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 野火 第38章
作者:四野深深
徐砾的住处依然是一楼左手边的屋子。
他大约三四年前开始就一直租住在这里,更早的时候换过无数个地方。
那时候为了给妈妈治病住院欠下的钱太多了,他们那套老旧的屋子也被拿去做了抵押,即便万阿姨知道后帮他还完了一大部分,可还是不断有人找上门来。因此徐砾给房东老太太添过许多麻烦,老太太是个心慈的人,在徐砾像过街老鼠般无处可去的时候终究没有狠心把他赶走。
去年终于把欠下的所有钱还清后,徐砾每月房租主动多支了两百,直到这个月合同租期结束。
徐砾这天关上门,连灯也没开,走到厕所边的窗户口站了很久,终于看着施泽转身离开。
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回到客厅把灯打开,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起身继续一点点收捡着之后将要搬走的行李。
再见到施泽多多少少还是像梦一场。徐砾从母亲去世起就没再动过做梦的念头,连伤心的感觉也跟着那张白床单和一€€黄土被尘封掩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他最后一次走进家门,将那盆已经彻底枯萎腐败的吊兰扔到外面,离开时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施泽,徐砾原本以为他们这辈子是不会再见了的。
第二天一早,徐砾在闹铃声里迷迷糊糊从床上起来,摸着墙壁到了厕所撒完尿,定睛往外看时莫名有些紧张,怕看见窗外还杵着个人影。
这几天施泽一直晃在他眼前,冷不丁就闯入视线,终究把他弄得稍许神经衰弱了,连觉也睡不好。
徐砾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上鞋子才刚打开门,就感觉门上沉甸甸的,遇到了阻力,他往外一看,愣了愣,顿时回来就要把门关上,被施泽眼疾手快地伸手挡住了。
眼看施泽的手快被夹在门里,徐砾蹙起眉毛隔着门缝瞪向施泽,竟然让他有机可乘拉开了铁门,整个人都站到了徐砾面前,显得庞然大物一个。
施泽身上携着冷气,手里拎着豆浆和包子,身后那张铁门像是被一阵风吹的,吱吱呀呀便合上了。
“我以为昨晚已经跟你说清楚了。”徐砾看了他一会儿,开口说道。
施泽居然点点头,自顾自说:“之前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你说第一句话,让你觉得我好像还很高高在上,我是想来告诉你,怎么会跟你生气呢……”
徐砾眯了眯眼,笑道:“所以一大早守在门口,现在想闯进来就闯进来了?”
想到自己可能吓到徐砾了,施泽面露难色地说:“对不起。”
徐砾说:“你特地来找我跟我道歉,我都说了,已经原谅你了。”他后退两步靠在玄关一侧的墙上,垂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当年是我先对你乘人之危的,至于后来那段只能叫年少无知,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了,谁还会记恨在乎这么久么。”
徐砾说的每一个字好像都合情合理,施泽听了更应该放下心来,了却一桩陈年心事,可实际上句句直往他心上剜。施泽以为徐砾是记恨他才一走了之,让他辗转难眠七年,后悔不已。而此刻真正的徐砾却如此轻描淡写,嘴里只有原谅,从没想过要报复回来。
不恨同样代表着不爱,施泽已然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我要去上班了。”
徐砾打破了这令人煎熬的寂静。
施泽脸色有些难看,很快低声说:“这是给你的早餐。”
他以为徐砾不会要的,区区一份早餐而已,徐砾没必要非给他面子接下。但他还是执着要给,已经做好死皮赖脸的准备。
看着他递过来的手臂,徐砾竟然接了,坐回矮凳子上大大方方吃起来,喉咙吞咽时一上一下。
施泽默默看着他,看见他薄薄眼皮上的血管、张合的嘴唇和白皙的颈脖,看见他在大口吃东西,心里又莫名好受了些。
然而徐砾仅凭余光都实在无法忽视,施泽置身于这间一室一厅采光极差的阴冷屋子里,一起身仿佛要把翻起墙皮的天花板顶起,看起来是那么格格不入。
“几点来的?”
“啊……也就早上。”
“多早?”
施泽不愿意说了似的,沉默下来。
“我这里只有破铜烂铁,不是你适合待的地方,”徐砾离开前淡淡说道,“不过随便你了,走的时候记得关门。”
小虎发现这几天他小徐哥的精神都略微欠佳,尤其今天,总是眯眯着眼打盹似的。小虎没跟徐砾说过,徐砾心情不好眯眼看人的样子冷冷的,看上去不太好惹,若是心灵脆弱一点估计已经受不住了。
他是个憨厚老实的小伙子,遇见的也是这一年来的徐砾,当然没见过徐砾发狠拿刀捅人的样子。
已经不是小孩了,徐砾对很多事都看淡了很多,睚眦必报也好倔强固执也好,看着来就行。他想这也算是自由吧。
“小徐哥,你没睡好?要不去休息休息,剩下的包裹没多少了,我来弄。”小虎说道。
徐砾说不用:“才这么点事。”
谁知说完对方先打了个哈欠:“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了吗?”
