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名:《黄蜂守则1》   作者:吐维   简介:   受到恩师“黄蜂”影响,立志成为老师的我,   在经历了数次失败的经历后,回到了曾经孕育我的母校康柏,意为“蜂巢”。   这学校的一切也都如蜂巢一般:六角型的校舍、以六为倍数的学生、以及如工蜂一般、服从诡异的菁英学生们。   身为蜂巢的新科生物老师、标本爱好者,我却发现曾经的母校,似乎有许多不寻常的地方。   到任第一天,班上同学不约而同地收到奇怪的短信,还有学生在我面前跳楼自杀。   而我的导师班学生也各种光怪陆离。   班长在保健室强吻我、体育健将在我面前公然揍人、还有顶着美少女皮相的少年舍监、专爱偷拍男性裸体的问题学生...   而更诡异的是,我居然也收到了自称“守则”的短信,要我上载自己的私密照?   这年头的男校教师,怎么越来越难当了?   【黄蜂守则禁止事项】   (一)禁止使工蜂以外之人知悉守则,或任何可能泄露守则之作为。   (二)禁止制定针对特定人物或团体之守则。   (三)禁止制定造成工蜂死亡或难以恢复伤害之守则。   充满谜团、危机四伏的校园生活,即将于“蜂巢”展开... 序章   “蝴蝶”是一名老师。   “蝴蝶”的本名是胡蝶伊,从学生时代就常被人戏称为“蝴蝶”。在往后的日子里,大多数人称呼他为“蝶伊老师”,我决定在纪录上也这么称呼他。   蝶伊老师出身在一个显赫的家庭,父母都是有头有脸的菁英份子,而他是他们盼了多年的独生子。   蝶伊老师十六岁时,被父亲送入一所从国中直升高中的贵族私校,为了让他成为和父亲一样的菁英。   蝶伊老师依照父亲的期望,上学、念书、放学、念书、考试,经常觉得自己就像父亲书房墙上挂着的那些昆虫标本,被钉住了四肢,任人摆布赏玩。   蝶伊老师的父亲很喜欢购买标本,他的书房里总是放满了各种标本,鹿、狮子、山羊等等哺乳类动物固然有,还有各种昆虫,甲虫、蚁类、蛾类……   而在众多标本中,数量最多的品种,是蝴蝶。   各种色彩斑斓、形形色色的蝴蝶,布满了父亲书房的墙面。   年幼的蝶伊老师最喜欢的事,就是拿着昆虫图鉴到父亲的书房里,对着那些标本,一一指出他们的纲目科属种。   蝶伊老师为每一只蝴蝶取了名字、与他们聊天,代替从来不跟他聊天的父亲。   当中有一只蝴蝶标本,是蝶伊老师最喜欢的。   因为“他”真的很美,一见就令人移不开目光。蝶伊老师天天都和那个标本聊天,还成了好朋友。   蝶伊老师没有标本以外的朋友。因为父亲说,朋友只会成为他被利用时的软肋。   但这样的蝶伊老师,人生唯独有一个人,是他念念不忘的。   那是他的高中导师,姓黄,本名蝶伊老师不记得了,大家都叫他“黄蜂”。   黄蜂老师长得很帅、身材很高,笑起来时,眼睛像发光一般,非常迷人。   他是私校里最年轻的老师,录取时只有二十九岁。   他教的是生物,他的解剖课很受欢迎,还会教学生制作标本,蝶伊是从黄蜂老师那边学到标本的制作方式的。   蝶伊老师的高中是男校,黄蜂老师是所有女职员的梦中情人,也是所有男同学的崇拜对象。   某一次,蝶伊老师没带运动服。   当天是运动会,蝶伊老师念的那所私校历史悠久,运动会的赛跑项目是大事。   如前所述,蝶伊老师在学校没朋友,他借不到运动裤,正坐在椅子上发愁。   黄蜂远远看见困扰的他,便朝他走来。   “怎么了,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问明原委后,黄蜂老师将他带到教师值班室,从私人物品中翻出一套运动服。   “以前学生留下的。”黄蜂老师对蝶伊老师说。   蝶伊老师发现运动服很旧,还是改版前的旧款。   但让蝶伊老师更在意的是,他换裤子时,黄蜂老师并没有离开。   这在男校也平凡无奇,大家都是在教室里换衣服,走廊也有人脱裤子乱跑,只有蝶伊老师一个人会去厕所换裤子。   但蝶伊老师没有叫黄蜂老师出去,换裤子的过程中,黄蜂老师还在跟他说话。   说些什么,蝶伊老师具体没有记忆。   他的思绪,都停在黄蜂老师那张英俊性感、又带着那么点色情的脸上。   和父亲凝视“标本”时,那种露骨的色情不同。那是一种深度、睿智的色情,像解剖刀一样,将他拆皮撤骨,从内脏到血管重新梳理、丈量。   他感觉黄蜂老师正解剖着他,剖开他的胫骨、他的大腿、他的髋部,他显瘦的腰身。   裤子对他来讲有点大,他系紧腰间松紧带时,黄蜂老师的眼睛也盯着他的手指,一刻也没放松。   黄蜂老师询问蝶伊老师:“你有参加社团吗?”   蝶伊老师摇头,黄蜂老师便说:“最近我有几个喜欢研究生物的学生成立了一个新社团,因为刚成立不久、很需要人,你如果有兴趣,放学之后可以来找我,运动服那时候再还我就行了。”   蝶伊老师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但他始终没把运动服还给黄蜂老师。   不是他不愿,而是来不及。   黄蜂老师坠楼惨死的尸体被学生发现的那天早晨,蝶伊老师刚好迟到。   蝶伊老师进校门时,看见一大群人围在中庭,窃窃私语。   “你看见了吗?是黄蜂啊!”   “呜呜,怎么会这样?像黄老师这么好的人……”   蝶伊老师站在人群的最后,看见黄蜂老师被几个男教职员合力抬出来。   蝶伊老师的学校有升早旗的习惯,中庭有座白色旗杆。   他们说,黄蜂老师坠楼时,旗杆锐利的尖端,不偏不倚刺中了他的心脏,宛如大黄蜂针头一般,一路刺穿了黄蜂老师的肚腹,将他钉死在半空中。   黄蜂老师肚破肠流、死状凄惨,内脏洒了升旗台一地。那些人花了很久的时间,才从染红的旗布里把他救出来。   他们用布把黄蜂老师盖得密密实实,一点也不透风。   但经过蝶伊老师身边时,仿佛设计好的一般,盖着黄蜂老师的油布落了下来。   黄蜂老师的双眼露出来,正对上蝶伊老师。   那眼神,和黄蜂老师瞧他换裤子时的眼神,不可思议地重叠起来。   从那之后,蝶伊老师就决定了。   他要成为一名教师。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第1章 教师应谨言慎行   “胡老师,请这边走。”   我走进私立康柏高级中学的校长室时,斜阳恰巧从窗口映射进来,投射在屏风上,在洁白的墙面上留下阴影。   阴影散成蛛网状,我被那完美的马蹄型放射状结构迷得出神片刻,才听见校长的声音。   “胡老师,您来啦!还以为你是明天才会来报到呢!”   我从墙上的蛛网上回神,看着面前瞧来脾气很好的中年妇人。   “嗯,但宿舍是今天入住,想说距离也不远,就顺道过来看看学校,顺便看看学生。”   我恭敬地说道:“不过我本来预计上午就会到的,没想到这么偏远。”   妇人咧唇对我笑了,她化着极浓的妆,浓得让我想起栖息在亚马逊丛林的巨人捕鸟蛛。   大概是唇边的粉太厚,以至于每次她笑时,都有种被什么阻住的僵硬感,犹如提线木偶一般。   “胡老师真是有心,宿舍的状况都还好吗?”校长问我。   “还行,就是行李有点多,现在我屋子里还一团乱,待会回去还要整理呢!”   校长准备了茶水,带着我在桌边坐下,我忙说:“真是不好意思,还麻烦您特别出来接待我。”   “哪里,本来是理事长要亲自见您的,但他忙于运动会场地疏通的事,才由我来接待胡老师您。”   校长极尽殷勤地对我说着话,但我的目光仍移不开墙上的蛛网。   “胡老师,长得真好看呢!”校长忽然说,把我惊醒过来。   “……说来惭愧,我因为外貌比较幼齿,常常不被学生当老师一样尊重。”   校长闻言竟笑起来,虽然我不知道有哪里好笑,但也只能跟着陪笑。   “听说胡老师之前待过两个学校?那可不容易,现在老师不好考啊。”   “三个,这是第四间了。”我压抑着声线说:“这所学校始终是我的第一志愿,好不容易能够实现愿望,我备感荣幸。”   “原来如此,是因为这里是老师您的母校吗?”   “算是。”   “算是?”   “我对在这所学校发生的事,没有记忆。”我忙补充:“我十六岁时,生了一场重病,住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醒来就什么都忘了,医生说是生病造成的逆行性记忆障碍。”   “原来是这样,真是太遗憾了。”校长说,但我觉得她并没有很在乎的样子,“我看过十三年前的纪录,胡老师高一下就休学了,就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吗?”   “嗯,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在贵校完成学业。”   “现在不该说‘贵校’,应该说‘我校’了。”校长笑说。   “啊,也是、抱歉。”   “不过也还好有老师你肯接,这种时期,很难找到替代的老师。我校是升学取向的私校,人数虽然不多,但孩子们都是优秀人才。”   我连忙附和,康柏中学分为国中部和高中部,高中部一个年级六班,每班定额是二十人,不接受转学或插班生,六个年级加起来,恰恰是七百二十人。   全校学生采住宿制,学生宿舍便在距离校舍步行十五分钟的后山上。   也还好是这样,否则在这种山区,我一个孤家寡人,还真不知道该往何处栖身。   不过说是山区,康柏也不算太偏远,山脚便是热闹的城镇,最初创校者似乎是为了让学生专心念书,才把学校盖在较为僻静的处所。   学校也有安排接驳到底下城镇的校车,每日早晚各开一班,不过二十分钟车程;就是走路,一小时内也能到山脚。   “特别是高二学生,即将面临大考,正是要收心的时期,导师要负的责任很大,还想说再找不到人,就要叫佳萌主任自己跳下去兼了呢!”校长又说。   “都没有其他老师来应征吗?”我意外地问。   “征人的消息放出去都快一个月了,有人递了履历,但通知面试时就临时取消了……可能是听到风声吧?”   “风声?”我一怔。   但校长没有多做说明,只是扬起浓妆下那提线木偶般的笑容。   “既然来了,就让吴主任带着你去看看班上吧!也好尽快跟学生熟悉起来。佳萌,麻烦你了。”   蛛网的阴影后,出现一名西装笔挺、戴着眼镜、身材纤瘦的男子。   我知道他是学校的训导主任。他在我与校长交谈的过程中,始终没有出声,直到听见校长的指令,才略微点了一下头。   我尾随着这个沉默的男性,来到我班级的门口。   我即将担任导师的班级,是二年R班。   康柏的英语校名是“COMBER”,每个年级按照校名字母序,有C、O、M、B、E、R共六班,每个首字母也各代表康柏校训里的一项美德。   R班敬陪末座,代表的是守序(Rule),我抬头望向“二年R班”的班牌,深吸口气,正想开门进去,眼前门板却传出巨大的撞击声。   我尚未反应过来,教室门便被撞开,有什么人从里头滚了出来。   我定睛一看,是个穿着康柏高中制服,四肢修长、下巴尖削的男孩,身材细瘦,感觉没吃饱饭。   那男学生用手遮着脸,朝着教室内哀嚎:“真、真的不是我啊!安哥!别打了!”   他的制服上衣敞开、扣子掉了半数,感觉是被人活生生撕开的。脸上花花绿绿的,显然被人狠狠教训过一顿。   教室里跟出一名男性,高头大马,高二应当是十六、七岁,这人却像是念了一辈子高中似的,五官比站在我身边的主任还嫌老成。   高大学生对着缩在地上的男同学,又伸脚狠狠踹了一下。   “……要我不打你可以,把金姊的照片交出来。”   “不是啊,那真的不是我上载的、也不是我拍的,安哥,你不都检查过我手机了吗?我再怎么样,都不敢动您的人……”   “少骗人,谁不知道你的尿性,肯定是把影片文件藏在什么地方,你现在自己把东西交出来自首,我就留你一条命。否则等我查出是你,不必等‘公审’或‘仲裁’,我绝对让你从今以后上不了学,听见没有,罗莫思!”   他这声质问既响亮又凶狠,我看隔壁好几班的学生都探头出来看。   我回头看了眼主任,发现他面无表情,仿佛眼前这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 第2章 走廊上不得打架喧哗   我本以为菁英私校,怎么也不该发生这种斗殴霸凌,看来是我太过刻板印象。   男学生正要继续施暴,教室里忽然传出声音。   “赖安特,住手。”   只这么一声,我和那个施暴的男学生,便全都定在那里。   那人的声音不怎么沉,甚至听得出少年稚气。   但不可思议地,只这样短短五个字,我的耳膜像是被斑原海豚的声纳控制住一般,脑子里回荡的全是那声响,久久无法动弹。   高大男学生回过身来,表情僵硬:“但是毕……”   他似乎还想反抗,但那人又说:“‘时间’快到了,不要闹事。”   我看高大男学生立即停手,瞪了身下哀叫的瘦皮猴一眼,忿忿进了教室。   我忙朝那瘦皮猴伸手:“你还好吧?需要扶你去保健室吗?”   但他没领我的情,他抬起头,视线与我短暂对上,端详我五官片刻,竟咧唇笑了一下。   “来了啊,新的……”他尾音嗫在唇齿间,我听不清。   他随即从地上跳起来,一溜烟地钻进教室里。   我走到门口,见那男学生走回最后排的坐位上,从裤袋里摸出手机。   不单是他,这班上二十名学生都坐回座位上,一个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正对着前方。   时值午后四点五十九分,斜阳从半拉的百叶窗口透进教室内,照在每个神色严肃的学生脸上,说不出的诡谲。   主任一直站在门口,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更为这局面增添几分超现实感。   墙上秒针走到四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我看见那些学生纷纷拿出手机,双手持着搁在桌面上,仿佛等待大考放榜般紧盯着,有些人额头甚至渗了汗。   但现在不是任何一个大考放榜的时间,我很确定。   唰地一声,秒针走到五点钟。下课钟声响起。   我听见轻微的、仿佛某种声波一般的低鸣,是从每个人的手机传出来的。   每支手机都极其细微,但汇聚在一起,竟成了排山倒海的轰鸣声。   这让我想起大黄蜂的叫声。正确来说,是他们因高速振翅产生的风阻声。   学生们紧盯着手机屏幕看了片刻,有人松了口气,有人单纯面无表情地收起手机,那个瘦若干尸的男学生双手抓着手机,吐了口长长的气。   “哈哈,这次的□□真有意思,好像我会制定的一样。”   他含糊带过了某个名词,我听不清,但全班同学闻言,几乎齐刷刷地都往他那里看去。   “我开玩笑的,我可不是制定人,我才没那么下流。”   那男同学又举高双手澄清,我实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这时窗边传来问话声:“有人‘离巢’吗?”   他问那个瘦小的男同学,又和那个高大男学生对看一眼。   那个高大男学生说:“似乎二C班和三C班各有一位,我们班上没有。”   那声音似乎松了口气,“没有就好,那解散吧!”   我忍不住探头进去,发现说话的人就坐在窗边靠讲台第一个位置。   他戴着眼镜,因为窗边逆光,我看不清他的五官,但听出他就是刚才制止高大男学生施暴的人。高中生能有这样沉稳的声线,我兴起想看清他的念头。   但我才踏进一步,就听见有人匆匆跑了进来。   “喂!不好了!二C班的学生忽然跑到顶楼……”   他一句话未完,教室里便有不少学生站了起来,仿佛预知到发生什么事般。   与此同时,我听见“碰”地一声,走廊窗外响起巨响,还有学生的惊呼声、尖叫声、喊叫声。   我问主任:“发生什么事情了?”   但主任依然没有吭声,只是露出夹杂无奈与麻木的眼神。   学生们纷纷涌出教室,群聚在面向中庭的窗口。   我往教室里一看,从头到尾没动的只有两个人,一个便是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同学,他双手托着后脑,用看好戏的表情望着渐趋拥挤的走廊。   另一个便是那个眼镜仔,他交抱着手臂,闭着眼睛,对眼前的一切不为所动。   我排开人群走到窗边,往下一望,中庭草地上,有个明显身着学生制服的身影,向上仰躺着。   虽然是四楼到一楼的距离,我还是清楚看见了。   鲜血从他身下涌出来,染红周围的草地。   那学生的双眼睁得老大,像要将眼球瞪出眼框,仰视着围观他的学生们,仿佛在控诉什么一般。   我直觉他在盯着我,毫无来由地。   我眼前一黑,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3章 观察纪录不可作假   †标本纪录 :00   1 †   †品种:蛾†   蝶伊老师正式当上老师,是在他二十五岁那年。   没有完整高中学历让他吃了点苦头,但蝶伊老师很努力,他完成了教育学分的试炼、进修了生物学教师的资格,并成功录取了一家渔港附近的乡下中学。   那所学校很小、很穷,一个年级只有三班,蝶伊老师负责全校的生物。   穷乡僻壤、学生也多半家境清寒,毕业后不是帮忙家里,少数能升学的,也是去不必考试的职校。   蝶伊老师便是在那里,遇见了第一个标本,也就是蛾。   蛾是一位男学生,长得白白净净的,说起话来细声细气,被人骂时眼眶会不由自主地发红,被夸奖时,会露出仿佛得到全世界一般的腼腆笑容。   蛾很聪明、成绩优异,是全学年最好的。   蝶伊老师觉得他稍微再努力一下,或许能升学到都市高中。   蛾却说:“我没办法离开家里。”   蝶伊老师不肯放弃,他好不容易当了老师,想尽其所能地帮助他的学生。   蝶伊老师亲自替蛾补习,加强他不擅长的数学和英文,知道蛾家境清寒,还掏钱请蛾吃晚餐。   蛾问他:“老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蝶伊老师说:“因为以前老师的老师,也对我很好。”   蛾的成绩进步,获得了奖学金生的殊荣,一所学校只有一位。   蝶伊老师为他感到高兴,请他到面馆吃饭。   尽管班上载出许多流言,说蝶伊老师单独偏爱蛾,甚至背后说些淫秽的话。   蛾特别喜欢昆虫,经常会在学校里抓些蟋蟀、甲虫等等。   蝶伊老师有时陪着蛾一起捉,捉到了便养在学校提供的保温箱里。蝶伊老师会告诉蛾那些昆虫偏好的食物,两人一起喂养。   有次蛾捕了一只通体雪白的飞蛾,一样搁在保温箱里。   蝶伊老师说那是美洲白蛾,又叫灯蛾。   “灯蛾性格毛躁,自尊心强、不喜欢被人养着,你赶紧把它放走吧,否则他会攻击人的。”   但蛾舍不得,他抚着灯蛾脖围上的绒毛,说想至少留个一晚。   蝶伊老师问他原因,蛾便说:“因为他很美丽啊。”   他顿了一下,又说:“跟老师一样,很美。”   灯蛾在夜里死亡,翅膀碎裂一地,原因是他不断地用身体撞击保温箱壁、企图逃亡。   蛾非常非常地伤心,哭着把灯蛾的尸体带走了。   有回港边下起倾盆大雨,蛾忽然来到蝶伊老师的家。   他淋得浑身湿透、神情看起来很沮丧,蝶伊老师连忙喊他进来。   蝶伊老师当时住的地方,浴室和房东共享,房东已睡,不喜欢蝶伊老师吵他,蝶伊老师便从浴室扛来一桶热水回房,用毛巾替蛾擦拭身体。   蛾在蝶伊老师面前脱光了上身,雨水的寒冷让男学生血色尽褪,苍白得惊人,让蝶伊老师想起那只死去的灯蛾。   蛾坐在蝶伊老师面前,让蝶伊老师擦拭他的头发、他的脖颈,还有他即将满十八岁、起伏有致、青春柔韧的长背。   蛾始终没对蝶伊老师说些什么,换过衣服、便倒在蝶伊老师的床上沉沉睡去,那晚蝶伊老师只好打地铺。   后来蛾在大考里拿到极好的成绩,好到能上都市第一志愿学校的程度。   蝶伊老师欣喜异常,抱着蛾说恭喜。   但蛾显得忧心忡忡:“毕业之后,就见不到蝶伊老师了,是吗?”   “想回来见我,随时都能来啊!”   “我想和蝶伊老师永远在一起。”   蝶伊老师当时没把蛾的话放进心底,只想这孩子也是重感情的,多半是一时离情依依,才会说这样的话,便拍拍他的肩。   “你到都市去念书,会遇到更多人、有更多际遇,说不定还能交个女朋友,老师只求你哪天回想起我,回来这里看看我,便足够了。”   蛾依然没开心起来,说了声“谢谢老师”便走了,临走前他们约好隔天晚上在学校附近的小面馆吃饭,蝶伊老师请客。   隔天是毕业典礼,学校四处都是相约拍毕业照、写纪念册的学生们。   蝶伊老师发现布告栏旁聚集了一堆人,不少人交头接耳、指着上头笑。   蝶伊老师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他排开众人,发现布告栏上贴满了照片。   是蛾的照片。   照片里的蛾站在渔港某个小仓库旁,他神情羞赧,用手臂遮着半脸。而让他如此的原因无他,有个看上去白发皤皤、足以当蛾祖父年纪的人,就蹲在蛾的身前,蛾的下身光裸、腰肢晃动着。   除了这张冲击性照片,还有不少蛾和其他男人的合照,有男人揽着蛾的肩在街上散步的、有蛾坐进男人车里的。   众多男人之中,还包括蝶伊老师。有人拍到那天雨夜里,蝶伊老师拿着毛巾,把湿透的蛾裹起来、带进家里的画面。   学生们都在议论纷纷、窃窃私语,每个人都把目光投向布告栏前的蝶伊老师。   蝶伊老师冲上前去,把布告栏上的照片全扫了下来。   他四处找蛾,但蛾没有到学校里来,问了其他学生,也没人看到蛾。   蛾没有办手机,蝶伊只能在渔村里挨家挨户地寻他。   最后,蝶伊老师去了蛾的家。那是蝶伊老师第一次去他家里,从前蛾总是不让他家访。   但蛾家门口此刻挤满了人。蝶伊老师看见警察匆匆经过,远方来了很多警车,村民都聚集在码头边上。   蛾泡得肿胀溃烂的尸体,被从堤防边拉上来时,蝶伊老师还有些认不出。   警察说蛾是昨晚跳的海,就在和蝶伊老师分别之后。   这几日浪头大,蛾的尸身被反复冲撞上堤防,被撞得七零八落,四肢都被扯开。要不是头部运气好被冲上岸,还没人知道死的是他。   蛾的家人没来认尸。蝶伊老师这才知道,男学生其实没有父亲,母亲有精神病,长年卧床在家,家中生活靠着蛾的“爸爸”们接济。   蛾对外都说,“爸爸”在大都市的外商公司上班,平日很忙,因此不住在一块。   蛾的“爸爸”通常年纪很大,总是穿着西装、拄着拐杖,每次“爸爸”来找蛾,蛾都会消失个几天,学校也请假。   拍照的人,蝶伊老师事后才知道,就是蛾的同班同学。原因仅仅是他妒嫉蛾抢了奖学金生的名额。少年的烦恼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照片早在贴在布告栏前,就已经在学生间传开了。   蛾不敢再去找“爸爸”,经济来源断了、母亲病况也恶化、连去都市第一志愿念书的钱都没着落,彻底陷入绝望之中。   令蝶伊老师无法释怀的是,蛾一次也没有向他求救。   蝶伊老师在蛾的遗物里,找到一副标本。   是那只白灯蛾,蛾把破碎的翅膀重新拼起来,完好地封在蜡模里。   制作标本的人手法青涩,蜡胶上得不完全,容易催折的蛾翅也有部分碎裂。   蝶伊老师在标本后,发现了一封信纸,是蛾亲笔所写。   蝶伊老师带着标本离开了蛾的学校,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第4章 学生亲吻教师者将给予警告   我睁开眼来。   入眼是似曾相识的硅酸钙拼板天花板,是康柏的保健室。   我想不太起来自己到此之前的事,直到看见坐在我身边、身着制服的男学生。   “你醒了。”男学生用中指扶了下眼镜,收起手里正在阅读的书。   我眨着眼,眼前的男学生看起来眼熟,但我脑袋还乱成一团,好半晌才意识过来,他就是班上那个有着海豚音频的男学生。   “我叫毕尹,张毕尹。”   男学生做了自我介绍,对我露出一个不算笑容的笑容。   “您在学校里昏过去了,记得吗?”他试探着问。   我的记忆一下子苏醒过来,蓦地掀被起身:“那个跳楼的学生呢?!”   “还活着。”   毕尹的声音让我稍微冷静下来,我颤抖地说:“但他流那么多血、瞳孔也放大了,我亲眼瞧见的,怎么可能会……”   “流血?现场并没有任何血,出事的学生没有开放性伤口,怎么可能流血。”   毕尹皱了下眉头,我陷入了茫然。   “只是个坠楼意外,六角校舍楼层间有防坠落的机制,他被网子兜住,只有右腿有点轻微骨裂而已,休养一个月就能回学校上课,不需要大惊小怪。”   “意外……?”我说:“有学生先通报、而后才听到坠楼声,显然是有人看到他跑向窗边、或爬上窗台,不是吗?”   毕尹看了我一眼,显然是意外我的分析。   “本人都说是意外坠楼了。”他说,平静的让我心头发麻:“只是个小事故,用不着大惊小怪。”   为了“蝶伊老师”的宿愿,我一向很注意康柏的消息。难怪这几年从未有媒体报导过这些负面新闻,原来全都被当成“小事故”处理掉了。   或许是看出我的不满,毕尹忽然问道:“您知道,这所学校名字的由来吗?”   