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恋爱游戏变惊悚游戏了 作者:扶苏与柳叶 文案 寇冬原本是个恋爱游戏实况主播,目标是在游戏里向广大观众展现甜甜甜甜甜的恋爱。为了这个目标,他使尽了浑身解数,终于将这恋爱游戏的四个男主角好感度都刷上了九十,眼看第二天就要达成完美通关—— 直到睡了一觉后,他从游戏里头醒来,发现昨天他刚攻略的四个NPC都坐在床头幽幽看着他。 NPC1:你的床下有一双绣花鞋。 NPC2:你想背叛我,我便与你同死。 NPC3:别怕,我把这鬼婴送到你肚里—— NPC4没说话,并冲他洒了一把黄纸钱…… 寇冬:!!! 不,我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好感度不是要用到恐怖游戏NPC上的啊! ---------- 攻:嗯,这恋爱真甜。 寇冬:……我屮艸芔茻就你觉得甜!!! ------------- 【一步踏错—— 我的宝贝,你就要落回我的怀抱了。】 占有欲强烈偏执攻,请注意。 内容标签: 无限流 系统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不,我拒绝攻略这样的NPC! 作品简评 寇冬是一个恋爱游戏主播,毕生目标是向观众展示甜甜甜的恋爱。直到有一天,他好不容易将要攻略的四个npc好感度都刷上了九十,一觉醒来却发现,恋爱游戏变恐怖游戏了!变恐怖游戏也就算了……为什么好感度还保留着?恐怖游戏NPC们根本不懂得雨露均沾,就宠我,就宠我,就宠我……本文为无限流题材,出发点新颖,做事不按套路出牌的主角和总是对他情有独钟的恐怖游戏NPC间总能擦出不一样的火花。且看主角能否从NPC手下逃脱,挣脱永远困在游戏里的命运。 第1章 一觉醒来…… 寇冬看到了迎面朝他跑来的人。湛蓝高远的天底下,那人好像被镀了一层浅淡的光。 “……哥哥。” 一路跑来的少年气喘吁吁,手撑在膝盖上,半天才拂了下额上的汗珠,望着他。 “抱歉,等久了吗?”他似乎有些羞赧,红着面颊,慢慢道:“我有些话想同哥哥说……” 呼吸近在咫尺。 “我——” 蓬勃的青草气息涌过来,空气也像是甜的。 他鼓足勇气,终于说:“我可以成为哥哥的男人么?” 直播间的观众一下都疯了。 【能能能!】 【果断能啊!!!就冲着这张脸,我也要喊无数次我可以!!!】 【好甜好甜好甜,果然还是HE结局好啊……】 【嘻嘻嘻,好想看寇神和小奶狗现场播种啊。】 【楼上的姐妹……鸡笼警告!】 留言与礼物一瞬间刷了屏,寇冬的眼前浮现了另一行字。 【面对NPC的告白,你:A:答应。B:不答应。】 面对小奶狗的告白,寇冬这么一个纯粹展示爱情甜甜甜的主播…… 当然要选答应! 全息游戏并不需要他真的动手指,他只是微微笑了笑,轻声说:“好。” 少年的眼中涌出狂喜,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声音还有些抖,“真的?” 寇冬说:“真的。” 一句话说出后,他便被小奶狗抱起来了。小奶狗看着年纪小,力气倒是大的很,抱着他轻松的很,将他一把压在栏杆上,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猛亲:“哥哥,哥哥……” 少年没有任何章法地磨蹭着,连喊了许多声,最终将头埋在了他的脖颈,喃喃道:“哥哥,我好喜欢你……” 他感觉到了有温热的东西,浸透了他单薄的衣服。 这傻孩子哭了。 寇冬心中却平静无波,抱着他的脑袋,安抚地在那毛茸茸的后脑勺上拍了拍。 阳光打着旋儿从枝叶的缝隙里落下来,湖边扑棱棱飞起了一群雪白的鸽子。 湖水静谧,万物静止。 他终于看到了右下角代表HE结局的图标。 寇冬眨了眨眼,反正亲吻这样的亲昵动作都是不会落到他的真身上的——事实上,在这样的全息游戏里,寇冬只有精神进入了游戏。 面对过于亲密的动作,他可以选择打开感官,或者不打开。 寇冬一般的选项都是不打开。毕竟他是一个有节操的游戏主播,并不想真的在游戏里体验脚踏几条船。 说到底,这也不过只是个为了帮助人们体验恋爱的乙女向游戏而已。 他抬起头,看见空中的透明屏幕上又显示出了新的提示: 【是否存档?A,是。B,不是。】 反正马上就要打通关了,寇冬心满意足地选择了“不是”。 ……事后,他每每想起自己的这一次选择,都恨不能敲烂自己的脑袋。 他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那个时候不存档!!!!! 然而这时的寇冬,还不知道这一次选择到底对他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他在空中翻看了下人物栏,四个NPC的好感度都已经上了九十,并向他告了白,四个HE结局已经全部打通,他只需要等待最后的大结局即可。 但是说起来……他还不知道最后的大结局是什么。 毕竟这游戏开发还没多久,他还是第一个打出全通关的。 弹幕还在刷:【我猜是和四个人的洞房夜,嘻嘻嘻嘻嘻。】 【赤鸡!!!】 【寇神牛逼!!!!!(破音)】 【寇神确定不玩《亡人》吗?这细节观察能力,可惜了……】 要知道,打出全通关结局并不容易。新出的这一款乙女游戏,因为其中四个NPC个个儿都宽肩窄腰大长腿,一水儿的二十厘米设定,又全是美男,受欢迎的很,玩家不计其数。只是这四个NPC性格各异,一个比一个难攻略。 更别提全息游戏是由真人脑电波接入的,又格外考验人演技,要求玩家在几人之间周旋却不能露出马脚,还得把一个个哄得服服帖帖的,这简直难的快登天。 一个不小心,那就是因爱生恨血溅当场的BE。 寇冬被小奶狗抱了一会儿,终于瞧见屏幕又更新了。却不是通往最终大结局的选项,而显示:【玩家寇冬开启新结局,游戏将进行为期8小时的自我更新,其他玩家将被强行下线。自我更新倒计时开始——】 下面是个时刻表。 寇冬愣了愣,这什么情况? 其他人都不在游戏里了,就剩了他一个? 他试了试,果然无法强行登出。眼前一花,再睁开眼时,他已经躺在了游戏中的家里,睡在熟悉的床上。 寇冬:“……” 牛逼的操作。 他只好同观众告别,“这么看来,主播恐怕得在游戏里睡一觉了。大家明天再来看吧。” 【睡!!!】 【寇神别就这么自己睡啊,你的NPC呢?不选一个过来?】 【卧槽万一打起来了怎么办?我好担心,我小奶狗战斗力很弱的啊,肯定睡不到寇神!】 【要是真打起来,那我妥妥站叔叔。】 【楼上的,我也……】 【就我一人想站我霸总吗?霸总多好啊,传统型攻……】 寇冬笑了笑,冲虚空挥挥手,说:“我关了啊,大家下次再见。” 他按了直播退出选项,空中密密麻麻的弹幕瞬间不见了。 寇冬抬起眼,打量了会儿这房间。 他倒也没什么不习惯。毕竟打这游戏期间,已经在这房间里睡过许多次了。再多睡一次,也没什么问题。 他先给自己定了个闹钟,随即卷起被子,躺了进去,安然睡了。 * 八小时后,闹钟还不曾响,寇冬却先醒了。 他睡得有些不踏实,隐隐觉得像是有什么人坐在床头看着自己。那目光灼热的很,让他想忽视都不行。 他猛地睁开眼,警惕地坐起来,说:“什么人!” 一面说,一面就去按床头灯。 房间里窗帘是隔光的,将外头的日光遮掩了个完全,只能隐约辨出床边立着几个黑乎乎的人形。 他嗅到了腥甜的血味。 有谁的手冰凉刺骨,摸着了寇冬的脸,激的他一个哆嗦。 寇冬:“!!!” 他吃了一惊,一把按亮了灯,就看见四个被攻略的NPC都坐在他床前,正幽幽地望着他。 寇冬一句卧槽不由得脱口而出。 不是……这是搞什么! 这些NPC怎么回事?怎么全到他这儿来了?? 他不该是打通关了吗?不该领取最后大结局了吗? 寇冬:“……” 寇冬抱着被子,干巴巴说:“你们开会?” 霸总NPC没有回答,只眉目缱绻地望着他,声音温存极了,“亲爱的,你床下有一双绣花鞋。” 寇冬脑袋上蹦出了一个问号。 叔叔NPC也跟着温温柔柔地笑了,“宝贝,你要是背叛我,我就和你同死。” 寇冬脑袋上两个问号一块儿摇晃。 男神NPC眨了眨眼,却格外不落窠臼,极具创新意识地朝胸膛伸出手去。 他将自己胸膛剖开了,把里头的心脏血淋淋地捧出来。 “别怕,宝宝,”他轻声细语道,“将这个吃下去,你就能生出我们的孩子了。” 寇冬:“!” 卧槽,这画面放在恋爱游戏里难道不奇怪吗——制作组你出来,你们是脑子有洞了才会设计出这样的情节吗! 这哪儿甜甜甜了,这特么难道不是恐怖画面? 不是,要崩也不能几个NPC一起崩—— 起码得给他留一个正常的吧?! 最后一个被攻略的小奶狗NPC没有辜负寇冬的期望,并没有开口。 他只是从兜里头掏出了一把黄纸钱,静默地洒了寇冬一身。 寇冬:“……” 寇冬:“…………” 寇冬看看他们,把被子一掀,重新将自己罩进去了。 “我一定是还没睡醒。” 不然怎么会做这么奇奇怪怪的梦。 他闭上眼,又睁开。 被子掀开,NPC们还在。 连音乐都没换过。 怎么会出这样的bug? 寇冬干脆决定强制登出了。这游戏看着不太对劲,他还是不要在这里头长呆——卧槽,他的强制登出选项呢! 他的选项怎么没了!!! 寇冬震惊地摇晃自己的物品框,摇了半天也没看到这游戏把他的强制登出吐出来。反倒是新的屏幕出现在了空中,上头写道:【请玩家不要试图破坏游戏设施。】 寇冬:“破坏个鬼!我现在想回家了,放我回家!!!” 屏幕不为所动,仍旧冷冷道:【请玩家不要试图破坏游戏设施。】 寇冬:【你是什么鬼程序,难道就会说这一句吗!】 屏幕:【请玩家不要试图破坏游戏设施。】 寇冬:“……” 给他个盆,他要吐肝。 他不反抗了,游戏终于满意了。新的提示浮出:【由于玩家达成四位NPC好感度超过九十成就,游戏开启后续剧情。】 【四位NPC已互相发现接受告白事实,由爱生恨,本游戏分类将由[恋爱]主题更改为[恐怖]主题。】 【玩家将面对关卡考验,由NPC的自主意识设定考题。若玩家于某一关卡中失败,玩家意识将被强行绑定至该NPC身边——】 寇冬目瞪口呆。 他试着用自己的话翻译了下,简单来说,这四个NPC知道你脚踏四条船了,所以黑化了。 现在他们打算把你从现实世界里绑到游戏里,挖了无数坑给你跳,你掉进了谁的坑就是谁的人—— 可是为什么是我啊!!! 寇冬只想仰天长啸,他是真的冤啊! 游戏:【因为NPC对玩家好感度过高,故产生自我意识。】 寇冬疯了。 我特么那刷的是恋爱游戏的好感度,谁要恐怖游戏的好感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反正都是好感度,你将就一下。 寇冬:…… 卧槽你说话要负责任的啊,恋爱游戏和恐怖游戏能一样吗啊啊啊啊啊! —— 这一段时间忙过去了,开始开文啦~ 这篇文和之前有点不一样,攻有偏执病娇属性,请注意! 1V1! 给所有小天使一个大大的啵啵! 第2章 落跑的新娘(一) 这破游戏还能中途改分类的吗! 寇冬还抱有点希望,说:“要是我把他们好感度再降下来——” 是不是就能从这儿出去了? 游戏系统冷冰冰道:【建议玩家不要尝试类似行为。好感度过低,副本失败时会被NPC当场抹杀。】 寇冬:“……” 过高会被留在游戏里,过低会被当场抹杀…… 他有一句MMP,现在就要说!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如今接入游戏的,是他的脑电波。 如果真如系统所说,他要是任务失败,哪怕肉身平安无虞,也会因意识消失而变为植物人。 他再次打量自己的游戏面板。面板并未更改,除却日常的“进入剧情”选项外,还有“行李”、“约会”“兑换池”等功能。他点开个人属性,还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对NPC的攻略值,四个都是一水儿的接近满格,看的他头疼。 等等…… 寇冬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兑换池上。 这并不是个氪金游戏,兑换池花费的是副本任务积攒下来的点数。要是运气好,有可能会抽出针对该NPC的专属道具,触发特殊剧情。 他问:“兑换池现在可以兑什么?” 游戏系统回答:【有可能抽取到抵御NPC攻击的工具。】 这简直相当于是多了一条命,给自己加蓝啊! 寇冬眼睛微微一亮,马上追问:“用什么抽?还是点数?” 游戏系统:【是。】 它顿了顿,似乎有些诱哄意味,【玩家可以进行多次尝试。】 寇冬并不上它这当:“我现在穷的叮当响。” 没完成任务,半个点数都没,寇冬如今一穷二白。 游戏系统说:【您可以通过约会系统获取好感度。】 约会…… 寇冬心里头滋味儿有点复杂。 在之前,他一直很喜欢这个模块。和霸总一起去喝个红酒被霸总表演花式壁咚;和叔叔一块逛街被各种买衣服,更衣室里偷摸摸做点坏事;戴着口罩去偷听男神的演唱会,在演唱会结束后收到男神“看见你了,刚才那首是为你唱的”的短信;和小奶狗手牵手去海洋馆,吃冰淇淋时被对方借着擦奶油的名义怯生生偷一个吻…… 全是甜甜甜,甜的人心肝颤。 可这都特么是恋爱游戏NPC。 寇冬没法想象和恐怖游戏NPC去约会是怎么样,难道要让他们在万千观众面前表演现场掏心给大家看吗! 游戏系统似乎也很无语,【玩家所以为的恐怖游戏范畴似乎过于狭隘。】 更靠近拿番茄酱当血挤的国产鬼片。 【玩家在之前是否有过恐怖游戏经验?】 “……” 要命的就是没有啊! 寇冬喃喃道:“早知道这样,之前就先找几个恐怖游戏练练手……” 游戏系统说:【比如《亡人》?】 不知为何,寇冬忽然间打了个寒颤。好像有电流一下从头劈到脚,他的心猛地晃悠悠提了起来,连嗓音也紧绷了。 “为什么这么问?” 游戏系统说:【这是玩家所在世界最火的游戏。】 因奖励丰厚,几乎是全民游戏。要是玩的好,一夜暴富也不是梦。 寇冬喃喃说:“不……不。” 他也不知自己的抗拒究竟来自何处。身为游戏主播,经纪人曾无数次劝他改为《亡人》主播,毕竟热度高,喜欢的观众也多,比单纯的恋爱游戏更容易赚钱。 但寇冬一次也没答应过,他甚至兴不起半点下载这个游戏的念头,在街头看见《亡人》的海报都要穿过马路,离得远远的。 游戏系统沉默下来,半晌后,才有新的提示浮出: 【请玩家做好准备,即将进入第一个副本。】 【副本一:落跑的新娘。】 【任务:避开新郎,在婚礼结束之前,成功逃出古堡。】 【请玩家躺下,十分钟后,副本开启。】 寇冬硬着头皮,在四个NPC的注视之中又躺下来了。他掀起被子盖住自己,身子却还有些微微颤抖。 他忽然感觉到了抚摸。 不知是哪个NPC,正隔着被子轻轻抚触他,从头到脚。 那动作无疑是温柔的,好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的珍宝。 寇冬忽然有了呕吐的冲动。 不对! 这不对,他分明关闭了感官,这动作已经算是亲密,怎么会—— 更多的手搭上来。有冰冷的吐息隔着被子喷洒进来,就停留在他的颈窝。那些目光贪恋地围绕着他,纤长的手指慢慢勾勒着被中生人的轮廓。 从头。 到脚。 他们注视着他,仿佛沙漠中的旅人看着唯一一瓶救命的水。 那目光温柔又凶恶,温柔的想融了他,又凶恶地想撕破他的喉咙。 就在寇冬看不到的这时候,原本的恋爱游戏的logo从右下角一点点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鲜红的纂体:亡人。 这两字不过微微一晃,转瞬也消失了。 “记得要逃出去啊,我的宝贝——” 有声音温存地说。 “不然,你就要成为我,永恒的新娘了。” —— 眼前猛地一黑,紧接着又是一亮。 他好像在辘辘行驶的马车里,车子停下来,有人与他道:“请下车吧,少爷。” “……” “少爷?……少爷?” 寇冬几乎是强逼着自己掀起了眼皮。他从晃动的车帘间看到了古堡高耸的塔尖,连绵的冷杉丛与铁栅栏将它紧紧包围,只留出一条窄窄的小道,堪堪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行。 如今他坐着的车,正是从这小道上驶来的。 “您该进去了。——您不该让大人等太久。” 有谁轻轻搀扶着他,不容置疑地将他往古堡中带去。脚下是松软的地毯,靴子尖几乎要没在里面。 说是要举办婚礼,这里未免太过冷清。大厅里没摆什么花束,只有高高的一把椅子隐在窗帘投下来的阴暗里,有身影就在那椅子后站着,背对着寇冬。 似是听见了动静,他侧过了头,淡淡道:“回来了。” “回来了?” 有另一道声音欣喜地说,随即从台阶上响起了脚步声,靴子被踩得咯吱作响。寇冬抬头一看,登时一阵牙疼—— 是小奶狗。 再一看窗前站着的那人的脸,这牙疼就变为战栗了—— 卧槽!是叔叔! 寇冬对叔叔这个角色印象特别深,这人物设定相当奇特,基本上可以说是冷硬不吃,一双眼睛又黑又深,冷冷地瞥过来看人,都能看的人打哆嗦。 寇冬在别的NPC那儿都没翻过车,唯独这个,接连翻了两次,差点儿打出来代表BE的囚禁play结局。 开局就是两个难搞的NPC,寇冬感觉心里有点慌,勉强道:“嗯……” 他其实不是很想回应。 小奶狗忽的靠得近了些,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擦。 “哥哥……你出了好多的汗。” 他神色隐约有些担忧。 “你哪里不舒服?” 能有机会逃离开他俩,寇冬脚踏四条船铁索连舟的演技又活过来了,镇定地微微白了一张脸,身形也是一晃荡:“我想回房休息一下。” 出乎意料,两个NPC居然都没有反对。小奶狗体贴地说:“三天后就是婚礼了,哥哥的确该好好休息。” 寇冬心中一紧,再看右上角,果然瞥见了一个刚刚出现的任务倒计时。 三天。 他不动声色地试探:“时间恐怕有点紧张,我想改一下婚礼的日期。” 面前的小奶狗一下子变了脸,虽然仍是笑着,可那笑意却全然没有之前鲜活了。 纸糊的一样贴在脸上。 “怎么,”他将手上的手套慢慢褪了下来,“哥哥是后悔了,不想做我的新娘了么?” 寇冬这才知道谁是新郎官。他看到小奶狗的好感度开始突突往下掉,道:“不,我只是想好好准备。” 小奶狗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将那一双雪白的手套戴上了。手套扯过手背,寇冬隐约瞥见他手上有一闪而过的痕迹,像是刺青。 “哥哥该早说……” 他的指尖隔着那一层薄薄的手套,近乎依恋地磨蹭着寇冬的手指。 “我啊,最喜欢哥哥了。” 寇冬:“……” 他忍不住对游戏系统说:“这要是之前,我就觉得甜了。 可惜这会儿,他只能觉得汗毛倒竖。 小奶狗让开了路。 他的呼吸是冰冷的,笑起来却眉眼弯弯,好像从头到脚都洋溢着蓬勃的青春的气息。 “上去休息吧,哥哥。” 寇冬应了一声,沿着楼梯一步步向上走,忽然听到小奶狗又喊了他一声。 “对了——” “外面有野兽,天黑之后,哥哥就不要再出门了。” 寇冬眉头微微一蹙,站在楼梯上望他,却瞧见他将方才抚过寇冬额头汗珠的手指放进嘴里,舌尖绕着圈儿舔舐着。 “不听话的话——” 他轻柔地说,眼睛里的光却近乎是欣喜的,仿佛预见到了什么让人喜悦的结局。 “会被野兽吃掉的。” 这句话好像是个引子,紧接着,寇冬便从敞开的大门处看见摇摇欲坠的鲜红落日,它在地平线上挣扎了两秒,旋即终于不堪重负,彻底隐在了冷杉林的顶端。 天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奶狗:嗯,不听话的话,会被我吃掉的。 (忽然开心) 第3章 落跑的新娘(二) 副本里的天似乎黑的格外早。 古堡中的烛台一盏接着一盏被点亮,沉默的男佣将寇冬带到了楼上的房间,里头燃着昏暗的烛火,鲜红的帷帐下是一张松软的床。 寇冬几乎是一挨着床便睡着了。男佣见他闭上眼,便吹熄了烛台,静悄悄掩上房门。 房里头只剩下寇冬一个人。 直到耳边寂静一片,他才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晚上不活动自然是不可能的。他只有三天时间,白天始终都处在两个NPC的严密监管下,根本不可能有逃出古堡的机会。光是想想那两个NPC,都让寇冬头疼。 那么夜晚…… 寇冬站在窗前,将厚重的窗帘拉开了。目光所及之处,是几乎望不到边的冷杉林;只有仔细看,才能从那阴暗的树丛里头辨别出铁门尖尖的顶端。 他得逃出那里才行。 寇冬休息的房间是在三楼。他在房间里翻找了一遍,并没发现半点对他有用的工具。床单被褥都是娇贵的丝绸,美则美矣,却根本不可能禁得起他的体重,无法系成绳子,教他从窗口悬挂下去。 除此之外,这房中便全是四处摆着的花——这花摆放的到处都是,甚至他枕下也铺着厚厚一层,泛着奇异的糜烂味道,挤压出殷红的花汁。 寇冬这才发觉自己手上也染上了花汁,应当是在搜寻床时沾上的。他沿着墙根又细细搜索了一圈,终于在柜子与墙壁的缝隙里头摸到了一块不太正常的凸起。 把那一张墙纸撕开,后头藏着半张纸。 寇冬把纸张展开了,侧身将蜡烛也点亮。他坐在床头,看到纸上凌乱的字,像是谁在无比慌乱中匆匆写下来的: “恶魔们觊觎美丽的皮囊,并将它作为自己最珍贵的收藏。 异乡人,被珠宝掩埋着的下头……” 下半句笔迹愈发难认,寇冬得费点劲儿才能辨别出来。他用手比划着那些笔迹延伸的方向,忽的一个哆嗦,隐约觉得不对。 他把烛台举起来,猛然移向了他始终没有注意过的一面墙。 墙壁上悬着几幅画,像是小奶狗父母的肖像。寇冬仔细打量他们,这对贵族夫妇被包裹在满是褶皱与花纹的袍子中,厚重的假发下是两张惨白的脸。 乍一看,没什么特殊。 寇冬沉默了会儿,慢慢将手中的蜡烛灭掉了。房间又重新陷入黑暗。他却没坐回到床上,只站在侧面柜子后,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那两幅画像。 片刻后,画像上的黑瞳仁忽然动了动。 它们在画中人的眼眶里转了转,四处搜寻,似乎没有发现隐藏起来的寇冬。 这动作相当细微,若不是寇冬一直盯着,几乎都要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 等寇冬再去留意细看时,那里只剩下四个空荡荡的小洞。 刚刚贴在后面的眼睛,不见了。 寇冬立在柜子前,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捏紧手中的纸,先向袖子中塞。随后动作一滞,犹豫了下,仍将纸张藏回了轨之后的夹层,这才躺回床上。 还没等他拉起被子,门上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叩响声。 笃,笃,笃。 声音单调又乏味,外头的人语气里却含着笑意。 “你在里面吗,”他轻轻地说,“我的哥哥,我的新娘?” “……” 寇冬心狂跳起来,他侧过脸,没有回答。 小奶狗第二次敲响了房门,声音里似乎满带喜悦。 “你在里面吗,”他重复问道,“我的哥哥,我的新娘?” 这一次仍然没有人回答,于是他推开了房门,大步走了进来,直奔大床。他的眼睛在黑暗里头熠熠闪光,写满不可言说的兴奋,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摸床上—— 寇冬忽然出声道:“你找我?” “……” NPC的动作停滞在了空中。 “哥哥……”他慢慢地说,“原来你在啊。” 这一声里头满含失望,他舔了舔嘴唇。 “我还以为,哥哥不听我的话……” 寇冬不动声色:“我只是睡着了。” 他探寻地看着眼前人,道:“但你现在把我吵醒了,我睡不着了。” “这样吗?”NPC说,神色有点儿焦急,“我让人给哥哥送杯热可可?” 寇冬截断了他的话,“你带我在附近走走吧。” 他说完这句,便紧紧盯着小奶狗的脸。 窗帘被拉开了,房间里头有一层黯淡的光。NPC的唇角勾了起来,缓缓地说:“不行哦。” 这一句并没出乎寇冬的意料,他盯着小奶狗。 “夜里出门的话,可不是乖孩子,”小奶狗的吐息有些凉,手指抚摸着寇冬的脸侧,近乎迷醉,“况且哥哥这么好看,要是被发现了的话……一定会被拉到哪个角落灌满的吧?” 寇冬微微打了个哆嗦,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攻略的小奶狗能说出来的话。 尤其是说出来后,小奶狗还一脸向往,好像巴不得寇冬刚刚出了门被他逮住…… 寇冬:“……” 这个NPC,一直以来在设定里都是又纯又甜的,单纯的要死,又跟块奶糖似的甜滋滋黏人。玩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就叫奶糖精。 换成别的,寇冬还真不敢这么试探。 可现下,奶糖精都快变成芝麻糖精了。 ……瞅瞅这破游戏,都让NPC崩成什么样儿了! 寇冬痛心疾首。 他好像这会儿才明白,落在NPC手中到底会是个什么下场。这群对他好感度接近满格的NPC,能当场把他吃了。 他一个恋爱游戏实况主播,到底为什么要遭遇这些?!! 寇冬绝口不再提夜晚出去的话了。这让小奶狗看起来挺遗憾的,半天才站起身,道:“那哥哥休息吧。” 寇冬把脸埋进被褥里,心想,他要是能睡着才是见了鬼。 他对系统说:“他说的灌满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可是有节操的游戏主播。” 不可能在游戏里卖肉的! 游戏系统:【请玩家自行考虑。】 “是假的吧,”寇冬心存希望,“这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啊,你们不怕被举报?” 游戏系统一如既往地死人脸,连标点符号都没变,【请玩家自行考虑。】 寇冬怒了。 “把我拉进来还不和我说清楚,再不说我投诉了啊?” 这回,系统终于换了句话,【如果玩家对游戏内容有所质疑,建议您在退出游戏后拨打我们的客服电话。】 寇冬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 这特么说的是人话吗,退出游戏后拨打客服电话——那也得他退的出去才行啊! 偏偏他这会儿还是唯一的玩家…… 寇冬头秃。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只需要躲开新郎。避开小奶狗一个人,这问题还不算大,规划好逃跑路线并不是不可能。 要是再加上个NPC……那他才是真的要死。 寇冬梳理了下目前的情况,夜间若是点了光,就会引来眼睛暗中窥视。 如果眼睛没看到他,小奶狗马上就会来找人。 这基本上也就断绝了他在夜晚照明的可能。 如果说要摸黑行动…… 寇冬思忖了会儿,到了天亮,先将那半张纸又掏出来看了。 “异乡人,被珠宝掩埋着的下头,白骨已堆积成山。 糜烂的花,腐败的草。 夜的尽头,主的审判终将来临。” 寇冬没想出什么线索,只得把这几句背下来,又将纸塞回去。这个选择是正确的,因为男仆在到来之后为他更了衣,翻遍了床铺,倒像是要找出点什么。 但最终什么也没有找到,男仆只得将他带出去。 走廊上,寇冬问:“我左边房间住的是谁?” 他说的是那个有眼睛窥探的房间。 男仆尽职尽责地领路,回答:“那是您与大人的婚房,目前没有人住。” 他脚步一转,伸手道:“您请。” 寇冬往里头走,看见的是一张摆满食物的长桌。如今桌边只有两个人坐着,一个是叔叔,另一个就是小奶狗。 桌边只有三张椅子,除了他们坐的,只剩下一张空着的。 位置在他俩正中间。 寇冬:“……” 他能选择坐地上吗? 他站在原地没动,小奶狗一抬头倒先瞧见了,笑吟吟冲他招手。 “哥哥快来!” 寇冬腿肚子感觉有点儿抽。他永远无法忘记,他是因为脚踏四条船才引起NPC黑化的。 这会儿就坐在俩黑化的NPC中间…… 寇冬勉强说:“我不饿。” ……看着你俩,我实在是吃不下啊。 叔叔NPC也侧过了头,被他看一眼,倒好像是一头栽进了雪堆里,惹得人浑身一激灵。 “坐下吃饭,”他淡淡道,“吃完后,会有人把婚纱送来。” 寇冬:“……?” 寇冬的脸上慢慢显出了迟疑之色,道:“你说婚纱——” 是我听错了吗?应该是礼服吧? “自然是婚纱,”小奶狗笑起来,“第一眼看哥哥,我就在想象哥哥穿上婚纱的样子了——呐,我待会儿是可以跟去更衣室的,对吧?” 后面这句却不是问寇冬,而是问叔叔的。 叔叔洁白的餐巾在唇角微微一按,方才回答:“可以。” 小奶狗小小地欢呼一声。 叔叔方才把后半句补全了,不紧不慢道:“我也会去。” “那是当然,”小奶狗说,“毕竟哥哥是我们的新娘——” 寇冬:“……?” 寇冬:“……??” 寇冬:“……??!!!!” 他眼前猛地一黑。 哦呵。 天要亡我。 第4章 落跑的新娘(三) 他说话声音都打颤了,“……你们的新娘?” 卧槽,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小奶狗抬头望着他,神色似乎有点不解,道:“你怎么了?哥哥,你不是知道的吗?” 寇冬:“……” 卧槽,我该知道什么! 他捏着叉子,心里悲伤的一批。 他太难了。 这难度对于一个恐怖游戏新手,可算不上友好…… 寇冬有点希望这顿饭永远也别吃完。可惜两边坐着的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甚至和和睦睦讨论起了他的婚纱的款式。寇冬听着小奶狗与叔叔议论头纱长度到底是要到哪儿,一时间感觉自己的后头都有点儿嗖嗖冒凉意。 一个也就算了,这可是俩。 俩! 寇冬自认为不是个渣男,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感情干净的像张白纸,从意外失去记忆回到社会后,从来没有和任何男人或女人发生过感情纠葛。 真要说做的不同寻常的事,顶多也就是当了个恋爱游戏主播,在直播间里为大家表演花样攻略小哥哥。 游戏里的寇冬远比平常放的开,依照直播间观众的话来说,就是又纯又浪。他生的一副好样貌,眼尾下垂,瞳仁黑亮,看着人时总透着股天然无辜的意味;这长相让他撩起人来容易的多,获得观众好感也容易的多。 毕竟现实生活是如此困难,游戏里大家更想看两个颜值爆表的人凑在一块儿搞甜甜甜甜甜——的恋爱。 最好还是让人脸红心跳的那种。 寇冬原本只想攻略一个NPC,可紧接着就有观众用打赏和订阅鼓励他: “搞叔叔啊!必须搞叔叔!” “小奶狗怎么能放过?” “男神也可以呜呜呜,想看我寇神被所有人现场弄哭……” “……” 总之,在观众的不懈热情下,寇冬最终在游戏里卸掉了一部分节操,义无反顾、一气呵成地,攻略了四个。 但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四个人都会报复在他自己身上。 这感觉…… 寇冬被夹在两人之间,如坐针毡。两位NPC探讨完婚纱,还为他布了菜。左边端汤,右边倒水。 寇冬硬着头皮,杯子和碗里都喝的一干二净,愣是喝出了悲壮感。 他实在是没这个胆量厚此薄彼,只好把渣男名号坐实了,一视同仁,给两人各喂一颗甜枣。 “谢谢你的水。” 这是对小奶狗说的。 “汤很好喝。” 这是对叔叔说的。 这甜枣喂得显然有效,叔叔神色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他伸出手,将餐巾细致地垫在了寇冬的餐桌下,帮他铺平。 “慢些吃。” 他低低道,盯着寇冬吃饭的模样,倒像是饶有兴致。 寇冬的动作一顿,立马默默加快了速度——被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倒不像是这餐桌边坐着的人,而像是盘中餐了。 他实在是担心,吃到一半自己就会被端上桌。 饭后果然去试了婚纱。两位新郎还想跟着入更衣室,被寇冬强行拒绝了。 为了避免这危机,寇冬连脸面都不要了,跟两位NPC撒了娇。 “会不好意思……” 他低低道,手指好像是怯生生的,偷偷抓住了叔叔的一点衣摆,晃了晃。 他心里头精明的很,知道谁才是说话管用的那一个,所以只冲着叔叔去。 好歹也是攻略完了的NPC,不至于连这一点面子都不卖给他吧? 这一瞬间,连游戏系统都有点卡壳。叔叔垂下头,定定望着他,直到寇冬觉得自己像是要被这样灼烫的眼神看穿了,小动物似的直觉又重新竖起来,下意识要将手收回去——叔叔方才按住了他那试图逃离的小拇指,淡淡道:“害羞?” “……” 害羞个鬼啊! 寇冬心里头万马奔腾,面上仍然绯红一片,仿佛当真是个纯洁、不知世事的处子新娘。 他垂着头,忽的感觉面颊上被只冰凉的手微微一掐。 掐的他一愣。 “那便自己进去吧,”叔叔收回手,声音仍旧是不紧不慢,比起小奶狗,他更像是个天生的绅士,仿佛高贵两字生来便刻在骨子里,“别打歪脑筋,换了便出来。” 寇冬心中一喜,连忙应了。 “我会尽快!” ——那才怪。 进去后的寇冬首先将更衣室搜了个底朝天。更衣室狭小,没有窗户,他只在地毯下搜出了一枚铜钥匙。钥匙看着并不大,样子精巧,上头还镂刻着细细的花纹。 寇冬将钥匙藏起,刚刚好听见外头佣人敲门。 “少爷,”男佣道,“是否需要我帮您?” 寇冬说不,他一个社会主义接班人,总不会腐败到衣服都没法自己穿,“我自己来!” 男佣于是等在门口,静静候着。没过一会儿,里头的少爷又慢慢将脑袋伸出来了。 “你还是帮我一把吧,”他垂头丧气道,“我不会穿……” 这裙子,提留起来感觉比他还重。 两位新郎的唇角都有了浅淡的笑意。 被勒的几乎喘不过气后,寇冬终于可以从更衣室里出来了。 婚纱很美,洁白的头纱与宽大尾摆足以让任何一位新娘欣喜若狂。 只可惜寇冬并不包含在这个范围内。 为他量身的裁缝就站在一旁,低声赞叹:“您真是适合这样的颜色……”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美的新娘。那属于东方人的眸色和发色衬得皮肤格外洁白细腻,象牙白的丝绸把他裹得仿佛从雅典神庙中走出来的神女。寇冬又不是那种健壮身形,腰肢也纤细。饱满的后摆轻而易举勾勒出他细细的腰线,他被裹在这圣洁的婚纱里,只从飘荡的蕾丝缝隙中透出朦朦胧胧的皮肤。 他站在那里,好像被裹在云雾中的一轮皎月。 纵使裁缝看过许多新娘,也不由得失了神,睁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他,反复赞叹他比寻常人更细嫩的皮肤。 “您是上帝真正杰出的作品……”他喃喃道,低下头去亲吻寇冬的裙角。 这动作让寇冬心中微微一紧,隐约觉着有些过于亲密。他扭头去看两个NPC,却瞧见NPC面上神色淡然,竟像是全然没看见裁缝越靠越近,甚至连脚步也未曾动一下。 寇冬蹙了蹙眉,隐约觉着有些不对。 他并没立刻将疑惑说出来,只是观察NPC时,比起平常更为细致。 小奶狗忽然揉了揉鼻子,脸上泛起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干什么啊,哥哥,”他腼腆地说,“不要一直看着我……” 寇冬:“……” 他震惊地扭过脸,想喊人来看戏精。 卧槽这个人装纯的太像了,是忘了谁昨天还张嘴闭嘴就是灌满了么! * 白日收获并不算多。寇冬在管家的陪伴下,只能借消食名义,草草将这古堡走了一遍。古堡中三处塔楼,接近两百个房间,无论从外看还是从内看,都是一样的壮阔宏伟。 只是被包裹在这无穷无尽的冷杉林里,好像连城堡也一并染上了冷气,没有半点人味儿。偶尔遇上两个佣人,皆是形色匆匆,只来得及低下头和他们简短打一声招呼。寇冬扭过头看时,只看得到旋开的裙摆,这些佣人们小跑着上楼,连正眼也不敢看他。 管家解释:“还请少爷见谅,他们是在忙您与大人的婚礼。” 寇冬听见婚礼两字,就胃疼。 他心中转着各种想法,忽然见身旁管家向他靠近了步,关切道:“您是否有所心事?” 寇冬对这个管家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在第一天到达时,是管家将他领进来的。 除此之外,管家更多时候只是在身后沉默地站着,好像是游戏里头的背景画儿。他甚至没想到,管家这个NPC居然还会有其它的台词。 寇冬摇了摇头。管家的声音愈发柔和了,好像是和着蜂蜜的糖水,泛着蛊惑的意味,“少爷,您大可都对我说。这世上,绝不会有谁比我更忠心耿耿。” 甜蜜的誓言一个劲儿从口中吐出,他道:“我甘愿做您膝下的一条狗,为您献上我的生命和我忠诚的灵魂。求您信我,求您用我——” 寇冬抬起眼看他,在他眼睛里看到了蓄积着的火光。这光芒,他在小奶狗和叔叔的眼中也看到过相同的。 ……很好。 他干巴巴地想,这才第一个副本,都是第三个了。 妹的,他该为自己的魅力感到骄傲吗? ——可都是恐怖游戏NPC为了他前仆后继,寇冬又莫名觉着心里不是滋味儿…… “你想要我如何用你?” “随您所愿。” “若我想要天上的星星呢?” “我为您去摘。” “若我想要水面上的月亮呢?” “我为您捧起来。” “——若我想要逃出去呢?” 寇冬忽然站住了脚步。他站在台阶上,玩笑似的看向管家,“若是我不想嫁给他们呢?” 管家仍然背着一只手,向他施了一礼,再抬起头时,那双眼睛熠熠发光:“我会帮助您逃出去。” 在寇冬看不到的背面,他拿着怀表的那只手却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若是寇冬看见了,他就能分辨出来。 那不是害怕,担忧,那是兴奋……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甜美柔滑。 “您需不需要,我帮您逃出去?” 与此同时,游戏弹出了新的选择。 【面对NPC的请求,你:A:答应。B:不答应。】 【请注意,每一次选择,都将影响玩家的最终结局。请玩家慎重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我本不是个渣男,奈何局势所迫…… 第5章 落跑的新娘(四) 这无疑是个强有力的诱惑。 寇冬如今的情况近似于孤立无援,单靠他一人,想要逃脱掉两个NPC的监视,在婚礼到来之前逃出古堡,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跟地狱级难度也差不多了。 如果有熟知古堡中情况的管家帮忙,行动便毫无疑问方便很多。有人帮忙掩护,成功的概率也会变大不少。 管家捏着怀表的手越来越紧,温和的脸上现出更深的笑意来。他声音那么轻,那么柔,简直像是在情人耳畔喁喁耳语:“怎么样?” 他神情微微露出笃定,轻轻一捏怀表边缘,就从那金怀表中探出一根细细的、锋利的银针来。针头泛着点不同寻常的寒芒,管家背着手,直直地望着面前人,等待着他口中给出答案。 他只需要一个好字。 只要一个轻飘飘的“好”,就能把这人永远留在这里—— 寇冬也望着他,半晌后倏的一勾嘴角,“不。” 管家的笑意僵住了。 他英俊的脸上好像露出了些阴沉,倒仿佛掩饰不住心内的失望。 “您为何如此说?”他道,“我对您是忠心耿耿,期望您能信任于我……您为何不信我?” 寇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猝不及防向他抛来了一个新的,“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管家一怔,下意识将手向背后又藏了藏。只是这个动作后,他立刻察觉出了不对,微微眯起了眼。 寇冬站在他的对面,不可能看得到他背后拿着的东西。 但这一句,竟将他的心思诈出来了。 对面的少年仍然站着,瞳仁又黑又亮,无论怎么看人,看起来都是副无辜脸。 只是嘴里吐出的话,和这张脸不太相称。 “忠心耿耿?”他轻轻笑道,“嗯?” “……” 管家咔哒一声将金怀表合上了。 他没露出被揭穿的仓皇,反倒笑得更深了,轻轻道:“您比我想象中,还要适合这里呢。” 寇冬的眉头皱起来了。 这句话说的并不让人舒服,倒好像是在说,他就该留在这里。 寇冬沉默了会儿,忽然问系统:“我可以尝试新的玩法吗?” 新的玩法? 什么新的玩法? 游戏系统不太理解他这句话,半天才回应:【玩家可以自行探索。】 寇冬的心放下来了,随后努力眨了眨眼,忽然哽咽了一声。 游戏系统:【……?】 管家:“……?” 他们都是懵逼的,看着刚刚还正常的很的人这会儿突然就蹿了,跟个兔子一样跑的飞快,冲下楼就打开了书房的门。 NPC叔叔就在书桌后坐着,面容沉静。寇冬冲到他面前,不管不顾先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他哽咽着,低声道:“大人……” 叔叔蹙了蹙眉。 少年跪坐在地毯上,将头靠过来,柔柔地靠上了他的膝盖。神态那么柔顺自然,倒好像是做了许多年。 隔着一层衣服,NPC仍然觉得底下的皮肤被那几滴眼泪灼的疼痛。 他眉心皱的更紧了些,沉声道:“喊教父。” 寇冬这才知道这身体和叔叔NPC的关系,卧槽,居然还是他教子! 这游戏是不是有点儿刺激过头了? 对自己教子抱有非分之想,难怪要沦落到和小奶狗一块儿娶他,不然名义上也说不过去…… 他面上没显示出来,挺乖巧地改口叫了一声,眼圈泛着嫣红,好像下一秒还要往下掉珠子。 教父的手将他的脸托起来,指腹擦拭着他眼下。那手上戴着一颗镶嵌了蓝钻的扳指,偌大的钻石折射出幽幽的光,衬得那泪痕愈发明显了些,竟也像是会发光的。 “怎么?” 这一声问的,比先前柔和的多。 寇冬低声说:“只是被吓到了……” 他这情态,倒当真像是个向新郎撒娇的新娘。 教父问:“被什么吓住了?” 寇冬等的就是这句。他脸上现出犹豫踌躇之色来,还像是有些羞耻,眼睛望了望满心茫然跟在后头进来的管家。 随后嘴唇一咬,仿佛下定了决心。 “教父,”他小声道,“管家他……” 两人都看着他。 寇冬终于把后半句话吐出来了。 “管家他,好像对我意图不轨……他刚刚竟然怂恿着我逃婚!” 游戏系统:【……】 管家:“……” 教父:“……” 三个NPC愣是被他这一句弄得集体卡住了。 见鬼的意图不轨——虽然管家的确有这个意思,可寇冬找一个NPC告另一个NPC状的操作也太骚了点吧? 他不怕这些NPC都是一帮的?而且你特么的确是要逃婚啊! 更别说管家挖的坑,寇冬还没往里面跳,这会儿可好,居然还反手给管家挖坑…… 游戏系统心情复杂。 直到这时它才想起来,寇冬原本可是个恋爱游戏实况主播。 之所以能一口气攻略四个NPC,靠得就是这装无辜装茫然装小白花的神演技…… 一旦演技回归了,基本上就要开始玩各个NPC了。 教父也未预料到他这石破天惊的一句,沉默半晌后,方微微一笑。 “你想要怎样?” 寇冬又向他的膝盖上趴了趴。 “教父,”他轻轻地道,声音好像都是甜的,能从字里行间滴出蜜来,“我怎么会逃婚呢?我想守在您身边,可总有有心人说出这些闲话……” 即使是NPC,也要被他的话哄的心花怒放了。 更何况是教养他许多年的教父。 教父摩挲着他的耳侧,不紧不慢道:“聪明孩子。” 寇冬心中一颤,隐约觉着自己像是被对方看透了。 他在这个人面前就像是透明的,能一下子被从头看到脚,连转着的小心思都了解的清清楚楚。 “我会让他走,”教父唇角依旧微微勾着,慢条斯理道,“今夜便走。” 今夜…… 寇冬轻轻吸了一口气,眼睛却愈发亮起来。 “是,”他低声说,“谢谢教父。” 游戏系统看到了他眼中的亮光,终于明白了寇冬的算盘。 【玩家是想借机逃出去?】 “什么逃出去,”寇冬反驳他,“不要乱说……” 他微微笑起来。 “我只是想,出去送送管家而已。” “毕竟,他帮我铺了这么好的路。” 这一晚无疑是个好机会。 寇冬已将这古堡大概转了个遍,却从没有机会到冷杉林去看看。城堡前后的门都在锁着,铜制的大锁沉甸甸,将即将成婚的新娘与新郎一同困死在这栋高大阴冷的城堡里。 管家如果要出门,这些门自然会打开——运气好的话,寇冬还能发现安然无恙穿过冷杉林的路。 毕竟,小奶狗警告过他,外面会有吃人的野兽。 寇冬不觉得那是真正的野兽,也不觉得这个吃是普通意味上的吃。他想要避开,就必须将每一步都走好了,踩实了。 不然,一步踏错。 他便真正要落进NPC的怀抱了。 * 寇冬这一晚没有点灯。 他用毯子堆出了粗略的人形,随即悄无声息拉开门,小心地沿着侧面楼梯上去。上面塔楼的侧面是管家的房间,他白日里悄悄去过,仆人的房间都没有锁。 走近时,果然有昏暗的光亮着。 寇冬缩到角落,并不随意张望,只等着管家出来。 这时的古堡静极了,没有半点声响。寇冬腿蹲的有些麻,微微起身调换了下姿势,改了个着力点。 也就是这一瞬间,他忽然听见了一种古怪的声音。 “吱——” “……” 那声音,好像是刀穿过了有阻隔力的皮肉,穿透紧密的肌肉组织,紧接着停滞在了那里。寇冬因这一声响汗毛倒竖,他沉默半晌,缓慢靠近了些,朝着那门口走近了几步。 声音更清晰了,仿佛有个屠夫正在屋里一刀刀不紧不慢地划开肉皮。 寇冬的手心出了薄薄的汗。 他犹豫片刻,终于到了门前,轻轻地探过头,向着房间中看去。 门并没有关严。仆人是不能算人对待的,他们的房间都开着,方便随时起身为主人服务。 烛光昏黄,就在那床铺上,坐着他白日见过的管家。 管家的长腿耷在床侧,他手中拿着一把精巧的银剪刀,正在裁剪什么。 他的脸上现出深深的笑。 “我换上它,”他低低道,“我换上它……” 寇冬忽然感觉到一阵恶心。他看清管家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了,那竟然是一颗人头。 他向后猛地退了一步。 管家丝毫也没有察觉。他始终挂着笑,又穿针引线,耐心地缝制那一颗人头。他把人头和剩下的躯干连接好,这才缓缓脱去自己身上这一层皮子,脱的嘎吱作响。寇冬看到了什么白花花的东西,散落了满地。 “……” 就在这一瞬间,寇冬恍然惊觉,这一身皮肉下头,根本不是什么骨架。 竟全是填充着的羽毛! 这不是什么人,这是个彻头彻尾的人偶! 他听到细碎的响声,这人偶又自己穿起了新的皮子,套回了管家的衣服。它满意地调整着手的方向,试探着张开嘴,道:“大人,大人——” 随即,它猛然弯下腰,就朝着门那边、寇秋所在的位置,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人,”它甜滋滋地说,“我说过的——” “我将永远对您忠心耿耿。”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你这个新玩法比我想象的骚啊…… 寇冬:那是你没有看过更骚的。我先问一下,如果两个NPC打起来,用我负责吗? 第6章 落跑的新娘(五) “……” 寇冬的头皮好像一下子炸开了。他抬脚又向后退了一大步,眼睛却情不自禁仍旧望着房里。房间中的管家已经穿好了新的皮子,又成了崭新的、与之前全然不同的人,它扭动着自己的四肢,里头羽毛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颈部的线头被衬衫完全盖过去了,领结也戴的板板正正。 袖口的纽扣挡住了剩下的连接处。 它从胸前的口袋中又掏出了那块金怀表,啪嗒一声打开表盖。 “到时间了,”它不紧不慢道,嗓音轻柔,倒像是在情人耳畔低低耳语,“又到了该为少爷盖被子的时候呢。” 说完,它当真抬起了脚,迈动了脚步。 “……” 这一瞬间,寇冬心里头万头神兽奔腾,差点儿对游戏系统爆脏话了。 “卧槽,你们游戏里的人偶都这么敬业的吗!” 游戏系统:【请玩家注意措辞,NPC是为玩家服务。】 “……” 并不想要这种服务好吗! 谁特么需要一个恐怖游戏的NPC大半夜来给自己盖被子! 管家一步步朝着门口走来。许是因为刚换了新的皮囊,他的步伐算不上大,仍然有些踉跄,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寇冬不敢尝试撞上他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扭头就往回跑。 这条走廊并不算长,好在寇冬的身体素质也算不错,几步便奔到了楼梯尽头。可与此同时,他忽然看到楼梯下也有缓慢上移的昏黄烛光,蜡烛的影子在墙上跳跃着。 寇冬从扶手的间隔里看清了脸,居然是手中提着生火用具的男仆! 看这模样,倒像是刚刚修整完古堡中的壁炉…… 寇冬的脚步一顿,飞快地转了个弯。他此刻什么也顾不得,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管家已经踱步出了房门;前面男仆也一步步拾阶而上,向着休息的房间走来。前后无路,寇冬只得一把拉开最近的一个门,飞快躲了进去。 他将门轻轻关严实,立即屏住呼吸立于墙角,紧紧贴着墙根。 外面的男仆已经上了台阶,恭恭敬敬道:“罗斯管家。” “嗯……嗯。” 管家的声音仍旧有些怪异,像是不怎么适应这具新身体。寇冬大气也不敢出,听着管家就隔着这一层薄薄的门板问:“怎么才回来?” “大人房间里的炉子出了问题,”男仆回答,“我不放心,又去看了看。” 管家又问:“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人?” 男仆:“我没有看见。您看到了什么人?” 寇冬心跳的更猛烈了些。他没有说话,手却紧紧抓住了门把,预备着抵抗突如其来的进攻。 “没有看见,”管家遗憾地重复,“没有看见……” 寇冬突然看见了一双眼睛。那眼睛就靠在门缝处往里张望,湛蓝的瞳孔在眼白里转了一圈,在这间房子里搜寻。可他并没有发现角落里的少年,再挺直身来时,管家的喉咙发出了咔咔哒哒的声音,仿佛发条在旋转。 “让他跑了,让新娘子跑了……” 他轻轻地笑起来,这笑在不见五指的夜色里单调地回响着。旋即,门口传来两道脚步声,这两人再没有任何对话,径直朝着自己的目标方向去了。 寇冬微微吐出一口气,知道自己暂时逃过一劫。直到这时,他才有时间抬眼打量自己临时躲进的这间房。 房间很小,眼睛习惯了黑暗后,慢慢能分辨出屋内物品的轮廓。 普通的床、柜子,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家具。寇冬看见了很奇怪的东西,上手摸了才知道是卷尺。 他心中一动,想起白日来为自己测量身形的裁缝。走到床边看时,果然是裁缝。 城堡中的所有人里,只有他一个人留着这样的胡子。 寇冬屏着呼吸,在房中待了又待,侧耳分辨着。 半晌后,说不出是放松还是紧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听到任何呼吸。 裁缝躺在这里,更像是一件死物,一张摊开的人皮。没有温度,没有气息,不过是一个冷冰冰的、逼真的人偶。 是了。 不然,依照教父的占有欲——寇冬无法想象他会允许这样低贱的人亲吻自己的裙角。 原来,只是一群行尸走肉。 那这古堡里,又有多少个这样的行尸走肉? 寇冬站在原地思忖了会儿,忽然扭转过身,打开了角落的衣柜。柜子中满满当当挂着什么,倒像是一件件白色衣服,有大有小,上面还缀着毛领,倒也极适合裁缝的身份。 可寇冬却忽然伸手去摸那些衣服。这一摸,他手心都沁出了汗。 那材料滑腻极了,从他的指腹上滑过去,不太像是纺织材料。 倒像是…… 寇冬抿紧嘴。 倒像是碰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皮肉。 他忍着恶心拉起一条袖子,果然是人的手臂。方才管家所穿的皮子,如今就这样一件件被人摆挂在这里,像是裁缝悉心缝制出来的工艺品。 ——等等,说不定还真是人悉心缝制出来的工艺品。 寇冬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随即问系统:“游戏有什么法律法规的限制吗?” 游戏系统:【只要不被新郎抓到,其余的请玩家自行摸索。】 寇冬点了点头,闲聊一样说:“这么说,我杀个人放个火,也是没事儿的,是吗?” 法治社会待久了,他真怕这么玩自己会被抓去坐牢。 游戏系统:【……???】 放火? 它隐约感觉有哪里不对,可还没等说出来,寇冬已经又拉开房门,往管家屋子里头去了。 管家是独自下楼的,烛台还在房间中放着。烛火没有灭,烧得劈啪作响。 寇冬捏着烛台,喃喃道:“也不知道人皮好不好烧……” 游戏系统:【??????】 它的问号都要从空中冒出来了,目瞪口呆看着寇冬把窗帘剪了,跟床单一起粗暴地堆了堆,旋即抱着又往裁缝屋中走。在系统近乎诧异的注视下,寇冬冷静地把这些东西往裁缝身上一堆—— 随后他拿着烛台,将窗帘的布点着了。 地毯烧了烧,柜子里头人皮烧了烧,甚至把每间房屋都推开,漫不经心点了把火。人皮燃烧的气味慢慢蔓延开来,黑烟盘旋而上,房中红通通的一片。 游戏系统:【……】 不是它说,它是真没有见过这个玩法。 恐怖游戏的玩家一向都是以探索为主的,战战兢兢寻找生存方式,寇冬与众不同演戏坑NPC也就算了,居然还敢放火烧NPC?! 它难得有点儿卡顿,震惊道:【玩家不怕NPC报复?】 寇冬把地毯也点着了,随即才说:“那也得他们起得来才行啊。” 游戏系统:【……】 “我刚刚看过了,管家出来动静还挺大,这一层NPC就没半个有反应的。”寇冬说,“这说明什么?说明晚上没有他们的戏份。” 简单来说,可以说是待机中。 那现在不烧还等着干什么、等明天早上他们开机吗? 寇冬又不傻,这不是给自己增加敌人数量? 他才不是那种没有枪,没有炮,特意去给敌人造的煞笔。 游戏系统:【……】 “所以,”寇冬做了总结,“不如一把火烧了拉倒。” 况且,烧对于他而言也是个机会,说不定他就趁乱跑路了呢…… 寇冬忽然把手一拍,“对了,趁这时候,咱们去把婚纱也烧了。老子——不对,我特么早就看那破裙子不顺眼了!” 他不是那种没节操的人,绝不可能为了生存抛弃自己的尊严! 寇冬飞快往楼下跑,满怀期望飞奔去更衣室烧婚纱。只可惜刚刚跑到更衣室门口,便听见不远处有房门嘎吱一声响起,紧接着是教父清清冷冷的声音。 “为什么不睡觉?” 寇冬扭过头,看见了披着睡袍出来的教父。教父黑黝黝的眼直视着他,像是野狼盯住了自己的猎物,不紧不慢地舔舐爪子。 他盯住了教子细嫩的脖颈。那一片皮肤白极了,甚至有些扎眼。圆眼睛的少年就站在他不远处,神态惊惶,教他很想把牙齿直接印上去。 将这个人咬穿了,留在这儿,灌进他的骨血里。 他的眼里因这样的想法暗沉一片。 “不听话的孩子……是要被惩罚的。” 他微微笑着,向前走了一步。 “——是吗?” 少年忽然说,“那要不是我不听话呢?” “……”教父的眉头蹙起,未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上面着火了,”寇冬的眼睛一点点弯起来,说,“要是我不出来,我怕会被熏死呢。” 小奶狗的确是告诉过他夜晚出门会被灌满的规则,但那是在无事发生的时刻。 像今晚这种特殊情况,寇冬就不信这破游戏会仍然固守这规则。 果然,这句话说出后,教父的脸色显然变了。方才那种奇异的荣光从他的脸上褪去,他又成了冷漠威严的教父,凝望着自己的教子。 “那么,”他慢慢道,“你来更衣室门前做什么?” 寇冬一点也不心虚,反而把自己的胸膛挺起来了。 “这不是着火了吗?”他说,“我害怕我的婚纱出事,婚礼可绝对不能耽搁呀……” 教父:“……” 游戏系统:【……】 快特么别说瞎话了,你刚不是不还信誓旦旦说绝对不可能为了生存抛弃自己的尊严吗? 这会儿脸不疼吗??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义正言辞):我是为了保护我的婚纱! NPC:…… 把你手里火把放下,再说话。 第7章 落跑的新娘(六) 教父沉静严肃的神色也变了,半晌后才道:“你这般知道操心……很好。” 系统愣是从这一句里头听出了讽刺的味道。 寇冬知道操心? 操什么心,逃婚的心吗,还是烧婚纱的心? 偏偏寇冬脸不红心不跳地将这一句奉承接了下来,小白花人设又立起来了,含羞带怯应了一声嗯。 顺带还吹了吹教父的彩虹屁。 “这都多亏教父教的好。” 游戏系统:【……】 这是它有史以来最无言以对的半天,甚至因为玩家的几句话产生了恨不得将他踢下线的强烈冲动。 楼上的火越烧越大了。楼梯上铺的皆是厚而柔软的地毯,极容易被点燃,火光熊熊,从楼梯口蔓延出滚滚的黑烟,呛人的很。寇冬捂着鼻子,开始低低地咳嗽起来,忽的听到身旁有人道:“大人,少爷他不在房中——” 新的管家几步立在了教父身边,这才瞧见了已然站在更衣室门口的少年。他脸上微微变了变,方才深深的一鞠躬。 “少爷,”他慢慢道,“原来您在此处。” 寇冬抬起眼,只扫了一眼他,又去看教父。 教父深沉的眼眸凝望着他,似乎要从他的脸上读出些什么。但寇冬的演技毫不动摇,像是面对着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不动声色道:“这位是?” 教父瞳孔微微收缩。 “新的管家,”他沉声道,“你也认识认识——后天的婚礼,也将会是他来负责。” 寇冬忍不住对系统说:“呵,男人。我们是什么关系,他就拿套了个马甲的人偶来糊弄我?” 游戏系统:【……您与NPC是什么关系?】 能是什么关系? 寇冬愤愤说:“那能是普通关系吗?那可是好感度上了九十的关系!” 游戏系统:【……】 “好感度上了九十!”寇冬强调,“他应该爱我爱的死去活来才对,不说对我网开一面吧,居然还这么简单粗暴地糊弄我……” 他咂了咂嘴,下了最终定论。 “所以说,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游戏系统:【……】 不知为何,熟悉了这个副本之后,玩家的真实属性就开始暴露了…… 满脑子骚想法,而且还皮的不行。 火势渐大,连这一层也逐渐蔓延开了。管家提着桶一桶桶接水,寇冬与两个NPC率先下了楼,站在古堡前的空地上观望。 他没有问其他的仆人去了哪儿,教父也没有为他解释的意思。只有小奶狗若有所思抬头打量了半晌,忽的微微笑了笑,笑出唇角一个梨涡。 他将外袍披在了寇冬的肩头。 “吓着了吧?哥哥,”小奶狗轻声说,也望着这将窗口映的通亮的火光,“可真是一场突然的大火啊。” 寇冬将外袍揽了揽,没有回答。 他闻到空气中奇异的味道,不仅是皮肉烧焦的气息,好像还混杂着被揉烂的花的香气。这糜烂的气味,让他想起他躺着的那张床。 他动了动嘴唇,不动声色深吸了一口气。 * 火势终于压制下来时,已经近乎天明。霞光从冷杉林的上端倾泻而下,将被烟熏的发黑的玻璃重新照亮。 寻常住的房间都需要修缮,几位主人不得不挪到了客房。 就在这客房之中,寇冬发现了新的报纸,上面有一则结婚讯息。 讯息写的极其简单,“坎伯兰伯爵之子诺兰·坎伯兰将于9月14日,与意大利男爵吉米·利齐缔结夫妇契约。该婚礼将由其教父奥古斯丁伯爵承办。” 寇冬将报纸翻了翻,确认提到的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两行字。他微微眯起眼,终于确认了NPC名字的同时,手指不由得轻叩纸面。 “意大利男爵……” 不知为何,这一句让他隐隐有些在意。 他又翻了几张报纸,从中找到了些诺兰的相关信息。 原主诺兰的父母早亡,并无其他亲戚帮扶。他继承偌大府邸时年仅六岁,被教父接过来亲自养育。 也是教父亲自选择了新郎,将自己的教子托付出去。 男男成婚,可以说是惊世骇俗,皇室与教会都不会允许这样荒诞不经的事情发生。但不知奥古斯丁伯爵手腕究竟有多强硬,竟然将这些压力生生扛了下来。 甚至,在不为外人所知的城堡内部,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与这位外来人一起做教子的新郎。 这显然是不合逻辑的。 寇冬将报纸重新塞回原处,微微眯了眯眼。 看起来,他这位好教父…… 秘密可不是一般的多啊。 他下楼时,在小会客厅中伺候的只有管家一人端着壶,其他人偶都被那场大火烧成了灰烬。寇冬见没有别的仆人出现,心中就有了谱,确认自己率先烧掉裁缝的选择是正确的。 裁缝倒像是为所有人偶提供那层外皮的,如今他不在了,剩下的那些便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管家手中执了小巧的银壶,为每一位主人倒入茶水。寇冬抿了一口茶,听见教父与小奶狗讨论土地、租户、农场,他始终没插话,安安静静在一旁坐着,半晌后忽然朝着教父道:“您邀请了多少位客人?” 教父唇线绷直了。倒是小奶狗笑起来,这时他看起来,倒像真的拥有意大利人的天真式的浪漫。他说:“哪里需要什么客人?我的婚礼,只要有哥哥在,就好了。” 寇冬仍然盯着教父,根本没有回应小奶狗的话。 他低声道:“您不想请人为我们见证吗?” 教父的下颚微微动了动,不像在享受什么欣悦,反而露出几分压抑着的沉郁来。他眼睛直直盯着寇冬,沉声问:“你想要人来见证?” “当然,”寇冬回答,“这可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婚礼。” 教父猛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看了自己的教子一眼,那目光里蕴含着万钧雷霆。他迈开脚步,一言不发地朝着书房走去,将这对名义上的未婚夫夫扔在了后头。 “嗨呀,嗨呀,”小奶狗靠在沙发上,嗓音轻柔,“哥哥惹大人不高兴了。” 他探出一只手,摩挲着少年束起来的、柔密的黑发。 寇冬说:“是么?” “是啊,”小奶狗笑眯眯道,手指微微向下,转而揉搓着他的后颈,“大人不高兴了……哥哥明天会吃大苦头的。” 他的目光好像粘结在了那只手上,穿透衣服,一路蔓延向下。 “既然这样,不如提前叫我吃掉的好,”他轻声道,“哥哥说,是吧?” 寇冬没有听他近乎蛊惑性的话,反而也跟着笑起来。 “您是在开玩笑吧,若有谁先,那自然也是教父大人先——如何轮得到您呢?” 小奶狗眸光骤然一凝。方才还看起来风流多情的男爵此刻忽的绷紧了脸面,声音也透着古怪。 “哥哥是当真的么?” 寇冬说:“自然。” 小奶狗一句话也没有再说,猛地一下也从沙发上站起来了。他嘴唇紧紧地抿着,好像在隐忍着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不曾吐露出来,大跨步向着门口的方向去了。 寇冬几句话气跑了两个NPC,独自一人在会客厅里头品茶。抿了两口,他开始明晃晃找管家事,晃着那杯子,“你是故意的么?明知道我肠胃不好,还给我上冷掉的茶?” 管家:“……” 管家默默移动着步子,出去为他重新泡茶。 于是屋里头就剩寇冬一个了。他四处梭巡一圈,满足地——在沙发上躺下来了。 “早就想躺一会儿了,”他对系统说,“他们几个真占地方。” 游戏系统被他这一番操作震撼的久久无言:【……】 说真的,能把好感度都上了九十的NPC气跑,寇冬也算是个人才。 它半天后才勉强道:【玩家的玩法,在之前从未见过。】 他们没现场拿刀砍你,真算是好的…… 寇冬谦虚道:“好说,好说,也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而已。” 游戏系统:【……】 感情你还挺骄傲啊! “他们白天做不了什么的,”寇冬微微一笑,“他们还舍不得。” 为什么一定要选在夜晚?寇冬觉着,定然还有别的缘故。 但在了解清楚这些缘故之前,他打算先去试一试。 恋爱游戏主播,别的不擅长,就几样事情特别擅长。 比如挑唆NPC拈酸吃醋,再比如应付修罗场,单个儿安抚NPC坏情绪…… 寇冬几句话把教父的火给拨起来,这会儿打算给人灭火去了。 他在沙发上躺了半天,甚至还小睡了一觉,这才不紧不慢去敲书房房门。敲之前,他问系统:“你看我现在这模样,够可怜吗?” 游戏系统:【……可怜。】 厉害,眼圈都红了。看着跟下一秒就能哭出来似的。 寇冬闻言,很是满意。他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根本没有等里面同意,便将门拧开,径直冲了进去:“教父……” 青年声音哽咽,肩膀也微微耸动。他趴伏在男人膝头,不管不顾地抱着男人双腿。 “教父,只有您不行吗?”他低低地道,声线颤抖,“我只想嫁给您,这样也不行吗……” 游戏系统:【!!!】 卧槽——玩家现在说的都是什么话?!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他们俩团结一致,对我来说太麻烦了。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系统:…… 不,你没有。 求你别有! 第8章 落跑的新娘(七) 教父显然也被他这句话说的一愣,扶他的手于空中微微一滞。随后抚上他的头顶,按在那一处发旋上,声音倒像是带上了轻微的笑意。 “说什么傻话,”他淡淡道,“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这么孩子气。” 寇冬没有松手,只是仍旧轻轻抽噎着。他将脸贴在这位大人的膝盖上,那柔滑的袍子上沾染着浅淡的香气,清冽的很。 他许久都没有答话。 教父等了又等,终于俯首去看教子的脸,这才发现这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倒像是承受不住这苦闷,因此而心中沉郁。他拧起眉,手捏起教子的下巴,猛然瞥见了他静静从眼睑滑落的一滴水珠。 透亮的、圆润的,正正跌在了男人膝头,洇成了一个颜色略深的小点。 游戏系统:【……】 哇,绝了。 奥斯卡影帝怎么没颁给寇冬呢? 这一滴泪,足以让从小养育他、将他视为珍宝的教父溃败。只是沉吟再三,教父仍旧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不要胡思乱想。”他低声道,浓密的眼睫敛去了多余的神色,“早些休息。” 这便是下了最终定论。教父旋即将他从自己身前推下去,不再看他一眼,重新翻开了面前的书卷。 寇冬:“……” 果然,即使穿到恐怖游戏里,叔叔还是那个最难搞的NPC。 他也没有与男人过多辩驳,只是神情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垂着头慢慢朝门口走。直到走出门外,才把脸一擦,语气幽幽与系统说:“看吧……我就说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半点不靠谱的。 游戏系统心想,那也没有你不靠谱,你刚刚是打算煽动两个一边的NPC互殴啊! 人家只是合理地拒绝了你的建议而已吧? 但这么一试,也并不算是一无所获。 寇冬走了两步,心中对两位NPC的关系有了更多的揣测。 依照他看来,教父和小奶狗并不像是完全站在同一个阵营,倒更像是因为某个缘故而连接在了一起。 至于那个缘故,寇冬觉得是自己。 倒不是谁给他的自信,主要是超过九十的好感度真的有点高,让他不联想到自己也难。 至于古堡中这群不死不活的仆人…… 寇冬觉得,这更像是小奶狗的手笔。他没有什么依据,这一猜测纯粹出于直觉。 这也是他率先选择攻克教父的原因。他始终觉着,小奶狗应当更掩藏着一层身份。 而这一层身份,应当,并非是人。 他想到此处,却忽然听到有什么东西滚落到地上的声响。旋即那东西咕噜噜一直滚到他脚尖处,撞上了他的靴子。 是一颗圆润的葡萄。 寇冬抬起眼,方才他所猜想的主人公就倚靠在墙上,长腿交叠,手中还捏着另一颗新鲜的葡萄。 “哥哥,”男爵轻声道,舔了舔嘴唇,“你可要吃?” 寇冬定定看着他,无法确定这人已经在附近待了多久,是否听到了自己刚才的话。 但男爵的神色丝毫没有异样,见他不回答,反而懒洋洋笑了声,指尖率先缓缓将那葡萄皮一片片剥落了,露出里头晶莹剔透的果肉。 “既然这样,还是我为哥哥代劳吧。” 寇冬忽然说:“你不吃吗?” “我?”小奶狗好像听见了什么荒唐的话,摇了摇头,“我从不吃这些。——这些东西,都是活不长久的。” 他慢条斯理道,将那葡萄剥的更干净,“但它们还算幸运……起码它们还可以酿成酒。酿成酒后,就可以保百年不朽了。” 男爵将这一枚果肉举起来,眯起眼看了会儿 ,旋即才把它拿在指尖,移向寇冬。 “哥哥觉得,如何?” “我?”寇冬轻轻一笑,旋即靴子猛地用力,把滚到他脚前的那一颗葡萄踩破了。 汁水迸溅,里头细小的果核滚了出来,剩下的是零碎的、不成形的果肉。 寇冬说:“我宁愿它是这样呢。” 小奶狗并没被他的这一举动触怒,反而愈发笑起来,笑得极其畅快。 “果然是哥哥,”他拊掌笑道,“果然是哥哥……大人说的一点也没有错。” “但是怎么办……” “——哥哥已经注定要成为我们,永恒的新娘了。” 寇冬之前听过类似的话,那时他只想着新娘。如今他再听,才发现这话中还有一个重点。 是永恒。 他猛然将脚抬起来,深吸一口气,后背上起了一片细细的鸡皮疙瘩。 他想起那些糜烂的花的香气。那花在他床上铺了厚厚一层,汁水蔓延的哪里都是。 他想起城堡里那些沦为了人偶的仆人。 他想起自己从墙壁后头找出的纸条。 “恶魔们觊觎美丽的皮囊,并将它作为自己最珍贵的收藏。 异乡人,被珠宝掩埋着的下头,白骨已堆积成山。 糜烂的花,腐败的草。 夜的尽头,主的审判终将来临……” 这样明确的线索,若不是被新娘两字吸引了注意力,他应该会更早发现不对。 寇冬的手心彻底出了汗,终于忍不住对系统爆了粗口。 “卧槽……他俩不会是打算在明天晚上把我也做成那东西吧?” 游戏系统没有回答,这更像是一种对于猜测剧情的默认。 寇冬抹了把脸,喃喃:“……现在我知道了,这可真特么是个货真价实的恐怖游戏。” 谁家恋爱游戏最后结局会是剥皮啊? * 寇冬忽然对明天晚上逃不出去的后果有了更明确的认知。 算他看错了,小奶狗根本就不是什么奶糖精,那就是个变态。没什么别的论调,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凡是喜欢的,一定要做的长长久久才行。 关键是,葡萄你可以给他长长久久做成酒,人你不能因为喜欢,就把他长长久久做成人偶啊! 这不是有病吗? 寇冬发自肺腑道:“他应该多读读书。”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种基本道理,小奶狗都不懂吗? 就算小奶狗不懂,教父也不懂吗?居然还助纣为虐! 游戏系统终于搭话了,【玩家所说内容,并不符合副本背景。】 这特么可是中世纪,没什么鸿毛泰山! 寇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做了总结,“万恶的资本主义。” 系统:【???】 寇冬摆一摆手,失魂落魄地上床上躺着去了。 一躺床上,他就想起来,这些应该是催化他变为人偶的花…… 算了吧,寇冬破罐子破摔,躺的更平了。 反正也在这上头睡了好几天了,命里该逃出去,那就逃;命里逃不出去,哪怕他这会儿把花吃了都没用。 这一夜,寇冬按照提示,先去了古堡之中陈列珠宝的内室。 他翻过整个房间,不出意料地发现了藏在底下的密道。打开来看,里头皆是森森白骨,几乎堆成了山,想来是那些人偶的失败品,最终都变为了裁缝衣柜里头挂着的白皮子。 这也算是验证了寇冬的猜想。 他重新将密道锁上,随即轻手轻脚绕出了房间,打算再去看一看教父白日待过的书房。 谁知刚一出门,却瞧见上面有隐约的灯光,还伴随着放轻的脚步声。 这样的晚上,寇冬实在是想不出又有哪个NPC出门玩耍了。他悄悄地躲在墙角,借助一面小镜子看了看,这才发现居然是管家在勤勤恳恳加班绑花束。 寇冬:“……” 不得不说,管家是真的敬业。上一次碰见他,是他在加班缝自己,就为了第二天换个马甲继续上班。 这一次碰见,还是在工作,俨然是为了事业而献身。 也没人给他发个三倍加班费意思意思。 管家将花束一束束固定在楼梯上,方才又抬起步子,进了厨房。寇冬很快听见里头传来瓷器的轻响,想来是对方又开始擦盘子。 这一刻,寇冬竟然因为他过多的工作量而产生了点微妙的心虚。 毕竟要不是他烧掉了剩余的仆人,管家也不至于一个人干这么多人的活儿…… 有点惨。 他在心里预估了下时间,目光跟着管家走进去的方向一转。 他忽然想起什么,又将目光移回来,上下梭巡。 ……没有。 中世纪,本应当是教会手握权柄的时期。这时间的西方,不少教会甚至压倒皇权。 可这座古堡中,他却没看到半点与信仰相关的痕迹。没有十字架,也没有晚间祷告,反倒处处都是阴森沉郁的气息,少有的摆件上皆是奇形怪状的人的脸。古堡里的主人似乎是背弃了信仰,选择在此处独自供奉恶魔。 寇冬的心中有了猜测。 他始终想不通,教父为何同意了这场婚礼,甘愿将心爱的教子嫁与恶魔,甚至同意将其做成人偶。但如果说这是一场对于恶魔的献祭,那一切都有了解释。 他这个新娘,将会是最终躺在献祭台上的祭品。 线索中,寇冬还有一句始终没能解开。依照语义看来,这一句应当是最重要的,也是指出他的生路的。 “夜的尽头,主的审判终将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皮一下,没有成功……他们不给我修罗场现场……(哇哇大哭) 叔叔&小奶狗:…… 是不是傻。 因为我们不止是一边的。 我们甚至是同一个人…… 第9章 落跑的新娘(八) 寇冬这一夜都没有睡着,翻来覆去思索最后这一句的含义。因心绪不宁,他索性连灯也点了,打算再搜一遍屋子。 结果烛火刚一亮,照片后头眼睛的主人就及时来访了。 寇冬:“……” 这回是真的很气了。 他从房间中寻摸出一把小银剪,刀锋闪闪,正对着那双黑色瞳孔。 默默在后面注视着他的眼珠飞快在眼眶里转了两下,寇冬居然从中看出了委屈的意味。 他不由得生气地想,你委屈个鬼? 你特么不是来监视我的吗? 他默默又把手中的蜡烛举起来了,作势要烧。 眼睛:“……” 眼睛迅速从画布后头撤走了,那地方又剩下了空落落两处黑洞。 系统简直服了,恐吓游戏NPC,这都是什么骚操作! 寇冬才不管这些,把东西吓跑了就成。他独自盘腿坐在床上,仔仔细细又将线索理了理,为防止小奶狗又上门和他啰嗦灌满不灌满,早早又把灯熄灭了,蜷缩在被子里躺着。 窗帘并没有拉严,从外头倾泻进来的月光惨白一片。 寇冬想起那些在内室下埋藏着的白骨。它们在那些珠宝的光芒照耀下……也是发出这样的光。 他皱了皱眉,几乎是强迫自己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眼前猛地一暗。寇冬坐起身才发现,是管家将窗帘又拉上了。 天已亮了。 管家扭过身,恭恭敬敬冲仍在床上的寇冬道:“该起了,少爷。今天这样的日子,您可不能起迟了。” 雪白的婚纱就挂在一旁,裙摆层层叠叠,一直拖到地上。寇冬又闻见了那股糜烂的花的味道,好像那裙子是从花汁里浸泡了几天几夜的,让人莫名反胃。 “早饭后我将为您梳妆,”管家低声道,“您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没有等到主人的回答,他徐徐退身出门,“既然这样,请容我暂时告退——” “——等等。” 寇冬忽然喊住了他。 管家重新直起身子,询问地将目光投向他。 “您……?” 寇冬的手把玩着一枝花。那花是他从床单下拿出来的,花瓣里的花汁早已被挤压的不剩什么,殷红一片。 他的手拿着那花,在管家眼前晃了晃。手腕是雪白的,手也是雪白的。娇生惯养的贵族子弟,从头到脚的皮肤都透着不见天日的苍白。 “看见了?”他漫不经心道,“这花已经败了。” 他手轻轻一抛,那花打了个旋儿,就落在管家靴子旁边的地毯上。 管家却连眼珠也不曾转动一下,仍然直直注视着他。 “您的意思是?” “我要新的花,”寇冬说,“马上就要结婚了,我应该配得上新的东西吧?” 他指着窗外。就在那冷杉林的边上,有低矮的玫瑰丛,新鲜的花骨朵顶着露水,颤巍巍在上头晃动。 “我要最好的那一朵,现在要。” 管家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回答:“听从您的吩咐。” 他的靴子声慢慢远去,寇冬趴在窗台上,用手肘懒洋洋撑着脸。他很快从窗户看到了管家的身影,男人俯下身去仔细挑选,旋即用小剪刀小心翼翼剪下,捧在灌了水的花瓶里为他端上来。 寇冬眯眼观察他动作,没发现丝毫异样。待管家回来复命时,他仔细盯着对方暴露在外的手和脸,也未发现异常。 也许是猜错了?线索中那句“夜的尽头”,并不是这样的含义? 寇冬看了眼,任务倒计时已经进入了最后一天。 他不由得回想起了往日读档的日子…… 游戏系统:【副本即将结束,玩家会采取何种方式逃脱?】 寇冬也仔细地想了想,随即发自内心道:“色诱成吗?” 系统:【……?】 寇冬:“就比如我先脱个衣服,然后让他俩先去洗澡,我自己趁机跑路这种……” 先买点床上用具也成啊。 系统:【……???】 卧槽这是什么鬼玩法? 【请玩家注意,本游戏目前为“恐怖”归类。】 寇冬叹了口气,很是悲惨地嘤嘤道:“可是我只会恋爱游戏的玩法啊……” 他抹了把眼,更心酸了。 “哎,我看你们就是为难我小猫咪。” 前几天眼睁睁看着他火烧古堡的系统:【……】 唉。 就很假。 寇冬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扭身下楼吃饭去了。 就他所知,西方世界本应有一传统,新郎新娘婚礼这一天不可提前见面,否则将带来厄运。但显然NPC们都是不在乎厄运的,如今齐刷刷坐在餐厅迎接他。 寇冬光是看见他俩就太阳穴砰砰跳,尽量不去当两人目光的交汇点。 小奶狗却仿佛根本看不见他眼神闪躲,独自甜甜蜜蜜在他旁边演感情戏:“今晚,哥哥终于可以成为我的新娘了。” 他眼中含着炽热的光亮,俯下身来,嘴唇触碰寇冬放在桌上的手。 那手背如此白皙,像是冻牛乳。 寇冬的手向后一缩,没有躲开——小奶狗的脸跟着侧了侧,再缓缓抬起来时,深褐色的眼里含了细微的笑意。 “不要躲开我啊……哥哥。” 他的嘴唇也是冰凉的,简直像是碰着了一块冰。寇冬这样温热的皮肉触及了,不由得微微打个哆嗦。 小奶狗的声音又甜又腻,几乎能从中间拉出丝。 “毕竟,哥哥是不想被外面的野兽吃掉的,对吧?” 他又一次提到了野兽。寇冬盯着他,隐约看见了两颗小巧的犬牙。 “——对。”他最终说,没有再挪动身体。 教父全程头也未抬,独自端正地坐在桌前品他那一杯红茶,到了这时,方才将那杯子不轻不重地向杯盘中一放,冷冷道:“吃饭。” 这是个号角,剩余的两人也都重新拿起了餐具。 吃完饭后,寇冬借着收起餐巾的功夫,悄无痕迹摸走了一把叉子。 如今这古堡里,他只剩下两个地方没有去——是两个NPC的房间。寇冬在两人之间沉吟了下,最终选择了小奶狗,毕竟就目前看来,小奶狗显然是更契合恶魔的那一个。 他借着饭后溜食的名义上了楼,趁着无人注意便溜达着一路小跑去了子爵的房间。路过窗户时,寇冬向下一看,就看见了稳如泰山守在门口的管家。 这时候还看门,太不地道了! 寇冬有点儿气,待到伸手一推门,顿时更气了。 卧槽,居然还上了锁。 明明仆人房间都不上锁的,这不是摆明了歧视么? 寇冬嘟囔:“一天到晚指责别国人权状况,我感觉他们自己人权状况也没好哪儿去……还好我有远见卓识,带了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把银叉子。 游戏系统发自内心地打出了一个问号。 “看过谍战片没?”寇冬兴致勃勃,“好多特务都是拿这种东西开锁的!” 系统:【……玩家有相关技能?】 寇冬不是个游戏主播,怎么还会这种偷鸡摸狗的? 玩家沉吟了会儿,回答:“没有。” 【……】 “靠运气嘛,”寇冬说,一咬牙,“那一串钥匙都挂管家腰上呢,位置有点儿尴尬,我实在不想去碰那地方……” 尤其那管家还是个布娃娃,外头披着的不知道是谁的皮,想想都让人恶心。 寇冬搓搓手,说:“我试试。” 系统的心里满是苍凉。 玩家怕不是个傻的,这也能试的吗。 银叉子软,极易改变形状。寇冬小心翼翼的,生怕把它拧断了,在里头试探性地拧了几圈,不行。 他把钥匙又掏出来,认真地哈了两口气,再往里一塞,拧来拧去—— 系统终于看不下去了,冷冷道:【建议玩家不要投机倒把,认真解题——】 一句话还未浮现完,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啪嗒”声传来,旋即门把一动,缓缓开了一道缝。 寇冬:“!!!” 系统:“!!!” 寇冬盯着自己的手,忍不住喃喃:“卧槽,这特么也行啊……” 系统:【……】 它也想说同样的话! 寇冬喜滋滋表扬自己,“真是神之手。” 于是他将门一拉,一头钻进去了。 第一个直观的感受是冷。 冷的让人骨头缝儿都透风,不由得直打哆嗦。他的手摸到了墙,上头结了厚厚的一层霜。 子爵的房间,乍一看与其他人的房间并无什么不同。同样是高大的四柱床,一直绵延垂到床下的帷幔,柔软华丽的地毯。兴许是因为打扫过了,床上并没有任何睡过人的痕迹。 床头摆着一只鹿皮手套,像是被人把玩了许多次的。寇冬将那手套拿起来,便察觉出了不对——这并非是小奶狗的手能戴得上的。 这时候的贵族手套,全都是由裁缝量着缝出来的,不可能不符合主人的尺寸。反而是套在他的手上,刚刚好。 看来是原主的物件。 这东西还放在床头…… 寇冬忍不住面露嫌弃,“噫。” 该不会是有什么特殊用途吧,他赶忙将手套扔了。 小奶狗的床下没有铺花瓣,却也同样有腐烂了的花朵味道。寇冬顺着这气味找了找,没有找到花,反而在床下寻出了一个巨大的木箱,没有上锁。 他原本以为,这箱子中应当也是花,没想到打开后却看到了一片鲜红,吓得他一下子又合上了箱盖。 ……是什么? 寇冬微微屏住了呼吸。他重新慢慢将盖子打开,终于分辨出了那里头的东西。 是肉。 堆满了箱子的东西,是肉。 肉大块大块地堆积着,上面有被人切过的痕迹,旁边还摆着尚未完全融合的冰块,奇异的香味就是从这儿传出去的。寇冬终于明白房间温度为何如此之低了,若是高了,如何能保证这些肉的新鲜? 他闭了闭眼,心中想安慰自己这些是动物的血肉,但内心却有更坚定的声音反驳他—— 不是的。 那些死去的仆人,他们只有皮和骨找到了,肉却始终没有寻到呢。 他喉头有点儿泛恶心,忍着站起身时,就在那桌子上寻到了金盘与金餐具。拿近了一闻,也是相同的异香。 日日被这样的鲜花腌渍着,就连死后,血肉也会散发出这股味道吗? 寇冬闻了闻自己的身上。 他已经分辨不清楚,究竟是房间中的香气……还是他身上的香气了。 * 寇冬没能在房间中滞留多久。他怕引起NPC疑心,很快便从里头出来,又去了厨房一趟。 他刚刚出现在楼梯上,神出鬼没的管家便站在了大厅里,冲着他一弯腰:“少爷,请您进房,该沐浴了。” 从温热的水池里迈步出来,管家已经用一张宽大的毛巾将他整个兜住,将滑腻的水珠悉数擦干。 随即是内衣,胸衣,宽大的裙撑,内裙,外裙。 偌大的裙摆从他身上垂下去,像是一朵倒扣在地上的花。 他被裹在雪白的蕾丝里,轻纱与丝绸紧贴着他细嫩的皮肤。修长的脖颈从那领口之上探出来,洁白的好像一捧雪。 他就是雪里堆出来的,呵一口气都能融化了的。 管家为他穿上鞋,搭上最后的搭扣。早上摘来的玫瑰插在了胸前,头纱遮挡了他的视野,眼前事物都变得朦朦胧胧,他坐在边,微微垂首,俨然是一位完美的处子新娘。 “请您先行等候……” 管家低低道,旋即掩上房门。他立在新娘身边,手执着那一块金怀表,只是手微微有些颤抖。 寇冬在头纱下发出了模糊的询问,“管家?” “没事……”管家尽力说,声音却有些含糊,“没事,没事。” 话虽是这样说,他却不受控制地向地上委顿下去。寇冬猛地掀开了眼前的纱,下意识伸手去拉他,这才看见了管家手和脸上蔓延的是什么—— 全是细细的,白色的纹路。那些纹路简直像是烙印上去的,如今都发着光,管家颤着手抚触自己的脸,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哀嚎。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像个气球似的鼓胀起来,好像有谁从那些纹路里头插进了吸管,对着他使劲儿吹气。他的四肢逐渐被吹的滚圆,嗓音也细尖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烫啊,烫——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幕,是寇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他下意识拿起床上的枕头,往男人身上扑去,试图为他减轻一些痛楚——然而这一步并没有什么用,管家哆嗦着倒在地上,浑身挣扎缩成一团。 “少爷,”他喉头发出嗬嗬的低响,“少爷……您、您的花——” 寇冬下意识向后一躲,以为他是决定杀死自己了。 然而管家却用那只手,死死拽住了寇冬的脚。随即,他拼命地探过身来,用尽身上的最后一点力气,将战栗的嘴唇印在寇冬的脚背上。 寇冬被管家抓的生疼,皮肤上烙下了青紫的印子。可他这会儿顾不得别的,只死死盯着管家的眼睛。 那眼睛哀伤极了,却也透着死得其所的欣悦。他死死地把嘴唇留在主人的皮肤上,用尽全力落下了一个吻。 随后,在砰的一声轻响里,他彻底爆开了。 扑簌簌的灰烬落了寇冬一身。他的鼻间有花香也跟着骤然爆发开,铺天盖地的香气甚至让人感觉到晕眩。 寇冬的手猛地在床上一撑,察觉到了一个近乎荒唐的事实。 “系统。” 游戏系统没有吭声。 “……他爱我。” 寇冬喃喃道,近乎不可置信,“他爱我……” “……” “他把自己杀了,就宁愿给我摘那朵花?” 那原不过是个试探。寇冬只是想知道,它们能否在日光下活动自如。 可管家…… 管家并不是被他攻略的NPC,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结局? 寇冬怔怔地在原地坐着,忽然听见门轻轻一声响。走进来的人是盛装打扮的子爵,他分明看见了地上那一滩灰,却只是若无其事地笑着,朝他伸出手。 “要迟到了,”他道,“该出发了,我的新娘。” * 楼下已经布置完全,楼梯上捆着一捧捧白玫瑰,花瓣厚厚地铺积在地上。厅中摆了一张长桌,名贵的瓷器与珠宝一同熠熠生辉,蜡烛幽幽的光将大厅照的通亮。 不知是何处传来的乐曲声,纯净悠扬。 寇冬长长的裙摆拂起了细碎的花,他缓步走下楼梯,教父就在那里等待。 新娘于是将手搭上了教父的手,他们一同缓步走向不远处等待着的子爵。子爵的手调整着自己的领结,面上透出丝毫不作假的欣喜。 教父的手也是冰冷的,慢慢把他的手握紧了。 “不要急,”子爵温存地说,将寇冬的另一只手也拉起来,“我们有很多、很多时间。哥哥……” 他眼中闪着细碎的光,贴近寇冬的头纱,手指抚触着新娘的额发。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 “哥哥如今,连发丝也是香的。” 寇冬情不自禁打了个颤栗。 小奶狗却像是根本没有察觉,仍旧环着他,专注地与他耳鬓厮磨。 “我从第一日见到哥哥,就在想象哥哥的味道了……”子爵微微笑起来,舔了舔自己的虎牙,这笑分明是缱绻温柔的,却从里透出了冰冷嗜血的意味,“若不是大人阻拦,哥哥早就该被我吃掉了。” 教父的眉头拧起来,冷冷道:“可以了。” “好,好……”小奶狗似是不甘心地嘟囔,仍旧拉着寇冬,“那就请新娘,现在亲吻他的新郎吧。” 寇冬没有动,他稳稳地站在原地,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话。 小奶狗撒娇似的说:“哥哥……” “这怎么行呢?” 头纱下面,终于传来新娘轻细的声音。他微垂着头,隔着这层轻纱也能隐约看清他面上的红色,“子爵大人,该是您来亲吻我才对。” 子爵并没有被这样的话触怒,相反,新娘的语气反而让他更加欣悦。他甚至笑得更深了,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好”,便将那头纱扬起来,去寻找底下藏着的新娘的脸—— 头纱层层叠叠,一下子铺盖了整个视野。子爵没有瞧见新娘已经打扮过的脸,反而瞧见了洒过来的什么,猝不及防,教他猛地闭住了眼睛,感觉鼻眼都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他呛了两下,怒道:“这是什么——” 子爵的眼睛睁也睁不开,狼狈不堪,一个接一个地打起了喷嚏。教父本垂下眼,并不愿见证两人亲吻的一幕,谁知再睁开眼时,却只看见空中什么粉末簌簌飞舞。 而原本站在面前的新娘,却已经不见踪影。 教父:“……” 他的面容慢慢冷起来,四处搜寻,目光终于停滞在了大开的窗户上。 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感谢广大人民群众的智慧,防狼喷雾真的管用! 小奶狗:…… 什么? —— 寇冬:溜了溜了。 教父:跑什么,我们都爱你。 寇冬:……我特么不需要这样的爱,谢谢。 第10章 落跑的新娘(九) 子爵也终于将眼睛重新睁开。他的眼白泛着密密麻麻的血丝,也看向了窗户的方向。 “跑了啊。” 身旁的教父没有回答,只骤然抿紧了嘴,唇角绷成了一条直线。 “跑了啊……” 子爵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扩大,他斜睨着身边人,声音甜极了,几乎能从中间一把拉扯出细腻的糖丝。 “如果被逮回来——” 他的舌尖缓缓润了润嘴唇。 “他就会是我的了,大人知道吧?” 教父仍旧没有回应,他站立在原处,神色阴沉。从子爵的角度看去,他站立在厚重的阴影里,整个人也像是木雕石塑的,没有半点活气。 子爵笑了起来,懒洋洋拨弄自己的头发。这一拨又拨弄出来些许粉末,他猛地打了个喷嚏,旋即一下跳越过窗,朝着浓密的冷杉树林走去。 那其实不能称之为走——他的身形忽然被拉长了,仿佛有谁从上头拽着他的头,将他拉成细细的长条。他手上生出了锋利的爪子,发着凛锐的寒光,谁也不想被他这样挠上一下,不知能带下多少皮肉。 他的四肢落在了地上,逐渐化为了一只骇人的、没有瞳孔的野兽。那双全是眼白的眼睛只是朝着冷杉林的深处翻了翻,旋即便像是一阵风似的刮进了里面。 片刻后,教父也缓缓迈动了步伐。他戴上高高的黑色礼帽,拉开了房门。 从窗户处可以看到,他也同样进入了冷杉林。 房间里终于再次有了动静。细细索索的响声后,寇冬掀起了桌布的一角,静静听了听外面。 他没有再听到别的声音。 他从桌子下慢慢爬出来,站在了从外头看不见的墙角,旋即才拿出一把小刀,将繁复累赘的裙子一路割到大腿,尾裙拽掉。 白色的布料只剩下一大半,寇冬捏紧手中的一袋辣椒粉,心中庆幸。 上午到厨房的那一趟,不过是临时起意,在其它地方并未发现能有战斗力的道具。 直到他看见了厨房里的辣椒…… 寇冬发自肺腑道:“防狼喷雾真的有用。” 这种东西撒一脸,就算是再凶残的NPC都能打喷嚏打成小绵羊。 感谢社会主义人民群众的智慧! 游戏系统:【……】 它已经麻木到不想说骚了。 寇冬挺直身子,从窗帘后打量窗外。要想逃出古堡,他绕不过这片树林。 而如今,两位NPC都在同一片林子里,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回过神,重新返回古堡。他没时间耽搁。 “那么,”他喃喃道,“我们现在要找一条路。” 从无数条死路之中,找出生路。 * 他着实没什么能够防身的东西,硬说只有从厨房里拿来的两把刀。菜刀太笨重,使不好;寇冬拿的是两把小刀。 厨房里乱七八糟的刀具很多,他甚至看到了剜骨刀与扒皮刀。这让寇冬想起那些白皮子,他动也没动,让那些刀仍然挂在那里。 最后,寇冬上了楼,将管家化成的灰烬都装进了小袋子。 他终于从侧门溜出了古堡。这几天来,他都没这样看过白日的天空,如今太阳还未落下,这世上的一切皆被照耀的明晃晃、亮堂堂,泛上来的只有夹杂着泥土味的青草香。 寇冬深吸了一口气,从自己身上嗅到了那股腐烂了的花香气。 太阳还悬挂在冷杉林的上方,没有丝毫向下坠落的痕迹。 得赶在日落之前。 寇冬这样想着,旋即加快了脚步。 他一头扎进了茂密的冷杉林里。 冷杉树长得极好,树冠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树丛里的光线昏暗极了,地上生着乱七八糟的藤蔓,寇冬时刻注意着脚下,才能不被这些东西绊倒。 他一面走,一面小心翼翼听着附近的声音。 没有声音。 四周是寂静的,静的让人隐约觉得头皮发麻。寇冬拂开尖锐的草叶,总觉得不对,待到瞥见那些茂盛的杂草时,才骤然醒悟—— 这样的树丛里,他竟连蚂蚁也没有见过一只。好像除了这些树,丛林中便再没有别的东西是活着的。 只剩他。 只有他。 寇冬深一脚浅一脚在树丛里走,只能靠着自己的方向感来勉强辨别方位。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究竟走了多久,这无边无涯的树丛是能让人发疯的,没有尽头。 没有尽头! 看来看去,永远是重复的树影,一模一样的风景。倘若不是来的时候靠刀做了记号,几乎要让人以为走的是同样的路。 寇冬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他扶着粗糙的树干,看了眼被草叶划出了伤口的腿。 也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异常的动静。 扑簌。 扑簌。 不轻不重的,漫不经心的。 “……” 寇冬的头皮猛地炸开了。 是谁踩在落叶上的声音。 那动静离他并不远,寇冬没敢回头,也没敢再停歇,几乎是立刻便又上了路。他一步步朝前走着,那声音便不远不近在后头跟着,于人听来,与索命铃也差不许多,同样响的人心里发慌。 可是回头时,却又搜寻不出暗中窥伺的那双眼睛。 寇冬抿紧了嘴,干脆不再去管,径直加快步伐,朝着大门的方向奔去。 但他今天的运气实在是不佳,还未跑上两步,他便从丛林中听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让我找找看,”子爵轻轻道,四肢都踏在落叶上,睁大了属于野兽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全是眼白,如今上下翻着,鼻孔也轻轻翕动,朝着他的方向探头过来,“让我找找……我的新娘在哪里?” 寇冬猛然停止了步子。他将自己躲藏在一棵冷杉树后头,心砰砰直跳。 他已经隐约看到子爵的毛发,不由得在心里爆了句粗口。 虽说大家都管这个NPC叫小奶狗,可这也并不意味着真的要让这NPC变成兽形。如今他看起来身形更像是一只变异了的山豹,高大敏捷,甚至比寇冬还要高出半头——在他面前,原身简直是个不堪一击的布娃娃,半点没有反击之力。寇冬丝毫不怀疑,哪怕自己躲到了树上,他也能轻易地蹿上去,将自己硬生生从上头拖回来,撕扯的粉碎。 冷静,冷静。 所有的游戏都不可能设置必然的死局,这其中一定有破绽。他虽不能死刚,投机取巧却未必不可。 寇冬不动声色吸了一口气,紧紧盯着子爵的动作。他很快发觉出不对了,子爵的鼻子始终翕动着,倒像是在嗅闻什么。 闻什么?寇冬立刻想起了自己身上的花香,登时一激灵。 难怪…… 难怪小奶狗这样轻易便能找到自己。 这香味不可能去的掉——原主也不知在那张床上睡了多久,如今连骨髓里头都是这股子异香。寇冬的心里头想着别的法子,却忽然察觉到子爵嗅闻的动作并不怎么顺畅,反而像是吸进了什么刺激性的东西,因此而烦躁地摇头晃脑。 甚至连鼻头,也泛着点不正常的潮红。 寇冬:“……” 他忽然想起来了,是自己的辣椒粉。 真是对不住了啊,大兄弟,他就说子爵怎么总是一副想打喷嚏的样子…… 寇冬再次在心底感谢了劳动人民的智慧。 树丛中几乎没有风。子爵狐疑地动了动鼻子,又向着他的方向迈进了几步。 再向前两步,他就能发现他衣衫不整的新娘,躲在不远处那颗冷杉树后。 随着他的步子,落跑的新娘也缓缓挪动着脚步,警惕地换了个方向不被他发现。 小奶狗又闻了闻,嘴角渐渐咧开了。 “哥哥……” 他露出了尖锐的獠牙,不怀好意地咬了咬。 “哥哥,我闻到你了。” “我闻到……” 它猛然蹿起,向前一跃! 寇冬也明白了,立刻迈开腿。 跑! 他跌跌撞撞向着前方奔去。 然而他的两条腿,在这样的丛林里,那是远远比不得四条腿的;他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热的气息就紧跟着他,喷在他的后脖子处。寇冬连一次头也来不及回,几下险些被脚下藤蔓绊倒,还未跑出多远,便听见一声属于野兽的咆哮,紧接着,他的后背骤然一重,一股极大的力道将他压制了个彻底。 这一下速度实在太快,寇冬根本不曾反应过来,他猛地对上一双只有眼白的眼睛,写满了将他咬碎嚼烂的渴望——子爵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到了他面前,庞大的身躯将他堵得严严实实。 獠牙一下子探上前,寇冬被巨大的爪子一把按倒在地,原本就短的裙子更向上缩了几分。子爵按住他,迫不及待地压着他,喉咙间发出了低低的、满含欣悦的咆哮。 他咬着寇冬的颈侧,尖锐的牙齿顶端刺破了皮肤,流出了点殷红的血。 寇冬头皮都是麻的,手中挥舞着刀拼命反抗,然而他这刀,在子爵看来,简直像是玩似的。 轻轻一爪子,就能拍落掉。 他会吃了自己的。 寇冬感觉到了嵌入皮肤的牙齿,心内的预感越来越清晰。 他会真的吃了自己的…… 他的手胡乱在怀里摸索着,期望能摸出些什么。但最终碰到的,也只有属于管家的灰烬。寇冬的手指触着那个小袋子,一咬牙,决定先洒出来—— 谁知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看到了光。 漫天遍野的光。 光将阴暗的树林都照亮了,最终汇聚在了他的身上。子爵猛地发出一声痛呼,向后倒退了几步,再想靠近时,竟然无法靠近了。 这光亮如同一道屏障,将这落跑的新娘和搜寻他的新郎隔开了。 寇冬吸了吸鼻子,却在空气中闻到了浓厚的花香味。 管家。 是管家…… 他没有心思再多想,趁着如今子爵不能靠近,连忙将距离拉开。他不知向前奔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到子爵愤怒的咆哮,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寇冬扶着树干平息了会儿呼吸,将那个装着骨灰的袋子从胸口掏出来了。 果不其然,正是袋子发着光。 ——竟是救了自己一命。 寇冬感觉到不对了。他皱起眉,准备再理一下故事线索,却忽然看见教父从不远处的树丛中缓步迈出。男人高大英挺,戴着一顶礼帽,身上还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一看便知是位身份尊贵、值得尊重的绅士。 他的手中牢牢捏着权杖。 “诺兰,不要胡闹,”教父道,“快回来。” 寇冬没有动步子,只捏紧了刀,将锋利的刀锋对准他。 教父没露出什么表情,只略蹙一蹙眉,冷声催促教子:“快。” 寇冬仍旧摇头,警惕地盯着他。 “跟我回去,”教父的耐性像是消失殆尽了,上前一步,“马上要错过时间——” “什么时间?”寇冬截断他,仰头冷冷笑道,“把我做成那种东西的时间?” 光是想想,都让人恶心。寇冬绝不接受自己变成那样。 教父的脸色变了。 “你在说什么?” “我是不会成为那种东西的,”寇冬说,“我不会回去,我宁愿死在外头——” “跟我回去。” “不。” “回去!” “不!” 两人在树林中对峙着,最终教父竟是脱口而出:“那你会真的死在外头!” “……” 寇冬从这句话里头,听出了别的意思。 他皱起了眉,问:“什么?” 教父神色也像是有些懊悔,然而这一句已经吐出了口,收不回来了。他最终吐露了实情,“你若不接受,遗传病发作后,你活不过这一年。” 寇冬:“……” 寇冬:“……???” 卧槽,这个剧情发展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一说,恐怖剧情好像要变悲情剧???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这跟我想象的剧情不太一样。(迷茫.jpg) 攻:(给你一个么么哒(*  ̄3)(ε ̄ *)) 第11章 落跑的新娘(十) 饶是寇冬猜测过无数原因,也不会料到竟然是这样的剧情发展。 他没有说话,教父也没有开口。男人沉默地站在风里,袍子一角在空中飒飒飞扬,像翻卷着的浪花。 “跟我回去。”他终于开口,重复道,“回去,便当这一切都不曾发生。” 寇冬终于回过神,避开他的手,“不。” 教父的眉头彻底拧紧了。他张开嘴,声音像是紧绷的发条里迸出来的,“不?” 他勉强动了动嘴角,“原因。” 寇冬心想,这还要什么原因啊大兄弟,我副本总得通关啊…… 总不能你说回去我就回去,我不要面子的啊? 他说:“我不想成为那样。” “胡闹!”教父斥责,“你要活着——” 寇冬骤然抬起眼,打断他的话,“您管那叫活着?” “……” 教父下颌线条绷得死紧。 他从不知道,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竟然是如此伶牙俐齿的。 半晌后,教父才道:“那是活着。” 寇冬没有回答,只盯着他。 他看着男人像是自欺欺人一般低低重复:“那是活着。谁也不能说不是。——他们谁也不会知晓。” 谁也不会知晓。 他的教子仍然会趴在他的膝上,他伸手便能触碰到。 只要不说——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只要不说…… “您想留住我吗?” 教父猛地倒退一步。他听到那孩子的声音,分明就在耳畔,却好像是模糊的,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灌进他耳朵里。 “您想留住我,因此宁愿扒了我的皮,把我做成一个陪着您的人偶吗?” 教父抿紧了唇。他目光微微摇晃,却忽然看见面前的教子提起刀,朝着他自己的手臂猛地插过去——这一惊非同小可,男人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冷声喝道:“你做什么!” “您不是想要我这一身人皮吗?” 教子红着眼,问他,“我现在把这皮囊剥了给您,行吗?” “……” 他要的,怎么可能是那一身皮。 见他神色挣扎,寇冬心中更有底了,二话不说拿着刀往自己脖子上架。 “您要是不愿放我走,我马上就把皮还给您。” 游戏系统:【……】 这都什么骚操作哦。它做系统这么多年,还真是头一回见到拿自己威胁NPC的玩家。 更要命的是,这NPC好像真被威胁到了…… 教父沉吟许久之后,竟然慢慢放了手,声音干涩。 “你走吧。” 系统:【!!!】 寇冬:“!!!” 他真只是骚惯了,随口说说的,怎么这一招居然真的有用? 游戏系统也沉默了,半晌后,才道:【他真的爱你。】 寇冬没有回答。 直到此时,他才隐约明白,超过九十的好感度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些NPC,对自己居然是有真爱的。 可这说起来实在太过荒唐。游戏里头的数据,如何能懂得什么叫爱? 寇冬摇摇头,觉得自己兴许想的有些太多。 “走吧,”教父闭了闭眼,沉声道,“只是——记得回家。” 他亲自为教子指明了剩下的路。 寇冬沿着那方向又断断续续走了许久,始终小心地听着声音。不知是否因为有教父相助,直到奔到了铁门前,他都未看见子爵的身影。 象征生路的铁门近在眼前,寇冬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能放下了。他没有减缓速度,伸手便试图去推门—— 也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 “哥哥,”那声音含着笑,不紧不慢问他,“还要走吗?” “……” 寇冬的头皮猛地炸开了。 他总算知道了,为何后半截一直不曾看到小奶狗。 原来,是特意在终点这儿埋伏他呢。 直到如今跑出来,寇冬才发觉,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最后一点光芒被拖的老长,地上是铁门投射下来的尖尖的影子。 小奶狗就站在冷杉林的阴影里,倘若不仔细去看,几乎看不见他的身影。人形的他极缓慢地迈动着长腿从那里走来,寇冬咬了咬牙,伸手就要去推铁门。 他没有推开,铁门像是生了锈,沉重的让他根本无法用上劲。 寇冬使了吃奶的劲儿,也没能将它推开一道缝。反倒是小奶狗越走越近,像是好心地问他:“哥哥可需要我帮忙?” 寇冬沉默了下,干巴巴回答:“需要。” 你帮吗? 子爵抱着双臂,竟然微微笑起来,语焉不详道:“哥哥真可爱。” 寇冬:“……” 他从这一句里,听到了对自己智商的侮辱。 也是,小奶狗要是能来帮他,他才是真的有鬼。寇冬只有自力更生,一面锲而不舍推门一面试图找话题拖延住这人:“你不打喷嚏了?” 子爵脸色就是一肃,继而开始发青,显然想起了方才被辣椒粉统治的恐惧。 但他很快便又重新笑了,温声问:“不用我帮忙了?” 寇冬这会儿蕾丝袖子都捋起来了,愣是没能把门推动。他终于意识到,这东西不是寻常能开的,指不定是面前这恶魔做了什么手脚。 果然,小奶狗漫不经心指导他,“哥哥可以选择回来。” “……”寇冬,“别的选项呢?” “或者,”小奶狗露出了他的两颗虎牙,好像在说一件无甚紧要的事,“哥哥可以选择杀了我。” 他仍穿着新郎的服饰,从上到下无一不服帖平整。游戏中的人模建的相当完美,子爵瞧起来不像是恶魔,更像是流落的神明。 寇冬咽了口唾沫,和他打商量,“亲你一口成吗?” 子爵:“……” 居然可耻的有点心动。 好在他很快醒悟过来,亲一口算什么? 显然是抓回去灌满更划算。 他终于不再掩饰锋利的爪牙,提起步子走向寇冬,声音沉沉:“没有选择的机会了,哥哥。” 野兽露出锋利的爪子,志得意满盯住自己的猎物。 寇冬根本无处可躲,他想再跑进森林,然而子爵的速度比他要快上那么多——不等他跑到森林边缘,他便会被硬生生拖回来。 他想对抗,然而灰烬已经不会再发热,只安静地盛放在小袋子里,没有半点动静。 他既逃不掉,也躲不过。 寇冬咽口唾沫,只得握紧了手中的刀。他试图将刚才威胁那一套再搬过来,把刀往自己脖子上试探着架了架。 这一架,就看出区别了。小奶狗不仅没阻止他,反而脸上都写满了愉悦,教他:“哥哥,不该从那个地方剥。来,我教你——” 寇冬:“……” 卧槽,这是个真变态! 好歹人家教父看见了这一幕,还知道拦一拦的! 这一来,寇冬手中所有的工具以及表演天分便毫无用处了。软硬不吃的恶魔轻而易举踢飞了他的刀,从身后抱紧了他,将獠牙顶在他喉咙上,溢出一声满足的、低低的呼噜,随即一个用力,刺破了他的皮肉。 从那獠牙上,慢慢滴入了恶魔的唾液。在这唾液的作用下,寇冬的思维一点点变得模糊,逐渐向下瘫软下去。 “不用怕,”恶魔含糊地低语,“不疼……” 指甲探入了裙摆,几乎要嵌入皮肤。 另一只手底下,就是那颗灼热跳着的心脏。只要恶魔稍微用力,便能彻底穿破他的胸膛。 这样的时候,寇冬却忽然前所未有的平静下来。他微微仰头,盯着如今尚有余晖的天空,知晓这怕便是自己看到的最后一眼了。 他没感觉到什么害怕,说真的,倒像是泡进了温热的水里,竟然连浑身都松懈下来。 就这样死在这人手里,也没什么不好。 他恍恍惚惚地转过这个念头,又用力掀了掀眼皮。他最后看到了一个人,从树林里走出来的人。 是教父。 教父站在他们面前,低头看着这一幕。恶魔并不将他放在眼里,说到底,教父不过也只是个普通人。倘若不是在召唤他时定下了契约,恶魔早便将寇冬直接吞吃入腹。 他连头也不曾抬,只用余光瞥了瞥,根本未放在心上。 教父阻拦不了,他心知肚明。 教父仍然站在原地,瞧着教子在恶魔的怀里头一点点痉挛起来。他还像是想要挣扎,却根本无力挣扎——他被裹在早已划的乱七八糟的婚纱里,纤细的小腿与胳膊上都满是树枝的划痕。 他曾那么努力想要逃脱。 教父的手终于战栗起来了。他一语未发,忽然间伸手,缓缓取下了自己的帽子。 这一幕,让原本不在意的恶魔也怔了。他停下吸食的动作,诧异地盯着这人,道:“你……” 教父没有回答。他卷起宽大的袍子,让阳光肆无忌惮照耀在他的皮肤上。 他仰起头,即将落入地下的日光沐浴着他的脸,他的脖子,他的手臂。他将衣服褪去,彻底地暴露在这里,光芒一点点将他完全包围,又转眼化为了无数道刺眼的白芒。 寇冬在昏昏沉沉之中闻到了花香。他终于察觉出不对,拼命从恶魔的怀中探出头来,却只来得及看到一幕—— 是光。 它们那样密地织着,像是一张巨大的、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它朝着教父兜头覆下,在似红似紫的晚霞下,教父的脸上也被映出了这样嫣红的颜色。 寇冬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见过这样的画面,在管家身上。 ——怎么会? 男人怎么会也是一个人偶? 他失声道:“教父!!” 没有声音回答他。男人抿紧了嘴 ,甚至没有发出一声痛呼,这一切不过是转眼之间,随着一声轻响,世间骤暗。 当寇冬再看时,地上只剩下了一捧散落的灰,轻轻的,被风一吹便散了。 灰尘的光芒笼罩了他,恶魔骤然被弹了出去。寇冬终于回过神,踉踉跄跄去推铁门——这一次没再有半点阻碍,他轻易地穿过了门,重重跌落在松软的土壤上。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不知为何,眼睛却有些酸涩了。 “记得回家。” 那话,是男人同他说的。 他却不知,自己究竟会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 与此同时,界面上弹出了几行新的字: 【恭喜玩家,副本一已成功通关,您已完成新手教学。】 【您已解锁“约会”“兑换池”功能。】 【您已解锁团队副本。】 【即将进入剧情回溯。】 作者有话要说: NPC都爱男主,是真的爱2333 教父是教父的爱,恶魔是恶魔的爱~ 要不是不允许,其实我很想些关于抓回去灌满的番外…… 第12章 落跑的新娘(十一) 贵族们都知晓,奥古斯丁伯爵没有孩子,也没有情人。 这是极少见的,这年头,几乎每一位贵族都有两到三位情人——她们基本上都是上流社会的交际花,生的一朵比一朵娇艳。 偏偏伯爵独来独往,身边连个女人的影子也没见。 单身汉,尤其是有钱的、身份高贵的单身汉,无疑是极受人欢迎的。常与他来往的坎伯兰伯爵也动了心思,想要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他,私下悄悄向奥古斯丁暗示了许多次。 但伯爵像是根本没听懂,连半点回应也没。他对着那位娇滴滴的坎伯兰小姐,仍然是一如既往不苟言笑,那位小姐甚至没法得到他的一个注视。 坎伯兰伯爵很是头疼,最后还是他的妻子为他提出了建议:“不如请奥古斯丁来庄园坐坐,他极少到别人家拜访,恐怕不知道有妻有子的好处。” 这话说的有理。坎伯兰伯爵夫妇刚刚孕育出了一个男孩,如今还未受洗。他瞧着保姆怀里头那张睡得正香的小脸,也伸手逗弄了下孩子的脸颊。 翌日,他便请奥古斯丁上了门。 那也是奥古斯丁第一次见到孩子。 那孩子和他想象中的都不同,和那些教会壁画上画的也不同。事实上,那样娇软弱小的一团,在奥古斯丁看来,比那壁画上的圣子更要粉雕玉琢。他在那小床之中睡得极香,呼吸太过轻微,小身子绵延起伏,奥古斯丁得伸出手,在孩子的鼻间探探,才能确定他是活着的。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上头,伯爵夫人察觉到了,朝丈夫使了个眼色,旋即笑着请他抱一抱。 奥古斯丁的眉头蹙起来了。 “能抱?” “当然,”伯爵夫人笑得更深了,把孩子轻轻放进他的怀里。她瞧着这位大人动作登时僵硬了,好像化为了木雕石塑的,手臂也寻不着个可放的地方,又温声指导他,“您可以托着他的背。” 温软的,带着一股子奶香气,好像能在他手里头化掉。 单薄又柔弱,脖颈那么细,露出来的手又那么小,比他的拇指长不了多少。 奥古斯丁学了好一会儿,才学会如何轻轻摇晃他,瞧着这孩子把脸贴近他的胸膛,独自睡得香甜。 “还没见过诺兰小少爷这么乖的,”保姆在旁道,“都不怎么哭,吃了便睡……” 伯爵夫人笑了笑,却在打量奥古斯丁的神色。半晌,她才说:“看您也喜欢这孩子。” “小诺兰还没有教父,要是您不嫌弃……” 奥古斯丁的动作顿了顿。坎伯兰伯爵其实没报什么期望,他知晓奥古斯丁离群、少言寡语,又功勋显著,连皇室的面子都不给,极可能不会同意。 但奥古斯丁低着头,眨也不眨地看怀里头的人,却回答道:“好。” 伯爵夫妇愣了。 “您是说——” “好,”奥古斯丁重复道,轻轻抓住了那只小手,晃了晃,“我当他的教父。” * 奥古斯丁自此拥有了一个教子。 这孩子于他而言,和其他人都不同。奥古斯丁父母早亡,又无亲眷,早年为皇室征伐,手上也沾了血,大多数人将他视为煞神,寻常人多少都畏惧他,兴许会爱他的财富,爱他的地位……唯独不会真心实意爱他这个人。 他若是想要爱,只能从这样纯洁的、不懂世事的孩子身上寻求。他常常往坎伯兰伯爵的庄园拜访,带着所有他能寻到的玩物,一日日地将时间花在那间育儿室里。连坎伯兰伯爵自己也说,他们夫妇远不及这位教父上心——毕竟那时,贵族夫妇一天只会花一个小时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如何能像奥古斯丁这样常伴左右。 奥古斯丁带着隐秘的喜悦看他长大,看他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看他踉跄着扑进他怀里头,手轻轻一揽就能环个全乎。 他的心里只有一点不足,这孩子并不是属于他的。 奥古斯丁不想再要别的人。无论旁的孩子眼神多么清亮、相貌多么俊俏也不行,他只要这个。他想要做这孩子最亲近的人。 但小诺兰还有自己的亲生父母。 直到小诺兰五岁的那个深夜,有仆人匆匆叩响了奥古斯丁庄园的门。坎伯兰庄园失了火,伯爵夫人没有能逃出来,城堡上下混乱不堪,不得不将小少爷暂且交与他的教父照料。 那孩子还拿着奥古斯丁做给他的玩具,站在门口,神色畏惧,却始终忍着没有哭。直到见到亲近的教父,他才扑过来,将头埋在对方腿上,声音里头带了泣音。 “教父……” 奥古斯丁拍着他的背,心中却悄悄的轻松了些。 他没让教子回去,自此将他留在城堡照料。一个月后,当坎伯兰伯爵也死于遗传病后,教子便更没有理由回去了。 奥古斯丁亲自将他养育长大。 他眼睁睁看着这孩子从孩童抽条生长为少年,整幢城堡都因为他而生出了生机。教子一日比一日灵秀,奥古斯丁也渐渐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来看他。 然而这些不过是萌芽,教父还并不敢真的去想。 他知道他爱这个孩子。但究竟是什么样、何种程度的爱,他分辨不出。 在诺兰成年的那一年,奥古斯丁罕见地宴请了许多客人。他的教子在宴席上进退得体彬彬有礼,性格又风趣幽默,不知让多少人为之侧目。还不及宴席结束,已有人悄悄向奥古斯丁打听,问及诺兰是否有心仪之人。 不知为何,这句问话像是给教父塞了一颗青橄榄。他咀嚼出了酸苦的味道,就梗在喉间,上不来也下不去。 “自然没有。” 他淡淡道。 那人却不信,“您怎么如此笃定?这年纪的孩子,正是好时候……” 教父冷声说:“他不会有。” 这话又冷又硬,像是个铁块,一下子让问话的人面上无光起来,讪讪扭过头去。 他怎么会有? 教父心想,他的教子—— 他的教子,自然该是只爱他一个的。 他沉着面容站在窗前,教子意识到了什么,也走过来。 “您是不是不舒服?”教子说,“您脸色很难看。” 他打量着教父,又有点忧心。 “您没吃什么,要不要喝点水?” 他亲自去倒了一杯水,奥古斯丁纵使不想喝,也不会拒绝了他的意思。教父低下头去,却隔着那杯壁,隐约看到少年手上有一道青痕,像是条蜿蜒的蛇,趴伏在内侧的血管上。 他猛然蹙了眉,问:“这是什么?” 教子顺着他目光看了一眼,却混不在意,“兴许是不小心撞在了哪里。您——” 他一抬头,被教父如今的眼神吓着了。那眼神震惊沉重,是他从没看过的神色。 教父甚至没在这儿再待半刻。他匆匆抬起脚步,去找了医生。 他记得,坎伯兰伯爵在发病前……也是在这位置出现了这样的青痕。 医生借着寻常出诊的名义,看了诺兰如今的身体状况。 “恐怕无法撑过这一年……”他对教父道,“即使悉心照料,也不可能完全康复……” 来自遗传的病痛是无法痊愈的,教会将其称为魔鬼的手笔。 奥古斯丁伯爵的胸膛猛地起伏了几下,没有回答。 医生也毫无办法,只能委婉劝他,“您若是愿意,不如为少爷早些准备后事。” ……后事。 什么后事? 教父不想要这样的后事。 他的教子好容易才成为了他的,年纪才这样小,怎么能在棺椁之中化为白骨? 他一夜夜地睡不着,好几次教子睁开眼,都能看见教父站在他的床头。男人手中举着烛台,定定地借着烛光看他。 既然是亲近的人,诺兰也不会被吓到,只是心中难免困惑,“教父?” “……” 奥古斯丁伯爵没有回答,手却抚了抚他的额头。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教会无法救出他的教子,他只有从地狱之中寻找法子。 而后,他寻了几个月,最终从被附身的农夫身上找到了召唤恶魔的法子。管家帮着他拿血画了法阵,教父独自在午夜之中等候,看是否有恶魔回应他的请求。 许久之后,方才有声音懒洋洋回答他:“是你叫我?” 教父回答:“是。” “那么,你想要什么?” 教父声音冷硬。 “……我想要我的教子活着。” “那我可没有办法,”恶魔甜滋滋地说,“什么叫活着?” 法阵之中,渐渐走出一个人来。教父只看一眼便知道这不是个活人,这人皮肤苍白,没有气息,脖子与头颅连接之处有极明显的缝合痕迹,外头甚至拖了长长一截线头。 但这人冲他弯下腰,说话声音却是毫无异常的,“大人。” “你要这样的活着吗?”恶魔说,声音里满是蛊惑,“我可以将你的教子做成这样。他绝不会腐烂,哪怕过了千年,他也还会是这个样子。” “但相对的,你也得答应我的请求。” “我喜欢你的教子的眼睛,我也喜欢你的教子的灵魂——” 他慢慢地说,终于从那法阵之中,露出了一双血红色的眼睛。那眼睛不怀好意地窥探着,在教父不知道的时候,它们已经出现在了教子房间的墙壁上。它们贪婪地打量着那张脸,用目光上下扫视着他。 前所未有的美味,让恶魔也想独占的东西。从看到的第一眼,便想直接吞吃进腹去。 “若他没有乖乖听话……” “那他,就会是我的了。” 教父闭了闭眼,回答:“好。” “很好,”恶魔轻笑着,拉长了声调,“但我还需要别的——” “太久没有做出这样的玩具了,我需要练练手。” “你有什么人,可以给我练手吗?” 他说起人,就好像在说那圈子里头养着的牲畜,丝毫不在意人的死活。 教父唇角露出了点笑,回答:“我。” 恶魔一怔,显然也不曾意料到这个回答。 “你?” “——我。”教父重复道,“我将会是你的试验品。” “还有我,”后面忽然有人道,点燃了一簇烛火,“为了少爷,我也愿意当您的试验品……” 是管家。 他从楼梯上下来,眼神里烧着不正常的爱意。 “请您同意……” 他们于是都躺进了法阵。 “我会将他做的很漂亮,”恶魔一点点掏空他们的血肉,说道,“他适合婚礼。他穿婚纱的样子,一定比现在更漂亮。” 他哼着小曲儿,拉出了细细的针线。 “要找最好的裁缝,最松软的棉花——” 伯爵一点点变为新的。他闭着眼睛说:“他怕疼。” 恶魔笑了起来,温声道:“别怕呀……是他的话,我会用我的獠牙。” “他会毫无知觉的,成为我的新娘。” 这样。 教父闭着眼,心想,那便是最好了。 等到了那一天,他也会告诉教子,不要害怕…… 不会疼的。 再睁开眼,他们都会是相同的、永远不会腐烂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教父:我爱你,所以亲爱的,当人偶吗?我陪你一起。 恶魔:我爱你,所以亲爱的,被我吃了成吗?我温柔点,不让你疼。 寇冬:…… 快滚开啊,谁特么要这样的爱! 第13章 插翅难飞(一) 看完剧情回溯之后的寇冬两眼发直:“……” 唉,就很想打电话给12315投诉这样子。 这何止是货不对板——这特么简直整个儿都变味了啊,他进游戏本来是为了展示甜甜甜甜甜的恋爱,现在,恋爱线他倒是看到了,可是甜呢? 甜呢?? 他就闹不明白了,一群神经病都爱他,这到底哪儿甜了??? 寇冬绝望地抹了把脸,并发誓出去之后一定要和广电总局举报这个尺度过大的破游戏…… 但眼下,寇冬还得在这破游戏里头兢兢业业活下去。 一个新手世界已经够让寇冬提心吊胆了,要不是NPC最终软了心肠良心发现,寇冬还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一定能从里头逃出来。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试着抽个卡。 无论抽出个什么,总比一贫如洗空有好感度的穷光蛋强啊。 这么一想,寇冬就下定了决心,进入了兑换池。在游戏性质改变之后,兑换池的颜色也变了,池中一汪水泛着不同寻常的猩红色,汩汩地在底下冒着泡,上头只有零星几块巴掌大的石碑,勉强可以落脚。寇冬向池水中间的召唤台走去,没走几步,便感觉到有什么握住了他的脚腕。 低下头才发现,居然是一只惨白的手骨。尖细的指骨死死拽住他的脚踝,将他向池水中拖去。 寇冬往水中一看,密密麻麻的白骨都从这血水之中探出来,僵硬地伸向他。 “来啊,”水里头有无数轻细的声音呼唤他,甜美的像是海妖塞壬,“来啊……” “轮到你了,来我这里……” 这一幕无疑有点瘆人,寇冬想了想,倒很镇定地把脚上鞋子脱下来了。这个动作有点儿出乎意料,连系统也卡了卡,没明白他脱鞋是为了干什么。 紧接着,寇冬板着脸,面无表情用脚上鞋猛击拽住他的那只手。 “!” 手骨到底脆弱些,又不知是死了多久的,被他敲了没几下就差点儿散了架,瑟缩着要往回收。寇冬愣是把它拽回来,把它腕关节卸了,将那白惨惨的手骨拿在手里,环视四周。 池水里的白骨们愣是被他看得一哆嗦:“……” “看着有点像保龄球,”寇冬评价,“你说我扔出去这一个,能打散多少只手?” “!!!” 白骨们瞬间都收了回去,湖面上冷冷清清,半根手指都没给寇冬剩。寇冬摸着下巴,看样子还有点遗憾,“成吧……” 他本来以为,还有个能玩的呢。果然系统没那么善良。 他踩在石碑上,一步步朝前走去。随着他走近,召唤台也渐渐发出了莹莹的光,当真像是在呼应他。 【兑换池:玩家可使用二十点数抽取一次,抽取对象不固定。】 寇冬看了一眼规则,登时牙疼,一次兑换居然要花费二十个点。 他的第一个副本相当于新手教学,一共只奖励了他二十五个点。寇冬抽完这一回,立马就能去吃低保了,妥妥的贫困人口。 他试图打商量,“能赊吗?” 游戏系统:【……当然不能。玩家可以通过约会板块获得点数。】 不能就不能呗,还加个当然……寇冬嘟囔,顺道把约会板块一同点开了。 在进副本之前,这模块中还是一片空白,如今,里头却已经有了新的人物。黑袍教父与笑盈盈的小奶狗都站在自己的框里,朝他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一个典型的邀请姿势。 【约会:玩家每次使用该功能,可选择一位NPC进行约会。约会完成后,根据NPC心情值的变化,将奖励玩家对应点数。该点数可用于兑换池模块。】 寇冬明白了,这板块就是为了哄NPC开心。 而NPC怎么才能开心呢? 凭着那满格好感度,寇冬能很有底气地说,他脱了衣服往床上一躺,NPC们当即就能开心爆表…… 但他身为一个有节操的游戏主播,怎么能干这样没有下线的事呢! 他义无反顾就把这模块给关了。 “不就是抽个卡……” 寇冬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召唤台上,接触到石板的掌心有了种被灼烫的错觉,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深深按了下去。 风的温度像是骤然升高了。血池之中有什么蜿蜒着汩汩上涌,是两条交错的、盘旋的大蛇。它们泛着冷淡的金属色调,两条一同噙着一个莹亮的光球,待蹿到了与他同高的位置,才将那光球吐至他的面前。 寇冬的手碰了碰,光球便缓缓打开了。从里头咕噜噜滚出一个蛋来。 那蛋足有寇冬的小臂长,表面青黑,他蹲下身,瞧着这一颗光洁圆润的大蛋,陷入沉思:“……” 就这? 他其实有期望过火箭炮的。 寇冬摸了摸蛋壳表面,上头弹出说明: 【一颗神秘的蛋。作用:未知。时效:未知。孵化倒计时:24:00:00】 寇冬眼不错地盯了一会儿,没发现这倒计时变化。 “怎么回事?”他问系统,“是不是出bug了?” 游戏系统:【请玩家注意,道具倒计时为孵化倒计时。】 寇冬:“是孵化倒计时,这怎么了——卧槽,这意思该不会是我孵它它才能变吧?!” 逗他的吧,他又不是母鸡! 不会抱窝! 系统:【玩家所在世界,蛋类孵化同样需要温度。】 言下之意是,这很科学。 寇冬:“……” 可你这么一个恐怖游戏搞这么科学干嘛啊! 他无语地把大蛋抱起来,牢牢塞在怀里,果然看见那二十四小时的时间轴跳了下,变为23:59:59…… “成吧,”寇冬给自己洗脑,“就当游戏里头多了个儿子。” 白捡一儿子,他赚大发了。 * 这二十四小时,寇冬也没打算浪费。他在床上默默孵了一会儿蛋,怎么孵怎么觉着怪异,干脆决定先进入团队副本。 团队功能是在新手任务通关后打开的,寇冬还没实际体验过。好在系统仍然有行李栏,寇冬将大蛋放进去,准备没事就掏出来孵孵。 进入之前,系统为他宣布了团队规则。 【团队任务中不可透露玩家现实世界中真实身份;不可提及“游戏”两字或任意游戏名;不可提及现实中软件、APP、网站及相关应用;副本结束后,将根据玩家贡献值分配点数。】 【本次副本点数:200。团队参与人数:7人。】 【请玩家注意,副本即将开启。】 寇冬陷入了一片黑暗,感觉到身体沉沉向下坠。他的眼皮沉重极了,接连掀了几次才勉强掀开。 刺眼的白色。 眼前摆放着许多透明的器皿,里头盛放着各种各样的液体。寇冬闻到了股刺鼻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发出腥臭的气息。 他站起身来,不知是否是因为眩晕,整个人一个踉跄。身边不知是谁扶了他一把,问:“没事吧?” 寇冬站稳了,“没事。” 他这才看清旁边人的样子,是个年轻男人。男人带着防护镜,穿着件板正斯文的白大褂,瞧着模样倒像是个研究员。 不是寇冬熟悉的NPC的脸,寇冬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年轻男人也在打量他,旋即道:“看来我们这回都是专家?” 他指了指寇冬胸口的名牌,上头写着“白专家”。 寇冬点点头,也看见了对方名牌,写的是“唐专家”。但想着他的名牌便是个假名,这东西显然是系统自动生成的,没什么可信度,“你也是玩家?” “刚玩这个吧?”男人显然是个老手,扶了扶眼镜,“团队副本里头,玩家刚开始基本上都会被分到一起,方便彼此确认身份。” 寇冬这会儿看着个人都亲近:“嗨,改版之前我就玩过。那会儿还不是这个样子……” 那会儿还是甜甜甜的恋爱系统呢。 男人表情有点儿怪,像是沉吟了下,随即才缓缓道:“改版?” 他们并没来得及说上几句。很快,房间中其他人也陆陆续续醒了,寇冬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七人。加上他,一共是五男两女。 “咱们最好先出去,”男人说,“我感觉有点儿不太对……” 话音未落,寇冬便感觉眼前又是一阵眩晕。但这一次,他隐约觉着不对,“好像是什么声音——” 几个人的表情都凝滞了。 脚下的地开始摇晃,玻璃器皿噼里啪啦炸开,崩落的满地都是。男人大叫:“趴下!” 就在这个间隙,寇秋瞥到了自己手中的记录本,上面草草写着几行字。 “9月27日,实验体S出现异动……实验体S擅长使用精神攻击,依靠声音摧残人类意志……实验室防护升为三级……” “11月20日,实验体S再次异动,三位研究员受伤……” “12月4日,监测到该实验体即将清醒。” 后面的字迹已经看不清,隐约是恶魔、人类几个字眼。身边的柜子轰然倒塌,几个玩家被迸溅的玻璃伤到,发出几声痛呼,寇冬已然无法去看,只能匆匆将身体缩到了较为坚硬的桌子下。 与此同时,有一只苍白瘦削的手缓缓按上了防护玻璃。 这只手没有半点血色,淡青的血管能被看得一清二楚。他的指甲细而尖长,由于常年泡在淡蓝的营养液里,已然被泡的发白。 “我闻到了,”他嘶嘶道,“我闻到了——” 他猛然把猩红的瞳孔抬起来,看向一个方向,唇角泛起古怪而喜悦的笑容。 “我的宝贝……” 他喃喃道。 “这一回,可不能让你再跑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玩家一:我有攻略。 玩家二:我有外挂。 寇冬:哎,说真的,你们这都不算什么。说出来你们都不信,我NPC好感度满格…… 吸怪能力一等一! —— 改了个设定,抽卡改为用点数,不用好感度。 寇冬冬好感度必须时刻满格! 第14章 插翅难飞(二) 地震持续了好一会儿。终于恢复平静时,房间里的人站起身来,形容多少都有点狼狈,“真是……” 一个中年人抹了把自己的脸。方才崩裂的玻璃碎茬将他脸割伤了许多处,如今一摸,满手鲜红。 他骂了句晦气,“什么破游戏!一进来就这么点背。” 说着,他像是察觉到了旁的目光,将头扭过来,恶声恶气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你信不信?” 这话是冲着寇冬说的。中年人看着像是人生失意的模样,头顶都已经斑秃,模样也沧桑。嘴角向下耷拉着,说话不说话都透出一股凶样。 “……” 寇冬没说话,将目光移开了。 他心里的确是有点奇怪的,但并不是因为这人的脸。 而是这人,怎么看也不像会玩恋爱游戏的样子…… 不是他歧视,只是这年纪差的有点多吧?NPC里头年龄最大的叔叔看起来都能给他当弟弟。 这怎么甜甜甜? 寇冬纠结地想,难道要让小奶狗管他叫爸? “好了好了,少说两句,”方才与寇冬搭话的年轻男人道,“大家现在都是一个副本里头的,失败了对谁都没好处,就不要为了小事吵了。” 他显然是游戏老手,说话也有气魄,不自觉有让人信服的力量,“我叫宋泓,这是第四次进来。副本里头还是需要团结一致的,要是大家信得过的话,我自荐当个队长,如果发现什么线索,我都会和大家一起分享。” 寇冬觉着他这话很恳切,说的也没什么问题。可除了本就站在宋泓身边的一男一女外,其他几个人表情都不好看,有几个甚至抱着双臂,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中年男人更是嗤笑一声,说:“你?你当这个队长?” 宋泓脸上的笑意没变,冷静道:“您要是有更好的建议,可以提出来。” “还要什么更好的建议?”中年男人呸地朝地上吐了口,“大家都是为了什么进来的,谁心里头不清楚?这会儿和我讲什么团结协作……谁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没良心的主意?” 寇冬蹙了蹙眉头。宋泓却仍是平静的,淡淡道:“既然这样,那您可以自行活动。” “当然,”中年男人不耐烦道,眼神像钉子一样将在场人一一看过去,“先和你们说好,别想着和我抢——” 他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我别的不会,就会玩儿命!” 说到玩儿命两字,男人额头的青筋隐隐爆了出来,目露凶光,尤其凶狠地瞪了寇冬一眼。 旋即,他打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这好像是个引子,很快,其他几个人也陆陆续续出去了。或是单人,或是两三人。最后房间中只剩下寇冬和宋泓一行,宋泓朝他笑了笑,神色有些无奈,“他可能是刚服完刑回来,脾气不好。见多了,就习惯了。” 寇冬:“……见多了?” 不是…… 现在犯人都玩的这么开的吗,还玩这种乙女向恋爱游戏??? 寇冬不是很理解他们的脑回路。 宋泓问:“你第一次玩吧?需不需要和我们一起走?” 寇冬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毕竟他如今带着NPC的满格好感度,真和人走一块恐怕才是害了他们。 他还不想当那个猪队友。 宋泓也没勉强,叮嘱了他几句,便和自己的同伴出去了。寇冬独自站在这间房内,先将方才手中拿着的册子又仔细看了一遍。 封面已经破破烂烂,只剩下撕成半截的“实验室”三字。记录本里大部分内容已经被人撕去了,唯一剩下的一页,便是关于实验体S的。 本上沾了血,不知是不是刚刚被中年男人的血喷溅上去的。但这些鲜红的小点落在白纸上,让人感觉不怎么舒服。 实验体S,具体信息不详,能力上限不详。 只是从记录的字里行间来看,研究员所面对的并不太像是人,所怀着的心情也是战栗而恐惧的。寇冬光是看这些凌乱的笔触,都能看出写这话的人心中的畏惧。 他将记录本揣起来,先向外面走去。 因为方才的地震,研究所内皆是一片狼藉。寇冬踩过满地的玻璃渣,将这里的布局记在了心里。 就目前看来,研究所共有三层,上下对应。每层共有十三个单独隔开的小实验室,各自需要的权限不同。 他们出来的那一间,上面标着牌子,写着:A-01。 结合方才实验体S的信息,恐怕A-01中的实验体是最低级的。可寇冬方才在房间里看了一圈,并没看到任何别的生物。 他试图进入别的实验室,但那上面大都需要指纹验证。寇冬这一具身体兴许是因为职位太低,刷不开这些房门。 目前看来,线索实在是少的可怜。 寇冬并不意外,依据游戏经验而言,关键剧情往往都是要在一段时间过后才展开的,以防止玩家过快解谜。他在能打开的房间都搜了搜,发现了几件残破的白色外衣,被粗暴地堆在墙角的柜子里。 一共是六件,尺码不一。 寇冬数了数,又一一摸索这几件衣服的口袋。 兴许是因为线索有限,他很快听见有人骂骂咧咧地靠近,“什么东西,装神弄鬼的……” 中年男人一把将寇冬所在的这间房门拉开了,冲他道:“你找着什么了?” 寇冬抿着嘴,没有搭这话。他着实不太喜欢这人的脾气。 中年男人大步过来,也没把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寇冬当一回事,张嘴就道:“起开。” 他把人推搡过去,自己把衣服举起来,大幅度地抖着。寇冬皱皱眉,手指却率先在口袋里感觉到了异物。 “……” 薄薄的,像是一张卡。 他将那张卡片握紧了。 旁边的男人毫无所觉,还在四处搜寻,嘴里头冒出来几句不太礼貌的话。趁着他未在意,寇冬动作飞快,将卡片塞进了自己口袋。 拿完线索之后,他再看男人,就感觉可怜多了。 一般来说,一个地方只有一个线索。 可怜这大兄弟,还在这儿死找呢…… 要是换个人,寇冬指不定就分享给他了。只可惜这个人,他实在不太想分享。 于是他揣着卡,心安理得地先走了出去。 简单的搜寻过后,宋泓喊玩家们碰了个头。 “我发现了休息的地方,”他示意,指着楼梯右面,“那边有五间屋子,看上去是他们宿舍。” 不管游戏怎么样,觉总是还要睡的。几个人简单分了分,也没什么争议,除却宋泓那一队三个,大家都更乐意各住各的。 旁人都没说什么,只有中年男人抱着双臂,话里头也含着刺。 “谁知道你们住一块儿会商量什么?” 宋泓看着斯斯文文一个人,这会儿也像是生出了些怒意。他转过头,这回连敬语也彻底省略了,道:“要不你睡我们地上听着?” 男人冷笑了两声,没有接这话,砰的一声将门摔了进去。 剩余几个玩家神色多少也有些尴尬。半晌后,另一个独自行动的女生怯怯提议道:“要不我们也先休息吧。看这样子,剧情估计得过一段时间才能触发。” 宋泓吐出一口气,这才点点头。他身旁的同伴拍了拍他的肩,三人低声说着什么,也将门关了。 最后一个房间是寇冬的。 这宿舍是寻常的四人宿舍,还是上下铺。只是如今只有一张床板上铺了被子,寇冬躺在上头,难得有点儿犹豫。 他更想要在这时先去试试那张门卡,可方才玩家们的态度,总让他觉着不对劲。 虽然宋泓一口一个“团结”、“互相帮忙”……但大家的脸上,分明不是这么写着的。 在没有搞清楚各玩家之间关系的情况下擅自开门,寇冬不太确定这是否对自己有利。 难道只是因为按贡献值分配点数的那一条规定么? 他问系统:“团队任务中,有没有我不知道的隐藏规则?” 系统:【游戏规则已按规定告知玩家。】 寇冬感觉自己有点头秃。他盘腿在床上坐了会儿,决定还是先孵个蛋。 把大蛋掏出来时,寇冬的脸上都带上了老父亲的光辉,慈祥地抚摸它光洁的蛋壳。 “哎呦我的宝宝……” 游戏系统:【……】 这个角色进入的,未免有点太快了吧? 寇冬抱着这蛋,像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向它寄予厚望,“爸爸这辈子可就靠你了。你啊,最好能投胎成什么杀伤性武器……” 我不强求的,导弹不行,火箭炮也行啊! 还剩二十多小时才出生的蛋一声不吭。 寇老父亲坐在床上抱窝,等到半小时后,忽然听见了走廊外人的说话声。 “还不出来上班吗,”有人提高了声音,不耐烦地道,“都怎么回事?人呢?” 寇冬精神一振,将房门拉开,看见对面也探出了独自行动的那个女生的脸。 再向旁边看,几个玩家陆陆续续走了出来,围观这动静。 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是他们等待的关键剧情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他玩家:都不要和我抢功劳,boss肯定得是我打的! 寇冬:……(扭头看向一直跟在自己后头的boss……) 说出来你们不信,但这特么真是他自己跟着我的啊! #所有的怪都围着我转,以至于别人无怪可打# 第15章 插翅难飞(三) 走廊上站着的也是个研究员,三十出头的模样,一只手不耐烦地掐着表。他是下垂的三角眼,肿眼泡,颧骨又低,典型的凶相,看人时格外透出点狠意来。 在他的声音下,玩家们陆陆续续走出来,聚集在一起准备听他说些什么。 “真是不像话,”NPC说,目光从他们几个人身上掠过去,兀自训话,“已经是什么时间了?你们还在睡觉,实验都进行完了?数据都交上来了?” 没有一个人回答他这话。NPC看起来也毫不在意,又骂了两句,抬起手腕看了眼表。 “快点,”他催促,“到时间了。” 话音未落,他率先迈步走出去。留在原地的玩家没动,宋泓队伍里的男生怯生生看向宋泓,说:“宋哥……咱们跟不跟?” 宋泓看眼那人,说:“当然要跟。这样关键性的NPC,怎么能不跟?” “可,”那人看上去也是个新手,小声道,“可他看上去不太对……” 他已经尽量说的委婉,事实上,刚刚这NPC看他一眼,他简直像浑身泡进了雪水里,冰凉一片。 宋泓当着众人面,并不给他留面子,直截了当道:“那也得跟。你不主动去查,哪儿来的贡献值?你混吃等死会有贡献值?” 这话一下子戳到了痛处,新人不吭声了。寇冬在旁听着,心想,果然是为了贡献值啊…… 他也不是很理解这些人的想法。 只是为了点数,何必一副要争个你死我活的样子。 又不能当钱花。 众人跟着NPC的脚步向前走,穿过了窄窄的通道,领头的NPC用他的门卡刷开了一个从未进过的房间。 里头的灯在亮着,NPC侧过身来,催促道:“快点——” 众人瞳孔猛缩。 寇冬听见身后有人猛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气声,像是想要惊呼,却又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那里矗立着无数足有两三米高的器皿,就像一脚踏入了奇形怪状、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楼层的居民浸泡在淡蓝的营养液里,无数只强劲有力的触手随着水波晃动而漂浮,肌理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淡灰色,能看清上头一条条纹路。 寇冬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生物,不是任何一种鱼类,它们肆意伸展着数不清的触手,更像是被打碎之后随意拼凑起来的。 它们甚至生着奇特的鱼鳍,边缘锋利尖锐,被裹在一层透明的膜里。 “我的天啊……” 不知是谁低声喃喃,声线有些颤抖,“这些,这些东西……” 寇冬明白他的想法。凡是看过这种东西模样的,绝不会想要驯养它们——这里简直是怪物的狂欢天堂,他从这些透明的器皿前经过,还能看到许多点朝他闪着光的亮片,片片都朝着他。看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不是亮片,而是这些东西的眼睛。 它们沉默地注视着他,随着他的动作扭转着巨大的头,眼睛里闪着捕猎者的光。 接下来谁都没有再吭声,只有NPC独自宣布:“我们今天要做的,仍然是电击实验。” “……” 没人能想象去电击这些东西。NPC打开了电闸,又搓了搓手,神色居然满含兴奋。他将第一个实验器皿的电流强度高高推了上去,所有的按钮啪嗒啪嗒拧到最大。 效果很明显,几乎在那一瞬间,面前的怪物猛地抽搐着战栗起来。它的触手将厚厚的防护玻璃打的噼啪作响,拧着搅成了一团,营养液被搅的泛出了白沫。 它独自挣扎着,在做一场孤独的斗争。 一种尖锐的嗡鸣骤然响起来,刺得众人太阳穴都隐隐作疼,很快意识到是这怪物在叫。如果它们有嘴,能发出人声,定然会叫的更加凄惨。 这场景多少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几个玩家都抿紧了嘴。NPC却像是恍然未觉,反而问他们:“你们怎么不记录?” 寇冬看着他仍然固定在按钮上的手,没有回答。 “这样宝贵的数据,为什么不记录?”NPC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快记录——我们的实验项目还多着呢。” 他走到第二个培养皿面前,再次导入了电流。 同样的嗡鸣声加入了,砂纸一样刮着人的耳膜。 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不能再这样了,”身后的女玩家颤着声音和宋泓道,“按这个情况发展,这些东西一定会出来的……到时候,我们都得死在这儿!” 宋泓的眉头也拧紧了,低声道:“那我们先走。” 事到如今,这个副本的故事已经显而易见了,无非是怪物受不了磋磨因此暴走,偏偏他们又扮演的是研究员,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对立面。一般来说,关键性NPC往往都是会提供线索的,这个NPC却恰巧相反,与其说是提供线索,不如说是所有事端的开端。在这种情况下,不如暂时避开,寻个安全地方避免团灭。 宋泓对其他几个人没感觉,只拽了拽寇冬的衣角,压低声音问他:“走不走?” 在这些东西彻底被惹怒之前? 寇冬摇摇头,没说要走,反而将目光移了移。他慢慢地把眼神固定在了一个做实验的玻璃瓶上,口中回答:“你们先走吧。” 宋泓顿了顿,声音有些诧异,“你还要留在这儿?” 他已经看到那玻璃上出现了细细的裂痕,只怕要不了多久,怪物就会逃脱了。到时候他们都是要被追杀的,难道留这儿等着被怪物杀不成? 寇冬说:“不留,我就试试。” 他盯着NPC的后脑勺,将玻璃瓶握得更紧了点。 中年男人也听见了他们的话,嗤笑了一声,眼含鄙夷。宋泓张张嘴,道:“你——” 一句话未完,他居然看着面前青年将玻璃瓶高高举起来了。 玩家:“……?” 游戏系统:“……???” 他们都没反应过来,举瓶子干嘛?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模样瘦瘦弱弱的青年猛地落下手,旋即准确无误,一瓶子敲破了NPC的脑袋。 ……不是? 这一瞬间,几乎所有的玩家头顶都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游戏,还能这么玩的吗? 殴打关键性NPC??? 骤然被砸的NPC猛然发出了一声痛呼,紧接着松开了手转过头来,模样看起来还有点懵。 他不过算是个前情引导性的NPC,还真没想过会被人打,以至于打完之后都没办法及时反应。 趁着这时候,寇冬当机立断,又举着碎掉的玻璃瓶给他来了一下。 NPC:“……” NPC终于有反应了,嗷嗷就要追着他打。只是方才寇冬那两下下手不轻,他不过踉跄追出了五六步,便一头栽了下去,滴滴答答的血从发根深处向外落,将地上染红了一大片。 寇冬几步跑上前,将电闸关了。 闸门关上后,电流自然也已经停止,嗡鸣声一个接一个的消失,房间里安静一片。怪物们忽然没了痛感,不再挣扎,只是眼睛闪的更快了,贴着玻璃沉默着向寇冬的方向看,触手拧的咕叽咕叽作响,上面偌大的吸盘紧贴着。 它们恢复了平静,自然也不再试图着越狱了。 宋泓显然也被寇冬的骚操作惊着了,说话难得有点磕巴,“不是,你……” 你怎么打NPC了? 寇冬反而奇怪地看他一眼,很是莫名其妙,“不然呢,等他再多折腾一会儿,让所有实验体都跑出来吗?” 这不是嫌自己命长? “……” 有道理是有道理,可这是先导剧情啊,哪儿有这么打断的! 这接下来该怎么开始游戏? 按照游戏原本剧情,应该是实验体暴动追杀才对;这会儿可倒好,暴动都没了,后面怎么玩? 寇冬倒是挺轻松,“选边站当然要选强的,不行我们就帮它们打研究员好了。” “……” 是吗,众玩家都难以置信地想,这游戏居然还有选边站吗…… 最要命的是,宋泓在仔细思索之后,居然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有道理,强的总比弱的好。” 众人:“……” 认真的吗?! 你看着我们眼睛,摸着良心说,你是认真的吗! * 刚展开的恐怖剧情夭折了,寇冬找着了喂食器,给这些怪物们喂吃的。他将手掌贴在玻璃上,怪物慢腾腾将吸盘也贴过来,亮片一样的眼睛盯着他猛看。 寇冬研究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大概是类似于小狗小猫将头放在人手上的姿态。 这么一想,居然还有一点诡异的可爱,虽然这些东西每个足有两个寇冬长,两个寇冬宽,寇冬在他们面前,那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根本没得看。 它们吃的是鱼。 鱼很大,怪物们吃的血沫横飞,场面有点不受控。见着了它们撕扯食物的情景后,不少人反而庆幸阻止了刚刚那一幕,毕竟如果放出来,他们中定然会牺牲一到两个人,这才算满足了它们的胃口。 没人想在这儿牺牲,大家都想活着。这么一想,众人对寇冬态度也比先前客气许多。 原本看着寇冬挺瘦弱,长得又是一副经不住风雨的小白花模样,还以为早早就会被吓破胆。没想到胆子大不说,思路也跟平常人不一样。 只有中年男人拉长着脸,神色不怎么好看,尤其看向寇冬时,眼神都像是淬了毒。 从身边走过时,还刻意狠狠用肩膀撞了一下。寇冬早察觉到他目光不善,一个后退,倒先避开了。 男人没撞上他,自己倒是一个踉跄。他把头抬起来,恶声恶气,“走路不看路?娘儿们唧唧的。” “成了,”宋泓拦阻道,“你别找事。” “谁找事?”男人冷笑,“你现在还护着他?你就不怕剧情断了,我们都被困在里头,出也出不去?” 宋泓神色一厉,道:“副本规则是会自动完善的。——倒是你,想的是什么,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以为死两个人,你就会少两个竞争对手?” 这话一出,剩余几人投过来的目光都有些不善。中年男人并不瞎,感受到后更是一声嗤笑,“搞的好像谁不是似的。” 谁来这游戏不是为了钱? 又有谁想和其他人分享这笔钱? 如今一个个,倒是立起了贞节牌坊。 他将手往兜里一插,晃着身子出去,打定主意要自己多找点线索,争取一个人活到最后。 搜索了几个房间后,他又不知不觉回到了NPC带他们去的实验室。那里头仍然平静一片,没什么动静。 “装X。” 他哼了一声,不屑地道,手指使劲儿敲了敲玻璃。 没有亮片对着他,这些怪物像是都睡着了。男人将房间搜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开始按动实验台上的按钮,想试试看是否会开启某个密道。 反正电闸是关的。 这样想着,他甚至没有升起半点防备心,独自在台前摸索忙活。 就在这时,他的手背上滴下了一滴水。 湿润的,化开在了手背上。 “什么鬼,”中年男人嘟囔道,“漏水?” 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高高的,没有额外的水渍。仿佛刚刚那一滴,不过是他的错觉。 但很快,更多的水滴下来了。水声啪嗒作响,将他的头发都打湿了,紧贴在额头上。 男人忽然皱起眉,闻到了一种奇异的海腥味。那味道离他近极了,就贴着他的背。 “……” 中年男人不知为何,突然有些颤栗。 他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他们走时,谁也没有处理NPC的尸体。 但在他刚刚进来时,地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痕迹。 就像是—— 就像是,被谁擦掉了。 与此同时,咕叽咕叽的触手扭动声从他身后传来,滑腻的触感紧贴着他的颈部,一条巨大的触手慢慢探了出来。男人浑身颤抖着,一点点、一点点僵硬地转过头—— 庞大的山峰。 他在这山峰之中,对上了无数亮片似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我劝了很多次,它们一定要雨露均沾,但是不行。NPC们就宠我,就宠我,就宠我…… 第16章 插翅难飞(四) 呼喊声被堵在嗓子眼。 他瞥见山峰留下的阴影,蔓延的触手蜿蜒的像是河流。河水向着他的方向缓慢流淌,一路淌到他脚下,顺着他的裤腿湿淋淋向上攀爬。 无数条分流轻柔地将他覆盖,柔韧而强劲的河水压进了他的肌理,渗透出一片片紫红。 “……不,”中年男人额头渗出了汗,低声道,“不——” 他拼了命地向外挣扎,努力想避开这些触手,“不……” 他隐约觉着,那些目光都像是在看着他身上的白大褂。 “我不是!” 男人骤然意识到什么,伸手要将自己身上这件衣服脱下来,许是因为恐惧,他浑身都在战栗,手上用了最大的力气,“我不是那些研究员!我——” 亮片闪了闪,旋即冲他亮出了自己雪白的獠牙。 他骤然被山峰的阴影覆盖了。 * 中年男人没有再回来。 宿舍里还有一些压缩饼干及饮用水,可以供玩家食用。寇冬拆开一袋,正准备吃,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谁?” “我,”门口的人回答道,“宋泓。” 寇冬将门拉开,果然瞧见宋泓站在门外,只是神色有些严峻。剩余几个玩家也聚集在走廊上,不知是在看些什么,小声说着话。 “怎么了?”寇冬问。 宋泓摇摇头,言简意赅:“他一直没回来。” 他们只有七个人,缺少了谁一眼就可以看出。寇冬皱皱眉,问:“是不是上楼了?” “不会,”宋泓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低声道,“我们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枚铁牙,被串在一串链子上。寇冬也见过这个,就在中年男人的手上。 “在哪儿发现的?” “我们去过的那间实验室。” 寇冬一愣,“他回去了?” “对,”宋泓说,“还有刚刚的NPC,……都没了。” 没了这俩字,比死了更让人惊恐。死了,起码还是有个确切结局,瞧见死的模样,还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们消失的却是无影无踪,就剩下这么条链子。 越是未知,越让人感觉恐怖。玩家们的表情都不太好,个个如临大敌。 “我刚刚看过了,”宋泓道,“房间里的食物,最多只够我们撑七天。——这可能是个生存条件。”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纸上简单画着这个研究所的地图,只有一个正门,门上如今挂着一把沉甸甸大铜锁,根本没办法逃出去。 寇冬的眉头也蹙起来了,喃喃道:“这不好办。” 中年男人的消失,意味着这研究所里是有什么东西在自由活动的。 出不去的话,消失也会一个接一个地发生在他们身上。 宋泓说:“对——谁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寇冬想了想,旋即叹了一口气,诚恳回答:“我吧。” 毕竟,我拥有这群怪物的满格好感度啊。 宋泓一怔:“……?” 他有点不明白,怎么有人会这么咒自己? 寇冬在心里悲凉一笑,心想你们这群人,根本不明白满格好感度的意义。 自打从第一个副本里出来,他就看开了——这群NPC用什么样的方式爱他,那完全是忠诚于角色设定的。 ——怪物爱一个人,会怎么样? 那肯定会吃掉啊。 寇冬怎么想,自己都是被第一个拿来果腹的命。 可其他玩家显然都不这么觉得,中间有胆子小的,居然还呜呜地哭起来,声音含糊说着什么“再也不赌了”,又嚎叫着要剁掉自己的双手。寇冬不解其意,宋泓倒像是看惯了,不耐烦地拍拍对方的肩,小声和他说了几句话。 那人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只是眼睛里头还含着眼泪。 经过这一波,天已经快黑了。研究所的灯没有全部打开,有大部分都笼罩在黑暗里。打开的几盏也雪白的刺人眼,泛着冰凉的色调。 “咱们还想先休息,”宋泓对几个玩家说,“晚上最好不要出来——看不见的情况下,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话说的有理,玩家们都点头,各自回去锁好门。 寇冬也回到宿舍里,却没打算好好呆着。他刚刚翻饼干时,在饼干袋子下发现了一个手电筒,只是电量有限。 手电筒打开,照亮的范围并不大,不过是一片朦胧的光,模模糊糊能看清楚。 只是对于寇冬来说,已经足够。要是太亮,恐怕会惊动什么,反而惹来麻烦。 他拿着手电筒,又摸了摸口袋里那一张门禁卡,确认装好后悄悄打开了宿舍的门。 游戏系统倒是有些刮目相看,【玩家看起来并不害怕。】 这样的晚上,寇冬是唯一出门的那个。 “瞎说,”寇冬反驳,“简直怕死了好吗。” 系统:【玩家不是自行选择出门?】 它也没给选择啊。 寇冬说:“是啊,我这不是指望着它们看在这么高的好感度份上,对我温柔点嘛。” 系统:【……】 寇冬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 “不然还能怎么着呢?”他绝望地说,“我去找它,总好过它们都来找我啊……” 这真不是他自恋,主要是NPC的爱太痴狂。 系统:【……】 夜深人静,只有仪器表盘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 寇冬手中拿着门禁卡,却没去试着开实验室门,反而先转身去了大门口查看情况。正如宋泓所说,那里挂着一把大铜锁,将躁动的怪物与所有玩家都严严实实关在了里头。 游戏系统这回学精了,一声也不吭,果不其然,寇冬又从不知什么地方把细细的铁丝掏出来了,一副要再次将锁撬开跑路的架势。 可惜这一回显然没上一回灵验,铁丝在锁芯之中转了半天也毫无作用。寇冬尝试再三,最后不得不放弃,遗憾地道:“变聪明了啊。” 系统:【……】 废话,难道还能再让你撬开第二次? 那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没了捷径,寇冬只好收手,慢悠悠转身向楼上走。 手电筒发出的光柱微微晃动,为避免惊动,他尽量将光聚集在地上。小小的一块光斑莹亮,借着这微弱的亮光,青年一间一间实验室地搜索着。 培养皿中的东西几乎都在沉睡。大多数时候,寇冬只能看见一片黑乎乎的影子——偶尔在这些影子之中有姜黄色或明绿的眼睛看向他,拥有着蛇一样的竖瞳。它们安静地凝视着眼前走过的人类青年,分明看见了他身上穿着的白大褂,却没有任何旁余反应。 它们盯着这个人,随着他走动的方向缓慢转动自己的头颅,迫切地将脸于玻璃上贴的更紧。 人类青年在搜索东西,会背对着他们。白大褂下的布料紧紧裹着那双腿,后脑勺毛茸茸,有几根细小的发丝蜷缩着窝在后脖颈上。 “让我看看……” 寇冬翻着了什么,拿在手中晃了晃,才意识到是本笔记一样的手册。他一手拿着手电筒,给自己打着光,另一只手慢慢翻开一页。 “5月14日,我们在魔鬼三角区附近深海海域发现了它。 它身长2.3米,力气约相当于十五个成人。我们动用了船上的武器及潜水艇,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最终将它带上了岸。 很快,我们便发现,它拥有超乎寻常的精神控制能力。我们相信,如果能研究发掘这种能力,将为国家及社会带来极大的便利…… 这将是人类史上最惊人的发现,是造物主对于人类的恩赐。” “5月26日,它变为了他。” “6月31日,我们发现,他能通过脑内入侵方式,与研究所内任何一种生物直接对话。为防止动乱,他的危险等级提升,我们将他命名为实验体S。 为防止可能出现的危险事故,研究所搭载了毁灭程序。一旦发现有危险实验体从培养皿中出逃,研究所将第一时间自动启动该程序,采取爆破方式避免实验体S逃出。” 寇冬眉头微微一皱,意识到自毁程序恐怕出了错。如今,已经有怪物光明正大地吃掉了玩家及NPC,但所谓的毁灭程序并没有随之启动。 至于为什么没有启用,恐怕原因也在这个S身上。 寇冬向后翻了翻,确认没有了别的有用信息,便将本子放回原处。 培养皿中的实验体发出了轻微声响,上头的牌子上标着D-06。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寇冬的猜想,这个字母与实验体的危险等级有关,越是高级的实验体,所需要的门禁卡授权级别也越高。 那他手中这一张卡,到底能帮他打开多少道门? 寇冬接着向上走去。他也不知自己究竟看过了多少,好在它们都很安静,谁也没有进行攻击。 这让青年的心安了点,他一步步向上,最终用这张门禁卡打开了最顶层的那扇门。 这一层只有一个实验室。 踏入的第一个感觉是高——天花板离地板的距离远比寻常的楼层要远,显得空旷。寇冬轻轻咳了咳,都能在这房间中听到自己的声音的回音。 紧接着泛上来的是潮湿。 地板上沾着薄薄一层水珠,显得滑腻极了,人的鞋底走在上面甚至有些打滑。一个寇冬所见过的最大的培养皿立在房间中,淡蓝的液体浸泡着,被挤得泛起一阵阵白沫儿来。 这样的高度,足以让寇冬想起方才本子上写的那句话。 2.3米。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说:“实验体S?” 随着他这一句话,培养皿中有水波晃荡起来,有什么在其中缓慢游动,流线型的尾巴甩动着。 在那水里,一双猩红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好像在笑。 近点。 那目光像是在对他说。 近点…… 寇冬的脚不听他的使唤了,跌跌撞撞向前走了几步。这是他的理智与身体在角力,最终这具身体占据了上风,他几乎是看着自己将脸贴上去,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紧紧趴伏在了玻璃上。 透明玻璃的另一端,打深海而来的实验体也轻盈地朝他靠近。他们贴近了,寇冬渐渐看到了什么,在这水中沉浮飘舞。 像浓密的海藻。 直到那海藻到了眼前,寇冬才意识到,与其说那些像海藻,不如说是像人的头发。它们长长地翻卷着,从那其中簇拥出矫健有力的、属于成年男性体魄的身型—— 那是一条人鱼。 实验体S将自己的面容凑近,苍白的脸上泛着一种古怪的笑意,寇冬甚至从这笑中品味出了欣喜。他的手指长而细削,指甲尖利,透着不正常的青紫。 他的脸贴上了玻璃,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对着冰凉的玻璃表面吐出了自己的舌尖。 寇冬本没有看懂,片刻之后才倏然汗毛倒竖。 这怪物,是在隔着这一层玻璃亲他……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什么叫它变为他?怎么回事小老弟,之前连性别都没有就想着睡我?? NPC:…… 第17章 插翅难飞(五) 当他真的在培养皿中立直了身体,寇冬才知道2.3米究竟是怎样的概念——那绝对不只是差了几分米。 相反,那体魄修长有力,流畅漂亮的肌肉覆在那层骨架上,将寇冬比得像是个弱不禁风的孩童。 压迫感涌上来,寇冬的头皮都开始发麻。他定定瞧着眼前这造物,当真是来自自然的鬼斧神工——这造物甚至生着一张依照人类目光来看,可以称之为相当不错的脸,只是寇冬如今拿着的手电筒灯光微弱,也并不敢直接对着他的脸照,只能借着一点余光看清他线条分明的轮廓。 旋即,这条人鱼猛地俯冲下来,直直地隔着这层玻璃凝视他。 那层睫毛浓密分明,底下的瞳孔却无比幽深,看多了甚至让人产出会溺毙在里头的错觉。 寇冬猛然向后退了一步,那点小动物似的直觉这会儿全竖起来了,总觉得这鱼的目光不怀好意,就像是捕猎者看着自己的食物。 好在人鱼并没有进攻他,只安安静静地凝望着。寇冬看了一会儿,仔细端详了下人鱼柔韧的尾巴,就把目光收回去了。 他匆匆在这一层实验室里扒拉了一圈,只找到了些实验体S的研究资料。寇冬也没顾得上细看,直接揣进了怀里,飞快地走到外头,关紧了门。 他这行动明显慌张了些,游戏系统问:【玩家是否感觉到害怕?】 寇冬沉默了会儿,随即回答它:“害怕是有点……不过还有点饿。” 【……?】 寇冬的目光充满怀恋,喃喃道:“在进这鬼游戏之前,我们家附近有一家店做的红烧鱼块最好吃了……” 说着,他还情不自禁咽了下口水,想起宿舍里放着的干巴巴、没半点滋味的饼干,整个人都透出了生无可恋的气息。 “啊,真不想回去吃饼干。” 游戏系统:【……】 它一时也陷入了沉默。 不是它说,只是哪有人看恐怖游戏NPC看饿了的。 寇冬怕不是个恶魔。 饼干就那么点,自然不能吃。寇冬将那颗大蛋从行李栏里拿出来,抱着睡了一觉,待醒来时,看见上头的时间倒计时变成了“17:37:21”。 外头挺嘈杂的,寇冬套上裤子出门,准备问问怎么回事。 宋泓就站在人群中间,提高了声音,“大家先冷静,不要激动……” “怎么能不激动?”中间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道,他生的看起来文文弱弱,透着股子书生气,只是这会儿神色仓惶,看着心绪不宁,“这要怎么来——这要是开错了,它们岂不是都出来了!” “那你能一直不开?”旁边一个暴脾气的玩家反驳他,“食物就这么多,不找到出去的路,咱们都得饿死在这儿!” 眼镜男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嘶声道:“那也比被它们吃了强!” 双方一时间争执不下,气到头上甚至动了手。宋泓在两人中当和事老,劝解间隙看到寇冬出来,干脆拍了拍手。 “人已经到齐了,既然这样,大家还是投票吧。” 寇冬在椅子上坐下,随口问:“投什么票?” 宋泓眼神有些无奈,解释道:“今天早上,阿雪有了一个重要发现——” 他说的阿雪,是他团队里的女生。女孩子就坐在他身边,看起来普普通通貌不惊人,只是在进入这个副本后,表现的远比一般人要冷静。 有几个大男人还因为这压力情绪失控了,她倒是始终平平静静,瞧着一副心无波澜的模样。 她接过了话头,淡淡道:“我发现了暗门。” 寇冬说:“真的?” “对,”阿雪道,嘴角依旧绷直着,“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这样大的研究所,不可能只有一个门——我相信大家也都搜索过。” 寇冬的确搜过,只是没能找到。 “在哪里?” 他问。 女孩子的手指向着底下指了指。 “在最下头。”她简短解释,“这个门已经废弃了,按钮失灵。顶楼倒是有备用程序,只是看情况,其中还有控制实验体培养皿开关的程序。” 她说着,将手中一个U盘拿出来,插在电脑上,把文件展示给大家看。 由于已有过实验体逃出的前例,研究所设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坏,七个开关中,只有一个可以打开暗门。 剩下的六个,都会放出培养皿中的所有实验体。 寇冬明白了,这是个概率游戏。控制开关的开关在顶层,想要按下,必须有人在最顶层手动操作。 但那样的话,一旦开错,他便几乎不可能再从门中逃脱了。 实验体们蜂拥而至,足以堵死他逃跑的路。 “要么,就是老老实实在这儿找大门钥匙,”女生说,将U盘拔出来,“但是看昨天的情况,这里已经有实验体可以随意活动了。” “……” 大厅中一时陷入了寂静。 半晌后,另一个独立活动的女孩子才颤抖着声音道:“概率太低了……” 这句话说的没错。他们一共只有七个人,如今又消失了一个,就只剩下六个。 但控制门的开关就有七个,哪怕一次只有一个人上去尝试,要是运气不好,他们也会全军覆没在这儿。 可若是老老实实的,他们同样不一定能换取生机。 眼镜男猛地搓了一把脸,力气之大,将脸都揉得红起来。 “不能开暗门,”他说,“这他妈就是去找死!就没有……就没有第三条路?” “有倒是有,”宋泓声音猛地冷淡下来,“你们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坐在这儿等饿死。” 眼镜男脸涨得通红,一下子站起了身,“你他妈——” “没有那个本事,就不要来挣这个钱,”宋泓冷声道,“既然进来了,就得做好准备。想混吃等死的话,还不如自己跳进培养皿里喂他们,也给我们铺铺路。” 进入副本以来,这是寇冬听到宋泓说的最不假辞色的话。虽然这话听起来相当古怪,一个游戏,怎么就能赚钱了? 寇冬只听说过《亡人》的游戏模式。在全息时代,人类生活物资大大增加,但社会的贫富不均却是越来越严重。《亡人》在这种情况下脱颖而出,制造公司不明、制作人也不明,几乎是以无孔不入的病毒的形式突然出现在了所有人的个人终端里。它以丰厚的物资奖励吸引了无数玩家,其中不乏一些亡命之徒,在游戏中,他们的贡献值越高,换取的物资回报也会越大。 也因此,《亡人》的游戏玩家可以说是最多的。 只是,《亡人》的游戏分两个版块,寻常版块不过是一些小奖励,输了也不会有所影响;但若是开启特殊版块,情况便截然不同了。不仅奖金让人眼馋,而且如果在游戏中失败,也会同样需要付出代价——全息游戏接入的是人的脑电波,一旦脑电波受到影响,人非痴即傻,也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纸包不住火,第一个疯了的人出现时,众人还以为是他受的影响太深,笑话他将恐怖游戏当真。 第二个人出现异常,人们还嘻嘻哈哈笑着夸赞《亡人》的画面及剧情。 当第三个、第四个陆续自杀后,情况终于发生了改变。出事的人多了,这事情便盖也盖不下去,人们终于将目光放在了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上。 连接起这些受害者的纽带,就是《亡人》。 针对这情况,有关部门早已封杀了游戏许久。只是他们寻不到游戏所有人,凭借现在的技术手段,也无法将游戏从个人终端上删除,只能明令禁止所有人开启特殊模式。 可风平浪静的年代实在过了太久了,人心又不会有饱足的时候。想要暴富的、急需用钱的、渴望刺激的……永远有源源不断的玩家向游戏中涌来,甘心冒这样巨大的风险。 而现在,寇冬又感受到了这个游戏的气息。这气息跟随着他,就像一片薄薄的影子。 无论他怎么逃,都甩脱不掉。 他问:“你们有没有想过别的办法?” 宋泓的眼睛朝着他的方向转过来,露出一个询问的表情。 寇冬:“……外面科技这么发达,我们不能做一个程序,制造机械手自动打开开关吗?” 为什么非得有人在上头? 这个思路一提出来,在场人都懵了。 不是…… 他们的心里很不确定,还能这么玩的吗? 寇冬:“这不比我们一个个上去送人头有用?” 玩家们彻底陷入沉默。半晌后,宋泓干巴巴道:“有道理。” ——就是有道理的有点过头了。 他禁不住上下打量了眼寇冬,从刚开始踏入这个副本起,他就觉得这人有一种不走寻常路的神奇气息。 眼下看来,真的是思路清奇…… 到底吃什么长大的? 眼镜男眼睛猛地一亮,举起手道:“这个我行!我是学编程和机械制造的,要是有零部件,我可以试试!” 空气气氛登时为之一变,终于看见了点希望的曙光,众人脸上表情都轻松了。 单独行动的女生更是用濡慕崇敬的眼神看了寇冬好几眼,离他坐的也近了点,嗓音又软又甜,“哥,你真厉害。” 寇冬只想叹气。 妹子,你冷静点,别这么看我。 你这么来,后面的NPC要暴走了…… 不远处的实验体将自己紧紧贴在了玻璃上,亮片似的眼睛朝着两人的方向闪了闪。它的触手纠缠在一起,缓慢地发出了咕叽咕叽的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 NPC:捉奸在床。 好气。 寇冬:我不是,我没有——我保持距离了啊!我靠,你别生气—— —— 宋泓: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寇冬:鱼吧,鱼补脑。 NPC:(看眼自己的鱼尾巴,忽然陷入沉默)…… 第18章 插翅难飞(六) 所有的实验体都轻微躁动了一下。 这动静并不大,在场人没几个感觉的到。即使宋泓相对直觉较强,也不过狐疑地将眼睛抬起来,扫视一圈,怀疑自己触发了某个不该触发的条件—— 譬如制造个机械手这种思路太颠覆了,游戏规则无法容忍。 毕竟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将这种躁动和发生在一个玩家身上的感情纠纷联系在一起。 ……这又不是什么恶俗的恋爱游戏。 “既然可行,咱们就试试这个办法?”宋泓问。 没什么人表示反对,这样一条温和的路,比起可能自己把怪物放出来好接受多了。 眼镜男尤为兴奋,显然是没想过游戏里也能有他发光发热的机会。他身为理科男的特性这会儿都冒出来了,抓起一根笔蹲在那边儿墙角里画设计图,余下几个人商量了下,也准备再去搜搜,看看能不能拆下什么可能有用的零部件。 研究所内东西还算齐全,宋泓找着了工具箱,挨个儿给人发设备。 轮到寇冬,他从里头拿出了一个挺小巧的螺丝刀。 “……” 宋泓轻轻咳了一声,神色也有点尴尬,“凑活着用,这里头能用来拆卸的不多。” 成吧,寇冬也不挑,将螺丝刀顺手揣进了裤兜里。 “最好几人一组,”宋泓道,“大家……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他这话没有说完全,大家心里也都明白。昨天那中年男人死的那么悄无声息,甚至没有人在当时察觉到,已经足够形成威慑。 如今,不用他说,几个玩家也会自动分队。 哪怕真出事儿了,也能有个帮着挖坟的,好歹能扑腾出点动静。 眼镜男还窝在墙角画图,俨然已入无我之境。能出去活动的只有五个,宋泓那一组就占了仨,显然没有变动的意思。 那么留给寇冬的就是…… 寇冬的眼皮忽然跳了跳。他抬起眼,果然看见那一直单独活动的姑娘含羞带怯朝他过来了。 “麻烦哥带带我,”她小声道,“要给你添麻烦了。” 寇冬:“……” 他顿了顿,问系统:“NPC……会吃醋吗?” 游戏系统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 那肯定是会啊! 寇冬仍然记得上个世界被教父和小奶狗夹击的酸爽…… “但他这会儿不是还在楼上关着吗,”寇冬心存侥幸,“应该看不见吧。” 就剩了人家姑娘一个,他也不好把人抛掉啊。 游戏系统沉吟了会儿,客观给他建议:【建议玩家还是抛掉呢。两位玩家凑在一处,并不能保证彼此的人身安全,有可能会作用于相反方面。】 寇冬:“……” 艹,这意思分明是这姑娘跟他走一块儿会死的更快吧?! 还跟他扯什么相反方面,明明话里头都是看热闹的意思…… 和系统说上几句话的工夫,女孩子已经站到了他身旁,轻声道:“哥,咱走吧?” 寇冬心情复杂,沉重道:“真的要和我一起走吗?” 不是我不照顾你,只是我可能是个人形吸怪机。 不安全的。 姑娘笑起来,回答:“当然——刚不是都说好了?” 她微微嗔怪地打了青年手臂一下,“哥是不是嫌我累赘?” 培养皿中的实验体猛地一顿,随即拉直了身体。它们柔软的触手在营养液之中飘拂着,像是浅灰色的少女的裙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寇冬也的确没什么可反驳的,双手往兜里一插,说:“那就走吧。” 大不了离人远点就是了。 * 为加快速率,宋泓的队伍包揽了上头几层,寇冬和组队的这姑娘负责一二层。 他这时已知道了,这姑娘叫佳佳,进来游戏之前还是个学生。 刚满二十岁,正是好年纪,跟个花骨朵儿一样。 就是从小到大都长得好看,凭着那张脸,男人平常也都会多照拂她点,慢慢就把好好的小姑娘照拂出了毛病。不仅缠人,而且缠人缠的贼熟练。 张嘴“哥”长“哥”短,还微微歪着头问寇冬问题,状似无意地一直询问寇冬之前是干什么的、多大了、进过多少次游戏…… 寇冬怎么听,都觉得这姑娘像是在给自己找备胎。 只可惜他是在恋爱游戏之中身经百战的人,面对这样的攻势不仅心内毫无动摇,甚至还有点想笑。 怎么说呢…… 这招用在他身上,那真是栽了。 看惯了小奶狗之后,这样的可爱就是人工糖精,缺少灵魂。 他有一搭没一搭应着,态度并不热忱,也不疏远,客客气气,完全是对着一个陌生人。只是心内忍不住与系统吐槽,“她的头歪的稍稍有点过。” 游戏系统:【?】 “再往左边来一点就刚好,”寇冬热心地从这份可爱里头挑毛病,“我之前看,小奶狗每次歪头都是这个数据。” 相当标准,而且又软又糯,活生生一个奶糖精。和他谈恋爱,那真的是软甜萌的校园画风,呆萌学长和忠犬体育系小学弟的戏份怎么演都演不烦。 要不是上个副本突变成了一个黑心汤圆…… 游戏系统居然带了点自豪,【当然。我们的NPC,各个都是出类拔萃的。】 “……” 怎么个出类拔萃法,出类拔萃的骚吗? 两人合作往下拆了点零部件,主攻的是操作台。寇冬卸了个手柄,拿在手中比划了下,大小刚好。 他谨慎地和妹子保持了两米距离。 小姑娘没啥感觉,撬下来个什么就邀功似的拿给他看,迫不及待等他表扬:“哥!我弄下来了个这个!” 寇冬象征性地嗯嗯两声,随口夸奖:“挺好。” “……”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句说出来后,室内的气温好像低了几度,冻得他微微打了个寒颤。 小姑娘大受鼓舞,又扭过头回去接着卸,袖子都卷了起来干的热火朝天。过了会儿,又来碰碰他,“哥,还有这个,看我——” 寇冬应声回头,下意识低头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看得小姑娘有点脸红。 说真的,寇冬这张脸生的相当不错,不然也不能当恋爱游戏主播当的那么风生水起。全息游戏里头,他用的可是百分百的真实模样。 虽说在游戏改版后,长相也跟着发生了点改变,但总体颜值没有下降,仍然是能糊弄住无数少男少女的青葱模样。 他的经纪人曾经很遗憾地说,就他这脸,要是放游戏里当NPC,保管有一大票玩家追着赶着来攻略。 只可惜寇冬没什么追求,也没事业心上进心,就当个恋爱主播浪费皮囊,光靠着给少男少女们造梦维持生计。 只要是人,就没几个不爱美的。佳佳无意识地用脚蹭了蹭地,小声喊了句:“哥……” 这一下,气温下降的更明显了。连楼上的宋泓也情不自禁哆嗦了下,抚了抚胳膊上冒起来的一层鸡皮疙瘩,喃喃:“这研究所里空调开了?” 佳佳也怔了怔,不明白这温度怎么突然变了。她还要和寇冬说话,刚张开嘴,神色忽然凝滞住—— 她的瞳孔里,逐渐映出了一大片沉重的阴影。那里头亮片似的东西闪烁着,像是满怀恶意窥探的眼睛。 佳佳:“!!哥!!!” 寇冬眼睛还盯着零件:“嗯?” “后头!”小姑娘结结巴巴,都快哭出来了,“后头,后头有东西出来了……” 实验体正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表演现场逃逸。直到这时,他们才清楚它们究竟是如何出来的—— 是玻璃。 所有的防护玻璃,在这一瞬间全都凭空消失了。 一个接一个的实验体缓慢地探出了巨大的触手,发出了滑腻的、咕咕唧唧的声响。空中水雾似乎骤然增加了,腥气也随之变浓,他们处在这些怪物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光线都昏暗了几分。 “卧槽……” 上面一层的宋泓也难得响亮地爆了句粗口,想来是面对了同样的情况。 他们眼睁睁地参观这群怪物集体越狱。 佳佳简直傻了,蹲在原地动弹都动弹不了。真正面临时,她才知道那种压迫感和窒息感——那绝不是三言两语说的清楚。她像是被谁牢牢钉在了地上,分明想要尖叫,却一声都喊不出来,那些声音悉数被堵在了嗓子眼。 奇怪的是,这一瞬间,她似乎感觉到那些亮片的方向集中在了她的手上。 她的手…… 佳佳颤栗着,分不出心思去想为何。她只是近乎痉挛地拽着寇冬的衣角,在这股绝对的威慑力前,所有的卖萌撒娇都毫无作用。 强者与弱者的界限泾渭分明。 直到身旁的人猛地拽了她一把,提醒她:“跑!” 这话好像是个火星,一下子把小姑娘点燃了。她终于清醒过来,踉跄着就往外跑,一面跑一面不由得崩溃地心想,这特么到底是为什么啊! 他、他们又没有做什么错事…… 寇冬推了她一把,两人用了最快的速度从这间实验室中飞奔出去。等到了门前才发现,外面亦是满满的实验体,奇形怪状的,丑不堪言的,高大的,矮小的…… 塞得到处都是,如同百鬼出游,这里简直成了活生生的怪物乐园。 小姑娘差点儿被当场吓尿了。 这都是什么见鬼的大场面。 她哽咽着问:“哥你不害怕吗?这么多……” 寇冬发自内心地回答:“说不害怕是假的。” 毕竟一大群NPC找上门来,准没有好事。 而且,怎么说呢。 唉,这些实验体看向他的目光,就总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被捉奸在床的渣男…… 还是正拉着小三的手准备跑路的那一种。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最气人的是,我背着渣男的名声,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单身狗,纯洁的像一张白纸—— 攻:我来了。 寇冬:??? 攻:你不是说自己像白纸。 ——过来。我要用画笔把你画满了。 第19章 插翅难飞(七) 好在实验体S没出来,剩余的这些不过是鸡零狗碎。 其他玩家没见过实验体S,自然也没有寇冬这样的觉悟,这会儿看见这集体逃逸的一幕,腿肚子都要发抖。 中间有人颤声道:“它们……它们至少会杀掉一个……” 佳佳的手指忽然也扣紧了。她抬起头,神色紧绷,问:“刚刚那个理科男是不是还在底下?” “……” 说的没错。 眼镜男正手忙脚乱往旁边爬,他身边的实验体有着豹子一样的形体,行动起来矫健而灵活。他一个整天坐在电脑前头的程序员,体质那根本是没法和这些怪物相比的,简直能说是弱不禁风,被追杀的满地窜逃。 “想想办法啊!”眼镜男呼吸粗重,声音里头满含绝望,“想办法!” 没有人回答他。 事实上,这一幕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他们还没有完全搞清楚。 ——这不应当。 宋泓勉力思考,所有的游戏都有既定的规则,《亡人》也不例外,无论什么时候,NPC都不能在没有触发前提条件的情况下屠杀玩家。 除非…… 除非他们已在毫不自知的情况下触犯规则了。 实验体们开始移动。 它们像一座座沉重的小山,湿粘的触手向着四周毫无顾忌地蔓延开去,在那亮片下面露出了尖锐雪白的獠牙。没人能把它们视如无物,所有人都处在它们笼罩着的阴影下。 那些触手更像是有思想的活物,灵敏极了。它们悄无声息贴着地面行动的模样,简直是无数条吐着信的毒蛇。 佳佳轻微发着抖。她咽了口唾沫,说:“哥——” 寇冬脸色也不好看,他拂开了女玩家的手,仍然定定地注视这群实验体。它们在行动的过程中始终凝望着他,只有立起的身躯能看出其心内愤怒。 寇冬看了几眼,又把女玩家袖子拽住了。 这一个动作简直是捅了马蜂窝。如果之前尚且还是轻微躁动,如今这群实验体简直像是集体发了疯,连气势都不同寻常起来。它们狂暴地挥舞着自己的触手,将实验室器材抽打的粉碎,灯泡也掉落在了地上。 玻璃碴子四处飞溅,小姑娘捂着头发出了一声尖叫。 寇冬:“……” 哎,好吧,看来真的是打小三的戏码。 更令人绝望的是,实验体们好像认定了这小三是刻意勾引的他,颇有种不管不顾非要置她于死地的架势…… 说真的,不太行。 寇冬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也并不欣赏这女玩家的个性,但这并不妨碍他将对方看做活生生的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该因为这样荒唐的理由去死的。 爆发的玩家本能下,所有人都开始躲避。好在他们已对研究所地形烂熟于心,不约而同向着西边的楼梯奔去。 那边处于研究所的最侧面,实验室最少,且还有一层门,暂且能拦阻下这群忽然越了狱开始发癫的实验体。 女孩子一路跑的踉踉跄跄,大气都喘不过来,禁不住道:“哥……它们好像是在追着我!” 她不觉得这是她的错觉。那些触手的力道阴狠极了,几次从她颈侧滑过时,她都能察觉到对方恨不能掐死她的心,后脖颈凉飕飕的。她脸上疼的很,恐怕也是被抽出了血印子,搞不好得在游戏里毁次容。 可寇冬就在她身边,触手攻击的力度却明显缓和许多,更集中于攻击他的腿和脚。 不像要杀人——那动作倒像是要把人卷起来,拖走。 可一轮到她,那就是疯了一样地追杀,简直像是要拿触手把她给挫骨扬灰了。 女玩家:“……” 这特么到底是为什么! 她苦逼地心想,这群东西难不成仇女的吗! 都没妈吗!! 寇冬心情也很复杂,他本来以为,吃醋也就是稍微吃一吃,没想到居然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神经病真的惹不起。 寇冬作为这群神经病真心热爱的对象,登时更为头疼了。 可他总觉得好像漏了什么。 漏了什么? 寇冬一面跑,一面又回过头,再看了眼紧跟着他们的实验体。它们一反第一天的安静模样,形如鬼魅、恶煞,竟像是饱受过了痛楚,如今因此而绝地反杀。 ……等等。 寇冬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他猛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他们所有人穿的,始终都是初次进入副本时所着的角色衣服,没有备选,自然也没有人想着去换。 但那六件白大褂被扔在实验室中,却是破破烂烂的。 为什么这样烂? 答案简直太显而易见了,寇冬无法相信自己居然现在才意识到。他在第一天,便阻止了电击实验体的NPC,因此那些NPC的眼中,他便是与它们相同阵营了。 可如今,他却穿着研究员的衣服,又站在了试验台前。 这于实验体们而言,怎能不是一场背叛? 醒悟过这一点,他猛然将身上穿着的白大褂扯下来,高高举在手中。 小姑娘起初还是懵的,看到他这个动作后,也像是骤然被点醒了什么。手忙脚乱将衣服纽扣扯开。但那件衣服于她而言本就不算宽大,几次竟然未能脱下来,反倒是因此动作一迟滞,被那触手一下子高高举起来,拧住了她的脖子。 冷而湿粘。她奋力地蹬着腿,嘴拼了命地张大,纵使如此,一张脸还是通红起来。 这是缺氧的表现。她在NPC的触手中挣扎着,像是只瘦弱的鸡崽子,一点点陷入痉挛。 不! 她眼眶发酸,死命地去掐、去踹。 不——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点猩红的火星。 女玩家拼命睁大了眼,这才意识到这火星是从何处来的——寇冬高高举起了一只手,手中便是那一件代表着研究员的白大褂,衣服的胸前还挂着铭牌。 他的另一只手中,是不知从何处拿来的打火机。 白大褂在烧,起初只是一个衣角,旋即变为了一整只衣袖。被烧过的布料蜷缩着皱成一团,一点点泛起了焦黑色。 终于变为漆黑一团时,寇冬将它扔在了地上。 “看到了?” 他对着实验体说,声音平静,没什么起伏,“把她放下。” 触手迟疑了下,没有搭理这个要求,并悄摸摸缩的更紧。 女玩家舌头都吐了出来,脸上开始泛出不正常的青紫。 “放下,”寇冬神色严厉了点,“别想骗我——公报私仇是行不通的,这不符合规则。” 这句话说完后,寇冬愣是从那斗大的脑袋上看出了委屈。无数NPC都眼巴巴将脸朝着他,虽然无法开口说话,行动却显然是在控诉他这个负心汉。 尤其这个负心汉居然还打算护小三。 寇冬想了想,手勉强抬起来,在离他最近的实验体滑溜溜的触手上摸了把。 这个动作换到寻常宠物上,大概相当于拍了拍对方爪子。 被摸的实验体:“!” 它一下子蜷缩起来,触手咕叽咕叽包住脑袋,把自己团成一团,连亮片也猛地消失了。半晌后,才又慢慢浮现出来,一闪一闪冲着寇冬。 A级尚且都是低级实验体,无法言语,思考能力亦有限,全凭借本能行动。无数A级实验体们眼巴巴望着这一幕,都满怀渴望地向前涌了涌,期盼自己也会被摸一摸。 寇冬手指指小姑娘,锁住她喉咙的实验体心不甘情不愿,半天才慢吞吞把触手松开了,吐掉了到嘴的食物。 刚一松开,它就将那根触手递到了寇冬面前,俨然是受了天大委屈的架势。 ——饿。 肚皮里空空如也,恨不能把面前站着的青年也吞下去。他身上气息亲近好闻,模样看起来也比任何一个研究员都要可口。 它甚至想将骨头嚼开,品尝这人骨血里头的味道。 但不行。 实验体克制着自己呼吸,闭紧了嘴,不将那一口锋利的獠牙露给眼前人看。它将所有触手都挨挨挤挤伸过来,很是羞怯地排成一排等着摸。 寇冬:“……” 不是他说,这就有点儿得寸进尺了。 你们也得看看实际情况,这么多实验体,这么多根触手,你们是打算摸到天明吗? “就到这儿了,”他将手缩回去,冷静道,“大家各回各位。” 在场所有怪物都躁动起来,俨然有撒泼卖痴的打算。一个两三米的实验体撒起娇来,那还能勉强被定义为可爱;但当乌泱泱一群都开始拍动着地板表示不满时,寇冬所感受到的只剩下地动山摇。 也是莫得办法,毕竟身形在这儿摆着,随便动几下就是这个效果。 站都站不稳,心软个锤子。 寇冬发狠:“再来,再来都给你们做成碳烤章鱼!” 他馋肉馋了很久了,如今看谁都像章鱼小丸子。 实验体不懂碳烤章鱼是什么意思,但并不妨碍它们被寇冬饿了的眼神吓着。 “……” 片刻后,就像是听见了什么召唤,它们一个接一个排着队向来的地方挪去。寇冬微微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道:“没想到这好感度还是管点用。” 说起来,这群实验体的爱居然最正常…… 游戏系统半天才蹦出一句恭喜脱困,听起来心不甘情不愿,并不因此高兴。 寇冬低下身去检查女玩家的伤势,确定了下她的呼吸。旋即,他猛地将头抬起来,满含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四周。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忽然感受到了旁的目光。 是窥探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鱼,章鱼,鱼,章鱼……哇,海鲜大餐! NPC:…… —— 明天攻(的一部分)就该正式上线了。 看到还有妹子纠结站cp的问题,事实上,你站谁都行…… 反正都是攻。 么么啾! 第20章 插翅难飞(八) 寇冬猛然站起了身。他朝着视线传来的方向大步走去,什么也不曾看见。那不过是一面白墙,没有半个人影。 但他并不觉得这是错觉。 那目光令人如芒在背。 重新汇聚在宿舍时,玩家们的表情都不太好。 这一轮突如其来的攻击简直给了他们迎头一击,连想出思路的兴奋都消磨了个干净。有三个人负了伤,眼镜男一只胳膊垂着,险些被实验体现场咬断。 一只手碰了碰寇冬,问他:“你的衣服呢?” 宋泓眼尖,一眼便看到下来汇合的寇冬身上只剩了件毛衣,外头的外套不见了。 寇冬说:“烧了。” 他把自己的推论说给大家听,“衣服和实验台,这是两个条件。两个条件同时满足时,就会引来暴乱。” 宋泓瞳孔一缩,也有些懊恼,“竟然忘了这个。” 依照副本背景,实验体与研究人员自然是站在对立面的。它们日复一日地被研究员折磨,电击、试验、开膛破肚,怎么可能不生出怨愤? 但玩家不会联想到衣服,因为这衣服是进入副本后自动生成的。他们并没有备选项,看着大家都穿着同样的白大褂,自然也不会意识到是这衣服出了问题。 这几乎相当于游戏的恶意了。若是他们在第一天便先去翻了实验台,那岂不是会立即发生暴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上面的实验体暂且还算安静。受影响的一群A级实验体,尚且不足以将他们团灭在这里。 宋泓喊大家都回去休息,“今天已经攻击过了,暂时不会再出问题。趁着这一段时间安全,大家早点睡。” 回答的声音零零散散,逃命后的虚脱感与疲惫感一同涌上来,拖的人步履蹒跚。 寇冬也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忽听有女声道:“先等等。” 寇冬回过头,发现是阿雪,宋泓队伍里的妹子。这妹子神色冷静,瞧着对刚才发生的这一场追逐战没有任何感觉,只问他:“你知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回去的?” 寇冬摇了摇头。 女生若有所思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裤子上停留了几秒,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挥挥手示意他回去了。 * 房间里的寇冬在孵蛋。 他盘这颗蛋,怎么盘怎么不顺手,最后干脆将床单撕了一块,粗暴地把蛋兜在里头,两端在自己背后打了个结,人为把自己和大蛋固定了个严实。 研究员的衣服本就宽松,寇冬把外头毛衣拉下来一罩,活像顶了个大肚子。 系统:【……】 它有些难以言喻,但这副形象真的有碍观瞻。 寇爸爸满怀慈爱地抚摸着衣物下那一团,感叹:“要不了多久,它就该出生了。” 系统明智地选择不吱声。果不其然,寇冬下一句话紧跟着便是:“系统你说,该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 随意给游戏里头道具起名字这一点,系统真的忍不了,它一点也不相信寇冬的起名水平,急忙出声:【在孵化完成后,将会由游戏自动命名。】 不用你起! 寇冬才不听,非常委屈地道:“明明就是我辛辛苦苦孵出来的,难道我连个取名权限都没有吗?” 【……】 他这么一说,游戏系统好像个渣男。 它只好退步,【玩家可说说你的想法。】 寇冬脸上冒出了神圣的光辉,认真道:“我想给它起名叫大根。” 【……】 “或者伟器。” 【……】 为什么,就因为你没有吗? 寇冬臭不要脸地说:“因为这样的名字最能体现它爸爸的雄风。” 游戏系统要是个人,这会儿准能被他气得背过气去。 寇冬抱着大蛋在床上坐了会儿,忽然问:“系统,你觉得今晚还会有动静吗?” 没等系统回答,他便率先道:“我觉得还会有。” 【怎么说?】 “饿肚子的人总是睡不好的,”寇冬说,“所以才有夜宵啊。” 他们全都是喂给实验体的零食小饼干。 唉,只可惜他这颗饼干格外甜,别人都是原味儿,他得是草莓味儿…… 房中的玩家渐渐一一睡了过去。 他们的睡眠质量本没有这么好,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晚脊背一沾上这张床榻,眼皮就好像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寇冬做了一夜的梦。起初是梦到他做主播时总为他打赏的不知名账号,那位摇钱树一口气打赏给了他一个亿,美的寇冬都要笑出声。后头慢慢梦到他的蛋儿子孵了出来,张嘴不喊他爸爸,反而喊他老婆…… 这有点惊悚,于是寇冬抄着家伙在梦里头把儿子给打了。 才刚出生几秒,就敢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好不容易把你给孵出来,可不是让你搞不伦的! 蛋委屈的嗷嗷叫,一直在拼命晃动。 随即又问他:“你看见我了吗?” 寇冬张张嘴,想说当然看见了。可不知为何,蛋摇晃的频率似乎越来越快了,让他隐隐有些头晕,涌到嘴边的这句话打了个磕绊,没有立刻说出去。 “说呀,”梦里的蛋儿子催促他,“你看见我了吗?” “……” 不对。 这不对! 寇冬猛然明白了什么,紧紧闭住了嘴,一声也不回应。那声音见他久久没有回答,一点点变得尖利起来,在他耳边反复催促,将这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念。 “你看见我了吗?你看见我了吗?” 到最后,那声音黎所怀着的恶意已完全无法遮掩,尖细刺耳。寇冬被扰的烦不胜烦,最终从嘴里蹦出来俩字,“我瞎。” “……” 这个回答有点儿出乎意料,那声音顿了顿,好像懵的偃旗息鼓了。 趁着这时候,寇冬使劲儿用力,终于将眼睁开了一条缝。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只眼睛。 那眼睛很大,眼眶裂开来,里头的眼珠滴溜溜晃动,布满了红血丝。它长在墙面上,好像是薄薄的一层贴在上头,一眨也不眨地朝着这个方向看。 与此同时,寇冬也感受到了怀里异常的动静。大蛋拼命地上下蹿动,直到他清醒过来,动作幅度才小了些。 ……原来不是做梦。 寇冬彻底睁开了眼,平静地对视回去。 他这么一看,那眼睛说话反而有点打磕绊了,“你、你现在看见了我,我就能吃你了……” 寇冬:“谁说我看见你了?” 眼睛看起来更懵逼了,半天才说:“你这会儿就在看我——” 我们俩目光都交汇了啊! 寇冬小嘴叭叭叭:“我承认了?我说过了?” 这倒是没,可—— “我没说过的话不要拿来栽赃,”寇冬说,“小心我给你发律师函。” 眼睛:“……” 它呆的连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寇冬心里明镜似的,这要是真能看一眼就抓走,刚刚这东西才不会跟他在梦里头费半天话。 这傻孩子。 而且你连个嘴都没有,能说话已经顶天了,还想着吃东西就很过分了。 你拿啥吃? 他这句话说出来,眼睛简直要委屈死:“我有嘴的!” 只是都是白的,在白墙前头不显眼而已! 寇冬:“那你找我干嘛,我这儿也没口红给你涂个颜色啊。” 眼睛:“……” 它长长的眼睫毛疯狂颤了几下,一秒都不再停留,二话不说就开门出去,看模样是被欺负的狠了,要找家长。 游戏系统说:【你不该气NPC。】 小心它真的把其它的都找来。 寇冬摸着下巴,道:“我可没从你这话里头听出来半点不该的意思。” 倒像是恨不得他被这里头的实验体吃掉。 系统没有回答。 寇冬想了想,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沉沉叹道:“算了。” 一群眼睛围绕着他嘟囔,听起来就让人犯密恐。 不就是找靠山? 寇冬说:“那我也找找吧。” 系统好像听见了个笑话,不明白他能把什么拉来当靠山,【A级实验体无法抵抗高级实验体。】 把今天收服的那些全拉出来,都不够这眼睛吞的。 寇冬已经掀开了被子,闻言嘲笑道:“你是不是傻?我才不会找它们。” 游戏系统更不明白了。 除了这些,还能找谁? 寇冬说:“你一定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父凭子贵。” 系统:【……???】 寇冬摸了摸兜里的门禁卡,也没解开肚子前绑着的床单,就这么带着他的蛋儿子上楼了。 他这回远比上次轻车熟路,一路直奔实验体S所处的实验室。 一脚踏进来时,人鱼似乎有所察觉,于培养皿中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柔韧的尾巴在下面垂着,呈现出一种极美的深蓝色,即使在这样的夜间,那整齐排列的鱼鳞也微微发着光。 看到青年的身影,他慢慢将自己贴近了玻璃,尖细的手隔着玻璃轻轻抚触。 寇冬带着他的蛋,在实验体S面前站直了。他这样一站,体型的变化便极为显眼,无法遮盖。 实验体的目光微微一凝,旋即汇聚在了他的肚子上,一瞬间升腾起了巨大的杀意。 “事到如今,我也就不瞒你了,”寇冬叹了口气,沉沉道,“正如你所看到的,我,怀了你的蛋——” 系统:【???!】 实验体S:????!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有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人鱼:…… 不对啊,他说要填满,可还没开始填满啊…… 第21章 插翅难飞(九) 好嘛,大型碰瓷现场。 寇冬碰这个瓷碰的十分理直气壮,一手抚着肚子,眼神哀怨,先发制人。 “你怎么能这样,”他说,“你是打算亲完就不认账吗?” 游戏系统都要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道:【这栽赃也太不符合常理……】 不说旁的,难道隔着个玻璃亲亲你都能让你怀孕? 怕不是傻子才信。 “那我不管,”寇冬哼哼,“我们社会主义接班人,从来不需要脖子以下的亲密接触——反正就我看的书而言,亲完之后拉个灯就能怀孕,谁让我纯洁的像是一张白纸?” 游戏系统心情复杂的一批。 白纸? 它还没见过这么骚操作的白纸。 说话的工夫,逐渐有细微的摩擦声传来,像是有什么人拖着步子慢腾腾在地上走。 摩擦声越靠越近,方才没被关严的门缝轻轻发出一声响,一只满带红血丝的眼睛出现在了黑黢黢的门缝处,向着里头张望。 好嘛,苦主上门了。 眼珠子在眼眶里转动了一圈,随即锁定在了寇冬身上。很快,更多的眼睛靠近了,一条门缝里上上下下,密密麻麻全是这样满怀窥探着的目光。 像是一幅诡异的壁画,它们躲在门后,贪婪地打量着青年身上的血肉——那么鲜嫩。 门缝咯吱一声,被推开了些。 它们从后面缓缓探出了头。 “你看见……”有声音缓缓道,“你看见我了吗?” 寇冬眼皮子都不带掀一下的,挺镇定地说:“哦,没看见。” 它半个身躯都从门口伸了出来,朝着寇冬靠近了一点,锲而不舍地问:“你看见我了吗?” “说了没看见,”寇冬羞涩地表示,“孩儿他爸就在这儿呢,我看不见别人。” 眼睛:“……” 怎么回事。 它莫名觉得自己被秀了一脸恩爱。 寇冬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又扭转过头,向仍然懵逼的孩儿他爸发话:“你也不出个声?看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对宝宝不好。” 人鱼始终在培养皿中目不转睛盯着他,寇冬居然从那定定的眼神里头看出了点迷茫。半晌后,他终于有了反应,那条深蓝色的鱼尾在水中微微一拍,人鱼将头抬起来,直直地望向门口的实验体。 他连一声也没有出,实验体们却像是见了天敌,不由得微微一哆嗦。那些眼珠子在眼眶之中转的更快了,简直随时能从眼眶中掉落下来。 不知是哪一个先向后退了一步,紧接着,所有的实验体都猛然退后,排成了整整齐齐的一队,像是小学生一样垂头丧气拖着步子回去。 一面往回走,一面还要恋恋不舍地使劲儿多看寇冬两眼。 就好像要用目光把他从头舔个遍似的。 实验体S一尾巴重重抽到了玻璃上,将厚厚的防护玻璃拍出了一圈裂纹,这个行为显然意味着警告。 低阶的实验体们哆嗦的更猛烈了些,纷纷扭转过头,不敢再看,像来时一样鱼贯而出。这回没胆量再慢吞吞了,一个比一个溜的快。 寇冬看着它们撤走的方式,倒是若有所思,“还列队啊……” 这副场景,让他想起白日那些A级实验体回去时的模样。现在看来,恐怕也是眼前这位的手笔。 没一会儿,门前散了个干干净净。吃瓜路人都撤了,就剩下寇冬这一家三口。 演合家欢。 寇冬父凭子贵,这会儿说话有底气多了,张嘴对着人鱼道:“你摸摸它吧。” 人鱼懵了一会儿,当真把细长的手贴在玻璃上,缓缓隔空抚触。 寇冬猛然感觉腹部一凉,好像他的手穿透了中间的阻碍,当真贴在了自己的皮肤上。他甚至感觉到了那滑腻尖细的手指沿着蛋与他肚子间的缝隙摸索,放置在那蛋壳上时,那只手屈起指关节,轻轻敲了敲。 简直像是在探听里头的动静。 寇冬仗着满格好感度也不慌,严肃地夸赞:“真是一个好爸爸。” 人鱼目光直直地落在他隆起的腹部上,脸上居然流露出了一点迷惑。 ——他竟然真的从中间感受到了一点与自己相同的气息。 ……为什么? 他定定地打量寇冬,仿佛要从这具身躯上考察什么。他看见青年的发旋,藏在乌黑的头发间,衣领有些松,露出一小截白生生的后颈。 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肉上蔓延,神秘且瑰丽,甚至能从这血管上看出里头血液的流向。与人鱼过于苍白的皮肤不同,他是从里到外透出温度的。 这样温暖的巢穴里头,能孕育出他的孩子。 人鱼密长的眼睫微微一颤,缓慢搭了下来。他的嘴微微张开了,唇角上勾,像是个笑。 “我的,”他缓慢道,抚摸着寇冬的肚子,“我的……” 这还是寇冬第一次听见他说话。那声音并不粗哑,相反,它沉厚优雅,透着贵族般悠长的气韵,不紧不慢,简直不像是从一只兽类口中冒出来的。 寇冬眯起了眼,回答:“你的。” 唉,这傻孩子。 那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爱是一道光,绿到你发慌。 寇冬看着实验体S海藻般飘拂散开的头发,从中看到了扎眼的绿光。 人鱼口中发出了轻轻的声音,像是愉悦极了,从喉咙中挤出的气声。他近乎迷恋地抚触着青年的腹部,随即尾巴轻拍了拍玻璃,示意寇冬贴过来。 寇冬依言走近了一步,在那培养皿下看见了一小片发光的东西,静静躺在阴影里。 那是实验体掉落的鳞片。 “送给我这个?” 寇冬以孕妇姿态缓慢挺着肚子低下身,把鳞片捡起来,攥在了手里。 人鱼深不见底的瞳眸注视着他,从里头映出了一小块发亮的光晕。 “好,”寇冬宝贝地放贴身裤子口袋里,“我拿着。” 虽然他不清楚具体作用,但想也知道,这种副本大boss的信物自然是特别珍贵的——指不定会在后头帮他一个大忙。 天快亮时,寇冬悄无声息溜了回去,并没人注意到。这一夜休息的时间长,到出门时,大蛋的孵化期只剩下了五个多小时,眼看着很快就要破壳而出了。 寇冬想想都满怀期待,万一孵出来的真是个火箭炮呢? 系统实在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执着于火箭炮。 “唉,”寇冬谦虚地说,“说来让人不好意思,我一直梦想着炸个什么……” 系统:【……】 这都是什么人——当年学校炸不成,所以选择丧心病狂来炸副本吗? * 第二天仍然继续前一天的活。 眼镜男昨天手受了伤,今天主要充当了指挥角色,遥控着众人去拆卸零件。 宋泓环视一圈,点了点人数,发现少了一个单独行动的男人。 “怎么回事?”他皱起眉,“他没来?” 玩家都摇头,他们对这个人了解甚少,只在印象里记得他相当暴脾气,与眼镜男发了几次火,两个人差点现场大打出手。 暴脾气男人就住在眼镜男的对面,宋泓问过之后亲自去敲门,敲了半天也没听到回应。 他试着拧了拧门把手,神色一凝。 “怎么样?”阿雪问他。 “锁了。”宋泓言简意赅,示意大家退后点,“将门踹开看看吧。” 宿舍的门只是寻常门,并不像实验室那样需要门禁卡。几个男人合伙把门踹开,旋即都在一瞬间蹙紧了眉头,堵住了鼻子。 铺面而来的腐臭味,气息浓郁的简直像是在这房间里头腌了几十天。干涸的褐色血迹一路滴滴答答从地板铺到天花板,地上躺着几团模糊不清的肉,分辨不出来是什么部位,像是被什么东西嚼碎了,又吐出来的。 这一幕着实有些血腥,独自活动的女生几乎是立刻退后一步,朝着门外呕吐起来。 没人责怪她,连宋泓也脸色发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大家先搜搜,看是不是有什么触发条件。” 这不应该,凡是游戏都有规则,在没有先决条件的情况下,不会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人。 眼镜男瞧着也有点儿不太舒服,不耐烦道:“这还搜什么?屋子里头都是这些东西,你们要搜自己搜去,我还要赶着赶快把机械手做出来。” 宋泓眉头皱了皱,没发脾气,只是话听上去也不太客气,“总得弄明白他为什么死吧。” “还弄什么?”眼镜男说,“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弄的?” 几个玩家都陷入沉默,没有人接他这话。 只有阿雪微微笑了声,说:“我还以为你会挺高兴。” 毕竟他们两人不和的事,大家都知道。 这句话简直像是把火星扔进了炸药桶,一下子将眼镜男炸了起来。 “你怎么说话的?”他手指着阿雪,“你——你怎么这么说话!”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不着痕迹地将一丝恐慌掩饰下去,拔高声音道:“你们要是这么说,干脆大家都死这儿好了!” 阿雪眉眼不动,冷冷道:“我不过说一句,你激动什么?” “你……” 眼镜男手指有点儿哆嗦,半天才从嘴里迸出来一句“随便你”,怒气冲冲扭头就走。 他摔门而出,剩余几个人面面相觑。宋泓拍拍阿雪,打圆场道:“我跟去看看吧。” 到底是他们中间唯一一个会机械的,不好把人逼得太急。 寇冬一直站在旁边不声不响,到了这时候才道:“我去吧。” 宋泓抬眼看了看他,见他神色平静,倒有点儿意外,几秒后才笑起来,“也行。” 寇冬拔腿出了门。 他找到眼镜男时,对方正蹲在角落里头看自己画的图纸,见他来了头也没抬。 寇冬在他旁边蹲下,问:“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儿,”眼镜男半转过身,不耐烦道,“一群废物……” 话虽然如此说,他的手却在微微痉挛,固执地将身体扭过去,不肯看寇冬。这表现像是仍在气头上,可不知为何,寇冬却有了一种近乎荒谬的直觉。 对方像是在躲避他的右边口袋。 而那个口袋里,只塞着一样东西。 ——那是孩儿他爹送与他的鳞片。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是这样的,我怀了你的孩子—— 话音刚落,蛋没绑好,咕噜噜滚了出来。 寇冬:……嗯,现在我生了。 NPC:…… 系统:…… —— NPC:说要生孩子,就是要生孩子的。 人鱼设定里头最变态的一点,就是把人类变成自己的生殖巢穴…… 第22章 插翅难飞(十) 眼镜男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背对着他, 斜斜靠着墙,固执地不肯靠近。 这个姿势充满了抗拒性,寇冬瞳孔的目光凝聚了些, 手指插进裤袋,在那片鳞片上摸了摸。脱落下来的鳞片不像是生长着的那般滑腻, 它更像是薄薄的宝石, 圆滑的边缘异常锋利。 “我不需要你来安慰我。”终于平息了些后,眼镜男嘟囔着说——他这句话的发音也怪极了, 好像是舌头堵着嗓子眼儿, 勉强吐出来的模糊不清的词汇。 “多余。” 说完这话, 他站起身来,步履蹒跚朝着角落走去。寇冬站在原处,手又摩挲了下那枚鳞片, 心中逐渐明悟。 他怕这个。 走回去时,寇冬问宋泓:“你对那个程序员了解多少?” 宋泓显然没想到他这个问题,微微一愣。 “程序员?……哦, 说的是戴眼镜那个,没多少。我和他在外面并不认识, 但他看起来胆子不大。” 这话说的算是给眼镜男面子。实际上何止胆子不大, 阿雪这么个姑娘家也没像他吓成那样。从刚进入副本开始,眼镜男就一直处于一种过于紧绷的防备状态, 神经纤细的随时都能断掉。 如果不是机械手的确需要他,宋泓也不会对他客气。大家进游戏为了什么都心知肚明,实在没必要在无用的人、事上下功夫。 他问寇冬:“他有不对?” 寇冬点点头,“十有八九。我想进他房间看看。” 宋泓看着他的表情有点奇异, 若有所思打量他。等寇冬察觉到,问:“怎么了?” 宋泓才将深思的目光收回来, 摸着自己的下巴。 “你真是第一次进游戏吗?”他说,“不太像啊……” 他见过很多第一次进游戏的人,大多是因为庞大的财富动了心,决定铤而走险——比如最早死的那个中年男人,脸上都写着对于贡献点的渴望。 但有这个心,却往往没这个命。新人通常喜欢独自行动,并不愿意组团来分走贡献值,大部分根本撑不过游戏过半。 “你太冷静了,”宋泓道,“冷静的反而有点不太正常。” 寇冬:“怎么?你怀疑我了?” 相信我小老弟,要是你也一进来就好感度NPC满级,你也会冷静的。 你们不冷静,顶多是游戏输一把——我要是不冷静,那能被NPC活吞了。 “这倒不会,”宋泓笑了笑,“说不定有人——天生就适合这里呢。” 寇冬眯起眼,问:“这能算是件好事?” 宋泓:“的确不算。” 他将手插进口袋,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会把那个程序员引出去,但不能保证时间。” “没事,”寇冬回答,“尽力就好。” 宋泓脸上的笑纹更深了点,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转过一个角落,发现与他同队的阿雪正抱臂站在那儿等他。小姑娘这会儿把一头黑发扎起来了,束的高高的,看起来有一种与她这个年纪不符的阴郁冷漠。 “别绷着张脸,”宋泓忍不住伸手去掐她面颊,“还是得多笑笑,年纪轻轻老气横秋的。” 阿雪一侧头,面无表情地躲过去,反问他:“你答应了?” “不是你让我答应的吗?”宋泓无奈道,“你昨天晚上叨叨念了半晚,不就是说要答应他的请求?” 他其实也看不懂这小姑娘,虽然不大,可眼睛里头总跟装着世事苍凉一样,看东西又格外敏锐,“你该给我一个解释了吧?” 阿雪的唇角好像掠过了薄薄一点笑。她推了推脸上眼镜,简单道:“我怀疑他和实验体之间有别的关系。” “怎么说?” “裤子。”小姑娘言简意赅,“他只有裤子上沾了黏液。” 那时他们没有脱下白大衣,第一次被实验体群起而攻,好容易逃脱后,所有人都狼狈不堪,实验体的黏液沾的到处都是,尤其集中在脖颈处。 阿雪伸出手,去掐身边人的脖子。 宋泓:“……你干什么?” 他呼吸都有点儿不稳,恍惚间又记起了实验体几乎掐断他呼吸的力道,莫名其妙望着她,“这什么意思?” “如果有人对你做出这个举动,”小姑娘板着脸问他,“是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宋泓说,“想杀了你呗。” “很对。” 小姑娘又蹲下身去,纤白细小的手掌牢牢扣住了他的脚及小腿。 “如果是这个呢?” 宋泓张了张嘴,忽然有些犹豫。他轻声道:“想将人拖走?” “没错,”阿雪瞳孔深处好像有一簇火焰在摇晃,“对我们皆是死局,唯独对他是生局——” “如果不是他和这个副本的NPC有特别联系,那我就只能理解为,整个游戏都对他网开一面了。” 宋泓终于明白,只是心里仍有些疑问,“你不怕他是站在这游戏那边的?” 小姑娘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头充满了毫不遮掩的鄙夷,“你们这些男人,是不是都不长眼?” 宋泓无端被怼,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如果真是一边的,这些NPC就不会那么看他了。”小姑娘说,“那种目光……” 如果有实体,那种目光足以将人剥皮扒骨,吞吃入腹。 堕落的爱远比恨可怖。 与此同时,实验体S在培养皿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搅动着水波,将自己修长健壮的身躯摇晃起来,深蓝色的鱼尾将水花打的雪白一片,哗啦作响。他纤长尖利的手覆着自己的鳞片,瞳孔里蒙上了一层薄雾,重重地将尾巴拍打在了玻璃上。 在响亮的撞击声中,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下掉下来了,咕噜噜滚至培养皿底部。那些圆润的珠子蒙着乳白色的光晕,噼里啪啦洒落的到处都是。 他细长的瞳孔里透露出一丝满足的意味,尾巴于营养液中翻卷,张开嘴时,里头有两颗尖利的獠牙。 “我的。” 实验体S发出模糊的声音,直直盯着空中一处,咧开了唇角。 “——我的。” * 眼镜男被喊出来时相当不耐烦,只把门拉开了一道缝,从缝隙里头警惕地露出眼睛扫视一圈,在看清面前只有宋泓阿雪两个人时,似乎松了口气,“你们干嘛?” “你一直在里面怎么行?”宋泓温和地说,“你不指挥,我们也不知道从何做起。” “不就是个机械臂吗,”眼镜男说,“我饿都饿死了,暂时没力气陪你们弄这些。” 饼干已经消耗了不少,哪个玩家也不敢随心所欲地吃。一说起饿,连肠胃都跟着抽搐。 宋泓:“所以更得抓紧时间出去,一直在里头关着,后患无穷。” 眼镜男仍然相当警惕,“大家都在外面?” 宋泓:“对,他们几个在四楼,咱们先在一楼整整设计图吧。“ 他这句话让眼镜男动摇了下,终于犹豫地从房门里迈出脚,“好吧。” 在他出来的瞬间,立马就将门关上了。 宋泓不动声色,“我看中了二楼一个零件……” “二楼没有可用的零件,”眼镜男打断了他的话,慢吞吞拖着步子,“你不要乱拆试验台。” 几个人越走越远,终于拐了个弯消失不见后,寇冬才从对面打开了门,并熟门熟路掏出了铁丝。 游戏系统:【……】 唉,真是学坏一出溜。这放出去,都是危害社会的料。 这一回动作比上一次快多了,几下捅开后,寇冬一闪身进了房,谨慎地又将门关上。 直到确认外面没动静,他才抬起头打量了圈。 眼镜男的宿舍和其他人的没什么不同,都是标准的四人间,上下铺,床上铺着一模一样的灰扑扑的被子,甚至连个背包也见不着。乍一看,就是个普通的房间。 就是窗帘拉的严实,一点光也没有。 寇冬伸手翻了翻被褥,也没找着什么,就从犄角旮旯里看到了眼镜男藏起来的一小包压缩饼干,藏的挺严实,宝贝一样。 “唉,”寇冬长叹一声,“这破游戏都把人折磨成什么样了,如今看见饼干都反胃……” 他忍不住又想起了章鱼小丸子。 系统:【并无所获。】 它声音里有种隐秘的欢喜。 “怎么没,”寇冬也不知听没听出来,挑挑眉反驳它,“好歹有点儿吃的呢,够一天的。” 他的手还在被褥上拍打着,一点点摸索。 如果不是怕鳞片,眼镜男非拧巴着背对着他干什么?总不能是那什么多了肾亏吧? 这被子上也没地图—— 等等。 寇冬的手忽然摸到了一小条突起,藏在被罩下面,并不明显,薄薄的一片。要仔细地一寸寸摩挲过去,才能发现里头藏了别物。 他将被罩彻底拉开来,将自己的手臂伸进去翻找,找出来时微微吐出了一口气,竟然笑了,“原来是这个。” 被他掏出来的,分明是另一件被抓的破破烂烂的白大衣。 系统:【你想到了?】 寇冬说:“老物件了。” 第一次搜查时,他就发现了那六件衣服,当时还觉得奇怪。 他们明明是七个人,可那里只扔下了六件。那时寇冬还以为,少的一件被最开始引导他们的NPC穿在了身上。 如今看来,并不是这样。 寇冬将衣服翻转过来,看到了上头佩戴着的金属胸牌。那胸牌上沾了褐色的血,他用食指使劲儿擦拭,抠掉污渍,才看清了下面的字:金所长。 他将衣服撑开,细数着上面的痕迹。 抓的,咬的,一道道黏液,喷溅的血……几乎他们现在见到的所有实验体都在上头留下了攻击痕迹,除了实验体S。 这一切都呈现在这块底布上,组成的效果着实让人反胃不适。光是看,也知道这人到底被撕咬成了怎样血肉模糊的模样。 他拿着那件衣服,将那块胸牌取了下来,若无其事揣进了兜里,就紧紧碰着鳞片。 旋即,他打开门,坦然自若地走了出去。 机械手臂有了一定进展,众人终于初步搞出来了个雏形,这让大家都隐隐松了一口气。到汇合时,眼镜男却像是觉察到了什么,猛然掉头快步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宋泓目光含了担忧,看了寇冬一眼。寇冬没什么反应,仍旧不动声色站着。 没一会儿,眼镜男阴郁着一张脸从宿舍里出来了。他径直走到寇冬面前,嘶声问:“是不是你?” 寇冬神色无辜极了,光看模样,简直是活脱脱一朵小白莲,“什么?” “拿了我的东西,”眼镜男紧盯着他,“是不是你?” 寇冬说:“大兄弟,说话要负法律责任的——你这可是诽谤,我是那种小偷小摸的人吗?” 系统为他的厚脸皮折服。 眼镜男又将目光投向宋泓,“那就是你!” 宋泓更冤,连连摆手,“你丢了什么,就赖我身上了?” 其他人也走过来,七嘴八舌追问是少了什么。这其中寇冬的声音最响亮,反复催问眼镜男说出是什么东西被拿了。 眼镜男烦不胜烦,最后扔下一句,“不用你们管!” “这就不对了,”罪魁祸首脸不红心不跳教育他,“不说出来,我们怎么好帮你找?” 眼镜男:“……” 我真是谢谢你。 寇冬:“看你这么讳莫如深——” 他刻意拖长了音调,众人都看过来,等着听他下句说什么。 结果这位说:“该不会丢了心吧?” “……” 全场人同时感到一阵反胃。 妈耶,土味情话问答。 “不对吗?”寇冬说,“这套路我之前看得可多了,——是不是你拿的?——什么?——我的心,你要好好待他。难道你不是想玩这个?” 玩家都深感震惊,并把诧异的目光投向眼镜男——怎么还有人会想玩这个! 眼镜男看着脸也要憋绿了,眼看风评被害,不得不阴恻恻道:“不是。就是点饼干。” “嗨,”寇冬松了口气,“早说啊……” 他拍拍眼镜男肩膀,刻意用的右边手臂,“这么支支吾吾,容易让人误会。” 玩家:“……” 这除了你,应该也不会有人误会吧? 眼镜男也像是气急了,一声也不吭,只拧着身体躲开寇冬的触碰。在众人散后,他忽然拉了寇冬一把,阴森森道:“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是拿了,就别想丢掉了。” 说完这句,他唇角掀起来,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 寇冬专门靠他近点,“谢谢啊,大兄弟!” 眼镜男差点儿把自己拧成麻花,沉着脸飞快走了。 直到人走了,寇冬神色才变了变。他手碰着那件东西,沉思会儿,说:“看来今晚得度过一段愉快的亲子时间了。” 游戏系统:【?】 寇冬:“唉,他刚刚威胁我,我真的听的好怕。” 游戏系统:【……???】 旁的地方它都不质疑,但是——玩家到底哪儿怕了? 寇冬:“主要也是丧偶式育儿不可取,既然孩儿他爹都承认了,我当然得好好促进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啊。” 系统终于忍不住问:【你就不怕孵出来的不是人鱼?】 这要是发现头顶戴的是绿帽,还不得现场把你给灌个满满当当。 寇冬:“嗨,总是存在基因突变的可能的嘛。” 系统:【……】 见鬼的基因突变。 拿这个说词糊弄NPC,真的可以糊弄过去吗? 它也不知该怎么形容寇冬,兴许真是艺高人胆大——当天晚上居然就真这么揣了蛋上了门,瞧见实验体S还挺高兴。 “孩儿他爹,我过来了。” 人鱼凑近了些,深色的瞳孔专注地凝视他,神色甚至能被称之为温柔。 寇冬继续高高兴兴道:“孩儿他爹,我还带了点东西过来。” 实验体S:? 寇冬让开了身后的门,一大群实验体猛地撞进来,挨挨挤挤,咆哮奔腾,挥舞着的触手和爪子乱成一团,场面一度变得非常混乱。 这场景,一时间让人鱼都陷入了沉默。旋即他把目光收回来,定定又看着寇冬,开口道:“你做什么了?” “唉,”寇冬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我也没想到爱恨交织会是这么个结果。” 他将那所长的胸牌塞进口袋,原本是想找个空房间先放一放的,但突发奇想准备试试这到底会招惹来什么。 答案也很快被证实了,——全是来找他复仇的实验体。 要命的是,普通情况下,来的可能只是一个。 但寇冬还有个所有NPC好感度满格的buff,和所长胸牌的结果累加之后,来了整整一大群…… 有的要护着他,有的要打他,两个阵营自己都打起来了。类似章鱼的实验体彼此抡着触手呼的甚为凶猛,触手都被亢奋地甩断了好几根。 除却这两派,还有不少甚至是边流泪边追杀的,实力演绎爱与痛的边缘。 寇冬实在是没辙,这会儿别说挨个儿摸头了,挨个儿亲一口都没用——动静再搞大点,所有人都能被弄醒。他只好按照原定计划,带领这些实验体一块上来找金大腿认爸了。 人鱼久久无言,看样子也被这一幕震撼住了。 寇冬把一只糊到自己脸上的触手扒拉下去,说:“孩儿他爹,你先做点什么吧。” 不能一直眼睁睁看着我在这儿被追杀啊。 实验体S勾起唇角,看样子像是轻轻哼了一声。他将身子直直立起来,于培养皿之中凝望着这一群低阶生物,终于开了口。 “回去。” 他淡淡道。 这一声低沉冷静,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但在场的所有实验体身形都微微一顿,不像是听见了这句话,倒像是有谁把这声音送进了他们脑海。从有神智的到没神智的,怪物们都因着这一声而轻轻颤抖,胆战心惊地扬起头。 它们看见那条矫健而优雅的人鱼,就像是见着了从地狱里钻出来的恶魔。仿佛刚刚有谁蒙住了它们的眼,让它们直到如今才看清,眼前所面对的到底是怎样强大而不容忤逆的生物。 “s……” 咕叽咕叽的摩擦声中,有会说话的实验体战栗着吐出一个单词。 “si……” 一个壮的如小山一样的实验体一下子跌坐在地,地面都跟着晃了晃。 寇冬没有听清,还以为它们在喊实验体S。怪物们彼此相撞,像是出于对捕猎者天生的畏惧,纷纷瑟缩着向后退去。当人鱼于培养皿中低下头颅,将目光淡淡投向它们时,这群怪物就像潮水一样骤然加快了流速,转瞬间将实验室的空间让了出来。等寇冬再回头时,门口处已经空空荡荡,只有最后一根触手在地上停留两秒,很快也消失不见。 “它们回去了?” 实验体没有回答这话。他只是居高临下打量着寇冬,缓缓地、若有所思地。 寇冬将口袋里的胸牌掏出来,放置在了地上。他观察着人鱼的神色,在看见那一个胸牌时,人鱼目光骤然锐亮。 寇冬说:“想知道我从哪里得到的吗?” 人鱼紧紧盯着他,尾巴拍打了一下玻璃。 这是无声的催促。 寇冬润润嘴唇,说:“那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人鱼挺直了脊背,目不转睛盯着他舔嘴唇的动作。 寇冬将自己这一天所困扰的问题抛出来,“目前这研究所里——一共还有几个人类?” 说完这句,他立马紧盯着人鱼的表情,看见人鱼露出一点锋利的牙齿,勾起了轻轻的笑。 “聪明,”实验体S回答,“除却你,还有三个。” 寇冬心中的猜想被验证了,表情却紧绷起来。 他宁愿人鱼回答的是四个。 “那么换我,”人鱼在水中舒展开强劲柔韧的肢体,威压向着寇冬袭来,问,“你从谁的身上拿到的?” 寇冬:“他也很聪明,可惜他怕你。” “——是那个戴眼镜的。” 因为太怕,所以便露了马脚。哪怕是学机械工程出身的,也不可能对所有的试验台都一清二楚、如数家珍——要知道,寇冬所在的时代与游戏中的时代并不完全相同,科技进程也不同。从一开始,寇冬就因为他的熟悉而起了疑心。 眼镜男实在是太想赶紧走了,胆子也太小。他想表演成一个正常人,但正常人的畏惧,并不像他这样。 因为他们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会死在这里。这畏惧中就夹杂了几分侥幸,抱着混运气的念头。 只有眼镜男知道,如果他逃不出去,他一定会死在实验体的手里。他甚至对它们折磨人的手法也一清二楚,因为有了明确的认知,所以才会比寻常人更为恐慌。 毕竟—— 他自己,就是这里曾经的所长。 寇冬不清楚他是用什么方式顶替了玩家的身份,但他相信,从一开始进入副本的玩家,的确应该是七个。游戏系统不会在这上头骗他。 倘若他们七个是一个团队,应该立马就能发觉;只是他们互不相识,所长运气不错,弄死了一个独自行动的玩家,自己顶替了上去。早在玩家相认时,就已经有一个玩家不存在了。 他兴许采取某些手段改了容貌,这也不难,身为研究所所长,他掌握着这里所有的研究成果。 他甚至能将自己也改造成不人不鬼的东西。在他藏起那件白大衣之后,实验体们就更加找不到他了——当然找不到,他已经好好地藏在了玩家里。 直到前一晚,他发现实验体们再次找到了他的气息。 于是他将那件带着胸牌的白大衣,藏进了对面的房间——离他最近的、里面的人也最让他憎恶的房间。 在出事后的房间连一秒都不敢多待,也是因为知道,那原本该是属于自己的结局吧。 寇冬有点生气,“虽然是NPC,也不能随意害人啊。” 人鱼凝望着他,好像这人生气的模样,在实验体看来是更加美味可口的食物。他属于兽类的猩红双眸微微眯了起来,细长的手掌扣着玻璃。 寇冬气完了,想想时间,就准备撤。 “谢谢孩儿他爹了,也晚了,我回去睡了。” 人鱼一言不发,只是嘴唇抿起来。寇冬手臂猛地一凉,湿粘的触感穿透衣物,直接抚摸上他小臂。 像是在和他说,别走。 寇冬说:“真得走。” 他摸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羞涩地说:“如今我也是有身子的人了,金贵,更得好好休息。要是休息不好,崽子也会长不好的。” 实验体S盯着他的肚子,慢慢将自己沉入水底。 寇冬结束了和孩儿他爸愉快的聊天时间,扭头就要正式撤,谁知一个转身幅度过大,就看见一颗大蛋摔到了地上,咕噜噜向着培养皿的方向滚去。与此同时,青年的肚子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骤然扁了。 寇冬:“……” 实验体S:“……” 一人一鱼盯着这颗蛋,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卧槽,完了。 ……准是刚才和那群实验体歪缠的时候把打的结弄松了。 人鱼看着那颗大蛋,又扭头看看自己洒落在水里的那大大小小的乳白色圆珠…… 哪怕他瞎,这会儿也能看出来两者颜色不一样,更何况他不瞎。 他将目光沉沉投向寇冬,青年看着仍然是镇定自若的,对他说:“如您所见——” 系统等着听他还能扯出点什么。 寇冬:“如您所见,我刚刚分娩了。” 系统:【……】 实验体S:“……” 神特么分娩。 这一秒,系统和NPC脑海中都共同闪过一个念头:这玩家好像以为他们是傻子。 寇冬舔舔嘴唇:“是这样的,我翻过了书,有可能存在某种生物变异——” 人鱼看上去好像要发脾气,又好像发不出来。他在两者之间纠结挣扎了会儿,最终重重把自己摔进水中,声音在寇冬耳畔阴沉沉响起来,“等孵出来。” 他在这颗蛋上,仍然感受到了自己的气息。这很奇特,他能清楚地分辨出这一缕联系,是真的,并非是青年信口胡诌。 寇冬心虚地不敢说话,没敢告诉他,一会儿就孵出来了…… 不用问,妥妥不是你的。 你这头上的不是海藻,都是绿光。 “如果不是……”实验体重新直起身,并不像寇冬所以为的那样愤怒,他瞳孔微缩,笑里头竟然像是含着隐秘的欢喜。 “你会为我生孩子的。” 他兽类一样的目光紧盯着寇冬,好像青年不是个人,而是个温暖潮湿的巢穴。 “会生很多。” * 寇冬在这样的威胁下,当场抱着他的大蛋跑路了。路上他问系统:“人鱼能生子吗?啊?不能生的吧?” 系统:【你不是已经让他有了?】 还是直接带着蛋去强认的。 寇冬搓了把脸,绝望地说:“那是我以为他不孕不育,这才特意上门送温暖,谁知道他居然信仰多子多福啊?” 这可不是他的意图!寇冬说:“我送一个已经很够意思了,绝不会给他生的!” 系统似乎隐隐哼了声,不接他的话。 寇冬抱紧蛋,越想越心塞,“哎,少生优生,幸福一生,国家诚不欺我……” 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把蛋。 “还是独生子女好啊。” 独生子女政策,有利于家庭幸福。 孵化倒计时已经快到尽头,寇冬看了眼时间,干脆也不睡了,就守在床边看他的崽出生。倒计时进度条拉到尽头时,他逐渐听见了些破裂的声响,清脆的很。 啪嗒。 啪嗒。 好像有谁在里面奋力地将蛋壳往外推。 再看时,蛋壳上出现了细细的裂纹,一道道蔓延开。 寇老父亲把慈爱的脸凑近了点,等着看能孵出个什么。 片刻后,一只就跟寇冬拇指一样大小的手臂伸出来,将那一块儿蛋壳推走了。 寇冬眼睛瞪得溜圆。 过会儿,另一只穿着鞋的脚也跟着探出来。 寇冬再看时,一个只有他手掌那么大的小人顶着一块蛋壳,艰难地试图往外爬。 寇冬:“……” 不,一定是我孵化的方式不太对。 他有点难以置信,卧槽,那么一大颗蛋,为什么就孵出来了这么小的玩意儿! 这能干啥? ——这甚至都不够给实验体S塞牙缝的! 他伸出根手指,一下把还在使劲儿的人给提起来了,探头看了眼蛋壳。 里头空荡荡,真没有其它东西了。 寇冬脸上的失望溢于言表。 他是真的有想过火箭炮。 系统心说,唉,都说了不可能的。 就在他碰触到的一瞬间,这小人的相关信息也瞬间弹跳出来。 【姓名:叶言之。 身份:叶家继承人。 所处阶段:幼年期。 成长方式:请给他足够的爱吧!给的爱越多,他成长的也会越快! 能力:锦鲤(已开启,一级,可抵扣玩家幸运E属性);筹谋(未开启);武力(未开启);特殊能力(未开启)。 目前亲密值:一级。】 …… 寇冬消化了好一会儿,艰难地得出结论。 “所以,这其实是个宠物蛋?” 不是他想的超能武器? 系统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道:【不是宠物。】 寇冬不信。 “不是宠物是什么!你看你这描述,这玩法,就跟网游里面随身携带的宠物没半点区别——” 系统:【不是宠物。】 系统:【这是恋爱游戏。】 寇冬:“……” 你特么有本事看着我的眼,再和我说一次这是恋爱游戏。 你一个恐怖游戏,到底还有没有点儿自知之明了??? 系统又不吱声了,好像一遇到这蛋就有点卡机,弹出来几个乱码,又一言不发收了回去。 “不是宠物。” 另一个声音也回答他。 这声音让寇冬动了动耳朵,他不知该怎么形容,但是很苏。听起来竟然和人鱼的音色有些相像,都极动听。 他低下头,才发现是他儿子正在和他说话。 不管孵出来的是个什么,好歹也都是辛辛苦苦孵出来的,寇冬把他捧起来,声音中重新带上慈爱,“当然不是宠物了,分明是父子。” 叶言之没有说话。寇冬低下头去看,才发现他居然并不是想象中的幼童模样,而是二十出头的男人,容色冷淡,眉眼深邃,瞧着还有点儿不怒自威的气势。只可惜这会儿整个人只有寇冬手掌这么大,一双长腿都被硬生生折算成了小短腿,怎么看怎么透着股子可爱。 叶言之看着面前凑近的人,神色却是复杂的。一瞬间的欣喜与怀念都被掩藏下去,剩下的皆是孤注一掷的决心。 “寇冬,”他踌躇再三,终于闭了闭眼,低声道,“你很危险……” 这个话音很快就被寇冬的哈哈哈打断了。 寇冬哈哈哈个没完没了——只有这么高的人一本正经跟他说他有危险,真的相当搞笑——虽然叶言之不一定能明白笑点。 但寇冬差点儿自己把自己笑死,好容易平静点儿,便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乖,叫爸。” 叶言之:“……”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恐怕就在这里。 