徐砾看他一眼,突然笑了笑说:“昨天去你妈安排的相亲怎么样?”
“€€,”小虎一偏头,“别提了,一顿饭吃得我坐立难安。”
“又问我相亲,小徐哥,是我问你怎么了!”
徐砾拎着表单一个个对下来,低头看着电脑上说:“什么怎么了,家里进野男人了。”
“我靠,”小虎意味深长地吹了声口哨,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跟陈老板终于?”
“陈老板陈老板,你脑子里是只剩陈老板的豪车,没救了,”徐砾白了他一眼,玩笑着说,“要不直接改喜欢男人得了,豪车白到手了啊。”
“行呗,可人家不一定看得上我啊。”小虎跑火车般瞎说道。
“嘴上说行的往往没一个能行,”徐砾嗤笑着眼睛一弯,说,“哼,你们直男的把戏。”
小虎耸耸肩,哈哈笑着扛起一袋货进了里间。
家里的野男人直到徐砾中午回去都还没走,在那张暗黄发旧的沙发上睡着了,手长脚长挤在里面,然后醒来吃了徐砾打包回来的午饭,看上去居然还没有要走的打算。
这是彻底赖上他了。徐砾不知道自己当初追着施泽不放的时候有没有这么无赖。
“为什么突然找到我了?”徐砾问道。
施泽说:“我去的你以前的家。”
徐砾冷冷一笑:“我知道是阿汤告诉你的,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我是问你为什么突然来找我了?”
楼上乒乒乓乓传来脚步声,隔音效果差得要命,施泽坐在沙发边,敛眉时神情严肃,侧脸看起来棱角分明,徐砾跟他隔得很近,在冰冷的空气里仿佛都感觉到他很热的体温。
他不太相信施泽的脾气说变就变了,像在故意等着施泽发怒似的。
“我胳膊受了伤,休假回的云城,第一天就去找了阿汤。”施泽睡了一上午,说话时声音又哑了,他喉结滚动地说。
“不会残废吧?”徐砾错开眼神,往旁边走了两步,从小冰箱的顶上拿着小药瓶摇了摇,从里面倒出两粒药丸喝水吞了。
施泽拧起眉目不转睛看着他,对他的问句毫不在意回答道:“没事,一点小伤,已经快好了。”
“是么。”
徐砾回头歪歪脑袋,像是耐心终于告罄,再次下了逐客令:“我又要去上班了,不走吗?”
他往门口走去。
施泽站了起来,在徐砾一转身回来催促他时已经就在徐砾身后,徐砾心中一惊,不露声色地待在原地,施泽低头看向他的眼睛,难以自抑地伸手便握住了徐砾的手腕。
徐砾的手腕很细,隔着衣服被施泽温热的手掌捏紧。而情绪胶着暗涌,仿佛通过目光对视和体温触碰在彼此间传递交融。
“徐砾,”施泽沉声说着,要把真心拿给别人看,所以说得很艰难,“我不止是要来跟你道歉的。当年我浪费了你的心意,做了很多错事,直到你突然走了才追悔莫及,复读一年的时候也没等到你……已经太晚了…”
徐砾张了张嘴,被施泽抱住时双手垂在身侧,眼睫安静颤动着,耳朵里嗡鸣不断,像无数声音重叠响彻在耳边。他闭上了眼睛。
隔了少时,他终于抬手按在施泽身前推了推,声音很轻地调笑道:“那么多人里,还是你最心急。”
施泽呼吸陡然窒住了,心往下一沉,连好不容易得来的拥抱也变得酸楚难捱起来。
他不知道这些年徐砾除了他,还带过多少人回家,对多少人说过喜欢。而徐砾曾经明明只对他说喜欢,那么生涩又炽烈,一遍又一遍。
施泽想捂热怀里的这个人、这具单薄柔软的身体,让他不再孤独。可他已经不确定徐砾还会不会再爱他。
第55章
傍晚时分,徐砾去乐行取他的旧琴,顺便将新吉他的钱和修琴费用一起付给陈奇。陈奇笑着摇头叹叹气,报出来的数字一听就知道打折少收了,徐砾没多说什么,按数付了钱。
陈奇也对他从不逾矩的客套无可奈何,更不会多说什么了,不想为了这么一件该不该收钱的事跟他争执伤了和气。
他早对徐砾的身世稍有耳闻,只知晓徐砾高中辍学丧母,举目无亲,一人漂泊,却总是觉得神奇。不知是怎样的过往经历会令这样一个人仿佛从不知道伤心与气馁,也没有在乎和执着的事物。这样一个热情的人却缺少了真正的热情,连金钱也不能打动他,像他在公园里看见的孩子,不怕脏地认真玩着过家家的游戏,却只是过家家而已。
陈奇在想,或许这也是徐砾的一种不为人知的执着吗?