我一怔,本能地摇了摇头。   “康柏,虽然官方英语名称是‘Comber’,但最初其实译自英语的‘Comb’,您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鸡冠?”我说。   “Comb有很多种意思,梳子、格栅、鸡冠顶、抽丝剥茧……但有个古老的用法,在英国文学比较常见。”   “……你是指蜂巢,HoneyComb?”我会意过来。   “宾果,不愧是生物老师。”毕尹棒读式地称赞我,“校舍您也参观过了,以您的生物学知识,没有任何联想吗?”   我沉默片刻,毕尹的说话方式令人在意,他一方面遵守礼遗,但那声纳般的嗓音深处潜藏着的,却是难以掩饰的、某种冰冷彻骨的鄙夷。   但我仍不由自主顺着他的话思考,康柏主校舍只有一幢,方才那个阎王脸主任还来不及带我参观。   但以我在网上看过的平面图,主校舍是六角型建筑,每一面容纳单间教室,上下共有六层,正好便容纳国中和高中部六个学级、共三十六个班级。   最初看到这样的配置时,我感到很不可思议,有种被人算计的不适感,仿佛一切都被人精心安排过,不容一丝紊乱。   六角形的中心是挖空的,中间便是学生们共同活动的中庭。   上午那个跳楼的男学生也是坠落在那里,想起那片刻的景象,让我一度平息的胃又再度翻搅起来,我忙捂着嘴回过头。   “六角形,就是参考蜂巢的造型。”毕尹无视我的失态,“据说创校人非常喜欢黄蜂,不单是校名用蜂巢的昵称、校舍建成蜂巢的形状,就连学生的人数,也限定在七百二十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六角形的内角和吗?”   “你反应真的很快啊,这样接下来就好沟通了。”   毕尹再次推了眼镜,他蓦地凑近我,距离我仅有五公分距离。   “离开这所学校吧!现在的话还来得及,你还不算是康柏的人。你不适合这里,不适合当这里的老师。”   我一愣,这才注意到这学生自始至终,不曾叫过我一声“老师”,这也是他的话听起来令我如此不爽的理由之一。   我居然被一个不尊重我的学生说“不适合当老师”,还是连我课都没上过半次的少年,这我说什么也不能这样算了。   “你并不了解我。人对不了解的人,不应该轻易下结论。”我冷冷地说:“而且,我有非回来这里不可的理由。”   毕尹竟笑起来,我不觉得我说的话有哪里好笑。   “因为你曾经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吗?”毕尹语出惊人。   我讶异于他情报灵通,但毕尹很快又说:“你今年二十九岁吧?然后十六岁时休学,你有康柏学籍是十三年前的事。现在的康柏和十三年前是完全不同的地方,这已经不是你知道的母校了。”   姑且不论这人为何知道我的身家,我感到奇怪极了。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向我说这些?”我问他。   毕尹忽然看向窗外,眼神有些缈远:“我只是,蜂巢里的一只小小工蜂罢了。”   他很快又恢复那种目空一切的神情。   “出租车我帮你叫好了,就等在校舍门口,你可以趁路灯还亮时下山,我替你把随身行李带过来了。”   我瞪大眼睛,看见他将一个背包搁在我脚边:“你入侵我房间?!”   “你还没搬进去,不是吗?寄到宿舍的纸箱我都没动,到时候我再请人原封寄回去给你,尽管安心。”   “够了,不管你是什么人,都是康柏的学生吧?”我冷冷地说:“既然如此,对老师就该有点基本敬意,你未经我同意、进入我的私人场所,这非但没有礼貌,而且违反校规。”   毕尹又哼笑了一声,在听到“校规”二字的时候。   “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这所学校了?”他问。   “当然不会,我已经决定了,这次一定要让学生从我手里毕业。”   毕尹没再说什么,只是忽然起身,坐到我的床头。   这样近距离面对面,我发现毕尹的睫毛很长、戴着眼镜看不出来,他其实有双很美的眼睛。   这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在我和“蝶伊老师”记忆中几近风化的人。   我还在呆看着,毕尹忽然掏出手机,用内镜头对着我和他的脸。   他拉长手臂,做出准备自拍的样子。   我尚未反应过来,毕尹蓦地伸手钳住我下巴,把他的薄唇堵在我唇上。   “唔……!”   我浑身一僵,本能地想推开他,但毕尹的气力比我想像中大上许多,我一时竟挣不开。   啪嚓一声,毕尹按下了手机的拍摄键。   手机屏幕顿时出现我和毕尹脸贴着脸、唇贴着唇的双人照片。   我下死力推开他,“你做什么?竟然对老师、对老师做出这、这种事……”   我按着唇瓣喘息。这孩子说起话来冷冰冰的,体温却异常炽热,唇瓣上头似还留着他的余温。   这想法令我羞愧难当,尽管受害者明明是我。   毕尹被我推得往后踉跄了一步,但他很快站稳,我看他在手机拨空两下,竟似把照片上载到什么地方。   “你做什么?”我一惊,起身抢夺回手机,无奈浑身酸软,差点跌在地上。   “你该不会……要把他放到网络上之类的?或把他传给学校相关的人?”我怒叱:“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离开学校?那也太天真了,我会跟校长说,你擅闯老师的宿舍偷东西,还强逼老师做出这种事。”   “哪种事?”毕尹故意问道。   “就、就是刚才那样……”   我一时语塞,毕尹脸上似笑非笑,我知道他在调侃我、想看我好戏。   “……不要随便捉弄老师。”我按捺下性子,“刚才的事就算了,如果你上载了照片,请马上删除他,我就不把这件事报告到训导处。”   毕尹却没有理会我,他收起手机,迳直走出了保健室。   但临到门口,他又忽然回过头来。   “刚才那个,是你的初吻吗?”毕尹问。   ★★★ 第5章 不得为雌雄莫辨之装扮   我扛着随身行李进宿舍电梯时,已是日暮黄昏。   由于在学校昏倒,又被毕尹在保健室那样惊吓一番,虽然还没到上任日,我已觉得浑身疲累,想赶快回到宿舍休息。   我在宿舍大门口的树荫下,看到一只奄奄一息的灯蛾。   它已经茍延残喘,还向往着宿舍前的地灯,拖着残破的身躯勇往直前。   我把那只灯蛾从水泥地上捧起来,从怀里拿了我随身携带的塑胶软盒,将虚弱振着翅翼的蛾放进软盒里,再盖上面纸。   远处传来六点钟的定例钟声。康柏高中部六点到九点是社团活动时间,由于校风自由,学生可自由决定是否参加社团活动。但大部分学生都会选择参与,也因此宿舍并没有什么人。   这对我来讲也方便许多,可以整理我的“行李”。   搬运业者刚将我最后的行李送到,我去宿舍一楼迎接。   搬运业者脱下帽子,满头大汗:“这学校怎么盖在这种地方?路有够难找,我得赶在太阳下山前离开,否则会被困在山里。”   我赶紧向他道谢,多给他两百块当小费。   签收时,搬运业者又问我:“这几箱到底是什么?这么重、还都是低温配送,是什么泡菜之类的吗?”   我淡声说:“是标本。”   我撕开其中一个纸箱胶带,最上头刚好是青带凤蝶的标本,用厚重的标本玻璃护着,看起来栩栩如生。   我把凤蝶标本拿起来,隔着玻璃抚摸凤蝶的羽翼。   “我是生物老师,这些都是我自己制作的。”   搬运业者把箱子全都卸下来,发动卡车引擎走了。   我在一楼管理室找到推车,正把标本放上推车时,有人从管理室后面走出来。   来人相当娇小,一头及肩的半长发,皮肤白皙、身材纤细。   我虽然对女人兴致不大,但在这种和尚学校、乍然看到这种美少女,还是让我愣神了一下。   “胡老师……?”美少女出了声,声音意外地低沉温煦。   “请问你是?”我礼貌地问道。   美少女披着冷灰色的毛织披肩,九月的天气,她冷得微微打颤,看来身体不是太好。即使我对女人兴趣不大,还是兴起从背后拥住她、保护她的念头。   “我是这里的舍监,现在就读高中部三信。”美少女礼貌地说。   “三信”就是“三年C班”的意思,学校里比较老派的教师会用C代表的字母“Confidence”来称呼班级,其他班级依序是顺班(O)、慈班(M)、结班(B)、雅班(E)和守班(R),但学生比较少用,毕竟英语就是潮。   “舍监……?”我有点意外:“慢着,你是学生?康柏的?”   我定睛一看,美少女确实穿着康柏的学生制服,只是被披肩遮档,我竟一时没有查觉。   “是啊,康柏很多行政职都由学生担任,我听说胡老师是校友?”   我感到羞愧,我居然认错自己学生的性别,还一瞬间起了邪念。   “我脑袋生过病,把在校时的事都忘了,抱歉。”我说。   美少女……少年笑了起来,仿佛在阴暗宿舍里点了盏佛灯。   “那太好啦!这样我就能帮得上老师的忙了,老师不用客气,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这些都是胡老师的行李吗?”   赴任这所学校不到两日,遇到的都是些怪人,活像蜘蛛女郎的校长、有暴力倾向的超龄高中生、阴阳怪气的活尸少年,强吻新任教师的眼镜仔。   总算有个比较像样的正常男校学生,不,虽然就外貌而言,他也算不上“正常”,但还是让我松了口气。   “你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吗?”我问他,发现他的视线正往我的标本飘。   “嗯,因为我不适合多晒太阳。”美少年问我:“这些是标本吗?昆虫标本?”   他的指尖几乎要碰到那只青带凤蝶,我抢在他前面把它拿了起来。   “可以请问你的名字?”   美少年这才醒觉过来,“啊,我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范谢米,老师叫我谢米就可以了,我本来应该是康柏的毕业生。”   “本来?”   “嗯,我曾经因为重病,住院卧床了一年,在我国二那年,现在实际年龄已经满十八岁了。”   那就和“蝶伊老师”当年一样了,我顿时对眼前的男孩有了好感。   “我房号是六零六,这里有电梯吗?”我问谢米。   宿舍和校舍的结构几乎相当,一样是六角型建筑,从下到上也有六层,据说宿舍和校舍是一起盖的。   就像毕尹说的,康柏的创校人相当迷恋蜂巢,对六角型有近乎病态的执着。   “有的,客梯虽然没有,但宿舍后面有货梯。”   谢米爽朗地说着,他眨着那对水灵的眼睛,又说:“老师箱子这么多,一个人搬不来吧?我来帮忙老师一起搬?”   他说着便去碰触那些纸箱,但他实在太过娇小,搬了半天,最上头的纸箱还是纹丝不动,反倒是他额角已沁出汗水,还喘了起来。   我走到他身侧,一把扛起最上头两个纸箱:“我把箱子放上推车,你带我去货梯那里吧?”   谢米露出感激的神色,真是好孩子:“我知道了,老师这边走。”   好在有货梯,我顺利将标本运到我房门前。我用那个无口主任给的钥匙插进锁孔,发现门并没有上锁。   “原本就没锁吗?”我问谢米。   “啊,二守的张毕尹学弟刚才有来,说胡老师在学校昏倒,您指示他来拿些东西,我就把备用钥匙给他了。我想说老师待会就会过来,就没再锁上。”   果然如此,那个混帐东西。   我思索着这荒山野岭要怎么偷换锁的问题,见谢米还守在一边,便问他:   “张毕尹……是怎样的人?”   “毕尹学弟吗?他是二守的班长、也是学生自治会的会长。”   “自治会?”   “嗯,由学生代表组成的团体。康柏从校规到课纲都是由自治会决定,康柏很重视学生自治,这个胡老师应该知道吧?”   谢米轻快地说道,“毕尹学弟现在正是重要的时期,再过一阵子,应该会忙到连正规课程都没法来上吧?”   我好奇地问:“怎么说?”   谢米说:“自治会的选举啊!自治会的所有干部都是透过投票决定,据说今年二年结班的班长来势汹汹,毕尹学弟如果想顺利做到毕业,就得赢过他才行。”   我回想毕尹在班上发号司令的样子,确实很有领袖气质。   但原来他是自治会会长。我从校长那里隐约听说,学生自治会在康柏势力之大,甚至可以独立决定学生的奖惩,也难怪他胆敢这样对待我。   我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既然谢米如此健谈,我也不想放过这机会。   “谢米,什么是‘守则’?”我问他。   我感觉空气在一霎那间变得安静。谢米那张苍白精致的脸蛋,像忽然上了层蜡膜般僵直。 第6章 教师搞笑时应礼貌性给予掌声   “是毕尹学弟跟老师说的?”   “昨天有学生坠楼,和那什么‘守则’有关吗?”我追问道。   谢米没有回答我,他忽问:“老师是明早才会到康柏(Comber)报到吧?”   我注意到谢米在提到“康柏”时,用了英语:“是,但这跟……”   “那老师今天早点睡,要是睡不饱,明天就没精神面对新环境了,学弟他们可没这么好对付的。”   我还想再问,但谢米已经转头搬起纸箱来,明显排拒这个话题。   虽是中学配的宿舍,里头意外地设备齐全。有间附电磁炉的小厨房、还有独立阳台,卫浴和洗衣机等等也都很完备。   只是有点老旧,墙上有许多前住户留下的遗迹,比如钉子或是3M黏贴的痕迹什么的,浴室门旁还有张泛黄的联合公园乐团海报。   谢米搬起推车上最后一个纸箱。   “老师,这个也放门边就可以了吗?”谢米问我:“这箱怎么这么沉,老师是在里头装了石头吗?”   我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后,伸手接过纸箱。   “是酱菜,我有自己做萝卜泡菜的习惯。”   谢米一脸半信半疑的样子,但我没让他有发问的时间。   “剩下我来就可以了。”我把那箱子搬到房间最深处,“时间不早了,我累了一整天,想早点睡,谢谢你,谢米。”   或许是我突然表现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少年有些愣住。   “我知道了,那老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宿舍内部电话拨“0”就可以通到我房间,我住在一楼最里面的房间。”   他拉稳身上的披肩,对我行了个礼,临走前还礼貌地带上房门。   我目送着谢米离开,确认楼梯传来他远去的脚步声,才走回内室。   我先拆了那些低温配送的包裹,把那些标本一帧一帧取出。   独角仙、蚂蝗、蚱蜢、竹节虫、虫蛹、绿金龟、蜈蚣、还有最难制作的螽斯……我本来担心一般货运公司没有经验,会损坏这些标本,但情况比我想像华乐观许多,一千多件的标本中,只有少数几帧有轻微撞角。   我拿出刚才的软胶盒,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只灯蛾。   那只灯蛾已在软盒里断了气,结束了短暂的蛾生。   虫体刚死,不需要经过软化处理进程,但蛾的翅膀十分脆弱,一不小心便会压碎,我从纸箱里取出展翅板和不绣钢针,小心翼翼地将蛾头固定在钢针上。   那只灯蛾还抽动了一下,为微小的生命做最后的挣扎。   我拿出培养皿,倒了我自己调制的酒精虫胶,将那只灯蛾放进去,再把培养皿放进冰箱里,这样蛾翅就会固化,不会在展翅时碎成霁粉。   我轻吐了口气,望向方才谢米搬过的纸箱。   我走到纸箱前,撕开上头的不透明胶带,把里头的玻璃罐一个个拿出来。   玻璃罐外头裹着厚重的防撞棉,被保护得很完善。   我其实不常做浸液标本,就像谢米抱怨的,那实在太重了、搬运不易,且很常因为容器龟裂损毁。   我应该改做成乾标本的,但如此一来,我就必须使用填充物假体。   可我不希望标本失真,里外都是。   我把四个玻璃罐一个个陈列在窗下,没有解开外头的防撞棉。   我凝视着最右侧、也最大的罐子,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伸手抚上他的顶部。   “我回来了,回到‘蜂巢’,和‘蝶伊老师’一起。”   我低声报告着。   “您最喜欢这所学校了,总是跟我说,这里的学生都是您的珍宝、您喜爱他们每一个人,要在这里当一辈子的老师。”   我用指腹磨娑着罐顶,俯下身来,在罐顶轻吻了一下。   “我回来了、回来您最喜欢的学校了,您开心吗……黄蜂老师?”   ★★★   训导主任带着我走进二年R班的教室。   我本来期待他会开金口介绍我一下的,毕竟这是我上任的第一天。   但那个男人只是把我领到讲台上,连那些正在早自习的学生都没多看一眼,就掉头离去了。   我略略打探过他的底细,他本名叫“吴佳萌”,真是个与本人形象完全不符的名字。他是现任校长的外甥,以前也在这所学校念书。   康柏出来的学生,总像离巢的蜜蜂一样,最终总会回来蜂巢,我不知道何时听人这么说过。   “那个,各位同学,你们应该听主任说过了,我是来接替连老师的职缺。”   我在黑板上写下了我的大名。   “我姓胡,名字是‘蝶伊’,叫我小胡老师就行了。”   从前男学生看见我的名字,都会露出嘲讽的笑容,女学生则是会发出“好可爱”、“像女生”之类的宠溺声。   但康柏不愧是菁英和尚学校,底下只有几个人交头接耳片刻,就恢复奥许维兹一般的死寂,有些学生连眉毛都没多动一下。   “我和连老师一样是生物老师,有生物相关的问题都可以来问我,但不要来问我杀了人之后怎么灭尸就行了。”   我本意是开玩笑,但完全没人笑。真奇怪,在其他学校明明反应都不错的。   “这时间点接下导师的职务,的确是仓促了点,明年你们就要升上三年级了,紧接而来就是大考。虽然能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会尽我所能地协助你们,也希望你们可以信任我,我一定会让你们顺利毕业的。”   教室里的学生念书的念书、放空的放空,只有少数几个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也不是省油的灯,昨晚我趁着标本固化的时间,看了全班的名册。   二年R班和康柏其他班级一样,都是定额二十人。   康柏创校人对数字似乎有异常的执着,除了校舍是六角形外、班级数、宿舍间数、学生总人数,甚至连每学期固定小考的数量,都是六的倍数。   我望向教室左后方最深处的位置,昨天被揍的少年跷着椅子,脸上贴着透气绷带,正百无聊赖地滑着手机,全然没朝我这看上一眼。   他是罗莫思。就出席日数看来,这人很常无故旷课,到了差点得留级的程度。   可以预期他成绩也不好,高中部三学期都是低空飞过,补考次数也是全班之冠。   令我在意的是,莫思有多次“禁诫”的纪录。   康柏的校规相当特别,除了一般中学常见的大小过、警告和申诫之外,还有“训诫”和“禁诫”。   前者是上道德教育课,我问过隔壁班导师,多数是请学生抄写课文或校规。   后者则是送进禁闭室,康柏的禁闭室在六角校舍的地下室,音信不通。时间从半小时到三天不等,通常用在特别顽劣的学生身上。   更令我在意的,是莫思违反的校规条文:   “校规十六之七:对学生、教职员或校外人士有性或性别平等上之任何岐视、骚扰、侵犯、非正当交往或非常态男女关系,经证明属实者。”   非常态男女关系?康柏是男校,就算是教职员也严重阳盛阴衰,加上在这种深山里,要向外发展都有困难。   莫非他喜欢男的?但以我长年的经验,又觉得他不像有那方面倾向。   我视线又往莫思旁移动,那个昨日殴打他的学生抱着双臂,正坐在位置上补眠。   他是赖安特,若不是确认过他的出生年,我会以为这人念了二十年高中,这孩子光身高便高过我一颗头,脸也是老起来放的那种,虽然单就五官挺帅的。   安特是康柏的手球社社长,康柏的手球社非常有名,是区全运的常胜军。   除此之外,安特还兼排球社及篮球社员,还是柔道社的荣誉社员,总而言之是个运动健将。   安特的父亲也是校友,是手球国家代表队成员,因为打架丑闻而引退。   做为儿子的赖安特倒是安份许多,安特的奖惩纪录上只有一条,事由就是重伤他人,但光那一次就让他被记了大过一支。   时间在三个月前,算算是这个学期开始后不久。   我又望向教室第一排的位置,那是毕尹的位置,虽然现在那位置是空的。   就如同舍监谢米说的,张毕尹是极为优秀的学生。   他成绩出类拔萃、蝉连了从国中部至今五年的全校第一,且五育均衡,在各方面都有不错的表现。   他是本班的班长,也是康柏知名的西洋棋社社长,同时身兼学生自治会会长,最近还新接了校庆的运行秘书,忙得不可开交。   毕尹的素行也相当完美,比起莫思和安特两人,毕尹连个申诫都不曾有过,还因为身为西洋棋代表队成员之故,大小功和嘉奖都多到满出来。   要不是这学生昨天才偷我东西、在保健室病床上强吻我、还拍照上载,我会感谢上天给我一个如此优秀的幼苗。 第7章 学生应熟记校歌与校训   “毕尹同学呢?”我问他旁边的学生。   教室里一时没人答我的话,好在安特开口了。   “毕尹是早旗司仪,不用参加早自习。”他沉着声音说。   康柏每日早上七点五十分会有早旗仪式,每月第一个周一,学生们会到中庭广场参加升旗仪式,并唱颂校歌、聆听师训,这是康柏持续六十年的传统。   “小毕不在,老师很失望吗?”说话的是莫思,他终于肯看向我:“也是啦,小毕对老师特别在意呢,老师昏过去时,还是小毕救了老师。”   “救了我……?”我一怔。   “小毕没跟老师说吗?是小毕第一时间发现老师晕倒,还抱着老师去保健室呢!我还是第一次看小毕对旁人这么紧张。”   莫思把双手托在脑后,诡谲地笑起来。   “老师和小毕,不会先前就见过面吧?否则怎么会老师一进来蜂巢……啊,老师也还没正式上任就是了,就对老师这么关心?”   “罗莫思,你给我闭嘴。”安特在一旁插口。   我看莫思啐了一口,还真的闭嘴不说话了,大概是怕再被大块头揍。   我愣了下,倒非莫思问的问题,而是他提到正式上任的事。   今早我到训导处做教职员报到时,那个面无表情的训导主任给了我一只手机。   那手机十分奇妙,外观和一般的智能型手机相类似,只是四角做了斜边角,看上去就像拉长了的六角型。   手机的电量是满的,打开后却没有画面,只有康柏的校徽做为壁纸背景。   说到康柏的校徽,也不难猜,和校舍一样都是六角型,创校人的美学一丝不容妥协。   黄色的六等边形,每个角落各有一个字母,分别是C、O、M、B、E及R,而在六角形中心的,是枚同样方正的六芒星。   这六芒星也有玄机,乍看之下是普通的星星,但细看就会知道,这六芒星是由两个正反三角蜂尾互扣起来的。   之所以知道是蜂尾,是因为最上和最下的的芒角上,各有一根细细的蜂针,绘制得唯妙唯肖。   “在康柏的校地范围内,一般手机是收不到信号的,所以不分学生或教职员,到任时都会配发一支康柏专用的手机。”   昨夜谢米耐心地向我解释。   “康柏的手机与外界不互通,只能拿来和学校里的人互相联系,但可以上网查数据。”   “这样不就能够和外界互通了吗?”我奇怪地问。   “下载数据是没问题的,但向外发送消息是没办法的,SNS也只能用校内的,想和外界通信,就透过宿舍或图书馆的电脑外联网络。”   我啧啧称奇,不过能上外联网络这件事,让我松了口气。   我将住处安顿好后,用宿舍的公用电脑寄了封电子邮件给霍医师。   霍医师是“蝶伊老师”当年的主治医师,“蝶伊老师”非常信任他,和他无话不聊,霍医师可说是拯救了记忆破碎、濒临崩溃的“蝶伊老师”。   “蝶伊老师”离家出走后,是霍医师找到流落在外的他,他怜悯“蝶伊老师”的生活方式,偷偷金援了我和“蝶伊老师”。   虽然是多管闲事,但霍医师是现在世界上唯一关心我和“蝶伊老师”的人。   “医师:我顺利到康柏上任了,这里的网络和外界不相通,我无法常写信给你,但你不需要担心我,我会照顾好我自己,像往常一样。”   我想了下,又补了一段。   “我刚来报到,就有学生跳楼,看他们校方的反应,感觉很稀松平常。方便的话,可以帮我调查一下康柏这几年是不是还有其他学生自杀吗?这里的网络有点不方便。蝶伊”   我的康柏手机还无法使用,手机似乎是采用脸部辨识认证,谢米说要等今天早上八点,我正式就任后,数据才会导入系统,我也才能登录那支手机。   这时中庭方向响起了歌声。是康柏的校歌。   伟哉康柏,英才如云。   首先是自信(Confidence),有战胜一切的勇气。   第二是顺从(Obedience),对师长抱持敬意。   第三是慈悲(Mercy),扶助弱小不遗余力。   第四是团结(Bond),精神肉体永不分离。   第五是优雅(Elegance),智能令我们游刃有余。   最后是守序(Rule),终将成为循规蹈矩的公民……   我走到窗边,看见中庭的旗杆缓缓升起。   指挥旗手的人便是毕尹,他穿着整齐的中山装校服,戴着复古的校帽、手上戴着白色丝绒手套,注视着逐渐高升的校旗。   