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蜂守则2》作者:吐维   文案:   康柏一年一度的校庆“蜂鸣祭”,   将好不容易平静的蜂巢再次掀起波澜。   守则颁布的任务是每年庆典的重头戏,   尔虞我诈的分类游戏──正式展开!   今年挑战人性的任务是“猎捕蝴蝶”,   胜者能拿到丰硕奖励,并对蝴蝶为所欲为。   而败者,将接受最残酷的“断尾”惩罚。   五个族群皆摩拳擦掌,人人各怀鬼胎。   蝶伊面临孤军奋斗或是信任毕尹的抉择,   他最终能斗智胜过全校,顺利逃脱,   还是遭人猎捕,成为被蹂躏的奴隶呢? 第1章 序章   ★★★   标本编号:002   品种:蚂蚁   蝶伊老师的第二所学校,是所女校。   “在女校男老师很受欢迎喔!特别老师您这种年轻又漂亮的男老师。”   蝶伊老师到任的第一天,教务主任便抿唇对他笑道。   新任的女校位在J镇市郊,是住宿制的私校,和蝶伊老师母校相似。   学生大多来自有头有脸的家庭,公务员、政治家和商贾名流。   过去在渔港任教时,孩子们都是一下课便翻窗走人,溜得不见踪影。   但现在每回下课钟响,女学生们都会起立鞠躬,在辅导员引导下到大厅回廊等待校车,再集体载送到山顶上的宿舍。   学校对老师的要求也很严格,服仪要端庄、讲话要得体,举手投足都得要是学生的榜样。   蝶伊老师被耳提面命、不能跟女学生单独相处、不能交换私人联系方式,即使下课,女学生到教职员室问问题,都得在众目睽睽之下。   尽管每回他在上生物实习课时,都有一群女学生聚集在他身后,对着他窃窃私语,以爱慕的目光凝视他的背影。   他的教职员置物箱中常有充满爱慕之语的匿名信,情人节时,蝶伊老师收到整箱巧克力,却都没有署名。   蝶伊老师知道,部分女学生成立了他的后援会,但他装作没有发现。   他在这所学校里,遇见了他的第二个标本,也就是“蚁”。   “蚁”是一位女学生。她安安静静、不起眼又朴素,成绩也不是顶好,长相平平、运动也不出彩,总是默默地跟在其他学生身后。   蝶伊老师有次看见蚁蹲在中庭树下,良久没有动弹,靠过去一看,才发现她是在看成群结队的蚂蚁。   “……这是黑棘蚁,很罕见呢!”   蝶伊老师在她背后出声,把蚁吓了一跳。   “黑棘蚁非常强大喔!它性格孤僻,不像黄蚁恋家、也不像单家蚁性喜呼朋引伴,经常是独行侠。但黑棘蚁其实性格很好,从不主动攻击人,即使别人侵犯到他的领域,他也只会抬起腹部威吓,不会真的伤害人,是很温柔的蚂蚁。”   蚁看着神色温柔的蝶伊老师,有些惶恐。   “但要是被欺负到受不了,要怎么办?也不反击吗?”蚁小声地询问。   蝶伊老师说:“那倒不尽然。”但他没把话说完。   蝶伊老师后来便常关心蚁的状况,看到蚁一个人躲在厕所旁吃午餐,会来叫她一块吃。看到她体育课一个人关在教室里,会邀她到凉亭里聊天。   蚁既没有向蝶伊老师道谢、但也没有拒绝,就这样默默接受蝶伊老师的好意。   隔壁班老师有次跟蝶伊老师说:“你这样亲近那个女学生,不太好吧?”   她压低嗓音:“女学生间会互相比较,也会计较谁比较受老师关照,像胡老师这么受欢迎的老师更是如此,你虽然是善意,但对那学生而言未必是好事。”   有回蝶伊老师发觉蚁没来上他的课,他询问班上同学,但那些女孩子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一群群抿着嘴笑。   蝶伊老师只好自行去找人,路过教室时,他听见隔壁女厕传来说话声,还有微弱的、像呻吟一般的啜泣。   蝶伊老师吃了一惊,虽然知道惹人非议,还是匆匆走到女厕门口,躲在墙边往门里偷看。   只见最靠窗的厕间门口,站了群女学生。厕间似乎上了锁,隐约传来碰门声,显然有人被关在里头。   “不、不要,不要这样子,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求求你们……”   那是蚁的声音。   蝶伊老师一惊,本能就想出面救人。   但在女校待了三个月,有件事蝶伊老师再明白不过,那就是学生之间的纠纷,教师介入不但没有帮助,还会适得其反。   他于是选择了沉默。   蝶伊老师看到有个女学生提着水桶,水桶里好像装盛着什么,上头盖着养甲虫的那种透气封膜。   女学生嘻嘻哈哈成一团,那人把水桶抬得高一些,蝶伊老师才看清,水桶里装的不是别的,正是满满的黑色蚂蚁。   “你很得老师的缘嘛!一起看蚂蚁搬家什么的,好浪漫喔~既然这么喜欢蚂蚁,就在里头跟它们玩个够吧!”   其他女学生从扫具间搬了凳子,让拿水桶的那个踩高到隔间上,她撕开透气膜,一股脑地往下倒。   厕间里立即响起凄厉的惨叫声。   “不要!不要!不要!饶了我!你们饶了我,我不敢了!放我出去——啊、啊啊——!”   那之后,蚁在家休养了一个礼拜。   蝶伊老师去探望蚁,蚁似乎没跟父母住,跟一个亲戚阿姨住在一起。   蚁的阿姨在蝶伊老师上楼时,还嘟哝了句:“净会给人添麻烦。”   蚁全身缠满绷带,看见蝶伊老师,既没有高兴的表情、也没有排拒,就像往常一样,沉默而平静地接受一切。   “老师,你知道吗?我是被妈妈丢掉的。”   过了很久,蚁才开口。   “她一直很想加入某个‘品种’,但她终究不是那边的人,所以融入得很辛苦,她把没用的我给丢了,就是为了能更接近他们的‘分类’一点。”   蝶伊老师没有回应,他从随身袋里,拿出一只保温箱。   乍看之下里头空无一物,但仔细看去,会发现里头有一整排昆虫尸体,而靠近箱口的地上,蛰伏着一只小小的、奄奄一息的蚂蚁。   “黑棘蚁,其实是会反击的。”蝶伊老师说:“它平常不与人斗争,多数时候采取防卫姿态,但它肚里藏着酸液的,那些酸液非常厉害,沾到其他害虫身上,不出一天,他们就会全身腐烂而亡。”   蝶伊老师指着死在蚂蚁身边、那些体形庞大的昆虫。   “但喷出那种酸液,对黑棘蚁本身伤害也很大,因此非到最后关头,绝不轻易出手。”   女学生怔怔地出神一阵子,才问:“怎样才知道是最后关头?”   蝶伊老师又从随身包里拿了个纸袋,搁到蚁的床头。   “咬你的是花蚁,花蚁单只杀伤力不大,但性喜成群结队,一但被它们缠上了,它们就会群起而攻,至死方休。这里头有针对花蚁的‘解药’。不介意的话,就使用它吧!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蚁返校后过没多久,校版上出现了一段影片。   内容无他,正是那些女学生朝厕间倒蚂蚁的过程。影片是从厕所外往里头偷拍的,施暴人的脸一清二楚。   学生固然是议论纷纷,保守的校方更是震怒。   被拍到脸的女学生一个个被叫进训导处,家长也被请来关切。没被拍到的避之惟恐不及,极力和那些霸凌者撇清关系。   主事的女学生被停了学,哭哭啼啼被家长拎回家里,校方花了好大心力才把新闻压下去。   有人猜出被霸凌的人就是蚁,于是蚁也被校长带进了训导处。   “你要合群一点、和同学和睦相处,你会被这样欺负不是没有原因,不要老给学校添麻烦,明白吗?”   蚁从头到尾一句话没吭,没点头也没摇头,一如往常安静地听训。   主事者在沉寂一个月后,换了班级、回到学校里来,那些同党都为她高兴,聚集到她桌边,寒喧别来种种。   自始至终,这些人不曾向蚁道歉过。   有天蝶伊老师回到教职员室,发现桌上放了个保温箱。   里头除了人造土和假山,还有块蘸了糖水的海棉,上头爬满了蚂蚁,是学校常见的黑棘蚁。捕捉的人很专业,养法也遵照蝶伊老师的教导。   蝶伊老师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拿了生物教室的钥匙便往外跑。   时值午后,夕阳西下,阳光从百叶窗夹缝折射进来,照在窗口娇小的人影上。   人影晃呀晃的,显然已悬吊在那里多时。   是蚁。   绳子勒紧蚁的脖颈,脸色都发了紫、眼球突出、舌头也伸得长长的,犹如黑棘蚁最后、最凄绝的反击。   蝶伊老师后来离开了这所学校,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第2章 学生对老师应有最基本敬意   ★★★   我蹲踞在后山的树林间,铲起最后一瓢土。   我双手合十,看着坑里若隐若现的标本罐子,将最后的泥土覆盖在上头。   “结束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了。”我低声呢喃:“剩下的,就交给我……交给‘蝶伊老师’吧……青我。”   我拍拍手上的尘土,走回校舍栋,看见六楼已封锁起来,有工人正在检修。   上周末火灾造成不小的骚动,好在康柏从十三年前那场悲剧大火后,就特别注重防灾设备,火苗很快就被自动洒水设备扑灭。   当晚化学教室并没有人,加上校警警示得早,故无人伤亡。   校方姑且报了警,但警方查了半天,也查不出打翻酒精灯的人,久了便不了了之,只是专科教室那层暂时被封闭起来,解剖课也只能暂停。   火灾发生隔日,康柏发生了另一件令人嘱目的大事。   康柏有新闻社,新闻社除了每周三、五早上和广播社合作,有固定的新闻播报外,另一个重要工作就是制作校内报刊,名为“蜂前线”,内容大多关于校园活动,或写些校内趣闻八卦。   我走进二R教室,看见学生围在新的“蜂前线”旁,看向我的表情充满微妙。   我凑过去一看,头版标题写着:“禁断师生恋!高岭之花会长沦陷!”   我一惊,忙抢过那张报纸,只见最醒目的地方刊载着一张放大照片,照片中二十九岁男人坐在保健室床上,身边是穿着康柏制服的少年。   少年扳过男人的脸,用手钳着他的下巴,唇瓣印在对方的唇上,而这不要脸的男人竟然还微张着唇,一脸迷醉。   如果不是被拍起来,我还不知道自己竟在学生面前露出这种表情,实在是忝为人师。   “蜂前线”上写到,康柏的资优生、冰山一般的自治会长,从小就深受与众不同的性向所苦,将澎湃的欲望隐藏在冰冷外表下,却在与新任生物教师相遇时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诸如此类编故事不用钱的内容。   撰稿人署名“江焰”,根据我脑内学生数据,这人应该不是新闻社员。   我被叫去校长室约谈,在数度表示只是学生大冒险、一切都是幻觉后,吴校长好歹相信了我。   她用一贯僵化的笑容说:“青春期男孩难免感情用事,身为老师,千万要把持得住,反正张毕尹同学再一年就毕业了。”我只得唯唯诺诺地点头。   学生这边就没那么容易了,这几天我上各班生物课时,都能感受到他们暧昧的视线。   好在毕尹这周参加国际象棋交流赛,请了一周公假,不然光尴尬就杀死我。   “老师还好吗?需不需要我帮忙澄清一下?”   “巢室”也讨论得如火如荼,我趁中午吃饭时跟谢米借了手机,那张接吻照已经被到处转传,还有人改成各种梗图。   我试图找出照片泄露的原因。但那时保健室只有我跟毕尹两人,且毕尹把照片传给“守则”后,我亲眼看到他删除了手机中的存盘。   保有照片的人,只可能是“守则”相关的人。   难道是“守则”的制定人,把照片流出去?   但又是为什么……?   “不必了,反正不是真的,过一阵子大家就忘了。”我叹了口气,把手机还给谢米,吃掉碗里最后一匙季节限定蟹肉碗粿佐甜辣酱。   “那就好,如果胡老师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一定要跟我说喔!”他笑着说。   “……谢米。”   我在谢米起身时叫住他,他回过头来,那张清纯的少女颜上满是无辜。   “胡老师?”   我沉吟片刻。   “我房间里的监视摄影机,照不到衣柜位置,除非是当时在我房间的人,否则不会知道我第一时间查看衣柜的事。”   谢米微颤了下,随即笑道:“老师的房间里有装摄影机吗?为什么?”   我没有吭声,只是拿起一旁的红茶豆浆,仰头一饮而尽。   那天我结束第六节的课,想返回宿舍补个眠。康柏虽说是仿蜂巢,其实是由三栋不同六角型建筑并合而成,分别是教室所在的校舍栋、住宿的宿舍栋,以及社团用的活动中心。   校舍栋又被称为主蜂巢,宿舍和活动中心则各被称为右蜂巢与左蜂巢。从上空往下看去,可看见三个大小相同的蜂巢格接榫在一块,极尽几何之美。   我走过校舍和宿舍间的通道时,有个人挡在我面前。   是赖安特。   他穿着手球队队服,一副刚练习完的模样,湿汗浸透他的上衣、头发乱得十分有型。   自从上回被他摁在怀里两分半钟后,我们彼此对对方都有顾忌。   安特脸上还贴着胶布,胸上也还缠着绷带,据说我的宁死不屈让他裂了两根肋骨,到山下医院回诊了半个月才安顿好。   我站住脚步没动,安特也没动。   “我有话想跟你说。”他先开了口。   ★★★   “是以学生的身分?还是什么‘运行人’?”我谨慎地问。   安特嘴角扯了下。   “不要在公开场合提那个词……如果你不想再被倒吊起来的话。”   我朝周围张望了下,毕尹不在、莫思也不见踪影,安特是独自一人来见我的。   我跟着安特走向体育场,康柏连体育设备也出类拔萃,篮球场、足球场、羽球场、乒乓球室、跆拳道暨武馆,各个社团都有各自的活动场域。   这位黑道少主把我带到手球练习场,在边上坐了下来。   我有点意外,我本以为安特是来找我算上次的帐,还做好心理准备,他会把我带进哪个小黑屋,再派他的手下出来、扒光我的衣服凌辱蹂躏。   “……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你不用露出这种表情。”   不知道是我太不会藏心事、还是安特太过敏锐,他别过视线嘟哝着。   安特从塑胶篮里拿了颗手球,掂在手里扔了两下,这手球也有人头大小,抓在他手掌里却像弹珠一样。   比起高中男生热门的足球篮球,手球是相对冷门的运动,我也只有在进康柏后旁观过几次社团的比赛。   但不得不说很适合安特,只见他手臂用劲,蓦然向后扭腰,球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电光石火,如鹰隼般撞入球门里,充满力与美感。   但我感觉得出他相当焦躁,好像在犹豫什么。   那天他和毕尹联手绑架我后,隔天便像没事人一样,照常上我的课。   我能理解他们粉饰太平的理由,毕尹笃定我不会诉诸公权力,而他们没了要胁我的“人质”,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成了双方都按兵不动的状态。   是说那天真是好险,在发现监视器被动手脚后,只来得及把其中一个标本替换成泡菜,其他都还是真货。   只能说安特运气不错,被校警请出校舍栋后,我还冒着火警爬墙回教室,把剩下三罐标本背走。   我问安特:“手球有什么诀窍吗?”   我还以为他不会理我,但他却忽然回头。   “要试试吗?”他端着球,气势犹如捧着我的人头。   我还穿着衬衫,只得把袖子挽上来,接过安特扔来的球。   他走到球门前,宛如山岳一般看着我,意思应该是要我丢球给他。   “接招!”为了表达我的诚意,这一球我用了十成九的力。   安特单手克住我的球,被那力道震得往后退了一步,忙用左手辅助。   他用意外的眼神看着我,又把球扔回来给我。我又蓄力丢了一次,但这回安特安步当车,稳稳接住我的球。   他反复把球扔回来给我几次,但无论我如何改变方位、加重力道,都没能让安特再动摇半步,更别提用双手接球。   我正打算用上龟派气功,这回安特却走到我身后。   我心里还留有阴影,连忙闪避了下。但安特动作更快,他一手扶住我的腰、一手从后钳住我的手腕。   “手球是一种扔掷运动,所谓扔掷,不是光靠手臂蛮力就行。”安特说:“想要球有力道,得靠腰力。在扔球瞬间站稳下盘、扭动腰身,让力量从腿部传导到腰部、肩膀、手臂和指尖,才能让你的力气发挥最大效益。”   我试着做了几遍,但并不如想像中容易,不是扭腰和扔球时间兜不在一起,就是力气对了、准头不对,暴投到天边去。   安特就这么教了我近半小时,直到我能稳稳把球扔入球门为止,中途还脱了上衣,我得以拜见他制服下的波涛汹涌。   我偷眼望向周围,这体育场开阔得很,不像是有藏录像机的样子。要说埋伏什么人,我和安特耽搁这么长时间,他的大胸还贴着我的背,早该制住我了。   “有件事情,我想请你帮忙。”我听见安特在我背后说。 第3章 教师对学生之请托应尽力为之   我安静了一会儿,“毕尹要求的?”   “跟他无关,他也不知道这件事……纯粹是我个人的请托。”   安特望向走廊阴影处。   “你可以出来了。”   我警戒地直起身,黑暗里走出一个身影,和安特一样穿着手球队员服色,右眼却包着绷带,带着迟疑的步伐走向我。   我有些讶异:“德马同学……?”   这人正是二年M班的学生、手球社副将,也是先前宋金姑裸照事件中,被赖安特一拳打伤眼睛,目前还在复建中的章德马。   德马先朝我鞠了个躬:“胡老师,上次承蒙你照顾了。”   我知道他是指我教训许弥乐的事,据说他后来主动去找章德马忏悔,还当着社员的面痛哭流涕,说自己对不起他、愿意做牛做马赔偿他的眼睛,明明我并没有这样要求他。   我咳了声,看着他尚自包着绷带的眼睛:“你好点了吗?”   “嗯,虽然没办法恢复到受伤前的视力,但不至于失明。医生说我还年轻,之后还会慢慢好转。”   和粗犷外放的安特不同,同样是运动员,章德马属于内敛沉稳的类型。   若说安特是在前头猛冲的炮台、章德马就是默默守在后方、坚不可催的长城,可以理解这两人为何会被誉为蜂巢双璧。   “有什么事吗?仲裁的事应该已经结束了。”我问章德马。   章德马看了安特一眼,后者点了个头,他才开口。   “我……有个要好的朋友。”他语带保留:“他长我一个学年,是我的邻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和我一样,是外部考试进来康柏高中部的学生。”   康柏学制向来排外,若非从国中部直升,要空降高中部,除非靠校友举荐,不然肯定优秀到不行。   “他叫叶艾利,我都叫他艾哥,他知道我也考进康柏时非常开心,还在HoneyTrap请我吃过一顿饭。”   我插口:“我知道这个人,三年C班十九号,是烘培社的,对吗?”   章德马脸露讶异之色,安特在一旁耸肩:“这个怪人,似乎把全校的学生和社团名单都背起来了,毕是这么说的。”   我真希望他称赞我教学认真。   “嗯,是他没错。”章德马说:“艾哥是个很温柔的人,我以前脾气不好、有点叛逆,跟班上同学不大相处的来,只有艾哥愿意理我。”   德马说,他和叶艾利是念J镇的一般国中,和康柏不同,里头龙蛇混杂,以青春期男孩来讲确实不好混。   “艾哥手很巧,很喜欢自己做菜,最喜欢做甜食。”德马又说:“他未来的梦想是成为甜点师傅,每次研发了什么新食谱,都会做一份来给我。”   真是教科书式的青梅竹马情谊。   “但他个性比较内向,加上他的兴趣,以前常被同校混混欺负,有次他得罪了一个学长,被整队人押进淋浴间里,做了一点不太好的事……从那以后我就常陪在他身边,好吓阻那些人。”   德马顿了一下,又说:“那时候在更衣室看到弥乐学弟的样子、让我想起了那时候的艾哥,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想帮他掩饰。”   安特的神情有些不自在,但章德马似乎没发现。   “不过进了康柏后,这种事情少了很多,艾哥和同学相处得也不错,我也放心不少。”   德马继续说着。   “但最近,我发现艾哥有点奇怪。我们以前周末偶尔会约出来见面,大考前也会一起复习,但这两个月他都推说有事,不愿意跟我碰面。”   “会不会是交女朋友了……?”我做了对青春期男孩而言最合理的猜测。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就旁敲侧击地问他,但他只说功课很重、没有这个心情,后来传的私讯他也都没有回。”   章德马捏紧了手里的保特瓶。   “有次我假日去宿舍找他,那时候还是夏天,他穿着短袖上衣,开门看见我,脸色就变得很难看。”   德马在叶艾利手腕上,发现很明显的、整片的瘀痕,还有像是胶带和绳子缠绕过的红色压痕。其实我被毕尹他们倒吊之后也有,持续了一礼拜才消除。   “会不会是、某种情趣?”我迟疑了一下,“虽然这对你们来讲还有点早,但有时候成人在床上,会玩一些游戏,部分会造成人体受伤……”   安特在后面重重咳了一声,但会把老师倒吊在天花板上的学生,我很难相信他有多纯洁。   德马也脸红了一下,他思考片刻,才开口。   “艾哥他……没有完成上个月的‘守则’。”   我一惊,这才蓦地回想起来,他就是当初那个许弥乐之外,另一个被“离巢”的学生。   我瞄了眼安特,他对章德马提起守则的事并没有特别反应。但想来也是,安特知道我也是“工蜂”,肯定也告诉了他的好麻吉。   “康柏的学生,一定会完成‘守则’吗?”我忍不住问。   “嗯,因为大多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上次守则算是比较严苛的了,平常都是些举手之劳。违反守则的人会被公告在下次通知里,比起被同学用异样的眼神看待,大多数人都还是会照做。”德马说。   话说继上回发送私密照的守则后,我再次收到了这个月的守则通知:   (一)请在万圣节的联合扮装舞会上,邀请一位男伴共舞一曲,并拍照上载。   (二)已受邀请者,不得与他人重复。   (三)舞伴以一对一为限,总数大于二人不予受理。   有趣的是,守则大多会按着康柏的行程进行。扮装舞会是康柏的年末大事,也不知是“守则”这么有灵性,而是背后真有什么势力在操作。   “但有没有完成守则到底是由谁来判定?不会有失误的时候吗?”我问。   “唔……我也不知道,但就像考卷一样,总会有人改考卷、算分数,事实上至今为止,守则判定也没有出错过,至少没人抗议过。”   我能够理解,就好像我们看电视上哪个艺人吸毒、谁又被发现外遇一样,多数人看得只是结果,至于这结果判定机制为何、又是谁决定出这个结果的,通常没有太多人在乎。   “艾哥先前也都会完成‘守则’,没有过离巢的纪录……所以我认为,他应该是发生了什么无法向别人明说的事。”德马又补充。   我思考着,当初许弥乐选择离巢,是为了免于被赖安特算帐的恐惧。   仔细想起来,“离巢”对多数青春期少年而言或许是种酷刑,但对许弥乐或罗莫思这类边缘怪人而言,说不定是种救赎。且能在不被人怀疑的状态下,离群索居整整一个月,对逃避人际关系而言相当有用。   叶艾利会选择“离巢”,是不是也是为了逃避什么呢……?   “为什么会找上我?”我问这两人。   安特和德马对看了一眼,由德马发话了。   “我……看了‘仲裁’的影片,有人上载到匿名版上。”   德马用复杂的语气说着。   “我……从来没看过像胡老师这样的人,忽然来我家里拜访时也是,老师一眼就看出来我是替许同学顶罪,明明我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些事。”   他看着我,“所以我觉得,如果是胡老师的话,应该能够帮得上艾哥的忙。”   “我再确认一件事。”我说:“如果调查到最后,叶艾利本身并不希望他人帮忙,你的愿望仍然不变吗?”   德马明显愣了一下,我又说:“你说叶艾利一次也没向你坦白,是吧?那很可能他判断这不是该让你介入的事。就像许弥乐从来没向你求救,是你基于自己的判断为他出头那样,这次你也打算这么做吗,章德马?”   德马怔了片刻,他抿住唇犹豫良久。   “我……没办法丢下艾哥不管。”德马说:“就算他不希望我多管闲事,我也没办法就这样算了。”   章德马离开手球场时,已经快到学生宵禁时间了,赖安特也打算离开。   “安特,等一下!”   安特在夜色里顿住身形,但没回头。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但我没办法回答你任何事。”他说。   我沉吟了一下,“我的前任会走,也是因为你们?” 第4章 学生宜踊跃参与社团活动   安特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他犹豫了一下。   “那个老师发现‘守则’的事情,当着全班的面没收大家的康柏手机,训斥大家不要玩这种无聊的游戏、还跑去找茉莉校长告状。”   他说:“他有个年幼的儿子,毕用了一点手段,让他认为如果不自行辞职,他儿子就会发生什么事。”   “只有这样……?”   “……他有恐高症,我抓着他到游泳池跳水台上,头下脚上。”   原来如此,正常高中老师遇见这种事,大概都只想回家乡种田。   “我本来以为你比较好对付,毕竟你光是看到许弥乐跳楼就昏倒了,毕说要绑架你时,我还有点犹豫,怕把你弄死。”安特又说。   “有人在背后指挥你们,是吗?”我问:“这些都是犯罪行为,不可能是你们这些孩子自己干得出来的。”   安特瞄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幽怨。   “你……太不了解康柏了,毕说你好像把以前念书时的事都忘了,原来世界上真有失忆这种事。”   我不置可否,这时校舍响起钟声,已到十点宵禁时间。   安特从长椅上站起,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毕他没有父母,是他养母一手扶养他长大,一直过得很辛苦。”   我愣了愣,毕尹家是养亲的事,我在学生数据中已经看过了,不知道安特为何会提及此事。   “……为了拿到康柏的奖学金,毕几乎都在念书、也很少跟人交朋友,之前和女校社团联谊,也没见他对什么人特别表达兴趣。”   安特始终没看向我,也因此没发现我表情越来越微妙。   “他一向比同龄人成熟,我也一直有感觉,他喜欢的可能不是女性。虽然你是个疯子,但毕也不是普通人……重、重点是,我希望你能够好好对待他,不要因为他年纪比你小、就玩弄他的感情。”   我恍然过来,安特多半是看了“蜂前线”,加上毕尹对我的态度确实奇妙,才会信了那个离谱的八卦。   我本想解释,但念头一转,又对着安特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放心,我会好好待他的。”我说。   ★★★   我对叶艾利这个人一无所知。从学生数据上,只知道他母亲过世,父亲是一家上市柜公司的大老板,和康柏许多孩子一样家境宽裕。   如章德马所说,叶艾利在烹饪上颇有才华,高一时拿过校际烹饪赛亚军,是得奖者中唯一的男性。   但从这种官方数据无法知道太多,想要深入了解学生,只有从他的同侪下手。   我走进活动中心的戏剧社排练室。   来年春天是康柏校庆,称作“蜂鸣祭”,康柏每个社团都得负责提供节目,特别对表演型的社团而言,算是一年一度的成果验收。   康柏的社团活动相当活络,虽然只有七百二十名学生,却有多达三十几个学生社团,不少学生身兼多社。   像赖安特同时是手球队长、但也是登山社的社员。莫思是摄影社的,也身兼新闻社的海鸥成员。   而毕尹是康柏自治会长,也同时是国际象棋社的社长,还是数学竞试同好会的荣誉社员,颇为多才多艺。   “我找你们社长,请问他在吗?”我站在戏剧社门口问道。   不少社员停下排练,用一种看珍稀动物的眼神打量着我。   自从上回仲裁事件后,我在康柏似乎成了名人,就连午餐时间都有学生三五成群地坐在后面的桌边观赏我,我都有冲动想收门票钱了。   我在社员引导下走进戏剧社的排练室。不愧是康柏,连社团设备都十分精致,后台横列有三个梳妆镜,镜面周围还有电视台常见、打亮肌肤用的白灯。   有人坐在妆镜前、眼帘微阖,正让一旁学弟替他装上假睫毛。他穿着一袭希伯来感的红色纱质曳地长裙,足趾上也蘸着红色指甲油,皮肤白皙、五官清秀,假发流泻到腰间,被灯光一照,简直像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胡老师,您怎么会来这里!是来探我的班吗?”那人对我笑道。   我揉了揉鼻子,以掩饰我的动摇。   “谢米,我有些事想问你,你现在有空吗?”   谢米立时从妆镜前站起来,“我出去一下,晚点回来再走一次位。”他交代为他化妆的社员。   我和他相偕到后台休息区,谢米脚踝上有条金色的链子,走路时发出银铃一般的清响。   我忍不住问他:“你这是演什么?圣经故事之类的吗?”   “嗯,不愧是胡老师!”谢米用开朗的语调说:“这是蜂鸣祭的特别节目,改编版的‘莎乐美’,因为是我毕业前最后一次主演,所以花了特别多心思。”   我对历史一窍不通,但也听说过这出戏,似乎是在讲一位偏执的公主喜欢上一位虔诚的帅哥教徒。但因为该帅哥宁爱十字架不爱鲍鱼,那位公主就砍下帅哥的头、把头装饰在寝室内,日日与他早安午安晚安吻。   但其实这故事十分不科学。人体有百分之六十是水,头颅水分占比尤其重。在希伯来那种干燥的地方,不做任何防腐措施,只怕露天放置不到一周,帅哥就会变成干瘪四季豆,连嘴唇在哪都分不清楚。   “所以你是演莎乐美?演女人?”我问。   “嗯,但我们改编了剧本,把莎乐美改成原本是男人、但一直想成为女人的那种人。现在不是很流行这种题材吗?他以女人的身分爱上了施洗者约翰,但约翰不接受、还骂他人妖,莎乐美才忿而砍去约翰的头。”   “……校庆用这种剧本OK吗?这不是男校?”   “蜂鸣祭会有很多外宾,最大宗就是女校学生,老师应该知道舞会的事吧?”   “万圣舞会吗?今年不是要在HoneyBeach扩大举办吗?”我想起毕尹在班会时的报告内容。   “地点就算了,重点是舞伴啊!每年我们都会跟姊妹校‘戈登恩典女子中学’合办,康柏学生得在舞会前,找到一位愿意与他共舞的女学生做为舞伴,否则连会场都进不了。”   “戈登恩典……”我一怔。   戈登恩典的英语名称是“Garden Grace”,意即“花园”,相当引人遐思的女校名称,某方面和“蜂巢”相当契合。   谢米注意到我的异样,问道:“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我忙说:“原来戈登和康柏是姊妹校啊!我都不知道。”   据谢米的说法,在舞会中被选为舞伴的女子,也会成为学伴,可说是男校学生认识同龄女性的重要管道。   美丽的花朵诱人采摘、优秀的蜜蜂也十分抢手,难怪我觉得最近我班上那些男孩上课心不在焉,原来是采蜜期到了。   “万圣舞会和蜂鸣祭时间相近,一般都会邀请舞伴来参加,除此之外家长也以女性居多,去年我们演了皇帝和宰相的禁断爱情故事,结果大受女性欢迎,拿到最高票呢!”谢米笑着补充。   我本想多问些舞会的事,但我见社员一直来来去去、忙得不可开交,知道不能太占用谢米的时间,忙回到正题上。   “我想跟你打探个人。”我咳了一声,“你们班……三C的叶艾利,这个人你熟吗?” 第5章 学生不得与教师出入风化场所   “艾利吗?”谢米思索着,“不能说很熟,因为他几乎不太参与班上活动,很独来独往的一个人。”   我想起莫思的状况,这种孤僻国国民,确实比较容易成为霸凌的对象。   “你有听说……他跟什么人处得不好、或是被人欺负之类的吗?”   谢米想了一下。   “欺负倒是没有,但我印象中高一那年,艾利母亲好像生了重病,他请了很长的假,当时他的父亲还特地来拜托家协让他补课,所以我印象深刻。”   “家协……?”   “就是家长协会,和自治会一样,康柏家协实质掌控康柏的事务,包括财政、课程,也能决定教师去留。”   不知是否我错觉,谢米在提到家长协会时,一向乖巧的语气竟添上几许阴骘。   “不过艾利应该在校外有不少朋友,总是第七节后就不见人影,社团活动也都没参加,也常无故宵禁迟到……有人说他在外面有同居女友。”   “同居女友吗……”   我沉思着,刚想进一步问清楚,背后便传来一个明朗的嗓音。   “你们在聊小利的事情吗?”   我和谢米都回过头,身后站着个头发染成淡金色、耳上挂着三个银环,看起来颇潮的型男学生。   “你是三年C班的班长、六号卫弗明,但我记的你是桌游社的人,还兼自治会副会长不是吗?怎么会在戏剧社里?”   班长愣了下,似乎是没料到我对他如此了若指掌。   “Jeffery只有在蜂鸣祭期间才会来帮忙,除了戏剧社以外,他也帮忙了很多社团,算是救了我们一命。”谢米在一旁介绍。   “你对叶艾利这个人,很了解吗?”我试探着问那个金发男。   “当然,小利是我最好的Buddy。”   金发男爽朗地说道,还强调了“最好”二字。   “不过他个性比较独来独往,不太喜欢配合别人,先前小考他数学被当,虽说他的志愿偏文科,但理科成绩太差也毕不了业,所以我请他参加自治会办的读书会,但他加入没几天就吵着要退会。”   一般升学型的高中在二年级便会区分文理组,但康柏崇尚菁英全才教育,三年都不会重新分班,只在大考前就文理组重点科目加强辅导。   “为什么?”   “他说他没空。”金发男叹气:“但其实读书会也只利用返家假前一小时的时间而已,我听说小利在外面很多朋友,可能是想多点时间和朋友相处。”   康柏采全住校制,但每周五会提早到第五节放学,周末学生能自由进出学校,也会有接泊车会载送学生下山。   我无处可去,到职后的放风日都窝在房间陪伴我的标本朋友,或在只有我一人的大浴场泡澡唱歌。   且周六学生餐厅是吃到饱的,对我而言根本天堂。   中间只有宋金姑传BINE邀我看电影,说是“未熟之恋”的复刻版,女学生爱上男老师为爱挣扎沉浮的故事,但被我婉拒。孤独的日子最惬意了。   “虽然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成绩好,但如果班级平均靠后的话,寒假就得全班一起接受辅导,以班长的立场,还是希望他能尽可能提升成绩。”金发男又说。   这时有人叫了声:“Jeffery!你过来一下!”金发男便说了声“失陪”,走到舞台后和戏剧社员讨论起什么来。   “……老师想找艾利,可以去他打工的地方找他。”谢米忽然压低声音。   “打工的地方?”   “嗯,艾利有在HoneyMoon打工……就是上回老师拍裸照的那间旅馆。”   我恍然,谢米又说:“据我所知,他每周二、四晚上会在那边站柜台,被人目击过,应该不会错。”   “……那不是情趣旅馆?未成年可以在那里打工?”   “我也不知道,但就像Jeffery说的,艾利在外面有很多朋友,也可能是那些朋友介绍他去的。”   我有些纳闷起来,从章德马口里听来的叶艾利,是个温柔、内向、喜爱做点小糕饼,新娘属性点满的大男孩。   但在同班同学的印象里,叶艾利却是个不合群、品性不佳、外加会到十八禁旅馆打工的八加九预备军,这落差未免也太大了。   我和谢米道了谢,今天正好是周四晚间,现在下山的话,还来得及赶上“蜜月”的营业时间。   我离开戏剧社前,那个金发男又叫住了我。   “老师,如果你有碰到小利,可以再劝说他加入读书会的事吗?我想要至少超过三十个人,才好提出来当作自治会的Achievement。”   “Achievement?”   “是呀!就是政绩,老师知道蜂鸣祭后就是自治会选举吧?毕尹学弟想选正式的会长,而我想在毕业前尽可能帮他的忙。”   据说康柏学生自治会的选举非常剧烈,通常会有两个以上的团队角逐,也会有政见发表会,比选总统还紧张刺激。   “不过最主要还是为了小利啦!小利成绩一直不理想,要是能把成绩拉到奖学金门槛,对小利家境也有帮助。”金发男又说。   我姑且点了头,不知为何,我没有很爱跟这孩子对话。   明明这位金发男从用语到态度都谦恭有礼,一口一句老师的,比某个姓张的、姓赖的或姓罗的好多了。   ★★★   时值晚上七点过半,最后一班校车也停开了,身为动力交通工具重度残障的我,没有可以移动到山下的方法。   我打开康柏手机,在少得可怜的BINE联系人名单里海巡,选了其中一个号码。   十分钟后,满脸大便的罗莫思出现在校舍栋门口。   “……为什么找我?”   他牵着一台越野單車,窗上映出他瘦弱纤长的身形,瞧来格外可怜。   “安特忙着练球、毕尹不接我电话,只能找你。”   我咧唇一笑,罗莫思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自从上次绑票我之后,莫思就与我保持着某种老鹰与小鸡间的关系,当然我是老鹰、他是小鸡。   “我有事要去‘蜜月’一趟,麻烦你载我去。”我用对男友撒娇的语气。   莫思怔了下,“你又要去情趣旅馆?去干嘛?”   显然赖安特没把委托我的事告诉他任何一个好伙伴。   “没什么,调查一件事。”我耸了耸肩。   “……你又被卷入什么案件了吗?你到底是老师还是私家侦探?”   我踩在莫思越野车的后轮轴上,校舍栋到蜂蜜街一路都有越野车道,坡道缓急恰到好处,假日有不少公路竞轮手会来练习。   我和莫思驶出校门时,还有辆红牌重型電單車从我们身边掠过,如流星一般朝山道下飞驰而去。   骑手穿着海军夹克、背影壮硕,还戴着颇潮的全罩黑色流线安全帽。   “看来安哥又被召唤回老家了。”我听见莫思说。   我大惊:“刚才那是安特吗?!”   “嗯,他都骑電單車往返赖家本家和康柏,有时候我和小毕也会搭他便车。”   我正想着未成年人如何取得電單車驾照的问题,但想起安特的家世,意外倒也不意外,早知道就应该请安特大大捞我了。   “你……和安特还有毕尹他们,感情不错啊?”我试探着问。   “并没有,我们是因为运行人的关系才认识的。”莫思居然立即反驳,“毕也就罢了,我跟安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运行人”这个词,内心充满好奇。但我若直接追问,多半也只会得到和先前一样的敷衍,只得从长计议。   我搭着莫思单薄的肩,话说这孩子还真是十分纤瘦,明明上回在学生餐厅观察他吃饭,食量还挺正常的。   罗莫思这人总给我一种苍白感,像是灯火下脆弱挣扎着的蛾,被火光引诱着,却又一辈子无法真正扑向光明、发光发热。   “你认识……杨青我吗?”我问他。   大家来推荐我主角有老师身分的推理小说吧! 第6章 学生不得未经允许打工   打从上回在浴场里,罗莫思提及这名字后,我就一直很想问个究竟,但后来仲裁、守则的事接踵而来,我竟没余裕顾及。   莫思闻言沉默下来,平常玩世不恭的脸上,难得出现严肃的面容。   “……他是我大伯的当事人。”莫思说。   “大伯?当事人?”我一头雾水。   “嗯,我大伯罗高,以前是镇警局的侦查队长。”   我恍然大悟。罗莫思家是有名的警察世家,父亲是镇警局的局长,母亲则是专跑刑案线的记者。   也难怪莫思和安特会如此生理性不对盘,黑道少主和警界小王子,这在某种作品里大概会是表面水火不容、私底下谈起禁忌之恋的组合。   “高伯一直在调查莫瑞大哥的案子,详情我不清楚,但青我是他其中一个调查对象。”   莫思又补充:“刚开始他不愿意配合,对警察很抗拒,刚好他跟我同龄,大伯就请我去跟他拉咧、打开他心房……不知不觉就熟起来。”   我的心口莫名疼了下,为了“同龄”这个字眼。   的确,【蛾】如果还好好活着,现在应该和罗莫思一般大了。   “莫瑞大哥是指……罗莫瑞吗?”我又问。   罗莫瑞是罗莫思的堂哥,年龄差了十多岁,外貌差异也颇大,大到会怀疑他家基因子据库出了什么问题的地步。   学生数据里留有罗莫瑞在康柏高中的文件,照片里的罗莫瑞有着小麦色肌肤、牙齿整齐又白、五官深邃,就是那种在迈阿密影集里会看见的海滩Boy。   罗莫瑞在校时表现相当出色,在康柏成绩名列前矛,还拿过全国高中摄影比赛冠军,作品还被刊登到知名杂志上。同样是摄影,和莫思完全是不同档次。   这样备受期待的一位未来之星,却在高二那年夏天,忽然失踪了。   关于罗莫瑞的失踪,至今还是康柏的悬案之一。   康柏没有毕业旅行,毕业生会提前在高二那年的暑假,在学校后山举办三天两夜的宿营,当作高中生涯最后的回忆。   