我想当你男人,你却想做我爸。 他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骤然听见系统响起的警报声。有电子音警告他:“检测到违规内容,请谨言慎行,避免提及违规词汇。” 叶言之猛然一蹙眉,终于还是将这些话咽了下去。 他只伸出胳膊,阴郁地抱住了寇冬的手指。 都好。 只要这个人还在—— ……就好。 第23章 插翅难飞(十一) 寇冬看着他这模样, 父爱如山倒海涌,拦都拦不住—— “乖,”他对着抱着他手指的叶言之说, “你在这边儿好好等着,待我穿过月台去给你买袋橘子。” 叶言之脸上露出了点狐疑的神色, 眼睛抬起来, 含着点茫然看了青年一眼。 这话听起来没太大问题。 可这人的表情,怎么总让他觉得不太对劲儿呢? 他谨慎发问:“什么橘子?” 就这四个字, 一下就让寇冬眼里的慈爱多了几分怜惜。他叹息着抚摸儿子的头, 道, “没上过学吧?” 叶言之没有吭声,绷着一张脸,默默将本抱着寇冬手指的手臂放下了。 “不要勉强, ”寇冬说,“是爸爸不好——等你上学后,九年义务教育总能让你明白的。” 叶言之:“……” 他终于含了点怒气, 隐忍道:“我二十一。” 这一句没起什么作用,因为寇冬怜爱地薅着他头毛, 以一种一听就是在糊弄的声音说:“好好, 你二十一……” 叶言之:“……” 说话就说话,为什么目光还特意要往自己裤子上看? 这一瞬间, 叶言之甩摊不干的心都有了,干脆让这群实验体把寇冬绑了日的喵喵叫算了——反正算起来,还是他占便宜。 寇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一脚踏在了作死的边缘。 他左右试探了会儿, 又把作死的脚悄悄往回提一点,“你怎么睡?” 小人抱着双臂, 冷着脸,睥睨众生。 寇冬重新一脚踩回去,提议:“爸爸给你做个窝?” 小人:“……” 很好,他阴着脸想,日的喵喵叫那个选项上再加一票。 最后还是一起在枕头上睡的。寇冬生怕压着他,专门把他放在自己头顶,还煞有介事给他从被子里头掏了团棉花盖。叶言之趴伏在他细软的发丝里,紧抿着唇,轻巧的没半点声息。 寇冬还要给他讲个小鸭子的故事,刚开头就被小人残忍无情地打断了,“小鸭子被炖了。” 寇冬:“……” 他忍不住指责,“你这个人没有一点同情心。” “没有,”小人冷冷道,“睡觉。” 寇冬还想挣扎:“可我觉得睡前的亲子时光很有必要。” 小人的声音没半点起伏,“研究所所长也觉得,睡前和实验体的交流特别有必要。” 话音刚落,寇冬就听到了敲门声,从外头传来的。 这深夜,不请自来的人显然是眼镜男,站在门口极有耐心地一遍遍敲他的门,只是那间隔越来越短,声音也渐渐急促。到了最后,寇冬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压抑的不甘,薄薄的门板晃来晃去,像是随时能塌掉,“你开门啊,你为什么不开门?” 门缝很窄,只有极细的一道。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竟然将手指也通过那狭窄的门缝塞了进来,在里头拼命摸索。 “你开门——” ……这动静,傻子才给他开门。 寇冬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枚鳞片,穿鞋下了床,在那双手上狠狠一划。 鳞片边缘虽然光滑,却异常锋利,立刻将所长的手割出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外头的人痛呼一声,手指蜷缩着就要逃,却被寇冬抓住,不由分说又来了一下—— “啊!” 这一声比之前更为凄厉,眼镜男什么也顾不得了,不顾一切地将手缩了回去。随后是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他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着了,门前没了声息。 寇冬把鳞片收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眼镜男来这儿干什么,要是换做别人,拿了所长的胸牌,早就被那群实验体分食了——他来这儿,只是为了回收证物。 只可惜如今证物没能收回去,寇冬还安然无恙。 他虽然不知道这胸牌到底对眼镜男有什么作用,但看眼镜男这么着急忙慌地来拿,恐怕相当重要。 这样的东西,拿在自己手里才好玩。 寇冬收拾完上门的所长,转身教育儿子:“看见没?别的小朋友都想听故事。” 本来从枕头上坐起来,眼巴巴看着这边的小人:“……” 他看了眼寇冬,重重又一头倒了回去。挺简单的一个动作,硬是被做出了怒气勃发的味道。 青年钻回被子里,听他儿子以一种咬牙切齿的口吻说:“等我长大……” 寇冬接的很顺,“你孝敬我?” 小人冷笑一声,薅紧了他的头发,到底是没舍得拽的太狠。 孝敬。 他阴郁地想,日不死你。 * 到了第二天,所有人的吃食都不多了。饼干只有一点,哪怕他们攒着吃,小心翼翼地吃,也消耗掉了大部分——众人表情都不好看,独自行动的小姑娘捧着脸,幽幽感叹没想到这辈子感受到的最强烈的饥饿感居然是在这里头。 最让人生气的是,这游戏接入的是人的脑电波,甭管游戏里瘦成啥样,现实里都不带变的。 ——这吃的少有什么用? 甚至都不能瘦! 她抱怨时,又朝着寇冬看了几眼,含羞带怯地问:“哥觉得,我还需不需要再瘦?” 经历了上次那一波,寇冬这次果断选择粉碎少女心,“需要,你腿有点粗。” 小姑娘脸色一下子变了,本来还是一副怀春表情,这会儿反倒哼了一声,活像是猫被踩了尾巴,鄙夷地说:“渣男,什么眼光?我这样正好!” 寇冬心说不是,妹子,你都觉得正好了,还问我干什么啊…… 你这不是摆明了挑事么。 叶言之在他口袋里也不老实,拽着他的衣服往上爬。寇冬怕他被人瞧见,悄摸摸想把他戳回去,结果小人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的手指,稳稳地被提了起来。 寇冬怕他摔了,赶忙用另一只手垫着,小声说:“藏好。” 小人充耳不闻,荡秋千一样晃荡了两下,借着冲力一下子甩到了寇冬衣襟上。 他拽住那毛衣上头的纽扣,冷酷地挑出了根线头,把自己塞里头了。 像是条安全带拦腰勒着。 寇冬顶着这么个装饰,扭身还想把他往回塞。可一看,对面的妹子还在批判着他的品味,倒像是根本没看见他身上还有个活物爬来爬去。 寇冬顿了顿,缓过味儿来。 那颗蛋,是他从兑换池里抽出来的,只怕是什么只有他能看见的特殊道具。 这么一想,寇冬也就随他去了。 眼镜男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脸色比其他玩家都要阴沉,垂着头站在角落,根本不向寇冬这个方向看。寇冬倒是盯着他看了会儿,发觉他手上半点伤都没,皮肤光滑干净,不由得摸了摸下巴。 他倒不觉得昨天来的人不是眼镜男,只是这么看来,对方显然是改造了自己的身体。 这个想法给人的感觉不太好。寇冬抿紧了嘴,又去摸索手里的鳞片。 眼镜男不知是否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又往角落站了站。 他这一天干工作干的比之前都要多。 寇冬光是站在旁边看,都能读出他的想法: ——赶紧跑。 能跑多快跑多快。 这念头没什么错,毕竟现在实验体S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指不定今晚就会来找人。眼镜男动作匆忙,麻利地指挥众人动作,甚至忘了伪装自己手臂受伤,也上去帮了几把。 宋泓心细,立刻就看出了问题。 “好的太快了。”他对阿雪说,“他那天被追杀,受的伤还挺重。” 可这会儿看着,倒像是半点事都没有——甚至都能提重物了。 阿雪听了,也拧着眉头看了会儿,回答:“的确有古怪。” 她顿了顿,又道:“这古怪对我们来说,不是坏事。” 这么个地方,谁不想赶紧从里面出去呢。 她脚在地上碾了碾,宋泓看出了她的心思,解劝:“你呀……没事,拿了这笔钱出去就好了。以后能不进来,都不要再进来了。” 女孩子古怪地笑了声,说:“我做不了这个主。——总得先把债还上。” 她神色罕见的有点冷酷,半点没有这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天真烂漫,又对着宋泓说:“扳手。” 宋泓叹口气,将她推到一边,拿起沉甸甸的工具,“我来。” 谁的日子,也不是能一直泛着甜的。 小姑娘摊着了个禽兽父亲,欠了一屁股赌债后跑了个没影,抛下一对病的病小的小的母女,成天被一群社会上的人堵上门砸东西,光是搬家都不知道搬了多少回。 要不是这样,断不能冒如此大的风险。 亡命人,苦命人,玩命人。 这《亡人》里头,基本也就这三类。富的无处可追寻新刺激的有钱人将这当做收获感官刺激的游戏场,亡命人和苦命人把这当成命运翻盘的赌局。只是砝码沉重,事关生死。 来游戏次数多了,宋泓基本上一眼便能看出谁属于哪类。他唯一没看明白的人,只有寇冬。 怎么说——他有时甚至有种错觉。 就好像对方的游戏,和他们的根本不是同一个。 谁敢在《亡人》里有这样的操作呢。 寇冬倒是没怎么帮忙,一直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眼镜男。眼镜男被他看得浑身发憷,终于站起身,怒道:“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寇冬笑眯眯道,“我就看看。我光看,不碍你事儿吧?” 眼镜男胸膛起伏了两下,看起来很想要爆句粗口,但是又硬生生吞了回去。他看了眼四周的培养皿,终于闷声不响又蹲下来,埋头敲打。 寇冬给旁边的实验体喂了食,小山一样的实验体将那些鱼嚼的鲜血四溅,喷洒在玻璃上。 那一瞬间,眼镜男几乎有种错觉——好像那血不止洒在了玻璃上,更洒在了他脸上。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温热。它们在嚼动那些食物时,眼睛仍然盯着他,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 眼镜男对那声响再清楚不过,那代表它们饿。一群吸人血、吃人骨头的怪物,至今为止,它们吃掉的人都太少了。 好饿。 怪物从培养皿中缓缓站起来,映下一大片阴影,嘴角泄露了一点雪白的寒光。 好饿…… 眼镜男喉头动了动,像是要干呕,猛地埋下头去。 不能再等了。 他想,必须马上。 到天黑时,他们这一天基本已将手臂制作完成了大半,不出意料,明天便能成功逃出。这给了玩家们一点信心,散时彼此鼓励了一番,这才各自回去休息。 眼镜男却没睡,他在床上坐了会儿,确定外头没声音了,便站起身,慢慢拉开房门。 他早想好了。与其和这一群玩家一起走,不如他先走。最后这点收尾工作,他一个人就能完成。 那些玩家不敢冒夜间出行的风险,他却非冒不可。不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撑过今夜。 只可惜了那么一具完美的身体…… 打从第一眼就让他觉得,那身体是极适合用来孕育什么的。卵,或者旁的什么,将青年改造成生育的巢穴。那些实验体也喜爱他,定然也是愿意的。 ……可惜。 眼镜男于心中沉沉说了声,将门彻底拉开——这一拉开,他就懵逼了,门前还站着个人。 他刚刚还想过的青年这会儿站在门口冲他笑,不紧不慢说:“你好啊,所长,送温暖的。” 眼镜男:“……” 眼镜男:“!” 他猛地后退一步,就要将门关上——可青年手撑在门框上,凭借着身体纤瘦的优势,居然硬生生从门缝里头挤过来了。 “这么大力干什么?”寇冬抱怨,“大家都是社会主义接班人……” 所长显然没心思同他说什么接班人,只嘶声道:“你来干什么?……你手里拿的什么?” “嗨,”寇冬说,“你误会了,我真是过来送温暖的。” “……” 神特么的温暖。 眼镜男瞪着他,目光几乎是阴毒的,却又从那阴毒之中透出灼热来,好像恨不能将这目光化作手术刀,将这具完美契合他想象的身体现场切开。 寇冬拉了把椅子,在屋里坐下了。 “你没听说过吗,”他说,“咱们民族有挺多传统美德的。什么诚信啊,谦虚啊,谨慎啊……” 小人从他胸前抬起头,仰脸看看他。 寇冬臭不要脸地说:“这些我都有。” 眼镜男发出一声嗤笑。 寇冬也笑了。 “这些我虽然都有,但是有一样最重要的——” 他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件东西。那小小的一块反射出微光,刺得眼镜男眼生疼。 “拾金不昧,”寇冬说,“多好的品质。” 眼镜男好像僵住了,一动都没动,只愣愣地站着。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一张脸愈发青白,瞳孔收缩不定。 忽然,他一个转身,趁其不备就朝着门口冲去。 “别急啊,”寇冬慢悠悠将鳞片也掏出来,在那胸牌上面比划着,“所长,东西还没还给你呢,你走这么快干什么?” 男人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发出困兽一样的粗喘,拽着自己的头发高声尖叫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 寇冬不答,反问:“你这东西够硬吗?——能被切开吗?” 眼镜男没有回答,只是愈发抖的厉害。 “给我,给我……”他结结巴巴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他一面说,一面又开始跺脚,眼泪流了满脸,看上去狼狈不堪。 “他该来了!给我,他要来了!” 青年没有任何动作,只抱着双臂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眼镜男终于绝望起来,他瘫坐在地上,发出一声短促的笑,“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吗?” “我了解他……我把他从海里带上来的。我那时候不知道,他会变成这样的怪物!他吃人,他一直在找巢穴,控制了这里的所有人,就为了等着一个人为他产卵——” “他把实验室改造了,这些实验体全受他控制——他妈的!” 他爆了句粗口,神色近乎癫狂。 “这儿的研究员都死了!死完了!要不是我改造了我自己,也不会有我这个活口……” “你知道他抓住你会怎么样吗?”眼镜男的笑声更大了,“他会把卵都排进你身体里,你会一直生,一直生,不等你生完,他就会给你灌进新的——你就住在他那湿淋淋的培养皿里,用身体给他做巢!“ “你以为他是你的盟友?”眼镜男用力拍打着胸膛,“我才是你的盟友!” 寇冬蹙了蹙眉,虽然还带着笑,但声音冷淡下来了。 他说:“第七位玩家怎么死的?” 眼镜男猛然一卡,竟然被这一句问的愣了。 寇冬的笑更深了。 “我要是落进你手里,”他淡淡道,“能活着?” “……” 所长没有答话,眼神空洞,猛然跌坐在地上。 门外再次响起了动静。 双重buff同时发生功效,所有的实验体倾巢而出,将这个房间围堵的水泄不通。 寇冬从椅子里站起来,缓缓将那枚胸牌重新扣在了男人胸前。 “好了,”他眯起眼打量了下,旋即道,“物归原主。” “……” 话音刚落,外面的实验体便闯了进来。这一瞬间,血泥飞溅。 寇冬闭了闭眼,想要转头避开。可却有一只冰凉潮湿的手,率先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 “不看。” 人鱼低声说,猩红的、属于兽类的眼直直盯着他。 “不看……” 作者有话要说: 人鱼:(心满意足)抓住了。 寇冬:…… 等、等会儿,我、我换个边重新站! 第24章 插翅难飞(十二) 寇冬的脸上感觉到了一点温热, 像是飞溅的,腥气扑面而来。 像是血。 眼镜男发出一声几乎不太像人的哀嚎,被实验体们包围着卷起来。人鱼深蓝的鱼尾在地板上拖着, 滑出一道光溜溜的水渍,不紧不慢卷着寇冬, 向着血迹蔓延不到的方向滑去。 这声响太大, 连其他人也惊动了。宿舍里的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没什么太大声音, 只有实验体S听得到他们在房里的窃窃私语。 “怎么了?” “不知道, 好像出事儿了……” “怎么办?要不要出去看看?” “万一牵连到我们怎么办?还是别——” 实验体唇角上翘, 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讥笑。 “畏首畏尾。” 他如此评判,手仍旧覆着寇冬的眼睛。 他因为那溅落的一点血红心生不悦,尖细冰凉的手覆着那一片皮肤, 几下拭去。那动作几乎可以说是轻柔的,尖锐的指甲都不曾碰上青年的脸。 人鱼心满意足打量着自己的战利品,露出一点雪亮的獠牙, 终于尾巴一卷,将人向着门外拖去。 寇冬的心里猛地生出了点不太好的预感。 他将人鱼手腕握住, 出声道:“孩子他爹?” “……” 实验体并没有回答, 只是一下下在他颈侧呼吸着。他的呼吸冰冷黏腻,瞬间激起了一片汗毛。 卧槽。 寇冬说:“你要带我去哪儿?” 人鱼猩红的眼睛眯起来, 磨蹭着他,神态写满愉悦。 寇冬:“……” 他很想安慰自己,但是脚下分明有台阶的触感——卧槽,那所长说的该不会是真的吧? 孩子他爹要把他带上楼, 住进缸里,生娃??? 寇冬试图抗议:“我很娇贵, 住不习惯你那缸的!” “没事,”人鱼低沉缓慢地道,“这里什么样的都有——你找你喜欢的。” 寇冬简直要哭了,重点在于这儿吗大兄弟?我说住不习惯,你就让我换个缸? 哪怕换个几十米的,那特么也是个缸啊! 而且重点在于你要让我强制生娃好吗! 小人悬挂在他毛衣上,这会儿也把身体立起来,警惕地打量着实验体。 半晌后,他动动嘴唇,说:“钥匙。” “钥匙?”寇冬却是看不见的,重复道,“什么钥匙?” 人鱼发出一声满足的轻笑,将手放开,寇冬这才明白所说的钥匙究竟是何含义。就在实验体S所居住的培养皿深处,在无数奇异滑腻的乳白色珠子堆里,藏着一枚小的不起眼的钥匙。那特殊的形状,寇冬很熟悉,——正是能打开正门的那一把。 他终于知道,那些研究员试图逃离时,究竟含着怎样的绝望。 生机分明就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它从头到尾,都藏在这最为可怖的对手的培养皿里。 又亲手给人希望,又掐灭这希望。寇冬一瞬间也生出了些怀疑,这样高智商的物种,看起来甚至凌驾在了人类之上,只凭借他,当真能骗过人鱼吗? “钥匙。” 人鱼将这个词汇缓缓重复了一遍,顺着寇冬的目光,看到了那枚小小的铁片。 他的嘴张开了,笑得更深,“你想要?” 寇冬掐了自己一把。这声音像是根本不曾经过耳朵,是直接传入他的大脑的——简直是恶魔在耳边的私语。 传说中海妖的歌声,塞壬独有的魔力,足以让所有心志不坚的人溃败成泥。 “你想要……”人鱼缓慢道,尾巴将他卷的更紧,像是迫不及待地簇拥着,“我可以给你。” “只要你开口。” “只要你开口,说要——” 寇冬张了张嘴,唇舌都不再听他的使唤。神智陷入了深不见底的云雾里,他看不明、想不清,只能听到这声音。人鱼的声音蛊惑着他,要他走向那条芬芳的路。 实验体细长殷红的舌尖舔着他。腥气变了,变为馥郁的香气,充郁美妙,令人想起阳光、青草、湖水,或是旁的什么。寇冬为之飘飘然,简直像是一脚踏入了光华灿烂的天国。 系统弹出了新的提示。 【面对NPC的请求,你:A:答应。B:不答应。】 【请注意,每一次选择,都将影响玩家的最终结局。请玩家慎重选择。】 不答应! 寇冬的脑袋嗡嗡响,怎么能答应这样不怀好意的提问—— 然而。 那个字就在嘴边,马上就要克制不住地涌出来了。 他齿关慢慢松懈,终于抵抗不住,即将说出—— “啪。” 小小的一声脆响将他打醒了。 小人不知何时爬上了寇冬的肩头,紧绷着一张脸,用巴掌拍了拍他——没舍得用多大力。但这外力的干扰让青年猛然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半身都陷在了培养皿浅蓝的营养液里。 那人鱼悄无声息卷着他,就像卷着一只没什么反抗力气的鸡崽,早已要将他拖回巢穴。抬起头时,寇冬还能看到这怪物坚硬有力的下颚,被包裹在那看起来柔软的皮肤之下——虽然像人,但终究不是人。 那是兽类才会有的、能轻而易举将猎物嚼碎的下颚。 寇冬明白,自己险些着了他的招。 “不同意。”他将方才的那个字咽下去,说,“我不同意!” “……” 实验体的动作顿住了。 旋即,他又挺直身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眼前人,只是这打量的目光含着苦恼,尖细的手抚弄着寇冬的头发,居然是个深思的表情。 寇冬明白,所有的NPC都是要根据规则来进行的。换句话说,除非寇冬做了什么有违规则的事,或者是随机杀戮选到了他,否则,NPC并不能直接对他进行处置——但如今有叶言之在身上,寇冬的幸运E属性早被抵消了,随机本不该随机到他才是。 倘若不是有规则框架限制,他第一个副本都能被小奶狗生吞了。 刚刚那个问题,显然就是人鱼的陷阱。 要是他被迷昏了头,张嘴就回答要…… 寇冬有点不敢想。他感激地和他儿子说:“你真是个好崽。” 叶言之坐在他肩膀上,神色一如既往地冷峻,听到他这句夸奖也生不出来半点开心。 夸他是个好儿子,这算是哪门子的夸奖? 不过是让叶言之把人干死的心更强烈了一点而已。 寇冬:“你成功把你成千上万个弟弟扼杀在了摇篮里!” 做的好! 叶言之不轻不重地哼了声,心想,这有什么好着急的。 等我变大了,我也会让你生成千上万个…… 人鱼的手彻底松开了。他阴郁地望着寇冬,沉默了会儿后,抓起了寇冬的手。 寇冬:“???” 他含着茫然,看着人鱼抓着他,往自己的身上探去,旋即硬生生从那光洁漂亮的鱼尾上扯下来了一片鱼鳞。 把鱼鳞塞进寇冬手里,实验体又重新咧开了嘴。 “你打了我,”他阴森森道,“你打了我……” 寇冬:“……” 不是,哥们儿,不能这么做事啊! 你特么自己拽着我的手打的好吗?你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系统这时候在他脑海里叹了口气,解释:【实验体往往拥有比较高超的学习能力。】 寇冬:“什么意思?” 卧槽,这句话为什么说的他有点心慌? 系统:【实验体S,原本并不具备强买强卖的相关想法。】 【请玩家猜猜看,是谁教会了他?】 寇冬的面部微微震动。 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在那个渴望得到线索的夜晚,他带着从兑奖池里抽出来的蛋,来了就找人鱼认爸…… 【是你。】 系统说,声音透着股幸灾乐祸的意味,【是你啊。】 “……” 寇冬绝望地抹了把脸。 不是他说,但这实验体举一反三的能力未免有点太强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人鱼:你哄我一个孩子,得赔我千万个,这很公平。 寇冬:…… 公平个鬼啊!!! 第25章 插翅难飞(十三) 倒打一耙这种事, 实验体学的相当快。这会儿眯着眼瞧着寇冬手里头拿着的鳞片,就像是得了极其重要的证据,理所当然又要把青年往水里拖。 寇冬喊了声停, 内心也是崩溃的。 这特么也算? 没人管管吗——这明显不符合消费准则啊!不怕他打消费者热线投诉吗?! “不行,”他总算想起了个理由, 手慌乱地拍了实验体两下, “我崽,我崽还在房子里呢……” 叶言之冷漠地坐在他肩膀上听他哔哔。 全是瞎扯。 谁是他崽! 寇冬说:“孩儿他爹, 小人鱼……” 实验体的动作顿了顿, 紧接着也想起了前一日那颗从青年衣服底下咕噜噜滚出来的大蛋。他甚至还能从蛋壳上感受到自己的气息, 虽然微弱,却是切切实实存在着的。 寇冬一直跟他说,那叫血脉联系。 人鱼一族血脉艰难, 最重视的便是排卵生子。他紧裹着寇冬的尾巴力气微微一松,眼眸中似有深思之色。 寇冬心里一喜,抓紧时间给他普及父爱情深:“他们都说, 孩子破壳时会认第一眼看到的人做父母。” 要是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刚好破了壳…… 岂不是就成了别人家的了? 人鱼下颌轻轻扬起, 神色耸动, 像是被这句话打动了,终于彻底将他放下。寇冬的脚又踩着了坚实的地面, 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衣角还向下滴着水,湿淋淋黏在身上,冰冷透骨。实验体就立在他身侧,深蓝的尾巴一卷, 忽的出声道:“那现在去看看吧。” 寇冬:“……” 看什么? 实验体S侧过脸,猩红的瞳孔从青年的面颊上扫过, 喉结上下动了动。他的声音低沉磁厚,淡淡道:“孩子。” 寇冬:“……” 草了,他上哪儿找小人鱼给这个主看? 他就这么一个崽,这会儿还在他肩膀上坐着呢。 人鱼的眼睛深陷在眉骨的阴影下,阴沉黯淡。他的声音拖长,犹如鬼魅恶煞,在人耳边轰隆隆炸响,“在哪儿?” 寇冬默默把目光投向叶言之,心情复杂的难以言喻。 搁这儿呢。 小孩倒是挺好的,没什么太大问题。 他委婉地说:“要是孵出来,会不会和你长得不太像?” 比如少个鱼尾巴? 实验体S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 “自然不会。”他低沉道。 寇冬还不放弃,“要是你基因太弱呢?” 人鱼薄薄的唇角勾起来,露出里头一点雪亮的獠牙。 “基……因?”他缓缓将这两字重复了一遍。 寇冬心里头一喜,太好了,这还是条文盲鱼。 他抓紧时间给人鱼洗脑:“就是DNA什么的,你不懂。这东西很容易变异,就算生出来也不一定和爸妈长得一样。比如俩白人,就可能生出个黑人,那叫返祖。” 实验体笑得更深了些。 “我不懂这些,”他嘶嘶道,猩红的瞳孔在眼眶中微微一转,定定地瞧着寇冬,“但——我的血脉,强于一切人类。” “我的孩子,同样会是人鱼。” “倘若不是人鱼……” 他尖细的手轻抚着青年的脖颈,那一截脖子白而细,上头布着淡青色的纤细血管,指甲划过皮肤时,甚至能感受到这层皮肉底下血脉的流动。 脆弱的一拧就断。 人鱼着迷地抚摩着这具温热的躯体。人的身躯与人鱼冰冷的体温全然不同,触着是热的。 那温度,让他想起孕育自己的母体。 “那便不是我的孩子。” “如果他不是……” 实验体S黏腻潮湿的吐息就在他颈侧,不容置疑。 “你会给我生成千上万个。” 寇冬:“……” 不是,哥,这戴绿帽子的代价也太惨重了点吧! 他默默又看了眼肩膀上的崽。 要不,给崽临时做个鱼尾巴? 马上就要变换装play的小人也像是看不下去了,在他肩上站起来,一手微拽着他的头发。 “他看不见我。——先把他引走。” 这句话里头,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充斥着想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要当他爸爸的人日一顿的冲动。可惜寇冬没听出来,只感觉在理,忙把人鱼往底下引,“还在宿舍里……” 你现在跑的快点,还能瞧见碎了的蛋壳。再晚一点,指不定蛋壳都莫得了。 实验体S颔首,跟随着他缓缓游曵下楼,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头顶已经长出了一片茫茫大草原。 人家都是隔壁老王,他这应该算隔壁老鱼…… * 楼下的玩家也早被这动静惊醒了。所长的哀嚎消失许久后,才有人悄悄打开条门缝,从门缝中往外看。他们恰巧看到那些实验体们回去,阵仗浩大,从房门前经过时,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遮天蔽日。 地上零零落落沾了不少的血,被那些触手划拉着,留下长长的血痕。宋泓被这腥气冲的直皱眉,“出事了。” 他观察着之前传出声音的房间,眉头蹙的更厉害,“……麻烦了。” 是眼镜男。 阿雪也在门前,看了眼之后,神色比他更镇定,“活不下来了。” 宋泓:“怎么办?” 眼镜男虽然胆子小,但机械能力却毫无疑问是他们之中顶尖的。如今机械手的制作眼看着就剩下最后一步,眼镜男却偏偏在这个关头上死了。 饶是宋泓冷静自持,这会儿心也是沉甸甸往下一坠,感觉到失望翻滚着卷上来。 小姑娘说:“先找找看别的路。这游戏,不会不给人留生路的。” 他们小声说着话,忽然感觉眼前一黑,有一只眼睛像是察觉了什么,猛地贴上了他们面前的门缝。 竟然还有实验体没离开! 事发突然,两人都被吓了一跳,望着这怪物在门口徘徊,捂着嘴不敢作声。那只眼睛滴溜溜在眼眶中转了圈,往左右都看了看,旋即才慢吞吞撤开。足有两米多高的实验体从门前滑走了,房间这才又重新亮堂起来。 宋泓终于松了口气,心仍然砰砰跳,只是感觉也有些怪异。 “……他没看见我们?” 方才那般突如起来,两人甚至都没能躲开,就在门边上。怪物要是想看,自然能看到他们。 方才那一瞬间,他们都以为自己活不久了。 阿雪绷紧了下颚,神色也有点严肃。几秒后,她说:“出去看看。” 宋泓:“嗯?” “出去转一圈,”阿雪说,“我总觉得,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这群实验体,说不定不会进攻我们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缝,沿着墙根缓缓向外走,恰巧与一只豹子形态的实验体撞了个正着。两人同时摆出防御状态,实验体也冲着他们亮出獠牙,高高拱起脊背。 宋泓屏息凝气,已经做好了恶斗一场的准备——但实验体不过低低叫了两声,旋即一甩尾巴,竟然像是根本没看见他们,慢吞吞地扭身走了。 两人对看了一眼,心中都有些震惊。 阿雪:“眼镜男死了,仇恨就消了,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宋泓咬紧的齿关终于松动了。他将手腕活动了一圈,说:“不知道,但到底算是件好事……既然不会进攻了,我们就专心找钥匙吧。” 现在找钥匙,可要方便多了。 他们把其余的玩家都叫出来,起先还有人不信,满腹狐疑;直到看见了两人毫发无伤地站在外头,才慢慢有人从房间里钻出来,心有余悸讨论着刚刚听到的哀嚎。 他们再也没听过比那更加凄惨的声音。里头夹杂着皮肉肌理被扯碎的声响,好像那群实验体根本不是在吃人,而是在撕,在咬,在把他扯成一条条,皮囊犹如布帛。 只有单独行动的小姑娘没吭声,左右打量了圈,终于问:“他呢?” 宋泓也猛地一激灵,终于想起这队伍之中还有人不在。 最显眼的青年没了。 与此同时,他们也都听见了一种细微的声响。 好像是条蛇,一步步从台阶上滑了下来。 先是鱼尾。 旋即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妖异美丽的脸。 …… 是人鱼。 玩家中起了小小的骚动,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望着——这人鱼绝不是从甜美的童话中钻出来的,相反,他高大健壮,裸露的上半截人身毫无疑问属于男人,底下的鱼尾同样强壮有力,闪着细密的光芒。 他有多高?宋泓一时无法确定,但毫无疑问的是,他比在场的人要高多了。然而这样的身躯却兼具了灵活敏捷,这样的造物,比人类本身更像是捕猎者。 那高高的眉骨底下,人鱼的目光阴郁奇特,猩红的瞳孔盯着人时,甚至让人产生了眩晕的幻觉。 他要是产生,只能产生于地狱,又或是人的噩梦。 宋泓发出一声听不见的惊叹。待他终于从这了不起的造物身上移过目光,他便看见了被人鱼紧紧裹着的青年。人鱼海藻般浓密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人类的脸。 然而,光凭着脖颈那一点白色,宋泓就知道这人是谁。 是寇冬…… 他脚在原地定住了,一动也不能动,甚至没办法思量这人为何会与人鱼在一起。这画面诡异极了,在场的人都为他们让出一条路。 寇冬也看到了他们,忽然挣了挣,小声与实验体说了什么。人鱼的脸色看上去并不好,但最终还是微微将他松开,任由他小跑几步,上前来。 几个玩家又惊又畏地看着他,寇冬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并不是一个能摆脱人鱼的距离。他们说什么,实验体都听的一清二楚。 “听着——知道司马光砸缸吧?” 宋泓的眼珠在眼眶中转动了下,显然有些茫然。 “司马光挑的是最大的那个砸,”寇冬简洁地说,“要放出里头所有的水……” 他语焉不详地说了这两句,便又扭过头去。实验体立刻将他带至身边,有力的臂膀紧紧锁住了他的身躯。 坐在他肩膀上的叶言之:“司马光砸缸?” 寇冬和他用口型说话:“别提了,这不是欺负他没文化嘛……” 唉,没文化的人就是处处吃亏。 叶言之:“他们能懂?” 寇冬:“读过小学的人都懂。” 他这句话说出来后才觉得不对,忙慈爱地道:“爸爸不是在说你——你还小,以后有的是上学的机会……” 小人冷峻地把俩胳膊环上了,看上去像是在生闷气。 被留在原地的玩家面面相觑,还没完全懂这话。 “什么叫砸缸?” 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复习小学课文? “砸缸……”宋泓倒是浑身一激灵,猛地回过味来,“他是在说救人!” “他们刚刚是从楼上下来的!”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沿着楼梯大步向上跑。实验室的门大开着,他们在最顶层发现了实验体S的培养皿,那是他们所见过的最大的。 而就在那碧蓝的营养液里,他们找见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 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戒指。 这一瞬间,玩家们几乎都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呼。有人迫不及待道:“赶紧开门吧,我们出去!” 这一批玩家中,有好几个都是第一次进游戏,即使在进来前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真正面对这些,才知道自己并不是毫无畏惧的。 谁想要过这样的日子?日日心都在悬着,生怕哪一天被嚼的连渣都不剩的人就成了自己。 如今,这噩梦一样的日子终于有个尽头了。 玩家们欢呼着抱成一团,马上下水去捞那枚钥匙。呼声里头,只有宋泓仍然在站着,像是有些犹豫。 叫佳佳的小姑娘率先拿到了钥匙,喜出望外。 “这能不能算成就点?”她喜滋滋说,“我待会儿要第一个开门!” 剩余的没几个人,阿雪始终表情冷漠,宋泓也并不和他抢。看见那扇象征着现实的门,她喜极而泣,用钥匙将门打开,迫不及待就要迈进去。 “宋哥!”她喊宋泓,“还不走?” 宋泓没有吭声,表情踌躇,半天才说:“我们还有一个人。” 说的是谁,几人心里都清楚。 佳佳脸色变了变,随后咬了咬嘴唇,强笑道:“没事——现在实验体不攻击人了,他一定也能出来。” 阿雪抱着双臂,发出毫不留情的一声嗤笑。这笑让佳佳脸上火辣辣的,瞪着眼睛:“你笑什么?” “笑你没良心,”阿雪丝毫不给面子,“撒谎都不脸红。” 小姑娘脸更红了点,“你……!” “钥匙是你找到的?”阿雪毫不客气地问,“关键人物是你发现的?实验体是你制服的?” “你什么都没干,从头到尾只是跟着人后面哭而已。这样也能出去,只能算你运气好。——你还叨叨想着成就点,就有点不要脸了吧?” 小姑娘怎么也没想到她说话居然这么毒辣,偏偏还说的哑口无言,只是心里头梗着,难受的很,她索性哭了起来,“宋哥你听听,她怎么这么说!” “好了。”宋泓也有些看不起,“你要是想走,那就随你。” 他看了看阿雪,问:“我们回去?” “嗯,”阿雪回答,“回去。” 他们丝毫没有留恋,就在这扇象征着结束的门前转了头。身后的小姑娘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嗓门都高了,“宋哥,你是不是也疯了?——你们这会儿还回去,不是不要命了?”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在生面前,选择一条死路。 都是来里头挣生死钱的,何必这么认真呢。 她声音更高了,“宋哥!” 两个人都没有回头。 宋泓一面走,一面不由得叹了口气,“唉,这还是我头一回放弃这么重要的东西。” 身旁小姑娘沉稳地问他:“后悔了?” “后悔也说不上,”宋泓说,“只是要是就这么走了,之后肯定每个晚上都睡不好。” 他顿了顿,又笑道:“毕竟,咱们都算是占了他的便宜。” 小姑娘皱着眉,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人情债也是债。” “行了行了,”宋泓拍拍她,“咱俩得救。就是怎么救,咱俩得先琢磨出个章程……” 他说完这句,小姑娘眼眸微动。 “我倒是想起什么了,”她慢慢道,“关于人鱼。” 他们与寇冬不同,进游戏之前已经知道自己进的是恐怖游戏了。为了在里头争取一线生机,基本上所有的恐怖游戏背景剧情、民间传说又或是恐怖故事,她都有所涉猎。 在最开始见到人鱼时,人鱼属于捕猎者的威压太重,让她的大脑都无法正常转动。如今离人鱼远了些,小姑娘终于想了起来。 “你听说过吗,”她低声问宋泓,“关于塞壬的传说?” 这个,宋泓自然也有所耳闻,“说的是海上的女妖?用歌声吸引船只,迷惑船员上岸的那一个?” “不,”阿雪说,“是另一个。” 她的眼睛里难得浮现些许畏惧。 “塞壬,在欧美民间有一种说法是长着鱼尾的恶魔。” “他们小时候不会拥有性别,在成年后遇见了喜欢的人才会逐渐分化出性别。但无论他们喜欢的男人还是女人,塞壬几乎化身的都是男人。并且,哪怕找到天涯海角,他们也会将当初看上的人找出来,让他们成为自己产卵的巢穴。” 宋泓没有听懂。 “什么意思?他们看上的是男人,为什么还要化身为男人?” 这还谈什么产卵? 小姑娘轻轻咽了口唾沫。 “会改变的。”她沉声说。 “……?” “身体……会改变的。他们会分泌一种东西,用舌尖一日不停地传到那人的身体里,一个月后,那个人会长出生殖用的生殖腔。” 宋泓忽的有些打哆嗦。 “然后呢?” “然后——” “然后,他会长出腮,能在水下呼吸。 他会被塞壬拖进海底。 在那里,塞壬会让他不停地……产卵。灌进去,不等排出来,马上就再灌。他就永远待在水底,用他的身体为人鱼做生育的巢穴。” 她声音轻微,“他一辈子都不能再从底下逃出去。” 这一段话说完后,宋泓也头皮发麻了。他沉默了半晌,干笑道:“可是那个人不一定会遇上这些吧?遇上还没分化的人鱼,这是多小的概率——” “你忘了我之前说什么了吗?”小姑娘打断了他,微微苦笑,“我之前告诉你,所有的NPC都对他网开一面。” “所以,你猜猜看,是因为这个游戏格外眷顾他,还是因为这里最强的实验体看上了他?” “……” 宋泓无法回答。他的内心并不希望是后一个,但有声音在告诉他是后一个。 “你再回答我,”小姑娘说,“你看着那样的怪物。你觉得,他是被迫被人抓上来的,还是为了找寻谁,装作虚弱,主动被人捞上来的?” * 实验体S在将寇冬往宿舍里带。 青年在宿舍里搜寻时,他就守在门前,定定地注视青年弯起的脊背。弧度在人鱼的眼中相当好看,属于青年人的身体并不算特别瘦弱,但因为骨架纤细,看上去总也不胖,露出来的脖子都是纤纤一段,白生生的。 他慢悠悠将鱼尾甩到面前。 “你想想,”他忽然道,声音低沉动听,“你曾经见过我。” 寇冬有点儿茫然,扭过头来看他,“嗯?” 实验体抿紧了嘴,看起来有点不太高兴。 “你遗忘了。” 他淡淡陈述。 寇冬:“……” 卧槽,这道考题有点突如其来啊。 他努力想了想,当然什么也没想起——他在进这破游戏之前,那还是个甜甜甜甜甜的恋爱游戏主播,怎么可能见人鱼。 就算见,那也得是小美人鱼,而不是比他高,比他男人,掏出来还比他大、还满脑子想着让他产卵的这种。 这种在现实生活中,通常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变态。 寇冬张张嘴,试探性地给出个答案,“海边上?” 人鱼的脸色微微一松动,模样也终于有了点笑意,“你还记得。” 寇冬心说废话,您老不在海里头还能在哪儿——大江大河里也捞不出来人鱼啊! 况且他看过当年的日志,实验体S是在魔鬼三角洲附近的海域好不容易被捞上来的。 寇冬小声和自己崽说:“这个人鱼,有时候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你可不要学他……” 叶言之:“……” 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他说我不太聪明,还让我不要学我自己…… 他还让我认我自己当爸! (忽然委屈) 第26章 插翅难飞(十四) 人鱼猩红的眼微亮起来, 神情竟然像是期待的。 “很快了,”他对寇冬说,“很快……” “我会带你回去。” 回到那片海底。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便开始向往的事, 从第一眼,人鱼便已经择定了伴侣。 他强健有力的鱼尾在地上拍动, 透露出一种令人心慌的迫不及待。寇冬心里头直打磕绊, 翻找的动作更慢了。按这个架势,要是不把那颗蛋找出来, 人鱼显然是要当场把他再拖回去…… 他绝望地问他的崽:“怎么办?” 你爸爸马上就要发现你不是他亲生儿子了! 寇冬像天下所有担心事情败露的出轨男人一样忧心忡忡, 眼睛都不敢看被戴了绿帽子的原配。 叶言之拽紧他的衣服, 神色也有点紧张,半天才说:“再等等。” “还等什么?”寇冬小声说,“门应该已经开了, 咱们要不找个时间跑?” “你跑得过他?” “……” 那妥妥是跑不过。 小人冷漠。 “逃跑后被抓住,他会更生气。”他说,“是要跑——但不能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寇冬有点不确定。但他崽言之凿凿, 让他先把实验体稳住。 寇冬:“……” 唉,好吧, 人生艰难。 藏也藏不住了, 他只好把碎了的蛋壳捧到了实验体面前。 人鱼看了眼蛋壳,又看了眼他, 神色渐渐冷却。 “这是什么?” 寇冬硬着头皮说:“你的崽。” 人鱼尖细的手翻了下其中最大的一片蛋壳。 底下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他薄唇抿紧了,神情有些可怖,“他在哪儿?” 寇冬的嘴角抽了两下, 他低下头,慢慢从面容上浮现出了种由内而外的悲伤。 啪嗒一声, 两大滴眼泪落了下来,将他的衣服浸染出两个深色的小点。 “没了,”寇冬绝望的像是个孩子走丢了的老父亲,张嘴嚎啕,“怎么办啊,孩子他爹,我家孩子跑没了……” 人鱼:“……” 叶言之:“……” 叶言之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为什么生气了。 他到底为什么,被强行认了这么多爹? 寇冬一面哽咽,一面把脸也靠在了人鱼胸膛上,心里头其实一点谱都没有。 这样的瞎话能否骗过智商相当高的人鱼,他并不确定。 但无论怎么,也不能坐以待毙——起码得找出个缘由解释他孩子为什么不见了啊。 人鱼并没回答,紧绷着脸一声不发。半晌后,他忽然微微笑起来,神情竟然有些温存。 “没了?” 他轻轻问。 寇冬点头点的异常艰难。 “没事,”人鱼缓缓道,“还会有别的孩子。” “……” 寇冬纵使靠在他身上,仍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听着人鱼的声音,只觉着寒意一阵阵往骨缝里钻。 “还会有很多……很多。” 他张开嘴笑起来,里头的獠牙发着雪亮的光。他没有再留情,强壮有力的臂膀径直将寇冬一把擒住——寇冬好歹也是个成年人,虽说是身材纤细,但仍然有身高体重摆在这儿,被他提起的模样却活像是一只没半点反抗之力的鸡崽。 人鱼提着他,一步步重新向着楼上滑去。 他将人重新放入培养皿中,浸透在淡蓝的营养液里。 不知从何处搜集来的一串金项链被放置在寇冬身旁,看模样,像是从哪个可怜的研究员身上扒下来的。 人鱼将它与那些滑腻的乳白色珠子摆在一起,血红的瞳孔在眼眶里转了转,像是不满。 还不够。 他猛然将尾巴昂起来,眼睛在这之中四处搜寻。 ——还不够。 要装饰好他的巢穴,他还需要很多、很多这样的东西。 * 另一端,宋泓的心内也不由得涌上绝望。 “照你所说,我们岂不是没半点办法?” 他们在研究所内找到了实验体S的研究资料,这一条人鱼的战斗力,相当于十五个成年男子。 而他们这几个人,最多不过算两个半。 还不够给人鱼塞牙缝的。 阿雪说:“不,倒是还有个法子可以试试。” 她舔舔嘴唇,继续道:“在北欧传说里,人鱼要是选定了人做他的巢穴,为了安抚伴侣,会带来许多金银珠宝装点他产卵的窝——” “他们往往会从深海之中带上来金币,选定的窝都在金币堆里。” 在黑黢黢、没有半点光的深海,在那片金色光芒中间,人鱼会拱起脊背,毫不留情地在巢穴中接二连三地注入卵。这些卵能将人类巢穴的肚子撑得很大,在其中待过两三个月,便会一个接一个向外排出,同样也滚落到金窝里。 成千上万的卵,通常却只有两三个能够真正成长为小人鱼。它们彼此也会争斗,为了活下去而挤压别的同胞兄弟,将它们送进鲨鱼或旁的东西的嘴里。 弱肉强食,哪怕幼崽也是如此。 宋泓眉头一松,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 阿雪从自己的行李栏中,抽出了一条璨璨的金链子。那链子是她在完成上一个伥鬼副本时获得的道具,同时还具备一个功能,能将一个固定的地方变为上锁的空间,等于在这地方上加了一把看不见的锁。踏进去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只是道具使用次数有限,她的也只剩下最后一次,是拿来保命的东西,并不敢轻易用掉。 如今,她打算用这金链子试一试。 她将金链摆在了一间实验室的角落,藏在箱子后。 宋泓说:“怎么不干脆直接摆在中间?” 小姑娘反而笑了。 “你当人鱼是什么?”她说,“他们可从来不是什么会轻信别人的动物。” “——他们是猛兽。” 猛兽,往往只相信靠自己得来的东西。 她将金链子放在了深处,与宋泓一同躲起来,默默等待着实验体的到来。终于,他们听到了细微的摩擦声,好像有一条蛇在飞快地朝这里滑动——悄悄从充作遮挡物的试验台后面抬头时,两个人都看到了人鱼。 这一眼比方才更为清晰。人鱼鼻子微微一动,像是在嗅闻什么味道。旋即他加快速度,想也不想朝着两人藏东西的方向滑去,忽的把头抬起来,警惕地环顾四周。 阿雪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于心中祈祷人鱼不要发现异样。好在实验体搜寻过后,并没有什么发现,重新又向着那藏着的链子滑去。他纤长的手猛然掀开墙角的箱子,立刻便发现了放在箱子旁的信封。 里头装着的,赫然便是黄金打造的链子。 实验体将链子从盒子中掏出来,紧紧握在手里。人鱼筑巢方便伴侣乃是本能,况且不管是鸟是鱼,同样都是喜爱美感的。人鱼把它握好了,顺手塞进口袋。 他转身便要离开。 就是现在! 阿雪抓紧一切时间诵念心惊,却猛然听见空气中轻轻传来一声上锁的声音。好像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一道什么门锁住了。 “成功了吗?” 她焦急道。 宋泓没有回答,只是紧紧盯着那房间里的人鱼。人鱼在空中推了推,竟然未能把那扇看不见的门推开,登时张开嘴,猛然发出一声让人心魂震颤的咆哮。 道具起了作用,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宋泓说:“走!”迫不及待向上奔去。 小姑娘一边向上跑一边回头看,听见强壮的人鱼将那看不见的墙壁撞的哐当作响,随后竟然传来了令人心慌的裂开声。 宋泓扭头一看,头皮也麻了,“糟了,那是个低级道具,困不住他,他快出来了!” “——快,快找人!” 阿雪咬咬牙,道:“应该是楼上——” 然而,刚刚奔上楼,他们便听到底下人鱼尖锐的鸣声。这一声简直是号角,无数实验体顺着这声音从培养皿之中跨了出来,高的,矮的,大的,小的,长着俊秀人脸的,奇形怪状的……眼前密密麻麻,甚至没了下脚的地方。它们一改刚刚对玩家视若无睹的态度,通通对着他们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走这边!” 两人对这研究所构造也算熟悉了,立马换个方向拔足狂奔。数不清的怪物跟在他们身后,触手挨挨挤挤地蔓延,场景几乎是丧尸围城。 寇冬自然也听到了声音。 他手脚仍有些发软,艰难地试图从这巨大的培养皿之中爬出去。离开之前,实验体对他进行了精神控制,要求他不离开这缸半步。 叶言之说的就是这个时候,对人鱼的这一招蛊惑自然早有准备,率先用自己的手捂住了人的耳朵。见青年仍然着了道,两眼发直跟踏进了天国一样,又啪啪打了寇冬两下,终于把他从这种精神蛊惑中打醒了。 活脱脱的家庭暴力。 只是寇冬脸色仍旧不好看,翻出来的动作也做的相当艰难。 也就在这时,他居然隔着玻璃看见了宋泓两人的脸。 寇冬一愣。 “你们——” 怎么没走? 培养皿中的钥匙已经没了,他还以为剩下的三个人早已经通过打开的通道离开了。 宋泓也没时间细说,先冲着他伸出手,“快下来!他马上就出来了——” 他给了寇冬一点力气,帮着青年湿淋淋从培养皿中翻出来。寇冬连头发也是湿透的,整个人微微打着哆嗦,却也来不及擦一下。 “从哪儿走?”小姑娘喊,“外头的实验体堵门了!” 大军压城。 唯一一条出去的路被堵死了,底下一层人鱼的咆哮声愈发清晰,狠狠地撞击着。不用听也知道,那扇看不见的门挡不了他多久。 寇冬的头皮也有些发麻,他忽然咬咬牙,从行李中一把抽出什么,朝着这群实验体抛去—— 那是他刚刚进入游戏时,角色身上穿着的白大褂。 脱下之后,寇冬生怕什么地方还需要用到,便一直将它存放在行李栏里。 衣服呼啦一声在空中展开,被抛了老远。怪物们猛然扬起了头,憎恨一瞬间压过了人鱼对他们的控制。 没有灵智的实验体朝着那个方向迫不及待涌去,挣着将那一件衣服撕成碎片。即使少数有灵智的想要冲上来拦阻,也被数量众多的怪物阻拦住了去路,一时间发生了交通堵塞。 机会! 不用寇冬多言,几个人心中都明白,立马开始拔腿狂奔! 到了这个时候,寇冬当真感谢这些NPC的满格好感值——要是下定了决心杀他,他哪怕有九条命都能全被葬在这里。 好在它们纵使清醒了,也只是哀嚎着、咆哮着,试图再将他抓回去。 他们终于跑到了门口,看见了门后代表通关的光芒。宋泓先重重推了把身边的小姑娘,让她先走,自己也紧跟着迈了出去。与此同时,寇冬也听见了人鱼的声音,实验体S声音远不似之前温存,就在他们脑后震怒地高声叫着,试图对他再次进行精神控制。 然而寇冬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门,坐在他肩膀上的小人站起来,皱着眉,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不要听。” 叶言之平静地说,牢牢将他的耳朵堵住了,“不要听。” 寇冬终于不顾一切奔了出去。 在他向前重重跌去的同时,他感觉到后背猛地一凉——是追上来的人鱼尖利的指甲将他的衣服划破了。他借着这股冲力一下子跌倒在地,手肘撞击在冰凉的地面上。 在他跨出门的瞬间,身边的两人猛然消失不见。 地上只剩了寇冬一个。 人鱼就在门的另一端,身子高高地立起来,猩红的眼睛注视着他。有了这道门的阻挡,他不能再向前一步。 他只是看着寇冬,喉咙中慢慢发出了低低的咆哮,像是被夺去了珍宝的恶龙。 “我的,”他张开了嘴,喃喃道,“我的……” “——不。” 小人忽然开了口,蹙眉反驳,“不是你的。” 实验体缓缓将目光上移,像是终于看见了叶言之。在副本之中,他始终无法看见,如今隔着这一道窄窄的门,他却骤然瞳孔紧缩,发现了什么。 这一发现让他无比震怒,前所未有地露出了杀意。 “是你!”他咆哮道,“——是你!” “把他还给我——” “把他还给我!” 寇冬听见了无数实验体的声音,浩荡的像是一曲交响乐。它们都从薄薄的门板之后探出头来,近乎绝望地咆哮着,那声音让人听来头皮发麻,竟然不忍卒听。 说来可笑,但寇冬从这声浪之中,的确听出了痛失所爱的悲戚。那些亮片一样的眼睛朝着他,每一个都瞪得浑圆,甚至蒙上了朦胧的水的光泽——它们始终向着他的方向,五颜六色的瞳孔,闪耀的简直像是一片星星。 寇冬看了眼自己的崽。 叶言之拽着他的一缕头发,神色却是淡淡的。 “不用管。”他平静道,“也不用觉得它们可怜。” “它们只是想把你留下来。” 寇冬没有吭声,只是又扭头看了它们一眼。不知为何,这样的场景让他觉着有些熟悉,心中也是一片酸涩。 就好像这样的事情……之前也曾发生过。 可是是什么时候?什么缘故? 他努力想了又想,却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寇冬朝着背离门的方向走去。两步后,他听见了来自系统的声音。 【恭喜剩余玩家,】系统用刻板的声音说,【你已完成本副本:插翅难飞。】 寇冬没有从它的语气里听出半点恭喜的意味。 他甚至觉得,系统对于他没有留在里面,是极为遗憾的。 【下面进行任务结算。】 【本次副本点数:200。团队参与人数:7人。】 【玩家一获得点数:21。玩家二获得点数:7。玩家三获得点数……】 它挨个儿报了报,其中还有一个零点数的,想必是刚刚进了副本就被NPC占了身体的倒霉蛋。系统最后道:【您是玩家七,获得点数52。】 寇冬心说,团队任务果然比个人任务赚,他第二个副本的点数比起上一个,翻了一倍还有余。 【由于您是本次副本中获得点数最多的玩家,并开启了隐藏剧情,因此获得道具:塞壬的眼泪。】 寇冬的裤子口袋猛然一坠,掏出来时,是一颗光洁圆润的珍珠,与那培养皿底部积攒着的那些滑腻的、半透明的乳白色珠子大不相同。 传闻人鱼眼泪落地成珠,竟然是真的。 他的手捏住这珍珠,立刻看到了提示框。 【道具名称:塞壬的眼泪。 作用:塞壬擅长用歌声勾人魂魄,将眼泪佩戴在身上,你也会拥有人鱼蛊惑人心的能力。 使用次数:一次。 使用范围:仅限于一个生物,不可作为团体性武器使用。】 相当于简易版的催眠术。 寇冬亲自经历过,明白这催眠术里头的厉害,要不是有外力强行介入,基本上很难破除。 说出来羞愧,但他这几次破除,都是靠他的崽硬生生把他打醒的…… 光是想想,都脸疼。 叶言之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少年老成地抿着嘴,十成十的傲娇样,“不谢。” 寇冬:“……” 唉,算了算了,家暴不好。 与此同时,他看到了右上角一个信封的图标闪闪发亮。点开来才知道,那是同队伍里宋泓发给他的消息。 宋泓自然不是真名,只是在游戏中一直叫这个名字,很客气地邀请寇冬下次继续组队,并说:“你的奇思妙想有些时候让我茅塞顿开。” 说的文绉绉的,翻译过来大概就是,我特么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骚操作…… 寇冬对他也很有好感,不说旁的,这两人肯放下逃生机会调转过头来救他,都足够让他感动了。 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啊! 社会主义下的战友情谊真是打动人心! 他果断回了个好。 阿雪那小姑娘倒是也给他发消息了,只是小姑娘酷,发来的消息字数也少,就一个孤零零的句号。 寇冬也给她回了个笑脸。 做完这一切后,系统才跳出一条新的提醒,【即将进入剧情回溯。】 * 塞壬的出生是需要代价的。成千上万个卵里,往往只有两三个可以存活,其余的兄弟皆沦为了这两三个强者的口粮。 它们得靠吞噬同伴,才能活下去。 也因此,附近海域的渔民都叫它们:来自地狱的恶煞。 他们畏惧看见塞壬锋利尖锐的牙,也不喜欢它们长得像是人一样的面孔。 好在塞壬往往都生长于深海,极少上浮至海面。渐渐的,也少有人记得它们的故事,只有当年宗教的预言书里头,还记载着这些怪鱼的传说。 传说中,塞壬一生只会看上一个人。在它们爱上人后,它们才会生出性别。 之后,哪怕那个人在跨山跃水的另一端,塞壬也会把他找到。它会用善于蛊惑人心的声音诱他靠近海面,随即将它们所爱的人拖进海底,让他生出腮,长出生殖腔,成为永远的、温暖的巢穴。 在生出性别之前,它们毫无弱点。它们从上至下,都坚硬的如同一块铁板。 直至爱上一个人。 直至爱上一个人…… 塞壬久久地在水面上望着。它从水中探出头,海藻一样的头发飘荡开来,远远看去,就像是个寻常的游泳的人。 虽然是浅海,但这一片,游泳的人并不多。附近的人大多畏惧于这水中未知的生物,不敢轻易下水。 只有外地来的游客,看见这澄澈的海,就忍不住脱掉了自己的鞋。 “你小心点,”他的同伴皱着眉头,“这可是海,不是闹着玩的!” “没事,”少年说,飞快地捋了把头发。他皮肤白极了,黑发黑眼,在阳光下一照,映出来的都是一片莹润的光,“我水性很好,说不定还能捞个海星上来——” 他下了海。 塞壬近乎着迷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向他游的更近了些。少年的同伴还在岸上高声嚷嚷什么,少年却半点都听不见。他一头扎进水里,像一尾柔韧灵活的鱼,飞快地朝着远处游去。 塞壬不由自主跟着他,沿着他游动的轨迹一路向前。 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 它看见阳光。 它看见阳光,倾落在海面上。他看见粼粼的波,一圈接着一圈地荡漾。 它看见修长的手臂,在水面上划动时,激起一片雪白的浪。 “……” 它慢慢睁大了猩红的眼,里头流露出一丝捕猎者独有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人鱼:开门,送爱了。 寇冬:…… 抱歉,拒收。 第27章 约会 寇冬最近的口头禅变了, 每天挂在嘴边最多的话是“一看就是欠缺社会主义教育”。 尤其是在看完剧情回溯后,他对着人鱼那一张脸,恨铁不成钢地将这句话嘟囔了整整三分钟, 并且殷殷叮嘱小人,“不要学他, 他不是你爸。” 小人:“……” 叶言之表情冷漠, 很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说的好像之前逼他喊爸的那个人不是寇冬自己一样。 寇冬:“唉,你一看就知道了。这种反社会型人格生不出你这么聪明的儿子。” 叶言之:“……” 说得好像自己能生出来一样。 寇冬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就不一样了, 我智商高。” 成吧。 小人挺老成地叹了口气, 心说自己看中的人,还能怎么着呢。 虽然头铁地非要自己喊他爸…… 寇冬看着点数余额,还挺开心:“爸爸有钱, 爸爸养你。” 两个副本下来,他手头的点数剩了57,可以在兑换池里头抽两次卡。 “指不定能给你添俩弟弟。” 叶言之发出疑问:“不是说多生不好吗?” 之前还信誓旦旦和他普及少生优生, 幸福一生呢。 “那都是之前,”寇冬手一挥, “我们要跟进国家政策——现在二胎都放开了, 为了保住人口红利,给你添俩兄弟姐妹势在必行!” 经过这一次副本, 寇冬对抽卡更期待了。好歹有他儿子在,能抵消掉他幸运E属性,应该不至于像之前那么背吧? 他熟门熟路点开了兑换池界面。 卡池还是一如既往的血池,泛着不详的殷红色, 向上冒着小小的水泡。 这回池子里头的手骨学乖了不少,经过上一回, 没谁再敢不自量力地试图阻拦他。寇冬几步跨过去,瞧见平台上的光芒再次莹莹亮了起来。 叶言之手扒拉在他领口处,就在外头露出个还不及他手指大的脑袋,探头读上面的字。 【兑换池:玩家可使用四十点数抽取一次,抽取对象不固定。】 读完之后,他冷静地扭过头,跟寇冬说:“你的三胎梦想恐怕要破灭一下。” 寇冬还没瞧见呢,顺口问:“怎么?” 小人默默把手指指向了那个关键性的数字。 “物价上涨,了解一下。” 寇冬:“……” 寇冬:“…………” 寇冬:“………………” 寇冬疯了。 这特么叫物价上涨——这叫通货膨胀好吗!哪儿有这么上涨的?之前一次就才二十,现在一回四十??? 这是怎么着,打算搞垮市场吗? 他疯狂叫了半天系统,才得来对方冷冰冰的电子音,【玩家有何问题?】 寇冬指着那数字叫它解释下。 游戏系统更冷了:【这是正常的抽奖机制。随着玩家进入副本的难度增高,获得的贡献点也会增多,兑换所用点值自然会跟着增长。】 妈的,这叫自然会跟着增长——寇冬差点儿想一脚踢翻这个对话框。 而且这话什么意思,“之后还得涨?” 系统:【自然。】 又是自然,寇冬从没发现自己这么讨厌这个词,他严重怀疑系统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让他从游戏里出去。 当他把这句疑问说出来时,系统沉默两秒,随后道:【玩家在说笑。身为游戏系统,我对于所有玩家都一视同仁。】 寇冬:“……你以为你那两秒停顿我听不出来吗?” 系统:【况且,玩家可以通过约会版块获得点数。】 这已经是进入游戏后,系统第四次向他提及约会版块了,言下之意,显然是很希望他亲自去体验一把。 寇冬将约会版块打开,果不其然看到里头多出了一个NPC的身影。塞壬高大的身影将所在的格子填的满满当当,静态的画面竟然有几分寇冬曾经攻略过的男神NPC的模样,海藻一样的头发漂浮着,尖细的手中还捧着一颗滑腻的乳白色珠子。 寇冬本来以为那是塞壬的眼泪,仔细一看才觉得不对——那半透明的质感,分明是培养皿中积攒着的那些。 意识到这一点,他头皮都炸开了。 “卧槽。” 他得有多丧心病狂,才能和这么个玩意儿去约会啊。 确定这玩意儿不会直接把他带进海底灌满吗? 塞壬殷红的眼睛直直注视着他,寇冬竟然从里头看出了伤痛。 ……恕他直言,他觉得这里的NPC没有一个有资格伤痛。 最有资格难过的明明是他自己好吗? 他想直接关了约会界面,他的崽却忽然开了口,淡淡道:“道具很重要。” 寇冬自然也知道重要。 “如果不是有队友帮忙,你并不一定能跑出来,”叶言之平铺直叙,“为了保险,最好能掌握两个道具。” 寇冬半天没吭声。叶言之疑惑地嗯了声,才听见青年幽幽道:“唉,崽,你就别推波助澜了,我的节操已经岌岌可危了……” 再掉就没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的手指还是从退出按钮上缩了回来,迟疑地打量着三个等待约会的NPC。感受到他心意的变化,框中的NPC明显更为活跃,塞壬甚至冲他捧了捧那颗珠子。 寇冬:“……不要,谢谢。” 他果断将手伸给了第一个。 黑袍教父严肃冷峻的脸上透出了一点欣喜的光,光看神色也能看出高兴。寇冬把手搭上去,感觉到一只宽大的手牢牢抓住他的,随即猛地一拖—— 寇冬就被这只手一把拽进了框里。被拽进去时,他听到他崽低低的叮嘱,“一切小心。” 这话让青年一愣,下意识想问他难道不跟着一起去——但来不及说出更多,他便被教父彻底拉了进去。 叶言之却并没能进去,他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了出来。这没让他意外,他独自孤零零坐在地上,半晌才动了动嘴角。 “如果幸运的话,会发现什么的。” 他喃喃道,目光逐渐没了着落点,飘在空中。 哪怕被污染了—— 那些NPC,也会永远将青年保留在他们的核心记忆里。 剖开偏执、阴郁和不顾一切,真正的爱被尘灰覆盖,埋藏在了深处。 幸运的话,会发现的。 他希望青年拥有足够的幸运。 * 眼前是熟悉的古堡,暗红的挂毯高高悬着,上头绘制着圣子圣母的模样。温厚慈爱的圣母怀抱襁褓,把其中那张天真烂漫的婴儿面容呈现给紧紧围绕着她的众人看。 这是寇冬从来没在古堡之中见过的装饰。 脚下地毯一如既往的松软,他看了眼自己,发觉自己的身形似乎缩了些水,走到那一面铜镜前照了照,果然是矮了点。 倒像是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眼虽然没怎么变,但脸颊还能看出来点天真稚气。 门外有人敲门,随即进来的是个生着金黄卷发的男仆,瞧见他后,倒像是松了一口气。 “少爷,大人正在找您,请您快去。” 寇冬盯着男仆,总有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直到踏出房间,他才想起,他曾经看过这张脸。 在那个挂满人皮的柜子里。 那时,这些仆人早已经被通通做成了柔软的皮子,等待着被谁穿上。而如今,他活生生站在这里,看上去却只是一个普通的人。 “马上就要到社交季了,”男仆道,“我们都听说了,您昨天练舞时踩了莱斯利夫人几脚——” 他忍俊不禁,抿着嘴笑了笑。 “大人现在把您叫过去,一定是要亲自教导您。” 寇冬留神打量着他,在他的脖颈上没有看到任何针线缝合的痕迹。这不是什么人偶,这就是个人。 这个发现,让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心知这怕是在恶魔还没到来之前的时间点。 诺兰的遗传病,也尚未露出苗头。 这时候的古堡是活的,一路走来,不少仆人向他躬身行礼。他们看向他的眼睛都快活而忠诚,因为热诚而熠熠发光,恭敬地喊他:“少爷。” “少爷……” 寇冬在这些目光的簇拥之中向前走,男仆女仆齐齐目送着他,向前走了几十步后,寇冬仍然能感觉到那些恋恋不舍的目光。 这真奇怪,寇冬心想。 他有种诡异的感觉,就好像他被所有人都爱着。但这种爱,与他在游戏中所体会的那种大不相同——这里的NPC爱他,只是纯粹的、毫无旁欲的爱,没有半点阴霾的爱。 这是群正常人。 而在副本里,爱他的根本就是一群彻头彻尾的神经病。 会客厅的门被两边的仆人拉开,寇冬迈步进去,在深红的天鹅绒椅子上看到了教父的身影。教父仍旧是一身沉肃的黑袍,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只鹅毛笔,正在低头写些什么。 听见门推动的响声,他抬起头来,看见他的教子正走进来。 “教父。” 奥古斯丁的眉头松了。他严峻的神色有所软化,淡淡道:“你来了。” 他的手在自己膝盖上拍了拍,“过来。” 寇冬:“……” 算了算了,贡献点最大。 哄NPC开心最重要,哄NPC开心最重要…… 寇冬走上前,把自己的头颅贴上了男人的腿,恭顺濡慕地靠着。 教父的手指插在他密密的发丝里,声音里也有了笑意,“今天一早,莱斯利夫人来拜访时告诉我,在昨天的舞蹈课上,你踩了她好几脚。” 寇冬心说这都是什么扯淡剧情,我智商这么高而且肢体也很协调好吗!但NPC就是这么想象的,他也只好嗯了声,很配合地微微憋红了脸,“教父取笑我。” 这句话说完,他自己都生出了呕吐的冲动。 但教父轻轻笑出了声,显然对他的撒娇受用极了。他反复摩挲着教子细软的头发,道:“马上就是社交季了,诺兰难道要到舞会上,踩各位淑女的脚?” 所以都说了我肯定不会踩啊! 寇冬揣摩NPC的意思,只好干巴巴道:“那怎么行?诺兰不能给教父丢脸的。” 奥古斯丁嗯了一声,唇角微微上翘,没接这个话茬。 ……卧槽,老男人,明明自己心里想和他跳舞还不肯直说。 分明连男仆都知道你的用意了好吗? 寇冬只好把话给挑明了。他趴在奥古斯丁的腿上,仰着脸巴巴地看着他。 “教父,您教教我,好吗?” 这声音轻又软,又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味道,完全是一个被宠惯了的孩子对着纵容自己的长辈撒娇。教父脸更加紧绷不起来了,顺着拍了拍教子的脊背,“那就起来吧。” 他淡淡道。 “既然你这样说了,教父自然应当教导你。” “……” 大尾巴狼,装的真像。 这时尚且没有留声机,舞会都是请人现场演奏。可教父显然没有让旁人打扰他们的意思,只拍了拍手,男仆很有眼力见地将房间里的摆设改了改,腾出足够的空地。 “来,”他冲着寇冬伸出手,声音低沉,“诺兰,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寇冬感觉有点不对味儿。 “教父,那你的手……?” 都不用他说,那只手自发地就摸去了寇冬的腰,顺理成章将那被马甲捆得紧紧的腰一揽。 这样一用力,寇冬离男人的距离一下子近了,甚至能闻到男人身上淡淡的香气。 和后来闻到的那种腐朽的花香味儿完全不同,这香气沉厚内敛,像是木香,很适合教父这个人。 奥古斯丁的另一只手握着寇冬的手,低声数着节拍。 他手上用着力,引导着少年旋转。 “这里,慢一点——” 寇冬跳的磕磕巴巴。这很正常,他到底不是真的从小学舞学到大的,更没接触过中世纪西方的这种类似交谊舞一样的舞步,一不小心就踩了教父一脚。 感觉到脚下有异物时,寇冬还有点担心,不会把NPC踩得不高兴吧…… 可再一看,教父居然笑出声来了,显然是还很开心。 “昨天就是这样踩莱斯利夫人的?”他眉梢微扬,神态分明是纵容的,“踩了几脚?” 寇冬心说,不是吧,这个也要争的吗? 好吧,既然被踩得很开心—— 他索性放开了,完全凭借着自己的理解跳。该转的时候不转,不该转圈的时候瞎转,奥古斯丁这么个真真正正的贵族,从小在舞会上浸淫到大的,都被他祸祸的乱了脚步,糊里糊涂就是一通踩。教父没踩着他半点,寇冬倒是全踩人家鞋上了。 奥古斯丁的笑声更加清晰。他揽着教子,好不容易才把表情往回收了收,凝视着他,“这么跳怎么行?” “……” 寇冬无言地看着他。 大哥,你找个镜子照照你自己,瞅瞅你眉飞色舞的模样—— 你分明就是想我这么跳好吗? 奥古斯丁显然是喜欢他活泼的样子,虽然说是要教,可行动言语里,都透出纵容的意味,“再来。” 寇冬这会儿胆子也大了,终于提出心底疑惑:“教父,我在舞会上该跳男步还是女步?” 奥古斯丁沉稳道:“自然是男步。” 哪儿有让他心爱的教子跳女步的道理。 “是吗,”他的教子眨了眨眼,旋即猝不及防向他抛出下一个疑问,“可是教父,您刚刚为什么要让我跳女步?” 还旋转,是指望着我的裤子转出一朵花儿来吗? 教父竟然被他这一句问话问愣了。 寇冬趁这机会,把手放在了他的腰上。 教父眉头终于微微蹙起,“你……” 寇冬简直扬眉吐气,仰着脸望他。 “您不是说要教我吗?”他笑道,“难道不该这样教?” 奥古斯丁无法反驳。 他这样的贵族身份,自然从未屈尊学过女步。可若是为了配合少年,似乎跳哪一边,关系也不是很大。 他沉默了会儿,终于缓缓把手抬起来,搭上了少年的肩。 舞步重新开始。 男人远比寇冬高大,每次转圈时还要向下蹲几分,才能勉强从寇冬的手臂下钻过去。他那模样看着有点儿滑稽,全然不是副本里头沉默寡言又严肃阴郁的模样了。 一直高贵优雅的人这么来,居然还透着股子可爱。 寇冬忍了挺久,终于忍不住开始发笑。笑声响起来时,教父自然也听见了,手足无措的同时还有些恼羞成怒,把手一收,淡淡喊他名字:“诺兰。” 寇冬憋着笑,说:“我没在笑您——” 这是瞎话,教父自己也知道。 他看了会儿马上要骑到他头上的教子,终于抿着嘴,重重将人一拉。 寇冬以为他要发怒,心里猛地一震。可奥古斯丁只是拍了拍他的衣襟,重新绷紧了脸,“嘴唇干了。” 他的拇指微微摩擦着教子的嘴唇。 寇冬对上了教父的眼睛。他的眸色是湛蓝的,透明的像是两块水玻璃。只是这玻璃上荡着水波,噙着光。 他被这样的眼睛看着,看出了无法错认的深情。 “——诺兰。”教父低声说,“快些长大……” 你要好好长大。 寇冬也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说:“教父。” 奥古斯丁颔首。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寇冬问,“您会怎样?” 教父对他的问题微感意外,但仍旧回答:“你不会走。” 寇冬:“如果我真走了呢?” 教父慢慢抿紧了唇,手上用了点力,抓着教子的手臂。 “我会把你找回来。” 寇冬声音轻轻的,“如果是生与死呢?” “……” 教父闭了闭眼,斥责道:“胡说。” “没有胡说,”寇冬低声道,“要是有一天,我真的没法再陪在您身旁了……” “请您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不要相信恶魔的鬼话,他不怀好意。” “您——” 这个字吐出后,寇冬看到自己手臂竟然在逐渐变得透明,他意识到这是时间到了,“您……” 教父的神色有些慌乱,面容在他面前摇晃着,好像在高声喊医生。寇冬从他怀中脱身出去,双腿猛然一软,便是一个踉跄。待到站稳了,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约会界面。 叶言之正在地面上等待,看见他出来,一下子便站起了身。 小人啪嗒啪嗒走上前,注视着寇冬的脸色。 “怎么样?” 寇冬呼了两口气,说:“比我想象的好。” 他原本以为,和这游戏里的NPC去约会会是一场噩梦,但事实上他居然过的很开心,甚至没感觉到时间流逝。 他蹲在地上喘气,叶言之拽着他衣袖。 “我就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寇冬喃喃道,在自己崽的面前,并没有隐藏太多,“——我感觉,诺兰简直就像是我。” 不是什么背景里存在的角色,就是寇冬自己。 活生生的寇冬自己。 寇冬一直以为,NPC们都爱他,是因为系统操作的缘故。他一进来就好感度满格,自然也没有考虑过这些NPC究竟为何爱他。 这些所谓的前缘,在他看来,不过是游戏的衍生剧情。 但是,真的经历过约会后,又好像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寇冬有一种荒唐的感觉,就好像他原本活在这些剧情里——他就是被奥古斯丁带回去养的那个孩子。 叶言之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右上角。 那个地方还有系统的对话框。 他抿了抿嘴唇。 寇冬缓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回报:“拿了多少点?” 系统弹出提示。 【恭喜玩家完成与第一位角色的约会之旅。 本次约会获得点数:四十三点。】 寇冬看了眼,满格是五十。 教父是真的发自内心的高兴。 他盯着地面,半晌后,才倏地从嘴里沉沉吐出来一口气。 “走了,”他把崽提溜着放手心上,“抽奖去了。” 再次进入兑换池后,寇冬马不停蹄选择了兑换。 从池中再次出现两条大蛇,旋即,蛇的齿关松动,吐出一颗青铜球来。 从球里头掉落出一个小小的纸人。寇冬拿起来,看到上面弹出提示: 【道具名称:纸人。 用途:具有伪装效力,可以帮助玩家抵挡一次攻击。 时效:仅限下一个副本。】 寇冬明白了,这是一个替身。 他看了眼兑换池,显示下一次兑换需要六十点数。 再抽一次,他就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穷光蛋。 资产为零的那种。 寇冬思忖再三,终于再次将手放在了兑换池上。 他准备抽第二次。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失败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凡是想看我失败的人,都请去面壁思个过,谢谢。 是什么让你们有这样大胆的想法? 是净网还不够猛吗? 是柏拉图式的爱情不足以满足你们吗?? 第28章 傩面(一) 寇冬再次将手放在了兑换池上。 这一次, 他等了许久也没看到有什么从青铜蛇衔着的蛋中滚落出来。寇冬翻了翻,这才发现里头是一张薄薄的卡,花纹有些像塔罗牌。牌面上银盔的骑士高举起长剑, 正刺向喷出一团团火焰的巨龙。 牌上只有两个字:审判。 寇冬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叶言之看了一眼,跟他解释:“这是一张预见牌。” 寇冬:“?” “既然是预见, 就是你下一次副本的重要线索, ”小人抱着双臂,给出言简意赅的判断, “好牌。” 寇冬听了简直心花怒放, 开心地把牌收进了行李栏里。 “崽, 有你真是好,”寇冬对他的儿子感叹,“要不是你, 爸爸还真不一定能抽出这种重要道具——” 叶言之听了这话,掀起眼皮看了看他:“把不一定去了。” 是肯定不能。 寇冬:“……” 幸运E怎么了,幸运E没有人权吗? 他看了眼抿着嘴十分老成的叶言之, 忽然伸出手来,二话不说捏上了他的脸。叶言之这会儿整个人比他的手掌也大不了多少, 在他的手指攻击下避无可避, 被捏着腮帮子,像个仓鼠一样提溜起来, 整个人都毛躁了,他怒道:“寇冬——” “说什么呢?”寇冬纠正,“叫爸。” 叶言之脸都红了,头发也炸着毛竖起来, 含含糊糊说:“你等着……” 有本事等我变大! 寇冬慈爱地说:“哎,等着等着。” 态度简直不能再敷衍了。 接下来的两天, 寇冬暂且修整了下。他在游戏中的家搭建的很不错,各种设施一应俱全,日常生活完全没有问题。 唯一让寇冬遗憾的就是,他当时没有氪金给自己整个游泳池…… 不就是氪个128吗,他为什么不舍得?更别说首充双倍,说不定还能给他饶个笔记本电脑。 现在想想,他本来是可以享受游泳池的男人,就很气。 叶言之听了他的后悔后,看起来居然也很可惜,并问他还能不能再买个回来。 寇冬惋惜地说:“不能了。” 唉,一次错过就是永久。 小人沉默了会儿,手按着他肩膀,也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 游泳池啊…… 他不由得幽幽地看了眼青年。 寇冬摸着下巴,忽然说:“说起来,那一回圣诞节的充值活动好像还送育婴室……” 叶言之:“……” 这人是当他爸当上瘾了吗? 他咬着牙想,到时候换个地方,一定要由他来掐寇冬脸,还让寇冬反过来叫他爸爸,哪怕叫的嗓子哑,也不能从床上下去…… 这两天的时间里,宋泓也发来了组队邀请。只是寇冬眼睁睁看着【接受邀请】的选项,却怎么也没法按下去。 叶言之说:“手里有了预见牌,就不能进别的副本了。” 言下之意是,寇冬下一个要进的,一定是预见牌对应的这一个。 寇冬听完之后,只好把情况和宋泓简单说了说,挺可惜地拒绝了。宋泓那边回复的很快,马上说没关系,邀请寇冬下次一起。 这一回,寇冬只好孤军奋战。 他再次进入了团队副本。 进入之前,仍然由系统为他宣布团队规则: 【团队任务中不可透露玩家现实世界中真实身份;不可提及“游戏”两字或任意游戏名;不可提及现实中软件、APP、网站及相关应用;副本结束后,将根据玩家贡献值分配点数。】 【本次副本点数:300。团队参与人数:未知。】 寇冬一愣,什么叫未知? 系统声音毫无波澜,丝毫不给他疑惑的机会。 【请玩家注意,副本即将开启。】 * 寇冬的脚碰到了地。 地是黄土地,并不平坦。他踩在上头,面对的是一面土墙。 这是个房梁极高的屋子,看起来足有三四米,只是房间里空空荡荡,只在正中间摆了一张床,床上放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寇冬摸了把,是木头做的。 面具的眼睛大而圆,眼珠暴突,上头的两条眉毛黑浓,拧在一起倒竖着,十成十的凶相。它大咧着嘴,从里头露出两颗尖锐的獠牙来。 土墙上歪歪扭扭刻着几行字,需要费些力气才能分辨出来。 “戴上傩面,来和鬼玩一场游戏。 在这场傩戏里,一共有十二个角色。 请你猜猜—— 傩面之下,谁是人? 谁是鬼?” 寇冬将这几行字看过去,系统也弹出了新的提示,电子音冷冰冰响起来。 【本次副本注意事项如下: 一,无论何时,都请不要取下傩面具。 二,每晚八点,系统将随机抽选两位角色对其他角色进行身份验证。请注意不要缺席。 三,每天早上八点,面具将随机更换。 四,玩家在寻找鬼,鬼也在寻找人。请不要晚上出门。 五,玩家猜对人与鬼各自数量方可通关。机会仅有一次,请注意把握。】 它顿了顿,又加上一句话: 【祝你好运。】 寇冬总觉得,它的祝好运里,透着股不想自己好的味道…… 他先从行李栏里掏出了叶言之。 叶言之从格子里掉落下来,第一眼看见他就说:“这什么衣服?” 寇冬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穿的是一件宽大的白袍子,由于太过宽松,甚至看不出来是男是女。这样的条件当然不好,并不利于他分辨其他人。 他将床上的傩面拿起来。 “这个是什么?” 叶言之看了看,说:“钟馗。” 寇冬说:“看起来不太像。” “傩面里的钟馗。”小人解释,“傩面分凶神、正神和丑角,钟馗是凶神里的,做的夸张。” 它顿了顿,又说:“规则里要你戴上它?” “对,”寇冬将傩面举起,在脸上比了比,“我总觉得——” 一句话未完,叶言之忽然说:“变了。” 寇冬:“什么?” “变了,”叶言之蹙着眉,“身高变了。” 他站在床上,得费点儿力气才能把寇冬看全,“戴上试试。” 寇冬闻言,将面具彻底扣在了脸上。 这傩面是木头的,看着厚重,但带在脸上居然轻如无物。他的视线也并未因此受到影响,仍然能清楚地看清四周。 叶言之仔细地打量完,脸色有些不好看。 “身形也变了。” 寇冬说:“变成什么样了?” 叶言之顿了顿,旋即回答他:“普通。” 就是普通。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好像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标准人。寇冬原本的身材相当有特点,虽然有些单薄,但腰细腿长,看上去非常打眼。 如今这样的身材,却是游戏初始时自动生成的那种——毫无特色可言。 这显然不是个好事。 寇冬听说之后也大惊失色,隔着傩面具说:“是吗?整个身体都变了?” 叶言之难得见他惊慌,居然还有些心疼,顿了顿,想要开口安慰。结果寇冬下一句就是:“那怎么办,我岂不是小了?” 叶言之:“……” 他沉默地想,寇冬说的小,是他理解的那个小吗。 “亏大了,”寇冬说,“我可是拥有18cm的男人!” 叶言之:“……” 旁的话他不确定,但这一句,寇冬百分百就是在和他吹牛。 寇冬还在说:“不信我脱下裤子来给你看看——” 小人没吭声,心里头居然还有点期待。寇冬往身上摸了把,不知想起什么,又把手放下了。 “算了算了。” 小人不动声色,实则有些失望:“怎么?” 寇冬:“唉,爸爸怕刺激到你。” 你指不定身高都没那高呢。 小人不说话了,半天才气急败坏憋出来一句:“你觉得我小?” 寇冬居然嫌他小?居然能嫌他小??? 寇冬一看,果然刺激到了他家崽,登时很是心疼。 “没事没事,会长大的。” 叶言之:“……” 他顿了顿,又阴郁地笑起来。 这话他记下了,以后有青年哭的时候。 锣鼓敲打的声音骤然传来,外头一下子人声鼎沸,热闹的很。这乐声越靠越近,寇冬走到门边,拉开了一条小缝。 外头是大亮的天,无数人挥舞着红绸带,腰上挂着鼓,正在跳舞。 鼓声很大,震耳欲聋。寇冬皱着眉,伸手捂了一下耳朵。 叶言之无声无息站在他肩膀上,替他把一只耳朵捂住了。 人潮涌动而来,猛然将寇冬卷了进去。 “傩神!”有人喊着,“傩神!” 寇冬被一只只手推进人群最中间,那里空出了一个圈,里头已经有了几个戴着傩面的人。一眼看去,果然是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胖瘦,只是脸上面具全然不同。 叶言之趴在他耳边和他说话,“最左边那个是土地。” 土地公面具慈眉善目,白须白眉,唇角带笑,是年画上常见的形象。 “右边那个是秦僮。” 秦僮是个丑角,脸上涂着大块大快斑驳的白色,右眼为圆形,左眼却是长长细细的一条;右边嘴角是翘着的,左边嘴角却是没翘的。还流着鼻涕,戴着红帽,乍一看竟有些像从马戏团中钻出来的小丑。 除此之外,还有杨任傩面,眼睛地方是两只手,攥着他的两颗黑眼珠;有鱼精,眼睛就是两条活灵活现的、对称的金鱼;有二郎神,面部足有二十五只眼,每只各不相同;有牛精,鼻孔格外大而圆,像是随时能喷出气…… 这些戴上了傩面的人被围在其中,随着这乐声缓缓舞动。这一幕当真是诡秘奇异,分明是白昼,形态却如同百鬼出游。 寇冬看了看,也跟着简单挥了挥手臂,跟着人群一起走。这看起来像是仪式的一部分,要是不做的话,惊扰了仪式,他也不确定究竟会发生什么。 走了几步,又有新的戴了傩面的人被推进来,是个笑和尚。 这人似乎有些惶然,进来后连一动也没动,只顾呆呆在原地站着,惊恐地四处打量。后面的人群逐渐簇拥过来,他还站在路中央,被后面的人撞了个正着。 撞他的人发出一声生气的吼声,猛然伸出手。 “你怎么不动!”他高声叫着,“你是不是想阻扰我们请神?” 笑和尚有些哆嗦。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是……” “你想阻扰我们请神!” 后面的人根本不听他分解的话,声音更尖了。队伍停下来,敲锣打鼓的人也扭过头,所有人都用同样阴森愤怒的目光盯着他。 数百张朝着他的面孔。有人面,有傩面。 傩面后头,还有不知数量的鬼。 笑和尚踉跄着向后退,双手努力在胸前挥着,还在解释:“我没有,我只是刚刚被吓到了……我……” 他有些说不出话。 事实上,一出门便看见这样可怖诡异的画面,也很难有人轻易地融入其中。 寇冬听见有人低声说:“新手。” 这句话里充满可惜的意味。 有信众将火把拿了过来,上头的火还在熊熊烧着。 “请村长!”他们嚷嚷着,“请村长!” 寇冬猛然打起精神——引导性NPC出现了。 他扭过头,看见那人从人群之中穿进来,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头背着手,看着神态很慈祥,就像个寻常含饴弄孙的爷爷。他说:“为什么停下了?” 有人把这事说给他听,指着笑和尚。 “这个跳傩戏的……” 老头眼角吊起来,用森然的眼神看了笑和尚几眼,倏然道:“没事。” 信众中响起了一片讨论声。 “误了时辰,神明会怪罪的,”老头说,挥了挥手,“赶紧走吧,——晚上再说。” 寇冬听见了他口中的晚上,骤然升起了些不太好的预感。 笑和尚战栗着,看着那差点儿点上他衣角的火把没拿开,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劫后余生,再也不敢掉队了,忙跟着挥舞着手臂。 他就在寇冬身畔,接连呼出了好几口气,终于镇定了些,小声问寇冬:“你……也是刚来的?” 寇冬点点头。 笑和尚就唉了一声,虽然面具挡着看不见,仍然能让人知道他底下定然是愁眉苦脸。 “我最怕这些了……”他同寇冬说,“什么神神鬼鬼的,看着瘆人。” 寇冬默不作声,心说大兄弟你好像是头一回来。 到后面你就知道了,不仅神神鬼鬼瘆人,满脑子就想着产卵的人鱼也没好哪儿去…… 慢慢的,队伍走到了尽头。那里有一座大庙,庙里头供奉着的神像被红布盖着,看不清究竟是何面貌。众人在这庙中围绕着他们几个跳傩戏的又吹锣打鼓一番,紧接着献上了新鲜的祭品,便散开了。 庙中只剩下了他们十二个。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有动作。 毕竟这面具底下是人是鬼,谁也不清楚。 最后,里面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先说:“大家……都先认识认识吧?” 她戴的是土地面具,说完之后四顾一圈。 没人吭声。 游戏系统说过,在游戏中不可提及真实姓名,也不能说起在外头的真实身份。 况且,人在找鬼,鬼也在找人。 谁知道鬼确认完人的身份之后,会不会做些什么? “土地”也想起来这条,小声啊了一声,闭了嘴。 寇冬倒是在这时开口了,“我们可以先说说别的。” 众人都看过来。 比如? “比如,”寇冬说,“说说吃的。” 他交叠着腿,漫不经心。 “你们最爱吃的,是什么?” 这句话说出后,众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这话题看起来没有大碍,也不会触及系统的规则,但却方便大家之间彼此试探。 于是沉吟一段后,陆陆续续有人开了口。 “土地”说的最快,是鸡肉。 “二郎神”说,是羊。 鱼精、杨任几个都说的是水果,大家很谨慎,说的都是这庙前供奉的水果,谁也不敢往外说。 最后的笑和尚哆哆嗦嗦,说自己喜欢吃鱼。 到了寇冬,寇冬发自内心地说:“我就想吃碗热腾腾的面。” 他看了眼这黄土地,喃喃:“这地方面应该做的不错……” 众人:“……” 一无所获。 他们仍然毫无所知。 半晌后,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站起身,“大家走走看看吧。到了天黑,就不能行动了。” 说话的人是“秦僮”,每一次副本中,都有一个气质最像领袖的人,毫无疑问,这一次就是他,“八点之前必须要回来,不能迟到,大家知道吧?” 带着傩面的人和鬼都点头。只是不知哪一张面具下是惴惴不安的,又有哪一张面具下是张着嘴笑的。 寇冬站起身,率先朝着门外走去。 他倒不是很担忧人和鬼的事,决定先探探村子。 这村子的房子都建的很有特色,每一所都很高。寇冬看了看高高的房梁,慢慢往前走,瞧见有几个小孩蹲在那边儿捏泥巴。 他走近,几个小孩也毫无反应,好像根本没看见他戴着这么个骇人的面具似的,全把他当个透明人。 寇冬也蹲下来,不和那些小孩儿搭话,只是默默把手伸了出去。 开始……跟着捏。 叶言之:“……” 寇冬手指灵活地上下翻动。不得不说,他捏的相当好,而且又好又快,没一会儿把手里头那块泥巴给盘的服服帖帖。他在地上找了根细棍,往那泥团上戳了戳,戳出几个眼儿,又往上头塞了小石子。 几个小孩儿本来都扭着头看也不看他,这会儿眼神开始忍不住往这儿飘了。 寇冬又在泥团两边扯出来两小块,尖尖的。有小男孩哎呀了一声,认出来了,“是猪八戒!” 说完后,他神色有些懊恼,好像后悔自己一点都不矜持,低下头用脚尖在地上碾了碾。寇冬没接他的话,又把那泥团中间安上去一个圆,按扁了,也戳出俩洞。 这回其他人也都看出来了,是猪八戒——那俩大耳朵,那大鼻子,一看就是个活灵活现的猪样。 他们刚开始谁也不凑过来,这会儿却禁不住眼巴巴往寇冬手上看。见寇冬也不吭声,索性抱着腿,慢慢往他身边移。 没多久,寇冬旁边蹲了一圈吸着鼻子的小萝卜头。 叶言之看着寇冬手上的功夫,也有点惊讶,不明白青年是从哪里学会这些的。 寇冬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幽幽道:“唉,小时候不懂事,喜欢玩这些……” 叶言之:“……” 说实话,你现在好像也玩的挺开心的。 最后做成时,一圈小孩都被他的手艺惊呆了。 寇冬把做成的猪八戒戳在棍上,举给他们看。 “谁要?” 马上就有人说话了。 “我!我我——” “我也要!” 小孩仰着头,巴巴地看着,目光含着恳求。 寇冬又举得更高了点,慢悠悠地说:“我只给表现好的。” 有小男孩一把举起了手。 寇冬说:“给告诉我那庙里供的是什么的。” 这回,几个小孩神情有点踌躇。半晌后,还是那个小男孩禁不住猪八戒的诱惑,说:“家里人不让我们往外说……” “没事,”寇冬循循善诱,“你们已经是大孩子了,不用处处听家长的话。” 这话说的,就很像要拐卖儿童。 不过寇冬拐的是NPC儿童。 说真的,这些小孩本来也就喜欢他——要不是规则不允许,老早就跟在他屁股后头跑了。如今听他这么说,小男孩在地上划拉半天,终于说:“是个男的……” 他比划了下。 “是个……个子很高的叔叔。” “这么坐着。” 寇冬眉头皱的更紧了点,这可不是个正经的神仙坐法,反而懒懒散散,透着股子漫不经心。 恐怕是什么邪神。 他心里有了谱,又问小男孩:“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 小男孩张了张嘴,像是想回答,可猛然看见什么,又忙摇了摇头。 叶言之也说:“村长来了。” 寇冬马上把话音咽下去,重新举起了手里的猪八戒,“来,我再给你们捏个孙悟空……” 后头的村长悄无声息走了过来。他一个老人,走路既不瘸也不拐,反而是健步如飞的,一双眼睛阴森森看着寇冬,“你在做什么?” 寇冬眼睛眨也不眨,张嘴就道:“做泥人卖钱呢。” “……” “这里头有您家孩子吧?”寇冬转过脸,热情地推销道,“看他们都还挺喜欢的,您不给您孙子买一个?” “……” 不得不说,跑恐怖游戏里搞推销,寇冬是真的有种。 作者有话要说: 傩面部分资料参考自蔡妮娜《探究傩面造型特点》 第29章 傩面(二) 村长显然也没想到, 居然能有人忽略他的阴森气质张嘴就和他扯这个。 最要命的是,寇冬这句话说完后,小孩堆里刚刚话最多的小男孩就眼巴巴把脸给仰起来了, 看着他——瞧那模样,不用说也知道对寇冬现在说的这个提议很心动。 而且, 一看就是他自家孩子。 村长张了张嘴, 眼看着自己孙子这会儿也跟着跑偏,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瞪了孙子一眼, 把小孩看得重新埋下头, 旋即才道:“外乡人, 你们只是被请来跳傩戏的,不要管多余的事。” 寇冬从地上站起来,根本不管他语气中的威胁, 只微微笑道:“村长,您身体挺好啊。” 老头倏的一下把眼皮子掀起来了,改为瞪着他。 寇冬也是个胆子大的, 被他这么看着也半点都不怕,甚至还和他拉家常:“我爸才四十几, 身体都没您硬朗。” 这话让老头神色稍微缓和了些, 终于开口答话,说:“那是当然。” 寇冬:“是因为您这庙里头供奉着的神吗?我可以拜拜吗?” 村长重新把眉头拧起来了。他警告地看了寇冬一眼, 嘴角骤然一撇,冷笑一声,道:“外乡人——神可不是随意拜的。” 要是换个人,兴许能被他这装神弄鬼的语气吓得不轻。但寇冬只哦了声, 发出灵魂疑问:“可我看你们的祭品,也没什么特殊的啊。” 不就一点不值钱的水果? 他扬扬眉, “还是说……跳傩戏的我们,是特殊的?” 老头嘴角的笑维持不下去了,也不再跟他说话,手一抖,像赶小鸡崽子一样把地上一群孩子驱散了。他自个儿目光阴寒,扭身往巷子里走。 寇冬喃喃:“这反应,看来真是特殊的。” 他把崽从肩膀拂下来,托在手心里,深思:“挺古怪的。” 叶言之:“他目光涣散,但脚步坚实,魂体和身躯不太相配。” 寇冬有些惊奇:“崽,你这也能看出来?” 叶言之没有回答。事实上,叶氏一族自身便擅长于魂术,懂得风水秘法,也算得上是风水世家里头最重要的一支。他身为继承人,自然更是自幼学习,从未有一日放松。 至于寇冬先前所说的什么橘子,月台……他倒是从未学过,反而是对东西方鬼神及民间传说了如指掌。 寇冬在村子里转了转,没有太多收获。这村子看着不大,却怎么也走不出去,每每到了路的尽头,就会又踏上来时的老路。 无穷无尽。 村里头人家也不多,寥寥十几家,个个儿都有着高高的房梁。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座修建的诡秘奇绝的神庙,供奉着不知哪一家的神灵。 来往的村民不少,谁也不跟他搭话。寇冬尝试了几次都无功而返,倒是身后有一个细细的女声说:“别问了,他们个个儿都像是闷葫芦,根本不开口。” 寇冬扭过头,看见是“土地”。 “土地”傩面慈眉善目,听起来年纪也不大,话音透着点孩子气,“真是。” 寇冬顿了顿,这才回答:“的确。” “你的这个傩面是什么呀?”土地问他,细白的手指隔空勾勒着,画着他面具上的眉眼,“看起来真好看。” 寇冬微笑答道:“你的更好看。” 这是事实,土地是个善神,钟馗却是个凶神,生的一副怒相,横眉怒目,自然难以被称为好看。 土地像是意识到什么,也笑起来。 “呀……抱歉,”她说,“我祖上也有人会做这个,只是从没画过这个神。是不是吓到你了?” “不,”寇冬说,“没事。” 他的手不着痕迹地摩挲了一下小人。 叶言之挂在他的衣服上,顺势也回摸了下他的指腹。 土地提议:“一起走吗?” 寇冬的眼睛在傩面之下凝视着她。 “——好啊。” 他们一同在这村子里简单逛了逛,到了六点,眼见着天渐渐黑下来,便彼此告别,各自回去休息。 寇冬回到最开始的房间,躺在床上。他其实睡不着,相信其他人也是同样。 他的手搭在面具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叶言之说话。 “崽,你觉得这游戏,要怎么玩?” 叶言之坐在他胸口上,皱眉看着他。这傩面具让小人觉着碍事——挡着了青年的脸。 寇冬的身躯随着呼吸节奏微微起伏,叶言之也跟着起伏。他说:“你说的是人,还是鬼?” 这俩玩法可大不相同。 寇冬笑起来,猛然伸手把他提溜起来,揉了揉他的脸,“聪明。” 叶言之避都无处避,两个腮帮子被揉得通红,活像是谁给他打了腮红。他在寇冬手上皱着眉,很不满,“你别总揉我。” “揉你怎么了?”寇冬十分不能理解,“不能揉你吗?这是因为爸爸爱你!” 叶言之:“……” 很好,他阴沉地想,你最好记清楚你说的话。 到时候哪怕在床上被揉哭,那也得受着。 那全都特么出自爱。 * 七点三十分,寇冬出了门,朝着神庙的方向走去。规则刻意强调了要八点到,他不觉得迟来有好事。 同样想法的并不少,寇冬一路撞见了好几个傩面,彼此之间点点头,谁也没有多话。 神庙前的地上多出了十二张木椅子,依照来的顺序就座,从左到右还标着号。寇冬算是前面那批,坐在第三个。 空地上没有光,只有神庙里头透出点黯淡跳跃的烛火。众人的影子被烛光拉的老长,面具上凸出的眉眼在地上映的愈发清晰,像是真的活了过来的凶神。 一片寂静,甚至连草丛中都听不见半点虫鸣。气氛压抑沉闷,有少数人悄悄抬头看着天。 天上那一轮月亮是满月,可谁都能一眼看出不对来。这月亮比寻常见过的都要大,且不是白的,更像是红的——就好像有一层血雾蒙在前头似的,散也散不开。 这样的月色,给人的感觉更不好了。 寇冬视线向下移,远远地看见了一个影子。有谁提着一盏煤油灯,从小路的尽头缓缓走来。他脸上也戴了一个傩面,不过却是全白的,上头什么图案都没有。他将灯举起来,照了照椅子,瓮声瓮气道:“都到了?” 没人吭声。他自己看了看,十二张椅子上坐的满满当当。 “很好。”白傩面说,“可以开始了。” 他将煤油灯放置在了地上。 这好像是个信号,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傩面沉沉向那被蒙着红布的神像拜了拜,这才跨步进去,从旁边拿出了一个木签筒。 白傩面手上用力,木签筒就摇晃起来。 哗啦啦—— 哗啦啦—— 这声音单调又重复,在这神像面前反复进行着。终于,有一支签摇晃的幅度大了,就在边缘晃荡,眼看着就要掉出来。 啪的一声,它头一歪,彻底坠在了地上。 白傩面将签捡了起来。 他的脸被古怪的面具挡着,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手,缓缓将那一支签转了个面。 “请第九位客人。”他嘶嘶道,声音里充斥着一种奇异的笑意。 椅子上的玩家们骤然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向自己的右面。第九张椅子上,坐着那个笑和尚,只是这会儿手脚都打着颤,显然是畏惧的不行。 “不,”他哆哆嗦嗦说,“不……” “请第九位客人。” 白傩面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签文对着他——那木签的底部,画着一个小小的九。 笑和尚的白袍子在抖。他分明是不想站起来的,可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道,硬是钳制住他的手臂,强逼着他站了起来。 鬼! 有鬼! 他几乎想放声尖叫,可却一声也叫不出来——抓住他的手猛然一松,他便跌跌撞撞地向前一扑,倒在了白傩面的脚下。 白傩面将脸转向他。 “第九位客人,”白傩面问他,“您找到了哪一位客人的身份?” “……” 笑和尚战栗着,没有答话。 他将眼睛抬起来,绝望地在那十一张看不清的傩面上辗转着。这才是第一日,他又格外畏惧于这些,白日几乎都不曾出门。 又能从何处得知,这些是人是鬼? 他久久不曾回答。白傩面低头凝视着他,又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请告诉我——您找到了哪一位客人的身份?” 叶言之坐在寇冬肩上,忽然道:“他必须得说了。” 寇冬:“嗯?” 话音未落,他便骤然听闻一声惨叫——白傩面的另一只始终背在身后的手里,竟然是一把尖锐的剜骨刀。在傩面们的注视下,他猛然将那把刀刺入了笑和尚的手臂,几乎不曾将那条手砍断下来。 血的腥气猛然在空气中蔓延开,寇冬隐约觉着有点恶心。 这场景让他觉得不适。 椅子上坐着的傩面间也起了小小的骚动。 白傩面手中拿着尖刀,慢条斯理从他的肌理里拔出来。那刀不再雪亮了,上头往下滴着血珠。 他举起刀,用自己的衣角擦拭了下。 笑和尚一下一下喘着气,像是即将疼晕过去,使劲儿抱着白傩面的脚。 “求你了,”他断断续续地哀求道,“求你……” 然而,对方并没有理会。那刀光微微一闪,又朝着他的右臂挪去。 “第九位客人,”白傩面用古怪的声音说,“您是因为无用,所以没有发现吗?” 这一瞬间,畏惧猛然占领了笑和尚的心。他高声道:“不!我发现了……我发现了!” 白傩面仍然未放下那尖刀,目光透过厚重的面具,看着他。 “那就请您说出来啊。” “我发现了……”笑和尚的声音带着哭腔,“二号,我发现了二号……” 寇冬骤然向自己的左边看去。 第二个位置上坐着秦僮,在今天表现的最为正常的傩面,隐隐在这群人之中有号召力。他的反应,就像是所有老手的正常反应,提醒了大家按时到达。 寇冬已经猜到了笑和尚要说什么。果不其然,笑和尚哆嗦着说:“他……他是人……” 白傩面将煤油灯重新举起来,照亮了秦僮。 “那么,”他道,“请第二位客人上前来吧。” 秦僮的斜眼歪嘴在这光下映衬的愈发显眼,白色的油彩像是能从面具上滴下来。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向前走去。 笑和尚见着他,简直像是看见了曙光,费力地将手伸向他。 “救我,”他使劲儿想伸手去摸秦僮,“救我……” 秦僮低头看着他。 “请这位客人亲自来验证,”白傩面说,指着笑和尚,“您确认,您面前的这位客人是人吗?” 笑和尚忍着疼痛点头。 当然是人! 这个秦僮的口吻,分明就是个活生生的人—— “那就请您把他的傩面取下来吧。” 白傩面如是说。 笑和尚一怔。 取下……面具? “取下来后,您将会得知答案。” “是正确……还是错误……您都会马上知晓的。” 笑和尚的喉结动了动,像是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他费了些力气,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仍然垂着一条几乎废了的手臂。 秦僮就站在他对面,离他不过一步之遥,红帽子在这昏暗的光下醒目的很。 白傩面提着灯,催促道:“请两位客人快些。” 笑和尚听见了这句话,他一咬牙,彻底伸出了手。那只手的手指还是颤抖的,勉强扣住了那一张秦僮傩面的边缘。 一定是人,一定是人…… 他在心中反复叨念着,一而再再而三告诉自己。 不会有错的。 秦僮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 这个动作给了笑和尚一些勇气,他彻底抓住了面具,终于猛然用力—— 那一个木面具被彻底掀翻,掉落在了眼前。 ——他看见了一张温和的男人脸,细眉平眼,很寻常的长相。 笑和尚猛然瘫软下来,如释重负。他哈哈哈地笑起来,挥舞着剩余的那条手臂,高声道:“是人!是人!!” 他活了! 他赌对了!! 寇冬也不可避免地心中一松。面具下是人,到底是件好事。他能感觉到身边人的气氛亦是松懈下来,秦僮唇角也露出了笑,伸出手去拉笑和尚。 叶言之始终在看秦僮,此时却趴在了寇冬耳畔,低低说:“不对劲。” 寇冬一惊,抬起头,刚好看到秦僮把人从地上拉起来。 笑和尚以为自己已经无事,伸出手就去抱他,“兄弟……” 他这句话没能说完。 周围有人骤然发出一声压抑着的尖叫。 寇冬知道他们在叫什么,秦僮,他们所以为的那个“人”,如今浑身的皮肤正在向下一块块脱落。他脱去了这一身血淋漓的皮囊,里头露出的全是青黑一片,仿佛被火焰烧焦了。 他的嘴里发出嗬嗬的笑声。他舔着嘴转向笑和尚,猛然咬住了他的咽喉,一下子将它彻底咬断——寇冬从来不知道,人的身体里居然还能发出这样的脆响。 “恭喜……”鬼慢慢从那上头抬起脸来,笑着说,“——猜错了。” “……” 场中陷入了一片死寂。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将椅子上的傩面们吓呆了。 只有白傩面鼓了鼓掌,向着正在饱食的鬼道:“恭喜这位客人。” “……” 寇冬蹙着眉,不适的感觉更重了。 没人想恭喜他,嘎吱嘎吱的嚼动声不绝于耳。白傩面却像是根本没看见,等到地上的鬼拖着笑和尚的脚,将他向外头拉去,白傩面才扭转过脸来。 “很好,”他说,“接下来——” 他重新拿起了签筒。 “我们将再抽取一位客人。” 地上的血还没有擦干净,凝聚成一滩在那里。前面的教训如此惨烈,让众人都心有余悸,紧紧盯着白傩面重新开始摇动签筒的手。 那声音如今听来,就是催命铃。 哗。 哗。 白傩面将签筒摇动的哗啦啦作响,从他的动作,寇冬能明显察觉到他比上一次更为兴奋。 这种兴奋让寇冬感觉不太好。 如果对方只是因为看到了血才兴奋的,那还是好事。 如果他是为了别的事而兴奋…… 新的签掉了出来,白傩面将它捡起来,翻转过面给大家看。 “是第三位客人,”他的声线稍稍有些抖,勉强压抑着自己胸腔里这份诡异的激动,“请第三位客人……” 寇冬:“……” 果然,悲伤的预感从不会有错。 他就说,这群NPC很少开心,一旦开心的掩饰都掩饰不住了…… 那基本就是拿定主意要坑他了。 寇冬从椅子上起身,叶言之还坐在他肩膀上,说:“你要指土地?她不一定是人。” 今天与寇冬接触最多的傩面就是土地,除了她,寇冬也没别的可以指认的人。 寇冬小声回答他的崽,“不指。” 土地看着是没有任何问题,但靠近他靠近的太主动了,实在是让寇冬无法不警惕。 旁人不知晓,他却很清楚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buff——那可是NPC好感度满格。 这种情况下,特别想靠近他的,要么就是满心想把他吞吃入腹的NPC,要么就是虽然本来没什么恶意但会引来严重后果的玩家…… 上一个副本被全研究所追杀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两种情况,寇冬一种都不想体验。 叶言之脸色也肃穆起来,说:“那指认谁?” 这才第一天,他们的信息量实在太少了。 寇冬与旁的玩家情况也并不相同,倘若错误,当场便会被拽着腿拖下去——一旦落入了NPC手里,那便是当真一辈子也出不来了。 他拽住寇冬的一缕头发,愈发郁郁:“他们是故意的。” 这绝不可能是抽中的,他本身代表着幸运,早便把寇冬的幸运E属性抵消掉了。 寇冬说:“我知道。刚进副本,他们怎么可能忍住不坑我呢?” 这就跟一盘芝士蛋糕放眼前一样,谁能忍住不动个勺子尝一尝? 他对自己的定位挺明确的,就是这盘被NPC们相中了的芝士蛋糕,是众人垂涎的唐僧肉。凡是没吃着的,不是不想吃,而是没机会——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被吃的连渣都不剩。 唉,渣渣一时爽,事后火葬场。 寇冬真想警醒警醒天下渣男,别玩弄人心,哪怕是游戏角色的心也别玩。鬼知道他们哪一天会从甜甜的恋爱游戏里跳到恐怖游戏里? 他慢吞吞走上前,白傩面的目光都比先前集中。那目光里掺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喜悦,面具后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寇冬。 寇冬实在不知道这群NPC怎么想的,平常他长得好看时看的一脸痴汉也就算了,现在脸上扣了这么个凶神恶煞的面具,他怎么还能看的目不转睛? 跟能把他看穿一样。 白傩面问:“第三位客人,您发现了哪位客人的身份?” 随着他的这句问话,椅子上的傩面们也都扭转过了头。一张张傩面具朝着寇冬,底下藏的不知是担忧的,还是鬼兴奋的脸。 寇冬倒是不急,慢悠悠背着手,把这些傩面的反应一个个看过去。 这其中,土地表现的最为明显,两手撑在把手上,身体探向前,显然是一副担忧的模样。 寇冬把他们都看完了,这才扭过脸,问了白傩面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你是这庙的主人吗?” 白傩面一愣。 他手中的煤油灯微微一晃,迟疑几秒,方才回答:“自然不是。” “哦,”寇冬说,“挺好。” 白傩面:“……???” 好? 到底特么哪儿好了? 他满头满脑的疑问,隐约又有种不太好的感觉。等要再催促,寇冬先主动地接过他的话头,回答:“那我选好了。” 白傩面被他这一句说的有点慌,罕见地道:“不然你再想想吧。” 你选的太快了!我还没有准备好啊! 寇冬:“不,我不想了。” 众人:“……” 这画风,是不是有点不大对? 寇冬看着白傩面,十分真诚又客气地说:“我也不挑,就你吧。” 白傩面阴阴看着他,还没明白过来这句“就你了”是什么意思。 寇冬:“是这样的,我看穿了你的身份。我觉得,你是个鬼。” 白傩面:“!!!”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皮一下,就很开心。 哎嘿嘿。 第30章 傩面(三) 虽说这个场景的确让人生不出开玩笑的心, 但这一瞬间,在场所有玩家和NPC都冒出了“居然还能这么玩”的荒唐感。 最要命的是,仔细想想, 好像也没什么错。人家思虑周全的很,指认之前还先问了一句。 你是这儿的主人吗? 不是。 哦, 那你当然也算客人了。 自然是客人, 当然也可以指认身份——而且你刚刚拿个刀砍人眼睛都不眨,一看就是个鬼, 没毛病, 半点毛病都没。 “……” 没毛病个鬼啊! 你就不怕NPC恼了, 直接转身砍你吗? 他手里刀可还没放下! 傩面们坐在椅子上,有点慌神,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白傩面, 怕他因这一句而被触怒。然而白傩面只是瞪了寇冬一会儿,即使有木面具挡着也盖不了他灼灼的目光。 寇冬也不慌,镇定地回瞪回去。他这个钟馗傩面, 可比那个全白的吓人多了。 半晌后,白傩面率先将目光移开了。 “这位客人猜测正确。”他阴森森道, 将煤油灯举高了些, 映亮他那张全白的面具,“今晚的宴会结束。明晚, 还请各位客人按时光临。” 是个人都能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白傩面转个身,将签筒放回庙里,沿着来时的小路又悄无声息地走了,飘飘荡荡的白袍逐渐消失在尽头。 椅子上的傩面们半天才能动弹。他们看着寇冬, 一面觉得这哥们儿真是厉害,一面又觉得他当真胆大包天。 这么指认, 这简直是明摆着挑衅NPC的威严。 但这也给他们指明了新思路。鱼精傩面率先说:“这样的话,我们明天是不是也可以指认他?” 他们都看到了刚刚指认失败的下场,触目惊心。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在计算着明天如何能逃过这一劫,起码抽到自己,还能有个把握。 寇冬说:“这只是侥幸,明天恐怕不行。——他也不傻。” 众人一想也是。况且要真让他们去指认NPC,他们也没有那个胆子。 不是谁都像眼前这人一样不要命的。 最后有人说:“好歹活过了今天,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夜深人静,血月当空,没有人想在这样的夜晚在外头游荡。听完这话,几个人陆陆续续地散了,也没有彼此搭话。 寇冬的脚步最慢,落在最后。 他对叶言之说:“我想再去看看神庙。” 这时候正好。 他一转身,悄无声息顺着门边溜了进去。这神庙建的与寻常庙宇差别不大,里头垂着彩色的旌旗布带,月色朦胧,只有像前一点昏暗的烛火勉强将视野映亮。 偌大的红布从神像头顶罩下,盖的严严实实,只剩下个隐约的人形。 叶言之在他胸前挂的稳稳当当,沉吟:“红布罩顶,是为辟邪。” 寇冬说:“既然是他们请的神明,为什么还需要辟邪?” 小人抱起双臂,意味深长道:“请神容易送神难。” 尤其是不知哪门路数来的邪神,若是不辨是非被请了来,只怕带来的不是福,而是灭顶之灾。 寇冬犹豫了下是不是要挑那红布,最终还是没动手。 倒不是他怂,只是他崽既然说了红布辟邪,这底下自然是邪物。 凡事总得当心。 他说:“那我们先看看庙。” 庙里是寻常的香烛供奉,寇冬绕到庙后,倒是一愣。 那里有一个架子,密密麻麻摆着的全是长明灯,足足有上百盏。灯发出的光极细弱,并不像寻常灯盏明亮,以至于寇冬在庙前半点也看不到。 他靠近些,这才看见那灯上面还写着字。 前头是年月,后头是信女或信男谁谁携全家老小谨奉。长明灯里都是满满的油,足够烧上几个月。 点灯供神这种事,对寇冬来说太远了。他看完之后,忍不住跟他崽吐槽了下不普及义务教育的坏处。 叶言之:“……” 他发现了,寇冬是真的常常跑偏。 “这样的话,要说也别在别人庙里说。”叶言之说,“不言神鬼。” 寇冬挺着胸膛,说他社会主义接班人无所畏惧。叶言之挂在他身上,觉得他简直是没的救了…… 寇冬开始一盏盏翻看这些灯。他记忆力好,粗粗扫过去一圈,也能将各家的名姓记个大概。 小人一直看着,忽然说:“不太对。” 寇冬:“嗯?” 叶言之说:“太多了。” 他将这些灯又看了看,解释:“每一家的人数,都太齐了。” 寇冬一怔,也骤然反应过来异样感从何而来。现实生活中,你能见多少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兄弟姐妹都在的? 尤其是爷爷奶奶这一辈,年纪大了,常常有先撒手人寰的。可这村子里这么多家,老人居然全都健在,这显然并不常见。 再想想看着年过花甲却健步如飞的村长,显然这种不常见中透出的意味也极其不同寻常。 就在这时,寇冬忽然听见了呼吸声。那声音极其细微,若不是这庙里太过寂静,根本无法分辨。 好像身边有一个人,正在他耳边轻轻喘气。 寇冬头也没抬,顺口说:“崽,你上火了?” 叶言之:“什么?” “你喘气声有点大。” 叶言之看起来表情有点迷茫。他站在寇冬的肩上,说:“你听见我喘气了?” “当然,”寇冬说,“你自己听不见?” 叶言之的脸色变了。他道:“我不需要呼吸。” 他如今,根本算不得一个人,只是个物件,自然无需呼吸。 “……” 寇冬拿着灯的手也松了。他将灯放下,屏息凝气—— 那种呼吸声仍然在侧,并非他的错觉,甚至一次比一次更为清晰。 烛光昏暗。 寇冬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拖成长长细细的一条。他肩上没有叶言之,叶言之照不出影子。 再远一点,被红布笼着的神像的影子如同一座小山,安稳地坐着。 寇冬的目光从上头掠过,又猛然移动回来。