他想来想去,看着徐砾弯腰在拉拉链,徐砾新剪的头发显得有些毛毛躁躁不服贴,这个角度依然看不见眼睛。徐砾身上充满着神秘的感觉,才令他产生了很多兴趣,而到现在,他觉得只是交个朋友也是好的。其余都当是缘分不够。
背上那只已经很旧的吉他包,徐砾推开乐行的玻璃大门,扬起手挥了挥道谢说走了。
徐砾往对面的书法工作室去了。他最近把万阿姨的孙子介绍到了这里练字。
教室里还在上课,他把吉他放在一旁,就坐到了角落里默默看老师写字。
他看了好一会儿,笔尖挥墨在雪白的宣纸上,好像是能让人心中宁静下来,耳鸣跟着消失。老师让孩子们最后写一组诗句便可以下课了,踱步下讲台看见徐砾,熟悉地打了声招呼:“总是看啊看的,要不要来写着试试啊。”
“不了不了,”徐砾直摆了摆手,“我写字丑,就是随便看看,顺便来接那小子下课,他奶奶今天回老家了。”
“好吧,对了,你上次拿来的那本古籍字帖真的太珍贵了,二手市场都很难找到,等我研究完了再还给你,一定好好保存。”
徐砾笑道:“您可以慢慢研究,我妈妈估计会很高兴的,书要给懂它珍惜它的人才能发挥价值。”
下课后,徐砾领着万阿姨的孙子一路跑跑跳跳送他回家,路上被缠着买了一个奥特曼,这小子因为不用受奶奶唠叨了,狂喊好自由,说要把路边摘的野花送给邻居朵朵。徐砾嗤笑一声,觉得傻得可爱。
“小徐哥哥,你要是有了一朵野花,你送给谁?”
“小徐哥哥你有女朋友吗?”
“噢!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失恋了哈哈!”
徐砾最后捻着这小子后颈脖轻轻松松押送进了小区门口,以再胡说八道就把他暗恋邻居朵朵的事告诉别人为筹码,才将人顺利送了回去,然后看着时间再赶去市中心准备上班。
施泽是被一个电话叫回了家。
他回云城前几天住在父母家里,施泽父亲虽然恰好不在家,但他受了伤,往外跑得太勤怕被追着问,之后便还是去了自己的住所。
施泽母亲以为他是去好好休养的,没想到这天恰好上门去看看,依然没见到自己儿子人影,在她看来这纯粹就是胡来。
施泽的胳膊在动完手术之前的情况其实十分凶险,甚至被告知有截肢的可能。万幸的是好运眷顾了他,最终有惊无险。
然而施泽母亲还是一直催促着让他再去医院检查检查,施泽劝了半天,说之前在军区医院住院都来来回回看过好多遍了,已经不碍事,在痊愈中了。施泽母亲依然给他在云城最好的三甲医院挂了号,大有不去也得被她拽着去的架势。
每每施泽认真解释自己真的没事,他妈妈就搬出当年的事来:“我不如换个儿子去养好了,当年高考后来一次,毕业了又来一次,你爸爸次次就差把你打死再赶出家门,要是没有我,你现在还在这里?我跟你站一边帮你说了多少好话,现在跟你爸一样去了部队知道训人了,人高马大一个,就不在乎我了是吧!”
“怎么会呢。”
施泽不解释了,想到自己当初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沉默片刻说道:“去医院,跟你一起去医院,看了买个放心。”
“这还差不多。”
施泽母亲满意地起了身,拿了小零食去阳台把狗狗放了出来:“Lily,小煤球,等着急了吧,快去看谁回来了!”
她话音还没落,狗狗嚼着鱼干就撒丫子冲来了客厅,一团乌黑发亮的毛发看起来威风凛凛,却在跑向施泽的路中急刹了车,转而跳上沙发睨眼看着施泽,嗅嗅鼻子试探着往前挪一步又退回去。
“这几天跟着你爸爸去战友家吃喜酒,在乡下野了好几天,今天终于回来了,太久没见估计不认识你了的。”
“Lily,过来。”施泽敞开腿坐着,勾了勾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