无论他是否祈祷 无论他是否祈祷 第36章
作者:陆辞宗
他自己做饭,烫伤了手,虎口起了一排小水泡,时时刻刻都疼,疼得难受了,不停给爸爸妈妈打电话,非常胡闹地喊:要死啦要死啦,这次真的要死啦!
那天爸爸回来给他涂了药膏,结果晚上太痒,睡着以后把水泡全挠破了,接着是很不意外的发炎、化脓、扩散、感染,他记得那个时候也发高烧了,烧了好几天,意识都模糊,导致现在记忆断断续续,回想起来只记得醒来以后家里又请了一个阿姨,阿姨说,他刚生病那天她就来了,他每天晚上说梦话,喊的都是爸爸妈妈。
所以他生病了也不是爸爸妈妈照顾的,阿姨向爸爸妈妈传达了他的梦话,他没等来回应。
“还有好多,我记不清,一年毕竟有三百多天。”徐远川靠着沈光霁肩膀,嘴角微微上扬,没在笑,天生的,唇形就那样,“我不擅长记这些,其实真要说他们,我最先想到的还是家里的院子,我妈妈爱抱着我在院子里画画儿,我爸爸会给我们做好多好吃的,带我们看星星、放风筝。”
感觉到沈光霁难受了,一直忍不住挪动,徐远川就坐起来,披上沈光霁穿过的浴袍,坐在床边,手伸进被子里,给沈光霁揉发涨的腿。
沈光霁没说哪里难受,但徐远川想这样给他按。
“平躺,老师,我听见你叹气了,你没睡着。”徐远川在被子里拍拍沈光霁的腿。
沈光霁迟疑了一会儿,翻过身平躺了,腿支起来,徐远川更方便给他按。
气氛突然沉默了,徐远川有点累,不知道他的睡眠故事有没有给沈光霁催眠成功。
答案很快就揭晓,沈光霁睁开眼睛望向他,声音沙哑,问他:“然后呢?”
“然后?”徐远川不知道该从哪里接上,“然后我就被送去北城了。”
说到这里,才又想起一些什么。
“我回国的前几天,也可能十几天,不记得了,总之是爸爸最后一次带我去郊游。”徐远川回忆着,手边的力道也轻了,“我们在湖边看天鹅,天鹅飞起来的时候,我爸爸说,远啊,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人只活一辈子,别迁就,我当初就是因为走错了路,才酿成了这么多不可挽回的错误。”
他在父亲和孩童的语气之间来回切换,非常生动又艰难地给沈光霁还原。
“我问他,那爸爸现在要去追求幸福了?他反问我,远,你会祝福我吗?”
“我说,可我的幸福是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你要走,你就是希望我不幸福。但他告诉我,爸爸很爱你,但爸爸不是他唯一的身份。”
“我其实听得懂他说什么,就是故意耍赖,跟他说,爸爸已经是爸爸了,你不想要当爸爸,你就丢下我了。我还以为这招会有用,至少让他晚点儿走,可他只说,远啊,快快长大吧。”
“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他没回答。他不会撒谎,我妈妈也不会,他们不想直接说不爱我了,干脆就不说话。”徐远川说着,把话题绕到沈光霁身上来,在被子里找到沈光霁的手,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指,“你啊,你也像他们一样,把我锁起来,还总是不说话。”
沈光霁嘴唇动了动,想反驳点什么,不知道如何开口。
徐远川却笑了,自顾自道:“也不都一样吧,你要真的跟他们一样,我早就放弃了。他们是真狠心,你是装的,你老要惦记我吃没吃饭,我受伤了还亲我脸上的疤,不想管我,又怕我自杀,今天还来接我了。你知道吗?我每次听见你要送我去哪儿或者接我回家,都会开心好久,我以前是被丢下的那个,他们不管我的时候,我学都不上了,我故意不坐校车的,想让他们接送,总会有一个人有时间吧,结果还是没有人理我。好难得,是不是?竟然有不在意小孩儿上不上学的家长。”
“嗯。”
沈光霁突然“嗯”了一声,他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想给出一点回应,说明他在听。
“分别的时候他们倒是挺有话讲的,我妈妈那天在飞机上还哭了,哭着摸我的头,跟我说,远,不要怪妈妈,妈妈很不容易。我问她,每个人的妈妈都不容易吗,她说是。我当时生气了,因为我觉得我都没有哭,她一哭,好像是我欺负她。我就把她的手拿开了,说,别人的妈妈不像你这样,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所以。”
所以后面是什么,徐远川没说。
沈光霁轻轻地回握了一下徐远川的手,安慰似的,吐出一句:“不怪你。”
他以为徐远川后面的话会是:所以妈妈才真的不要我,如果当初我没那么说...