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居然看到那神像的影子,微微动了动…… 那一瞬间,不太好的感觉一下子笼罩了寇冬的心头。他尽量轻地向前挪动了一步,眼睛一错也不错地盯着。 就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那影子再次动了,极其细小的幅度,只是肩膀向上微微一顶,却也足以证明并非错觉。 好像那底下的东西颤动着,要从这罩顶的红布下钻出来。 寇冬仔细观察着那颤动的频率,与他所听到的呼吸全然相同。 他也终于知道那呼吸声是从何而来的了。 ……是神像。 这具神像——居然是活着的! 这一发现,让寇冬的头皮都开始发麻——他猛然迈开腿,不顾一切向门口跑去! 神像的活动幅度大了起来。他缓慢举起了手臂,身体前倾,好像要从这神座上站起来。 寇冬不知道被他抓到会发生什么,但一定不会是好玩的事。好在门近在眼前,他几步奔向前,已经被神像投下的巨大阴影完全覆盖。 那影子朝他越靠越近,手臂伸着,简直只有一步之遥。 马上—— 寇冬咬了咬牙。 马上,就是门口—— 他的脚尖即将触到高高的门槛。 与此同时,神庙门发出了沉重的嘎吱一声,外头白袍的角一闪而过,竟然有谁从外面关上了门! 这扇门并不轻,且年久失修,推开也需要一点时间。可寇冬已经感觉到了触及他的手臂,已然要擦着他的衣服。 来不及了。 叶言之牢牢抓住他,说:“替身!” 寇冬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向后一扔——几乎是同时,本来向他伸出手来的神像骤然改变了方向,将红布笼罩下的那只大手向着他扔出来的东西探去,一把牢牢抓住! 寇冬趁这个机会向前一扑,靠着身体的重力,撞开了嘎吱作响的神庙大门。他的手撑了撑冰冷的地面,几乎一个踉跄,从地下的影子还能看到后头的神像。神像将那小小的一片东西拉进红布里去,旋即,就在那红布下头,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好像是什么东西在摩挲人的皮肤。 它开始晃动。 寇冬跌跌撞撞往前两步,终于离神庙远远的,心仍然砰砰直跳。 太近了。 他离被彻底留在这里,也只差两步。 只是他从兑换池里头抽出来的第一个道具纸人,已经被消耗了。 寇冬这才明白道具的好处。关键时刻,这简直是多了一条命。 他回到房间中才缓了缓,和叶言之说起门外一闪而过的人影。 当时逃跑匆忙,寇冬根本没能看清,只看见了一个衣角。衣角不具备什么辨识度,如今大家穿的,都是一模一样的白袍子,甚至连身形也相同。 叶言之比他看到的多些,还瞥见了那人傩面侧面的一只眼睛。 “只是今天来不及找了,”叶言之说,“现在已经是晚上,不会有人出来。等到明天,傩面会更换。” 就更没办法找到害他们的人了。 寇冬说:“是人是鬼?” 叶言之答:“自然是鬼。” 寇冬深以为然。 这个副本,人根本无需互相残杀,只要答出谜题,便可出去。可鬼不同,鬼的目的,从头到尾都是明确的。 他们想把寇冬留下来。 叶言之少年老成的叹了一口气,说:“早些睡吧。明天再去找找,看有没有别的线索。” 寇冬嗯了声,钻进了被子,仍然戴着他的傩面。叶言之也钻进来,靠着他,很是不满地摩挲着傩面具,“它挡住了你。” 寇冬心态已经稳了,听见这话倒笑起来。 “怎么,”他说,“你还想多看爸爸两眼?” 小人皱着眉头,低声嘟囔了几句,寇冬没能听清。但紧接着,叶言之就靠上了他的面具,手在他的脑袋上哄小孩儿一样静静拍了拍。 寇冬闭着眼,也没有发声。 事实上,他从这样的动作中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知道这身边还有一个人是不希望他留在这里的,是站在他这一侧的—— 这让他不再孤立无援。当他再站在生死边缘时,他拥有了真正的战友。 * 许是因为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太多,寇冬躺在床上时,难得做了梦。 他不是常做梦的人,最初丧失记忆时,也曾想过会不会在梦中找到些回忆——但很快,这种奢望就被他过于优秀的睡眠质量打破了。 睡得太好,也是种罪。 他这天却做了梦。梦里的他好像走在路上,肩上懒散垂着个双肩包,身旁有人勾着他脖子,约他放学一同去打篮球。 “打什么篮球?”他恍惚听见自己说,“费鞋。游戏还打不打了?” 身边人咋呼起来。 “打啊,当然打!” “指望着我冬哥带我们通关呢……” “晚上去谁家?你家?” “行啊,一块儿,咱订个外卖偷偷吃,别让我妈发现了……” 几个人一面走,一面说话。忽然有人问寇冬,“冬哥,你怎么站那儿了?” 寇冬没有动。他停留在原处,猛然扭过头,去看自己的身后。 后面只有几个同样在笑着闹着的小女生,彼此看一个挺精致的发卡。 朋友不解道:“冬哥?……寇冬?” 寇冬捋了把自己的头发,喃喃道:“见了鬼了。” 他仍然感觉有人在看他。那目光灼热滚烫,根本无法让人忽视——可每当他扭头去找,就再也找不着踪影了。 偷窥狂? 寇冬把这三个字吐出口,听见身边朋友哈哈的笑声。 “不是吧,冬哥,你玩恐怖游戏玩多了?还偷窥狂?” “别瞎扯,冬哥有这个脸,你又没。” 也有人说:“没事儿,说不定就是想追你的师妹。你又不是没遇见过。冬哥可是师妹杀手,是吧冬哥?” 寇冬终于回过神了,他笑骂一句“我是你爸爸”,快步跟上,很快又被身旁朋友“好壕的车”的惊呼重新拽回人世间。 是错觉吧。 他这样想。 后面的画面,寇冬便再也看不清楚了。他们好像打赌说要看那辆豪车是谁的,学也不上了,就在旁边蹲着。他们蹲啊蹲,终于等到有人打开了车门—— 是谁来着?长什么样子? 画面跟水面一样泛起波纹,寇冬分辨不出来了。 他猛然从这梦里惊醒,叶言之还趴在他脑袋旁,头靠着他的头,睡得正香。寇冬眨眨眼,再去想刚刚做的这个梦,发觉自己半点都想不起来了。 他摇了摇头,重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后,床头多了新的傩面。歪眼,斜嘴,歪歪扭扭顶了个红帽子,简直像是马戏团里头出来的小丑。 ——是秦僮。 经过昨晚,这个傩面着实不能让人感到开心。 寇冬把它拿起来,发觉自己的钟馗傩面已经不见了。显然,今天的他就是秦僮,只是不知其他人又拿到了什么样的傩面。 这基本上相当于每一天都要重新开始找线索。寇冬觉得,规则不会这么复杂,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与身份有关联的东西,只是他们如今还没有发现。 他简单洗了把脸,戴上傩面出去,看见他的傩面们都离他远远的,有一个躲一个。 好不容易有上来说话的,也是哆哆嗦嗦——显然,昨天秦僮掀开面具生吃笑和尚那一幕给他们留下的阴影太深了。 来搭话的是龟精,战战兢兢问他:“你……你换了吗?” 寇冬:“……你猜猜看?” 龟精说:“我……我觉得你换了。” 他还有点胆战心惊的,说完这话就巴巴地看着寇冬。寇冬沉默了下,旋即阴森森地笑起来,作势要掀面具,“猜错了。” 这一下把龟精吓得屁滚尿流,原地蹦起三尺高。等到发现寇冬只是逗他玩儿后,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说他还从来没见过在这里头这么皮的,一看就是昨晚那个指认NPC的。 一脉相承的皮。 寇冬逗人一回,也觉得挺好玩儿。他在这村子里走了走,听见村中又敲锣打鼓,这一回却不是要跳傩戏,而是因为死了人。 死人。 寇冬一听见这两个字就想起他在庙后看到的灯,顺着声音往村子另一头走。死人的人家已经将封了的棺椁抬了出来,年轻的妇人趴在上头呜呜咽咽,看起来死的是她的丈夫。 她右手还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孩子站在旁边,倒是没哭,神态看起来相当不知所措。 寇冬站在旁边看了会儿,问身边人:“他是怎么死的?” ——他可不觉得,这么个奇怪的村子里头能正常地死人。 那街坊看起来很不想回答,牢牢地闭着嘴。寇冬拍了他三回,才听到他不情不愿地说:“病死的。” “病死的?”寇冬皱起眉,“什么病?” 街坊嘴唇抿得更紧了,半天才蹦出来俩字,“痨病。” 说完之后,他便再也不吭声了。 寇冬知道,这已经是NPC能说的极限了。他打量着这群人,忽然向前挤了挤,伸手就去帮着抬棺材。 这一举动猝不及防,几个村民愣了愣,这才扑到上头阻拦。 “你干什么?!” 寇冬看到他们眼中的警惕,旁若无人道:“我只是想帮个忙。” “不用你帮忙,”有人恶声恶气道,“你们这些外乡人,赶紧走!” “走!” “快走!” 说话的功夫,已经有人把大扫帚给拿出来了,一副寇冬再不走就要把他扫地出门的架势。寇冬只好撤了,一面撤一面心里头极不平衡,对他的崽哔哔。 “不是说NPC都爱我吗?就是这么爱我的?” 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打他? 难道不该他要什么线索,都乖乖地双手奉上,甚至喂到他嘴里吗! 叶言之趴在他肩头上朝后望了望,很冷静地道:“你应该感谢了。要不是他们爱你,刚刚你已经被打了。” 寇冬扭过头,果然看见一个同样去了的傩面还没靠近就被轰远了,看起来头上身上都挨了不少下。 他终于舒坦了。 这还成。 叶言之问:“棺材是空的?” 寇冬着实诧异,“你怎么知道?” 方才他趁乱去抬了抬棺椁,叶言之可压根儿没动。 小人说:“看出来的。” 他淡淡道:“有死物的棺材,和无死物的棺材,差的很大。” 他一眼就能辨出不同。 寇冬夸奖:“我的崽果然聪明。” 又道:“里头没东西,我怀疑到底是不是有人死了。” 但看那个棺材,给他的感觉并不好。 叶言之仍然在远远地看着那户人家,不知在看些什么。 他突然道:“那个小孩,有点眼熟。” 寇冬扭过头,也远远看了眼。那孩子只有四五岁,被大人牵着手,始终是茫然的,好像根本没有理解发生了什么。 “你见过?” 叶言之蹙起眉,沉吟了会儿,回答:“想不起来了。” “没事,”寇冬摸了摸他的头,“你可能是见过,我那一天不是给他们捏泥人了?” 那时候围着他的孩子可是一大群呐。 说起泥人,叶言之就不吭声了,脑海中又浮现出了老村长错愕的脸。 说真的,那一秒他也很震惊。在找到寇冬之前,他从没见过游戏NPC里出现这样的表情;寇冬回来之后,NPC的表情真是越来越多了,慢慢朝表情包的方向发展。 他沉默不言,倒是让寇冬误会了。寇冬想了想,突然间低下身子挖了块土,又蘸着水开始和泥。 叶言之有点诧异,“怎么?……你又准备去哄小孩?” 这架势,拉开的可太熟练了。 寇冬往墙角那儿一蹲,挺专注地搓圆泥球,等搓的圆咕噜了,就开始满地找棍儿。 叶言之还没看懂,下意识要帮他,“那儿有个。” 寇冬瞧见了,上去捡起来,开始杵那儿雕琢五官。 叶言之一直看着他弄,越看越有点儿不对味。这是给哪个小孩捏,这么费心,大费周章的。他狐疑道:“你准备敲诈谁?” 这时候,寇冬也捏的差不多了,把那雕琢完成的小人头往棍子上一戳,眉开眼笑塞给叶言之,“抱着!” 叶言之:“???” 他? 为什么? 寇冬:“你不是想要?” 叶言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口锅惊呆了。 他为什么会想要?——他是一个二十一岁的成熟男人! 寇冬浑身洋溢起老父亲的光辉,“想要就说,爸爸都给你做,不用羡慕。——爸爸的,就是你的。“ “……” 叶言之心态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之前的叶言之:我要帮他,哄他,呵护他—— 来之后的叶言之:……什么都别说了,干死吧。 第31章 傩面(四) 寇冬这人, 旁的都好。就一个毛病,格外想当别人爸。 叶言之是真不能理解,他澎湃汹涌的慈父情怀到底从何而来…… 后来他仔细想了想, 觉得这人就是纯粹乐意占别人便宜,典型的给他三分颜色他能给你开染坊的性格。这种性格还有两个简洁明了的字可以概括:欠干。 非得有个人把他这毛病给磨平了不可——摩擦的那种磨。 他深深地看了寇冬几眼, 把“尽快长大”这件事再次提上了日程。 耽误不得了。 再耽误, 这人都能上天了。 能上天的寇冬绕着村子转了两圈,这回连个小朋友的影都没看见。兴许是因为上一回险些被他这个别有用心的给收买了, 这回家家户户都把孩子关在了门里, 压根儿不把人放出来。 寇冬的泥人大法失了用处, 只好全塞给他崽,美其名曰:有利于促进孩子的身心健康成长。 身心都是二十一岁的成熟男人叶言之:“……” 就这一手玩泥人的手艺和童心,寇冬到底是哪儿来的底气说这话。 他说起正事, “关于鬼,有线索吗?” 寇冬眯起眼,模样有点懒散。他脚拨了拨地上的草叶, 说:“有。” 叶言之:“什么?” 寇冬似乎在思索。随即,他慢吞吞说:“其实我有个挺简单的方法。” 小人从他肩上支起来, 望着他。 寇冬:“唉, 其实根本不用那么大费周章。比如,我把我要洗澡的消息放出去……” 叶言之:“???” 这关洗澡什么事? 寇冬:“凡是来偷看的, 都是鬼。——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叶言之:“……” 叶言之也说不清自己是气好还是笑好,恨不能敲他头。 在青年心里,这游戏就这么猥琐痴汉吗? 叶言之感觉自己有点躺枪。 寇冬委屈的很:“不怪我把他们想的猥琐,你看他们干的都是什么事——一口一个灌满一口一个生崽的, 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自己就很痴汉?” 还有那个神像,把替身拉进去是干什么的别以为他不知道——虽然红布盖着, 可声响盖不住好吗? 就那动静,哪点儿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了? 通通都得回炉重造。 叶言之膝盖更疼了。他沉默半晌,才说:“他们的想法,可能过于偏激。” 寇冬不可思议道:“你管这叫偏激?” 这难道不叫变态? “……” 小人彻底不吭声了。半天后,他才拉着寇冬的一缕头发,闷闷憋出来一句:“拿这个做决定,太草率了。” 以青年自己做钩子——叶言之光是想想,都无法接受。 寇冬想了想,居然被他说服了。 “也对,万一玩家中也有这种变态呢。” 说不好,反正自从进入游戏之后,他就觉得他格外有吸引神经病的潜质…… 叶言之的膝盖简直被插成了筛子,紧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了。 * 死去村民的棺椁被抬了起来,吹锣打鼓地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向着南面走去。 只从表面看来,这显然是寻常的丧事。家属哭哭啼啼,强壮的男人扛着棺,前后跟着吹打的乐队,热热闹闹向下葬的地方行进。白衣,白花,白纸钱,只有扎成的纸人是彩色的,上头两只被涂的乌黑的眼睛看的人心慌。 寇冬在一家村民的房子门前又碰到了刚刚挨打的傩面。那傩面上画着许多只眼,各有不同,猛地一眼看上去简直要让人犯密恐。 是二郎神。 二郎神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看什么。寇冬走近了,才发现他在看脚印。 那是刚刚扛着棺材走过的人所留下的脚印,在这泥地上轻而易举留下了痕迹。二郎神盯着看了会儿,头也不抬地说:“你看出不对没?” 他一出声,寇冬才发觉,这正是昨天的土地。 那一口女声是半点没变的。 寇冬索性也蹲下来,认认真真看了会儿,“什么不对?” 二郎神说:“深浅不对。” 她示意寇冬也在旁边踩一脚。 等寇冬把脚抬起来,二郎神正儿八经地评价:“你比他矮,也比他轻,更重要的是,他还扛着东西,按理来说踩的力道应该比你重。” 寇冬:“……???” 说的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扯身高? 人身攻击? 他憋屈,“我很高的。” 这是这个副本把我截短了! 二郎神说:“这不重要——重点在于,他的脚印比你浅。这说明什么?” 寇冬装糊涂,“什么?” 二郎神叹了口气,有点儿恨铁不成钢:“说明他那棺材里没东西,起码不是死人。” 她站起身,催促:“快点,我们跟着去看看。” 两个人不远不近缀在了送葬队伍的后面,送葬的人只顾着吹吹打打,一股脑地往前走,好像谁也不曾注意他们。 纵使如此,两人还是跟的小心翼翼。他们穿完了最后一条街道,慢慢地发觉脚下道路变了。 不再是平整的土路,而是一条细细的羊肠小道。道路上生了不少青苔,苔面上蒙着薄薄一层水雾。 面前也骤然出现了别的景象,尖尖的土堆一座座映入了眼帘,就在这黯淡的天色下头,在连成片的树林前面。由于没人打理,坟上的废草早已生长的到处都是,密密覆盖着底下的黄土。 荒冢枯林。 二郎神小声问:“你昨天见没见过这里?” 寇冬摇头。 第一天来时,他走完了整个村子,但无论怎么走都是重复的街道,根本不曾走出村落,这还是头一次来到坟地。 二郎神说:“我之前也没看见。” 她密切关注着眼前的动静,声音压得极低:“哎,下棺了。” 土已经掘好,由寡妇最后下了一铲子,便将铁锹放至一旁。几个强壮的男人合力将棺材抬起来,缓缓放置进了墓里。 寇冬紧盯着那些人,忽然感觉到不对,他居然能从这样的侧面看到他们露出来的牙。 “……” 他骤然意识到,他们是在笑。 他一一看过去,越看越头皮发麻。 不是一个人,而是每个人——他们将这坟墓围的水泄不通,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 这笑在这样的场合、形势下,一点都不令人亲近,反而让人毛骨悚然。 寇冬轻轻碰了碰二郎神,想示意她现在走。可旁边的傩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牢牢盯着这一幕,连头也不转,情态简直是痴了。寇冬连拽她几下她都毫无反应,最后不得不重重拍了她一下。 这回,她终于浑身一哆嗦,扭转过头。傩面上的几十只眼睛都朝向寇冬,她张嘴问:“干——” 寇冬眼疾手快封住了她的嘴,将她剩余两个字都封进了喉咙里,心砰砰跳。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发了呆的缘故,她这声音,根本没有压低。 他们如今蹲在一座坟后头,离那些下葬的人并不远,用这样的音量说话,轻而易举便能被对方听到。 他小心探出一点头,果然看见那些人扭转着头,神色狐疑,像是在四处寻找。 二郎神浑身都是僵的,像是刚刚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蜷缩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送葬的人在讨论,旋即,四周猛地陷入寂静。 寇冬心终于微微一松,还不等他彻底放下,他心便又猛地一提—— 他听到了脚步声。 有谁踩在草叶上,发出来了簌簌的声响,越靠越近。寇冬甚至不需要扭头,都能感觉到对方搜寻的目光在这附近游走。 他手慢慢地在坟上抓了一把土。 近了。 更近了。他们如今就在这座坟的背面,只要这个人再往前走两步—— 叶言之紧紧抱着他,动作更像是安慰。二郎神靠在他身畔,死死捂住了嘴,堵住可能从指缝中泄出去的呼吸声。 寇冬听到了重物拖地发出的刺拉拉声响。那人好像把沉甸甸的铁锹举了起来,就握在手里头,若是他们逃跑不及,铁定要挨那么一下。 跑吗?不行。这地一览无余,除了这边的坟根本没什么遮挡。况且这些抬棺人都身强力壮,两人就算跑,也跑不过。 不跑? 那样重的铁锹,就一下足以将人打的头破血流。后面会发生什么?谁也不敢想。 总得拼死搏一搏。 寇冬咬着牙,做了最坏的打算,并示意二郎神待会儿分头跑。他们屏着呼吸,感受着人的阴影慢慢笼罩上他们头顶—— “啊啊啊啊啊!” 北面忽然响起了一声惨叫,像是哪一个玩家发出的。离他们一步之遥的NPC愣了愣,随即骤然调转过头,向着发出声音的地方大步跑去。铁锹的声音逐渐远了,寇冬这才相信自己居然又逃过了一劫。他猛地拉了二郎神一把,示意赶紧走。 两个人这才从坟墓后头探出了头,悄悄沿着小路回去,好在有惊无险,很快就看到了村里头的房屋。 这一惊非同小可,二郎神捂着心,直说自己简直要被吓出心脏病了。 寇冬倒是还好,只是这时候就体会到他崽的好处了。 要不是有叶言之在,他怎么也不会有这个幸运。 要知道,他自己可是连超市抽奖都抽到谢谢惠顾的超级非酋…… 二郎神惊魂未定,还在往回看。 “他们抓住了谁?” 寇冬摇摇头,心里头也有点儿沉,“不知道。” 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一时默默无言,半晌后,二郎神才说:“今天多亏了你。” 寇冬:“我也没做什么。” “话不是这样说,”二郎神轻声道,“是我差点儿惹出了大麻烦。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偏偏挑那会儿出了神……” 她伸手扶了扶傩面,在那凸出的眼睛上停顿了会儿,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其实,我也没什么能报答你的,”她说,“要是今晚还抽中了你,你——你就指认我吧。” “我是人。” 寇冬有点儿意外。 事实上,依据他的猜测,即使指认的的确是人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相反,这就相当于将对方人的身份暴露在了所有傩面面前,依据那句“鬼也在找人”,恐怕会成为一个死亡条件,当晚就会有鬼找上门。 这件事,他不觉得二郎神会想不到。 她看起来,是个聪明人。 二郎神苦笑了声,说:“没办法。要是能不指认,当然是最好——可要是真被选上了,总得选个确定的吧?” “总不能再像你昨天那样,将矛头对准NPC。那样的机会,今天不会再有了。” 寇冬平静地说:“也不会每天都抽到我。” NPC可以因为私心选中他一次,却不能次次都选中他,这就违背了系统定的游戏规则。 有他崽的欧气加持,寇冬有自信自己可以躲开厄运。 二郎神在傩面后模糊地叹了口气,说:“但愿吧。” 谁又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今天那个“幸运儿”呢。 * 晚上八点,所有傩面再次集中在了神庙前。这一次,寇冬来的没有那么早,占据了第七个位置。 叶言之趴在他肩上,打量着来的人。 到了八点整,一共有十把椅子上坐了人。 这在寇冬的意料之中。昨晚被吃掉的笑和尚,今天在坟地意外被发现的傩面……这已是剩下的全部人。 叶言之也是如此想,没感觉到意外。 倒是有不知坟地那件事的傩面频频朝右边椅子看去,有些仓皇。 今晚,他们没看见白傩面从小路尽头走过来。倒是神像前头的烛火似乎明亮了些,将他们都映照的清清楚楚。 寇冬坐在椅子上等着,忽然听到右面传来动静。几秒后,一个戴了土地傩面的人踉踉跄跄从那面跑过来,惊慌失措。 “我、我……” 他喘着气,惊恐道,“我迷路了……我遇到了鬼打墙,刚刚那条路,怎么都走不过来——” 寇冬一愣,转过去打量他,心猛然沉沉向下跌去。 怎么会? 他与叶言之对视,也从小人眼底看到了诧异。 他们之前的推断被推翻了,——第十一位傩面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新的土地浑身都在抖。他没看见昨晚的那个白傩面,却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迟到了的。游戏规则中说了,所有傩面都要在八点时按时参加,不可缺席。 而八点时,他已经算是缺席。 他跌坐在第十一把椅子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哆嗦。 “还好,”他强行安慰自己,对身边的傩面道,“他还没来——他没发现,对吧?” 坐在第十位的傩面没有回答。新土地一个劲儿地喃喃,“还好,还好……” 叶言之摇了摇头。 “他想的太简单了。” 他趴在寇冬耳边,淡淡道。 “他这已经是明确违反了规则。” “而系统最厌烦的,就是违反规则的人。” 寇冬耳尖动了动,头一次从他崽的口中听见系统。这口气,让寇冬觉得很奇妙。 他本以为,叶言之也是受系统操纵的。 毕竟那颗蛋,是寇冬亲手从兑换池里抽出来的。 可如今,听叶言之的语气,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他说起系统,显然了解很深,但语气并不亲密,倒像是反感的。 这个态度着实微妙。寇冬耳尖又忍不住颤了颤。 叶言之本好好地说着话,也被他总是动的耳朵分了神,伸手就去摸。谁知刚一碰到耳垂,青年就猛然往后一靠,压低声音问:“干什么?” 他鲜少有这样大的反应。 叶言之先是懵,随后猛然回过味来。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什么! 他脑中骤然响起了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旋律,微抿着唇,回答:“只是碰碰。” 寇冬有点儿别扭,把他从肩上薅下来,放在腿上固定住,“不要碰。” 他耳垂敏感的很。只是贴着耳朵说话尚且可以容忍,若是去碰,那简直是要了他一条老命——跟通了电一样鲜明。 “乖乖的,”他含糊说,“爸爸回头再给你捏泥人。” 小人这回没有吭声,还沉浸在居然发现了寇冬敏感点的喜悦里,一个劲儿地品味。 寇冬没发觉时,他的崽用狼一样的眼神盯着他耳朵看了好几眼。 嗯。 是个好地方。 寇冬扯开话题,“今天那白的怎么没来?” 不仅白傩面没来,其他人也没来。整个场地上空空荡荡,只有这十一张椅子里坐着的人。 傩面们不免有些心焦,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 然而就在这时,神庙的门发出了沉闷的咯吱一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去。 “动了!”身边的傩面像是看到了什么,忽然躁动起来,“神像……神像动了……” 他说的没错。神像正从那庙中,缓缓迈步出来。 它高大极了,足有近三米,每一步都声势浩大。原本罩在顶上的红布如今已不见踪影,他们终于得以瞧见这座神像的真面貌。 寇冬一瞧见那张脸,就低低地爆了句粗口。 他爆粗口的时候,还不忘捂上叶言之的耳朵。 叶言之:“……” 那群孩子说的并不错,这雕的是个男人。 男人身形强健有力,面容俊美,典型的宽肩,窄腰,大长腿——寇冬眼熟的简直不能再眼熟了。 他还是恋爱游戏主播那会儿,天天和这位NPC出去约会。这位NPC行事作风也相当霸道,人家出门顶多是包个电影院,他是买个院线。 人家顶多是给买几件衣服,他是直接建个厂。 人家送钻石,他送钻石矿…… 在体验这段恋爱剧情时,寇冬也着实体验了一把有钱人的好处。那都不是家里有矿了,那是家建在矿上。 也因此,这个NPC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身份简称:霸总。 天凉王破的那种霸总。 当初寇冬光是看看都满嘴柠檬,如今寇冬看着就腮帮子疼,牙酸。 他瞧着那雕像大步迈步出来,旋即用他的那两只木手抓住了小小的签筒,开始摇晃。 寇冬:“……” 寇冬突然明白为什么今天换人了。 ……该不会是因为他昨天那一句吧? 他昨天问白傩面是不是神庙的主人,白傩面说不是,结果就被他抓了空。 所以今天,就来了真正的神庙主人? 不是——这游戏要不要这么严谨??? 神像往那儿一立,高大的身形把签筒衬得像个小孩儿手里的玩具似的,噼里啪啦地摇动。意外从他那张木头雕刻的脸上看出了满满的不高兴。 它一面摇着签,一面一眼接一眼的看寇冬,怒气勃发。 寇冬摸着下巴,有点儿茫然,“我干什么了?” 叶言之提醒他:“你把他弄出来干活了。” 寇冬:“……” 对哦。 要不是我昨天那句话,人家现在还在神桌上吃供奉呢。 叶言之低声道:“你昨天用了替身……” 寇冬:“!” 对啊,他昨天还唬了它! 难怪这神像看着他就是一脸气,放他他也气。好不容易到手的猎物跑了,还给换成了薄薄一张纸——光看着像,其实什么也不能干。 说起纸人,寇冬就想起来了,“我的道具呢?” 他从上而下认认真真打量了神像几遍,终于在神像的脚上发现了几片碎纸屑。想来是在道具效力过后,神像发觉自己被骗,因此勃然大怒撕了个粉碎。 签筒仍然摇晃着,傩面们目光都牢牢聚集在上头。新土地最为集中,心中暗暗祈祷它不曾看见。 它不曾看见,它不曾看见…… 他近乎神经质地反复念着这句话,使自己的心安生一点。 终于,有一支签从签筒中掉了出来。神像俯下身,将它牢牢握在了手心。 旋即,它的手微微一转,巨大的手指指向了最右边的傩面。 正是第十一位。 新土地被傩面挡着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久久无法从座位上起身。 雕像向前了一步,手指仍然指向他。 “……” 再不起便不行了。 昨晚的教训仍历历在目,他咬紧了牙,终于颤颤巍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将在场的傩面一一看过去,最终猛然闭了闭眼,伸手指向了其中一人。 “我选——” 他用力咬住打颤的牙关,拼命吐出下头的话。 “我选他。” 那手指从寇冬的身上掠过,停在了第六位。被指中的傩面浑身一颤,也怔住了。 是鱼精。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我发现了!我发现了!!! (亢奋的难以言喻) 我发现了翻身农奴把歌唱的途径!!!!! 第32章 傩面(五) 新土地指着鱼精, 声音有点儿打颤。 “我——我觉得他是人!” 他的心已经被如今面临的恐怖占据了,不顾一切道:“他一定是人!” 鱼精的牙齿被咬的咯吱作响。寇冬听到他不可思议地从口中蹦出一个字,“你……” 他猛然撑了一把扶手。 雕像缓缓地转过身子, 将手伸向他。庙里头的烛火勉强将这一小片地方映亮,鱼精处在这光下, 身体却在微微发抖。 他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站在了新土地的对面。 “他一定是人,”新土地颠三倒四地说, “他说过的……他肯定是……” 寇冬眉头蹙了蹙。 这样的语气, 让人实在无法喜欢。 新土地颤着手, 终于去摘鱼精的面具,将傩面移开后,后面是一张惨白的男人脸, 没有半点血色。全场的人静静等待,等了几分钟也无事发生——反而是被掀开面具的人瘫在了地上,瞳孔紧缩。 猜对了。 所有人心中都浮现出了这三个字, 继而重重向下一沉。 新土地却是猛地一喜,将面具松了, 高声道:“我说的!” “你看吧?——他是人!” “他就是个人!!” 他又惊又喜, 劫后余生的兴奋满的溢出来,嚷嚷着要每一个人看。等他对上椅子上的那些傩面, 他才察觉出不对——傩面们甚至连动也不曾动一下。 他们也没有看他,只牢牢盯着地上瘫软的男人。 “……” 新土地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缓慢地将目光下移,迟疑了几秒,终于也看着地上的鱼精。 鱼精的手捂着脸, 骤然发出一声几乎不太像人的喊叫。 那一声喊叫中满含绝望,所有人都听出来了。 新土地的身体也战栗起来, 他把视线移开了,低声说:“你别怨我,我这也是没办法……” 男人已经心如死灰,不再说话。 当他的身份被验证的同时,他是人的事实也被暴露在了所有的鬼面前。 ——今晚会遭遇什么? 他已经不想知晓了。 叶言之皱着眉,神色也严肃起来。 “一命换一命。” 寇冬没说话,却也有些不太舒服。 这样一来,人类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出鬼——倘若举报的是人类,基本上等同于在自相残杀。 这游戏远比他想象的要残忍的多。 神像的神情却像是愉悦的,他重新拿起了签筒,在手中摇晃。这一次掉落出来的签是一号。 一号龟精战战兢兢,指了第八位玩家,是新的钟馗。 他指认对方是鬼。 新的钟馗傩面被摘下了,里头赫然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那一张脸,绝不是正常人该有的面容。 这是个鬼! 寇冬也微微松了一口气,瞧见神像朝着被发现的鬼走来,旋即,居然从神像的手掌中心燃起了火。 火焰外围泛着种明亮的浅蓝色,神像将这火向着鬼伸去,很快便点燃了他的头发。 “啊啊啊啊啊!” 鬼开始挣扎惊呼。他在地上拼命打着滚,想将自己身上的火势压下去。可无论他怎样翻滚,火势都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他从头到脚都被笼在了这股蓝色的火里,只能拼尽全力朝外伸出来一只焦黑的手。 “救我啊,”他呻吟着,反反复复说,“救我——” 没有人动弹。大家都懂得非我族类的道理。 皮肉灼烧的气味在空中蔓延开,闻的人头皮发麻。 火中的身形一再缩小,最终化为一截被烧焦了的木炭,甚至分辨不出四肢五官。他倒在地上,被神像的脚用力一踩,瞬间塌为了一堆灰烬。 神像的身上也沾了鬼的灰。他沉默地扭转头,重新提起步伐,向着神庙走去。 这无疑是个结束的信号,然而仍然无人移动,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神庙门口,才陆陆续续有傩面起身。 鱼精还趴在地上,满眼恐惧,连话也说不出一句,只是怨毒地盯着新土地。他是个寻常的年轻男人,五官都并不出奇,但此刻眼睛里头却像是烧着火、淬了毒、绞了刀子,要将人拖进去碎尸万段。 新土地没敢看他,脚步匆匆,第一个走在前头。他宽大的白袍在空中翻卷,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真不是个人。” 寇冬听到二郎神小声说。 他将头扭过来,示意继续向下讲。 二郎神解释:“今天早上,我看见他们了。这个土地偷偷钻进了神庙被村民发现了,差点儿架上火堆烧了——还是那个人救了他。” 恐怕就是在逃跑的路上,为了使人安心,鱼精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本以为是人类之间互相帮助的恩情,哪知,不过一天过去,这句话便成为了他的送命符。 还什么恩?反倒是催命。 寇冬听完,眉头也皱起来了。他沉默几秒,道:“的确不对。” 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是也绝不想害人。 二郎神还在盯着地上的人。她喃喃:“要是让我知道那家伙明天是什么身份……” 这句话里显然有未尽的意味,寇冬听出来了,扭头看了她一眼。 “也不能确定。”他说,“还是不要草率。” 这不同于旁的游戏,一步踏错就是死局。 “……” 二郎神沉默了会儿,说:“也对。” “况且,”她轻声说,“也不一定就会死呢。” “说不定还有生机。” 这一次,寇冬没有回答。事实上,两个人心里都十分清楚,不会再有什么生机了。 但凡有一点希望,男人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一晚,寇冬没有睡好,只躺在床上等着。等到午夜后,他猛地听见一声哀嚎响起,满含绝望。 他又紧紧闭上了眼。 叶言之趴在他的身侧,忽然伸出手来,盖住他的耳朵。 他如今身形小,手也小,两只手才能一同勉强盖住一只。 寇冬的身体又有些打哆嗦,说不出是因为敏感,还是因为旁的什么。他侧躺着,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动声。 叶言之板着脸,不容拒绝道:“不要想了。” 寇冬实在是无法不去想。他闭着眼,喃喃道:“崽,我觉得有点奇怪……” 小人:“嗯?” 寇冬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他措辞一会儿,才低声说:“我本来以为,神像和鬼应该是同一方的。” 可眼下看来,并不是。 这里的神明是独自出脱在上的,他既不在乎人,也不在乎鬼,他只想从中得到乐趣——就像系统所说的,这对于他而言,就是一场简单的游戏。 他们全都处在这游戏场里,是场上不得不相互厮杀的棋子。 “崽——” 寇冬翻了个身。他声音压的很低,问,“你觉得,这上头——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神?” NPC和玩家,都不过是他取乐的棋子? 叶言之看了眼旁边的系统框。系统安安静静,并没有跳出来提醒的迹象。 他沉默几秒,终于回答:“不会。” 寇冬:“你回答的太确定了。” 叶言之仍然说:“不会。” 他解释:“它有倾向,也有目的。” 这一句话说出后,原本毫无动静的系统猛然弹出了对话框,鲜红的大字在他面前提醒他: 【您已违规!】 【您已违规!!】 【您已违规!!!】 他无法再说出下面的话。 寇冬眼睛睁开了,茫然地望着他。即使被挡在了厚重的傩面下,叶言之仍然能想象他的神情——长睫微颤,睫毛下的浓黑瞳孔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神情。 他熟悉青年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哪怕如今挡住了,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而这个系统的倾向和目的—— 叶言之的手抚摩着狰狞的傩面,摇摇头,终究是将话音咽回了腹中。 他没有告诉青年,这个游戏所有的目标,全都在于你。 ——只在于你。 这个游戏场上,你才是至高无上的奖赏,是独一无二的神明。 * 游戏进入第三天,寇冬渐渐开始忍受不了傩面了。 他瞪着自己床上摆着的那张猪八戒傩面,额头突突跳,和自己崽说话的语气都带上了哀怨:“这要是现实,我都能被这东西捂出痘来。” 天天戴着,重都重死了。 况且,这个副本中人没了食欲,寇冬的乐趣瞬间消减了大半。 叶言之还能怎么样呢?只能安慰他,再忍忍,要不了多久就能结束—— 事实上这话纯粹就是唬人的。 寇冬磨磨蹭蹭把面具往脸上戴,低声嘟囔:“还不如用洗澡那招……” 叶言之:“……” 寇冬正洗着脸,又听见了外头传来的锣鼓吹打声。听这动静,又有新的人死了。 他把崽往自己肩头一放,正想踏出门,脚步却微微一滞。 叶言之也知道他为何停顿,就在这一阵锣鼓声外,他听到了新的动静。 同样是热热闹闹的锣鼓。 今天,下葬的有两个人。 寇冬喃喃道:“太巧了。” 的确,第一天死了一个人,便有一个人下葬;第二天死了两个人,下葬的便也是两个人。 那个鬼倒是例外。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联系,只是寇冬如今还不知道。 他想了会儿,最终横下了心,拿定主意就往外走。这一回,寇冬连犹豫都没有,熟门熟路跟上了送葬队伍。 在小路上走到一半,后头忽然有人小声喊他,“喂,喂!” 寇冬扭过头,发现凑过来的是二郎神。他有点意外,因为方才喊他的是熟悉的女声,“你的面具没变?” 二郎神说没变,“应该是又随机回我头上了。” 她望了眼寇冬,由衷说:“我一猜你就又来跟踪了,你可真是胆子大。” 大的不是一点半点啊。 寇冬说:“既然你来了,正好,我有个计划。” 二郎神扭头望着他,狐疑,“什么计划?” “……” 片刻后,听完了的二郎神两眼发直,目瞪口呆。 卧槽,这到底是什么人神共愤的计划!这难道不是在把NPC当猴耍?! 寇冬:“你就说干不干吧。” 二郎神:“……” 她犹豫了会儿,终于狠下心来,说:“干吧。” 不这么干,还能怎么着,总不能真等着哪一天晚上抽中自己啊。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跟在两拨人后头,尽量隐藏着自己的身形。他们没敢跟的太近,好在没有听到动静,那些人也没有回头。 等到了坟前,恰巧是两个相对的墓。两拨人停下脚步,开始各自挖坟。 寇冬藏在其中一方的后头,对着二郎神点点头。 对面的二郎神深吸一口气,终于从地上捡起了小石头,朝着寇冬那一拨人的方向砸去。 也不知她是手抖还是怎么着,那石头没砸中哪个村民,反而落寇冬身边了。 寇冬:“……” 神坑级队友。 二郎神也吓了一跳,幸好无人注意。她左右看看,又重新摸了块大块点的石头。 这一回砸的就准多了,稳稳地打中了其中一个村民的腿。 那村民愣了愣,下意识将眼睛抬起来,望着对面:“……” 对面只有同样在送葬的一群人。 与此同时,寇冬也悄无声息将手中石头丢了出去,砸中了对方中的一员。 被砸中的人猛然抬头,和对面人一下子看了个对眼。 双方面面相觑。 早在最初接触的时候,寇冬便发现,这群村民的脾气算不上好。 纵使他有满格好感度,还是差点儿被打,足以说明这到底是多丧心病狂的一群人。爱到深处还舍得打呢,别说是平常的邻居街坊。 村民盯着对面人。 “谁砸的,”他阴森森道,“你砸的?” 对面人更为莫名其妙。 “谁砸你——你砸我好吗?” 两个暴脾气一点就着,逐渐发展为大型群殴场面。 “谁动手的?他动手的?” “还要不要脸了,净说瞎话……” 双方一言不合就开打,寇冬啧啧感叹了几声,趁乱开始挖面前这座坟。他本以为挑动双方打起来得费点功夫,比如说他突然跳出去指责其中一方的人欺负他什么的…… 结果比他想象的更容易。 二郎神也趁乱摸了过来,瞧着很是无语,伸着脑袋看了看。 “不是——”他有点儿难以形容,“他们就这么打?” 寇冬乐见其成,“打呗。” 打的时候,他们才有时间干其它事。 两人躲在坟墓后头,靠着摸过来的一把铁锹开始挖坟,时不时伸出脑袋来观察下双方进度。叶言之抱着双臂当监工,给他们指点撬哪儿更容易,很快就将挖出来的棺材撬开了一个角。 出乎意料,里面并不是全空的,反而静静躺着一身衣服,还有一张男人相片。 相片上的男人就穿着这身衣裳,朝着镜头微微笑。 二郎神看过后,小声说:“很烂大街啊……” 她说的是实话。这坟墓的主人五官长得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普通。从眼到嘴,没有任何特色可言,甚至前一秒看过他,后一秒都记不起来这人到底长什么样。 寇冬倒是拿着这张照片眉头紧锁。二郎神说:“你看出什么了?” 寇冬想了想,说:“我好像见过……” “见过?” 二郎神诧异,“你在哪儿见过?应该是认错了吧,这人早死了。” 看坟上的草,都已经这么厚了。 这人长得实在太普通了,寇冬也无法确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不是他,沉吟半晌,终于还是先将照片塞进了袍子下头。 二郎神眼睁睁看着他撩袍子,也没说话。 倒是叶言之不高兴了,虽说袍子底下还有一层裤子,也让他隐隐有些不舒服,提醒:“你注意点。” 寇冬这才想起来,面前的二郎神是女孩子。他把衣服放下,抱歉道:“一时忘了。” 都怪这鬼衣服,把男女体型都挡了个完完全全,又看不见脸——猛地一眼,还真分不清男女。 二郎神说:“没事。” 她向前走着,忽的说:“你的腰真细。” 寇冬:“……???”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暧昧。 小人猛地耷拉下脸,脸颊也鼓起来,坐在寇冬肩头上瞪着二郎神。二郎神说完那一句,倒像是纯粹调笑,又扭转过脸,自如地冲他说:“不走?” 寇冬:“……走。” 他们沿着小路重新偷偷溜了回去,到了村头才分开。寇冬握着那张照片,心里却在想方才二郎神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不像是开玩笑。 ——但也不像是寻常口吻。 叶言之显然是被气着了,在寇冬肩膀上嘟嘟囔囔说二郎神不好,“一看就是别有用心。” 腰细关她什么事儿! 她又抱不着! 他愤愤地想,当初就不应该让她看见—— 寇冬原本还在思考,瞧见他这副模样反而笑了,说叶言之简直像是怕自己给他找个后妈。 叶言之:“……” 他刚刚那一腔火都被寇冬这句话给泼灭完了。 神特么后妈。 寇冬说:“你放心,就算你真有了后妈,我也肯定不会是后爸。” 叶言之心里头那根警惕的弦飞速绷起来了。 听这个语气…… 寇冬:“当然,她不行。” 性别都不对。 况且,他总有种感觉,对方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叶言之松了半口气,剩下半口还提着:别人也不行啊! 他拉着寇冬一缕头发,委婉地问他想找个什么样的。 这一点,寇冬倒是思考过,掰着手指给他数,“比我高,比我帅,要宽肩窄腰大长腿——” 小人听着,就低头看了眼自己。 他幽幽道:“其实光看比例,我也是长腿。” 这句话说出后,引发了寇冬的爆笑。寇冬笑的简直要扶膝盖,等直起身来,就满含怜爱地摸孩子头,“好好好,大长腿……” 叶言之:“……” 这活脱脱就是欠干。 他仔细想了想,心又往下沉。——不说旁的,光是比寇冬高这一点,他就做不到。 不行。 他得把别人都消灭在萌芽里! 叶言之抱着寇冬耳垂,心里头挺委屈,把自己的脑袋也靠上去。 “不找不行吗?” 等我长大,不行吗? 寇冬倒也无所谓。他从不觉着爱情是生活的必需品,光凭他一个人就足够过的风生水起,只是瞧见崽崽这样,他总是忍不住要逗他。 “真不想要后妈?” “……” 叶言之简直拼了,咬着牙点点头。 后妈就后妈吧,没有就成。 寇冬嘿嘿一笑,得寸进尺:“那叫声爸爸听听。” 叶言之:“……” 我真是惯的你了! “叫啊,”寇冬逗他,“不然,我给你找个后爸?” “……” 那也不行啊! 叶言之委屈死了,在叫与不叫之间来回挣扎,最后还是垂了眼,忍着羞耻,小声地喊了一句爸爸,喊完之后脸都红透了,把脸埋进了手臂里。 ——且再容你蹦跶最后几天。 寇冬被这一声甜的心肝颤,恨不能直接亲他一口,慈父情怀一下子奔腾如海。在这股情怀操纵下,他最终选择了把崽崽扔起来抛高高:“哎,真是爸爸的好儿子!” 被抛起来的叶言之手忙脚乱:“快放我下来!” 真是太不像话了! 我是你老攻!! 可惜这一句抗议,注定徒劳无功。这样有爱的亲子游戏,寇冬自然得多来几次。 等停下来时,叶言之头发散乱,说话简直是咬着牙的。他说:“寇冬——” 话音未落,叶言之忽然将身体支了起来,牢牢盯住了他背后的什么。 寇冬说:“怎么?” 说着,他扭过了头,瞧见了一个穿着白孝服、看起来刚刚从坟地那边回来的村民。那村民是寻常打扮寻常长相,正在门口拍打自己身上沾到的尘土。 叶言之的声音有点紧绷。他说:“这个人,很眼熟。” 寇冬盯着那张脸仔细地看,忽然也微微一颤。他将手伸向藏着的照片,掏出来 ,一寸一寸细细和眼前人比对—— 细眉细眼,无论到哪里都不出众的模样。若不是叶言之指出来,他甚至不会有所察觉。 可当带着比较的心再去看,事实便清晰地从这张相片上跃出,浮现在了他们眼前。 这个村民,与坟墓中的照片完全相同。 这分明就是一个人。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寇冬站在原地,难得发起了愣。 ——本来应该死去的人,如今怎么又站在了他们面前,重返了阳世间?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我太难了。 为了不让寇冬爬墙,我甚至管他喊了爸…… (默默掏出小本本记账) 第33章 傩面(六) 事情到此, 越发扑朔迷离。 寇冬打量着那村民,村民动作寻常,根本看不出任何不妥——光看表面, 他从头到脚,不过是个普通人。 只有手里头紧捏着的那张照片时刻提醒寇冬, 这绝不只是个普通人。 这其中, 一定存在着别的联系,只是他至今仍然未曾发现。 寇冬站在原地想了会儿。旋即, 他小声对叶言之说:“我觉得, 我们还得再去趟神庙。” 叶言之对此没有异议。 “有一个鬼也死了……”寇冬说, “我想看看,后面的灯会不会变。” 他还记得那些写着村民名字的油灯。 躲开村民们的耳目进去不是件容易事,好在街头有傩面和送葬回来的村民起了些争执, 闹得不可开交。在白日看守神庙的几个人也不免朝那处看了看,犹豫了会儿,拖着脚步暂时离开了。 寇冬趁此机会偷偷将大门推开了一道缝, 毫不犹豫钻了进去。 白日的神庙与晚上并不相同。如今那罩顶的红布已经被拽下,在这日光之下, 神像端坐于宝座之上, 面容威严。层层幡布后头,有袅袅白烟透出来, 将眼前景象遮挡的雾蒙蒙一片。 只是他绝非像寻常神那般慈眉善目,眉眼中反而透着冷酷的、不近人情的味道。寇冬从神像眼皮子底下过去,总觉得神像那经过描画的黑眼珠向下转了转,牢牢盯着他。 他并没搭理, 径直往后走,到了灯的面前, 伸手清点数量。 一,三,五…… 还没等他数完,叶言之已经平静地报出数量,“一百五十七个。” 他的速度远比寇冬要快。 寇冬顿了顿。 “上次我们来时,还是一百五十八个。” 鬼死了,灯也就不在了。 叶言之没有说话。 寇冬沉默了会儿,给出一个让他自己也头皮隐隐发麻的猜想:“隐藏在傩面里的鬼……其实全都是死了的村民?” 这想法,着实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寇冬不是很喜欢把人和鬼放在一起联想。他伸手翻着那些灯,心沉沉地往下坠。 白雾缥缈,鼻间满是檀香的气息。 叶言之说:“该出去了。” 寇冬点点头,从后头向前门绕去。可还不等他靠近门口,便忽然听到了人声——方才看守神庙的村民竟然已经去而复返,重新站在了门前,把守住了门口。 其中一人将头贴近门,狐疑地向里头看了看。 “……” 寇冬的脚步猛然一停,将自己隐藏在了角落的阴暗里。 “完了,”他低声说,“出不去了……” 他并不想和这些村民当面撞上。这些人逮住他擅闯神庙,究竟会做出什么,谁也无法保证。 但绝不会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神像的神情却变得愉悦起来,唇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寇冬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心想你笑个鬼。 个神经病。 “没事,”叶言之沉稳道,“白天进入神庙还有人看守,应该不会触发什么。——不出意料的话,触发条件是在晚上。” 到了晚间,神像便会活过来,抓住擅闯神庙的人。 寇冬已经在这儿损失了一个纸人,闻言有些犹豫,“那咱们先在里头待着?” 叶言之肯定了他的想法,“先在里面待着。” 他比寇冬更明白这些潜在的规则。 反正被锁在了里面,寇冬索性大大方方将整个神庙又逛了一遍。借着这时的日光,他仔细查看庙中那些绘着画的墙壁与柱子。 画的像是神仙宴,神仙们骑马牵牛,各显神通,朝着缥缈的上天庭而去。寇冬在其中看到了张熟悉的脸,钟馗,土地,二郎神……他们都长着傩面上所画的脸,脚下踩踏着云朵。 他终于知道那些傩面的图案究竟是从何而来,原来便是誊抄的这壁画。 寇冬一面走一面看。在神庙的最里面还立着那面墙,壁画上画的是天女散花的场景,天女脚尖立起,姿态舒美,行动处如同一只高傲的鹤。 寇冬的脚步停住了。 他狐疑地盯着眼前画,又看了眼其它的——这幅的主题,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看到一半,叶言之忽然倾下身,伸手去抚摸面前这面墙。 寇冬说:“怎么?” 小人将手按在画上,随即皱着眉头说:“这面墙不平。” “……?” 寇冬回过味来了。他也将手按在墙面上,感觉到手下有轻微的凹凸起伏,并不明显,但也不像是寻常画笔的笔触所致。 更像是壁画后头藏着什么。 寇冬扭过头,和他的崽对视一眼。 “拆?” 叶言之颔首。 “拆。” 寇冬开始摸索墙壁边缘。摸到接近地面的地方时,他发现了接口。 他用了些力气,将接口一点点揭开,动作小心,不让手上发出太大声响。 随着轻微的“刺啦”一声,这幅壁画被他彻底撕下,后面的东西也一下子映入了寇冬的眼。 “……” 寇冬猛然倒吸了一口气,向后退了一步。 出乎意料,那仍然是一幅画。画上祥云缭绕、仙兽在侧,身居正中的神明面容清晰,唇角带笑,单手执花,从眉目中透出慈悲宁和的味道。 他漆黑的眼里,倒映出向他下拜的芸芸众生,似悲似悯。比起如今被供奉在台上的神像,他更像是真正的、眷顾世间的神明。 可真正让寇冬吃惊的并不是这个。 他瞪着画像上的那张脸,又情不自禁伸手摸着自己的脸,喃喃道:“……我?” 画中的神,分明就是寇冬自己! 与此同时,他的眼前猛地一昏,庙里的白雾飘飘渺渺弥漫而来,将他的视线挡了大半。 他听到众人的呼声。 “神,求求您……” “求求您庇佑您的子民……” 他听到自己端然询问。 “你们所求何物?” 人群之中有人膝行几步,朝他磕头,正是村长。他比寇冬如今见着时要苍老许多,一次次将额头重重撞在地上。 “求您庇佑——” 他最终抬起磕的血淋漓的头。 “我们想要永恒的生命。” …… “永恒的生命!” “永恒的生命!!” 寇冬茫茫然,竟然也觉得自己便是这被祈求的神明。他在神座上听着众人山呼海啸般的恳求声,竟也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后才喃喃吐出一个字,“不……” 地上的村长脸色变了。 “您说什么?” 寇冬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生死有常——” 这句话说出口,原本跪着的村民都停止了动作。他们缓慢地把脸抬起来,那抬起的哪里是人脸——一张张青面獠牙、狰狞丑恶,分明是鬼面! “无法庇佑我们的神明,”他们嘶嘶道,“无法庇佑我们的神明……” 他们朝着寇冬涌来。无数只手推着他,砸着他,像是要把他推入无间地狱。寇冬渐渐无法呼吸,目光所及,都是失了心智的村民,脸上写满刻骨的恨意与妒意。 他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低下头才知道,是自己的脚。 他原来是座神像。 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有谁对他说:“走!” 话音刚落,便有一只手骤然穿透白雾进入这图景之中,手心伸向他。寇冬下意识觉得,这人对自己是毫无恶意的。 他不假思索,将手牢牢搭在上面,被那人紧紧拽住,一把将寇冬拉了出来。寇冬睁开眼,对上了小人皱着眉头的脸,叶言之看起来咬牙切齿,说:“不择手段……” 寇冬眨眨眼,神色还有些恍惚,全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香有问题。”叶言之简略道,“他把你拖进了他的梦境。” 寇冬有些怔松,喃喃道:“那是梦境?” 他看着眼前的壁画。画里的他,就与方才的他全然相同。 万民敬仰,众人朝拜。 叶言之两只手抱着他的脸,不容置疑道:“是梦境。就算是这个世界发生过的现实,那也不是真的你,不要中了他的计。” 说着,小人又瞪了神像一眼。 “我早就知道,这也不是个好东西。” 无故被骂的神像:“……” 巨冤。 骂完神像,叶言之待寇冬缓过神来,才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寇冬把梦里所见描述与他。叶言之听完,若有所思。 寇冬问:“这个神会怎样?” 叶言之神色冷峻了些,犹豫地看看寇冬,终于还是说出了实话,“会死。” 寇冬讶异。 “怎么会!”他说,“神明——” “神明永不会死,”叶言之截断了他的话头,淡淡道,“你是想这么说吗。” 青年点头。 “那是假的。”叶言之道,“神明既然为神明,便全靠信仰支撑。若是哪一天,他不再是信众的信仰,自然要这个神也没有作用了。” 他顿了顿,神情又变得讽刺起来,“那些村民大概不知道,才心生嫉妒吧。” 凡人都要历经生死,神却不用。他们日日供奉着不老不死的神,心中怎能不生出妒忌? 因此也想央求神明,同样赐予他们不老不死的生命。 然而神无法做到。于是他们摧毁了神像,以为这不过是给神的一些教训——谁知,他们竟是杀了神。 真正庇佑他们的神明离开了,接替的,便是眼前这位邪神。自此,村落成了他的游戏场,人和村民都不得不沦落成为他棋盘中的棋子。 可寇冬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既然这样,”他低声道,“他为什么还想让我看见这些呢?” 这个问题,叶言之也无法回答,因而沉默。 寇冬仰着头看了看神像,竟然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一点悲伤。 他漆黑的眼睛垂下来,像是在直直地看着寇冬,长久地、满怀悲戚地凝视着他。 * 门外把守的村民走后,寇冬终于得以打开庙门,偷偷溜了出去。八点即将到来,椅子上还没用一个傩面。 寇冬坐在了第一个。他等了会儿,瞧见二郎神的身影从路那边浮现,紧接着坐在了他的身畔。 “今天人少。”二郎神淡淡说,看了看右面,“其他人还没来?” 寇冬张口想说对,忽然轻轻吸了吸鼻子。几秒钟后,他在面具后微微笑起来,回答:“你今天来的早。” 二郎神小声说:“在那边村民家呢……唉,他们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 寇冬不动声色。 “所以吵起来了?” “你看到了?”二郎神似乎有些赧然,“这些人就是脾气不太好,我就进去坐会儿他们也不愿意……” 她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这些村民到底有多不讲礼貌,寇冬的傩面朝向她,似是在专注地听着。 过会儿,零零散散有傩面前来了。 今天只有九把椅子上坐了傩面。人越来越少,连二郎神也有些心焦。 叶言之说:“这个数目倒是对的。” 昨天还有十一个,在第一轮指认中死了一个人,第二轮指认中死了一个鬼。 这么说来,第一天一定是有谁出了问题。 寇冬:“这么说,只能是坟地的那个了。” 毕竟,他们当初没有亲自去验证人是不是真的不在了。可看着当时的动静,只怕不死也要重伤——但现场的傩面全都脚步如常,并没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叶言之伸出手,摩挲着青年的脸颊,慢慢吐出自己的猜想,“会不会他死后,并没有退出游戏,而是直接化为了鬼?” 有道理。 寇冬微微点头。 如此说来,真正让人或者鬼彻底从这场指认游戏中消失的办法只有一个。 就是在晚上的指认中输掉。 “得严阵以待了——”他眯起眼,低声道,“看看今晚怎样吧。” 这一晚,主持指认的仍旧是神像。被寇冬占过那一回便宜后,白傩面便再也不来了,看样子是打算从源头堵死这个bug。 寇冬对此还有点遗憾,逗白傩面其实还挺有意思。 但现场的傩面显然都无法觉得有意思。 第一轮指认抽中的是四号杨任,指认的是七号牛精。 他指认对方是人,而掀开面具后,七号也确确实实是个人。 牛精傩面下是个中年女人,脸色惨白,眼泪默默地往下流。但没什么人可以帮她,四号的脚步在她身边转了转,也没有半点心虚的样子,甚至还透露出喜悦的意味。 寇冬一看就看出了问题。如果是人指认了人,显然不会是这个反应。 只有一个结论,四号杨任是个鬼。 这让寇冬有些意外。他在心中刷新了一下认知——在签筒里,鬼也是可能被抽到的。 叶言之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小声道:“这样看来,鬼和人的情况一样,他们要指认出正确的人。” 为了获取人的信任,所有鬼都在伪装人。在游戏公平性的前提下,鬼显然不知道自己的同伴有哪些,只能根据白天的接触指认谁是人。 如果不小心指认了伪装的太好的鬼,自己同样会被当场烧死。 寇冬点点头,继续看着。 第二轮,抽签抽中的是灶神,指认的是判官。 判官站起身来,却是哆哆嗦嗦的。寇冬紧盯着他看,发现他口中始终喃喃着什么,像是不可置信。 倒是叶言之看着他的衣角,道:“他是昨天的笑和尚。” 寇冬一愣,问:“你怎么知道?” 他今天没见过判官,偶尔在路上撞见,对方也是紧闭着嘴一言不发,显然是不想暴露身份。 叶言之说:“他的衣服上,沾上了点别的东西。” 寇冬听完,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判官的衣袍背面,有一个小小的泥印子——像是谁的手指沾了泥,按上去的。 几乎是看见的第一眼,寇冬便想起了昨天被笑和尚指认的鱼精。 他在地上趴了那么久,始终在笑和尚身后,很轻易便能在当时欣喜若狂的笑和尚身上留下印子。 叶言之轻声道:“傩面换了,但衣服并没有换。” 笑和尚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暴露了身份。 寇冬将目光移向了站着的灶神,不知想到了什么,说:“灶神指认他时……没有半点犹豫。” 他根本不曾在几个傩面之间踌躇。 若是没有纠葛的陌生人,起码应当展现出些犹豫。可寇冬看着灶神,却觉得他身上更多的是快意——像是巴不得立刻将眼前这个人送入地狱。 叶言之的声音有些冷。他说:“有两个解释。第一,今天的灶神是昨天的鱼精的好友,鱼精在笑和尚身上留下了印记,让他即使换了傩面也能被找到,灶神要为好友报仇,所以选择指认他。” 寇冬:“应该不会有组队玩家。” 猜测身份的游戏,团体合作显然不利于游戏的公平性。 叶言之平静地说:“那就是第二种了。” 他也看向灶神,淡淡道:“他自己——就是昨天的鱼精。” 寇冬微微打了个哆嗦。 被选择的笑和尚走到场中,已然忍不住瘫了下来。 “不,不——”他颠三倒四的说,“你别选我——” 这个声音一出,寇冬便确认了。这就是昨天害了恩人的笑和尚。 他瞥了眼旁边的二郎神,二郎神淡然坐着,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出什么。 对面的灶神没有回答。他只是迈着步子,走到笑和尚面前,牢牢地按着他的头。 笑和尚声音里带了惊恐的哭腔。 “别选我——不是我!” “——是你。” 灶神畅快地说,手上用的力气更大,“是你!” 这个声音让现场微微躁动起来,不少人都听出来了,这是鱼精。 昨天被指认成功,应当在半夜就死去的鱼精。 他怎么又回到了游戏里? 笑和尚也听出来了。他的身体猛地一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不,不会……” 灶神,不,是死去的鱼精哈哈哈地笑起来。他使劲儿拧着笑和尚的脑袋,向着神像说:“他是人!他是人!” 神像淡然看着眼前这一幕,没有任何反应。 鱼精一把把笑和尚的傩面取了下来,傩面后头的男人长了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时让人想起老鼠。只是这一次,他猛然发出了一声哀嚎,眼泪糊了满脸。 “别杀我,”他哆嗦着说,“别杀我……” 没人怜惜他,昨天鱼精被指认的那一幕,在场傩面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寇冬忽然向二郎神转过头去。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你昨天,不是也希望鱼精反击?” 二郎神望着场中这一幕,声音里头带了点笑意。 “是啊,”她低声说,“这样才有意思。” 两轮指认完成后,傩面们散了场。笑和尚和被指认的牛精还坐在地上,谁也没有逃过一劫的幸运感。 他们都听见了昨天晚上的那一声哀嚎,深知在夜晚,同样的厄运便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鱼精和杨任都在一旁站着。他们虎视眈眈,像是在等深夜。 寇冬也从座位上站起来,心里却仍然觉得有些不对。 他低声和他的崽讨论:“死去的人,还能重新回到这个游戏。——可是怎么回?看鱼精的架势,好像是以鬼的身份回。” 叶言之肯定了他的答案,“一定是鬼。” 不然,鱼精不会也留在那里。待会儿可是鬼吃人的现场版,他若也是个人,可能也会有危险。 寇冬:“那就不对了。——人数不对。” 依照这个说法,十二张椅子应当只有一张空着,就是真的被烧了个干干净净的鬼。可现在,椅子上空了三个。 他们沿着小路慢慢向前走,一面走一面低声捋着逻辑,忽然看见前头有一扇门打开,里头的小孩泼了一盆水出来,又重新钻了回去。 寇冬顺口说:“谁家小孩。” 说出后,他猛地身上一寒,想起了什么。 在村民第一次下葬的时候,他也是见着了死者家的孩子。那时,他只觉得这孩子有点眼熟。 可当今天的事再发生后,联想起指认,寇冬便想起他在哪里见过了。 ——那孩子的眉眼,和第一天被指认了的鬼,几乎一模一样…… 这个想法让寇冬猛然停住了脚步。 叶言之问:“怎么?” 寇冬沉默了会儿,半天才道:“我们的想法,可能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叶言之皱起眉。 “比如?” “比如,”寇冬舔舔嘴唇,“我之前一直以为,这些村民是找人替他们去死。——可如果,在第一个神明死亡之后,他们便已经被新的神杀死了呢?” 叶言之一愣。 “你的意思是——” “所以他们都是鬼,”寇冬低声说,“你知道捉迷藏吗?” 捉迷藏中,被选中的鬼只有拼命找到下一个人来接替自己,才能变回人的身份。 与此相同,十二个傩面里隐藏着的鬼,只有在游戏里成功吃掉人,才能做回他的村民。 因此,那些村民在埋葬人的时候才会如此开心。 他们当然会喜悦。 埋下去的不过是衣服,而他们的家人,在吃掉了无辜的异乡人后,便再也不用日日带着傩面穿着白袍游荡了。 他们能重新做回人。 寇冬闭了闭眼,大步上前,猛然敲响了第一次做丧事的人家的家门。 门里头传来男人的说话声。 “谁啊?” 寇冬没有作声。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后,他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那张脸——正是第一天当着他们面吃掉了玩家的脸。 是第一天的秦僮。 作者有话要说: 再捋一下逻辑: 村民们想要永生不小心杀了寇冬——npc为寇冬报仇把所有人变成鬼——鬼只有在游戏里成功吃掉人才能重新变成村民,但是已经不是人了。 第34章 傩面(七) 男人看见了门前的寇冬, 表情猛然一变,伸手便要关门。 就这一秒的功夫,寇冬将一条腿别进了门里, 硬生生将门撬出一道缝来。男人试了几回也没能将门关上,干脆扔下这门, 拔腿就往屋里走。 寇冬拽住了他的手臂, “你跑什么?” 男人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声音冷硬, 道:“你走吧。我们不会和外乡人说话。” 听到这个说词, 寇冬反而微微笑了起来。 “是不会吗?” 他手上用的力气更大, 不让男人挣脱。 “还是不敢?” “……” 秦僮沉默了下,终于扭转过头。他的面容白皙,模样温和, 如今看来,不过是一个普通男人,和当时揭下面具后青面獠牙的恶煞模样全然不同。他瞪着寇冬, 目光像是恨不能将他撕碎。 “你想问什么?” 寇冬说:“你知道的所有。” 房里有小孩跑出来,扒着门边喊了一句爸爸, 看向寇冬时, 又怯生生地往后缩了缩,小声说:“是猪八戒……” 说的是寇冬的傩面。 男人瞧见孩子, 脸色也登时一变,将他往屋里赶。 “回去玩去,”他催促那男孩,“大人说话, 就不要乱插嘴了。” 小孩还想多看会儿猪八戒,恋恋不舍地盯着寇冬。男人在他背上连拍了几下, 才算起了作用,将孩子哄了回去。 他将头扭转回来,发现寇冬正盯着孩子进去的背影。 “他也是?” 秦僮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微微苦笑,“是啊。” 他声音极轻。 “他妈妈喂他的。——他不知道,一直以为那一段是梦。” 寇冬喉头猛然有些犯恶心。 看起来一派天真无邪的孩子,其实也曾经吃过同类的血肉——这个事实,着实不能让人觉得美好。 “从哪儿开始说起?”秦僮低声道,“来,我们去那边,不会被他听到……” 他的瞳孔幽深,轻轻叹出一口气。 “是时候该将这罪孽挖出来了。” * 他不知道第一个神明是在何时出现的。 但从秦僮出生时的记忆里,便已经存在那样一位神明,慈眉善目,祥云环绕,独自端坐在神庙的神座上。刚刚降世的孩子都要抱去神明面前,求他给予庇佑,神明将自己的手抚过孩子的额头,把神的恩泽广洒于芸芸众生。 在他的庇佑下,百年来,山海村始终人丁兴旺。神庙中香火从未断绝,每一年,百姓都会举办盛大的傩戏,傩面们唱歌跳舞,奉着贡品,共同献给保佑他们平安的神。 秦僮幼年常常去看这样的傩戏。 那时的傩面下都是人,人们欢笑着,跳着,围绕着这一年的丰收纵声高歌。 他们常常到神明面前祈愿。生病的祈祷早日康复,新婚的祈祷早生贵子,家中有老人的祈祷平平安安,有幼子的祈祷成长顺遂——就算是再无心无情的人,也会向神明祈祷,愿自己家财万贯、箱藏千金。 神答应他们的请求,赐予他们所期望的好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香火愈发旺盛。村民为他铸了新神像,供奉的愈发勤谨。 “直到那一年,”秦僮低声说,目光沉沉落在空中一点,似在回忆,“那一年……毫无预兆的,他给我们托了梦。” 梦里地动山摇,村镇陷落,民不聊生。 山海村从上到下,无一个活口。 梦境醒后,村民都知晓了这是神给他们的提醒,因此再不敢睡。在三更,所有人都跑出了家门,共同聚集在村附近唯一的一片空地上。 “是真的吗?” “谁又能知道,但总不能回去——” 天色熹微,又有人产生了回去的念头。他们种的庄稼,家中攒的一些钱,养的牛羊猪……都还在那里。 村长却将人拦住,只说:“要听神明的话。” 他年纪大,说话也公正,在村里很有威信力。想回去的人梗着脖子不服气,却也不敢和他争,正想着偷偷往回跑,便听见有孩子一声惊呼:“你看——” 梦境中的预兆成了真。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张开了狰狞大口,肆意吞噬着房屋牲畜。天摇地动,村民甚至连站也站不稳,耳旁全是房屋倒下时发出的轰隆巨响。 多亏神明的提醒,山海村的人活了下来。 他们在空地上待了一天,待回去时,皆是哭天抢地的声音。 房子没了,牲畜没了,值钱的东西也没了。 好在人还在,已经足以让人庆幸。 有人提议去看看神庙,老村长带着众人一同前去,却看见这一片荒芜之中,唯有神庙高大威严、屹立不倒。其中的神像仍旧面目端庄,单手执花,根本不曾受到半点损害。 村民们松了一口气。 可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们滋生出了别的念头。 ——神在这样的灾难之中,不用避难,仍然安然无事。 为什么他们却要东躲西藏、抛家弃业? 要是他们也能像神明一样永生就好了。 要是他们也能永生…… 最开始,只是一个人这样想。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有了相同的念头。他们曾经向神祈求过许多,他们要了健康、要了爱情、要了子嗣、要了富贵…… 他们如今安居乐业,在这土地上娶妻生子,并无别的祈求。 ——那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向神明祈求永生? 他们也想成为神那样强大的人。 叶言之听到这里,发出了一声毫不留情的嗤笑。秦僮也苦笑起来,摇着头,喃喃道:“……现在想想,那时真是疯了。” 那陷落的一幕激起了人心深处的求生欲,他们甚至抛却了理智,疯狂地向神祈求赐予他们永生。 神当然无法给予。事实上,他自己也并非是不坏不死之身。 但愤怒的百姓不听他的解释。他们向神索要了这么多年,从来不曾听到过拒绝——如今这一句拒绝,他们也绝不能接受。 群情激奋之下,百姓推倒了神像,泯灭了信仰。对死亡的恐惧被全然发泄在神像上,他们拳打脚踢,在回过神来时,神像已然被砍为了碎片。 那时村民以为,只需要再将神像铸好,便无事了。 毕竟他们只是一时愤恨,他们还需要神来保佑一方平安。 “可是没有。”秦僮说,“他回不来了……无论我们铸了多少神像,怎么跪他、求他,他都没有再回来。” “山海村没了神明庇佑,很快便开始走下坡路。原来那么多人的村子,后来就剩下了一百多个。” “之后,”秦僮的声线猛地紧绷起来,“他——就出现了。” 寇冬知道,这个他,说的是如今被供奉在神庙里的邪神。 “他说,他有办法帮助我们永生。”秦僮的牙齿打起颤,咬的咯吱咯吱作响,费劲儿地将每个字从嘴里吐出来,“我们信了。” 在原本存在的神消失之后,百姓才懂得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无处再去祈求,也无人保佑他们平安,没了福运,每家每户都是霉运当头,土地荒芜,粮食收成一年不如一年。 山海村太需要一个新神明了。 “我们帮他打了神像,”秦僮哆嗦的更厉害了,像是想起了当时的画面,“在神像铸成的那一天,他,他——” 他猛然咬了下自己的舌头,终于艰涩地将那句话吐出来,“他虐杀了全村人。” 新的神明屠了村。 后面的剧情,寇冬已经悉数知晓。新神明所谓的永生方法,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成为了鬼的村民不得不进入他的游戏,在游戏中成功吃掉人的鬼才能再度化为村民。重新化为村民后,他们的确无法活,也无法死,在这一点上,邪神并没有欺骗他们。 “这叫什么永生!”秦僮把脸猛然埋进手里,从头到脚都在抖,“这叫什么永生……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记得我是怎么吃人的……我做梦都是他来找我。” “我的孩子,他才多大?从那场游戏里出来时说了整整一年的他害怕……他永远都长不大了。他还吃了人,他之后要怎么活?我又要怎么和他说?” “……不能活了。” “这样,还不如死了。” 可他们连死也不能,日渐一日地在这里苟且着生存,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被称为什么。 寇冬沉默半晌,问:“所以,你们不会和外乡人搭话?” “对。”秦僮痛苦地大力揉着自己的脸,“也是因为,神明不允许我们和他们说话。” 那些傩面里,不知哪一个,便是这村中人的血脉至亲。 如今那些血脉至亲,全都是青面獠牙的鬼。必须在这里吃掉无辜的外乡人,才能重新回到他们身边。 这事既荒诞又残忍,秦僮至今想来,仍觉得这像是一场噩梦。 好像一觉醒来,他们还能在神庙中看到端坐于上、执花轻笑的神。 他将头彻底垂了下去。 寇冬想了想,问了他一个问题。 “除了神庙,你们村中还有没有人点了檀香?” 秦僮摇摇头,低声道:“那是专供他使用的。——我们都怕他。” 自然不会有人在家中用檀香。 寇冬的神情像是若有所思,几分钟后才道:“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秦僮苦笑,“你已经都知道了。” 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是这些,”寇冬道,“——在旧神还在的时候,你们有没有人见过新神?” 这个问题,让叶言之也把抱着的手臂放了下去,牢牢盯着秦僮的眼睛。 秦僮有些出神。他缓慢地搜索着自己的回忆,迟疑了会儿,终于摇了摇头。 “不。” 他回答。 “我们——从未见过。” 从秦僮的家里出去后,寇冬出了一会儿神。 叶言之说:“这其实是个好消息。” 的确,如今知晓了鬼到底从何而来,他们猜出队伍中到底有几个鬼也就不难了。只需要排查下村中人口,再和那灯上的数目相对应,还没能化成村民的自然就是这次游戏里的鬼。 寇冬:“对。可我总觉得,不能就这么走。” 叶言之说:“不走?” 他重新端起手臂,模样看起来老大不高兴,冷冷道:“难不成还救他们?他们就是自找的。” 他对这些村民没有半点好感,在知道这段往事后便愈发厌恶,“没有良心。” 寇冬脚步有点儿踌躇,过了几分钟才回答:“对。可是,神也有错。” 他眼前恍然又出现在庙中看见的那一幕。万众拜服,信众芸芸。 叶言之像是马上就能发火。 “他有什么错?——他半点错都没有!” 寇冬不说话了,就把他捧在手上,笑吟吟地看着他。小人逐渐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不自在了,青年那眼神好像穿透了傩面,把他看的几乎融化。 他瓮声瓮气地说:“干什么?” “我崽会安慰爸爸了,”寇冬欣慰地说,“我好感动啊。” 叶言之:“……” 悔不该问这一句。 “没事的,”寇冬抚摸他的头,“我不会难过。崽不是说了吗,那是游戏自动虚拟出来的剧情,不是真实的我经历的。” 叶言之半晌没说话,过一会儿才闷声说:“那也不行啊。” 不管是虚拟还是现实,让寇冬经历这么一段,就是让他极其不爽。他半点也不想管这些所谓的村民,恨不能对方永远都被困死在这鬼村里。 寇冬教育他:“崽,别太偏激。你不觉得你现在心态有点像NPC了吗?” 叶言之知道他这句话说的无心,但还是忍不住绷紧了神经,问:“像的话怎么样?” 寇冬猛然把他捧起来,亲了一大口。小人这会儿太小,他一亲就是整张脸,亲完后叶言之都懵了,两手呆呆的不知放哪边好。 “像的话也可爱,”寇老父亲慈爱地说,又忍不住骄傲,“哎,我儿子心疼我……” 叶言之难得对儿子这个称呼没有反应,还沉浸在刚刚突如其来的亲亲里,腿一软,直接晕头晕脑跌坐在了寇冬手心。 虽然隔着傩面,更像是硬邦邦的面具磕了他的脸一下,但是,但是—— 他手按着自己的嘴唇,心跳的像只疯兔子。 四舍五入,就是亲上了! 叶言之心里的小人开始疯狂跑圈。 寇冬对他过于激烈的心理活动浑然不知,只当崽是一时间没站稳,丝毫不晓得他是因为过分激动才腿软的。他把小人捧好了,碰碰叶言之的脸颊,“小心点,别摔下去。” 叶言之手指还按着嘴唇,眼中满含温存。倘若他这会儿是成人模样,几乎都要把青年含化了。 寇冬看着他这动作,突然说:“你是我的奶茶。” 沉浸在亲亲里的叶言之茫然地把头抬起来了:“???” 没有过娱乐的他不是很懂这个梗。 寇冬:“这样,我就可以把你捧在手心了。” 说完后,他笑了个东倒西歪,又摸摸小人的头,“这么说,你连起来,可以绕地球一圈……哈哈哈哈哈!” 粉色泡泡突然被打了个粉碎的小人:“……” 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心想刚刚心动的自己简直是个白痴。 很明显,寇冬是不需要这些怜爱的。 ——对待青年,直接干才是最省事也最有效的办法。 干到他哭着喊爸爸…… 他逐渐开始畅想。 寇冬笑完之后,艰难地把话题扯了回来,“说真的,神也不算特别无辜。他总是答应他们的请求,已经把他们惯坏了。” 这就像是熊孩子犯了弥天大错,孩子本身当然有错,可家长难道没错吗? 也有。 寇冬知道,自己并不是游戏中的这个神明。事实上,这个神明之前可能根本不存在具体形象,是在他进入之后,游戏才自动把重要的剧情NPC换成了他的脸,为的就是让NPC好感度满格这件事变得更为合理,也更能为规则所接受。 但许是因为他在庙中亲眼看过了那一幕,他竟然感同身受。 他总得做点什么。 他从角落重新拿起了泥。小人皱着眉头问他:“你又干什么?我不要。” 成熟男人不需要泥人。 寇冬说:“不是给你的。” 他把手里泥团给搓圆了,捏好后,绑在了一根绳子上。绳子缠在细细长长的木棍上,愣是被他做成了个鱼竿。 活灵活现的泥人就是鱼饵。 叶言之更不明白了。这是做什么? “还没看出来吗?” 寇冬煞有介事地说,把鱼竿提起来,“——我准备去钓孩子。” “……” 不是他说,但青年这个架势,真的很像拐卖儿童…… 寇冬开始挨家挨户转悠。 听见个里头有小孩动静的,他就把鱼饵扔过人家墙头,慢慢往门口拖。村里的小孩平日里玩具本就少,也不见陌生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相同的场景,早已觉得乏味。 况且他们如今不算是人,父母看得也不紧,不一会儿,果真有小孩儿上了钩,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头探脑。 门一开,怪叔叔就站在门前冲他们招手。 “来啊,”他轻声说,“来,哥哥带你们出去玩……” 叶言之:“……” 更像了。 他想报警。 孩子犹豫了几分钟,看看寇冬手里的泥人,又看了看寇冬。今日寇冬戴的傩面是猪八戒,这个形象,村里的孩子都认识;再加上好感度buff,想不喜欢他都不行。 因此踌躇再三,居然真的迈出步子来,小声问:“你带我出去?” 寇冬牵着他的手,说:“对呀,哥哥带你们去玩捉迷藏。” 大家都喜欢捉迷藏。小孩听了,也不由得有些雀跃。 寇冬忽然把手一松,模样有些泄气。孩子忙把他的手拉紧,仰着脸问他:“怎么了?” 真是绝了,叶言之心想,这NPC居然还关心拐卖贩子。 寇冬不说话,只是摇头。小孩再三追问,他才道:“人太少了。” 这话说的相当有道理。人这么少,捉迷藏怎么玩的起来? 小孩一点就通,忙安慰他:“没事,我再给你找几个来!” 他叫孩子,比寇冬叫孩子要容易的多。没一会儿,寇冬身边围上了一群孩子,嚷嚷着要玩捉迷藏。 寇冬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把他们往街角带,“你们先藏着……” 小孩都眼巴巴看他。 “我先捉你们,”寇冬说,忽而微微一笑,“待会儿,还会有新伙伴参与这个游戏。哪个小朋友先找到,我便奖励给他这个泥人。” 他的语音意味深长。 “——大家,可要好好地找啊。” 半夜三更,这街上悄无声息。只有一轮血色的月亮高高挂在天空,从上而下洒出的,都是一片朦胧而奇异的光。 几轮游戏过后,街角有了动静。寇冬看到了今晚指认成功出来享用食物的两个鬼,他们还戴着傩面,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 虽然每天早上的傩面变了,房间却不曾变换。为避免玩家通过居住地点猜测出其他玩家身份,每位傩面的住址都无法被其他人看见。 只有夜间觅食的鬼,才能走上正确的路。 寇冬在墙后,看着他们朝那黑暗中的一处走去。他忽的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孩子,低声道:“来了。” 小孩也探出头,努力看是什么。 他们瞧见了两个傩面。 “是那两个叔叔?” “对。”寇冬低声道,“现在,他们藏起来了——” “乖,去把他们找出来吧。” 听从他话的孩子们高高兴兴冲着那一处涌去。他们不是傩面,也不受这条规则控制,轻而易举便跟着鬼进入了房间。 事情发展到现在,叶言之也明白寇冬是要做什么了。他道:“他们两个该感谢你。” 鬼绝不会当着自己孩子的面吃人。本该在今晚消失的两个玩家,算是保住了命。 寇冬却摇摇头,低声道:“就一个。” 叶言之一愣,进而也恍然——当然只能救下一个。 变成鬼的村民会顾忌自己的孩子,被笑和尚害死的鱼精却是不会顾忌的。他本就是从外面进来的玩家,被笑和尚恩将仇报害死在了游戏里,又哪儿会因为有NPC闯入就放弃报仇? 想通这一点,他又猛然看向寇冬。 寇冬说对那些孩子说的,是他们。 而不是他。 他指给了这群孩子两道门。一道门后头,是会停下来的村民化作的鬼;另一道门的后头,是切切实实的血案现场。 ——会让孩子想起那些噩梦的现场。 亲眼看见,他们便会知道,这并不是什么梦。 这是真相。 寇冬把村民精心在孩子面前维系的那层假面撕破了。 远处骤的传来一声惨叫,孩童的惊叫啼哭声随之响起,彻底撕破了这宁静。 寇冬微微靠着墙,他伸展开两条腿,旋即将手掌覆上了叶言之的耳朵。 “乖崽,不要听——” 这月色下,他的侧脸冷静的近乎残酷。 “——他们总要为这份罪恶,付出点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亲上了!亲上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虽然心里头动不动就是干但实际上亲一口都激动的心肝颤的攻。 当然,哭着喊爸爸还是要的。 —— 再捋一下逻辑: 目前的指认:鬼指认人指认正确,可以在夜晚到他屋里吃了他;指认不正确,就会现场被烧死。 人指认鬼指认正确,鬼会被现场烧死;指认不正确,就会被鬼吃掉。 人指认人指认正确,被指认的人夜晚会被第一个进来的鬼吃掉。 规则大概就是这样,简单来说就是指认正确对方死,指认不正确自己死。 这一晚有两个人被鬼指认,而且都指认正确。所以会有鬼晚上来吃掉他们。 寇冬救了那个无辜的,被吃的是笑和尚。 第35章 傩面(八) 他们在这迷雾之中等了等。片刻后, 雾后出现了踉跄仓皇的人影。 那人并没有戴傩面,寇冬因此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今晚被指认的牛精。牛精是个中年女人,这会儿腿像是受了伤, 一瘸一拐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在看清寇冬的白袍后, 猛地站住了脚步。 她的呼吸还没平息下来, 剧烈地喘着气,警惕地望着寇冬。 寇冬冲她举起手, 表示自己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女人打量了他半天, 见他当真没有过来, 便迈着步子向街道尽头走去。虽然腿脚不太灵便,但好歹人活着。 在寇冬看来,这起码已经算是一件好事。 叶言之问他:“走吗?” 现在若是不走, 待会儿被村民发现是那个罪魁祸首,恐怕便没有这么容易走了。 寇冬说:“走吧。” 他沿着小路悄悄向回走,陆续听见两边村民拉开房门的咯吱声, 像是被孩子的哭叫声惊扰了。有人拿着棍棒,已经从自家门中走了出来。要是寇冬再晚几分钟, 应当会被这些村民迎面堵上。 寇冬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终于放下了心里头提着的那颗大石头。他听着外头乱糟糟的声响,脚步声和喊叫声响成一团, 淡淡道:“今晚应该会很不平静。” 叶言之说:“这才是对的。他们也没资格过平静的日子。” 现在想想,他仍然对这帮恩将仇报的村民毫无好感,完全理解邪神的所作所为。 他从寇冬的肩头跳下来,又不免有些狐疑, “今天在秦僮那里,为什么问到了檀香的事?” 青年这个人, 并不是会在重点事情上说废话的人。但凡他说出了口,定然是发现了什么。 寇冬回答:“是为了验证我的猜想。” 叶言之:“验证的结果呢?” 寇冬轻声一笑,低声道:“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 “现在只差一个问题没有理清了,”寇冬卸下浑身的力度,将头重重靠在了枕头上。他盯着高高的天花板,喃喃,“他——到底为什么要报仇呢?” 他隐约觉得,这是彻底解决这个副本最重要的一个答案。 * 第二天,村中没有响起鼓乐声,没有人出殡。 寇冬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床头又是钟馗的面具,仿佛仍回到了第一天。 他走出门,看见有个傩神正蹲在街上,低声抱怨着什么。寇冬听见那耳熟的声音,便上前拍了拍对方——被拍的人扭过头来,已然换成了灶神的傩面。 她上下瞧了瞧寇冬,道:“你又是钟馗?” 寇冬点头。 “钟馗好啊,”昨天的二郎神、今天的灶神羡慕地说,“都说钟馗能捉鬼……” 寇冬微微一笑,避开了这个话题,反问他:“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灶神说:“哦,我在看今天的村民。——他们好像不太正常。” 事实上,她说的已算委婉,村中远比平日喧闹。家家户户中都有些摔打吵闹的声音,有人拔腿跑出门来,满脸痛苦地将自己头往墙上撞。 简直像是踏入了一个大型的精神病院。 寇冬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一幕是怎么来的,却仍旧不动声色,“怎么回事?” 灶神说不知道啊,“这谁晓得,一觉醒来就这样了,指不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寇冬问:“为什么你觉得他们是做了亏心事,而不是被谁害了?” 灶神抬起脸来看看他,好像十分不可思议。 “拜托——”她指着附近一个呆坐在墙角一言不发的村民,“你看看他们那身材,再看看村长那腿脚,他们能被谁害了?” 她的声音骤然一顿,旋即又渗透进了冷意。 “变成这样,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这时,她的态度倒与叶言之的态度不谋而合。 寇冬没有回答,只是又轻轻吸了吸鼻子。旋即,他也将目光抬起来,平静地注视着这村中仓皇不已的村民。 “是啊,”他眯起眼睛,道,“又能怨恨谁呢?” 人不愿接受事实时,除却催眠自己,还会催眠他人。 那些都是梦…… 都是虚假的,并不存在 他们对自己说的次数多了,也就发自内心地相信了。不管邻里出殡时笑得如何开怀,不管自己的年岁再没动过,不管村长腿脚不正常的灵便,邻居家孩子一厘米也没再往上长……他们都坚信,这一切不过是出自错觉。 山海村里住的仍是活人,可能犯下渎神罪的,是那些异乡人。 这句话说了许多,却并没能成为真的。 而如今,寇冬将这一层薄纱彻底挑破了。 剩下的只有残酷的真实,血淋淋压在他们身上。 山海村终于想起了自己试图掩埋掉的过往。这份罪孽无比沉重,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他们杀了神。 他们杀了神…… 没有NPC再出来阻拦,这倒是让傩面们探索村子探索的更加方便。寇冬告别了灶神,独自去往神庙,发现门口负责守卫的两个村民也没了踪影。 他索性大大方方,径直推开了庙门。 佛像的神情不似先前悲悯。他凝视着门前,像是看到了村民的挣扎,唇角竟然浮现出了一丝冷笑。 叶言之如今看这邪神也不顺眼的很,张嘴便道:“笑得好丑。” 寇冬:“……” 他家崽最近戾气好重。 他顺手揉了揉小人的脸。 叶言之的戾气只是冲着神像去,到了寇冬这里却是温存的。他抱住那根手指,脸颊在上头轻微地蹭了蹭。 寇冬最后确认了一遍油灯的数目。 油灯还有一百五十七盏,现在只差村民的数量。 这个数量并不容易得,总不能挨家挨户去敲门。 又不是人口普查。 寇冬倒是轻松,顺口说:“那就将他们都喊出来。” 叶言之:“……怎么喊?” 寇冬说的这么轻松,倒是让他有些不解。 话音未落,就见寇冬将油灯提起来了。 叶言之:“?” 寇冬眯起眼,打量了一眼这些烧的正旺的灯。 “好多油啊。” 他意有所指地道。 叶言之:“??” 寇冬取下了神像面前进贡的几炷香,顺势借了油灯的一点火焰。火苗在香上微微燃烧起来,鲜红的跳动着。 寇冬还嫌烧的不够旺,又对神像说:“再借你点东西。” 他将上头悬挂着的帷布扯下几条来,也悉数点燃了。 叶言之看着他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熟练动作,逐渐感觉自己不能呼吸,“你……” 你这操作,看得他有点慌啊! 火苗逐渐变为了火球。寇冬护着那火,冷静道:“要干就干票大的。” 叶言之:“???” “崽,”寇冬亢奋地道,“咱们把这个村子烧了吧!” “……” 小人彻底懵了,一句话也憋不出来了。 他原本以为,寇冬是在说笑。 可等寇冬当真蹲在了一户人家墙角下,开始认认真真地浇油,他才意识到,青年好像是来真的。 ——是真烧。 长长的帷布浸透了油,像长地毯一样在地上咕噜噜蔓延开去。 寇冬就在这面前低下了身,缓缓把手中火苗靠近。 随着“噗”的一声轻响,火焰骤然蹿了起来,顺着地势一路向前,将这条路变为了流动着的橙红色长河。 火势熊熊,站立在寇冬肩膀上的叶言之神情里写满懵逼。 他是在第二个副本才陪伴在寇冬身边的,还没见过寇冬火烧古堡的操作。如今有幸见识了,才知道寇冬这火玩的是真熟练,专挑这栋房子的木质结构下手,一烧一个准。一面浇油,一面还要大声呼救,“着火啦,救火!” 村民对火的畏惧无法磨灭,他们作为鬼时,便会被神像手心中的火烧的灰飞烟灭。纵使如今又变为了人身,那份恐惧也已经深深埋藏在了心底,只是听见火这个字,心中便悚然一惊。 哪怕知晓自己此刻并不会被烧死,也仍是控制不住地奔出了门,迫不及待要离那跳跃着的火焰远一些。 街上也是火焰,在这火的驱使下,他们不得不向着神庙门口集中。寇冬就蹲在这儿,跟等着猪崽回圈的养猪人一样,慢腾腾地数惊慌失措跑进来的人数,“一个,两个,三个……” “一百五十个,一百五十一个……一百五十二个。” 他道。 “一共一百五十二个。” 叶言之说:“这也就是说,队伍中共有五个鬼。” 寇冬纠正他:“是六个。” 还有一个鬼,因为被指认成功,灯已然灭了。 叶言之点点头,倒是将他遗漏了。 “那么,我们便可以回答问题了,”他道,“刚进入游戏时,共有六个人,六个鬼。倒也平衡。” 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系统弹出了提示框。 【请确认该答案是否为最终答案,回答正确即可立刻离开副本。A:是。B:否。】 【请注意,每一次选择,都将影响玩家的最终结局。请玩家慎重选择。】 小人道:“这应当是最后答案,没有别的村民了。” 所有的人都已集中在了这里。 只是话虽这样说,叶言之的眉头却仍然蹙着。 寇冬问他:“怎么?” “……太简单了。”小人犹豫回答,“总觉得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比这些玩家更懂得系统。系统对于寇冬的执念,绝不是轻轻松松便能概括的——为了将青年留下来,系统会在规则中钻能钻的一切空子,提升能提的所有难度。 但这样得出答案,未免也太顺遂了。 只要他们找出村民和鬼的对应关系,再与神庙中的油灯数量一对便可。——这对寇冬来说,并不能算是什么难事。 他说完这句话,寇冬反而微微笑起来。他回答:“你说的对。” 说罢,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否。 系统框轻微地一卡,竟像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旋即才消失在了他们面前。 叶言之还坐在寇冬肩上,终于吐露出心中想法,“我总觉得,有一个傩面不太对。” “谁?” 小人沉沉道:“总来找你的那个。” 他现在还记得那句“腰真细”,每每想起都觉得心中不爽,“她不像是玩家。” 反而更像是个NPC。 寇冬:“如果是NPC的话,应该也已经算在鬼的数目里了。” 根本无需在意某一个特定的人究竟是不是。 叶言之仍然觉得不对。他犹疑道:“这个副本的主要NPC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只有一个傻大个儿神像,一天到晚在他们面前晃荡,这显然不合情理。 而神像那智商,也不太像是能担起一个副本的主要NPC…… 寇冬用赞叹的目光注视着自家崽,感叹:“你可真是聪明。” 叶言之骤然被夸,居然还有点不习惯。 结果寇老父亲的下一句马上就跟着来了,“一看就是遗传我。” 叶言之:“……” 神特么遗传。 “再找找吧。”寇冬道,“一定还有什么没有找到的。” 村民们惊慌失措集中在神殿的这段时间,寇冬去翻了村长的家。在一个已然落满了灰的木箱里,他发现了一本沉甸甸的本子,上头写着功德簿。 打开来,是村民对第一个神明的供奉记录。 “某年某月某日,村中某某,进贡香油几斤。” “某年某月某日,村中某某,进贡酒几瓶,香火钱若干……” 厚厚一本,皆是这样的记录。神庇护了山海村几百年,村中百姓便也供了他几百年。 寇冬一直向后翻,在靠后的一页上,忽然瞧见了不同于其他人的一条记录。 “某年某月某日,邻村无名,进贡白米一碗。” 不过寥寥几字。 寇冬翻来覆去地看这一条,再往下翻,却再未看见过关于这位无名的任何记载。如此厚重一本功德簿中,只有这一条并非山海村人。 寇冬沉思片刻,将那一页纸撕了,塞在口袋中。 他寻了个空隙径直去问秦僮。秦僮始终觉得有愧于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见了这条记录,皱着眉沉思许久,方才一拍手,“是了,有别人曾经来过!” 寇冬:“是谁?” “不是山海村的,”秦僮回答,“是旁边的顾家村……好像是他们村的一个乞儿。” 他说起来,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顾家村,如今已经没了。” “每个村都该有神明。但神说,他们村本该有的神明没有正位,因此在那回地动中,便死了个干干净净——连一个人都不剩了。” 秦僮反复思忖了会儿,又拿手比划了下。 “那是个孩子,个子不算高,大概到这儿……父母都早死了,就剩下他一个人。村里也没人照顾他,家家户户都说他肯定是个灾星,将他赶了出来……” “我就在村里见过他一回。那时他在神前献东西,被村长抓住了。” 寇冬问:“是米?” “对,就是普通的米,”秦僮回答,“这种米饭,谁家没有——没什么稀奇的。神哪儿会需要这些!村长要他带回去,可这孩子跑的挺快,一挣开人手就没了身影。所以,花也就放那儿了。” 他说着,翻着这薄薄的一页纸,也忍不住稀奇,“村长糊涂了?连这个也记?——这算什么功德!” 寇冬蹙眉。 “你们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自然,”秦僮道,“平平常常的东西,要来有什么用?” 他们供奉神明,当然该是最好的。上好的酒,上好的瓜果,每一年最肥的猪羊,最饱满丰硕的麦穗——与这些相比,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一小碗米饭,甚至放的冷硬了,几乎发霉,也不知道是在那孩子手里头存了多久。 这样的东西,甚至不配出现在神座前。 寇冬的声音猛然冷下来。他道:“珍贵不珍贵,并不是由你们说了算,而是这份心意的赠与者说了算的。” 秦僮动动嘴唇,看起来有些诧异,可寇冬已经不想听了。他径直转过身,沉沉迈上了路。 “今晚八点,我们要早点到了,崽。” 寇冬对他肩上的叶言之说。 小人深以为然,“他想要动手,只能是在今天了。” 事到如今,寇冬已然捋清了大部分剧情,并且知晓了鬼的数量——只要将人的数量确定下来,他即刻便能完成游戏离开副本。NPC恐怕早已心急如焚。 他若想将寇冬留下,机会只剩下两个。 那便是今晚的最后两次指认。 若是能抽中他,并成功指认了寇冬为人,那寇冬自然输了。 但若是没能抽中…… 寇冬也并不慌。如今他有了叶言之,运气值早已大大提升,不再是当年那个幸运值为E的非洲人了。 脱非入欧,他如今白的很。 “只是这种事儿,不仅要靠运气,”寇冬总结,“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少。” 天时地利倒是没什么办法,但是人和嘛…… 寇冬眯起了眼,心里头噼里啪啦拨响了小算盘。 晚上八点,寇冬第一个到达了神殿前。 白日的村民已经散去,他坐在第一张椅子上等众人到来——这一次,十二张椅子上只剩下了八个傩面。 当日背叛鱼精的笑和尚不在了。 剩下的这些傩面都没有吭声,几日下来,大家早已对这一套流程驾轻就熟。连神像也熟练了,噼里啪啦摇着抽签筒,幅度远比寻常时要大。 几乎是立刻,有一根木签从其中掉了出来,摔落在了地上。 神像俯身捡起了木签,展示给众人看。 有人低声道:“是三——” 还不等他说完,视线中忽然多了一道站起来的身影。这个环节之前从未有过,傩面们都将脸转过来,盯着第一个座位上的钟馗,满心懵逼。 这是干什么? 钟馗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旋即大步朝着第三个座位走去。他猛地伸手一推,愣是把第三个座位上的傩面推倒在了地上,随即自己稳稳当当坐了上去。 众傩面:“……” 神像:“……” 这也可以?! 神像的木手直发颤。 这也…… 这也太不要脸了! 第四位的傩面也有些看不下去,低声道:“你怎么换了位?” “怎么,”寇冬倒是挺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不能换位?也没人说啊。” “……” 没人说是没人说,可你在抽出结果来之前换位也就算了,在抽出结果之后换位…… 这不是明摆着作弊吗! 第四位傩面胆战心惊地抬头看了看神像,生怕他因此发了脾气,直接连人带椅子都烧成灰烬。 神像倒是想发脾气,偏偏这一条规则的确是没有写过。 从没说过不能换位。 它憋着满肚子的火发也发不出来,只能牢牢盯着寇冬,蹙着眉,试图用这样的目光让寇冬感觉羞愧。 ……只可惜他面对的是寇冬。 青年在他的目光下坦然自若地站起身,走上空地,别说羞愧了,心虚都没有半点。他大大方方往中间一站,伸出手来,在众傩面之间盘旋,“我选……” 几乎所有傩面都提起了心。 寇冬的手指在众人间绕了一圈,骤然停了下来,径直指向其中一个傩面。 “我选择你。” 他淡淡道,“请你出来吧。” 被指着的傩面像是十分不可思议,惊讶道:“……我?” 不是旁人,正是今日的灶神、昨日的二郎神。 “对,你。”寇冬仍然指着她,“你可以过来了。” 灶神依言站起身,站在了寇冬身边。她低声道:“你是不是弄错了?……你为什么要指认我?” 寇冬摇了摇头,却没有半点犹豫。 “不会错,”他说,“就是你。” “你疯了!”灶神压低声音,“你想指认我是什么?——指认我是人?你想害死我?还是指认我是鬼,打算害死你自己?” “——你还不快醒醒!” 无论她如何说,寇冬都没有丝毫改变心意的意思,最终,灶神也只能站在他面前,等着听他指认自己什么。 众傩面也在听这个回答。 是人? 是鬼? 让钟馗冒了这样大风险去指认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寇冬平静地凝视着眼前人。他鼻间又嗅到了那淡淡的香气,不是从他身上,而是从对面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那是神庙中才会点燃的檀香。 从昔日那个被世人厌弃、被称为天煞孤星、即使是的乞儿,到为了神冲冠一怒,屠尽全村的邪神。 其实这并不难猜测。 除了他,又有谁会不受控制地被吸引来自己身边呢? “我想指认你。” 寇冬一字一顿。 “你既不属于人,也不属于鬼。” 椅子上静了静,旋即猛然传来嘈杂的议论声。在这样的声浪里,寇冬微微提高了声音,直直地注视着面前的灶神。 不知何时,灶神的身躯居然显得高大起来,与她甜美的女声全然不符。她沉默地站立着,形态像极了旁边的雕像。 “你是神。” “——你就是山海村新生的神明。” 作者有话要说: 【为防止细节相撞,改了一部分设定: 攻身世改为天煞孤星;进贡东西从白花改成饭。 但说真的,花只是因为神像大多手里拿花,想让原本的神明在接受攻的进贡后将花拿在手里。 而白色,只是因为象征纯洁的爱……】 叶言之:今天也是等长大的一天呢。 第36章 傩面(九) 月色朦胧。骤然间, 所有人都听见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骨骼缓缓被人拉开。 面前站着的灶神逐渐高大起来。他身上这件白袍慢慢被撑起,里头的身体如同竹笋一样被拉长—— 那是一具绝不能被错认的成年男子体魄。 在场有人猛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呆呆看着这一幕, 仿佛仍处在梦中。 灶神的手搭在面具的边缘。那只手宽大修长,轻而易举地罩住了半张脸。手指微微用力, 傩面便从他的脸上剥落开来, 露出后头藏着的面容—— 那张面容俊美深邃,从眉眼到轮廓, 都与身旁的神像如出一辙, 仿佛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这种无差别让众人愈发心头狂跳, 张着嘴,连半声惊呼也无法发出来。 “你猜对了。” 他淡淡道,凝视着对面青年的脸。寇冬分明还戴着面具, 却隐约有种错觉,仿佛他要被这样的目光穿透了。这目光溶解掉了他的皮肉,钻进了他的骨血里。 “所以你真是?” 有傩面愣愣道, “你是神?” 灶神没有回答。他甚至连一个余光也不曾给男人,只专注地看着面前人。 “你回来了, ”他道, “我很高兴。” 寇冬皱起眉,因为这一声“回来了”而隐隐生出了点怪异感。 但男人并未再向下说。他只是将手伸向寇冬, 低声道:“来——” 寇冬望着他摊开的手心。 “来,”邪神再次不容拒绝地道,“你通过了这场游戏,我要带你去看你的奖品。” “什么奖品?” 有人猛然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猛然看向寇冬,“凭什么他可以拥有奖品?” 系统提示:【只有玩家开启隐藏剧情, 才可获得相应奖励。】 “什么隐藏剧情!”说话的傩神却全然不吃这一套,指着寇冬,“他办事根本不按规则走,想怎么来怎么来,这也叫剧情?——他不就是胡乱指了一通?” 没有人接话,反而有人低声提醒道:“别再说了……” 再说,与游戏规则相关的话便要冒出来了。团队副本曾经要求过每个人,不可提及“游戏”两字或任意游戏名,也不可暴露现实中的真实身份,这些限制说的清清楚楚。 没有人想知道,不按规则走的结果会如何。 说话的傩面却全然不管这些。他这几天既没有被抽签筒抽取到,也没有被人指认,硬生生苟过了这几日,如今眼看着副本就要结束,反而惦记上了贡献点。 “那也该有我们的一部分!”他对着邪神嚷嚷,“我们是一起的!凭什么只给他一个人?” 邪神将头转过来,黑的看不见底的瞳眸凝视着他。未知是能让人心生恐惧的,尤其是这样强大的力量所给予的未知,在这股力量下,众傩面面具下的脸色都禁不住发白、后背发冷,唯有说话的男人理直气壮,越说越觉得有理。 他原本便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因为抢劫过几次,还蹲过牢狱。只是在牢里头越发学会了口无遮拦,最终猛然朝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看你们这个游戏,就是在给他开后门!” “……” 这句话说出后,场中忽然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他说了“游戏”。 这时的安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男人也多少察觉到了。纵使他自认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也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无意之中说出了违禁词,头皮猛然一麻。 可他在这种提心吊胆之中等了等,并没看见发生什么。天还是同样的天,血月还是同样一轮血月。他还好好站在这里,平安无恙。 这种平安,重新给了男人勇气。他将头一昂,反而瞪了在场人一眼。 “怕什么!”他骂骂咧咧道,“一群胆小鬼——” 他的话没能说完。 几乎是在这一瞬间,有一只惨白的手骨骤然从地下破土而出,牢牢拽住了他的脚踝。 随后,有更多的手骨钻出来。它们密密麻麻,简直像是某种活着的生物,成群结队地向着男人身上攀爬去。男人拼命地将它们向下打落,可它们数量实在太多了,握得也太紧,毫不留情地拧住他的胳膊腿——只不过是转眼间,男人就被这白惨惨的骨节所覆盖了。 从头,到脚。 这画面如同一群白蚁在啃噬大象。 “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尖叫,像是出于撕心裂肺的疼痛。寇冬从那些手骨的缝隙里看到了一点血红的颜色,才明白它们在干什么。 它们扒开了皮肉,在吸男人的血。 他骤然想起了兑换池的血池,还有那池中同样林立的手骨,皱了皱眉,上前一步。 小人的手按在他肩膀上,轻声道:“别去。” 寇冬停住了脚,只是眉头还蹙着。 “别去,”叶言之重复道,深深地注视着这一幕,“它很在乎规则。这个人触犯了,哪怕你现在救了他,他也是会死的,甚至会比现在死的更为痛苦,——你永远救不及。 寇冬没有再上前,却也没有再看。在惨叫声中,男人的身形慢慢萎靡下去,一截接着一截向下瘫软。先是脚,随后是消失不见的小腿,腰,上身…… 终于,男人的头颅也逐渐缩小,最终只剩下一个绘画精巧的傩面掉落在了这黄土地上,已然不见了人影。 场中一片寂静。 这简直是一道惊雷,猛然在他们耳边劈响了。有人反应过来后,禁不住发着抖,从未有一日像今天这样对规则抱有敬畏之心。 叶言之却好像有些不耐烦了,低声道:“又是这一招,杀鸡儆猴。” 寇冬:“你说他是鸡?” 叶言之:“……” 不,我说你是猴。 他看向那地上的傩面,又意味深长瞥了系统框一眼。 系统演这一出戏,在他看来,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它逐渐感觉到它失去了对于寇冬的控制权,因此迫不及待要在对方面前狠一点,好让寇冬多少收敛一点、不再想别的法子,老老实实进它的陷阱、困在它的游戏里。 只可惜这个目标注定不会实现。寇冬对这一幕并没太大反应,更别说想着收了他那一套骚操作了。 开玩笑!没了骚操作的寇冬那还是寇冬吗? 那是鱼没了水,鸟没了翅膀,悟空没了金箍棒——早完了。 寇冬镇定的一批。 倒是现场其他玩家被这一幕唬住,张口结舌半天,再也无人敢说寇冬独自领取奖励这件事了。 邪神又向寇冬伸出手来,示意他跟自己走。 寇冬看了看他摊开的掌心,却没有动步子。 邪神看向他,声音中竟然透出了几分温存。 “怎么?” 寇冬也望着他。 “真的有奖励吗?” 邪神似乎一愣,唇角也向上勾了勾,道:“自然。” 叶言之也有些不解。 “刚刚系统说了,只有额外剧情才能触发奖励,”寇冬轻声道,紧紧地盯着对方,“——我触发了什么额外剧情吗?” 这句话说出后,所有人都是一懵。 叶言之立刻反应过来,是了,寇冬到如今为止,发现的不过是邪神的身份。 可这身份本就不算什么额外剧情,这与最后的谜题息息相关。 不知道邪神身份,怎么答出人和鬼各自的数量? 邪神低低笑起来。这笑声越来越响,像是不可自抑。他最终道:“被你看穿了。” “当然,”寇冬回答,“你装的的确很像。” 他顿了顿,发自肺腑地赞叹,“要是在外头,你甚至能拿奥斯卡奖。” 邪神高大的身躯就伫立在他面前,饶有兴致地问:“你还怀疑什么?” “怀疑的东西多了。” 寇冬从面具后,看着男人那张熟悉的脸。霸总NPC,占有欲强,心机重,步步为营。为获取他的信任,甚至在这段时间都始终是以女音活动,简直是妥妥的女装大佬。 连尊严和男性面子都不要了,足以说明他对自己的执念有多深。 这样的人,会是故事中那个单纯一心仰望、因神湮灭怒而堕落的孩童吗? 寇冬觉得不是。起码,不全是。 邪神的笑意更深。 “比如?” “比如,”寇冬冷静道,“你不如给我们讲讲,你是怎么从正位神明堕落的?” 在秦僮所说的故事里,有两个很重要的信息点。 第一是所有的村庄都会有神明。 第二,是隔壁的顾家村一直有神明未能正位。导致村民无人庇护,民不聊生。 为什么没能正位? 联系到在山海村神明陨落之后忽然冒出来的邪神,寇冬觉得,这答案简直不能再明显。毕竟神明位分这种东西,也不像平常大街上发传单,见个人就能给塞一个。 邪神之所以能如此快地出现,是因为他本就是个神。 更有可能,他就是隔壁村的神明。 古希腊传说中,神明为考验人性,亲自下凡至人间讨要一杯水。然而眼高于顶的国王不曾给他,还将他赶了出去,天父一怒之下,召来洪水淹没城镇,导致人类灭亡——这被称为白银时代。 顾家村的神明未能正位,苦苦求了多年也没有结果,极有可能也是未能通过考验。 什么考验? 说来恰好,在他们村中,有一个父母双亡、无亲无故,据说是天煞孤星的孩子。 这实在是让寇冬不联想也难。 邪神的回答,也印证了这一点。 “本是不能正位,后来,却是不想正位。” 寇冬:“为何?” “为何?”邪神伸出手,去触碰他犹覆盖着傩面的脸。寇冬猛然看见了魔气,那些纯黑的气息将面前的神明包裹,如此澎湃,简直如同翻卷起的滔天大浪。 “当然不行。” 他低低地、缱绻地说。 “若是成为了正派的神明,我又该怎样在这神殿中,光明正大地干你呢?” —— 神明该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若是被提出,恐怕没有人会知晓。 慈眉善目?悲悯为怀?庇佑世人?这些是人说的,而并非神所答应的。事实上,于神看来,这些要求既荒唐又无用。 他为何要庇佑? 神明无心无情,这群人,与他也无关。 “那便试一试罢,”有神劝他,“试试看,你的子民,是否值得被庇护。” 邪神听进了这句话,因此亲自下去试探。他化身成了个哇哇啼哭的孩子,刚出生便因难产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很快,父亲也因为意外而丧生,为此被称为天煞孤星,只在那偏远的窝棚里放着,甚至没人来看他一眼。 村里的老人原本想直接将他淹死,看见他那沉沉的目光,竟然生出了些不敢。 他们只能在背地里嘟囔,说着这个孩子有多不详。 “看那眼神……” “那哪儿是正常孩子的眼睛。” 他们不敢害了他,却也绝不会帮他。邪神独自在窝棚中躺着,森森瞪着这天,才知晓这村落中究竟是群什么样的人。 他已然起了弃置村民的心。 然而就在这时,他瞧见了金光。那金光是隔壁村的神明所踏的,他刚为村中人去月老面前求了红线,于天上经过时,瞥见了那脏兮兮的地上孤零零一个襁褓。 邪神的唇角感受到了湿润。他掀起眼皮,于光华之中瞥见了那张脸,还是个皮肉细嫩的青年模样。 “真可怜,”那神明低声道,“不知能不能当我的儿子……” 邪神:“……” 他还从没听过这么神奇的神。 同样是神,谁要当你儿子?活脱脱把他给气笑了。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神明用仙露打湿了他的嘴唇,给了他足够的灵气支撑他活下去。那侧脸被笼于光中,发出温煦柔和的光芒,令人目眩神迷。 邪神竟然也看的一愣。 神明将他揽抱起来。 “饿了吧,”神明轻声道,“我拿些供奉……” 那是他自下世后吃的第一顿饱饭。 因有了灵气,倒也足够在这身体里多撑几日。邪神索性想着,再给村中人一个机会,只要他们肯迷途知返。 然而顾家村的人并未迷途知返,反而于这无涯的苦海之中越陷越深。他们日日求着神明正位,却又忍不住唾弃邪神是天生的灾星,为村子带来这许多不幸。他们不知这些不幸是因为村里没有庇护的神明,反而将这些原因都归咎于邪神。在一个巫婆信誓旦旦说这就是他的原因后,邪神处境便更艰难了。 神,太远了。这个孩子却是近在眼前的。 他被人打,被人骂,出门都会被孩子扔石子儿。他到哪儿都不得安宁,在哪一户人家门口多待一会儿,里头大人便会冷着脸往外泼滚烫的水,恨不能将他烫掉一层皮。 没人顾惜他,人人将他视为灾星。 避之唯恐不及,何况是怜惜? 山海村倒是一日比一日风光。他们的粮食年年丰收,百姓安居乐业,两处地方离得如此之近,运道却是戛然不同。 