阳光映射在他的侧脸上,我才发现他没有戴那副黑色瓶底眼镜,他五官本就清秀,此刻一无屏蔽,竟有种脆弱易折的诱惑感。   我发现他的视线也往这里飘,也可能是早旗恰巧升到了我的高度,我和他的视线短暂相交。   我恍惚想起昨晚那个吻,不自觉把视线别开了。   于此同时,我放在讲桌上的那只康柏手机,忽然响起了短信提示音。   提示乐音听起来像是蜂鸣声,且不是一只、而是一群。   整个教室的学生都往我这头看过来。   但他们盯的不是我,而是那只康柏专用的手机。   学生动作是如此整齐划一,和昨天日落时分时,拿起手机查看的诡异状况相同,这让我再次感到毛骨悚然。   我拿起手机,发现上头有新短信提示。   我环视了一眼班上学生,硬着头皮说道:“我离开一下,待会等毕尹同学回来,再让大家做自我介绍。”   我拿着手机冲出教室,不知为何,我就是想逃离教室里的那股氛围。   我一路走到通往顶楼的长梯上,手机上时钟显示着上午八点钟,在我注视镜头的瞬间,屏幕解锁开来,暗黄色的蜂巢校徽映射出我苍白无助的脸庞。   新短信提示有两则,其中一则写着:“康柏专用手机使用手册”,我稍微翻开了一下,大多是介绍手机的功能,无甚新奇。   另一则短信,却让我的喉口一哽。   短信标题是“本月守则”,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点开那则短信。   (一)请于本月以内,拍摄并回传自身亲密照乙张。   (二)亲密定义:包括但不限于自慰、接吻、爱抚、性爱。单纯拥抱、牵手不算在内,守则制定人拥有最终判定权。   (三)人数:最低一人,需有动作,单纯裸照不算在内,最高无限制。   我盯着那封短信发愣,“守则”?是指“Rule”吗?   但这是什么人定的守则?又是为什么发送到我的手机里?   但不论如何,这什么守则的也太乱来了。跟校内人士接吻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求人把私密照传到来路不明的地方,谁会做这种事情?   我在短信最下方看见两行文本。   “标本编号:000。”   “标本品种:蝴蝶。” 第8章 学生吵架应秉公处理   ★★★   我的手不自觉一松,手机被我摔落在地上,发出“喀当”的声响,我连忙慌慌张张地弯身捡拾。   但有人的动作比我更快,抢在我之前拾起了那支康柏手机。   我抬起头,这人还戴着司仪礼帽、手上戴着白色丝绸手套,正是刚结束升旗仪式的张毕尹。   “毕尹同学,你回来得正好,赶快回教室座位上坐好,待会就要班会了……”   我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因为看见毕尹脸上的表情。他正瞪着我的手机屏幕,表情活像看到什么贞子再世一样,充满惊恐。   “为什么你会收到‘守则通知’……?”我听见他呢喃着。   “毕尹……?”   我还没会意过来,毕尹就朝我冲过来,一把扯过我的手腕。   “你现在就离开这里。”他决绝地说着:“我让安特送你下山,他有電單車驾照。”   这家伙看上去还算个文青型男,没想到气力惊人,我被他扯得踉跄两步,差点没跌倒。   “毕尹同学,你在说什么啊?”我忙喝止他:“我是你们的导师,待会还要上课,什么离开不离开的,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毕尹看上去很不耐烦,他用单手掐着太阳穴。   “……你就这么想当老师吗?”   我愣了愣,毕尹直瞪着我,跟昨晚那个温文儒雅的孩子判若两人。   “你想当老师,不过是想弥补你的罪恶感。你自己也明白你有多么无力,你受的教训还不够吗?你应该也明白了吧,你什么也做不了、谁也救不了,你只是在欺骗自己而已。”   我怔在那里,毕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长廊末端传来声音。   “怎么回事?现在是上课时间。”   我和毕尹同时回过头,才发现是训导主任佳萌。   毕尹扯着我的手一顿,我连忙趁此机会抽回手,顺势夺回我的手机。   “没什么,毕尹同学早旗后一直没回来,我希望能全班一起开班会,所以来看看是怎么回事而已。”   佳萌主任面无表情地听我解释,这么说来,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话,他嗓音棉软、听上去相当温柔,和名字一样有反差感。   毕尹和主任对视着,回头又瞥了我一眼,像放弃什么似的吐了口长气。   他脱下礼帽,朝主任躬身行礼,转身便往教室里走。   我也松了口气,回头见主任还站在那里,看上去也不像要跟我寒暄的样子,便也跟着急忙回到教室里。   “好了,各位同学,钟声也已经响了,我们就来开始今天的班会吧!”   我故作轻松地双手一击掌,尽可能把短信的事抛却到脑后:“因为是我第一天上任,刚才我已经做自我介绍了,现在换我来认识各位同学,那么我们就从张毕尹同学开始,一一自我介绍一下……”   我看见安特在后面举起了手。   “胡老师,我有临时动议。”安特用那沉得不似少年的嗓音说道。“我要对一个人提出‘仲裁’申请。”   “仲裁……?”   我昨晚恶补过康柏的全部校则,康柏是高度重视学生自治的学校,也因此学生之间有纠纷,不是由老师介入管理,而是由学生自行商量解决。   其中有一种解决模式,就是由学生组成仲裁小组,在听取事主双方的说词后,以投票决定是非曲直。   “仲裁”的结果对所有学生和学校均有拘束力,而教师所能做的就只有从旁维持秩序,不能干涉学生自决的过程。   “我要提出仲裁的对象,是康柏二年R班的学生,罗莫思。”   安特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向仿佛被长戟大兜虫盯上的蚂蝗一般,打着寒颤的莫思。   “仲裁事由是,罗莫思同学必须将发在康柏内网匿名版上,宋金姑老师的裸照全数删除、交出他拍摄的所有照片,并跟事主宋老师下跪道歉。”   我看学生骚动起来,连忙敲敲桌缘。   “先等一下,我记得校则中有规定,提起‘仲裁’需要除了事主以外三名学生附议,不是吗?”   安特从位置上站起来,大步走向我。   不得不说,这学生当真很有当黑道的本钱,光是高过我两个头的身高,就让我有小命不保的感觉。   但安特只是走到我面前,把一张纸按到讲桌上。   “这是对二R学生罗莫思,提起‘仲裁’的连署名单。”   安特冷冷说着。   “一共有一百六十六人,包括学生和教职员,只要你签字,就能递送到自治会,打开仲裁进程。”   我瞄了一眼连署名单,安特并没有骗人,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学生的名字。   这班上二十名学生我都记起来了,里头也有几个二R学生的名字,安特敢像这样在全班同学面前提出连署,上头的签名一定不会是假的。   我望向始终端跷椅坐着的莫思:“你呢?你没有什么意见吗?”   莫思摊了下手,“我能有什么意见?都说不是我做的了。”   我听见“碰”地一声,安特把拳头击在讲桌上,我看那木头桌子都快塌陷了。   “除了你还会有谁?罗莫思,我是给你留后路,才只申请‘仲裁’。”   我偷瞄了位置上的毕尹一眼,他一个人专注地看着书,似乎没介入这件事的意思。我随即觉得挫败,这种时候,我竟期待一个学生来教我怎么做。   我只好问:“你为什么会认为一定是罗同学干的?”   安特嘲讽地望向我。   “你看过这家伙的奖惩纪录吗?”安特冷冷地说,他似乎不打算向我解释,把连署单推向我,“你到底签不签?如果不签也无妨,我直接拿去请主任签也行。”   安特作势要抽回连署书,被我伸手按住。   “给我一点时间了解这件事,我保证在周末前给你答复,好吗,安特?”   安特凝视着我的脸,我也回视着他,气氛有一瞬间的僵凝。   一旁的毕尹放下书本,正要说什么的同时,安特终于松开手。   “我知道了。”安特淡淡说:“我就等你到周末……老师。” 第9章 偷拍对象以男性为限   ★★★   康柏高中部的入学管道有三,最大宗的就是从中学部直升,约占名额的三分之二强,剩余的才是独召考试。   有极少数的学生,是透过特召录取的。特召生也分成成绩特召、体保特召和技能特召,像毕尹就是以成绩特召的奖学金生身分入学,安特则是体保生。   也因此班上学生大致分成两种类型,擅长念书的与擅长运动的,在班上的氛围也壁垒分明,各有自己的小圈圈。   这次“仲裁”的事主罗莫思,既非直升、也非透过考试或特召,而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管道,所谓荣誉校友推荐。   这是康柏历史悠久的制度,让优秀的校友以一次为限,推荐一位打从心底认为适合这所学校的学生。   莫思是由他的大伯推荐的。莫思的大伯据说在校时相当优秀,球技运动和成绩都是名列前矛,毕业后进入警界高层服务,因此获颁荣誉校友。   我趁着午休时间,问了同办公室的B班导师,是位看起来好脾气的中年妇人,她说班导师能够看到自己班学生的奖惩纪录,只要登录内网就行了。   “但学生本人可以选择公开与否。”B班导师说:“如果学生不愿公开,就连校长都看不到学生的奖惩纪录。”   好在莫思并没有选择关闭,我很快在学生文件夹里找到了它们。   七月十五日,偷拍篮球社学员A君等十一人更衣镜头。申诫乙次,并责令向全体社员道歉。   我吃了一惊,我本以为莫思违反的校则既然与性相关,怕是和学生或老师有不正常的交往关系,却没想到竟是如此。   且莫思的惩处还不只一次,下面密密麻麻,全是相类事由。   一月二十一日,半夜潜入学生C君等六人宿舍内部,并尾随C君等人至宿舍淋浴间,近距离拍摄六名男学生裸露镜头。记警告一支,并命令其删除纪录。   六月八日,在顶楼偷拍D君与E君交流(D君及E君业经学校辅导),经两人发现后制止,还表明:“不要管我,请继续”。记小过一支、禁诫三小时。   十二月六日,偷拍教职员吴佳萌如厕镜头,经其追出后当场逮获,恶性重大,记大过一支、禁诫三日。   我边看边咋舌,这家伙真是用生命在偷拍。   康柏校风自由,学生想办什么活动、想学习什么、制作什么,只要别闹出人命,原则校方都不会干涉。   但相应而生的是极为严格的校规铁律。康柏的校规共计有六百六十六条,每条下方又有无数细则,据说每学期还有校规抽查考。   而运行这些金科玉律的,就是康柏的训导处。   训导处的主任吴佳萌,更是康柏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阎罗王。   而这位莫思同学,居然连佳萌主任都敢一亲芳泽。想起那张冷漠禁欲的脸,光是想像莫思被抓包时的情景便不寒而栗。   也难怪这么多人连署对莫思进行“仲裁”,莫思在康柏四年,至少有一半学生是他镜头下的被害人。   让我好奇的是,莫思拍摄的全是男性。学校里有不少女教职员,行政人员中也不乏女性,由于地处偏远,学校也有给女教职员工的宿舍。但罗莫思一次也没拍过那些女职员,我看着奖惩文件沉吟着。   “宋金姑是什么人?”   我问一旁边吃三明治、边改学生作业的B班导师,她是位上了年纪的妇人,据说家里有四个孩子。   “宋老师吗?她是学校的音乐老师,去年才上任的,很年轻呢!好像是八年级生,才二十四、五岁吧?现在也兼任学生辅导室的老师。啊,不过她这几天刚好休假,跟老师你错开了。”   B班导师顿了一下,又说:“对了,他是你们班上安特的姊姊喔。”   我吃了一惊,“但两个人的姓不一样啊?”   “好像父亲不一样的样子……还是母亲?金姑是赖安特同学的继姊,详细情形要问金姑,那是她们的家务事。”   我暗忖原来如此,也难怪安特会对这件事如此抓狂,原来是自己亲姊姊的裸照。   “老师上不了康柏匿名版吗?”我又问B班导师。   “匿名版在学生专区内,老师有老师的版面,但学生专区只有学生的ID能够进去,连校长都没有权限,毕竟康柏很注重学生自治嘛!”B班导师笑说。   我回到R班教室,发现毕尹并不在位置上,多半是出去用餐了。   康柏有学生餐厅,提供各类中西式饮食,每周六还有自助餐时间,提供吃到饱服务。口味平心而论还挺不错的,就算吃不惯,在这山里也没别的选择。   我去了学生餐厅,中午时分,餐厅人声鼎沸。   我张望了一下,没找到毕尹,却在角落看见那个娇小的身影。   “谢米!”   我唤了他一声。只见他披着那件招牌羊毛披肩,但托盘上却没有餐点,只有一个巴掌大小的保鲜盒。   谢米有些惊讶,发现是我,才神色稍缓:“胡老师,午安。”   我点了两份排骨饭套餐、一碗炸虾乌龙面,外加一只鸡腿,在谢米面前坐下。   谢米盯着我堆成一座山的餐盘:“老师……食量不小啊!”他保守地说。   “你不吃午餐吗?”我看着谢米那小小的盒饭。   “嗯,我习惯自己带盒饭,家里人不让我随便乱吃。”谢米说。   我夹了只炸虾放进嘴里,“谢米,你能进得了康柏内网的匿名版吗?”   康柏内网又被称为“巢室”,光是教职员区就区分为数个专题讨论版,也有班级版、社团版和学生自治会版,还有各种新闻、运动、校园活动和考题猜测之类的专题版面。   但最热门的莫过于学生匿名版,原意是用来让学生申诉对校内制度的不满的版面,但匿名就是这样,不知不觉间成了群魔乱舞的八卦版。   匿名版没有管理者、谁都没有权限查知发言者的真实身分,自然也无法删除文章,经常成为内网的乱源。   “可以是可以,胡老师想做什么?”谢米问。   “你能帮我登录一下匿名版吗,我有想调查的事。”我说:“就是……传说中有宋老师不雅照的那则贴文。”   谢米看着我:“我听说了,二R的安特学弟,想申请‘仲裁’是吗?针对莫思学弟。”   我捞了一匙排骨饭放进嘴里,“所以真的有不雅照吗?”   谢米看了下左右,低头拨弄了下手机,把屏幕转到我面前。   “不要跟别人说我给老师看匿名版内容喔,我会被公干的。”他压低声音。   我接过手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谢米指着屏幕又说:“你往上滑,有最新回应的那一则就是了。”   匿名板的论坛是树状收放模式。开帖的标题会在最左方,随着回应变多,以“Re:”开头的副标题就会像新春的枝桠一样,连缀在主帖的下方。   我在漫延了数百层楼的大树最上方,看见“Title:清纯花蝴蝶的真相”的字样,心底不禁一跳。   “宋老师年轻又漂亮,去年到任时就引起轰动,加上她又很喜欢打扮,康柏一部分男同学都叫她‘花蝴蝶’。”谢米解释。   我忙不迭地点进标题,入眼就是触目惊心的画面。   照片里的场景像是体育仓库。我对康柏的环境还算不上熟悉,但单看一旁掉漆的跳箱、陈旧的软垫,以教具水准而言,实在不太像是康柏内部。   却见画面中央有个女子,看上去二十五、六岁,背对着镜头,上身全裸,下身还穿着短裙。   女子仰着颈子,由于镜头离人有点远、又是偷拍,看不清女子的五官,只那头染成金褐色的长发披垂在肩头,有种难以言喻的色情感。   她身下隐约还有个人影,但因为画面实在太模糊,我无法判断那是男是女。   女子身上香汗淋漓,唇齿微开,不用多高的分辨率,就能猜出来她在干些什么勾当。   我大为惊讶,我本来以为安特说的裸照,只是更衣照之类的,没想到根本是爱情动作片。   “这人就是宋金姑老师。”谢米指着最后那张照片说。   这张照片拍得相当清晰,似乎是女子感应到什么,抬起头来望向前方。   她微眯着眼,殷红的唇微微颤抖着,浏海湿黏在额头上,看上去楚楚可怜,我可以理解为何康柏的男学生会为之疯狂。   “……所以另一方是谁?” 第10章 学生不得无故旷课   我吃完了整碗炸虾乌龙面,开始嗑起第一份排骨饭。   “不知道,镜头看起来是对准金姑老师,男人连脸都没拍到。有人猜是之前很爱慕金姑老师的体育老师,但据说本人严词否认,而且好像还因为照片的事非常沮丧,跟金姑老师一起请了长假。”   我懂,要是我是女的,被放这种照片到网络上,也会想无限期休假。   我沉吟着,一口吞下排骨:“那学生呢?有没有可能是男学生?”   “唔,那倒不会,金姑老师虽然人面很广,但很爱护学生,不是会和学生谈恋爱的人。”   我心想知人知面不知心,女人心更是海底针,但这当然不便在谢米这样爽朗的学生面前说出来。   “为什么赖同学……安特会一口咬定是罗莫思上载的?”我又问。   “这些照片很明显是偷拍吧?说到偷拍,康柏里没人比莫思学弟更专精了。”   谢米用了“专精”这种形容词,他又说:“其实莫思学弟很有才华的,他很会拍照,他的摄影作品,曾经在全国高中生摄影比赛中拿过冠军。之前校外教学,也都是让学弟帮忙拍全年级团体照。”   谢米的话让我沉思了下,单就我在奖惩纪录里看见的偷拍照,确实都拍得很不错,人物主题明确、该拍的地方一个也没落掉。   就算是裸照,也不给人色情的感觉,反而有点像艺术品。   但匿名版上这些偷拍照片却显然不同。虽说我也不怎么懂摄影,但感觉得出来,这人是抱着淫秽的心思拍下这些照片,和莫思过往的照片大不相同。   我换了个话题:“‘仲裁’……在康柏很常见吗?”   校规中详尽记载了仲裁进行方式,称作“仲裁守则”:   (一) 仲裁委员会由7名学生组成,于仲裁期日二日前,以抽签定之。   (二) 仲裁期日由双方交互陈述,并以三次为限,由委员进行投票表决。   (三) 票数较高之一方,另一方需无条件服从对方要求。   禁止事项:仲裁委员不得与当事者班级相同、委员班别不得重复,当事者不得于仲裁期日前私自接触委员、不得于仲裁外公开对委员不利之言论。   “仲裁在康柏经常进行,这两年尤其如此。”谢米说:“仲裁不涉及事实判断,只是为了解决问题,所以大多数人对仲裁结果都会服从,目前也不曾出现过因为仲裁被退学的人。”   “不涉及事实判断?什么意思?”我问。   “仲裁最终还是看谁获得票数比较多,少数服从多数。”谢米说:“不像公审,会有居中的‘审判者’决定谁是谁非,仲裁时票数少的一方反而有理的状况也有,但投票这种事就是这样,往往不单看谁是对的。”   我能够理解,如果是投票,人缘也是很重要的。   我还想再问什么,谢米却忽然按了下胸口,脸色有些苍白。   “抱歉,老师,我失陪一下。”   ★★★   谢米从怀中掏出一个塑胶小盒,里头装的不是别的,是满满的药锭。   谢米打开药盒,从饮水机里装了水,将药锭一股脑倒进口中,和水一饮而尽。   我见谢米一脸神色平静,但药盒里的量非同小可。我重感冒发烧时,也不见得一次吃这么多药。   “我有心脏方面的先天性疾病。”   谢米又喝了两口水,看见我的表情,露出安抚的微笑。   “以前我几乎天天待在医院里,严重的时候甚至一整年没办法来上课,老毛病了,老师不用担心我。”   有着美少女外貌、又是这种体弱多病的人设,我发誓我对自己的学生绝无妄念,也忍不住同情起谢米的遭遇来。   “老师对于‘仲裁’,什么也做不了吗?”我又问。   “仲裁开始以后的确是不需要老师。但申请仲裁,需要三名学生覆议、一名老师签核,通常都会找事主的班导师来处理。”   我嗑光最后一支大鸡腿,谢米一直用敬畏的神情看着我。   “理论上也可以找其他老师,但大部分老师不会涉入别班的事务,导师不签字的话,会很麻烦。”   我心想原来如此,像安特那样目中无人的学生,还会愿意等我一周的时间。   我听见学生餐厅外传来喧哗鼓躁声,转头才发现餐厅窗口不知何时站了一排学生,全往校舍外的操场看去。   我一时间还以为又发生了什么意外,喉咙咯登一声。   但操场那头传来响亮的哨声,我才发现学生们是在看球赛。   康柏虽然地处偏僻,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同样是六角型建筑的体育馆,各种球场也都不缺。   占地最大的是校舍后方的足球场,时值午间运动社团练习时间,有两队男学生在踢足球。   一名前锋将球扔往球门附近的队友,天气很好,阳光洒落在那名学生染成金色的短发上,随汗水闪烁出耀眼的光泽。   这男学生不是别人,正是令我烦恼的事主之一,赖安特。   “啊,今天有和外校的手球友谊赛,从十一点打到现在了,还没分出胜负来吗?”   康柏的手球队相当知名,来切磋的学校也不少。   我不太清楚手球的守则,只知道大致上是七人一队的竞赛,守则有点类似足球,只要把球扔进自己球门就能得分,只是足球用的是脚、手球用的是手。   球场上的安特迈足狂奔,跑向球门,对着方才接球的队友大吼。   “快点!把球给我!”   队友立即将球扔了回去,安特单手克球,一个扭腰,阳光下他结实的肌肉拉成一直线,俐落地将球扔进了门框。   球余势不衰,还在网上转了一会儿才落地。   窗口响起热烈的欢呼声,吹口哨的、高呼安特名字的,不绝于耳。而当事人只是站直的身躯,伸手拭去额上几滴汗水,便回过头去指挥起队友来。   谢米走到我身后。   “安特学弟真的很受欢迎呢!他经常代表康柏去比赛,据说校外也有很多他的爱慕者,情人节时还会有人集资送巧克力来。”   我眯着眼睛,“但感觉他在球队里,很孤单哪!”   谢米愣了下,“孤单……?”   “嗯,我不太懂手球守则,但到底是个团队运动吧?虽然场上有七个人,但安特感觉像一个人在打球。”   “这样吗……可能是德马学弟不在的关系吧?”谢米说。   “德马?章德马吗?”我问。   谢米微显讶异,“老师知道他吗?”   “章德马,二年C班十七号、手球社员,位置是控球中锋,这是学生数据上面写的,有错吗?”   “……胡老师该不会把全校学生的数据都背起来了吧?”谢米用一种看异类的眼神看我。   “才七百二十个人,记不起来才奇怪吧!节肢动物的纲目都比这个多。”   我耸耸肩:“为什么章德马没出席?他请假?”   “德马学弟在三个月前,因为和安特学弟打架,伤了一只眼睛,到现在都还没能回学校上课。”   我恍然。学生的奖惩纪录不会细写当事人的名字,这样看来,章德马就是那个被安特打成重伤的倒霉鬼。   “安特学弟大多打底线或守门,和中锋的德马学弟互相配合,在区全运里非常有名,还有人叫他们‘蚂蚁双璧’,意思是团结又打不死。”   谢米以玩笑的语气说着。   “他们在几个常办联合活动的女校里也很红,还有人组成后援会,专门发漏德马和安特学弟的动态。好像还有人把他们两个画成漫画,但要加入后援会粉丝团才买得到就是了。”   谢米又说:“啊,我不是说德马学弟的性向有问题,他好像有女朋友了,好像是很可爱的女孩子,之前有人目击德马学弟和她在蜂鸣祭时走在一块。”   我没有回话,只是把手上餐盘递进回收口,转身对着谢米。   “我还想加点两份鸡腿特餐,再陪我聊一会儿吗?” 第11章 男性沐浴时宜关紧门窗   我小心地拿着镊子,打开探照灯,把蛾翅黏回保丽龙板上钉着的蛾体。   经过一日的冷藏,蛾体已经相当干燥坚固,泛着苍白粉嫩的色泽,比生前还要栩栩如生几分。只消把蛾翅拼上去,就能制成完美的成品。   我怔怔地凝视着那只死去的蛾,眼前的保丽龙板似乎成了解剖台,宿舍的场景化成了解剖室,而眼前是某具年轻而健壮的胴体。   我用食指触着刚塑化的蛾体,再抚摸到蛾翅,再从蛾翅滑下蛾足,宛如抚摸深爱的情人。   现在即将入冬,山里气候干爽,很适合晾干标本。看来再过不了几天,就能拔去钢钉,放进真空罐里。   等到那时候,这只灯蛾便永远不会老去。会一直存在在那里。   一直活着。   “胡老师,淋浴间空出来啰!”   我把标本放回窗台上阴干,正想换衣服来做个瑜珈,门口就响起敲门声。   他是我隔壁房的室友、康柏二年E班的班导师,是位好脾气的肌肉型男。   多数教师会通勤上下班,但也有少部分的教师,像我这种没有驾照的,会借住在康柏的宿舍内,教师统一都在六楼。   经过了一周工作日,我也逐渐习惯了康柏的生活步调。   这地方基本上与世隔绝,但却不会给人偏僻或幽静的印象,相反的,给人一种莫名的紧绷感。   我负责全高中部二年级的生物课程,这周二时,我上到二C班的课,就是有学生坠楼的那一班。   虽然霍医师还没给我回应,但我独自调查了一下那学生的状况。   跳楼的学生姓许,家里是开工厂的,就是一般的小康人家,在校成绩平平、也没什么特别出彩的技艺,就是个普通学生。   德性也没什么特别的,在班上有一、两个好友,平时和同学相处融洽,没有被霸凌的传闻。   我还特意问了R班导师关于许同学的八卦,他耸了耸肩。   “他满文静的,有烦恼通常不会主动说。”导师说:“我是有听同学说,他最近有点焦虑,好像是因为社团的事,这年纪的孩子这样很常见,用不着大惊小怪。”   除了许同学的事,这周高中部三年级的生物老师因为流感休假,我代他一半的班,另一半由训导主任吴佳萌负责。   我在代三年C班课时,发现另一个奇妙的情况。   