实际上徐远川只是想:所以等我哭够了,就决定真的不要她。
徐远川松开沈光霁的手,给他按胳膊,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轻松。
他说:“老师,我现在明白我为什么总惹你生气了。”
他转头,迎上沈光霁的目光,皱着眉苦笑,“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我都得自己决定,后来去北城了,有时两个弟弟的事情也要我决定,决定了我就执行,不需要向谁汇报,这么多年了,一直都这样,所以我有事儿不习惯提前告诉你,我现在懂了,以后我都告诉你。”
沈光霁哑着声音喊他:“徐远川。”
徐远川点头,“嗯。”
一点点鼻音,不明显。
沈光霁长叹口气,说:“难受。”
徐远川笑起来,“怎么又难受啦?”他偏着头,眼睛眯起来,“没事儿啊,明天睡醒就不难受了,一会儿抱着你睡,给你拍拍背。”
沈光霁受不住这种语气,无奈道:“你把我当小孩吗。”
徐远川却摇摇头,“我当然是希望你把我当小孩儿,想让你宠着我,但你好像不太会,教教你呗?”
那天他们很晚才睡,徐远川按过的地方酸胀感明显减退,沈光霁想让徐远川停下休息,徐远川却错开目光,故意忽视沈光霁朝他伸出的手。
他仍然坐在床边给沈光霁揉腿,眼睛弯弯的,酒窝也露出来一点点,很浅,揉了很久以后,突然说:“我那时候特别希望有人给我揉一揉。”
他问沈光霁:“老师,你觉得好些了吗?”
沈光霁知道了,徐远川是在救当年那个说梦话的小孩。
他闭了闭眼睛,仿佛真的看见一个卧病在床的孩子,缩成一团,睫毛湿润。
心疼得呼吸都不顺畅,好想安慰他、抱抱他。
他在脑海中把画面放大,看清后却发现床上的小孩不是九岁的徐远川,是年纪更小的自己。
安慰的话就这么卡在喉咙口。
半晌,沈光霁拍拍徐远川的头,轻声道:“小远,生日快乐。”
一阵冗长的沉默过去,他听见徐远川笑了,“嘿嘿”一声,像个傻子。
没什么不好。
至少酒窝和从前一样明显了。
第37章
沈光霁在酒店住了三天,被徐远川无微不至地照顾了三天,以至于第四天去前台退房,退出了一种办理出院的错觉。
徐远川手机不在身上,沈光霁先送他回学校,再去还车。
原本想联系向恒拿了手机直接带徐远川一起回南城,徐远川不肯,神神秘秘说有件事情必须要先完成,沈光霁问不出是什么事,但徐远川再三保证一定会在十一假期结束之前回家,他只好一个人先走。
回家。
以前是沈光霁用这两个字骗徐远川,如今徐远川也学会用这两个字哄沈光霁了。
确实有用,沈光霁点头了。
徐远川的宿舍只剩他和接过沈光霁电话的室友B,室友C去外地真实习,室友A回家假实习,巴掌大的地方空出两个人的位置,正好够徐远川塞两个人台。
室友B以为徐远川在准备毕业作品,说他太卷了,这么快就开始。徐远川没解释,满心都在想沈光霁穿上之后的样子,到时候他要把照片印出来裱框,像多数夫妻都在卧室墙上挂婚纱照那样。
前提是沈光霁要答应他。
他认为沈光霁一定会答应的,每次沈光霁说“不”,只要他态度软一点求求沈光霁,沈光霁就会答应他的,一点底线都没有。以前大部分时候是自己先妥协,都没机会及时发现这一点。
月底陈风军训完开始放假,虽然他要为延迟的迎新晚会排练开场节目,但正好是国庆假期,大部分时间还是属于自己。而这点时间他除了犯相思病以外找不到事情做,于是经常给徐远川打电话,有时也打视频,每次都看到徐远川在焦头烂额。
作为一个刚军训完还没正经上过课的大学生,陈风还以为每个人的大学生活都会像徐远川一样忙,毕竟徐远川从大一忙到今天,可以说是从未停歇,他根本不知道现在一边跟他视频,一边两只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字的徐远川其实是在帮别人补作业。
两百一次。
电话还没打完就把邮件发送出去的徐远川合上电脑,笑眯眯想,好划算的。
但他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做这种事了,这个钱以后不赚也罢。
至于原因,还是沈光霁。
沈光霁回南城之前看似不经意地跟他聊到向恒,像警匪片里的警察一边慢悠悠稳当当地开车,一边从披着好人皮的反派嘴里套话一样,问:你跟向恒很熟吗?