村民们不知晓原因,只能变本加厉地恨邪神。 没人知道,这实则便是他们要供奉的正位神明。 只要他们给这孩子吃,供他穿,对他好——这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他们做了,神明便会重回神殿,自此之后保佑一方平安。 可偏偏无人去做,只有神像前供奉一日比一日贵重。 邪神要那些供奉有何用?他早已厌弃了这地的村民。他之所以仍留在这处,并非是为了村民,反而是为了山海村的正神。 那个正神。 他时常以人身偷偷去看。正神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将自己的供奉都分与他,要他吃好穿暖,对他像对待山海村里任意一个孩子。 邪神初时还觉得满足,装着孩子模样与他亲近,甚至将自己所谓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米饭都进贡给他。发现的山海村村长勃然大怒,还冲着他发脾气,他忍得满眼通红,几乎要当着正神面将对方烧死,却听见正神斥责村长:“重要的是心意,与是什么又有何关系?” 村长哑口无言,因神明训斥,不得不将这条供奉也写在了功德簿上。 邪神愈发觉得,眼前这个神明是独一无二的。 他后来却渐渐觉得不够。 他不止想要那正神这样对他。 他还想要…… 他想要…… 他骤然醒来。 梦中的神明白袍散乱,在万千信众面前只能压抑着断断续续的哭声。 而他则是那个主动者。 他向神明广施恩泽,并不止一次。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已经发展为了足以将他吞噬的心魔。当他再次从这样的梦中清醒时,才发觉自己已然被黑色的魔气淹没。 那样重的魔气,甚至连千年的妖魔也无法比拟。 从那一日起,他无法再正位了。他从动心的那一刻起,便已然彻底堕落,不再是正向的神明。 顾家村人后来也发现了他的身份,为平息他的怒气想尽了一切法子,甚至献祭了几对童男童女。然而邪神没有再归位,他早没了这个资格。但他并未与村中人说。 顾家村的村民后悔懊恼,在他面前哭天抢地,邪神都仿佛没有听见。 在地动之中,他也不曾庇护村中任何一个百姓。成了邪神,他便靠吞噬绝望和恐惧为生,顾家村成了他天然的粮场,毕竟这里每一日都在生产这样的负面情绪。 曾欺负过他的人悔不当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全家在地动之中被淹没。而那时,邪神就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分明感应到了,也听到了那些人的祈求,却并未作出任何回应。 很快,顾家村没了。 他成了真正流落在外的神。 其实已没什么后来。在得知正神忽然被杀时,他为此心智大伤,不得不平心静气修养。待修养完后,他去了山海村,将满村村民都屠了为正神报仇。 山海村化为了游戏场,村民悉数变为了鬼。人人鬼鬼,猜来猜去,邪神觉得有意思。 然而心中,终究是有所欠缺,因此觉得不足。 直到那一日,新的傩面再次被人戴上。 他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为此心神颤动。 ——回来了。 他不惜为之堕落的神明。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对方这样轻易地从手中溜走了。 他的手指缓缓用力,取下了面前人的面具。 “我的神……” 那仍是他熟悉的那张脸。寇冬在傩面后望着他,两人的目光相触。 “你喜欢这个游戏场吗?”邪神低声问他,指腹摩擦着青年的脸侧。 叶言之因着这个动作有点炸毛,猛然从寇冬肩膀上站起来,死死地盯着面前人。 寇冬的手拍了拍他,倒是冷静的,并没被这么一个动作触怒,“不喜欢。” 邪神也没感觉道意外,反而微微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回答,“你原本便是不喜欢这些的。” 寇冬蹙起了眉,因为这一句而隐约感觉有些不大对。 “没事,”邪神安慰他,“等你再做回这里的神明,你便会喜欢了。” 寇冬一愣。 什么叫再做回这里的神明? 他猛然抬头盯着邪神,却发现对方的脸色有一些不自然的苍白,这一瞬,寇冬忽然明白了什么,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的神像。 据他所知,神明之所以死亡,那是因为无人再去信仰。 那神明该如何才能复生? 他不确定邪神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术法,但倘若有可用的,定然也会有相应的物件—— 邪神微微笑了起来。他看着寇冬的目光,低声道:“你还是一样的聪明。” 话音落下时,他将手猛然插入了神像的体内,在那木制的身躯里头摸索。最终,他从雕像的心脏部分掏出了什么,——那是另一颗木头做的珠子,浑圆饱满。 只是第一眼看,寇冬便明白了。 这是原本的那位正神的珠子。 邪神将它镶嵌在神像里,这样,正神便也可日日受人祭拜。这些游戏,虐杀,血和骨…… 不仅仅是为了游戏与报仇。 相反,是他回归正神位的一场盛大的祭祀仪式。 “你会喜欢的。”邪神轻声道,把那颗珠子更向他面前捧了捧,上面萦绕着浓重的黑气,与先前大不相同,“从此之后——” “这便会是你的心。” 第37章 傩面(十) 寇冬看着那颗小小的木珠。它被邪神放在摊开的掌心上, 萦绕着一层浅淡的黑气。这黑气向着四周肆意蔓延,绯红的月华又为它镀上了旁的光泽。 他瞥见了一点鲜红,这珠子将邪神的手上沾染上了血。它隐隐地跳动着, 像是一颗真正的、被人攥在手上的心脏。看多了,甚至让人觉得眩晕。 这给人的感觉并不好。 叶言之的眉头蹙起来, 他瞧着邪神, 显然不认为这是什么好东西。 显然,寇冬也是绝不会认为这东西好的。 他只是盯着那颗心脏, 态度热忱的近乎不正常。好像那不是一颗萦绕着黑气的木珠子, 而是闪耀着光华的夜明珠。 “来, ”邪神将声音压得极低,里头似乎揣了甜美的、蜜一样的蛊惑,引着寇冬向神庙中踏去, “来——只要你走进来,我会把它给你。” 凡是正常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动作。 更何况是刚刚已然看清了这是个陷阱的寇冬。 小人坐在寇冬肩上, 面无表情瞧着这一幕,却突然察觉到一阵细微的颤动。 青年目光仍然紧紧追随着那颗珠子, 居然迈出一条腿, 向前缓缓踏出了一步。 叶言之一愣,继而惊愕, “寇冬?” 青年的眼里没有半点情绪,叶言之悚然发现,寇冬的肩膀竟然也变得坚硬,踩上去甚至能发出哒哒的声响, 仿佛在叩击着傩面具。 他无法形容这种状态是什么,但寇冬在这一瞬间简直不太像人, 更像是—— 更像是站在邪神身后的雕像。 这个念头一出,叶言之心头骤然一紧。 寇冬又朝着神庙的方向迈进了一步。 这种前进让叶言之前所未有地心焦起来,拍打着寇冬的面颊想令他清醒——可无论他如何拍打,寇冬都像是木雕泥塑的,并不会对他的动作做出半点反应。 他只是一步步朝着神庙迈进,满怀渴望地盯着那颗心脏。邪神的半个身子已然隐在了黑暗里,剩下一半则站在了神桌上供奉着的蜡烛所投下的薄薄一片光亮下。那露出的一半嘴角上翘着,似乎在笑。 “来,”他低低道,“真是好孩子……” 剩余的傩面呆呆看着这一幕,无人有勇气上前阻拦。他们都畏惧于邪神的手段,死一般的静寂里,有人小声道:“他要带他去哪儿?” 叶言之心中猛然一动,意识到他像是要将人往神桌上引。 他头皮一下子开始发麻。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和青年都犯了一个错误。 神是无法复生的。 叶言之知晓这一点,但这是游戏中的世界,比起现实世界的神鬼而言,总会增添些、减少些。在他们梳理邪神动机时,自然而然便以为,邪神做这一切,是为了复活正神—— 可是如果根本没什么复活的法子呢? 如果邪神的手段比他们想象的更为简单狠戾,只是将已经转世成为凡人的青年带到面前,然后将自己的心脏喂给他,教他接过这神位,成为新一任的邪神呢? 在这之前,寇冬曾和他讨论过抽到的预见牌。 在塔罗牌中,审判牌的正位,代表清晰的判断、了解自己;而逆位,则代表用消极的方法去填补内心的空虚。在这个副本中的释义,寇冬更偏向于后一种。也是这一张预见牌,让他能更直接地将邪神与已亡的正神联系起来。 比起“审判”这种模棱两可的字眼,上头还有更为明确、也简明易懂的信息:骑士与龙。 骑士与龙。 这四个字,有一个在民间故事中流传的版本——古时恶龙抢劫村庄,强迫世人将娇美的女孩作为自己的祭品。 于是世人选出了最英勇善战的骑士。 骑士也果然名副其实,在经过一场恶战后,终于将恶龙斩于剑下。可紧接着,他看见了山洞里堆积的财宝,那些财宝映出了他眼底的金光—— 他瞥见衣不蔽体的女孩。 他听见世人畏惧的祷告声。 慢慢的,他的额头生出了尖角,手臂上出现了鳞片:恶龙的确已死,但屠龙的骑士没能走出山洞。 他成为了新的恶龙。 将这个释义放在副本里,叶言之便彻底明白了那一幅画的含义。寇冬就是被选中的骑士,他已经在这场游戏中发现了邪神的身份,按照游戏的规则,他相当于是杀了龙。 可与此同时,恶龙蛊惑了他,要他接过自己的衣钵——这才是这个神明的真实算盘! 为了这算盘,邪神分明没了心脏,却还是拼尽全力用法术蛊惑了眼前人。 这到底是怎么一种执念? 叶言之清楚,应当说,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但清楚绝不意味着赞同,理清楚逻辑后,叶言之当机立断,深吸一口气后,对青年的脸部进行了超强力连打。 他手头没旁的道具,只能靠这种原始方法,试图把人拍醒,“寇冬!” 寇冬骤然被打,神色似乎有些迷茫,脚步停滞了一瞬。可还不等小人心喜,他便又摇摇晃晃地落下了步子,朝着神殿更靠近了一步。 叶言之趴在他耳畔,咬着牙又有点难以启齿,提高音量道:“快醒醒,你不会想进去的——你清醒点,你从上到下,根本没有可以塞进那东西的地方!” 这话其实说的不严谨。叶言之清楚的很,这身体上只有一处,而且他也清楚,NPC定然是打算从那处将心脏放进去的—— 要说为什么,这群NPC,就没一个思维正常的。 全是变态。 寇冬对他这一句话毫无反应,脚尖眼看着就要碰上神殿高高的门槛,马上便要踏进去。 来不及了! 叶言之心中一紧,偏偏行李栏中的物品他也无法取用,“塞壬的眼泪”分明就在上头闪着光,可他根本无法碰到。 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 叶言之横下心,也顾不得许多,趴在寇冬耳边,提高声音喊了一句“爸”。 这一声,喊的简直是绕梁三圈的架势。 “爸!!!” 叶言之的心中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虽然青年平时热衷于让他这样叫喊,可说到底也只是开玩笑,不会是—— 青年已经踩上门槛的脚步停住了。随后,他居然没有再往里走,而是将脚放下来,迷茫地向着两边瞥了眼。 虽然没有言语,可那动作却是很明显了。这就是在找他那便宜儿子呢。 叶言之:“……” 他也说不出是庆幸的心多一些,还是干死青年的心多一点。 一直以为他不过是口头上占占便宜,没想到是真的情真意切想当自己爹。 为了这,甚至连邪神的魔障都能破。 ……这到底是怎样不下于NPC的一种执念啊? 虽然屈辱,可到底还是有效果的。叶言之抱着青年手臂,接连又恶狠狠喊了好几句爸,每一句都是要把人吞吃入腹的架势。他越喊,寇冬的神色就越清明,最终打了个哆嗦,才发觉自己正站在神殿门口,不禁茫然。 “怪了,”他喃喃道,“我站在这儿干什么?” “……” 叶言之实在是不想回答他这话。 寇冬还没察觉到自己家崽的态度陡变,还在惊疑不定地来回打量。 “我靠,我怎么对自己走过来的这一段路半点记忆都没了?”到底聪明,他略一思忖,就知道了答案,“他居然还留有后手?!” 小人闷声说:“应当也是最后一手。” 这一手,足够将邪神体内剩余的那一点法力耗尽了。神明如今倚靠在璧上,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这一招破釜沉舟失了效,微微地咳起来。 他还握着那颗木珠,木珠上溅落下来的鲜血滴答的地上到处都是。那掌心仍旧向外摊着,却再也等不到人来拿。 寇冬向后退了一步,心中也明白了。 这NPC,是想将自己的心给他。 “怎么,”捧着木珠的邪神道,“你不愿意?” “——不。” 寇冬冷静道,并没有伸手要去接的意思。 邪神的眉头蹙了起来,虽然唇角仍旧挂着笑意,可那笑像是纸糊着的,薄薄一层挂在皮囊上,却丝毫传达不到眼底。 “为何?” 寇冬只是望着他。 “从做出这些时,你就该知道了。” “他——是不会喜欢的。” 他并未将自己与正神混为一谈,只平淡地叙述着,“他不需要一颗黑心。” 寇冬仍然记得那位神明的模样。虽然生着他的脸,可却是温和慈爱的——当他注视着这大地时,便有春风从上渡过。 他并非是会容忍自己生出污秽的人。 邪神最后一点挑起的唇角也压了回去。他冷漠道:“你就是他。” 他对此似乎有着颇为强烈的执念,目光里几乎带上了狠意,“你就是。” 寇冬摇了摇头,并未对这更像是自欺欺人的念头多加辩驳。他只是注视着眼前的神明,轻声道:“我记得,你也被猜中了身份吧?” “……” 邪神没有回答,如同也被拷上了假面。 “可你却仍然平安无恙,”寇冬低声道,“凭借的是什么——是这颗心吗?” 男人骤然抿紧了嘴唇。 这句话并没有说错,他被寇冬猜中了身份,其实已经算是输了。哪怕是神,也同样需要遵守游戏规则。 即使这规则是他自己定下来的。 身后的傩面们惊呼一声,都看到了他身上的变化。将那颗木珠从雕像体内掏出来后,神明身上包裹着的浓重黑气骤然缩减,肉眼可见地消散下去。那团庞大的黑色烟雾中,他的身形渐渐清楚起来。 从脚,到腿,到上身。 月光和着烛光,第一次彻底洒落在这位堕落的神明身上——他苍白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灰,那是入了魔的证明。 “——把心掏出来后,”寇冬轻声问,“你会死吗?” 邪神的嘴角向上扯动了下,似乎是露出了个轻视的笑。 “什么心,”他神色冷淡起来,道,“你若是不要,这便只是颗珠子。——没什么特别的。” 他伸手,将那颗木珠远远一抛。珠子咕噜噜滚入草丛,转眼就没了影,四周的花木受了影响,随着滚动的轨迹枯死了一片。 雕像扭着头注视着木珠,迈动双腿还想去捡。 “不许去。” 邪神冷声道,一道神力打过来,将它轻而易举钉在了原处。 他仍然凝视着寇冬,似笑非笑。 “你想原谅他们?” 寇冬回答:“他不会希望这样。” 不仅仅为了百年间浑浑噩噩的村民,更为了这些浑然无辜的异乡人。 村民尚且可以说是罪有应得,可外乡人做错了什么? 不过是为了惩罚旁人,就被人当做了口食,死了之后也无法离开,还要化作青面獠牙的鬼。 即使是为了这个,寇冬仍希望山海村能彻底解脱。无论是善的,还是恶的。 邪神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眉头一挑。 “所以我最烦你们这些神,”男人嘲讽道,“全是假正经,无趣。” 他骤然转过身去,吩咐道:“走了。” 高大的雕像猛然回过神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邪神一步步向前走,胸膛里空荡荡,没有了声响。 他丢掉了最重要的东西。 过了多久?——从他第一次睁开眼看见他时。 那时天光明亮,百里无云。 他大步向前走,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了轰隆一声巨响。法术耗尽后,没了心后的雕像终于重重委地,一头栽倒在地上,尘土飞溅,在一片惊呼声中挣扎着抬了抬手指,终于彻底瘫软下去,再没能起来。 他却仍然在强撑着,又向前走了几步。 起码—— 起码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他的手臂开始灼烫,仿佛有谁将其点着了。邪神扭过头时,看到了自己身上燃着的、明亮的火焰。 灼烧感蔓延开,他始终咬着牙硬扛,来自系统的规则惩罚却毫不留情。 输了便是输了。 ——输了的角色,都得死。 他瞥见死亡的阴影,朝着他薄薄一片覆盖下,逐渐织成铺天盖地的网。而在这网下,他看到了熟悉的金光。 神明的手指抚过他的脸,在光华之下冲他微微而笑。那笑仍然是慈悲而宁和的,却只向着他一个人。 恍惚间,他好像又化为了那个将自己好容易积攒下的一碗饭都放在神台上的孩子。仰起头,他便能看见神明的面孔。 庄严肃穆的,却又那样易让人亲近。 风从神殿门前渡了进来,简直像是神明抚弄着他的头发。 “好孩子,”他听见那时的神明藏在风中的声音,轻的简直像是一声呢喃,“好孩子……” 他睡在这熟悉的气息里,终于慢慢闭上了眼。这一瞬间,没有了村民,他是唯一的、心甘情愿仰望着,却又想要亵渎神明的子民。 寇冬手中握着的圆珠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旋即,它化为了水,彻底从寇冬手里流淌下去。 他用了“塞壬的眼泪”,在最后一刻催眠了邪神。 叶言之显然并不赞同,却也没出声反对。他只是勾手抱住青年,神情似乎有些阴郁。 副本的规则发挥了作用。 在这种规则下,NPC渺小的如同一只蚂蚁。邪神甚至没能再多说几句话,不过几秒工夫,他的背影便已一寸寸矮了下去——很快,他当着寇冬的面,彻底化为了一滩风一吹便轻而易举散了的青灰。 神殿的柱子开始土崩瓦解,一砖一石逐渐于空中湮灭。就在小路尽头,有村民气势汹汹提着刀顺着这声音奔涌而来,却正巧看见了寇冬的脸。 他们手中握着的刀猛然落在了地上。 那张脸。 那张脸—— 那是山海村的村民永远都无法忘却的一张脸。 “……神……” 不知是谁哆嗦着嘴唇说出了第一句。随后有越来越多的人认出来,聚集在这片空地上,不敢再向寇冬走近一步。 “是神!” “是神!!” 他们的腿猛然瘫软下来,在重新现世的神明面前失声痛哭。听到消息赶来的村民越来越多,他们像是当年一样,在神脚下拜倒,冲着他再三伏首。 傩面中的鬼也取下面具,在这张熟悉的脸前跪倒,再提不起一丝力气。 最中间颤颤巍巍的是老村长。 “是您!”村长脸上早已涕泪纵横,“您回来了……我们终究是将您盼回来了……” 多少罪孽?村民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楚。 从他们弑神的那一刻起,就一脚踩进了这泥沼,再也没能从里面爬出来。 他们战栗跪于地上,不敢再次扬起头颅。 有沉甸甸的东西压着他们,让他们永生永世都无法从这噩梦中醒来,连死都是希求。 老村长哽咽良久,低声道:“您——” 他重重埋下头去。 “请您原谅。” 于他的带领下,百民叩首。 “请您原谅!” “请您原谅!!”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大,最终汇聚成了席卷而来的浪潮,绝望而悲痛的回音在整片土地上回响。只是如今这片土地已然干枯,上面的人也早不复当年心境。 物非人非。 唯有神明仍与村长记忆中的模样全然相同,宽大的白袍荡起来,站立于光中的青年侧脸清隽,眉目柔和,仍然是当年模样。 他屏息凝气,等着神明的答话。 寇冬没有回答他们,却看见了草丛里闪烁着的一点金光。 “——那是什么?” 他走上前,拨开草丛,这才意识到,那是邪神的心脏。如今它已然被烧的焦黑,木质的外壳裂开来,露出里头隐藏的东西。 那竟然是正神的一截手指。 想来,也是他唯一能从发了狂的村民手下找到的东西。 那一截木制的手指,如今已然变成了全金的,发着隐隐的光。叶言之道:“这股力量,足以超度村民。” 寇冬明白了,这是原先那位正神亲自为这一场罪孽藏下的了结。 神像被毁后,神明随之湮灭,却知晓弑神的罪过定然不会脱离这片土地。为了他庇护过的生生不息的子民,他遗留下了最后一截手指,也是他对于山海村的最后一点慈悲。 村民们还在忐忑地屏息等待。 许久之后,那个声音终于轻轻响起,“再举办一场傩戏吧。” 他旋即又补充道,“最后一次。” * 这是山海村最后一场盛大的傩戏。喧天的锣鼓声里,村民亲自戴了傩面,热热闹闹演完了这出傩戏。整整一十二折,他们从西游演到了城隍捉鬼,老手艺人们耗上了毕生的心血,将这些傩面雕刻的栩栩如生。 他们从村头涌来时,当真如同百鬼夜行。 只是这一次,那锣鼓声比先前每一次都更为悦耳。演奏的村民用了全身的力气去吹打,其中充斥着解脱的庆幸,也有终将可以赎罪的欣喜。 家中剩余的东西都被做了祭品,猪和羊被宰了,高高放在神桌上。果子、麦穗与精酿的酒,人总是将这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都进贡与神。 如今已经没有了新的神庙,也没了神像,傩面们早已被告知了答案,离开了这里。昔日的神明不曾再端坐于桌后,等待着他们的,只有那一截孤零零的手指。 浩大的队伍在这截手指面前停下了。 “真的感谢您,”村长率先来到,于它面前跪拜时轻声道,“您又一次救了我们。” 他的神态忐忑,犹豫许久,道:“不知您信是不信,但我们——从未有过杀您的心思。” 他们怎么会杀神明? 只是这世上,总是有旁的东西能蒙住人的眼睛的。譬如恐惧。 对于死亡的恐惧最为鲜明,乃至于操纵了他们的心神。 “如今我们才知晓,”村长喃喃道,“生死——乃是寻常之事。正如您当初所说,生死有定,不能强求。” 他重重地在这截手指面前磕了三个头,声线颤抖。 “信男有罪!” “罪在贪婪!” “——罪在杀生!” 说完这一句后,他重新抬起了自己的脸,向着神明再次战栗叩拜。 “请您责罚……” 天边响起了一声惊雷。旋即,豆大的雨滴一滴滴溅落下来,砸落在村民身上。 他们的皮肉逐渐在这雨滴下溶解,却发出欢喜的呼声,迫不及待伸手去迎接。 这是百年来,山海村的第一场雨。 雨水浸润了土地,也浸润了村民——在这场雨里,他们很快便溶解掉皮肉,变为了惨白的骨架。骨架子一具接着一具倒下,最终溶解进了黄土。 尘归尘,土归土,魂归各处。为了这份罪过,他们兴许仍旧得在地狱之中待上百年千年。 寇冬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叶言之抱紧他,说:“该走了。” “对。”青年回答,“——该走了。” 系统弹出了新的提示框。 【是否确定最终答案?A,是;B,否。】 寇冬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几乎是在说出口的一瞬间,他的眼前猛地一黑,山海村场景骤然缩小,终于被远远地抛至天边。 重新睁开眼后,寇冬又回到了游戏的家里。他打开约会面板,看到邪神就待在第四个框架里,嘴角上挑,似是在笑。 寇冬也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下意识用手指摩挲了下邪神的脸。与此同时,猝不及防的,寇冬看见邪神在画框里动了动。 像是抬起了手。 “……???” 在没有丝毫准备的情况下,寇冬的手一下子按在了邪神的掌心。一股熟悉的力道传来,画框中的NPC紧紧握住他的手,不容拒绝地、没给任何余地地—— 一把把他给拖了进去。 寇冬:“!!!” 进不去的叶言之:“!!!” 这难道不是碰瓷么! 他晃了几下,被甩落在框外头,简直要气笑了。看吧,这就是寇冬耗费了一个道具换来的玩意儿——他都说了,这群NPC,就特么没一个好的! 没一个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最后一天抢了一波椅子。 邪神(恍然大悟):原来还能这么玩。 学到了,学到了。 第38章 约会(二) 寇冬感觉到熟悉的晕眩, 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山海村。 ——他刚刚离开不到一分钟的地方。 寇冬:“……” 好气。 他一向习惯了自己用骚操作坑NPC,万万没想到还有NPC用骚操作坑他的时候。最气人的是, 这个NPC学了他的骚操作,只是为了和他约个会…… 这还约什么会? 寇冬不仅心疼自己耗费掉的道具, 而且还想打爆NPC的狗头。 他终于辨识清楚了周围, 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于一座陌生的神庙之中。这庙宇与他在山海村中所见的神明庙宇全然不同,百盏玲珑剔透的莲花灯高悬, 朱红的柱子上镂刻着极细的天女散花的花纹。正中央的他单手执花, 花瓣光滑莹然, 隐隐泛着金光——与在邪神庙中看过的那幅壁画毫无差别。 庙中有零星几个百姓,正跪在软垫上向他虔诚下拜。寇冬听到他们低低的许愿,女子盼望姻缘, 老人盼望儿孙身体健康,都是些再朴素正常不过的愿望。 看样子,在这场约会里, 寇冬的时间又向后倒退了。 他回到了山海村村民弑神之前,仍是那位世人叩拜敬仰的正神。 许是因为天色尚早, 村中的村民来的并不多。 除却向来醒的早的老人, 便只有不想被其他人知晓心事的年轻女子。待他们也走出去后,庙中便又重新陷入了寂静, 只有神明孤身坐于神座之上。 熹微的晨光一点点映亮门窗,再没见其他人的身影。 寇冬并未心急。 既然是约会,自然要有两位主角。 如今他已到,另一位……应当也在路上了。 他并未等多久。不过片刻, 门外便响起了别的声音。 有谁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整衣襟, 施施然走了进来。 “——等久了。”说话的是邪神懒洋洋的腔调,自然地走上神台,摩挲了下正神的脸颊,“你的那些信众倒是忠诚,大早上的也跑这儿供奉。” 他撩开袍子,将被他摸脸颊这个动作弄的浑身僵硬的正神也拉着坐下来。寇冬脱离了雕像坐在他身侧,简直仍像是木雕泥塑的,看样子是因为邪神的这个态度而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忍住,忍住。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切都是为了NPC高兴…… 高兴了他才能有成就点啊。 他勉勉强强坐的安稳,心里头还在猜测邪神这走的到底是哪段剧情。 看着这样子,倒像是恋爱后。 这个念头冒出来,寇冬自己都禁不住抖了抖。 NPC倒是十分坦然,目光上下将他一扫,见正神始终紧绷着脸一言不发,眼神中便含了笑。 “还疼?”他像是寻常的情侣般凑过来,不轻不重地在寇冬的腰上拍了拍,“今天倒是不好意思了?嗯?” 他压低声音。 “昨天在信众面前勾住我腰时……可不是这样的。” 寇冬整个人都震惊了。 大哥你说清楚啊,什么叫在信众面前勾住你腰! 虽然说约会的前提剧情一向是由NPC自行决定的,但凡是要脸的NPC,基本都不会脑补的太过分。譬如教父,也不过是脑补出了一段心爱的小教子跳舞总踩别人脚的内容而已。 可邪神特么到底在约会的前段剧情里脑补了什么??? 寇冬不想了解,不想知道——光听这么一句,都不像是他这种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的三好青年该明白的东西。 毕竟,在如今这网络形势下,他们三好青年只配拥有脖颈以上的柏拉图式爱情。 信仰柏拉图的寇冬试图发言:“确定是我吗?” ——毕竟我看起来,就不像是会用腿勾住你腰的样子。 邪神唇角的笑意更深。他深深凝视着眼前正经神圣的正神,问:“想要再试试?” 寇冬连连摇头,“不了不了。” 这种东西,他还是不要试了。 他怕试了之后自己会被网络审核乱棍打死。 邪神如今听他说什么都是甜蜜的,自顾自的轻笑,“又害羞。” 寇冬:“……???” 大哥你清醒一点啊,我和害羞两字到底有毛线关系? 邪神的霸总属性像是彻底觉醒了,如今看他俨然就是看祸乱心智的小妖精,“我已经和他们托了梦。马上,他们便会把我的雕像送进来了。” 寇冬张开嘴,神情看起来有点茫然,几乎要秃噜出一个问号。 把雕像送进来? 还不及寇冬把这句话想清楚,邪神已经将下一句补充上,“到时,就将我立在你的旁边。” 他微微一点正神的额头。 “就在这庙中做一对神仙夫妻,可好?” 寇冬:“……” 寇冬:“…………” 卧槽,不好啊! 你这难道不是打算同居?! 偏偏在这时候,成就点三个字再次映入了寇冬心里。一半是节操,一半是成就点,寇冬在两者之间反复挣扎,最终把眼睛一闭,再次低声喃喃进行自我催眠:“得哄他,得哄他……” 得将NPC哄高兴了。 他一咬牙,面无表情地回答:“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脸上的表情干巴巴的,与所说出的话的内容大不相同,简直可以说是背道而驰。邪神却像是根本不曾看到他的口是心非,又或者,能从正神口中得出这样的回答,就已经足够让他心思愉悦,甚至没有心思去管正神的神情。 他的手指流连在正神的衣袍上,似有似无地触碰着那脖颈。 “——那便好。” 寇冬简直生无可恋。 好什么好,他一个根本没恋爱经验、纯洁的像白纸一样的青年,居然到游戏里头还有和NPC同居的一天…… 村民们的动作相当快。 不过午时,外面已传来搬运的动静。隔壁村来了二十四个精干的小伙子,小心翼翼扛着一座神像,往寇冬的神殿里头塞。 “来来来,慢着点——” “神桌扛着!扛着!” “让让让让,别把神像碰着了!” 山海村的村长就站在神殿门口,看着这一幕,简直心急如焚,愁眉苦脸,一个劲儿跺脚。 “这,这……”他试图上前阻拦,“这像什么样子!你们这是冒犯神明——” 搬东西的小伙子却不听这些。为首的那个一擦额头的汗,道:“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 村长直跺脚。 “什么叫没办法!”他颤巍巍提高声音,全然不能理解,“你们村中又不是没有神庙……” 至于非得把神运过来,往我们神旁边儿塞吗! 哪知隔壁村也是有苦难言,“我们倒是有神庙……那也得神明愿意待啊。” 在发现本村等待正位的神明居然就是平日里被他们忽视的天煞孤星后,顾家村早已经恐慌的不成样,连夜准备了祭品,甚至想要牺牲一对童男童女,消除神明的怨气。 好在神明并没有责罚他们,只是与他们传了梦。 梦境倒也简单,神明高高坐于神座之上,对他们道:“把我移去山海村,我要和山海村的神明立在一起。” “……” 顾家村的村民听完这个神谕后都是懵的。 把他移动去山海村,和山海村的神明立在一起…… 为什么? 难不成是因为山海村风水好? 有人胆战心惊问:“您是否厌弃了我们?” 神明不耐烦道:“话太多。你只需把我移去,此事无需你们过问。” 众村民:“……” 好、好的吧。 他们也没那个胆量反抗神的决定,纵使心里头慌的一批,也还是按照神明要求,急匆匆把神像从神桌上移下来,一路吹着锣打着鼓,甚至还给神像做了个轿子,愣是给扛到了山海村。这会儿进了神庙,几个人左右看,还在犹豫放哪儿。 神桌就那么大,如今已经有位单手拈花的正神在上面坐着了,基本上占据了大半。顾家村村长打量半天,试探着跟隔壁村村长说:“……要不,请你们的神明移移位置?” 山海村村长险些炸了。 这是什么鬼说法!怎么着,看这架势这旁的神还打算上桌不成? 他胡须直抖,“你,你们这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顾家村更难办。这事儿一听就又荒唐又不讲道理,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在同一张桌子上并肩接受供奉的神,哪怕是夫妻神都不会如此。这么强行搬进来,简直是强盗途径。 可是没有办法啊,神谕就是这么说的…… 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出于对本村神明的畏惧,最后干脆硬上了。他们胆战心惊在正神的神像前点了几炷香,随后硬着头皮站在神桌上,开始搬弄,给旁边的邪神神像留个位置。 山海村村长高声嚷嚷:“鸠占鹊巢!鸠占鹊巢!” 他扑到神像前,简直痛彻心扉,颤颤巍巍跟自家神明告状,“神——您若是在的话,您看到了吗?这群人简直不是人,这就是一群土匪,强盗,偷供奉的贼……” 寇冬:“……” 看见了,看的清清楚楚的呢。 可他有什么办法,这旁边还坐着一位登堂入室的爷呢…… 山海村村长还在说:“这若是日后村民来拜,可如何解释?我们神分明清清白白……若是一尊女神也就算了,偏偏还是尊男神,这、这岂不是风评被害?” 无端风评被害的寇冬心里头比他更为绝望。 邪神撑着脸坐在神座上,倒是掩饰不住的高兴。他的手微微动了动,将寇冬的神像又向左边移了移,好让他们靠得更紧些。 寇冬感觉甚是憋屈,“这样搬运的活,动动手指便可完成。” 为什么非要这么劳师动众地送来? 邪神长腿一伸,倒是理所当然,“自然得他们送来。” 寇冬还以为这又是做神的脾性,谁知NPC下一句话是:“不然他们怎么知道?” 寇冬:“……” 所以专门找人送来的原因,只是为了昭告天下我们同居的这个事实吗…… 很好。他真的要不能呼吸了。 山海村村长耗了半条老命也没能阻拦住,眼睁睁看着这具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神像在他们村的神庙里头安了家落了户。仰头看去,那位神明高大巍峨,只是身上气息与身旁正神大为不同,坐姿也并非四平八稳,反而透着种莫名的邪气。 跟他一比,旁边的正神简直是被欺压的小可怜…… 村长越看越心痛,隐约有点怀疑之后自己的供奉到底能不能进自家神明的口袋。 不会都被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神吃了吧? 他在神像前哆嗦半晌,感觉自己的旧疾都快发作,最后颤着手,也给寇冬上了炷香。 “不能只听你们神明的,”他对顾家村的人说,“也得听听我们神明的意见吧?” 这话说的倒也对。作为凡人,顾家村哪个神明都不想得罪。他们看着村长点香,也点了点头, “那便问吧。” 村长还抱着点希望,问:“要是不同意,你们就把这神像搬走?” 顾家村众人:“那不成。” 山海村村长:“……” 那还问个鬼啊! 哪儿还带这么强买强卖的! 他怀着一肚子的气,颤着手指给寇冬上完香,又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神啊,倘若您在的话,就告诉您的信徒吧。” “要是您不愿意,就请灭了这根香——”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唯有两位神听得见。 他自然不会觉得神明会愿意。有哪个神会心甘情愿与旁的神共用神桌呢? 更何况,这还是尊男神。 “山海村村民竭尽全力,也会满足您的心愿。” 寇冬倒是有这个心愿,只是他如今根本没有办法说。邪神瞥了眼他,问:“不愿?” “……” “那哪儿能,”寇冬强笑,“愿意的,愿意的。” 邪神这才心满意足,手向着那一炷香隔空遥遥一点——香上蹿起了巨大的橙红色火苗,唬了在场的信众一跳。 那火几乎攒成了一个火球,看得山海村村长自己都愣了。 不是…… 他呆呆的,是说了如果不愿意就吹灭火,可如今这火烧的这么旺盛…… 这说明什么? 他心里头冒出一个连他自己都慌张的想法,下意识掀起眼皮看了眼神明,哆嗦着想:难不成,神明还挺乐在其中? …… 村长觉得自己看破了一个了不得的事实,脸上颜色青白变换,阴晴不定。 寇冬看他那表情,越看越觉得眼熟,后来才想起来为什么。 这简直像是现代嗑cp不小心嗑到了哔的吃瓜群众,看热闹和围观大事专用表情。往后逐渐发展为老父亲嫁女儿的仓皇,独自站在殿门口默默流泪,那架势显然是操心自己闺女被人欺负。 寇冬:“……” 很好。 他心想,这回,真是彻底完了。 正神被害也就算了,居然还要担上色迷心窍这么个罪名…… 香烧的这么旺,搬运的人一下子有了力气。山海村村长也不阻拦了,他们便顺理成章将两座神像摆放在了一起。 摆好后,众人都仰头看去,瞻仰这两位神仙的真容。 邪神在左,正神在右。 一座满身邪性,一座满脸慈和。可摆放在一处,居然也莫名地和谐。 就像是阴和阳、白昼和黑夜。 紧接着,就在众人的注视之中,神像发生了新的变化。 ——他们眼睁睁地注视着邪神将手臂抬起,强行的、不容拒绝的,扯过了旁边像是想要躲闪的正神的手,给搭在了自己手上。 旋即,牢牢握住了。 顾家村村民:“……” 山海村村民:“……” 难怪这一帮子顾家村的人看起来那么像土匪呢,感情是上行下效,从神到人都是一个德性。 雕像的手牢牢握于一处,邪神的神情看起来也已心满意足。 “从此之后,供奉同享,信众同拜,”他低声道,“可好?” 寇冬:“……” 他哪儿有说不好的权利,只好顺应他心意,简略地点了点头。 他已经感觉到了即将抽离约会的晕眩。面前邪神的形象隐隐有些模糊,也就在此时,他听到邪神的声音。 “我还有话嘱咐于你。” NPC的神色变得严肃庄重起来。 他轻声道:“你看这村庄。” 寇冬于是借由神像的眼凝视着村庄,那里的村民在路上穿梭运行,耕洗劳作,像是寻常场景。 “你看这村庄……” 邪神的瞳孔逐渐变为深黑色,浓的像是搅不开的墨。 他低声道:“他们已经脱离了他们的造物主。” 这句话说出后,寇冬悚然一惊,隐约察觉这其中有着更为深层的含义。 他所说的造物主……并不像是单纯地指神明。 “你是在说……” 寇冬有一种荒谬的想法,他觉得对方是在指向系统。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寇冬甚至觉得自己怕是疯了。这些NPC,自己都还在系统的掌控之下,又哪里会将矛头对准整个游戏系统。 邪神并没有接这句话。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凝望着遥远的天边。 高远清淡的天空下,世人穿梭。 “你可曾听过出曜经?” 寇冬自然听过。事实上,其中一段旁人虽不知晓,他却曾在恋爱游戏中听过。 “爱者众病之首,犹如城郭,聚集人民凭地自怙,云何爱众病之首?如佛所说,泥犁受苦,其数无量,皆由爱所造。凡在地狱受诸苦恼,皆由爱病。诸杀生者,亦由爱致。不与取、淫泆、妄语、十不善行,亦复如是。皆由爱心,造斯诸恶。” ——皆由爱心,造斯诸恶。 这话听起来,简直是狂妄,也像是莫名的指责。 他蹙起了眉,显然不觉得这一段有道理。 但再仔细一想,寇冬心头却猛然一寒,继而沉沉向下坠。 他已经过了三个副本。 教父、恶魔、人鱼、又或是邪神,似乎都隐隐指向了一件逃不开也躲不过的事—— 那便是死亡。 教父或恶魔试图阻止他的死亡;人鱼想要令他繁衍,改造之后也是永生;邪神则试图令他死而复生。 殊途同归。 只是巧合? 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我死了。” 邪神骤然扭过头,看向他。 寇冬的嗓音有些干哑,他咽了口唾沫,“或者说,我即将去死。——对么?” * ——死亡。 这是个恒久无法逃脱的问题。寇冬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会像他一样常常想象那个场景,但是于他,的确是经常幻想的。 与常人不同的是,他的幻想里头,往往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他静静地躺倒在水泥地面上,看不清四周的场景,但在潜意识中,寇冬知道那个地方空旷而辽阔,只存在着他这样一个刚刚亡故的生命体。 没有人哭,也没有人悲痛。就好像水打翻在了水里,伸脚踢倒一个矿泉水瓶,——是很容易、不需要多加思考的事。 甚至不让人觉得害怕。 相反,那种感觉……只是寂寥。 在失忆后,他曾经去看过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说:“你对死亡没有了足够的畏惧,这不是一件好事。” 寇冬那时还有心思同他开玩笑,“这样的话,我岂不是像赵子龙那样,一身都是胆?” 心理医生却没笑。 寇冬终于收敛了脸上的表情,眉头也蹙起来。 “这个问题很严重?” “——很严重。” 医生斩钉截铁地告诉他,道:“就你刚刚和我描述的那些情况而言,你简直不像是个活着的人。” 他扶了扶眼镜,皱着眉头,不知该如何表述。 “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你的心态,给我的感觉……简直像是已经死过了一回。因为已经经历过,所以,对这件事半点也不在乎。” 寇冬那时对这句话半点也不信,还以为这个心理医生是打定了主意要来骗他的钱。虽然他这么一个靠直播恋爱游戏起家的小主播不能算是多有钱吧,但那也一分一毫都是他的血汗,不能这么白白往外扔啊。 直至如今,寇冬又想起了那一次看诊。 像是死过了一回。 寇冬喃喃道:“……难不成我是只猫?” 猫不是传说有九条命嘛。 邪神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显然是不理解青年是如何跳跃着得出了这个结论。 寇冬侧过头,试探着将手伸至脸畔,跟他喵了一声。 邪神:“……” 邪神:“…………” 哪怕早就知道他从来不按套路出牌,这举动还是让NPC彻底震惊。 最要命的是,就算这样,邪神还是能从他的动作里头品出点可爱来。 简直。 他摇摇头,唇角的笑逐渐收敛了些,隐隐像是忌惮着什么,忽然道:“走罢。” “——莫要忘了。” 说完,他松开了抓住寇冬的那只手。寇冬很快便被这片黑暗卷进去,只来得及匆忙打量一眼这神殿。 忽然间,他想起了什么,朝着右上角看了一眼。 那里空白一片,只有一个退出按钮挂在左上方,少了寇冬记忆中最为常见的图标——系统图标。 约会模块,似乎是唯一一个可以逃离系统监视的地方。 他头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系统在这个游戏中到底充当什么样的角色。 一直以来,系统的态度都极为奇怪。寇冬甚至有时觉得,它是分裂开来的。 整个系统的大格局,包括兑换池和约会的设定,像是为了帮助自己通关。 然而系统本身的语气和态度,甚至于隐瞒细节为他设下陷阱——又像是不希望他通关。 简单来说,系统中有一部分是站在他这方的。同时也有一部分,是希望把他永远留在游戏里的。 为什么? ——为什么是自己? 在这之前,寇冬一直以为,这大概是一种变形的渣男改造计划。因为自己在恋爱游戏里太过嚣张,一口气攻略了四个NPC,铁索连舟还不翻船,所以被拉进了游戏,通过种种考验教育自己以后要专情…… 不得不说,这个逻辑其实很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但如今想来,似乎也不完全是这个样子。 以及—— 他将目光转向正急切询问他情况的叶言之。小人费劲儿地搬着他的脸上下转了圈,试图从青年的表情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知道邪神到底在约会里头和青年干了点什么、 寇冬任由他看,心内却无法控制地想: 他的崽在这其中,又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作者有话要说: 山海村村民(痛哭流涕):这就是个流氓!!! 寇冬:风评被害…… 第39章 采生(一) 【恭喜玩家完成与第二位角色的约会之旅。 本次约会获得点数:47点。】 【下面进行任务结算。】 【本次副本点数:300。团队参与人数:5人。】 【第一位玩家获得点数:23。第二位玩家获得点数:4。第三位玩家获得点数……】 寇冬听到自己的点数。傩面副本中人的数量本就少, 撑到最后更不剩几个,他因此收获了174的成就点。听着贡献点进账时叮叮当当连续不断的提示音,寇冬甚至有了种恍惚感。 那感觉, 就像是身无分文的人买彩票中了亿万大奖一样,不怎么真实。 提示音响了一会儿, 终于停下来时, 数值变为了221。 卧槽,有钱了…… 寇冬简直要喜极而泣。 两手空空身无分文的感觉真的不怎么好受。 他对叶言之兴奋地说:“崽, 爸爸有钱了!爸爸给你买车, 买房, 再给你攒点钱娶个媳妇……” 叶言之眼睛都没抬,给他泼凉水,“这一点数值, 只够你抽两次卡的。” 还买车、买房,纯属做梦。 寇冬:“……” 对哦。 他忽然醒悟,自己的收入跟不上通货膨胀的速度……这真是一个让人绝望的现实。 左边一个全新的图标一直在跳动着发出亮光, 寇冬点开看了看,发现是来自于宋泓的组队邀请。他要进入的下一个副本仍旧是团队副本, 副本名字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采生。 寇冬对他也抱有好感, 在人鱼的副本中,对方打开了门, 本可以扔下他带着自己的同伴直接逃命,但最终还是选择调回了头。 经历过千钧一发的时期,才知道这些人情可贵。 是能在游戏中发出光的东西。 寇冬回道:“可以。什么时候?” 宋泓像是一直呆在游戏里,不过两秒便马上回复:“两天后。” 两天…… 寇冬若有所思。 副本与副本之间休息的空隙最多只有七天, 这是系统告知于他的规则。否则,七天之后, 意识便会被直接抹杀。 宋泓既然说是两天,恐怕也刚从上一个副本里出来没多久。 他回复:“好。” 宋泓的回信立刻来了。 “那便好,两天后我发邀请给你。这个副本的题目你先琢磨琢磨。” 寇冬之前始终是随意选择副本进入的,预见卡则直接将他与傩面副本绑定了,这还是头一回在进入正式剧情之前便得知题目。 他将采生两个字看了又看,问叶言之:“这两个字,会是什么意思?” 叶言之眉头在蹙着,道:“无法确定。” 他简单解释:“这个词的意思有三种。一是采生治病,据说源于唐宋时期,采集活人身体部位给患有相同部位疾病的人吃,以此治病。” “二,是采生折损。需将活人掏空,在所剩皮囊和脸上涂以油彩,施以鬼魂供人驱使。在南越之地盛行。” 这两种都不算好的猜测,寇冬想了想,隐隐还觉得有些恶心。 “第三个呢?” “第三种最为温和,”叶言之顿了顿,道,“是将一个人带至新生儿面前,好让他成为新生儿第一眼所见到的,将来便会成长的像这个人。” “只是,依照副本属性来看,第三种的可能性很小。” 寇冬点点头,也赞同这句话。他听说过这个习俗,更像是种美好的许愿,与游戏阴鸷偏激的风格不怎么靠近。 这么看来,反而更可能是前两种。 “只是不知道,第三种采生准不准?” 叶言之:“不过是民间传说。” 话音刚落,他就察觉到青年的目光暗戳戳往他脸上瞧,一面打量一面还在小声嘀咕:“不像啊……” 叶言之:“……” 若是真像,那才是出了事。 他的确是委曲求全叫过爸爸,但不代表就真的能接受寇冬当他爸…… 在准备的两天里,寇冬也没闲着,在兑换池里头用一百八十点兑了两个道具。一个是个挺毛糙的线团,仔细一看上头还零零星星沾着点红色,像是干涸了的血。 【道具名称:阿里阿德涅的线团。 道具作用:可准确带你找到所要寻找的npc位置。 道具限制:需清楚知道npc相貌及姓名,无法寻找陌生npc。 使用方法:请在抛出线团的同时念出npc姓名。 使用时限:3次。】 另一个则是个早已被时代淘汰的老年机,上头布满细细的裂纹,像是被钥匙划伤的。看到的第一眼寇冬甚至怀疑它是不是真的能开机,他按了半天开机键,终于看见屏幕上亮起了光。只是兴许是没进入副本的缘故,如今手机中一片空白,连一个功能也没有。 【道具名称:万能的通讯录。 道具作用:帮助你与同副本中任意玩家进行联系,使用范围不限。 使用方法:请为你想要联系的玩家增加备注。之后可通过手机功能,与有关备注玩家进行信息收发。 使用时限:仅限一个副本中使用。】 寇冬:“……” “哇,”他对着他的崽幽幽感叹,“真厉害啊,还能在这个时代找出这么老的道具。” 这让他怀疑,系统实际上是不是个收废品的。 叶言之:“……” 两天后,寇冬正窝在床上盘崽,看见系统跳出了一条新的提示。 【您的好友邀请您加入他的队伍,是否加入?A,是 B,否】 寇冬将手按在了是的选项上。叶言之从他的衣领里探出头,顺手拽住了那衣服上的一根线头。 熟悉的黑暗侵袭而来,脚下飘飘忽忽,踩不到地,几分钟后才落到实处。 系统冷冰冰的电子音为他宣布规则。 【团队任务中不可透露玩家现实世界中真实身份;不可提及“游戏”两字或任意游戏名;不可提及 现实中软件、APP、网站及相关应用;副本结束后,将根据玩家贡献值分配点数。】 【本次副本点数:300。团队参与人数:12人。】 【请玩家注意,副本即将开启。】 眼前猛然一亮又一暗,寇冬闻到一股无法言说的气味,像是什么肉捂的坏了,开始发臭。 分辨不出颜色的地板摇摇晃晃,脏污不堪的天花板也摇摇晃晃,寇冬努力眨了两下眼,才发觉自己实际上正处于一辆行进的马车里。 马车的帘子压的很紧,实际空间也不大,寇冬一眼望过去,觉得也不过三四平米。 可就这么阴仄狭小的地方,却像是塞了不少东西。因光线太暗,看着不过是灰蒙蒙一片,分辨不出具体模样。 寇冬只当这些是布料,扭过头去。 直到他在这些声音里听到了一声沙哑低沉的叹息声。 ”唉……” 有谁在他的耳边,发出了一声短闷的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险些将寇冬吓出一身冷汗。 他转过眼去,才发现身旁并不是什么堆积着的布料,而是一个人。 只是那人身材瘦小,又蜷缩着背将自己裹在一件满是污垢的棉袄里,故而不怎么显眼。如果不是看到了他发直的眼睛,寇冬甚至无法相信这是一个人。 他更像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影子,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 寇冬下意识向肩膀上摸去,却摸了一个空。叶言之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他的怀里,仰着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神色里写满稀奇。 寇冬被他的眼神看的没底,用唇语小声询问怎么了。 还不及小人回答,马车便已停了。 有一只粗糙的手将帘子掀起来,沙哑着嗓子道:“下车。” 车内陆陆续续从阴影之中站起了许多矮小的身影。 寇冬心中一惊,直到看见他们的身影才意识到,这么狭小的车,居然塞了不少人—— 不,准确来说,是塞了不少孩子! 那些孩子身上穿着破布衣裳,面无表情地挨个儿从车中下去。掀帘子的人站在门边,催促:“快点,快点。” 寇冬仍然还有些愣,却见男人眼睛抬起来,不耐烦地看向了他。 “你怎么不下?” 他粗声粗气道。 “找死?” “……” 寇冬不愿和他硬杠,终于还是站起身,也朝车门口走去。 这一站,他隐约觉着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距离车厢顶,太远了。 甚至不用在低矮的车中弯下腰。 寇冬心里头悚然一惊,猛然低下头去,终于意识到了有何处不对——他从那袖口中探出来的双手极小,手指幼嫩。 再看那身形,也是低矮的,全然不像个成年人。 倒像…… 倒也这些孩子一样,像是个五六岁的孩童。 这个发现,让寇冬隐隐觉着有些不适。他并未吭声,从车上跳下来,便沉默地站进孩子堆里。那些孩子都低着头一言不发,眼神麻木,甚至连瞥他一眼也不瞥。 忽然间,有一只手强行掰着抬起了寇冬的下巴,是掀帘子的男人。 他生了一双三角眼,看着便是一脸凶相,上下打量了一眼寇冬,倒像是满意,“这倒是个好货色。” 寇冬只觉得被他碰到的地方阴冷,又被他手上茧子刮的生疼。 就在这时,又有旁的人群汇进来,——原来这样装满孩子的马车并不仅仅只有那一架。约莫有七八十个孩子站在这儿,没有半个人吭声,甚至连呼吸都几乎不能听闻。 寇冬猜测宋泓他们怕也是在这人群之中,只是他不清楚他们的幼年相貌,因此左右搜寻也一无所获。 半晌后,终于传来了一个响亮些的声音。三角眼将最后一个孩子从车上拖下来,那男童胖乎乎的,手上各有四个肉乎乎的窝儿,看着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 他牢牢地抓着车辕不松手,哭声越来越大,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抽噎,倒像是被吓着了。 “哭什么!”三角眼厉声责备他,“快点下来,再不下来,有你好果子吃!” 这句话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风中只听见男童哭腔里头断断续续的话音。 “不是这样的!我、我不知道这里头是这样的……” 寇冬心头微微一跳,眼睛紧紧盯着那个男童。 叶言之也看出了门道,轻声道:“他应当也是。” 他顿了顿,神色隐隐有些讽刺。 “怕是进来后,被吓破了胆。” 倒像是个试图在游戏里头追求刺激的富二代,在现实里头过惯了花天酒地找刺激的日子,甚至将手伸到了游戏里。 寇冬对他这样的语气不感冒,教育道:“崽,咱不能这么想。” 他倒是很理解,“本来以为自己进的是个恋爱游戏,结果进来后居然是这么个鬼场面,论谁都会被吓到的。” 甜美系小哥哥忽然变成恐怖游戏NPC什么的…… 叶言之拽紧他的衣领,没有说话,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寇冬也隐隐觉得古怪,低声道:“只是,他不至于从一开始就被吓成这样吧?” “……” 很快,寇冬就明白了他被吓破胆的原因。 在那之后,从男童下来的车上,有人拿下来了一个大的木笼,足足有半人高。 而笼子里—— 他目光骤然一凝。 笼子里,有一条蜿蜒盘旋的蛇。 若是寻常的蛇,还不会令人如此惊异。 可那蛇身上,生出的分明是一颗人头!他只有一颗头与一小截上身露在外面,与后面黄金的蟒身紧紧相连,既没有双手,也没有双脚,就只有这人首与蛇身,倒像是被谁打碎了重新拼起来的,以一种令人不适的方式紧紧相连。 那画面奇特而震撼,让寇冬一时也震惊无言。 他见过不少怪物。在人鱼的副本里,他见多了奇形怪状的实验体。 可还从没有一个给他的感觉如此压抑,好像有大石头在他胸膛上,压得他无法喘气——甚至不愿去看。 笼子被放置在地上,男童的哭泣声更大了。 他忽然像是爆发了,嚷嚷道:“我爸爸是局长!我爸爸是局长!你们赶紧把我放了,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寇冬眉头猛地一蹙,意识到不好。 系统曾说过,绝不能暴露现实中的真实身份。可看他的架势,像是马上便能脱口而出他父亲的名字…… 他当机立断,猛然爆发出了一声痛呼,向后一踉跄,跌坐在了地上。 身旁的孩子站得密密麻麻,被他猝不及防一撞,倒有好几个都晃晃悠悠险些倒下去。这动静不小,三角眼一下子看了过来,将一直盯着男童的心神也收了几分,“怎么了?” 寇冬说没事,“突然间有些头晕。” 他扶了扶自己的头。 三角眼看起来有些不屑,说了句“矜贵”,便又转回头去。好在经过这么一打岔,男童刚刚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也忘了说,只愣愣地又抽噎了几下。 “都到齐了?” 三角眼冲着押车的人道。 押车人粗声粗气回答:“齐了。” “齐了就好,”三角眼沉声道,“那便走吧。” 约莫十一二个青壮年押着这群孩童,向着路的另一面走去。那里有几座低矮的院子,灰扑扑的,隐藏在树丛堆里,并不怎么显眼。 有人打开院门,将他们赶牲畜一样赶了进去。 “分开住,”他沉声道,“每个院子十五个。” 寇冬混在人群里头,心中还在猜测宋泓到了何处,却感觉到有人轻轻拽了把他的袖子。看过去时,那孩子眉目比其他人端正,也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寇冬心中有了谱,知道这便是宋泓,便不着痕迹地向他凑近了些。 他们一同进入了第三个院子。 院子后头,是座低矮的屋子,角落里堆着几张发了霉的旧棉絮套。十五个孩子进了这儿,几乎把地方塞得满满当当,寇冬和宋泓尽量向后缩,在角落里艰难地寻了块干净点的地方坐着。 门口有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大步进来,手中还拿着个罐子,挨个儿将小孩摸过去。有小孩默不作声地把口袋里几枚钱币扔进去,他颠颠那罐子,神色还有些满意;有的只是沉默,却一分钱也拿不出,男人就紧皱着眉头,阴着脸用手指他,“你,记着。” 一面说,他的手还翻着孩子的兜儿,确认他们没有私藏。 宋泓看得隐隐有些担忧,他压低声音问:“你那儿有没有钱?” 寇冬留神打量那些钱币,发现并不是他所认得的,也不是他记忆中任何一个朝代用过的,倒像是虚构时代。 他摇摇头,同样小声回答:“没。” “那怎么办?”宋泓道,“他快到我们这儿了……” 很快,男人已经将一屋子十几个孩子都差不多翻完,旋即冲着寇冬和宋泓两人走来,晃着手中的罐子。 “你们的钱呢?” 寇冬回答:“叔,我们今天是第一天……还没钱。” “第一天?” 男人眼睛上下搜寻,最终固定在宋泓外头那一件勉强还说得过去的外衣上,不由分说将它从宋泓身上扒下来,“没钱那就先拿这个抵,记着,这是唯一一回!” 他阴阴一笑。 “再有下次,你们就去抽木人——知道了吗?” 寇冬心里头一顿,没能听懂这句话。他向右边一看,却发现宋泓的脸色瞬间惨白,连小人表情看上去也不太好。 “错了,”叶言之低声道,“这么看来,采生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三个里任何一个的意思,而应该是采生折割。” 宋泓也沉沉叹了口气。 “若是像我想象的那样……” 他盯着这些如同痴呆的孩子。 “那这个副本,恐怕不太好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眼睛错也不错地看小时候的寇冬)好看。 NPC们:好看。 寇冬:…… 谁要你们觉得好看啊啊啊啊! 第40章 采生(二) 寇冬:“折割?” “就是致怪致残。”叶言之解释, “在《清稗类钞》之中,曾有相关记载,熊人, 蛇人,皆是以生人制造。拐得儿, 令自择木人, 得跛者、瞎者、肢者,悉如状以为之, 令之作丐求钱, 以肥其橐——这便是书中记述的一段内容。” 他盯着这场中人, 轻轻叹了一口气。 男人一个个清点过去,这一天,除了寇冬这几个新来的, 其他人多少都掏出了几枚钱币。他却仍像是不满,目光在这群灰扑扑的孩子之间来回搜寻,孩子对上他的眼神, 都不由得弓起脊背,向着反方向不着痕迹地缩了缩。 男人阴森道:“谁给的最少?” 这句话说出后, 人群中出现了些骚动。他们彼此互相看看, 缓缓向旁边站去,将其中一个人让出来。 那是个挺瘦弱的男孩儿, 整个人还发着抖。许是因为模样着实不出奇,小鼻子小眼甚至有些丑,看起来也不能让人生出怜惜。 他还想要往人群中间站,不知被谁轻轻推了一把, 仍旧将他推了出来。 男人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向着他大步走近。 “说, ”他粗声道,“你赚了多少?” 他并不能算强壮。可往那男孩身边一站,却将男孩衬托的像是只落了水的小鸡崽子,从头到脚透露出一种仓皇。他的手在后头握了握,声音小而低哑:“三……三个铜板。” “三个铜板?” 男人冷笑,倒像是听见了个天大的笑话,伸手一拎他的衣领,将他彻底拎了起来。 “你们听见没?——三个铜板!” 房中静悄悄,没有半点笑声。片刻后,才有一个孩子笨拙地附和了两声,“哈哈,哈哈哈……” 这一声好像是个开端,所有人都跟着争先恐后地笑起来。 “才三个铜板?太少了吧?” “随便找人要要,也不只这个数……” 更有人指着那孩子,高声道:“他是不是还藏了?他——他看着就像个小偷!” “小偷!” “废物!” 声浪越来越大,稚嫩的声音混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让寇冬不禁蹙起了眉。他朝旁边看了眼,宋泓也是一脸不适,皱眉看着这群孩子。 “不是,”男孩的声音里含了哭腔,“不是……” 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上来了。 男人看也没看他,径直把脸扭向剩余人。 “乖孩子,”他道,“你们说,该给他什么?” “木人!” 剩余孩童高喊。 “木人!!” 在这样的声音中,男人从身上掏出了一个破布袋子。他将袋子口敞开,只露出一道细细的缝,伸给男孩。 “挑一个吧。” 男孩的手臂打着颤,哆嗦了半天也没能伸进布袋去。 “快点,”身旁的男人催促他,“再这么慢,我就直接给你狗——我看,你的脑袋最适合它。” “——不!” 纵使离得并不近,寇冬仍旧感觉到了对方身上发出的恐慌气息。他脸色发白,瞳孔收缩不定,显然是受了惊,“我抽,我抽……” 男孩终于彻底将手伸了进去。 他在其中艰难地选择着,小小的布袋被撑起了一个动来动去的鼓包。半天后,他从里头抽出了什么。 那是一个粗糙的木人,边缘还有小小的尖刺。男孩将它掏出来时,被那根不甚平滑的木刺划了手。 一滴血染在了那个木人上。 木人头,四肢,五官,皆齐全。 男孩却战栗的更深了。他缓缓把木人掉转过来,看见它的胸膛上写着一个字:鼠。 “真是可惜了,”男人笑道,笑意却丝毫没有传到眼里,“你这么瘦,做不成一个合格的鼠美人,顶多算是个干巴巴的鼠小子。” 他将那小小的木人扔掷在地。 孩子眼睛猛地一亮,像是生出了点希望。 “可既然是你自己选的,”男人笑了两声,“那便还是遂了你的心愿吧。” 两个精壮的男人从门口走进,拧麻花一样拧住了他的双臂。男孩绝望地哀嚎着,那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剩余的孩子脸上也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 但他们谁也没有站出来。 孩子的脚终于也消失在了门前。在男人走后,房中又重新陷入了静默。 只是这种静默,如今也令人头皮发麻。 寇冬低声问:“他会怎么样?” “你没听到吗?”宋泓回答,声音不似平常平稳,“他要把他做成一个鼠美人。” “鼠美人?” “你没见过?” 宋泓咽了口唾沫。 “刚刚在门口,我以为你已经看见了。——那条蛇。” 蛇这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来,似乎都是万分艰难的。 寇冬当然看见了,当时只觉得怪异,如今和鼠美人这个称呼联系起来才觉得头皮发麻。 他沉默了会儿,问:“是人?” 宋泓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怎么——” “从年幼时就开始,”他简略道,显然不愿多说,“拧断四肢,用热油热血裹上毛皮,凝结在一处……时间长了,便基本看不出来了。” 这样的恶,让人甚至产生了生理上的不适。 宋泓轻声道:“这一回,咱们真是进了狼窝了。” * 太阳西斜时,才有人扔进来一个脏兮兮的篮子,里头装了几个干馒头。满屋的孩童争相去抢,寇冬没什么胃口,缀在最后头,没有半点起来拿的意思。 他如今还是个孩子模样,眉目却没大改,只是眼睛愈发显得大而黑,嘴唇红润,脸颊又圆,倒比成年时看着乖巧许多。 饶是宋泓知晓这实际上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大佬,也不禁因他这模样生出了点莫名其妙的保护欲。 ——长成这样,让人连为他填海移山的心都有了。 “还是吃点,”宋泓劝他,“恐怕只有一顿饭,你再不吃,明天肯定会辛苦。” 寇冬看那冷馒头一眼,仍然嫌弃,“不吃。” 他也不想和这么一帮看起来饿了挺久的孩子抢吃的。 况且,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一种奇特的违和感。 这个副本的故事……当真像是他们所猜测的这样么? 宋泓说阿雪也跟着进了副本,只是进来后两人便走散了。他也是在寇冬张嘴便阻挡那胖男孩说出真实身份时才有了猜测,将面前的孩子和自己记忆中的人对上了号。 可阿雪应当也看得出来,却没有上前相认,这让宋泓隐隐有些担心。 寇冬倒是不担心。 他和那小姑娘相处时间不长,但这一段不甚长的时间,已经足够他看出来阿雪是个聪明姑娘了。镇定、冷静,临危也不乱,这样的人无论性别,放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都能活的出彩。 他看了眼宋泓,说出了真心话:“我觉得她比你更加靠谱……” 宋泓:“……” 他板正的脸上难得有了点受挫的意思,想了想,居然又无从反驳,只好底气不足地道:“我知识储备厚。” 我可是个研究生! Top前五大学的那种! 这句话碍于可能会暴露现实身份,并没有被说出口。 寇冬像是看智障一样看他,过几分钟起了个身,默默换了个位置,离他坐的远了点。 宋泓:“怎么?” 寇冬平静回答:“怕我这个没什么知识的学渣污染了你的学霸气息。” 宋泓:“……” 分明听着像好话,可从青年嘴里头吐出来怎么就这么不怀好意呢…… 寇冬却将手指放在嘴上,轻轻嘘了一声,留神听着外面。宋泓也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小心探听着门外的动静。 薄薄的门板外头,那些人吃喝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进来,原本在门口守着的人似乎也走远了,一同到院子里去喝酒。 要问什么,现在便是最好的机会。 两人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时机,各自询问这些孩童如今的情况。宋泓本不觉得这是件难事,当真问起来,才发现他们的嘴相当严,基本什么也不愿同他说。 再多问两句,这些小乞儿的目光里就带上了警惕,抿紧了嘴瞪着他。 宋泓从小到大都是个好人相貌,还从没被人这么看过。这孩子的目光让他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个秃头大叔。 接连询问了三四个,都是同样情况。宋泓不禁有些挫败。 这简直是一群撬不开的蚌。而且这蚌还不听话,目光总是往他右边瞟。 右边到底有什么? 宋泓怀着搞明白的心,也把头扭过去了,这一看倒是被吓了一跳。也不知寇冬是如何做到的,这会儿正被一群小孩团团围着,他自己在其中板着张粉汤圆子一样的脸,听着周围人怯生生和他搭话,剩余的人还用满怀崇敬的目光注视他,眼睛眨也不眨—— 那一瞬间,寇冬简直像是在这小屋子里头登基了。 ……卧槽。 宋泓都呆了。他向寇冬努力靠近了点,问:“你怎么做到的?” 寇冬想把抽出来的那个老年机给他看。老年机虽然老,但是像俄罗斯方块和贪吃蛇这种经典游戏还是有的,加上他本来就有的好感度满格buff,足以糊弄住一圈没半点娱乐可言的小孩了。 谁知道宋泓自己倒先得出了答案,“难不成是因为母性?” 寇冬:“……?” 宋泓诡异地被自己说服了,“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寇冬:“……???”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你说清楚,什么叫母性??? 宋泓:(迟疑)……所以是受性? 第41章 采生(三) 寇冬不接受母性这个说法, 并威胁说要让在场的NPC把他打一顿。 宋泓扫了这满场的人一眼,选择把嘴闭上。 毕竟他们看起来,像是真的要打自己的样子…… 游戏玩的差不多, 寇冬才开始轻声问他们一些问题。孩子虽然仍旧瑟缩,声音也小, 可重要的问题还是一一回答了。 “不是一开始就在这里的。” “去了很多地方……每换一个, 都会多几个人。” “白天会干什么?——出去要钱。” “必须得要到……要不到钱,就是废物。是废物, 就会抽木人。” 提到抽木人三个字, 他们不由自主齐齐打了个哆嗦。许久才有人小声道:“我不想抽木人……” 他们的眼神不及方才看到游戏那样热忱, 很快又淡漠了回去,木呆呆盯着空中一点。寇冬沉默了会儿,方才低低问:“抽到木人的话, 会去哪里?” “——会去前头。” 说话的男孩发起抖来,瞳孔猛然缩小。他犹疑片刻,终于将最后一句话也吐出来了。 “会去前头……他们会给人看, 会卖钱。” 宋泓头皮猛然一麻,脱口而出道:“展览?!” 男孩没有回答, 只是防备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回答这话,反而又向着寇冬的身旁微不可查地靠了靠。两个玩家对视一眼, 心里头的寒气一阵接着一阵往外冒,终于明白了这究竟是个什么处境。 能讨来钱的,便日日去街上讨钱。 讨不来钱的,便用法子将人做成怪物, 拉到前头赚别人门票钱。 人性里头的恶,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令人作呕。 宋泓想到这儿, 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低声对寇冬道:“这是个人贩子窝。” 寇冬的手拍着孩子的肩,微微点点头。 宋泓眉头蹙起,神色也有些焦躁,“这儿这么多孩子,咱们上哪儿去找任务里要的这个人?” 寇冬:“任务是什么?” 他是被拉进队伍的,反倒不像宋泓,从一开始便清楚地知晓副本任务。 宋泓:“在七天之内,带一个叫小栓子的孩子逃离桃源镇。——恐怕就是现在这个镇了。” 他目光在这满屋子的孩童间搜寻,终于摇了摇头,“这不太好办,人太多,咱们又分散……况且看着的人这么多,咱俩目前这样子,怕是跑不过他们。” 末了又诚恳加上一句,“腿短。” 寇冬:“……?” 他腿短? 他还是头一次听到这话,“一般人都夸我腿长。” 叶言之拍了拍他的脸。 “清醒点,”小人声音里头带着点扬眉吐气的味道,“你现在就是短腿。” 天地良心,寇冬一直以他爸爸自居,动不动就笑话他小,如今自己终于也尝着变小的滋味了! 叶言之看着寇冬这样,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掐他胶原蛋白特别满的脸—— 寇冬眯眼看了会儿小人,隐约觉着他有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在对方脸上重重一点。 “想什么呢?”寇冬嗤笑,指了指房间角落的简易公厕,说是公厕,其实只是摆在那儿的两个桶,“再小也比你大。不服把裤子解开比比,谁大谁是爸爸。” 叶言之脸蛋被戳红了一片,双手捧着,听了这话立马奋力探出头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等着寇冬解裤子。 让我康康!! 可惜寇冬显然是个就会放放狠话不实际操作的主儿,说完这一声,居然又理所当然地表示,“就不真掏出来了,怕伤到你自尊。” 小人:“……” 他面无表情瞥了寇冬一眼。 他倒是真希望寇冬来伤一下他的自尊。 房中的被褥都是陈旧的,没窗,透不进半点阳光,满屋子霉烂的气息。孩子陆陆续续躺下,也丝毫不讲究洗漱,不分男女,只随地那么一躺。 不知是谁在外头受伤了,伤口化了脓,被捂的发臭的气味在整个屋子里蔓延。 宋泓甚至从被子里掏出了只小蟑螂。 他纵使不怕虫子,这会儿也开始犯恶心了,受惊地将手一甩,把它重重扔到了墙上,“这什么环境?……就它一个?” 他还是第一次睡这种鬼地方。 寇冬:“不。你没听说过吗,你摸到一个蟑螂,等会儿你就能摸到它全家。” 宋泓干巴巴道:“不要讲鬼故事。” 全家干什么?开合家欢吗? 话虽这么说,他也不想再盖那被子了,干脆直接睡在冰冷的地面上,纵使如此还是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像是有虫子在身上爬,因此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睡。 寇冬倒是睡得安稳,甚至还做了梦。梦里头今天见到的那条黄金蟒冲他吐着蛇信,眼里头却淌下泪来。 凌晨时,寇冬被宋泓摇醒了。 “先起来,”宋泓低声道,“好像出事了。” 外头响起了旁的声音,热闹的、喧嚣的。唢呐声伴随着人的脚步声向门口靠近,寇冬迅速将身体支起来,抬眼看了看,才发现这房子里只有他和宋泓醒着。 是偶然? 还是说,这就是玩家才能触发的条件? 还不及寇冬细想,那声音越靠越近。唢呐不愧是乐器流氓,独一根也吹出了一个乐队的架势,热热闹闹地在耳畔回响,声音高亢嘹亮。 这样大的乐声,根本不可能不醒。然而在场的孩子却还都睡着,丝毫没有睁开眼睛的意思。 寇冬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匆匆对宋泓道:“闭眼!” 宋泓也骤然反应过来,老手的本能立即发挥了作用,他向地上一倒,立刻死死闭上了眼。为了防止暴露,咬着牙将被子也拖了上来,一直盖到了脖颈。 几乎是在他们躺回去的瞬间,房门被推开了。 唢呐声骤停,人的脚步声也随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嘶嘶的声音——如果真要说什么,那大概是蛇皮在地面上磨蹭时发出的动静。 那种声音在门口盘旋了片刻,随即朝着寇冬的方向袭来。寇冬屏着呼吸,想象自己正沉浸在水底,尽量放松绷紧的身体。 他渐渐感觉到了冰凉的触感,从他裤角处露出的一截脚踝一路向上。沉甸甸的压迫感随之传来,好像有一条巨大的蛇正坐在他身上,寇冬甚至感觉到了它嘶嘶喷出的凉气。 那凉气让他脖颈不受控制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个认知清晰地传入他的脑海: ——它在看着他。 以居高临下的姿势,定定地看着…… 寇冬始终没有出声,咬紧了牙,装作自己当真是在做梦。他身体的反应都降到了最小,尽量压抑住想睁开眼看一看的想法。 片刻后,那股冰凉的寒意终于从他身上退去,动静渐渐重新响起在门口。 寇冬心里压着的石头骤然一松,却听到叶言之趴在他耳边轻声说:“还没走。” 他一惊,重新死死闭上了眼。 又过了会儿,门发出轻微的一声响,小人的声音紧跟着道:“走了。” 寇冬这才睁开眼。他看了眼旁边,谨慎地伸手轻轻推了推宋泓。 宋泓是个老手,生怕NPC再杀个回马枪,始终在装睡。直到这会儿被寇冬触碰,他才掀起眼帘,悄悄从地上支起上半身,望着门口。 门没有关严。 他冲着寇冬指了指那一道门缝。 寇冬心领神会,小心翼翼从满地的孩子中穿过去,靠近房门听外头的动静。几乎是立刻,他们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嚎哭,听起来属于白天那个小胖子。 “放开我!” 他失声尖叫着,“放开我——” 两人从门缝里朝外看去,一瞬间竟有些怀疑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是人间? ……还是炼狱? 门外站了许多道身影,寇冬甚至不知是否该将他们统一概括为人。他看到头比寻常人大两倍、身子却细的像麻杆的大头娃娃,甚至不能自己站着,只能从人提着的筐里探出头;花瓶美人,同样在人怀里,就从那细细的瓶口上头探出脖子,再上面是一颗漂亮的、笑的开怀的脑袋;人熊壮硕的如同一座山,周身皮毛蓬乱,只从喉咙里头发出呜呜的响声;黄金蟒摆动着自己长长细细的尾巴,心满意足探起上身…… 这个场面,甚至比在实验室看到的更为可怖。塞壬的实验室中,寇冬尚且知道,那些是实验体,而不是人。 可如今—— 如今站在这里的,却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拍着手,笑着,欢迎着,看着小胖子被黄金蟒的尾巴卷住,毫不怜惜地拖出来。旋即熊人递给了他那个熟悉的袋子,要他从中掏一个。 小胖子拼了命地摇头,又要反抗,却被那人熊一把拧住细弱的手臂,几乎是强迫着他从里头抽出了一个。 摸出来时,所有人脸上都现出了怪异的笑, “棒哦!”他们拍手叫道,“一个人狗!一个人狗!” 小胖子呆呆的,半晌后,猛然又发出一声几乎不太像人的嚎啕。寇冬能听到他已然嘶哑了的喊声,“我给你钱!给你钱!” 寇冬心猛地往下一沉,知晓他用了错误的字眼。 在他说出“钱”这个字后,在场人的神情都骤然变得冷漠而残忍。人高马大的人熊上前一巴掌将他打晕,拖着他的脚踝向着院子外走去,轻易的像是在拖动一只没什么重量的鸡崽子。 寇冬额角砰砰地跳,却看见院子中的那条黄金蟒美人蛇又重新扭过头来,狐疑地看向他们的方向。 不好! 寇冬瞳孔骤然一缩,猛然示意宋泓就地躺下。可还不及他们躺好平复呼吸,黄金蟒便已重新打开了门,美人蛇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他朝空中吸了吸鼻子。 “——我闻到了。”他低低地笑起来,“我闻到了……” 蛇类的竖瞳于空中一闪。 “——是生人的气息。” 细细的蛇尾巴拍打着地面,他靠近了。 “是谁?” 美人蛇拖着长长的尾音。 寇冬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就喷洒在他的颈侧。那声音不怀好意,幽幽在他耳畔响起了。 “……是不是你,在醒着?,”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裹紧小被子不吭声.jpg 作者:钻进被窝不吭声.jpg 第42章 采生(四) 寇冬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死死闭着眼, 感觉到冰冷滑腻的蛇皮从他身上不轻不重地掠过——那一片片鳞片圆滑细密,蹭过他时又像是轻轻竖起来了些,边缘一点点磨蹭过他的衣物, 刮着单薄的衣服料子。 那目光在凝视着他,仿佛一把将他按进了冷浸浸的水里。美人蛇没有手臂, 只露出来一小节赤着的肩膀, 上头是属于人的、长发且俊秀的头颅。他摆弄着长长的尾巴,冲着身下孩童的脸上吐出一口气。 那气息也像是腥的, 寇冬得强忍着才能不起鸡皮疙瘩。偏偏他这反应像是让黄金蟒觉着有趣, 又冲着他的耳廓不怀好意缓缓呼了口气。 寇冬:“!” 他旁的地方不敏感, 唯独耳朵,轻轻细细往里头吹一口,基本上等于直接要了他的命。这会儿一被吹, 整个人简直像是雨里头无根可依的浮萍一样,眼看着就要开始打寒颤左摇右晃。 叶言之倒是有理智的,死死捂住他的耳朵, 提醒:“不能动!” ——现在看来,睡着与醒着便是这一晚最为重要的判别条件。寇冬要是被npc发现了实际上没有睡, 结局恐怕会被即将做成人狗的小胖子更惨。 “……” 寇冬咬紧牙, 艰难地和自己的反应做斗争,心里头绝望的一批。 他也不想动, 可这也得能做到才行啊…… 也不知道这条蛇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贼精,瞄准了他耳朵。寇冬身体绷得紧紧的,一松下来几乎都能拧成麻花。 这不行。 叶言之当机立断, 立刻道:“想点伤心的事!” 寇冬更绝望了。 这会儿要是能张开嘴,他都要冲着自己家崽喊了——没有啊! 哪儿来的什么伤心的事? 叶言之咬着牙, 索性拼了。 “你就想,”他幽幽道,“你想我长大之后不孝顺你,一天到晚欺负你……” 而且还要在床上让你喊爸爸。 这一句在嘴边转了个圈,没往外头说。 寇冬在脑子里想了想那个画面,登时就痒不起来了。不仅不痒,他甚至还有点生气——这是怎么说的,他辛辛苦苦养大的崽凭什么就不孝顺他了?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这是怎么说的?他对养孩子还是有点信心的,难道说是有哪个不懂事的拐跑了他崽子还在里头暗自挑唆? 寇冬:好气啊! 越想越气,甚至都在脑子里编出了一部豪门狗血剧。而且主角还不是他,他只是那个妄图棒打鸳鸯的爸——正儿八经的反派! 寇冬更气了。 他这么一气,倒把黄金蟒的动作忘了个一干二净,独自气纠纠在脑子里盘旋着别的。黄金蟒在这房间之中逗留了好一会儿,本以为他很快就能投降,没想到却越战越勇,俨然有种打持久战的架势, 这就让美人蛇不高兴了。 他在原地盘旋了会儿,眼睛直直盯着寇冬,注视着他每一次细小的颤动。 可寇冬偏偏不睁眼,着实让人无可奈何。 片刻后,门口再次响起了唢呐声,近在咫尺,倒像是在催促。美人蛇心不甘情不愿,半天才掉转过头,向着房门游动而去。 屋内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两人没有立刻起身,怕的是NPC再杀一个回马枪。直到天色已明,从门缝里透出熹微的光来,房中剩余人才陆陆续续有了反应,不再是睡的万事不知的样子。 与晨光一同到来的是昨天的男人。他粗暴地一把推开门,手里头搅着一个铜盆,里头是稀的只能看见几粒米的粥。 “该起了!”他的筷子在铜盆边上当当当敲了几下,粗声粗气道,“你们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话简直像是一声号令,屋里的孩子瞬间都睁开了眼。哪怕是才三四岁、犹且迷迷糊糊的,也拼命用手揉着自己的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这场景终于让男人满意了些。他将那盆丢给他们,由着他们去抢,自己站在门口从一个大袋子里头往外掏破碗。约莫掏了十四五个,都被他放在了地上。 不用他说,孩童们自动将碗捏在了手里,怯生生地望着他。 ”老规矩,懂吗?”男人说,晃了晃手里的袋子,“别打什么乱七八糟的主意,——要是被逮着了,你们就回来抽木人。明白了?” 屋子里头没人敢反驳。只有一个看起来年龄稍微大一点的男孩小声道:“柳叔,我们今天……得拿回来多少?” 被称作柳叔的男人一撇嘴。 “能拿回来多少?”他嗤笑一声,“这也用我教你?能要多少就是多少,你要是能耐,赚片金叶子回来都行——我们好歹也养了你们几年了,到时候要是连本钱都收不回来,你们就通通给我去抽木人!” “咱的马戏团……可是赚钱的很呐。” 最后这句不怀好意的话,让在场孩子都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他们蜂拥上前,一人拿起一个破碗。寇冬和宋泓两人夹在人群中间,倒也不显眼,各自也握了一个碗在手里。 男人打开房门,示意他们出去。 门口有好几个汉子在看着,手里头还提着铁锹锄头,面无表情盯着每个孩子看。昨日坐的车如今又停在了门口,从旁的院子里出来的人影挨挨簇簇,也往其中一辆里头钻。 寇冬向车门方向挤去,忽然感觉身旁有谁轻轻撞了他一下。 扭头看时,那小女孩看起来不过五六岁模样,可面容却相当沉静淡定,从头到脚透着股极不符合她长相的大佬气质。她微不可察地对寇冬点点头,寇冬也就明白了,不着痕迹拉了她一把,将两人拉的近了些。 他们挤上了同一辆车。车里头挨挨攘攘塞了不少人,宋泓将地下干草铺平了些,坐在最角落里,招手示意寇冬过来。 阿雪跟在寇冬身后,冲他摆了摆手,算是相认。 进入副本一天后,三人这才算是聚齐。 小姑娘不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还从她被关押的院子里头带了个玩家,也是个小姑娘。不过瞧着神经要纤细许多,咬着嘴唇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眼眶红红的,据说叫肖玉。 宋泓见着阿雪,也终于松了口气,低声询问她情况。 “怎么样?你那屋子里就你们两人?” 阿雪说不止,“有三个。” 宋泓:“……三个?” 他朝四周望了望。 “哪儿来的第三个?” 阿雪道:“你们已经见过了。” 这话让几人一时陷入了沉默,瞬间明白她说的原来是小胖子。 肖玉的声音干涩,忽然插进话来,轻声道:“你们也见过他了?” 两人点头。她往墙角一缩,眼眶通红,又往下掉了几滴眼泪,抽噎着把脸埋进手里。 阿雪简短解释:“他们本来就认识。” 两人心里有了数,碍于系统规则不好多问,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宋泓憋足了劲儿,只能道:“说不定还会见到的。” 可见到后,对方还能是人吗?宋泓却说不清,他也无法保证。小胖子抽中了狗,恐怕马上也会被做成一条人狗,若是过程中没撑下来,那便是死了;若是撑了下来…… 那样活着,当真能算是一件好事么? 肖玉显然也知道被抓去的后果,她蜷缩的更厉害,呜咽个不停,肩膀上下抖动,不一会儿将脚下的毯子都浸湿了一小片。女孩生的很白,眼睛又大,这么哭本来是很能招人怜惜的,甚至还能激发出点父爱。只可惜这会儿,旁边三个人都没心思彰显自己的慈父慈母胸怀,只忙着交换线索。 阿雪侧过脸,问:“你们找到小栓子了吗?” 宋泓摇摇头,“我们的院子里,并没有这个人。” 打听了一圈,结果是一无所获,屋里的孩子也根本说不清哪个人叫小栓子。 阿雪说:“我这里也没有。我试着问了几个,他们都说从没听说过。” 她沉默了会儿,终于还是说出心中猜测,“这个小栓子……会不会根本不是个人?” 这话要是放在旁的地方,兴许是会指向鬼;可放在这个副本背景里,其中意思便显而易见了。 寇冬皱眉,因为这个想法隐隐有些不舒服。 “你是说——” 阿雪目光清明。 “——他会不会,在马戏团里?” “……” 这其实是最可能的,只是他们都并不愿朝这个方向去想。 系统的任务,是将小栓子救出桃源镇,可见这个孩子定然是特殊的,兴许也是最为特殊的。 而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样的人会比马戏团里的半人半怪物们更特殊呢? 宋泓按了按额头,忍不住低低爆了句粗口,用力揉着太阳穴。 “要真是这么着,我们还得想办法进马戏团了。” “——进马戏团?” 肖玉的声音猛地高了起来,像是十分不可思议,“为什么?!” 她绝对不会想要踏进那样的地方!她在半夜已偷偷看了一眼,那些人熊、人狗、人蛇、缺胳膊少腿、被困在花瓶和篮子里的马戏团成员,足以让她心惊胆战,——那是看一眼都会做噩梦的长相。 她好容易忘却了那一幕,如今提到马戏团这三个字,却又禁不住重新想了起来。 “我不去!”她失声道,“谁爱去谁去——我绝不会去!” 阿雪蹙了蹙眉,伸出小手捂住了她的嘴。 “太吵。” 肖玉呜呜的,眼睛里犹有不甘。 她瞪着阿雪,里头甚至萌发出了些许恨意。 “早上我要去救他,你不同意……” 小姑娘的耐心也耗尽了,不耐烦地道:“你靠什么救他?靠你这一米二的身高,还是靠你打人都不疼的拳头?” 寇冬:“……”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小姑娘的刻薄又回来了。 肖玉也被她这句话堵得死死的,胸脯上下起伏,愣是没能说出来别的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阿雪,紧咬着嘴唇。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阿雪说,“有点钱,从小没受过委屈,以为这是来刺激的,还能顺便谈个恋爱?嗯?” “……” 肖玉说不出话来,显然这几句里的每一句都是正确的。 “这儿没那么多规矩,”阿雪道,目光仍平平望着她,但不知怎的,那种眼神隐约让肖玉觉着不寒而栗,“要么活着,想办法出去;要么,你就死。明白了?” 肖玉战栗的更厉害,刚张了张嘴想要回答些什么,却听见马车咯吱一声响。 外头的人率先跃下了马车,一把掀起帘子,阴沉沉的脸出现在眼前,嘴里还叼着一个烟枪,从里头喷出丝丝缕缕的白雾来,“到了。” 说话的人是三角眼,他声音嘶哑,不容拒绝地将马车里的孩子环视一遍,“都下车。”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最气的时候就是想到我儿子可能不孝顺我的时候。 超气! 叶言之:床上孝顺,算孝顺吗? 第43章 采生(五) 马车中的孩子沉默着站起身, 一个接着一个从车上下去。肖玉本还心有不甘,对上三角眼那凶狠的表情,也不敢再说些什么, 乖乖地混在人群里不再出头。 脚重新踩到地面后,寇冬向四周看了看。 四辆马车像是都被分开了, 眼前这里只有下车的这一辆。他们正身处一条昏暗的小巷里, 似乎不远处便是大街,还能听到街上人们买卖吆喝的声音。那声音听着着实亲切, 格外有烟火味儿。 孩子的手里还拿着碗, 怯生生望着他。 “老规矩, ”三角眼吊着眼角,阴惨惨的目光挨个儿从他们脸上梭巡过去,“乖乖的, 别废话,别想跑——” 他薄薄从嘴角朝上勾了勾,倒像是有根看不见的鱼线将嘴角吊上去了, 从里头透出一股古怪的诡异感。 “要是打别的主意……你们就去抽木人。” “现在马戏团里头,最缺人。” 提到马戏团, 在场人又是微微一哆嗦, 身体也不由自主紧绷起来。三角眼似是对这种反应极其满意,不紧不慢地打量他们, 终于挥挥手。 “成了,”他道,“那便去做事吧。” 孩子们熟门熟路地鱼贯散开,各自拿着碗去乞讨。寇冬看了阿雪两人一眼, 三人对了个眼色,也朝前走去。 他们向前走了一段, 仿佛不经意间往回扭头时,还能看到三角眼站在街角,将他的那根烟斗点燃了,有滋有味儿地嘬起来。 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宋泓低低道:“他这是在监视。” 这于几人而言,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处在NPC的目光之下,很多东西便不能去尝试。 阿雪提醒:“就算他没看着,我们也得真的讨回足够的钱来——不然,今晚,抽木人的就得轮到我们。” 这话说的倒对,只是…… 宋泓迟疑地问:“你有相关经验?” 小姑娘:“没。” 废话,这种事,谁会有经验。 闻言,几个人都沉默了会儿。旋即,宋泓发自肺腑问:“那怎么讨钱?” “……” “……” 三个毫无经验的人面面相觑,最终决定先看下别的孩子是怎么操作的。 这一看,他们倒有些受不了。那些孩子衣衫褴褛地跟在人后头,一个劲儿晃动自己手里的碗,低声下气哀求:“求您行行好,就赏我一点吧……一点就行……” 被跟着的人不耐烦地回过头来,伸手将小孩试图拽自己衣角的手打开了。 “乱摸什么?”他斥责道,“小叫花子,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把我好好的衣服都摸脏了!” 小孩挨了骂,却仍然锲而不舍地跟着他,甚至脸上没有因为这样的羞辱而变动半点颜色。他只是仍然哀哀地叫着,碗里头放了几颗小石子,晃动的声音惹得人心烦,“求您了,好人好报,我知道您是个好人……” 也有孩子站在店铺门前,挨家挨户一个个敲过门去,同样摇着手中的碗。 “给点吧,给点吧……给口吃的吧……” 老板提高了声音,十几米外也听得见。 “天天要,天天要!——我是你爹妈怎么着?一群小叫花子,有娘生没娘养的……”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铺面的老板拿手驱赶他们。小孩还站在门前不走,直到里头的人拿出扫帚劈头盖脸打了几下,脸上都被扫帚划出了几道红,才挪动着沉重的脚步,慢慢从门口走开。 街角是蹲在那儿的乞儿的身影,路上也是紧缀在行人背后的乞儿的身影。这些孩子穿梭在人群之中,简直像是一种依附着人而存在的、怎么也无法摆脱的背后灵。 这样的场景,让三人心里头都有些不舒服,更有些做不到。 他们不是真的孩子,心智都已是成年人,自然无法接受这样抛弃尊严的乞讨方式。 可更明显的事实摆在眼前,要么讨到钱,要么就是死。 宋泓踌躇半晌,低声道:“不然,我们也……” 他这几个字说的万分艰难,显然正在与自己的自尊做斗争,但最终还是活命的念头占了上风。 阿雪站在一旁不声不响,神情也隐隐含着赞同。 他们两人都看向寇冬,却发现对方正在饶有兴致打量街上门店,活像是出门来逛街的。 直到注意到他们目光,他才将头扭回来,挑了挑眉。 “你们真准备去乞讨?” 宋泓不知为何,面部有些抽搐,“嗯……” 成年人还好,可寇冬这会儿是个小孩的身体,配上他跟个雪团子一样的脸,做出挑眉这种动作,真是半点都没让人感觉到帅气。 反而透着种小屁孩故作老成的中二感。 他甚至有点想在对方脸上掐一把,看能不能把他掐哭。 宋泓只能想想,小人倒是坐在寇冬肩上,歪了歪头,正儿八经伸手掐了把他的脸。寇冬的腮帮子被他的手指捏的微微凹陷下去,也不生气,只是有点含糊不清地道:“为什么?” 宋泓有点茫然。 除了这法子,他们还能怎么弄来钱? 寇冬发自内心地感到茫然,“我们不一样啊。” “……” 哪点? 寇冬把头昂起来,坚定有力地一挥手。 “我们有脸啊!” 宋泓:“……” 阿雪:“……” 他们迟疑地想,这人说的那个脸,是他们想的那个脸吗…… 寇冬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疑惑道:“难道我长得不可爱?” 不应该啊,他小时候出门都能被七大姑八大姨给亲哭,应该长得不赖才对。 宋泓:“……可爱。” 他就是没搞明白,这事儿和可爱有什么关系?也不是你长得可爱,人家就会主动把钱给你啊…… 寇冬老神在在地教育他,“你不懂,这很管用的。” “……?” 寇冬给他指明了新方向。 “就凭着长得好这一点,我们就能赚钱。” ……还有NPC都爱他这一点。 这个任务在别人那儿都是hard模式,在寇冬这儿,那真是正儿八经的简单模式。 寇冬有理由相信,他坐在路沿子上哭几嗓子,都会有人上赶着给他送钱来。 这能是他要不到吗? 这只是因为他不想! 宋泓完全没有明白,仍然茫然地望着他。直到寇冬问他:“不乞讨,打工能接受吗?” 那当然能,只是,“哪家店会招我们这种小孩儿?” 脏兮兮的,个子又小,也干不了什么活。 寇冬回答:“当然得去个能打听消息的地方。” 他从方才就瞥见了一家茶馆,里头还有说书先生,坐着的人影影绰绰,似乎不少。 “就那个。” 两人跟着他过去,还有些不太相信。 方才这些店铺老板的态度都明摆着,这群孩子这些天日日上门乞讨,再善心的老板也遭不住——毕竟他们也是开门做生意的,不是免费舍粥的粥棚,家里头还有老小要养活。更别说这根本不是两三个孩子,而是一群,又没人肯管,成天地在街上晃荡。 谁能经得起一群乞丐天天要? 因此刚看见有几个小乞丐艰难地迈过高高的门槛过来,掌柜的语气就不太好,“干什么干什么?没别的钱给你们了。” 这话音挺凶狠,听的宋泓心里头一颤,知道怕是不好办成。 他率先放轻声音,道:“掌柜,您听我们说……” 掌柜压根儿不听,伸手就去拿扫帚。庭中跑堂的几个小二也围上来,将他们困在中间,皱着眉跟赶小鸡一样往外敢。 “说什么说,我一句都不想听!赶紧走,这儿不是你们要钱的地方!” 宋泓还想争取:“不是,我们……” “你们什么你们?”掌柜喝道,“信不信我真打你了?” 宋泓着实没法,如今身子单薄,又矮小,全然推不过这一群身骨强健的青年人,只能将目光投向寇冬,期望他有什么办法。却见寇冬往中间一站,把他那张小脸仰起来,开口道:“掌柜的,您听我们说。” 宋泓差点儿冲他嚷嚷。 这孩子是不是昏了头了——这话他刚刚说过了!一点用都没有! 他拼命冲着寇冬摇头,寇冬全当是没看见,仍然抬着头,巴巴地看着面前人。 宋泓心里头一沉,决定换个法子。 这显然不行。 卖惨这一招要是有用,就不会满街的孩子都讨不到钱了。这群镇民,显然是千锤百炼出来的—— 还没想完,他听见刚才还凶巴巴的掌柜声音软下去了,好像是有谁扎了他一针,给他放了气。 气囊飞速地瘪下去,掌柜的脸也板不起来了。 “那成吧,”他干巴巴道,把扫帚扔了,默默抱起双臂,“我听听你说什么。” 宋泓:“……” 卧槽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啊! 你刚刚的态度呢? 你刚刚要打人的架势呢? 这特么分明是一模一样的问题,为什么得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回应??? 宋泓满心不可置信,甚至怀疑寇冬是不是会什么催眠术,给NPC催了眠。倒是小姑娘看着丝毫不意外,淡然地听着。 寇冬仰着脸,先摆明态度,“我们不是来要钱的。” 他踮着脚看了看里头,又望望掌柜。 “我们能来这儿当小二吗?我们很能干的,您给我们一点钱就行。” “你们?” 掌柜下意识想嗤笑,一群还没桌子高的小孩做什么小二——可他对上眼前这孩子黑黝黝的眼,就好像瞬间被蜂蜜糊了心,刚才的那嘲讽半句都吐不出来了。好不容易说出来的话,都跟糖丝一样绵软,声音下意识放轻了,“你不怕辛苦?你爹娘呢?” 寇冬低着头,像是很难过的样子,“……不在这儿了。” 就这几个字,足以让人脑补出一堆剧情。什么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沦落街头乞讨为生一瞬间都涌入了掌柜的脑海,再加上这孩子居然还意外的坚强,不想着不劳而获,反而要靠自己的双手和诚实的劳动来维持生计。 更别说,生的还招人疼…… 就在这时,他瞧见小孩眼睛红通通的,好像马上便能哭出来了。 “……” 这简直是击溃堤坝的最后一锤子,掌柜的防线彻底崩塌成了渣。 “来,”他声线都变得和蔼起来,甚至伸手摸了摸寇冬的头,“可怜孩子,快进来——说什么干活?你饿了没?我让人给你做点吃的……” 这一出态度转变让宋泓彻底目瞪口呆。寇冬一面跟着人往前走,一面还不忘照顾小伙伴,“他们都是我朋友……” 掌柜终于想起这儿还有俩人了,扭过头,只是对着他们,语气就冷硬了不少,“那你们也进来吧。” 小伙伴们拖寇冬的福迈进了门,仍然深感震惊。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总不能真的是因为脸吧? 趁着掌柜亲自去给寇冬端吃的,宋泓忍不住询问:“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让你进来?” 寇冬沉默了会儿,挺认真地回答他:“因为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 这话一听就是瞎扯。 宋泓重新坐直了,过了片刻,瞧见掌柜的端着个茶盘上来,里头放着几碟子点心,正正把那盘子摆寇冬面前了。 很明显,没他俩的份。 宋泓也饿,前一天在那屋子里头几乎什么都没吃。偏偏掌柜没半点要让他们吃的意思,只一个劲儿往寇冬手里塞,“看你瘦的……” 孩童的手很小,两只手都抓了满满的点心。剩余两人却两手空空,肚子忍不住叫了一声。 寇冬掰下来两块,分给他们,掌柜拉长了脸,老大不情愿,瞪着这俩分食的。 却听见寇冬奶声奶气问:“掌柜,咱们这儿听说有马戏团?” 他像个寻常孩子一样晃着腿,神色有点向往,说:“我也好想去看看,只是没钱……” 掌柜想了一想,倒是明白,“你说的是最近来的那个吧?之前倒是没见过。——那可不便宜,得十几个银元才进得去。” 旁边桌子上有客人正在喝茶,听了这话倒是忍不住探过头,插嘴道:“可那真的值得一看。我去看了回,嚯,好大的阵仗!” 他的双手比划着,因着兴奋满面红光。 “这么高的熊!长着人脸,还会说话唱歌……” “还有那蛇,就跟那话本子里头的美人蛇一样,你再花五个银元,还能把它围在你脖子上。” “哦对了,还有那长在花瓶子里头的人,哎呦,那真的是见所未见……” 他声音越来越大,渐渐有其他人加入了进来。 “我也看过,那熊人不仅能唱,还能钻火圈,嘴里喷火,真是了不得。” “那大头娃娃,还会走钢丝!” “再花点钱,你甚至能摸摸他!” “了不起啊,了不起……” “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掌柜也加入这话题,饶有兴致道:“当真?要是这样,那倒要去看一看。” 寇冬垂着眼,没有说话。分明知道眼前这群人是无辜的,他们也不知道那些是用孩童制作而成的——但不知为何,他仍感觉到一种生理性的恶心。 那些孩子裹在厚厚的毛皮里,胆战心惊、低声下气地为他们表演时,看着这底下惊奇而激动的人脸时,心里头想的又是什么呢? “说起来,”有人兴致勃勃道,“听说这两天,马戏团里头还要加新的。” 寇冬动作猛然一顿,将头抬了起来。 那人迫不及待揭晓了答案。 “听说,是唱歌犬!” “狗?”掌柜稀奇道,“狗也能唱歌?” “怎么不能!”那人唾沫横飞地介绍,“也就是这两天的事,那团里头的人跟我说的——嗨呀,那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宝贝,不知他们花了多大价钱才找来的——” 寇冬骤然有些反胃。他偏头看了眼身旁两人,他们的神色也同样难看。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玩家。 分明现在仍然活着,可他们却不能确认,这究竟是不是真的比死好了。 几人打起精神,勉强在茶楼里头端了几回盘子,掌柜先给了他们一些钱。其他两人不过是几枚铜板,唯独寇冬手里头是银元。 楼中的客人瞧他们可怜,小小年纪便出来干活,也给了不少。宋泓捏着那些铜板,心里头隐隐松了一口气,扭头却瞧见寇冬手里头拿了一个篓,里头装满了钱。 即便如此,还是有客人将钱甚至整个钱袋往篓里头放,还不忘满怀慈爱嘱咐他多吃点。 宋泓:“……” 人和人果然还是有差距的。 被所有NPC宠爱的寇冬整整衣角,深藏功与名。 外头的三角眼来看过他们几次,瞧见他们在客人中穿行,只当他们是在乞讨,也不当回事,扭头便走了。倒是掌柜狐疑道:“那个人也不知是干什么的,也不进来喝茶。” 他心里隐约怀疑对方是来踩点的贼,暗暗记下,却忽然听见敞开的窗子里传来一阵唱戏声。那声音字正腔圆,分明是个男儿,却又含着女子似的娇媚,是枚青衣。嗓音婉转,唱腔清丽,念道:“水殿风来秋风紧,月照宫门第几层。十二栏杆俱凭尽,独步虚廊夜沉沉……红颜空有亡国恨,何年再会眼中人!” 掌柜探头出来听了一听,又抽身回来,向寇冬道:“方才不是你问?喏,这就是他们那边儿唱戏揽客呢。——你若是想去,就去看看。” 寇冬一听,才知道这马戏团居然就是在这街上的。他心里头一喜,向掌柜道过谢,与剩余两人一道匆匆跑去。 却见那一处门前已经围了不少人,三人体型小,从中觑着空隙钻进去,挤到第一排,才发觉是那美人蛇正在唱戏。 他那张脸生的极美,如今脸旁垂着缎子似的长发,乍一看,当真是位美人。 直到瞥见那蜿蜒盘旋的身子,才能让人知晓他并不完全是人。他既没有双足也没有双臂,只在一个铁笼子里,如泣如诉唱那一折《西施》。寇冬听不懂戏曲,但从周围人反应来看,倒像是唱得极好,不少人出声喝彩,大小的钱币如雨点般纷落而下。 美人蛇支起身,笑吟吟。他唱完这一折,便昂了昂头,向众人道谢。 蛇能开口,已是罕见事,更何况能唱。有人吆喝道:“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他便又重新唱了一支,这一次却换了腔调,比方才更为柔媚入骨,倒是昆曲,《牡丹亭》里头最出名一曲《惊梦》。 “朝飞暮倦,云霞翠轩……” 他慢慢将那一双眼抬起来,正正朝着中间。 寇冬有了种直觉,他在看自己。 美人蛇唇角带了更深的笑,慢慢道:“雨丝风片,眼波花船……” 寇冬被他直直地盯住,像是一脚踏进了冰凉的潭水里。他微微蹙起眉,却听见肩膀上的叶言之忽然沉声道:“不对。” 寇冬:“怎么?” 叶言之紧紧盯着那黄金蟒。 “眼睛不对。” 他道。 寇冬如今站着的这位置,看那美人蛇时恰巧迎着阳光,多少有些看不太清,只能感觉到对方将目光移开。 他低低问:“他眼睛怎么了?” 叶言之牢牢地看着,看了半日,才摇了摇头。 “又没了。” 寇冬相信他的话,道:“要是待会儿再有,你再告诉我。” 片刻后,美人蛇重新将目光移了回来,又落在了寇冬身上。 这一回,寇冬听到叶言之骤然大起来的声音:“来了!——是瞳孔!” 寇冬:“瞳孔怎么?” “他的瞳孔变了!”小人道,身子向前微微倾去,“就在看着你的时候,他——” 寇冬的眼睛被阳光刺得有些不适。他眨了眨眼,勉强忍住差点儿流出来的眼泪。 借着这一层朦胧的水光,他终于明白他的崽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只在看着他时。 美人蛇的瞳孔慢慢细长起来,逐渐拉长,挤压…… 他变为了只有真正的蛇才会拥有的竖瞳。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今天也是备受NPC们宠爱的一天呢,微笑。 第44章 采生(六) 棕黄色的, 冷冰冰的瞳孔,看着他时却又像是燃着火。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变化,很快在阳光映照之下便消失了——寇冬再看过去时, 美人蛇仍旧是寻常人的眼瞳,没有半点出奇, 若不是刚刚他与叶言之眼睛眨也不眨等待的便是这一刻, 寇冬几乎要以为自己是生出了幻觉。 美人蛇仍旧在唱曲。他原本该生出手臂的地方平滑干净,虽没残疾迹象, 却也没那两条本应探出来的臂膀。待他将这一折细细唱完, 周围喝彩叫好不断, 嚷嚷着还要再来一曲。 他却不肯再唱,只在笼中微微笑道:“感谢各位大爷,今天倒要给大家看一个新鲜玩意。” 寇冬猛然与身旁两人对视一眼, 心头都生出了点不好的预感。 片刻后,一个头颅足有寻常人两倍大、身子却骨瘦如麻杆的男孩,手中拽着一截绳子, 从门后走了出来。在场众人均探头,知道这大头娃娃是马戏团里原本就有的, 况且这个也不是最奇形怪状的, 谁也不觉得稀奇。他们拊掌等待的,都是那绳子上系着的东西。 “牵出来!” “牵出来!!” 大头娃娃微微用力, 硬是将那东西从门后拽了出来。那东西周身皆是棕黄的毛,呜呜咽咽,扒着门缝不愿松爪,直到被那大头娃娃拎着缰绳打了一下, 这才痛呼一声,被拖了出门。 待到他趴在了地上, 众人才看清,原来是一只狗。 只是这狗比常人大,前面的脚掌趾头也远比寻常的狗要长,生着短短一截尾巴。 不过是只狗,没什么出奇的,观看者不禁心中失望。 大头娃娃似是有所察觉,手中绳子又是一拽,硬是逼得那狗抬起头来。看客这才发觉,那东西 细细看去分明周身覆毛,却长着一张类似人的脸! 眼睛,眉毛,鼻子……无不清晰,若不是有些许毛在脸上覆盖,简直便与寻常人毫无两样! 在场人都大惊,紧接着拍手叫妙。美人蛇笑吟吟的,倒是不急不忙,道:“接下来,便让他给大家唱个曲儿……” 话音未落,却看见那狗向前匍匐爬动,竟然朝着一个方向去了。人群里有什么人发出一声惊叫,一个踉跄,颤巍巍向后退,倒像是青天白日见了鬼。 “啊!别过来……别过来!” 她手忙脚乱,差点儿跌了一跤,“离我远点……滚开啊!” “……” 寇冬这才发觉,肖玉不知何时也站在了人群里,可能是被方才的唱戏声吸引过来的。如今他四处打眼一看,这些人里头混杂了不少乞儿,有面色惶惶的,也有面无表情的,倒像是看惯了。 阿雪皱了皱眉,倒是觉得不好,“她避退的太明显了。” 倒不是说她一定要肖玉做些什么,毕竟眼前这一幕实在骇人,是人非人是狗非狗,换做是旁人也不一定能做到不心生畏惧—— 只是好歹有现实里头的情谊在,表现的如此避之唯恐不及,让小姑娘心里头多少有些不舒坦。 被做成了唱歌犬的小胖子猛然停住脚步,也像是十分不可思议。 他于原地顿了顿,旋即怯生生又挥了两下尾巴,仍旧朝着肖玉费力爬去。 ……救我。 他眼中慢慢淌下泪来。 救我…… 肖玉却顾不了这么多了。她瞧着那毛发纠结的怪物朝着她靠近,周身仍旧散着一股浓重的腥臭味,只觉得恶心,再也管不了其它。先前在阿雪面前说的再怎么大义凛然,她也只是个平常被宠惯了的女孩儿而已,没受过半点风雨摧残的,又哪会见过现在的场面? 抽木人时,唱歌犬还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如今,这怪物却就在她脚边。 这是她的恋人? ……这怎么会是她的恋人! 她失声叫着,只怕自己被他抓住,极度慌乱无措之下,竟然上了脚,用上了浑身的力气,死死地蹬踹了他几下。 “滚啊……滚!” 旁人谁也不敢拦,都朝着一旁散开,看着这狗不知缘故忽然袭击一个乞儿。倒是大头娃娃口中嘬了一声,手上用力,将那唱歌犬又硬生生拉回来。 “让你唱曲,”他费力地吐字道,“你跑那么远做什么?” 唱歌犬死命地挣扎着,终究挣脱不出他手中的力量,重重趴伏于地,像是心如死灰。寇冬看着他,也觉得心有不忍,皱起了眉。 叶言之却低低提醒他:“你看那蛇。” ……蛇? 寇冬将目光移向那笼子里的美人蛇。这一眼看过去,他却陡然不寒而栗,后背汗毛都浮起了一片。 他在笑。 美人蛇笑得欣悦极了。他用阴冷的目光注视着甩脱那狗后连滚带爬跌跌撞撞跑远的肖玉,殷红的嘴深深地咧开来,露出里头雪白的、闪着寒光的牙。 叶言之:“还有那大头娃娃——” 除却唱歌犬,他们都在笑。他们的笑那样深,像是见着了这世间最为精彩的戏码。 寇冬忽然有了不好的猜想,他看了眼叶言之。 小人也读懂了他的心思,轻声道:“她应该活不过今晚。” 肖玉,已经彻底被马戏团盯上了。 接下来,马戏团打开大门,开始做生意。刚刚看过了精彩戏份的众人不少都掏出了钱,一个接着一个往里进,门口有人喜气洋洋招呼,不断躬身施礼,将宾客往里引,隐约可闻热闹丝竹之声——若是不知里头展览的究竟是何物,这一幕就像是任何一个寻常店铺,不过是宾客云集而已。 寇冬三人没有再看,他们如今是乞儿,也进不得马戏团,转身朝来时方向走去。 只是方才那一幕,让三人心头都生出了疑窦。 “……说不通。”宋泓低声道,“要是马戏团能赚这么多钱,他怎么还会让我们来乞讨?” 比起方才所见那大大小小的银钱雨,他们这几十人能从街上要到的钱,真是寥寥。他也不明白,既然已经做了这样的生计,又何必扯着乞丐的这一摊不放。 总不能是突然间良心发现、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阿雪摇了摇头,说:“你不能把他们想的太好。这一点不难解释。他们既然不去做,一定是因为这么做太难。” 宋泓:“什么意思?” “意思是,成功做出那样的展览品太难,”小姑娘声音淡淡的,“你看那房间里头的孩子那么怕,就应该知道,他们怕的不仅仅是被做成怪物。” 她一语点破了重点。 “——他们应该还怕死。” 宋泓一愣,进而也恍然。看早上的架势,显然那里头被逼着抽木人的孩子并不少,每回有人进了马戏团,拐子都会从这个地方拐来一些新的,带着流窜到下一个地方继续行乞、开马戏团……常年累月下来,马戏团应当人数众多才是。 可早上看时,也不过只有七八个从马戏团出来的在院子里,恐怕也只有那七八个。 那剩下的人…… 他有些不寒而栗。 “剩下的人,都是边角料,”小姑娘说,“这样的成品概率,恐怕很低。” 寇冬看了一眼她,发现小姑娘格外能挖出人心里头的恶来。 叶言之坐在他肩上,居然也少见的赞同,“她很聪明。” 即便不明白其中缘由,只凭借着直觉,居然也能猜出大概。 他趴在寇冬耳旁,将这一段简单讲了讲,“袁枚《子不语》中有唱歌犬,说需先用药烂其身上皮使尽脱,次用狗毛烧灰和药敷之,内服以药,使疮平复,则体生犬毛而尾出,俨然犬也。此法十不得一活……杀小儿无限,乃成此犬。” 寇冬抿紧了嘴,只觉着恶心。几分钟后,他仔细将这段话一想,又觉得不对。 他压低声音,轻声问:“按这个法子来,不是得十天半个月?” 小人道:“对。” 寇冬猛然住了脚,只觉得心里头一阵阵往上冒寒意,“可他早上才刚被带走。” 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副本为了加快游戏进度,也为了给他们一个血淋淋的例子放在前头,所以缩短了每一个展览品制作的时间;另一种可能,就是这马戏团里的人…… 根本就不是人。 他又想起那双于他面前慢慢拉扯成为竖瞳的棕黄色眼睛。 改造只能改变毛皮,却不能将人的眼睛也改变。 除非那根本不是改变,而是…… 寇冬涌起了一种强烈的直觉,他忽然掉转头,道:“我再回去看一眼。” 宋泓莫名其妙,还问:“怎么了?——我们跟你一起去?” 寇冬匆匆摆摆手,说“只看一眼”,便急忙忙又跑了回去。他跑到马戏团门口时,门前聚集的人已经进的差不多了,只有三两个没钱的还在探头探脑,想往里头进,却又被门卫重重拦在了外头,只得悻悻然撒手。刚刚的美人蛇与大头娃娃都不见了踪影,寇冬猛然刹住脚步,平复了下呼吸。 门几乎要被关上了。他手中不够十五个银元,也不可能进得去。 他心头考虑着要不要丢个节操,跟这门卫用这张脸卖个萌撒个娇。 就是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正在思忖,门里却忽然探出了一只绵软细长的手。 有多细? 寇冬从没见过那样的手,好像根本没有肉,只有薄薄的一层皮——它勉强架在那嶙峋的骨架上,几乎都能看到凸出的骨节,一节接着一节,长的像是筷子。 那只苍白的手搭出来,缓缓扣在朱红的门板上。旋即,从那门缝里,探出了一只眼。 棕黑色的、寻常人的眼。 寇冬一抬头便与他对视了。那双眼睛定定地从门后打量他,又眨了眨,问:“你也是来看表演的么?” 那声音像是很不习惯说话,言语总如同在嘟囔,含着微微的鼻音。 寇冬摇了摇头,将自己空空的口袋翻给对方看。 “我没钱。” 棕黑色的眼睛上下扫视着他,换了种方法,问:“你也想来看表演?” 门缝里慢慢出现了更多。那只手朝着寇冬摊开,里头的人望着他。 “你来吧,”他道,“没钱也可以来。” 寇冬看了眼旁边的门卫。出乎意料,刚才还将几个穷光蛋赶出去的门卫这会儿像是根本没看见他这个小叫花子,仍然一如既往站在门边,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他略犹豫了下,朝着那朱门迈进了一步。 那大门气派华贵,遍刷红漆,上头还有两个凸出的铜狮子做门环。若不是知情人,谁也不会知道这里头做的竟然是这样的勾当,只会当这是个富贵人家。 朱门逐渐打开了一半,里头探出来的手牢牢拽住了寇冬的手腕,将他拖了进去。待寇冬钻入门内,才发觉刚刚拉自己的是谁。 倒也见过,就是方才的大头娃娃。 凑近看,他的头颅便更大的显眼,几乎是方的。剩下的身体却又伶仃瘦弱的不成样,连走路都不太稳当,看着极不协调。 可就这么一具躯壳,方才拉那唱歌犬时,却可以说是孔武有力的。 大头娃娃拽着他,说:“快点,表演马上开始了。” 他不由分说拉着寇冬,向后头深深的庭院里走去。迎面先是一面十二扇的大屏风,上头绘制的一眼看去是寻常的花鸟虫鱼纹,仔细看才会发现那些花鸟虫鱼都长着一张人面,或笑或嗔,千奇百怪。 再向里走,里头搭了简易的木戏台子,前头是数十张木椅子。如今木椅子上坐满了人,周围站着的也全是人,众人热热闹闹观瞧着,耳畔锣鼓喧天,头顶上还有细细一根钢丝,另一个大头娃娃正站在钢丝的一端,歪歪扭扭朝另一端走去。 他们的身子本就不太平衡,每一步走走的惊心动魄,左摇右晃,像是时刻能掉下来。寇冬听见观众的惊叫声,一声大过一声,显然也为之提心吊胆。 也有人为此大乐,吹声口哨或是故意做声去吓他。寇冬看他这形势,只觉得危急,低声问:“他表演这个,不是很危险?” 拉着他的大头娃娃抬头看了眼,面上没半点波澜,倒像是司空见惯。 “无事。”他淡淡道,“只有头大,当然不行——我们也得有别的本事。” 不然,便连马戏团也待不安生了。 他将寇冬带到角落,远远还可看见后台。在钢丝走完后,人熊大步上了台,手中拿着火把,猛然喷出一团火,火极大,烧的橙红—— 这便是表演正式开始。 自那之后,马戏团中众成员轮番上场。 