康柏每种课程都有准备不同的教室,像是生物课大多在生态教室或实验室里、音乐课则有专属的琴房,烹饪课也有烹饪教室等等。   那天正巧是青蛙解剖,由于两人一组,我很快发现三C少了一名学生。   “叶同学呢?”我对着名册问道,但班上没人回答我。   “他请假吗?”我又问了一次。   但C班学生就像是没听到我说话一般,没有灵魂地盯着眼前的盖玻片。   好在范谢米就在三C,他裹着披肩说:“艾利同学感冒,所以没有来。”   另一个像是班长的人也接在谢米后面说:“我会把讲义用电子邮件寄过去给他,老师不用担心。”   事后我同样问了三C导师,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学究,听了我的问题,还翻了他的学生手记。   “叶同学?他每天都有来上课啊!怎么,他没去上胡老师你的课吗?”老学究笑说:“可能有什么要紧事,一时不想上课?这没什么吧!康柏的学生都很有主见,我还遇过整学期都翘课,最后学期总成绩还第一名的学生呢!”   他还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太认真看待学生的事了,这年纪的小孩会有很多无谓的烦恼,大人太过介入他们,反倒会有反效果。有时候给他们时间多想想、自然就想通了。”   我打开通往浴场的拉门,白色蒸腾的雾气随即扑面而来。   康柏宿舍的大浴场,是学生和职员通用的,只单独为老师保留了边间的两间,避免洗澡时遇到学生尴尬。   我往大浴场探了个头,时值深夜十二点过半,已过了学生门禁时间,里头空无一人。   我褪去上身衣物,经过浴场落地镜前时,我停下来端详自己后肩。   那里有只醒目的蝴蝶刺青,横幅有两支手掌宽,占据了我整个背部肌理。   那是大桦斑蝶,学名是黑脉金斑蝶、又有人称呼他为“女王蝶”。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种蝶。他的亮黄色翅面适合漂色,制成标本很美。   “蝶伊,你知道吗?女王斑蝶,是世界上最聪明、最美丽的蝴蝶。”   “但因为太美了,经常被人捕捉,这让它对人充满戒心,非必要不会轻易离巢觅食,女王蝶体弱,稍有不慎就会因为感染而死亡。所以女王蝶的生命很短暂,往往还来不及学飞,就夭折在蛹旁。”   “只有把它们抓起来,做成标本,才能永久保存它们的美丽与智能。”   我缓慢褪去长裤和里裤,先用足趾试了水温,这才慢慢将半身浸入水中。   热水漫延脖颈的瞬间,我觉得紧绷的神经都松懈下来,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在水底舒展我的脚趾。   回到康柏不过才三天的功夫,我却觉得仿佛过了三年。   这里一切都透着诡异:那些短信、那些裸照、那个匿名版……对了,还有那个胆敢强吻教师的未成年人。   毕尹之后没再来找过我,也没再对我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本来还想进一步问他那封神秘短信的事,但接踵而来的鸟事让我无暇顾及。   我在入浴前、又看了一次那封“本月守则”。   ——“守则”。   和“规定”(Provision)、“律法”(Law)、“禁令”(Ban)不同,守则(Rule)给人更道德的印象。守则是人们自发性的管理自我、实现自我,从而更能有效地拘束人,我不知何时听过这样的说法。   但这样的“守则”也太过胡闹了,我看着短信想,姑且不论这所学校所有人都还未成年,亲密照这种东西,谁会发送给来路不明的对象?   话说回来,这次的仲裁事件,也跟亲密照有关。   霍医师跟我说过,这是个大偷拍时代。谁都在监视着另一个人、也都被不知躲藏在哪里的人监视着。   浴场内热气氤氲,我的脑子也逐渐不清醒起来,晕糊糊地斜靠在池边。   我隐约感觉到视线,有什么人在盯着我瞧。   但浴场实在太舒服了,我连睁开眼皮的力气也无,只想就这么一睡不醒。   我听见喘息声、还有压抑的脚步声,有什么人走近我,视线热辣辣地钉在我赤裸的脖颈上。   然后是“啪嚓”的快门声。   我蓦地清醒过来。 第12章 偷拍教师裸体者警告一支   ★★★   “谁?!”   我从浴池中跳起,热水被我激得漫延一地。   我看见有个拿着单眼照相机的人,正慌忙往浴场外逃窜。   等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也顾不得穿衣服了,裸着身体便往外追了出去。   “给我站住!”   浴场湿滑,我小心地扶着砖墙,让自己不至于滑倒。   但那人似乎比我更惊慌,加上他手上拿着单眼,感觉比起自己的命,他更在意那台相机的存续,因而速度被拖慢了些。   我三两步上前,在他打开拉门前一把抱住他的腰。   那人被我抱倒在地上,膝盖嗑碰在磁砖地上,犹自护着他那台相机。   “唔……痛、痛死了!放开我,我知道了,我不会跑了……啊、痛,你倒是先放手啊!”   我把那人的手腕扭到背后,听见他哀鸣:“交出来。”   他把相机更往怀里藏,我冷声说:“你刚才拍了我吧?把照片交出来,我就考虑不把这件事报告到训导处,听到了吗,莫思同学?”   “你报告吧!反正就是关几天禁闭而已。照片拍了就是我的了,何况这么优质的作品,我是绝不会交给任何人的……啊、痛痛痛痛痛……”   我没想到这偷拍狂这么铁齿,我思考了一下,先略微松开了手。   但这家伙马上趁隙从地上跳起来,游鱼似地又想逃跑。   还好我平常有在做瑜珈,身体远比常人柔软,一把扯住他手臂,他似乎没料到我能在这种体位下转身,被我一扯之力拉得仰摔在浴室地板上。   我随即跨开双腿,坐在他背上,单手扳起他的右小腿,这孩子痛得立即哀嚎。   “这样你就满足了吗?”我在他的哀嚎声中开口:“总是躲在暗处、拍这种不入流的偷拍照,就这么喜欢浪费你的天赋?”   这话成功让莫思停下挣扎:“……我的照片才不是不入流。”   “喔,是吗?连人脸都看不清楚、主题模糊不清,这么美丽的人体,在你手里都毁成了渣,你还说不是不入流?”   “才没有!我拍得很清楚好吗?”   或许是在意我的话,莫思这回没再试图逃跑,他一屁股坐倒在浴场的地板上,竟打开了手里的单眼相机。   “你看,这张照片多美,我从你右斜后四十五度角拍的。你的身体太漂亮了,还有右肩上那只蝴蝶,简直像艺术品一样。”   我从他身后看去,单眼屏幕里的,是个苍白、瘦弱、看起来有些神经质的男人。   男人四肢修长、宛如斑蝶的触角一般,睫毛长得在眼下投射出阴影,瞳色淡、发色也很淡、披垂在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有种融进体内的视觉错觉。   最惹眼的是右侧肩胛骨那只女王蝶刺青,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起飞一般。   “怎样,拍得很不错吧?”偷拍狂在一旁跟我炫耀。   我趁隙夺过那台相机,换来莫思的尖叫声。   “拍照我没有意见,但为什么上载匿名版?你不知道那会造成别人困扰吗?”   罗莫思想夺回我手里的相机,但我一屁股又压回他背上。   “我才没有上载!我说过很多次了,你们为什么就不相信我?”莫思抗议:“我拍的照片珍藏都来不及,哪可能传上去跟人分享啊?你和那个脑袋里装肌肉的家伙一样,一点美感也没有!”   虽然有点失礼,但我想莫思口中的“脑袋装肌肉”,应该就是指安特了。   “所以宋金姑老师的裸照,真的不是你拍的?”我问。   莫思马上回答:“当然不是!我对女人的身体才没有兴趣!”   “……”   姑且不论这孩子的诸多问题,我操作着手里的单眼相机,浏览着照片。   莫思从我脱衣服就开始拍摄,正面侧面背面,一路拍摄到我入浴,短短不到半小时,拍了我上百张玉照,我应该跟他收门票钱。   “除了你之外,你知道学校里有谁可能偷拍宋老师吗?”   “谁知道啊?要说谁对花蝴蝶有非分之想,就是那个手球笨蛋了吧?他才是宋金姑狂粉好吗?这么大一个人了,还每天姊姊长姊姊短的,说是他发现老姊跟人打炮、由爱生恨,上载那些照片,还比较合理好吗?”莫思说。   “但安特和宋老师的母亲不同,宋老师是安特的继姊,对吗?”   “我哪知道这么多?我只知道安哥的钱包里放的不是女朋友照片,而是他姊,还为了他姊差点跟整个社团闹翻……那个、你可以先从我身上起来吗?”   我怔了下,这才意识到我还是全裸状态。   那条毛巾在刚才的你追我跑中不亦而飞。而我现在正跨坐在自己学生身上,重要部位和他的背相濡以沫。   “咳,抱歉。”我忙站了起来,从地上捞回我的毛巾,包裹在腰间。   莫思也从地上爬起,作势从我手上夺回相机,但我连忙举高相机。   “你别轻举妄动,信不信我把相机往池子里扔。”我警告他,这偷拍狂果然瞬间浑身僵直,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妄动。   “你说安特为了宋老师曾经跟社团闹翻,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莫思眼睛不离我手上的单眼。   “我不清楚,就说我跟安哥没有那么熟了,反正他因为花蝴蝶的事,被整个手球社抵制,我只能说这么多。”   我想起安特的奖惩纪录:“该不会是他打人的事?纪录上说他因为在学校把人打成重伤,被记过大过一支,这是他第一次违反校规。”   莫思意外地斜了我一眼:“你连学生的奖惩纪录都看喔?”   “我关心学生。”我正色。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打人,你还是自己问手球笨蛋吧!我不想再被他揍。”   我想起那天教室前的全武行,不禁问:“为什么你这么怕他?像这种动辄随便打人的学生,康柏校规这么严格,你通报学校不就得了?”   莫思看向我,脸上表情似笑非笑:“老师应该知道安哥家是干什么的吧?”   “不就体育世家吗?安特的父亲是前手球国手不是吗?”我奇怪地问:“我是有听王老师说,安特父亲引退之后,好像有在经营融资公司之类的。”   莫思竟然笑出声来,“你该不会以为,融资公司真的是公司吧?”   我愣在那里,莫思伸了伸懒腰。   “你再怎么失忆,应该也听过‘红蚂蚁’吧?。”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红蚂蚁”是J镇赫赫有名的八九头子,又被称为“蚁帮”。   虽然我的人生至今和黑道没有交集,但也知道在J镇有传说,只要惹到蚁帮,明天连海边消波块都找不到你的尸体。   “本来安哥的爷爷是希望他爸回去继承家业,但他爸比起打人,对打球比较有兴趣,是出事之后,他爸走投无路,才又回去继承家业。”   “那安特呢?他以后也想继承家业吗?”我连忙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就说我跟他不熟了。”莫思耸耸肩:“但他爸会把他送回来康柏,可能另有打算,但我觉得安特最后也逃不掉就是了。”   我不禁汗颜,没想到二R班上如此卧虎藏龙,我开始认真思考这几天有没有对赖安特不礼貌的地方。   “和金姑老师……做亲密行为的人,你知道是谁吗?”我回到原本的话题。   “不知道,有可能是哪个男老师吧?搞不好是手球笨蛋本人也说不一定啊!”   “宋老师有喜欢的人吗?”   “花蝴蝶吗?她谁都嘛喜欢,不然就不会被叫花蝴蝶了。”莫思不屑地说:“宋金姑对每个人都很好,包括那个手球笨蛋。就像一堆摄影师都喜欢拍蝴蝶那样,美丽的东西就是会自然吸引人的目光。”   我沉吟片刻,扬了扬手里的单眼相机。   “这个相机先给我保管。”我见莫思一脸要抗议的样子,又说:“你放心,我不会动里面的照片,也不会删、更不会把它交给学校。”   “我才不相信老师的保证呢!你要是不还我,我就天天来浴场骚扰你,反正我也不怕禁诫。”莫思冷哼。   “你想拍我的照片吗?”我忽问。   “什么?”   “我跟你做个约定,你协助我调查这件事情。”我说:“这对你也不是没好处,我会同意安特申请的‘仲裁’,如果这事真的不是你做的,也能顺便还你清白。”   我坐回浴池边缘,跷起毛巾下的长腿。   “如果你能让我查明偷拍的是谁,等仲裁结束后,我给你一个拍摄我的机会,你想怎么拍、想拍多久,我都配合你,如何?”   莫思的眼神一下变得浓郁:“脱光衣服也行吗?”   “我说了,你想怎么拍、就怎么拍。”   “我怎么知道你会遵守约定?”莫思说:“我可不信任老师,何况你搞不好跟前面那个废物老师一样,做没两个月就吓跑了,我才不上你的当。”   虽然我有点好奇我的前任是怎么被吓跑的,但现在不是探究这个的时机。   “你可以录音、甚至录像,随便你怎么留证据。”我指着他口袋里的手机:“但我不会违背跟学生之间的诺言,信不信由你。”   我看见罗莫思喉口滚动,他的视线贪婪地停在我的右肩上,知道他十之八九是上勾了。   果然他问我:“你打算怎么查……?”   “我有我的方法,相机借我就行了。”我说。   莫思依然紧盯着我,半晌才说:“……青我说的没错,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心头一跳,倒不是他说我奇怪,而是他提及的那个名字。   杨青我,那是蛾的名字。 第13章 违反宿舍宵禁者应给予训诫   ★★★   “你不适合在康柏任教,奉劝你一句,早点像你前任一样逃跑,对你比较好,老师。”他又嘟哝。   我愣了愣,倒非罗莫思的警告,而是这是他第一次叫我“老师”。我忍不住喜上眉梢,换来莫思一脸看到肖仔的表情。   “对了,有件事想顺便问你。”我叫住转身想溜的莫思,“你知道什么是‘守则’吗?”   不意外地,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学生也颤了一下。   “小毕跟你说的……?”他问了跟谢米一样的问题。   “不,我收到一封奇怪的短信。”我据实以告:“就在上周到职的时候,上面有‘守则’之类的字眼,我问了几个学生,他们都跟你一样反应。”   “短信……?”莫思瞪大了眼睛:“你收到‘守则通知’了吗?!”   我从置物架上拿了我的手机,点开那则短信,扔给莫思。   莫思端详片刻,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蝴蝶……?”   我一怔,发现他正盯着短信最上方的“品种:蝴蝶”。   “怎么了,蝴蝶有什么不对吗?”   但罗莫思没回答我,他似乎陷入了混乱中,“不、老师不可能会收到通知啊!康柏教师根本就不在‘工蜂’范围内……应该说没有前例。”   我想起毕尹上回在保健室里,也提过自己是工蜂之类的话。   “工蜂是什么意思?”我忙追问。   “就是‘守则’规训的对象,守则只针对学生,也只有学生ID收得到守则通知,如果有学生对这七百二十人以外的人泄露……妈的。”   他像是醒觉了什么似地捂住了嘴,但我很快Get到他话里的意涵。   “但我的ID也收得到短信,那表示我也被算在‘工蜂’之列,对吗?”我耐心地分析着,“不是不能对‘学生’以外的人透露,而是不能对‘工蜂’以外的人透露,对吧?”   康柏专用手机每人都有一个专属号码,不分学生和教职员,号码不会重复。每届毕业生办理离校手续后,号码才会重新分发给新一届的学生,教职员亦同。   这短信指定发送到我的专属号码,不可能是搞错人。   “但一向都只有学生才会被算进‘工蜂’里啊!啊,莫非是因为你的品种?对了,小毕好像有说过,以前曾经有过‘蝴蝶’……”他自言自语着。   “所以守则是做什么用的?每个收到短信的人都要照做吗?像‘老师说’游戏那样。”   “老师说?”莫思一怔。   现在的孩子竟然已经不知道这游戏了,没想到我才二十九岁,就和年轻人有了代沟,So Sad。   “老师说是一种游戏,就是由一位玩家当‘老师’,其他人当‘学生’。”   我只好解释。   “当老师的玩家主导游戏,说出一些指令,像是‘起立’、‘坐下’、‘举起手’之类的,但只有当指令句子前面加上‘老师说’时,扮演学生的玩家才需要照做,如果没有,照做反而会被淘汰,基本是考验反应的游戏。”   “哇,这什么让人不舒服的游戏。”莫思抱怨道,看来他真的很抗拒权威,“守则才不是那样的游戏……说是游戏也算是,但没那么简单。”   “如果不照‘守则’做的话,会怎么样?”我问。   莫思看了我一眼,“会被‘离巢’。”   我怔了下,“离巢?你是指和女王蜂交配的工蜂那样吗?”   大部分的蜂巢都以生产力最旺盛的雌蜂为内核。而在部分蜂类的生态里,女王蜂会选择几只身强体壮的工蜂做为交配对象。   工蜂和女王蜂交配时,工蜂大多会受重伤,无法继续工作,也因此工蜂将自己的生殖力奉献给女王后,就会被残忍地驱逐,而离开蜂巢的工蜂只有死路一条。   “嗯,但不是物理意义的那种,而是精神上。”莫思说。   “精神上?什么意思?”我皱眉。   “就是、虽然人在,但大家都当作他不在。”   我恍然过来,想起这一周以来遇到的诡异情形。这么说来,以往“蝶伊老师”任教的学校中,也曾遇到类似的霸凌手法。   “三C那个叶同学、违反了守则,是吗?”我福至心灵:“啊,该不会之前二C坠楼的那个也是?”   但莫思不屑地咂了下嘴。   “那是他自己的问题,可能刚好跟女朋友分手吧!谁会因为离巢就自杀啊?那我不就应该自杀个十遍了。”   “你被离巢过?”   “是啊,有些‘守则’太智障了,与其遵守,我宁可离巢,反正时效也只有一个月,到下次守则通知日为止就解除了。”   “比如说?以前都有过什么‘守则’?”我忍不住问。   “因为不能违反‘禁止事项’,所以大多都是些屁事。像这次拍色色照上载啦,也有叫每个人杀一只动物拍照的、还有穿粉红色上学、戴动物头饰考试、晚上三点才能就寝,好像还有只穿内裤上学之类的。”   莫思扳着手指数着,脸上表情满是不屑。   “像前一次的守则,就是‘发送一则只有你知道的、关于康柏教师的秘密’,这就有点意思,我传了吴佳萌的鸡鸡其实很大这个秘密,那次就有通过。”   “谁决定有没有过关?”   “当然是制定人啊!守则通知的对向ID是保密的,只有制定人知道,也只有制定人能够决定每只工蜂是否遵守规定。”   “制定人是谁?”   “每只工蜂都有可能轮到吧?要不是这样,谁要参加这种无聊的游戏啊?”   原来如此,如果谁都有可能成为制定守则的人,就像“老师说”这个游戏一样,只要有支配他人的机会,暂屈居于人下这件事,就会忽然变得可以忍受。   “学校都不管吗?”我问,但我一问出口便知道是白问,康柏是高度学生自治的学校,教师能介入学生的事情基本上很有限。   我改口问:“禁止事项,又是什么?”   “你不是有收到守则的通知吗?下面应该有写吧?”   我忙把手机拿出来滑了一下,当初收到短信时,因为觉得实在太诡异,加上毕尹乱入,其实我并没有仔细看过整个短信。   却见那则短信下果然有个红色字体写着“禁止事项”,用大约4px的小字写了三行小字。   (一)禁止使工蜂以外之人知悉守则,或任何可能泄露守则之作为。   (二)禁止制定针对特定人物或团体之守则。   (三)禁止制定造成工蜂死亡或难以恢复伤害之守则。   我看得一团混乱,这里头有太多令人质疑的点,也有不少需要推敲的地方。   但我还来不及多问,浴场的拉门就蓦地被人掀开,有人出现在浴场门口。   我和莫思都惊得回过头,才发现那人竟是训导主任,亲爱的佳萌。   “……在做什么?现在应该已经过学生门禁时间了。”   他用低得超过人类耳朵辨识的音频说,我注意到他即使在宿舍里,竟然也穿着三件式的西装。   罗莫思见到主任,立时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从磁砖地上跳起来。   “是胡老师叫我过来的,我也不知道他三更半夜叫我来浴场做什么,但他说我不来就要给我好看……”   没想到这小子有人质在我手中(相机),竟还敢出卖我,倒是满有种的,我开始对他另眼相看了。   但要是莫思偷拍我的事情曝光,那些照片势必会被没收,我的计划会被打乱。   “我找莫思聊仲裁的事。”我只好正容,“白天太忙,才想说趁洗澡时跟他讨论一下。”   “学生宵禁点名后就不能离开宿舍,罗莫思,申诫一次,明天下午来训导室找我,现在马上回你舍房。”   我看莫思如获大赦,连多看我一眼都没有便夺门而出。   我想起他偷拍纪录中,也有过吴佳萌本人的。当时他被禁诫了整整三天,是校规中禁诫所能关的最高时限,也难怪他这样避之唯恐不及。   我回头望向主任,正想也借机开溜,他却忽然开口了。   “你不记得黄风鸣了,对吗?”他淡淡地问。 第14章 教职员间应避免过度亲密   ★★★   我上任后的第二个周末,是二年级上学期的第三次期中考试。   基于康柏创校人对“六”这个数字的异常迷恋,每学期固定有六次考试,其中四次是小考,只挑选重点学科考试。   而第三次、第六次考试则是大考。大考在学生总合成绩占比很重,而总合成绩将决定高中部学生在三年级时分班的依据。   R班的学力在二年级六个班里偏中等,虽有莫思这样的人拖累平均,但光是毕尹一个,就足以把莫思拉下的部分平衡回来。   我过去任教了三所学校,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趋近满分的成绩单,简直和复制粘贴没两样。   R班以毕尹为中心,组了读书会,以两人一组的方式,由学力高的学生教导学力差的学生,借此提升全班分数。   这方法据说就是毕尹组织的,这孩子果然不是池中物。   和毕尹组队的人便是安特,就我这些日子的观察,这两人之间有某种默契,虽然个性和能力都南辕北辙,但安特基本对毕尹唯命是从。   这两人同时也管理着R班的秩序,安特在明、毕尹在暗,只要这两人登高一呼,多数人都会马首是瞻。   我签署了安特的仲裁申请单,仲裁时间定在三周后。   我仔细视图了莫思的相机。这孩子真的很爱拍人裸体,里面上千张照片,有八成都是裸的。   而且就像莫思自己说的,他对女性真的不感兴趣,里头青一色全是男人裸照,全裸半裸都有,某些部位的特写照也不少。   我借了图书馆的钥匙,半夜一个人在电脑室里逐张视图,直到夜深。   最后几张照片是我的。不得不说,莫思真的把我,不、是“蝶伊老师”拍得很美,都能出写真集了。   这几日莫思频繁地来找我,下了课就凑到我桌前,跟我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我知道他的目的是那台相机,但旁人看起来可能不是这么一回事。   毕尹在某次实验课结束后,单独走到我身边。自从上回在走廊不欢而散后,他就没找我讲过话。   “别跟罗莫思那家伙太亲近。”他说。   我若无其事地看着显微镜:“莫思是我的学生,我跟他亲近,有什么不对吗?”   “我只是给你忠告,你看过他的奖惩纪录,知道他做过什么事。”   “老师。”我说。   毕尹愣了愣,我把视线从显微镜上抬起来,双目直视他。   “不是‘你’,也不是‘喂’,我也教了你两周了,你叫我一声‘老师’,应该不为过吧?”   这孩子竟对着我叹气,有够没礼貌。   “总之,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要是不听,后果自负。”他说着便转身。   “我知道‘守则’的事了。”我说。   毕尹顿住了脚步。   “你会亲我,是为了要完成‘守则’的要求吧?没想到你意外地也挺孩子气的,会参与那种幼稚的游戏。”   我刻意调侃他:“还是你是怕寂寞?怕离巢了之后其他同学不理你?”   我以为以他高涨的自尊心,多半会反唇相讥,这样或许能从他嘴里套出更多关于守则的情报。   但毕尹只说:“不要太信任范谢米,他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   他说完就离开了,连眼角都没多瞥我一眼。   ★★★   传说中的宋金姑老师,在我到职后两周,回学校上课了。   不负“花蝴蝶”的盛名,宋金姑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   她的真实年龄是二十六岁,大学毕业后就考取教师资格,由于父亲是校友,轻易地便录取了康柏。   根据我隔壁寝室友•E班八卦导师的情报,宋金姑在当老师以前,是知名的网络Cover舞者兼歌手,艺名“HOTARU”,IG追踪人数高达十五万人次,是个不折不扣的网红。   我用图书馆的联外网络浏览过她过去的影片,她确实跳得很不错,当然脸蛋和身材都是上选,但真正吸引我的,是她舞蹈中传达的感情与哲思。   和网络上随便跳跳的那种手指舞不同,“HOTARU”是有想法的舞蹈家。   