那年宿营相当成功,但当准毕业生们愉快地归来,当时的训导主任清点人数时,才发现少了个人,就是罗莫瑞。   警察找遍了整座山头,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找到罗莫瑞半片指甲。   关于罗莫瑞失踪的原因,数据里众说纷云。   大部分人认为罗莫瑞是跑进深山里自杀。因为罗莫瑞在宿营之前,刚因故被处以长达三天的禁诫处分,这在当时是合于校规的。   对资优生而言,这不啻是极大的屈辱,多数人都猜测,是罗莫瑞自尊心受不住,加上长期课业压力,因而走上绝路。   不管怎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身为警察世家,罗家当然无法接受这种结果,这十多年来倾尽全力调查这件事,但都以失败告终。   “青我提到很多你的事,但你和他描述的样子……很不一样。”   莫思的嗓音打醒了我,我忙问:“怎么说?”   “他说你是他见过最温柔的老师,还说你能干又漂亮。”莫思撇了撇唇。   我想着这有哪里很不一样了,莫思又说:“青我都叫你‘蝴蝶老师’,但刚在康柏看到你时,我还不知道你就是他说的‘蝴蝶老师’。”   “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背上的刺青,青我说,你身上有很漂亮的蝴蝶刺青……会在自己背上刺蝴蝶的老师并不多。”   这么说来,莫思是在大浴场偷拍我时,才发现我的身分。   也难怪他会忽然转变态度,愿意对我揭露那些机密。   “我本来是不打算对你说这些事的,但仲裁那件事,让对你有点改观了……青我那小子,好像也不真的那么没眼光。”莫思又嘟哝着。   我没有说话,只是举起手来,用力揉了揉我可爱学生的头发。   ★★★   抵达蜂蜜街时正值晚间八点,是HoneyMoon最热闹的时候。   不少男女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走进旅馆大门,也有一看就知道做什么行业的女人站在门口拨弄着手机,看见我和莫思相偕而来,还殷勤地招呼。   “两位帅哥来玩吗?两人同行,可以算你们便宜一点喔!”   上回我和宋金姑相偕来时,HoneyMoon是非颠峰时段,柜台站的是老板,是位浓妆艳抹、光看外表看不出性别的人类。   但这回柜台里却是个年轻人。他穿着朴素的白衬衫、牛仔裤,外头罩着蜂蜜商店街的围裙,看起来颇像书店店员。   康柏没有发禁,只要别太夸张,比如刺青穿环之类的,卫弗明那样满头金发也完全没问题。但这少年却顶着一头西瓜皮,活像刚从军队下岗一般。   我有点意外,本来以为像叶艾利这种在外交游广阔的学生,外型应该有点叛逆,至少穿个鼻环什么的,搞不好还会弄个飞机头,没想到意外地模范生样。   “……搞了半天,你是来这里找学生的吗?”莫思在我身后说:“这次你盯上的是他?他又惹到你哪里了?”   “你认识叶艾利?”我忙问。   “我知道他是里长伯班上的,但不熟。”莫思耸肩。   “里长伯……?”   “就是卫弗明,三C的班长,你不认识他吗?”莫思问。   “我知道这个人,但为什么叫他里长伯?”   “就是字面的意思,他认识康柏每个人、跟每个人都是好朋友,只要有困难请他帮忙,他几乎都会伸出援手,我上次……”   莫思咽了下唾沫。   “……上次偷拍萌萌,被他当场抓包,他本来要禁诫我三天,是里长伯知道这件事,跟萌萌Argue校规最长只能关二十四小时,不能因为私人恩怨无视校规……也好在他愿意帮我说话,否则现在我已经没命了。”   康柏的禁诫处分十分有名,毕竟是少数民主时代留存的肉体刑,许多学生闻禁诫色变,据说还有人宁可退学也不愿接受处分。   为了避免运行禁诫时学生出事,都会由一位教师全程陪同,当时莫思的禁诫是由吴主任亲自监督的,也难怪他会这样余悸犹存。   这时前一个客人进了房,我和罗莫思相偕走向柜台。   我打量着低眉信目的叶艾利,“麻烦一间双人房。”   叶艾利没有抬头,用服务业的机械语调说:“请问要选什么主题?提醒您,体育仓库主题房、电车主题房和医院主题房目前都已经额满,现在公厕主题房在促销中,两人同行有七五折优惠。”   “那就公厕主题房好了。”我压低嗓音,“……谢谢你,叶艾利同学。”   叶艾利蓦地抬起头来,看见我这张帅脸时愣了一下。   “你是……那个拍裸照的老师?”   真伤心,希望他能以我的专业记得我这个人。   “我有向学校申请打工许可,也有征得父母同意。”叶艾利很快说:“我在这里只做两天,其他时间都在超商,因为这里薪水比较高,我想给我弟买颗篮球,最近才……”   看来这孩子以为我是来抓违规打工的,我沉吟片刻。   “你就只有站柜台吗?”我刻意沉了声音:“还是老板有让你做其他的事,例如让未成年人陪客之类的?”   艾利吓了一跳,“不、怎么可能!Teddy人很好的,照理说我的班要做到十点,但我说这样会赶不上康柏宵禁,他就让我做到九点半,但算一样的钱。”   我瞄了一眼他的手腕,但他穿着长袖衬衫,扣子一路扣到手腕,看不到章德马说的伤痕。   “假日呢?你应该不只做超商和情趣旅馆吧?”我又继续试探。   “假日……在做别的打工,最近蜂鸣祭近了,需要的钱比较多。”   我愣了下,莫思在后头补充:“康柏活动经费都是靠捐款,捐款金额虽然说是自由心证,但太低还是会被说话。”   叶艾利这时才注意到莫思的存在,他看看我、又看了手持相机的莫思一眼,露出微妙的表情。   “实话跟你说,是有人向自治会检举你。”我连忙拉回他的注意力,“检举人说你在十八禁场所打工,但自治会自己也未成年,没办法出入这种风化场所,所以才拜托我这个现任会长的导师过来看看。”   我拍了下他的肩。   “但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你有苦衷,只要老实交待出来,我会让自治会不要太为难你,视情况还可以替你Cover过去。”   但叶艾利却瞪大了眼睛。   “不可能啊!那个赚钱的方法,就是毕尹学弟自己介绍给我的,怎么可能又回过头来调查我?” 第7章 非法赌博者从重处理   这回我和莫思都愣住了,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会出现毕尹的名字。   “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小毕的室友、那个一天到晚违反宵禁的家伙,是吧?”莫思问。   康柏的学生宿舍是两人一间,以中学生宿舍而言相当优渥,像谢米这样有健康因素的学生还能申请个室。   我先前在调查毕尹时,就发现他住的三零二号室,经常都只有他一个人出入,门口的鞋也只有他的,还纳闷是哪个深居简出的室友。   “……其实毕尹他也很为难。”我眼珠子一转,马上开掰:“他是会长,有义务违持秩序,完全不调查的话,怕人家说他不公正、回护室友。”   罗莫思用看诈骗集团的眼神望着我,显然他不知道何谓善意的谎言。   艾利似乎想说什么,但我们后头有个看上去颇有黑道架势的男人,他右手挽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对挡在柜台前的我们十分不耐烦。   “基佬要磨蹭到什么时候,赶快付钱去搞你们的屁眼啦!”   艾利忙弯身向那位客人致歉,他很快又转向我:“那个、你是……”   “我姓胡,康柏生物专科老师,也是二R导师,不单只会拍裸照而已。”我打趣地说。   叶艾利脸上一红,“我还在工作中,不方便说话……胡老师这周五晚上有空吗?我在宿舍后门口等你,我会把打工的事跟你说清楚的。”   我点头答应,叶艾利便想招呼下一组客人,但我很快按住他的手。   “……慢着,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艾利愣了愣,我摊平手掌,对他勾了下食指。   “公厕主题房的钥匙,不是说有七五折优惠吗?”   ★★★   校车送走周五放风的康柏学生后,校舍栋又恢复一周一次的宁静。   我在镜前穿上粉色的学生帽T,外搭黑色牛仔裤和长靴,返身锁上房门安全锁,启动警报系统。   自从上回仲裁事件后,我把整个房间的警备做了个升级,加装了隐藏式摄影机、门锁也自费换了电子锁,现在就是FBI都不见得能进来查水表的程度。   叶艾利站在宿舍后门搓着手,他没穿制服,上身是件老旧的脱线毛衣,头上是里长竞选活动时常见的那种帆布棒球帽,全身上下没一样东西看起来是新的。   见到我,他礼貌地脱下帆布帽:“胡老师。”   叶艾利先带我到康柏校舍后门口,那里设有自助出借的單車,虽是白铁中古款,但后面设有坐垫,坐起来挺舒适的。   “原来这里有單車可以借,我都不晓得。”   我再怎么废,單車还是能骑的,看来以后要下山,不必再仰赖那些无情无义的学生了。   “那是毕尹学弟这届上任时的政策,但好像明年开始就要改成收费制了,车轮上会加装计时锁。”艾利说。   “咦?为什么?”我大感失望。   “好像是自治会后来的决定,康柏很多人都有司机接送,三年级还有些人有電單車,單車使用率不高。”   我抗议道:“但总是有人使用,少数就不是人吗?”   叶艾利笑了笑,“毕尹也是这么主张,但政策也不是他说了算,毕竟他只是代理自治会长。”   “代理……?”我一怔。   “老师不知道吗?毕尹这任会长不是选举上的,是因为原本的会长江游过世,而卫弗明副会长又拒绝接任,才依照前会长的遗志推举毕尹。”   我暗想原来如此,难怪那个金发男会说毕尹想选“正式的”会长。   我之前就一直呐闷,以毕尹的孤僻性格、待人处事也稍嫌尖锐,实在不是民主选举中讨喜的人格。   “你说前任会长过世……是生病吗?”我又问。   “是意外。在大浴场泡澡的时候滑倒、后脑撞到池壁晕过去,运气不好面部朝下,刚好那时浴场里没人,就这样淹死了,我是这样听说的。”   我不由得抖了抖,我也老爱在没人时去浴场泡澡,看来得去买双止滑拖鞋了。   “胡老师……经常像那样、跟学生来旅馆开房间吗?”   我还在沉思,便听见艾利问我。   “抱歉,我看到江焰学弟写的那篇新闻稿……虽然知道大概不是真的,但还是有点好奇。”   那天莫思被我拖进公厕房。不愧是主打的全新主题房,氛围做得十分到位,不单有小便斗、洗手台、也有隔间和大便用的马桶。   不单如此,为了完美呈现公厕的氛围,厕门上还有涂鸦,上面写满淫秽的脏话,地上有充满艺术感的手绘秽物。   某个隔间墙上还挖了个圆洞,大小刚好可够某种男性器官自由进出。   我觉得十分有趣,刚想摆姿势让莫思满足野望,没想到他竟不领情。   “我想拍的才不是这种照片!”他红着脸抗议。   我实在难以理解偷拍癖的心灵转折,总之那天我付了一千两百块房钱,只洗了个澡、顺道上了大号,就被迫穿上裤子打道回府。   罗莫思还死活不肯再载我,害我得爬半小时山路回学校。   “你不害怕吗?”我不答反问:“知道我会对学生出手,还敢跟我单独出游。”   叶艾利的神色倒是很平静。   “我母亲说过,与其花心思怀疑一个人,不如先发布善意,你以善意待人的话,通常对方也会以善意回报你。”   他又露出笑容:“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胡老师不会害我、不会出卖我。”   艾利载我到蜂蜜镇西的车站,那是距离康柏最近的一个火车站。   时值周五晚间巅峰时段,车站挤满下班的旅客,十分热闹。但艾利没往站台上走,他在站前停好车,领着我一路走到后站。   后站有个供人车通行的涵洞,涵洞之侧有间小土地公庙,据老学究的说法,这里常会有上了年纪的人在这里泡茶聊天,顺便摸个三四五六圈。   涵洞旁已经围了一个个小圈圈,每圈活动各不相同,麻将固然是大宗,也有赌扑克牌的、赌骰子的,也有下象棋搏输赢的,越夜越热闹。   叶艾利似乎早有目标,他一路往土地庙后方走,那里有个古色古香的凉亭,飞檐阴影下坐着个年轻人,这侧影怎么看怎么熟悉。   那人是张毕尹。   ★★★   毕尹穿着轻便的黑色帽T、头上戴着同色兜帽,背后还有个骷髅头的图案,脸上竟没戴眼镜。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毕尹这般野性的样子,有种莫名的叛逆感、又有种难以言喻的狠劲,看得我一时呆滞。   美中不足的是他右耳还包着绷带,用透明胶带黏在耳壳上。   他双手抱臂、闭着双目,坐在凉亭正中央。他面前是个木制的大棋盘,上头黑白两子错落,但棋盘只有八乘八的大小,又不像是围棋。   我看见毕尹身后的柱子上,挂着一张以红漆手写的牌子。   ‘奥塞罗对战,六百一注,胜者1赔100!’   他对面是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棋局似乎走到终盘,四角都已被毕尹的白子占据,盘面上也全是白花花一片。   中年男子额角沁汗,毕尹则面无表情,看来胜负已定。   “毕尹。”艾利低声唤了声。   毕尹睁开眼睛,对艾利点头打了招呼。   但他很快就看到了站在艾利身后的我,瞳眸蓦地睁得老大。   “胡蝶伊……?”   我咧唇一笑:“嗨,代理自治会长,好久不见。”   毕尹不负我望地从椅上跳起来,抚住尚未伤愈的右耳。   他望向叶艾利:“他胁迫你带他过来吗?不……应该是骗了你什么吧,比如要调查你违规打工之类的。”   毕尹脑袋确实灵光,但就是性子暴躁了点,不懂得藏拙。   艾利显然不知道我和亲爱学生间的纠葛,他解释道:“胡老师担心我从事不正当打工,我想说直接带他来看,让他安心……”   我怕叶艾利接下来就要提我胡扯的事,忙截断他们的对话。   “我以为你是西洋棋手,原来你还会下别的棋吗?”   这时毕尹对面的大叔掷子投降,白子海放黑子十六子,根本辗压。   大叔边从口袋掏钱、边对着毕尹苦笑:“我听朋友说这里有奥赛罗的高手,好奇来试试看,果然名不虚传,不用找我了,甘拜下风。”   他掏了一千元压在毕尹身旁的桌上,那里已全是一堆堆蓝色小朋友。   但毕尹把千元钞推了回去:“一注六百,这是规矩。”   他往叶艾利瞄了一眼:“庄家也已经到了,我让他找钱给你,下一位。”   毕尹周围聚满了看热闹的人,多是上了年纪的大叔,也有不少年轻人。周围人声鼎沸,大半是来看热闹的。   我排开人群,大步走进凉亭。   “未成年聚赌,这跟康柏的校规不合啊!” 第8章 学生对老师应诚实以待   “我没有赌博,是这些人付钱请我教他下棋。”   毕尹丝毫不受动摇,收拾着棋盘上黑白交接的棋子。   “西洋棋社也有类似的活动,在棋馆教人下棋,收取合理的费用,跟赌博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熟练地辩解。   “那我跟萌萌通风报信,说康柏学生在庙口开赌盘赚钱,也无所谓了?”   毕尹总算抬起头来,少了镜片的锐利目光直视着我。   “……你不会这么做。”   “你上次这么说,是我用解剖刀刺破你耳垂的时候。”我说。   “你如果抓到我的把柄,会自己留着自己用。”毕尹耐着性子,“把情报交给吴佳萌,你就无法拿它来威胁我,你没那么笨。”   毕尹不愧是毕尹,我抚着下颚。   “原来如此,你让叶艾利做你的庄家,自己当打手。你自信自己不会输棋,把注金压低、赔率抬高,再经过口耳相传,就能吸引到那些好事的赌徒……没想到你意外地是个好人嘛!老师之前都误会你了。”   我作势要摸他的头,被毕尹嫌恶地挥开了。   “为什么盯上叶艾利?”他冷声问:“如果你想透过室友探查我的底细,只能说是白费功夫,我和他没那么熟。”   “是安特拜托我的。”我答道,看见毕尹一愣,“叶艾利和章德马国中同校,德马同学担心他的竹马,才请安特来委托我。”   我故意说道:“可能是上次宋老师的事,你伤透了他的心,让他不再相信你了,才转而向我求助。”   令我意外的是,毕尹竟没有回嘴,那双清秀的眸子闪过一丝落寞,但他很快又恢复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你如果没有要学棋,就请回吧!”   “谁说我没有要下?”我提高声量,环伺一圈虎视眈眈的赌客们:“你会设这种赌局,就是自信一定会赢吧?怎么样,敢不敢跟我赌一局?”   “我说了,我并没有赌博。”毕尹扳着脸。   “如果你赢了,你和叶艾利违规赌博的事,我可以不对任何人提起,还能让你对我提个要求。”   毕尹有些动摇,“包括自愿离开康柏?”   “当然,前提是你能在棋盘上胜过我。”我扬起下巴,“别小看我,我下过的棋比你吹过的蜡烛还多,何况奥赛罗并不是你最擅长的棋种吧?”   叶艾利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们,显然不明白为何会演变成如此局面,但我们俩都没空跟他解释。   毕尹沉吟,“如果你赢了呢?你打算让我做什么?”   “如果我赢你,你以后见到我,都要叫我‘老师’。”   “就这样?”   “嫌不够的话,外加一个月份学生餐厅的午餐餐券,如何?”我笑道。   毕尹沉思了一会儿。   “六百块,打赌归打赌,学费还是得缴。”他说。   我在口袋里掏摸半晌,尴尬地笑了笑:“可以赊帐吗?还是你借我?”   “……康柏教师的薪资应该不低,你的钱到底都花到哪里去了?”   “你们上次砸坏了我的标本,我重买设备花了很多钱,再加上换锁和新的摄影机,而且康柏这么偏远,蟹壳拍卖都要多加一成运费,有够不合算。”   毕尹用指节抵着额头良久。   “……抱歉学长,这男的我先帮他垫钱,晚点会补上来给你。”   叶艾利一脸惶恐地点了头。毕尹这孩子,明明也是能好好地叫人“学长”的。   毕尹把盘上的棋分回黑白两色,分别收回手边的圆碗里。   庙口那些大叔大婶见有好戏可看,纷纷跟乡民过来看热闹。毕尹在这一带似乎颇有点名气,顿时凉亭四周人声鼎沸。   “小子,加油啊!”   “蜂老师加油,不要输给那个洋娃娃!”   毕尹似乎也有些紧张,他重新戴上兜帽,在棋盘中央交岔排了黑白子各两枚,把装盛着黑子那碗推到我面前。   “蜂老师……?”我问道。   “只是个绰号而已,我好歹是学生,总不能大喇喇用本名赌博。”   毕尹神情冷淡,但他随即耳根涨红,显然是想到自己才刚说过“这不是赌博”。   “谁先?要猜拳决定吗?”   “……奥赛罗一向是黑子先手,这是基本守则。”   我忙搔了搔脸,毛手毛脚地从碗里捡了颗黑棋,看着眼前八乘八的方形棋盘,装模作样地考虑片刻,把黑子落在左上方第一格里。   毕尹脸色一变,“你打算让子吗?”   我一怔:“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奥塞罗不是围棋,本质上是个夹击游戏,一般先手都会往中央下。先手下在边角,不是棋路清奇,就是刻意礼让。”   “喔,那你早说嘛!那我可以重下吗?反正才刚开始而已。”   毕尹终于受不了了:“……你真的会奥赛罗?”   “我不会啊!我今天是第一次下,想说边下边学。”我笑着说。   围观群众爆出窃笑声,毕尹的脸整个涨成了猪肝红。   “胡蝶伊!”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没想到你不单是个傻子、疯子,还是个无耻的骗子!”   他气得从藤椅上站起来,我忙说:“你要弃权吗?那就算是我赢啰?赔率是一比一百,记得让艾利赔我六万块。”我指着他后头的红漆牌。   毕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看了眼我身后的叶艾利,缓缓在我面前落坐。   “……起手无回。”   他从碗里拈了颗白子,恶狠狠地下在棋盘中央。   “做过的事情无法重来,这是棋盘上的基本守则。”   我也没多抗议什么,乖乖拿了第二枚黑子,有样学样地下在毕尹的白棋旁。   “你跟‘黄蜂老师’,是什么关系?”我问。   ★★★   毕尹冰冷的脸容微一扭曲。   “……你果然是个骗子。”他说。   “骗子?”   “你说你把在康柏的事都忘了,其实并没有,对吗?”他冷冷地说。   “不,我是真的不记得了。”我说:“我连‘黄蜂老师’的本名都想不起来,只知道他曾经是二R的导师,和我一样教生物,是数据里写的。”   “说谎,‘黄蜂’在康柏数据里是找不到的,你从哪里看到的数据?”   “蝶伊老师的日记。”   毕尹正要落子,闻言骤然顿住:“什么?”   “我是在‘蝶伊老师’的标本纪录里看到的,里面记载了他和黄蜂相识的经过、还有他当年死亡的情形。”   毕尹皱眉,“你在胡说什么?你不就是胡蝶伊?”   “我没有‘蝶伊老师’十七岁以前的记忆。”   我学他用棋子敲着桌面,淡淡说道。   “‘蝶伊老师’有写日记的习惯,他称之为‘标本纪录’。但看那些纪录时,我完全没有自己就是‘蝶伊老师’的感觉,这让我很困扰,我没办法把自己完全不记得的事、当作是自己的过去。”   我在棋盘中央附近下了颗黑子,“咚”地一声。   “后来我就发明了一个方法。我称呼纪录里的胡蝶伊为‘蝶伊老师’,好和现在这个‘我’做区隔,认识黄蜂的是‘蝶伊老师’,不是‘我’。”   毕尹用一种看疗养院病人的眼神望着我,不忍说我还真进过疗养院,但只待了三个月就被院长扫地出门,院长认为我对其他院生会有不良影响。   霍医师都治不好我了,何况区区疗养院。   毕尹下了颗白子,紧贴我的黑棋之侧。   “为什么会觉得我跟黄蜂有关?”他问。 第9章 考题于考试前应弥封保密   “为什么会觉得我跟黄蜂有关?”他问。   “不知道,直觉吧?”我边落子边说:“还有就是脸?你和安特绑架我时,我看到你的侧脸,觉得你和照片里的黄蜂长得有点像,一度还认错。”   毕尹这次没有回嘴,我想他是顾虑叶艾利在旁边,那种会把老师倒吊起来的勾当,显然毕尹并不想让太多人知悉。   “……翻棋子。”他忽说。   “啊?”   “你的黑子,围住了我的白子。”他指着棋盘:“这样这颗白子就算被你占领了,要翻面朝下做为区隔,懂了吗?”   他看我呆愣着没动,“啧”了一声,伸手替我把白子翻面过来。   “喔喔!所以这样算我赢吗?”   “……还没,奥赛罗的守则是下到无空间可下才算终盘,终盘会结算落子差数,初期占据过多地盘的人也不见得有利。”   “因为是夹击游戏,对吧?”我明白过来,“即使一开始占领中间,也可能因为最后拿不到关键位置,被一举翻盘……原来如此,很有意思呢!谢啦,毕尹,这么亲切地教导我。”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毕尹的脸臭到都该喷熊宝贝了。   “……如果我跟黄蜂有关,那又如何?”毕尹又问我,语气带着试探。   “你果然是他的亲戚吗?弟弟或侄子之类的?总不成是儿子吧?但我记得蝶伊老师说黄蜂是未婚。”   我在边角落了一颗黑子,这回自行把吃掉的棋子翻面。   “如果是的话那就太好了,俗话说如师如父,如果你真是他儿子,我们就算是好兄弟了,可以互相照应一下。”我笑道。   “碰”地一声,毕尹的白子重重落在棋盘上,力道大到整个棋盘差点翻过去的地步。   我吓到吃手手,抬头见他咬着牙,沉默地翻起我的黑子。我才发现刚才那步把我好不容易抢下的左边江山都占了。   “换你了。”他用冷到不能再冷的语气说。   战局的白热化让气氛嗨到最高点。有人在劝我快点投降、但也有替我加油打气的声音,黑子与白子交错落下,都在抢占边角最后有利的位置。   “三之七,右边这块这样算是我的了?斜线应该也算吧?”我指着黑棋问。   毕尹用白棋抵着下唇,看向我的眼神略显诧异。   “……你真的是第一次下奥赛罗?”他忽问。   我笑起来,“我说会下你不信、说不会下你也不信。你应该多信任你导师一点的,张毕尹同学。”   我们在群众鼓噪声中你来我往,转眼间六四十个棋盘格已被占据大半,围观民众已经堆到土地庙口那头去了。   毕尹额角沁汗、我咬唇苦思,黑子和白子像相生相灭的太极,追逐着彼此、也吞噬着对方。叶艾利一直站在我们身后,也看得目不转睛。   最终结算时,白子以三棋险胜黑子。   “呀——结果还是输了!”我瘫软回椅背上,“刚才那局,如果我不是下四之六、而是下四之五的话,说不定还能拿下右下那三子,这样至少有个平局。”   毕尹脸上阴晴不定,我兴致勃勃地直起身。   “再下一盘吧,毕尹?这次一定让你叫我老师!”   但毕尹没有理会我,他推开棋盘,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我身体不舒服,今天到此为止吧。”   ★★★   我替艾利把钞票装进信封袋里,清点了数目。   毕尹说走就走,好在我和他的激战场面似乎吸引不少好事之徒,后来一堆人来找我下棋,我也乐得代替毕尹鏖战四方,直到华灯初上,才和艾利相偕离开。   艾利说回宿舍前想先回家一趟,他家就在离蜂蜜街不远的住宅区,我便提议护送那些赌资回家,实则是想借机看看艾利的家庭。   艾利没有拒绝,路程中还绕去买面包店的即期面包。   老板似乎跟艾利很熟,还多送了一个没卖完的水蒸蛋糕:“给奈奈她们当宵夜吃吧!”老板笑着说。   我替艾利提着蛋糕,走过水泥便桥上的路灯,天空似乎变得更加灰暗了些,飘起了绵绵细雨,灯光下一片雾气氤氲。   “胡老师,今天谢谢你。”艾利说。   我犹豫了一会儿,“是你拜托毕尹的吗?这种‘赚钱方式’。”   “不,是毕尹自己提出来的,有次他撞见我跟自治会的人跟我吵架,就主动说他可以帮我。”   “自治会的人?”   “嗯,就是跟卫副会长,我们班班代。”   我“喔”了一声,又是那个金发男。   “……你们班长说,你不肯参加自治会举办的读书会,担心你会拖累全班成绩,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但我总是要把消息带到。”我说。   艾利忽然苦笑起来:“老师……知道‘读书会’是什么吗?”   我一愣:“不就是大家一起用功吗?毕尹也会带二R的读书会。”   “……一般读书会是这样没错,但自治会举办的不同。”   艾利说:“我之前曾经强迫参加了半学期,那个读书会在每次大考前,都会发放试题给会员试答,而那些试题……和正式考试的试题,通常非常类似。”   我大惊:“……泄露考题吗?!”   “详情我也不清楚,但自治会都找我这样成绩不理想的学生,一但预先做过考题,成绩一定会大幅跃升,也可以被他们当作宣传口碑。但加入得支付高额的规费,对其他康柏学生可能还好,但像我这样的学生根本付不起。”   我只觉一阵冷汗爬过背脊。康柏考题保密非常严格,无分大考小考,毕竟事关这些菁英学生的未来。   但区区一个学生筹组的读书会,却可以预先拿到考题,美其名是协助后段班同学提升成绩,实则根本是卖考题牟利。   我随即想到,既然是自治会筹组的读书会,那卫弗明肯定知情,却还大剌剌地请我这个老师拉客,不难想像这背后水有多深。   “没人去告密过吗?”我问。   “读书会数据只制作纸本,当天就会全数回收,一但加入,到毕业都不能退出。事实上我之所以会和副会长吵架,就是因为之前我威胁他们,如果不让我退出,就要把这事告诉吴主任。”   “结果……?”   “他们根本不怕,还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以后出社会也是一样,掌握资源和情报比较多的人,就能支配和利用旁人。”艾利苦笑。   ——以这么便宜的价格就能分享资源,你应该感谢我们才是。   ——资质已经不如人了,连情报也无法掌握,只有一辈子任人宰割的份。   “后来毕尹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跟他们达成协议,说我离开读书会可以,但得支付一笔违约金,补偿他们在我身上花的心力。毕尹和我情况类似,他也不便借我钱,就想了这个方法。”   “和你情况类似,是指……?”   “毕尹也是单亲。”艾利说:“但他和我不同,成绩非常优秀,学费几乎都靠奖学金,他平常也有在棋馆教人下棋……他并没有骗老师您。”   我暗想原来如此,所以庙口那些人才会叫他“蜂老师”。   我正想再多套些情报,水泥桥那端便传来女孩子娇嗔的嗓音。   “大哥!你总算回来了!”   ★★★   我往路灯那头一看,大雾里是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女孩,穿着和艾利一样简朴的运动裤装,脚下踏着和艾利一样老旧的运动鞋。   他右手还牵了另一个男孩,看上去牙牙学语,十月的冷天,他两脚却是赤着的,正盯着我手里的水蒸蛋糕流口水。   “小奈!”我听艾利叫了一声,快步走近男孩,“抱歉,今天哥哥有点事拖晚了……小七和小八都还好吗?”   “他们两个早就睡了,是豆豆睡不着,问说你怎么还没回来,我才带他过来桥这边找你。”   她瞥眼看见我,眼瞳顿时瞪得老大:“……大哥交女朋友了?”   艾利忙说:“他是哥哥的学校老师,是男的喔!”   我为了和学生出游不显得突兀,确实有打扮得年轻了些,但也不过梳了头发、换了条比较秀气围巾的程度。   是说最近不是被人说像洋娃娃,就是被人到处指着说“啊!那个裸男老师!”现在又被一个小女孩误认性别,看来我得想办法重振一下雄风了。 第10章 学生需熟读校规并定期抽考   “这位是……?”   “我大妹,叫艾奈,今年要上高一了。”艾利介绍着,“那是我的小弟艾纳,刚满五岁,我另外还有一个大弟和一个二妹,分别读小学四年级和二年级。”   我感叹叶家真是人丁兴旺,洗澡刷牙什么的肯定要大排长龙,我这种孤家寡人肯定是无法体会的。   我替艾奈牵着他们家小弟,另一手提着水蒸蛋糕,在夜雾缭绕的住宅区步行。   艾利家位在六层二丁挂公寓中的二楼,两房一厅,还算宽敞,只屋龄长了些,壁纸上泛着斑驳的湿痕,窗帘也渗着霉味。   屋里乱得像是打过三次世界大战般,孩童的杂物、混杂着少年的球具、少女的廉价化妆品,一路堆到天花板去,墙壁也四处是涂鸦污渍。   “这是租来的房子,一直没空收拾,让老师见笑了。”艾利注意到我的视线。   艾利的其他弟妹都在屋子里,看见我手上提的蛋糕,便像蚂蚁见了糖一样,连跟我打招呼都来不及便风卷残云。   “小七、小八!有点礼貌好吗?有客人来耶!”艾利连忙管教。   我环顾了一眼室内,感觉不像有大人存在的痕迹。   艾利拆了刚买的蛋盒,走进厨房绑上围裙。   “我父亲生病了,从去年秋天开始就在镇上的医院住院,我放假会去看他,其他时间是艾奈代替我。”   叶艾奈这小女孩从我进门开始就一直打量我和他哥,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也不知道脑袋瓜子在想什么。   我见艾利撩起袖子洗菜,总算有机会拜见他的手腕。他的衬衫袖缝里确实一片青紫,还有疑似塑胶绳绑过的痕迹,虽然已淡了不少,但章德马并没有说谎。   “……为什么要念康柏?”我沉吟片刻,决心先旁敲侧击,“以你的家境,不念私校的话,会有余裕得多。”   艾利笑了笑,“我父亲以前是康柏出身的,一直希望我念他的母校。但我国中时没有考进去,好不容易才如愿,父亲怎么也不希望我退学。”   他熟练地打了蛋,又把盐洒进钵里。   “我家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艾纳出生后,我母亲病倒,我父亲忙着照顾她,自己身体也走下坡,后来公司又被人倒掉,才变成现在这样。”   “……你手腕的瘀伤,是怎么回事?”我终于鼓起勇气问。   “啊,这个吗?”   我本来以为艾利会纠结一下的,但他十分坦然,主动举起了手。   “这个是抽血留下的伤。我的血型比较特殊,之前打工时认识一位研究员,他们对稀有血液的需求量很大。虽然不能买卖,但定期捐血的话,机构会给付营养金,他知道我的状况,有时还会自掏腰包、多给我零用钱。”   艾利搔了搔脸颊。   “但我血管天生比较难找,常常得反复抽好几次,才能抽到既定的血量。”   也难怪这孩子老是看起来一副气血不足的模样,像这样又是熬夜打工、又是捐血的,即使是十八岁的年轻胴体也承受不了。   我喃喃说:“原来不是被霸凌啊……”   “霸凌?啊,老师是以为我被霸凌,才跑来找我吗?”艾利失笑。   我心情复杂,但像这样的家庭变故,也不是我区区一个老师能解决的。某些方面来讲,毕尹所做的,已经是外人能对艾利最大程度的帮助了。   这让我有点不甘心,明明是大人该做的事,却让一个孩子抢在前头。   “为什么都不跟人说?”我又问:“至少跟你的……朋友说一声,班上同学知道你的状况,也比较能体谅你,也不至于误会你是不良少年。”   “我们学校的学生家境都很好,跟大家说的话,是会得到体谅没错,但也会让大家有所顾虑。”   艾利像想到什么,苦笑一声。   “之前班上有个同学,也是家里人忽然生病,Jeffery知道后就号召全班同学捐款,我当时也不得不捐了两百块……但我不想这个样子。”   我能够理解,对艾利这样高自尊的少年而言,与其被同情,被孤立和误解反而自在得多。   “但你以后怎么打算?卖血不够,总不成要去卖肾吧?”   艾利把切好的蔬菜扔进锅子里,开始把刚买的绞肉剁碎,在觇板上揉了几颗肉丸子,丢进锅里和蔬菜一块焖熟。屋子里顿时弥漫着食物香气。   “也还好,有毕的帮忙,奈奈最近做网拍也上了轨道,总算还过得去。”   艾奈在后头说:“最近营业额有提高喔!我除了自己画的本子外,也代理国外作家的作品和周边。”   “本子……?”   “艾奈自己有在创作,还自己印成书,在蟹壳卖场上通贩,她未来的梦想是当漫画家,到日本去留学。”   艾利代妹妹答道,他又望向身后还在抢食蛋糕的弟妹。   “艾七的梦想是当篮球选手、最近加入了小学的篮球队。艾八想当新闻记者,她的文笔很不错,上回作文比赛还得了优胜。我再半年就要毕业了,康柏出来的学生,就算是我这种垫底的,也能找到不错的工作。”   艾利的唇角扬起些许弧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用担心。”   我安静了一会儿,从艾奈身边站起来。   “难得到你家拜访,一直坐着也不好意思,我来帮忙做菜、顺便和你们一道吃个晚餐吧?”   ★★★   我本来想事情就这样落幕了。我约了章德马到学生餐厅来,想将我的调查结果报告给他。   但那天我路过训导处,看见艾利从里头出来,身边跟着吴佳萌。   他脸色十分差,虽说之前就不太好了,但现在更是苍白如纸,眼下全是黑眼圈,那些抽血造成的瘀伤似乎更明显了,像镌刻在上头一般。   我向他打招呼,但艾利像没看见我一样,迳直低着头。   “我会张贴公告。”我听见吴佳萌说:“今晚我会陪同你去拜访蜜月的负责人,把事情说清楚,请他别再雇用我们学校的学生。”   艾利无精打采地点头,吴佳萌又说:“我也会跟你父亲说,请他注意一下你的日常行为。”   “跟他没有关系!”   我看见艾利发着抖,冲上去扯住吴佳萌的衣摆。   “老师,求求你,我不会再违规打工了、也不会再跟人赌博。我会认真念书、也想好好从康柏毕业,求你别让我爸知道,他最近好不容易身体才好转一点,我不想让他担心……”   吴佳萌尚未有反应,这时艾利回过头,看见站在廊下的我。   我忙往前一步:“发生什么事了?你赌博的事情被发现了吗?你……”   艾利嘴唇还在哆唆,“不就是老师搞的鬼吗……?”   我一怔,本能地答道:“不,我没有……”   “赌棋的事,只有老师和毕尹学弟知道。”他颤抖着说:“毕尹不可能出卖我,他不可能帮了我再害我。”   我想说那倒也未必,但我心里知道,毕尹确实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叶艾利的表情也让我无法像平常一样插科打诨。   “……老师说的没错,像我这样的人,本就不该逞强念康柏。”   艾利看我没回话,似乎当我默认了。   “我一辈子都不如别人,成绩、体能、家世……连兴趣也不像一般的男孩子,但却妄想着想要成为人上人,跑来就读这种都是怪物的学校。”   他苦笑两声。   “这样的人,看在老师眼里,应该很碍眼吧?难为老师了,为了指正我的行为,还演了这么一场戏。”   他像是不想再多说似的,低头尾随吴佳萌离开,留我一个人呆站在原地。   我转头望向训导处前的布告栏,上头以冰冷的铅字写着:   “违规公告:三年信班叶艾利,至风化场所打工、聚众赌博,经查证属实。上述行为违反校规第46条第2项第3款,依规记警告1支,禁诫6小时。”   我像游魂一样往生物教室方向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一回头,便看见毕尹交抱双手,靠在我身后柱子上。   我张开唇,“毕尹……”   “教师游戏好玩吗?”他扶了下眼镜,“用自己的无知和鸡婆,把学生逼上绝路,这样你觉得满足了吗,胡蝶伊胡老师?” 第11章 自治会决议经核定视同校规   虽然他叫了我“老师”,我却丝毫没有高兴的感觉。   “但我并没有……”   “康柏就是这样的地方,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出身,表面上也都客客气气的,背地里运作的事多到让你无法想像,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无论如何都要当上自治会长?”   “……但赌博的事,除了你和艾利,根本没人知道,不是吗?”   我尽可能忽视毕尹的冷嘲热讽。   “在蜜月打工的事也就罢了,毕竟他坐柜台,多少会被人目击,但你都特意让他只收钱、不碰棋了,你不说的话,有谁会知道他有参与?”   毕尹沉默良久,似也在思索我的问题。   “你调查叶艾利的事,还跟谁说过?”   “我问过谢米,我想说艾利和谢米同班,想先透过同学了解他一下……”   毕尹瞪了我一眼,我连忙解释。   “但不可能是谢米,艾利在蜜月打工的事,我本来不知道,是他告诉我的。如果他要出卖叶艾利,早就能这么做了,不必特地引我过去后再爆料。”   毕尹叹了口气:“只有范谢米吗?”   “中间三C班长有提供一些情报,但我没和他提起打工的事。”   “……卫弗明吗?”   毕尹喃喃道,我才想起卫弗明是毕尹副手的事。   “你和那个金发……和三C班长很熟吗?”   毕尹犹豫片刻,我猜他是在审酌要跟我聊到多深入,毕竟我们并不是那种能坐在一张桌前闲话家常的关系。   “Jeffery很能干。”毕尹说:“我是被他找进自治会担任代理会长的,否则其他干部本来想找范谢米。”   他瞥了我一眼:“范谢米是家协理事长范西达的次子,这你应该知道吧?”   我想起谢米提起家长协会时的眼神,这才恍然。   “一般而言,家协会希望和自治会达成利害一致,因此协会干部的子女、通常也会角逐自治会的职位。我没有亲戚在家协、还是奖学金特召生,接任会长时反对声浪很大,还有人提议罢免我,都是Jeffery帮我压下来的。”   毕尹解说着,我越发困惑。   “但照这样讲起来,也不可能是卫弗明干的,他出卖叶艾利一点好处也没有,要是被查出来,也有违他里长伯的名声,不是吗?”   毕尹没回答我的话,他从墙上站起,安静片刻才开口。   “今天中午是自治会例会,Jeffery也会参加……要跟过来看吗?”   ★★★   自治会例会的举行地点,是在一般教室栋一楼的会议室里,隔壁就是自治会的会办,布告栏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公告。   康柏学校业务有半数以上是仰赖自治会进行,康柏本身对成绩要求又高,能应付自治会繁忙事务、又能兼顾成绩的人,个个都是怪物中的怪物。   毕尹领着我走到会议室门口,有个眼睛很大、抱着一大叠文档,看上去稚气未脱的男学生站在那里。   