鼠美人拖着长长尾巴,于火圈之中匍匐;花瓶美人只能坐于花瓶之内,从细细的瓶颈里探出头来,断断续续给人唱小曲;人熊扮为戏子,偏偏又做青衣打扮,粗厚嗓音唱一段扭扭捏捏的小曲,引得众人发笑;唱歌犬被人牵着,于众人面前行走,又教人抱于怀内,如抱寻常小狗。更有双头人、断臂人、无腿人、长尾人,或是残缺不全或是奇形怪状,身上脸上皮肤俱是皱皱巴巴,哆哆嗦嗦向众人施了一礼。 这一幕幕,当真是魑魅魍魉横行,像是百鬼夜游之中才会出现的场面。唢呐声震耳,又或是笛声幽怨缠绵,一个紧接着一个,一遭又挨着一遭,世间百态陆续上台,嗔笑怒骂都在这方寸舞台之上。观众声浪愈高,几乎醺醺然,被这一出出前所未见、前所未闻的戏震的只能高声叫好。 ……好? 寇冬却看得手脚发凉。他看着那群长着人脸却已不是人形的怪物卖力取悦着观众,听着那似怨似哀的戏曲声,简直像是一头坠入了深潭,呼吸也成为了难事。他张开了嘴拼命地喘息着,才能从眼前这一幕里缓和过来,抵消掉心里头澎湃的怨意与恨意。 叶言之不声不响抱着他,似在安慰。 身旁的大头娃娃却将头转过来了。他看着寇冬,唇角慢慢咧开了,说:“你觉得好不好?” 寇冬费了点力气,终于摇了摇头。 “不好,”他低声道,“不好。” 大头娃娃的笑更深了。 “不好吗?” 他细细的手指伸过来,抚着寇冬的脸,“可我觉着很好啊。我们大家都在一起,这不好吗?” 寇冬隐约觉着他是疯了,哪儿有正常人会认为这好! 他也不是被欺瞒的村民,而是知晓内情的人——既然知晓内情,又怎么会以为这样的怪是美、是奇? 他脸上的情绪许是彰显的太过明显,大头娃娃张了张嘴,忽的低低叹了口气,道:“真是可惜……” 他摩挲着寇冬的脸颊,目光说不出的痴迷。 “要是你来,我们不会把你做成这些。你这么漂亮,就该完完整整的……” 他的嘴彻底咧开了,笑得极为愉悦。 “我们给你安上耳朵,我们给你插上尾巴——” “从此,你就是我们里的一员了。——你做个乖乖的、皮毛漂亮的兔子,好不好呀?” 寇冬被这话中的恶意逼得向后退了一步。 他目光无意识向下一垂,隐约觉着不对,再看时才意识到是这地上缺少了什么。地面平平展展,没有半点痕迹,缺少的…… 缺少的,是眼前这个大头娃娃的影子。 寇冬终于知道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从一开始,这个马戏团里的成员就死绝了——方才给他表演的,和他说话的,站在台上招揽宾客的…… 都是一群心怀怨恨、要报复这桃源镇的恶鬼!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是鬼,怎么办? 寇冬:(默默掏出毛概和马原)…… 第45章 采生(七) 他们是鬼! 这个想法没让寇冬紧张, 反而令他隐隐松了一口气。面对这样的境况,是人比是鬼更令人觉得可怖。他抬眼望去,不出意料, 台上的美人蛇、花瓶人、鼠人、熊人、唱歌犬……也都没有影子。 舞台是漆黑的,影子投射在上面也并不显眼, 若不是寇冬发现了痕迹留神细看, 根本无法发觉这细微的差别。 大头娃娃尖细的手指触碰着他,动作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 “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低低道, “你还是个人——” 说完这一句, 他顿了顿,嘴角咧的更开了。 “真好啊,你还是个人。” “——你还能在那间屋子里, 做几天人?” 台上响起了最后一阵响亮的唢呐声,这一回吹的比之前都要激昂。座上的观众一个接一个站起身来,原来这是散场曲。 叶言之始终盯着舞台, 倏而道:“他们下来了。” 那些展览品一个接着一个步下了舞台,朝着侧面的寇冬走来。 一个尚且好说, 这么多个鬼围绕着他, 却让事情变得麻烦了。叶言之:“就现在,我们得走!” 寇冬来便是为了核实他们是鬼的猜想, 如今的确不曾看到影子,想法已然得到了印证,也不打算再在这一处久待。他微微吸了一口气,觑着大头娃娃也被那群人分了神的空隙, 猛然间摆脱了他的手臂,拔腿便跑。 大头娃娃猝不及防, 被他从臂膀之中挣脱出去,却也没有追。寇冬跑至门口,一回头,仍然能看见对方站在原地的身影。他的身形被屏风挡住了一半,只有一半仍处在视野里,那一半的人形愈发显得诡异而扭曲,细脚伶仃,像是个极不和谐的大头圆规立在那儿。 他仍在笑。 在他背后,有更多的演员露出头来,或是一半,或是全部,无一不是奇形怪状。他们被框在小小的门里,直到寇冬匆忙跨出了房门,仍然固执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不怀好意的、窥探着的眼睛。 “猜猜看呀,”有个尖细的声音拖长了音调道。 “他还能在那里头……” “做几天人?” 寇冬奔出了马戏团朱红色的大门。马戏团两旁还挂着招牌,一个上书“奇哉”,一个上书“怪哉”,如今看来,那两个哉字下头的两个口,恰似两张血盆大嘴,这朱门就是那嘴唇,等待着把人吞噬进去。 他没有再停留,匆匆迈动脚步。走到茶楼时,宋泓两人已经在那儿等他了。 瞧见他毫发无损回来,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还好,”宋泓道,“还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幸好安然无恙。 茶楼掌柜在这时端上了个茶盘,里头就放着一个茶盏。在三人的注视里,掌柜很自然地将茶盏端起,放寇冬面前了。 “累了吧?”他嘘寒问暖,“外头冷,喝点热的。” 剩余两人:“……” “你不在,掌柜对我们态度都变了,”宋泓很是心塞地说,“要好脸没好脸,要好声气没好声气,感觉要把我们扫地出门。” 简直让人害怕。 寇冬啜饮了口茶水,简单将方才于马戏团中所见所闻讲了讲,避开了大头娃娃满心想将他做成兔子的那一段。宋泓听后若有所思,尤其听到众人是鬼那一句推论,几乎是汗毛倒竖,却又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 他与寇冬想的一样,这种境况,鬼远比人要好。人的恶意更容易令他们觉着恐惧。 小姑娘不太赞同,摇了摇头,道:“这仍然有说不通的地方。譬如,他们是如何做的鬼?” 宋泓:“看他们模样,应该是在死之前便在这马戏团里了。所以是死前便被人采生折割了。” 小姑娘反问:“那他们恨的应该是拐子,怎么还会帮着拐子去害其他孩子?” 这句话,让宋泓也怔了怔。旋即,他摇摇头,喃喃道:“难不成他们就是拐子?” ——可这也说不通。他们是见过拐子的,譬如三角眼,这群人身强力壮,并不是马戏团里的人。 如果美人蛇真是拐子,也犯不着将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毕竟,这也不是什么能让人觉得痛快的营生。 小姑娘说:“他们恨拐子,恨这镇上人,都好理解。恨拐子害他们,恨这镇上人天天来看他们,让他们在舞台上表演,却根本体察不到他们的痛苦……但在其他孩子那儿,说不通。” 这里头还存着古怪。 宋泓:“做了恶鬼,会不会便分不清所恨之人了,要让其他人也承受相同的痛苦?” 小姑娘看着他:“你也说了是相同的。” “……” 宋泓细细一想,只觉得汗毛倒竖。是了,马戏团里本来是没有唱歌犬的,如果真要无辜的人去体会相同的痛苦,小胖子应该被做成美人蛇、大头娃娃或是旁的什么。 而不会给他安排一个未曾出现过的角色。 如此一来,所有的说法都无法自圆其说,宋泓眉头越蹙越紧,最终道:“一定还有我们没发现的东西。” 他们的故事里还少了极为重要的一环。 三人商量过后,从掌柜那里拿走了这一日的薪水。薪水其实没多少,只是掌柜心疼寇冬,额外给他给的多一点,甚至往里头放了银元。 寇冬却没要,让对方换成了一串串铜板。 两人只当寇冬是不想太出头,也能理解,并没对这一举动发出质疑。 太阳快落山时,街上行人渐少,熟悉的马车停在了他们来时的巷角。三角眼并几个男人站在巷角看守,一一清点人数。 寇冬几人登上马车,发觉角落里已经缩了一个人。 仔细看去,还是个旧相识。 是肖玉。 她躲在马车的一角,仍有些瑟瑟发抖,显然白日的那一幕将她吓得不轻。阿雪探头看了看她的碗,再坐回来时,神情仍然平静淡然,看不出什么异样。 寇冬也看了眼,意识到对方的碗里居然散落着不少钱。他有些吃惊,本以为被下破了胆后,这女孩应该讨不到什么钱了,没想到对方居然能讨来这么多。 过一会儿,其他孩子也陆陆续续上了车,有人显然是松了一口气,有人表情麻木,更多的是忧心忡忡抿紧嘴一言不发的。三角眼将最后一个孩子推进车厢,四辆马车陆陆续续朝前行进,寇冬心里头计算着路线,意识到马车在镇子中绕了好几圈。 恐怕是为了防止有人跟踪,也为了避免这些赚钱的乞儿记住路逃出去。 寇冬的方向感不算好,再加上三角眼们刻意绕路,即使有心去记也记了个云里雾里,模糊不清。他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起来,尽量不去引人注目。 车子到达时,他们又像一群鸡崽子一样被赶进了屋。这回人员再次发生了变化,好在三个人刻意聚集在一处,顺理成章进了同一间房子,还是寇冬他们最初进的那一间,连肖玉也进了相同的地方。 三角眼走的匆忙,只扔下一句话,说待会儿回来收钱。 这一句话,将满房间的孩子都吓得一怔,急忙忙数着自己碗里头为数不多的铜板。寇冬看过了自己碗里的,又问宋泓和阿雪手里头有多少。 两人摸不着头脑,还是和他说了。寇冬记下后。将屋里其他人的金额也记下了。 旋即,他数出固定的数量,塞给阿雪。 阿雪一怔,攥着那些铜板,脸上难得现出了些迷茫。 “这是干什么?” 寇冬简单道:“规则已经很明显了,讨钱最少的人会抽木人。既然这样,不如大家分分,平均一下。“ 阿雪:“……” 宋泓:“……” 宋泓眼睛都瞪大了,说:“取平均值吗?——这倒是个办法!” 他们之前从没往这个方向想过。既然规则显示。遭罪的会是讨钱最少的人,大多数人想的都是避免自己做最少的那个。只是这样一来,少不得就得彼此竞争,为了一枚或两枚铜板,甚至不惜陷害偷窃,以逃脱进入马戏团的命运——如此一来,屋中不会有朋友,剩下的全部都是竞争对手。 人人都是孤军奋战、四面楚歌。 寇冬的做法,倒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新思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宋泓再次打量着寇冬,发自内心道:“你穿过美特斯邦威吗?” 寇冬:“……什么?” 宋泓:“不走寻常路。” 寇冬:“……” 满屋子盘点下来,十五个孩子,三百四十五个铜板,倒也除得尽。这其中,寇冬以一己之力拉高了整个房间的平均值,数他的最多。 被分到铜板的孩子都没异议,毕竟寇冬基本没要他们的,反而每个人多少又发了点。多点总比少点好,那些孩子因此对他满怀感激。 肖玉也在其中,被分了两枚铜板。 她牢牢将铜板握在了手里。 阿雪看她这样,倒是多看了她两眼,旋即向着她走近了些。肖玉只顾着盘点碗里钱,也没有注意。 饭前,三角眼再次来到了屋子里。他阴沉沉四处环视一圈,嗓音粗粝沙哑,开口道:“我来拿钱。” 像昨日一样,他将所有孩子交的钱一一点过去。寇冬紧盯着他,在发现每个孩子交的都是二十三个铜板后,三角眼脸上明显现出了不悦的神色。 “怎么回事?”他嘶声道,“都是一样的?” 没人回答他,房中人都极有默契地不开口。三角眼的目光在各个孩子之中徘徊来徘徊去,神态愈发可怖,胸膛上下起伏,显然是一副生了气的模样。可是他生气归生气,却并没有冲着房中人撒气。寇冬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最少的那个人抽木人,这果然是系统定下的规则。三角眼只是个NPC,哪怕心里头清楚地知晓这是有人捣鬼,却也没什么办法。 只要他们之中不存在最少,他就无法对在场人动手。 不少孩子也看出来了,心里头的那颗大石头缓慢放下,慢慢站在了他的面前。 二十三枚。 二十三枚。 还是二十三枚…… 寇冬几人也交出去了,悄无声息站在了人群里。已经有十四个人交了二十三枚铜板,只要最后这一个仍然是这个数目,他们便能逃过今晚的这一轮木人。 最后站在三角眼面前的人,是肖玉, 她的神色有些古怪,又像是惶恐又像是激动,捧起了手中的碗。 三角眼将手放进碗里,一一清点。 “十三,十四,十五……” 数值一点点向上涨,肖玉的表情也越来越奇怪。她的身体微微颤动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盯着那碗。 寇冬看着她,忽然间觉得哪里不对。 ……等等。 他心中涌起一个近乎不可思议的猜想。 要是肖玉故意藏起了钱—— 还未等他想完,三角眼的清点也已到了最后。他将碗里最底部的几枚铜板倒出来,用手指扒拉着,数道,“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二十三。” 他把碗放下,神色愈发愠怒,鼻孔张大,满怀怒气。一字一顿 “还是二十三。” “……” 三角眼猛然将碗砸在了地上。碎片飞溅,身旁有孩子失声惊呼起来。 “我很好哄吗?”三角眼冷笑道,打量着他们,“我傻吗?啊?” 没人吭声,在这样的寂静之中,众人都一致地沉默着。 直到有另一个女声突兀地加入,几乎是迫不及待道:“我还有钱!” 是肖玉! 她急匆匆向身上破烂的衣服里摸去,高声宣告:“我还有钱!我……我不止二十三个铜板!” 满屋哗然! 寇冬怎么也没想到,这种荒唐的预感居然成了真。为了避免自己去抽木人,肖玉居然真的藏起了钱。 只要她拿出了别的铜板,这屋子里便只有她一个人交的钱最多。 换言之,剩下的所有人,都极有可能会被要求去抽木人! 他的血液有些凝固,心头也难得泛起了怒意,没有说话,只盯着眼前这一幕。 十几双眼睛沉沉地注视着肖玉。她感受到了,为此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可想到在街上所见到的那只唱歌犬,在地上被人拖行、生不如死的唱歌犬……她还是将手探进了藏着铜板的口袋。 不能变成那样。 她不敢看房子里其他人的目光,只能再三于心中告诉自己。 决不能变成那样…… 她没有错。 她只是想保护自己,如今她男朋友已经被做成那样,她还有什么办法? 她只能拼命保全自身! 她几乎是战栗着,摸着自己的口袋。手指沿着线口向下摸去,缓慢地摸索着—— 没有。 意识到这一点时,肖玉的心重重向下一坠。 没有! 她的钱呢? 她刚刚,分明藏起了一枚钱,没有交出去…… 她的钱呢?? 她的钱呢!!! 肖玉失声叫了出来,不敢相信地在其中摸索了又摸索。没有……不管怎样摸都是空荡荡的,她的铜板,她的铜板不翼而飞了! “谁拿了!”她瞪着眼,猛然把目光转向屋里其他人,“谁拿了?……是不是你?” 被她盯住的孩子莫名其妙,摇着头。 肖玉又将目光放在下一个人身上,恶狠狠的,几乎是在高声尖叫着,“是不是你!” 宋泓看不下去,冷声道:“你冷静点。谁会知道你偷偷藏了钱?肯定是你自己弄丢了。” 这话,肖玉已经完全听不下去了。她只是嘶声喊着,叫着,“小偷!小偷!” 可她的话慢慢便说不完全,朝着地上慢慢倒去,发出一声近乎绝望的嚎啕。要是放在寻常,这样的小女孩哭泣,是很能激起人怜惜的, 但如今,并没有人怜惜她。众人只是冷眼看着,甚至没一个人上前搀扶一把。 肖玉的声音发不出来了,她倒在地上战栗。三角眼的脸色冷凝起来,见她拿不出最后一枚铜板,神色比她还要失望。 他一言不发提起袋子,朝着门口走去。这也就在说,这间屋子里的人,今天躲过了抽木人这一劫。 在他走后,房中的孩子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欢欣雀跃。寇冬心中也高兴,只是仍然有些疑虑,他不觉得肖玉是会不小心将这么重要的铜板弄丢的人。 就在这时,阿雪冲着他们招了招手,到角落里时,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被她从袖口里倒出来了。 那上头泛着的铜色,映亮了寇冬的眼。 一枚小小的铜板躺在了小姑娘的手心。 在两个男孩子的面面相觑里,小姑娘淡定地把掌心握紧了,做了最终总结。 “看吧,”她道,“这世间的恶,果然还是我比较有发言权。” 这一晚睡着后,寇冬再次听到了熟悉的惨叫声,在上一个早晨,这样尖叫的是小胖子;这一个早上,却变成了肖玉。 来的马戏团成员,也并不是美人蛇——那样的动静更像是四脚着地,如同狗一样在地上爬行。 是唱歌犬。 小胖子亲手拖住了自己的女友,不顾她的挣扎,一点点将她往外拽去。门口处,一众马戏团成员都在高兴地笑,他们拊掌瞧着眼前这一幕,如同在观赏一场绝美的爱情故事。 “真好啊……” 他们道,笑的越来越深。 “——这可真是个好故事啊。” 第46章 采生(八) “你想要抽个什么?” 模模糊糊中, 寇冬听不清肖玉是否回答,兴许是回答了,也兴许不是——片刻后, 被拖拽的声响再次响起,大门吱呀一声关上, 所有声音都陷于寂静。 房中的三人也没有说话。 这个结局, 其实并不出乎意料。在白日肖玉甩开唱歌犬后,他们便已经有了猜测, 恐怕这群人, 今晚就会来找肖玉。 如果能睡着, 她说不定还能逃过一劫。可偏偏,肖玉自己也意识到了。 因为意识到可能命不久矣,所以慌张地想要找个垫背的, 甚至妄想着今晚抽了木人,是不是她就可以不用再抽。于是她偷藏了铜币,想靠这个来保自己这一晚平安。 只可惜, 这个计划也被阿雪戳破了。 肖玉怎么能睡着? 她更加无法入睡,睁眼闭眼, 都是那只要扑上来咬断她喉咙的狗。在一次睁眼时, 她终于真正再次见着了唱歌犬——曾经爱她的小胖子亲手把她拖了下去,她再也没能爬上来。 屋里好像没人发现少了一个孩子, 又或者他们都对这习惯了。没有人对此询问半句。只是白日里再到街上时,马戏团门前招揽生意的大头娃娃笑容满面,向驻足停留在他面前的镇民道:“今天,我们又加入了一个新成员……” 寇冬已经知道为何他们的制作速度如此之快了。他们不是人, 自然不需严格按照人的制作流程来。 换句话说,这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 无法用常理推断。 马戏团里的人牵出了一只浑身雪白的羊。那羊蹄细而伶仃,头上还生着一对角,口不能言,只趴在角落默默流泪。大头娃娃将一个红鼓拿来,又拍了它一下,它才将羊蹄抬起,敲击在鼓面上。 鼓声咚咚,周围人齐声叫好,一派和乐。寇冬三人扭转过头,从人群之中走了,谁也没有再看。 “不能再等了。”宋泓道,“讨来的钱可以平分,但谁会睡着谁会醒着,却是没办法操纵的。” 哪怕他们把人打晕,也保不齐人就在那会儿醒了,一旦清醒被发现,他们和眼前的羊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了。 阿雪道:“一定还会有别的故事,这群拐子的,还有马戏团的。” 他们沿着山海镇的小巷子朝前走,路上行人穿梭不绝,人人脸上带笑,看起来端是太平盛世。 谁能知道这太平盛世底下掩藏着的东西? 寇冬忽然道:“那些拐子住在哪儿?” 宋泓与阿雪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他们每日坐着马车回去,车子都会刻意在镇子里头多转几圈,谁也记不清楚路线。 连自己晚上住的那间小院子都找不到,更不要说找拐子们的居所。 寇冬想了想,索性在一个角落蹲下,拿了根树枝在地上比划。他们如今打扮的都是乞儿,寻常的很,又破衣烂衫,在墙角一蹲,半点也不出奇。他在那土上划拉出长长的印子,比划着,“要是这边是咱们坐车的地方,就是先往左边走一段,然后右拐……” 两人也冥思苦想跟着回忆,但车上没窗,瞧不见外头景色,他们简直就是坐在车厢里的盲人,根本分辨不清方向。 理了半天,也只理出了前半段路的转弯方向。至于要沿着每条路走多久,什么时候转,全都毫无头绪。 寇冬将地上的简易示意图记下了,旋即用脚蹭掉,才道:“今晚,咱们得好好记记。” 山海镇上没有钟表,在茶楼打完工后,寇冬从茶楼掌柜那儿要来了一束线香,还有一小盒火柴,碗里仍然是一串铜板。 宋泓看了眼他的铜板数量,问:“是不是根本不需要讨钱?” 他摇了摇手里的碗。 “如果我们的数量都是零,也不会有人是最少。” 寇冬摇摇头,低声道:“没有那么简单的事,npc也不是傻子。恐怕除了最少这个显性条件,还有一个隐性条件,必须多于一个数目。——少于这个数目,照样得挑一个抽木人。” 他才不相信这个鬼系统会不给他挖坑。 被坑了几次后,寇冬现在的直觉都练出来了,多讨总比少讨好。不然,万一隐性规则生了效,他就会被那群npc拉去马戏团里当兔子…… 虽然说那话的大头娃娃信誓旦旦,保证不会破坏他,只是给他加个耳朵尾巴。——可那特么也没好哪儿去啊! 他想想那个画面,都觉得不寒而栗,像是某种诡异的情趣…… 他还要脸,不想体验这种恶趣味。 宋泓仔细想了想这话,只觉得身上一寒,“如果是真的,的确危险。” 他倒是没考虑到这一点。 “既然这样,钱还是越多越好。” 有了足够的铜板,剩下的难点在于小栓子。 这个人到底如今是不是人,他们都无法确定。虽然猜测是在马戏团中,可也不能保证,对方不在剩余两个他们没进过的屋子里。 商量过后,三人决定今晚分散开,各进一间房。宋泓对这个说法原本还有些疑虑,在寇冬从行李栏里拿出那个老年机,表明其中“万能的通讯录”的作用后,他也放心了些。起码有这个道具在手,三人还能保持联系。 只是该怎么用? 寇冬把通讯录打开,看了眼宋泓,默默新建联系人。小人往他胸前靠了靠,探着头看他保存。 联系人1:操心的妈。 设置为快捷键1。 宋泓:“……” 他难以置信摸着自己脸想,说他吗? 他是操心的妈??? 寇冬把第二个新建也打开了。 联系人2:钢牙小白兔。 设置为快捷键2。 阿雪眼睛眨也不眨,对“钢牙小白兔”这个称号接受良好,甚至细品还觉得有点儿可爱。 寇冬举着老年机,决定尝试一波。他试着给操心的妈隔着一条街打电话,在几声“嘟嘟”声后,他听到了那边宋泓麻木的声音:“喂?” 寇冬:“能听见?信号稳定吗?” 宋泓沉默了会儿,半天才回答:“听倒是能听见……” 他避开路人,忍不住低声道:“就是太奇怪了吧。我必须得抓起点东西放在耳边,才能听到你说话……这声音好像是直接传进我脑袋里的,现在我抓了一把土,周围人看我都像看疯子。” 寇冬想象了下那个画面,也觉着有点怪。但,“管用就行。” 他挂断了电话,又与阿雪试着联系了下,也是一切正常。 验证过道具的作用,三人便拿定了主意,准备在晚上时分开。眼看着快走到上车点,宋泓的神情越来越紧张,忍不住抓着阿雪叨逼叨:“还是小心点,晚上实在不行就装睡,千万别睁眼,要是有人找事儿,你也别和他打架,等我们明天见时再说……” 话音未落,他察觉到这俩人的目光都很奇怪,“怎么了?” 寇冬指了指自己的道具栏。 这一瞬间,四个大字齐齐映入了他们的心帘。 ——操心的妈。 宋泓:“…………” 他闭嘴不说话了,直到上车也没再吭一声。 三个人分别进了三辆车,手中拿着的香在马车驶动后便点燃了。寇冬心里暗暗计算时间,向左一炷香,直行三炷香,再转弯…… 他记着记着就有些混,叶言之提醒他:“再向左。” 寇冬拿着香,幽幽道:“崽,爸爸对不住你。” 叶言之:“?” 他没理解,怎么突然说这话? 寇冬难过道:“我刚发现我记忆力不好,万一遗传给了你……” 叶言之:“……” 又来了,寇冬又来了! 他本来以为能摆脱这段父子关系几天的,可显然,寇冬的人妻属性根本没有消失,只是这两天一直跟其他两人在一起,所以往下压了压…… 一旦有机会,他就又是那个满怀慈爱的老父亲了。 叶言之不得不为自己正名,“我记忆力很好。” 没半点问题。 寇冬叹了一口气,很是失落,道:“唉,不要蒙我。” “……” 谁蒙你? 为了证明自己记忆力好,叶言之将沿途路线给寇冬说了一遍。寇冬一面记着,一面点香,等到了居住的屋子,来的路也基本被梳理的差不多了。 这一回,寇冬进的是第二间房。 他将钱拿出来,提出要平分时,大多数孩子都没什么意见。只有一个瘦的皮包骨的说:“你这么说,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私藏?” 他生得比其他孩子要瘦,偏偏颧骨又高,看起来总有种尖嘴猴腮的感觉。寇冬扫他一眼,淡淡道:“我为什么要私藏?” 他晃了晃手里的碗,铜板在里头撞击的叮当作响。 “哪怕不分,我也一定不会是最少的。——我又为什么私藏?” 别说最少,他手里的铜板,分明是这屋子里最多的。哪怕这里头的孩子排着队抽木人,他也会是最后一个。 他的确没必要将这救命的钱分出去。 想明白这一点,大多数孩子就自动凑上来放铜板了。只有皮包骨还没动作,站在原地冷冷看着他,神情戒备:“你怎么知道这招管用?你试过了?” 寇冬的耐心也逐渐被消耗没了,冷淡道:“试过了。” 皮包骨咄咄逼人:“试过了?在哪儿试的?” “就是隔壁。”寇冬道,“昨天回来后,你们有听见第一个院子有声音?” “……” 这倒是没有,直到凌晨才从那儿传来尖叫声。这已经足够证明面前人说的是实话。皮包骨被呛了呛,终于不吭声了,半天才阴沉着脸,把自己碗里的铜板也放寇冬的碗里。 寇冬没移开,仍然盯着他。皮包骨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又有些心虚,厉声道:“还干什么?” 寇冬问:“你还有没有藏起来的?” 皮包骨的脸猛地紫涨起来,像是经受了天大的侮辱,“你胡说!谁会藏起来?你……” 他猛然住了嘴,意识到周围看着他的人都脸色不善。皮包骨有些慌了,提高嗓门道:“你们信他的?他纯粹是栽赃!陷害!故意冤枉!” 他越说越激奋,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摇动着自己的双手。屋里的孩子却不吃他这套,有人已经将手贴在了他口袋上,四处摸索。 皮包骨看起来慌了神,拼命挣扎,最后还是被三四个乞儿一拥而上按住。中间那个在他身上搜寻一通,最终握住了什么,伸出手来。 那赫然是几枚铜板, 乞儿冷笑一声,将那铜板拿在手心,问他:“这是什么?” 皮包骨哑口无言,脸色变了又变。低下头去,不吭声了。 乞儿重重推了他一把,将他推至角落,随即把那几枚铜板也放进了寇冬的碗里。寇冬数了数,平均分了,为首的那个孩子帮着他发。 他看着倒比寻常孩子更为沉稳,在同屋的孩子里显然是有领导力的哪一个,个子也比他们高些。寇冬打量着他这身高,问:“你多大了?” 小孩说:“十一了。” 他笑了笑,打量着这屋子里头的人,“我是最大的。” 寇冬心说不是,还有我呢…… 更别说还有那个皮包骨,一看就是个玩家,搞不好都五六十了。 他把这话小声和他崽说了,叶言之问:“你怎么确定他是玩家?” “他肯定是,”寇冬笃定道,“他不爱我。” 不爱我的,通通都是玩家! 小人:“……” 真是简单粗暴的判定方法。 他在那领头的小孩身边坐下,道:“那你来的时间长了。” 小孩点点头,说:“七八年了。” 寇冬低声问他:“那你认不认识小栓子?” 这句话说出后,寇冬明显感觉身边的人周身一僵,旋即,小孩把头扭过来,紧紧盯着他:“你认识他?……我之前没见过你。” 他的语气让寇冬心中一喜,知道自己找到了引导任务的重要npc,,“我听说过他。他现在在哪儿?” 小孩没有说话,半晌后才用梦呓一般的声音说:“马戏团里……” 他微微打了个哆嗦,像是因为害怕,把身子也蜷缩起来了。看他这样子,对方不像是人,倒像是什么噬人的洪水猛兽。能把他撕咬的血肉模糊。 寇冬与崽对视了眼,都意识到小栓子恐怕比他们想的还要不同寻常。待小孩平复了点,他才问:“他长什么样?” 小孩费劲儿地咽着唾沫,勉强道:“他——”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张几乎被埋在记忆里的脸。 “他……”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来自哪儿?其实都已经记不清楚。小孩往角落望去,好像还能看见那个孩子,抱着个更小一些的孩子,温柔地拍着脊背轻哄着,让怀中人不要哭。 那一道暗色的剪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成为了在这里的所有孩子的噩梦。 “不要靠近他。”他战栗着,最终只能说出这么一句,“不要靠近他……” 他用另一种目光打量寇冬。 “你和那个人……长的很像。让他看见的话,他会发了疯的。” 寇冬再问那个人是谁,小孩却只哆嗦着摇头,一个字也不往外说了。他只是把自己更加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埋着头一声也不吭。 寇冬没能再问出什么。 夜深人静,当其他孩子都睡着之后,寇冬利用“万能的通讯录”和其他两个人联系。宋泓那边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阿雪倒是听来他们屋的拐子说,曾经有人想过逃跑。 “他的话是这么说的,”阿雪模仿,“别总想着跑——跑完之后是什么下场,你们也不是没见过。” 这句话让人心里直泛冷。 “说的也没错,”宋泓低声道,“被拐过来的孩子里,肯定会有想要跑的。” 可是,是什么让他们都无法逃跑,甚至连这个念头也不敢生出来呢? 这显然不仅是简单的威慑。联合拐子的话,在这之前,应当发生过震动了所有人的事。 他又想起那个孩子满怀恐惧的眼睛。 电话在马戏团的成员到来之前挂断了。寇冬躺在冰冷的地上,强迫自己闭上眼陷入睡眠。 在沉重的黑暗到来之前,却有梦境先一步到来了。 他听到低低的、温柔的吟唱声,一只属于孩子的小手拍着他的背,他的鼻子蹭到了布料。 并不柔软的布,甚至相当粗糙,只是上头带着人的体温,便显得温暖。 “睡吧,”那声音低低唱道,“睡吧……” “睡吧,我的——” “我的珍宝。” 寇冬像是一脚踩进了这样的温柔里,身不由己向下陷去。他挣扎着,背后出了薄薄一层冷汗,几乎浸透了衣裳。 他隐约觉得,不能在这时睡过去,于是拼命掀起眼皮。当他终于成功地与这股力量抗争过时,他睁开了眼,正正对上了一双纯黑色的瞳眸。 那双大的出奇的黑色眼睛凝视着他,旋即又拉开了点距离——离得稍微远了点,寇冬这才意识到,那是大头娃娃。 他满怀喜悦地望着寇冬,像是捕中了猎物的猎人。他尖细的手紧紧抓着寇冬的肩膀,将肩膀握得生疼。 嘴角咧开来,露出一个怪异的、不甚和谐的笑。 “你醒着,”他嘶声道,“你醒着……” 第47章 采生(九) 他比寻常人更大的头在此刻愈发显眼。顶在细细的脖颈上, 像是时刻都能从那上头掉下来。如今这张脸上挂满了笑,并不是浮在表面上的,而是发自内心的、满怀欣喜的笑——这笑没能让他看起来正常温和些, 反而愈发诡异了。 寇冬后背一片冰凉。倒也没有慌,只是睁着眼, 与大头娃娃对视了。 两人目光交错。 大头娃娃:“……” 寇冬:“……” 大头娃娃皱起细细的眉, 好像感觉什么地方有点不对,迟疑地看着眼前人。按理来说, 他抓到了这个人醒着, 便已经可以把他拖出去了—— 但寇冬没有叫。 他心里踌躇, 隐约还有些不知所措。这么久以来,这还是第一个被他们逮住了却连喊也不喊一声的。这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门外的锣鼓声都已停下,一条长而细的蛇尾已然出现在了门口。大头娃娃张开嘴, 刚想将他们喊来,就看见面前的小孩冲着他一笑。 大头娃娃:“???” 他正茫然着,便瞧见寇冬把手抬起来, 一个手刀狠狠打在自己颈侧—— 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给劈晕了。 大头娃娃:“!!!” 他整个鬼都懵了——怎么还能有这种操作! 他不甘心地还要伸手去碰,却听见身后传来的淡淡的声音:“他没在醒着。” 不知何时, 美人蛇已经悄无声息地进了房。他乌黑的长发缎子一样披散下来, 露出其中那张秀美的脸。许是因为常唱青衣小旦,如今纵使不开口, 眉眼间也是一派柔媚,眼波流转如春水。 大头娃娃噎了噎,很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他刚刚醒着!” 可这话说的太晚了。就那一会儿工夫,寇冬已经把自己劈晕了。如今, 大头娃娃倒是想将他拉出去,却碍于对方还在昏着, 受规则限制,根本无法实现。 他怏怏垂下大头,神色不乐,尖细的手指摩挲着孩童光滑的脸。 “我的兔子……” 他早就看好了,这么漂亮的孩子,是很适合兔子的。他要让那位用最柔软而富有光泽的兔毛,长长的、软乎乎垂下来、能被一把攥进手里的耳朵。他已经想好了,只是始终无法捕捉到机会,终于寻到一个空隙,竟然还是被这孩子躲了过去。 这没让他放弃,反而令他更为兴奋了。一个会躲避的猎物,远比其它的更能激起他的侵占欲。 美人蛇仍旧是不动声色,只不紧不慢摆弄着自己的蛇尾,“不可心急。” 大头娃娃轻轻哼笑一声,语气里隐含挖苦,“你不急?” 美人蛇答:“急有何用?计划严密才好。” 他微微低头,看着地上睡着的人,眼睛里头腾起与大头娃娃一模一样的火焰。 “是个聪明孩子,”他慢条斯理道,“所以……总得有万全的准备。” 得等有十足的把握能锁住他的咽喉时…… 才能对他露出锋利的爪牙。 这才是捕猎者所应当具备的优秀品质。 * 寇冬醒来时,外头已然天色熹明。什么大头娃娃、美人蛇,都丝毫不见踪影。好像那不过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隐隐还觉得有点刺疼。 叶言之挂在他衣服上,面无表情给他揉脖颈,声音不怎么温存,“这会儿知道疼了?” 寇冬:“唉,我也就对自己用。” 他也不会什么近身格斗,就这一招,还是大学时一个警校出来的朋友教给他的。那时他常常感到被人跟踪,却又找不到那个偷窥狂。警校朋友就说,那我教你一招,要是他想劫色,你就劈晕他。 虽然寇冬不觉得,自己这么个大爷们儿到底有什么色好劫的……但对方这么热情主动,他也不好拒绝。 这也就成了寇冬唯一会的一招。可惜他学艺不精,不怎么能近别人身,更别说突如其来把人劈晕。要是撞着个五大三粗的,他那体型,根本不够看。 所以这一招唯一的用处,就在于能把他自己劈晕,而且一劈一个准。 这说明什么? 寇冬趁机教育他的崽,“说明世上没有无用的技能,技多不压身。崽,你也要多学学。” 叶言之不做声,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我想学的,你能教?” 他很少承认崽这个称呼,更少搭理寇冬以老父亲身份抛出来的话茬。如今突然接了话,寇冬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忙道:“当然。只要我能教的,肯定都会教!” 谁让他是爸爸呢!寇冬骄傲的心想。 叶言之嗯了一声,把这句话正儿八经记在了自己的小本本上。 对方说了,都会教。 ——他想学的东西,可不止一星半点。 白天在茶楼见面时,寇冬与其他两人说了夜间的经历,说的两人都直冒冷汗,忍不住责怪他胆肥,这样的险也敢冒。 “你也是心大……” 倒是小姑娘若有所思多看了寇冬两眼,没有吭声。 她从人鱼副本时便觉得,游戏里的npc对眼前这个人的态度很不一样;这一个副本,基本上是把她的想法再三验证了。 何止是不一样? 她甚至有种荒唐的想法——简直像是整个游戏的NPC都围绕着眼前这个人转。 在进入游戏之前,阿雪曾经隐约听到过些传闻。譬如,《亡人》游戏一开始并不会危及人的生死存亡,只是一个单纯的游戏场;可从某一天开始,游戏里出现了特殊模块,模块中奖励丰厚,甚至抵得过大部分人一辈子的积蓄。 只是相对的,他们付出的代价也变得高昂。 不再是时间。 而是生命。 在论坛中,不少人讨论过这次改变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众说纷纭。阿雪当时粗粗瞥过一眼,只隐约记得其中有人说,是关于一个青年。 可在其它异世界、多维、神鬼之类的猜测中,这样的原因当真半点也不引人注目,甚至有些平凡的和这个游戏不搭调。因此,并没有人相信这个说法,连阿雪也只是看了一眼,将它拉过去了。 如今再想起,她才隐约觉着不对。 是因为一个青年。 是……什么样的青年? 她想不起来了,决心回去后再仔细查一查。 寇冬接着道:“这么说来,小栓子就在马戏团里。但他应当不是我们所见过的。” 宋泓认同他的这个观点,“那些孩子对这几个常见的马戏团成员都很熟,但没有你说的那样激烈的反应。” 如果真是小栓子,他们应当会比现在表现的更加畏惧。 他顿了顿,又道:“这么说,我们还得进一回这个马戏团。” 说起来真是让人心中担忧,却又没有办法。为了线索,怎么着也得冒一回险。 总不能始终被困在里面。 寇冬倒是略略沉思了会儿,旋即道:“危险吗?” 宋泓说:“那群npc都在,我们要潜进去,当然危险。” 他还有下半句话没说,万一被发现,那就是做成怪物的命了。 寇冬发自肺腑地感觉疑惑,“谁说我们要潜进去?” “……?” 这句话,把宋泓给说懵了。 “不然怎么进去?”他问,“只是看表演的话,应该也看不到小栓子。” 而且他们还没钱。 寇冬说:“反正都是打工,只要给我钱,在哪儿打工都一样。” 宋泓:“……” 等等,这个意思是…… 寇冬兴致勃勃把自己的想法提出来了。 “要不,我们去马戏团打工吧?” 宋泓:“……” 阿雪:“……” 这话怎么说的,难不成你是指望着马戏团的人发给你钱,好帮你躲过晚上那一轮抽木人吗? 有没有搞错——他们可都是一家的! 哪儿有去敌人老巢打工的?? 他俩的意思简直都写在了脸上,面色一个比一个精彩。看着他在危险的边缘试探。宋泓咽了口唾沫,道:“我们也没什么工能打啊,总不能也把自己装扮成那样的东西吧?” 没手没脚,奇形怪状,想想都让人打寒战。 寇冬摇摇头,说:“那倒是没必要。” 宋泓松了一口气。 寇冬接着道:“去收个钱,揽个客。我们还是行的。” 就凭好感度满格这一条,寇冬可以说,他一定会是前台里头业绩最好的那一个,正儿八经的业务小标兵! 他是很有信心,可另外俩人却没有一点谱,最后完全凭借着对他的信任走到了马戏团的朱门前。寇冬说明来意,看门人上下扫他几眼,旋即进去通传。 没过一会儿,美人蛇款款自门口出现,嗓音轻柔,“是你们要来做看门人?” 虽然这话是对着三个人问的,可他的目光却直直落在寇冬身上,显然真正想问的只有这一个。 寇冬点点头,说:“就是我们三个。” 美人蛇身子盘旋而起,唇角微微上挑,倒像是在笑,“你们还是孩子。”: 寇冬半点不慌,回答:“贵团中很多人也是孩子。” “……” 美人蛇眯起瞳孔,若有所思打量着他。旋即,他侧过身,让出一点空来,让这三人进去,“既然如此,你们便进来罢。” 他长长细细的尾巴还盘旋在地上,与真正的冷血动物毫无两样。宋泓两人率先走进门去,听见后头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扭头看时,却是寇冬踩着了那人一截尾巴。美人蛇正凝视着他,眼睛里头都蓄积起了风暴。 宋泓生怕这一举动惹得NPC发怒,忙要去拽寇冬,就瞧见这孩子低下身,费劲儿地把那尾巴端端给抱怀里了。 “哥哥的尾巴真长!” 寇冬毫无灵魂地夸赞道。 这一生哥哥。彻底将美人蛇方才升起了的怒气浇熄了,半点儿火苗都没给剩下。他噎了片刻,没有要发火的迹象,反倒微微笑起来,道:“这句倒是喊的好听。” 他没再计较,款款走在了前头。 马戏团此时还未到开张时间,台前空空荡荡,没什么人。美人蛇径直走到舞台后,旋即用蛇尾推开一扇灰暗的小门,“在里头。” 三人便鱼贯而入。 骤一进去,立刻觉得狭窄——这并不是什么宽敞的地方,没多大的后台里,却密密麻麻塞了许多位奇形怪状的人,将这地方塞的满满当当。没人为他们装扮更衣,在场人大多是帮着对方画,也有不用化的,便阴沉沉趴在角落,一声不吭。 虽然人多,塞的也满,可却十分寂静,连一根针落下的动静也能听见。 寇冬飞快地扫视了一圈。 化妆的都是些缺手缺脚的,却将一张脸抹得白白的,做个故意取笑逗乐的小丑的样子;人熊面色郁郁,蹲在箱子上垂着手,偶尔才拨弄下脖颈上的皮毛;熟悉的大头娃娃坐在角落里,一条伶仃细瘦的腿踩着地,手中还牢牢拽着绳子。只是这会儿从一根变成了两根,一只上头系着的,是胖乎乎的唱歌犬,正有气无力趴在地面上;一只却是个看起来乖巧的小山羊,半个身子笼在阴影里,周身皮毛泛白,只是从那羊毛底下冒出点漆黑的发梢。 “皮掉了。”美人蛇以一种平淡的口气说,如同在谈论这一日的天气,“她果然不适合。” 母羊猛地蜷缩了些,向角落里缩得更紧,收回了放在地面上的羊蹄。 “我也觉得不适合,”大头娃娃道,脚尖在羊身上踢了踢,态度显然并不热忱,兴致缺缺,“那就换个吧,重新做。——做成个什么好?还是干脆砍了胳膊腿?” 肖玉打了个寒颤,近乎哀求地把那一张脸抬起来,望着大头娃娃。对方却只是更狠地将她踩下去,毫不留情道:“不要抬起来,脏了我的眼。” 肖玉发出一声已然不太像人的啜泣,在地上趴下。 美人蛇侧了侧身,将身后的人让出来。 他微微提高了些嗓音。 “这三位——” 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在触及最中间的人时骤然变得明亮。这种改变,在阿雪两人看来尤为明显,简直像是谁在那些瞳孔里头放了一把火,让他们全都簇簇地烧了起来。 黑的眼睛。 黄的眼睛。 皮毛掩盖下的眼睛。 瞳孔或大或小,神情却如出一辙。它们全都面对着寇冬闪着,从里头透出明晃晃的欢喜。 窒息感扑面而来,在这样的注视下,宋泓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开始困难。那目光是窥探的、不怀好意的,他有种诡异的错觉,好像身旁这个人只要走错一步半步,这些怪物就会扑上来,迫不及待地把人生生揉进骨血。 美人蛇笑吟吟将话说了下去。 “这三位,想成为咱们马戏团新的看门人。” 屋中仍是一派诡异的沉默,半晌后,大头娃娃才低声说:“是么……” 他灼热地盯着寇冬,松开了手中的绳子。 “那可真是好,”他重复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马戏团中没有异议,美人蛇带着三人在这宅子里绕了一圈。 说是宅子,其实也算不得多大、前头一个戏台,一片空地摆了椅子,是给客人看表演的地方;后头就是一间统共的屋子,给马戏团成员换装化妆。再往里走,有小小几间房子,住了几个男人,寇冬朝里头看了眼,觉得他们不像客人,反而更像是拐子。 最里头有一间房,房门紧锁。美人蛇只将他们带到这里,便扭转过头往回走。宋泓瞥见了细细的烟雾从门缝里头窜出来,像是有谁点了香。他问:“这里面住的也有人吗?” 美人蛇瞥了他一眼,说:“有。” 他拖着这具蛇的身体,走起路来也是蜿蜒盘旋的,竟然显着袅娜,“只是这间,你们不要靠近。” 宋泓问:“为何?” “不为何。” 美人蛇显然不愿多讲,将这句话截住了,“是为你们好。” 三人对视一眼,心里头都有了猜测。寇冬扭头张望,见那间屋子里雾气缥缈,显然是有人。 会是谁? 是他们要找的小栓子吗? 美人蛇没让他们多看,重新带他们到了后台。宋泓与阿雪两个被派去看门,寇冬却是不用去的,美人蛇说,就让他待在这里,帮着扫扫地、擦擦桌子。 寇冬严重怀疑这是一句假话,依他看来,自己坐在这儿,就是为了给一帮子NPC看的。 饶是他已经经历了三个副本,这会儿也难免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总看着他做什么,看一眼还能多长一斤肉是怎么着? 偏偏这些鬼看的倒是挺带劲儿,等寇冬试探着问他们最后面那间屋子里是什么,他们却都一个个闭口不言,分明自己就是鬼,却还表现的跟见了鬼一样。寇冬很气,他们都死过一回了,又死不了第二次,怎么还怂? 待马戏开场了,演员们鱼贯而出,后台只剩下了肖玉。 她还蜷缩在角落里,身子靠着椅子腿,把头抬起来,望着寇冬。 “你想知道?”她声音沙哑地问。“你想知道那间房子里头是什么?” 寇冬在她面前蹲下了,回答:“对。” “那你就去看看啊,”肖玉笑了起来,“去啊——那里头就是你们要找的小栓子。他被关起来了,你们找到他,偷偷把他带出去,你们就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头娃娃:你醒了。 寇冬:不,我晕了。 大头娃娃:…… 咋这样! 好气!!! 第48章 采生(十) 叶言之猛然皱起了眉。 肖玉还在笑着, 抬头望着他。 “怎么样?”她嘶声道,“我把这情报告诉你了,你还等什么?还不抓紧时间去?” 寇冬蹲在她面前, 没有回答。 肖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了。她催促:“你怎么还不去!难道你还想在这鬼地方待着——” 话音未落,她瞧见面前的孩子一点点板起了脸, 手紧紧捏住了她的下巴, 不让她的目光逃开。 “再说一次,”寇冬道, “里头有什么?” “……” 肖玉心里猛然一惊, 后背竟然如蚂蚁爬过般升起了些凉意。她没想到, 眼前这个人居然也是极具气势的,只是之前从未在她面前放出来过而已。 她的声音不自觉弱了几分,喉咙滚动了下, “小栓子……” “说实话。” 寇冬手上的力气更大,轻声道,“你记着, 如果不好好说话的话——你还会有第二轮木人。” 听到木人两字,肖玉猛然挣扎起来, 眼里头写满了怨愤:“你没这个权利!你……他们不会听的!” 寇冬说:“是吗。” 他唇角也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觉得他们不会听?” “……” 肖玉竟然哑口无言。她比其他人更知道自己在马戏团中究竟是个什么地位,这些成员都不喜欢她, 更不看重她,瞧着她的目光更像是在看一个粗制滥造的失败品,因此才想将她重新制作。 可眼前的人…… 肖玉想起那些NPC灼热的目光,心里头居然生出了些嫉恨。 这个人说话, 他们会听吗? ……凭什么? 同样是玩家,这个人说话, 他们为什么便会听? 寇冬手上力气更大。 “还不说实话?” 他本不是粗暴的人,这会儿却着实被这小姑娘逼出了点气性。不用想也知道,那房间里头,一定不会是能顺利带出来的小栓子——搞不好,他能在里头直接送了命。 阿雪天天的提醒到底是给寇冬敲响了警钟,不仅防着NPC,还防着副本里的人。 肖玉吃痛,终于喊起来,“我说,我说!” 她的眼里有泪,说话也断断续续,畏惧道:“我——我其实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说完,生怕寇冬不信,她又忙补充道:“是真的!我只知道里头有人,我听见过声音——但不是人走动的那种声音,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滚。” 寇冬问:“什么东西?” 肖玉摇了摇头,小声回答:“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扫了这昏暗的后台一眼,低声道:“但他们……都很害怕。” “他们总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还没找到。” 她又咽了口唾沫,瞳孔微缩,像是想起了听到这句话时的情景。 “……他们说这句话时,就好像不止是我们——连他们自己,也要跟着死了。” 寇冬冷笑一声。 “所以你让我进去?” 肖玉哑口无言,过一会儿才强辩道:“可里头真的有可能是小栓子!我觉得一定是!你们要是想离开,肯定要把那间房门打开……” 说着,她又探头朝外看了看。 “可他们不让人进去。要不你现在进,我给你放风?” 寇冬紧盯着她,像是听到了个荒唐的玩笑,“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出去了,对我能有什么坏处?”肖玉振振有词,“都是同伴一场,我也希望你们能比我幸运。” 这话说的真是漂亮。看来,马戏团的这几天,不仅将人的皮囊改造了,甚至连言行举止也一并改造了。这可不像是娇生惯养的肖玉能说出来的话。 如此情真意切,寇冬沉默了会儿,终于回答:“好啊。” 他仔细听了听声音,外头的表演仍旧在继续。热热闹闹的戏文与地下观众的叫好喝彩声响成一片,俨然是太平盛世景象。 成员们都没有再进来的意思,寇冬便对着肖玉招了招手,将她带至门边。 “快点,”肖玉催促,“再不快点,他们就演完了!”: 寇冬与她约定了暗号。若是成功打开那一间房门并潜如房内,便学两声猫叫;反言之,便学狗叫。 这不算是什么难事,肖玉记了下来。又仔细观察着那边的方向,瞧着眼前孩子小步溜了出去。只是她如今身处后台,大头娃娃又将她的绳子系在了椅子腿上,她也着实走不远,只能拼命竖着耳朵听,猜测寇冬如今到了哪里。 最先传入她耳朵里的,是一声轻轻的、推门的响声。 马戏团中的门大都年久失修,虽然看着仍然气派,可等真的关或开,里头已然老化的不像样的零件便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肖玉的心中猛然一顿。 ……他进去了? 她抬起头左右望了望,想起刚刚大头娃娃离开时低低在她耳边说的话。 “让他犯错,告诉我们。” 说这话时,大头娃娃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尖而细的手掌拍打着她的头。 “做好了,你就能逃过第二回 。” “做不好——” 他晃了晃自己的腰,那里也悬挂着一个布袋子。肖玉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她战栗起来,甚至不愿去想那人犯错被抓住后会被如何对待,只再三迫不及待向大头娃娃保证:“我一定能做好!别让我抽木人,我一定能骗过他……” 她总得为了自己。 人总要为了自己—— 抛弃过所谓的良知第一回 后,再抛弃第二回便要轻松的多。肖玉咬紧了牙,听到木门碰上边框的声响,便确定是寇冬关了门,已经踏进了最后一间屋子。 她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 “有人!有人!”她喊叫道,“他进去了!” 前面喧天的锣鼓声猛然一停,随即,大头娃娃那有寻常人两个大的头颅已然出现在了眼前。身后陆陆续续钻出其他人来,都在他的面前站着,望着。 大头娃娃像是从舞台上一下子跃下来的,开口便问:“他在哪儿?” 肖玉忙给他指,“最后一间!我、我让他进了最后一间……” 听到“最后一间”四个字,大头娃娃的脸色也变了一变,竟像是有些犹豫。几秒后,对于那个孩子的渴望还是压倒了畏惧,他狠下心,迈开细瘦伶仃的腿,大步朝着最后一间屋子的方向走去。 站在门前后,他举起手,略顿了顿,最终仍是敲了三下房门,恭敬道:“先生……” 里头传来一个声音,淡淡道:“说。” 那声音听着年纪并不大,更像是十三四的少年。大头娃娃却活像是见了厉鬼,哆哆嗦嗦,压低声音,“我想问一下,可曾有什么人闯入房中,打扰了您休息?” 说完这一句,他屏息站着,于门前垂手恭立。 半日后,才听得门里声音回答:“不曾。” 大头娃娃脸色怫然一变。 不曾? 他有些不敢相信,肖玉也抬起头,神色诧异。 “怎么可能!”她生怕大头娃娃怪她撒谎,忙道,“我听得清清楚楚——他的确打开房门了,他一定在里头!” 大头娃娃把脸沉下来,脚尖踢踢她,声音阴沉。 “你耍我?” “我……我没有!”肖玉急忙忙为自己辩解,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指着房门,“是他撒谎,他没说实话!要不,要不就是他没看见……” 大头娃娃根本不听这话,已经摇起了身上佩着的布袋子。肖玉一看那布袋子,简直神魂俱失,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勇气,竟然猛地向前一扑,硬是将那门撞开了。 “他就在里头——我现在就把他给揪出来!” 她说着,抬起头。 “就在这里面……” 她的声音忽然一顿,竟然像是硬生生卡在了喉咙口,瞠目望着眼前。 白雾弥漫,费点力气才能隐约分辨出里头的轮廓。满屋子点的都是灯,灯于这烟中摇摇晃晃,上头用鲜红的朱砂写着什么字。看不清,可那一点朱砂隔着雾,却刺伤了她的眼睛。 她听到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旋即,许是因着害怕,又许是被做成羊后,身体始终无法像先前那样协调自如。 她跌跌撞撞向前扑去,重重地撞在了雾气里桌子的一角。有什么东西从高处猛然跌落下来,就落在她的脚畔。 肖玉低头看了一眼,随即控制不住地开始失声尖叫。 那东西四四方方,细长的,黑色的。上头用金色字体写着名字,还有出生年月。 是个死人的牌位。 再看这屋子,又哪里是什么屋子——分明是一个祭坛! 肖玉剧烈地喘息着,一瞬间心头被恐惧侵袭了大半,忙不迭要向后退。她眼睛大睁,旋即从那白雾里,瞧见了一只修长的手。 那手缓缓贴近地面,将地上的牌位捡了起来,放置于自己怀里。 “吓着了吧?” 那人嗓音轻柔。 肖玉心头微微一松,只当对方比自己想象中更好说话,忙要开口道歉。可等她看清眼前这一幕,方才那话顿时吐不出口了。 那不是对着她说的。 那人坐在个木轮椅里,手轻轻拍着牌位,形态简直像是在哄一个比他小的孩子。 ——他是在和牌位说。 他长着一张俊秀的脸。皮肉都生得极白——冷冷的、不怎么沾染人气的那种白,此刻眉目专注,若是忽略他手中抱着的是死气沉沉的牌位,这画面竟然是可以称之为赏心悦目的。 只是他只拥有完整的上半身。从大腿向下的地方,裤腿骤然塌下去,那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 肖玉在马戏团里见过不少缺手缺脚的人,可还没有一个能像眼前这个一样,带给她如此强烈的压迫感。光是在对方面前不逃跑,都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嘴唇有些打哆嗦,仰着头哀求道:“我不是故意的,您……” 少年陷在木轮椅里,不曾抬头看她一眼。 “带下去吧。”他淡淡道,珍惜地摩挲着那牌位。 “——她弄脏了囡囡。” 肖玉猛然坐于地上,面如死灰。 布袋子重新摇起来,她却瞧见了另一个人影。 寇冬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就站在美人蛇的背后,也望着她。 “……” 肖玉心里满是不敢置信。她动了动嘴唇,艰难道:“你怎么跑出去的?” “说什么呢?” 寇冬回答。 “——我根本,便没进来。” 他也不是傻子。事实上,这世上能有几个傻子。 已经被肖玉骗了一次,又怎么可能再被骗第二次。 打从一开始,寇冬就没打算自己走进那扇门。 可他必须要知道,门里头到底有什么。 万一便真的是小栓子呢? 在这种情况下,他选择赌一把肖玉会去给这群鬼通风报信。一旦报信成功,为了将他揪出来,好名正言顺进行惩罚,这群npc说不定便会闯进屋里,亲自打开门,向他揭示里头藏着的人。 里头果然是个人。 肖玉:“你不信我?!” 寇冬望着她,似是觉着好笑。 “你认为,你在我这儿,还有值得信任的地方吗?” 早特么破产了好吗? 肖玉一时也哑口无言,这才知道眼前人居然是从一开始便已经对她丧失了信任的,难怪当时答应的如此干脆。 她还以为,是自己骗过了他—— 哪儿知道,她自己才是真正被骗的那个人! 一时间,愤与羞都涌上心头来。肖玉抿紧了嘴,连一声也不吭了。 他既然没进这房子,众鬼也没有直接对他下手的理由,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走过来—— 与此同时,房中忽然响起了轮椅辘辘的声音。 寇冬看过去,正好对上了轮椅中那人的眼睛。 那样的目光让他一顿,猛然记起曾听乞儿说过的话。 “你和那个人长得很像。” “让他看见的话,他会发了疯……”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我太南了。 我费尽心思想跑出来,你们却一个个只想看我BE…… 第49章 采生(十一) 他坐在木轮椅里, 身子远比寻常人清瘦,一张脸亦是泛着苍白,偏偏眼睫漆黑, 透出种令人心惊胆战的艳色对衬来。 那只手从牌位上松开了,他陷于轮椅中, 微抬起头, 看着眼前人。 寇冬如今身量还是个孩子,纵使站着也没比他坐着高出多少。少年沉沉注视着他, 专注的令人不寒而栗, 旋即, 他忽而道:“上前点。” 寇冬还没反应,身后的大头娃娃却哆嗦着轻轻推了一下,把他推上前去。 “这是新来的, ”他胆怯地向少年解释,“前两天刚来……” 这句话更像是在说明什么,仿佛想要逃过。少年看了他一眼, 嗓音淡淡的,分不清是怒是喜:“他既然来了, 你也没看出来?” 大头娃娃听了这话, 面上神情更为震惊,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咽了口唾沫, 急忙道:“他年纪要大些。他——他不止三四岁——” 少年笑了一声,没有回答这话,只拿手轻轻摩挲着面前这孩童的脸侧。 从下巴,到脸颊。他每一处都摩挲的极轻, 也极精细,最终手掌腾挪向上, 缓慢地盖住了寇冬的眼。 那只手没什么温度,激的寇冬微微打了一个寒颤。 美人蛇低低喊了一句先生,也像是踌躇。少年分明年纪轻,但他们喊这一声却都喊的极为顺口,没什么不情愿,反而似是习惯了。 “先生,他并不是那个年龄……况且他是刚被带进来的,有父有母——” 他有剩下的半句话没说出来,这定然不会是面前的少年要找的人。在他看来,少年更像是因为寻而不得发了疯,如今见着个眉眼相似的便说是。 面前人的笑意更深了。他没转过头去看美人蛇,只道:“你觉得我疯了?” 美人蛇登时垂首而立,低声道:“不敢。” “这也没什么不敢。”少年道,却问寇冬,“你叫什么名?” 还不待寇冬回答,他又自答道:“错了。——你自然该叫囡囡。” “囡囡……” 他把手掌和少年贴的更紧,感触着这温细的皮肉,终是缓缓勾了勾唇角。 “好,”他低低道,“真好。” 肖玉看看左又看看右,已然是十分不可思议,半晌后才低低道:“你们认识?” 寇冬没心思管她的疑问,只同样注视着眼前的NPC。 这个人—— 他有级强烈的直觉,几乎是叫嚣着在心底告诉他,这就是小栓子。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这是小栓子,自己怎么才能带着他一同逃出桃源镇? 他的目光缓缓下滑,先是看了眼对方根本就不存在的腿:“……” 难不成是连人带轮椅一块儿抱着跑的吗? 这么刺激的吗?? 少年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却并不在意,只道:“吓到囡囡了。” 两条裤腿里头空空荡荡。 “不害怕,”少年道,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若是你怕,我便让他们安两条。” 寇冬:“……” 大哥,你这话说的有点瘆人,安个假肢而已,为什么要用把活人腿锯下来安上去的架势…… 他忍着这种瘆的发慌的感觉,勉强跟着他们的称呼喊:“先生?” “嗯。” “我还有两个朋友,”寇冬小声说,“我们说好了待会儿见的,还得坐马车回去……我怕他们会着急……” 少年将手微微松开了,问:“红筱?” 美人蛇摇动着尖细的尾巴,应了一声。 “把剩余人都带来吧,”少年说,向轮椅上靠下去,“我也见见。” 他并没有让寇冬走的意思。 几分钟后,寇冬瞧见了眼熟的身影从门口处走进来。阿雪与宋泓一直在门口收钱,突然被叫过来,仍然有些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待看到面前坐在轮椅里的少年和被他拽着的寇冬,更是双脸懵逼。 这谁? 这打哪儿突然冒出来的NPC? 他们的表情来不及掩饰,被面前的少年看了个正着。少年也并不计较,只道:“你们便是囡囡的朋友?” 宋泓:“……” 阿雪:“……” 什么囡囡? 哪儿段剧情?? 小姑娘机敏,瞥了眼寇冬,心里头隐约有了猜想,低头回答是。少年重新打量着他们,说是打量,其实也并没用正眼看,只是粗粗从头到脚一扫。 “那便留下吧,”他淡淡说,“不用去那边了。” 美人蛇应了一声,只是仍显着有些犹豫,“先生,但是那些畜生那里……” “只要三个,”少年的神情有些不耐烦,“告诉他们,旁的人无所谓,只这三个——我还留得住。” 美人蛇道:“是。” 便闭了嘴,不再开口。 寇冬心里头转着不少念头,只是顾及着眼前人鬼众多,不好开口。 “走罢,”少年对他道,“我与你留了屋子——你且去看看,喜不喜欢。” 美人蛇拍拍手,众人便如鸟雀散去。宋泓在原地踌躇了会儿,犹豫着想跟上,却被大头娃娃拉回来。 对着这两个,他态度便不如对着寇冬亲和,紧锁着眉毛。 “干什么去?” 宋泓心里一惊,解释道:“我们三个是一起的,我有点担心……” “用不着担心。” 大头娃娃的头颅粗暴地遮挡住他的视线,道,“别惹怒先生——快走,快走!” 宋泓没办法,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被NPC赶出来了。待走到门前时,最终仍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只望见那轮椅上的少年紧拉着寇冬的手,慢慢领着他向那白雾深处走去。 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他低声问小姑娘,“你怎么看?这事不太寻常。” 起码在宋泓这里,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知道这个游戏对于寇冬是格外偏爱的,却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偏爱到这个程度。 怎么说——如果寇冬不是玩家的话,简直像是被写进了副本剧情里。 还是boss的白月光这种占尽便宜的高级剧情。 小姑娘在朱门前的台阶上头坐下,倒是比他冷静,“正常。” 宋泓:“哪里正常?” 他顾忌着规则,不敢说游戏,只指指上头,“简直像出了故障。” 小姑娘说:“这件事不正常,但放在他身上,就很正常。” 她顿了顿,才道:“之前我们就说过这个问题。” 他们两人和寇冬不太一样。寇冬与他们,只是游戏里头结识,实际上并不认识;宋泓和阿雪,却是现实里便认识的,两个人对对方的家庭情况与现实身份都一清二楚。 在从塞壬的副本里出来之后,他们聚在一起进行剧情复盘时,便提过青年的特殊。 只是那时候的特殊,还不及眼前这样打眼,更像是NPC们都格外注意他。那时宋泓以为,多少有寇冬操作太出人意料以至于拉仇恨的原因,简单来说就是俩字,吸怪。 但这一回,那根本不叫什么格外注意,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彰显了——甚至有一条支线剧情都和他有关。 这游戏压根儿就没想掩饰自己的偏心,直接把偏心两字摆在了门面上。 宋泓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样说,真让人羡慕,”他低低道,“就算真出了什么错,他们也不会下死手……” 阿雪却说:“真能算是一件好事吗?” 她顿了顿,又道:“被人鱼拖进去做成巢,日日夜夜为他产卵——也算是好事?” 宋泓微微打了个哆嗦,才想起这件事。 “当然不算。”钢铁直男发自内心回答,“这么来,还不如死了。” 阿雪说:“我看倒是挺有必要的,这样你们才知道女人生孩子辛苦。” 宋泓胸膛中了一箭,无奈道:“也没有必要开地图炮吧……不是所有男人都是直男癌,好吧?” 他仔细思忖,又蹙起眉。 “这么说也太奇怪了,”他低声说,将话题扯回正事,“他们又爱他,又想折磨他——” 这态度相差也太大了些。 小姑娘垂着腿,没把自己先前看到的关于论坛上所说的“那个青年”的事说出来。 要真像她想的那样…… 青年恐怕,不止是解开几个副本的钥匙。 他更是解开整个《亡人》游戏之谜的钥匙。 * 钥匙本人紧跟着轮椅上的NPC,被一路向里带去。这时他才知道,原本以为只放了个祭坛的屋子其实相当深,在尽头处还有另一扇门,打开来又是一个新的房间。 这房间里没有人,却也瞧不见半点灰尘,被打扫的干干净净。里头摆着满满当当的家具,桌上有什么,金灿灿的耀人眼。 美人蛇跟着他们进来,向寇冬道:“这些都是上好的黄曲柳……” 他尾巴轻轻一甩那桌子。 寇冬摸了摸,木质细腻,还透着股浅淡的清香。 “桌上那些,都是先生昔日为您准备,”美人蛇与他说话不知何时已经改为了敬语,道,“每年,先生都会买来一车的玩物……” 寇冬这才看清,桌上原是些玩意儿。拨浪鼓,做的精巧的兔子花灯,不知哪家老人手巧编出来的草蚱蜢。更有许多金玉摆件,穿金描彩,镂龙刻凤,看一眼也知价值非凡。 也不知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得来,居然满当当集了一桌子。 “还有这,”美人蛇道,“先生说,您喜欢收石子儿——” 奇形怪状的石头,装在个精巧的盒子里。 少年却伸手,一下子将盒子都打翻了。 寇冬:“……???” 他很是不能理解地看着对方,怎么一言不合就摔东西? 轮椅上的少年道:“扔了。” 他淡淡道:“囡囡原本看见这些,眼睛都会发光——现在,却是不喜欢了。” 寇冬暗暗惊叹于他的敏锐,与自己的崽对视一眼,都有些警惕。 他描补道:“只是长大了。” 长大了,不爱小时候喜欢的玩意儿,倒也正常。 少年点点头,也并不像是在意,“无碍。你喜欢什么,让他们再买。” 寇冬骤然生出了种被霸道总裁包养的错觉…… 少年似乎很是疲惫,与他说了些话,便摇着轮椅出去。寇冬独自在屋子里,趁机试图问美人蛇些什么,对方却只是摇头,半天才道:“就算是认错了人,也不能说。” 寇冬说:“为何?” 美人蛇说:“人和鬼都一样,都得靠着个念想。要是念想都没了,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他说完这一句,却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咿咿呀呀唱起那牡丹亭中最广为人知的两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一晚,寇冬没能回去。那边也没什么人传话来,拐子对于马戏团将人扣了的这件事,似乎是默认了。 寇冬与叶言之商量,越想越觉得古怪。 马戏团原本应当是拐子所有的,可现在看来,住在这房子里的拐子管不了什么事,管事的反而是小栓子。 小栓子就算是有深仇大恨,对准的也该是拐子,怎么还会帮着拐子去折磨这些孩子? 还把他们也做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他本以为,这说明马戏团和拐子也是一帮的。但听美人蛇那天说话,称呼起对方,却像是很厌恶的,直称为畜生。 这可不是什么好称呼。 叶言之沉默了会儿,道:“他们应当很恨拐子。” 寇冬也点头。 “按理来说应当如此。但他们没动手,说明拐子那儿,有他们忌惮的东西。” “是什么?” 他仔细想了想。这些马戏团中的成员,都已经成了鬼。有让他们忌惮、畏惧、不敢下手的东西…… 他忽然颤了颤,骤然醒悟过来,脱口而出:“是骸骨!” 叶言之也一怔。 “应该是骸骨!”寇冬说,“你想想,鬼还能畏惧什么?除了神佛,就只剩下他们的骨头——那是他们的把柄。” “咱们在那边儿和这边儿,可都没看见任何和神佛相关的东西。而且那群拐子干的也不是人事,不可能会有神佛庇佑。” “那就只有骸骨了。他们本来就在马戏团里,死了之后肯定也是由拐子来处理尸体。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们死后没有入地府,反而是变为了鬼魂,还留在这马戏团里——想报仇又报不了,但拐子还是害怕他们,不敢拒绝他们的要求!” 他越说越觉得思路清明,猛然一拍手。 “这么说来,只要把他们的骸骨偷出来——他们就可以报仇了!” 小人坐在他的肩膀上,挺严肃地点头,“有道理。” 只是有一点有毛病。 这些马戏团的成员,还可以找拐子复仇。 被这些成员做成怪物的孩子,又该找谁复仇? 这个想法,让叶言之的眼眸深沉了些。但这样的忧虑,他并没对寇冬说。 寇冬道:“那接下来,咱们得先印证一下,是不是真有骸骨。” 他把猜想告诉了另外两人,宋泓和阿雪都是心里一惊。事不宜迟,三人商量了下,决定今天先去找找看。 只是寇冬刚往门口走去,身强力壮的看门人便挡住他的去路,粗声粗气问:“少爷,您要去何处?” 寇冬:“……我有点要紧事,要出门去办。” 说着,他试图从对方手臂底下钻过去。偏偏看门人身手敏捷,一只手提着,又将他提回来,仍旧放回门里,动作跟提着只瘦弱的鸡崽子似的。他阴沉沉道:“您有什么事,可以随便吩咐个人去办,不需要您亲自出去。” 寇冬瞪着他。 “真出不去?” 看门人:“不行。” 寇冬:“……” 他这个少爷当的,没有一点人身自由。 让人心塞。 宋泓和阿雪站在门外,都望着他。宋泓说:“怎么办?不然,我们俩先过去?” 他其实更希望寇冬跟着一起去。有对方在,起码马戏团的人会罩着,对于三个人而言都是一种保障。 如果只是他们两个去了被发现,恐怕落不着什么好,搞不好还会再抽一轮木人。 但…… 他看着寇冬,神色踌躇。寇冬也想到这点,说:“不行,我得去。” 宋泓无言地看着他:“……” 怎么去? 寇冬想了想,跺了跺脚,又问那看门人:“你让不让我出去?” 看门人这次不回答了,只将手臂重重于空中一放,态度鲜明。 寇冬叹了口气,“成吧。” 他这么说,几人还以为他要放弃了。哪知道他下一句话紧跟着是:“那我就哭吧。” 在场众人:“……?” 哭? 寇冬伸出手,使劲儿往自己身上拧了一把。他这时候还是个孩童的身体,皮肤也生的格外嫩,一掐一片红印子。很快,他眼睛里头蓄积起了眼泪,抽抽噎噎,互像个小可怜。 “哇……”寇冬把声音提高了,惊天动地地哭,“呜哇哇,他不让我出去哇哇哇!” 看门人:“……” 宋泓两人:“……” 叶言之:“……” 这到底是什么骚操作,还能这么跟NPC撒娇的吗! 叶言之没经过第一个副本,也不知道寇冬居然能这么玩,一时间也不知道是惊是愣,木呆呆反应不过来。寇冬倒是半点心理负担都没,一来,他跟教父也不是没哭过,那话怎么说来着?一回生二回熟。 二来,他现在还是个小孩。小孩哭一哭怎么了?多正常!不哭才是奇怪好吗? 遇见自己解决不了的事,那就要告家长——这么粗一条金大腿放在眼前,抱一抱还能怎么着? 寇冬想到这儿,哭的更响亮了。他这一嗓子,成功地将团里众人都喊了出来,美人蛇和大头娃娃在最前头,后面什么人熊、花瓶人……乌泱泱站了一片,一叠声问他怎么了。寇冬只摇头不说话,直到听见那轮椅声辘辘响起,站在前头的人分散而去,好给这人腾个位置,他才猛地扑上前,一下子委屈巴巴趴在了轮椅扶手上。 抱大腿,当然要抱含金量最高的那一个。 寇冬深谙此道,张嘴就道:“先生……” 他只喊了这么一小声,旋即像是委屈的紧了,半个字也不往外吐了。只将脸埋在扶手上。 少年微微蹙起眉,手指抬起他的下巴,紧盯着他。 “你哭了。” 他话语里满是山雨欲来的架势,看门人心里一惊,腿脚已经软了,猛然跪倒在地上。 少年道:“怎么回事?” 寇冬半天没吭声,等到再问,才小声道:“先生让我住这儿,难道是要将我关起来吗?” 少年的下颌绷紧了。半晌,他才淡淡道:“为何这么问?” 寇冬低声说:“他不肯让我出去……” 他把脸抬起来。孩子的脸饱满无暇,脸上粉扑扑一片,眼睛黑而圆,整个人仿佛是用软和的面团子揉出来的,一戳一个小坑,“我……不能出去吗?” 这一眼,让宋泓都不自觉被萌了一跳。 少年的手指缩紧了些,问:“你想出去?” 他好像又看见了当年那个不过他膝盖高的孩子,拉着他的手,与他童声童气地说要出去。 那时他没有拦阻。他以为,自己便足以护住囡囡了。 后来…… 他眼眸渐深,牙关也咬紧。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错的究竟有多彻底。 从那时起,他就下定了决心。 他绝不会、也绝不能—— 再让囡囡离开他的保护半步。 不知为何,问出了这一句后,寇冬从轮椅中这人的脸上看出了一种似是发狠的神色。美人蛇有所察觉,低低附过来,说了什么。 少年听着,终于点了点头。 “可以。” 寇冬心里一喜,“我能出去?” “——可以。”少年将这话补充完全,“但必须同我一起。” 他看了眼美人蛇。 寇冬有些惊讶,这倒是和他想的不太一样。但再一想,他既然是去看骸骨的,自然也不怕带着对方。 从这个角度来看,双方倒应该算是同战壕的战友。 如此想来,他便答应下来。早有人驾来了马车,小心翼翼将少年连人带轮椅放在上头。寇冬三人跟着上车,放下了帘子。 美人蛇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待看不见车影了,才听到身边大头娃娃低声道:“你怎么劝动先生的?” 他们都清楚那个人的想法。黄金链,白玉环——在找到那孩子后,那人从来不是要帮他,而是要锁了他。 锁了他,在那屋里,床上。从此日日夜夜,半个时辰也不能从他身旁离开。 ——这才是先生。 美人蛇摇摇头,缓慢道:“倒也没说什么。” 他眼睛望着这晴空,喃喃道:“我只是告诉他,想把鸟儿关起来……” “起码得让它看看,天空的样子啊。” 第50章 采生(十二) 拐子的行踪是宋泓跟来的。他不比寇冬, 被看管的严,顶了个少爷朋友的名头,倒是比之前更为方便。就算路上被三角眼他们看见了, 碍着马戏团的人开口将他们要了去护着,也不好说些什么, 只瞪着眼望他。 宋泓因此得以活动自由, 接连跟了拐子几天,好不容易才摸着对方住所。 都说狡兔三窟, 这些拐子们干的是没天理的事, 自然也不敢放在明面上, 只偷偷地私底下进行。他们隐蔽的地方藏在巷子深处,寻常人根本去不到,自然也谈不上有所察觉。 “前头那个巷子口得停, ”他低声道,“再往里走,他们就能看见了。” 寇冬点了点头, 在临近的街上下了车。远远地果然望见有个乞丐揣着手在那儿站着,一双眼机敏地左右打探, 看着倒是个气弱的长相, 只是从头到脚带着股子无法掩饰的凶气,和他那模样大不搭调。 寇冬看了会儿, 皱起眉。 “怎么还有孩子?” 他隐约瞥见有拐子从那里头抱出了什么,裹在襁褓里头,像是年纪更小些。远远看去,只是一团锦簇的花被子。 说完这话, 他倒是自己反应过来,心里头登时一沉。 ——也是。 既然是拐子, 怎么可能不干买卖的勾当。 他冷笑,“他们的事业链倒是挺完整的。” 最小的、还不记事的孩子卖了,稍微大一点的就上街乞讨。要是乞讨讨不着钱,又或者犯了错,就放马戏团里头改造,出来表演再挣钱——这么一来,把每个人的价值都压榨的干干净净,半点都不剩。 少年在轮椅上垂着眼,倒像是司空见惯,对这样的场面没有任何反应。 他自上了车,并不开口说话,更不问去哪儿、直到此刻重新被放下来,才道:“是要来这?” 寇冬扭头望着他,问:“先生,您知道什么?” 少年声音淡淡,道:“这可不是好玩的。” 这话让宋泓心中不禁一慌。他们虽然猜测马戏团与拐子并不站在同一阵营,可这到底是猜测。若是这人这会儿突然将拐子喊过来…… 他目光有些犹疑,暗暗做足了动手的准备。 寇冬却没因为这一句慌张,他瞧着眼前人,道:“为何不好玩?我觉得有意思。” 倒是明晃晃的撒娇架势,一副被宠的理所当然的模样,简直像是在和亲近的长辈说话。 这模样看的宋泓更慌了。虽然说寇冬好像是支线剧情里头的吧,但就这么跟个瘆人的NPC撒娇,对方还很有可能是最终大boss…… 怎么看怎么让人慌神。 万一人家不吃这一套怎么办? 万一生气了,二话不说就让人抽木人呢? 少年苍白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一叩,没有半点生气的模样,周身气息反而更柔和了些。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条素色绢帕,为面前的孩子擦了擦脸,方才回答:“仔细伤了你。” “……” 果然,在寇冬这儿根本不存在什么万一。 宋泓的心落回了肚子里,甚至还隐隐有点牙酸。 这话说的,怎么就跟刚在一块儿还黏黏糊糊的小情侣似的呢…… 他一时间甚至忍不住开始畅想,直到小姑娘不着痕迹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去看少年空荡荡的裤管,才让宋泓猛地清醒过来。 是了。哪儿有正常人会是这个样子? 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好人。心狠手辣,脾气无常——先前那几个玩家被折磨成那样,其中自然也和这马戏团真正的掌权者脱不了干系。少年可半点也不心思良善,只是对着寇冬额外有点耐心而已。 “我想进去。” 寇冬说,指着里头人,“他们欺负我,我难道不该还手?” 少年收起手帕子,回答:“自然该。” 寇冬得了这一句,也就放了心,知道这人就算不会帮他,也绝对不会阻挠于他。他冲着宋泓两人招招手,就蹲在墙角,三人静等机会。 快到午饭时,放风人的精神明显松懈下来,等着同伴过来接替。寇冬从屋里走时,身上揣了点少年给他准备的贵重玩件,这时候就从兜里掏出一片金叶子,递给马车的车夫,示意车夫驾车上前走一遭儿。 车夫没接这金叶子,倒是把目光投向了少年。直到看到轮椅上的人点了点头,他才把那东西接了过来,握在手心。 拐子松垮垮站在巷子口,忽然看到眼前一辆马车过去,就擦着他肩膀,溅起了不少尘土。 他差点儿被了个正着,胡乱抹了把脸,心中难免有气,“怎么看路的?” 再看时,那马车往前走时,车厢却微微一歪。拐子眼尖,一下子就瞧见从那车门缝隙处滚落出来了什么,金灿灿的。 干他们这行的,眼力见都又快又准。他连个犹豫也没,立马装着不经意上前几步,待看清是什么,登时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金子! 是金子! 他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在意,立刻便去捡那金叶子。后头的巷子口一下空落落无人看管。趁这机会,寇冬急忙要推着人往里进,少年却拦了他,不紧不慢。 “先进去,”他道,“我随后便到。” 身为NPC,这点本事还是得有的,更何况他根本不是个人。寇冬点点头,便与宋泓两人一股脑儿钻了进去。他们几个都身量小,并不引人注意,拐子一门心思在从天而降的这笔横财上,也没看见。 三人顺利进了巷子,又往里走了许久,才看见一处并不起眼的小院,门口处脏兮兮,被踩的到处都是泥灰印子。 这会儿是白天,大部分拐子们还没起床。因为常有生人进出,院子里也不曾养狗。只是院门被从里紧锁,不好进去。 宋泓绕着这院子走了圈,倒是寻着了个空隙,“这块儿有个地方。” 看样子,许是哪家的狗刨出来的,挺小一个洞。好在三人这会儿都是小孩,勉强把自己挤进去,倒也能通过。 他们钻过这洞,站在了拐子的院子里。 前院是拐子们住的地方,还能听见呼噜声。三人对视一眼,寇冬说:“先往后院去?” 宋泓两人深以为然,偷偷沿着墙根儿向后头摸去。后头是个柴房,里头堆了好些柴火,还有两间单独的小屋子,同样上了锁,门关的严严实实。 走的近了,里头传来女人哄孩子的声响。 “睡觉觉哦哦,睡觉觉……” 剩下的没有动静的只有一间。 寇冬从兜里头掏出一条细细的铁丝,熟门熟路在门口蹲下了。即便是见过他这架势,再见一回也还是让人震惊,宋泓压低声音问:“你又撬门?” 寇冬点点头,铁丝在锁眼里来回转动。 “但不一定开,我也没试过几次——” 话音未落,就听见轻微的咔嚓一声,锁开了。 宋泓:“……” 阿雪:“……” 叶言之:“……” 寇冬顿了顿,把这句话改了改,委婉道:“有时候运气比较好。” 他真不是那种偷鸡摸狗的。 宋泓看上去心情有点儿复杂,半天才说:“没事,我懂的。” 他懂什么了寇冬没懂,但感觉到他目光都变了。 就好像在看一个危害社会的不法分子。 房门被拉开一条细细的缝,三人都匆忙挤了进去。屋子不大,一下被塞得满满当当。 宋泓小声:“踩着我脚了!” “嘘,”小姑娘把脚缩回来,重重拍了他一把,“别吭声……好重的血味儿,里头好像有东西。” 眼前很黑,没什么光亮。宋泓摸索着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擦亮一根,向眼前照了照。这一照他倒被唬了一跳,猛地把火柴扔了,低低爆了一句粗口。 “卧槽……” 那一下太快,两人还没看清,都有点儿茫然。 “怎么?” 宋泓盯着眼前沉沉一片的黑暗,犹豫几秒,才答:“眼睛。” “什么?” “——眼睛。”宋泓重复道,“满地的眼睛……” 这五个字听起来,有一种极强的画面感,莫名让人觉得脊背发凉。向来胆大的阿雪也好一会儿没说话,寇冬倒是很镇定,问:“是人的眼,还是动物的眼?” 宋泓道:“这倒是没看清。” 坐在寇冬肩上的叶言之回答了,“是动物的眼。” 寇冬就放下了心,与宋泓道:“那再点一回吧。” 宋泓:“……” 这位是真的胆子大。 但寇冬说的没错,总在这处耽搁也不是个办法。他重新摸索着掏出一根火柴,手上用了些力气,狠狠在盒子侧面一擦—— 一簇程红的小火苗猛然跳跃起来,映着三个人苍白的脸,也映亮了周围的一小片。 看到的一瞬间,小姑娘也低低抽了口气。 宋泓说的半点没错,满地的眼。 那些眼珠子在地上散落着,铺的密密麻麻,一眼看过去,简直像是某种特殊的装饰。角落处堆着旁的东西,毛发纠结,全都和在了一处,只是毛发颜色粗细各异。仔细看去,原来高高堆积着的,都是动物的头。 有堆得不太稳的,咕噜噜从高处滚了下来,一直到了阿雪脚边。大而凶悍的眼睛瞪着,像是死不瞑目。 阿雪这会儿镇定下来,用脚将那颗头翻了翻,道:“是狗脑袋。” “皮还没扒,”寇冬道,“估计是要攒着卖钱。” 小姑娘点点头,又道:“就是这块儿地方给我的感觉有点怪。咱们再搜搜,不一定只有这些。” 三人各拿了火柴,小心地绕过地上干涸的血迹,在里头翻找。翻到最底下时,寇冬的手忽然触碰到了什么,是一个极硬的木盒子。 他向上拿了拿,竟然没有拿动。 “帮把手。” 他对宋泓道。 宋泓也伸下去一只手,两个人同时将那木盒向上抬,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把它抬了上来。原来这其实不算什么木盒,看那大小,更像是半句棺椁——只是作为棺椁又太短,装不下一个成年人。 盖子上密密麻麻都是铁钉,不知钉了多少,根根都有手掌长,深而狠地扎进棺木里。 叶言之说:“狗血淋头,铁钉封魂。他们怕这个。” 寇冬:“打开看看?” 宋泓仔细查看了遍,回答:“要打开恐怕得费点劲儿。这上头钉的钉子太多了,不好撬。” 况且,他们如今是在别人的地界,也不好弄出太大的声响。万一被拐子们发现了,又是一桩麻烦事。 寇冬听了这句话,干脆双手一揽,直接把那棺木抱起来。 宋泓:“……?” 这是何意? 寇冬:“既然这边开不了箱,那咱们就抱走吧。” 宋泓懵了。 抱走??? “换个能开箱的地方,”寇冬道,“这可能是关键道具,绝对不能扔在这儿。” 事实上,他怀疑这个就是少年的骨骸,因为比寻常人的棺材要短。 当然,这屋里大部分都是孩子,身形本来就不高,棺材也用不了多大的。只是寇冬看这棺椁宽度,心中就觉得应该是属于少年的——他拥有着正常人的肩宽,只是由于残疾,缺失了他的两条腿,埋葬时棺材自然也会被别人短点。 他打定主意不把它留在这儿,当真抱着就要出门。宋泓拦不住他,想了想也觉得带出去的好,索性就让寇冬随心扛着。 他们前脚刚刚溜出这间小屋子的门,预备到大门处逃跑。却忽然听见了另一种声响。 在寇冬把棺材抱起来,朝着门口跨出一大步后,旁边屋子里的孩子却像是忽然醒了,猛然张大了嘴,开始嚎啕。 “呜哇,呜呜呜呜……” 一个一哭,登时激起了一群。一时间,整个院子简直要被这潮水一样的哭声淹没了。 孩童的哭很有感染力,尤其是还在襁褓里的孩子,哭起来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将隔壁哄着他们的妇人也惊醒了。妇人抱着他们,反复在屋子里踱步,“哦哦,乖,哦哦……” 前头的拐子们也醒了,不耐烦地提高声音。 “哭什么哭?”他厉声道,“一天到晚瞎号丧……” 寇冬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好,猛然道:“躲!” 前头NPC像是要出来了! 三个人眼疾手快,又飞快把自己锁回到了发现木盒的屋子。没两秒,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拐子站在了他们隔壁的门口,阴着脸用腰上的钥匙打开门,“哭什么?——你没奶?不知道哄哄?” 女人讪讪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就哭了……” 她心里头也茫然,小声道:“都喂过奶了啊。” “让他们老实点,”拐子厉声道,“哭哭哭,再哭,全都拉出去给你埋了!” 他说完这一句,目光忽然向旁边一瞥,到了那间屋子已经开了的锁上。 “怎么回事?” 他慢慢道,眼神里头陡然带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狠意,“那间屋子的门——怎么开了?” 寇冬三人心里头俱是一颤,知晓是被发现了。 “你听到了什么动静?”拐子问女人。 女人摇了摇头,忙道:“什么也没听见……这里都正常的很,没旁人。” 拐子说:“是吗?” 他明显没信这句话,虽然女人这么说了,还是大步朝着这处走来。那只手搭在了房门上,眼看就要把门拉开。 寇冬三人屏住了呼吸,一时间也管不了别的,匆匆把自己塞进那毛堆里,将身子遮盖住。他们前脚刚藏好,后脚便有光亮自门口处照进来。身强力壮的拐子站在了门前,狐疑地朝里头打量。 里面漆黑一片,血迹狼籍。 拐子没有立刻照屋子,却把目光先投向了地。这一看,寇冬就知道不好。他们刚刚搜索时,还小心翼翼避开了地上的血迹,没有留下痕迹;只是再跑进来躲藏时无比匆忙,根本来不及点火柴,更别说注意脚下。 如此一来,那些血迹虽然已经干了,却还是被他们踩的拖了拖,印出几个零星的、一看便知道属于孩子的脚印。 拐子也看见了。他的舌尖舔舔上颚,咧开嘴笑了起来。 “我说是什么,”他嘶嘶道,“原来,里面藏了小老鼠……” 寇冬的头皮都开始发麻。他屏住呼吸,心里在判断。 地上脚印不多,拐子不知道屋子里头到底有几个。 这么看,若是他们同时涌上,倒不一定讨不到便宜。 只是…… 还不及他想完,眼睛忽然被一簇锋芒刺了下。拐子居然从自己的衣服内,摸出了一把锋利的刀。 刀的出现,让三人心都往下一沉。 他们现在都是孩子,和对方相比,力气本就不够,更何况拐子手中还握着武器! 怎么可能占到便宜? 只能屏息凝气,尽量不被他察觉,试图觑着个时机跑出去。屋里黑暗一片,鼻尖是血腥味儿混着毛皮堆积的臭味儿,他们能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砰砰—— 砰砰—— 寇冬低着头,眼前忽然出现了更大的光亮。拐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眼前,猛然拿开他面前的遮挡。 他抬起头时,正好对上对方满怀恶意的、因为激动甚至显得有些狰狞的笑。 “——找到了。” 他咧着嘴,愉悦地笑起来,铁钳子一样的手牢牢抓住他的头发,毫不留情将他往外拖。 “小老鼠……还是最漂亮的那个。” 寇冬的心怦怦狂跳,使劲儿挣扎。在拐子狞笑着将他拖出去时,他忽然说:“你不怕马戏团里的那个人生气吗?” 这句话,让正提着他的拐子愣了愣。随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重新打量寇冬。 他自然知道少年将三人留在了马戏团里头的事。其中有一个,说是格外特殊,那人一定要。 但—— 若是寻常,拐子说不定就松了手。但他如今拎着这孩子,心里头的阴暗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向上冒,丝毫不想让步。 凭什么? 这么好的货色……凭什么是他让? “那又怎样?”他冷笑道,“你以为,傍上了他就算是有了护身符?就算他来,那也是之后的事了。——他还能现在来救你不成?” 他手上力气加大,寇冬吃痛,不禁咬紧了牙。叶言之也有些心急,偏偏这会儿他的力量被压制住,只巴掌大一个,什么也做不得,只能在孩童耳边焦急道:“马上就来了,你再忍一下!” “马上就来了……” 他有些恨自己这个状态。分明有心,却又什么都做不得,竟然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 寇冬忍着疼,手呼噜了把他家崽的毛,低声说:“没事。” 他知道,凭借NPC对自己的执念,人是一定会来的。 拐子听见了“没事”两字,只当他是死鸭子嘴硬,嘴角笑意更大。 “你还抱着希望?”他阴惨惨道。 “——那可是这地方最没用的东西了。” 话音未落,院子大门口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有其他拐子急匆匆跑过来,道:“干什么呢!” 他咽了口唾沫,神情难掩慌张,磕磕巴巴说:“上门了……” 正提着寇冬的拐子手一顿。 “什么上门了?” “还能是什么!”说话的人跺着脚,“那灾星——灾星上门了。” 说到灾星两字,他还有些打寒颤。 他们从来没在这事儿上栽过跟头…… 唯一一回,就是栽那人身上了。 那孩子—— 他甚至不觉得对方是个孩子。 他还记得灾星发狂的模样。那时候分明已经断了腿,残了身子,只能吃力地用两个胳膊肘把血淋淋的身子撑起来,可眉眼里头,居然还是一派狼一样的狠意。 他一只手还死死拽着那孩子残破的衣角。但一直护着的尸体不在他怀里了,拐子头头把那孩子夺了去,踩在脚底下。 满地飞血。 没了双腿的少年跌倒在血泊里,猛然张开嘴,发出了一声已然听不出来是人的哀嚎。 “我不会放过你们,”他阴森森说,目光扫过院子里的人,“我不会放过你们所有人……” 有孩子被他的眼神吓到,张开嘴哭了起来。天色惨淡,他的眼睛里头淌着血,一字一句道:“我要是化了鬼——生,要啖你们的肉!死,要喝你们的血!” 拐子们被这恶毒的诅咒惊着,竟然生出几分畏惧来,忙举起手中棍棒一顿乱打,直打的血肉横飞,不教他说下去。不知是谁抓了一把泥土,系数塞进他嘴里,令他不得发声。 但他不知是怎样的气性,沙哑着嗓子,仍然是将最后一句嘶喊了出来。 “我要你们日日夜夜,生生世世……都沦为任人宰割的畜生!!” 那一幕,拐子至今仍然记得,在之后午夜梦回,都是那一幕。 这几乎成了他的梦魇。闭上眼,便是那灾星要来索命了。 他回来了。 他一定会报这仇,让他们给当年那孩子偿命…… 好在拐子们终究留了底牌,有所顾忌的灾星始终不曾对他们动手。只是他每每闻听这人,仍是禁不住心头剧颤,前所未有地生出畏惧。 “灾星来了……灾星来了!” 这话简直像是句魔咒,人群四散开来,彼此推攘着,急匆匆给让出了一条道。向道路尽头望去,院门大开,有车轮声辘辘响起。少年坐于木轮椅上,于众拐子又惊又惧的目光里,摇动着轮椅缓缓上前。 他的面容并没变。只是如今,上头没了血和灰,仍然浓烈的让人心颤。 轮椅向后院缓缓驶来,原本提着寇冬的拐子猛然松了手,竟也有些喘不上气。 他没敢去看少年,只是脚步踉跄,向后退了一步。 少年却连余光也不曾给他一个。在众人目光里,他掏出了一块素色帕子,擦了擦手,随即方朝方才跌倒在地上的寇冬伸出一只手去。 “怕了吧?” 他轻声道。 “囡囡,走了。” “——哥哥带你回家。” 第51章 采生(十三) 没人敢阻挠。 木轮椅轧过坑坑洼洼的土路, 发出细微的声响。轮椅上坐着的人牵着孩子的手,毫不犹豫将他向门口带去。 寇冬压低声音,没让拐子听见, 小声说:“先生,我还有朋友……” 还在那间屋子里。 少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淡淡道:“无碍。” 寇冬不好再说, 点了点头。 他们走出门后,院子里的拐子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骂了一句娘。 “真是灾星, 晦气……” 只是被少年这么一扰, 他们也没有再动搜查的心思,只骂骂咧咧重新将门锁了起来。里头剩余的两人大气也不敢出,任凭他们锁上, 手里还抱着那小棺木,数着时间。 直至傍晚,方才见门拉开一道缝, 从里头探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趁着无人注意,寇冬悄悄从那墙壁的洞里又钻过来, 帮着他们开了门。 几人把小棺木擦着洞的边缘费劲儿地推出去, 紧跟着人也钻出来,站在院子外头时, 都有种逃出生天的庆幸。 宋泓还有点儿心情复杂,喃喃道:“真是没想到,还能有被NPC救的一天。” 简直可以载入史册了。谁家玩家能有这荣幸,身陷险境还有NPC亲自出马的? 寇冬安慰他:“会习惯的。” 宋泓:“……” 这是习惯不习惯的事吗? 马车还在外头等着, 三人将棺木运上了车。车上少年未曾离开,手中把玩着一个木制的小雕像。 宋泓试探着说:“看这架势, 应该是哪个孩子的。” 木轮椅中的少年也淡淡将目光投过来,触及那棺椁时顿了顿,复又抬起眼。 “你们找到的?” “对,”宋泓道,谨慎地看了眼他,“只是不知道里头是哪一位——” 三人对这棺材到底是谁的都有猜想,这话说的便欲言又止,生怕哪一个字眼用得不好就扎了NPC的心。 话音未落,就被寇冬打断了。 寇冬不搞那些,直截了当地问:“先生,是你吗?” 宋泓:“!!!” 阿雪:“!!!” 俩人都是身躯一震——他们心里头的确是这么想的不错,可怎么也不能这么说出来啊! 多忌讳啊——在一个鬼面前说我可能找到了你的尸体什么的,这听起来就像是某个恐怖片的标准开头。 而寇冬就是那个在危险边缘拼命探脚的主角。 主角这会儿还在有理有据地哔哔:“这大小,让我一看就想起了先生。” 宋泓已经控制不住目露惊恐。 你这是在当面说他小? 是怎么着——戳完人已经死了的这个点还要戳没腿的痛处吗?哪个男的能承受的了这样的侮辱? 搞不好,NPC可是会杀人的! 结果寇冬发自肺腑道:“一看就非常高大伟岸。” 剩余两人:“……” 哦,感情是拍个马屁。 他们方才提起来的气飞速瘪了下去,心安了。 寇冬想着刚才这人好歹救了自己,怎么着也得给金大腿点甜头,疯狂对着人吹彩虹屁,“多少钉子都遮挡不住先生的气势。” 少年看他一眼,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因唇角隐约上翘,这个动作便变为了笑。 “……” 三人都是一木。 这还是他们头一次见到NPC这样温情的笑。 并无威胁之类的含义,那只是个纯粹的笑——这一笑,居然让他多了几分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意气。 少年注视着寇冬,声音淡淡,没什么责怪的意思,“又胡闹。” 叶言之的脸板起来了,站在寇冬的肩膀上,很是威严地瞪着眼前的NPC,显然很是不爽对方的语气。 这种把寇冬当他的人的语气…… 还没等他不爽完,寇冬忽然伸出手,一指头把他给戳了下来。小人狼狈地跌了下,半个身子都陷进了寇冬的衣领里,费了老大力气才勉强把两条腿抽出来。 叶言之难以置信:“干什么?” 寇冬嘿嘿笑了笑,没告诉对方纯粹是觉着他叉腰生气的样子挺好玩儿……当然,脸鼓鼓的样子看起来也很好戳。 木轮椅上的少年回答了寇冬的话。 “不错,”他道,并未掩饰“是我。” 寇冬:“那我把你带回来,对你会有影响吗?” 少年在他面前毫不避讳,“有好处。” 他唇角动了动,手指在那棺木之上轻轻抚触,似是有些怀念。 可他的手并未能贴到棺木上,倒像是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隔开了。 寇冬没有再问。他若有所思打量了一会儿少年,半天才把头转过去,又定定落在了棺木上。 ——碰不到。 是什么原因,让他无法碰到呢? 回到马戏团后,寇冬令人寻来了撬棍,先是让马戏团几个成员动手。 可成员们纷纷摆手,纵使是力气极大的人熊也向后退了几步,看那情态不像是无力,更像是畏惧。 “不可碰,”他含糊道,“我们碰不到……” 寇冬见他们都避如蛇蝎,干脆亲自提起了撬棍,开始撬棺材盖上长长的、密密麻麻的铁钉。 宋泓被他这个举动惊了一跳。 “这是干什么?”他道,“这么来,对……那位是不是不太尊重?” 他本想说“死者”,想一想却就是NPC,这话就不怎么好说出口了,硬生生绕了个弯。 寇冬倒是不在意,抹了把额头的汗,随口答:“他不是说了吗,对他有好处。” 宋泓欲言又止,“可——” 可你也不能这么光明正大撬人家棺材啊! 怎么说这也太出格了吧? 他看眼阿雪,两人都有些无可奈何,想了想,到底是帮着一块儿动了手。奇异的是,那些鬼触碰不到的棺木,他们却可以轻易地将手放在上头。宋泓喊了口号,招呼其他两人一同用力,将扎的极深的钉子从棺木里头拔除出来,“三——二——一——” 棺材发出木材断裂的沉闷声响,旋即被撬开了一个角。 再用了些力气,棺材盖便彻底翻了起来,露出里头掩藏着的东西。 瞧见的瞬间,宋泓瞳孔一缩,也有些心惊。 “这是——” 里头鲜红的朱砂混着淋漓的血,刺疼了人的眼。与轮椅上的少年模样别无二样的尸首躺在里头,半点也不曾腐坏,手指紧紧蜷缩着,半截大腿以下的部分已然是空荡荡血淋淋一片。他的胸膛上,不知是谁蘸着朱砂画了一幅极大的符咒,几乎贯穿了他整个残缺不堪的身子。 “是个往生束缚咒。” 叶言之道,“恐怕是怕他化为厉鬼害人。” 寇冬听了这话,不禁觉得荒唐。怕化作厉鬼害人,可即便化了咒,少年不还是成了厉鬼? 被害惨死的人,怨气哪儿有这样容易消除,是一个往生咒便可控制得住的? 叶言之道:“也并非全无效果。若不是此咒控制,恐怕他早便找拐子复仇了。” 他解释:“今天那院子有名堂,建的是个阳宅,可从风水上来看却又聚阴。——再加上这符咒,这些鬼魂怨气都不会侵害他们,反倒都作用在了往生咒上,使咒术法力加强。” 这个意思,便是无论马戏团众鬼如何愤恨,都无法亲自前去报仇。 他们连自己的棺木触碰不得,一日日在团里待着,看着像是人,其实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因着尸身被扣,他们甚至离不开这桃源镇,死后也得做鬼,与那些人挣一些昧了良心的黑心钱。 这么说来,要是想将少年带出桃源镇,非得破了这个术法才行。 宋泓在游戏里时间久了,也陆续认得一些符咒。只是他看了看,不禁便蹙起眉:“这要怎么解?” 他并未抽取过与符咒相关的道具。 扭过头看阿雪,小姑娘也只摇头——她手中也没什么能发挥作用的东西。 宋泓轻声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道:“镇子上好像还有个破庙。不行的话,我们把他带过去,看看那儿有没有什么和尚道士能帮我们解开。” 不用想也知道,这种高水准的符咒,定然不是他们这些门外汉能轻易破除的。宋泓干脆不去白费力气,准备去一趟破庙。 话还没说出来,就看见寇冬伸出手,在那符咒上抹了一把——旋即他把手指抬起来,神色看着有点儿迷茫。 “为什么要去破庙?” 宋泓也十分茫然,道:“当然是去解咒……” 寇冬发自内心地感到疑惑,“我们不能直接把它擦了吗?” 宋泓:“……?” 擦了? “这说的是什么,”他不禁有些好笑,“这种东西,哪儿是这么容易擦……的……” 他的话音僵在了一半,盯着寇冬举到他面前的手指。那指头上,分明就沾染了一点朱砂的暗红。 “……” 宋泓简直要为之战栗咆哮了。 怎么回事,难道真是用擦的吗! 太草率了吧! 寇冬还高举着那手指,扭头说:“去给我打盆水来。” 大头娃娃忙去端了盆温水,还拿了块方巾。寇冬将袖子卷起来,先解开了少年身上的衣裳,拿湿透了的方巾一点点把往生咒的痕迹擦去。 好在浸透了水的帕子果然能擦干净,寇冬手上用了力气,擦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将这朱砂痕迹擦掉了大半。宋泓始终站在旁边望着,待到一抬头,方才一惊——不知什么时候,马戏团的其他鬼也都围了过来。 他们齐刷刷站在这棺木旁,阴沉沉望着里头躺着的尸首。 大头娃娃勾着嘴角,竟然像是在笑。 宋泓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当他再扭过头时,寇冬已经将那痕迹擦得几乎不剩什么。这一回,他清清楚楚看见了NPC翘起来的唇角——大头娃娃瞪圆了眼睛,笑得越来越深,最终拍着手,高兴地叫起来。 “没啦!” 他哦哦地欢呼着,细而伶仃的手臂在空中挥舞。 “——没啦!” 这一句话,简直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马戏团众鬼都骤然手舞足蹈起来。魑魅魍魉喜悦癫狂,活生生一幅人间炼狱。 马戏团众鬼高呼着。 “先生!” “先生!” 在这样的声浪之中,最里面一间屋子的门开了。少年缓缓摇动着木轮椅,走上前来。 他深黑的瞳孔里,也燃着跳跃的、火一样的光。 大头娃娃迫不及待道:“先生,您可看见了?” 他细弱的手指指着那棺木,张开嘴时,露出里头一口参差不齐、大都缺了角的牙。 “您看——” 少年凝视着棺椁中的自己,旋即,他也探出手来。 没了符咒,他轻而易举触碰到了赤着上身的自己,将手探入冰冷的胸膛,抚摸着里头早已经死了的血肉。 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满足的轻叹。 “回来了。” 他的肉身,回来了。 “囡囡真是个好孩子。”少年低声道,缓慢将自己的肉身放下,“作为帮我找回来的奖励——” “我可以帮你,让他们逃出去。” 寇冬几乎是瞬间明白了他所说的“他们”,那指的不会是别人,一定是房子里关着的其他孩子。 少年果然善于观察旁人心思,连他救人的想法也一并看出来了。 “先生要帮我?” “当然。”少年道,苍白的手轻轻叩了叩轮椅的扶手,意有所指。 “——你可要我帮你?” 【面对NPC的邀请,你:A:答应。B:不答应。】 【请注意,每一次选择,都将影响玩家的最终结局。请玩家慎重选择。】 第52章 采生(十四) NPC挖的坑, 虽迟但到。 如果回答是,寇冬小动物似的直觉告诉他,后面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搞不好这人就是打算把其他人都放了, 就把他一个给耍赖扣下来。这也不是他自作多情,虽然他不想, 但他的确是能让NPC疯狂的男人。 让人不择手段也想得到的人, 这么说,居然还有点带感…… 个鬼啊! 可如果回答不是……光凭寇冬这小身板, 这矮个头, 想把人都从那里头救出来, 基本上也等同于异想天开。 寇冬:令人头秃。 只有小孩才需要做选择,成年人选择全不要! 他把头抬起来,诚恳地望着少年:“先生这说的是什么话?” 木轮椅中的少年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 显然并未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嗯?” 寇冬飞快撇清关系:“我和他们非亲非故,怎么能算帮我呢——先生救那些孩子,自然是因为先生心地良善, 高风亮节!” 在场人:“……” 系统:“……” 系统抖了抖,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还能这么另辟蹊径, 默默将自己的对话框又收回去了。 连少年也微微一怔, 随后神情似笑非笑,只望着他。 “高风亮节?” 还是头一次有人用这样的词形容他。 “当然, ”寇冬撒起谎来都不带脸红的,面对着这么个拿木人给小孩抽说不定还制作怪物的恶鬼,心里头半点都不惧怕,夸赞他, “先生一看便是有情有义的人。” 少年发出轻轻一声笑,手指在木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 眸色深浓。 “囡囡这么说,我要是不帮,岂不是无情无义?” 寇冬坚持不懈地给他戴高帽:“怎么会呢——先生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视而不见?要是真视而不见,那还算是人吗?!” 这句话一出,后头的话都不好再说出口了。宋泓低着头,心中也暗暗感叹寇冬这道德绑架的水平。 一绑一个准啊…… 这说的话,跟“不转不是中国人”有的一拼,要是放游戏外,妥妥是个出色的键盘侠。 只不过别的键盘侠绑的是对他们没什么实际影响的网友,寇冬绑的是可能能直接决定他们生死的大boss…… 都一样,宋泓努力乐观地想,都一样。 NPC并未生气,只是笑意更深了些,只道:“囡囡将我想的太好。” 寇冬心说,这你可真是想多了。 我从进这游戏的第一天就知道了,这里头的NPC,全特么是变态。 就没一个正常的。 少年没什么温度的手摸上了他的脸颊,那触感让面前的孩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只是,”少年低声道,“囡囡忘了。” 他深黑的眼睛盯住寇冬,目光纯粹而专注,带着无法错认的阴暗面。 “我本便不是人——” 他的手指缓缓覆上了孩子的眼睛。恶鬼扯起猩红的嘴角,注视着这温热的躯体头顶上的发旋。 野兽不再掩饰,彻底亮出了自己锋利雪亮的獠牙。 “又怎么能期望我,去做人该做的事呢?” 寇冬的心往下一沉,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 “你还要对他们动手?” “嘘,”少年温柔地将手指按压上他的嘴唇,堵住他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无需担心。” 他微笑地凝视着寇冬,忽然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喜欢你的屋子吗?” 寇冬微微一怔,随即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什么屋子?” 如今,符咒的限制已经没了,这死鬼不会是想—— 少年再次封住了他的嘴。 “哥哥特意为你建的……” 他慢条斯理道,一只手探下去,帮自己心爱的孩子系好了胸前的纽扣。苍白修长的手推着那一枚小小的扣子,轻而易举操纵着它穿过洞去。 “我的囡囡,只需要好好地待着……” “当年的债,哥哥自然会一笔笔收回来。” 与此同时,他用力将寇冬一推。马戏团的成员呼啦一下涌上前来,寇冬只来得及瞥见几张熟悉的脸——旋即,他们簇拥着寇冬,拧住他的胳膊腿不教他挣扎。寇冬落在他们手里,没半点反抗的力气,几下便被推进了最后一间屋子。 宋泓两人也被推搡进来,只是动作要粗暴随意的多。三人还来不及说上一句话,便听见了外头有重重的铁物磕碰着门的声音。 从窗户里向外看时,只看到一颗比寻常人大上一倍的脑袋。 大头娃娃板着脸,扭动着细的如同麻杆的手臂,面无表情地锁了门。旋即,他背过身站在了门外,就牢牢守着这房门。 门外站了不少人。人熊、人狗、花瓶美人、人羊、鼠美人……也有缺胳膊断腿身形奇特的,有一只眼生到侧面的,有鸡胸驼背的,有生着人面瘤的,有头大如斗的,种种奇形怪状,简直像是某本特殊图鉴上展览出来的展品,画家也绘不出的人间百态。如今他们都聚集在这里,恭恭敬敬注视着木轮椅里的少年,面上泛起掩饰不住的喜悦色彩。 少年摇动着木轮椅,自他们之中缓缓穿过。马戏团中住着的拐子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动静,终于从房子里头钻了出来,不耐烦地望着他们。 “又干什么?”他嚷嚷,“还想死是不是?” 他并没太多顾忌。虽然少年在这个马戏团里头有实权,这些人都听他使唤,只是有这些怪物的骸骨在手,便没有谁敢真正地伤他,这是当年建立马戏团的团主为他们留下的底牌。 轮椅里的人猛然转了个方向,望着他。 拐子明知他们伤不到自己,胆子也随之大了,几乎要忽略眼前人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 “老实点,”他道,“你们这群没用的……” 他的话没能说完,便被一阵尖锐而陌生的疼痛打断了。 甚至连一声痛呼也没能发出来。 这痛感来的如此突如其来,当他低下头时,之瞥见了一条手臂。那手臂贯穿了他的整个腹部,像钉子一样把他彻底钉穿在了墙上,搅动着里头的五脏六腑——抽出来时,苍白的皮肤上溅了星星点点的血。 少年发出一声轻叹。他从胸前口袋中掏出一块素色方巾,一点点擦去血迹。 “脏了。” 拐子猛然瘫软下去,喉咙间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死命瞪着眼。 “你……” 他想问,你怎么能碰我? 可这句话并没来得及问出口。他紧接着便看到了面前这些人的目光,恨不能将他撕碎扯裂的目光。 “……” 寻声而出的几个拐子都怔愣在了原地,待到反应过来后,猛然发出声音,叫着仓皇向后逃。花瓶美人发出一连串笑声,瓶子在地上跳跃着,上前去追。 “到时候了,”有成员低声喃喃,“到时候了……” 距离他们重返阳世,已不知过了多久。他凝视着自己的手臂,看到了一条旁人看不见的锁链。 那锁链将他牢牢锁在了这里。 只有拿回他的血肉,他才能真正超生,重回六道轮回之中。 当年,他们是碰也无法碰那些棺椁,即便死了也不得安宁,仍旧为恶人驱使,做了旁人赚钱的工具;如今,阴差阳错之下,先生却已经解开了符咒,可以触碰了。 他得费点儿力气,才能压抑住自己过于激动的喘息。 夺回来! 把他们的血肉夺回来!! 有拐子躲闪不及,被抓住了。花瓶美人牢牢拽着他,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我要把他们的骨头都打碎,”他阴森森道,“我要把他们都塞进漂亮的花瓶里……” 恶鬼们拊掌而笑,为着大仇即将得报,满脸快意。唯有美人蛇蹙着眉头,踌躇半晌,终究是甩着长而细的尾巴上前,“先生,少爷的事……” 他将目光投向大头娃娃。对方仍然死守着这房门,丝毫没有放人出来的意思。 “囡囡是个好孩子。”少年淡淡道,也看着这扇门,“只是,心太善了些。” 因着心善,甚至想将那四间屋子里的孩子都带出来。 “人。” 少年轻轻笑了声,不知是嗤笑,还是旁的什么情绪,“人皮底下的,谁说就都是人?\" * 朱门外头一次上了锁。马戏团里的大头娃娃和美人蛇都留了下来,其余成员则都跟随着少年,一并走出门去。 寇冬这一次再试图撒娇,就得到了大头娃娃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可出门。” 寇冬皱着眉,问:“为什么?” 钥匙挂在大头娃娃细的不同寻常的脖子上。他晃晃巨大的头,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步,挡在门口粗声粗气道:“回去。” 寇冬不走,只瞪着他。 “回去!”大头娃娃道,“先生说的不错,这是为你好——” 寇冬只好回头。半天,他又锲而不舍试图搭话:“那能把院子里的棺材给我吗?” 这不算违背少年要求,大头娃娃扛在肩上,放进了屋里。 宋泓被NPC救了一回,如今对他们的品性都报了美好的幻想:“他真会救人吗?” “……”寇冬用看智障的眼神盯了他一眼,“想什么呢?” 宋泓也是一愣。 “不救?” “不救。”寇冬摇摇头,显然难以置信,“不害他们都算好的了——你怎么会对他们有这种不切实际指望?” 宋泓竟被问的无言以对,不由得卡了卡,待卡回来之后,幽幽将目光投向他。 为什么会有这种指望难道还不明显吗? 不是因为NPC在你面前表现的太过不同寻常的缘故吗? 他还真的以为是这个副本的NPC良心发现…… 事实证明,NPC们都没有良心——兴许是被寇冬啃了。 叶言之忽然道:“他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寇冬低下头,瞧见了尸首紧紧攥着的拳头。他蹲下身,使劲儿用手掰了掰,没能掰开。 当他的手全然覆在了那只苍白的手上,方才看见有根手指轻轻颤了颤,旋即微微张开了,露出一截红色的线头。 身边两人凑了过来。 “这是……” 寇冬将里头的东西拽出来,发现是一根已然褪了色的红绳。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街边两毛钱一根批发的那种,上头绑了个小小的结,缀着一小片细细的铜片。因为不值钱,甚至连拐子也没把它收走,任它被这个灾星牢牢握在手里。 他将铜片翻过来,发现上头刻着极小的字,得费点力气才能分辨。 小姑娘也将头靠过来,倒是率先看出来了。 “小栓子。” 寇冬忽然一愣。 “什么?” “写的是小栓子,”小姑娘指着那铜片给他们看,“这是属于我们要找的NPC的东西。” 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没有任何问题。他们已基本确定,少年就是小栓子,自然身上挥带着小栓子的印记。 可—— 寇冬的声音忽然高了。他道:“不对!” 少年是什么样的人? 他会带什么样的东西在身边? 难道只是父母家人赠送给他的手链? 寇冬不觉得他在意的是他自己,若真要说起来,能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死也不肯放开的,就只有—— 他心里慢慢涌起了一个旁的猜想,脱口而出道:“是我!” 电光火石之间,他终于明白了这个副本最大的坑究竟在哪里。 “……是我。” 根本没有别人。 他自己,就是那个需要从NPC手里头逃出去的小栓子。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原来这个副本,只要我自己跑出去就行了。 结果我还放出了恶鬼……(逐渐生无可恋) 狗逼系统! 第53章 采生(十五) 他的思绪陡然变得清明。身旁的两人还没跟上他的思维速度, 皱眉道:“……什么?” 寇冬微微吸了一口气。 “我就是小栓子。” 这一句一字一顿,说的十分清晰,让宋泓无法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他有些难以置信。 “可这不是意味着——” “对, ”寇冬冷静道,“它从头到尾, 都在坑我们。” 狗逼系统! “现在想来, 从一开始就是个局,”寇冬指了指宋泓, “它只告诉了你任务, 七天之内, 把小栓子带出去。” “如今已经是第六天。” “可要是从一开始,就有特定的玩家会来扮演小栓子呢?要是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去找什么NPC呢?” 从头到尾,少年都没承认过小栓子这个身份。 他早该想到了。小栓子这种听着挺土气的名字, 怎么看怎么和NPC那行事作风不太搭。亏他还以为是系统想给自己的NPC整个听起来可爱点的好中和一下杀气,结果居然是用在他自己身上的……妈蛋! 宋泓:“他们不是说,是在马戏团里?” “那得看什么在马戏团里。”寇冬脑中思路已然全部理清了, 回答,“原本的小栓子, 的确可能是被埋在了这儿。” 但他绝不会在拐子那儿, 不然少年仍然有把柄握在拐子手里。如今马戏团成员们能下手了,就说明唯一的阻碍依然被打破了。 小栓子没成为他的阻碍, 只有可能在马戏团自己的地界范围内。 房子里被关着的NPC在和他们形容小栓子时,说的也并不是他,而是提起他便会想起的、和他形影不离的那个人。 