其中有一则短影片的爱心数冲得特别高,影片中宋金姑近乎全裸,只遮了重要部位,身上绘满了凤蝶一般的彩绘,在镜头前翩翩起舞。   油彩相当鲜艳,后段舞者越舞越快时,人体在镜头前逐渐消融,只余舞者身上斑斓的彩绘,透过打光,就像是无数的彩蝶、绕着舞者飞舞一般。   这则影片我看得入迷,为了当中传达的创意与巧思。   但下头的留言以淫言秽语居多,有约她出来打一炮的、问他蝴蝶有没有跑进下面的,直接贴色情广告的也不少。   我GOOGLE了一下“HOTARU”的情报,大概从两年前开始,HOTARU就不再上载这类艺术照,还把过去的照片全数清除,原因不明。   两年前,也是宋金姑到康柏任教的那一年。   宋金姑似乎完全不受匿名版风潮的影响,她消失了一周,对外宣称去离岛渡假,一回来就积极投入教学。   学校音乐课每周一次,都在六角校舍一楼的音乐教室进行。   康柏每个科目都有专科教室,像我的生物课有实验室,在校舍栋的二楼,里头高档显微镜、解剖刀具、各类化学药品一应俱全,甚至还有昂贵的离心机。   我路过音乐专科教室时,看见她穿着时髦的白色洋装,弹奏着管风琴,正带着学生们唱歌。   男学生嘴里唱着歌,眼睛却全盯在别处,只因宋金姑穿的那件洋装,领口十分低垂,该露的线一样不少。   午休时我在教师休息室遇见她,她和M班老学究相谈甚欢,老学究完全不知道匿名版发生的事。   金姑老师远远看见我,立时像看见什么动物园里的长颈鹿似的,向我飞奔过来。   “你一定就是新来的胡老师!”   她双眼放光,似乎在打量我的长相,视线顺着我的胸线下移,一路视奸到我的臀部。   “我还想是学生们夸大了点,没想到是真的,胡老师真的好美啊!而且完全看不出来已经二十九岁了。”   我只得称谢,心中呐闷学生到底都在背地里讲了我什么。   宋金姑问我:“胡老师今天中午有空吗?一起吃个午餐如何?”   “在学生餐厅吗?好啊。”我爽快地说,我还有六种套餐没有尝试。   “不,学生餐厅没什么好吃的,我想说下山去,到Honey Street。我知道一家很棒的咖啡馆,胡老师有车吗?没有的话我可以载你。”   Honey Street是康柏山脚下最大的一个商店街,和最近的车站接壤,算是很繁荣的商店街,取名灵感据说是从Sesame Street(芝麻街)来的。   从康柏校舍栋到蜂蜜街,车程大约十到十五分钟。但说来惭愧,本人没有驾照,当然也不会有车,行走江湖全靠两条大腿。   我试探地问道:“宋老师知道匿名版的事吗?”   我试着从花蝴蝶那张明艳的脸上捕捉到一点异样,但却失败了。   “知道啊,我有看到那篇贴文。”她平静地说。   “看到?教师帐号不是不能登录匿名版吗?”   “康柏手机是可以抽换SIM卡的,只要抽换成学生的SIM卡,就可以登录那些版面。”   康柏没有学生证,康柏手机的SIM卡就相当于识别证,像图书馆或游泳池之类的地方,只要刷手机就能入内。我一怔:“要怎么弄到学生的SIM卡?”   宋金姑没回答我,她忽然一笑,伸指撩起鬓边落发。   “中午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蝶伊老师可以慢慢跟我聊,那就中午十二点校门口见啰!”   我心头一颤,倒非宋金姑刻意对我抛的媚眼,而是她叫我的方式。   “蝶伊老师”,我不知道有多久没从旁人口里听见这种叫法。 第15章 教师不应诱使学生离校   ★★★   正午十二点时,我穿上大衣,准时到门口赴约。   宋金姑人已经在那里了,她不知为何换了条裙子,上课时穿的那条相对保守的格子长裙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短到大腿三分之一的迷你短裙,衬上五公分的高根鞋,即便我对女人兴致不大,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的唇色嫣红,感觉妆也补过了,睫毛长得惑人。   但宋金姑不是一个人,有个学生在跟她说话,感觉是在争执什么。   “我说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这样大惊小怪的。”   那学生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班上的赖安特。   自从知道他是黑道少主之后,说实话我有那么一点刻意回避他,毕竟我不想增加变成消波块的风险,却没想到在这里撞见他。   “但拍那种相片的人,对姊姊你肯定不怀好意。至少让我跟着你,否则要是有危险,我也能……”   “你也能怎么样,又想打架吗?德马的事还不够吗?”宋金姑难得沉了下嗓音。   安特露出不自在的神色,宋金姑便用手抚了抚安特的浏海,尽管安特高过她一点五颗头。   “你应该没忘记自己还未成年吧?大人有大人的做事方式,你顾好自己的功课就行了,再这样胡闹,阿姨知道了又要怪我。”   “但姊姊……”   “老师,说过在学校要这么叫我了。”宋金姑又恢复和缓的语气,笑说:“不必担心,不过去山下吃个饭而已,又不是要去什么龙潭虎穴。”   我有点尴尬,不确定是不是该出声,还是就这么默默溜回学生餐厅。   但宋金姑仿佛背后装雷达似的,她转过身来,对着我露出笑容。   “而且你看,有蝶伊老师在啊!真发生什么事,他也可以保护我,不需要你这种小朋友。”   我看见安特杀人的目光朝我扫射过来,这女人真的很懂怎么煽男人的风点男人的火。   我头皮发麻,“宋老师,我想了一下,我下午还有两节课,还是不要跑那么远,在学生餐厅吃一吃就行了,不如我们下次再约……”   但我一句话未完,宋金姑已经踏着高根鞋朝我走了过来,竟一手挽起我的臂膀。   “我已经订好位置了,那家咖啡馆的圣代很好吃的,价格又亲民,包准你会想天天去吃。”   我就这样被宋金姑架上了她的车,只是多了个坐在车后座的阎王爷。   “学生不是不能擅自离校吗?”我问安特。   “……请假就可以,我有比赛累积下来的荣誉假。”安特冷冷地说。   车子很快抵达山下的商店街,到任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离开校地。看着眼前熙来攘往的人群、鼎沸的车声,还有年末开始张灯结彩的店家们,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宋金姑带着我和安特到一家颇为雅致的小咖啡厅,这咖啡厅名为“蜂蜜陷阱”(Honey Trap),在康柏山脚下开了整整三十年,是许多康柏人学生时代的回忆。   “蝶伊老师想吃什么?这里除了圣代,咖喱饭套餐也很有名。”宋金姑热情地介绍着,“我跟这间店的老板很熟,他说了要给我们打折,蝶伊老师不用客气,尽管点。”   我恭敬不如从命,点了两份咖喱套餐、一份猪排乌龙面、一份奶油蔬菜炖饭、两份不同口味的圣代。   安特只叫了一份咖喱饭,虽然宋金姑说要请他,他还是相当客气。宋金姑更是只点了一份圣代。   我问他们:“你们都不吃吗?”   安特臭着脸没回我的话,宋金姑则笑着托腮看我。   “胡老师这么纤细漂亮,看不出来这么会吃呢!是有在做什么运动吗?”   “有在做瑜珈,我在‘蟹壳拍卖’上买了瑜珈垫和平衡球。”   康柏地处深山,附近连个便利商店也没有,网购就成了学生和教职员最大的通货管道。   康柏校方也很上道,蜂巢的手机几乎无法连外网,校方就干脆设了个康柏专属的拍卖网站,也就是“蟹壳拍卖”。   这网站也对外营业,号称什么都卖、什么都能上架,从日常用品、考古题和笔记、还有成人原汁内裤、甚至像浴场单独使用权什么的都有。   “宋老师,你和安特……是亲姊弟吗?”   知道安特的家世背景后,我旋即想到,那宋金姑就是黑道家的千金了,也难怪行事如此自由奔放。   “嗯,但妈妈不一样,我是第一任太太生的,小安是续弦生的,但我们感情很好,对吧,小安?”   她笑着望向安特,后者一直闪避视线。   “小安是我带大的,现在也偶尔要我说床边故事才能睡,很意外吧?外表这么大一丛,骨子里还是个小孩子。”   “……我才不是孩子。”安特在一旁碎碎念,我们两个大人都当作没听见。   “宋老师的父亲,以前也是康柏的学生吗?”   “嗯,不过小安会来康柏,主要是因为江阿姨……啊,就是小安的妈妈,她是康柏家长协会的理事。”金姑说。   “但既然父亲相同,为何你们姓氏不一样?”我又问。   宋金姑难得停顿了一下,“以前发生过一些事,后来我改了我亲生母亲的姓。”   我从她的语气知道这话题到此为止。   我和宋金姑继续聊着无关痛养的同事话题,我趁机会偷GOOGLE,原来安特的母亲也是二次结婚,他的亲生母亲江夜明,是J镇知名富商江家的女儿,以前曾是风靡人间的女演员,成名师生恋电影“未熟之恋”就是她主演的。   帅气黑道老大和美丽富商千金的结合,难怪安特的皮相这么整齐。   安特父亲忙于家业,几乎没怎么待在家中,母亲则忙着交际应酬,也因此照顾弟弟的责任,便落到了大八岁的宋金姑肩头。   俗话说长姊如母,宋金姑则根本就是母亲本人。   “这孩子,到小学还会抱着我大腿,叫我‘妈’呢!”宋金姑笑眯眯地说,我看安特脸臭到都可以腌泡菜了。   但我也能理解,为何安特会对金姑私密照被上载的事如此忿怒了。   对安特来讲,那不单是对家人的侮辱,更是一种对母亲、对长辈形象的亵渎。   我吃到第二个圣代时,宋金姑从钱包里掏了一千元,递给安特:“小安,我忘记带隐形眼镜清洁液了,你可以帮我跑个腿,到街尾那间药妆店买回来吗?”   安特迟疑地看了我一眼,但终究没违抗姊姊的命令,拿了钱便起身。   宋金姑确认弟弟的身影消失在店门口后,立时转过身来,竟挽住我的手臂。   “好啦,麻烦的小鬼终于走了。”   宋金姑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下午没课,我查过蝶伊老师的课表了,你下午四点前也没课,怎么样,一起去做点开心的事吧?” 第16章 教师不得出入不良场所   我润了下嘴唇,“但安特……”   “给他的钱够他自己搭出租车回去了,我待会儿会传短信给他。”   我有点同情安特,难怪刚才他离开时一脸哀莫大于心死,他一定被恶姊姊这样调虎离山很多次了。   “……开心的事,是指?”   “胡老师应该知道吧?你不是自己跟我提了吗,学生匿名版上的事。”   宋金姑的手不知何时覆在我手背上,涂着薰衣草色指甲油的食指和中指滑过我的指骨,像走路一般爬上我的臂膀。   “蝶伊老师真的长得很好看哪!唔,该说很美吗?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像蝶伊老师这类型的男人。”   宋金姑一手持续性骚扰我、另一手托着腮。   “名字也是,胡蝶伊,蝴蝶伊人,很引人遐想哪!人家说蝴蝶褪了蛹就会锐变,不知道胡老师褪去外壳,里面是不是也会飞出蝴蝶呢?”   她笑嘻嘻地说着,红唇距离我的脸颊只剩一吋。   “匿名版上那些照片,真的是宋老师?”我问。   宋金姑看着我的眼睛,像要确认我的真意,半晌才说:“嗯哼,可惜那些照片拍得不太好,枉费我这么认真化妆。”   “……冒昧请问一下,和你上床的对象、是?”   “不重要吧?这么多人,我哪记得哪个是哪个。”宋金姑用手指卷着头发。   “你知道偷拍的人是谁吗?”   “八成是哪个嫉妒我的女老师吧?顺班导师之类的,反正不重要。”   我忍不住问:“你无所谓吗?被上载这种照片。”   “唔,是觉得有点麻烦没错,那些照片一被贴出来,就一堆男的跑来问我,说那次到底是不是他,我哪会知道这种事啊?”   宋金姑叹息。   “特别是教体育的那个,他烦死了,一直说我是不是算计他,笑死人了,谁要做这种事啊?我只是那天本来的对象爽约,才勉为其难答应他一次的,当初也是他哭着说他喜欢我的,现在康柏老师素质真是每况越下。”   原来如此,这才是体育老师请长假的真相。   “所以那地方是哪里?看起来不太像在康柏,但又像是学校体育仓库。”   “胡老师真可爱,没去过那种地方吗?”宋金姑笑起来,“不只有体育仓库喔!要电车、医院、办公室什么的,应有尽有,胡老师有特别喜欢哪一种吗?”   我这才恍然,思考片刻,又问:“你每次都在同一间情趣旅馆吗?”   “不然呢?我住在女子教职员的宿舍栋,那里男人是进不来的,但又不能在男子宿舍里。”   “为什么?”   宋金姑撇了撇唇,“吴佳萌那个木头人,三不五十就会来巡房,万一被他发现了,我又要被叫到训导处训话了。”   我暗想原来那个盐脸主任连老师都会训话,忍不住问:“主任……吴佳萌那个人,是什么来头?”   “唔,我跟他不熟,但他是吴茱莉校长的外甥。”宋金姑说:“他以前也是康柏的学生,而且听说成绩满优秀的,好像还拿过信息设计比赛冠军。”   “学生?那他毕业很久了?”   “也还好,他跟胡老师你同龄,还没满三十喔!好像也未婚。”宋金姑笑说。   我承认我惊了一下,毕竟那人看起来如此沉稳,我还以为他已经膝下成群了。   “所以只要是跟你发生过关系的人,都会知道那间情趣旅馆,事先埋伏、安装摄影机,都是可能的,是吗?”我回到原先的话题上。   “大概吧?那间旅馆就在商店街的巷子里,价格也不贵、隔音满差的,但也没别的选择了,不然就得到市中心去。”   可能是我太过无动于衷,宋金姑仿佛觉得没趣了,骚扰我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你列得出和你去过那间旅馆的人的名单吗?”我问。   宋金姑没有马上回答我,对我露出玩味的眼神。   “……胡老师、真是个有趣的人呢!”   宋金姑做了结论,我却不知道她的评价基础为何。   “应该是没办法全部,我记忆力没那么好。但如果胡老师真的想知道,我可以把其中一些人写下来传给你,可以加你的BINE吗?”   BINE是康柏校内专用的通信软件,在校外也能够使用。我让宋金姑扫了我的QR Code,她不知为何喜孜孜的,刚加完就发了个爱心贴图给我。   “你为什么这么想查出偷拍的人?就算被拍到照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宋金姑拨弄着圣代上的巧克力碎片。   “人本来就会做爱,就和胡老师你每天要吃饭一样。差别只在有人食量大、有人食量小,有人偏食、有人杂食罢了。老是有人对这种事大惊小怪,特别是女孩子,好像女孩子被拍到这种照片,就会失去什么珍贵的东西一样。”   她扬了扬唇角。   “还是说,胡老师也跟某些人一样,认为女人只要被拍到裸照、被上载了性爱影片,就会变得一文不值,应该找个猪笼把自己放进去、扔进水里?”   我抿了下唇,“安特为了你,向自治会申请了仲裁。”   我对上宋金姑略带讶异的眼神。   “他是真的关心你,即使他没有足够证据证明莫思就是偷拍者,他还是冒着跟同学闹翻的风险,想找到罪魁祸首,就为了你这个姊姊。”   我嗑掉杯子里最后一口海棉蛋糕,用湿纸巾擦拭嘴唇。   “我并不想让我班上的学生决裂,为此才想查出真相。和宋老师你并没有关系,你不需要多想。”   宋金姑沉默良久,我第一次在她那双瞳眸里,看到堪称冰冷的眼神。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宋金姑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我会把跟我去旅馆的名单传给你,但我可先声明,我没有对你心爱的学生下过手。”   我吐了口长气:“谢谢你,金姑。”   或许是我直呼她的名字,让她心情好转,她神色缓和许多。   “这顿就我请吧!算算小安也快回来了,现在载你们回去,还赶得上下午第一堂课。”   她作势拿起桌上的帐夹,我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   “不是说要带我去别的地方、做开心的事情吗?”   我凝视着她惊讶的神情:“那就快点走吧……我期待着呢!宋老师。” 第17章 学生餐厅内禁止喧哗   ★★★   万圣节前夕的康柏学生餐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门口的地方放了颗高大的黑色枯树,上面坠满空洞的南瓜头,里头闪着炫目的红光,相当吸睛。   话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对万圣节如此重视的东方学校,但隔壁班老师说康柏过的不是万圣节,而是后一日的“诸圣节”,那是源自于传统天主教、悼念亡者的节日,有点像欧陆的清明节。   康柏每年年末都有盛大的万盛节扮装舞会,会邀请临近的女子中学同欢,对和尚学校而言,是一年一度蜜蜂求偶的大好机会。   为了因应佳节,学生餐厅也很上道,推出了万圣节限定的套餐,有烛光烧腊拼盘、南瓜三色豆烩饭,还有眼球造型的冰淇淋套组等等。   这让我痛并快乐着,我固定套餐的菜色都还没吃过一轮,现在又有新的了,真是甜蜜的负担。   昨天晚上,霍医师回了我的电子邮件。   “致 亲爱的蝶伊:   我替你查过了,康柏这几年虽然陆续有几次学生受伤的纪录,但都没有造成学生死亡。两年前曾发生过坠楼事件,但纯属意外事故,在那之后,校舍逐层加装了安全网,坠楼事件就少了。   比较值得注意的是,康柏从十三年前开始,每年二月初前后,就会出现一名退学学生,台面上的理由大多是因为身体不佳、家庭变故,或是意外事故受伤,但实际理由并不知道。   我整理了那些退学的学生名单,放在附档里了。   你不要太勉强自己,蝶伊,给你的药要定时服用。   有空的话,也记得定期回来看我。   你最诚挚的友人 霍医师”   康柏因为无法转学或插班,又很难考,极少有学生退学,这是我从室友那边听来的情报。   二月初是学期之交,听说康柏一年一度的校庆也在那时候,但我琢磨不出退学和校庆的关联。   巧的是,十多年前,“蝶伊老师”因病从康柏休学,也是在二月。   我从出餐口端了三份万圣节套餐,感觉餐厅里的学生纷纷朝我投来视线。   有人拉着同伴窃窃私语,有人从背后看着我笑,还有人干脆拿起手机拍我。   我对这些视而不见。但我刚走到位置,就看到有人朝我快步走了过来,在我身边迅速坐下。   “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思压低声音问我。   我吃着鹰嘴豆炒饭,“什么怎么回事?”   “匿名版啊!匿名版上那些照片,你是怎么办到的?”   莫思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登录了“巢室”,把匿名版秀在我面前,现在被炒到最上头的帖子,已经不是宋金姑那则,而是另一则。   “Title:新来的生物老师超劲爆!”   莫思点开那则讨论,里头是一大串照片,照片里的场景是和宋金姑当时相同的体育仓库,地上也依然摆着软垫和跳箱。   不同的是做为主角的人。那是个男人。   镜头前的男人上身完全赤裸、展现出完美细致的肌肤和肩线,下半身穿着黑色紧身三角裤,包裹着男人欲盖弥彰的下体,令人血脉贲张。   男人相当瘦,颈椎细得仿佛一折即断。他眼神迷蒙、唇角微启,颊上带着燥热的潮红,光裸的肩膀、细瘦的手臂、略微起伏的腹肌与胸膛,在灯光投射下泛着薄汗,无一不引人遐思。   有几张照片从后拍摄,镜头对准那人浑圆的臀部,还有跨骑在人身上时,结实有力的大腿肌理。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该人肩膀上的刺青。   女王斑蝶,栩栩如生。   “这到底怎么回事?这是谁拍的?”莫思问我:“这照片拍得有够烂的,取景乱取一通,浪费了这么好的素材。我去拍的话,肯定会比这些好上一百倍……”   没办法,怪就怪宋金姑太没有拍人的经验,过程中她还一直流鼻血,根本没能好好找角度。   “我也不知道,我是被人偷拍的。”我吃着最后一口鹰嘴豆炒饭:“你看,这下面不是写着吗?”   上次给各位看的花蝴蝶,大家还满意吗?这次送上女王斑蝶让大家一饱眼福。   我这边还有更多的花蝴蝶喔!有人想看花蝴蝶的更衣照吗?或是大家想看哪一只蝴蝶落网,都可以在下面留言告诉我喔~   底下不意外地一堆凑热闹的留言,“Re:”开头的标题已经堆积数百则。   “这哪位?”   “新来的生物老师吧?姓胡的样子。据说他把周六的自助餐时段吃到见底,餐厅的打菜阿姨们都跑出来围观。”   “我知道!我有上过他的实验课,平常他老穿那种宽宽的实验袍,根本看不出来,没想到他这么结实(心)。”   “谁要看男的全裸啊!有本事再去拍一次宋金姑啊!”   “少来,这一看就知道不是偷拍的好吗?”莫思没好气地说。   我心中一动:“怎么说?”   莫思把手机摊平在桌上:“人的眼睛有固定的视线范围,这在拍人物照的时候很重要。你看,这几张,是从这个角度拍你的脸,你的眼睛又朝这方向看,根本不可能没看到镜头。”   “那针孔呢?也有可能是偷装摄影机不是吗?新闻不是常有吗?把镜头装在可乐罐子里之类的。”   “不,针孔只能定点拍摄,但这几张照片,很明显有微调角度。”   莫思经验老道地说着。   “还有这张,这种残影是手持摄影才会造成,就是俗称的手震,多半是乔不到好角度,干脆叫人拿着相机、装作定点拍摄吧?”   我搔着脸没吭声,莫思用匪夷所思地眼神看着我。   “……所以这些照片真是你自己拍的?该不会连上载照片的也是你吧?难道宋金姑的照片也是你……唔,可是这样也不对啊!宋老师的照片贴出来时,你根本还没来康柏……”   莫思似乎陷入混乱中,看来这孩子摄影专业没话说,但脑子还不算太灵光。   “不用着急,嫌疑人很快就会自己现身了。”   我话还没讲完,餐厅门口就出现了个高大的身影。   他捧着餐盘,远远看见在我身边的莫思,略迟疑了一下,才大步朝我走过来。   “安特同学,午安。”我打着招呼。   赖安特闪避着莫思的视线,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莫思还刻意在他面前挥手:“哈啰,大队长~”但安特连理都不理他。   “……拍照的人,是金姑姊?”他劈头就问。   “你怎么知道?”我故意问道:“说不定我是被偷拍的、就和之前偷拍宋老师的人一样?”   “少装蒜,那天我也在场好吗?我看到了,你跟金姊一起进了巷子里那间情趣旅馆,那间‘Honey Moon’。”   我竟漏算了这一点,这个姊控跟踪狂。   “要不是金姑姊传短信警告我绝不能跟来,否则我……总之,时间点这么刚好,再说我认得金姑姊的拍照风格,她小时候拍我也经常手震。”   我满想知道宋金姑到底恐吓了安特什么,能让队长大大如此戒慎恐惧,但现在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   如果赖安特是偷拍的犯人,应该不会这么斩钉截铁地否定照片是偷拍狂拍的。   要我的话,会假装关心照片中的主角,也就是我本人,再旁敲侧击、试探出拍照者的身分,我思索着。   不过我本来就没把安特当嫌疑人,以这孩子对宋金姑的执着,如果他真偷拍到宋金姑的裸照,应该是会拿来自己DIY,而不是大方上载到网络上。   “你、和金姊……在旅馆做了什么吗?”安特咬着牙问我。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餐厅那头又有人朝我走过来。   不像莫思和安特那样偷偷摸摸,此番来势汹汹。虽然这人也在我意料之中,但光凭他穿过人群的气势,还是让我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他似乎压抑着怒气,眼镜下的眼神闷烧着。   我尽可能轻松地回应他:“午安,毕尹会长,要一起吃午餐吗?” 第18章 学生使用网络应适可而止   我比着剩下的那个空位。   毕尹依然瞪着我,半晌才把手上托盘“碰”地一声放在桌上,人也跟着落坐。   安特看来有些不知所措:“毕,你……”   但毕尹没有理会他,他单手抵着额头,坐在位置上好一会儿,好像在考虑些什么,我看他眼瞳里都是血丝。   “……为什么这么做?”过了很久,他才挤出这一句。   “做什么?”我故意问道。   莫思打从毕尹坐下来后就一语不发,像是遇上螳螂的螽蟴,敬畏而安静地缩在一旁。   “康柏学生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善良,你的裸照很可能会被散布出去,被加工、流传、甚至贩售,宋金姑那些照片已经被人制作成动图、甚至做成换头影片,在某些学生间还卖到高价,如果引起舆论,你连教师都做不了。”   “那不是正好?你不是说我不适合当康柏老师,要我快点夹着尾巴逃跑?”   