他似乎等待已久,一见到毕尹就鞠躬。   “会长,您来了。卫副会长他们都已经到了。”   毕尹向我介绍道:“这是国中部三年M班的曲克里,你叫他小曲就好,他是自治会的秘书。”   “国中部……?”   康柏自治会竞争激烈,我看过以往几届的干部名单,大多是高中部的高年级学生担当,毕竟得在康柏累积足够的人气,才可能赢得选举。   话说康柏国中部和高中部的制服略有不同,高中部仿军装,外头是V领排扣大衣,而国中部是深蓝水手领,搭上水手立帽和过膝袜,穿在这种水灵正太身上,可爱到让人想拧一把对方脸颊的程度。   “你别看他年纪小,他比你能干十倍。”毕尹在一旁说:“小曲,这男的就是胡蝶伊。”   小曲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我不禁问:“怎么了?”   小曲有些慌乱,“啊,抱歉,我之前在网络上有看到胡老师的……照片,当时就觉得老师很好看,但没想到本人比照片更漂亮。”   看来要学生把那些裸照脑海里删除,还需要一点时间。   “但胡老师怎么会来?是要指导什么吗?”小曲问。   “他只是没事找事做,想来了解一下自治会运行。待会不用理他,给他个坐垫让他蹲地上就行。”毕尹冷酷地说。   事实证明除了张毕尹那群问题儿童外,康柏其他学生都是好孩子,小曲在会议桌后给我准备了张靠背椅,还奉上茶水饼干。   “家协的人有时候也会来视查例会,不过老师倒是很少来,毕竟康柏的教师是不涉入学生事务的,胡老师是我入会以来第一个呢!”小曲笑着说。   毕尹走进会议室时,桌边的人都站立起来迎接他。   他走到最中央的座位坐下,那个金发男早已等在一旁,走过来低声和毕尹说了些什么,一旁小曲送上手里的文档。底下的人都在交头接耳,现场弥漫着一股严肃的氛围,明明是学生会议,却像国际高峰会一般令人紧绷。   开头是各干部例行报告时间,自治会干部定额是六名,连这方面也很有蜂巢风格,分别是会长、副会长、秘书、会计、庶务和公关。   会计详尽地报告了自治会的资产负债状态,公关则大半围绕在来年春天的蜂鸣祭,最后轮到庶务部。   “年底舞会的事,筹办得怎么样了?”我听见卫弗明问。   “场地方面没有问题,今年一样会借用镇民中心,已经获得许可了。”   坐在末席的庶务部长站起身来,我记得他是二年M班林连城,是个略带西洋感的黑皮男,头发也结成嘻皮风脏辫。   “今年有请了乐团来炒热气氛,为了让他们有地方休息,我们借了几个快废弃的货柜,那些货柜气密度高、隔音也很好,表演者可以在里头不受打扰。”   庶务部长指着墙上的PPT,像是政务官一样汇报着。   “另外,考虑到去年用餐区和跳舞的人杂在一起的混乱状况,今年把舞会会场移到沙滩区、自助吧则挪到镇民中心一楼,这样也能避免遇到下雨。”   “啊,公关部这里有个问题,想请示一下会长的意见。”   公关部长举了手,是个面容苍白的眼镜男,名字是卢燕西,我搜索着脑内的学生名册。   “戈登女子中学那边寄了公关函,说是希望我们能协助找舞伴。”   “协助找伴?”小曲一愣:“舞会两校合办是传统,以往每年都是自由找舞伴,官方介入的话,反而会引起争议吧?”   “以前确实没有官方协助的先例,但今年可能是戈登实行新班级制度的关系,在找舞伴方面不是很热络,而康柏这边,则是因为本月‘守则’……”   公关部长像是想到什么似地,远远瞥了眼坐在角落的我,表情有些迟疑。   但毕尹很快摆了下手:“那个人不要紧,燕西,你继续说。”   “……因为‘守则’的关系,康柏学生也没有积极提出邀约,反而都在烦恼找男伴的事情。”   我有点意外,没想到自治会也对“守则”的内容如此在意。   某些方面来讲,守则也代表着蜂巢内部的向心力,尽管来源不明、意义不明、制定人是谁也没人知道,但所有工蜂就是会望风景从。   “以往光是要找女伴就已经够难了,现在还得另外找个男性,等于两倍功夫,很多人都在抱怨呢!”小曲苦笑。   “还是我们直接替大家Match呢?”卫弗明忽说:“找不到对象的人,就向自治会求救,由我们替他Match一下,这个主意如何?”   他看向公关部长,虽然我很想说找伴应该用“make pair”比较恰当,又不是种猪,但在别人地盘还是收敛一下。   “好主意,不如我们发信给戈登,请他们提供有意愿的女学生名单,连同照片、基本数据一起给我们,我们再帮忙配对,这样如何?”公关部长说。   “不只是女伴,男伴也可以,我们用全校名单下去Run,让学生随机两两配对,再公告在内网上,不就解决了?”卫弗明又说。   “不愧是学长,我这周末就来运行。”小曲说。   我看着坐在会议桌前的毕尹,他始终满脸盐,对干部报告事项通常不予置喙,只在关键地方提点个一、两句,其余都是金发男在主导。   卫弗明也不是随口说说,他对康柏的事务熟悉异常,哪个学生擅长什么、社团遇到什么困难,他事无大小,全都了若指掌。任何事情只要他说出口,各部会都满声附和,几乎无人提出反对意见。 第12章 不得散布令人恐慌之谣言   “那么今天表定讨论事项就到这里,学长们还有其他的指示吗?没有的话,就宣布散会了?”   第五节钟声响起,小曲站起来问道。   “啊,抱歉,我这里还有件小事。”   副会长卫弗明举起了手。   “大家应该都听说了吧?有学生因为聚赌,被Mons禁诫的事。”   Mons是学生给吴佳萌的英文昵称,我本来以为单指佳萌的“萌”(Mon),但后来才知道是“Monster”(怪物)的前缀,看来吴佳萌真的很不得人心。   我看向毕尹,他不动声色,只挑了一下眉头。   “我有看到公告,怎么了吗?”毕尹问。   “说来惭愧,违规的叶艾利是我班上的学生,还是我的知交好友,我之前就一直很担心他,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   小曲问:“艾利学长就是之前加入读书会,又忽然退出的那位吗?”   “对,就是他。”卫弗明的语气沉痛:“小利其实是个好孩子,但最近他家庭出了点变故,导致他有点自暴自弃,当初我请他加入读书会,也是希望能让他振作起来,但可能是方法用得不对,没能实时救得了他。”   卫弗明话锋一转。   “其实许多成绩后段的学生也是这样,他们有心要上进,只是没人在后头push他们一把。而我认为自治会的任务,就是想办法拯救这些无法自救的学生。”   “但要怎么救?总不成拿鞭子逼他们念书吧?”小曲笑说。   没想到卫弗明竟然点了头。   “没错,小利的事让我醒悟到,自治会身为学生表率,手段应该更tough一点,例如让每班排名最后三名学生都强制加入读书会,这样如何?”   会议室里难得没人附和他,小曲露出困惑的神色。   “可是怎么强制呢?他们不愿意的话,总不成绑他们过来吧?”   卫弗明一时语塞,这时会计部长举手了。   “就用扣点数的方式怎么样?蜂鸣祭快到了,校庆用点数是自治会发放的,不如规定如果成绩太差、又不参加读书会,点数就充公?”   “有道理,毕竟有人成绩差,整个班级都会被拖累,没收的点数可以回填给班级,这样其他人也会支持我们。”公关部长说。   会议室里的人纷纷赞同起来,卫弗明一击掌。   “对吧?一开始可能会有人抱怨,但等他们成绩真的提升后,也会明白我们的用心良苦,再怎么说,都是为他们好啊!”   他不等其他人回应,便转向毕尹。   “那如果会长也没意见的话,就请小曲拟个规章,月底前向学务处提案啰?”   我直起身来,但我还没来得及举手,就看到毕尹对我猛使眼色。   如果他瞪我,以我的鸡掰程度,可能会不顾一切发言。但毕尹此刻的眼神中带着求恳,我难得见他如此柔软,不自觉地垂下了手。   “……嗯,没有问题,就照案通过吧!”毕尹说。   ★★★   违法打工的事,并未就此落幕。   周一早晨,我按例到宿舍屋顶,一边吸收日月菁华、一边完成我的晨间瑜珈,流着一身的香汗,正打算到澡堂冲个好澡,再准备上二R的生物课。   但我路过澡堂时,看见林校医急匆匆从我身边经过,一问才知道,是叶艾利在运行禁诫处分的过程中晕了过去,我便忙跟着学生们到禁诫室围观。   我还是第一次拜见康柏的禁诫室。禁诫室在校舍西侧地下一楼,由两个小房间组成,左侧房间是给监督教师休息用的,另一侧则是学生用的禁诫房,里头一清二白,只摆了一张书桌、一把铁椅,四周全是灰色无机的水泥墙。   虽说环境比我想像中好一点,但对十多岁的青少年而言,要被关在这种没窗、没电子产品的地方自闭几个小时,还是颇让人掉SAN。   好在叶艾利过不久便自行苏醒,林医师诊断结果,是过度劳累加上营养不良,与禁诫关系不大,让教师们都松了口气。   叶艾利被导师护送去医院时,许多学生都聚在门口看热闹。我在人群中看到章德马,他以担忧的眼神目送着叶艾利的背影。   “蝶伊老师知道吗?康柏禁诫室的传说。”   我和宋金姑中午在学生餐厅吃饭,自从仲裁的事结束后,她就常缠着我吃午餐,大概看我心情不佳,便主动跟我聊起来。   “传说……?”   宋金姑点了份和风油醋沙拉,我点了一份千层起士意大利面、一份野菇松露奶油炖饭、一份瑞典肉丸笔管面,正从前菜烤栉瓜开始吃起。   “对啊,你不知道吗?康柏的六大不可思议传说。”宋金姑说。   没想到康柏连校园传说都如此遵循数字强迫症。   “哪六个?”我问。   “我想想……第一个是‘血淋淋的升旗杆’,就是毕尹同学每天升旗的那根杆子,传说在黄昏时会突然变成鲜红色,还会有内脏会往下流。”   烤栉瓜卡在我喉口,我没想到第一个就如此劲暴,正想叫停,但好在下面几个分别是“校长室的烧焦脸”、“自动弹奏的钢琴”、“手球场的击球声”还有“深夜的训导处广播”,听起来都还算是寻常学校会有的恐怖传说。   “第六个传说,就是关于旧禁诫室的。”宋金姑说。   “‘旧’禁诫室?跟现在这间不一样吗?”   “嗯,以前禁诫处分会加上体罚,传说曾有学生因为体罚过当,惨死在禁诫室里,后来学校就把那间禁诫室封起来,现在已经没人知道在哪了。”   宋金姑刻意凑到我耳边。   “据说现在浴场附近的墙上,还会突然出现旧禁诫室的大门,如果好奇打开,就会被拉进里头折磨一番,有人听过墙壁里传来惨叫声呢!”   我把餐盘拿去回收时,看见坐在餐厅角落的毕尹。   他依然是独来独往,别说他本来就玉山蓟藜,先前和我的事被“蜂前线”乱报后,敢接近他的男学生就更少了。   我走到他对面一屁股坐下。他点了虾仁炒饭搭玉米浓汤,意外孩子气的菜色。   “为什么那天不让我插嘴?”我问:“你也觉得里长伯的提案不妥,不是吗?”   毕尹冰冷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搭理我。   “成绩问题确实需要解决。在康柏,成绩不好的学生没有人权。”   “你知道读书会的事。”我说:“你知道他们贩卖考题,还和他们狼狈为奸。”   “那不算贩卖考题,只是根据考古题制作相近的模拟试题。”   我冷笑了一声,毕尹问我:“你笑什么?”   “我只是想,原来康柏模范生也不过如此。”   “那是Jeffery的提案。”毕尹耳根涨红:“卫弗明做了三届自治会干部,经验比我丰富得多,一般他的提案,没人会否决……”   “但你才是会长。”我打断他:“原来如此,單車收费的事也是这样,你明知道不对,却没敢照自己的意思运行,你的独裁只用在比自己弱小的人身上,像是赖安特或是罗莫思,遇到比你更强的对手,你就退缩了。”   “胡蝶伊。”毕尹再次连名带姓,“你对康柏一无所知、对自治会也是,少摆出一副老师的样子,你是不是忘记你还欠我一个要求?”   我摸摸鼻子,这事我一直装傻,要是毕尹不提,我打算就这样蒙混过去。但果然毕尹的记忆力没我那么糟糕。   “康柏不是有理就能站得住脚的地方,Jeffery的影响力超乎你想像,明年选举要赢,他的支持是必要条件,在这种事情上跟他闹翻没有意义。”   毕尹叹了口气。   “总之你不要老爱多管闲事……艾利的事也是,我会想办法,你不要瞎搅和,否则我就动用会长权限让餐厅卖一个月的素食,明白了吗?”   我噤若寒蝉,但同时有点意外,我本以为毕尹会利用我输棋的事,叫我立马滚蛋。虽说我也有我的对策,没想到他对我如此心软。   “……年底的扮装舞会,你找到舞伴了吗?”   我还在思索,便听见毕尹问我,语气有几分迟疑。   我一怔:“我是老师,不用参加舞会吧?”   “我说‘守则’,你有收到短信,你就是工蜂,工蜂就得遵循守则,女伴就算了,反正宋金姑多半会缠着你,你打算找哪个男的一起跳舞?”   “随便抓个人不就得了?大不了找许同学充数。”   许弥乐自从上回被我恐吓胁迫过后,就对我言听计从,我一通电话随传随到,比莫思还要好用,实验课还会帮我抬器材。   但毕尹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善。   “你没看清楚守则吗?对象不能重复,康柏学生定额是偶数,如果Jeffery的方法奏效,每个人原则上都能找到配对,而你是多出来的那个。”   “但我就算‘离巢’也没差吧?我又不是学生。”我笑说。   毕尹不知为何相当焦躁,他幽幽横了我一眼,端起没吃两口的饭起身离开。   “啊,等一下!毕尹!”   我喊住他,毕尹停下脚步。   “干嘛?别想我再帮你,反正你有对策不是吗?”他没好气地说。   “不,我只是想问,你这周末有空吗?”   我笑着说:“赏个光,和老师约会如何?” 第13章 使用学校公物应依序排队   ★★★   章德马站在叶家公寓门口。   他手上提着一大袋食材,猪肉、土豆、大葱、牛奶、面粉,还有各色蔬菜水果,按响了门铃。   出来开门的是叶家大妹叶艾奈,她穿着简陋的睡衣,无精打采地开了大门。   “谁啊?好不容易放假,怎么一直有人来吵人……”   叶艾奈揉了揉眼睛,抬头才发现是章德马,顿时小脸飞红。   “德、德马哥!抱歉,我以为是别人……”   章德马伸手摸了她的头:“我来探望艾利的,他还好吗?”   叶艾奈闻言眼眶红了一圈,“不太好,他原本工作的研究室接获学校通知,知道他违法卖血的事情,把帮他的那个研究员辞退了,哥现在非常沮丧。”   她瞄了眼章德马手里的大袋子:“这是……”   “是康柏的胡老师请我带过来的,他说上回来你们家搭伙,一不小心吃得有点多,有点不好意思,让我带这些过来补偿你们,顺便谢谢你借他卖场。”   “……啊,是那个吃掉一整个芋头火锅的老师。”叶艾奈眼神死了一下,“哥的班长刚也来过,暂时不用担心粮食问题。”   “班长?”   “就是卫弗明学长,他一直很关心哥。之前也是,打了好几次电话,拼命想说服我哥参加读书会。”她指着地上的纸箱:“这些都是他带来的,他还带了自己做的笔记给哥,毕竟哥已经一周没去上学,怕他跟不上进度。”   “真是热心啊……”章德马感叹。   “嗯,卫学长是个好人……跟德马哥很像。”   叶艾奈低下头、圈着手指,章德马也咳了一声。   “艾利他……没有发现吧?我们两个的事。”他小声问道。   “没有,但他有问了一下那个大胃王老师的事,问我是不是知道什么,但我没跟他说……要是让哥知道我们请人调查他,他一定会生我的气的。”   叶艾奈神色忧虑,章德马又问:“我能探望一下你哥吗……?”   “可能有点不太行,哥上周从医院回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现在已经快两天了,这期间只收了我送的蛋糕,但也不知道有吃没有。”   两人相偕走到叶艾利房门口,章德马敲了敲门。   “艾哥?我是德马,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门内没有回应。   章德马不死心,他凑近门,“你别太难过,凡事都还有机会,找个时间聚一聚吧?我很久都没吃你亲手做的蛋糕了。”   门内依然寂静无声,章德马和叶艾奈对看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彷徨。   这时章德马感觉脚下潮湿,似乎有什么液体流过。   他低首一看,发现他的袜子不知何时被染了点腥红、带着血味。   而鲜血的来源无他,正是眼前紧闭的门缝。   “艾哥……!”   章德马大惊失色,搁下袋子便开始撞门。好在这公寓老旧,门炼也不太牢固,在手球副队长冲撞下如催枯拉朽。   “哥……!”   门应声而开,叶艾奈第一个闯了进去。却见窗帘紧闭,入眼一片漆黑。   章德马看见地上有吃剩的蛋糕,因为糖分高,已引来一堆蚂蚁,成群结队地爬过上头的草莓。   而就在蛋糕之侧,有个苍白的身形委顿在那。   他一手握着美工刀,另一手垂落在身侧,上头除了旧的瘀痕外,横七八竖地全是割伤,鲜血汩汩流了一地,蚂蚁们纷纷绕道。   章德马和叶艾奈怔了两秒,双双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   “叶艾利——!”   “哥——!”   ★★★   我和宋金姑围坐在图书馆电脑桌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屏幕。   宋金姑用鼠标按了浏览器的“刷新”键,眼前以粉色字迹写着“奈奈的蔷薇★咸湿★天堂男体部屋”的蟹壳卖场,瞬间跳出一横列美男照片。   我看着网页下方写着“总投标数”的地方,短短两天,已经跳到了六千五百笔,还在持续不断往上成长。   “本来还担心没人来投这么荒谬的标……没想到真的可行。”宋金姑怔怔地盯着飙涨的数字,仍有些难以置信。   “目前最高的投标金额是?”我问。   “一万两千块,是张毕尹同学。”   “蟹壳拍卖”的经营方式十分自由,商品价格可以是定额,也能以竞标拍卖的方式进行,但卖家需要评价实绩。   我透过章德马联系了叶艾利的妹妹艾奈,借了她所谓的“本子”卖场。   她的卖场经营整整三年,生意兴隆,累绩了为数惊人的优良评价,且顾客中不乏戈登的女学生,和我的目标客群不谋而合。   我请她在舞会前借给我卖场一周,这期间的收益全数归她所有,但前提是她不能过问我在这卖场卖些什么。   我满意地看着目前蟹壳卖场排名第一的商品。   商品名称:张毕尹(16)   基本数据:男性,体重五十一公斤、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三围三五、二六、四十,康柏中学二年守班班代、自治会长、西洋棋社长。   商品特色:虽然不会明着示好,但遇到困难时还是会偷帮你一把。具有教课书式的傲娇属性,头脑灵光,虽然无法享受宾至如归的待遇,但只要仔细品味,随时都能带给你意想不到的惊喜。   我看着网页上毕尹精心拍摄的各种奇迹美照,为了拍这些照片,上个周末,我还以约会为名,把他钓了出来。   这孩子虽然嘴上碎念周末要念书、没空陪我办家家酒,但还是准时赴了约,我到蜂蜜街时,他已经坐在地标石柱旁看书,感觉提早到了很久。   他穿了全套白色西装,外罩格子大衣,下身是Smart Casual风牛仔裤,头发感觉也有SE过,看见我时耳根子一红,还刻意别开脸。   但当他看见我身后的罗莫思、还有他手上的类单眼相机时,原本微红的脸涨成了熟悉的酒红色。   “哎呀,我没说今天是要外拍吗?”我故作惊讶。   我在网络上找了十大热门外拍景点。公园荡秋千、消防栓、咖啡馆、喷水池,还找了个颇文青风的栏杆,让毕尹趴在上头。   毕尹虽然臭着一张脸,但得知照片的用途后,还是乖乖按照我的指示,拔下眼镜,把托柄浅含在口边,故作文青地看向远方。   当然掌镜的人不是我,事关拍卖成效,当然要请大师出山。   罗莫思:“很好,小毕,你再往左转十五度角、五度角,唇角上扬一点,眉毛再放松一点……再一点、再多一点,太棒了,帅呆了……!”   拍出来的成品非常卓越,宋金姑还问我:“要不要顺便卖这些照片?感觉应该会很抢手。”   除了王牌毕尹,我还找了运动系的安特,还有几个长相端正的手球社员。   听见是为了德马的请托,这孩子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让莫思在手球社更衣室拍了一系列媲美运动品牌的美照。   我本来还找了范谢米,但被他婉拒。理由是他答应过后援会,他的个人照只有后援会有权贩售,有商标的。   话说这点子还是我的心灵导师霍医师启发我的,上周我按照惯例,寄了问候信给他老人家,顺口提了下舞伴的事,没想到当晚就接到他亲切的回信。   亲爱的蝶伊:   单靠人的善意无法成就什么,毕竟免费是最昂贵的东西。且善意的可怕之处,在于任何人发布善意后,会下意识地期待对方回报,而期待无法满足时,就会在心底产生怨恨。   要解决这个问题,不如就谈钱吧!相信我,把“善意”化作“金钱”的同时,双方都会不可思议地变得轻松。在金钱基础上再去发布善意,对方也会对你心怀感激,认为那是他分外多得的。   祝福你在新学校一切都好,也要注意身体健康。   你的友人 霍医师   虽然我把想法告知毕尹时,他还一脸嫌弃,说怎么可能有学生为了区区舞伴花大钱。看来他太不理解有钱人家大小姐了。   我本想请毕尹替我管理卖场,身为3C残障,我最高技术只到帮电邮附加文件。   但毕尹说他得准备考试,除了带班上读书会,自己也得闭关苦读。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那种不必念书、整天管闲事,就能轻松拿到校排第一名的漫画主角吧?”毕尹咬着牙问我。   我只好找了前网红宋金姑,她倒是相当热心,一口就答应下来。   在卖场上架前,我还让许弥乐去巢室散布消息,果然很快掀起一波热潮。   有了毕尹这个招牌商品当号召,这两天投标人数一直水涨船高,戈登中学的女学生尤其踊跃,几乎每分钟都有人守在电脑前加标。   部分康柏学生甚至有样学样,也在蟹壳上开设卖场,一时到处都是出卖自己青春肉体的少男们。   相形之下自治会的舞伴措施就乏人问津,据小道消息,除了自治会干部外,几乎无人响应卫弗明的配对政策。 第14章 校园中遇见师长应确实问好   ★★★   这些热门话题,夹杂在三年C班的问题学生、叶艾利自杀未遂的八卦间,让八卦也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我得知叶艾利在家中割腕自杀,是卖场上载隔日的事。   据说是德马去探望艾利时刚好撞见,紧急将艾利送医才捡回一条命,但因为发现得太晚,艾利到现在还在加护病房昏迷着,很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醒来。   扮装舞会前一日,我在学生餐厅排队时,被人从后头叫住。   “胡老师,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我回过头,卫弗明那头亮眼的金发在夕照下闪着沉郁的光芒。   卫弗明并非一个人,他身边跟着自治会秘书曲克里,而在他身后,罗列着除了毕尹以外的所有自治会干部。   “有什么事吗?”我平静地问。   卫弗明朝我走近一步,他高过我半颗头,虽不像安特那样泰山压顶,但也足够让人感到压迫。   “只要五分钟就好,我想跟老师您谈一下会长……谈谈毕尹的事。”   我故作不解,卫弗明便说:“老师应该知道吧?毕尹和朋友开了卖场,让女学生竞标他们,据他们的说法,背后主导者是胡老师。”   我照样点了一桌餐食,在自治会成员环伺下涮起三倍量雪花牛小排。   “就算是我做的好了,怎么噜吗?”我边塞肉边问。   “……这件事引起家协注意,甚至上了地区新闻,他们质疑康柏的学生这样消费自己,会对校誉产生不好的影响。”   公关部长替卫弗明接口,我不禁失笑。   “不过就是征舞伴,讲得好像人口买卖似的,何况我上次旁听你们的例会,自治会自己不也在抢着帮人配对吗?这样就不算有损校誉了?”   卫弗明气息一窒,他似乎不擅长应付我这种人,倒是庶务部长代他说话了。   “自治会的配对是无偿的,跟把人标价、论斤秤两地当商品展示是两回事。”   “为什么?把自己掌握的资源和情报提供出来、换取对价,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吗?以后你们出社会,这种事还会一直发生,趁早习惯比较好。”   自治会脸色群青,我把雪花牛小排沾上生蛋液,一口气放进嘴里。   “再说我也不过卖了两、三个学生而已,康柏有七百多名学生,影响应该没那么大吧?”   “老师您卖的……您合作的学生,别的不提,毕尹会长、还有安特学长,这两个人在私校圈里都是名人,没人不认识他们。”   说话的是小曲,他压低了音量。   “这次家协会关切这件事,就是因为安特学长的父亲发现卖场,主动向学校询问的缘故,他是家协成员之一,和范理事长也很熟。”   我搔了搔脸颊,早知道就不该在安特的商品情报上写什么“手臂肌肉超厉害,被拥入怀中时能体验到幸福的窒息感”了,看来我距离转生消波块又近一步。   “这种不当贩卖行为也造成友校困扰,以往戈登纪律会都会在舞会前拜访我们、促进两校交流,但今年她们因为拍卖杀红了眼,婉拒了我们的邀约……”   “总而言之,就是自治会没有办法解决问题,才会被我这种荒谬的拍卖取而代之,对吗?”我截断公关部长的话。   “……本来这做法一定可行,自治会也做了很多准备,毕尹应该也知道。”   卫弗明总算开了金口,他咬了咬唇。   “我也不懂毕尹在想什么,我要毕业也就罢了,他明年还要选举,我这样为他着想、费心替他铺路,他却这么轻易糟蹋自己的名声,要是被训导处认定有Discipline的问题,他连候选人的资格都会被剥夺。”   “说是为他着想,其实还是为了你自己吧?”   我把蒟蒻丝散进锅里,卫弗明脸色一变。   “我稍微做了点调查,卫同学,你从国中二年级开始就一直是自治会干部,康柏自治会长选举向来腥风血雨,会长从操守、学业、家庭甚至交友状况,都会被摊在阳光下,至今为止没人顺利连任过。”   可能是我天生嗓门大,更多学生朝这里看过来,不少人交头接耳。   “但对副手来讲,风险就相对小很多,反正决策都是会长背书,你只要在背后出谋划策就行,也难怪你这个副手始终屹立不摇。”   “毕尹学弟经验不足,Jeffery才在他背后帮忙他好吗?”会计部长抗议。   我笑了笑,“是啊!会长比你小一个学年,你更可以以尊重学长为理由,尽情做你的地下会长了。”   “……Jeffery一直都在帮助弱势学生。”一直沉默的庶务部长插口了:“他牺牲假日时间,替学弟们做课后辅导,甚至自掏腰包请他们喝饮料,都做到这分上,还要被你曲解成是私欲,未免也太可怜了。”   “然后把成绩不好的逼进读书会,好达成你所谓的什么来着、Achievement?”   这话一出,卫弗明也没办法再保持冷静,他从桌边站起来。不少吃瓜学生拿出手机来,朝我们这里偷拍。   “……叶艾利违反校规打工的事,就是你泄露给吴佳萌的,对吗?”   我依然平静地坐着。   “那天你没去早旗,以副会长名义跑到主任那里谈事情,之后他就被训导处叫去问话,这是我问你们班上范谢米同学的。”   我不等卫弗明开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只是‘好心’、‘出于善意’,因为艾利同学不合群不上进,你希望引导他走向正轨,才会去训导处告密。”   “不,我没有……”卫弗明唇瓣颤抖。   “‘我没有恶意’?你当然没有恶意,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为叶艾利着想的善意,因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艾利会为此自杀,你也不可能事先预料得到,那不是你的责任,是不是,好心的里长伯?”   围观学生里不知道谁吹了声口哨,但卫弗明竟没有马上出声辩解,他双手握拳,在我面前微垂下首。   半晌,泪水盈满了他的眼眶。   ★★★   我有点意外,像卫弗明、张毕尹这种控制欲极强、又自视甚高的人,一般是不会轻易在他人面前示弱的。   但这人居然哭了。   男孩子不哭则已,一哭起来惊心动魄,我顿时没了呛人的气力,一旁干部已经纷纷上前去宽慰,餐厅里也议论纷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利他是自愿的。”卫弗明抽咽着:“我以为、他是被人胁迫,被逼着去庙口凉亭赌博,所以才告诉Mons,希望能用学校力量帮他。我不知道他是自愿的,要是知道,就不会这么做了……”   我微微一怔,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但我还没来得及问清楚,餐厅入口便传来骚动声。   “理事长来了!”我听见有学生喊道。   我想起宋金姑在午餐时说过,家协理事会今天会来视查,提醒我把生物教室里的标本整理好的事。   只听餐厅那头人声嘈杂,学生群中让出一条路来,卫弗明也慌忙收起眼泪,和我一样往人声来向望去。   远处走来一位穿着深蓝色格纹西装的男性,年纪和校长差不多,是长我二十岁左右的中年型男,五官整齐,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韵。   “那是谁……?”我随手抓了身边的一个学生。   被我抓着的人刚巧是小曲,他愣了一下,本能答道:“那人就是范理事长,胡老师没看过他吗?”   我恍然,这人就是谢米的养父,家协理事长范西达。   范西达身边有一大团人围着他,包括校长在内,连吴佳萌都面无表情地陪在一旁。还有个身穿套装的女性,她一直殷勤地跟范西达说话,小曲说她是江夜明,就是赖安特的母亲、宋金姑惧怕的后娘,据说也是家协的副理事长。   我注意到江夜明身后还跟了一名少年。他穿着康柏的制服,应该是学生,但我却不记得他的脸,留着一头及肩的米色长发,看来像哪来的贵公子。   令人在意的是,他坐在轮椅上,脚上盖着毛毯,似乎身有残疾。   “那位又是……?”   “那位是江焰学长,江女士的外甥,也是前会长江游的双胞胎哥哥。”   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个家伙,就是先前乱写我和毕尹八卦的人!   “江焰学长因为身体不好,很少来康柏上课,之前江游会长过世,他为了处理家里的事,请了快半年的长假,刚好就在老师来康柏这段日子。”小曲说。   我恍然。这么说来,这人根本没与我接触,就写了那种荒腔走版的报导吗?现在的小孩怎么都这么不懂尊师重道。   但他又是怎么取得毕尹吻我的照片?我不禁纳闷。   范西达一行人经过我们身侧,学生们都起立迎接他。卫弗明抹了下刚哭过的脸,朝范西达鞠躬:“范伯父。”但对方连看也没看他,迳自从旁略过。   但那个叫江焰的经过我面前时,竟停下了轮椅。   “胡蝶伊老师?”他用堪称欣喜的目光看向我。 第15章 学生在校外亦应注意服装仪容   我微微一愕。江焰将轮椅转向我,竟来拉我的手。   “总算能见到老师了。自从听家父说您回康柏开始,我就很想见您一面。”   他的语气活像粉丝在路上撞见偶像,充满狂热感。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令我惊恐不已。   “胡老师是前校长胡涅尔的儿子,对吧?”他说:“前校长因为无法走出妻子死去的悲伤,把独生子关在家里整整十六年,曝光后为了避免警方调查,才隐瞒您的真实身分,把您送来妻子家族经营的学校、也就是康柏念书……”   我不自觉退后一步,但江焰扯住我的手。   “但老师只在康柏念了一年,康柏大火后您就失踪了,直到五年前才忽然以教师身分重出江湖。老师过去任教过三所学校,分别是海青中学、戈登女子中学,还有范叔叔经营的慈善学校,康柏是老师的第四所学校,对吗?”   “不,我不记得那些……”我支吾着。江焰的声量不算大,但整个餐厅现在都是人,我实在担心有人听壁角。   “我一直、一直都关注着老师,之前您在仲裁上的表现,我都透过转传的影片看见了,真的很了不起……非常迷人。”   “小焰,该走啰!”   江夜明在餐厅那头叫着,但江焰没有动弹。他凝视我片刻,半晌忽然低下头,在我手背上吻了一下。   “老师会去这周末的舞会吧?那就期待与您再见面了……蝶伊老师。”   ★★★   戈登恩典女子高级中学 公告   近日关于本校二年级学生 蚁 自杀事件,外界流传许多不实谣言,敝校特此公告澄清。   蚁 长期有精神方面困扰,有多次自残纪录。据其班级导师表示,蚁 的群性尚待加强,鲜少参与班级活动,课业方面力不从心,我校虽尽力辅导协助,仍无法让蚁 顺利适应本校学习环境。   日前流传于网络上之影片,我校已进行缜密调查,当事学生表示,本来只是出于善意,想协助蚁 交朋友,才会与蚁 闹着玩,造成蚁 的伤害,深感抱歉。   审酌其等年纪尚轻,行为举措难免有轻率之处,校方已严厉加以辅导,并交由家长后续带回管教。也再次向蚁 及其家属致上遗憾与歉意,校方今后更将厉精图治、完善教育,期能不再发生同样的悲剧。   也家长持续支持校方,万勿轻信外界不实谣言,持续肯定我方办学专业。   戈登恩典女子中学全体校方人员 顿首   ★★★   扮装舞会当日,我乘坐宋金姑的宝马进口车,来到HoneyBeach舞会会场。   HoneyBeach是距离康柏最近的一处观光海滩,距离蜂蜜街约二十分钟车程,海滩旁就是镇民活动中心,是幢白色二层楼地中海式风骚建筑。   舞伴竞拍相当成功,截至昨晚,一共有七千五百多笔下标纪录,最高结标金额是五万四千三百六十七元,当然是落在毕尹这个热门商品上。   得标者是戈登的纪律会长,一位名叫“乌由莉”的女孩子,据说在私校圈里也是名人。她从开标起就一路领先,财力惊人不说,结标三天前便无人敢与她一较雌雄,显然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恶势力。   宋金姑穿着一身水蓝色迷你裙连身洋装,开高衩的裙边显露出她火辣的大腿线条,胸口更是开得比我腰还低,背后则装了像是蝴蝶一般的翅膀。   平心而论还满可爱的,我有预感她一进会场就会被蜜蜂包围。   “胡老师?”宋金姑一看到我便怔住了:“你怎么……穿成这样子?”   传统上康柏教师也会扮装出席舞会,有的老师比学生还三八,像我隔壁室友就把自己扮成诺兰版的蝙蝠侠,说是最能展现他的肌肉线条。   我对扮装兴致缺缺,但宋金姑说没cosplay,接待处不会放行给手环,没手环连镇民中心都进不去,就吃不到里头听说很厉害的北京烤鸭外烩。   我没有办法,只好翻出“蝶伊老师”当年在康柏的学生制服。   “……抱歉,临时不知道要扮成什么。”   我不安地扯着白衬衫下摆,我比学生时代胖了二点六公斤,手臂直径也粗了零点一公分,肚子也有点肉肉,都是学生餐厅害的。   “很怪吧?都这把年纪了,还穿高中生制服。”   宋金姑呆愣了大约有两分钟,才从什么魔靥中惊醒过来。   “不,一点都不怪,很棒、这种禁欲和性感的反差最棒了,让人好想把那身制服扒下来……不,我是说很适合你,蝶伊。”   我和宋金姑相偕进入会场时,已经是夜间七点过半,舞会早已热闹开锣。   年轻人不愧是年轻人,各种出奇致胜,有人扮成吸血鬼、扮成美国队长,这还算是保守的,有学生穿了八家将踩高𫏋、还有人穿着整套高达走来走去。   女孩子则多以晚礼服居多,也有不少水手服、女仆装、猫耳娘的,不得不说戈登素质真的很不错,至少目前没看见特别伤眼的。   海滩上搭起了舞台,打着五光十色的地灯,照得夜晚的HoneyBeach有如白昼。   学生们大多两两成群,盛装的女孩挽着腼腆的男孩,穿梭在舞会设置的火把和南瓜稻草人间,那种青春感刺得我一阵失明。   “……胡老师?”   我回过头,发现是章德马。他穿着一席甄子丹式的功夫装,头上戴着皂帽、脚下踏着布鞋,额头上还贴着僵尸符。   “真的是胡老师……老师穿成这样,我还以为是哪来的新生。”章德马苦笑。   我耸了下肩,“安特呢?你们两个不是一起来的吗?”   “他一进会场就被女孩子包围了,现在还被缠在海滩那头。”   他往海滩一指,我远远看见扮装成“灌蓝高手”里大猩猩的赖安特,被一大群莺莺燕燕围绕着。他上身篮球衣已被剥光,那群女孩子的手放在赖安特的各种地方,包括胸肌、腹肌和臀大肌。   赖安特一副哀莫大于心死,他一定没想到连亲兄弟都抛弃他。   “那个,老师……谢谢你。”章德马神色有些不安。   我心情复杂。“没什么好谢的,结果到最后,我还是没能救得了艾利。”   “不,我不是说这个。”德马说:“我都听人说了,老师为了艾哥,在学生餐厅骂了卫学长一顿,还把学长骂哭了。”   我干醮自治会的事被人全程拍了影片,上载到匿名版上,引起了广泛的讨论。   虽也有少数酸自治会的言论,但大体而言舆论相当一面倒,卫弗明毕竟在康柏经营多年,不少人受过他的帮助。   “Jeffery被讲成这样也太可怜了吧?新来的老师懂屁啊!”   “学长人超好的好吗?上次我们那侧宿舍漏水,是他连夜找了师傅过来,还亲自上屋顶帮我们修。”   “我上次数学小考不及格,里长伯还熬夜帮我补习……”   “他是不是之前拍裸照的那个老师?”   “……德马。”   我叫住章德马,他疑惑地回过头。   “老师?”   “记得你当初委托我时,我问过你什么吗?”   章德马愣了一下,我说:“我问你,是不是就算违反艾利的意愿,你还是想要调查这件事,记得吗?”   章德马的表情越发不安,我其实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把这些事说出口。但既然舆论这么一面倒,赋予我大魔王的评价,我就不该白白浪费这种人设。   “……卫弗明跟我说,他所得到的情报,是艾利受到他人胁迫,不得不参与赌博,所以他才会把这件事上报到训导处,希望学校能够出面救他。”   章德马沉默了一下,“会不会是学长为了在人前说得过去,故意说谎?”   “这也是一个可能,但如果这是他刻意编造的说词,在我质疑他时,他应该就能马上说出来,好洗清他的嫌疑,但他却等到被我骂哭后才说。”   章德马越发沉默,我也不期待他回答。   “合理的推测有两个:一是卫弗明从头到尾都在说谎,他为了某种目的想弄死叶艾利,故意向训导处打小报告,又在自治会上装疯卖傻。”   “第二是,卫弗明一开始获得的情报,确实是‘艾利受到胁迫参与赌博’,但后来他发现自己被误导了,身为里长伯的他拉不下这个脸,才改用‘违规打工’这个说词圆过去。”   海滩一角传来鼓声,据说自治会今晚还请了乐团表演,可以预期越夜越热闹。   “考虑到卫弗明的性格,第二个推测可能性高得多,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何在被我当面戳穿后,会气到哭出来。”   “……但这就产生一个问题:到底是谁、给了卫弗明虚假的情报?” 第16章 校内务必小心火烛   章德马往后退了一步,即便知道残忍,我还是强迫自己说下去。   “卫弗明被我质疑时,清楚说了艾利是在‘庙口凉亭’赌博,连凉亭这种细节都写出来,代表应该是有人目击到现场、再向他通风报信的。”   “这就很奇怪了,如果对方在现场,那他第一个看见的,应该是把自己当赌注的毕尹,艾利反而是最不显眼的,可是为什么最后被通报、受处罚的,却只有艾利呢?”   我再次举了两根手指,几乎逼到章德马眼前。   “这可能性也有两个,其一,毕尹自己就是抓耙子,他假意帮助艾利,其实是想找机会坑室友。但如果是这样,以他那种谨慎的个性,应该会留下照片或影像等证据,但看来并没有。”   我没有说,如果毕尹真要整叶艾利,以他左有莫思、右有安特护法的情况下,根本不需要耍那种小手段,直接把人抓了扔山里就了结了。   “其二,就是那个人虽然目击了两人,但基于某种原因,只通报了其中一个人,放过了张毕尹。”   “那问题就出在‘为什么这么做’?