整个副本里,系统与他们玩了挺多语言游戏, 明里暗里引导着他们朝着错误的方向去想。 而事实上,真正需要逃出去的, 只有一个人。 就是他自己。 寇冬感觉到了来自系统的恶趣味。它特意设置了最后一个被封锁的房间,让寇冬误以为这房间与小栓子有关。可实际上,这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寇冬亲手从其中放出了对他垂涎欲滴的恶魔。 宋泓也难得开始头皮发麻。他咽了口唾沫,“所以,我们的任务应该是——将你在七天之内带出桃源镇?” 寇冬点头。 宋泓:“……” 宋泓默默将目光投放在严丝合缝关着的木门上,喉咙又滚动了下。 “所以,”他困难道,“我们现在在……” 寇冬沉痛地点点头。 “我们在被关。” “……” “……” 三人一时间默然无语,都为这个事实感受到一阵不可抑制的心痛。 明明很轻易就能出去的,怎么他们反而把自己关进来了呢? 寇冬低下头:“……我的错。” 说起来,都是他一手主导着,马不停蹄地把最终boss给放出来了…… 如今,他也算是尝着了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贼疼。 “可你们不能打我,”寇冬瞧着两人眼色,飞快补充,“我现在可金贵了,揍不得!” 万一被打瘸了,还怎么好把他救出去? 寇冬很有关键人物的自觉,往后头缩了缩,试图躲开被坑的队友。 宋泓脸上阴晴不定,看起来隐约有种动手打他的冲动。叶言之警惕地从寇冬肩膀上站起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好在宋泓最终吐了口气,摇了摇头。 “算了,”他心酸道,“都是它们坑……” 一个賽一个的坑! 寇冬连连点头,显然对此极为赞同。 大头娃娃还在门外守着,听见里头的动静大了,便把细瘦的手搭在门上,叩的邦邦作响。里面三人压低了声音,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做。 如今,目标明确了,他们只需要把寇冬带出去。 可问题是,怎样在NPC的眼皮子底下,把人带出去? 几个人都开始发愁,又不敢贸然闯门。面面相觑后,还是宋泓沉声道:“先在这屋子里搜搜,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 他们开始翻找。 这一间房间极大,且里头五脏俱全,旁边甚至摆着浴桶与恭桶。生活在这里头,简直不需要迈出房门一步。 他率先坐上那一张四角大床,伸手在柔软的被褥之中翻找。摸来摸去,没有摸出旁的,倒是捞出了一根细细的金链子。 纯金的,长长的,发着淡淡的光。尾端缀着一个白玉的环,只是材质有些怪,倒像是沙做的。里头铺了一层柔软的绒毛,寇冬摸了摸,指头都要陷进去,像是上好的兔毛。 他试着拽了拽,没拽动——这金链子是连着床的。 寇冬有点儿懵。 据他所知,这是NPC给他准备的床。 那床上哪儿来的链子? 他瞪着眼想了想,忽然咽了口唾沫,慢慢把那玉环往自己手上比划了下。白玉环相当小,一眼看上去就知并不是成年人的尺寸,反而刚刚好能卡上他的手腕。 寇冬:“……” 不是吧? 难道…… 或许…… 莫不成…… NPC原本的打算,是要将他锁在这上头吗?! 说真的,要不是寇冬如今这身体年岁太小,NPC也是一副没成年的样子,他都要怀疑少年是个变态了。 被拐卖了就想着把人锁起来,这是个什么逻辑? 他正发怔,却听小姑娘沉静的声音响起来:“找到了。” 她从桌子下打开了一个小小的暗格,里头是一本薄薄的册子,翻开看时,上头写了密密麻麻的人名。 大多是乳名,什么二子、黑子、春春……足足写了大半本。后头跟着一个数字,像是他们的年龄。 再往后看,只有短短一行字。 “腊月十二自三里庄拐得,二子、三丫引之。无用,用以采生折割,二十七日亡故。” “三月七日自山河村拐得,黑子、宁宁引之,为乞。” “四月二十三自山河村拐得……” 宋泓皱起眉,注意到这里头不同寻常的用词,“什么叫引之?” 他指着那两个字,“这前头跟着的,是孩子的名字吧?——这什么意思,他是被两个孩子带大的?” 小姑娘平静道:“这话是说,他们都是被这里头的孩子引出来的。” 这个说法让人心里头一寒。寇冬的眉头也皱起来了,盯着这页纸。 “你是说……” “你们想想,”阿雪沉静道,“他们拐了这么多孩子,如果是以自己的长相去接近,这种概率,究竟有多低?” 凡是拐子,手里头沾了血,面相便总透出种凶狠之意来,根本无法掩藏。这世上虽说有不负责任之父母,却也有更多是视子女如命的,自幼教导,亲自看管,又怎么能被他们哄骗来这么多? 宋泓的手心都开始发凉。他攥了攥拳头,低声说:“所以,他是让这些孩子去的。” 这多轻松。 看上去天真烂漫、不懂世事的孩子,只需要给他们换上一身衣服,手中拿上一或两件玩物,轻而易举便能将没戒心的其他孩子引走。这时候尚且是乡土社会,村中孩子走家串户、成群结队去玩,本就是常事。 拐子不需要花多少力气,两颗糖,抛出个引子,便可引得他们通通上钩。新来的仍然可做引子,继续去引其他的孩子……如此一来,自然可保他吃穿不愁。 宋泓咬着牙,声音也发了狠:“畜生!” “应当不止如此。”小姑娘淡淡道,“他们——应该是自愿去做的。” 宋泓惊愕:“怎么会?” 他有些说不出话,半晌才喃喃道:“他们还小……怎么会愿意做这种事?” “如果能让他们不抽木人呢?” 阿雪细白的手指指着其中一个引子的名字,那上头写着的,赫然是为乞。再看其他的,也全是为乞,并没有进马戏团的。 “如果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赦免呢?譬如拐来的人越多,吃的就越好,还能保平安——” 屋子里一下静默下来,所有人都想起他们来的第一日。 那天,乞讨的最少的孩子被推出去,其余人只不过麻木不仁地看着。 他们会做小动作,会为了别人的苦难欢欣鼓舞。人的自私和冷漠好像在这群孩子身上彰显无余,揭开来,看到的都是丑恶。 寇冬多少明白了少年那句话的意思。 “人皮底下的,谁说都是人?\" 在说这一句时,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说的呢? 半晌,小姑娘才道:“再往下看看吧。” 寇冬一页页往下翻,翻到中间时,终于看见了小栓子这三个字。 紧跟着小栓子,与他在同一个村里被拐的孩子,叫叶言。十二岁。 寇冬的手遮挡住了那半张纸。他脑中嗡嗡作响,许久之后,才轻轻将手移开了。 那两行墨黑的字也终于闯入了他们的眼帘。 “十二月十二,自叶家村拐得,英子、二子引之。初为乞,欲逃,加以棍棒,断气后焚之。” “十二月十二,自叶家村拐得,自行跟从另一子而来。召集二十余子欲逃,泄露后被堵绝于半路。为警醒旁人,将其同伴加以棍棒,将其砍去双腿,施以极刑。” 在这之后,又有一行血红的小字批注:“此子亡故后甚为凶险,特取其骨殖,画符咒以固之。” 短短几行字,却让寇冬从上而下都颤抖起来。 好像有谁在他天灵盖上重重打了一棒,他眼前景物飘忽,恍惚竟不知置身何地。 风雨轮转,鸡鸣未啼—— 那一日,叶家村大雪。 他在门前看见了几乎冻僵的两个孩子。 两人脸都冻得通红,勉强朝他微微一笑。大些的男孩拉起他的手,问他:“家中有没有热水?可不可以给我一碗?” 末了,又加上一句,“不要告诉大人。” 村中人心淳朴,他想也未想,将粗瓷碗里倒了大半碗滚水,小心翼翼端着捧出去。四岁,在家里已经可以帮着做些简单的活计,他把碗端给他们,小声说:“慢点喝。” 两人喝完水,又问他出村的路。 “这一场雪太大,看不清路径……” 他问:“你们是哪家的?” 高个子男孩给他指了指,含糊道:“我们是隔壁村的,贪玩过来,没想到走不出去……” 小栓子家里,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奶奶,因为年迈,这时还在睡着。他走出去时踟蹰了下,犹豫着要不要喊隔壁的叶言哥哥一道——这村里,叶言哥哥比他奶奶还要疼他,行动处都陪着他。他长得是苹果脸,又秀气,活脱脱像个女孩子,叶言就喊他囡囡,喊的十分亲近。 可叶言昨天帮着下了地,看样子是累极了。 他于是没有喊。不过百十米的距离,他把人带出去就是。 村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他原先从没见过。倒是高个子男孩儿看了欣喜,说那是家里来找他的。 又说:“一定要谢谢你,让我爹娘给你拿块糖!” 小栓子摇摇头,说自己要回去,便扭头往回走。可从马车里钻出那男孩的爹来,长得高又凶,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旋即把他往车厢里塞去。那日好大的雪,外头白茫茫一片,没有半个人影。他拼命地蹬着腿,又迫切地张望着,却只能看见搓棉扯絮一样的雪花,接连不断地往下落。 驾车的男人笑起来,说这是一场好雪,“待会儿走了,谁也不会知道!” 车辙印,脚印,都能被这场大雪盖过去。 他也是这么想,知道自己怕是遇见了坏人,只能缩在车里,尽量不吭声。可片刻后,后头有什么人追上了难行的马车,拼命用手拍打着车厢。 “停下来,停下来!” 帘子掀起来时,他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叶言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像是刚发现便追出来了,这时天寒地冻,村里人都在睡着,也没来得及喊人。少年在这群成年人面前,也没什么反抗的力量,只是与那些拐子说了什么,旋即,他迈开腿,也坐了进来。 “嘘,”他低声道,“我陪你。” 他把人抱进了怀里。外头仍然飘着雪,只有他的胸膛散发着温温的热意。 “——我陪你一起。” 寇冬额头滚烫,像是在发一场高烧,迷迷糊糊之中,似乎听见宋泓的声音在同他说着什么。 他想让人说慢点,因为他此刻一个字也听不清。等他拼命地掀开眼帘,眼前却没有宋泓,也没有阿雪,只有少年抱着他坐在这四角大床上,手一下下拍着他的背。 这里仍是奇诡的马戏团。叶言的双腿处空空荡荡,只有两个晃悠的裤筒。那裤子上如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还散发着腥甜的气息。 他的面容上也有一滴干涸的血渍,粘在他冷而白的皮肤上,宛如一颗殷红的痣。 叶言抱着寇冬,神色却极其温柔。 “囡囡乖。” 寇冬听见哗啦啦的响声,低头朝自己腕上看去,才发现是那条金链子。 玉环套在了他的手上。再看时,寇冬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那时小栓子的骨灰做成的环,被少年用来将他锁在了屋子里。 难怪他会有这样的回忆。 “囡囡乖——” 叶言又重复了一遍,将他抱得更紧。 “哥哥这一次,一定会护住你。” 第54章 采生(十六) 马戏团里的西洋钟声忽然响起, 敲击的叮叮当当。门板被人敲响,大头娃娃将偌大的脑袋探入门来,嘴角咧得极开。 “先生, ”他道,“时间到了。” 寇冬心中隐约升起了些不好的预感。他拽住了少年的袖子, 问:“什么时间?” 不及少年回答, 大头娃娃已经咯咯笑了起来。 “当然是演出啊,”他回答, “这么精彩的演出, 先生怎么能不上台呢?” 寇冬没有松手, 只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人。 “还有演出?” 他看大头娃娃此时的模样,倒像是已经从拐子那里拿回了骨殖。既然如此,他们早已不再受困于这马戏团, 怎么还会有演出? 大头娃娃笑得愈发灿烂。他摩挲着自己的脑壳,殷红的唇咧开来,注视着寇冬。 “既然要走, 怎么能不演出一场告别场呢?” “——就当是这么多年来,我们给他们的回报了。” 他细瘦伶仃的身子后头, 更多的马戏团成员探出头来, 迫不及待望着。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沾染了些红色, 寇冬嗅到铺面而来的血腥气,这味道让他隐约有些不适,心里清楚这些心怀怨念的恶鬼应当是在拐子的房中大开了一回杀戒。 “还有最后一场演出,”叶言将他几丝乱了的头发拨到耳后, 神情隐约含着温存,道, “只剩最后一场——哥哥便能彻底保护你了。” 大头娃娃过来抱起他,将他小心放置于木轮椅上,他转着轮子,要与马戏团成员们一同出去。电光火石之间,寇冬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把他的袖子拽的更紧。 少年的衣服一紧,没能走开,扭过头望着他。 “囡囡?” “我不能去吗?”寇冬巴巴地望着眼前人,“最后这一场……我不能去看嘛?” 他心里明镜似的。要是当真被一直锁在这小屋子里,想出去定然是一件难事,有了NPC在这儿看管,宋泓他们纵使想救人,也是难上加难。 他非得找个当口出去。待走出了这房门……剩余事情总比始终待在里面轻松。 少年神情似有些犹豫,手指抚弄着他手上那枚骨灰环,像是舍不得他就此真从这房里踏出去。寇冬瞧着他那表情,当机立断把声音软下来,冲着他低低喊了声:“叶言哥哥……” 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出NPC的名字。 叶言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他将轮椅靠得更前,几乎贴上了床榻,定定看着眼前人。 “囡囡刚刚叫我什么?” 孩子就坐在床铺上,仰头望着他。叶言看见他清透黑亮的瞳孔,眸光澄澈,与当年那扶着房门怯生生看过来的孩子毫无差别。 他的心也不由自主一软。分明已经死了的血肉,为着这一眼,此刻却像是又悉数于这具躯壳之中活了过来。 他自然无法拒绝这样的眼睛。 “那便去吧,”他微微俯身,将面前孩子的手抓的更紧,“——哥哥陪你。” 大头娃娃有些犹豫,看了眼少年,见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终究还是把这一句咽了下去。马戏团的成员们扭转过头,嘻嘻笑着走向他们的舞台。 那里如今被一道鲜红的帷幕隔开来,看不见那支起来的、早已经陈旧的木台子。 厅堂里昏暗,在那两边又各挂了一个大红灯笼,红通通的,在地上映下一小片椭圆的深色影子。 叶言带着寇冬,径直坐到帷幕前的第一排,那里如今空荡荡,没半个人影。 身后有谁嘶哑着声音问:“先生,开台吗?” 叶言的手朝着后面微微一挥。后头的看门人手上便用了劲儿,缓缓拉开了那一扇朱门。这一瞬间,鼎沸的人声猛然顺着门缝儿流进屋里,外头的镇民像是等待了许久,迫不及待地涌进来。 “听说今天看表演不要钱,真的假的?” “走走走,赚大便宜了……” “今儿咱们也见见世面!” 不过转眼,堂中便已坐的满满当当。有不少镇民还挤着站在座位旁,小孩儿骑上了大人的脖子,高声嚷嚷着看不见。堂中一派喜气洋洋,唯独寇冬坐在第一排,心中却一个劲儿往上冒凉气。 进的人愈是多,他愈发是感觉不好。向左右匆匆梭巡一圈,却并没看见宋泓与阿雪的影子。 他也没看见半个其他乞儿。好像这地方早没了其他玩家,就只剩了他这一个。 叶言之站在他肩上,亦是神情严肃,低声道:“恐怕要出事。” 寇冬知晓少年感觉敏锐,并不敢当着他的面有大动作,只是借着低头的瞬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人多的连门也关不上,最终挤了个满满当当。就在这吵嚷的人头发昏的喧闹中,终于有一声锣鼓声重重敲响,惊的在场人都微微一个哆嗦。 旋即,有一面上生了大痦子的小孩笑嘻嘻上前,朝着面前观众一躬身。 “各位老爷太太久等,”他笑道,“咱们这一场演出马上就开始。” 底下有人高声问:“都有什么?不稀奇的话,你们可得赔钱!” 这一句嚷出来,场中观众跟着哄然大笑。报幕的孩子笑得也更深了些,红灯笼的光映在他脸上,让他面颊上也发出了一种奇诡的红光,“这哪儿会呢?” 他微微一弓身子,尾音拖的极长,透出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来。红光于面上流动,简直像是一滩活着的、流窜着的血。偏偏台下众人群情激动,竟无半人注意台上演员有何不妥。 小孩接着道:“咱们马戏团里,鼠美人花瓶美人蛇美人熊人……保准,都是您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 “哪怕是往前看几千年,往后看几千年,您也再见不着这样的稀奇了。千奇百怪,您只需要张大您的眼。” “当啷!” 又是一声惊锣。 “各位——“小孩提高了声音,面上神情竟然也极为兴奋,“表演——现在开始!” 不知何处刮来的阴风,将台子上的红布一把掀开。在那后头,大头娃娃牵着一只四脚着地的唱歌犬,拽着他脖子间的缰绳,愣是将他拖上前来。 那唱歌犬毛发虬结,似乎身形也比寻常更加高大,只在嗓子间低声呜咽,像是痛极了。 寇冬看了两眼,便移开目光。忽然,他猛然意识到什么,又将目光挪回去—— 与此同时,叶言之也在他耳畔道:“换人了。” 换人了! 牵出来的……并不是原本被做成唱歌犬的小胖子! 寇冬死死地盯着那一张人脸,终于从那上头隐约辨出了熟悉的轮廓,他曾经在被关着的房子里见过。然而这张脸,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孩子。 ……他是关押他们的拐子。 意识到这一点,寇冬的血液都几乎凝滞。他牢牢盯着台上人,大头娃娃紧紧握着鞭子,咧开嘴,露出里头两排参差不齐的牙来。 “来啊,”他对着那唱歌犬催促,“来——快给大家唱首歌。” 唱歌犬将头埋在两个前爪上,只是摇着头。大头娃娃勒紧了缰绳,将他勒的不得不仰过头去,喉咙里发出咔哒咔哒的沉闷声响,几乎要断了气。 “唱啊,”他重重抽了一鞭子,打的台上的唱歌犬哀嚎着瑟缩起来,看着他在地上滚动,大头娃娃反而笑得更开了,“你哑巴了?怎么不唱?” 唱歌犬挣扎着抬起头,终于张开了口。他的声音半点也不柔媚,反而粗粝低哑,是中年男人被酒色熏染的久了之后的音色,话音之中犹在哽咽,不知是因为怕的还是痛的,只于地上瑟瑟发抖,一句唱词被唱的七零八落。 “原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大头娃娃不笑了,板起了脸。 “唱的是什么?”他阴惨惨道,“你让各位观众老爷听听,你唱的都是些什么?” 台下的观众尚且不明所以,但知道他方才那一句的确唱的烂。此刻听了这一句,不知是谁率先喝了个倒彩,喊:“呜——” 起哄声猛然大了。满堂的人一同道:“呜——” 唱歌犬将头抬起来,不可思议地注视着。大头娃娃拿着鞭子,却看着台下人,道:“他唱成这样,各位观众老爷说,该不该打?” 声浪翻滚,高声答道:“该打!” 大头娃娃重新扬起鞭子,当真一鞭接着一鞭抽下去。他的胳膊只是看着细弱,实际力气极大,唱歌犬痛的满台翻滚,哀嚎一声接着一声,血迹染红了一大片。只是有灯笼晃着,并不显眼。 这一幕更刺激了台下人,一时间欢呼声、喝彩声不绝于耳。这一出闹剧,残忍又可悲,让寇冬连半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终于知道了他们对于桃源镇镇民的恨究竟从何而来。 并不只是因着他们花了钱,进来看他们痛苦的、毫无尊严的表演——更因为他们在这些表演中,也是为虎作伥的伥鬼。 他们从未将台上的东西当做人。 大头娃娃抽断了手中的鞭子,紧接着,那长痦子的小孩又站出来道:“请大家向上看,将有我们马戏团的人熊为您表演走钢丝!” 寇冬抬起头去,不出意料看见那人熊的脸也变了,正是三角眼。他哆哆嗦嗦,不知是被谁一把推到了钢丝上,一张脸上涕泪横流,狼狈的不成样。 脚下的钢丝细又软,他本便不是柔韧性好的孩童,如今又裹在厚厚的毛皮里头,愈发走的惊险万分。 寇冬在底下看得清清楚楚,他左摇右晃,分明是竭力想将每一步都踏稳。只是随着他走至中间,钢丝晃动的愈发厉害,他拼命伸直手臂,终究是没有站住,一头从上头栽下来。 一声沉闷的声响,在场观众都是一惊。报幕的孩子却没半点大反应,只是笑道:“呀,真是不小心……” 另一个人熊从后头钻出来,拖着拐子的一条腿,将他拉出去。 观众见他面不改色,竟然也有些晕乎,还以为这人熊远比寻常人结实,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无事。报幕的孩子拍着手,道:“可不能扰了各位观众老爷的兴致,咱们得把其他人请出来了。” 接下来,各色角色也一一登场。美人蛇拖着长长的尾巴,却长着一张粗犷的男人脸,哆哆嗦嗦躺在了钉床上;花瓶美人无法开口言语,被人端着,给几个观众摸了摸头,最终没能穿过火圈,向后倒下去;新的大头娃娃同样走起了钢丝,却也没能走到终点,一同翻倒下来;除此之外,缺胳膊少腿的,奇形怪状的,没鼻子没耳朵的…… 世间罕见姿态逐一出现,着实令人目眩头晕,如同一只脚踏在了黄泉界,亲眼瞧见了百鬼夜游。 寇冬坐于第一排中,心也一点点沉下来。叶言始终攥着他一只手,他没半点机会逃脱。 正在这时,他却忽然瞥见了一截尾巴。美人蛇于后台旁,躲在不容易被叶言看见的角落,与他对上了目光。 旋即,美人蛇唇角微动,像是说了什么。 寇冬眨了眨眼,努力辨明,待看明白时,心不由得微微一颤。 他说的是三个字。 ——准备跑。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我太南了(一个爆哭) 第55章 采生(十七) 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 再看过去, 那一截金黄的细长尾巴便没了踪影——仿佛方才那一眼,不过是寇冬的错觉。 身畔的少年也回过头来,似有所感, 顺着他的目光瞥向了后台的左侧,“怎么?” “……没什么。” 寇冬将眼神转开了。 台上已然到了最后一个节目, 美人蛇也袅袅娜娜上了台。寇冬眨眨眼, 心头忽然涌上了个主意,伸过手去, 小心地拉了拉叶言的袖子。 “叶言哥哥, ”他忐忑不安道, “我能不看吗?我……我有点不舒服……” 这要是换个人,定然要说他矫情事多。非嚷嚷着要出来看表演的是他,这会儿接受不了这刺激不敢再看的也是他,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理由,娇贵的简直像是个千金小姐。 这说词在其他人那儿都行不通,唯有少年听完, 神色也未变。他只道:“不敢看了,囡囡?” 寇冬忍着胃酸, 勉强点头。本以为NPC会找个人带他回去, 这样他路上也能找个机会——哪知叶言听了这话,居然把自己的一只手伸出来, 按在了寇冬的眼上。 寇冬:“???” 叶言捂住他的眼,挡住了他的视线,声音里满是纵容,“那便不看罢。” 寇冬:“……” 他差点儿一口血吐出来。 不是, 你不按剧本走啊老弟——我说我怕,你不应该让我回去吗?这会儿捂着我眼睛算什么, 掩耳盗铃??? 计划半途夭折不说,连视力都给搭进去了,这一波血亏。 寇冬心里头万匹草泥马神兽奔腾出了一片草原,只是面上不好彰显,只好忍着这一口老血给NPC卖萌:“叶言哥哥真好。” 好个鬼,暴躁的寇冬只想揍人。 坐了一会儿,他又冒出个新主意,吭吭哧哧道:“叶言哥哥,我尿急。” ……这你总不能掐着水管龙头让我感受不到吧? 少年将一只冰冷苍白的手探过来,意图要摸摸他的肚子。还不及碰到,孩子便猛地向后一缩,倒像是受了惊吓。 叶言的手顿了顿,缩了回去,黑沉的眼扫了扫他。 寇冬:“……” 算了,拼了。 虽然说他是有节操的游戏主播,但这会儿命都要搭在里头,谁还有那心思管节操! 不就是尿遁吗? ——忍一忍,不丢人! 他硬着头皮,低声催促道:“快要漏出来了。” 叶言的口中溢出了轻轻的两声笑,终于微微动了动轮椅,为他腾挪出一条可走出去的过道。寇冬松了一口气,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要往外头去,却听见木轮椅咯吱咯吱地响,少年居然也转动着轮椅,淡淡跟在他身后。 寇冬懵了。 不是,哥——我上个厕所你也跟?! 说真的,要不是知道这副本里头的背景故事,他真的要怀疑这个NPC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喜好…… 叶言神色平常,倒完全未将这当回事,“哥哥帮你。” 寇冬头皮差点儿炸开。 这怎么帮,难不成你还能帮我扶一把吗? 他忙摇头,将手背到身后,“我可以自己去。” 少年眉头轻蹙,似是对他这样大的反应完全想不通,“当初,次次都是哥哥帮你,尿布都是我洗的。” 寇冬:“……” 废话! 那时候我多大,现在我多大? 借用他崽的话——他可特么是个二十多岁的成熟男人! 成熟男人摇头如拨浪鼓,几乎要将自己的脑袋甩飞,“不用不用——我可以自己去。” 但他这话,NPC显然根本没听进耳朵里,已经不容置喙地摇着轮椅到了他前头。寇冬一看这架势根本容不得反驳,只好闭了嘴,只是心里头还有点儿难以置信。 说真的,他向来也是骚操作惯了的人,真没什么会让他惊讶的。 ……可叶言这个NPC的操作比他还骚是怎么回事? 他蔫蔫跟在后头,听见他的崽低声道:“恐怕跑不掉。” 寇冬也很绝望,这特么看得也太严了。 凡是游戏,都该有生局,可他怎么觉着这一轮是死局呢? 他侧过头,压低声音与叶言之道:“得想别的法子。” 小人站在他肩膀上,挺严肃地抱着双臂,半晌后道:“既然如此,只能先信他一回。” 他口中的“他”,自然便是说的美人蛇。如今寇冬孤立无援,与其他队友也失去了联系,分明有通讯录功能在手,偏偏少年一直在他身畔盯着,寇冬就连跟他的崽说话的空隙都没有,更别说是掏出破旧手机问问宋泓情况如何了。 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简直像河上漂流的小舟。 压根儿寻不着出路。 他忖度再三,终究也缓缓点头。 “即便不信——” 他穿过后台,恰巧对上了正笑语盈盈的美人蛇似是不经意望过来的目光。 寇冬眸光微闪,沉下心来。 “也总得借他的手段试一试。” 他也没旁的选项可选。 美人蛇唇角笑意愈深,盘旋起自己细而长的身子,瞳孔逐渐在灯下变成了橙黄色。 他的唱词到了最后一句,音调清丽,尾音曼妙,正经的南版梅花调。即使是西边儿戏院里头的角儿,也不会有他这样出色的嗓子。 这一句唱罢,场中欢呼、喝彩声骤起。美人蛇颔首谢过众人,方才扭动着身躯,令他身后的拐子上场。 “这一出,将为大家表演一场《武松打虎》。” 这算是经典戏码,许多人都看了不少遍。这会儿底下有人高声起着哄,嚷嚷着要换一出,美人蛇却像是根本不曾听见,只用尾巴尖将那鲜红鲜红的帷布一揭,在什么东西毛茸茸的皮毛上轻轻一抚,旋即眉目盈盈带笑,让出一条道来。 “先请大虫!” 大虫,便是虎。台下镇民翘首以盼,还当是虎人这样稀奇的、难得一见的生物。谁知从那帷幔后头钻出来的,哪儿是什么虎人? 那东西身形足有一米多长,却是一只身形矫健、皮毛光滑发亮、真真正正的老虎! 台下的镇民骤然呆了。哪怕是抱着看稀奇的心,如今亲眼与这大虫对上了眼,也被这捕猎者的威风震颤的瑟瑟发抖。 再看它弓起脊背,身上竟然毫无缰绳。 也不知是谁先开口,仓皇叫了一声。剩余的人像是这才醒悟过来,一下子慌了神,拼命地向门口的方向挤去。寇冬刚从茅房之中出来,还在与叶言计较到底需不需要对方帮忙的问题,少年被这孩子拒绝了,这会儿板着脸,满脸的不高兴。 一踏出来,外头却人潮涌动。场中的镇民终于挤到了朱门前,推了几把都不曾推开,这才意识到门竟然是锁着的。 偏偏这时,大虫已经从台上跃下,扑向了来不及逃走的镇民,几乎是在瞬间,便撕咬住了对方的喉咙。 这血更刺激了躁动。场中混乱不堪,寻不到出处的百姓陡然换了方向,向着寇冬两人所站着的走廊冲撞而来。叶言蹙了蹙眉,显然也未曾料想到这样的局面,却也不曾慌张,只将身旁孩子护的更紧,吩咐道:“先抓着我。” 话音未落,台上两盏大红灯笼居然也轰隆一声掉落在地。那舞台是木制的,早已陈旧,如今被灯笼里头的烛火一扑,瞬间便簌簌燃了起来,将大堂都映衬的火光熊熊。 碍于木轮椅,叶言竟无法从这人潮之中迅速脱身。他倒并非不能杀生,只是有寇冬在眼前,踌躇片刻,终究是不曾动手。 人群失了魂一样又撞又冲,寇冬被护在少年怀里,倒也安然无恙。只是那烟雾很快也弥漫过来,寇冬呛了两下,忍不住便低低开始咳嗽。 叶言的手捂着他的口鼻,声音也难得有些焦急:“怎么样?” 寇冬又咳了两声,已然快说不出话。少年巡视四周,只望见黑压压的人头,却根本瞧不见马戏团众人。 满屋子杂碎。 他眼底情绪阴暗,溢出些残杀的欲念。 正值混乱,却听后头有熟悉的声音叫道:“先生,先生!” 再看时,却是美人蛇盘旋于柱子上,神色焦急。 “先生,”他道,“他是人,恐怕撑不了多久——不如,我先将他带出去?” 叶言没回答,只是仍旧拽着身旁孩子的手。 “先生,”美人蛇又催促道,“来不及了!方才是有漏网的拐子混进了人里,故意点了火,这会儿他留在这处,怕是危险——” 拐子两字,触动了叶言最后一根神经。他紧紧拉着的孩子又开始咳嗽,脸也被这烟雾呛的发红。 有寇冬在,这局面便不好收拾。叶言忖度片刻,终究是松了手,缓缓将他交与美人蛇——这也是忠心耿耿追随了他许多年的鬼了。 “在外面等我,”他冷声道,“他绝不能少一根头发。” 美人蛇来不及说话,先用尾巴将寇冬卷起来,提了上去。旋即,他方才向叶言躬了躬身,答道:“自然。” 他带着寇冬向着门口处挤去。蛇的身体轻盈,又纤细,极易从人群之中寻到空隙;寇冬如今也是小孩身形,生的矮瘦,也能跟着挤出去。一人一鬼终于到了门前,只听见外头沉闷的一声吱呀声,美人蛇将门推开了一道缝,先用尾巴尖将寇冬推出去。 终于又踩着了外头的地,寇冬一颗心都跟着微微一松,只是不敢太过放松——叶言还在里头,等收拾完了那群镇民,便会出来寻他了。 好在美人蛇像是早有打算,低低嘘了一声,就见有马车缓缓驶来,就停在了院门口。 “快上车,”美人蛇催促他,“走!” 一人一鬼进了车厢,美人蛇的尾巴于车厢地面上重重一甩,马便撒开四蹄,飞快地跑起来。寇冬将帘子微微掀起,瞥见外头街上的景色一闪而逝,仍然有些不可思议。 美人蛇帮了他。 为何? 他将探寻的目光投至对方。美人蛇像是察觉到了,回过头来,冲着他微微一笑。 “怎么?” 寇冬说:“无事。” 美人蛇却读懂了他的念头,道:“不明白我为什么帮你?” 他既然猜出来,寇冬也便不再装聋作哑,答道:“对。” 他观察着对方神色,又问:“为何?” 美人蛇道:“我始终觉得,他那样做不对。” 他含着笑,低低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觉着万般可惜。 “他珍惜你,这是应当;只是,怎能将你锁起来呢?——这多不公平?” 卧槽! 寇冬简直惊了,怎么回事? NPC里居然还有这么通情达理的人物?? 狗逼游戏有人性了?他真是错怪了这系统…… “所以呀……”美人蛇尾巴尖于他鼻尖上点了点,动作亲昵,“我自然该带你出来。” 寇冬迟疑两秒,谨慎道:“恐怕他还会追上来。” 美人蛇笑了声,却摇摇头,不急不慌。 “无碍。” 他从车厢中探出头去,与车夫交代些什么,慢慢地整个身子都探了出去。趁着这功夫,寇冬飞快地摸出那旧手机,先与宋泓联系。 快捷键输入后,三声忙音,紧接着,那边传来宋泓气喘吁吁的声音,又惊又喜。 “你没事?” 寇冬飞快小声回答:“没事,出来了。美人蛇把我带了出来。” “——美人蛇!” 不知为何,那头宋泓的声线一下子紧绷起来,将这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竟然像是恐惧的,“美人蛇?” 寇冬的心忽的往下一沉,从他的语气中意识到了什么。 那端的声音猛然焦急起来,宋泓捂着那一截被充当媒介的树枝急匆匆道:“他不可信!你不能信他,赶紧跑,他——” 美人蛇重新将头探入了车厢。长长的、缎子一样的乌发垂下来,中间一张芙蓉似的美人面,未笑先是一段风情。 “可饿了?”他温存道,“我在这车上备了些吃的。” 寇冬面不改色,仍然保持着举着手的姿势,回答:“饿了。” 与此同时,宋泓的下一句话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早就打这个主意了!他从来不打算放你走——他只是要把你从那个人身边抢过来!” “快跑,你会被他做成兔子——” 寇冬的脑袋嗡嗡作响,方才那句话突兀地又进入了他的脑海。 “怎能将你锁起来呢?——这多不公平?” 这个不公平—— 说的是对他? 还是对美人蛇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我想多了,果然还是一群变态!!! 第56章 采生(十八) 宋泓接下来说了些什么, 寇冬都已经听不清了。 他若无其事将手心中攥得紧紧的手机放下,感觉掌心里微微渗出了汗。他眨了眨眼,望着美人蛇。 美人蛇对他拿着的道具没什么反应, 只将身子支起来,用尾巴尖勾过一个竹篮, 拉至他面前。寇冬看了眼, 里头放着几块炊饼,还有一包绿豆酥的点心。 “先吃些, ”美人蛇道, 面上仍是笑吟吟的, 那一双瞳眸在凝视寇冬时,重新变为了蛇类才拥有的腥黄色竖瞳,“小心饿着。” 寇冬没什么胃口, 但在这样的凝视下,到底是捏起了一块糕点。他没敢实际咬,怕NPC又丧心病狂地在里头动什么手脚, 只意思意思沾了个边。 美人蛇在一旁守着,又将水壶卷过来, 示意他喝口水。 帘子外头, 街道与行人都渐渐消失,慢慢涌过来的是一片近乎苍凉的绿色。马车似乎已经离开了城镇中心, 越走越远。 寇冬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美人蛇垂着缎子似的乌发,听了这话,面上表情倒似笑非笑,反问:“少爷想去哪儿?” 寇冬心说, 哪儿都行,只要你能把我从这个鬼镇子里头带出去…… 天边都成。 反正只要我走出桃源镇, 就可以跑了。 可惜美人蛇紧接着道:“咱们还不能出镇子,但这个地方,先生也不会找到。” 寇冬心里头一阵失望,这一句不由得脱口而出:“为什么不能出镇子?” 美人蛇发出轻轻的两声笑。他尾巴卷弄着寇冬一缕发丝,慢条斯理道:“是啊,为什么?” 寇冬仔细想了一想,也明白过来,“你是怕他守在门口?” 如今,马戏团的成员都已从拐子手里头拿回了骨殖,他们便不再是被困于此地的地缚灵,可以离开整个桃源镇。以叶言的心性,在出来发现美人蛇将寇冬带走后,不可能不采取手段。 到时候,往外头的出口定然是首当其冲。 美人蛇没指望能把拐跑人这事瞒叶言多久。叶言对这孩子多在意,他心里明镜似的,要从老虎的口中夺食儿…… 没个万全的打算,怎么能成? 他哼着咿咿呀呀的小曲,倒是半点不慌,半点不忙,细细整着寇冬耳边蹭乱了的几根发丝。 那吐息就在耳畔,冰冷的令人猛打一个激灵,从头颤到了脚。 美人蛇低低道:“少爷果然是个聪明人。” 这一句听起来,倒像是夸奖。 寇冬蹙眉说:“你要是在镇子里,仍然会被他发现。” 毕竟是叶言,终极boss的手段不是拿来说着玩的。 叶言…… 寇冬光是想想对方到时候大发雷霆的模样,都觉得头皮发麻——叶言本来疼他,是绝不可能对他进行采生折割的。可若是有跑的这一回,还会不会抽木人,那就说不定了。 指不定能连他带眼前这条黄金蟒都一块儿剁成碎沫子。 美人蛇摇了摇头,只道:“无碍。都说灯下黑,再没有比这桃源镇里更安全的地方。” 寇冬一听,心里头顿时有点儿急,那怎么成? 且不说这镇子到底安不安全,他总是要逃出去的…… 他试图与NPC打商量,“你真不能带我出去吗?” 美人蛇的唱曲声顿了顿,那一双竖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寇冬在这样的目光下,简直像是真的变成了只红眼白毛的兔子——能被眼前的NPC一手拎起来塞进嘴里当加餐的兔子。 寇冬:“……” 唉,好的吧。 看样子是真不成。 他重重坐回去,却猛然感觉车子骤停,马车轮子像是被什么绊住,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嘎吱响声。驾车的车夫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用力甩起鞭子抽打前头的马,催促道:“跑啊!跑啊!” 但无论他如何打,马如何扬起蹄子,都无法再前进一步。看那形态,简直像是一蹄子迈进了泥潭里,被困了个严严实实。 这寒冬腊月里,车夫竟然出了一头一身的汗。 “走不了了,”他最终嘶声道,一手将车帘子撩起来,“走不了了……这像是鬼打墙。” 车上只有一个真真正正的鬼,就是美人蛇。 他瞥了眼前头,眼睛重新又盯住了车夫:“给我鞭子。” 车夫见他邪乎的很,哪儿还敢再说话?乖乖将手中的鞭子递了过去。 美人蛇也不多说,尾巴卷起那鞭子,用力一挥——空中猛然有金石崩裂之声,旋即马跌跌撞撞向前一跃,竟硬生生跃了出去。 车厢晃动,寇冬也跟着东倒西歪,差点儿栽了一个跟头。 美人蛇尾巴尖勾着他,声音里头还带了点笑。只是这笑不怎么温和平静,反而是森然的,听的人脊背发寒。 “想靠这样的招式困住我……” 寇冬与叶言之对视一眼,心里明白这是俩NPC杠上了。这么看来,美人蛇的本事并不比少年低多少,两个恶鬼要是真打起来,还不一定谁赢谁输。 但这于他而言,算件好事。 寇冬心里的小算盘又开始噼里啪啦响了。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寇冬虽然算不得渔翁,更像是被人放在砧板上的那条鱼——但要是两个争着要做了他的人打起来了,他岂不是可以多活一会儿? 马车重新启程,美人蛇吩咐道:“跑快些。” 那匹马便撒开蹄子,没命似的向前奔跑。寇冬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这会儿不动声色开始和美人蛇打听:“我们要去的地方有河吗?我有点儿馋了,想吃鱼。” 他表现的全然就是个爱吃的正常孩子,美人蛇倒也未多想,随口便答:“如果你喜欢,自然会有。” 寇冬又紧接着道:“那我们要住在山脚下吗?” 说是山,其实山海镇中所有的,不过是一座高都不过二百米的小丘陵,爬一爬都觉得丢人。 美人蛇点头,出乎意料的易沟通好说话。 “若是你想,我们就住在山脚下。” “……” 寇冬心说,哥,你在这时候好歹说话可亲一点啊…… 看你那架势,不太像要住在山脚下,更像是要埋在山脚下。 浑身上下洋溢着浓烈的找死气韵。 他没一会儿就说要下车嘘嘘,美人蛇没变态到在车里给他随意找个罐子,任他去了。 寇冬没让他抱,自己蹦下了车辕,一路急的直踮脚。等真踩进了野地里,却刻意离车远了些。 美人蛇在不远处守着,警告道:“莫要走远,小心有蛇。” ……大兄弟,哪条蛇也没你这条让人操心啊。 毕竟别的蛇只想吃我,你却想把我做成兔子…… 寇冬不着痕迹地又离远了些。 借着草叶遮挡,他摸出了行李栏中的旧手机。那头宋泓的声音仍然呼哧呼哧的,比起上一回却从容了不少,张嘴就问:“你在哪儿?” 寇冬也说不清自己在哪儿。正在打量,倒听见肩膀上有一声音淡淡道:“左行两里路,拐入小道,向前行三里……” 他将来路系数复述出来。 寇冬这才想起,自己的崽记忆力超群,基本上可以当成一个人类导航仪。 他有话学话,将自己如今的位置小声告知队友。 宋泓声音激动起来,道:“那你是在我们南面。你往北看看,能不能看到路?” 寇冬:“……” 寇冬:“哪儿?” 宋泓:“北边!” 寇冬沉默了半晌,发自内心问:“哪儿是北?” 宋泓:“……” 寇冬犹豫道:“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宋泓:“……” 怎么着,你还想上天吗? 他没再耽搁,问起正事,“他把你带出去了,那那位呢?” 他咋舌,“那人,在你面前和不在你面前完全就是两张脸。” 宋泓是见过叶言发疯的,就在寇冬不知为何昏倒在床上的时候。他与阿雪掐了半天人中也没能把人搞醒,等到少年满身血腥气回来时,瞧见这一幕,那气势森然的让他们半个字都没敢吐出来,差点儿活生生被NPC掐死在了床头。 好不容易发现与他俩没什么关系,叶言也没这么轻易放了他们,直接将他们扔进了当初关押孩子的院子。如今,那里头还关着满满当当的孩子,他俩在里头,倒是能和其他几个玩家凑一凑。 “要是你不在,他会发疯,”宋泓警告道,“等他找到你,你就更不好跑出去了。” 寇冬压低声音:“能拖吗?” 宋泓:“我和阿雪拖拖其他几个人还有可能,可要是想拖住他……估计不怎么现实。” 他摸摸自己的脖子,仍然有些心有余悸,那上头至今还有一道青黑的淤痕,“我试试看,随时联系。” 寇冬应了一声,听到那边宋泓小声说了句“挂了,大头娃娃来了”。这边的美人蛇已经开始催促,因他久久未回,已然有了从那边游行而来的架势。寇冬忙出声安抚了他,顺带从地上找了根细细的、一端尖锐的树枝,先在土上画了条河,旋即又画了座山。 河边上被寇冬标记了颗圆鼓鼓的心,寇冬思忖了下,又在旁边画了片小小的叶子,这才把手里头沾着土的棍扔了。 叶言之看了,幽幽道:“他不一定能看懂。” 河边、山脚——这画的一般人都看不懂,更像是哪个孩子的随手涂鸦。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寇冬教育,“看不看得懂是他的问题,画不画是我的问题。” 他说了实话,“我琢磨着,这蛇多半是打不过他的,到时候要是被捉了个现成,我岂不就成了跟人私奔的奸夫……” 还是被原配追上来打的那种。 叶言之冷淡道:“你七岁。” 算什么奸夫? 寇冬压根儿不听,犹自沉迷于这一段狗血剧情之中无法自拔:“画个心,就算他到时候真不念旧情发了怒,我也好有个交代啊。——唉,毕竟我也不是那种脚踏两只船的人……” 小人:“……” 讲了笑话,在游戏里头一口气勾搭了四个npc的寇冬不是脚踏两只船的人。 意思是他实际上铁索连舟、如履平地吗? 做了准备的寇冬施施然回去,上车时又顺手从地上薅了点东西。 好歹多道护身符。 美人蛇尾巴尖绕着他的腿,显然因他去了这么久而心中不痛快,橙黄的竖瞳牢牢盯住他,颇有兴师问罪的架势。 “方才做了什么?” 寇冬坐于他对面,糊弄他:“有点事。” 美人蛇细细的眉头蹙了起来,神色隐约有些阴冷。 “什么事?” 寇冬避而不答,“你不用知道。” 那一截蛇尾巴悄无声息将他的腿锁得更紧。寇冬感觉到冰冷滑腻的蛇鳞,它们紧贴着他的皮肤,此刻圆滑的边缘微微张开了,像是发怒。 美人蛇低低道:“说说看。” 他把孩童困在自己的桎梏里,声音淡淡。 “你又想要他了?” 孩子猛然把头昂起来,似是极不可思议的样子,盯着他。美人蛇的脸彻底沉下来,光是想着他心里念叨的仍旧是叶言,就已足以令他心生妒忌,此刻蛇尾一卷,径直去摸孩子的手心,“拿了什么?让我看看。” 寇冬向后躲了躲,似是极不好意思,“别看了……” 美人蛇的脸色更难看。他固定住孩子的手,几乎是强硬地将尾巴尖从缝隙里探进去,捞出里头的东西。待拉出来,才发现那不过是一朵小小的白花。 没什么稀奇的、路边常见的、半点也不特殊的花。 ……这藏什么? 他卷着那一朵花,略诧异地看着眼前人。孩童的脸红了红,将手背在身后,小声道:“那是给你的……” 美人蛇愣愣的,还未反应过来,只下意识重复。 “——给我的?” “嗯。” 孩子羞涩地给了个肯定的回答,墨玉一样的眼睛抬起来看了看他,又飞快垂下去了,“我觉得配你。” 他煞有介事说:“从第一次见你,我便觉着你适合花。” 才怪,就是刚刚上车时随便薅的。要是没个什么东西安抚,美人蛇指不定也要发疯。 寇冬如今简直是两难境地,既要哄着这边,又要哄着那边。 好在他那社会有许多人都混饭圈的,最擅长的就是爬墙和盆彩虹屁花样夸正主,宋泓当主播那两年,也算是学到了点东西。如今眼睛一闭,一睁,彩虹屁就喷出来了。 “花这东西,不是人人都配得上的——你便很合适,长得就是个神仙哥哥。” 美人蛇:“……” 他盯着那一朵白色的小花柔弱的花瓣,仍有些不可思议。 自从进了马戏团,他凭借着这一口好嗓子,这婀娜的好身段,也算是当家台柱,什么样的赏赐没见过? 靠这奇异的形态,他甚至还给县官儿唱过曲儿,又有什么花草没看过? 可那些,似乎都没眼前这一朵来的珍贵。 他爱不释尾巴地摆弄了会儿,挺珍惜地插到自己的乌发里,脸颊上微微泛起了红。因为这一下,连方才想追问的心都没了,甚至还又给他拿了块绿豆酥,嘴里头哼了两句曲儿。 寇冬看他这么好哄,心情也很复杂。 倒不是说好哄不好,只是这么一来,他就总感觉自己在渣男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还是狂奔而去、没法回头的那种。 先是给叶言画心,紧接着又给美人蛇献花。 听起来就只一个字: 渣。 他搓搓胳膊,不知为何,觉着手臂上还有些泛寒意。正想着,却忽然感觉马车一个急刹,像是遇着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接连高声叫了几声,这才跌跌撞撞停了下来。 外头一片寂静,美人蛇的神情却猛然变了,撩起帘子,脸色阴晴不定。 半晌,他殷红的唇角方向上勾了勾,不轻不重道:“先生倒来的快。” 寇冬的心往下重重一沉。 来的这么快?! 他紧紧盯着车帘,果然见有苍白修长的手抓住了帘子边缘,随即一把掀起——外头的叶言仍坐在木轮椅上,望着车厢中两人,目光阴冷沉鸷,全然没有半点笑意。 被他这么看一眼,寇冬出了一背的汗,心脏也咚咚狂跳起来。 “——红筱。”他淡淡道,“你要带他去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美人蛇:我有发发! 叶言:…… (忽然委屈) 同样都是NPC,凭什么他就有花???——打,往死里打! 打到他活过来为止!! 第57章 采生(十九) 外头的车夫与马齐齐没了声响, 不知是被惊着了,还是已然丧了命。寇冬看着叶言的脸,无需多言也能察觉到对方身上凛冽的寒意。 美人蛇昂起头来, 倒是没什么惧色,只不住拿尾巴尖摩挲着乌发里那一朵白花的花瓣, 倒像在摩挲什么心爱之物。 “怎么, ”他不疾不徐道,细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来, “先生如此神通广大, 却不知我想将他带去何处吗?” 这话里显然有了挑衅的意味, 寇冬在一旁听的心惊肉跳,生怕叶言从轮椅上起来,直接暴走抡鬼。 叶言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敲着木轮椅的扶手, 声音单调而重复,听的人心慌。他凝视着美人蛇,像是头一次知晓对方这皮囊下, 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狼子野心。 半晌,他轻轻嗤笑一声, “你倒是大胆。” 美人蛇笑道:“这当然。——若不是大胆, 又怎能从先生身边将他带出来?” 他微侧过头,挺细微的一个动作, 却被他做的风情万千。美人蛇探出一点殷红的舌尖,润了润上唇,声音里带了些讽刺:“先生啊先生……我本没动这样的心思,只是先生做的也着实太过了些。分明知道我们的心思, 又怎能想着将他关在那屋里,只供您一个人用呢?” 他被乌发遮掩着的眼中陡然闪过一道锋芒。 “在咱们马戏团里, 吃独食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啊。” 叶言的下颌绷的更紧。他冷冷道:“他是我的。” “是或不是,不是先生一个人说了算,”美人蛇抚摸着那小白花,骤然一笑,意味深长道,“先生可知,这花——” 寇冬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咳嗽起来。 啊啊啊啊啊! 这NPC怎么回事,这么按捺不住!张嘴就炫耀,你他妈是条蛇,又不是到处乱开屏的孔雀! 他这一咳,将美人蛇已然涌到嘴边的话都打断了。美人蛇伸长身形,就要用尾巴来卷他,急忙问:“可曾有事?” 话音还未落,只听见空中有瑟瑟声响。紧接着,美人蛇倒像是被谁拽住了尾巴尖,一下子被从地上拖拽起来,死死地捏在手心。 他的身子逐渐打成了结,喉咙里也发出嗬嗬的声响,一张芙蓉面变得青白。 他死命睁着眼,扫着木轮椅上的叶言,“你……” “——把尾巴拿开。” 少年嘴角的最后一丝笑意也没了,神色阴鸷而沉郁,整个人被笼在一团看也看不分明的黑雾中。 风大了,刮过树林时宛如一声声哀嚎。叶言的手指修长整齐,只是如今攥紧了,透出了些许青白的颜色。 “再有下一次,”他冷硬道,“我剁了你的尾巴。” 美人蛇于空中那只看不见的手中左右扭动,终于挣脱出来后,倒看着他。 “怎么,”他笑道,“先生害怕了?” “怕他知道,你也让我们做过不少采生的阴损事儿?……怕他可以选择了,便不会选你这个刽子手?” 叶言蹙起了眉。 “那是他们该死。” 那些引囡囡出来的、欺骗囡囡的、告密的……通通该死。 他从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有半分错。 囡囡都不在了。 他们凭什么活着? 那一群窝囊、冷漠、为了生存不惜出卖旁人的寄生虫,他们从里到外都已经腐烂完了,又凭什么还活着? “莫说是采生折割,”他冷声道,“千刀万剐,也不足以缓我心头恨。” 美人蛇笑声更大。他道:“你害了这么多人,与那些拐子,又有何差别?——你竟有信心,觉得这孩子会选你?” 叶言的神色微微一顿。 他缓缓将头扭过来,这一次却不曾看向美人蛇,而是看着寇冬。当年他疼爱的那孩子,如今已然是七八岁的模样,手抚着车厢一端,看过来的神情却像是怯生生,朝着美人蛇的身后躲了躲。 他心骤然一缩,脸色不曾变,只道:“他没的选。” 美人蛇怔愣了下。 叶言终于将目光从他的囡囡身上移开,再看向美人蛇时,里头便只剩下毫不遮掩的杀意。 “他只能选我。” 话刚说罢,只见空中暗影攒动,风里百鬼嚎哭,两个恶鬼缠斗在了一处。寇冬瞧着这两人打,默默地判断了下局势。 这不成,打的还不够投入。他要是一跑,准能被看见。 万一被瞧见,那指不定就由双方互殴变成双方联合起来,整他一个了。 这可不行! 一个都吃不消,更别说俩——他妥妥得死在这副本里。 叶言之也有些心焦:“怎么办?” 难道站在这处,等他们打完? 寇冬想了想,摇了摇头。 “叶言肯定能打赢。” 毕竟是最终boss,美人蛇充其量只能算个稍微强点的路人。 “要是打赢了,再说起我从马戏团跑路的事儿,这就不好办了。” 叶言之蹙眉,“那……” 寇冬仰着头,半晌后徐徐叹了口气,舔舔有点儿发干的嘴唇。 “唉,”他说,很悲哀的样子,“没办法了。” 他真不想做渣男,无奈形势所迫…… 天让他渣,他不得不渣! 叶言之:“???” 寇冬往车厢里一坐,开始煽风点火,张嘴就是:“快住手,你们不要为我打架啊!” 叶言之:“……” 这是什么渣贱言论。 寇冬坐的笔直,光在那儿动嘴,小嘴叭叭叭挑火,“别打了……真的别打了,叶言哥哥,你别把美人哥哥脸打坏了!” 少年冷笑一声,果然铆足了劲儿,对着那一张美人面捶打。美人蛇也是个怨念颇深的恶鬼,自然不会白白受他嗟磨,一股脑儿缠在他身上,要将他绞杀的烟消云散。 寇冬关心完这个,还不忘关心另一个,“叶言哥哥小心,受了伤可怎么办好?多让人心疼……” 美人蛇猛然加大了力气,空里鬼哭声愈大,直斗的天色惨淡、日月无光。 寇冬看着这场面,一时颇为感慨。 他对自己的崽感叹:“这绝对是我这辈子最接近玛丽苏的一天。” 说起来都没人信——居然会有两个男鬼为了才七岁的他打架! 还是拼死拼活的那种! 寇冬觉得自己简直是言情剧里头最吃香的女主。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含蓄而低调的道:“也是。虽然年纪小,但像我这种级别的蓝颜祸水,岁月是不能阻隔什么的。” 年纪掩藏不了他的魅力。 叶言之:“……” 什么魅力,渣男天赋吗? 他扯了扯孩童的一丝头发,提醒,“差不多了。” 这两鬼的争斗,已然入了无我之境。 寇冬点了点头,悄悄地踮起脚,慢慢从车厢里下去。他脚尖沾着了地,又小心翼翼朝俩鬼看了眼。 恶鬼们打的如火如荼,颇有些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的意思,都没人看他了。 寇冬便撒开腿,猫着腰,绕到马车后头去。待慢慢走了几步,确认离马车远了些,他才加快了速度,叶言之确定了方位,指挥着他一路狂奔。 与此同时,宋泓两人也已从那四间房子里出来了。他们玩家联手,耗了两个道具,终于将前去搜寻寇冬的大头娃娃并其他几个成员困在了里头,几人带着满房子的孩子一路奔向镇子边缘,就守着这桃源镇的石碑等寇冬来到。 只有寇冬来了,与他们一同出了这镇子,他们才算是赢。 不然,他们即使把双脚踏出去,也找寻不到离开副本的门。 寇冬把老旧手机举在耳边,努力辨明着方向。 “你在哪儿?” 天色已然暗下去,不知是不是因着两个恶鬼的打斗,将太阳也拽的落快了些。风里裹挟着扬起的黄沙,劈头盖脸摩擦着人暴露在外头的皮肤。 那一端宋泓的声音也模模糊糊,“在林子西面,再往前走……” 忽然,空中鬼哭之声骤停。几秒之后,又重新响起来。 寇冬有了很不好的感觉,他不觉得这是双方中哪一方灰飞烟灭了。 说真的,那两个都是恶鬼,早已不算是人,自然没法再死一回。纵使是叶言,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解决一个拥有不死之身的鬼。 更有可能的是—— 叶言发现了。 他们知道他逃了。 ……他们会联手来抓他么? 他来不及细想,也来不及思考,只又拉大了步子,竭尽全力地向前跑。这一幕让他隐约想起了古堡之中的恶魔,但是这一次,没有教父再护着他了。 况且,他身后的恶鬼变为了两个。 叶言之始终向后听着,忽然攥紧了他的衣服,低低道:“后头有动静!” 寇冬喘着气,却还是没看见宋泓两人的影子。他听见了脚踩在树叶上沙沙作响的声音,不像是轮椅,不由得回过头去。 发出声音的并不是叶言,也不是美人蛇。从树后头探出来的,是一条孩子的手臂。 一个脏污不堪的乞儿跟在他身后,也停下了脚步,望着他。 寇冬瞧见他,隐约有些面熟,像是当初与他关在同一间房子里的孩子中的一个。 “你……” 孩子摇摇头,只匆忙道:“你不能这么跑。” 他指了指林子。 “这里头,有很多鬼的耳目。——他们会知道。” 寇冬愣了愣,问:“那我该怎么跑?” 孩童又看了看他,旋即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襟。 他低声说:“跟我来。” 他将寇冬引向了更深处。那里,在树丛的阴影中,陆陆续续站起了许多孩子。寇冬从里头瞧见了不少见过的脸,想来是宋泓把大头娃娃他们锁在屋子里后,将这些孩子都放了出来。 高的高,矮的矮,只是全都狼狈不堪,脸上身上沾着灰。 “你走这儿,”孩子细声细气地说,“那条路上,有许多吊死鬼。他们听他的,都会告诉他。你要是想跑,只能走这儿。” “往前直走,”另一个小女孩补充,“走出林子,你就能看到桃源镇的碑了。——你就能逃出去。” 他们的手连起来,共同为寇冬指了一条新的路。 “走啊,在这儿……” 寇冬的脚步微微一顿。 叶言之清楚他心内的想法,这些孩子不只是单纯的孩子,他们从那个魔窟里出来,多少都被改了心性。真正的小栓子被从村中拐出来,被出卖,沦落到尸骨无存的下场,也与面前这些瞧起来天真无邪的小杀人魔脱不了干系。 他们全都是让NPC变成如今模样的罪魁祸首。 这样的人,是否可信? 见他没有动作,孩子也没有发声,只是用一双大的惊人的眼睛望着他。那一双眼睛安放在瘦的几乎脱了相的脸上,浑身上下都干巴巴的,没有半点肉。 他们全都安静地凝视着他。寇冬被几十双黑的发亮的眼睛盯着,终于缓缓把手抬起来,搭在了孩子的手上。 男孩的眼睛猛然亮了亮,低声道:“你信我们?” 寇冬把他的手握紧了,没有言语。 他相信这样的眼神。 男孩握着他的手,与他一同踏上了那条路。身后的孩子远远跟着,男孩将他引向深处,忽然道:“其实我不是好人。” 寇冬看着他。 “我不是什么好人,”男孩低低道,“当初,他们问我小栓子去了哪儿,要是不说,抽木人的就是我。” 他咽了口唾沫,说的有些艰难。 “我……” “我把他出卖了。” 年纪小的孩子,其实也懂得出卖是怎么一回事。他因着这份恐惧说了不该说的话,捅破了秘密。 他害死了人。 事实上,这是多难的抉择? 一端是自己,兴许还有房子里的其他人;另一端,却是心怀憧憬要逃出去的伙伴。两端注定无法保全,必定有一方要折损。 由心智成熟的大人来选,尚且难以决定,况且是这群没饭吃没衣穿的孩子。 寇冬声音有些干涩,他道:“给你们选择的人才是罪魁祸首。” 要是没有拐子,这些孩子本都该于父母膝下无忧无虑。他们所思考的,不过是今天吃什么、明天向谁撒娇,而不是自己死还是同伴死这样的血腥题目。 以叶言的角度来看,屋子里所有孩子自然都不得好死。——他们选择了错的路。 可是谁逼着他们选呢? 又是谁刻意引导,将那里建成只剩下恶的魔窟? “我一直在想,”男孩轻轻道,“再来一回的话,我想当个好人……这样,我就不会天天梦到小栓子了。” 他顿了顿,声音也弱了些,低声道:“……我还挺喜欢他的。” 寇冬心忽然狂跳起来,他小动物似的直觉又发挥了作用。他望着眼前孩子,皱眉道:“你——” 男孩动了动嘴唇,露出了个浅浅的笑。 “你让我玩游戏的时候,是我这几年来,最开心的时候了。”他说,“谢谢你。” 寇冬猛然意识到,他和自己如今的身量差不多高,甚至连身形也十分相似。只看背面不看正面,倒有可能搞错。 男孩冲他伸出手来。 “不给我吗?” “……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天让我渣,我不得不渣…… 第58章 采生(二十) “快, ”见他没有动作,小孩又催促道,“时间不多了——他要追上来了!” 几个孩子把寇冬团团围住, 拽下了他身上的外衣,匆忙套到男孩自己身上。衣服很鲜亮, 是叶言为寇冬重新准备的, 与拐子拿来的灰扑扑的衣物大不相同,男孩瘦的皮包骨, 在这衣服的映衬下, 居然也显出了几分气色。 他看了看面前一张张望着自己的脸, 有些犹豫,脚步踟蹰。 “别看了,”男孩坚定道, 将他往前推,“他是不会放过我们的。——这是我们该受的,就算真跑出去, 也会被他逮回来。” “但你不一样。” “你只是和……和那孩子长得像。你跑出去,说不定还能活。” 说到这儿, 男孩动了动嘴角, 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他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笑过了,这个肌肉动作做的僵硬而陌生, 小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下头,拽了拽衣角。 “多好,”他说, “我喜欢这衣服。要是哪一天,我还能见到我爹娘——穿着这么一身衣服, 他们也会觉得我过的好。” 身后的风声愈大,孩子们渐渐不安起来,将寇冬围的更紧。十几双小手推着他,让他往前走。 “快走吧!” “快走吧!!” 寇冬说不出话来。他从衣服里掏出了什么,递给这群孩子。 那是一本薄薄的册子,上头用毛笔写了每个孩子被拐的年月地方。寇冬在马戏团中,将这本册子也带了出来,藏在身上。 男孩接过来,翻了翻,旋即珍惜地收进了怀里。 “要是能出去……”他笑了笑,“我们就凭着这个,一块儿找爹娘。” 叶言之也低声道:“走吧。” 天色已暗,七天期限马上便要到了。寇冬也不能再停留,他再次迈动了步伐,沉甸甸向前跑去。 后面的嚎哭声、脚步声、说话声……似乎都离得远了。那些阴簇簇的鬼火没有再跟着他,寇冬一路往前,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瞥见了一片暗沉沉的天。 他到了林子边缘。 就在不远处,他瞥见了熟悉的人影——宋泓与阿雪并几个玩家都在那儿,焦急地等着他到来。寇冬精疲力竭,想要冲着他们挥挥手,却见小姑娘似有所感,先向他的方向看来。 “在那儿!” 小姑娘也难得激动起来,一改平日沉静淡定的模样,脏兮兮的像是从灰土堆里钻出来的,此刻指着寇冬,大叫起来。 “在那儿!——出来了!” 几个玩家都朝着他奔跑过来,宋泓跑在最前头,一把拉住他。 “真是要吓死了,我们还以为你出不来了……” 偏偏他们没有寇冬的确切位置,也难以自己去找,一群人只能守在桃源镇的石碑面前干着急。这会儿终于看见他,玩家的眼睛里都有了光彩。 寇冬瞧见了那个眼熟的皮包骨,这会儿眼睛上下打量着寇冬,嘴唇皱了起来。 “就是他?”他问,“他就是你们说的小栓子?” 宋泓这会儿没心思和他解释,匆忙只要把寇冬带出去,“快,咱们先走——” “等等!” 皮包骨一扭身,挡在了他们前头,目光还怀疑地瞅着寇冬。 “我怎么不信?”他道,“我见过他,他不是和我们一道进来的?” 顾忌着规则,他没敢直接说玩家,然而这其中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宋泓怎么也没想到,都到终点线门口了,居然还能再杀出个挡路的程咬金,一时间也没了好声色。 “他就是小栓子!你再不走,咱们就走不了了!” 皮包骨没听他的话,反而提高了声音,高声道:“我怀疑你们合起伙来骗我们!随便拉了一个你们的同伙就说是小栓子,实际上小栓子就剩了骨灰,你把骨灰装在身上,然后拿他哄骗我们!” 阿雪没现出什么意外的神色,只望着他,淡淡道:“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怎么没好处?”皮包骨冲她喷出一口气,“只有你们知道骨灰的事儿,到时候就算是你们三个把小栓子带出去的。我们呢,都不过是陪衬,成就点一点也捞不着……” 其余几个玩家面面相觑,居然也点点头,隐有赞同之色。 寇冬明白重点了。他们如今突然发难,不过是为了成就点。 他是嫌自己在这副本中的作用太小,生怕自己出去了便捞不着便宜,所以一定要在副本里再生出点风浪。 只是可惜,人蠢,又毒。 寇冬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就愁没个人发作。这会儿皮包骨偏偏要往他枪口上撞,他也就没客气,上前一步,直接一巴掌甩在了他脸上。 皮包骨被甩懵了,待反应过来,神色登时变得可怖。他瞪着寇冬,声音也高了,“你干嘛?” 寇冬:“打打你脑子里的水,看看你能不能清醒点。” 皮包骨更怒,“你——” “我想,你们是把这儿当成别的地方了,”寇冬道,于那群玩家的脸上梭巡一圈,“你们以为这是玩笑?是随便糊弄就能过去的?” 他冷笑一声。 “咱们如今能走到这儿,那是不知道牺牲了多少人的。你们以为是去家门口超市逛一圈,想走走想回回?” “还是说,你们非要抽一轮木人才肯安心?” 提及木人,玩家们的表情终于变了。有人怯生生往后退了一步,显然是仍然心有余悸。 皮包骨捂着脸,含恨道:“你怎么知道抽的不是你?” 寇冬回望他们,冷静道:“要不要赌?” “……” 皮包骨没这个胆子,终于闭上了嘴,不吭声了。 几个玩家将寇冬簇拥在了中间,一人拽着他的一点衣服,一同向桃源镇的石碑走去。 身后似乎传来了恶鬼的咆哮,宋泓头皮发麻,猛然道:“跑!” 他们一同向着桃源镇外冲去。 寇冬被夹在其中,已然看见了近在咫尺的、通向副本外的门。他一只脚踏进门内,却骤然感觉身后像是被谁拉了一把,身边的玩家一个接一个冲了出去,寇冬却仍停留在原地。 他听见了木轮椅的声音。 轮椅吱呀吱呀,一圈圈地转着。有人在他身后,问:“囡囡,你想去哪儿?” “……” 寇冬的身体僵硬了,一点点扭过头。 他看见了叶言。少年的手里捏着那一朵从美人蛇头上摘下来的小白花,在苍白修长的手指间转着。 “那样的替代品,还不足以糊弄我。” 小白花被他握在了手心,从里头攥出花汁来。 “囡囡就这么喜欢他么?” 叶言低声道。 “还给他花?” 他漆黑的眼睛抬起来,定定地望着寇冬。那里头的含义,只让人觉着不寒而栗。 “——还为了他,想离开我?” 寇冬心说,哥,你这完全是无理取闹啊! 我那真是随手给的! 寇冬真是洗也洗不清了,只能在心里狠狠感谢了把到最后还不忘把这件事儿炫耀出来的美人蛇,咽了口唾沫,勉强道:“我也给哥哥画了心。” 老大一颗心呢,你没看见? 叶言说:“我看见了。” 寇冬松了一口气。看见了就好,也不至于太生气…… 但NPC并没有就此放过这个问题,反而仍旧凝视着他,问:“囡囡为什么要给他花?” 寇冬:“……” 寇冬不可思议:“哥,你已经有心了啊!” 做鬼不能这么贪心! 叶言淡淡道:“囡囡所给的一切,都该是我的。——谁也不该碰。” 寇冬听着这一句,头皮隐隐发麻。他问:“他呢?” 叶言勾起了唇角,平静地回答他:“被我吃了。” “……” “我告诉他,”叶言转动着木轮椅,吱呀呀向前靠近,“我的囡囡是不可能被做成兔子的。他也绝对不会送他花——囡囡就是我的,只是我的。从囡囡出生起,我就决定了。” 寇冬说:“我不是某样东西,我属于我自己。” 叶言轻轻地笑起来,看着他。 “囡囡骗我。” “你的灵魂——属于你自己吗?” “你不属于这里吗?” 寇冬忽然有些头晕。他被叶言的力量禁锢着,并未倒下去,只是张开嘴,猛然喘了几口气。 他属于这里? 这句话好像是个引子,隐约让他眼前出现了许多斑斓破碎的景象。游戏里的天与地一同旋转着,他似乎是踏在了柔软的、几乎能深陷下去的地毯上,有什么人嘴唇一张一合,就站在他面前同他说话。 寇冬脑袋昏昏沉沉,一句也听不分明,心中却隐隐知道,这是很重要的事。 是…… 很重要的事…… 叶言之站在他肩上,却难得地生出了怒意。小人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他撒谎。——你根本就不属于这里。” 撒谎! 系统猛然跳出了一个提示框,提醒:【您已违规!】 【您已违规!】 【您已违规!!!】 鲜红的感叹号瞬间铺展开充满了视野。叶言之没退缩,他咬着牙,对系统发出了一声嘲讽的冷笑。 “从我手中出来的东西,还妄想着要操纵我?” 系统的对话框忽然间颤动了下,变得默不作声。就在这一瞬间,叶言之飞快地抢过了主动权,他深吸一口气,看到自己头上一条进度条迅速拉满。 下一秒,他的身形猛然拔高,骨骼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二十一岁的成熟男人叶言之,终于以配得上成熟男人这四个字的身高,站立在了寇冬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变大后的第一件事,掏出我的小本本。 寇冬:??? 叶言之:小本本上写了,某年某月某日,你张嘴就要我叫你爸爸…… 寇冬:……!!! 不,这个儿子收的血亏啊! 第59章 约会(三) 寇冬的眼前只剩下雪白的近乎耀眼的光。他肩膀上猛然一重, 继而又一轻,像是有什么从他的肩上跳了下去。木轮椅上的少年唇角的笑彻底消失了,近乎厉声喊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各种各样的系统警报声与提示声响成一团—— 整个游戏界面晃晃悠悠,边缘处透出隐约的红光。在这空隙里, 寇冬努力睁开眼, 只瞥见了挡在他身前的人影。 向着他的侧面清隽而干净,眉眼深浓, 一只手将他护在身后, 典型的保护性姿势。 寇冬隐约觉着, 那张脸似乎是熟悉的。可到底是怎么个熟悉法……他却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在哪儿? 何时见过? 还不及他想明白,系统的提示框已然冒出,一个接一个, 都是斗大的、血红的字,一下将他的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 【玩家请注意,副本存在未知缺陷, 即将开始自我修复!】 【玩家请注意,副本存在未知缺陷, 即将开始自我修复!】 【玩家请注意, 副本存在未知缺陷,即将开始自我修复!!!】 寇冬下意识觉得不对劲。但他的脑袋昏昏沉沉, 视线范围内,也只剩下了这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字。 片刻后,有声音低低笑了声,似是含着嘲讽, “凭你,也想拦我?” 话音未落, 只听见噼啪一阵响动! 寇冬脚下的地面都在颤。他努力稳住了,发现系统的对话框都在抖动,像是被谁一拳打碎了。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只手。 那手自破碎的框架缝隙里伸出来,因着手指修长,虽然宽大也不显粗苯,反而衬的十分的优雅从容。寇冬怔了会儿,咬了咬牙,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上头。 他身后传来少年近乎撕心裂肺的低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寇冬没有回头再看。他被那只手拉着,只觉着有一股力量,不容拒绝地将他向前一推。 “回去吧,”那声音同他道,竟然是低沉温存的,“该走了。” —— 寇冬再睁开眼,已然是熟悉的游戏界面。他正坐在游戏中的家里,双腿垂在床边,像是刚刚起床。 右上角的系统图标安安静静,半点也看不出来刚才发狂的模样。好像不久之前又是警报又是修复,不过是寇冬做的一场梦。 他拍了拍脑袋,下意识想喊崽一同整整思路,手向肩上一摸,却摸着了一个空。 寇冬一顿,心跳都停了一瞬。 “……崽?” 没有声音回答他,房中安静极了,只有床头的钟啪嗒啪嗒向前走。 寇冬慌了,猛然拉开自己的领口,觑着往里头寻找:“崽!” 怎么回事,他儿子那么小,该不会是掉进哪儿了吧? 要说是真掉了…… 寇冬一下子站起身,率先去抖衣服,紧接着又翻垃圾桶。 等他把裤子都脱了,一个劲儿抖裤腿,这才想起来去翻翻床上。被子一掀,枕头边上睡着闭着眼的他儿子,仍然是巴掌大的身形,两只小手垫着,独自呼呼。 寇老父亲看见他,那一颗摇摇欲坠的心终于安稳了。他摸摸小人,戳了戳他的额头。 “真是。” 吓死爸爸了。 他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寇冬尽职尽责地把小被子给叶言之盖回去,手碰到小人,才发现他的说明有了变化。 【姓名:叶言之。 身份:叶家继承人。 所处阶段:成年期(过渡中) 成长方式:请给他足够的爱吧!给的爱越多,他成长的也会越快! 能力:锦鲤(已开启,二级,可抵扣玩家幸运E属性);筹谋(已开启,一级);武力(已开启,一级);特殊能力(未开启)。 目前亲密值:一级。】 寇冬的目光集中在成年期后头的“过渡中”三个字上,心态崩了。 ……? 怎么回事? 他心想,还有点懵。 他还没有好好享受做父亲的愉悦,怎么孩子就要长大成人了?? 还不及他想明白,系统的任务奖励也跟着下来了。这一次,寇冬收入了一百七十三个成就点,遥遥领先。 他刚收下奖励,便看到“队伍”的图标闪闪发亮。 点开来,是宋泓与他发的消息。 【你出来了???】 寇冬回复:【出来了。怎么?】 宋泓发来一连串感叹,像是十分不可思议。他解释道:【之前系统宣布我们任务失败了。】 寇冬想了想,自己当时被NPC的术法困住,没能跟着他们一同从副本里出来,其他人的任务自然不能算是成功。 宋泓:【刚刚,系统又宣布我们任务成功了。我猜着就是你出来了。你没事吧?】 寇冬:【没事。】 寇冬:【好像被个NPC救了。】 宋泓发来了一圈绕着圈跳舞的柠檬:【真好,居然又被NPC救了。】 同样都是玩家,为什么只有寇冬这么秀,而他们其他人就只有在柠檬树底下仰望的分? 寇冬回复他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脸:【是啊,他们不仅救我,而且还爱我,爱的都不想让我离开,拼了命要把我留下来。——你羡慕?】 宋泓:【……】 宋泓:【这个不羡慕。】 宋泓:【咱们是人,又不是系统库里头存着的一串数据。】 寇冬没有再回答。 他点开约会界面,不出意料地瞧见了叶言的脸,比他离开时看着要长大了些,皱眉敛目,似在沉思。 似乎是察觉到了寇冬的到来,叶言于框中抬起了头,阴郁地凝视着眼前人。他手里还抓着一个木人,寇冬看了,发现那就是雕刻出来的自己。 叶言将木人紧紧捏在手心里。 他也朝寇冬伸出了一只手。 寇冬的手放在退出选项上,没有立刻选择,有些犹豫。 他有挺多没解开的疑问 ——最后出现的人是谁?怎么出现的?为什么会让系统如临大敌? 又是为什么隐约让他觉着熟悉? 他如今想来,都已经记不清那人的长相,应当是系统做了什么手脚。但第一眼看到那人时的下意识反应却还留在脑海里,寇冬努力想了又想,只能想起来第一印象——还挺帅。 要是放在现实生活里,一准有一群小零和小女生跟在后头嗷嗷叫着要给他生崽。 可他并不知道对方是谁。 而这个答案,也只能从《采生》的副本里才能得知。 寇冬又扭头看了眼自己的崽。叶言之脸紧贴着床单,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好吧,”寇冬低声嘟囔道,目光逐渐坚定,“你且在这儿不要走动……爸爸去给你买几个橘子。” 他将手搭在了叶言的手心。NPC的眼中泛起明晃晃的欣喜,继而猛然一拉—— 眼前一片炫目的白光,寇冬的脚从地毯上飘起,几秒钟后,才重新踩上了松软的土地。 他面颊上沾着了什么冰凉的东西,手指轻轻一按,便融化了。 抬起头才发现,原来是一场大雪。 雪花如搓棉扯絮一般,大片大片往下落,丝毫没有停住的痕迹。他站在陌生的庭院里,瞧着门前挂着的两盏红灯笼。 这处农家小院,寇冬从没见过。还不及他扭头,身后有人颤巍巍喊他:“哎,小栓子哎……” 听着这个称呼,寇冬浑身微微一颤。他转过头去,看见了一个发丝银白的老婆婆,慢慢拄着根木拐棍从屋子里出来。 “小栓子,”老婆婆说,拿拐棍敲了敲地,“还愣着干什么?——叶小子没来,你就在这儿等着?也不怕冻着……” 她絮絮叨叨半天,见孙子还木楞愣站在原地,干脆伸手去拉。好在孙子虽然看起来呆了,被他一拽仍有反应,乖乖跟着她向门廊下走了几步。 “要不了多久,”老婆婆慈爱地说,嗔怪地点了点他,“瞧你,多少年了,怎么还是跟在他后面跑。” 寇冬:“……” 这说的肯定是叶言。 他不由得面目扭曲。 所以,在叶言的想象里,一直是自己在屁颠颠追着他跑? 忽然有人扬声道:“奶奶,我回来了!” 木门吱呀一声响,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旋即出现在门前。十八九的青年迈步进来,瞧见他时微微皱了皱眉,步伐快了些。 “怎么在外头冻着?也不进去。” 寇冬回以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心想这我哪儿知道,这些情节不都是你自己脑补出来的吗? 他还有点拿不准,叶言的脑补里,自己到底该是怎么个人设身份。 老婆婆倒先开口:“让他进去也不进去,非得在门口等着你。你再不回来哦,他能把自己冻坏……” 叶言眉头登时蹙的更紧,上前摸了摸青年的手背。那手冰凉,没半点温度。 他一抿唇,一句话也不说,径直伸出手。寇冬瞧见这个起的动作还有点儿发懵,没来得及说话已经被人一把抱了起来。叶言一手抱他肩背一手抱他腿弯,这居然还是个经典的公主抱。 寇冬感觉自己要炸。 他好歹也是个成年男人,虽然说也算是下了忍辱负重的决心,但—— 但这忍辱负重里头,绝对不包括被NPC公主抱这一条啊! 寇冬开始踹他,“放我下来!你干什么啊?” 但约会剧情里的叶言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手臂魏然不动,反而在他腰部往下的部分猛然掂了掂,指尖微微摩挲,低沉警告他:“你别动。” 寇冬好气,差点儿冲着他爆粗口。 耍流氓! 这妥妥就是耍流氓! 他心里头万匹草泥马奔腾,叶言却还压低了声音,道:“别惹我。你别以为奶奶在家,我就不敢罚你了。” 寇冬:“……” 这是什么纯爱台词,你一个恐怖游戏NPC说出来难道就不觉得违和吗? 不会为自己串了频道而感觉羞耻吗?? 叶言显然半点不羞耻。连他奶奶这会儿也一副默认了两人之间关系的表情,快步走上前来,“叶小子,跟你爹娘说过了?” “说过了,”叶言道,对她态度倒十分亲近,像是个合格的小辈,“爹娘都知道我今晚来陪囡囡睡,地里的活儿我也干完了,您不用操心。” 老婆婆缀在后头,哎了一声,“那就好。” 两人都是心照不宣的样子。 寇冬:“……?” 好? 好什么了??? 怎么回事——你们俩怎么一副自说自话的样子,还今晚来陪囡囡睡——卧槽这是什么鬼话,他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叶言过来陪! 更别说还是陪睡!! 就没人关心关心他的意见吗? 寇冬十分心有不甘,试图反抗:“我都大了,不需要他陪。” 话刚说完就被奶奶嗔了,老婆婆拍了拍他的头,不轻不重,“又说胡话。” 寇冬:“……” 不是,你这态度也不对吧——一个男人说要陪你孙子睡觉,你怎么还这么高兴! “当年叶小子把你从那拐子窝里头给带回来,不是都说好了?”老婆婆眯着眼回忆,“说你呀,就适合给叶小子当个童养媳……” 寇冬一愣,忽然明白了。 “这可是救命的恩情,”老婆婆说,“咱们没别的还……这么多年,都靠着叶小子照拂咱奶俩。家里多少活儿,都是他干的。” 叶言把寇冬放在椅子上,又把他的手举起来,在自己掌心搓着,微微笑道:“奶奶这说的是什么话,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老婆婆哎了一声,笑的眼睛都没了,“一家人,一家人。” 寇冬对这个约会的基础设定绝望了。 叶言可真是会给自己铺平道路啊……一个救命恩情砸下来,愣是把他亲人都给砸的没声儿了。 老婆婆说:“不喊你爹娘一块儿吃?” 叶言说:“不用。” 他卷起袖子,又朝着寇冬笑道:“囡囡要吃什么?手擀面?” 不待青年回答,他已经进了厨房,自然地从墙上取下了件外衣罩在身上。寇冬跟在他身后,瞧着他娴熟地点柴生火、又洗手揉面,一点点向碗里加着水,一时间竟无法将他与坐在木轮椅上阴沉沉的少年联系起来。 原来……叶言原本应当有这么长的一双腿。 笔直好看,坚实有力。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叶言转过头来,轻声问:“饿了吗?” 他声音柔而缱绻,让寇冬一时间听的懵了。 半晌后,才低低回答:“……没。” 叶言当他是口是心非,因为手上沾着面粉,只轻轻用手臂拍了拍他的额头。 “可不能饿着我家囡囡。——囡囡先坐会儿,吃点玉米,嗯?” 寇冬有点儿别扭,小声反驳:“谁是你家的。” 话虽然这么说,他还是寻了个小板凳坐下了,一面啃玉米一面瞧着青年忙前忙后给他准备吃的,心内竟然生出了些小小的失落。 如果当初没有拐子的话,叶言过的就应当是这种日子吧。 和他一手带大的小孩儿,一块过温馨平淡的日子。 他低下头,嘴里的玉米也没了滋味。半晌后,叶言拍拍他,把自家小孩从板凳上领起来,失笑:“这还在手里捏着干什么?” 寇冬看了眼,才发觉玉米还没吃完,被他咬的零零碎碎、凹凸不平,看着有点儿狼狈。 他还要再吃,叶言已经接了过来,纵容道:“待会儿吃新的。” 他端着碗,与寇冬一道进去了。 老婆婆牙都掉了大半,吃的是专门煮的软烂的面条,独自品的有滋有味儿。见孙子半天没反应,便敲敲他的碗,“小心凉了。” 寇冬应了声,便要动筷。叶言忽的道:“差点儿忘了。” 他站起身,又扭身进了厨房。再回来时,手中一个红通通的番茄被烫过后细致地剥去了皮,切成了几块。 番茄们一个接一个落进了寇冬碗里,白雾跟着升腾起来。 寇冬的瞳孔忽然微微一缩。 “囡囡不是喜欢吃这个?”叶言道,将筷子递与他,“快吃吧。” “……” 青年坐在那儿,好一会儿都没有动。 这一碗面,让他想起了自己中学时最常吃的那家手擀面。 那是他为数不多没失去的记忆。 他与别的孩子不太相同,家里也没有人会等着给他做饭。晚上偶尔觉着饿了,就会往街边那一家小摊子上钻。 那家摊子支了个帐篷,点着昏黄的灯,会一直干到凌晨三点。老板人很好,独自带着个小孩儿,最常给他做的就是手擀面。 寇冬的要求也特殊,挑的不行。不仅面一定要纯粹手擀、筋道的面,而且不吃姜不吃蒜不吃香菜,只要一点辣椒,还要在已经出炉的面上加小的、烫熟了的番茄块。 ——和眼前这一碗,没半点不同。 寇冬一点点往前回忆,猛然发觉他自进了游戏后,便从未吃过任何忌口的东西——简直像是有谁对他的口味了如指掌,刻意帮他避开了一切他所厌恶的点。 他从来没这么想过。但是这一瞬间,有一个清晰的想法映入脑海: 如果是真的。 那这个游戏的制作者,一定是对他极为熟悉、知道他所有喜恶的人。 他翻了翻面,一个饱鼓鼓的金黄色荷包蛋翻了上来。 方才在厨房里,叶言说了,家里只剩下了一个鸡蛋。 现在也被藏在了他的碗里。 老婆婆惊讶道:“叶小子,你手里这玉米咋回事?哎呦,啃成这样……” 寇冬抬头,果然看见青年自己拿着那一截啃得零零散散的玉米默默在咬,半点没有嫌弃的样子。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叶言冲着他微微勾了勾唇角,含着安抚的意味。 “没事,”他回答,“挺甜。”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感觉自己重回恋爱游戏…… 叶言:(*^▽^*)(*^▽^*)(*^▽^*) 第60章 发现线索 乡村的夜来的极早, 尤其是在这样透着寒意的雪夜。 寇冬吃完饭后寻着个空隙出去了一趟。他心里还存着点希望,在村子里走了几圈,只遇见几个嘟囔着冷心不甘情不愿出来倒水的庄稼汉。那些汉子都是浓眉大眼, 淳朴的农民长相,与他当时所见到的人大不相同。 寇冬接连转了几圈也没能寻到人, 倒是叶言站在了门口, 温声催促:“囡囡还不进来?” 寇冬不好再耽搁,只好道:“来了。” 隔壁的邻居大妈吃吃笑, 眼睛在两个人之间梭巡不住。 “叶小子, ”她声音洪亮, “又照顾你家小媳妇?嗯?” 寇冬这会儿脸一阵青一阵红,被这小媳妇三个字刺激的头直发昏,牙也痒痒。偏偏叶言是看不见他这些反应的, 只把他那两颊上升腾起来的颜色当做害羞,一时间倒是被情不自禁甜了下。 “婶婶别逗他,”他侧过身, 帮小孩把目光挡住了,“他面皮薄。” 大妈的笑声更大了, 道:“哎呦喂……” 瞧这俩, 虽然都是带把儿的,可要疼起来, 那也是真疼人。 叶言牵着小孩衣袖,把人领进去了。 房里头老早就铺好了被褥,火盆里烧着几块炭,被叶言拿铁钳拨弄了下, 将那火苗拨的更旺。老婆婆受不住,早早地去睡了, 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俩。 叶言低声问:“冷不冷?“ 他伸出手,在自家孩子的手背上摸了摸。 小栓子的身体在拐子手里很是吃了些苦头。可这些年被叶言小心翼翼地养着,早已经养了回来,如今肌理细腻,触手升温,面颊也是粉润饱满,全然不是当年那个瘦巴巴流浪街头乞讨为生的乞儿了。 寇冬摇了摇头,选择把脊背朝向他,“不冷。” 倒不是他不解人意不近人情,只是这会儿天都黑了,他奶奶又不在,寇冬心里头难免有点儿方。 虽然说约会板块是为了哄NPC开心的…… 但这个哄,还不包含足以让他出卖身体啊。 寇冬还想保住自己摇摇欲坠的最后一点节操。这样起码在回顾一生时,他还能自我安慰:虽然脚踏几条船伤了挺多NPC心动不动就把系统堵得无语凝噎,但他知道,他是个好男孩。 要真守不住最后一道防线……寇冬就没脸说这话了。 还不如一头撞死来的干脆利落。 他一直警惕地偷偷用眼睛余光瞥着叶言,生怕对方待会儿最里头就突然蹦出来一句“陪我睡”。好在叶言看上去还算是个有良心的,就一个劲儿在那儿默不作声拨火, 那火拨的噼啪响,寇冬的心也跟着一块儿烧的噼啪响。 半晌,叶言终于站起来了。 他眼睛没看寇冬,只伸手掖了掖被褥,低声道:“睡吗?” 神色间也有些不太自然。 寇冬坐的笔直,只低头看着火盆里的火,“不困。“ 叶言沉默了会儿,站起身来。倒先将被子掀开,将一个圆形的手壶先放在了被褥里。寇冬朝那边瞥了眼,又将目光移开,感觉有点不妙,“嗯……” 怎么还没到他走的时候,这场约会叶言到底准备进行到什么部分? 不会真是脖子以下不能描写的地方吧? 寇冬还想挣扎,并不想乖乖躺上床。叶言也并不勉强他,只坐进被子里,默不作声替他捂着。寇冬试图转了几个话题,都被对方三两句截住,随后再度陷入沉默。 两人目光触及。 叶言:“……” 寇冬:“……” 叶言:“……” 寇冬:“……” 寇冬简直要爆粗口了,他抹了把脸——这特么什么意思,不在床上睡着约会剧情就没法往下推进了是吧? 连句话都不说,这不是逼着他上去吗! NPC倒是无所谓,兴许还会因为他在这儿而开心,寇冬却着实半点都开心不起来。他总不能一直在约会板块里困着,出都出不去。 他咬了咬牙,最后还是一横心,站起身来,“我困了。” ……妹的!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NPC登时有了反应。叶言抬眸望着他,将被窝掀开一个角来,手在床单上拍了拍。 “我猜囡囡也该困了,”他含笑道,“早点睡。” 寇冬:“……” 别以为他没看见NPC高兴的脸,喜庆的神色挡都挡不住了好吗? 他破釜沉舟。当真到了床边,坐床沿子上脱鞋。还没脱掉,另一只手却从他身后探过来,帮着他轻轻一拨。 布鞋应声掉在了床下。 青年的身体泛着血气方刚的人独有的热度,暖融融像是轮小太阳,寒冬腊月,外头着实是冷,寇冬不自觉往他身上靠了靠。 这反应被叶言察觉到,便伸出一只手来,将他揽的更紧。 这下,两人都泛起了热。 寇冬要不能呼吸了。 他赶忙伸手将人扯开,心还有点扑通直跳:“……太近了。” 本以为这一句多少会让NPC心中不爽,但叶言看着倒像是毫不在意,只笑了笑,低声道:“吓到囡囡了?” 寇冬:“……嗯。” 他更想把NPC整个扔出被窝。 叶言摩挲着他的头发。声音温存,“不需要怕,哥哥在这儿。” 寇冬:“……” 你要不在这儿还不怕呢,怕的不就是你? 叶言转而去拍他的背,似是心情很好。 “囡囡叫一声叶言哥哥。” 寇冬没吭声,脸埋藏在被褥里头装鸵鸟。 喊倒是喊过许多次,只是这会儿贴的这么近,好像这一声称呼也有些变了味。他从来是不屑于喊哥哥就是情哥哥这种说法的,但若是当真在这种场合下喊出来,倒是真真正正的情哥哥的意味。 这让寇冬隐约觉着有些羞耻。 叶言不疾不徐拍了拍,低声道:“囡囡。” 他等了半晌,才听见自家孩子小的不成样的一声:“叶言哥哥……” 叶言心头陡然便一软。 他从未想过短短的几个字能带与人怎样的力量,但——就为着这四个字,让他赴汤蹈火也不会是问题。 “等过几年,”他轻声道,“等过几年囡囡长大了,就搬过来和哥哥一同住。” 他顿了顿,声音含了些别的意味,“到时候,囡囡天天陪哥哥睡觉……” 寇冬:“……” 来人啊,耍流氓啦! 他瞪着眼盯着天花板。 叶言的声音又轻又缓,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哥哥一定会护你一辈子。” 他拍了拍小孩的额头。 “你相信吗?” 寇冬怔愣了会儿,终于微微地笑起来。他道:“我信。” 即使在这夜里,寇冬仍然看到面前青年的眼亮了一亮,一瞬间镀上了截然不同的光泽。 外头的风雪愈大,残风猎猎,将窗吹得呼啦呼啦响。被窝里头温热柔软,青年拍着他的背,断断续续哼起了一首摇篮曲。 就在这曲子里,寇冬慢慢闭上了眼,陷入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深眠。 叶言却没睡,他把玩着自家孩子放在了被褥外的那只手。 纤细白皙的手。 他唇角的笑意逐渐收敛,眸色一点点变得深浓。 “囡囡……” 要是寇冬这会儿醒着,定然会惊讶地发现,叶言不笑时的模样,与他要找的NPC有几分相像。 与他的崽,也有几分相像。 叶言低下头来,在沉睡着的人的耳畔低低吹了一口气。向来耳朵格外敏感的人梦里也轻轻一颤,叶言捏住他柔软的耳垂,脸也贴近了,对着他的耳廓轻声道:“要记得两件事。” “一,不要相信系统。” “二,无论他们怎么试图说服你—— 你都不属于这里。 记得逃出去。” 他顿了顿,突然面色微微一变,又加上了第三条。 “三,不要试图让人喊你爸爸。他不是你的崽。……嗯?” 说完这一句,叶言自己的神色也有些懵。但这一条信息是与前两条一同突然导入他的数据库的,叶言能从数据来源身上察觉到熟悉的气息。 那就是他。或者说,是一部分的他自己。 他最终选择了相信。 “记得平安。”他喃喃道,将青年身上盖着的被子向上拉了拉,眉头紧蹙,眼眶通红,竟然也是一副难得的可怜样。 寇冬的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叶言分明看见了,却也并没有试着去阻拦。他平静地凝视着这一切,没有哭,只低低地吐出了最后一句吩咐,“……记得回来看看。” * 寇冬醒来后,已经出了约会模块。他的头抵在几个人物的框下,睁开眼睛时,约会框里的角色们都拼命试图把手往下探,想要碰一碰他。尤以人鱼最为殷勤,鱼尾巴险险都要勾上他手腕。 猛地一看他挣了眼,倒是吓了一跳,忙把自己的鱼尾规规矩矩摆好。 还好寇冬并未在意他们,站起来后倒是满屋子找纸笔。终于找到后,寇冬先握着笔,在纸面上唰唰写了两个字:变故。 他在下面画了四条线,分别是神父、人鱼、邪神与叶言。 神父的变故,在于教子的病。 人鱼的变故,在于他错失了想寻找的人的踪迹。 邪神的变故,在于正神的陨落。 叶言的变故,在于小栓子的死。 这可以说是副本中决定一切的大事件。在这个事件之前,副本的故事始终是温馨而和谐的,事实上,约会模块就是按照未出事的路子在走——教子没有遗传病,教父亲自教导他跳舞;正神也未曾为信众陨落,与邪神一道做了夫妻神。小栓子被叶言宠着护着,竹马竹马,无需多言都是甜腻腻。 没有遗憾,没有痛失。NPC与寇冬所扮演的角色都是一生顺畅,不会遭受灾厄痛苦。 而所谓的游戏规则,都是在变故陡生之后出现的。系统开始引入玩家,玩家与NPC都可能在游戏之中死亡,主要NPC的内心逐渐扭曲,人性也开始崩坏…… 这一切都该归结于什么? 寇冬在纸上重重写下了第二个词,离去。 死也好,走也好,对于NPC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人从他的身边消失了。这场消失引发了后面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当寇冬进入副本时,故事已全然不是背景中所展现的样子。 他笔尖顿了顿,似有犹疑,终于写下了第三个词。 ——崩坏。 这个想法说来荒唐,可寇冬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整个游戏,都与创作者的意图并不相符。 在第三次约会中,这种感觉变得更为强烈。 倘若当真存在游戏的制作者,那么这个制作者对他了如指掌,所创作的每一个故事里都多少有他的影子。纵使不自恋,寇冬也可以断定,对方对自己,并不抱有令人胆寒的恶意。 他想展现给自己的,也不该是血腥、可怖的杀戮世界。 反而该是充满爱的。 寇冬想着,心却忽然一颤。 他扭头看向约会框,NPC们还在框架之中立着,恋恋不舍朝他伸出手。 寇冬头一次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们,继而心中清明。 ……是了。 约会的世界…… 才该是制作者所真正创造的真正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好气,我突然发现,我可能本来该拥有正常人的爱…… 是什么让NPC都变成了变态!!! 第61章 眼见不为实(一) 寇冬隐约觉着, 自己像是在这一团迷雾之中攥到了至关重要的线头。 他将写了字的纸团了团,塞进了兜。 奇怪的是,他隐约觉得自己还听到了什么。七零八落的, 好像是—— 不要相信系统……叫你爸爸? …… 神经病吧,系统怎么会突然抽风喊他爸! 寇冬觉得这一句简直没有任何逻辑可言。但抱着谨慎的求证态度, 他还是戳出了对话框发问:【你看到我, 会有什么冲动吗?】 譬如叫我爸爸的冲动? 系统也被他这一句问的懵了,半天才迟疑地给了他个问号。 【?】 什么意思? 寇冬换了种方式, 委婉道:【或者, 你想不想当我的崽?】 系统:【……】 系统给他发来了一长溜的省略号, 显然很是莫名其妙。 神经病吧,自己怎么会把寇冬当爸爸? 寇冬:【我想也是。】 这听起来就像是痴心妄想。 但仔细一思忖,寇冬居然还有点儿小失望。 【其实给我当儿子也不差, 】他幽幽道,【我对崽还挺好的……】 系统冷峻道:【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 是我们根本不可能成为父子的问题。 寇冬:【……】 唉,好吧。 二胎梦想就此破灭。 他只好移步去看自己第一个崽, 叶言之还在床上睡着,双眼紧闭, 小脸红扑扑。 光看眉眼, 其实眉目深浓,清隽俊美。 只可惜放在这么具巴掌大的身体上, 这份俊都硬生生转变成了萌,简直是二头身的小娃娃。 反正寇冬每一回看见都禁不住父爱大发,要多薅他几下,好彰显自己如山的父爱。 要是寻常, 叶言之早该冷着脸心里头暗念他一万遍了。但这会儿睡着,他也无法管, 寇冬因此得以薅了个爽。美滋滋地把手抽回来时,才发觉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嗜好不良的变态,而非慈爱的父亲。 叶言之还在睡着,没有任何睁开眼睛的迹象。 寇冬只好自己去寻事情干,没有崽的帮助他是不会抽卡的,一个幸运E实在无法冒这个险亲身上阵。他便每天往床上一躺,美滋滋喝个茶吃个薯片,日子过得既宅且废。 但对于寇冬而言,已算是难能可贵的休息时间。 自打进入游戏之后,他就没从那群神经病的神经式爱意里头歇息过。好容易有了机会,时间却又好像被无限拉长了。系统半天也放不出一个屁,能说话的他家崽又从头睡到了尾,寇冬嘴闲了就叨叨系统,没几下就把系统说的近乎崩坏,对话框抖成筛子。 寇冬还十分欠扁地问:【要你是个人,是不是就揍我了?】 系统沉默了好半天,干巴巴道:【不。】 寇冬稀奇:【难不成你还骂我?】 不是他说,系统看起来,真不像是会骂人的…… 板正的让人头疼。 系统给他发了一长串省略号,末了,又给他发了一轮火红火红的太阳图片。 寇冬盯着那太阳看了半天,没看懂,【什么意思?】 系统:【没什么意思。】 寇冬:【可我觉得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是吗。】系统冷淡道,【哪儿不对?】 寇冬:【……】 他心里头有个猜测。 难不成系统的意思是,要是系统是个人…… 就日他? 这个想法太过让人毛骨悚然,寇冬宁愿相信对方是想做他儿子。 他往床上重重一躺,心中禁不住想:这么长时间没有出游戏,也不知道现实里有没有注意到的人,帮他报个警…… 事实上,寇冬在游戏主播界里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本身有一种奇怪的魔力,甭管是什么样的NPC,好的也好坏的也好,通通都能收服于石榴裤下。——当然,这儿说的NPC仅仅是恋爱游戏。至于后来游戏领域扩展,居然连恐怖游戏NPC都开始为他痴为他狂为他框框撞大墙,那就完全不是寇冬想要看到的了。 妹子们管他叫“冬神”,一是因为他的骚操作和吸引NPC的独特魅力,二就是因为他的声音还挺好听,能让人联想到屏幕后头坐着的帅哥,而不是矮穷挫。 她们还格外喜爱想象他与平台其他主播又或者企业高管的爱情故事。依照她们的话来说,冬神这个主播从头到脚都洋溢着四个字:受气满满。 只是寇冬签约的主播公司比较负责,从来不搞这种麦麸,每回看见类似的拉郎配帖子都会立刻向对方展示404。再加上寇冬失忆后便不再喜爱频繁出门,以至于到了如今,寇冬还是主播界清清白白一朵小白花。 甭说是靠脸上位了,他连陌生人都没见过几个。在这浑浊的主播圈里头,他可以说是出淤泥而不染,独自美丽。 寇冬每每想起都觉得难过。他辛辛苦苦直播攒下来的钱,都没怎么用,居然就进了这破游戏了…… 每每想到都悔之不及。 为什么不氪金! 当初就该氪金——起码还能拥有游泳池。 苟到第七天,寇冬苟不下去了。游戏给他的休息时长只有七天,无论他愿不愿意,都得进副本。 他打开队伍界面,发现宋泓和阿雪两个人都不在,头像一同灰着。 “好吧,”寇冬喃喃道,“那我就先自己选个……” 话音未落,却瞧见宋泓的头像跳了跳,上线了。 小姑娘的头像紧跟着亮起来,两个人都卡着七天的期限回到了游戏。 寇冬看了还挺高兴,有两个打过交道、靠得住的队友,总比被分到不知道心志的陌生人要强。何况小姑娘对于恶还有种特殊的感知力,相当靠谱。 还不等他发消息过去,宋泓的信息已然到了。 【进不进副本?】 寇冬:【进。这两天你们没上游戏?】 宋泓说的含含糊糊,【在外头查了点信息。】 他像是对这不愿多谈,只道:【等咱们进去说。】 三人组了队,进了团队副本。本次副本的参与人数为6人,成就点为430点。 副本的名称为眼见不为实,任务为成功活过八天。 …… 眼见不为实,这实在不是什么能让人觉得心中踏实的字眼。 宋泓拿到之后心里也有些发虚,他看眼身旁的人,低声道:“那进去了?” 现实中的阿雪就立在他身畔。小姑娘头发眼睛都乌黑,生的清秀,只是脸上没有半点多余的神情。 她淡淡道:“进。” 宋泓略点了点头,正式进入了游戏。 寇冬把还躺在床上的他崽给抱起来,挺珍惜地放进了行李栏里。 他同意了面前的任务邀请。 三个人同时感觉到一股不由自主的力量拖着他们下坠,最终几乎是重重摔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与此同时,面前响起了个中气十足的男声,伴随着粉笔头一同重重地砸过来:“干什么呢!——马上都高三了,上课怎么还这么不专心?!” 这熟悉的叫声让三个人同时都浑身一颤,感觉到了一种油然而生的、发自内心的畏惧。 他们几乎是下意识低下头去,那一截扔出来的粉笔擦着几人的头顶,直直飞到了后头。 寇冬身后坐着一个男学生,个子生的也比寻常人高,这会儿被扔了个正着。他发出一声哀叫,手指下意识抓了把,将那黄色的粉笔头从桌子上抓起来,苦着脸。 中年男人站在讲台上。他看起来就像是寻常人都会遇着一个的那种老师,穿件普普通通的条纹衬衫,外头还要罩件看起来挺老气的圆领毛衣,微微凸出一小块肚腩。 讲台上摆着个黑色的保温杯,他举起杯子来喝了口,倒是没什么愧疚的神色,只是虎着脸,教训道:“叫什么。” 无端被砸的男学生敢怒不敢言,只好自认倒霉。 寇冬看着这个男老师,实在是觉得亲切的打紧。他一时也想不起来为何亲切,但光是看着,就好像他也曾切切实实被这么个鲜活的老师教过似的。 宋泓轻轻咳了声,尽量不动嘴唇,小声道:“我都能猜到他下一句,你们这一届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话音未落,中年男老师拿着个教鞭邦邦敲黑板,很有点痛心疾首的意思。 “你们这一届!”他发表评价,“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寇冬有点儿想笑场,忙吸了一口气,强行忍住了。男老师敲着黑板,还在训:“这都不会!这都不会!!你们以为是替我学的吗?我跟你们说实话,你们成绩再差,我工资一分不少……” 这都是老生长谈了,说的也不止一两回。班里的学生没什么表情,只有几个人懒懒散散应了声。 寇冬夹杂在其中,倒是挺认真地点头,觉得这话说的没毛病。 男老师批完了人,终于扭头开始讲题。黑板上还有他刚刚画的挺圆润的一个圆,似乎所有数学老师都有这本事,手里头拿着粉笔,以手肘为圆心,转着一画一个准。 他开始讲几何。 学生做笔记的做笔记,发呆的发呆,也有人困的连眼睛也睁不开,头一点一点在那儿表演小鸡啄米。——无论怎么看,这似乎都是教室里发生的平凡日常。 这样的日常,与“眼见不为实”这样的标题和“活过八天”这样的任务看起来毫无关联,甚至可以说是违和的。 三人心里头都有些小小的疑惑。 寇冬没有仔细听课,只是目光左右打量,很快瞥到班中有四个人坐在他们两侧,神情看上去也有些张皇,拿笔记笔记的动作也透着生疏,显然是挺久没有做过学生。 这些应当便是与他一同进来的玩家。 寇冬心里有了底,与宋泓两人对视了眼。 看来这次,七个人进入的都是同一个班级。那么很有可能,主线剧情就集中在这班级里。 只是他扭头再望望那四个人,又有些不忍直视。其中有两个玩家的年纪明显已经大了,哪怕这会儿系统默认令他们的外貌回到了十六七岁的青春年纪,却也只更改了百分之八十,没能改掉头发。如今那俩玩家一个地中海一个少白头,实在是不能更显眼。 班里同学倒像是习以为常了,谁也不往那个油光发亮的脑壳上头看。地中海男拿着高中的数学书,表情简直像是在看天书。 偏偏这一会儿,男老师把卷子一摊,开始提问了。 “下面,请两个同学来黑板上做做题。”他巡视的目光环绕整教室一圈,“哪个同学上来?” 在场人心照不宣地低下了头,避免和正在寻找倒霉鬼的老师对视。寇冬头低的也快,不去和对方有眼神接触,免得待会儿被一眼选中。 虽然他心中有点儿怀疑,这一招对好感度满格的他是否能行通。 几秒后,没能搜寻到猎物的老师盯上了寇冬。 “就那个……第三排左边第四个男生。” 寇冬数了数。前头有两个人,左边有三个人。 “……” 这种时候的预感从来不会错,他果然恰恰好是第三排左边第四个。 寇冬仰脸看了眼题,宛如看天书。 他不确定自己高中成绩怎么样,但毫无疑问的是,现在再让失了忆的他去考,一定考不好。 毕竟学习的记忆没了,如今寇冬看每一个字符都像是莫名其妙的鬼画符,愣是半个也没看懂。 “快点,”男老师又催促道,“就是你,第三排左边第四个,戴眼镜的,新来的转学生……” 同桌同学低声催促他,“快,说你呢。” 寇冬往自己脸上一摸,果然摸到了一副细细的金丝边眼镜,上头架着薄薄的镜片,看着近视程度并不高。 这眼镜与一般学生平凡朴素的装扮大不相同,居然有点儿骚包。 他小声问同桌:“你会吗?” 他的同桌道:“当然。也不是什么难题……” 寇冬忽然有点儿怀疑自己的智商。 不是什么难题? 为什么他觉得,这好像比前头那个猜人猜鬼更难…… 他于是顺手就把眼镜摘下来,给自己左边的同桌同学带上了,并从座位上蹲了下去。 同桌同学神情有点儿懵,“……?” 讲台上老师:“???” 老师也懵了,半天才喊他:“你干嘛呢?” 寇冬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从桌子后幽幽探出一颗脑袋来,诚实道:“甩锅。” 老师:“……” 寇冬:“没错。他现在是第三排左边第四个,他也带了眼镜,老师你直接提问他就行了。” 老师:“……” 他教了这么多年学,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么不走寻常路的学生,当着他的面还敢耍这种小花招。 说真的,学生里头耍花招的还真不少。光为了请个假,就已经是错漏百出理由成堆,有孩子的祖父母甚至能死死活活好几次,频繁需要回去参加葬礼。—— 但起码,人家还知道找个原因来粉饰太平。 哪儿像寇冬!做的这么明目张胆还声音铿锵,让人想看不见都不成。 男老师动动嘴唇,就要生气。但这一项并未被明确写到规则里说不能使用,他寻不着个依据,只好勉强把这股气压了下去,让寇冬的隔壁同桌上了台。 同桌是个个子小小的男生,看着成绩也好,被寇冬阴了一把也仍然笑嘻嘻的,飞快地在题目下写了几行字,解出了正确答案。 男老师表情明朗起来,也没再为难其他人,只点评了下解题步骤。他讲完这一道,外头的下课铃也响起来了,老师把书一夹,走到门口时,忽然扭过头来道:“对了,你们音乐老师有事,下节课音乐上自习。” 教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齐刷刷的哀叹。有胆子大的试图抗议,高声道:“老师,我今天还在学校看见音乐老师了,他来上班了!” 瞧着没事啊? 男老师头也不回,话说的更敷衍,“他是刚刚有的事。我待会儿发张卷子,刚印出来的,是别的高中的压轴题。大家抓紧写写,自习下课交。” 班里头的哀叹声登时更响了。 他们也不过是高二准备升高三,这还没升呢,怎么就得扼杀自己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梦想了? 学生间哀嚎一片。这会儿下了课,有人趁机从桌兜里掏出了藏起来的手机,偷偷摸摸低头看。 寇冬瞧着眼前的桌子。桌上不知被谁用水笔画出了格子,上头还画着圈圈勾勾,像是在用这桌面下五子棋。 他抚摩着桌面,旋即发觉,在桌板下还刻着一个小小的字。 寇冬摸了摸,只能摸到几笔较为清晰的笔划,只是无法猜出是什么。他干脆蹲下身来,整个人缩在桌下,努力贴上去看。 看了会儿,寇冬终于看出来了。 是“冬”字。 ——恰巧是他的名字。 他把头钻出来,宋泓就立在他身边。教室里都是人,两人说话就像地下党接头似的,也得小心翼翼,“有东西?” 寇冬点点头,说了那个字。宋泓想了想,没能理解。 “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你进来后,本来就该坐那个位置?” 他试着在自己的桌子下也摸了摸,没能发现什么,“空的。” 寇冬没吭声,心里却隐约感觉并不是那么回事。他方才触碰到那个刻出来的字,似乎有小小的触动。 只是现在,他还无法将这种莫名的触动想清楚。 课间陆陆续续有人从洗手间放完水回来,台前的一个女生拎起了一群人的杯子出去打热水。坐在两侧的四个玩家对视几眼,也凑上前来,低声道:“你们是一起的?” 宋泓点了点头。 中间的女生点了点那个地中海。 “我们也是一起的,组队组到的。——这位是莫老师。” “哎,老师不敢当,”地中海笑道,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反复擦自己光脑门上渗出来的汗,“就是虚长你们几岁,文化比不上你们。” 女生又指了指那个少白头。 “这是刀疤。” 刀疤脸阴沉着,一声不吭。他年纪显然不小,眉宇间透出一种深深的戾气来,显然正心情烦躁,哪怕听见了女生的介绍,也没半点反应,眼皮子都不带掀一下的。 回到十七八的年纪后,他脸上只有些青春痘留下的痘印,但是没什么刀疤。兴许那一道疤,是他在出学校后无意中意外受伤了。 女生被刀疤的冷淡吹淡吹淡了些激情,尴尬地笑了笑,倒是没生气,只是微微侧过脸,“还有这个,这个是……” 最后的那个男生冲寇冬他们点了点头,主动道:“这是我女朋友。” “对。”女生面上有点儿不好意思,稍稍泛起点红,“他主要是陪我来的,你们叫我晓莹就好。——他是小凯。” 两人看着年纪都不大,男生又微勾着她的肩膀,看起来的确是十分相配。 宋泓也将三人简单介绍了下,说明了曾经历过的副本数,并避开了明着说副本这个词。听见那个数目,小凯瞪大了眼,很是咋舌。 “真的?”他敬佩地看了眼宋泓,“哥,我敬你是个勇士!” 这游戏可不是什么普通游戏,早在《亡人》特殊版块打开后,游戏便基本上变为拿性命相搏了。他们也不过是一时好奇,再加上新鲜,这才想要进来看一看,也算得上是一场特殊的约会。 好在如今进来了,也比想象中的要好,没发现什么让人胆寒的恐怖画面。反而有看着就面善的老师喋喋不休说他那些老掉牙的台词,有同学朋友笑吟吟打闹,日子过得温馨平淡,简直像是他自己的日常。 宋泓看多了想寻刺激自己找进来的年轻人,虽然心里头多少觉着不适,也不好相劝。他只能以过来人名义委婉道:“还是得万事小心。” 小凯瞪圆了眼,明显根本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就这校园里能出什么事?”他说,“顶多是没考好,要不就是偷偷谈恋爱被逮住了,班主任喊我去办公室……” 晓莹跟着一起咯咯笑,两个人东倒西歪笑成了一团,倒引得班里人都扭过头来看他们。 宋泓:“……” 到底是新人。 就在这时,偷偷埋头玩手机的男生忽然道:“你们看新闻了吗?又是一个……” “看了。”班里的女生咽了口唾沫,“描写的好可怕……感觉像是把人掏空了一样,惨白惨白的。” “现在还没抓到?” “没呢,”男生回答,“这显然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也就只能调查。” 寇冬听了两耳,与宋泓两人同时互看了一眼。寇冬如今也算是有了经验,没有立马上前去问NPC,反而先将手伸进桌兜里,仔细寻找了一番。 他很快摸出另一个手机来,黑色的,老款,好在能上网。寇冬点开浏览器,径直进入本地新闻,马上在新闻模块看到了一篇关注度最高的文章。 “连环杀人案仍未侦破,第十三位受害者命丧黄泉!” 下面配了一张图,在网页上看,简直像是一枚白色的蝉蜕。 寇冬觉着有些奇怪。他将图片点开,放大了,这才意识到那上头究竟是什么。 并不是什么昆虫遗留下的。——照片上白色的东西,是人。 得出这个结论后,寇冬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 他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人,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是一模一样的白,如同一座凝固的石膏像。 那种白里头,透不出半点生机。受害者的皮囊看起来柔软极了,被撑得异常饱满,几乎把皮肤纹理都撑圆了,把她撑成半透明的。 这样的图片看久了,会让人觉得不适。寇冬往前粗粗翻了翻,发觉那些受害者都是一模一样的死法,全是惨白的、没有半点血色的。 也难怪如此人心惶惶。这样的事情,说来都让人无法相信,又怎么能不心生畏惧? 畏惧最容易滋生恐慌。 他看向新闻内容。 “今日早讯,我方记者跟随特派警员至第三大街命案发现现场。报案的环卫工人称,第十三位受害者为她开始工作时于地面上发现,发现时已无气息。这已是两个月内第十三起离奇死亡案件。针对案件发生原因及幕后真凶,警察目前仍无法得出准确结论,有知情人士欢迎向我方提供线索,电话:139*******1……” 寇冬把手机递给阿雪。两人头碰头看了,再把头抬起来时,神色都有些严峻。 这是他们进入副本后,发现的第一个可能与副本任务相关的剧情点,也是目前唯一能与“存活过八天”的任务结合起来的内容。宋泓仔仔细细看了几遍,这才把手机还给寇冬,低声道:“这么说,这里头果然还是有风险。” 寇冬点点头,“自然。” 他不相信系统会这么好,给他一个全然没有坑可以跳的世界。 自从进入游戏以来,寇冬所经历的每一个副本都挖满了坑,说起来简直可以直接去给鼹鼠的故事做场地…… 毕竟满地皆坑。 宋泓:“什么时候放学,咱们去第三大街转转,看有没有别的东西。” 三人暂时达成了一致,寇冬看眼小姑娘,发觉对方始终一声不吭,看着神情也与之前不同,只盯着一个方向,脸色难得有些阴沉。 寇冬顺着她的方向望过去,只看见了刀疤,这会儿正不耐烦地把手臂往桌上一放,埋头进去睡觉。寇冬小声问:“看见什么了?” 小姑娘没想到他如此敏锐,目光被堵了个正着,想要立刻收回或者打死不认也无可能,最终摇摇头,低声道:“没什么。” 宋泓也望过去,微微蹙了蹙眉,心中茫然。 那人少白头,年纪也绝对不轻,又一脸凶相,看着就不是阿雪会喜欢的类型。 怎么阿雪……还看他看的这么认真? 宋泓心里头有点儿不是滋味儿,如同老父亲嫁女。 他低声咳了咳,想说些什么,却听到上课铃响起来了。说好的卷子应声而到,讲台后坐着个今天执勤的班干部,挺认真地监督大家别说话。 谁要是说话,就把谁名字记在小本本上。 三人做事都谨慎,绝不冒不必要的风险。既然NPC说不要说话,那他们干脆就连吭都没吭,只偷偷地彼此扔着小纸条,悄无声息传递信息。 这也算是学校里经典不息的手段了。从不知哪个练习本上随意撕下来的一页空白密密麻麻写上字,偷偷讨论。 那一对年轻情侣却是闲不下来的,刚刚分明听见了NPC说连环杀人案的事,却全然没放在心上。在他们看来,苟着活过八天就行,至于什么杀人案,那和他们没半点关系。如今学校安保这么严格,定然不会让那凶手跑进来。 抱着这份心思,两人就在一处,不由得偷偷你捏一下我的手,我捏一下你的手。偶尔捏的狠了,还会发出小小一声惊叫。 第一次声响大时,讲桌后的班干部警告地把眼睛抬起来,看了看他们。 宋泓低声道:“别说话了。” 但这话没起什么用处,俩人在外头自然惯了,如今又是热恋,难舍难分,光靠着就要腻在一处。很快,女生的笑声响起来,毫不遮掩的清脆甜美。 班干部彻底蹙起了眉,这一次没再给他们面子,径直在黑板上重重写下两人的名字。 他写的并不是真名,就是二人自我介绍时所说的昵称。 名字上了黑板,小情侣终于知道闭嘴了,瞪着眼打量。过一会儿,小情侣里的男生悄悄给宋泓扔了个纸条,小心地问:“被写在上头,会有什么影响吗?” 这个问题,宋泓还当真无法回答。他虽说经历过的副本多,但每个副本的剧情与死亡原因设定都不相同,副本的故事线与世界观独自独立完整。他没法打包票,只好委婉写道:“不一定。你们可以先往好的地方想想。” 等你们再经历几个副本就知道了,这游戏里头根本没有什么好的东西…… 这件事触发的,定然不会是什么正向内容。 宋泓想着,又不由得有些气。也不是说他没提醒,分明提醒过了,这两人却还不知道收敛,非得在闯祸之后惶惶不安,这难道是有毛病? 他不好明说,心里头却着实转过了这个念头。再看小凯时,就像在看一个活生生的神经病。 上午的课完成后,学生们三三两两回了宿舍。 高中与初中不同,住校几乎都是统一的,只偶尔会有两个走读生美滋滋住自己家里。寇冬与小伙伴一同往宿舍楼走,到了楼下,便不得不和阿雪分开了。女生是单独的一栋楼,她和两人告别,朝着那边的楼道走去。 “哎,等等等等!”晓莹从后头追上去,笑吟吟的,“小雪姐,咱俩一块儿上去吧?我刚刚听他们说,咱们是转学生,刚来,可以考虑住两人寝。” 小姑娘掀起眼皮,从头到脚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其实有点儿唐突,算不得礼貌。只是阿雪生的清秀,这么看人也没透出几分不合适,只显得淡淡的。 她看过后,便十分干脆利落地摇了头。 “——不。” 晓莹懵了,挺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说话都结巴了。 “可……可咱俩都是那什么,肯定得互相照顾……” 阿雪冷淡道:“我不信这个。” 她说完后,也没有再看晓莹一眼,径直就上了楼。晓莹表情变了几变,最后还是一跺脚,倒有点儿不知所措。 很快,午睡开始的哨声便响起了,院子里空荡荡,再看不着半个人影。 晓莹隐隐有些心慌,也觉着不能在此处过多停留,干脆也跟着一同上了楼。 大不了自己睡个单人床,也没什么。 她虽然这样来安慰自己,选寝室时却还是选在了阿雪隔壁,心里头还抱着点妄想。这样万一自己当真出了什么事,对方还能来得及救自己。 她并不知道,当真出事时,那是谁也救不了的。 寇冬与宋泓进了男生寝室。两人睡得上下铺,寇冬在上面那张床上。 这会儿学校安静了下来,没有了别的动静。寇冬沉默了会儿,低声道:“进来之前,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 他还记得那个欲言又止的消息。宋泓似乎是想向他传达什么,却没能传达出来,“你查到了什么?” 宋泓把身体支起来,小声道:“我们查了很久,翻完了论坛。” 寇冬:“……?” 宋泓:“我们……” 他们最终找到了阿雪曾无意中看过的帖子。帖子里,有人信誓旦旦说,《亡人》之所以会打开特殊模块,都是因为一个青年。 他写道:【你们没有看到这个游戏对待他的样子。