毕尹吐了口长气:“我承认我确实低估了你,我本以为笨蛋一个就够了,没想到这里又有另一个。”   安特在一旁没有吭声,我又问道:“你怎能确定是我上载的?容我提醒你一下,我是老师,进不了巢室的版面。”   “你是跟范谢米借的帐号。”毕尹冷冷地说:“我已经警告过你了,不要信任那个家伙,你若听不进去,那也是你自己的事。”   他不等我开口,又说:“你的想法也不难猜,你认为用类似手法上载照片,真正的凶手就可能来接触你。但我只能说,你根本是在白费力气。”   “喔,你怎么知道?”我马上说:“你知道真凶是谁吗?”   毕尹一如往常没有正面回答我。   “匿名版的贴文只有上载者本人的ID可以撤除,连管理员也没办法。我劝你在范谢米改变主意之前,再去跟他借一次帐号,否则以后你想删都没得删。”   我发现毕尹的视线一直往我右肩方向瞄,正想趁机再多问些什么,莫思在一旁悠悠开口了。   “胡老师答应我,只要我配合他的调查,等仲裁结束之后,会让我拍摄他的照片,包括裸照。”   毕尹明显僵了一下,看得出来莫思是故意在毕尹面前说的。   这两人的关系我始终摸不透,比起安特对毕尹的尊敬,莫思应该是有点害怕毕尹的,他某些方面服从毕尹、又背地里想看他出糗,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又有那么点汤姆猫与杰利鼠的关系。   毕尹没有看向莫思,他握着拳头,凝在桌前好一会儿,突然站起身,竟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安特追了过去:“毕,等一下,你到底……”但毕尹完全没理会他。   莫思似乎也打算悄悄Die Out,我却叫住了他。   “莫思,关于‘守则’,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   “如果违反守则的‘禁止规定’,会有什么下场?”   ★★★   “这是黄金角蛙,你们可以看他的头骨形状,十分特殊,待会我会将他的表皮剥开,蛙类为要在水中长时间生存,他头骨这里有个腔室。因为构造精巧,许多人会将蛙骨制作成标本,将这种美丽的形状永久保存下来……”   下午是二年C班的解剖实验课,解剖的是蛙类。康柏不愧是财力雄厚的学校,给每个实验组都准备了一整个保温箱的各色蛙种。   但青蛙终究不同于昆虫,毕竟是身体构造中最接近哺乳类的冷血动物。   我看那些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学生,在我的解剖刀切进牛蛙腹直肌薄膜、内脏鲜血喷涌而出的同时背过身去,拿着纸巾作呕起来。   解剖课拖到下午四点多才结束。我在实验台洗手时,有个人朝我走过来。   他单手拄着拐杖,右脚还上着厚重的石膏,肩上也绑着绷带。   他脸上戴着银框眼镜,同样是眼镜,这学生带给人的感觉却和毕尹很不相同。若说毕尹给人锐利冷峭感,这个人就给人一种阴湿闭塞的感觉,和刻板印象中的宅男有八七成符合。   “胡老师,抱歉打扰了。”男学生用迟疑的语气对我说:“我……我之前一直都缺课,昨天才终于回来学校。”   我恍然过来,这人应该就是之前坠楼的那个许同学。   “许弥乐,二年C班十五号、手球社队员兼经理,对吗?”   我搜索着脑内的学生数据,许同学似乎吓了一跳,但很快点头。   “是……是的,没想到胡老师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某些方面来讲,他还是我初吻被夺走的元凶。   话说这人从四楼自由落体,居然能这么快回校上课,不愧是运动社团的人,年轻真好。   “有什么事吗?”我打量他的石膏腿。   “这个、因为我有三周没上到老师的课,听同学说老师的实作课非常精彩。”   我“喔”了一声,“康柏的课程都有全程录音录像,用学生ID登录课程系统就能直接看不是吗?”   正因为康柏所有的课程都是全程录音录像,我都不敢教些太超出课纲的知识,像是活体标本如何制作之类的。   许同学畏缩地点了下头。“是、但老师的课堂上有教到标本制作,我觉得非常有趣,但光看影片,没办法完全做好……”   我很快明了他的意思,“那我帮你补一堂实作课吧?我记得康柏的教室到晚上都还有开。”   许同学露出欣喜之色:“真的吗?谢谢胡老师!”   他感激地朝我一鞠躬,看来除了我班上那几个浑小子外,康柏其他学生都还挺尊师重道的。   我有些冲动想问他坠楼的事,但一来提及“守则”,多数学生都会大惊小怪,还得费心解释。且现在还是下课时间,一堆学生来来往往,人多眼杂。   “那就明天第七节时间吧?”我问:“但会不会拖到你团练时间,我听你们班导师说,你是手球社的对吗?”   “嗯,但我现在变成这样,也没办法打球。”许同学摸了摸头,“但我就算在社团里,也是板凳球员,平常只能帮忙安特做一些行政工作,有点像球经就是了。”   这也难怪,康柏是个和尚学校,球队经理注定由男性担任。   “赖安特是怎么样的人?听说他在社团里很凶?”我忍不住问。   许同学的脸色微白了下,但随即一笑。   “凶倒是不至于,安特同学对自己很严格,对其他人也是,会盯着学弟达到球队的要求。多亏了他,我们球队才能够有这么好的成绩。”   “但他能力很强吧?听说他一年级就当了主将,不会有人看不惯他吗?”   “这、这倒是还好,安特同学确实很有才华、也非常努力,团练时间是到每天九点,但安特同学都会留到十一、二点,假日也会一个人来练跑。”   我思索了一下,试探地问道。   “听说他和你们社团里的人打架,还差点害对方残废?”   “老师是指章德马的事吧?我也不太清楚,那天我不在休息室,只听学长们说,那两个人好像大吵一架,队长先揍了德马同学一拳,两人当场打起来,队长他……本来就比较人高马大,后来就听说德马同学就送医了。”   我咳了声,“我听人说,这事好像跟宋老师有关?”   “宋老师?宋金姑吗?”   许同学似乎吓了一跳。   “啊……不过发生事情那天,宋老师确实有来手球社,但她本来就满常来找我们队长,有时候也会留下来看团练,不过最近比较少来。”   “为什么?”   “唔,我也不知道,但我有听说宋老师被爱慕者纠缠,可能是因为这样,才减少活动吧?”   他一脸困惑:“但这两个人打架、和宋老师有关吗?” 第19章 教师应与做为学生之表率   我和许同学闲聊了一阵子,最后约了标本教学时间,才离开实验室。   我返回我的六零六号房门口,发现房门竟敞开着。   我大吃一惊,连忙冲了过去,听见里头传来人声。   “什么人?”   门内并没有回应,我摆出防身术的架势,小心翼翼地探头入内。   里头的人身材娇小、肤色苍白,即使在昏黄的灯光下也相当醒目。   “谢米……?”我唤了那人的名字,微感意外。   我旋即看清室内的状况,入住之后,我把那些标本挂了起来,满满一面墙。   如今那些标本被扫下来一半,有些玻璃罩摔碎了,四处都是扎人的碎屑。几个浸液标本的罐子被推倒在地上,里头的保存液淌了一地。   谢米回过头来,窗下那张白脸显得格外阴暗。   “老师,您终于回来了。”   我大惊失色,“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疼地拾起地上的乾标本,是那只青翼凤蝶,翅翼断了一边,剩余的一半也破碎不堪。   “我听到楼上有动静,好像有什么被打碎的声音,就想说过来看一看。”谢米严肃地说:“一到六楼,就发现门开着,一进来就是这样子了。”   我喘息着冲到衣柜前,第一时间掀开我的衣箱。   还好,那四个浸液标本都还在,也没被人动过的痕迹,我大大松了口气。   “有少掉什么东西吗?我可以帮忙联系校警,看要不要请警察过来。”   我的抽屉被拉开来,有几个文档被翻出来扔在地上,我备课用的笔记和图鉴也被撕毁,抽屉底甚至有被撬过的痕迹。   “这东西掉在桌子附近,是老师的东西吗?”   谢米把一本手写的册子递给我,外观是康柏的作业簿,封面写着“标本纪录”。   我忙把那本册子从谢米手中夺了过来:“你看了吗?”   谢米似乎被我斗然凶狠的语气吓着,淡色瞳孔缩了缩。   “我有稍微翻了一下,怕窃贼破坏老师的东西,但没有细看内容……那是不能看的东西吗?”谢米谨慎地问。   我吐了口长气。   “……这是我制作标本时的笔记,随手写的,不好意思给人细读。”我说:“这些东西我收拾就好,你不用插手,方便的话,帮我保留大门的监视器画面。”   谢米有些畏惧地问我:“不用报警吗,老师?”   挂镜映照出我的侧颜,我发觉自己的唇角竟微微上扬。   “……嗯,已经不用了。”   ★★★   致最爱的蝶伊老师:   老师,我是蛾。老师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哪里都不在了吧!   很抱歉很多事情都没跟老师说,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是个太糟糕的人,而蝶伊老师太完美了。蛾和蝴蝶果然是不该凑在一起的。   他们把照片寄给我的时候,我一张张地看了。真是不可思议,有些照片里的我,明明什么事也没做,就只是单纯裸着,就能够感觉到污秽。   但蝶伊老师不同,那个大雨的夜晚,我看见了老师的裸体。老师真的太美了,即使没穿衣服,老师还是一样干净、一样美丽动人,像那只死去的灯蛾一样。   所以我想,问题一定出在我身上吧!因为我太脏了,从骨子里就是个肮脏的人,才会只是脱光衣服,就让人觉得恶心。   是我对不起蝶伊老师。老师对我这么好,我却没能成为老师期望的好学生。   要是人也可以做成标本就好了。这样老师把我做成标本、收藏在身边,说不定我会比活着的时候看起来更美好一些。   蝶伊老师一定要保重身体。   杨青我 绝笔   ★★★   我在宿舍中央铺了蟹壳拍卖新买的瑜珈垫,双腿散盘,两手呈莲花状,做着拜日式前的打坐。   这天放学时分,宋金姑终于把他的入幕之宾清单传了给我。   清单上人数不少,但也没想像中那么夸张,大概是十二、三人之数,她没有说谎,里头一个学生也没有,且多数是我不认识的人。   我保持闭目的姿态,从瑜珈垫上站起来,做了祈祷式。   我询问过宋金姑每个人的身分,那些人里有几个是宋金姑固定交往的炮友、也有搭讪她的商店街店员、其中一个是学生家长,还有两、三个不熟的同事。   话说宋金姑自从交换了联系方式后,就时不时会传讯跟我聊天,不单是讨论偷拍的事,像是问我的兴趣,甚至星座之类的。   她还会跟我报备她的行程,像是“我要睡啰!”、“今天穿的是粉色小洋装哟!”或是“我刚洗澡出来~”配上包着浴巾的半裸照。   虽然不明白她传照片的意图,但我也乐得利用她探查更多情报,毕竟距离“仲裁”已不到一周了。   女王斑蝶:   这些人里面,有让你觉得特别让你困扰、或是明显上过床后还纠缠你的人吗?   HOTARU:   唔……没有耶,有我也不会理会啊!我最讨厌不干脆的男性了。   HOTARU:   对了,你会喜欢吃甜食吗?我有个学生家长送了北海道十胜的奶油卷给我,胡老师要是喜欢,我明天拿去办公室给你。   女王斑蝶:   学生家长的部分呢?有没有可能是哪个学生知道你和他父亲上床,心生不满,跑去偷拍?   HOTARU:   不可能啦!我才不会跟在校学生家长上床呢!   女王斑蝶:   ……那同事呢?   HOTARU:   比较缠人的大概就那个体育老师了吧?但我事后有当面问他,他说真的不是他,而且照片一出来后,他有主动来问我,感觉不像是演的。   女王斑蝶:   行政人员呢?里面有个校医,感觉有点可疑。   HOTARU:   哈哈,林校医吗?那也不可能,他在我们学校十几年了,是个老实的好人,不可能是他。   我和宋金姑私讯聊了大半晚,名单上的人都划去七七八八了,还是找不到让我有“凶手就是你”这种感觉的人。   我双手张开、往左右伸展开来,做了弓箭步。   还是我的思考方向有错?偷拍的人,并不是跟宋金姑发生过关系的人?而是不相干的外人?   但如果是这样,这人就得跟情趣旅馆混熟,否则难以想像旅馆会让来路不明的人进去装针孔。   更重要的是,那人持有康柏的学生识别卡。   虽然照宋金姑的说法,学生识别SIM卡借得到,但也得有管道,偷拍的人至少跟康柏有某种连系,不至于毫无关联。   我伸吸了口气,在瑜珈垫上趴伏下来,从下弓步过渡到下犬式。   就在这个周五,针对莫思偷拍宋金姑的“仲裁”案件,自治会抽签选出了参与仲裁的七名委员。   为了避免当事人双方对委员进行贿赂说情,仲裁委员的选拔一律都在仲裁前二日才进行,名单到仲裁当日都不会公开。   为了避免护短,在抽签时就剔出了二年R班的学生,除此之外,安特所在的手球校队、莫思所在的新闻社,也都不在抽选名单之列。   教师无法成为仲裁委员,也无法改变仲裁结果。但能和学生一样出席旁听,并在结束时给予学生意见和勉励。   我腰肢微屈,做起蛇式,目光正对墙上那一整片的标本。   被闯空门后,我清点了宿舍内的毁损物品。   好在屋内乍看之下凌乱,但真正被毁掉的标本并不太多。   主要是我初来乍到,还没时间好好整理行囊,墙上挂的只有我特别中意的几个标本,多数还收在箱子里。   即使如此我还是很心疼,我把还救得回来的虫体放进培养皿里,像拼图一般,用镊子一点一点黏回去,再用固化剂重新固定。   但浸液标本大多救不回来,素体在离开甲醛、接触到空气瞬间就萎缩了。   我只得把那些素体带到后山,挖个坑埋葬起来。   看来即便是做成标本,也不见得能永久保存。 第20章 仲裁委员应保持中立   看来即便是做成标本,也不见得能永久保存。   此时我搁在窗台上的手机跳出短信通知,我瞄了一眼,对方的显示名称是“章德马”,屏幕上是他困惑的消息。   “要来探望我当然没问题,但老师您不是我导师、也不是手球社的指导老师,那为什么……”   我深吸口气,面对着浸液标本的罐子,举高双手,弓起单足、站稳身躯。   那是拜日式中的最后一式,称作树式。   树式顶天立地、天地与我融为一体,我即为天、我即为地,是瑜珈仪式追求的终极状态。   我双手合十,诚心礼拜,而后在夜色里睁开双目。   “Namaste。”   ★★★   张毕尹站在通往宿舍栋的连通道上。   他仰视着眼前挡住他去路、高了他两颗头的男人,神情相当冷漠。   “……毕,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赖安特似乎刚练习回来,他制服外套脱了,只留下里头的衬衫,扣子一路开到胸下,露出里头训练有素的胴体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那个男的……那个叫胡蝶伊的老师,跟你是什么关系?”   张毕尹没有答话,低头就想离开,但赖安特高大的身躯阻住他。   “他很危险。比之前那个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师还要不好对付……再这样下去,运行人的事会被他发现也说不一定。”   张毕尹终是停下了脚步,在赖安特提及“运行人”时。   “他并没有违反任何禁止事项。”张毕尹说。   “他到处探听守则的事情,还缠着罗莫思那小子问问题,这还不够吗?”   “……他有收到‘通知’。”   张毕尹像是放弃什么一般,轻叹了口气。   “通知?守则通知吗?!”赖安特大惊:“但他不是老师……”   “嗯,虽然还不清楚为什么,但如果他收得到通知,他就是‘工蜂’,工蜂之间讨论守则,并不在禁止事项之列。”   张毕尹的声音没有高低起伏。   “守则也没有通知我们运行,代表胡蝶伊的作为符合规矩,不需要大惊小怪。”   他再次穿过赖安特身侧,但赖安特开口了。   “……那个老师,是个疯子。”赖安特说:“他不正常,虽然他努力演成正常人的样子,但我的直觉向来很准。”   毕尹顿了下,“他的事情,我自有想法,你不用管。”   “他为了调查金姑姊的事,拍了自己的裸照上载到匿名版,光这件事就不是一般老师做得出来的。再放任他在蜂巢里,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说过了你不用管,什么时候我的指令必须讲第二遍了?”   赖安特凝视着张毕尹的背影,像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我们是为了保护真正重要的事物,才会像这样聚集在一起。对我们这些‘后继者’而言,任何可能的危险,都要在萌芽前连根拔除。”   最终赖安特开口。   “……这是你自己对我说过的话,毕,希望你别忘了。”   然而张毕尹并未回头,就这么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   仲裁日当天,我一进教室,便感觉到二年R班紧张的氛围。   不单是因为当天早上是第五次小考的缘故,这次的考科是生物、英文和历史,学生在纸上振笔疾书,但我感觉得出来,许多人的心思已不在考试上。   特别是罗莫思和赖安特,前者从拿到试卷就趴下来假寐,后者则是一边写、一边时不时瞄向最前排的毕尹。   “时间到!请各位同学停笔,把试卷递到前面来。”   为了不打扰学生学习,举凡有仲裁或公审,都是占用午休时间进行,地点在校舍栋六楼中央的礼堂。   果然我话音一落,就看到学生们迅速起身,在讲桌前缴了卷,如同上工的黄蜂般涌出教室,全往礼堂方向移动。   我先把试卷送到办公室,办公室里剩下佳萌主任。   我问他:“你不去看吗?”   主任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如预料之中的没有回话。从上次他问了我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开始,就像是用尽这辈子的词汇般,没再跟我说过半句话。   我心知再友善同事也没用,从抽屉里拿了必要物品,便往礼堂移动。   礼堂的桌椅已经被搬开,换上一字体的长桌,桌旁摆了七张靠背椅。   我是第一次走进康柏的大礼堂,讲台的两旁有旗杆,侧边是司仪台,四周垂坠着暗红色的布幕,看上去威仪棣棣。   而讲台后的高墙上,齐整地摆了一整排的肖像照,那是康柏历代的校长。   康柏创校六十六年,历经过六任校长,现任的吴茉莉是第六任。   我的目光停在最末一幅肖像照上。那是个面容和煦、平心而论长得相当英俊的男人,看上去约四十出头,肤色深遂,眼眶轮廓深得像要把人吸进去一样。   肖像下方注记着:“第五届校长,胡涅尔,已殁。在任期间:X年5月至X年3月。”   我把目光从肖像上移开,专注在讲台下的委员桌上。   被遴选出来的委员都已到齐,一年级的一人、二年级三人、三年级的也有三人,对甫上任一个月的我来说,都还算生面孔。   除了坐在最边角的那个二年级生,“许同学……?”我意外地唤了声。   许同学拄着拐杖回过头来,委员名单在仲裁当日前都会保密,避免委员们遭受不当胁迫或人情压力。没想到他居然会在七百多个学生名单中雀屏中选。   仲裁进行期间,委员禁止和任何人交谈,也因此许同学只是对我点了下头,作了个苦笑的表情,便收回视线。   我走到观众席最后排坐下,往讲台上看去,中间是讲桌,左右各是一张折叠铁椅,那是属于仲裁当事人双方的位置,现在都是空的。   讲台左侧有个讲桌,有人站在讲桌的麦克风前,却是范谢米。   “既然各位同学都陆续进场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就开始吧?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三C的范谢米,这场仲裁就依照惯例,由全校最年长的我担任司仪,请各位同学多多指教。”   他乖巧地鞠了个躬,台下响起欢呼声,还有人对着谢米猛吹口哨。   我后来才知道,谢米是许多康柏学生的梦中情人,他是戏剧社社长,常在各种大型活动中担纲司仪或活动主持人的角色。   据说还有人组成谢米的后援会,应援谢米的社团活动外,也防止其他学生骚扰他们的女神,我都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吐嘈起了。   这时礼堂左侧的门开了,走进来两名学生,却是赖安特和罗莫思。   礼堂内的学生都骚动起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但奇妙的是,这两人竟并肩走上了讲台。   两人都神色平静、也都不看对方一眼,双双朝围观人群鞠了个深躬。   “各位委员、还有今天到场的学长姊和老师,谢谢你们。”   安特先开口,他面无表情。   “就在刚才,我与罗莫思同学达成了协议,莫思同学愿意向我认错,并且撤除匿名版上的所有照片,也愿意交出他偷拍的所有文件。”   礼堂内举众哗然。委员们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发展惊得呆了,我看许弥乐同学也愣在位置上,连拐杖掉落都浑然无觉。   “也因此这次的仲裁,已经没有必要了。我身为当事者,在这里撤回本次仲裁的申请……很抱歉给大家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第21章 教师不得干涉仲裁之进行   ★★★   安特和莫思再次双双鞠躬,礼堂里响起此起彼落的抱怨声。   “什么嘛!这就结束了吗?把我的午休时间还来啦!”   “还以为他们会当场干架咧……所以真是罗莫思干的?”   “靠,我还以为他只拍男的咧……”   学生们纷纷拿起手机,拍摄安特和莫思并肩而立的画面,我猜匿名版上现在应该相当精彩,可惜我没有学生识别卡。   谢米清了清嗓:“呃……真是令人意外的发展,委员们有什么意见吗?”   为首的三年级委员脸色错愕,他站起来说道。   “依照学校的仲裁规约,如果申请仲裁的双方,在主席宣布仲裁开始之前,当事人都同意撤回的话,那仲裁就视同自始不存在……是这样吧?”   底下再度掀起不满的声浪,但谢米一把唇凑近麦克风,场面立刻安静下来。   “那看来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如果没其他人异议,我就宣布散会啰?”   委员们正要点头,观众席却有人举手了,正是在下我本人。   “可以稍等一下吗?”我扬高声音。   礼堂里的学生都朝我看过来,安特和莫思也不例外。安特狠狠瞪了我一眼,莫思则是有些迷惘。   “胡老师有什么事吗?”谢米礼貌地问我。   “我看过仲裁守则,上面说,教师虽然不能够参与仲裁或变更决定,但可以在仲裁结束后给予学生训勉,是这样没错吧?”   下头又是一片窃窃私语声,我听见有学生低语:“是那个裸男老师……”   “是没错,但仲裁已经被撤回了,委员们也同意不进行后面的进程,所以胡老师您……”   我从观众席上拾级走下,尽可能把众人的目光吸引到我身上。   “只是想说几句话而已,说到底这件事,我也是受害人之一吧?现在莫思同学愿意把宋老师的照片撤除,当然是可喜可贺,但我的裸照可是还都放在上头,莫思同学不向我解释一下吗?”   莫思露出吞了只蟾蜍的表情,其他学生看还有好戏可瞧,纷纷又坐回椅子上。   我索性走上讲台,走到谢米所在的讲桌旁,直视着罗莫思。   “说吧!你是在哪里、在什么情况下,拍了我的裸照的?你讲清楚,我就考虑不追究你的责任。”   几个国中部的屁孩抱臂站在后头,兴致勃勃地起哄:“对啊!讲清楚啦!”、“要撤掉就连生物老师的一起撤啊!只留男的多伤眼啊!”   也有人偷偷起哄:“把宋老师的底片交出来就原谅你!”   安特一直在对莫思使眼色,莫思眼巴巴地看着我,好半晌才挤出一句。   “呃,要撤下来也不是不可以……”   “你是在商店街的情趣旅馆的体育仓库房,偷拍我和宋金姑的吧?”   我打断他。   “你一个未成年人,是怎么进去那种地方的?难道是老板允许你进去的?那我可得请警察约谈一下老板了。”   安特终于插口了:“有必要在这时候问这些吗?这不关你的事吧?”   “怎么会不关我的事?容我提醒你一下,我可是被害人,和宋老师一样。”   我微笑道:“说到底这件事才真的与你无关吧?安特同学,被偷拍的人又不是你,宋老师应该也没拜托你替她做什么,是你自己擅自认为姊姊被人偷拍,就该弟弟出头的,难道不是吗?”   安特握紧拳头,我选在礼堂摊牌也是有原因的,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日后他父亲若想灌我水泥,警察调查起来也有凭有据。   “好了,莫思同学,说吧!