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困樊笼 第41章

作者:重山外 标签: 近代现代

  杜恒熙一愣,简直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才对,只能回一句,“让你失望了,我还好端端活着。”

  金似鸿听他中气十足地说话,笑着弯了下眼睛,空出一只手抬起来,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头发,“那就好,那就好,你可不要食言。”他呼出一口气,锤了锤僵硬的双腿,突然站起来,“行了,这么晚了,你早点睡吧,我不打扰你了。”

  说着金似鸿嘴里还咔哧咔哧咬着苹果,就往屋外头走。

  杜恒熙简直一头雾水。

  金似鸿一路走到屋外,三口两口就把苹果啃干净了,他是牛嚼牡丹的架势,辨不出来什么好吃不好吃。他发现这玩意儿看着好看,吃起来也没什么特别。

  吃完正好站在大街上,他把果核随手往路边的草丛里一丢。随后转身,果然看到杜恒熙站在门槛处看他,金似鸿便朝他挥了挥手,径自走去解了拴马的绳子,翻身上马,又回城去了。

  就这么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

  好像解了桩心事,就不需要什么结果。

  杜恒熙在夜风里站着,看着金似鸿一人一马渐远的背影,融入一片漆黑天地,几乎觉得自己是做了场梦。

  他怔怔站了会儿,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去,不想去深究金似鸿这一趟为何而来。心里有一点微妙的遗憾,但强硬地不愿去管它。

  翌日,督军府内。

  “金次长昨夜去了凤翔县。”一旁侍从打扮的人对马回德说。

  马回德斜依在烟榻上吞云吐雾,有一名衣裳轻薄的女子在服侍他烧烟,“杜恒熙管的那个县?他这么着急去那里做什么?”

  “待了没一会儿就走了,具体聊了什么不得而知。”

  马回德靠着垒高的软垫,眼皮半耷,穿一身白绸褂子,整个人像老僧入定般沉沉思索,“这两人有故交吗?”

  “不清楚,不过有段时间这两人都在天津,难免打过交道。”

  马回德说,“那金似鸿应该以为杜恒熙死了才对,怎么不仅不捉拿,还要偷偷摸摸地见面?”

  那人摇摇头,也是不知情了。

  马回德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便叫人去查。

  同时暗暗对杜恒熙起了戒心,知道不能任由他在偏远地方发展壮大。到时候养的太肥,里应外合,反过来咬自己一口怎么办?

  马回德不想让中国扯入世界战局,他早年在德国留学,对德国有一种盲目乐观,再加上各省对参战的结果意见不一,他很乐意给安朴山的政策添添堵,于是一直不肯表态,双方就这么拖着。

  不知是不是在陕西待这闲得太过,金似鸿竟然开始查起烟土。

  马回德没想到他会从这一方面找茬,这样逼迫自己。

  安朴山上任后中央开始禁烟,又不敢一下子迈的步子太大,于是划定了部分县为种烟区域,限期禁绝,此外的地方一律禁种。同时提高了税率,寓禁于征,本来出口税率是每两一角,因加税改为每两二角。

  陕西一直是著名的私烟区,大量云土、川土等经水运和陆路运往陕西,民间种植也兴盛,经过收割的烟土由商民转运,军队护送,再从陕西分销至全国。

  马回德是会吸大烟的,觉得这只是个普通嗜好。他有不少军饷都是靠运输烟土赚回来,每年走潼关这条道运出的烟土就是上万斤,养活他手下三个师、两个混成旅,要是没有烟土这笔收入,光靠中央拨下来的款项,他底下的将领估计早就要造反了。

  明面上不能跟中央决议做抗争,陕西也设立了禁烟所和查缉处,但烟土走私并未收敛,只是从地上改成了地下。

  现在金似鸿要搞禁烟,查征税,就是要断他的财路。

  金似鸿自那天义正严词地拿着查获的烟土找上马回德,得到他一句违心的禁烟后,便整日里带着查缉处的人和他自己的兵,四处搜寻。真的找出了不少暗烟馆和吗啡红丸等的制造厂,随即就是封店押人罚款,不过一周时间就把西安的烟土市场搅了个天翻地覆。

  吃了亏的老板只有找上自己的保护伞哭诉,这些店不少都是军官将领开的。

  那些将领再找上马回德表达不满,一帮人都是丘八脾气,对自己的上级也不给面子,生生把督军署吵成了个菜市场。

  而金似鸿查完烟馆,又开始出城查走私。

  陆运水运,几个货栈搜查下来查获了上万斤的烟土,数额惊人。

  所有烟土一经查获就被尽数扔进河水浸泡销毁,不给人一点求情反应的时间。他在这件事上雷厉风行,甚至在双方爆发冲突时,抬手就枪毙了一个陆军上校。

  这下马回德真的忍无可忍了,怒骂金似鸿简直欺人太甚。

  正赶上杜恒熙在凤翔练兵练了两周,小有成效。依例来找马回德汇报工作顺带讨要军饷,就见马回德在里头雷霆震怒,所有运气不好在里头服侍的人都被抽了一鞭子,狼狈不堪、红白交加地退出来。