我想过这人可能是毕尹麻吉,为了回护他刻意不通报,但这也会有逻辑上问题,因为要我是他亲友,看见他严重违反校规,我该做的是把嘴缝起来,而不是把整件事选择性抖出来。”   “那可能性就剩最后一个,就是那个目击者,和叶艾利有特殊关系,他甚至也不认识张毕尹,因此在打小报告时,也只能提起他。”   章德马身后出现一个人影。海滩上光线昏暗,那人隐身在德马身后,五官看不分明。   “我陪同艾利回家那天,在通往他家的桥边,遇见了一个人。这个人说,他是因为弟弟想找大哥,才带着幼小孩子半夜出来迎接我们。”   “但如果是这样,一般晚上仓促出门,多数人都会选择穿上拖鞋、随意披个衣服,但当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那个人’,却好好地穿着鞋袜,而她所说因为想念哥哥而跑出来的弟弟,反而是光着脚的。”   “我左思右想,只想得到一个解释,那就是其实艾纳并不是因为想念哥哥才跑出来,他想找的,是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从某种管道,知道我要和艾利见面的情报,出于某种目的,她抛下平常照顾的弟弟,尾随艾利到庙口,亲眼目睹艾利违规赌博的情景。”   “但当她跟随我们回家时,在桥边被艾纳发现了踪迹,她不得已,只能赶快抓弟弟当挡箭牌,装作在路上偶遇的样子,避免我和艾利查觉真相。”   我抬起头,越过高大的章德马,望向他身后那个娇小瑟缩的身影。   “我说的没错吧?艾利的大妹……叶艾奈同学?”   德马身后的人发着抖,而德马伸手做了个回护的动作。   “没事的,你并没有做错。”他低声说:“胡老师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他就是这样的人,你不要怕。”   叶艾奈穿着一袭暗绿色绣花旗袍,在艾利家遇见她时,我只觉得她是个小屁孩,但此刻她盘着头发、穿着过膝长袜,那条腿又直又长,上身凸下身翘,性感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十七岁的手球队员、和十五岁的国中生站在一起,竟还挺登对的。   “……打从一开始,想委托我调查艾利的,就不是德马同学你。”   我也不忍心太逼这对小俩口,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完,我叹了口气。   “你和艾利虽然是同个国中,但进了康柏之后联络就少了,从你不知道叶艾利经常宵禁滑垒、假日都在外打工就看得出来,也是因为不熟,你才会编造出那种‘周末到宿舍探望艾利,发现他手腕上的伤’这种谎言来,对吗?”   章德马已然完全说不出话来了,我又叹了口气。   “艾利因为卖血的事,不会随便露出手腕瘀青,我第一次在旅馆见到他时也没能看见……唯一的例外,就是在家人面前。”   我转向脸色同样苍白的艾奈。   “你看见你哥哥手腕上的伤痕,觉得害怕、担心他做了什么伤害自己的事,但直接问艾利,他又不肯明说。你于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和你秘密交往中的男友,而德马透过安特委托了我,你也因此发现哥哥和人聚赌的事。”   “你对赌棋的事一知半解,觉得那是不恰当的行为,但我这个老师,看起来又不像是要阻止的样子。”   满心不安的叶艾奈,把事情告诉了长他两岁的小男友。   章德马并没有亲眼看到庙口的情况,只从艾奈口中听闻我非但没阻止他哥哥,反而也跳下去参与赌博。   两人商议之下,决定由德马另向更可靠的人求救。   而他们想到的第一个人选,就是曾经帮助过艾利、还热心跑来家里探望他的“里长伯”。   “你可能也没有要说谎的意思。但艾奈转述庙口的事时,因为带着关心的情绪,本来就很难准确地传达所见所闻,而你关心女友,她的情绪听在你耳里也会放大数倍,这两次误差,等传到卫弗明耳里,已经完全是另一回事。”   以卫弗明的个性,加上他对艾利的印象就是不合群的问题学生,德马提到赌博时又神色忧急,急公好义的里长伯,自然就在脑子里生成另一个故事。   家道中落的问题学生、因为被黑道的坏朋友胁迫,参与了非法赌博。   里长伯立马判断,拯救这名学生唯一的方式,就是求助于大人。   “艾利知道自己违反校规,本就心虚,一直提心吊胆着。一听到吴佳萌把他叫到办公室、又提到赌博的事,他本能就认为事情曝光了。”   我看着垂下目光的少年少女。   “无巧不巧,前一天他又带着我去庙口,于是他直接认为是我出卖他,觉得再解释也没用,就向萌萌供出所有的事情,最终受到了惩处。”   艾奈终于开口了。   “但我、真的只是好意。大哥他最近常常看起来很累,上次做菜到一半,还差点在厨房里睡着……”   “是啊,没人有恶意。在这整个过程中,没一个人是想害艾利的。”我说。   艾奈哭出声来,德马忙从旁揽住小女友的肩膀。   “每个人都想帮他,毕尹出于‘好意’,介绍了不合校规的赚钱方式,安特出于‘好意’,委托我调查他的近况。妹妹出于‘好意’跟踪自己的哥哥,而德马也出于‘好意’寻求自治会的帮忙。”   “就连卫弗明也是出于‘好意’,才向训导处通报非法赌博的事情……然而这么多的好意,最终却把叶艾利逼上了绝路。”   章德马默然无语,而叶艾奈已经掩面大哭起来,这时海滩方向传来爆炸声,伴随人群的欢呼,原来是舞台那侧放起了烟火。   红色、绿色、金色和银色的火树银花,绽放浪涛拍岸的星空下,炫目地令人眼眶发酸,我禁不住仰头吸起气来。   欢迎大家光临康柏和戈登的联合舞会!让我们嗨起来!Let Get Party Started——!   “老师……!”   看见我转过身去,章德马往前踏了一步。   “老师,是我做错了!”他哽咽着,“老师说的没错,我不该这样不顾别人意愿,一厢情愿地帮助别人,我害了许弥乐、也害了艾哥……”   我的心脏扭搅成一团。我先前实在想像不到,才来男校任教不到三个月,就能让两个刚铁男儿在我面前潸然泪下。   “不,这件事错得最多的,是我。”   我看着德马的眼睛。   “我自以为得到学生的信任,明知道你的请托很可能有问题,还是介入了这件事,结果就是我的‘好意’,成了这一连串结果的导火线。毕尹说的没错,自始至终,我都只是虚荣心作祟而已,根本帮不了任何人。”   “……我根本,不适合当康柏的老师。” 第17章 教师应避免与学生过多肢体接触   ★★★   我一个人在沙滩上呆了许久,直到学生因为乐团表演都聚到这头来,才抹着眼角匆匆离开。   我往镇民中心方向走,迎面却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看见一手绅士地挽着女性、大步朝这里走来的毕尹。他穿着一袭惹眼的晚宴黑色燕尾服,头发上了点发胶、贴齐鬓边收在脑后,露出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来,贴身长裤和及踝皮鞋修饰着他比例完美的长腿。   他身边的女性也不惶多让,少女有着一头红色波浪卷发,盘到脑后,衬上一袭与发色同色的中古复古晚礼服和高跟鞋,雍容中带着霸气。   两人脸上都戴着复古的镶银边面具,一蓝一红,各自遮住了半片脸,即使如此还是掩饰不了两人的气场。   毕尹注意到我,他倒抽一口冷气,瞬时拿下脸上的面具。   “胡蝶伊……?”   即使在外人面前,他还是唤我的全名,真是一点也不知道给人做面子。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身上的制服,好像被冻结住一般,良久没有动弹。直到身边的少女唤他,他才像被雷击一样清醒过来。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宋金姑呢?”   他松开少女的手朝我过来,我依然呆呆地没说话。   “发生什么事……?”他问我。   我往市民中心的落地玻璃一看,框着夜色的玻璃映照出我苍白的脸,落地镜里的男人脸色惨白、眼眶发红,颊上还有水痕,我却不记得我曾经哭过。   “没什么。”我慌忙抹了抹眼角,转身就想逃跑。   但毕尹果然没这么简单放过我,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扯回他身前。   “是叶艾利的事……?”毕尹压低声音,“我昨晚才去镇立医院探望过他,他家人说他的状况已经稳定下来,没有生命危险,难道又发生什么变化?”   我没有回话,因为我得抿住唇,才能防止自己在比平常英俊的学生面前失态。   “……蝶伊?”   毕尹身边那个女孩子忽然出声了,表情有几分讶异。   “您是蝶伊老师吧?您现在在康柏任教吗?”   我茫然望了她一眼,少女也拿下了面具,露出那张足以让任何男性都失神一阵子的精致容颜。   “我是戈登女子中学二年级的学生,敝姓乌。”   她自我介绍着,我才想起她就是毕尹的得标者,花园里最美的一朵百合,戈登女中的纪律会长乌由莉。   “我国三时,胡老师在我们学校任教,我现在已经高二了。”   毕尹望了我一眼,我怔然道:“你还……记得我?”   少女的表情有些微妙。   “当然。虽然您并没有直接教导过我,在戈登也只待了三个多月,但老师那张脸……失礼了,老师的外貌气质,很难让见过的人忘记。”   她重新举起遮脸的红色面具。   “而且那时候,老师陪着曾若以学姊,在生物教室里守了整整三天三夜不是吗?当时全镇警消都被惊动了,我那时候年纪还小,被大人禁止看热闹,一直到胡老师自愿走出教室,我才有幸看到您……那个情景真的很难忘记。”   她看了眼身边的毕尹,不知为何笑了笑。   “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在若以学姊的事件后,校方为了避免同样的悲剧发生,改了分班的方式,每半学期改换一次班级,以防止小圈圈的形成。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减少霸凌的发生,但实际有没有效果,就不得而知了。”   少女双手扯开裙摆,弯身鞠躬,对我行了个正式的社交礼。   “老师从那件事后就离职了,我还以为您不做老师了……很高兴能再次在学校这个地方见到您,胡老师。”   我始终没有吭声,毕尹对女学生说:“由莉同学,我和胡老师聊一会儿,你先去用点餐,我待会过去找你。”   少女点头,她单手提起裙摆,优雅地转身离去,临走前还多看了我一眼。   海滩上只剩我和毕尹,这时舞台方向鼓声稍歇,取而代之的是纾情的乐声,似乎有人在弹奏钢琴。   烟火停止施放,七彩斑斓灯光被调得暗了些,海滩上氛围变得旖旎。   毕尹忽然对着我摊开掌心,却没有看向我。   我吸了下鼻子:“干嘛?”   毕尹看着落地玻璃的方向,只说了两个字:“守则。”   我又揉了下鼻子:“你刚才、是不是叫了我‘老师’?”   “那是因为有外人在,给你面子……少啰唆,到底要跳不要跳!”   毕尹的耐性似乎到了极限,他正要收回手,却被我一把扯住手臂。   我用另一手环住他的后腰,把头靠近他胸口。我大约矮他个五、六公分,这样一低头,耳朵正好抵在他心脏的位置。   毕尹的心跳声十分低沉,和他的嗓音一样,相当规律。   这么近的距离,心脏的声音扑天盖地,盖过了人群的嘈杂声、火把劈啪声,连同我紊乱的心搏声,也仿佛被盖台般,不可思议地平息下来。   我索性闭上眼睛,就这么厚脸皮地靠了一阵子。   “做什么……?”   但被我靠着的人十分不安稳。毕尹简直像被钉上解剖台的青蛙,他四肢僵直,一动也不敢动。   我讪笑,“抱歉,让我就这样靠一下,一下就好。”   远方响起悠扬的钢琴乐,我周围不少男学生向舞伴伸出手,女学生则鞠躬答礼,按着社交礼仪翩翩起舞。   “……守则是让你找男伴跳舞,不是叫你抱着他不动。”   我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近距离观察下,我才发现毕尹先前受伤的右耳上,戴了个小小耳针,是只银制蜜蜂,刚好遮住被解剖刀刺穿的位置。   我伸手碰他的耳针,毕尹像是被烫到一般,浑身一颤推开我。   “你又想干嘛……?”他按着耳朵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很适合你。”我笑说:“多亏我有先见之明,给你开了个洞。”   毕尹脸上一片阴霾,我学着那女学生的样子,单掌抵住他的胸膛,一路滑上他肩膀。   这家伙看似文弱书生,但以我那天拿解剖刀挟持他时感受到的,还颇有料的。   毕尹不自在地耸了下肩,但他也没有再抗拒,摆出一副绅士作派,跟着节拍、在海滩一角跟我转起圈圈来。   宋金姑舞会前有替我特训过,她不愧是前舞后,下腰劈腿关节三百六度旋转都难不倒她。   相比之下,毕尹的舞步便朴素许多,但似乎也经过相当的练习,我感觉他一直在默数节拍,避免踩到我的脚。   “毕尹。”我先打破了沉默:“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当老师?”   毕尹如预料中没有回话,我感觉他满手是汗,体温也节节升高。   “……为什么这么拼命?”我听见他问。   “拼命……?”   “你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才进来康柏的吧?”   毕尹引导着我,在沙滩上转了一圈。   “别以为我不知道,对你来说老师就只是幌子,本来也没人期待你当个好老师。但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多管闲事,宋金姑也好、叶艾利的事也是,明明都不关你的事,为什么要这么自不量力?”   我笑了两声,引来毕尹更深的鄙视。   “大概是,不甘心吧?”我轻声:“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处于无法与外界接触的状态,虽然活着、却没有活着的实感……像是被关在玻璃里的标本一样。”   毕尹难得露出讶色,开口要问什么,但我没给他机会。   “好不容易能像现在这样,自由呼吸、行走、和人说话,我就想多做点什么,觉得我自不量力也好、鸡婆也罢……但至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真正活着的。”   我的话让毕尹陷入沉默。舞台那头的DJ换音乐,变得低沉而悠扬,我的额角贴在毕尹肩膀上,任由他带着我随音乐飘摇。   “……我想好了。”我听见毕尹说。   我一怔:“想好什么?”   “输棋的赌注,你答应我要无条件帮我做件事。”   我喉口一鲠,这孩子真是死心眼。   “我先声明,我没拿到年终奖金是不会离开康柏的,你再倒吊我十次都没用。”   “……我想让你调查一件事。”   “调查事情?”我一愣。   “嗯,这里不好说,蜂鸣祭忙完后,找个时间约出来,我把详情告诉你。”   “为什么找我?我又不是私家侦探。”我想起莫思的调侃。   “那件事我曾自行调查过,但半途就遭遇到阻拦,我合理相信是有人想警告我。”   毕尹捞过我的肩膀,抓着我在他身前转了一圈。本来这边是该他搂我的腰,把我抱进他怀里的,但我们两个都默契地省略这段舞步。   “我也不能拜托安特或莫思,他们都还有家人,除非不怕死的疯子,否则很难插手这件事。”他刻意强调了“疯子”二字。   “我遇到危险,就不要紧吗?”我笑问。   我本意是开玩笑,但毕尹神色十分严肃。   “我会和你一起调查,我只是需要一个台面上的标靶,避免他们把脑筋动到我妈身上,你不会有事的,在事情水落石出前,我会保护你。”   我怔了怔,这孩子的眼神十分认真,一丝曲解或是歪斜的余地也无。   这反而让我困扰,因为没办法以玩笑一笔带过。   这时DJ曲风再度丕变,添入些许轻快的乡村风,现场氛围也越来越热络,不少女孩子提着裙摆,和舞伴相互行礼、彼此凝视。   我和毕尹像从某种魔咒中清醒过来。我的手移离毕尹的腰,毕尹也松开握着我五指的手。   “这样‘守则’就完成了。”毕尹冷酷地理了理衣领,重新戴上面具:“我回去陪乌由莉了,总不成让她白花十五万。”   我笑了笑,“嗯,跟她说打包外带的话也无妨,可以给她打六折。”   张毕尹用吃人的眼神狠瞪我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第18章 饮食应有所节制不可过量   ★★★   康柏的舞会外烩果然厉害,我在镇民中心的长桌上看见十六层的香槟塔,还有跟成年男性躺平差不多长度的奶油蛋糕,除此之外还有各色鸡鸭鱼肉、水果蔬食、洋洋洒洒摆满了一桌,看上去令人垂涎三尺。   我在盘子上叠了高高一堆美食,另一手端着鸡尾果汁,走到不显眼的角落沙发上,正想大块朵颐,长桌另一头却传来嘈杂声。   我往那处一看,有个穿着白色曳地紧身晚宴洋装、踏着宛如灰姑娘一般的玻璃鞋、浑身散发成熟韵味的“女性”,正被一堆装扮成木棉妖、进击巨人和巨大化史莱姆的男学生簇拥着。   他的头发盘到后脑上,似乎特地接过发,脑后用珍珠扣环固定,看起来比平日更甜美可人几分。   范谢米远远看见了我,正确来讲,是看见我盘子上堆的食物小山。   “胡老师!”他朝我招手。   我看着他身后那群妖魔鬼怪,一时没敢吭声。   “我刚才看见了,老师和毕尹学弟跳了舞吧?”谢米主动凑过来,“没想到老师多才多艺,连舞都跳得这么好,下次也请老师教教我?”   我浅浅吸了口气:“谢米,是你吧?”   谢米一怔:“咦……?”   “告诉自治会艾利是被人胁迫才参与赌博、误导Jeffery的人,就是你,范谢米。”我用了肯定句。   谢米这回没有说话,也没有出言辩解,我把整盘子食物往长桌上一放,缓了缓僵麻的五指。   “章德马是个老实人,虽然有时过于天真,但他再怎么误判情势,也不会故意扭曲事实。虽然决意把赌博的事泄露给自治会的人是他,但他最开始传达的对象,却不是里长伯,我说的对吗?”   谢米没有出声、也没有点头或摇头,他的眼神木然,仿佛在听取一个他不感兴趣的广播节目。   “Jeffery周四下午固定会在戏剧社帮忙,这情报还是你跟我说的。我问过德马,很巧的,他去找Jeffery的时间就是在周四下午,但他前往戏剧社时,里长伯却刚好因为公务不在。”   这位不幸的求道者,遇见了正在排演的莎乐美、不怀好意的刁蛮公主。   莎乐美没有爱上这位求道者,却热心地招呼起他来。   ——副会长现在很忙,有什么事先告诉我,我替你转达就行了。   ——你放心,我会请里长伯列为优先事项,一定帮你办妥。   “以你在学校的地位,章德马也不好当面拒绝你,你也不负所托,把事情转告给稍后忙完的副会长……只是改成你觉得有趣的版本,我说得对吗,谢米?”   谢米竟轻笑了声。   “老师没有证据,就这样空口诬赖别人不好吧?有可能是章德马原本就说了谎,我只是如实转达了他的谎言,也是存在这种可能性不是吗?”   “嗯,的确如此,以你的谨慎,你也不会让其他人听到你和德马的对话,这件事死无对证。”我说。   谢米露出放松的笑容:“是吧?而且就算胡老师说的是真的,我转述得稍微夸大了些,那也不能说我错。Jeffery这么忙,总得想办法吸引他的注意,我并没有恶意。”   “……是啊,你确实是没有恶意。”   我重复着这句意味深长的话。   “标本的事也是,你只是不经意地跟安特他们说:胡老师得知失窃后,急着打开衣柜检查,不知道里头有什么。你只是觉得有趣,就好像把糖果丢进蚂蚁行经路线的孩子一样,至于造成什么后果,反正不关你的事,你也不会关心。”   谢米的笑容没变,我也不再理会他,回头端起那盘叠得高高的肉盘。   “……这次就算了,毕竟要追究责任,我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我轻叹一声。   “但谢米,我不是萌萌、也不是什么司法机关,我连康柏的校规都还记不清楚,比起记你警告什么的,我喜欢更有效率、让学生记取教训的方式。”   我凝视着谢米的眼睛,后者也同样直视着我。   “他们都说我是疯子,但相信我……他们并没有看过我真正疯狂的样子。”   ★★★   海滩越夜越闹热,乐团换了摇滚曲风,鼓声打得价天响,远方探照灯五颜六色、更增添舞会氛围。   我拍着吃饱鼓了圆滚滚的肚,双手拎了两包烤鸭、正想打给宋金姑问她要不要一块打道回府,便看见有群康柏学生慌张地朝我走来。   “胡老师、不好了!”   为首男学生神色惊慌,以踉跄的姿势扑向我。   “您是胡蝶伊老师吧?那边出了一点状况,我们不知道该找谁帮忙,大部分的老师们好像都回去了……”   “你是二年M班卢燕西,还有二B的林连城,还有你是曾语芮,是二E的学生,你们都是自治会干部,对吗?是自治会出了什么事情吗?”   这几个男学生愣了下,显然是没料到我能认全他们来 ,一时竟语塞。   “……不愧是蝶伊老师。”   那些人身后传来温婉的嗓音,我听见拐杖一般的“笃、笃”声,有个熟悉的身影朝我踱了过来。   他穿了一件深红色的西装,胸口还别着玫瑰造型的胸针,头发梳成油头,感觉是扮装成什么中世纪贵族。虽然这人不用扮装,光气质就很像了。   “江焰……”我一怔,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这位小少爷。   江焰唇角一扬,“蝶伊老师还记得我,真是太让人感到荣幸了。”   他像上次那般执起我右手,吻了我手背一下,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怎么会在这?”我只好问,瞥了眼他手里的红木拐杖:“你……不坐轮椅也没关系吗?”   “我天生有基因缺陷,双腿神经会随年龄逐渐萎缩。但目前靠着辅具还是能走,坐轮椅当然是比较舒服,但这种场合,还是不给人添麻烦的好。”   江焰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虽然跳不成舞,到处走走逛逛、吃点东西还是行的。”   我有些尴尬,正想讲话宽慰,好在江焰自己圆场了。   “我刚才经过舞台附近,看到自治会的人聚在那,好像是卫学长和毕尹同学不知什么原因起争执,最后还打了起来。”他说。   “毕尹吗……?”   我大为惊讶,那群自治会的学生也七嘴八舌起来。   “是啊!刚才打得可激烈了!”   “刚才一大堆人去劝架,但那两个人就是不听,后来会长被一拳打倒在地上,被人抬走了,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我越听越是心惊,“他们为什么打架?”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好像是为了拍卖网站的事。”另一名学生接口,“本来副会长就已经很不爽,会长又跑过去质问他一些事情,口气很差,副会长实在忍无可忍,才会动手揍人。”   虽然我劝过毕尹要勇敢对抗强权,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想通,还付诸实行。   “那毕尹呢?他有没有怎么样?”我问。   “我们有问会长要不要去医院,但现在夜深了,会长也说不要惊动大家,我们把他扶到安静的地方休息,想说胡老师是他的导师,就过来通知您一声。”   我心情混乱,先前毕尹在健保室吻我,我只当是学生恶作剧,并没放在心上。   后来他三番两次说康柏危险,用各种方式把我撵走,我也当他是看不起我,极尽所能地与他对抗。   而这次他对我找舞伴的事异常在意,又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在我面前,我才忽然意识到,这个学生对我,似乎并不像寻常学生对老师的关心。   但我并不认识这个孩子,至少在我记忆所及。   “你不是自治会成员吧?为什么你也跟过来?”我问江焰。   “我听他们说要来找你,我不是说了吗?我很想再见老师一面……老师真的很适合康柏制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这下再无怀疑,匆匆跟着自治会成员到了舞台背面,另一头乐声正炽,喇叭播放着重低音,不少少男少女在台下劲歌热舞。   “……到了,就是这里。”   公关部长把我带到一个小型货柜前,我想起之前他们在例会里说过,会租用废弃货柜来当休息室的事。   我略感疑惑,因为我本以为会先看到赖安特,那只忠犬始终和主子形影不离,毕尹被打伤这么大的事,却没看见那个壮硕的身影,有点不大寻常。   但我实在担心毕尹,再说这旁边就是会场,人来人往的,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我探头进入铁皮屋中,里头有用来吊挂表演用衣物的衣架,还有用来置放乐器的柜子,料想方才乐团是在这里休息,但现在里头一个人影也无。   我心中疑云四起,但刚想回过头去,便听到拐杖触地的声响,冷不防背后被人重重一搡。   我失了重心,摔在铁皮屋冰冷的地面上,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背后便传来令人心脏冻结的“匡当”声。   我蓦然回身,但迎接我的是大门自外上栓的声音,刺耳地令人齿冷。   “不……”   我嘶哑着嗓子,奋力拉扯着铁皮大门,但纹丝不动。   我想出声求救,但恐惧忽然袭上我的嗓子,让我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眼前的场景开始扭曲、变形,仿佛此处不再是HoneyBeach,而是那个挂满标本的书房,那个我和“蝶伊老师”自始至终未曾逃离的地方。   我自以为烧死了蜘蛛,得到自由。但实际上,我始终还黏在蛛网上。   我和“蝶伊老师”,都是胡涅尔校长的标本。   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将一直都是。   (蚁的标本纪录•完) 第19章 纪录之间(二)•上篇   ★★★   张毕尹领着罗莫思,找到了蹲在沙滩一角,被褪去上衣、泳裤也被扯得歪一边的赖安特。   “安,你有看到那个男人吗?”   心灵受创的手球队长抬起头来,“我只看到一堆女人,没看到什么男人……”他呜咽着。   “……胡蝶伊不见了。”   张毕尹难得同情地看了麻吉一眼,得标赖安特的是戈登的文艺部部长,她是手球社双璧的头号粉丝。据说她仗着自己付钱是老大,逼迫赖安特和章德马拍摄了不少神秘的双人照。   “依那男人的性格,他好不容易高价把我们卖出去,一定会来视图成果,但他没来找我、也没来找你看好戏,有点不寻常。”   “会不会是悄悄看过,觉得无聊,跟金姑姊回去了?”   张毕尹抚了抚下颚,“罗莫思,照片。”   罗莫思怔了怔,张毕尹朝他摊平手掌。   “你的相机,难得遇到这种舞会,你不可能不借机偷拍,给我看你偷拍的照片。”   罗莫思似乎嘟哝了什么,但还是乖乖把相机交出去:“先声明,胡老师进镇民中心以后我就没拍了,我听说萌萌会来巡视,连进都不敢进去。”   张毕尹专注地浏览着照片,罗莫思并没说谎,照片都是在沙滩拍的,其中有不少是张毕尹和胡蝶伊相依偎跳舞的照片,还特写了张毕尹放在胡蝶伊腰上的手。   赖安特以诧异的目光从旁看着那些照片,想问些什么又作罢。   张毕尹扳着脸,顺手把那些照片都删了,罗莫思也不敢吭声。   “这是在拍什么?”张毕尹滑到一张舞台侧的照片。   “喔,我看自治会的人聚在当休息室用的货柜那边,想说他们不知道在干嘛,说不定有好戏可看,就凑过去拍了几张,但好像也没什么大事。”   张毕尹的指腹抹向照片一角,有个拄着拐杖的少年,隐身在货柜屋侧边,似乎正在看着什么人。   罗莫思见状说:“这人是二M的江焰吧?就是那个掰咖的,真难得他会参加这种活动,听说他出席率比范谢米还低,而且他根本没办法跳舞不是吗?”   张毕尹沉吟片刻,“走,我们去货柜那里看看。”   他把相机还给罗莫思,这时棕榈树后传来明媚的嗓音。   “小安!还有毕尹和莫思同学,你们都在这里!正好,你们有看到蝶伊吗?我到处都找不到他。”   来人是宋金姑。她已卸下扮装用的精灵翅膀,换上了比基尼泳装。黑橘交错的挖空短裙衬托出花蝴蝶的好身材,胸前的丰硕更是一路牵引着男学生目光。   张毕尹问她:“你最后一次看到胡蝶伊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在镇民中心里,蝶伊把北京烤鸭整只都拿空了,还跟服务人员问有没有多的,后来我看他往后头走,还以为他去用餐了。”   张毕尹深吸了口气,“安,打手机。”   “……我没有他的私人联系方式,这里是校外,康柏手机无法使用。”赖安特无奈地摊手。   “啊,我有蝶伊的BINE,我拨拨看吧?”   宋金姑不是笨蛋,见两名少年如此反应,也知道事态不单纯,立即拿出镶满水钻的手机来。   两名少年都凑近她。宋金姑拨通了电话,铃声响了许久,久到三人都快要放弃时,显示昵称为“女王斑蝶”的头像终于拉满了屏幕。   “胡蝶伊!”张毕尹忍不住吼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手机那头寂然无声。   张毕尹十分焦躁,他抢过宋金姑的手机,用两手握着扬声器。   “胡蝶伊!说话!你还醒着吗?”   “求……”   电话那头传来震耳欲聋的机械杂音,虚弱如游丝的人声夹杂在其中,毕尹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才勉强听清那头在说些什么。   “求求您、不要这样,我已经……受不了了、解开、放我出去……”   “不要这样、我不喜欢这样……求您、求求您……我想离开这里……”   “……饶了我、饶了我吧,我不敢了,我不会再反抗您了,爸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安特姊弟都神色骇然,毕尹脸上满是阴霾,他深吸口气,将手机贴紧耳际,阖上双眸数秒,蓦地瞠大双眸。   “……是货柜。”张毕尹沉声说:“Jeffery他们租了几个废弃货柜当休息室用,刚才那个声音,是起重机收臂时的声响。”   张毕尹话音刚落,只听海滩那头传来车辆发动的声响,有台大卡车刚从海滩开上公路,上头相叠地载了五、六个小型货柜,正打算驶离。   张毕尹更不迟疑,发足便往公路方向奔去,赖安特紧随其后。有人站在货车驾驶席之侧,似乎在和司机交待些什么,却是自治会的庶务部长。   只见穿着骷髅装的男学生朝司机点了个头,司机拉上了窗,踩动油门,载着货柜往公路那头扬长而去。   “毕,上来!”   张毕尹正咬着牙,回头见赖安特已骑在他的野狼電單車上,他右手一扬,将安全帽扔进老友的手中。   “我刚听自治会的人在讨论,这些货柜好像是快要废弃的,所以才能用便宜的费用租到,接下来恐怕是要送到回收场。”罗莫思在重机的嘈杂声中说道。   张毕尹没有回话,赖安特催动油门,他便在電單車呼啸声中眯起眼睛。   “胡蝶伊,你可别给我死在这种地方啊……” 第20章 纪录之间(二)•下篇   ★★★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白色房间里。   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个实验室一般的地方,周围摆满了我熟悉的解剖刀、包括甲醛在内的各类药剂、还有心电图和点滴架等生命维持设备,远处的架上摆满了各种浸液标本,里头飘浮不是昆虫,而是人体各部的器官。   而我正躺在一张实验床上,浑身动弹不得。   我一时有些慌乱,过去“蝶伊老师”虽然经常处于这种状态,但对我来说还是头一遭。   温柔慈善的胡校长为“蝶伊老师”准备了标本专用的束缚道具,我的双手双脚都上了铐,连胸腹都被束带绑着,足以完全压制一个十多岁少年的挣扎。   他总是在夜深人静,把“蝶伊老师”带进这间白色房间,他称作“标本收藏室”的地方。   他会先拍“蝶伊老师”的头、问他过得好不好。   但“蝶伊老师”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他玩赏标本前的序曲、一种助兴,实则他对这些一点也不关心。   对胡涅尔而言,“蝶伊老师”不是他的亲人、也不是学生或其他东西,而是他的标本,货真价实的收藏品。   胡涅尔会叫“标本”脱去全身衣物,脱到和那些素体一样一丝不挂。   然后胡涅尔会开始装饰他的标本,所谓“装饰”,包括会为标本购买各种衣服,裤装、裙装、旗袍、镂空的皮装、希伯来式的薄纱,也有水手服和各种女装,这些还算是正常的。   也包括一些不大正常的,包括警局用的手铐、中世纪的枷具,还有一些通常用在成人身上的玩具。   通常胡涅尔会亲手替标本穿上那些装饰,然后便是标本收藏家的玩赏时间。   一般而言是一个晚上,胡涅尔如果心情好的话,会在酒后把标本卸下来,请佣人替标本瘀青发红的手脚擦上软膏。   胡涅尔不喜欢标本乱动,那会妨碍他的兴致,束缚标本的镣铐通常很紧,最多只能轻微移动脖颈的程度。   如果标本不经他指示乱动,胡涅尔就会生气。   标本通常也不被允许摄取食物、或任何生理需求,因为胡涅尔讨厌标本弄脏。   犹记标本曾经失禁过一次,让胡涅尔大发雷霆。标本于是被胡涅尔豢养的那些虫子们按着头,押进放满热水的浴缸里,洗到胡涅尔满意才放行。   如果胡涅尔心情不好,又或者标本犯了什么错误,玩赏时间就可能长达一日、甚至数日。直到标本有折损的危险,才会被获准暂时变回活人。   胡涅尔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称赞标本。   他最常对标本说的话就是:“你真是太美了,你是我最美的一副收藏,斑蝶。”   “胡蝶伊——!”   如声呐般的吼声和胡涅尔的唤声重叠,驱走了后者,让我蓦地清醒过来。   “匡当”一声,我的头似乎撞击到什么硬物,疼得我直吸气。   我忍着浑身筋骨酸痛,勉力睁开一丝眼帘,入眼是冰冷的、生锈的货柜铁门,我听见外头传来模糊的引擎声,一时还有些茫然。   “胡蝶伊、醒了就回话!不要装死!”   我往声音来源一看,才发现是我的康柏手机,在我晕倒时掉出我的口袋。   “你在货柜里头,对吧?回答我!”   手机那端的嗓音有些嘶哑,感觉是已经重复同样的句子很多次。   “嗯……”我呻吟着,发觉自己声音沙哑:“毕尹……?”   手机那头传来松了口气般的吐息声。   “……保持呼吸,那些货柜有气密的设计,一旦门栓死,里面的氧气会逐步减少,你失踪了两个多小时。”   毕尹的嗓音宛如大提琴般,在我耳边回荡着,填满我所有听觉。   “总而言之不要睡着!听见没有?手机保持接通,我和安特会想办法追上你,了解了吗?”   我趴伏在冰冷的铁皮地板上,毕尹的声音十分急切,不知为何,听着这样的嗓音,我竟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呐,毕尹。”我对着手机呢喃,“你……从前和我见过面,对吗?”   手机那头寂然无声,只有摩托车轮在柏油路上摩擦的声响。   “虽然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但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的脸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不单因为你是黄蜂的亲人。”   我低低笑着,货柜里的空气确实稀薄了点,我竟觉得视线模糊。   “我不记得你,但你却好像认识我,而且不是一面之缘那种,很像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关注我一样。”   我止不住笑声,但我才吸了口气,肺部就像灼烧一样疼痛起来。   “但我们相差了十多岁,我没有年纪比我小的朋友、当然也不是恋童癖。唯一可能的链接就是黄蜂……黄风鸣老师,哈,我现在想起来他的本名了。”   “胡蝶伊,不要浪费氧气。”手机那头传来毕尹的招牌重低音。   “你现在姓张,是跟你母亲的姓吧……?”   但我没听毕尹的劝。   “不,应该说是养母,学校数据上说你亲生父母不详,我问过吴校长,他也不肯说。”   手机那头传来摩托车的急煞声,毕尹似乎说了什么,但我听不清。   我的脑袋变得晕糊,肺部的灼烧感夺走了我的思考能力,也卸下了我的防备心,我持续咯咯地笑着。   “我穿着康柏的制服、出现在你面前时,你的表情好像看见什么故人一般,你不是第一次见我穿康柏制服,对吗?而我现在隐隐约约想起来了,黄蜂老师当年教我时,好像有带一个孩子来见过我。”   “那个孩子很可爱……跟黄蜂老师一样,生得很俊俏,但个性却有点阴沉,我怎么逗、都没法让他笑起来……”   手机那头没人说话,但不可思议的,我仿佛能见到毕尹坐在安特身后,紧抿着唇、皱着眉头,倔强直视前方的样子。   “但我记得的就只有这样。蝶伊老师的纪录里,一次也没提到黄蜂老师的亲人,感觉他的视线里只看得到黄蜂老师,也只在意黄蜂老师……”   我视线越来越模糊、听觉也逐渐离我而去,张口吸气变得痛苦,我索性放弃这个动作,任由意识沉入水底。   毕尹在电话那头喊了些什么,但我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   “所以抱歉哪!毕尹,如果有天我能想起来这一切的话,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虽然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就是了……”   我意识的最后,停留在搁在铁皮地板上的手机屏幕上。   屏幕蓦地亮起、又灭掉,铁皮屋里一片黑暗,也带走了我的意识。   我只感觉地板似乎倾斜了,我的身体被转了一周,然后是碰撞声、脚步声、铁器敲击声、铁栓解开的刺耳磨擦声、铁皮被踩踏时震耳欲聋的反响……   最后是有人抓住我肩膀时,声嘶力竭的吼叫声:   “胡蝶伊!胡蝶伊!胡老师?蝶伊老师……你给我醒一醒——!”   纪录之间(二)•完 第21章 序章   “蝶伊老师”的标本纪录里,有一张神秘的照片。   照片看来年代久远,边缘也有些破损,至少超过十年。   拍摄地点是在一间教室大门前,看板上写着“生物教室”。   照片中共有十四个人,其中十三个是学生,一个是男性教师。   男人长相整齐,笑起来牙齿很白,给人温柔的印象。   学生们则大多面容平庸,但也有几个特别引人注目的。   最右首是个满脸严肃、戴着眼镜的少年,而他的身边,有个高大黝黑的男学生,正热情地搂着眼镜少年的肩膀,尽管眼镜少年看上去十分不情愿。   就在照片最边缘、男性教师的后方,畏缩地站着一个五官细致、光看便会让人想搂进怀里疼惜、宛如蝴蝶一般的美丽少年。   而照片的右下角,以血红的麦克笔写了一行字:   “生物研究社成立合影20XX.03.15”   ★★★   “那么这次的蜂鸣祭,二R摊位就决定是砸水球了,有人有异议吗?”   张毕尹站在讲台上,手按着投影式的黑板询问着。   他耳上还戴着那枚蜂针,右手则包着厚厚一层绷带,即使如此还是掩盖不了他的威严,底下安安静静的,比我教人体剖面图时还要安分一百倍。   “至于摊位运作的细节,齐林,接下来由你上来说明吧!”   毕尹抬头说,坐在靠窗左侧的一名小胖子立马跳了起来,他是二R的副班代,全名是费齐林,绰号龙猫。   我第一次看见他时,就觉得他像DODORO,结果没想到绰号还真是这样,康柏学生也不见得比较有创意。   