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莫思看了安特一眼,又回头望向我,双手扭绞着,“我……”   “……你说不出来,对吗?”   我对谢米点了下头,他会意地让到一边,换我站到麦克风前。   “因为拍摄我裸照的人,根本就不是你,宋老师也是一样,对吧,罗莫思?”   礼堂里不意外地又响起一阵骚动声,我发现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礼堂角落,他似乎不想让其他学生查觉到他的存在,靠柱子阴影遮脸。   是张毕尹,看来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害羞。   “这就奇怪了,明明不是你干的事情,你却急着承认。”我继续说:“而且匿名版规矩是这样的,只有发文者的ID才有办法编辑和修改文本,连管理员都无法插手,你不是发文者,却承诺安特会删文,那不是诈欺吗?”   台下开始传出附和我的声音,我看安特扯了下莫思的手臂,似乎想强行将他带离现场。   “安特同学,你先别急着走。”我忙说:“你也真是的,做事这么不谨慎。这么随便就取消仲裁,万一莫思只是敷衍,其实根本没打算删除,仲裁有规定对同一件事不得申请第二次,你岂不亏大了吗?”   好在是在大礼堂,否则光赖安特现在看我的表情,我大概不只得瞎一只眼。   “你都为了这件事情,在我上任第一天就在我面前把莫思打一顿了,现在又这么忙着跟他和解,要是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你们两个在交往呢!”   礼堂内传出窃笑声,安特狠瞪着我:“什么内情……?”   “你和他从头到尾,都是在演戏这件事。”   安特蓦然一僵,我在满堂喧哗声中缓缓推声。   “不单是那场冲突是在演戏,就连之后申请仲裁、还有今天撤回的事,也全都是在演戏。”   时值中午十二点过半,许多学生在餐厅用完餐,大概是听说这里有好戏可看,接二连三地涌进礼堂来,礼堂内的气温也水涨船高。   安特哼了声:“演戏?我要演谁看?”   “演给偷拍事件的‘真凶’。”我平静地说:“你认为只要做出认真调查的样子、找个替罪羔羊,真凶很可能会为此愧疚,或至少会感到紧张,进而露出破绽,因为你确信真凶就在你平日最熟悉、最了解的那群人中。”   “那群人……?”   谢米在一旁凝起眉头,底下也不少学生感到困惑。   “在说明这件事之前,容我先提一下另外一个事件。”   我马上接口,望着蠢蠢欲动的赖安特。   “安特,你在学校一直很谨言慎行,长得比一般高中生高大的你,很容易被人误解,即使错不在你,只要对方受伤,霸凌的罪名还是会落在你身上。”   “还有大概是因为你的‘家业’吧?身为继承人的你,只要稍微做了点坏事,就会被传成是仗势欺人,匿名版还一天到晚有人调侃你要把人做成消波块,在这种状况下,你只能谨言慎行,比旁人更守规矩。”   “你提这些做什么?”安特像只受伤的狮子般对我咧嘴。   “但你保持了五年的德性纪录,却在三个月前的某一天,忽然破功了。”   我无视他的忿怒,继续说着。   “我以前没看过手球比赛,但只看了你和德马同学的比赛录像,就被你们两个给迷住了,你们太合作无间了,就像一个人那样。”   “这让我非常好奇,是什么事情能让你如此忿怒,把重要的搭档打成重伤?”   我在讲台上走动着,七个委员的目光都追随着我。   “我尝试问过所有手球社成员,很奇妙的,明明是这么严重的事,但每个人都说对这件事情不清楚,要不就是当天不在场。”   “我实在没办法,只能去找那个绝对会在场的人。” 第22章 散布猥亵物品将处以禁诫   安特的脸色一下子如死灰:“莫非你……”   为了见到事主章德马,我还多费了不少功夫。   章德马从受伤后就一直在家养伤,我先向德马的家人自我介绍,说学校为了调查打架事件,需要制作当事人笔录,避免学生被霸凌而学校还被蒙在鼓里。   犹记章德马的母亲还拉着我的衣袖,声泪俱下。   “老师,那孩子什么都不肯说,一定是被威胁了,你一定要替德马主持公道!”   “德马同学很有精神,虽然一只眼睛还在复健,但基本生活已没有问题。我跟他聊了很久,他才终于愿意跟我敞开心房,把那天的实情告诉我。”   其实我用了点话术,我说我先询问过宋金姑,并得到宋金姑本人的坦白,要来跟他核实证言。   那孩子和安特一样高头大马,性子倒老实很多,怔然说了句:“是吗?已经被大家知道了啊……”就什么都供出来了了。   “德马同学非常认真,经常假日一个人到球场练习。”   礼堂内安静下来,只余我的声音、还有安特粗重的喘息声。   “那天他练球结束,一个人回到手球社的休息室,我们手球社有专属的休息室、卫浴和更衣间,是其他运动社团所没有的。”   “但章德马刚进门,就发现里面居然有人。”   “按理说,这时间更衣室应该不会有别人,德马同学担心是不是遇到闯空门,就小心翼翼地把脸凑到门缝上去看……”   “……闭嘴。”安特忽然叫道。   但我无动于衷。   “你们猜他看见什么?是更衣到一半、几乎是裸体的宋金姑老师。”   底下有人吹了口哨,我笑了笑。   “宋老师是个随和的人,经常会去手球社找弟弟玩,这是好心的手球社员跟我说的。当天多半是累了,竟就这样不锁门、衣衫不整地睡着了,可能是花蝴蝶的裸体太美了吧?德马同学一时鬼迷心窍,便拿出了手机、对着宋老师……”   台下一片哗然,还有学生呢喃:“德马同学怎么会做这种事?”我深吸口气,感觉全礼堂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便顺势举起双手。   “这真的是个危险的时代啊!各位同学,每个人的手机都有拍照功能,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另一个人。撞见什么不顺眼的事,或看到不喜欢的言论,随手拿起来‘啪嚓’一下,就能让一个陌生人身败名裂。”   “安特同学想必知道这一点,才会在发现德马同学偷拍后,痛揍了他一顿,并且把所有文件都没收了。”   我问到章德马这段故事时,他显得异常沉默,只说“文件都被安特收走了,我没有留”,对于偷拍的动机只字未提。   “本来以为这样事情就这样落幕了,但后来的发展,却远超出我们手球队长的想像。”   我用说故事的语气继续说着。   “经过我侧面了解,安特虽然是手球社的王牌、无可挑剔的得分王,但在人际关系上,似乎和手球社的社员们,有那么点不为人知的小小矛盾。为此手球社有两个社员群组,其中一个有队长加入,另一个,却没有赖安特的存在。”   章德马把两个群组秀给我看时,我还为我们家安特掬了把同情之泪。   果然赖安特一脸震惊之色,显然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   “事情就发生在没有安特的那个群组,就在章德马受伤的某天,有人在群组里上载了一系列的、宋金姑的更衣不雅照。”   “但文件不是删掉了吗?怎么还有?”   不愧是谢米,问的问题切中肯綮,但我没回答这个问题。   “我想上载的人也没有恶意,可能只是想替养伤中的德马同学打气,毕竟宋老师的身体真的很美,但不幸的是,本来应该是在封闭群组中的照片,在经过数次转传之后,不知为何流出了手球社内部。”   “更糟的是,那张照片、传到了我们的队长眼中。”   依照章德马的说法,安特知情后非常震怒,把章德马以外的手球社员都叫到休息室里一个个逼问。   结果可想而知,所有人都有志一同地删除群组,也没有人愿意供出谁是第一个转传照片的人。   安特于是强行没收了每个社员的手机、检查内容,此举当然引起公愤,有队员跟安特公开呛声,说要向自治会投诉。   但安特无动于衷:“不做亏心事的话,怎么怕我检查?”   我总算明白那时旁观练习赛时,那种强烈不和谐感自何而来。   名为球队,实则内部早已分崩离析,说是赖安特的个人秀也不为过。   ★★★   “……所以德马学弟,就是裸照事件的凶手?”   范谢米在静无人声的礼堂内询问道。   “但老师不是说,被偷拍的地点是在情趣旅馆吗?章德马重伤在家休养,要怎么去偷拍宋老师的床照?有共犯吗?”   安特始终紧握着双手,这时也抬起头来看我。   “在说明这点之前,我得先感谢一个人。”   我刻意兜着圈子。   “这人就是本仲裁事件的苦主、也就是宋金姑老师,我和她同为偷拍事件的被害人,很感谢她热情地提供我许多情报,包括照片可能的拍摄地点。”   “HoneyMoon真的是一间不错的情趣旅馆,虽然对你们来说还太早,但老板很有巧思,里面有十六种不同的主题房,监狱、电车、医院诊疗室、学校教室、当然还有众所嘱目的体育仓库,应有尽有。”   台下男学生纷纷发出暧昧兴奋的笑声,安特显得坐立难安。   “那又怎么样?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花了一点时间,和HoneyMoon老板套了点交情,他对宋老师很有印象,毕竟是常客,并说宋老师喜欢换新花样,几乎每次来都选不同主题房。”   “而那个传说中的体育仓库房,是今年九月才激活的全新房间,还没有几个人有福消受过,就连常客宋老师,也只用过一、两次而已。”   我双手按在讲桌上。   “如果老板说的是实话,那么宋老师即便不记得跟她开房间的男人是谁,也应该能大幅缩小范围。但当我询问宋老师能不能列出名单时,她却给了我一长串的名字,多到让我无从下手的地步。”   “为什么宋老师会这么做,我思来想去,能想得到的结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宋老师其实根本知道照片是谁拍的……但她却不愿意告诉我真相。”   安特看我的眼神有了转变,怒气中添上几分迷惘。   “至于宋老师为什么会这么做,我能想到的原因有两个:第一、她想保护那个偷拍的人,但以我和宋老师相处的经验,她是个智识正常的女孩子,这种偷拍女人私密照、还擅自散布的垃圾,谁都不会想维护才是。”   “那可能性就只有第二个,宋老师基于某种原因,不想让人太快查出那个人。因为她另有计划,不希望有人破坏这个计划。”   “……我不禁想,是不是我打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   我转向台上的另一个人。   “刚巧我身边,有个非常擅长偷拍的学生,虽然偷拍这件事在道德上不可取,但他的技术和热情是不输给任何人的,是吧,罗莫思同学?”   莫思大约没想到会忽然被我cue到,吓得差点没从讲台上跳起来。   “呃,什、什么?”   “莫思,你曾经分析过,我被上载到匿名版上的偷拍照片,其实根本不是偷拍,对吗?”   我走下讲台,走到其中一个委员面前,拿过他手里的康柏手机,他正巧在浏览匿名版上的照片,我将屏幕转向罗莫思。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宋金姑这些照片,以你专业的眼光来看,是偷拍的吗?”   莫思张开了口,但一旁的安特旋即向他使了个眼色。   我马上说:“莫思,我相信你,你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骗人,但唯独在摄影这件事情上,你无法对任何人说谎,对吗?”   我看莫思沉默良久,好半晌才抬起了头。   “……宋金姑这些照片,并不是偷拍的。”他说。 第23章 礼堂内不得过度喧哗   ★★★   礼堂里像煮开的水般沸腾开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罗莫思?”安特怒吼。   “但这些照片的伪装技术,比胡老师的那些要好多了。”   莫思像是豁出去一般,闭起了双目。   “胡老师的照片很明显是手持拍摄,连偷拍形式都没做全。但宋金姑的不是,为了让照片接近偷拍,她把镜头固定在某个能拍摄到房间全景的地方,完美模仿出针孔的感觉。”   “但正因为做得太完美了,反而露了馅,正常来讲,人的视线是平行移动的,不会这样忽上忽下,在专心做某件事时更不可能。但这些照片明明是连续拍摄,宋老师的视线却没有连在一起,这很明显是刻意错开镜头所致。”   “有时在拍人物侧写时,摄影师会请模特儿刻意不看镜头,宋老师这些照片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莫思又补充。   我看着罗莫思柔声:“谢谢你,解释得非常清楚。”   莫思别过头没吭声,脸上有些红。而一旁的安特像是终于领略到他话中之意般,他瞪大眼睛,从铁椅上跳起来。   “什么意思?难道你要说,这些照片是金姊她自己拍摄、然后自己上载的吗,胡老师?”   我沉浸了三秒安特叫我“老师”的喜悦感,这才开口。   “是不是宋金姑上载的,还有待商榷,我不知道她是借了谁的学生识别卡、还是请某个学生协助上载的。”   我故作平静,但安特已满脸怒容。   “你白痴吗?金姊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干嘛特地做这种事?她又不像你一样是个疯子!”   “是啊,上载自己裸照这种事,应该只有像我这样没人要的大叔才会做的事,正经女孩子是绝不会这么做的,做了就是荡妇、是神经病,对吗?”   安特气息一窒:“我不是……”   我转回头,面对着那些虎视耽耽男高中生。   “我想应该很多人都知道,宋老师是个非常有才华的艺术家,在来康柏任教之前,曾经以网红舞蹈家‘HOTARU’闻名,在IG上有十多万粉丝。”   “但‘HOTARU’却在两年前,忽然消声匿迹,网络上的影片、照片都被撤下,当时粉丝都相当扼腕,‘HOTARU’至今也没说明原因。”   我看着表情越发茫然的安特,第一次沉下了声音。   “但原因,你应该最清楚不过吧?就在两年前,‘HOTARU’上载了一段裸体舞蹈的艺术影片。那段影片拍得非常美,其实并没有任何色情意味,纯粹是表达‘HOTARU’内心的热情。”   “但影片上载后,包括‘HOTARU’的家人在内,所有人都往另一个方向解读,她也为了这件事,身心受到非常大的伤害。”   安特用一种夹杂着迷惘、忿怒和不甘的眼神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般。   “……父亲只是叫金姊把照片撤掉而已,最多骂了她两句。”   安特咬住唇,事实上这部分无论我怎么问宋金姑,她都不肯实说,但单看安特的表情,肯定不只是“骂了两句”而已。   “而且这跟这次的事有什么关系?你该不会要说,金姊因为要报复我爸,所以才……”   他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似乎领悟到什么。   “你明白了吧?对宋金姑这个人来讲,她的身体是她人格的一部分,就像她的舞艺一样。”   我对着麦克风缓缓推声。   “当然,未经同意就乱拍别人,是不可取的行为。但就算要生气,也该是宋金姑本人生气,没人有资格替她决定。可是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本该最了解她的你,却都一致认为,女人的裸照只要被散布出去,她的一生就毁了。”   “除此之外,所有人理当替她出气,因为她的裸体被人看见,羞辱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与她的亲人、男友、弟弟……或其他喜欢花蝴蝶的男人。”   我把唇移离麦克风,像想到什么似的笑了声。   “说到底,私密照这种东西,大家还真是乐此不疲啊!那个游戏,那个‘守则’,大家不是玩得很开心吗?”   我刻意强调了“守则”两个字。礼堂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像被吓到一般,以苍白的视线望向我。   “这个月的守则是‘上载亲密照到指定网址’吧?被守则制约的时候,就能够轻易发送那种东西,却对勇敢曝光自己的人指指点点,各位同学还真是非常遵守校训,非常擅长‘服从’呢!”   有几个学生拿起手机在传消息,也有人拿着镜头拍摄我,像要留下什么纪录般,也有人一脸幸灾乐祸地看好戏。   我瞥到一旁的范谢米,他神情依然温婉,但不知为何唇角微扬,像是方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般。   “所以……金姊她、真是自己上载那些照片的?”   赖安特似乎无瑕注意方才的异变,他嗓音沙哑。   “她想报复我、是吗?因为我妈抢走了古罗阿姨的位置,还对她不闻不问,所以她……想看我的笑话,是这样吗?”   我安静许久,才看着双肩颤抖的安特开口。   “从头到尾,宋金姑都没有要求任何人、替她被偷拍的事情讨回公道。”   我说:“就如我说的,她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她最亲爱的弟弟,却因为在她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和他最重要的朋友、珍视的伙伴闹翻,这对最疼爱弟弟、学生的宋老师而言,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了。”   我抿了下唇。   “……当然,如果是真正的亲姊弟,揍你一拳、直接讲明白也就罢了。但你们是继亲,虽然感情看来真的很不错,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所以最终,‘HOTARU’并没把真心话说出口,她选择了以另一种形式抗议——不单是对她的继弟,还有对所有以淫秽的眼光看待她艺术成果、把她的肉体视作意淫对象的、像你我一样的,观众。”   我发现毕尹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似乎对我的演说失去兴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   我把目光递向始终怔立在礼堂外、戴着鸭舌帽、难得穿着裤装的身影。   “以上,我‘勉励’大家的内容都对吗……宋金姑老师?”   那人犹豫片刻,终是缓步走到礼堂灯光的照射下。   学生的目光都追随着她,仿佛她是忽然出现在夏日午后、偶然现踪的粉白蝶。   安特往宋金姑的方向走了两步:“姊姊……”   宋金姑脱下鸭舌帽,帽檐下的那双美目,已盈满泪光。   “对不起……”宋金姑唇齿颤抖着,“小安,抱歉,我只是……我只是有点气不过,不是对你、而是……”   她深吸了口气,低头抹去泪水。   “……是对我自己,因为我没有勇气告诉你真相,小安。”   章德马说,宋金姑曾单独去探望他的病情,还在他面前流下眼泪。   明明宋金姑才是被害人,却拉着章德马的手,一直道歉个不停。   “你是备受父亲期待的继承人、是他最疼爱的儿子,江阿姨也一直以你为荣,甚至不希望我太亲近你。但你却为了我、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跟你的伙伴闹翻、甚至被学校记了过……”   “看到德马同学被你打的伤,我就想到当初因为影片跟父亲闹翻的事。我开始弄不懂,这种事情,谁才是加害者、谁又是被害者……”   “我本来也只是想要出一口气,我想告诉所有人,我根本不怕这种照片外流,我本来只是想吓一吓大家、就把照片撤下来……”   “……但你却为了我,和莫思闹翻、还申请了仲裁,这让我实在说不出口、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在自导自演。我为了这种幼稚的理由,让我的学生为了我、造成这么大的骚动……”   宋金姑没把话说完,剩下的言词哽在喉口。我见安特一个箭步跳下了讲台,没有犹豫太久,一把搂住了自己的继姊。   而礼堂里,犹自回荡着花蝴蝶懊悔的告白。   “我不配当你的老师、也不配当你的姊姊,对不起,安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在一片静寂中走到了讲台中央,扫视着七个呆若木鸡的委员。   “好了,‘仲裁’差不多告一段落了,该进行最后的进程了,各位委员们。”   我扬起唇角。   “来投票吧?那些裸照,是应该按照大家的希望下架呢、还是继续留在上头呢……各种聪明睿智的康柏学生们?” 第24章 实验室器械使用应以教学为限   ★★★   等礼堂里的众人散去,已经是下午两点过半。   学生们上课自然是大迟到,但康柏的老师似乎都不太介意,我看有一半老师自己也在礼堂里。   下午我上了导师班的生物课,台下零零落落,安特拎着自家继姊跷了下午的所有课,不知道去哪里谈心去了,连罗莫思也买一送一不见踪影。   底下同学对我的课程内容意兴阑珊,但对教师本人表达了极大的兴趣。   我光是转身画个细胞壁,就感觉后头一片私语声,有人在下面传小纸条,不然就是狂上匿名版,连发文音效都没关掉。   先前学生们议论我,都是带着戏谑、轻视、玩笑的。   但这回我明显感觉到,学生看我的眼神除了玩味、还夹杂着些许敬意。   我上完第七节课,依约到了生物实验室。   我点燃了烘干素体用的酒精灯,开封了全新的固化液,坐在高脚椅上,把钢钉一颗颗按在保丽龙板上头。   第八节上课钟响时,一个学生的身影现踪在门口。   他似乎有些犹豫,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进来。   “怎么了,许弥乐同学?不是要学做标本吗?”我于是问。   许同学像是被我吓到般,浑身颤了下,这才在走廊灯下直起身。   “抱歉,我正要来跟老师说,因为社团临时有事情,所以没办法来给老师补课了,而且手球社其他同学说要教我,不用劳烦老师。”   我拨弄着保丽龙板上的钢钉。   “喔?真的吗,太好了,是哪位热心的同学?”   许同学一时语塞,我跷起长腿。   “该不会是章德马同学吧?他跟你很要好不是吗?”   “呃,不是,我跟德马同学不太熟……”   “不熟?怎么可能呢,他都愿意为你顶罪、不惜被安特痛揍一顿了,要说跟你感情不好,谁相信呢?”   许弥乐浑身一颤:“不、不是这样子……”   我把钢钉从保丽龙板上摘下,又按进去,保丽龙板发出“嘎吱”的抗议声。   “不是吗?其实关于这个偷拍事件,有件事我一直很疑惑。”   我拔起第二枚钢钉,在指腹间玩弄着。   “我看过章德马的奖惩纪录,他简直是康柏乖宝宝,连迟到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学生,会做出偷拍女性教师换衣服这种事,我再怎么相信男人的人生被精虫支配,都无法想像。”   许弥乐没有答话,他依然拄着拐杖,只握着横把的手微微发抖。   “罗莫思跟我说过,未能遵照‘守则’形式的人,在下一次守则通知到来前,会被全校同学运行‘离巢’的处分。但‘守则’终究是个游戏,没人会认真看待,为了被离巢而自杀,那更是笨蛋才会做的事。”   许弥乐往后退了一步,强笑说:“为、为什么忽然提这个?”   “我访问过所有你的队员,虽然大家都对偷拍的事三缄其口,但当我问起赖安特的事迹,你的队员们倒是都很健谈。”   我从高脚椅上直起身。   “每个人口中的安特都有那么点不同,有人说他很认真、很有才华,也有人说他很严格、很权威,是手球社的皇帝,只要没达到他规定的标准,体罚、漫骂甚至煽巴掌都是常有的事。”   “但当我问到哪个队员最常被刁难,大家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同一个人。”   许弥乐踉跄地退了一步,我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   拐杖落到地上,发出“呛啷”的声响。   “你被安特队长长期欺压、连球场都上不了,只能万年冷板凳,还被指定去做球队经理,这种对球员而言屈辱的工作——你的队员是这么看待你的,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许同学?”   许弥乐被我抓着手腕,他挣了几次挣不开,露出惊恐的神色。   许多人对瑜珈这种运动有误解,比起柔软度,瑜珈锻练的是人的肌力,特别是像姆指屈肌这种小肌群,徒手爆橘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不,我没有……”   “你不敢反抗,你害怕安特胜于一切。