  杜恒熙本想改日再拜访,刚转身准备走,就被马回德叫住了让他进来,杜恒熙只得推门进去。

  书房里头,马回德已恢复了镇定,鞭子扔在桌上,靠坐在沙发上抽着雪茄消气。见了杜恒熙还客气地让他坐下,客套般地问了问凤翔县的情况

  杜恒熙如实回答。马回德听了后,高深莫测地赞赏几句,就给他指派了一个任务,让他派人马护送一批物资从旬阳入湖北,承诺事成之后,会给他一笔丰厚的酬金,足以够他的士兵这几个月的开销,让他们安安稳稳渡过一个冬天。

  既然吃了别人的饭,就要为别人做事,杜恒熙答应下来。

第59章 今昔

  从督军署出来,杜恒熙本来就不习惯去向别人讨东西,哪怕讨的是本该有的军饷。

  马回德既说要他做出点实事作为交换,他自然没有异议,觉得这样才公平。

  一路走,一路想,他发现自己这段时间总在为钱发愁,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四处去求人,已经委曲求全到不要面子的程度。

  土匪做过了,讨饷也讨过了,忍受过山里肮脏艰难的环境条件,也遭受过吴新成这种低级军官的欺压,但凡有点势力的人都能在自己身上作威作福。

  现在重新起步,要做的事还很多。和从前相比,自己的力量实在微弱得可怜。而往上看,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复从前的荣光,有比肩安朴山的势力。

  原先看起来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现在竟变得遥不可及。

  但从前可以,现在失去父亲的帮助,自己难道就做不到吗?杜恒熙并不肯罢休。

  走下台阶,天气越来越冷了,他所穿的还不过是单衣单裤,一件薄呢子大衣因为破旧打了补丁,他不愿穿着进去见马回德,因而临时脱了下来。

  小石头等候在外面,一见他出来,忙给他披上衣服。

  杜恒熙穿上大衣,仍没感受到多少温暖,衣料僵硬笨重,不过是一层冰冷的布。

  他在马回德门口等久了,面上因为寒冷而发白,嘴唇也没有血色,额前的头发很久没打理留得太长,垂落下来半遮了眼睛。幸好他的头发很好,乌黑浓密,不修剪也不会显得邋遢凌乱。

  金似鸿下车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杜恒熙,一身洗的发白的旧军装,一件缝补过的薄呢子大衣,人瘦得料峭。浓黑发丝遮掩下露出的半张面孔,雪一样的苍白。耳朵薄薄的,冻得发红,一只手抓着大衣前襟,骨节突出,青筋分明。

  金似鸿原地站着不动,看着面前失去一切矫饰的人,和从前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

  汽车、卫队、华贵保暖的衣饰,权力,财富……世事变化竟如此之快。

  一眨眼,他也可以居高临下地去看他。

  如果杜恒熙还是昔日风光无限的云帅,这也许会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看到自己而今的成就,他可能会惊讶地笑一下,然后避重就轻地夸赞一句。自己不是不知餍足的人,得了这一句夸赞也就满足了。

  他追求的,不仅是坐拥这些,还有杜恒熙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如果他不愿看,所带来的满足感也大打折扣。争来争去,不过是要争一个和他对等的位置。

  但现在他不愿看,金似鸿冷漠地想,沦为丧家之犬了也不愿看,那要逼到什么地步他才肯认清现实?

  见杜恒熙转身准备离去,金似鸿快走两步,从后头追上,然后解下自己穿着的黑色大氅,把他兜头裹了起来。

  杜恒熙骤然落入一个温暖的黑色皮毛的包裹中,受了一惊,下意识要去摸后腰的枪,被金似鸿隔着衣服按住,声音从耳后传来,“是我,别拔枪。

  杜恒熙艰难地扭转头,才透过一圈黑色皮毛看到金似鸿的半张脸。他心弦一懈,手也放下了。

  金似鸿用衣服把他捂严实了,“怎么穿这样就出来了,都冻成什么样了?”

  杜恒熙一侧脸,柔软的皮毛料子触碰上皮肤,他不禁眷恋地凑过去蹭了蹭,感受到久违的贴肤和温暖。

  但蹭一蹭也就好了,片刻间就挺直腰背, 杜恒熙把金似鸿抓着自己肩的手指掰开来,“多谢费心,我不需要。”

  金似鸿不肯放,强硬地收紧手抱住他,对怀里的温度和骨骼的走势十分怀念,指使车夫把车开来,转头问小石头:“你们现在要去哪?”