但别看龙猫长这样,他的成绩相当优异,校排也是稳坐前二十,是提升R班成绩的重要战力。   话说上月第五次小考,二R掉到全校倒数第二,和倒数第一的二M平均分只有零点二差距,吓出我一身冷汗。   掉排名的原因主要出在毕尹身上。他这次数学和物理都没拿到满分,生物则是考了历史新低,只有七十八分。   虽然总分还是稳坐年级排名第一,但二R的平均分基本靠毕尹大明神拉抬,少了二十分之一相当致命。   “小毕最近有点心神不宁。带读书会时还会走神,特别是在写生物考题时,一直咬牙切齿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莫思还特意跑来跟我说。   “目前初步规划是在冰水池上设置活动式座椅,再设置靶心,水球击中靶心的话,椅子就会倾倒,关主就会掉进下面的冰水池里。就算没击中靶心,也可以依据击中的靶面内容,对关主做出各种事情……”   龙猫在前面讲得口沫横飞,我见毕尹站在后头,用手捧着包着绷带的手腕,忍不住悄悄靠近他。   “……你手还好吗?”我压低声音问他。   但张毕尹冷着一张脸:“班会进行中,请不要跟我说话。”   那天安特用電單車载着毕尹,好不容易在回收厂边追上我,大吼着要司机停车,当时距离我被关进去,已经超过两小时。   自治会租用的小货柜一共有六个,他们一时分不清我被关在哪个里头,只好拨响我的手机,再逐个耳贴铁皮确认,光是这样就又耗了快半个钟头。   而找到我所在的货柜后,更发现那批人居然将门栓缠了铁链、用热熔胶焊死。   这让来救我的两个学生十分崩溃,只能喊回收厂的人来帮忙,直接用电锯锯开铁链,这又耗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铁链好不容易锯开,但由于门板和门框不大合,竟卡着打不开,毕尹索性徒手去扳门,锐利的铁皮把毕尹割得满手是血,这孩子却浑然无所觉。   他们搭宋金姑叫的救护车,送我进镇立医院,好在我终究是命大,急救之后恢复了生命迹象,也没有因为脑部缺氧过久成为植物人。   从头到尾,毕尹都守在我身边,连自己在滴血的手都无暇顾及。   由于我基本全程昏迷,上面这些事,我都是事后听宋金姑转述的,而宋金姑则是听他亲爱弟弟的目击证言。   这样经过两层传述,冲击力自然减少许多,但据说毕尹开门时一直在嘶吼,看见我几乎断气时又发抖又腿软的,和平常冷静自持的他判若两人。   但事后我找到毕尹、想跟他道谢,他却变得比平常更生人勿近,看到我就跑,我跟他说话他也置之不理,彻底把我当成空气。青少年真的太难懂了。   “……至于关主的人选,依据先前学长们做过类似关卡的反应,越是被大家讨厌的人当关主、就越有效果,加价买水球的人也会越踊跃……”   龙猫还在前面说明,我不理会毕尹的排拒,继续压低声音。   “自治会的事怎么样了?”   那日设计我关铁皮屋的,除了自治会那些干部,还有那个江焰。   当天如果不是他突然现身,我对自治会的人一定会多一层戒心,毕竟我跟他们有不少过节。   而那个叫江焰的明知这点,还协助他们说谎,眼睁睁看着我被关进货柜等死,这当中的阴狠令人齿冷。   但我不记得自己有得罪过他,难道是在餐厅点走他想要的限定套餐吗?   话说我对他的脸一直很有既视感,在调阅了学生数据后,才发现江焰的母亲,叫作“宋古罗”。   而这个“宋古罗”不是别人,正是宋金姑的亲生母亲。   “嗯,他和前会长江游,是我妈离开我爸后,在江家生下的双生子。”   我在震惊之下问了宋金姑,她也不隐瞒。   “那你跟江焰他……”   “算是同母异父的姊弟,但我和他们完全没交集。”宋金姑叹了口气:“我妈在康柏教书时,先跟我爸未婚生了我,又劈腿江焰他爸,也就是校医江飞火。”   我恍然过来,难怪先前宋金姑提到自己姓氏时,如此讳默如深。   宋金姑的父母都曾是康柏教师。赖皮斯、也就是赖安特的老爸教体育,宋古罗则教音乐,当时音乐教室就在体育场上方,赖皮斯经常站在窗边听宋古罗弹琴,据说因此日久生情。   美丽的音乐老师把未来的黑道老大吃乾抹净,因而有了宋金姑。   但两人商讨先上车后补票期间,年轻俊帅的校医江飞火出现了。宋古罗难敌小鲜肉魅力,三人上演了一场横刀夺爱的剧码。   最终宋古罗抛弃了赖皮斯,和江校医共结连理,赖皮斯也因此黯然离开康柏,踏上极道的不归路。真是康柏版的花系列。   但我总算理解,为何赖安特的父亲在看到宋金姑的裸照时会如此暴走了,恐怕是勾起了什么PTSD,觉得有其母必有其女之类的。   “但我听我爸说,当年不是我妈劈腿,而是江校医他……总之,江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小心他们父子俩,蝶伊。”宋金姑说。   我思考过告发他们,毕竟我事后才从司机那里听说,那些孩子塞钱给司机,不管后面有什么动静,都别管继续开车。   这已经不是恶作剧的等级,他们是真的要想干掉我。   但我当时心神不宁,没能录音录像存证,而毕尹急着把我从鬼门关救回来,也没来得及对现场进行搜证。   事发的地点是海滩,附近没有任何监视录像器,就算有一、两个目击证人,也未必敢出来为我作证。 第22章 学生于班会时宜积极参与   “……不算好,Jeffery退出了自治会。”毕尹说。   卫弗明在舞会后向学务处递了退会申请,表面理由是想专心准备升学考。   里长伯退出后,公关部长卢燕西、会计部长林连城和庶务部长曾语芮也不约而同地挂冠求去,六名干部转眼只剩下两个。   这件事在康柏学生间当然引起骚动,多数人都认为毕尹玩完了。毕竟选举在即,现在要一次找齐四名干部近乎不可能,几乎是躺输的局面。   这让我有点后悔,虽然是对方先来挑衅,但我不热血教师上身、没骂哭卫弗明的话,说不定他们不会做得这么决绝。   “……老师,这样可以吗?”   龙猫的声音打醒了我的沉思,我惊醒过来,发现全班学生不知为何都盯着我。   “怎、怎么了?”   “他们在问你,愿不愿意当最后一关的关主?”莫思好心为我讲解:“本来应该是由我这个康柏公敌去当的,但他们认为老师你的效果更好,刚才大家讨论了很久……但你好像顾着和小毕眉来眼去。”   我难得脸热,龙猫在一旁补充。   “胡老师最近在学校里很出名,许多外校学生也对老师感兴趣。老师当关主的话,可以吸引不少客人,当然老师如果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勉强。”   “不过就是掉冰水而已吗?小事情,没问题。”我比了个“No Problem”的手势。   班会一直持续到下课钟响,龙猫才宣布散会。   罗莫思双手托着后脑,从正要去学生餐厅的我身后经过。   “真无聊,班级活动什么的,不过是余兴节目,蜂鸣祭的重点又不在这里。”   我一怔:“那重点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当然是守则啊!”罗莫思神秘地说。   来康柏如今第六个月,我也逐渐习惯每月一次“守则通知”的事。   就如章德马所说,“守则”多是些小事,像上个月是什么“露出脚趾头上学”,转眼间全校都是穿着夹脚拖的男学生,连毕尹都换了凉鞋。   还有什么“配戴有蝴蝶结的物品”,我姑且也买了个蝴蝶结戒指戴在无名指上。   我偷偷观察有没有纠察队在检查、或是做MEMO之类的,但都一无所获。   这也是守则可怕的地方,越是这种能轻易办到的小事,人们越会不假思索的服从,甚至不会去思考遵守的理由,反正跟着大家做准没错。   即使守则偶尔变得严苛一点,大家也会觉得都遵守这么久了,反抗也是麻烦,就这么咬牙忍耐过去算了。   某些方面来讲,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手法确实高明,毕竟“服从规定”是一种习惯,守则显然很清楚这一点。   “反正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再过几天。”罗莫思说。   ★★★   标本纪录:003   标本品种:蝉   蝉的故事有点长,得分几次纪录完。   “蚁”的标本完成后,蝶伊老师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关在阴暗的房间中。   他看着满屋子的标本,思考自己成为老师的意义,也没有去应征新的学校,就这么一日渡过一日。   蝶伊老师二十七岁那年夏天,一位老朋友知道了他的状况,认为蝶伊老师不能再这么下去,便为他介绍了一所新学校。   那是所慈善学校,学校与孤儿院合作,专收那些因为家庭或身体种种因素、想念书却没办法实现愿望的孩子们。   如果是这种学校的孩子,应该会懂得体谅别人,不会再发生那种可怕的事,蝶伊老师这么安慰自己。   蝶伊老师在那年秋季应聘,成为慈善学校的专任生物教师。   这里的学生也如蝶伊老师所想的单纯得多,有许多残疾的学生、也有不少孤儿和穷人,这让蝶伊老师的教学生活充满意义。   他渐渐忘了“蛾”和“蚁”的事,恢复往常的笑容。   直到某天中午。   蝶伊老师喜欢一个人用午餐,那天他带着六个三明治,到校舍顶楼享用。   他就在那里,遇见了蝉。   蝉穿着学校制服,让蝶伊老师知道他是慈善中学的学生。   当时蝉站在顶楼栅栏之外,两脚是光的,鞋子就脱在栅栏下。   蝶伊老师忙大叫:“你在做什么!不要做傻事!”   蝉回过头来,表情相当冷静。   “你做过‘分类’吗?”蝉问他。   蝶伊老师愣了一下,但他不敢刺激蝉。同为十八岁的青春男孩,蝉和蛾完全是不同类型,蝉高过蝶伊老师半颗头,他害怕蝉冲动起来,自己拉不住。   “什么分类?”蝶伊老师只好问。   “任何分类。像是把垃圾分成可燃和不可燃,把季节分成春夏秋冬,把饮料区分成奶茶和咖啡,把书籍分为文学类和非文学类。”   蝶伊老师耐着性子说:“当然,这不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吗?”   “那人呢?”蝉又问他:“你也会把人分类吗?像是模范生和资源班,好学生和坏学生,或像新闻报导法官审犯人一样,分成可教化和不可教化。”   蝶伊老师深吸了口气。   “我会,就像我捉到昆虫,会先将他分类成膜翅目、广翅目和捻翅目,但这充其量只是我快速认识他的方法,等和它熟起来后,我就会把分类标签拿掉,用我自己的方法去衡量它。”   “那要熟到什么程度,你才会把我身上的‘分类’拿掉?”   “……你先从那里下来,我就跟你说。”蝶伊老师说。   “如果我和你交往呢?”蝉语出惊人:“如果我是你男朋友,你会把我从‘废物’、‘不良品’、‘坏孩子’分类中拿掉,放进只属于我的分类吗?”   对于当时答复的细节,蝶伊老师回忆不大起来。   那时他脑袋里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不能让其他标本的悲剧重演,绝对不行。   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蝉搂在怀里,在学生注视下走下顶楼。   他成了蝉的“女朋友”。   蝶伊老师事后才知道,当初相遇时,蝉并不知道他是学校老师,怪就怪当时他太瘦,个子又不高,加上娃娃脸,也难怪会被误认。   但误认身分也就罢了。重点是,蝶伊老师还被蝉误认成女性,也才会对他提出交往的要求。   蝶伊老师还从班上的女学生那里得知,蝉不是个简单的孩子,在外头很多朋友,和校方似乎也有特殊关系,是这所学校的老大,没人敢惹他。   蝉的家境似乎不错,上学放学都有车辆接送,平常穿的运动鞋也都是名牌,据说经常请全班喝饮料。蝶伊老师不懂他为何会来念这所学校。   蝉在宣称和蝶伊老师交往的第一个休假日,约他去闹区约会。   蝶伊老师战战兢兢地抵达会面点,对方穿着俐落的帽T和牛仔裤,和穿制服的样子大不相同。   果然是年轻他一轮生肖的孩子,加上蝉本来长得帅,这样一打扮起来,路过的人目光都停留在蝉的身上。   “走吧。”蝉对蝶伊老师说,还伸出一只手臂来。   但蝶伊老师没敢牵他的手,闹区离学校不远,他也怕被学生目击。   蝶伊老师从后赶上蝉,“你是认真的吗?”   蝉双手插在口袋中,神态轻松:“你指的是什么?”   “你是……认真要跟我、咳,交往?”   “不是你自己答应的吗?”   “但我是……男的,还是你的老师。”   令蝶伊老师更无法理解的是,蝉后来得知他的真实性别后,非但没有大喊恶心将他丢开,反而像是找到更有趣的猎物般。   他到处宣示主权,出入都和他黏在一块,弄到其他老师都知道蝉爱慕他,而学生们都视他为“老大的女人”,不敢越雷池一步。   蝉没说话,他回过身,把刚买的棉花糖递到蝶伊老师手里。   “这个给你,很好吃的。”   他们逛了许多地方,一起看了场电影、喝了下午茶。蝉还给蝶伊点了个草莓奶油蛋糕,是高中女生会喜欢的口味。   蝉还带蝶伊老师去Game Center,在那种都是学生的地方,时年二十八岁的蝶伊老师显得格格不入。   蝉擅长各种游戏,跳舞机、音乐游戏、射击游戏、夹娃娃和拳击机,每一样都驾轻就熟。   蝉在Game Center似乎是名人,不少打扮入时的女生来搭讪,蝉也从善如流地寒喧着,俨然游戏场的王者。   蝉指着夹娃娃机,问蝶伊老师:“你喜欢哪个,我夹给你?”   蝉夹了满满一山的娃娃,蝶伊老师见周围一堆人围观,连忙阻止他。   “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都已经这么晚了,你父母会担心的。”   但蝉噗嗤一笑:“说这种话,好像你是老师似的。”   蝉一直在游戏中心玩到夜深,才在一堆狐群狗党簇拥下离开。   蝶伊老师抱着一大袋绒毛娃娃,踉跄着尾随蝉回到巴士站。   他正松了口气,想说漫长的一天终于要结束了。   但蝉忽然回头望向他。   “接下来呢?去你家打炮?还是我家?” 第23章 乱丢垃圾者申诫乙次   我趁着元宵三连休,捧着一大束花,到镇立医院探望卧床中的叶艾利。   艾利在万圣舞会过后不久的清晨转醒过来,终究是年轻人,恢复力惊人,过不了几周就能起身,也能跟担心她的艾奈说几句话。   蟹壳拍卖攒的钱付清艾利的医药费后,还有为数可观的盈余,足以让叶家在艾利毕业前过上一段高枕无忧的日子。   艾利的父亲也住在同间医院里,艾利自杀的事似乎对他冲击颇大,让这位大人意识到不能够就这样亲职放弃下去。   据章德马转述,本来生意失败后,艾爹一直灰心丧志,也不太愿意接受治疗,但现在天天都到复健科报到。   我想起艾利微笑着对我说的那句:“一切都会有好结果的。”有种既庆幸、却又胸口发酸的感觉。   镇立医院离海边很近,我把第二个标本罐拿到HoneyBeach,绑了浮标,任他随着海浪飘走。   看着绑着防撞棉的玻璃罐,消失在湛蓝大海那头,我禁不住松了口气,却也有种想哭的感觉。   “再见了,蚁。”我轻声。   年节将近,天气越来越寒冷,我时不时就钻空堂往大浴场报到。   康柏大浴场位于校舍栋与宿舍栋交界处一楼,据说是康柏大火后才改建的,设备新又宽敞,中央热池长达十二点多公尺,大到在里头游泳都无妨。   大浴池的墙是面巨大壁画,以油墨彩绘,再粘贴彩釉磁砖点缀,相当吸睛。   壁画内容也令人玩味,左首则是个花园,有只花纹斑斓的蝴蝶停在花心上采蜜,右首则是个蜂巢,有一大群黄蜂化成蜜色风暴倾巢而出。   这让我总有种感觉,仿佛那些黄蜂的目标不是花,而是那只孤单的蝴蝶。   我泡完午间澡,穿了两层套头毛衣、外加手套毛靴毛帽,把自己裹得像颗人型大福,走进中庭时,还是冷得簌簌发抖。   我在那里遇见德马和安特,两个人正在练习接球,手球双璧的球劲不容小觑,球的破风声让路过学生都心惊惊,方圆百里之内生物绝迹。   “不错,你准头有回来了。”安特对德马说。   “习惯视差之后就还好,但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这么精准地控球,蜂鸣祭之前得再多练习。”德马按着眼罩说。   我走到安特身后。德马看见我,露出不自在的神色,这孩子似乎还很在意艾利的事,最近上我的课,都一副欠了我五百万没还的表情。   “胡老师……”他低下头,因而漏接安特的球,忙转身去追。   赖安特瞄了远去的德马一眼,忽问:“所以蜂鸣祭,你怎么打算?”   我一愣,“蜂鸣祭?不是要砸水球吗?”   “不是,谁跟你说班级活动,是‘分类游戏’的事。”安特说。   “分类游戏?”   我一脸呆滞,赖安特也瞪大眼睛:“你不知道?毕没有跟你说吗?”   自从江焰那篇无的放矢的新闻后,安特这孩子就一直误以为我和毕尹正处于热恋状态,而这次货柜事件多半让他根深柢固的认定,我和毕尹已生死相许。   我没向安特解释,是因为觉得日后另有用途,我想毕尹没跟他澄清的理由应该也跟我一样。只可怜了这个手球脑袋的孩子。   “那是什么?跟守则有关吗?”我问。   “当然有关,你不是到任第一天就收到通知了吗?你的‘分类’。”   我想起短信下方那行意义不明的文本。   标本编号:000   标本品种:蝴蝶   “品种……吗?”我喃喃说:“所以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品种?”   安特点了下头:“嗯,品种一共有五个,分别是蜂、蛾、蚁、蝉和萤。”   按照安特的解说,康柏学生在收到入学时第一次守则通知,被称为“入学通知”时,都会被指定一个品种。五个品种人数差不多相等,但除非自己亲口跟人说,否则不会知道别人的品种。   “我的品种是蚁、毕是蜂,罗莫思那小子是蛾,我们互相确认过入学通知。”   “但品种什么的,是根据什么决定的?”我问。   “跟守则的制定人是谁一样,没有人知道。”安特说。   “那编号呢?每个人号码不一样,是吗?”   “嗯,编号似乎跟品种中的强弱有关,越强的越靠前。”   安特说:“毕说不单是肉体强弱,应该是综合各种评价的结果,而且每年都会变动,例如莫思那小子去年编号是015、前年是027。”   我计算了一下,康柏学生是定额,七百二十人除以五,每个品种就是约一百四十四人,二十七算是很靠前了。   “确认一下,有蝴蝶这个品种吗?”我又问。   “蝴蝶?”安特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我没听说过有这种品种。”   我不禁汗颜,该不会是我的守则通知有什么BUG?   “分类我明白了,那‘游戏’又是什么?”我只问。   “每年都不一样,分类游戏只会在蜂鸣祭期间进行,和普通守则一样,都是以通知方式下达指令,时间在蜂鸣祭前一个周五下课后。”   我恍然过来,难怪罗莫思会说“再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说到康柏的校庆“蜂鸣祭”,是个长达六天、举校共襄盛举的重要活动。   前两天被称为“筑巢”,学校所有课程终止,让学生专心准备校庆。也开放外部人士进出康柏,好和厂商接洽、安排场地。   中间三日称为“采蜜”,通常会挑选跨周六日的时间,届时班级店铺和社团摊位都会开张大吉,也会有不少外宾家长前来。   最后一日是“冬眠”,将由自治会结算各班级店铺和社团摊位的营业额,并公布投票结果、颁发奖项。   而分类游戏,通常是在“采蜜”期间进行。   “去年的分类游戏是‘寻找异类’,就是在五个品种中分别找出不是同类的人。越快找出来的品种分数就越高,冬眠期前找不出来该品种就算输,但异类反而可以幸免于难。反之,如果异类被找出来,全品种都算赢,异类算输。”   我咀嚼着这个意味深长的游戏守则。   “赢了会怎样?输了又会怎样?”我问。   “赢的品种通常会获得大量的蜂点奖励,本来蜂鸣祭就有各种获得多余票数的方法,也有各种扣除蜂点的罚则。”   我暗想原来如此,蜂鸣祭的代币“蜂点”,采用电子货币形式,会在前一日导入每个师生的康柏手机。   宋金姑说这些“蜂点”,在蜂鸣祭期间相当重要,举凡在摊位消费、购买社团表演门票,或是参加运动赌盘等等,都能使用蜂点交易。   “听起来确实是个‘游戏’。”我说。   “我还没说完,分类游戏结束后,成绩最差的品种会有惩罚。”   我喉咙“咯登”一声:“惩罚……?”   “……通常就是‘断尾’。”安特说:“去年因为有异类的存在,最后接受断尾的是最早被揪出来的异类,但有品种的‘领袖’被惩罚的状况。”   我蓦然想起我初入康柏时,委托霍医师调查的事。当时霍医师的信上说,康柏每到学期之交的二月,就会有学生退学,原因不详。   退学学生大多是成绩优异、再不就是某个领域出类拔萃的人,当时我就呐闷这些人为何会退学,原来是这么回事。   “领袖怎么决定?”我问道,虽然我隐约猜到答案。   “有些游戏机制可以指定,但多半都是每个品种编号排序最靠前的人。”   “也就是001……吗?”   “嗯,排序虽然每年会变动,但越靠前的编号通常越固定。我已经连续两年都是002,而毕他……”   他顿了一下,“毕他从入学到现在,一直是‘蜂’的001。”   我想这也不意外,那孩子优秀到守则也挑不出错处。   我思索片刻,又问:“如果运行人自己被‘断尾’,要怎么处理?”“会有其他运行人。”安特似乎完全把我当成自家人,格外坦承:“守则的运行人不单我们几个,还有别人、也会更换,一切端看‘守则’的指示。”   “等等,难道你们不能不理会吗?”我忍不住问:“这种莫名其妙叫人犯罪的短信,怎么看都太奇怪了吧!为什么你们会对他言听计从?”   “……每个运行人都有不同的理由。”   安特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守则在指定运行人时,会答应运行人一个‘愿望’,只要做完守则指定的任务,守则就会替他实现‘愿望’。”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所以你和莫思、还有毕尹,都是为了同一个‘愿望’,才愿意听守则的话?”   安特摇了摇头:“罗莫思那家伙我不清楚,但毕会成为运行人,是想跟守则交换某个情报。”   “情报……?”   “好像跟他爸有关,毕的父亲以前是康柏老师,后来死在康柏,毕想调查他的死因,但我只知道这么多,毕不喜欢人过问他的私事。”   我喉口一鲠。   “是……黄风鸣、老师吗?” 第24章 上课时务必专心听讲   “好像是这个名字,毕都叫他‘黄蜂’。”安特说。   我暗想果然如此,比起“黄蜂这单身贵族居然真的有儿子?!”,我比较纳闷的是,为何所有学生数据里,都没有写明这两人的父子关系。   “那你呢?你也想知道黄蜂的情报?”我又问。   “不,我是因为毕。”   安特忸怩地扯了下衣角。   “守则问我有什么愿望,我实在不知道该许什么,就说‘希望毕能平安’。那家伙虽然比任何人都聪明,但情绪一来还满容易冲动的,守则有答应我,只要我担任运行人一天,毕就一根头发都不会少。”   我不禁哑然,我本来还在乱猜,会不会是安特家里交待了什么机密任务,没想到竟是误会了这位纯爱战士。   “毕尹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我没跟他说,他也没问过我。”   我想了一下毕尹平常对安特的态度,倒也不意外,想来那木头也体会不到世间有如此感人的兄弟情。   “总之,你要小心,有什么事找毕就对了。他是去年分类游戏的优胜,不论是什么样的游戏守则,他应该都能够保住你。”安特又说。   ★★★   蜂鸣祭前一个周五末堂课,恰巧是我的导师班生物课。   “女王蜂能自行决定生下的蜂群,是含精子还是不含精子,如果选择不含精子,就会产生雄蜂……”   “雄蜂生殖过程不会进行减数分裂,而是进行一种俗称‘假减数分裂’的有丝分裂,会产出和母体完全一模一样基因的后代……”   我在台上讲得口沫横飞,但看得出来除了毕尹,所有学生都心不在焉。   下午五时,第七节下课钟一响,二R 的二十名学生就像我初到康柏时一样,一字排开坐在座位上,手上全拿着六角型的康柏手机。   和上回不同的是,我也坐在导师席上,焦虑地盯着手机屏幕。   那日和安特谈过之后,我一个人在大浴场仔细思考过。   我的品种是‘蝴蝶’,按照毕尹当初看见我守则通知的表情,这分类应该如安特所言,相当稀有。   且我的序号是“000”,安特说序号一般从001开始,我的编号如此与众不同,最大的可能就是,这分类只有我一个。   我是唯一的“蝴蝶”,在分类游戏中,我没有队友。   但没队友也有没队友的好处,例如安特说的去年那个游戏,既然蝴蝶只有一只,那我自己就同时是领袖、也是异类。   游戏守则是最早被纠出的异类会被处刑、找不出异类的领袖亦同。我会陷入两难,揪出自己,做为异类会被处刑、不揪出自己,做为领袖会被处刑。   但这也并非完全没有解套办法,既然异类是“最早”被揪出才会处刑,而领袖只要在时限内找出异类即可,那么我只要确保自己不是最早通报异类的品种,就能既回避掉异类的处罚、又回避掉领袖的。   看来我还挺会玩游戏的,我自豪地想。   时间一分一秒接近,五点钟响时,所有康柏手机都不约而同传出蜂鸣声。   我迫不及地拿起手机,果然出现了红色的短信通知。   我和其他学生一样点开守则通知,映入眼帘的,却是触目惊心的标题。   本月守则:蜂鸣祭特别守则•分类游戏。   说明:本月十五号为蜂鸣祭,因应蜂巢的庆典,将进行分类游戏。   分类游戏名称:猎捕蝴蝶   ★★★   我的喉咙“咯登”了一声。   教室里议论声起,学生拿着手机交头接耳,多数都在努力阅读守则。   分类游戏名称:猎捕蝴蝶   游戏说明:“蝴蝶”既美丽又狡猾,潜藏在蜂巢里,以他们的美貌与智能魅惑众生,是罪恶至极的存在,请工蜂们于“采蜜”结束前携手猎捕蝴蝶,让他们无法再危害蜂巢。   游戏守则:   (一) 工蜂分为六个品种进行游戏,分别是“蜂、蛾、蚁、蝉、萤、蝶”,其中品种“蝶”仅有1人。   (二) 各品种“领袖”具有猎捕“蝶”的资格,成功猎捕“蝶”之领袖,给予蜂点6,000点,同品种工蜂各给予蜂点100点。猎捕错误者,全品种丧失游戏资格,领袖倒扣蜂点6,000点,工蜂各倒扣蜂点100点。   (三) “蝶”仅能被猎捕一次,不得重复猎捕,亦不得合猎。如“蝶”于采蜜期间被猎捕,“蝶”将成为“酿蜜”对象。如“蝶”于采蜜期间未被猎捕,总合蜂点最少之领袖将遭“断尾”。   特别守则:各品种中均存在爱蝶之人,称作“协助者”。若“蝶”在游戏中与“协助者”相认,协助者所属品种全体丧失猎捕资格。成功与“蝶”相认之“协助者”,将给予蜂点600点。   我将短信拉到最后,那里用醒目的黑色粗体写着:   工蜂名称:胡蝶伊   标本品种:蝴蝶   标本编号:000   恭喜你!你是本次分类游戏的猎捕对象,请努力逃生避免被猎捕,并致力于找到‘协助者’与其相认,祝你好运,美丽又聪慧的‘蝶’。   “啪”的一声,我的康柏手机摔落到桌面上。   部分学生都抬起头来,我却无暇顾及,只是扶着椅把颤抖着。   “……今天是不是要大扫除?”   教桌前传来低沉的嗓音,但我心神太过混乱,一时竟没有分辨是谁叫我,直到那人站到我面前。   “胡老师……?”   我看着眼前的张毕尹,他刻意挡在我身前,让其他学生瞧不见我掉在桌上的康柏手机,镜片下的眸子异常深邃。   “别露馅,不要让别人看到你的守则通知。”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警告。   我稍微定下心来,深吸两口气,尽力让自己听起来一切如常。   “……嗯,得先把教室打扫干净,否则没办法好好布置会场。”   其他学生似乎都没注意到我的异样,只有莫思朝我们望了一眼。   龙猫从椅上站起来:“好了,大家把椅子往上搬,开始扫除了!”   学生们忙碌起来,我还在压抑指尖的战栗,冷不防毕尹一把扯过我的手,用几乎要将我腕骨拆卸开来的力度,将我往教室外拖去。   我没有反抗,他一路拖着我,把我带往校舍一楼后方垃圾场。   他手一甩,我的背撞上厚实的水泥墙,他便用掌心抵着墙,朝我俯下身来。   “有多少人知道?”他看着脸色惨白的我。   “什么……?”   “你的品种是‘蝶’的事。”   我试着冷静下来,但安特的话、毕尹那张酷似黄蜂的脸、还有那封鲜红的守则通知,像海潮一样轮番击打我的脑袋,让我喉咙乾疼,连声音都无法发出来。   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喘息。半晌,感觉有人在拨弄我的浏海。   我一惊抬头,才发现毕尹不知何时离得我极近,他的额头正贴在我的额头上。   这孩子的体温一直很低,跟他的人一样,冷漠而淡泊。但此时此刻,这种温度对我而言恰到好处,让那些倒了箧的情绪缓和下来。   我一瞬间以为毕尹要吻我了,就像那天在保健室一样。   但没有。一发现我冷静下来,毕尹旋即松开我的肩膀,态度嫌恶到像在丢弃可燃垃圾一样。   “罗莫思知道。”我尽力平复呼吸:“当初你们不肯告诉我什么是守则,我问了莫思,还给他看了整封入学通知,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再告诉别人。”   “还有吗?”   “……我不确定安特知不知道。”我瞄了毕尹一眼。   “他不知道,我没你这么愚蠢。”毕尹冷哼,“会把品种轻易告诉他人的,只有像你这种搞不清楚状况的傻子。”   我想说赖安特就轻易出卖了他,但我现在没心情调侃别人。   且我在安特警告我分类游戏时,询问了他关于“蝴蝶”分类的问题,安特的脑子要是再灵光零点一个百分点,一定能联想到我就是我朋友。   “你是、‘协助者’吗……?”我问毕尹。   毕尹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他很快摇头。“很遗憾,我并不是。”   我鼓起勇气:“那……你是‘领袖’吗?”   毕尹并没保持沉默太久,他叹了口气,从上衣口袋取了自己的康柏手机出来,点开屏幕秀给我。   品种编号:001   品种类别:蜂   “恭喜你!一直以来品学兼优、认真努力的你,是蜂巢的骄傲,也是最适合引领工蜂迈向胜利的领袖,带着你忠诚的工蜂们,猎捕可恨的蝴蝶吧!”   虽然不意外,但看到那些欢快文本的瞬间,我胃里还是涌起一阵恶寒。   “……那你只要猎捕我,就能得到6000点蜂点。”我看着毕尹,“不如你现在直接猎捕我,结束这个游戏,也好过拱手让给其他人。” 第25章 教师应注意学生课业学习状况   毕尹的表情比平常阴沉一个图层。   “别开玩笑了,你知道什么是‘酿蜜’吗?”   在读守则时我也呐闷了下,我知道‘离巢’和‘断尾’,但‘酿蜜’这个词,我还是第一次在守则中看到。   以生物习性而言,大多数的蜂类都会将采到的花蜜带回巢穴里,并在蜂巢里酿成蜂蜜,以渡过没有食物的季节。   但唯独黄蜂不是,黄蜂本身并不会采蜜、当然也不会酿蜜,却是蜂类里少数会捕食其他昆虫回巢的品种。   黄蜂尾椎上的螫针带毒囊,一但扎入虫子体内,猎物会陷入昏迷,被打包带走予取予求,也因此能干掉许多体型比他们大的生物,包括但不限于蝴蝶。   “酿蜜、是什么……?”我问。   毕尹没有回答问题,只是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盯着我。   “总之,绝不能让你被猎捕。”半晌,他移开视线:“你别忘了,你还得替我调查事情,留着你还有用。”   我内心充满疑问,“那现在要怎么办,先找出所有的‘协助者’吗?”   “协助者”,无疑是本次守则游戏中,“蝴蝶”最大的王牌。   一但所有品种的协助者,都与蝴蝶完成认亲的话,游戏就相当于实质结束,也确保了蝴蝶的胜利。   从协助者的角度,比起等待领袖猎捕后分成那少少100点,成功帮助蝴蝶的奖励显然诱人许多,可以推定协助者应该也会想尽快与蝴蝶相认。   但协助者不能明目张胆地寻找蝴蝶,一但领袖知道谁是品种中的协助者,势必千方百计阻挠。   如何偷偷摸摸与协助者相认,将会是蝴蝶赢得分类游戏的关键。   “……不,先不要轻举妄动。”   我对毕尹说出我的想法,但毕尹摇了摇头。   “你是老师,没人知道你是工蜂,你要是多事,反而增加曝光的风险。综合守则第二条和第三条,猎捕错误的人不能再次猎捕,且会倒扣大量蜂点,大多数领袖应该都会想避免错误。”   我一想也是,光猜哪个学生是“蝴蝶”,风险就已经很高了,除非百分之百确定我这老师就是蝴蝶,否则再怎么乱枪打鸟、也不会打到我身上。   我不禁感叹这守则设计得十分精妙,看似蝴蝶至为不利,却在许多小地方让蝴蝶有一线生机。   某些方面来讲,这也是守则的恶意,让蝴蝶不至于立即陷入绝望,而是挣扎一翻之后,再掉入猎人的陷阱。   “总之,切记不能泄露你的分类,也别让任何人看你的守则通知,懂了吗?”   我看着眉头紧锁的毕尹,想讲些什么,但终究还是选择保持缄默,因为我担心现在开口的话,会说出许多本来没准备要说出口的话。   “……嗯,我知道了。”我说。   ★★★   “各位康柏的学生们,很开心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蜂鸣祭,各位准备好了吗?但开心归开心,有几点事项想请大家注意配合……”   随着宋金姑嗓音甜美的广播,康柏的蜂鸣祭正式热闹开锣。   一早康柏山下就挤满了各色高级车,全是要上山来的外宾。校方也特地加开接泊车班次,避免影响附近交通。   中庭摊位流泻出各色流行乐声,体育馆则被戏剧和各种表演性社团占据,彩排的人进进出出,几乎把门槛踏穿。   二R学生也不惶多让,我跟着龙猫他们忙进忙出,一下把水接进教室的塑胶泳池里,一下帮着灌满拿来丢我的水球,忙得不亦乐乎。   我对学生时代的事毫无记忆,先前待过几所学校,都因为某些原因没能长久,也没经历什么校园活动。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置身于学校、和一群青春男孩共同创造回忆。   说到蜂鸣祭的另个重点,就是开放家长到校参观。   有不少電單車家长会趁机和教师交流(客诉),我一早已经被不下五对家长堵到,跟我抱怨孩子成绩下滑的事。   “是、是,我知道、我明白,我一定会注意令公子的学习状况……”   我注意到有位特别的家长,他一早就站在二R门口,身材和安特一样高大,穿着脱线的灰色西装外套,满头白发,看上去历尽沧桑。   重点是明明是在室内,他却一直戴着墨镜。   我担心他是否不知道我是导师,毕竟已经有N个家长看到我后,一脸“这娃娃脸高中生是我儿子的导师?”的震惊表情,只好主动过去招呼。   “呃,请问您是……”   那人没把墨镜拔下来,只是上下打量我。   “你是胡蝶伊老师。”白发男用了肯定句。   我连忙陪笑:“您是哪位同学的父亲吗?要不要进教室来坐?”   我见他在怀中掏摸半晌,本以为他要拿名片,他却掏出了烟包。   “敝姓罗,单名一个高字。”   他在我面前点了烟,就这么在走廊上吞云吐雾起来。我想提醒他康柏校内全面禁烟,但对方的气场让我不敢造次。   “我是罗莫思的大伯,我侄子承蒙你照顾了。”   “大伯……?”   我蓦然想起来,之前在问罗莫思为何认识杨青我时,他确实说过“他是我大伯的调查对象”这种话。   果然白发男说:“我是镇警局的侦查队长,莫思说今天是校庆,家长可以自由入校才过来的。”   我有点不安,白发男的视线让我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我去叫莫思过来,请你稍等一……”   “不,我是来见胡老师的。”他截断我,“我有件事想问老师,之前有试着打电话给老师,但你大概是事情忙,都没接我电话。”   我吞了口涎沫,我罗高从外套内侧抽出小册子和笔,就是那种推理剧里老刑警用的那种,没想到在这种电子时代还有人使用。   “上个月初,化学专科教室失火时,老师人在现场,对吗?”罗高问。   我惊了惊,那些孩子把我倒吊在房梁上的场景再次浮现在脑海。   “我跟你们主任借了当天校舍的识别卡刷卡纪录,那个时间还留在校舍栋的就只有四个人,三名是学生、一名是老师,而那位老师就是你。”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声音:“这件事不是已经调查结束了吗?我听说是有人打翻酒精灯。”   “嗯,正如你所说,起火点是教室里的酒精灯。”罗高说:“但我请鉴识组化验了一下那个酒精灯,发现里面放的溶液有点特别,居然不是酒精,而是一种叫甲醛的东西,化学式是CH2O之类的……抱歉,我化学不太好。”   我没吭声,罗高吐了圈烟雾。   “同仁还告诉我,甲醛是一种易燃液体,混合碱性溶液后持续给予高热或压力,容易产生闪焰甚至爆炸……而这可能是火灾真正的原因。”   我思考着要尿遁、还是假装别人打手机给我比较自然,但罗高高大的身形挡在教室门口,我连用眼神向龙猫求救都无法。   “我问过莫思,他说胡老师您是教生物的,常在课堂上分享制作标本的心得,我化学不好,但用来保存标本的福马林,主要成分是不是就是甲醛?”   我抿了下唇。“这是警方的正式讯问吗?”   罗高似乎有点意外我的反应,他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我。   “不,警方已经结案了,上头也不想为这种无伤亡的小案子多费心力……事实上除了刷卡纪录,化学教室里也没验到任何可疑指纹,包括老师你的。”   “那我就没必要回答您吧?罗莫思的家长,我还得忙摊位的事,失陪了。”   我转身就走,但我才跨出一步,便听到罗高的声音。   “十三年前,前校长胡涅尔被康柏大火烧死的案件,也是我主责的。”   我浑身一僵,掌心不由自主地发颤起来。   “那案子起火点是康柏校长室,当年我们从校长室的书桌上,找到一个罐装标本的残骸,里面也验出含甲醛的碱性溶液。”   罗高的声音,宛如箭矢般刺入我耳里。   “当初我们也发现玻璃罐有不自然的烧灼痕迹,可能被加热过,但监视器没拍到可疑的人进出校长室,所以最后以意外作结。但这事一直留在我心里……没想到时隔十三年,又在康柏看见一次。”   我平复呼吸,但五感的记忆还是无法抑止地涌上来。火的气味、形貌、光线、还有那逼人的热度,犹如重播一般袭上我面庞。   “胡老师,莫思说你是个聪明人,依你看来,十三年造成校长室火灾的人,跟这次让化学教室着火的人,会不会是同个人?” 第26章 教室应定时清理保持整洁   我双拳紧握,但我还没来得及发作,龙猫硕大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   “胡老师,你可以来一下吗?我想跟你讲一下服装的事!”   我不禁松了口气,龙猫出来看见一脸凶神恶煞的罗高,也有些错愕,但我很快推了他的肩膀。   “是要试装对吧?马上来。抱歉,我还得帮忙学生活动,就不多陪您聊了,罗莫思的家长。”我头也不回地逃回教室里。   但我感觉得到罗高的视线,他一直盯着我的背、那个刺青所在之处,仿佛要将它盯穿一样。   ★★★   二R那群死没良心的,要我穿开高衩中国旗袍坐台被砸。但考虑到我先前形象毁灭得太严重,便挽拒了,改成穿露脸的小蜜蜂布偶装。   莫思代替我穿上中国旗袍,他在教室后方换好衣服,忽然朝我走近。   “……我是蝴蝶的‘协助者’。”他压低声音说。   我悚然一惊,用讶异的目光望向罗莫思。   “不信吗?要不要看看我的‘守则通知’?”他亮出康柏手机。   和毕尹达成共识后,我回头确认了完整的“分类游戏”守则。   首先游戏方式和其他守则一样,基本都是以康柏手机的短信机制进行,也就是如果确认谁是蝴蝶时,只要传讯给守则表达猎捕之意即可,不必真的拿网子捞捕蝴蝶,协助者与蝴蝶之间的相认亦同。   