这样的你,唯一能够报复安特的手段,只剩下他的软肋,也就是安特最在意的姊姊、宋金姑宋老师。”   我把许同学拉到实验桌前,他包着绷带的脚沾地,露出吃痛的神情。   “啊……!”   “你知道宋老师假日会来找安特,也会在休息室更衣,便蹲点等待时机。可惜的是,你终究没罗莫思那么专业,偷拍非你所擅长,还没拍到好照片,就被同样来假日自主练习的章德马抓个正着。”   身为纯情的运动男孩,章德马多半搞不清楚他们的球经在搞什么鬼。   正要盘问时,好死不死的,赖安特在这时粉墨登场。   “全手球队都知道你的处境,章德马当下判断,由他来面对盛怒的安特,会由懦弱的你好得多。”   仲裁过后,我多少也明白赖安特对这件事如此暴走的理由。   安特心里存着伤,当年“HOTARU”就是因为裸照,才被自己的父亲禁了所有舞蹈事业,兼之折磨、羞辱。   所以一但确认他们在拍谁的裸照,安特便失控了。   “德马同学直到最后,也没有供出你才是偷拍者的事情来,甚至你没放弃报复安特的事,不顾他的善意,把照片再转传到群组里,章德马也没有出卖你。”   许弥乐叫起来,“我、我并没有拜托他,是他自己擅自——”   我把他的手按压到保丽龙板上,用指腹磨娑着钢钉。   “……嗯,是章德马自己鸡婆保护你的,你只是刚好逃过一劫。”   我慢条斯理地说着。   “你本以为这样就没事了,但匿名版却再次出现宋金姑的裸照,这让你不知所措,你认为章德马迟早会出卖你,而所有的罪名都将堆到你头上。”   “而安特和莫思合演的那场戏,更让你怕到骨子里……你认为等一切曝光,可能不只一只眼睛,会被安特活活打死也说不一定。”   我的手指插入许同学的指间,和他如恋人般五指交扣。   “你的恐惧,终至让你丧失通常判断能力,为了不被调查,你利用了‘守则’的事情,在确认校舍栋有防护网的状态下,从四楼一跃而下……”   许同学发出“啊”地惊叫声,原因是我将手中的钢钉插进保丽龙纸板里,位置就在许同学的食指和中指间。   “老、老师……!”   “……如你所预测的,你缺课这段时间,束手无策的赖安特,只能向学校申请仲裁,而你在确认他转移目标后,没事人一样地回学校上课。”   许弥乐惨呼了声,原因是我拿了第二枚钢钉,就钉在他中指和无名指之间。 第25章 禁止将学生之肢体制成标本   这回准头差了些,钢钉擦过他的手指,渗出些许鲜血来。   “但你没想到的是,有第二个疯子又上载了裸照。而且在裸照中、传达了只有真凶才会知道的消息,这让你再次感到紧张。”   当时我还不清楚手球社偷拍事件的全貌,只含糊写了“更衣照”。   但许弥乐心中有鬼,加上是他自己把宋金姑的裸照流传出去的,会觉得我掌握了他偷拍的证据也无可厚非。   “不,不是我!我是因为离巢一时沮丧,才一时想不开的。不是因为这件事,而且老师你并没有证据——”   许弥乐的话声戛然而止,原因是我秀了我的手机屏幕。   屏幕上播放着影片,场景就在我的闺房里。   有三个穿着康柏手球队的队服、满脸恐惧的男学生,蹑手蹑脚靠近我的书桌,像在翻找着什么。   我知道他们打算找我的电脑,可惜我因为康柏网络无法外连,一直都是在图书馆使用电脑。   那些人初始还有些怯懦,但找了一阵子,动作也渐渐大胆起来,开始乱动我的私人物品,包括搁在窗台上的标本、还有做到一半的素体。   最终他似乎注意到标本墙这头,向我的青带凤蝶伸出魔爪,屏幕里顿时响起此起彼落的玻璃碎裂声。   “你让自己拖住我,让其他散布宋老师裸照的共犯到房间搜索,还为了制造出闯空门的假象,破坏那些无辜的孩子们。”   许弥乐浑身发抖:“不,我并没有……”   “啊,你现在又想出卖他们了?‘那是他们擅自做的,我并不知道他们会破坏老师的东西’?你想这样说对不对?”   许弥乐像吞进弹珠般噤了声,我又朝他挨近一公分。   “你看,许同学,谎言就是这样,一但说了一个谎,就得再用千千万万个谎去守护那个谎。”   我拿着第三根钢钉,凝视着许弥乐不像球员的苍白手背,钉尖在背骨上磨蹭。   许弥乐疯狂地想抽回手,但敌不过我长年练下来的前臂屈肌群。   “胡、胡老师,您饶了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会去向德马同学道歉、跟宋老师道歉、和安特道歉……”   “没人要你道歉。”   我的话让他瞬间止啼。   “说实话,你要拍多少裸照、跟多少人分享,你想报复谁、羞辱谁,我都不想多管。康柏老师不干涉学生事务是传统,我是这么听说的。”   钢钉的尖端刺破他的肌肤,像熟透的葡萄般涌出鲜血来。   “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试图闯入我的私人领域、还破坏我的私人物品,许弥乐同学。”   许同学开始惨呼,高喊着“救命”,像游鱼一样扭动着全身,眼泪鼻涕齐流。   但我在他来之前就预先把窗子都关紧了,第八节是社团活动时间,专科教室这头通常不会有学生滞留,这也是我的目的。   “我很珍惜每一个‘孩子’,对我来说,只有我喜欢的东西、觉得有纪念价值的东西,才会把他制作成标本,将他永久保留下来。”   “你听过活体标本吗?许同学,没听过?啊,我忘记你之前请假,那我现在就来替你补课吧!”   “那是在生物还活着的状态下,注入乙醚等麻醉剂,让他们失去抵抗能力,再用钢钉把生物展开、浸在乙醇里,让每一颗细胞,都保持在死前最佳状态。”   “这样制作出来的活体标本,会更加鲜活、更加栩栩如生,但因为活体标本会给素体带来莫大痛苦,于人道有损,所以通常只用在昆虫或植物上。”   我钻着手里的钢钉,在许弥乐的哭叫声中缓缓地说着。   “许同学,既然你这么好学,那么不如身体力行,来学学活体标本是怎么制作的,如何?”   许弥乐没能继续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他晕过去了,在钢钉穿透他的指骨前。   真是可惜,我默默地收回了搁在背后的解剖刀和固定器。   ★★★   我将许弥乐打横抱进保健室,顺道关注了一下我们的林校医。   如宋金姑所说,林校医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叔,感觉对周围所有事都波澜不惊。包括上次毕尹在保健室里吻我的事,林校医也说忘了。   我把许弥乐放倒在床头,掩上帘子,离开了黄昏的保健室。   我走回专科教室所在的校舍栋,时间已经是第九节过半,冬日太阳已沉落山的另一头,走廊上一片漆黑。   我感觉口袋有震动,那种像是蜂群飞行一般的低鸣声再次传入耳里。   是康柏手机。   我把手机拿出来,漆黑的屏幕中央浮现短信提示:“违规通知”。   我忙把短信点开来,醒目的鲜红色字体映入眼帘。   “工蜂胡蝶伊,违反禁止事项第一则:禁止使工蜂以外之人知悉守则,或任何可能泄露守则之作为。”   “即刻运行‘断尾’。”   我怔了怔。   断尾,指的是工蜂在蜂巢有外敌入侵时,牺牲自我保护家园的行为。   工蜂的尾部螫针有倒勾、倒勾相连着体内的毒囊,一但工蜂使用螫针攻击了外敌,倒勾会连同毒囊留在敌人体内、致敌人于死命。   但同时,工蜂的身体也会被扯坏、五脏六腑会被拉出,在不久后同归于尽。   蛇或是蜥蜴科动物断尾求的是生,而蜂类“断尾”,只有死路一条。   我还盯着短信发愣,冷不防眼角有个黑影闪过。   我吃了一惊,本能地朝墙边闪避。   但那黑影一闪即逝,连是人是动物都看不清。   “谁?”我试探地问了一声,但无人回应我。   我捏着手机,感觉汗水慢慢沁出我的手心。   走廊上寂静无声,我朝长廊两端各望了一眼,确认没有半个人影。   我拔腿朝校舍栋奔去,但这回才踏出一步,一只手便从我身后伸出来,先挟制住我的胸、再夹住我的腿,在我来得及求救前、快若闪电地摁住我的口鼻。   我挣扎起来,但身后那人的气力、体型都十分惊人,我像只被钉上解剖台的青蛙般动弹不得。   我嗅闻到乙醚类药品的气味,这我再熟悉不过,只消让活体持续摄入二至三分钟,就能让生物毫发无伤地陷入麻醉状态。   我身后的人闷哼了声,似乎被我踢中要害,那声音怎么听怎么熟,但我晕糊的脑子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我失去意识前,看见原本空无一人的长廊上,出现一张清晰的人脸。   这张脸我到死也忘不了。   那是十三年,“蝶伊老师”的班导师、同时也是康柏最受欢迎生物老师的脸。   那是“黄蜂老师”的脸。   (蛾的纪录•完) 第26章 纪录之间(一)(上)   “蝴蝶”看着屏幕上跳动的进度条。   今天是本月守则的最末日,许多学生还在忙着上载私密照,文件匣中不断涌入图档上载的通知。   “蝴蝶”将那些文件全都下载下来,用鼠标一张张地视图着。   照片共计七百二十张,“蝴蝶”的视线,却在某张照片上停了下来。   那是张两个男人接吻的照片,地点在康柏的保健室。   一位是少年、穿着康柏的学生制服。另一位则看上去像老师,但脸容年轻俊美、发色很淡,像要随时消失在画面里。   “蝴蝶”凝视着病床上的美男子,用指腹触着屏幕上的人,碰着、摸着、搓揉着,以几乎将屏幕戳穿的力道按压着,仿佛想将照片里的人碾成荠粉般。   “蝴、蝶……”   ★★★   我听见耳边传来熟悉的人声。   “……还好吗,安特?”   “……不太好,没想到这疯子力气这么大,我肋骨应该断了。”   “等结束后,让宋金姑载你去医院看一看。”   “不用,给林医师包扎一下就好,就说是运动伤害,要是让金姊知道,她又要问东问西。”   我保持着闭眼的状态,试着先动动身体。   不意外的,我浑身上下动弹不得,指尖传来黏稠的感觉,我刚搬过家,感觉得出那是封箱胶带。   胶带不只缠住我的手指、我的双臂,我的腿也打不开,料想是受到同等待遇。   除此之外嘴唇的触感也很诡异,我本以为他们用胶带直接黏我的嘴,但显然他们并没笨到相信胶带就能让人闭嘴的传说。   我嘴巴里堵着布料,从粗糙度来看,应该是袜子之类的,外面再缠上胶带。这些人还相当有常识,知道不能盖住鼻子,否则我很可能会被呕吐物给呛死。   因为我现在是悬空的,而且,头下脚上。   我的脚腕痛到快裂开,那些人用什么绑住我的脚踝,把我倒吊在天花板下。   我虽然只有四十六公斤,但脚踝因为没有肩膀分担,承重能力其实比手腕差。   我若今晚没办法做瑜珈,肯定要找绑架我的人算帐。   “既然醒了,就不要装睡。”我听见熟悉的声音。   我缓缓睁开眼睛,入眼也是相当熟悉的场景,我的专科生物教室。   但我平常坐的高脚椅上,此刻却鸠占雀巢着另一个人。   他穿着齐整的康柏排扣制服,一支腿跷在膝盖上,双手抱臂,以冰冷的眼神望着我。   站在他身边的,是个摔角选手一般强壮的少年。   这两个人都戴着略中二感的面具,面具是全黑的,遮住全脸,只在边角部分有些变化,椅子上那人的面具眼睛部分凸起,而站着的那人面具两侧似有触角。   之所以说中二感,是因为那面具只遮到脸部一半,嘴唇以下全露了出来,让我一眼就看出这两人的真实身分。   那是我的学生,张毕尹和赖安特。   其实我光听声音就认出来了,但实际看见他们,还是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赖安特的下巴肿了一块、唇畔也有点瘀青,牙齿疑似还掉了两颗。   乙醚类镇定剂要使人进入麻醉状态,在稀释到不刺伤肌肤前题下,少说需要两分半钟。   而要压制我两分半钟,不挂彩很难。   令我讶异的是,他们身后还站着另一个人,他神情局促,相隔毕尹有五公尺距离,连我就缚的样子也不敢多看。   那人是罗莫思。他一样戴着没三小路用的面具,脸颊部分有像翅膀一样的刻纹,感觉都在模拟某种昆虫。   “在你开始问问题前,有几句话先跟你说清楚。”   毕尹换跷另一只腿,倾身向前。   “你不用想着要报警、或是把这件事以任何方式公诸于世,这许多人都尝试过,包括你的前任。”   “你也不用花心思求救,运行‘断尾’的消息已经透过通知发布出去,谁也不会接近这里,也没有人会干涉这件事。”   “考量到你的先前的作为,如果你使用暴力,我们也会给予相对的回应,安特的实力你也看见了,如果不是怕拆了你,他也不会被你伤成这样。”   “唔姆、呼……”   我试着以眼神传达言语,但成效有限。   但大概是我的诚意有到,毕尹向莫思使了个眼色。莫思畏畏缩缩地靠近我,绕到我身后,动手撕起缠住我的封箱胶带。   缠胶带的人相当粗暴,显然带着恨意。胶带多数黏到我头发上,还有一部分黏住我耳朵,莫思狠下心来用力撕开时,我忍不住骂了脏话。   他拆开我嘴上的胶带,取出塞在我口里的袜子时,大量唾液从我唇齿间淌下,我是倒吊的状态,唾液便沾上我的鼻梁、眼睑,说实话有点狼狈。   我勉力抬起视线,发现莫思竟愣愣瞧着我,手上拿着牵着口水丝的毛袜,竟似有点脸红。这孩子真的需要辅导一下了。   “……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宋金姑的裸照是自导自演,对吗?”   这话说的眼前两个学生都愣了,安特蓦地看向毕尹,毕尹则仍然紧盯着我。   “我应该……咳、没猜错吧?你看到我裸照来质问我时,咳、咳,说了‘笨蛋一个就够了,没想到这么多’……”   我的肺疼得要命,料想刚才安特勒住我时伤了什么地方,只好用低笑来掩饰。   “……你所谓的‘另一个笨蛋’,我本来以为是指安特,但后来仔细一想,咳,多半是你早知宋老师的事,不小心说溜嘴了、对吗?”   毕尹的脸色十分难看,我又说:   “安特应该找你商量过宋金姑的事情,他能细致到和莫思演这场戏,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主意,是你建议他的。”   “但这做法没办法逼出凶手,只会让手球社那帮胆小鬼的共犯结构更坚实,以你的聪明才智,你不可能没推算到这事。但你想测试我的反应,为此利用了你最好的伙伴,把他对姊姊的关心当作棋子,只为了玩弄一个你感兴趣的老师。”   我又咯咯笑起来,笑得我肋骨酸疼。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如此爱慕我,但我事先声明,我不搞师生恋的。”   安特握了握拳,他刻意不看向毕尹,但我看得出来他的动摇。   “……还有力气能挑拨离间,看来我们还是对你太仁慈了,胡蝶伊。”   这孩子第一次叫我的全名,看来真是火大了。   “我尽可能不使用强硬的手段,想保留一点你所谓的教师尊严,但你一再违反规定,我们也帮不了你。”   我笑起来。尽管倒吊让我的眼角酸涩、眼泪都倒流到地上。   “违反规定?啊,你们说得是那个‘守则’游戏?所以你们是什么人?守则纠察队吗?”   莫思和安特对看了一眼,似乎对我的游刃有余感到讶异。   “你们打算怎么罚我?拍我的裸照吗?啊,真抱歉,这我已经自己做过了。”   我持续神经质地低笑着。   “请校长开除我?把我打包丢出去?断手断脚?干掉我?考虑到你们至今为止的做法,恐怕运行你那什么‘断尾’,也不能违反守则的‘禁止事项’,是吧?否则你早就把我灌进消波块里了。”   我从毕尹些微的表情变化,知道我的推论八九不离十。   “还是你们打算用我的亲人威胁我?那可能要劳你们费心找了,因为我也不清楚自己还有什么亲人。”   “唯一称得上朋友的大概是我的心理医生吧?但他这么多年治不好我,我正想换个新的呢!啊,不过如果你们拿自己来威胁我的话,我倒是会有点困扰,毕竟这一个多月下来,我也对你们这些学生产生感情了。”   我柔情地说:“要是你们死了,我一定会把你们作成标本,一辈子怀念你们。”   安特先忍不住了,“你这个疯……”   毕尹举起手来,安特旋即噤声。真是训狗有方。   他看着倒吊在房梁上的我,像这样颠倒视线过来,我发现毕尹其实鼻子超挺,可惜鼻梁骨都被眼镜占了。   “既然你自己提到了,我就不必再废话了。”   毕尹缓步走到我面前,距离我不到半公尺。   “做为康柏的‘普通教师’,却在到职的第一天,不、是前一天,特意先进驻宿舍,在房间里安装六个摄影镜头,还费心将他们藏在不同角度的标本内,这老师要不是疯了,就是另有隐情。”   “搞不好我是真的疯了,你们不是老说我是疯子吗?”我故作镇定。   “……你确实是疯子,但不是那种毫无计划性的疯子。”毕尹说:“你会这样小心翼翼,是因为你的房间内,有不惜装录像机也要保护的东西。”   我脸色微微一变,毕尹扶了下脸上的面具。   “也多亏手球社那些笨蛋,让你在发现最重要的东西安然无恙之余,就不会去检查摄影机是否已被人动过手脚……对吧,罗莫思?” 第27章 纪录之间(一)(下)   罗莫思缩了一下。我明白过来,这个狡猾的资优生,在手球社肯定安插了卧底,不用说是透过赖安特。   他利用那些一心找影片档的手球社员,在侵犯我私人领域的同时,对我的摄影机动了手脚。   我确实没想过影像可能被人窜改的情况,对莫思这样的摄影高手来讲,偷换镜头确实易如反掌。   “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容易了,看过刑侦剧吧?一般人遭窃未遂之后,第一个会去查看的处所,通常就是Check Mate。”   毕尹朝安特使了个眼色,安特蹲到实验桌下,抱了个沉重的物事上来。   我感觉冷汗爬下我的后颈。   那四个浸液标本罐还包着防撞棉,还没有被打开的痕迹。但光是看到我所珍视的孩子们被赤裸裸地晒在那,就足以让我浑身战栗。   “……原来你也会露出那种表情。”   我听见毕尹略显复杂的嗓音,才注意到自己发呆了一分钟之久。   他终于从椅上站起来,缓步踱到我身边。我的视线全被自己的体液给糊了,只能怔怔望向那张似曾相识的脸。   “理事会不会开除康柏的教师,这是康柏百年来的传统,除非教师死亡、或是自行离职,否则谁也不能逼他离开康柏。”   毕尹居高临下望着我,半晌蹲下来,与我的眼神平视。   “做个交易吧!胡老师,我大概猜得到里面是什么,我也无意干涉你的嗜好。辞职信我替你写好了,你在这下面签字,确认校长核可后,我就会让人把这些东西归还给你。之后你想到什么地方当老师、做多少标本都随你。”   我缓了下呼吸,被吊的时间太久了,血液都冲进脑子里。   “……如果说,我不配合呢?”   毕尹对安特使了个眼色,安特还有些犹豫,但在毕尹的瞪视下,还是扛起了最左侧那个标本罐,将它捧到窗口。   我立即嘶声:“住手……!”   我挣动着被胶带捆缚的手,但这些熊孩子捆得死紧,还记得横向纵向都绕了几圈,以我的气力,一时也动弹不得。   “浸液类的标本,一但本体离开保存液,外部压力改变,立即就会萎缩、再也救不回来了,我说得对吗,‘老师’?”   他又朝安特一努下巴,后者已将手里的罐子高高举起。   就在那瞬间,我动了。   我挣开捆缚双手的胶带,用尽吃奶的气力挺直腰身。   脚部是承载我全身重量的地方,毕尹十分有物理知识,用的是SM游戏中常见的皮带锁,可以有效承载成年男子的重量。   但皮带锁再坚实,也抵挡不了专业解剖刀。我往皮带和金属接榫的部分狠狠一划,牛皮应声断裂,我也跟着摔落下来。   毕尹反应也很快,他立即往安特方向靠近。但我动作比他更快,我一个箭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押趴在离我最近的实验台上。   “碰”的一声,毕尹似乎也被我的气力吓着,肋骨撞到桌边,疼得直吸气,而我在他缓过来前解剖刀一横,抵住了他的颈动脉。   “谁都不准动!”我吼道。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莫思从头到尾愣在那里,安特一手还抱着那罐标本,看着我逼在毕尹咽喉上的刀锋僵直。   窗上映出我的身影,我眼角发红、头发紊乱,大概是被他们倒吊了快一小时的关系,脸颊也涨成猪肝粉,唇上不知何时挂了彩,大概是刚才鲤鱼打挺时咬到舌头,鲜血顺着我下巴淌下,我却没余裕将他抹去。   毕尹很快低吼:“罗莫思!”   不愧是康柏资优生,立即查觉关键所在。   方才莫思站在我身后,我对他做了个“抄家伙给我”的手势。他则趁着毕尹和安特都在关注标本时,把我留在教具桌上的解剖刀偷塞给我。   之所以知道他一定会帮我,是因为我要是被赶离学校,他就找不到我、就无法兑现那个让他拍裸照的承诺。   “赖安特,动手!”   毕尹被我压着,没法直视安特,但光是那媲美波伽利的重低音便足矣。   “我是他的学生,以这家伙的教师癖,他不可能伤害自己的学生。听我的话,马上动手!”   但毕尹话音刚落,安特就倒抽了口冷气,原因是我扯下毕尹的面具,单手将那张俊脸押到解剖台上,跟着解剖刀高举,一刀钉穿了毕尹的右耳垂。   “啊……!”   耳垂是人体神经最细密处所之一,即使是毕尹也扛不住惨叫,我很快从后扯了他的浏海,解剖刀又挪回他咽喉上。   “毕!”安特唤了一声,看来这只忠犬是真的担心他的主人。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不会杀了你们,毕竟人类的完尸很难处理,你不会知道清空内脏保鲜有多麻烦。”   我将刀锋贴紧毕尹的喉结,逼他抬高视线,他右耳血流如注、一路淌下脖颈,和我唇上的鲜血同步。   “但这不代表、我不会从你们身上采样一些切片,比如耳垂或是鼻梁骨。安特同学,你老说我是疯子,要试试看我疯到什么程度吗?”   毕尹还在呻吟着让安特动手。但我的重点本不在慑服毕尹,而在于安特,只消让这只忠犬相信我真的会伤害他的主人,我就有可趁之机。   就在这时,门外却响起了刺耳的“嗡”声。   安特狐疑地望向门外,连被我压在身下的毕尹,也露出疑惑的神色。   “警报……?”他呢喃着。   远处很快传来叫喊:“失火了!校舍栋失火了!里面还有人吗?快点出来!”   这下子安特和莫思都变了脸色,我也惊疑不定。   安特手上还抱着那罐标本,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到底是群十六岁的孩子,遇上这种生死交关的事,也无法保持冷静。   走廊传来脚步声、尖叫声,似有什么人往生物教室这里过来。   “带着东西走!安特,找个地方藏起来!”毕尹吼叫道:“只要有那些罐子在手里,就不怕他不听话,快点走!”   安特还有点犹豫不决,目光在我紧贴毕尹咽喉的刀上逡巡。   “怎么了,怎么不照着做呢?安特。”我忽然松开对毕尹的桎梏:“你们没把那些东西打开来看过吧?是担心不知道如何复原吗?还是单纯害怕呢?”   我一步步走近安特,他似乎被我的气势震慑,一时竟没有动弹。   毕尹还在后面吼着“快走!”,但已经来不及了,我一手拿着还蘸血的解剖刀,蓦地抓住安特抱着玻璃罐的手腕。   “不是要拿它威胁我吗?那没搞清楚里面是什么,怎么行?”   安特这才醒觉过来,扭动着手臂想挣开,但他抱着的玻璃罐相当沉重,一阵拉扯下,罐身竟就这么从安特臂膀间滑落。   身后的莫思发出惊呼声,连毕尹都瞪大了眼睛。   玻璃罐在空中旋转了一圈,重重砸在实验桌的桌脚下,“啪锵”一声巨响,玻璃整个碎裂开来,里头液体四溅,顿时整个教室里都是酱菜味。   “萝卜……?”莫思发出惊呼声。   只见玻璃罐面的防撞棉被浸湿,罐盖也被撞歪,里头内容物流了一地,是切成块状的萝卜泡菜。   “怎么会……”   安特喃喃地瞪着那些萝卜块,毕尹的脸色也变了,他蓦地望向我,用头一回认识我这人的表情瞪视着我。   “……我说过了,我有自己腌酱菜的习惯,你们就是不信。”   我双手一摊,一面偷眼去瞄教室外若有似无的火光。   “你们知道吗?腌菜也是标本的一种。这叫湿腌法,搭配浓度百分之五的食用盐和一百毫升的卤水,拿它来浸泡根茎类植物,可有效破坏植物表层的组织壁、达到保鲜目的,又能保存口感。”   我俯身拈起萝卜块,拿到唇边“嘎吱”咬了一口。   “要来一块尝尝吗?真的很不错,配饭可以吃得下三碗。”   毕尹还没回话,教室的滑门就被人推开来。   “你们还在这里干嘛?没听到警报声吗?!”   来人是校警。他拿着探照灯,满头是汗,似乎在到处搜索这时间还待在六角校舍的学生。   “有人打翻了化学教室的酒精灯,现在那边烧起来了!消防队还在赶过来途中,安全起见,所有校舍栋的人都回宿舍栋避难,快点!”   他说完就匆匆离开了,往下一间教室找人。   安特看了毕尹一眼,莫思也在等待毕尹。毕尹瞪视着散落一地白萝卜块,双手拳头抓握着,握紧、又放松。   “……先离开这里吧!”   毕尹按着血流不止的右耳,终于收回视线。   “……今晚到此为止,走了!安特、莫思。”   (纪录之间(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