徐远川本身就对沈光霁这个人全无防备,放松的状态已经到了假如沈光霁的真实身份是个隐藏在人群中的杀人魔,他都会在看见沈光霁亮出刀刃的时刻继续用沈光霁的手机斗地主,再或者仰起头,以更方便被切割的姿势向沈光霁献出自己的大动脉。于是乎,听到这么个一点血腥气都没有的问题,他当然是出掉手里的四个二,把地主打得措手不及,然后笑嘻嘻地回答说:完全不啊。
噢€€€€
沈光霁当时听起来也不像质疑,只是“噢”完又问了一句:你们宿舍那天只有你一个人在?
徐远川开开心心领了加倍的欢乐豆,笑道:不是,还有...
说到一半,反应过来了。
呃...
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扭头瞥了一眼沈光霁的侧脸。
紧绷的嘴唇,显然不是很开心。
然后他选择避开了话题,问沈光霁: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你每天在忙什么吗?岛屿老板说你要开工作室,我都计划好该怎么当一个好员工了,结果你搞那么神秘,我现在充分怀疑他是胡说的。
沈光霁却也问他:怎么计划的?
徐远川眯起眼睛笑:报个班考会计,学成以后表面上给你管账,背地里偷偷转进我自己卡里。
沈光霁有点无语:这种事有必要考证么。
徐远川笑着说:端正你的态度,我很缺钱的,发自内心这么打算。
€€拿到钱以后呢。
€€婚戒婚车婚房,挥霍完之后向你承认错误。
沈光霁说:那就这么办吧。
就是这句话,把徐远川本就在边缘的防线一下扯断了,他摸着下巴小声说:我那个...经常帮他写论文,画图什么的,都是算钱的,他知道给钱我就会来,所以直接找我,省事儿。
沈光霁恍然明白,当初徐远川某个专业课结课后,带他的老师为什么会说他“抄袭”了。
€€坦白从宽啊,你别生气。
而这时徐远川又撇撇嘴,露出他天然无公害的可怜巴巴样子,道:艺术生在校期间开销多大别人不知道,你会不清楚吗?西大服设专业一年学费多少你就更了解了,我每天都要存到足够的钱,不然晚上睡觉都没底气合眼,原谅我吧,老师。
然而这次装委屈失败了,原因是徐远川也在话一说完就想到:他其实是想过问沈光霁借点钱的,但从没开过口,不但没开过口,还在身为同系老师的沈光霁眼皮子底下天天帮人画设计图、做衣服、写论文、参加竞赛。
应得的荣誉都成了别人的,没有人比沈光霁更熟悉这件事。
于是徐远川从市区到西大的路上一直在道歉,简直要把“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念成催眠咒语,沈光霁嫌他太烦,直接用一句“继续你的计划”把他的咒语掐断。
徐远川愣了好久,最后真的犹豫起了是线下报个班还是线上买个网课。
“网课吧。”电话这头的陈风建议。
徐远川只把故事讲了后半部分,以防教坏小孩,“说着玩儿的,现在暂时不考虑,他还没开始营业。”
陈风:“怎么了,缺什么证明吗?”
“不知道,他没说。”徐远川有点苦恼,“好像没打算让我参与。”
“希望你好好上学吧,你不是考研吗?”
徐远川扯出个笑,“考个屁,早没心思了。”
陈风的语气很明显是感到可惜,“可是你成绩那么好啊,本来你放弃东大就已经很遗憾了,要是考研能考回去,起码心里好受点儿吧,不然连我都觉得那什么,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