此外,“猎捕蝴蝶”也和其他守则一样,有所谓“禁止规定”。   禁止规定的第一条就是:“禁止任何伪变造、复制或删除守则通知之行为”。   也就是说,一但取得其他工蜂的手机、目视“守则通知”的话,就能够确知该工蜂的品种及身分,包括是否为“协助者”或“领袖”。   “什么协助不协助的,又在玩什么无聊游戏了吗?”   我穿着蜜蜂装掉头就走,莫思快步从后头追上我。   “你不想和我相认吗?我是蛾的协助者,你只要跟我相认,就可以让整个品种丧失猎捕资格。”   “……你要真是协助者,不会选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相认,万一我真是蝴蝶,很可能被其他品种渔翁得利。”   我走到教室后方走廊,确定隔墙无耳,才压低声音。   “而且,你要是真想跟我相认,在照面时就应该出示通知取信于我。你却不敢开通知给我看,证明你根本不是什么协助者……虽然多半是毕尹找你来的,但这种程度的试探我才不会上当,他大可不用操心。”   罗莫思似乎终于放弃了,“小毕让我传话给你,要听吗?”   “你没在偷录像的话,说吧!”   罗莫思只得把相机从背后拿出来,按掉了录像键。   “小毕说,在自称协助者的人接近时,如果对方不是蝴蝶,正常反应应该会虚以委蛇,装作自己是蝴蝶的样子,借机获取情报。但你没这么做,脑袋灵光一点的工蜂都会怀疑你,这点千万要小心。”   我醒觉过来,毕尹说得没错,我竟忽略了这一点。也好在罗莫思是自己人,否则我刚才说不定已经被怀疑了。   “蛾的领袖是谁?是你吗?”我问莫思。   “当然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谁。”   莫思犹豫了一下,终是点开自己的康柏手机,将屏幕展示在我面前。   标本编号:013   标本品种:蛾   你是不起眼的蛾,虽然同样有翅膀、却远不如蝴蝶那样招摇。但朴素的你有时也能发挥作用,努力帮助你的领袖,在黑暗中寻找属于你的光明吧!   我反复读着莫思的通知,不得不说守则还真是有文采,它似乎根据每位工蜂的特性,撰写了截然不同的内容,这不够了解全校学生还办不到。   某些方面来讲这也是守则的巧思,我本来还想可以出示别人通知混淆视听的,但看来守则也料到了这一点。   “蛾的顺序每年都变动很大,不像蜂不太换人,每次分类游戏这个品种的成绩都不理想,有几年根本不知道Leader是谁。”罗莫思补充。   “为什么帮我?”我问莫思:“你大可把我是蝴蝶的情报,出卖给其他领袖,你说不定能借机捞到好处。”   莫思露出不屑的表情。   “谁帮你了?我根本不知道领袖是哪些人,要通风报信也不知道找谁。”   他又摊了下手,“何况小毕那样子,谁敢动你啊?你都不知道他来找我时的那个表情……总之,为了几个破蜂点得罪小毕也不值得,我还想从康柏毕业呢!”   我实在好奇毕尹用什么方式让莫思保守秘密,但他的话让我想到另一个关键点,那就是既然不是每只工蜂都能互通有无,许多人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家领袖是何方神圣。   蝴蝶只有一只、只能猎捕一次,情报给错人的话,平白把肥水流落外人田。   且100蜂点虽多,和能拿到6000蜂点的领袖还是有极大的差距。如果有人利用这个差距做交易,比如明明是A品种、但把情报出卖给B品种的领袖,约定好事后瓜分那6000蜂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此在与全品种协助者相认前,我都不能掉以轻心。   这让我顿时紧张起来,只能说“守则”真的洞悉人性,也很了解康柏学生。   “莫思。”我忽问:“为什么你会成为‘守则’的运行人?”   莫思表情一僵,我说:“安特告诉我,运行人和‘守则’都有交换条件,毕尹想跟守则交换情报、安特则是想保毕尹平安,你呢?你向守则许了什么愿?”   我望向他手上的类单眼相机。   “你那台相机,我在没收时稍微调查过,机型是十三年前的旧款。你的堂哥罗莫瑞,以前也是摄影社的对吧?我在校史室看过他得奖时的照片,当时他手上拿的就是这台相机,至少是一模一样的型号。”   我问道:“你会选择当运行人,和那台相机的原主人……和罗莫瑞有关吗?”   莫思始终没说话,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莫思目光如此深沉的样子。   但他很快又恢复那种吊儿啷当的模样,“你想多了,我成为运行人,纯粹是为了好玩,毕竟这样整别人的机会不是天天都有。”   他又说:“与其玩侦探游戏调查我,不如关心一下小毕吧!”   我一怔,“毕尹?”   “老师不知道吗?这周末是小毕十七岁生日。”   莫思丢下这句话就走了,留下一脸茫然的我。   ★★★   我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就在采蜜期首日深夜,“巢室”匿名版热门排行上出现一则贴文。   标题是“Title:关于分类游戏,请看这里”,而内文也十分清楚明确。   致各位亲爱的工蜂们:   在下是蝉的Leader,二M的江焰,附图是我的守则通知截屏,保证是真的。   任何工蜂若发现蝴蝶的线索,都请通报给我,所属品种不论,如果您提供的情报,让在下成功猎捕到蝴蝶,在下将赠与蜂点700点给您,这篇贴文就是证明。   P.S.:该情报必须确保是只有在下知悉,如果已提供给其他领袖,事后证明属实的话,分配点数的约定就不算数,敬请注意。   江焰 顿首   我战战兢兢地把文章读了两遍,没想到这孩子会就这样曝光“领袖”身分,不愧是胆子大到敢把老师关货柜的人。   但江焰的做法十分聪明。一般工蜂即使获知蝴蝶是谁,通报给自家Leader,纵使成功猎捕,也只能分到100点蜂点,远不如将情报出卖给江焰划算。   如此一来,江焰的眼线就会广及全校。   更有甚者,江焰没限定情报提供者的身分。   不得不说这孩子心思细腻,竟考虑到“协助者”的情形。700点不单能打平“协助者”与“蝴蝶”相认时的600点奖励,还凭空多出100点。   如此一来“协助者”即使出卖蝴蝶,也没有任何损失,如果协助者正好与江焰同品种,还可以额外再分得100点。   在这个前题下,“协助者”背叛蝴蝶的可能性将会大幅提高。   “蝶伊?”   宋金姑的声音唤醒了我,我往后一看,穿着蕾丝白色连身洋装的她,看上去像朵水仙一般清纯可人。   “我想去烘焙社摊位看一看,据说他们社今年推出皮蛋香菜三色豆蛋塔,超级热门的!队都排到中庭另一头去了。”   就在五分钟前,宋金姑特别来二R的教室找我,说是想借我一个小时,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把我打包带走。   我因为江焰的报导,被误认和张毕尹有一腿,宋金姑的行为又让她的支持者认为我意图染指花蝴蝶,据说现在匿名版上有人叫我双插头、狐狸精、康柏妲己之类的什么都有。 第27章 学生宜踊跃参与校园活动   “史莱姆珍珠奶茶!你从未尝过的新奇滋味,要不要来一杯?”   “蚵仔煎、不要蚵仔的蚵仔煎!一份只要8蜂点喔!”   “真人跳棋游戏,考验体力也考验智力,一局2蜂点、十局优惠15蜂点,快来试试看喔~”   蜂鸣祭期间,除了预发的100蜂点外,每个社团和班级还有公关点数,用于摊位运作或分给社员。   除此之外,外宾能在自治会摊位购买实体点券,以点券和摊位进行交易。   但不论师生或外宾,都严禁直接使用现金交易。   会这么限制是有原因的,蜂点虽然无法变现,但可根据班级及社团的表现,在冬眠期前将剩余蜂点捐赠给特定单位。   总合点数排名前三的班级或社团,除了将由自治会颁发荣誉奖项外,也会左右来年各种活动的顺序、影响社团预算。   二R去年是倒数全校第三名,导致今年在教具和教室的使用时段也好、早旗站位也好,都处于不利地位。   可以理解“分类游戏”吸引力为何如此之大,6000点的巨额蜂点,不论归给哪个班级或社团,对排名提升肯定大有助益。   “胡老师……?”   熟悉的嗓音让我回过神来,我才意识到我还站在烘焙社的摊位前,我后面是大排长龙的队伍。   让我意外的是摊位里的人。那是叶艾利。   他似乎留长了头发,不像之前那副军人样,头上戴着餐饮业常用的头巾,正从烤箱里夹出刚出炉的香菜皮蛋三色豆蛋塔。   “你……回学校来上课了吗?”我看着眉目不知为何有些陌生的叶艾利。   “嗯,我得补满出席日数,才能拿到毕业证书。”他对我一笑,“父亲也出院了,年底就会回去工作,艾奈也找到新的打工。蟹壳卖场那笔钱,付掉医药费后也还有盈余,暂时不需要担心,这都多亏了老师。”   打从艾利自残以来,我还没能找机会跟他好好聊过,虽说事情的来龙去脉,艾奈似乎哭着跟他哥忏悔过,误会按理也应该解开了。   但我总觉得,眼前的孩子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艾利递了蛋塔给我,但没拿他的手机让我扫码。我只好扫摊位上的QR CODE付点数,却被艾利阻止。   “让我请老师一次吧!就当是谢谢老师的帮忙。”他说。   我拿着六盒蛋塔回到座位区,宋金姑则抱了满满一手罐装冰啤酒,似乎刚刚才从摊位买过来,表面还结着水珠。   “……高中校庆可以卖酒吗?”   “没规定不能卖啊!毕竟有很多外宾,总不成让他们学高中生喝果汁吧?”   宋金姑笑眯眯地说,她豪迈地跷起短裙下的大长腿,扭开其中一罐酒,大白天就公然开喝起来。   蜂鸣祭外宾数量惊人,我本以为这种深山里的学校,家长愿意来就不错了,没想到人潮从中午开始就络驿不绝。   我看到不少戈登女子中学的学生、还有各大名校的制服,蜂蜜街店铺的几个熟面孔几乎全出现了一轮。   “有满多学生送我点数,这就算我请你的……对了,还有这个。”   宋金姑拿了个信封套给我,我打开一看,里头是像门票一样的东西。   “戏剧社公演的VIP票,我是透过特殊管道才拿到的。时间是明天下午两点,赏个光,一起去看谢米同学吧?”   今年蜂鸣祭最受嘱目的表演节目,莫过於戏剧社的公演“异类莎乐美”,每张要价50点,在公演前两周就销售一空,前三排VIP票更是在蟹壳拍卖上飙到天价。   话说自从上回在舞会和他摊牌后,谢米不但没躲我,反而本着他舍监的身分,三不五十对我嘘寒问暖。   这让我反而畏缩起来,我擅长面对恶意,但善意有时更难招架。特别是这种披着美丽薄纱外衣、对我别有所图的刁蛮公主。   “就当是谢礼,你上次这么帮忙我,我还没正式跟你道过谢。”她又说。   我想宋金姑应该是指裸照的事,虽然就结果而言,我不确定这样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毕竟现在匿名版上,还时不时会有针对她的污言秽语。   但连续被两个人感谢,也让我心头有些异样。   “……人要怎么样,才会心甘情愿帮忙另外一个人?”我喃喃问。   宋金姑愣了愣:“一般就是给好处吧?钱是最直接的了。”   “那钱以外的呢?”我问。   宋金姑认真思考了一下。   “给对方他现在最想要的东西呢?这样就算旁人看起来不对等,那个人应该也会心甘情愿的协助你。”   “最想要的东西……吗?”我呢喃着。   ★★★   “啊……胡老师!这边这边!”   我还在思索,耳边就传来熟悉的唤声,我回头一看,竟是自治会秘书曲克里。   他穿着中古世纪欧洲的贵族服饰、脚下是及膝的马靴,头上是很有型的圆沿格纹帽,手上还拿着马鞭,而他身侧竟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白马。   “我是武术社的,这是我们社团摊位,中午时段刚好轮到我顾摊。”小曲说。   “武术?那不用展示道场之类的吗?”   “去年是开柔道道馆没错,体验一次被摔6点,但生意不是很好。今年我就跟我爸借了马过来,想说来个马术体验,没想到还挺受欢迎的。”   小曲抚着马身,穿着合身马术服的他,看上去就像个中世纪的贵族小公子。   “老师要试试看吗?绕校一圈是8点。不用担心,我会全程在后头跟着,阳春面也很乖,两个人一起体验也没问题喔!”   他望向站在我身侧的宋金姑,但她打着酒嗝摇手。   “我就不用了,我小时候在国外被马摔过,额头缝了三针,心里有阴影。”   我正想顺水推舟拒绝,不瞒各位,身为重度交通工具残障,无分二十世纪还是十世纪,光看到这匹马摇头晃脑的样子,我就开始晕眩起来。   “好像很有趣啊,我也一起吧?”我背后有人出声。   我回过头,看见一名身材纤细的美少年现身白马之侧,他穿着康柏的制服,似乎为了御寒,还套了件深蓝色双排扣军装外套,脚下是及膝的皮靴。   他头发剪得极短,鬓边和眉毛都仔细修饰过,如此发型,更衬托出他比一般人精致秀气的五官来。 我花了半分钟才认出这个人来。   “谢、谢米?”我差点咬到舌头,“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哪样子?”谢米笑起来,不知是否剪短头发的缘故,那双眸子显得格外清澈,带着一种凛冽的寒意。   “演莎乐美得戴假发,头发太长有点不便,才稍微剪短的,老师会来看我明天的公演吧?”   他瞄了眼插在我胸前口袋的公演票,又望向身边的白马。   “骑马啊……好怀念呢!”   他接过小曲手上的缰绳,却见他不到一六五的身高,只轻踩了一下马镫,小身板就像飞起来般,瞬间跃上马背。   “喔……”   我看曲克里露出赞叹的目光,我完全不懂马术,但光看小曲的神情,就知道刚才那一下肯定不简单。   “来吧!胡老师,你不是想骑马吗?”谢米一手扯着缰绳,对我伸出手。   逆光中的谢米是如此之美,我不自觉地把手搭上那截皓腕。谢米只轻轻一拉,右手一甩缰绳,也不知怎么操控的,竟瞬息让我翻上马背,稳稳坐到他身前。   “啊,学长,游玩一次要8点,要在事前支付……”   小曲话还没说完,范谢米已一夹马腹,那只叫阳春面的马便嘶鸣一声,踩着中庭砖石道扬长而去。   马背比我想像中颠,纵然谢米骑术精良,我还是吓得用两手抱紧马头,把脸埋进马鬃里。   范谢米并没有照着既定路线绕校一圈,只在中庭花圃旁踱了几步,就从校舍后门绕了出去,一路进了康柏后山的树林。   自从上回被关货柜后,我稍微有点危机意识,有点担心谢米就这么载我到什么深山废弃工厂。   我连忙试探,“谢米,那个……你、你好会骑马啊!”   谢米的声音从后传来,“康柏学生大半都会,很多场合需要切磋马术,父母都会派自己的儿子女儿上场,范西达……我父亲也是。”   “范理事长……我是说,你养父跟你,感情很好吗?”我问。   根据学生数据,范西达在谢米七岁时收养了他。   说到范西达这个人,他相当致力于慈善活动,媒体上形象相当正向,对康柏也是各种捐款不说,据说还喜欢收养小孩。   他从不收养女童,养子青一色是男性。   但范西达一个大男人,当然不可能养这么多孩子,多数“养子”都是由范西达支付生活费,再送进他一手成立的慈善寄养学校照顾。   谢米没回答我的问题,我隐约感觉他盯着我后颈看,目光似要将我的喉管穿透一般,我却没胆回头确认。   “……老师,其实是工蜂吧?”他问。 第28章 在保健室休息者亦应事先请假   我一惊,本能地扭过身子,但此时阳春面颠了一下,吓得我连忙抱紧马脖子。   “我听说了,老师参加了自治会的例会。”   谢米无视我的惊慌,平静地在我身后说。   “例会上二M的卢燕西聊到守则的事,本来想就此打住,但张毕尹却说不用顾虑你,如果老师不是工蜂,毕尹这句话等于公然违反守则。”   我心中警铃大作,“可能是觉得即使让我听见、我也听不懂?”   “扮装舞会时,毕尹不是找了老师跳舞吗?”谢米又说:“他对外解释是一时兴起,但实际上,是因为老师也是工蜂,毕尹担心你找不到人配对才帮您一把,我说的没错吧?”   我没有答话,脑子里轮转着各种说词,但没有一句是能完全消除嫌疑的。   “老师既然是工蜂,应该也收到这个月的通知了吧?蜂鸣祭分类游戏,老师是什么品种?”   我尽力维持声线如常:“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工蜂?什么游戏?”   “我是蝉的协助者。”谢米忽说。   我再怎么冷静自持,听见这话的瞬间还是露了破绽。主要是我和谢米实在距离太近,几乎胸贴着背,我任何风吹草动,乃至于心跳声,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老师有在看匿名版,应该知道二M的江焰,正在悬赏蝴蝶的情报吧?”   我浑身冷汗直流,谢米这孩子抱住我的腰,把他远比一般青春期男孩柔软的身躯贴在我背上。   “戏剧社需要的经费很高,我需要拿到社团排名第一,我和江焰是同个品种,本来就决定如果发现蝴蝶,就要第一时间告诉他,这样对我最有利。”   他在我耳壳旁呢喃。   “但如果‘蝴蝶’是我熟识的人,那就另当别论。再怎么说,我都不忍心像胡老师这样的大美人,成为‘酿蜜’的对象啊!”   我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酿蜜’……究竟是什么?”   “哎呀,毕尹学弟没有跟老师说吗?也是,他应该是于心不忍吧?”   谢米在阳春面的马蹄声中沉声。   “酿蜜,是给平日辛勤工作工蜂们的奖励。”   “奖励……?”   “嗯,传说中成为‘酿蜜’对象的人,全体工蜂都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在不违反禁止规定的前题下,对他做任何想做的事,任何。”   我的身体遽然冰凉。   我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潘朵拉紧压着的盒盖被人撬开,属于“蝶伊老师”的记忆蜂涌而出,几乎令我窒息。   我忙用手堵住了口,防止自己呕吐出来。   我知道谢米一直在观察我,我可以想像他在告知毕尹我衣柜里有罐子时、在扭曲章德马的求救消息时,肯定也是一模一样的表情。   莎乐美,娇蛮公主、灾难的化身。而如今,他盯上了我的项上人头。   这时阳春面又颠了一下,我和谢米都向前倾,谢米下颚撞上我的背。我听他疼得咒骂了声,但好在他骑术精良,只略微扯了下缰绳,阳春面便安定下来。   “范西达对你们这些养子,做了什么吗,谢米?”我忽问。   谢米一愕,就在这瞬间,我忽然回过身来,两手抱住他的腰,硬是把他往地面方向拽。   谢米这回完全反应不过来,被我拽得往右一倒。   他连忙扯住缰绳,对着我大吼:“你疯了吗?现在是在移动中的马背——”他话声戛然而止,主要是马背上实在太颠,他险些咬伤舌头。   他用两手拉直缰绳,想运力把自己平衡回马背上。   但我不依不饶,再次侧身往他身上压。   谢米虽然恶毒,但在气力上还是差了我一截,再怎么说,我都是曾经把黑道少主的肋骨弄断两根的男人。   “胡蝶伊、你他妈的疯子!你想摔断颈椎吗?!”谢米终于破口大骂。   这时阳春面喷了下鼻息,大约是我们两个在他背上扭来动去,他老人家不爽了,居然就这样在树林里急停下来。   谢米的十指抓力也到了极限,他惨叫一声,松开了救命的缰绳。   ★★★   我赶在他身体触地前跳马,用手护住他头部,把他娇小的身形搂在怀里。   但惯性非同小可,阳春面把我俩远远抛出数十公尺,我抱着谢米在草地上疯狂打滚,滚了几十圈,才撞到树干停下来。   我的背疼得像火烧一样,体感身上至少十多处擦伤。谢米像颗球一样缩在我怀里,似乎也因为这一连串冲击眼冒金星、张唇呻吟。   我手伸进他军装大衣内侧,谢米很快查觉到我的意图,他想把我推开,但我眼明手快,一把捏住他手腕,将他反扭在地上。   他被马摔得七荤八素,根本无力抵抗,只能眼睁睁地看我在他制服内搜刮。   我先摸到一个硬质塑胶壳,拿出来一看,却是上回在学生餐厅见到的药盒。   谢米面朝下挣扎着,似乎咒骂着什么,但我没有理会他。我也不担心有人来英雄救美,谢米会选择在这种状态下试探我,代表他想独占情报,自然不会让人有机会来分一杯羹。   我把药盒抛到一边,改往他的长裤口袋摸索,这回总算摸到他的手机。   我往旁边一瞧,阳春面在不远处蹭着鼻息,他还颇有身为座骑的义气,竟没有丢下我俩一走了之。   这样也好,万一小曲发现空车,出动大军来找我们,事情反而有点麻烦。   我打开屏幕,谢米手机比我想像中朴素许多,居然连锁机画面都没设,但上头跳出四位数的密码要求。   “密码。”我朝他勾勾手指。   谢米衣衫紊乱、冷汗直流,跪在我身前喘息着。   “……你休想!”他嗓音低沉而怨毒,已然全无初见时的乖巧。   我的五指蓦然捏紧,谢米的手腕发出令人心悸的骨脆声。   令我意外的是,谢米居然连哼都没哼,只是眯起眼睛。   这模样我相当熟悉,每当“蝶伊老师”被胡涅尔绑在实验床上,精神和肉体状态都达到极限时,偶尔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这是一种对眼前的一切莫可奈何,做什么也缓解不了痛苦时,索性把自己撤底抛弃、将灵魂抽离肉体的做法。   我试了先前我在餐厅偷看到的密码,果不其然,密码已经改了。   我把手机对准范谢米的脸,发现他把颜面认证也关了。   谢米还在喘息,他似乎完全放弃抵抗,半晌竟还笑了起来。   当然我可以刑讯谢米,身为生物老师,我知道许多让人体痛不欲生、又不会留下伤痕的方法,禁止事项中也没有禁止暴力。   但我知道用刑对范谢米这样的人没有用,虽然可以短暂带给他痛苦,但没办法让他真正屈服。   我寻思片刻,“你想要什么?”   谢米怔了怔,我凝视他的瞳眸。   “你其实并没有什么先天性疾病,对吗?我问过林校医,你总是会在重要的考试时身体不适,到保健室躺上一天,学校有重大活动时,你也会请病假故意不来,你一直装病,是有什么特殊理由吗?”   谢米抿着唇没说话,我说:“告诉我吧!我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只要理由正当,仲裁和艾利的事你也看见了,我会倾尽全力帮助你。”   一瞬间,谢米单薄的肩膀似乎颤了下,目光落到刚被我丢掉的药盒上。   我心念一动,抢在谢米反应前捞过药盒。   “胡蝶伊!”   我没理会谢米的尖叫,把药盒打开一看,里头一共有四格,早上和中午那格已经清空了,晚间和睡前那两格药锭都还在。   “你想干嘛?把那东西放下!”   范谢米试图抢回药盒,我一手压制着他,另一手抓起一颗药锭,用指腹揉成粉状、嗅闻它的味道,谢米却为我这个动作剧烈挣扎起来。   “你他妈的想干嘛?不准碰我的东西!”他狂吼着。   我在疗养院时,曾被频繁地投喂各种药物,他们认为“蝶伊老师”生病了,而生病就该吃药,我服用过各种连名字都念不出来的药物。   所以我很清楚,谢米吃的这些东西,根本不是药,至多只是维他命。   我不理会谢米的咆哮,拿起另一颗维他命,另一手捏住谢米下颚,逼他张开那张樱桃小嘴。   谢米似乎查觉我的意图,使尽吃奶力气在我手里挣扎。   “住手!你这个疯子!混帐王八蛋!住手!那不是现在该吃的东西,你不可以……”   他失去理智地叫骂着,好在我们有体型差距,否则像他那样不要命地反抗,我还真没信心能够压制得住青春期的男孩。   我的姆指和食指紧掐住他的嫩颊,迫他张开嘴巴,谢米剧烈地晃着脑袋,方才的气焰全不见了,取而代之是无比恐惧的眼神。   “不行、不可以,老师、不要这样、不要……唔……拜托不要……”   我单手捂住他鼻子,谢米没法呼吸,坚持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张开口。我趁机掐紧他嘴唇两侧,把那颗维他命锭硬塞进去。   谢米扭动着四肢,试图用舌头把药锭顶出口腔,但我的手掌死死摁着他的口鼻,他无从抵抗。   却见他的喉结滚动片刻,终是把它咽了下去。 第29章 校园内不得任意攀折花草树木   “我会死、这样我会死,我不想死、我要死掉了……咳、咳、呕——”   谢米用单手抓着喉咙,眼泪鼻涕直流,那模样仿佛我刚逼他吃的不是维他命,而是硫酸溶液之类的。   我怔然看着判若两人的范谢米。但我知道此时不宜心软,我抓过他抖得癫痫一样的下颚,打算故计重施。   谢米查觉我的意图,他转身想逃,无奈四肢无力,又被我强压回怀里。   他忽然开口了,“……03、15。”   我怔了下,随即明白那是什么。   我松开谢米操作手机,他立即躲到一旁干呕起来。   密码正确无误,屏幕立即解了锁,鲜红的守则通知映入眼帘。   标本编号:005   标本品种:蝉   恭喜你!你是本次“蝉”的“协助者”,身为蝉的一员,你怀抱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你所受的折磨,唯有美丽的蝴蝶才能给予你救赎。   但蝴蝶正面临被猎捕的危机,尽快找到蝴蝶,协助他逃离这次的灾难吧!   我重复确认了两遍,说实话我有点意外。以我原本的猜想,谢米不可能是协助者,多半是领袖,谎称自己是协助者来试探我,没想到他并没说谎。   不过我也没天真到认为谢米安着好心,刚才我若信了他的话,坦白与他相认,确实能让“蝉”丧失猎捕资格,但同时也曝光了我的身分。   以谢米在康柏的人脉,他肯定知道江焰以外的领袖是何人。说想把我出卖给江焰,只是让我丧失戒心,实则他想通报的领袖另有其人。   “……怎么了,不跟我相认吗?”我听见谢米的声音。   我回头一瞧,只见他唇角全是唾液,几颗药锭散碎在一旁的秽物里,这孩子为了不吃下那些维他命,竟催吐了自己。   我看他眼角还残着眼泪、虚弱到连笑都没力气,心中闪过许多念头,但只能暂时都将它压抑下来。   “和我相认,江焰就没办法对你动手,我是为了这个才接近老师的,没想到老师竟这么对待我,好心、没好报……”   他说到一半,又掩唇呛咳起来,看来催吐伤他不轻,他的嗓音全是哑的,希望我不要毁了明天的戏剧社公演。   “我是很想相认……如果我是蝴蝶的话。”   我沉吟片刻,把手机扔回去给谢米。   “你猜的没错,我确实是工蜂,但很可惜不是你所期待角色。也谢谢你主动送情报来给我,把你出卖给江焰,说不定他会分点红利给我。”   谢米凝起眉头,似乎想从我的言表确认我话的真实性。   我心脏砰砰乱跳,毕竟这是继毕尹和他的好伙伴后,第一次有旁人得知我工蜂的身分。   但我别无选择,这时候还抵死不认的话,只会让谢米更怀疑我就是蝴蝶。   “你是老师,却是工蜂。”谢米自语着,“这在康柏史无前例,你到底是谁?”   我沉默不语,可以的话,我还真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你刚刚说能够帮我,是真的吗?”谢米又问我。   我一怔,谢米看着远方的树梢。   “协助者的通知上说,只要我帮助‘蝴蝶’,他就能救我。但这不是很矛盾吗?自身都难保的人,居然还想着救别人,天下没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他说着还当真咯咯笑了起来,笑到眼角沁泪,和催吐的唾液一块流下来,看起来格外可怜。   我忍不住问:“我听某个人说过,范西达收养的孩子,大多是天生有心理或生理缺陷的,你看起来并没有残疾,谢米,所以你……”   但谢米没回答我的话,他勉力爬起身,背对着我转过身去。   “您还是多关心自己吧!不管是不是蝴蝶,蜂巢的‘分类游戏’,可是比你想像的还要残酷得多啊,胡老师……”   ★★★   蝶伊老师跟着蝉,来到他的家里。   蝶伊老师先前便知道蝉是有钱人家小孩,毕竟他一个十七岁的孩子,穿的衣服都是名牌、包包和手表都是潮牌,还能经常出入那些娱乐场所。   但蝶伊老师没想到,蝉的家,竟像少女漫画的总裁家一样。   蝶伊老师跟在蝉的身后,走进明显有监控设备的黑色大铁门,穿过满是落羽松的庭院,远处隐约还看得到游泳池、还有静静立在深处的三层独栋别墅。   若有女仆或执事夹道欢迎,那蝶伊老师就能确认自己是在作梦。可惜并没有。   但从蝉进了大门开始,一路都只有他一个人,诺大宅邸静得令人心慌。   “你父母不在吗?”蝶伊老师忍不住问。   蝉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领着蝶伊老师进他的房间。   蝉的房间很大、收拾得很整齐,架上都是各种参考书、书桌上也摆满书。   但青春期男孩会有的东西,像是电视游乐器、球衣球具的,这里一样也没有,床底下也没有黄色书刊,和蝉平常在学校的形象截然不同。   “老师,过来这里。”   蝶伊老师还在东张西望,蝉已在床缘坐下,拍拍自己身边。   蝶伊老师不敢靠近,远远呆站着。   蝉不禁笑了:“这么怕做什么,我又不会强奸你。”   蝶伊老师只好走到床边坐下,屁股才沾到床,便感觉肩头一阵大力袭来,蝉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床头上。   蝶伊老师大惊失色:“你说过不会强、强……”   他实在无法在学生面前说出那个字眼,但蝉却一如往常冷静。   “你不是在跟我交往吗?交往的话,做那种事是理所当然的,哪里算是强奸呢?”   蝉作势吻他,蝶伊老师忙把头一偏,蝉的唇便压上他的鼻尖。   蝉一手揽在他后腰上,将他放倒在柔软的床榻上,蝶伊老师试图挣扎,但却被蝉压回床榻间。   “还是你只是说说而已?只是骗我,其实根本没想跟我交往?”   蝉的话成功让蝶伊老师僵住了,蝉顺势骑到蝶伊老师身上,宽大的手掌钻进他的衬衫里,从内绷开了他的扣子。   蝉的手指爬上蝶伊老师的背,在蝴蝶骨的地方情色的抚摸着。另一手则钳制着蝶伊老师的腰,让他连翻身躲避都没办法。   蝶伊老师又惊又怕,但呼救也没用,蝉的家里根本没人。   “……你没有想要为了哪个人、留在世界上的念头吗?”蝶伊老师只好问。   这话一出口,蝶伊老师就知道奏效了,因为蝉忽然变得神色一僵。   他五指一松,蝶伊老师连忙从他身下逃开,他的衬衫扣子已全数绷开,裤头也岌岌可危,内裤被褪到腿上,差一点就守不住玉门关。   没想到蝉看起来温文儒雅,手脚竟如此的快,这要是家长闯进来,他跳进淡水河也洗不清。   “我果然不是‘好孩子’那种分类,对吗?”   蝉终于开口了,他用单手掩着面颊。蝶伊老师发现他竟然哭了,哭得像孩子一般,虽然蝉本来就是孩子。   蝶伊老师沉默了一下,“你确实不是,你在我的分类里,是‘蝉’。”   “蝉……?”   “嗯,蝉这种生物寿命非常短暂,成虫寿命平均只有二十到三十天,但他的幼虫时期非常长,长达三年、五年,甚至十年都有可能。”   蝉笑了一声:“那不是很蠢吗?拚了命的长大,结果只是为了去死。”   “但蝉的人生非常有CP值,他会挑选最好的季节日时出生,出生后就会拼命地求偶、交配,一秒也不浪费,直到确认产下后代、使命尽了,也会甘心地去死,绝不恋栈生命。他的一生虽然短暂,但是非常精彩。”   蝉听了蝶伊老师的话,出神了好一会儿,半晌竟轻轻笑起来,笑得很轻、但很惬意。   “原来如此,短暂而精彩……吗?”   之后蝉就不再来纠缠他,蝶伊老师在走廊瞧见他,和他打招呼,蝉还会刻意躲避。学生间都盛传他被蝉抛弃了。   他依然是学校的山霸王,甚至比以前更嚣张,仿佛抓紧时间挥洒生命的夏蝉,尽其所能地制造喧嚣。   这让蝶伊老师松了口气之余,也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感。   他试过联系蝉的父亲,但电话打到蝉家里,不是没人接,就是由佣人敷衍他。   学校事务繁忙,蝶伊老师也逐渐忘了这件事,回复到正常的教师生活。   再得知蝉的消息时,已经是他的死讯。   ★★★   “啪唰”一声,我穿着小蜜蜂布偶装,垂直落入底下的冰水里。   四下传来学生震天的欢呼声,一堆学生拿手机直播,跟中了乐透似的。   也难怪,他们投水球投了整整一个上午,终于有人击中那个小到靠北的靶心,而我也光荣完成了我在蜂鸣祭的任务。   我甩着满头满脸的冷水,二月山中的气温冷到令人心脏冻结,我自诩身强体壮,被龙猫他们七手八脚从水里捞出来时,脸色还是苍白如纸。 第30章 校庆期间开放家长进入校园   “老师辛苦了!效果很好呢!”龙猫笑着说:“截至目前为止,我们已经买出三千点数的票卷了,大多数都是为了购买砸老师的水球。”   二R学生也一副接待英雄的态势,为我送上毛巾和热茶,“老师”前“老师”后恭敬地叫我,就算之后感冒伤风好像也值了。   对比蜂鸣祭的欢乐,暗盘下进行的分类游戏也越来越烈。   昨晚我上学生匿名版,看见热门贴文又多了一则。   Title:Hello Everyone、我是协助者!   Good Night!我是三C的卫弗明,几经思考后,我决定在这里公布这个消息。   我是本次品种“萤”的“协助者”,在看过这次游戏守则后,我认为这个机制对“蝴蝶”有点Unfair,且“酿蜜”的惩罚也过于沉重。   我想协助可怜的“蝴蝶”,请“蝴蝶”在看到这个消息后,立即跟我相认吧!Immediately!我保证不会泄露你的身分,如果“蝴蝶”需要的话,也会提供你庇护,直到分类游戏结束。   下面是我的通知截屏,我卫弗明、绝不会让你被猎捕,I Promise,请相信我。   Jeffery   这则发文让我伤透了脑筋,不愧是最让我苦手的金发男。   我当然没有天真到立即发消息和卫弗明相认,事实上那天把手机还给谢米后,我也没有和谢米相认。   关键在于守则中关于协助者的规定,守则并没禁止协助者在认亲之后,再泄露蝴蝶的情报。   蝴蝶认出协助者,固然能让协助者所在的品种丧失资格,但由于不确定相认后的效果,如果相认的机制会曝光蝴蝶的真实身分,那就万事休矣。   某些方面来讲,“协助者”真是邪恶的设计,看似对蝴蝶有利,实则像某种甜美的毒药一般。   如果没有协助者,蝴蝶只需安静地隐藏身分,任何领袖要在短短三天内,找到七百二十分之一的蝴蝶也殊非易事。   但因为有协助者,蝴蝶在孤立无援的不安下,会下意识地渴求同伴,反而将自己脆弱的羽翼曝光在人前。   当然有个破解法,就是找出五个品种的协助者,再一口气全部相认,这样就能避免时间差造成的背叛,但实行上难度极高。   我在心里整理了一下,目前确知身分的只有谢米,他是“蝉”的协助者。而如果卫弗明没有公然说谎,那“萤”的协助者也确定了。   “蜂”的领袖是毕尹,只要毕尹不猎杀我,找不到蜂的协助者也没差。   而按照安特的说法,如果“蚁”的领袖落在手球社成员里,甚至是章德马的话,暂时也无需担心“蚁”对我进行猎杀。   只剩下“蛾”,依照莫思所言,这品种从领袖开始就扑朔迷离,协助者至今也尚未现身。   我捏紧了手里的六角型手机:“还剩下、一天半……”   ★★★   “殿下,放弃吧!无论你如何伪装成虔诚的模样,你的体内终究流着异端之血、你的肌肤诉说着罪恶,我一眼便看穿了,我与殿下永无交集……”   我和宋金姑坐在台下,在一大群女孩子的尖叫赞叹声中,看着盛装的谢米脱下身上的薄纱,风情万种地的走向饰演施洗者的男同学。   “啊,约翰!你那精致的嘴唇,为何总是吐出如此恶毒的话语?你那双美丽的眼瞳,如果能倒映出我美丽的身影,那将是多么诱人的光景……”   他嗓音微哑,似乎是那天催吐的成果,反倒给他添了几分性感意味。   “拿开你沾满血腥的手!不要玷污我主赐予我纯洁的胴体!”   且他那身戏服近乎全裸,只遮了胯下重点部位,他还穿着那衣服跳七纱舞,也难怪我身边的宋金姑兴奋到把我手臂都捏青了。   但不得不说舞台上范谢米确实很有魅力,不单是演技,这孩子自有一种吸引人的特质,仿佛经过精心的计算与调教,将最能魅惑人的部分呈现在外。   他像是要把体内的某种东西释放出来般,在舞台灯光下伸展着四肢,狂乱地舞动着身体,和那天流着鼻涕、恳求我的孩子判若二人。   “可悲的人啊!居然说想要救赎我,你又不是上帝,你瞧,你连我的镣铐都无法挣脱呢!”   莎乐美请求国王斩首约翰,国王最后向约翰探询心意,确认他为了信仰坚决赴死,便斩下了约翰的头,依照约定交给莎乐美。   我恍惚望着舞台上陷入疯狂的莎乐美,她捧着挚爱之人头胪,在舞台上吻他、哀怜他、与他共舞。   不知不觉间,施洗者的人头竟变了个样。   “蝶伊,这个罐子里装着什么?”   “蝶伊,他已经死了,你留着他的头也无济于事,把他交给我、好吗?”   “你冷静点,你是蝶伊啊!你没有死、死的是别人,懂吗?”   我耳边忽然响起欢呼声。   我惊醒过来,演出不知何时已经结束。谢米那张清秀的五官近在眼前,舞台上的演员一字排开,正朝着台下谢幕,热情的观众朝他抛着礼物飞花,几乎要将舞台淹没的程度。   我抬起头,和谢米正巧对上目光。   他唇角一扬,用唇语对我说了什么,但掌声太响了,我听不清。   “……蝶伊喜欢圣经故事吗?”   我尾随着兴奋的群众从大礼堂散场,学生们都在热列讨论着方才的演出。   “呃,圣经吗?还好。”我说。   “这样啊,我刚看你看得很专心,加上听说你之前在戈登教过书,还以为你是教徒。”   宋金姑顿了一下,又说:“我妈就是基督徒,她很喜欢圣经故事,以前常会当床边故事讲给我听。”   我想起宋金姑说过,她母亲宋古罗,是因为产后失调,在生下江家兄弟后不久便香消玉殒的事,某些方面和“蝶伊老师”的母亲有点像。   “她最喜欢‘创世纪’,总是跟我讲亚当夏娃的故事。”宋金姑说:“我妈觉得那很浪漫,一个人的身体骨血生出另一个人,又和那人在一起,像在跟自己谈恋爱似的,不是有艺术家会爱上自己的创作吗?就有点像那种感觉。”   我很想说那只是单纯的生物基因工程,现在科技也能办到,但看宋金姑孺慕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吐嘈她。   “……但要是人的肋骨,真能生出另一个人就好了,这样我妈或许就不用死了。”宋金姑又感叹着。   随着“异类莎乐美”公演落幕,采蜜期的第二日也到了尾声。   离守则规定的猎捕期限,仅剩下短短二十四小时。只要撑过这段时间,就是“蝴蝶”的胜利。   目前除了范谢米,还没人能顺藤摸瓜找到我这里。   再怎么说,我是“工蜂”这件事,知道的人本就有限,我只要什么也不做,就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我为自己先前的过度焦虑感到好笑。   散场途中,我听见不少康柏学生低声交谈,几乎都在聊分类游戏的事。   “你要加入吗,匿名版上的那个?”   “要是有人抓到蝴蝶,还有机会再拿100蜂点。”   “用删去法呢?从过去领袖的人选,删去不可能是蝴蝶的人……”   我心知现在还不能松懈。就像毕尹说的,这游戏越接近后期、就越凶险。   猎捕错误的罚责极重,任何“领袖”只要有点脑袋,都会谋定而后动。   因此决胜负的时机,将会在采蜜期的最后,在所有领袖认为情报搜集妥当时。   这时中庭方向传来响亮的欢呼声,我抬头一看,为了蜂鸣祭,自治会租借了巨大的投影屏幕,用来公告以及转播社团节目。   此刻映在大屏幕上的,是间干净洁白的房间,房间中央有张桌子,对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女的是我曾在不久前在扮装舞会上见过的、花园的女王、戈登女子中学的纪律会长,被称为“百合”的乌由莉。   而坐在他对面的学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少年。   毕尹穿着全套康柏制服,大衣排扣一路扣到脖颈间,双臂环抱、微阖着眼,而由莉则托着腮,气氛异常紧张。   “啊!花园杯也是在今天吧?我一直想着戏剧社表演,竟然忘记毕尹同学这边了。”宋金姑在我旁边笑说。   西洋棋社,正式名称是国际象棋社,在康柏是有着将近六十名社员的大社,毕尹从国二那年就担下社长大任。