  小石头迟疑地看向杜恒熙。

  杜恒熙觉得在督军府门口争执实在有碍观瞻,只得答复,“回凤翔。”

  “好,我送你回去。”说着,便推着他往车里坐。

  杜恒熙拧起眉,不肯坐车,从他怀里挣出来,单手解开大氅,脱下来还给他,“不必了。”

  金似鸿没有接,仍坚决,“你又没有汽车来,我不送你,你还要去跟一帮人挤臭烘烘的班车吗?”

  杜恒熙听了这话,觉得金似鸿真是会揭人伤疤,不由恼怒了,“都说不用了,我不惹你,你也不要总来惹我。这样拖泥带水的,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烦人了?!”他剑眉竖起,瞪着一双凤眼,神情冰雕雪塑,仍有昔日的威严在。

  金似鸿莫名其妙就被他训斥一顿,不禁愣了下,“我烦人?我不抓你回去,怕你冻着,你还嫌我烦人?”

  杜恒熙冷笑一下,“那你是在可怜我吗?”他突然停顿,板起脸,猛地从后腰拔出枪,咔哒一声上膛,重重顶在金似鸿的额头上,“你记住了,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需要你来可怜。你要是再来羞辱我,你当初能狠下心怎么对我,我也不介意如法炮制地对你。我是个没有退路的人,你呢?你舍得抛下好不容易得来的荣华富贵吗,金次长?”

  硬邦邦的枪管压迫下来,眉心冰凉,连带着心也冰凉,像坠入了冰窟窿。

  “你要对我动枪?”

  “我没什么不敢干的。”杜恒熙沉声,“我也死过一次了。”

  金似鸿手脚麻木。

  杜恒熙警告过后,倒无意真的杀他,何况马路对面金似鸿的护卫队已经高度警戒地准备朝他开火了。

  杜恒熙把枪收回,又靠近低声对金似鸿说,“我不承你的情,你要是哪天反悔了想抓我,我随时就在这里等着你。就像你说的,生死各凭本事。”说完就掉头离开,那件推来搡去的黑色大氅被甩手丢弃在了无数人踩踏的黄泥地上,皮毛脏污,不堪一提。

  留金似鸿独自在原地,他先是一动不动,之后惨笑着颤抖着蹲了下来,双手哆嗦着,牙关紧咬,拳头紧攥,心里像被泼了滚烫的沸水,烧得血液蒸腾,胸腔空荡,有一股力量在内里蹂躏着他,他却无处宣泄。

  白玉良等人从路对面跑过来,“次长,你没事吗?”

  金似鸿松开一只手,用手掌捂住眼,露出来的半张面孔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整个人像被撕扯开了一样,矛盾挣扎。

  隔了很久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摆了摆手说“没事。”

  白玉良沉默看了他片刻,就让所有人收起武器,也不让他们去追捕杜恒熙。

  安静注视着如困兽般的金似鸿,白玉良眼神中流出一丝怜悯和烦恼。

  他觉得金似鸿是个不错的长官,也是个有前途的司令,不在于他的军功政绩,而在于他行动的魄力,能当机立断,该施恩的时候施恩,该狠心的时候狠心。他觉得在这样的乱世里,要想成就一番事业很需要这样的魄力,认准一个目标就不管不顾地走下去,而不是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对什么事都优柔寡断。

  杜兴廷曾经也是这样一个果决的值得尊敬的人。然而在沾上情爱后,就敏感黏乎得让人生厌,退化成一个毫无魅力的老头。

  现在金似鸿会在大庭广众下失态成这样,让白玉良心中有一点小小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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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恒熙最后是坐了长途汽车回的凤翔。车很旧,行动迟缓,气味也不好闻。他被柴油味熏得反胃,才想到如果物资充裕,还是可以添一辆小汽车的,出行都方便。

  随着汽车颠簸,他看向车窗外,秋高气爽的蓝天,层层叠叠起伏的山脉,泥泞肮脏的车玻璃映出的面孔有一种冷酷的残忍。

  他刚刚对金似鸿动了枪。

  金似鸿之前问自己恨不恨,自己回答的是实话,的确不恨。恨一个人就要对他施加报复,杜恒熙并没想过要报复金似鸿,杀了他,又或者让他一败涂地,都不是自己的意愿。

  杜恒熙很清楚,杀杜兴廷的是安朴山,自己要杀的人就是安朴山。金似鸿只是安朴山手下的一枚棋子,他不会去看棋子,只会去看下棋的人。

  但金似鸿毕竟背叛欺骗了自己,所以虽然不恨,但也不爱了。

  既然不爱了,金似鸿又怎么还能像在天津时一样,跟他胡搅蛮缠呢?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适合这样了。杜恒熙心中还残留着一点从前那个可爱的念想,不愿用现在的金似鸿去混淆。

  现在的这个,十分讨厌,就算衣冠笔挺也面目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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