据说是史上最年轻的社长。   西洋棋和“六”这数字也有着不解之缘,除了棋子分成六类外,两方各执十六枚棋,加上需要高度谋略,某些方面而言是最适合这所菁英学校的棋种。   镜头拍摄着桌上白色大理石雕成的棋盘,上头棋子已然群魔乱舞。   黑棋的“士兵”深入敌营、睨视对方的“皇后”,而白棋的“主教”一面防着对方,一面伺机反扑,已然到了双方绞死的残局阶段。   我注意到毕尹没有戴上眼镜,和上回在庙口见到他时一样。   “今年果然还是张毕尹和乌由莉,他们已经第五年在决赛对上了,呀!年轻的俊男美女,摆在一起就是赏心悦目。”宋金姑陶醉地说。   “他……看起来跟平常很不一样。”   我看着抚唇沉思的毕尹,他的视线穿过屏幕,我竟有一种他在盯着我的错觉。 第31章 校内严禁使用现金交易   “你不知道吗?毕尹同学下棋时是不戴眼镜的,这是他一贯的风格,在他的粉丝间很有名。”   宋金姑笑着说:“平常看起来像书呆子、但该肉食的时候比谁都具侵略性,这种反差感最棒了,可以理解为何戈登的高岭百合会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由莉一直耗到时间将近,才终于下了一手白棋。   轮到毕尹,他一无屏蔽的眉眼凝视着棋盘,脑子似乎在快速运转,指尖在棋盘边缘虚点着。   由莉仪态大方地坐在对面,间或用单手托着腮帮,我觉得她看帅哥脸的时间都比盯棋盘多。   “毕尹已经连赢四年了,但今年看来戈登比较占上风?唔……虽然我也看不太懂就是了,国际象棋太复杂了,真佩服能下这种棋的人。”   镜头在毕尹、由莉和棋盘格上交替,不少学生聚集在大屏幕前关注,也有人隔空给棋手加油打气。   “RxH4……”   我呢喃着,宋金姑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说什么,蝶伊?”   我还未回答,毕尹已下了最后一手。   他淡淡喊了声“CheckMate”,屏幕旁的同步棋谱纪录了“B:RxH4#”,我看见由莉以坐姿朝毕尹鞠了个躬。   “……我认输了。”   少女甜美冷静的嗓音传出屏幕。   看热闹的康柏学生一阵欢呼,屏幕里的乌由莉站起身来,伸出手来与毕尹交握,棋室内也响起掌声。   “哎呀,今年又是帅哥赢美女,连赢五年,怕是要以身相许才能了事了。”宋金姑笑说。   就在此时,由莉忽然扯了毕尹的手,毕尹身体往前倾,少女便在众目睽睽下,唇瓣粘贴毕尹毫无防备的脸颊。   毕尹表面镇定,但转播摄影机分辨率很好,我看见红晕一路爬上他的耳根。   “说过了,今年再赢我的话,就要给你奖励。”少女轻沾即止,直起身来时又是那副矜持骄傲的模样。   屏幕里外欢声雷动,不少男学生鼓燥“在一起!在一起!”。   但我也听到有人说:“不是说他喜欢男的吗?”。   我没继续看下去,跟宋金姑说了声要回教室,便匆匆离开了中庭。   路过体育场时,正好遇到安特在球场上做赛前精神喊话。   安特矗立在场边,像座山一样给队员训话,而一个看起来像是啦啦队的女孩正替他送上毛巾和水,还趁机搂腰摸胸揩油了一把。   这才是男校的常态。年轻帅气的男孩、搭配年轻美丽的女孩,就像宋金姑说的,俊男美女、赏心悦目。   他们才是故事的主角,没有我这优良教师介入的余地。   ★★★   采蜜期的最末一日,是运动社团活跃时间。   上午我和二R的学生一同观赏了安特的手球赛,对手是隔壁镇T校的学生,据说先前是区全运的前三强。   章德马和赖安特再次双蚁合璧,这两人比起章德马眼睛受伤前,配合度又更高了,显然是经过一番苦练,对手根本难撄其锋,连把球送到球门前都办不到。   且赖安特干劲十足,原因是宋金姑为了弟弟的球赛,穿了短到大腿一半的迷你裙,外加反朴归真的水手啦啦队服。   “小安、小安!得第一——!我家、小安、最勇猛——!”   安特抓着那颗以比例而言小得可怜的手球,在阳光下一扭腰,手臂青筋爆起,对手虽然拦到他身前,但显然螳臂当车。   手球像炮弹一般穿过守门员的发际,迳直钻进了身后的球门里,守门员一脸哀莫大于心死,安特还回身跟德马比了个大姆指。   最终康柏以三十六比二十一的成绩,赢得地主队冠军。手球队员一个个将安特和德马扑倒在地,玩起了多人叠叠乐。   我看见宋金姑也跟着扑上去,大腿夹上自家弟弟壮硕的腰身,动作熟练,感觉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我在围观人群里看到另一个熟悉的背影,他还穿着烘焙社的围裙,头巾已拿了下来,露出那一头略长的头发,正怔然望着场内欢腾的人群。   我走到那人背后:“艾利。”   叶艾利吓了一跳,看见是我,眼神竟有一瞬的慌乱:“胡老师。”   “你是来看德马的?还是来监视妹妹?”我笑着看向在德马身边、正被男友摸头的叶艾奈,也难怪手球场右边整个是白的。   这时球场的方向再次传来欢呼声,不知是谁很有种,抛接起了赖安特,我都担心一个没接好,掉下来时会把地心穿个洞。   “人要怎么样,才会愿意帮助另外一个人?”艾利忽然问我。   我愣了下,艾利深吸了口气。   “像是德马……他会关心我,是因为奈奈跟他交往,他想讨她的欢心,才会想要帮我的吧?”   他喃喃说:“即使是亲人、朋友,大家都是先顾全自己的,有好处时、或是有余裕时,才会去帮助另一个人,对吗?”   “你没办法无条件帮助某个人,所以有罪恶感吗,艾利?”我问他。   艾利似乎有点意外,他眨眼看向我,半晌竟自己笑起来。   “胡老师,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呢!”   他也没向我解释什么,迳自离开了中庭。   夕阳从康柏校舍栋那头沉落,依照分类游戏的守则规定,猎捕时间从采蜜期开始的早上九点到最末日的晚上日落时分,也就是六点为止。   我看了一眼康柏手机,现在是两点十五分,再三小时四十五分钟,整个采蜜期便会终结,“蝴蝶”的猎捕也会到此结束。   我想找个什么地方看看书喝个茶,等待这出闹剧落幕。   但我走向校舍栋,就看见有个壮汉逆着夕阳站在那,是赖安特。   他似乎很紧张,鬼鬼祟祟地观察周围片刻,确认没有别人,才快步走向我。   “虽然毕尹有交代,要我游戏期间不要跟你接触。”安特压低声音,“但我想到你之前问过我关于‘蝴蝶’的事……老师,你该不会就是‘蝴蝶’吧?”   我沉默了下,这孩子的智商比我预测的还高零点二个百分点。   “安特、你该不会……”   “我并不是蚁的‘领袖’。”安特很快说。   他拿出康柏手机,直接把手机屏幕转过来对着我。   标本编号:005   标本品种:蚁   你拥有无可比拟的健壮肉体,在遭遇危机时,是同伴们值得信任的存在,若是能更加强群性就好了,为了你团结的伙伴,请协助你的领袖猎捕蝴蝶吧!   我无法掩饰一瞬间的失望,但我同时也感到安心,安特会这样秀通知给我,表示他是彻底站在我这边的。   “那你知道谁是蚁的领袖……?”我问。   “我问过所有手球社员、也检查过他们的手机,但包括章德马在内,我认识的人全都不是领袖,这我可以跟你打包票。”   我略感意外,没想到安特背地里帮我做了这么多。   我本来以为安特或德马其中之一,会是“蚁”的领袖、加上“蜂”的领袖毕尹,这样五个品种之中,至少就有两个打了安全牌。   依照分类游戏的守则,只要领袖不主动猎捕,蝴蝶就能安然无恙。某些方面来讲,搞定领袖还比搞定协助者安妥。   但如果安特和德马都不是领袖的话,那“蚁”的领袖,究竟会是谁……?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情报,安特。”我朝他致意。   这时手机震动了下,似乎有短信进来,不单是我,安特也同时收到了短信。   康柏手机只能在内部使用,因此有所谓“群发”功能,平常学校有什么政令要宣导,都会使用这个功能。   “群发”能够选择收受对象的范围,例如限定学生识别卡才能收到。   奇妙的是守则的“通知”并非使用群发功能,那种独特的蜂鸣声,也和收到短信时的音效不同,这点一直让我相当好奇。   我和安特同时查看了那则短信,该短信没有标题、里头也一个文本也没有,只有一道链接。   我疑惑地点开链接,熟悉的声音立即从手机里流泻出来。   ‘老师……是工蜂吧?’   ★★★   我脸色煞白。   群发的ID是一名三年E班的学生,我不认识他,但从脑内数据库知道他是戏剧社社员,多半是某位社长强借了他的识别卡。   ‘我听说了,老师参加了自治会的例会……’   ‘例会上卢燕西聊到守则的事,本来想打住,但毕尹学弟却说,不用顾虑你。如果老师不是工蜂,毕尹这句话等于公然违反守则……’   谢米的嗓音清楚地播放着,我的体温也越来越冰凉。接下来的对话经过剪辑,谢米与我搏斗、我逼着谢米吞药的内容都没被播放出来。   倒是后面我的对白,从扬声器里清清楚楚地播放了出来:   ‘……你猜的没错,我确实是工蜂。’   谢米肯定是把录音笔藏在自己身上,当时他被我搂在身前,录得格外清楚。   我平常习习用手机录音,当时抢了谢米的手机,就没再防备他另有杀着,没想到会在这地方着了道。 第32章 校庆点数交易应秉持诚信   “胡老师,这是……”安特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自觉地退了两步,恐惧占据了我的胸膛。   我感觉到处都有人在议论我,我像“蝶伊老师”一样,被人钉到了墙上,而那些噬血的大人盯着我,等着将我拆皮裂骨、分食殆尽。   “录音里的声音是谁?好像是某位老师?”   “是那个裸男生物老师?那个叫胡蝶伊的?”   “但老师怎么可能是‘工蜂’……”   我再也忍耐不住,拔腿便往校舍栋另一头跑去。   安特似乎在后头叫我,但我已无暇顾及他。   我一路奔逃到六楼,一头钻进生物实验室里,把自己关进里面,坐到平日最熟悉的解剖台前喘息。   熟悉的景色让我略微冷静下来。我看向墙上时钟,时针指向三点整,再过三小时不到,分类游戏就会结束。   就算知道我是工蜂,只要我在这三小时内,确保手机不被任何人看见。领袖们无法确知我是蝴蝶,就不会冒着被“断尾”的风险下手。   我正想将教室窗帘都拉起来,就听到背后传来声音。   “胡老师……?”   我浑身一竦,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解剖刀,对着声音来向。   那人却只待在原地,他打开实验室的灯,里头瞬间灯火通明,我也看清楚这人的样貌。   “呃……许同学?”   眼前的人正是许弥乐。打从裸照事件后,他就时不时会来找我献殷勤,我也常跟他借学生识别卡,用来登录匿名版面。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仍然没放松警戒,盯着他的手,发现他拿着扫具。   “不是老师让我趁着蜂鸣祭,来整理生物实验室的吗?说是恢复上课之前,确保教室干净一点。”   我愣了一下,自己好像确实发过这样的消息,不禁赧然。   “啊,抱歉,我都忘了。整理到这样就可以了,你可以离开了。”   许弥乐不确定地望着我:“老师还好吗?您脸色好像不大好,要喝点水吗?”   我勉力点了下头,按着实验桌重新坐下,说实在我也真是吓坏了,我口干舌燥、耳壳里全是嗡嗡声,像有数百只大黄蜂在我耳边绕行一般。   许弥乐就和之前一样,从窗台那头倒了水来给我,不得不说有个熟悉的人在我身边,让我情绪安定不少,有冲动想叫他就这么留下来陪我。   但现在的状况,多一个人在我身边,就多一层风险。唯有在剩下时间里不跟任何人接触,才能确保我不被任何人猎捕。   “我没事,只是中庭人太多,被挤得有点缺氧。”我搁下水杯,“你去玩吧!采蜜期就快结束了,再不把点数花掉,就只能等着白捐出去……”   不是我自夸,我这人废归废,危机意识还挺强烈的。   就在中庭响起加油欢呼声时,我忽然感觉到强烈的不对劲感。这预感促使我回过头,正好和双手持扫把杆、准备往我头上击落的许弥乐四目交投。   “唔……!”   我一个翻身,滚过实验桌,许弥乐这击便落了空。   他显然用了十足十的力道,一时收势不住,也跟着趴跌到桌面上。   但他动作也很快,好歹是体育社团的人,扫把杆从直劈改为横扫,阻住我上前制伏他的动作。   我矮身闪过杆子,手上解剖刀一挥,遥指向他。   冰冷的刀锋起了威吓作用,许弥乐总算不再靠近,只是用我从未见过的狰狞表情望向我。   “……不愧是胡老师啊,怎么发现的?”他咬牙笑问。   我往中庭瞥了一眼。   “手球队还在比赛中,以安特的个性,就算你是板凳队员,也会要求你到场,而要不是有天大的事,你不可能违抗队长的命令。”   许弥乐听完,竟呵呵笑起来。   “胡老师真的好聪明啊!之前选择不反抗老师、乖乖装成老师的狗,还真是做对了。”   “你是什么品种?蚁吗?”对方都已经摊牌摊成这样,我也不再虚以委蛇。   “老师果然是‘工蜂’吗?那个录音没有作假。”   许弥乐试探着朝我走近一步,我注意到他比裸照事件那时,似乎壮硕许多、也黑了一点,不再是那个虚弱的万年板凳。   “我本来想等你再来找我借手机的,这样就能借机查看你有没有短信,但没想到你居然都没来找我,是有新奴隶了、还是根本不把分类游戏当一回事?”   许弥乐把手伸到制服口袋里,拿出了他的康柏手机。   “其实我挺感激老师的,要不是被老师这样震憾教育过,我也不会下决心改变自己,是老师让我理解到,与其这样一直被动等着、害怕被人欺负,不如让自己变成能欺负别人的人。”   他对着我亮出手机屏幕,是那封鲜红的守则通知,我瞪大了眼。   标本品种:蚁。   标本编号:001。   恭喜你!你在品种蚁里排位最高,将带领着团结刚强的蚁们进行游戏。请发挥你的领袖气魄,找到狡猾的蝴蝶,在冬眠前让你的子民们饱餐一顿吧!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蚁的领袖!   既不是赖安特、也不是章德马,守则的制定人,居然选了这么一个阴险的孩子,品味实在堪虑。   “‘守则’真的很棒呢!他一直默默看着我们,他知道我受的委屈、也明白我的野心,比你们这些自命清高的人、更能看见我的实力……”   许弥乐露出宗教狂热者的神情,他一步步逼近我,竟无视解剖刀的威胁。   “言归正传,老师做为老师里唯一的工蜂,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吧?”   他朝我咧开唇:“该不会这么巧,老师就是‘蝴蝶’吧?”   我往实验室门口看了眼,刚才我进来时过于惊慌,把门上了栓,在开锁时肯定会被他夺空袭击。   虽然一对一,我还有信心能放倒他。但我担心的是引起骚动,把更不妙的人吸引过来,那就万事休矣。   “……也罢,老师究竟是不是蝴蝶,看一眼手机就知道了。”   许弥乐忽然扬了唇角,我忽然感觉眼前人影有些模糊,像从水里看过去一样。   我发觉自己竟无法站稳,我的手仍死死抓着解剖刀,但单膝已跪倒在地。   “你……”我咬住下唇,视线瞥向许弥乐方才倒给我的水。   胡蝶伊,你他妈的白痴!居然会着这么简单的道!   “不用担心,老师,只是一点肌肉松弛剂。”   大概是我的样子太狼狈,许弥乐居然出言安慰我。   “化学教室烧掉之后,这里堆了不少好东西,得感谢老师动不动就让我来整理这里,我才有机会混水摸鱼。”   许弥乐垂下扫把杆,缓慢地走向我,但我四肢乏力,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揭开我的衣领。   “住手……为什么、不惜做到这样……”我喘着息。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要受人嘱目啊!”许弥乐用喉底的声音笑起来,“在分类游戏里获得优胜,所有人都会崇拜我,是我捕到蝴蝶的!我才是最厉害的!那个浑蛋赖安特,以后还敢叫康柏的英雄跑腿买水吗?”   许弥乐伸手到我怀里摸索,他目光和我的脸对上,又诡异地笑起来。   “……还有‘酿蜜’,我只有听学长们传说过,没有亲身经历。”   他舔了下嘴唇。   “但能够对着老师为所欲为,像老师这样趾高气昂、自以为正义使者的货色,凌辱起来一定特别爽吧?我买条狗炼栓在老师脖子上吧?还是脱光老师的衣服、放在箱子里展示呢?哈哈哈哈……”   正当许弥乐的指尖要触及我怀中手机的当下,中庭方向忽然传来惊呼声。   白亮的炽光照进窗口,却是那个投影屏幕亮了起来,而映在屏幕上的,是不久前才光荣赢了花园杯的张毕尹。   “各位康柏的工蜂们……事出突然,有件事要想在这里告诉各位。”   我心头一跳,许弥乐似乎也被毕尹吸引了目光,松开我走向窗边。   “我就是本次分类游戏的‘蝴蝶’,这是我的‘守则通知’。” 毕尹面无表情地拿出康柏手机,倒转屏幕迎向镜头,旋即又移离。   “采蜜期还剩两小时就结束了,各位领袖都还没动作、连怀疑我都没有,棋局没有对手,实在太无趣了,所以我想向各位‘领袖’发起挑战。”   我看见许弥乐睁大了眼瞳,呢喃着“不可能”。   “我已掌握了各品种‘协助者’的情报,从现在开始,我会一一回传这些‘协助者’的名字,让这些品种丧失猎捕资格。”   毕尹的声音不带情绪,稳稳响彻在中庭里。   “有本事的,就抢先来猎捕我吧……要记得在别的领袖下手之前。” 第33章 校庆期间亦应维持校园整洁   ★★★   大屏幕熄灭,影像前后不到三十秒钟,下面中庭已是一片哗然。   “什么什么?刚才那是什么?”   “他刚说了猎捕,是什么游戏之类的吗?”   康柏的学生就像我上回在“仲裁”时一样,或面露惊恐、或幸灾乐祸,不少人躲到暗处拿出手机,等着看好戏。   “那个白痴……”我咬住了唇。   许弥乐朝我看过来,眼神里满是游移不定。   我手抵着墙壁,咯咯笑起来。   “你笑什么?”许弥勒凶狠地望向我。   “我笑我自己,真可惜哪!只差一点,就可以让你中计了。”我刻意笑得眼泪直流,“你怎么不想想,我为什么会在这种非常时期,把你叫来实验室整理东西,还刚好在那个录音档发布后。”   “莫非你……”   我拿出我的康柏手机,把守则通知在许弥乐面前一晃,他瞪大了眼睛。   “当然是因为我是‘领袖’啊!我是老师,能取得蜂点的机会本就比学生少,如果没有其他领袖猎捕错误被扣点,我搞不好就是被‘断尾’的对象……你真的太好骗了,许同学,从仲裁事件开始就是,让人忍不住想玩你啊!”   我收起手机,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许弥乐。   “好不容易当了领袖,却猎捕了错误的蝴蝶,害所有人被倒扣点数,这不是超有趣的吗?我本来好期待你变成落水狗,这样你就永远都会是我的奴隶了……可惜被真正的‘蝴蝶’坏了好事。”   许弥乐咬住了牙,“胡蝶伊!你……”   “但这么悠哉好吗?许同学。在你慢吞吞地对付我时,其他领袖搞不好已经捷足先登了,想当英雄的蚂蚁先生。”   我听许弥乐骂了一声“该死!”,他颤抖地拿出手机,飞快输入了什么,旋即按了发送键。   我怀里的手机发出蜂鸣声,拿出来一看,入眼是同样鲜红的守则通知。   【蚁领袖 许弥乐 猎捕 张毕尹 为 蝴蝶。】   许弥乐露出欣喜的神色。然而过不了数秒,蜂鸣声再度响起,这回却是像“断尾”通知一样,令人恐惧的全黑色短信。   【蚁领袖 许弥乐 猎捕蝴蝶错误】   【蚁领袖 许弥乐 倒扣蜂点数 6000点 蚁品种各人倒扣蜂点数100点】   【蚁领袖 许弥乐 目前蜂点数总合最低】   “碰”地一声,我趁着许弥乐愣神的当下,扭开身后的实验室门栓,踉跄地逃出了生物实验室。   我听见许弥乐在我身后狂吼“胡蝶伊!”,声音凄厉如同泣血。   但我已无暇理会他,扶墙往高处走,心中庆幸好在对手是许弥乐,换作稍微有点脑的领袖都行不通,只能说守则识人不明。   也是他一心想当英雄、想受人嘱目,才会冲动到没有先想通其中关节,急着朝蝴蝶伸出魔爪。   但猎捕错误的通知只有一则,表示其他品种的领袖都没有上当。毕尹拼上违反守则禁忌的一招,只坑杀了一窝蚂蚁,实在可惜。   实验室在六楼,再上去就是顶楼,我开了沉重的铁门,走进满是青苔的屋顶。   这是我第一次上来校舍栋顶楼,从这里看出去,蜂巢的六角型特别明晰,穿梭在其中的学生也如同真正的工蜂般,在蜂巢各处辛勤地采蜜。   我正感慨着,就听见后头传来铁门沉重的“嘎吱”声。有人也进了顶楼。   我一惊回首,来者还不只一个,而是一大群学生。   “胡老师,有空借一步说话吗?”为首的男学生问着熟悉的句子。   我浑身冷汗,往后退了两步。   我的背撞上身后的铁丝网,浑身肌肉已到了极限。我只能跌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高大的男学生们将我团团包围。   我已无路可逃。   ★★★   卫弗明顶着那头亮丽的金发,背对着夕照睨视着我。   他身后的人全是自治会的成员,包括上回把我关进货柜里的那两个家伙,公关部的卢燕西、会计部的林连城,连秘书小曲也包括在内。   我扶着栏杆,尽可能不让他们看出端倪:“有什么事吗……?”   后面的学生把铁门“匡当”一声关了起来,封锁了我的逃生路线。   “我们有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想要来请教老师一下。”卫弗明和初见时一样温文有礼。   “什么事情?”我冷声。   “我们想请问老师,老师是‘工蜂’吗?如果是的话,那老师是这次分类游戏的‘蝴蝶’吗?”   我发觉自己和卫弗明不对盘的原因,是这人无论讲出多么伤人的话、如何折磨人的内容,都能够装出一副为了你好、是站在你的立场想的模样。   不,不是假装,他是打从心底觉得如此。这孩子没有任何虚伪,是真心真意地想跟任何人交朋友。   也正是这样,才更让人觉得棘手。   “我如果不想说呢……?”我挤出声音。   卫弗明询问我的过程中,自治会学生又朝我缩拢了一步,我感觉自己像只真正的蝴蝶,被无数的捕虫网围伺着。   “那也没关系,我不想伤害老师,老师如果真是‘蝴蝶’,应该也看见了吧?我在匿名版发的文,我是蝴蝶的协助者。”   卫弗明边说边拿出自己的手机,对着我打开屏幕,上头是我在匿名版上看过一次的通知内容。   “对了,老师第一次参与游戏,可能不知道吧?工蜂品种不是随便乱分的,大致上有一定的守则可循。”   下头的中庭熙来攘往,学生们笑语时不时传上来,谁都不知道这里正上演着一场惨无人道的猎捕活动。   “像是刚失权的‘蚁’,一般都是运动社团的人,还有‘蜂’,大都是成绩好的模范生,‘蝉’则通常是具有特殊专长、在某个领域发光发热的人。至于品种‘萤’,则是像我们这种具有SurviceSpirit的学生,自治会的人大多属于萤。”   卫弗明又朝我逼近一步,其他人都附手看好戏,仿佛我已是他们俎上肉。   “对‘萤’而言,能看到康柏向上提升才是最重要的……我也不希望老师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游戏,受到难以抹灭的Damage,才会在匿名版上发公告。”   卫弗明对我伸出手,犹如向亚当索要忠诚的天父。   “所以如果老师真的是‘蝴蝶’,就赶快跟我相认吧?我发誓我会好好保护老师的,OK?”   我动了动右手五指,僵麻的状况还是很严重。我在逃出生物实验室时,把解剖刀藏在右侧外套口袋里,但以我现在的状态,实在无法以一敌多。   “……我并不是什么‘蝴蝶’。”我只好说:“我是收得到那种莫名其妙的短信没错,但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而且你们也看见了不是吗?刚才有学生自己承认他是‘蝴蝶’了。”   卫弗明一哂。   “老师真是固执呢!还是不到最后关头,老师就不会懂得合作的重要性呢?”   我一愣,看见他朝一旁的曲克里点了下头。   小曲犹豫片刻,拿出他的康柏手机,将鲜红的短信展现在我眼前。   标本品种:萤   标本编号:001   恭喜你!你在品种“萤”里的排序最高,真是太好了呢!一定是你平常牺牲自己、照亮大家的努力被人看见了,请带领温暖的萤火,猎捕万恶的蝴蝶,点亮蜂巢的光明吧!   我瞪大眼睛,想不到这个可爱得像吉祥物一般的国中生,竟是萤的领袖。   “如果老师不愿意相信我,我就只好让克里猎捕老师了,错了也没办法,克里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我看了眼惶惑不安的小曲,“你们会后悔,我真的不是什么‘蝴蝶’,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们看我的守则通知,我刚也有拿给许同学看过。”   我往怀里掏摸着,作势拿出手机。   但卫弗明下一句话,却让我心头冰凉。   “胡老师和毕尹学弟,互换了手机对吧?”他问。   ★★★   我脸色霎白,卫弗明微笑着摊了下手。   “我们本来还不是这么确定,但看到毕尹学弟选在这个时候出头,让我们不得不怀疑这个Possibility,对吧,燕西?”   “分类游戏守则只有规定禁止伪变造、复制及删除通知内容,但是并没有禁止工蜂间互换手机。”   说话的是自治会前公关部长卢燕西,他脸上堆满得意的笑。   “许弥乐那家伙跟我同班,他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一点,老师都会用他的ID登录匿名版吧?但他告诉我,这几天胡老师都没来跟他借卡,但老师却知道Jeffery在匿名版上寻找蝴蝶的事。”   “这就证明,老师现在身上这支手机,是属于毕尹学弟的,所以不需要跟人借卡就能登录匿名版。”   卫弗明柔声接口:“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很明确了,毕尹学弟展示的‘蝴蝶’通知,其实是属于胡老师的,Correct?”   我没有吭声,药物效力让我四肢末梢发抖,脑子也跟着不大清楚。   我的眼睛瞄向顶楼铁门,计算着得花几秒才能抵达。   这时有个男学生碰了我的肩,就像是敲响战鼓般,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动了。 第34章 学生不得擅自使用校舍顶楼   有个男学生从后抱住我,试图把我扑倒在地。   我一个闪身避开,同时伸脚去踹他,男学生被我踢得飞撞到铁网上。   我踉跄起身,想去开通往楼梯的门,但我身后很快有人再扑上来,这回用手臂扼我的脖子。   我一个旋身,用手肘去撞身后人的肚子,才发现那人是那个嘻皮男林连城,上回把我骗进货柜里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被我撞得往后跌倒在地,抱着胸腹跪在地上吐酸水。   “小心,这洋娃娃力气超大!”林连城惊呼,包围网稍微松开来。   但我其实已是强弩之末,我脚下酸软、眼前金星乱窜。   我看见小曲朝我走了过来,他缓慢脱去上身制服外套,那双水灵的大眼里,满是身为武者的清澄。   “小曲……”我低喃了一声,见他面带犹豫,想趁隙从他身侧绕开。   但我身体才一偏,小曲手臂便快若闪电地伸过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被夕照染红的天空顿时上下颠倒,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已被小曲压在身下,手臂反扭在身后。   “啊……!”   咯啦一声,我的腕骨似乎是脱臼了。   “克里,干得好!不愧是史上最年轻的武术社长!”我听见卢燕西说。   卫弗明说:“别伤了老师,否则之后交待起来麻烦,搜出他手机就好。”   我疼得浑身发抖,咬着牙冷笑:“保护人之前、先折断那个人的手臂,康柏的里长伯名不虚传啊!”   卫弗明无视我的冷嘲热讽,我看他脸颊微红,双目难掩兴奋的光泽,显然是认为胜券在握。   一旁的卢燕西抓着我的额发,逼我抬起头来,手伸到我外套内侧,搜了半天不果,又伸手进我的长裤口袋,但一样没有收获。   自治会成员和卫弗明对看了一眼,后者露出疑惑的神色。   “把他的衣服脱了,可能藏在身体的什么地方。”卢燕西下令。   男学生们齐声答应,毛手毛脚扒了我的西装外套,又剥起我的衬衫扣子。为了防止我再反抗,他们把我双手后背,用我的衬衫上打了个死结。   女王斑蝶展露出来的片刻,那些扒我衣服的男学生不约而同地顿了一下,我面前的林连城怔然地望着我,似乎无法将目光从冶艳的刺青上移开。   “做什么,把裤子也脱了!”卢燕西焦躁地说,少年们才如梦初醒。   好在他们还不算太丧尽天良,留了条内裤给我,卢燕西还尽职地凑近检查,确认里面确实没有藏东西。   我喘着粗息,光溜溜地跪坐在潮湿的青苔上,见自治会的人凑成一团。   “不可能啊!许弥乐盯上他时我就在旁边看了,他是直接跑上来这里的,过程中根本没时间藏手机。”   “会不会是掉了?”   卫弗明立时下令:“连城!你往回找一下,有没有掉落的手机。”   那个脏辫男应了一声,脚步声远去后又再回来,看向卫弗明的眼神充满惶恐。   “怎么办?Jeffery,还是要让小曲赌一把?剩下不到半小时了。”卢燕西问。   “不行,猎捕失误的责罚太重了,现在损失6000点,就算躲得过断尾,也会影响三月的选举,而且对手是毕尹,他不会下这么简单的圈套,可能还有其他陷阱,没看见手机不能确认。”卫弗明沉吟。   “但如果其他人想到互换的事情,先我们一步猎捕成功,那就……”   “嗡”的一声,在场的康柏手机再一次共鸣起来。   卫弗明他们纷纷拿出手机,我在离我最近的手机屏幕上,看见新的守则通知。   【蝴蝶 确认 卫弗明为 品种‘萤’的协助者。】   【蝴蝶 与 品种‘萤’协助者相认成功!品种‘萤’全体丧失本次猎捕权利。】   【品种‘萤’协助者 卫弗明,获得600点蜂点数。】   我跪坐在地上,颤抖地看着卫弗明和他的伙伴们轮番确认通知内容,卫弗明看了卢燕西他们一眼,卢燕西他们也回望着卫弗明。   半晌,竟相视大笑起来。   ★★★   “……你的手机。”   在垃圾场分开前,毕尹对我伸出了手。   “手机?”   “蜂鸣祭期间,我们交换持有康柏手机。”毕尹说:“像你这么随兴的疯子,难保不会专注什么事情,就被人偷看到通知,放在我这里比较保险。”   “但禁止规定……”   “‘禁止伪变造、删除和复制守则通知’但没有禁止工蜂间互换手机。”   我一想也是,不愧是毕尹,将守则玩得如此炉火纯青。   “那何不干脆你保管两只手机就好?这样我身上没手机,也不会担心会被人看见。”   毕尹没好气地说:“没手机反而会被人怀疑,蜂鸣祭期间得使用手机里的蜂点数买东西,难道你打算都不活动?反正我很忙,也没空用我的点数,你替我全部花掉也无妨,也能让观察你的人以为你使用的是自己的手机。”   我还没来得及跪谢毕尹干爹,他又提醒我。   “应该有人会利用巢室匿名版发表一些游戏相关消息,你用我的识别卡登录那些版面,也不用一直去找那个许弥乐借手机,如果遇到非展示通知不可的状况,给对方看我的通知也无妨,说谎这方面你比我还专精,不用我教你。”   我分不清毕尹是在讽刺我、还是在称赞我,但此时我也只能点头。   “我在手机里装了监控程序,可以监听到你那头的动静,分类游戏期间你将手机贴身放着,方便我见机行事。”   我想着这样毕尹不就知道我的一举一动,包括马桶蹲多久,但他已把我的手机收进制服外套内袋里,理了理衣襟。   “为了避免互换手机的事被发现,蜂鸣祭期间我们不碰面、也不通话,有什么重要的事,我会透过莫思或安特传达给你,除了这两个人,其他人都不要信任,也不要多交谈,懂了吗?”   我只得点头,毕尹看着我还在发抖的指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把眼镜推回鼻梁上。   “……你就努力逃到最后一刻吧!蝴蝶。”   ★★★   铁门那里传来开铁栓的声音,还有熟悉的“督、督”声。   天空开始落下雨滴,很快漫延成绵绵细雨,而拄着拐杖、穿过雨丝风片而来的,正是这场分类游戏最后的大魔王。   我脸如死灰地望着朝我走近的江焰,还有他手上那支红木拐杖。   “……现在我们至少能确定三件事。”   江焰边走向我、边仰头看着天空。   “第一、蝴蝶在和协助者相认时,并不会对协助者出示蝴蝶的真实身分……这么看来,守则还真是优待‘蝴蝶’啊!我们坚持在蝴蝶面前让他认亲的策略是正确的,Jeffery学长。”   卫弗明抱臂点了点头,我这才明白过来,“萤”的领袖卫弗明、和“蝉”的领袖江焰,打从一开始就是合作关系。   乍看守则内容时,会认为各品种领袖间是竞争关系,毕竟蝴蝶只有一只,一但被猎捕就死棋,一般都会以为领袖间非此即彼,会争个你死我活。   但实际并非如此,卫弗明生性狡猾谨慎,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萤”竞争猎捕蝴蝶。   他先在匿名版上公开他是协助者,又在我面前曝光“萤”领袖的身分、刻意演了场犹豫是否猎捕我的大戏,目的就是要我和毕尹狗急跳墙、跟“萤”的协助者相认,让600点蜂点先入袋,并以此确认蝴蝶的真身。   守则并未规定协助者与蝴蝶相认后,如何处理蝴蝶情报的问题。   因此卫弗明便和江焰约定,一但蝴蝶上勾,卫弗明就立即通知江焰,让“蝉”代替“萤”来猎捕蝴蝶。   依照江焰在匿名版上发的公告,成功猎捕我后,得瓜分700点给提供情报的卫弗明,加上协助者的600点,卫弗明一个人就能躺赚1300点,还不必冒猎补失败的风险,可说是最安稳的赢家。   “……我是真心诚意想Support老师的。”   卫弗明似乎知道我的想法,用异常诚恳的眼神看着我。   “老师如果相信我,早点来向我求助的话,我也不会把情报出卖给别人,但现在江焰自己偷听到了,我所属品种已经失格,也没办法阻止他猎捕老师。”   他转过身,几个自治会成员也尾随他身后。   “接下来的事,就让老师和‘蝉’自己处理吧!我们就不便介入了。”   我喘息着凝视卫弗明一行人离去的背影,蓦地回过头,往江焰的方向扑去。   此时此刻,要是能夺下江焰的手机,我就还有百分之一的活路。   但江焰也令我吃惊,平常一向温文儒雅的他,动作竟出乎意料地敏捷。他轻轻往旁边一让,从后一把扯住我的手腕,单手就把我掀翻在水泥地上。   我肌肉松弛剂的效力还没退,右手又被小曲弄到脱臼,战力至少降低百分之八十,只能忍着剧痛挣扎起身。   但江焰的拐杖很快“咚”地一声,狠狠插在我脖颈之侧,差一吋便能贯穿咽喉。   我顿时噤若寒蝉,一动也不敢动。   “看来‘蝴蝶’也不过如此。”江焰喃喃说:“栽在这种货色上一辈子,那男人也真是可悲至极。”   我不明白江焰话里的意思,蒙胧间只见他拿出一支手机,用姆指输入着什么,料想是猎捕指令。   我知道此时是生死关头,只能使出仅存的气力嘶喊。   “……‘蝉’的协助者、咳、是范谢米!”   我深怕传达不到,又喊了一次。   “让蝴蝶和‘蝉’的协助者相认、现在马上……毕尹!”   话音刚落,顶楼上再次传出蜂鸣般的提示音。   江焰拿出手机看了一眼,随即扬起唇角,我却不明白他在笑些什么。   他在我身边蹲下来,掉转手机屏幕,让我能看清最上方那则守则通知。   【蝴蝶 确认 范谢米 为品种蝉的协助者】   【确认错误 范谢米 并非协助者】   【品种蝉 仍保有猎捕蝴蝶之权利。】 第35章 打架者双方均记申诫一支   我的四肢犹如堕入冰窖。   “怎么会……”我喃喃地说。   江焰终于笑了,薄削的唇瓣咧到颊边,笑得前翻后仰,乐不可抑。   他一手仍拄着拐杖,另一手扯起我手腕往外一甩,我的背撞上水泥铁网,疼得我一时翻出眼白。   “现在我可以确认第二件事,那就是张毕尹同学、现在正借由某种机制,关注胡老师的一举一动……我猜,多半是某种手机内置的监控程序。”   江焰拄着拐杖,居高临下看着委顿在铁网上的我。   “刚才Jeffery他们才彻底搜过老师的身,所以手机不会在您身上、多半是事先藏在顶楼,或是刚才围着您的某个人身上……总是有笨蛋会被蝴蝶蛊惑。”   我的衬衫被自身的冷汗浸透,顶楼冷风吹过,我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还有第三件事……您就是本次分类游戏的‘蝴蝶’,毋庸置疑,多谢您刚才自己确认了这件事,胡蝶伊老师。”   “为什么……?”   虽然知道无济于事,我还是虚弱地问了。   “范谢米的守则通知,是我亲眼确认过的,但通知又不能伪变造……”   “老师觉得呢?”江焰忽然凑近我,压低声音,“老师和毕尹可以互换手机,为何我和谢米学长就不行呢?”   我的脑袋剧然一震,瞬间明白了所有事。   “……你和范谢米早就串通好了,所以谢米才会来接近我。”我呢喃。   我总算明白了。范谢米是蝉的领袖、而江焰才是蝉的协助者,这两人不知用什么方式搭上线,和我与毕尹一样,在游戏之初就商量好互换手机。   江焰先刻意在匿名版上发布自己是领袖的消息,并公布范谢米的领袖通知截屏,让所有人确信江焰就是蝉的领袖,不做第二人想。   范谢米早就怀疑我是工蜂、由此猜测我可能是蝴蝶,但又不敢确定,于是装成协助者的样子接近我。   打从一开始,他就打算让我看他手机里那则属于江焰的“协助者”通知,目的是为了试探我的反应、以及误导我的认知。   但如果直接秀给我看,我反而会怀疑有诈。所以他干脆装成被我胁迫的样子,而我果然也如他所料,对拼死拚活挖掘到的情报深信不疑。   我不得不佩服谢米的演技,不愧是戏剧社长,我都想颁个小金人给他了。   “但我们倒是没预料到老师为了逼出密码,会做到这种程度就是了,谢米学长是真的吓坏了,差点就没办法好好上台演戏了呢!”   我张嘴想叫,但下一秒江焰忽然欺近我,骨感的手指钳在我脖颈上。   他五指蓦然收紧,力道大到令人心惊,我吸不到气,只能仰着脖子呛咳:“咳、江焰……”   “我劝老师不要轻举妄动,如果老师再跟张毕尹通风报信的话,我会直接把您打晕,我这个人身有残疾,怕是不太懂得拿捏力道。”   江焰一手还掐着我,另一手再次拿起康柏手机,将姆指搁在发送键上。   “好了,亲切的解说就到此为止,该是让分类游戏结束的时候。老师逃亡了整整三天,应该也累坏了吧?让一切结束,好好休息不是很好吗?”   我咬住牙龈,“……你不想知道你弟、江游死亡的真相吗?”   我知道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应该保持冷静。   但我对江焰这个人所知有限,什么是这孩子在意的、什么是能让他动摇的,我一点头绪也没有,事前情报不足,我再巧舌如簧,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可以想见毕尹在认亲失败后,正如何绞尽脑汁地思考原因,但我却没信心能拖延到他反应过来。   果然江焰只停顿了一下,“这种事情,等我猎捕完蝴蝶再好好研究也不迟。”   他露齿一笑。   “何况要是再慢点,以张毕尹同学的聪明才智,万一推敲出其中关节,让蝴蝶跟我相认,那就麻烦了……老师应该没有期望这种事情发生吧?”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江焰也没有多聊的意思,姆指一动,按下了发送键。   “嗡”的一声,所有工蜂一齐震翅共鸣。   【品种蛾 罗莫思 申请猎捕 胡蝶伊。】   【罗莫思 非品种蛾之领袖 不具猎捕资格】   我清楚捕捉到江焰脸上面具龟裂瞬间的模样。   “什……”   他张大了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捏着我脖子的手略略松开。   我想趁机逃出生天,但我才一动,便仿佛触动了他的敏感神经,红木拐杖再次朝我的喉结袭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呢喃着。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开始拨弄手上的康柏手机。   我从侧面窥看他屏幕,他查看的是学生信息页面,跟识别卡是连动的,意即你插谁的卡、就会显示谁的数据。   学生证号:06626284   学级:高中部二年R班   姓名:罗莫思   “谢米学长的SIM卡……”   他似乎终于弄明白了,他把那支手机的插槽拔开,把里头的识别卡退出来,往旁边一扔,对着我哑声吼叫。   “范谢米的识别卡、被你换到哪里去了,胡蝶伊?!”   ★★★   罗莫思在被龙猫叫去换装之前,我拉住了他。   “喂,你真的只是普通的‘蛾’,对吗?”我压低声音问他。   “干嘛?就说我真的不想猎捕你了,你真的很多疑耶!”莫思显得略不耐烦。   “蜂鸣祭期间,你都要待在班上被水球砸吧?应该也没什么时间逛蜂鸣祭?”   “……你到底想干嘛?”   我朝他摊平手掌:“你的学生识别卡借给我,蜂鸣祭期间……不,至少到采蜜期结束为止。”   莫思疑惑地望着我,“你想换成我的识别卡?但光换卡没有用啊!守则通知是已经发到手机里的,而且禁止复制,你也不可能把我的短信复制过去。”   我当时并没跟莫思说明,但他在我的坚持下,还是交出了他的识别卡,就这么一直保管在我身上。   “……你把范谢米的识别卡,换成了罗莫思的。”   江焰似乎也想通了一切,他咬牙切齿。   “所以你是故意让范谢米失去行动能力,但你怎么可能预先知道他会找上你……”   其实我在征收罗莫思的识别卡时,并没想那么多,只是未雨绸缪。当下会抽换识别卡,也是担心谢米会利用协助者的身分,试探我是否为蝴蝶,因为我和江焰他们一样,不确定蝴蝶认亲时,会不会向协助者揭露蝴蝶的情报。   但若没收他的手机,我担心谢米会找人来实力抢夺,不如偷偷换掉识别卡。   我在抢夺手机时确认过谢米的蜂点,到骑马那时都还是一百点,和罗莫思相同。   我判断莎乐美在公演之前,应该不会有太多时间逛摊玩乐,要发现识别卡被动手脚也是一段时间后的事。   但令我意外的是,如果江焰与谢米和我与毕尹一样,是互换整支手机的话,我抽换的识别卡应该会是江焰的卡,而非身为领袖的范谢米。   “……原来如此,看来你们并不信任彼此。”   我伸手握住红木拐杖,只觉气力逐渐恢复到指间,体温也渐渐回暖过来。   “你们虽然协议合作,但谢米担心你拿到他的识别卡会趁机陷害他,毕竟猎捕失误的惩罚太重了,他只要随便猎捕个人,就会让你有被‘断尾’的风险。所以你们换了手机,但仍保留彼此的识别卡。”   我凝视着江焰越来越慌乱的双眸。   “但你们也不能不插卡,怕被我发现是空机、查觉端倪,所以谢米把自己的卡插进了你的手机里,也才会被我偷天换日。”   我在看到那则群发消息,是借用戏剧社的其他学生ID发出来时,其实就隐约猜到了。   江焰和谢米的年级不同,康柏手机虽然外观相似,但随着手机派发年分、使用时间长短不同,还是会有微妙差异。   也是他们看得起我,怕被细心的我Double Check看出破绽,因此在成功让我上当之后,也没有将手机换回来,就这么保留原本的状态。   但因为拿的是别人的手机,所以他们八成有协议,在蜂鸣祭期间将彼此的手机关机不使用。   “所以整整两天,谢米和你、都没发现识别卡被换掉的事。一直到刚才,确认蝴蝶和卫弗明这个协助者相认后,谢米才把领袖识别卡交给你,让你猎捕我这只蝴蝶。”   “匡啷”一声,是江焰拐杖落地的声响。   江焰人也跟着滑落到地上,他像是消了气的汽球般跪坐着,我缓慢从围栏上起身,扶着脱臼的右手臂。   “如果你们再信任对方一点,例如一开始就连识别卡一块交换、又或是早一点把手机交换回来、享受蜂鸣祭,都不会导致这种结局。”   “就像里长伯说的,‘蝉’都是在某个领域出类拔萃的人,谢米的戏剧天分、你充满煽动性的新闻文笔,你们两个人合作,本该是比我、比毕尹更强大的存在……是你们自己毁了取得胜利的良机。”   我话音刚落的瞬间,江焰的康柏手机再次发出蜂鸣一般的提示音。   江焰依然一动也不动地跪在地上,像抽去了魂魄般的木偶般。   我索性代替他拾起手机,看着最上头那封鲜红的短信。   【蝴蝶确认江焰为品种蝉的协助者】   【蝴蝶与品种‘蝉’协助者相认成功!品种‘蝉’全体丧失本次猎捕资格】   【品种‘蝉’协助者江焰,获得600点蜂点数】   我忍不住逸出一丝轻笑,毕尹不愧是康柏第一棋手,我把手机扔回已然丧失战意的江焰身前。   “谢谢你拯救了可怜的蝴蝶……蝉的协助者。” 第36章 打架致伤者双方均禁诫三小时   ★★★   我穿上长裤,随意套上几乎被撕烂的休闲外套。   肌肉松弛剂的效力还残留着,我心跳快得要命,方才命悬一线的刺激感还残留在我心口,双脚踩在楼梯上时,足趾还禁不住一阵阵地颤抖。   采蜜期即将到收摊时分,距离闭幕已不到十五分钟,中庭里依旧热闹非凡,许多摊位都在喊着跳楼降价大拍卖。   我扶着墙面行走,往对奕室的方向前进。   毕尹事前就预料到,互换手机的事迟早会被查觉,但藏有蝴蝶通知的手机绝不能被人实体看见,得找个妥善的地方隐藏起来。   而康柏对奕室为了让棋手能专注思考,隐密性极强、隔音也好,是远程指挥蝴蝶的最佳处所,他和我约好会一直待在对奕室里,好临机应变保护蝴蝶。   对奕室就在活动中心二楼,我隐约能看见窗帘后那个沉静的背影,我内心松了口一气,差点没落下泪来。   但这时,我听到背后传来声音:“胡老师……?”   我喉口一紧,有股冲动想就这么狂奔进对奕室里,抱紧我家毕尹的大腿哭泣。   但我还是回过了头。   那人依然穿着围裙、戴着头巾,迟疑地看着步履蹒跚的我。   “胡老师?”   我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长裤,上半身虽不至于赤裸,但因为衬衫被卫弗明他们拿来捆绑我时扯坏了,只能随手披上外套。   我的右手臂脱臼、松垮垮地垂在一旁,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头发乱成一团,模样说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那人又走近我一步:“老师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嗯,刚才骑马时不小心摔伤了,正要去医务室呢!”   我尽可能保持平静。   “有什么事吗?我以为你现在应该在帮烘焙社收摊才是,校方规定六点前要结束营业、七点半前收拾干净,怎么有空来找我?”   我深吸口气:“还是,你是来猎捕我的?叶艾利同学……不,‘蛾’的领袖?”   眼前的大男孩露出可以说是敬畏的神色。   “胡老师、真的是个可怕的人。”他无奈地笑了笑:“连我自己也难以置信的事,老师却早就知道了。”   他没有再逼近,我们就这样站在夕照余光里,拉长着影子对峙着。   “……你也早就知道我就是‘蝴蝶’了,不是吗?我去烘焙社的摊位买棉花糖时,排在我前面的顾客,你都是用自己手机里的摊位QR Code跟他们交易,但轮到我时,却让我扫了摊位上的纸本,明显不想让我碰触你的手机。”   我顿了一下,又说:“但我本来以为你是‘协助者’,因为你特意跑来问我有关‘帮助’的问题,我以为你是在暗示蝴蝶和你相认。”   其实在手球场和艾利交谈过后,我就有冲动想跟他相认看看。   但当时不确定相认是否会曝光身分,所以才先按兵不动。没想到过没多久就收到谢米的录音,再来就是一连串惊魂,也无暇再思考叶艾利这头的事。   艾利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才说:“……是章德马。”   我不明所以,艾利说:“他和安特学弟到处问谁是蚁的领袖,他们在中庭遇见我,就顺便问了我的,我问他们为何想知道,德马说是为了你……我当时就有点预感,在看到工蜂的录音档后就确定了。”   我忍不住在心底扶额,手球社这群小笨蛋,我后悔两小时前还称赞过他们的智商。   抱歉了,毕尹,我在心底暗道了声。   没想到逃了这么久、受到这么多人帮助,最后还是栽在如此单纯的地方。   叶艾利往自己的裤袋掏摸片刻,我防备地退了一步,但他只是拿出自己的康柏手机,倒转屏幕对着我。   标本品种:蛾标本编号:001   恭喜你!你在品种“蛾”里排序最前,是品种“蛾”的领袖,同时,你也是“蛾”的协助者。   真是太好了呢!一直以来都是蜂巢里的边缘人、不断被误解和欺负的你,如今手中终于握有选择权,蝴蝶是被猎捕而堕入地狱、还是受你的帮助存活下来,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来吧,做出你的选择吧!是拯救、还是毁灭?   我倒吸了口气,倒非因为守则无耻泼赖,把蛾的领袖和协助者设置为同一人的事,而是打从看到“猎捕蝴蝶”这个游戏标题开始,便隐约感受到的、来自“守则”制定人深沉的、黏腻的、阴湿的、可以说是充满针对感的……恶意。   “……以领袖身分猎捕我吧!艾利。”我说。   叶艾利没有反应,只是拿着手机呆站在那里。   “协助者最多只拿得到600蜂点,我听许弥乐说了,赢得分类游戏的人,不单是能获得巨额蜂点数而已,也会受人尊敬、大家会因此对你另眼相看,你可以摆脱坏学生的恶名,以康柏的英雄身分毕业。”   “我、并没有想要……”   艾利眼眶涨红,但我没有放松。   “你等了很久,对吗?你一直在试探着、等着,等其他品种鹬蚌相争,等我被其他领袖攻击,筋疲力尽、伤痕累累后,才过来渔翁得利。”   我扶着脱臼的手臂缓缓站起,朝他走近一步。   “这是你的智能、你的能力……也是你的运气,你是靠自己赢得这场游戏的,叶艾利,所以无需有罪恶感,猎捕我吧!这是你应得的。”   我见艾利深吸口气,又吐气,这个即使被关禁闭、割腕自杀、至今仍被全校学生看不起的“坏学生”,就算在病房时,我也一滴眼泪都不曾见他掉过。   “……我这一辈子,都在被别人决定。”   然而如今他却哭了,哭得泪如泉涌,像孩子一般抽咽个不停。   “胡老师,你知道吗?我母亲走的时候,医生跟我说‘没办法了’,就这样擅自决定不救治了。而我父亲的公司倒的时候,银行的人跟我们说‘没办法,我们没办法帮忙’,就这样对往来了数十年的父亲撒手不管……”   “违反校规时,不管我怎么解释,主任也是一句‘没办法,校规就是校规’,每当我最无助、最需要人帮忙的时候,那些握有权力的人,即使他们举手之劳就能帮我,也从来没人肯、也没人愿意多伸一根指头救我……”   我站定在叶艾利身前一公尺处,看这孩子拿着康柏手机,咬着牙、抖着四肢,任由隐忍多年的泪水爬满他的脸庞。   “当我好不容易握有权力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同情别人?为什么要当好人?我为什么要无条件的帮助别人?”   艾利像是终于溃堤一般,他忽然软倒下来,就这么栽倒在我怀里。   “胡老师,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能够像这样什么都不想、就伸手去救一个跟你毫无关系的人?”   他把脸埋在我怀里,垂下手上的康柏手机。   “而我、为什么明明一点也不认同你的做法,却在与你处在相同立场时,怎么也狠不下心来……猎捕你呢?”   时针走向了五点钟的方向,中庭响起悦耳的下课钟声。   远处许多学生也纷纷放下康柏手机,兴高采烈地议论成一团。   而我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只是抚着眼前大男孩的背,听着熟悉的、宛如蜂群归巢的鸣响,缓缓闭上了眼睛。   “谢谢你愿意帮我,蛾的协助者……不,领袖叶艾利。”   【分类游戏 猎捕蝴蝶 因时间截止而结束】   【本次猎捕蝴蝶游戏 无任何品种领袖成功猎捕蝴蝶】   【蝴蝶 逃脱成功】   【品种蚁领袖 许弥乐 于游戏结束时蜂点数最低 将择日安排‘断尾’】   ★★★   蝶伊老师震惊地看着电视里的晨间紧急播报新闻。   新闻报导,有一群未成年男学生因为无照驾驶重型電單車在山道上竞速,被迎面驶来的大卡车卷进去,送医后一死六伤。   死的那位死状凄惨,除了头以外,全身骨折、被车轮压得血肉模糊。   据说卡车迎面撞上时,他把后座的友人强推下電單車,用自己的身体保护那位朋友,也才会整个被卷进车底,送医前就被声明死亡。   电视新闻里的死者照片,因为未成年,被打了马赛克,但蝶伊老师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新闻说,那附近本来就有不少八加九去跑山,之前也发生过几次死亡摔车事件,但挑战者还是前仆后继。   蝶伊老师看着事发前一晚,蝉发送给他的消息。   消息是一张照片,蝉和一堆朋友拍的。   照片里的蝉站在阳光下,背后是成群的電單車,蝉被簇拥在中间,笑得前所未有的满足灿烂。   照片下方还加了标语:“短暂而精彩”。   蝉的遗体被送进镇内最好的殡仪馆。由于蝉的父亲是大人物,许多商界人士来哀悼,感叹蝉的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就在那之后不久,蝶伊老师收到了一封邀请函。   邀请函是匿名的,蝶伊老师翻来覆去,都找不到任何足迹辨别寄件人的名字。   信件内容是用铅字体印刷的,上头只有两行字。   敬启者:   敬邀 胡蝶伊老师前来我校任职,如蒙应允,不甚感激。请持此函迳洽本校训导处吴主任佳萌。   康柏高级中学附设中学 敬邀   蝉的标本纪录•完 第37章 纪录之间(三)、上 篇   我按着毕尹给我的地址,来到了位于蜂蜜街巷内的情趣旅馆“HoneyMoon”。   深夜一点钟,客人几乎都进门办事了,柜台只有老板,就是我初次到访时那个女扮男装的巨汉,他穿着粉色围裙、戴着金色卷毛假发,和之前一样超吸睛。   “欢迎光临HoneyMoon!请问今天需要什么房间……哎呀。”   但这回他一看见我,便露出喜容,从柜台冲出来拉住我的手。   “您一定就是胡蝶伊老师吧?我是Teddy,本名张心美,你叫我心美就可以了,我是这间旅馆的老板,也是毕尹的母亲,上次不知道您就是小毕的导师,没有好好跟您打招呼,真是不好意思。”   我浑身僵直,巨汉把我拉近他的胸膛,捧着我的脸仔细端详我。   “老师真的好可爱啊!真的已经二十九了吗?单身吗?结过婚没有?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对经营情趣旅馆有没有兴趣呢?”   我正不知做何反应,身后便传来熟悉的冰冷声线。   “……我应该有告诉你从后面进来,你还是一样听不懂人话,胡蝶伊。”   我回头一看,毕尹穿着难得的灰色帽T家居服,正一脸阴沉地望向此处。   他也不理会那个巨汉,像先前那样一把扯过我的手腕,把我往店后拖,一路拉进了尽头的某间房间里。   “啊,等一下,刚才那个人、是你的父亲……”   “……母亲。”毕尹冷声说。   “呃,可是他怎么看都像是男……”   “他是我养母,不管别人说什么,他就是我妈。”毕尹面无表情。   我只好问:“所以你养母,就是HoneyMoon的老板?”   毕尹那张俊脸肉眼可见地扭曲了一下。   “以前不是,我上国中以前她在酒店工作,后来才顶了她同事的店,大概跟我进康柏差不多时候,心美平常也不会让我去店里。”   我这才了然,这就是为什么当初HoneyMoon会破格雇用叶艾利这种未成年孩子、还多给他薪水的理由,毕尹这个别扭的孩子,竟然保密得如此彻底,我看连安特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康柏资优生的大秘密。   也难怪毕尹当初会立即识破宋金姑的照片是自导自演,毕竟情趣旅馆就是他家,查一下住房纪录就知道她是一个人来开房间的。   “毕尹,这是……你的,呃,房间吗?”   毕尹掩上房门、开了灯,我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四平方米大小的房间中,房间角落有张床,靠窗的地方是张朴素的书桌,旁边有个吊挂制服的衣架。   除此之外压倒性占领这房间的物品,是书。   四面墙上全是书柜,里头齐整地放满各色书籍,多数是课本和参考书,但也有不少图鉴和杂志,还有塞满整整一书架的棋谱。   “有什么不满吗?”毕尹冷冷说:“我说过了,我们的谈话不能让任何人听到,学校风险太高、蜂蜜街其他地方也不安全。”   “不,我只是想,真不愧是你的房间。”我笑着说。   看得出来这位康柏学霸律己甚严,房间虽然塞满物品,但井然有序,一点多余的空间都不浪费,跟我幻想中青春期少年房间会有的样子截然不同。   毕尹没好气地说:“我很久没住这里,进康柏后几乎都住在宿舍,这里都是小时候的旧物,想趁机探我隐私就免了。”   我呐呐收回视线,其实在“分类游戏”之后,我们是第一次像这样单独面对面。   那天游戏结束后,我在与毕尹会合前,就被到处找我的二R学生堵到。   我那时的样子十分凄惨:上半身衬衫大开、外套不翼而飞、裤子被人扒到裂了条腿,兼之满身挫伤和瘀青,眼下还肿了一大块。   令我意外的是,我的学生并没有嘲笑我,而是簇拥着我、把我带去保健室。林校医替我上药时,那些男孩还站成一排在我身后,活像什么角头保镳似的。   罗莫思也在其中,他用略带嘲讽、又夹着感慨的语气对我说:“辛苦了,胡老师……不,二年守班的‘工蜂’。”   我知道我是“工蜂”的事情一但传开,日后必定有许多麻烦。   但此时此刻,能让这些孩子以英雄归来的眼神看着我、崇拜我,还是有种达成里程碑的畅快感。   二R因为水球摊位大受欢迎,在冬眠期的颁奖典礼上,拿到了班级赏第三名。   据说我坐台那两个小时,就赚到了整个蜂鸣祭三分之二的蜂点数,虽然不知道像我这种大叔落水有什么好看的,但我头一回感谢起康柏学生的嗜虐欲。   最佳社团赏理所当然由康柏戏剧社夺得,社团本身拿到了两万六千多的蜂点数,刷新了蜂鸣祭的社团得点纪录。   但身为社长的范谢米却没有出席领奖,由副社长代领。   我想猎捕我失败的事,肯定对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毕竟他是拚着被我灌药的折磨,也想让我成为被“酿蜜”的对象。   但我不单没能成为他的猎物,他自己还成为猎补不成的败因,这对自视甚高的谢米而言,不啻为极大的侮辱。   除了戏剧社,卫弗明所在的桌游社、江焰所在的新闻社分别夺得了第二、第三的宝座。   我事后才知道,卫弗明和江焰约定,说他能提供百分之百猎补到蝴蝶的情报,但条件是江焰无论事成与否,都必须将自己获得的点数分一半给自治会。   江焰冒了这么大险、跟我在顶楼周旋这许久,最终只入袋少少300点。我要是卫弗明,睡着都能笑出声来。   经过这次的分类游戏,我更确信了两件事。   其一是,守则的“制定人”,绝非如莫思所猜想的,是由“工蜂”随机轮序。能够操控蜂鸣祭点数、定出如此缜密又残忍守则的人,也绝不是学生恶作剧等级。   其二,守则的制定人,至少在这次的游戏里,是完全冲着我来的。   刚开始知道许弥勒是“蚁”的领袖时,我便感到不对劲了。   依照赖安特的说法,品种中的序号,是根据该人在同质性学生中综合表现而定。而许弥乐此人,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不该被评价为领袖。   让他成为领袖的唯一理由,就是守则制定人认为,这样设计比较有趣。   除此之外,“萤”的领袖卫弗明、“蝉”的领袖范谢米,都是明摆着跟我结下梁子的学生。   最后叶艾利的自白让我更加确信,守则不单是针对我,更想伤我、折磨我,他想看我的好戏,看我在他的手掌心翻腾挣扎、以此取乐。   “你……会被守则处罚吗?”我问毕尹。   当初许弥勒猎捕我时,毕尹为了救我,透过对奕转播展示我的守则通知。   这无疑是严重违反守则禁止规定的行为,当时有不下百名外宾都在场与闻,虽然毕尹并没明确说出“守则”二字,但这已足以让守则找他的碴。   对此我心怀愧疚,要不是我一时失察、中了许弥勒那家伙的烂计,陷入无法自救的状态,毕尹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救急。   “……还有心情担心别人,看来你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但我家资优生显然不打算跟我叙旧,确认窗帘是拉拢状态后,毕尹把一个大纸箱“砰”地一声放在我面前。   “这是……”   我看了眼纸箱内部,里头大多是文档,也有不少照片和笔记。   “这就是我要请你协助调查的事情。”   我拿起最上方一份文档,上头写的是“少年U氏死亡结案报告”,右上方是镇警局的徽章,打开后赫然是凶案现场的照片。   照片中的地点我十分熟悉,是我每日必报到的、康柏宿舍的大浴场。   照片里的大浴场拉起封锁线,我平日泡澡的那个大浴池里,此刻染成了令人心悸的鲜红,磁砖地板上也全是鲜血和泥印。   而就在浴场中央、出水口的正前方,飘浮着一具面色苍白的尸体。   这人的五官我也不陌生,和大魔王江焰几乎如出一辙,相像到让人发寒的程度。   “这人就是江游,江焰的双胞胎弟弟。”果然毕尹说:“去年蜂鸣祭后的三月十五日,江游在宵禁过后,被人发现陈尸在大浴场里。”   我有些惊讶,不是江游的死,这事我早已从各处听说,而是死亡的日期。   三月十五日,0315,我想起江焰的手机密码。   “除此之外,江游他还有另外一个身分。”毕尹说:“江游和我一样,都曾是守则指定的‘运行人’。”   我眨了眨眼,这事倒也不意外。守则相当有眼光,选择的运行人都是特别优秀的学生,毕竟这种游走犯罪边缘的勾当,笨蛋或弱鸡可做不来。   但让我觉得可怕的是,守则不单眼光好,还能找出这些优秀学生的弱点。单看他能捏到毕尹软肋这一点,就值得给他十个嘉奖。   “你想要的‘情报’是什么?”我忽问。 第38章 纪录之间(三)、中篇   毕尹先是愣了下,随即“啧”了声:“安特那家伙。”   他无视我的问题,对着我耸了下肩。   “既然你知道交换条件的事,就省了我说明的时间,江游跟我一样,也是和守则许了某个愿,才成为运行人的。”   “那江游许的愿是什么?”我知道再问毕尹也不会说,便顺势换了话题。   “查明‘守则’的真相。”毕尹说。   我一怔,“……守则同意这种条件?”   “嗯,如果不是这样,江游这种人不可能同意当运行人。”   我一想也是,虽然我并没有直接见过这个孩子,但从他能让毕尹如此挂心他的死看来,肯定不是普通人。   “江游和守则约定,他为守则担任一年的运行人,但遇到他不想运行的对象时,江游可以拒绝,另外就是江游想停止时,守则必须立即让他脱离。”   “可以这样约定吗?”我有点意外。   “似乎是没问题,但条件越宽松,守则给的情报也会打折扣,一切端看运行人自己的决定……而我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江游死前曾经来找过我,他把他和守则的约定都告诉我,还把这东西交给我。”   毕尹的食指尖出现一张黑色的识别卡。   “这是……”   “江游的康柏手机识别卡。”毕尹说:“手机识别卡相当于学生证,按理说除非特殊状况,否则没有哪个康柏学生会把这玩意儿随便交给别人。”   “所以……里面有什么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知道。”但毕尹说了令我意外的话,“江游替他的识别卡设置了密码,但我跟他其实不熟,也不好去问江家人他平日使用的密码。”   “那从他的基本数据去推呢?大多数人都会用生日之类的当密码不是吗?”   “全试过了,生日、学号、身分证字号、使用过的手机号码,甚至连他宿舍房号都试过一轮,没有一个是对的,识别卡密码错三次就会锁卡一天、锁卡三次就会禁止读取,所以也没办法用穷举法。”毕尹说。   我不禁哑然,这么看来,江游这孩子,在接到运行通知时,肯定已经感觉到了危险,才会把识别卡特别交托给旁人,还设置了谁都猜不到的密码。   但究竟是什么?是什么秘密,会让一个十六岁孩子,做出这种留遗言般的行径?   “除了识别卡,江游还把他生前调查‘守则’的过程都纪录了下来,和识别卡一并交给了我。”   毕尹在纸箱里拿了本笔记本递给我,看上去和蝶伊老师那些“标本纪录”有几分相似。   我粗略翻了几页,江游的字非常整齐漂亮,娟秀中又带着某种率性奔放,虽然没跟他本人聊过,但光是看字,我就对这孩子有了好感。   “所以江游不是出意外,而是因为查到什么与守则有关的事,被干掉了吗?”   “要是我知道,就不会委托你调查了。”毕尹冷声,“当初我听到江游出事的消息,就立即和安特他们赶往现场,但大浴场已经被封锁,江游放在宿舍的物品也被不明人士带走,包括运行人面具。”   “会不会被警察扣走了?”我问。   “这案子是罗高负责的,就是莫思的大伯,我有问过他,他说他没看到任何像面具的东西。”   我想起蜂鸣祭时那个刑警,听毕尹的口气,他跟那个白发刑警竟是认识的,还私交甚笃。   “当初第一个发现江游出事的,是谁?”我问。   毕尹眼神一深:“是吴佳萌主任。”   我心头一惊,上回罗莫思在大浴场拍我,第一个进来的就是那个死鱼眼主任,这人真和监视器一样无所不在。   “那宿舍里的东西,会不会是他……”   “我不确定。”毕尹沉着嗓音:“我事后有试探过他,但他说这不是学生该关心的事情,拒绝透露任何情报。”   房间里沉默下来,毕尹又用指腹推了下眼镜。   “江游过世后,我曾试着查明他的死因,为此还运用过自治会长的特权。但过没多久,HoneyMoon就忽然被人匿名检举贩毒、心美的车还被人放火烧了……我合理相信是有人在警告我,要我不要插手此事。”   我没有吭声,只是开始把数据收回纸箱里。   “怎么,你害怕了?”毕尹观察我的表情,“如果你担心自己也遭遇到危险,不如趁现在抽手,一但涉入后,要脱身恐怕就难了。”   “我只是觉得意外。”   “意外……?”   “这种事情,和什么分类游戏的都不同,这不是儿戏,弄不好你们这群孩子都会死也说不定……但你们却到现在才想到要跟大人求救。”   毕尹怔了怔,但他还来不及回话,便有人敲响毕尹的房门。   ★★★   我和毕尹都是一惊,我下意识地阖上了数据箱盖。   “哈啰~亲爱的小毕,你在吗?妈妈要进来啰~?”   毕尹那张冰山脸丕变,还来不及答应,房门便被推开了,穿着粉色围裙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手上还端着午茶架之类的东西。   “我不是说了,我有事情要跟学校老师谈,暂时不要进来打扰我们吗?”   同样是傲娇,毕尹对自家老妈的态度显然比对我温和多了,张心美也不以为杵。   “哎呀~难得你会带学校的人回家,让你妈表现一下有什么关系?”   他把手上的午茶架搁下,转身握住我的手,身上的脂粉味扑鼻而来,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呃,张先、张太太……”   “叫我心美就可以了。胡老师,你知道吗?自从你来康柏之后,这孩子每次回家都在讲你,以前他从不跟我讲学校的事的……”   毕尹涨红着脸,在身后叫了声“妈!”,但张心美全然不予理会。   “这孩子做什么都很能干,唯独不太会交朋友,我都担心他在学校会不会被人排挤。但他最近会主动关心我、也会和店里客人寒喧,不像以前只会关起门念书,虽然成绩退步了点、但笑容变多了,我想一定是老师让他敞开心房的……”   养母似乎还想闲话家常,但被炸毛的毕尹半推半搡,像挤青春逗似地顶出去。   “碰”地一声,毕尹阖上房门,背贴在门板上喘气。   “……我警告你,心美的事,你敢跟康柏的人透露一个字,我会让你接下来两年都只能吃蒟蒻,听见没有?”   毕尹还回过头来警告我,我忙点头如小鸡啄米。   被张心美这样一搅和,刚才那些肃杀气氛被冲淡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尴尬感,横亘在我和我的学生之间。   “……你最近成绩好像真的退步了一点,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只好问。   事实证明我哪壶不开提哪壶,康柏学霸立即朝我狠瞪过来:“关你什么事?”   “呃,我姑且算是你的导师……”   “这都要怪你吧?你根本没照课本在上课,上课教一堆跟考试无关的知识,上上周教遗传学教到一半就忽然讲起DNA鉴识,还有上周更夸张,生物多样性都没讲完,就岔题去讲赫克力士长戟大兜虫的翅梢构造……”   我有点感动,这家伙居然这么认真听我上废课,不愧是蝉连三年全学年第一名的大大。   其实我偷窥过毕尹带的读书会,他会代替我把课纲该教的补完,讲得比我这五年资历的教师还好。除去一些性格缺陷,这孩子各方面都是令人安心的存在。   “……对了,趁我还没忘记,这个送给你。”   我从怀里拿了个小盒子出来,递到他鼻尖前。   毕尹表情迟疑,但还是接过盒子打了开来,里头是枚单边耳环,银色的耳针座上,有只食指腹大小的灰色蝴蝶。   “上回舞会时你不是戴了耳环吗?我想说满适合你,就做了这个。”我说。   “做……?”   “这是我做的灰蝶标本,灰蝶是世界上最小的蝴蝶。你不用担心,我有做好防腐,里头灌了银铅,可以放十几年不会坏。”   毕尹警戒地挑眉:“为什么突然送我东西?”   “喔,想说祝贺一下你拿优胜,我看了花园杯的转播,你认真下棋的样子真帅气,也难怪那个戈登的女孩子会迷上你。”   毕尹的表情僵硬,显然是想起那个吻的事情。   “还有上次舞会时,你帮了我很多不是吗?这次分类游戏也是,如果不是你,我搞不好现在已经……总之,我想至少跟你表达谢意。”   我顿了一下,“而且我偶然听别人说,今天好像是你十七岁生日,你当作是生日礼物……也没关系……”   眼见毕尹的脸色越发阴沉,我的嗓音也越来越没底气。   在康柏时,我和毕尹之间至少有个师生身分,我还能稍微摆显,不去思考一些会让我混乱的事。   但现在离开学校、在这种青少年闺房里独处,我那些防卫机制便全然失了作用。   我看着毕尹滚动的喉结,他那介于成熟与青涩之间、让戈登百合甘心用五万标下的俊俏眉眼,在思考前便开了口。   “为什么亲我……?”我问:“我来康柏那天,你亲了我吧?为什么这么做?”   毕尹沉默片刻,“我是为了守则。”   “你大可上载自慰照就好,守则又没限制一定要跟人接吻。”我说。   毕尹耳根又红了,多半是我提到“自慰”的缘故。   “我怕你还搞不清楚状况就违反守则,还得费心运行你。”   “但当时我还没收到守则通知,从你在走廊上的反应,你应该也不知道我会成为工蜂。”   “我只是想测试你,这样日后对付你时,才方便拟定计划。”毕尹冷声。   “……是这样吗?那就算了。”   我刻意叹了口气,拿起心美的菠萝酥咬了一口。   “我还以为你是有点喜欢我、或至少对我有好感,这样要是你不满意耳环的话,我还可以送你别的礼物。”   果然毕尹上勾了,“什么礼物……?” 第39章 纪录之间(三)、下篇   我凑近毕尹的脸。   他浑身僵硬、眼角泛红,呼吸变得急促,但却没有躲,那双好看的唇瓣抿得死紧,像是里头困了什么一般。   就在我们的唇几乎要触在一块时,毕尹忽然起身。   “……我没时间跟你胡闹,心美在叫我。”   他推了下眼镜,尽管我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我得去店里一趟,你在这等着,别乱动房里的东西。”   他踉跄地站起,竟就这么推门出去了,连回头多看我一眼都无。   我本来期待这孩子会扇我一巴掌,或是像平常一样,冷笑着对我说:“胡蝶伊,你少动歪脑筋了”、“想捉弄我,你还早了十年。”之类的。   但我看得出来,方才他相当、相当、相当地动摇。   正因为他动摇了,我也无法无动于衷。   “蝶伊老师。”我对着空气呢喃:“我是不是跟你说的一样,是个没有心、空有美丽外表的……‘标本’呢?”   ★★★   我坐在床头发了一会儿呆,毕尹始终没再回来。   我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数据,起身在房间里又兜转了一会儿,但就如毕尹说的,这房间只是他拿来堆旧物的,没啥秘密可窥探。我还特地翻了毕尹床底下,果然也没我期待的黄色书刊。   我索性躺下来伸懒腰,脚伸进毕尹的书桌底下,却踢到一样坚硬的物事。   是西洋棋盘。   我一下子来了兴致。我拉出棋盘,那玩意儿似乎年代久远,表面刻线已然模糊。   但吸引我目光的倒非棋磐本身,而是侧面刻的字迹。   “风鸣”,棋盘侧用黑色签字笔这样写着。   “黄蜂……”   从安特口中确知毕尹和黄风鸣的父子关系后,我曾经到处搜集过情报,想找到毕尹和黄蜂链接的蛛丝马迹,但都徒劳无功。   这是我第一次找到两人有关系的证据,不由得振奋起来。   我仔细端详了下底座,又用掌心摩娑着棋盘格,半晌把脸颊粘贴去,从侧面窥视那些纵横交错的格子。   ——‘嗯?这个吗?这个是西洋棋喔!’   ——‘哈哈,你学这种棋还太早了,不过黄蜂老师很强喔!你可以让他慢慢教你。’   ——‘想跟我下一局?输了可不要哭喔,我告诉你,大哥哥可是很厉害的……’   ——‘等下、等一下,你这小子真的是第一次下西洋棋?太猛了吧、不愧是黄蜂老师的DNA类型重组……’   ——‘呼……差一点就输给你了,不要难过啦!第一次能下这样已经很厉害……不、是超厉害了,你以后一定能成为像老师那样可怕的棋手。’   ——‘下次?好喔!但下次我可不会放水了,一定会让你知道大人的……打勾勾?没问题,说谎的人鸡鸡会变长……’   我猛地把脸从棋盘上抬起,瞪着格线喘息,浑身已被冷汗浸湿。   刚刚那是什么?是“蝶伊老师”的记忆?   ……还是“我”的?   如果是“我”的,那坐在棋盘对面、和我下棋的“这小子”又是谁?   是毕尹?我见过毕尹?还跟他下过棋?   我按住太阳穴,试图抓住那些马赛克一般模糊的画面,但记忆彼岸像是有堵墙般,阻挡着我向前探索。   我头晕目眩,只能躺倒在地上,抱头呻吟。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我才有气力扶着书桌站起来。只觉视线像从水里看出去一般,连棋盘的格线都模糊不清。   蒙胧间,我看见棋盘原先摆放的地面上,竟出现了一道裂缝。   我揉了揉眼,确认不是我看错,是真的有条缝在那,除此之外,靠近墙壁的地方还有个小小的凹槽。   我下意识地左右观望,毕尹没有回来的迹象。   我试着把手指勾进那条缝,果不其然,那是道暗门。   暗门没有上锁,我微一使力,只听“隆”地一声,暗门往上掀了开来,却没怎么积灰,显见满常被人使用。   暗门下是个笔直向下的铁梯,我脑门充血,心跳一下子加快起来。   做为一个优良教师、成熟的长辈,我应当立即放弃窥探学生隐私的念头。   但可能是刚才那幕回忆太过慑人,我的脑子还处于一种飘飘然的状态,铁梯下的空间像某种吸引人的黑洞,对着身为潘朵拉的我招手。   我钻进书桌下,那洞十分褊狭,至多只容成年男性一人通过。好在我体型本来就偏纤细,不多费力气便拾级而下。   铁梯比想像中深,照这深度,应该是进了地下。   为了怕货柜的旧事重演,下去前,我还记得用棋盘卡住洞口。   底下空间并不大,横着走大约两、三步距离,我看见墙边摆了张桌子,但里头实在太暗,看不分明。   我用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当照明,总算稍微厘清了状况。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文档,桌子上头堆满了各类文档夹,不同于毕尹房间的齐整,这里的数据乱糟糟的,东一堆西一叠,很像什么疯狂科学家的研究室。   我翻看了最上头的文件夹,随即呆住了。   “啊……”   那数据不是别人的,正是我新入康柏时,在吴佳萌面前填写的教师数据。   我抬起头来,墙上贴满了各种照片和便条纸,花花绿绿的,颇像什么悬案影集中、装逼侦探用来推理的那种。   最左侧是个男学生的照片,似乎是从报纸上裁下来,剪报里的男学生面色苍白、身材瘦弱,带着某种摇摇欲坠的脆弱感。   剪报下方的便条纸上,以麦克笔写着两行字。   “海青国民中学,杨青我,3月17日死于投海。”   “胡蝶伊任教期间:9月1日至隔年3月17日。”   我愣得说不出话来,不自觉地伸出指尖,触在蛾那张久违的脸上。   便条纸下方还有一张笔记,上头以原子笔潦草地写道:“此人为罗高调查对象,二月底曾与杨青我访谈。”   担任二R导师半年,我清楚认得这是毕尹的字。   我的指尖颤抖地往左移,就在蛾的照片之侧,是张女学生的照片。   这张似乎也是从杂志一类刊物上剪切来,照片中的女学生戴着黑框眼镜、剪着清汤挂面式的保守短发,而下方一样用签字笔写着字。   “戈登女子高级中学,曾若以,12月7日死于上吊。”   “胡蝶伊任教期间:同年九9月1日至12月7日。”   而这张照片的下方,一样有毕尹手写的笔记:“黄风鸣曾任教于戈登同班级……接近她是为了调查黄蜂?待查。”   我的背脊淌下冷汗,用发颤的指尖往左移,停在最左侧张照片上。   那是张拍贴,拍粘贴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面容秀丽、五官看不出年龄,被另一个高大的少年搂着腰,满脸尴尬无助。   那是一年前的我,是我和蝉在游乐场拍下的拍贴。   “西达慈善特殊教育学校,范寒单,7月20日因车祸事故,重伤后送入镇立医院,于急诊室不治死亡。”   “胡蝶伊任教期间:同年6月1日至7月20日。”   底下的笔记纸依然是毕尹娟秀的字迹。   “家协理事长范西达的长子……死亡与胡蝶伊的行动有关?再调查。”   我忍着几乎要软倒在地上的无力感,发现桌面后的墙上,似乎还贴着东西。   我把手机举起来,照亮这面墙的瞬间,不由得怔住了。   墙上全是照片,贴得密密麻麻,连个落指的地方都无。   我看见我辅导蛾挑灯夜战念书时、在教室窗边谈笑的侧影。陪蚁去买她生平第一台單車时,陪着她烦恼的背影。还有和蝉在游艺场玩乐时,蝉笑着替我擦去唇边污渍的照片,各种各样。   不单那些旧照,我在康柏二R教室内讲述兜盔甲虫时、在学生餐厅吃掉五份套餐时、还有在生物实验室专注地拿着镊子、小心翼翼地将粉蝶放入培养皿的模样,全都被纪录了下来。   还有大浴场,我认出那是莫思偷拍我的照片,没想到摄影师竟舍得分享。   最新一张是刚结束不久的蜂鸣祭,我站在甜点社的摊位前,正贪婪地伸出舌头,舔舐着刚到手的彩色棉花糖。   拍摄的人离我极近,我却浑然无所觉。   在这些层层叠叠的照片中心,贴了一张全身照。   那是个男学生,穿着康柏的制服。   照片边缘泛黄,显然年代久远,且不知被谁点火烧了下半部,右下角全是焦痕,怎么看也不像新拍的。   照片中的男学生站在棋盘前、插着腰,对着镜头无羁地笑着。   是“蝶伊老师”。   纪录之间、(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