他被写进所有的前置剧情里,永远是游戏中最核心又特殊的人。他是整个游戏的珍宝,是NPC们小心翼翼参起来的宝物。】 可这个宝物却丢了。 宋泓想将这些话避开关键词说出口。但当话涌到嘴边时,他忽然打了个哆嗦,脑子竟然变得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刚刚想要说的话。 寇冬还在等,“什么?” “……” 宋泓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不,”他低声道,“……没什么。” 第62章 眼见不为实(二) 一点二十, 铃声再度把睡梦中众人吵醒。三三两两的学生揉着眼睛,慢吞吞挪着步子往学校里进。 寇冬夹杂在人群里,倒是先看见了晓莹和她男朋友。两个人的表情都算不上好, 神色疲惫。 远远地看见他们,那两人从人堆里挤过来, 站在了他们面前。小凯看了看他们, 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开口问道:“你们睡的怎么样?” 宋泓说:“挺好。” 他看了看小凯, 拧起了眉头, 问:“你们睡的不好?” “也不是睡的不好, ”男生支支吾吾,“就是感觉做了点梦……” 他哎了一声,摇摇头, 明显不愿意再往下说,“不是什么大事。” 晓莹就在一旁站着,看起来也有些焦躁。寇冬看了眼对方的眼睛, 意识到那里头都是细细密密的红血丝,显然是没睡好。 可不过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 就算不曾睡好, 也不该是这般模样。 他们…… 寇冬眯起了眼。 对方既然遮遮掩掩,寇冬也不想多问。虽然明摆着不是什么好事, 但这小情侣连说也不愿意同他说,寇冬不是自讨没趣的人。 倒是阿雪在他们进了教室后,低声道:“她叫出来了。” 寇冬不免纳罕,“什么?” 小姑娘说:“我听到她尖叫了。” 晓莹的房间就在她隔壁, 寝室楼的隔音做的并不好,有什么动静都能听的一清二楚。小姑娘天性又较为谨慎, 觉也浅,一点风吹草动都能醒。 更何况是猛然出口的一声尖叫。 宋泓说:“她难道是做了噩梦?” 阿雪点了点头。 她扭过头,教室里坐的满满当当的孩子说笑看书,小脑袋亲密地凑在一处。翻书声,说话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就像是个寻常平淡的地方。 没人看向她这边,阿雪侧过脸,低声将剩余的话也说出来:“——她还说了,滚出去。” 寇冬的心里猛地一寒。 小姑娘并没与他们形容,那是怎样一种歇斯底里的声音,尾音尖锐,又破了嗓子,听起来几乎不太像是人。 只是这三个字,已经给了人些不太好的联想。 宋泓表情也严肃起来,半晌后道:“我听说,在一个独立的空间里,旁的东西是需要经过主人的允许才能进来的。” 可从晓莹的叫声看来,更像是什么东西已然站立在了她房里。 这些知识都是叶言之的长项,寇冬侧过头,下意识要问一问肩膀上的崽。等摸了一个空,他才想起,他的崽如今还睡在行李栏里。 三人为着这个消息面面相觑,都沉默了片刻。随即,小姑娘冷静道:“灵异?” 宋泓思索了会儿,却摇了摇头,“也不一定。——咱们不好就这么下结论。” 他摸向自己的眼睛,手心触到自己弯弯的睫毛,喃喃道:“眼见不为实……” 他们所看到的什么不是真实? 下午的教室里,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有学生丢了钱。 其实丢的也不算什么大钱,顶多也就一两百,只是对没经济来源的高中生来说,基本也就相当于一周的生活费。找不着钱的孩子表情像被霜打了,垂头丧气,没有半点精神。 班里头几个人在帮他找钱,把附近的地面搜索了个遍也没找到,聚在一堆儿悄悄地嘟囔是不是谁拿了。 他们倒也有推测,认为是一个家里头缺钱的学生。 那个男生个子瘦小,皮肤黝黑,也不爱说话,往桌前一坐,闷不做声地就是做一天题。听说是从底下的县里头考上来的,虽然成绩算是个优等生,可看模样看打扮,的确与这班级里其他同学没什么相同之处。班里头帮着给人打水时,往往是前后左右人的水杯都会被收走,只有他的还空在原处。哪怕里头没有半滴水了,也没人想起来帮他一起打一杯。 他连平日里吃饭都不怎么去食堂,自己从家里头带干粮,一袋馒头能吃好几天。 偏偏那一天,他桌子上多了新的东西。 ——是一大袋零食。用学校里小卖部提供的塑料袋子装着,里头放着几袋子夹心巧克力,还有什么蔬菜卷、手指棒之类,杂七杂八堆的满当当。 学生们的推测愈发显得有道理。平时,他怎么会舍得吃这么好的东西? 虽然没人明着问,可那些时不时飘来的眼神却都明晃晃写着。丢钱的男生拉着一张脸,提高声音道:“算了。我家也不穷,不在乎那一点儿东西,就当捐给灾区了。” 有人说:“捐给灾区你还能落一声谢谢,被小偷拿了你能落着什么?” 丢钱的男生嗤了一声,扭过头去,高声问那家里缺钱的学生。 “怎么样,”他说,“花这钱买的东西,好吃吗?” 这话里的意味就已经相当明显了,只差指着小偷两个字辱骂。被说的男生阴沉着一张脸,几乎能滴下水来,却也只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便又匆匆把头低回去,重新盯着试卷。 丢钱的学生迈了几步,径直迈到他前面来了。 “就是偷来的钱买东西,嘴会烂,”男学生说,“你可得小心——” 话音未落,面前的男生忽然把脸抬起来了。说话的人猝不及防,竟然被他唬了一跳,脚后跟没站稳,微微便是一个踉跄,“你……你干嘛?” 被说的学生盯着他,嗓音不知为何有些古怪。 “你不是说,是我拿的?” 男生被他这状态唬着了,又有些下不来台,气冲冲道:“我也没说一定是你拿的,我就是说说,是你自己非要对号入座——” 一句话还没说完,被说的学生忽然站起身,弯下身,在教室中同学诧异的目光里抄起了自己的板凳。他高高举起板凳,抡圆手臂,极重的木头椅子一下子砸了下去,伴随着呜呜的风声。 直直地 、准确地,稳稳当当地砸中了面前男生的脑袋。 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一声响亮的“库擦”。 那沉闷的一声,听的几个玩家都懵了,——简直像是熟透了的西瓜现场爆掉了。他们彼此互看一眼,都有些心惊:就为了这样的小事,居然便直接上手打人? 被称作莫老师的地中海率先向前走一步,犹豫道:“孩子……” 他这语气实在过分熟悉,活脱脱就是个爱操心的班主任。只这一句,寇冬就明白了,这怕不是现实生活中的、真真切切的老师。 只可惜这不是现实中的高中生,在副本的世界里,没人听他叨逼叨教育。小男生两只眼睛都发着红,显然是被气的狠了,一次还不解恨,举起凳子还要再砸。 “他凭什么这么说我!”他嘶声道,脸颊涨得通红,“他凭什么——” 没人拦他,莫老师心里一惊,拼命地揽着他的腰将他往回拖。无奈那男生的力气超乎寻常的大,他一个成年人居然也抱不住,硬是被对方拽着踉跄上前几步。 紧接着,男生用板凳尖锐的边角,再次重重砸了地上躺着的人的太阳穴。 这一声哐当极为刺激人。血色蔓延开来,迸溅的几个人脸上身上都是,半天后才开始有人尖叫。 有学生匆匆忙忙出去叫人,晓莹朝着他们走近几步,因为亲眼目睹了血案,脸色也一片苍白。 “怎么回事?”她嘶声道,“这么突然……” 她男朋友小凯也皱着眉,一副很不赞同的样子。 “都没有证据,怎么能说别人偷东西。他们年纪都小,气性却大,被冤枉了可不是得出事?” 晓莹:“是,要我我也气。虽然穷,可我也有尊严啊!” 他们两个一唱一和,显然是觉得那发脾气的学生出气有因。虽然行动着实残暴了点,可出发点却是没什么问题的。 看他的模样,也不像是偷钱的人。这定然是弄错了。 他们说这话时,阿雪却始终没回应。寇冬一抬眼,这才发现小姑娘已经走到了那据说被冤枉的男生桌前,将手伸进他的大书包。 晓莹惊愕道:“你干什么?” 小姑娘平静地说:“找点东西。” 她从书包侧面的口袋里,捏出了几张薄薄的纸币。只有一张一百的,剩下都不过是十块,二十,零零散散凑着。 这场景,其实看得人有些心酸。阿雪脸上却没半点多余的表情,只将那百元大钞又看了眼,旋即,她将纸币握在了手心。 “你们觉得他是冤枉的?” 中午她没答应和自己一个宿舍,晓莹就觉着这姑娘有点儿不近人情,连点小忙也帮不了,自然指望不上。只是虽然没什么亲近想法,梁子却也算是结下了,这会儿听见阿雪开口,便禁不住要怼回去:“不然呢?” 她撇撇嘴,冷哼一声,“难道还真是他拿的?” 阿雪:“他兜里有钱。” “有钱又怎么样?”晓莹说,“钱上又没写别人名字!说不定是他爸妈给的呢?” 话音未落,小姑娘却把那唯一的一张百元大钞展开了,给众人看上头写着的字。 看到的那一瞬,所有人都微微僵了下。 ——那上面写着的,赫然便是丢钱的人的名字。 晓莹的神色一怔,显然也被这意想不到的事实惊着了,又禁不住羞臊,一时间垂下头去,没有再说旁的话。倒是莫老师摸了摸头,有些唏嘘,“怪不得叫眼见不为实……看来我们眼睛里看到的,也不一定就是真实。” 他嗬嗬一笑,道:“倒是不能随便下判断了。” 到底年岁大些,倒是比旁边这一对小年青更显得沉稳。 宋泓点点头,也道:“既然是存活条件,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希望大家在大小事上都多留心,尽量别留下把柄,别触发特定条件。” 毕竟,谁也不知道哪一个条件就是致命的。 情侣中的男生看着有点儿瑟瑟发抖,忽然道:“我们俩昨天名字被写上了黑板,会不会有事?” 这个问题,他在昨天便已经问过一次。但今日就在眼前发生的血案显然令人愈发忐忑不安,让他原本觉着没什么的心都变了,终于意识到了这并不是随便玩玩就能通关的游戏。 也没什么保障,能让他在作死的边缘随意试探。 他精神显然不如上午好,受了一轮惊吓之后便颓下去,提着心吊着胆。 “要是今天晚上有什么事儿……” 宋泓也没法安慰,只能劝道:“早点休息,说不定能避开。” 除却这个,他也没有旁的话可说了。 准高三学生的生活比寇冬记忆里的还要忙,不仅下午满满当当的课,晚上还有三节晚自习,一直上到十点半。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头在纸上书写的沙沙声,玩家们不需要写作业,也不敢冒着险出教室,只得静静观察班级里同学。 经过那一场事故,受伤的学生和肇事者都被老师带了出去,剩余的人坐在桌后,对那件事不过讨论了一会儿,很快便抛在了脑后。 宋泓觉着,这显然不是正常反应。 别说是可能出了命案这样的大事,哪怕是擦破皮流点血这样的小事,在平静的没什么波澜的学生生活里,都值得被议论个半小时。 这怎么到他们这儿,几分钟就结束了? 是八卦不好听还是热闹不好看?就算是被吓住了,好歹也该流露出点被吓住的样子啊…… 一场晚自习上完,三个人对于副本主线剧情仍旧是一头雾水,凭借着细心观察,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线索,倒是把班级里头可能存在的单箭头或双箭头甚至三箭头感情关系理出了七八对。 人年轻时,就是故事多。 寇冬撕了张作业纸,唰唰在上头写字。 两人都看得茫然,“你干什么呢?” 寇冬头也不抬,顺口说:“告班主任。” 小伙伴:“……?” “高三学生怎么能违规谈恋爱?”寇冬把纸条折了折,塞口袋里了,义正言辞,“谈了恋爱,他们还怎么专心学习?” 小伙伴:“……” 宋泓不由得要为学生分辨了,“也不至于告老师,大家又不是没经历过。” 讲真,谁那时候没个喜欢的——十六七岁情窦初开,情怀都是诗。 他就不信,凭借着寇冬这还挺俊俏的长相,这出众的气质,这一脸柠檬精的表情—— 这表情??? 宋泓懵了,脱口而出:“你真没经历过?” 怎么可能!哪个少女不含春? 虽然寇冬不是少女,可也该有含春少女对他痴心一片才对啊…… 连小姑娘都调转过头来,盯着寇冬,眼睛里写满不可思议。 寇冬仰着脸,从自己所剩不多的回忆里仔仔细细搜索了遍,没有发现什么暗含情愫的少男少女,倒是只想起了一个总在身后头跟踪还见不着人的偷窥狂,看起来和这种校园里的纯爱故事半点不搭边。 ……唉。 为什么放别人身上就是纯情恋爱,放他身上就是一群变态? 寇冬简直要柠檬精附体了,心酸地道:“他们都是馋我的身子。” 从现实世界的跟踪狂,到游戏里头的NPC,莫不如是。 为什么,就是因为他的身子看起来格外香甜吗? 把这一句听了个清清楚楚的两人:“……” 他们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这么说自己。 第三节 晚自习快下课时,班主任重新拉开了班级的门。 中年男人走到讲台上,一只手仍然紧握着他的保温杯,另一只手抹着额头上的汗。 “大家辛苦了,”他道,“今天课间出了点事,想来大家也都知道。为了防止这事影响大家复习,学校专门请了心理老师来,给大家上一堂心理疏解课——” 听见“心理老师”四字,班中已然隐隐炸开了锅。不少学生探着头往门口处看,似乎想瞧见那薄薄的门板后头的人影。 “是司老师?” “我觉得像!你看这个子!” 每一扇门上都有小小的玻璃窗。从玻璃窗中,能清楚看见两片薄薄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露着下颌与一小截光洁修长的脖颈。脖颈的侧面,还生着一颗浅浅的痣。 这一扇小窗开的并不低,起码在班主任进来时,那一截玻璃里映出来的就是额头,而不是脖子。外面这个人,身高显然相当优越。 班主任把保温杯放回桌上。前几排的呼声更大了,有好学生鼓起勇气,仗着胆子问外头的是哪个心理老师。 “还能是哪个?”班主任说,“你们都快高三了,当然得找一个你们看着心情好的……” 话音未落,欢呼声陡起,小脑袋们齐刷刷都转向了门的方向。寇冬看着这情况,在小男生桌上敲了敲,低声问他:“什么心理老师?” 小男生本光顾着跟着叫,一点也不想回答。扭头看是他,倒犹豫了下,旋即小声道:“就是司老师。” “哪个司老师?” “你们是刚转来的,不知道,”小男生给他科普,“就是最年轻的那个。待会儿你们见到了,就认识了。” 寇冬还要再问,教室门却轻轻一响。 门外年轻的心理教师已然迈步进来。他的嘴唇生的很薄,没太多血色,眉眼却深浓的像是搅不开的墨。他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眸光淡淡,将在场众人扫视一圈。 并不像是在特意看谁,寇冬却觉得脸上皮肤一顿灼烧,不由得微微一后仰,好像是被他的目光烫着了。 “请大家坐好,”心理教师道,修长干净的手指微微合拢,指腹漫不经心地在虎口处摩擦着,“课程马上开始。” 他的视线从寇冬身上一触即过,唇角好像上翘了些,挂了浅淡的笑。 “心理纾解,需要各位听话……” “说了闭眼的话,就不能半途睁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我好方,我感觉他是要趁我闭眼ghs! 攻:你想什么呢,晋江的攻都没有脖子以下,搞不了的。 第63章 眼见不为实(三) 学生们都乖乖闭上了眼。年轻的心理教师迈动步子, 不紧不慢走在两排座位间。 “心理纾解,”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没有什么力道, 每个字都是飘在半空中的,只是传进耳朵中时, 这音色就有了不容撼动的力量, 我不认为这会有什么作用。” 有学生诧异地将眼皮掀开了,恰巧和男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年轻的心理教师平静道:“我说过, 不能随便睁眼。” 睁开眼的男学生讷讷, 忙又将眼睛重新合上。 “但, ”心理教师淡淡道,“学校希望我来给你们上一节课。” 他的脚步似乎顿了顿,寇冬察觉到了属于旁人的呼吸, 没什么温度,几乎是冰凉的,“请各位同学先回忆一下, 当你们看到那一幕时,你们有什么样的感觉?” 教室里陆陆续续响起几个声音。有学生打了个哆嗦, 诚实地说恶心;也有人说毫无感觉, 这几天看报纸已经看的够多了,早已看惯了。 “不管是什么样的情绪, 这都是正常的,”心理教师说,随即按动了手中的键,“请各位不要视你的情绪为洪水猛兽。无论是恐惧、喜悦, 还是悲伤、害怕,甚至于愤怒, 这都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他浓黑的眼眸抬了起来,神色寡淡。 “请各位同学记得珍惜。” 寇冬品这一席话,越品越觉着不对劲。他也说不出究竟何处不对,但一个学校里的心理教师说出这样的话,不像是在教人控制自己的情绪,倒像是…… 倒像是教唆他们,要更加任由这些情绪发展。 好的情绪当然可以蔓延,但坏的呢? 寇冬终于忍不住,将眼睛悄悄睁开了一些。几乎是在睁开的瞬间,他便后悔了,因为他同年轻的心理教师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心理教师就在他面前,定定地低头凝视着他,出声询问:“这位同学,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寇冬回望着他,沉默了会儿,只摇了摇头。 “没有。” 他回答。 心理教师扯动薄薄的唇角,声音极轻。 “那为什么要睁眼?” 寇冬眼睛眨也不眨,顺口说:“因为老师长得帅,想多看两眼。” 其他玩家:“……???” 他们在这一刻肝胆都要裂了。 不是,是个人都能看出这心理教师应该是个关键NPC,一看就是张醒目的主角脸——这要是普通的路人,系统也绝不会花这么大力气为他造出这样的长相身形来。 搞不好还是最终boss。 长成这样的最终boss……寇冬居然也敢张嘴调戏? 寇冬倒是很无辜,他一点也没有调戏的心,只对着心理教师诚挚地吹彩虹屁,“就您这长相,要是不多看两眼,岂不是对不起我自己。” 心理教师的眸光被掩藏在薄薄的平光镜后,半晌才微微一笑,“这位同学之前倒没见过。” 班里的班长回答:“他是新来的转学生。” “转学生……” 心理教师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重新将目光投向寇冬。 “要是有问题,”他道,“欢迎随时找我咨询。” 寇冬有种会被海面吞噬的感觉,回答:“一定。” 几分钟后,教室里放起了一首悠缓的纯音乐曲。在这曲子的声音里,所有人都闭上了眼,听着年轻教师淡淡的声音为他们描绘,沙滩,海浪…… 那是能发自内心让人觉着平静的音色。人心好像被这声音的浪洗涤一清,再睁开眼时,周身都是轻盈的,如躺倒在母亲的臂弯里一样安心。 恰巧此时,下课铃声响起。宋泓穿过陆陆续续起身的学生走过来,也伸长手臂伸了个懒腰,“真舒服。感觉压力都没了。” 寇冬对此没有评价。他向讲台上看了眼,发现年轻的心理教师已然不见了踪影,不知何时回了办公室。 宋泓说:“回去?” 寇冬点点头,站起身,“阿雪呢?” “……” 两人这才发现,小姑娘还定定坐在座位上,面向前方,不知在盯着什么。宋泓的手掌在她面前晃了晃,也没把小姑娘的神智晃回来。 宋泓蹙起眉,隐隐有点担心,干脆在她背上重重一拍。 这下,小姑娘总算回神了,皱着眉打回去。 “干什么?” 宋泓说:“发什么呆?眼睛都直了。” 小姑娘没回答,环视一圈,瞧见空落落的座椅后倒有些诧异,反问:“已经下课了?” “想什么呢你?”宋泓觉着不可思议,“下课几分钟了……你没看见人都走完了?” 从进入这个副本,小姑娘倒表现的魂不守舍起来,不是平日里沉稳静默的样子。 寇冬顺着她先前注视的方向望去,蹙了蹙眉,问:“你在看刀疤?” ——那个地方,正是白天刀疤坐的位置。他原本坐在侧面,只是白日里侧面出了事,刀疤嫌晦气,便逼着班里的NPC与他换了座。 新的位置,恰恰就在阿雪的视线范围里。 小姑娘沉默了会儿,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已然到了嘴边。 然而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避而不答,只从书桌后站起身,低声道:“走吧。”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外面的天早便黑透了。走廊里的灯像是年老了,不怎么明亮,洒下来的也是黯淡的、照不明多少地方的光。 学校里的学生几乎走空了,只剩下他们三人。昏昏的影子被这光拖的老长,如同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怪物,寇冬几次下意识回头,都被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当影子将他彻底笼罩时,他竟也有种被陌生的手指触探抚摸的错觉。 校园里的虫鸣寂寂,不知从何处蹿来的野猫一头扎进了垃圾桶,将垃圾桶翻找的瑟瑟作响。 这响动让三人都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只花猫之后,心才重新慢悠悠放了下来。 走出东校区门往宿舍楼去,是一条僻静的小道。 树叶被风吹的飒飒,寇冬的眼睛有点儿咯,像是飘进了灰尘。 他停下脚步,下意识拿手揉了揉闭着的眼。 身旁的两人转过身来,望向他,“怎么?” 寇冬想回答他们是被迷了眼,却忽然于这一片风声之中,听到了一声轻轻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 那声音很陌生,是一个有点儿哑的男声,并不是宋泓或阿雪的声音。 “……” 寇冬猛然将眼睛睁开了。 “谁?” 两人都一头雾水,还没能明白,“什么?” “笑声。”寇冬说,“你们没听见?” 宋泓的唇角慢慢抿成了一条直线,摇了摇头。 身旁的小姑娘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曾听到。 “会不会是听错了?” 寇冬不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事实上,他连那其中隐隐的鼻音也听的一清二楚。 ——是谁在笑? 他将这条小道仔仔细细看过去,宋泓两人对视一眼,也从包里掏出了手机,打开了手电筒。莹白的光柱照出来,逐渐将这条昏暗的路映亮了。 触及到那棵被风吹的瑟瑟抖动的树时,寇冬忽然一顿。 “……那是什么?” 风似乎在一瞬间停止了。 四周没了动静,只有阴惨惨的月亮高高挂于天上。那里窝着一团雪白的东西,乍得看上去像是块搭在地上的白布巾。 那一簇光亮慢慢下移,最终定格在了地面。借着这束光的映照,寇冬他们终于看清了那从树干后露出来的一截惨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不是什么白布巾。 那是一截死人的脚。 纵使是向来沉静的阿雪,这会儿也禁不住迸出了一声受惊的气音。 他们不是第一次在游戏中见死人。可却从未有过一具尸体,会是眼前这样的。 与其说他是尸体,更像是一具石膏像,冷冰冰,泛着种不正常的死白,甚至看不到任何血管或筋脉的颜色——这具尸体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是白的。 他的身子像水母一样鼓胀起来,已然紧绷到了极致,手指一触,硬邦邦也如同一块冷硬的石头。 小姑娘的手有点儿战栗,半天才抹去了他鬓边的乱发。 “他——” 他们共同认出了这张脸。 这正是白日里,被指控为小偷的学生的脸。 “他死了。” 不久前才看到的活生生的人,如今躺倒在这里,却已没了呼吸。三人都久久无语,许久后才有保安急匆匆奔来,冲着他们道:“学生,让开点!” “让开让开!” 警车也闻风出动,对这样怪异的尸体已然十分熟悉,并不觉着奇怪。几个人合力将他抬起来,平着放进车中,并叮嘱道:“小心,他现在特别脆,很容易碎。” 这个脆字,令几个人的后背都是一寒。 为首的警察打量着他们,问:“你们是率先发现的?” 见几个孩子点头,他在纸上记下什么,复又抬眼瞧着他们,态度温和了点,“吓着了吧?跟我们走一趟吧。” 三人坐上了车,与他们一同去了警局。 警察没为难他们,只问了些时间、地点、认不认识等基本问题。待到情况差不多记下,他用手指揉了揉额心,方才轻轻叹了一声。 “第十四个。” 宋泓与寇冬对看一眼,试探着发问:“警察叔叔,我能问问他们的死因吗?” 警察摇摇头,倒是苦笑了一声。 “倒不是不告诉你们,只是我们也还没查出来。” 宋泓有些意外,“尸检报告……” “学生,”警察道,“你看看那样的尸体,你觉得他会是寻常的死法吗?” ——的确。 哪儿会有寻常人,死了会是这个样子。 寇冬:“您的意思,他是被鬼害死的?” “这可不能说,”警察板起脸,却没多少怒气。他对着寇冬的态度,比对其他两个人更柔和,“社会主义接班人,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咱们信的是唯物主义,这种神神鬼鬼,咱们社会主义里都是没有的。” 社会主义接班人寇冬:“……” 他原本也觉得没有,直到有一天,他在玩一个经过了社会主义考核的恋爱游戏后,进入了个到处是坑的恐怖游戏…… “可能是什么罕见的基因或病毒,”警察含糊道,低下头在本子上写字,“以后要是有结果,都会告知社会的。你们就不用担心了。” 宋泓明白了,这个NPC能提供的信息相当有限。他也不留恋,示意寇冬走。 寇冬却没起身,反而沉默了会儿,突然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我能问问您吗,”他道,“其他十三位受害者……他们在死前,发过脾气吗?” 警察将眼睛从本子上抬了起来,很诧异地望着他。 “有。——你怎么知道?” 他的笔于纸面上敲了敲。 “三个人和邻居动了手,四个人与配偶争执,剩下六个打的都是同事或生意伙伴。只是这能说明什么?” 寇冬摇摇头,笑起来倒是一副天然无辜的样貌。再加上这会儿脸嫩,又是蓝白校服,领子上头还露出一截细细白白的颈子来,看着没有半点攻击力。 “没什么,我就是想起来,想问问您。”他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重新背上自己的书包,“要是可以,我们就先走了。” “等等,”警察忽然想起什么,道,“现在外头不安稳,你们又没成年,我通知了你们学校的老师来接你们——” 话音未落,门被笃笃敲响。寇冬抬起眼,一双优越的长腿瞬间映入眼帘,再往上看,是一张斯文俊秀的脸。年轻的心理教师推了推自己鼻梁上驾着的金丝眼镜,冲着他们微微一笑。 “走吧,”他道,“我来接你。” 后面的宋泓&阿雪:“……” 他们当然不会以为这话是同他俩说的。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NPC是怎么回事——把他俩当死的吗? 第64章 眼不见为实(四) 说真的, 跟寇冬一起进副本到现在,偏心的NPC他们见的太多了,不稀奇。 但偏心到这个程度, 仿佛眼睛里头压根儿看不见他们两个会喘气的大活人,连说话都只冲着一个人说的……这还是第一个。 警察说:“这都是你们学校的学生吧?”。 “嗯。” 年轻男人淡淡嗯了一声, 眼睛却仍旧只朝着看。他的瞳孔颜色极淡, 不同于寻常人的深棕,又被遮挡在薄薄一层镜片后头, 望向人时就总带了种不可名状的疏离感。 在学校里时, 这个人还会微微笑一笑。到了学校外头, 更像是一尊会呼吸的雕像,就只有眼睛里头燃着火光。 他绅士地冲着警察微微点一点头,一只手自然地护住寇冬的肩膀。 “既然程序已经走完, 我就带我的学生回去了。” 警察没反对,冲他挥了挥手。 “之后要是有问题,恐怕还得麻烦这几位小同学。” 心理教师的手用了些力, 低声道:“走吧。——我的车停在门口。” 如今已经是凌晨,深蓝的天边多了一条若隐若现的银线。要不了多久, 火红的太阳便会从那道线下一跃而出, 彻底将黎明孵化出来。 年轻男人拉开了副驾驶的门,略一颔首, 示意寇冬进去。 寇冬往后看了眼,刚想叮嘱宋泓两人也坐进车,就看见这俩人自觉地拉开了后座的门,早早就钻了进去, 根本没有等NPC亲自来开车门的打算。 显然,他们清楚的很, 自己就是个蹭车的,没这种待遇。瞧见寇冬看过来,宋泓反倒回了个诧异的眼神,像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还不进来。 寇冬:“……” 他的小伙伴们越来越习惯NPC的双标了。 先前还会疑惑一下,现在连疑惑都不怎么疑惑了。 心理教师将手刹放下,脚踩上了油门。 “吓到了?”他问,朝旁边的座位瞥了一眼。 寇冬想了想,回答:“还行。” 其实第一眼看到时,的确是被吓到了。在报纸上看到照片,与现场看到死去的活生生的人完全不是一回事——更别说是白天刚见过的熟悉的人。 只有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时,才能让人生出紧迫感。否则,听再多也不过是别人的故事。 心理教师笑了笑,不知是否是寇冬的错觉,他隐约觉着对方的目光下移了点,更像是盯着他的脚下——旋即那目光又转开了,年轻的教师转着方向盘,修长的手指微微敲击着,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道:“那就好。” 趁着等红灯,他一只手探过来,将音乐的播放钮旋开了。 “白天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听点音乐吧?舒缓心情。” 音乐声很快回荡在了车里,是寇冬从未听过的曲子。乐器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旋律的确缓慢柔和,背景的女声低低地吟唱着,听不清歌词,但不像是中文。 在密闭的空间里头放音乐,简直是在寒冬浸泡进了温泉水,多少让宋泓两人放松了一些。他们原本都紧绷着,觉得这个教师身上有许多怪异之处,这会儿肩膀慢慢松懈下去,浑身的皮肉也像是被捶的软了,几乎要瘫在后座上。 心理教师从后视镜里瞥了眼他们。 “有用?” “有用,”宋泓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舒坦的呓语,喃喃道,“真的有用……” 寇冬皱起了眉,再看后面坐着的阿雪,居然也赞同地点了点头,显然从这首歌里感觉到了放松。 “有音源没?”宋泓把身子勉强支起来,掏出手机,“老师,要是有音源的话,您给我们发一下……” 寇冬的眉头蹙的更紧。 他记忆里的宋泓和阿雪,都是谨慎的人。两个人也不是头一回进入游戏了,断然不可能随口向NPC索要东西。 毕竟,NPC不是人,你不能确保他交给你的究竟是什么。 是能助你一臂之力的道具,还是能索你命的死神镰刀,又有谁说的准呢。 心理教师这会儿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说话,一口答应下来。 “好,我发给你们。” 恰巧是红灯,他拿出手机,正准备发—— 车里忽然响起了一阵激情澎湃的《国际歌》序曲,将几个人都吓得一哆嗦。 在齐刷刷的男女声合唱下,那一点柔腻细弱的单独女声很快就被压制下去,整个车厢内回荡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的雄伟歌声。 那真是摧枯拉朽,气势磅礴,另外一首在这样的阵势下,很快就被压迫的渣渣都不剩。 宋泓茫然地把眼睛抬起来,倒像是清醒了点儿,只是神情还有些异样,“怎么了这是?” 寇冬若无其事把手机收起来,说:“没事,闹钟。” “……?” 宋泓两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懵逼。 拿这样的曲子,当闹钟? 兄弟,你是真的牛逼,早上不怕被突然在耳边响起的一群人的声音吓死? 心理教师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下,倒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喜欢这样的歌?” 寇冬诚恳地与他对视,“没办法,谁让我是社会主义接班人呢?这点觉悟还是得有,不然祖国怎么发展?” “……” 心理教师愣是被这一句噎的没话了,后头一路基本都没吭声,默默将他们送回了宿舍。待到下车时,寇冬才道:“老师?” 男人一手搭在方向盘上,望着他。 “嗯?” “您没有什么话要嘱咐我们吗,”寇冬说,仔细观察着他面上的表情,“比如怎么才能躲开这个杀人魔?” 心理教师凝视着他,浅琥珀色的眼睛于薄薄的镜片之后闪着光。 半晌后,他勾起了嘴角。 “这我怎么知道呢,”男人回答,“毕竟——” 他的面容被光切割开来,一面处于明一面列于暗,声音有一种奇异的蛊惑感。 “我不是那个杀人魔啊。” 车子开走后,喷了三人一脸车尾气。 宋泓在凉风里头吹了半天,这会儿彻底醒过来了,也开始感觉不对劲,“刚刚那歌好像有点儿怪,听的特别舒坦……好像一点儿戒备心都没了。” 舒坦在现实生活里当然是好事,可如今他们在游戏副本里,时刻都得小心,在重要的NPC面前卸下防备,那就绝对算不得什么好事了。 他这样一想,几乎要起鸡皮疙瘩,手在寇冬肩膀上重重拍了下。 “兄弟,多亏你。” 三个人里头,寇冬是唯一一个没被那声音蛊惑的。 寇冬说:“客气倒是不用。但那声音对我不起作用,一定不是没有原因的。” 只有一个理由能够解释,寇冬没有满足这个规则起作用的条件。有什么是他有,而其他人没有的;又或者是其他人做了,而他没做的。 他的目光在宋泓与阿雪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忽然看到小姑娘浑身一哆嗦,目光猛然凝聚起来,神色也变得古怪,好像掺杂上了恨意。他顺着小姑娘的眼神扭头看去,瞧见了正站在楼道口吸烟的刀疤。 刀疤的房间就在一楼,凌晨起来忍不住烟瘾抽了根,手指攥着烟头,一个接着一个往外吐灰白的烟圈。 他熄烟的方式也和别人不一样,并不直接把烟头扔在地上然后用脚去踩,反而把烟按在墙上,留下一个泛着黑灰的圆印子。 察觉到了三人的目光,刀疤把脸扭了过来,恶声恶气道:“看什么?” 寇冬仔仔细细打量他,并没从他身上看出什么不妥。 他扭过头,想问一下两个小伙伴,却意外地瞧见宋泓也紧紧盯着那人,表情与阿雪全然不同,更像是…… 更像是嫉妒。 这个念头出来后,寇冬的心忽然重重往下一沉。 进入副本后,寇冬对这次的游戏内容也有猜测。他与其他人关于“眼见不为实”的理解不完全相同,在寇冬看来,这指向的,应该是另一条规则。 是心。 眼睛所不能确认的,只有心能确认。 而与心有关联的是什么? 是心情,又或者说是情绪。 从现在所掌握的线索看来,所有的受害者在死前或多或少都产生过情绪的大波动。要么是被指责,要么是被欺骗。 而宋泓的情绪波动在于阿雪。他和小姑娘一起进游戏久了,产生的某些心情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也早就习惯了照顾她和被她照顾。阿雪是个冷淡性子,跟别人从来不废话,无论是和NPC还是和玩家。 也因此,宋泓的这种情绪在之前从未被触发过。 直到进入了这次副本,小姑娘对于刀疤呈现出了一种奇异的关注,宋泓的情绪就跟着爆发了。 这其实是一个很小的引入点,按理来说不该会引起大的后果。可放在游戏里,一切却又变得无法确定。所有微小的情绪似乎都会在NPC的推波助澜之下无限放大,吞食掉人的心,让人变成空荡荡、没有颜色的死物。 ——那么阿雪呢? 阿雪的情绪引入点,又在哪里? 寇冬的手在他们面前挥了挥,费了点力气,将两人的魂召回来。他打量着两人,先问宋泓:“你为什么看他?” 宋泓表现的比他更诧异。 “看谁?”他茫然道,“我谁也没看啊……咱俩不是在说话?” 寇冬没回答,又将脸转向阿雪,“你为什么看他?” 阿雪神色要严峻的多,咬了咬牙。 “我认识他。” 这个说法没有让寇冬意外。小姑娘是能控制自己内心的人,之所以会在一开始就产生反应,只怕是在游戏外头就结下了引子。 他比较在乎的是,“什么时候确认的?” 这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这种情绪产生的时间。 阿雪说:“刚刚。” 她盯着那一面留下了黑灰印子的墙。 “那样的印记……我见过很多次。” 一旁的宋泓还在说:“看谁?我看谁?看那个刀疤?——刀疤有什么好看的!我才没看——” 寇冬听他嘴硬地哔哔完,随后对他说:“玩个游戏?” 宋泓:“……玩游戏?” “我说名字,你说第一印象,”寇冬平静道,“别想,全凭潜意识。能做到吗?” 这有什么做不到的,宋泓简直莫名其妙。 “来就来,这有什么?” 寇冬:“香蕉?” 宋泓想也不想,“甜。” “月亮?” “黄的。” “椅子?” “可以坐。” …… 接连问了几个,宋泓都在第一时间回答了。最后,寇冬紧盯着他的眼,抛出了自己最后一个词,“刀疤。” 宋泓的身体微微一颤。他的嘴张开了,情不自禁吐出了他所想到的第一个回答,“杀了他。” 话说出后,连他自己也愣了愣。 “杀了……” 这怎么会是他说出的话! 寇冬望向阿雪,小姑娘平静道:“不用问了,我也是一样的回答。” 她把脸扭向楼道口,那里早已空荡荡,没了人影。 小姑娘沉默两秒,居然笑了起来。 “真好啊,”她道,“他居然躲到了这儿,撞到了我手里——他也有这一天,撞进我手里!” 寇冬心中的不安愈重,定定瞧着她。小姑娘边笑边拍手,笑了半天,才把眼睛抬起来,也望着寇冬。 “没事,”她说,“我和旁边这家伙可不一样,我清醒的很——” “哪怕不受影响,我也会想杀了他。” 她没有透露刀疤的身份,寇冬也没有问。有系统规则限制着,他其实无法真正了解在游戏之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自《采生》时起的想法又重新进入了寇冬的脑海,阿雪她格外清楚地了解人世间的恶。 什么样的人能如此了解?除非她自己亲身经历过。 就在他这一愣神的工夫里,小姑娘再度发问:“他住在哪一间?” 寇冬:“?” 寇冬:“你问他住在哪一件干——” 他本来想问问这干什么,结果一看对方,倒是被吓了一大跳。阿雪刚刚从行李栏里掏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大钢刀,这会儿就抵在她单薄的肩膀上,眼睛还瞧着楼道口。 “知道哪一间吗?知道我就现在进去。” 寇冬:“……” 寇冬:“…………” 寇冬:“……………………” 不是他说,姐——但你这也有点儿太猛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阿雪: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寇冬:…… 剧本错了啊姐,剧本错了啊! 第65章 眼见不为实(五) 她瘦弱的肩膀上扛着那一把寒光闪闪的刀, 平静地抬眼凝视着第一层亮起的灯光。 “会是哪一间,”她问,“你知道吗?” “……”寇冬没有回答, 看着她这个状态,隐约觉得不好。 在副本里杀人, 对玩家自己定然也不会没有影响。可看小姑娘的模样, 像是已然被仇恨彻底蒙了心。 小姑娘没有得到回答,目光还在第一层中来回梭巡。她的眼睛终于捕捉到了什么, 蓦然勾了勾嘴角。 “——找到了。” 寇冬被她这一句说的不寒而栗, 顺着她的方向看去, 果然透过窗户看到了正阴沉着一张脸站在屋里又抽烟的刀疤。 阿雪猛然把肩上的刀卸下了,细弱的手腕拖着巨大的钢刀,一步步向着那一扇窗户走去。 刀尖划过并不平整的水泥地, 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宋泓的脚步动了动,像是终于也反应过来,下意识要去拦, “你……” 小姑娘冷冷道:“让开。” 宋泓被她身上的气势摄住,脚尖一转, 居然真的给她让了路。阿雪就提着遮着刀走到了窗前, 隔着这一扇透明的玻璃,与正站在房间中的刀疤对上了目光。 刀疤扫一眼她, 不耐烦地把眉头蹙起来,从嘴里掏出那一截叼着的烟头,“干什么?” 他半点也没把面前这个小女孩放在眼里。又瘦又小,又是副乖乖女的长相, 这样的长相,能干成什么事? “再看, ”他说,“再看,小心我揍你——” 话音未落,面前的小姑娘忽然冲他勾了勾嘴角,冷冷地笑了笑。不知为何,她那一双沉静的黑眼睛忽然让刀疤有点发慌,简直像一脚踏进了冰冷的潭水里,让人要激灵灵打个寒颤。 他恍惚记得,他曾经见过这样的眼睛。那时候,小女孩窝在她病歪歪的母亲怀里,也是用这样的眼光看他。 就好像—— 就好像他根本不是活人,而是一个早就浑身腐烂周身冒蛆的怪物。 下一秒,刀锋忽然近在眼前! 刀疤的瞳孔骤然放大,几乎是下意识向后踉跄退了两步。那一把刀被小姑娘用两只手一同提着,重重地砸在了那一扇玻璃上,砸的玻璃碴飞溅,从外头刮进夜的凉风来,一阵紧接着一阵。 刀疤被这样的动作惊得半晌反应不过来,待回过神,阿雪已经再次提起了刀,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再次朝玻璃上砸了第二下。 “哐!” 伴随着一声巨响,刀疤感觉到了脸上骤然袭来的细碎疼痛,几乎遍布了整张脸。他拿手摸了摸,才知道那是什么。 ——居然是血。 面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丫头,竟就用那一把刀,硬生生砸碎了窗户。 刀疤立在飞溅的玻璃碴子中,暴露在外头的皮肤都火辣辣地疼,也不知脸上脖子上到底挨了多少下。他瞪着两只眼,看向阿雪的表情都变得狰狞起来,“你他妈有病——” 宋泓两人怕她吃亏,忙往这边跑。小姑娘倒是半点不急,唇角的笑意更明显了些,不紧不慢道:“对,我就是有病。” “……” 她答得这么干脆,倒把刀疤给堵了个无话可说,脖子上青筋一根根往外爆。 “所以以后,都离我远点——” 小姑娘的刀调转了个方向,直直指向他肚子下头。锋利的刀刃闪着光,看起来轻而易举就能将那衣服割穿。 她微微眯起眼,一字一顿。 “再让我看见你,我要你命。” “……” 在场的所有男人都身上一缩,感受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寒意。 倒是寇冬松了一口气,见阿雪当真收了手,就知道她果然是有理智的。在游戏里明目张胆杀人,不是个明智之举,好在这小姑娘心志坚定。 把刀重新往行李栏里一收,她倒是若无其事,“走了。” “嗯……嗯。”宋泓回答的稍微有点儿迟疑,“……晚安。” 他怎么回事?居然对着阿雪都开始感觉害怕了。 他们撇下还怔怔的被恐吓傻了的刀疤,终于回去睡觉。外头天已经快亮了,天色泛着浅浅的鱼肚白。寇冬躺在床上,还在有一搭没一搭与宋泓讨论,不知什么时候就脸挨着枕头睡了过去,一点知觉也没了。 直到睡梦中,他隐隐约约觉着有人坐起来了。 寇冬下意识觉得是宋泓,也没放在心上,两只手牢牢拽着被子迷迷糊糊发问了句“干什么”。那人影沉默了会儿,也没回答,只拉着他的被子,又往上拽了拽。 “我的。” 他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不怎么熟练,生疏地呢喃。 有谁的手抚摸着他脖颈。 “我的……” 慢慢的、一点点的。 如同蚕细细吞噬着桑叶,钢琴家爱抚他的琴键。它碰过每一个细小的角落,几乎要把自己探进他的血管。 那动作并不正常,起先还能算是温柔的摩挲,后头却逐渐加大了力道,死死扼住他的喉咙,简直像是要将他喉管咬断剖开。 似乎有什么探入了他的口腔,绕过了舌头继续向下,几乎到了他的食管,于那处慢条斯理地翻滚搅弄着。 寇冬有一种五脏六腑都在被人触碰的错觉,呼吸慢慢变得困难,手脚不安地在被子里头挣扎抖动,终于猛然睁开眼,坐起身,狼狈地干呕了几声。 他摸着自己的脖子,感觉到一阵沉闷的疼痛,接连深呼吸了几口方才冷静了些。 可打量寝室,却没有半点异常。对面的宋泓脸朝着他,兀自沉睡着,一点没听到他这边又是咳嗽又是挣扎的动静。 “……” 寇冬彻底睡不着了。 这特么到底是什么东西? 最气人的是,他还有一种被人占了便宜的错觉——尤其是这东西占完便宜就跑,搞得他好像一个被非礼了的黄花大闺女。 偏偏叶言之不在,寇冬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 他惆怅地把行李栏打开,掏出了自己沉睡的崽,意外发现对方头顶上出现了新的倒计时。这一次,是从18个小时开始的,后头还有三个银光闪闪的字蹦跶着,写着:成熟期。 寇冬心里一喜,这是他的崽要长大了? 他宝贝地把小人揣怀里,为了防止自己不小心压着他,小心翼翼又留了点空隙。叶言之始终在睡着,身子蜷缩成一小团,侧着。 寇冬看着,就忍不住伸出老父亲罪恶的手,悄悄戳了戳小人后头那圆鼓鼓的两片肉。 戳完后,他手猛地往后一缩,仔细观察他崽的动静。 没醒。 寇冬彻底放心了,整个手都覆盖在了上头,以一种撸猫的架势认认真真上下撸崽,头毛细细薅了几遍,那一双小鞋也是脱下来穿上去几回,很是爱不释手。 等宋泓听到起床铃睁开眼时,他已经下了床,专心致志地在剪一块卫生纸。 宋泓汲着拖鞋不经意瞥他一眼,倒是被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寇冬头也不抬,应付性地回答:“嗯?” “你的脖子,”宋泓蹙起了眉头,神情变得郑重起来,“你没发现?” 他将寇冬扯进洗手间,共同面朝着镜子。直到看见了镜子里头自己的模样,寇冬才知道他刚刚那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究竟是为何。 ——他的脖子上,早已细细密密盖满了青紫的指印,从锁骨一直蔓延到耳侧。偏偏他皮肤又白,那些印子简直像是在他身上开了花,肆无忌惮泼洒在这片雪白的画布上头。 连嘴唇也被揉的通红,微微肿着。 镜子里的少年还是十六七的模样,脸也比他素日更多些肉,顶着青涩的学生短发,稍稍张开嘴,一派不懂世事的茫然模样。 可这些印子,却愣是让这些青春柔嫩都变了味。 宋泓紧皱着眉头,说:“你……” 一句话尚且没说完,却听见对面的女生宿舍乍得爆发出一阵惊呼。两人对视一眼,都察觉不好,忙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那是在女生宿舍的六楼,楼梯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乌泱泱地站着。不仅有这儿住着的女生,也有听到动静跑过来看情况的男学生。人群密密麻麻,寇冬费了点力气才从他们之中挤过去。 “让一让,让一让!” “让一让——” 有另一个人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二话不说将人群扒开。当他瞧见里头围着的人时,骤然发出了一声悲极了的哀嚎。 哭的人是小凯。 寇冬没有再往里看。事实上,早在第一天,他们对于这一幕便已有了预见。 ——是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在晓莹身上放大,终于将她蚕食空了。 “这感觉真不让人舒服,”阿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边,眼睛也望着这一幕,“她简直像个蚕蛹。” 惨白的尸体卧在水泥地面上,皮肤上的每一道细纹都被撑得饱满,几乎是半透明的。这样看来,当真像是一枚蚕蛹。 “蚕蛹最让人难受的,不是这个形态,”小姑娘低低道,慢慢抚触着自己的手臂,“而是它让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里头爬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泓:你脖子—— 寇冬:!!!我脖子!!! 什么也别说了,肯定是NPC干的——走,先去找他负责! 第66章 眼见不为实(六) 这个说法让人后背发寒。可仔细去看, 躺在地上的晓莹的模样,可不就像是一枚被成虫抛弃的外壳。 几人一时间都陷入了静默。小凯的哭声断断续续,飘进人耳朵里来。 半晌后, 宋泓低声道:“不能让他再哭下去了。” 如果真像他们所想,负面情绪就是这个副本里最致命的东西。小凯本就心存畏惧, 如今要是再过分悲痛, 只怕今夜就会是下一个目标。 他与寇冬一同去拉人,虽然残忍又不近人情, 却也不得不劝他尽量心态平和。围观众人都对这一具怪异的尸体敬而远之, 只有阿雪在尸体旁蹲下了, 手轻轻碰触着地上人微张开的嘴唇。 她的食指捻了捻,又不声不响重新站起来。 警察这一次来的比上一次更快,迅速地抬走了尸体。小凯作为她的男友被叫去警局, 剩下的地中海摸着自己的头犯愁,刀疤更是压根儿连面都没露。 阿雪一直若有所思,待到就剩他们三人, 才举起手示意寇冬看她的手指。 寇冬有些不解:“怎么?” 他探头看,小姑娘的手又细又白, 只是兴许因为平日里干活不少, 还生了点茧子。 “你刚被伤着了?” “不,”小姑娘冷静道, “我是让你们看上头的粉末。” “……?” 粉末? 听到这两个字,两人都聚拢过来,目不转睛盯着她的手指看。看得久了,才会注意到指腹上的确沾着一些细碎的粉末, 像是黄白色,因为与肉色相近, 又细小,轻易根本瞧不见。 阿雪说:“是她嘴边沾上的。” 宋泓也看了看,问:“是不是哪种食物的残渣?” 这个说法,其实最为科学合理。可小姑娘却摇了摇头,低声道:“她的脸已经洗过了。” “?” 阿雪说:“她的妆没了。” 全息游戏做的很逼真,卸妆也需要真实的洗脸。虽然不会对皮肤造成什么损害,可早就养成了卸妆习惯的女玩家还是会下意识每天卸妆。 阿雪看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肯定是洗漱完了后才遇害的。 宋泓发出直男质疑:“那就不能洗完后再吃?” “……” 阿雪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你觉得,她那体型,像是睡前还会吃东西的人?” 宋泓摸了摸鼻子,含糊地说自己根本看不出来。小姑娘也没那个心思跟他解释女性为了减肥可以有多拼命多自律,只说:“不像是平常的粉末,也不像是化妆品。——我总觉得,这应该是条线索。” “譬如,”她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淡淡道,“把她掏空的东西,到底是从哪儿爬出来的。” 宋泓的鸡皮疙瘩猛然起了一身。 “你的意思是,”他不可思议道,“……从嘴里?” 这个联想实在是不让人舒服,甚至还有些想反胃。寇冬想起半梦半醒间探进他喉咙的触觉,抿了抿嘴,意识到这可能是对阿雪猜想的一种佐证。 他们在这个副本里,不过是那些负面情绪滋生的温床。 宋泓的脸都青了,显然脑子里头已经有了画面。他看着寇冬,说:“那今天出现在我们宿舍里的……” 岂不也不是人? 寇冬点点头,倒是没什么反应,“应该吧。” “……”宋泓盯着他,一时间也不知是该夸他勇敢还是说他心大。一个可能是从尸体里钻出来的东西袭击了他,留了一脖子痕迹,结果这就是他的反应? 应该吧? 这叫什么反应! 寇冬也很无辜,“不然呢?我要是害怕,岂不是死得更快。” 本来他就是NPC们都会瞄准的对象了,保持心如止水,说不定活的时间还能长点。 宋泓无言以对,半晌才摇摇头,扯回正题。 “接下来,得盯紧人了,”他道,“今晚可能就会出现下一个。” 这一天的课上的并不安稳,班里人心惶惶,都被这接连的惨案吓破了胆,每个人都在低头悄悄地写小纸条,趁着老师不注意,这些纸条在空中飞来飞去。 上课的老师眼睛也不瞎,见他们心不在焉,索性将这节课改成了自习,发了两张卷子安排他们做。自己则搬了个凳子坐讲台上,批改他们昨天的作业。 寇冬的脖子上围了厚厚的围巾,下颌藏进厚实的格子布料里,一张脸小而白。 他没写试卷,只低着头整理思路,忽然听见讲台上的老师对着走廊上经过的人招呼:“司老师忙完啦?” 寇冬猛然抬头,恰巧瞧见那身影停留在了门口。年轻的心理教师淡淡道:“对,心理咨询刚结束。” “真是辛苦,”老师见他真停下了脚步和自己说话,倒是有点儿受宠若惊——这位心理教师家境很好,还是国外留学回来的专业人士,来学校不过是玩。再加上平日里对谁都是温和平淡,他本以为对方根本不会接这话茬,“这两天事儿这么多,这群兔崽子都被吓死了……” 心理教师嗯了声,浅色的眼睛藏在薄薄的眼镜后,朝教室内淡淡瞥了眼。 “赵老师在上自习?” “可不是!他们都听不进去课。” 心理教师唇角微微上翘,似乎是在笑。他穿了一身驼色系风衣,身材高大而修长,颜色也极其配他那一双眼睛。 不过一瞬间,他又将目光收了回来,绅士地冲人稍稍欠身,“那我就先走了。” 他迈动步子,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还没走到楼梯口,却听见身后一声气喘吁吁的呼喊:“司老师!” 心理教师扭过头,瞧见少年冲着他的方向大步跑来。十六七的少年身子骨还没完全长成,骨架显得纤细薄弱,许是因为怕冷,脖子上还系着厚厚的围巾,底下缀着的细碎流苏耷在了校服上。 年轻的教师望着他,手指帮他捋了捋一小绺跑乱了的头发,令它们乖乖待回原位。 “怎么,”他凝视着少年仰起来的脸,“有事?” 寇冬呼吸还未完全平定,身子跟随着喘气的余韵轻微起伏。从男人的角度看过去,还能瞥见他围巾上头露出来的一小片白生生的皮肤,他抿了抿唇,神色似乎有些犹豫,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有。” “不过不能在这儿说,”不等男人发问,他已经飞快地补充道,“老师,我……我能跟您去您的办公室吗?” “……” 空气中静默了一瞬。旋即,年轻的心理教师微微笑起来,重复道:“你想去我的办公室?” 寇冬那一点小动物似的直觉这会儿全都冒出来了,一个劲儿在心底冲着他又吼又叫。他咽了口口水,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有问题想要问您,”他轻声道,“您不欢迎?” “怎么会。” 男人唇角的笑似乎更真切了些,原本整理他头发的手微微下滑,转而摩挲他脆弱纤细的颈侧。 “只要你想来,”他低声道,“这里的门——时刻都会为你敞开。” 寇冬感觉到他刻意压抑着的呼吸,简直像是在冰里头包裹住了一团簇热的火,让他禁不住想扭头逃跑。 但不行,寇冬在心里头告诫自己。现在他们手头的线索实在太少,在这种情况下,和关键NPC相处的机会,绝对不能轻易放弃! 他看向男人的目光慢慢变了味,如同在看着一个人形的线索提示器。 心理教师的办公室在顶楼。 学校很重视心理教育,为了给前来咨询的学生提供方便,他的办公室也是独间,里头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男人拧开门把手,伸手邀请寇冬进去,寇冬的脚步停在门口,先向里头张望了下。 房间布置没什么出奇的,不过是寻常的桌子椅子沙发。办公桌上堆着满满当当的资料,窗帘拉的严严实实,把外头的太阳光挡了个全乎,只有桌上一盏台灯发着昏黄的光。 沙发上放着几个胖乎乎的抱枕,旁边的花架上又摆着一溜多肉,是很容易让人感受到温馨惬意的布置。 “坐。” 男人转过身去,为他倒了一杯热牛奶。寇冬坐进豆黄色的沙发里,不着痕迹地打量。 他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倒是墙上挂着一幅看起来有些奇异的画,乍得一看,像是数只盯着他的黑眼睛。 等看久了才会发现,那不是什么眼睛,而是蝴蝶翅膀上的花纹。 硕大的蝴蝶静静停留在纸上,翅尖微微立起,像是下一秒就能挣脱画布飞出来。 “喜欢那画?”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跟远处阁楼上的歌声似的,半天才传进他脑子里。 寇冬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反问:“老师喜欢蝴蝶?” “不觉得美吗?”心理教师在他对面坐下,交叠起一双修长的腿,“拥有那么漂亮的翅膀。” 他的手轻敲着杯沿,打量着面前若有所思的学生,问:“你有什么想问的?” 寇冬看了他一眼,动手解开脖子上的围巾。没了围巾的遮挡,他那一脖子的指印都极其醒目地暴露出来,能被人一眼看见。 “就是这个,”他眼睫微颤,神色像是有些害怕,“……您看见了?” “看见了。” 心理教师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身子稍稍前倾,平静道:“仰起头。” 寇冬听话地抬起下巴,让那一截满是青紫印记的脖子彻底露出来。男人的手指在上头一点点摩挲,抚过其中一块印记的边缘,声音古怪,“真是不小心。” 他的手猛然向上,按在了寇冬的嘴角。那里还在微微肿着,泛着不正常的殷红。 “这里,”他按了按,轻声道,“这里……也是被弄的?” 这个“弄”字从他嘴里说出,意味都变得奇异起来。寇冬身子向后缩了缩,回答:“是。” 心理教师仍然按着唇角,倏然道:“舔舔。” “……?” “舔舔。”男人不容置疑道,“让我看看,是不是你自己弄的。” “……” 寇冬差点儿从沙发上蹿起来。但他这会儿被人压制着,气氛有些莫名,心理教师浅色的眼睛在镜片后朝他望着,似乎也闪着光。鬼使神差的,他听话地探出一截舌尖,在被按着的地方上轻轻一扫。 男人的手指也不可避免地被扫到,湿润的触感一掠而过。 他松开面前人,坐直了。 “很好,”他淡淡地说,仿佛刚才当真只是在验证这种可能性,“能碰到。” 寇冬:呵呵。 我就看你张嘴瞎扯。 他说:“老师,我自己总不可能把自己抓成这样。” “为什么不可能?”心理教师平静道,“你并不知道你睡着后的习惯。” “……” 话是这么说啊,但把自己掐到窒息这种事也太扯了吧? 寇冬原本还不是太确定,这会儿却完全确定了。瞧瞧这人装无辜耍赖熟门熟路占便宜的样——这事儿要是和眼前的人没关系,寇冬能把NPC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这铁铁的就是NPC的锅! 除了NPC,还有谁能这么变态? 他心里头有数,只是不好说,只问:“老师觉得,是我自己弄出来的?” 心理教师短暂地笑了声,道:“我并没这样说。” 寇冬更憋屈了。 “但如果你觉得不安全,”心理教师重新向后一仰脖,靠在椅子上,“你可以先不住宿舍。” 寇冬:“……” 寇冬:“???” 他心里头有了预感。果然,下一秒,心理教师悠悠道:“或者,你可以先和我住。” 寇冬:“!” 预感成了真,他却只有想骂人的冲动——这NPC特么也太不要脸了! 自己给他搞出这么多印子,随后自己提出搬过来住? 这何止是没脸没皮,这简直是个榴芒。榴芒这会儿稳坐着,对自己这个提议看起来还十分得意,问:“你觉得如何?” 寇冬觉得不如何。他也不是吃素的,立马反驳回去:“这怎么行呢?要是真有什么危险,只有我走了怎么成,其他人怎么办?我岂不是弃他们于危险之中?” 这句话说的大义凛然,让男人也有些卡壳,“嗯……” “那种不仁不义的事,怎么能做!”寇冬一拍腿,终于把他的目的说出来了,“不然,老师跟我们一起去睡体育馆吧?” 体育馆贼大,完全能容纳下几千号学生和几百号老师。大家都各带一床被子,往地上一扑就成。人那么多,寇冬就不信NPC还能轻易地搞他。 心理教师的眉头彻底蹙起来了,显然并不喜欢这个提议。但寇冬这会儿占了上风,步步紧逼:“怎么样?司老师这么为学生考虑,不如您去和校长说说吧?” NPC的声音逐渐丧失感情:“校长不一定会同意。” “怎么不同意!”寇冬体贴地给他堵死后路,“哪个老师不为学生着想?我们还可以联名给校长写信,这又不费什么功夫,校长为什么不同意?难道学校不是以学生安全为先的?” 他小嘴叭叭叭,男人完全没了插嘴的地方,只能听着他现场发挥。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心理教师深深看了他一眼,也只能选择同意。 “我会去和校长说。” 寇冬目光热忱,“好的,您真是个好老师!” NPC:“……” 就,总有一种被人坑了的错觉…… 寇冬谈成了这桩大事儿,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待到晚自习时,班主任果然同通知,让所有的学生都去体育馆睡。 这事儿挺稀奇,学生们一时间连接连死了两个人的事都忘了,只顾着兴奋。待到晚间,每人抱着被子和枕头,排成浩浩荡荡的大队伍走向体育馆。 馆里早已划分了区域,寇冬选择了个完全不靠边的地方躺下,左右都是活人,终于令他有了点安全感。 宋泓就在他身边坐着,还在琢磨那粉末的事。阿雪和他低声讨论着,那一点粉末被他们小心翼翼包进了纸里,偶尔会掏出来看一眼。 场馆里都是乌泱泱的学生,统一带来的蓝条纹被挨个儿铺开,简直像一大片海。就在这海里,寇冬瞧见了小凯,他的脸色仍然不好,眼睛高高肿着,显然白天的话并没有被他听进去。 寇冬心中不禁微微一叹。 他并不愿这么想,但看起来,这个玩家恐怕活不过今晚。 要是他们有办法,当然会帮他阻挡——可前提是,他们要有办法。 他们要看见,活人究竟是怎么变成那样的。 趁小凯起身去洗手间时,寇冬也跟了上去。回头看见是他,小凯的语气并不好,“走远点。” 寇冬没动,还盯着他。 “我想问你点事。” “问什么!”小凯不耐烦道,“我什么都不想说,你赶紧走!” “我得问。”寇冬平静地说,“你已经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世界了。” 和这一对进来追寻刺激的情侣想象的完全不同,这个游戏世界满是恐怖血腥的元素,从来也不是什么简单的密室逃脱。 更重要的是,谁也不能保证,你在这里会不会死。 对死亡的恐惧让小凯的肩膀猛然向下一垮,随后幽幽道:“有什么用,她都死了……” 说起晓莹,他声音仍然稍稍有些哽咽。 “有用。”寇冬肯定道,仍然望着他,“非常有用。因为尽量收集更多的线索,才能让我们推断出死亡条件。” 他看对方仍旧有些犹豫,抛出了最后一句,“想拿到成就点,你得先有命出去。” 这一句摧毁了小凯最后的防线,他捂住脸,发出了一声几乎不太像人的哀叫。 寇冬不催他,只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几分钟后,小凯终于把眼睛抬起来了。他望着寇冬,因为不曾睡好,眼睛里布满细细的红血丝。 “你想问什么?” “昨天中午。” 寇冬紧盯着他。 “昨天中午,你和晓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凯接连吞咽了两口唾沫。他的目光逐渐放的辽远,低声道:“昨天中午……” 他和晓莹来这里,也不全是为了刺激,更因为有人说这儿赚钱容易。他们两个快结婚了,晓莹一直想要一枚名贵点的钻戒,和他说了许多次。但依照他俩的经济实力,根本买不起。 最后,两人想了个法子,决定来这游戏里试一试。 能有什么难的?——市里头大大小小的密室逃脱馆,他们都去过,就没有不成功的。 昨天中午,晓莹想要和阿雪睡同一间宿舍,被对方拒绝了。她心中十分不舒服,回去后也没有马上睡觉,而是在和男朋友打电话。 打电话时,两人又提起名字被写在黑板上的事,都有点害怕。于是这一次不敢再违规,听到午睡的哨声响起,就乖乖上床睡觉了。 感觉到不对,是在睡着后发生的事。 “我不知道为什么,”小凯低声道,“我梦到了一面镜子。” “……镜子?” “对。”小凯声线有些颤抖,“是一面比我高的镜子……我梦见我站在它面前,镜子里倒映出了人……” “可那不是我!”他声音猛然高了,“根本不是我!” 寇冬蹙紧眉,“不是你?” “他根本不是个人,”小凯语无伦次道,“他有翅膀——他的表情也不对,我根本半点没笑,但他在笑!” 他胸膛上下起伏着,再次强调,“他一直在冲着我笑!” 寇冬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尸体时听见的那声轻笑。 他抿抿嘴,问:“然后呢?” 他不觉得只是这样就能把人吓到不行。毕竟这再可怕,说到底也就是个梦。 梦里头不管梦到什么,现实里总不会出现,这就足够了。这样的恐怖,不至于让人唬成现在这样。 “的确,”小凯喃喃道,“刚开始,我也以为是个梦……” 他的手罩住了自己的肚子。 “可很快我就觉得,我鼓起来了。所有的皮肤都鼓起来了……我喘不过气,它藏在里头,快把我吃干净了……” 他的声音变得尖利刺耳。 “这里面有东西!” “他藏在里面,里面一定有东西!” 寇冬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复了下他的情绪,示意他继续往下说。小凯的语文素养并不高,说出来的故事也七零八碎的,几分钟后才说:“但这不是真正的问题。” 他嘴角泛上一抹苦笑。 “真正的问题,是我醒来后,第一时间又去照了镜子。” 这也不奇怪,有些人就是会对自己做的梦印象深刻,更何况是这么奇异的梦。小凯清醒后,立马站在了卫生间的镜子前。 可那一秒,不知是因为他还没完全睡醒,还是因为旁的什么——他从镜子里,又看见了那个微笑的人。 那不是他,他的嘴角明明还是向下压着的。 可镜子里的人在笑。他背后探出巨大的一双翅膀,上头五彩斑斓。它们在卫生间并不怎么明亮的光下抖动着,上面简直像是印满了硕大的黑眼睛。 眼睛们生着浓密的黑睫毛,逐一闪动着注视着他,伴随着细小的战栗轻轻眨动。 那一瞬间带来的惊骇非同小可,小凯的一声尖叫拼命按捺了才没有脱口而出。在后面的时间里,他都没能再睡着,总觉得有另一个人东西像他一样汲着拖鞋,在房间里穿行。 寇冬听完后,问:“晓莹也是做了一样的梦?” 小凯艰涩道:“对。她喊出来了。” 寇冬这才明白,阿雪所说的听到了那一声“你是谁”是怎么回事。想来,也是在镜子里看到了本不该出现的另一张面孔。 长着翅膀的面孔。 他沉默了会儿,问:“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小凯垂着头,半晌才摇了摇,低声说:“我不知道。我就是、就是害怕……” 害怕的心甚至压过了理智的、想要得出结果的心,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着能活下去。 寇冬:“你也不想找线索?” “找来有什么用?”对面的人苦笑一声,声音颤抖,“你是没有亲眼看见,那样的人,我从来都没见过……活不了的,哪怕找到了线索也没用!” 寇冬感觉到了他心态的消极。他再次打量小凯,意识到这人其实并没有经受过别的刺激。 所以,才会在这样的刺激下丧失了理智。 他和阿雪不一样。小姑娘也不知道是经历了些什么,沉稳的一批,即便是在游戏里头遇到了仇人,做事也照样有条理,观察照样细心。她虽然有恨,但并没被这样的负面情绪操纵。 由此说来,消极情绪并不是唯一的条件,另一个条件是,这情绪得控制你的心。 它得操控你的行动。 小凯说:“我现在什么也不想了,就想好好睡一觉。再熬过去几天,我就能出去了。——我得出去。” 他洗了洗手,没敢看镜子一眼,匆忙地走了。 寇冬在原地站了几分钟,定定地看镜子里的自己。那里头映出的,仍旧是他十六七时的模样——清秀,还有些婴儿肥,罩着宽大的蓝白色校服外套。 他摸了摸嘴角,并没有任何上扬的痕迹。镜中人回望着,神色也是平静的。 寇冬眨眨眼,从镜子前走开了。 他回去后,低声把小凯的经历与两个小伙伴说了说。小伙伴们先是吃惊,后头却都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的消极观望,绝对不会带来什么好结局。 小凯活不过今晚了。 “咱们也没别的办法,”宋泓低低道,“只能多留心。” 留心后能怎样?其实仍然什么也做不了。游戏的规则不容违背,谁也没有抵抗的权力。 体育馆里熄了灯,寇冬静静地躺着,阖着眼。耳畔还有学生细碎的说话声,慢慢的,这种说话声也不见了,他只能听见交缠在一起的呼吸。 寇冬也有些想睡了。他在自己胳膊上掐了掐,强迫自己醒着。 一旁传来宋泓压得极低的声音:“没睡着吧?” 寇冬说:“没。” 小姑娘也醒着,应了声。 这其实相当难,他们眼皮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下耷拉,头脑也昏昏沉沉,三个人不得不彼此说话,手上时不时推搡一下,才能勉强保持清醒。 他们也不知道在这样的黑暗里苦苦捱了多久,思维好像都断了线。 正在朦胧时,寇冬听见了一声低低的轻笑。 那声音,就是从小凯的方向传来的。 他的神智陡然清明,不着痕迹拍了拍剩余两人,示意他们注意。旋即,寇冬缓缓睁开了眼。他的眼睛适应了半天黑暗,才能看见面前发生了什么。 看见时,寇冬却猛地一惊——小凯就在他面前,近在咫尺的距离。 直直地立着,黑色的瞳孔一动不动,望着他。 寇冬心跳乱了下,随后立马察觉到不好。他不能被这样的恐惧攫取了心神,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他在心中默默背诵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眼睛一眨不眨地回望过去。 小凯的身形僵硬的不正常,慢慢俯下身来,似乎要碰他。 哪怕是不畏惧死亡,在这样诡异的画面前,也很难半点不害怕。寇冬不自觉咬紧了牙,手向旁边一摸。 他摸不到宋泓与阿雪了,触碰到的地方全是空地。明明就在身边的同伴,也不知这时去了哪里。 往回一看,两面都是空空荡荡。蓝白色的被子都卷着,除了他之外,再没别人醒着,寂静的如同没有活人。 这不对。 寇冬艰难地想,他们明明就坐在他身边…… 为什么现在没有其他人?! 电光石火之间,寇冬忽然想起了什么。 眼见不为实,眼见不为实……这句话如果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复杂,而是字面上的简单含义—— 他猛然闭上了眼。 在闭上眼的瞬间,细碎的声响传了过来,呼吸声重新在耳畔响起。随后是阿雪的声音:“怎么回事?你们能听到吗?” 寇冬忙应了两句,却没听到宋泓的答复。 “他没闭上眼!”小姑娘声音难得有些焦急,“这好像是表里两个世界,我们都在里世界,只有他还在表世界——” “嘘,”寇冬忽然小声说,“有别的声音了。” 那是一种奇异的、沙沙的声响。 如同正在吃桑叶的蚕。 阿雪低声道:“是小凯那边……” 他们两个于是都没有再说话。片刻后,这种单调重复的声响终于告一段落,旋即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奇特声音——好像有什么,正在一点点挤压过狭窄的通道。 终于,一声呼啦啦的声音在体育场中响起,搅起风声,上下扇动—— 寇冬的心一个劲儿往下沉。他意识到,那是一双翅膀。 从温床里头钻出来的,不是别的。 正是小凯在镜子里所看到的蝴蝶。 第67章 眼见不为实(七) 破茧成蝶。 寇冬的嘴唇动了动, 没有发出声响。他能感觉到身旁的小姑娘也紧紧闭着嘴,避免那一声惊呼脱口而出。 瑟瑟的声音没有停顿。黑暗中不知是什么拍打着翅膀,那动静逐渐从与他们平行的位置到了他们的头顶。两个人僵直地站着, 察觉到有什么碰触到了肩膀。 那触感柔软而奇异,几乎是瞬间让寇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翅膀扇动的声音并没有走远。 从左到右, 再从右到左。它更像是围绕着房中的两人在绕圈, 于宽广的体育馆中肆意飞翔。终于,那种声音转换为一种细碎的响动, 慢慢下移。阿雪的手指不安地动了动,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 就好像睁开眼,就能和眼前的东西看个正着。 它在看他们。 ——它的眼睛,在看他们…… 那东西的声响在寇冬面前停了许久。旋即, 寇冬的口鼻都隐隐有些发痒,他听到了一种像是心满意足的低声咕噜。旋即,有一只柔软无骨、仿佛手一样的肢体抚上了他的脸, 分明有鲜明的五根手指,只是触及的皮肤却异常柔软。 柔软的简直像是一匹贴着他的脸滑动过去的丝绸。 它于黑暗之中弓起身, 紧紧地贴近它的猎物。倘若这时寇冬可以看见, 他会发现它是倒转着的,翅膀上的眼睛都悄无声息睁开, 一眨也不眨望着。它停滞在空中,只用两条光裸的、白皙的手臂来固定住这个令人满意的猎物的头颅,从上到下碰触。 那情态,如同蝴蝶在吸食花粉。它终于撬开了猎物闭得紧紧的两片嘴唇, 一路向下深,更深。 寇冬胃部抽搐了下, 几乎要从喉咙中溢出一声干呕。那东西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不适,于是那柔软的触感包裹住了他的全身,它用翅膀紧紧地包住他,迫不及待将他拉得更近。 寇冬隐隐觉得不好。看这个东西的架势,只怕会折腾好一会儿。——他会不会被折腾死都说不定。 可偏偏他如今一句话也不能发出口,一旁的阿雪似乎有些焦急,低低地喊了两句他的名字也没得到回应。寇冬逐渐感觉到了窒息,从口鼻处进来的空气一点点变得稀薄,他头脑也昏昏沉沉,下一秒几乎就要彻底倒在这东西的怀里—— 下一秒,耳边忽然传来宋泓焦急的声音:“睁眼,快睁眼!” 寇冬心中微微一颤,费力地掀开眼皮,彻底睁开了眼。他瞧见宋泓阴沉的脸,手中还拿着不知是从哪个学生那儿翻出来的台灯,从台灯里发出幽幽的白光来。 场内乱成了一团,满是人仓皇无措的哭声。 一旁的阿雪颤了颤,也终于将眼睛睁开。她的第一眼也是看向寇冬的,一瞬间却怔了怔,似乎想说些什么,“你……” 有什么人急匆匆从他们身畔跑过去了,宋泓的声音低低的,简略道:“小凯死了。” “……” 这其实是三人料想之中的事,只是这一刻得到验证,还是让人心中有些不舒服。 “先不说这个,”阿雪将他的话打断,把脸扭向寇冬,“……你先看看。” 寇冬没明白。 “看什么?” “看你。” 阿雪说的含糊,“它在你身上……留下了点东西。” 她的话语焉不详,一旁的宋泓也终于将目光彻底移到寇冬身上,上下打量,这一瞬间便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知哪个学生咳嗽起来,艰难道:“哪儿来的花粉?” 寇冬微微一愣。 紧接着,他终于意识到什么,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他穿着与寻常学生别无二致的校服,宽大且单调,裤筒晃晃荡荡,扔进人群就照不出来的蓝白二色。 可这样寻常的一件衣服,却在灯下发着光。 细而密的光,简直像是密密麻麻缀满了什么。 寇冬揪起了一小片衣领。这个动作让他看到了一簇簇飞扬起来的粉末,它们扑簌簌向下坠,于空中闪着微微的光亮。 他的头皮猛然发麻,继而几乎炸开了。 “是花粉。”阿雪将方才的话补充完全,伸出手来于他身上微微一拍——花粉飞扬起来,让人的呼吸有些不畅。 她的声音不知是嫌恶还是旁的什么,听起来有些古怪,“它全留在了你身上。” 从头,到脚。甚至连头发丝里也都是这样暗藏着的细碎的光。 她还有剩余的话犹豫着不曾说出口,这简直像是某种强悍的生物在标记属于自己的地盘,而寇冬是被它看中而圈养的猎物。 宋泓问:“你们去了哪儿?我中间没有找到你们。——哪儿来的这么多花粉?” 阿雪没回答,反道:“先说说你看到的。” 宋泓瞧起来有点茫然,随即说起他的所见。 “我中间困得不行了,好不容易睁开眼,就看见了小凯。他就站在你,”他点了点寇冬,“的面前,离你只有一步的距离。” “他一直盯着你。” 宋泓从那时起感觉有些不对,可他没能发现到底哪里不对。 直到他无意中从口中喷出一口气,在较冷的凌晨凝结成了白雾,才明白面前的人没有呼吸。 可当他扭过头,却惊诧地发现停留在他面前的寇冬面前也没有半点白雾。 ——他也同样没有呼吸。 寇冬打断了他的话,“你能看见我?” 宋泓莫名其妙,“为什么看不到?” 寇冬没有吱声。他清楚地记得,在他没有闭上眼睛时,他并没有看到两人中的任何一个。视线里就只有紧紧盯着他的小凯。 阿雪也道:“闭上眼之前,我也是能看到你的。” 这么说来,只有寇冬一个人看不见。寇冬想了想,觉得恐怕还是自己当时被瞄准为了猎物的缘故。兴许它是觉得,把猎物的其它感官一同切断,会更容易让他心里生出恐惧。 “之后,”宋泓低声道,“他一直没有动。为了不漏掉线索,我打开了灯,就看见他倒在地上……” 后面的事情,寇冬两人已经知晓了。有东西自倒下的小凯嘴里孵化了出来,面前的人只剩下空落落一具躯壳。 “那时我发现你们一直闭着眼,只能试试能不能让你们睁开。” 寇冬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他们两人也把自己所闻,没有所见,都与宋泓讲了。宋泓仔细听完,旋即道:“这么说,存在表里两个世界。” 他寻了张纸,在上面写了“表”,在下面写了“里”。 “目前所知,进入里世界的办法,应当是在清醒的时候始终闭上眼。而这时候,进入里世界后的人,在表世界里只剩下一具空的躯壳。” “人的真实死因,应该是在里世界里孵化出了蝴蝶。不受控制的负面情绪太多,人就会作茧自缚,一旦这种情绪统治了人的思维,人就到了死的时候。” 剩余两人都点头,这说的与他们经历的完全相符。 “那么问题来了,”宋泓将笔放下,“这地方,人的负面情绪能被放大。我们要怎么避免不被操纵?” 这正是他们目前面对的主要问题,三个人面面相觑。 半晌后,寇冬诚挚建议:“不如多听相声?” “……” “……” 一时间,几人都静默无言。宋泓把脸扬起来,牢牢盯着天花板。 多听,相声?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主意啊。 * 虽然他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主意不靠谱,但目前来说,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寇冬开始一天到晚用手机播放各种相声段子,放的时间久了,连宋泓都有点被传染,说话透着一股子京味儿。无论寇冬说什么,他都下意识想给寇冬捧个哏。 第二天的早餐桌上,他干巴巴道:“我觉着我说话有点儿变味儿。” 寇冬顺口道:“嗨,可不是。” 对面的阿雪:“……” 别觉得了,你俩说话都有点儿变味儿。 她正在专心致志剥一个白煮蛋,却瞧见那地中海的莫老师也端了餐盘朝另一张桌子走。有学生从他身边过,不小心蹭了下他,他的嗓门儿猛地高了,喝道:“干什么?!” 撞他的男学生也愣了愣,旋即有些莫名其妙,“不就是碰着了你……” “就是碰着了我?”莫老师嗓门高了,不依不饶,“你们就是故意的!你们这群学生,没有一个学好的,整天就想着整老师……你们要是出去了,不懂得尊师重道,毕业了都只能当社会上的渣滓!” 平心而论,这样的话说的有些过。宋泓的眉头蹙起来,将筷子放下,与餐桌上另外两人对了个眼神。 男学生也禁不住要发火,用力瞪了他一眼。 “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莫老师揪住他衣领,“你过来,你给我过来——” 两人说着,眼看着就要打起来。宋泓与寇冬觉得不好,都站起身,好说歹说,终于把这两个人分开了。莫老师气的直哼哼,在他们身边坐下时还一直道:“你们别看他们,整人的办法多的是。这肯定是故意的,他们原来往门上还放过水盆——这群学生,都是一个鬼样子!” 话说到这里,寇冬也明白了,这个莫老师现实生活中应当的确是个老师。 兴许还是那种不怎么受学生爱戴,容易被欺负的老师。 也因此,他的负面情绪都集中在了这里,轻易就能被一个细小的行动激起愤怒。这并不单单是因为这个世界里所发生的事情,而是在前头几十年里所积累下来的委屈。 偏偏他又是个老师。即使面对这些恶意, 副本不过是提供了一面镜子,将他们这些掩藏着的负面情绪通通映照了出来。 这样下去,莫老师也岌岌可危。 得控制。 宋泓心里也清楚,只是还有点儿发愁,“怎么控制?” 寇冬想了想。 “不然,我和宋泓给你说段相声吧?” 宋泓:……??? 什么?不,我不是,我没有—— 我特么不具备这个功能啊! 第68章 眼不见为实(八) 说相声是不可能的, 技术难度太高,实现起来有点儿困难。 好在莫老师到底是个文化人,被他们劝说几句后也逐渐回过了味, 摸着自己的地中海头坐在一旁发怔,还有些想不通自己怎么为着那一点小事就发了那么大的脾气。 他本来是那种老好人, 甭管怎么说也不会动气的。 “嗨, ”半天后,他才笑了笑, “这真是少见……” 寇冬的目光向下移了移, 瞳孔猛然一缩。 他紧紧盯着地面, 只觉得背上骤然出了冷汗。几秒后,他伸出手,拉了拉身旁宋泓的衣袖。 “看——”他轻声道, “地上。” 宋泓微微一愣,旋即也意识到了什么,犹豫了下, 才慢慢将视线下移,落在了食堂的水泥地面上头。 早上的阳光并不算强烈, 这会儿却烘烤的他头都有些隐隐作疼。 他瞧见地面上卧着的中年男人的影子。影子面目模糊, 早已看不出是人的模样,反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椭圆形, 让他想起橄榄球。 它安静地蜷缩着,硕大饱满。只是随着从窗户洒进来的阳光的角度,它似乎也在微微颤动。 像一颗汁水饱胀的果子。 ——像一枚深藏的茧。 这种变化似乎只是一瞬间。在中年男人站起身后,它就又化为寻常的一团, 伸展出该有的正常人形。 中年男人浑然未觉,只是神色有些疲惫, 冲他们摆了摆手。 “谢谢你们,”他道,“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宋泓犹豫了下,还是喊住他:“莫老师!” 中年男人回过头,“嗯?” “你……”宋泓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只道,“你小心。这几天,最好不要再见任何学生了。” 莫老师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呵呵笑了,应声说好。 他迈步往宿舍楼走,这次途中小心避开了其他学生。宋泓凝视着他的背影,半晌之后,才轻轻摇了摇头。 “所以这才是那些东西在黑夜孵化的真实原因吗,”他说,“影子可能会暴露它们的所在?” 寇冬说:“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它们最后都去了哪儿。” 那些饱食仇恨和恐惧滋生出来的怪物。它们最后的栖息地,会在哪儿? 这个问题暂时无人能解答,几人再尝试闭眼,听到的也只有寻常的、没半点异样的声响。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似乎只有在夜晚才能打开。 “这个学校,咱们还没彻底走过,”宋泓提议,“今天,咱们去好好走走吧。” 剩余两人自然没有异议。 如今,这个副本的面貌一点点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和课程安排没有半点关系。他们自然也不需要像真正的学生一样从早上到晚,吃完早饭后,三人就从教学楼开始查看。 粗略一看,这学校和正常学校没有半点不同。为了方便教学,教师们的办公室就在班级旁边,走两步就能到。 一共三个年级,加起来人数也不过一千出头。 寇冬和他们一间间教室查看过去,只看到正常的、上课的学生。途中有女老师抱着书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正好和他们撞了个正着,不由得皱眉。 “不好好上课,出来瞎逛什么?” 宋泓一愣,张嘴正想说,寇冬却早已反应迅速地捂住了肚子,垂着眼,低低喊了一句章老师。 那声音虚的,活像是三天没吃饭。 宋泓都被唬了一跳,扭头一看,寇冬一张小脸刷白,走路发飘,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女老师眉头松开了,“去医务室?平常吃饭也注意点,看你胃疼的。” “……”宋泓张了张嘴,话愣是半句没冒出来。 卧槽,他这小伙伴怎么不去拿奥斯卡小金人。 寇冬虚弱地回答:“谢谢章老师关心。” 说罢,他倒像是更难受了。 “行了行了,”女老师也没再多纠结,“快去,小心点。” 她动了动脚,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宋泓搀扶着这会儿活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的寇冬,等走远了才禁不住夸奖寇冬演技。 “兄弟牛啊,戏说来就来的——是不是,阿雪?” 他的话没得到回应,小姑娘眉头紧锁,一直在瞧寇冬。 “阿雪,阿雪?” 小姑娘的脚步干脆停下来了。 “刚刚那个老师,”她道,眼睛还望着寇冬,“你认识?” 寇冬终于站直了,神情有点莫名其妙。 “什么意思?” “先回答我。”小姑娘强硬道,“你认识她?” “认识啊,”寇冬心里头茫然,还是回答了,“她不是章老师?教政治的,挺好说话……” 宋泓也慢慢意识到了什么。他松开了手,嘴唇紧紧抿了起来。 他与阿雪对看一眼,神色都有点凝重。 “你怎么认识的她?” “她不是给我们上过课?——怎么回事,你俩是没听过课吗?“ 宋泓的表情不太好看。他犹豫了下,低声道:“我和阿雪都从来没见过她。” 他们三个在副本中是同一个班,在班里上着同样的课。 他声音有些干哑。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她姓章的?” “又怎么会知道……她教政治?” 寇冬的头像是被谁重重打了一拳。他的头脑都嗡鸣起来,一瞬间竟然有些天旋地转。 模模糊糊之中,似乎是方才那女老师在同他说话:“别整天皮,又在我面前装病……” 随后又像是绷不住笑了,敲敲他的头,“要是哪一天你考不好了,老师罚不死你。” 他看见自己笑眯眯站在对面,和如今副本中形象如出一辙的青涩。校服拉链没拉到顶,袖口松松卷起来,头发被挠得有点儿卷。 “章老师怎么能不信我呢……” 后面话音含混,就再听不清了。 宋泓的声音满是担忧,拍拍他:“没事吧?” 寇冬摇了摇头,喉咙里有些异样的腥甜。他咽了口口水,说:“没事。” 他把这件事打哈哈过去,“可能是在宿舍听人说过,但不记得了。” 宋泓没有对这个说法提出质疑,旁边的小姑娘也没有吭声。她只又看了看寇冬,许久后,才将目光缓缓移开了。 所有玩家接入游戏的都是脑电波,在这个前提下,可以说是有一部分被游戏系统所操控的。在她第一次试图与寇冬提起此事时,记忆里便出现了一段异常的空白。 后头等她再去回想时,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当时到底与寇冬说了什么了。 她从那时起心里就有了数,知道《亡人》怕是不想让寇冬了解内情。 可身为玩家,阿雪自己能做的也极其有限,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宛转提醒。 要小心。 如果真如她所猜想,《亡人》将寇冬再次拉入游戏…… 她心内有一种隐秘的恐慌,却又无法说出口。 ——那样的话,系统当真会愿意将寇冬再放出去吗? 三人将教学楼搜寻一遍,没有发现什么旁的线索。倒是寇冬得到了不少NPC的注目,从右边楼梯下来时,甚至有学生红着脸给他塞信封。 塞完了,冲着他挺不好意思地笑一气,就跑了。 宋泓已经习惯了寇冬对于NPC的莫名吸引力,瞧见这一幕也不觉得稀奇,就抱着双臂感叹青春年华里回不去的初恋。寇冬这个连小女生手都没摸过的纯白纸对这种话题没什么兴趣,一提起初恋,莫名想起的居然是那辆永远不远不近缀在他身后头的车。 可那和这种纯纯的恋爱实在是沾不上关系,毕竟那里头坐的正儿八经是个跟踪狂,半点扯不上少女情怀。 到了一楼拐角,他远远瞥见有谁正站在那儿和一个女生说话。身形很高,一双长腿称得上是相当优越,由于背对着,他只能看清一个背影。 但仅凭着这背影,也能让人一眼认出来了。——这正是那位年轻的心理教师。 他低着头,声音温和,像是在劝导什么。对面的女生眼圈已经泛起了红,两只手紧紧抓在一处,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寇冬心里微微一跳。 他上前两步,几乎是强行插入两人之中,“司老师在说什么呢?” 这番动作并不礼貌,心理教师却也并未同他计较。金丝眼镜后那一双色泽较浅的眼睛望着他,被他凝视着的人莫名有了春风拂面的错觉,这感觉没让寇冬放下心来,反而愈发绷紧了心里头那根弦,“在讲一些私事。” 他说罢,手拍了拍女生的肩头,“回去吧,好好想想。” 女生始终紧闭嘴唇,听了这话飞快冲他鞠了一躬,扭头便走。 寇冬警惕道:“什么私事?” 心理教师微微笑了,漫不经心道:“她请我开导她的烦恼。” “什么烦恼?” 他这样直截了当地追问,NPC居然也有问必答,只是唇角笑意更深了些,“关于她父亲的烦恼。” 不知为何,寇冬忽然觉得身旁的小姑娘缩了缩。 “她父亲是个赌徒,”心理教师淡淡道,“欠下一大笔钱,自己逃跑了,留下她们母女给那群人当赌债。——后来,她母亲又病了。” 寇冬心也跟着一抽。 “她还不完那笔钱,怎么办呢?因此想请我帮忙,为她指点。” “我答应她,会给她指出一条出路。” “……什么路?” 问的人是阿雪,小姑娘把头抬起来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望着他。 年轻的心理教师发出一声轻笑。这笑声耳熟极了,与寇冬在那些破茧成蝶的夜晚所听到的笑几乎如出一辙。 他又觉着面部开始发痒了。 似乎有翅膀的顶端一下下扫过他的鼻尖。他为此微微颤抖,体会到了不受控的战栗。 心理教师像是觉得很有意思。他的手掌整个罩过来,手指微微摩挲着,触碰他的学生沉密的眼睫。 在寇冬所看不到的里世界里,无数虫卵都渴望地颤动起来,它们迫不及待地摇动着身处的、惨白的茧,想要去触碰被包围在其中的少年,却又畏惧于什么,瑟缩着不敢向前。 在成虫触角与翅膀所构成的奇异森林中,寇冬被一双最为强健有力的翅膀包裹着。翅膀上的眼睛都深深凝望着他,心理教师低下头,没能在他的学生的身体里看到任何成形的茧。 这真是太可惜了。 年轻的心理教师想。 可是不急……总会找到时机。 他的声音轻柔缓慢,像是在催眠。 “结束他的生命。” 他手覆着怀中人的眼睛,面颊却偏向不知何时胀红了一张脸的阿雪。 “结束他的生命……” “这就是你,唯一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搬着小板凳坐等出场.jpg。 第69章 眼见不为实(九) 在这一瞬间, 心理教师满意地在面前这个女孩子的身体里看到了那枚硕大的茧。里面已然发育成熟的成虫微微鼓动,将茧的表面高高撑起一片,从里头透出翅膀柔软而坚韧的骨架。 它吸食着这具年轻鲜嫩的身体的血肉, 发出不紧不慢的咀嚼声,就像蚕在吞食一片树叶。 宋泓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他拽了拽身边的小姑娘的袖子, 低声喊她:“阿雪?” 没有回应。 这种安静让宋泓的心又往下坠了坠, 竟然生出几分悔意来。阿雪一直是相当可靠的伙伴,他甚至没有想过对方会在什么样的状况下失控。 她更像是那种刀刃捅进肉里也能冷静思考的人。 但这个副本, 像是牢牢抓住了她的软肋, 这给宋泓的感觉并不好。他的神经紧绷着, 猛然上前一步将小姑娘挡在身后,警惕地提防着面前的NPC,防止他的嘴里再说出什么刺激人心的话。 但年轻的心理教师只是笑了笑, 这种笑里包含着一种让人恼火的宽宏。他没再去看那两人,只将目光投向寇冬。 “你的脸色也不好,”他以一种动人心肠的低音道, 不紧不慢摩挲着面前人眼下那一块细嫩的皮肤,“跟老师回去, 我给你拿点药, 嗯?” 寇冬只思考了一秒,旋即果断地选择了同意。 “好啊。” 这一瞬, 面前的男人竟然愣了愣。他紧盯着面前人,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好啊,”寇冬再次道,把眼睛也抬起来, 望着他。与男人这时候因为意外的欣喜而骤然发亮的眼睛相比,他的瞳孔暗沉沉的, 冷淡而平静,“我也想和司老师请教请教。” 宋泓:“……???” 不是,他没搞懂——这NPC看起来就是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怎么寇冬还真要跟回去请教? 这不是小绵羊自己往狼嘴里送?! 他心中有些焦急,又不好说,只能给寇冬使眼色。寇冬像是全然没看见,镇定道:“就是不知道司老师方便不方便。” 心理教师看上去愉悦的过了头,毫不遮掩地从那一张脸上每一个看不见的毛孔里透出激动来。 “怎么会不方便,”他道,“随时都欢迎。” 他克制地向后退了退,绅士地伸出一条手臂,引向自己的办公室。 寇冬没动。 这下,男人看过来的目光凝固了些,声音微冷。 “怎么,你后悔了?” 寇冬摇了摇头。 “不是,”他慢吞吞道,把一个惊雷轻描淡写地扔了出来,“只是办公室里不太方便,要是司老师愿意的话……我能去你宿舍吗?” 在场众人:“……??!!!” 这到底是什么突如其来的骚操作——和NPC单独相处也就算了,居然还主动要求去他宿舍! 是嫌自己死的还不够快吗! 这一下,当真把其他人都给砸懵了。再扭头去看NPC时,NPC从这句话里缓过神,眼神骤然变得幽深,嘴角勾起的笑意简直没法看——依照宋泓的目光看来,那笑就跟他中了几千万大奖似的,盖都盖不住。 就跟那眼看着小肥羊往自己窝里跳的大灰狼一样,怎么看怎么透着股不怀好意的味道。 宋泓的心肝简直都要发颤了,要是寇冬站在他面前,他能用手呼对方脑袋看对方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他咽了口唾沫,替队友找补:“他不是这个意思……” 不知死活的队友接口道:“不,我就是这个意思。” 宋泓:“……” 宋泓真的要放声呐喊了,兄弟你不能老在作死的边缘徘徊啊! 你再这么来,神仙也救不了你——你这特么不是专程找干吗! 他心里头千万句话要说,碍着NPC在场又没法说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寇冬跟着年轻的心理教师的屁股后头走了。许是为了防止他半路改变主意跑路,心理教师时不时侧过身子,扭头看一眼他,最后干脆放慢脚步与人并排走。 寇冬路过宋泓时,小声和他道:“别担心。” 宋泓的脸有点儿瘫,凝视着他。 别担心,大哥,你说的真轻松。 他多少能明白寇冬的想法,三人将教学楼转了一圈,并没有太大收获,只怕副本的重要节点并不在这里。这么一说,心理教师这个重要NPC的住处就成了一张神秘地图,很需要进去探索探索。 可在这之前,他想的一直是偷偷搞到NPC的钥匙,趁心理教师上课的时候溜进去。事实上,他觉得所有正常人都会这么想。 ……哪儿有像寇冬这样,张嘴就要求NPC带他进去的! 关键是NPC还答应了? 不是他说,大哥——你们NPC原来是这么好说话的吗,说开新地图就开新地图的吗! 他目送着寇冬越走越远,心里头简直疲惫的不行。 一个队友自从进了这个副本,就一副要提刀杀人的架势;另一个更好,干脆搞骚操作直接去敌人老巢了。他到底是什么运气,怎么自打来了这儿之后,队友一个比一个更不让人省心? * NPC的宿舍比想象中的更干净整洁。家具没什么多余的颜色,多是黑白灰,从上到下透出股性冷淡的味道。 “茶还是牛奶?” 寇冬打量房间时,听到了男人的问话。他回过神来,回答:“茶。” 心理教师背对着他,打开了那对于单人宿舍来说大的有些怪异的冰箱。寇冬的视线被男人的背影挡住,只能隐约瞥见里头像是存放着什么色彩斑斓的东西,不过也只是一闪而过,没能看得清楚——旋即,男人从冰箱的上层抽出了一罐牛奶,不紧不慢放进了微波炉。 “喝牛奶,”他淡淡道,“这样才能长高。” 寇冬:“……” 他有一句mmp,现在就要说。 “我不矮!” 只是——只是这个副本把他身高压缩了而已,他现实世界妥妥的178好吗! 心理教师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是从其中漏出了些许笑意。他于椅子上交叠起双腿,示意寇冬,“坐。” 事实上,这样的单身宿舍,家具并不多。不过是寻常的一室一卫,只有床与桌子、椅子。 如今男人自己坐在了椅子上,寇冬就只能去坐床。 但兴许是出于男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寇冬对那床也敬谢不敏。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着自己只要沾上那床单一星半点,可能就再也下不来了。 可他总不能一直站着吧? 寇冬扫了扫,干脆踮起脚尖,把桌上书一推,不太文雅地一屁股坐桌面上了。 心理教师的笑意好像凝固住了。 事实上,寇冬想他也不会太痛快,毕竟这个NPC平日架着眼镜文质彬彬,裤子折痕笔直笔直都能拿来当尺子用,地面上一星半点灰尘都没有的,看上去就像是个有洁癖的处女座。 嗨呀——那怎么办呢,他就是喜欢干让NPC不痛快的事。 寇冬坐的更随便了点,从桌面上垂着自己的两条腿,把稍微出了点汗的手肆意按在桌上,不出意料地发现男人唇角弧度愈发僵硬,简直像是冻住了。 “真是不好意思,司老师,”他笑眯眯道,“打扰你了。” 膈应吧?膈应死你最好,能把你整出个心魔来就更好了。 男人的目光沉沉落在他手上,喉头微微滚动,半晌才向后靠去。 “不,”他道,“随时欢迎。” 你就装吧,个老变态。 寇冬不和他打机锋,只道:“司老师好像很激动。平常没学生到你这里来吗?” 心理教师回答:“他们怎么能进。” 他若有所思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目光在对方纤细的颈子上停留了会儿,那双浅色的眼睛重新移回少年脸上。 “和我说说,你的苦恼?” 寇冬的苦恼说真不真,说假不假,只说自己因为这几日连续的意外而有些害怕。这话虽然不能完全取信NPC,却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听他说后也并未流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反倒是站起身来,端过来了那杯温牛奶。 “喝点牛奶吧,”男人将瓷杯放在他面前,“这会帮助你舒缓心神。” 寇冬对NPC都抱有警惕的心,嘴唇只是在杯口印了印,做了个喝的样子。也不知年轻的心理教师是否看了出来,嘴角挂上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老师有什么办法能帮我?” “办法倒是多,”男人有一下没一下轻敲着扶手,声音低了些,“只要你听老师的话。” 他的声音沉而优雅,让人联想到某种乐器。旁边的音箱里放起一首轻柔舒缓的小提琴曲,他活动着手指,慢慢地和寇冬说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害怕的?” “一开始。” “是吗?什么样的画面会让你恶心?” 寇冬说:“看见尸体的时候……” 他一面说,一面警戒地撑了一把桌子。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竟觉得这桌面软了下去,简直像是缓缓陷进了一滩温热的水里。 与此同时,他的眼皮也逐渐沉重起来,上下几乎要交叠上,彼此打着架。 寇冬的心神微微一凛,意识到自己恐怕还是中了招。 他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手指掐了把自己的掌心,感觉到一阵尖锐的痛楚。这痛感让他稍稍清醒了些,这才闻到房间里还有一股极淡的香气。 他进门时还没有,这香味是在他进来后才逐渐出现的。那时他已然身处其中,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寇冬打出了一记直球,直接询问男人这是什么味道。 心理教师显然也没想到他居然发现了不对,微微笑了笑,只说是房间里的熏香。 寇冬说:“老师能把熏香灭了吗?我对这气味有点儿过敏。” 他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半点不违背情理。NPC虽然并不想真灭了,可竟然也找不出个理由来反驳,毕竟他如今扮演的还是个教师,总不能真不顾学生的要求。 他沉默了会儿,把那小香炉里的一根香吹熄了。 寇冬仍然觉得透不过气。他站起身,道:“我开点窗……” 窗户就在桌子前,寇冬伸出手,努力将窗户推开了一道缝。就在那时,他隐约瞥见了一点黑色,等完全推开时才发现,原来是楼下停着一辆车。车标被上方横出来的一截树干遮挡住了,可露出来的半截流畅的、不同寻常的线条却能让人一眼就看出它价格不菲。 是辆豪车。 这个想法只在寇冬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他眯起了眼。 停着车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寇冬看着那辆车,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他像是在哪里见过。 可这看着,也不像是他能买得起的车。 头顶上传来男人的呼吸,心理教师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了,就在他身后。 “怎么?” 寇冬没有回头,问:“楼下的车是老师的吗?” 他有一种奇异的直觉,好像有很重要的念头在刚刚一瞬间从他脑海里溜走了,他没能抓住。 心理教师说:“是。” 他往外看了看,又道:“怎么?” 少年没回答,心中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他定定地盯着楼下的车,半天才摇摇头。 “不,没什么。” 不待男人再开口,寇冬先发制人:“我有点头晕,老师能不能帮我倒杯水?” 心理教师扶了扶那一副薄薄的金丝眼镜,镜片后头琥珀色的瞳孔微微一闪,却并未说什么,径直进了厨房。寇冬看着他进去,后脚立马往前蹿了几步,伸手去拉冰箱。 就是现在! 他从刚进门时便觉着不对,这冰箱对于一个独居的人来说,着实是有些大了。 还特么是双开门!NPC要这么大的冰箱来干什么,没事儿试验把大象关冰箱里需要几步吗? 男人修长的背影还在厨房里,寇冬屏住呼吸,一把将冰箱门拉开—— 冰箱里空空荡荡,只有两罐牛奶。好像他刚刚一眼瞥过去的色彩斑斓,不过是错觉。 寇冬不信邪地将手伸进去上下摸索,什么也没有——只在那边缘处,他摸到了一点细微的磷粉,在他指腹上闪着微弱的光。 后面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水倒好了。” 寇冬抬起头,目光正正好撞进年轻的心理教师的瞳孔里。 心理教师冲他平静地微微笑着,瞧着倒是温和可亲。他板正的白衬衫难得没有整整齐齐扎进腰里,整个人看着倒比寻常更容易亲近些,有种居家味道。 寇冬找线索被抓了个现行,倒也没显露出尴尬来,挺自然地把冰箱门关了。 “哦,我想看看司老师冰箱里有没有矿泉水,没想到司老师冰箱里这么干净。” NPC回答:“我平常不怎么在家。” 寇冬心说,你一个单身汉不在家干嘛,忙着在外头种你的小蝴蝶吗? “我的恋人前几年离世了,”NPC将水杯放回桌上,道,“在那之后,我便不怎么想回家了。” 他慢慢打量着这间房,低声说:“好像这里,都还是他的味道。” 他的目光里带着留恋。 “我还记得他在这里哭的模样……” 寇冬有点儿起鸡皮疙瘩。经过这几个副本的洗礼,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相信游戏里都是甜甜甜甜甜的恋爱主播了。要是搁在恋爱游戏里,这哭可能就单纯指对方受了什么委屈,然后NPC出面安慰,和他一起谈人生谈理想,靠在一起温温存存——这是正常戏码。 但放在这个全员皆变态的游戏里,寇冬实在是没办法不把这个哭往别的事情上联想。 这不是他脏。 这是因为这个游戏,都特么是脏透的。 他往后退了一步,隐约有种被盯上的战栗感。 心理教师摩挲着自己修剪的整洁的指甲。 “他那时哭的很厉害,”他轻轻道,“眼泪流了满脸,站也站不稳,只能靠着我,一个劲儿在抖——” “他那时候,真是漂亮极了。” 他喜欢能被他掌控在掌心里的漂亮蝴蝶。 寇冬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翅膀扇起的风声。他又向后撤了步,喉咙也莫名有些紧绷:“老师,那我就先走了。” ——这架势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妙啊。 “不用急,”心理教师宽厚道,“回宿舍也没什么事,不如在我这里多待一会儿——你还想吃什么?老师给你做。” 寇冬哪儿还敢吃他做的东西?这会儿看起来更像是NPC马上就要吃他。他在心里衡量着自己和对方干起来自己赢的可能性,余光瞥着门。 但NPC就在他面前,手钳住了他的肩膀,寇冬愣是没能跑掉。 他有点儿气了。 “你——”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有人喊:“寇甜甜!” 寇冬一愣。 那是个挺干净的男声,听起来年纪不大,还透着股青涩的意味。 “寇——甜——甜!” 那声音放大了些,又叫了一遍。 寇冬反应过来,忙几步跨向窗边,放声回应:“我在这儿!谁找我?” 他的头发被窗外的风吹了起来,向下望去,望见了一张抬起来的少年的脸。那张脸生的眉目都漆黑如墨,眼睫尤其长而醒目,侧脸清隽干净,蓝白的校服被吹得鼓起来,背着个还没拉上的书包,看起来有些匆忙。 寇冬自认向来不是看脸的人,可看见这人的第一眼也觉得挺对味儿。这就是那种颜控都挑不出茬来的长相,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有点吃这种带着少年感的颜。 尤其是——那脸看起来好像还有点儿眼熟。 这人是他同学? 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了? 还没等寇冬想起来他是谁,少年已经冲他招手:“快下来!你怎么还在上头?老师找你!” 寇冬一听,这感情好啊,现成的跑路理由。他赶紧跟NPC告别,也不管NPC这会儿看见少年后突然绷紧了的脸色,趁对方来不及拦时胡乱一扭门把手,撒腿就跑。下面的少年接着他,在他蹿下楼梯的那一瞬紧紧拉住了他的手,旋即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就响起来了:“你居然自己来,多危险你知道吗?” 寇冬听这声音还相当耳熟,但就是想不起来这是自己哪个同学,“你谁啊?” 少年的脚步停下来了,声音也忽然绷紧了。 “你不知道我是谁?” 寇冬:“……” 他该知道? 他想起现实中看的那些校园小说,难不成这人也是个重要NPC,就是那些传说中的校园风云人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F4? 他试探着说:“你是校草?” 话一出口,寇冬就知道不对了。因为对面这校草脸色不仅没变的好看,反而绷得更紧了。 紧的让寇冬都有点儿担心,这孩子会把他那薄薄的面皮给绷破。 多好一张脸,怎么就不爱惜呢。 他正痛心疾首,少年却咬紧牙关,从嘴里头挤出来一句:“好啊。” 寇冬脑袋上蹦出一个大问号。 “你倒是玩的开心,”少年说的咬牙切齿,“半点都想不起来我了。” 卧槽,寇冬震惊地心想,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哀怨? 他难道和哪个NPC又发展出了不可言说的关系吗?——不可能啊!不应该啊! 他寇冬不是那种渣男啊!! 少年忽然正儿八经喊他:“寇甜甜。” 寇冬:“?” 少年:“你说过的,要是我长大了,你就叫我爸爸。” 寇冬:“……???” 寇冬满心的莫名其妙,说同学你搞错了吧,为什么你长大了我就要叫你爸。 你叫我还差不多,个小屁孩。 面前的少年盯着他,又像是气又像是爱。半天后把手举起来,狠狠在他脸上掐了把。 寇冬捂着被掐的腮帮子简直委屈死了,觉着这人真的有病。 哪儿有没事乱掐别人脸的! 他们又不熟! 少年把手指从面前人脸上撤开,赫然出现了一道红印。他心里终于舒坦了,背着手看寇冬。 “不记得我是谁了?” 寇冬捧着脸,重新抬脸看他。 在楼上看不清,下楼才发现,少年比他还微微高出小半头,一双腿也是又长又匀称,宽松的校服裤子愣是被穿出了高腰线的效果。 这长腿,寇冬记得他家崽也有。只是可惜就一个巴掌那么高,看不出来。 ……等等。 说起他崽…… 寇冬忽然开始激动了。他点开行李栏,果然发现里头沉睡的崽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半截蛋壳还在行李栏中放着,上头赫然写着“已进化”。 卧槽! 寇冬看看蛋壳,再看看面前人,满心不可置信——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他儿子由移动便携版的变成正常版的了! 第70章 眼见不为实(十) 这个事实对于寇老父亲来说有点儿刺激。 他捧着自家崽的脸, 仍然有些无法相信他儿子居然就嗖嗖长成了这么大——比他还高,这到底是吃的什么,金坷垃吗? 他忍不住伸出一只手, 喃喃:“可我记得你就这么长啊……” 21岁的成熟男人叶言之:“……” 他禁不住咬牙,“是高。” 旁边有学生一路小跑着经过, 听见寇冬那一句, 再看看他比出来的长短,一时间脚步都慢了, 看两人的目光饱含深意。 眼神尤其往叶言之裤子那儿瞥了瞥, 又上下一扫。 叶言之忽然蒙受不白之冤, 唇角不禁绷紧了。 寇冬也品出自己刚刚那话里头的别味儿了,赶忙给崽秃噜了下头毛:“是爸爸说错了。” 叶言之见他认错态度诚恳,神色稍有缓和。 结果下一秒, 面前人的下一句话就跟着来了:“你应该还没那么长才对。” 叶言之:“……???” 叶言之心说怎么,这是非得拉厕所去看看事实才能让他认清是不是? 他又想起之前寇冬各种让他喊爸爸,掐他脸还占他便宜的账, 牙都有点痒痒。还以为他升级的这段时间,寇冬能稍微收敛点, 没想到一张嘴, 仍然还是那个把他往坑里带的寇冬。 他严正声明:“我不止这么长。” 寇冬哈哈一笑,拍了拍他后脑勺, “得,得,不伤你自尊心!” 叶言之:“……” 这到底是伤谁自尊心? 他抬头向上瞥了眼,也没再多说, 径直把还在稀奇的寇甜甜拉走了,“走, 换个地方说。” 那一眼,恰恰与站在窗口的心理教师撞了个正着。 年轻的心理教师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只垂着眼,手中还端着白瓷杯。他的目光几乎可以说是冷淡的,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两人拉手跑远,半晌后,他的手在桌上沉沉抹了一把。 那一块正是寇冬曾经按过的位置,还留有微微的温度。 他顿了顿,嘴唇贴上了冰凉的杯子,却不曾沾到水。那两片嘴唇不过是粗粗贴了贴杯壁,旋即便撤离开。 男人把距离拉开,许久后,才能听见他的一声轻叹,“可惜了。” 房间中响起翅膀抖动的声音,细小斑斓的蝴蝶从男人的袖口呼啦啦飞出来,绕着他打着旋儿。 男人的指尖也停留着一只。他轻轻抚弄着幼蝶颤动的翅膀,低声道:“好孩子……喜欢他是不是?” 蝴蝶的触角微微摇晃,似是在回应。 心理教师唇角的笑意深了些。 “我也喜欢,”他淡淡道,“不用担心——” “他会是我们的。” 他口中断断续续哼起一首歌,词句模糊,转身自墙上按下了什么。旋即,伴随着一声咔嚓的响动,一面墙壁向后退去,显露出一扇新的门来。 里头并没有灯。 也没窗,从外头透不进半点光。 可这处却并不是完全昏暗的,星星点点的磷粉闪着细微的光,隐约映出了里头摆件的轮廓。心理教师哼着歌,微笑着点燃了一支放在台上的红蜡烛。 火苗跳跃,蝴蝶们向后散了散。 倘若寇冬来到这处,兴许会因为眼前这一幕而大吃一惊。 被这光徐徐展开的场景里,不过半人高,一人宽,赫然是一个细细的、打磨的细致的金笼子。上头洒满了翅膀留下的磷粉,甚至细密地铺满了笼中的地面,那里头摆着红绸缎面的软垫,粗粗只够一个人坐下。 这笼子实在是窄,只有身体还没完全长成的少年,才能勉强在其中伸展开两条腿;成年人若是想坐进去,非得蜷缩起双腿才行。 身处其中的人无法伸出手来,蝴蝶却可以肆无忌惮将自己的口器伸入缝隙中去。 房间角落还摆着一个极宽大的匣子,打开来看赫然是一双巨大的蝴蝶翅膀,足有近一米长。上头色泽丰富饱满,只是兴许是在这之前挣扎了不少次,一处膀骨软软地耷拉下来。 翅膀的根处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并不整齐,像是被谁不甚熟练地拿钝器割了下来。 心理教师的笑意更清晰了,手指慢慢摩挲着这翅膀柔韧的表面。 “我的宝贝,”他慢条斯理道,“上一次被你跑了……” “这一次,绝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 寇冬直接把叶言之带回了宿舍。 叶言之背着书包跟在他身后,一眼就看出了哪一张是寇冬的床,一声不响就往床上坐了,瞧着他小跑几步去反锁门。 寇冬把门锁上,一扭头发现叶言之居然已经坐床上了,一时间呆了呆。 他其实对于床有点儿洁癖,平常不怎么喜欢别人碰。 但转念再一想,叶言之还是巴掌那么大时,成天就是在他枕头边上睡的,早就不知道睡过多少回了。这么一想,心里也就坦然起来,上前拍了拍叶言之的头,要看看他的状态。 叶言之微微垂着头,任由他摸。寇冬在他头顶点了点,熟悉的界面便蹦了出来: 【姓名:叶言之。 身份:叶家继承人。 所处阶段:成年期。 成长方式:请给他足够的爱吧!给的爱越多,他成长的也会越快! 能力:锦鲤(已开启,三级,可抵扣玩家幸运E属性);筹谋(已开启,二级);武力(已开启,二级);特殊能力(未开启)。 目前亲密值:二级。】 寇冬仔细看了看,果然成年期后的“过渡中”三个字已消失不见,他又拉到能力表看了眼具体数值,各项能力都有了显著提升,与之前巴掌大的小人战斗力完全不同。 唯独亲密值涨的不怎么快,这都几个副本过去了,才粗粗涨了十几点,从一级涨到了二级。 寇冬指着“亲密值”那一行,有点儿不满意:“这个为什么这么低?” 叶言之嘴唇微微一抿,回答:“自然是因为不够亲密。” 寇冬更不满意。 “我们还不亲密?”他完全不能理解,“我们!” 叶言之的心情有些好,刚想说什么,寇冬的下一句就蹦出来了。 “我们可是父子!” 哪儿还有比父子更亲密的? 叶言之:“……” 他方才本来想说的安慰话,这会儿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只面无表情盯着寇冬。 寇冬自带老父亲滤镜,这会儿看他干什么都能看出慈爱的粉红泡泡,整个人甚至带了点见鬼的慈祥味道,“睡了这么久,累了吧?不行的话你先休息休息,然后咱们再说过关的事儿。“ 叶言之低垂着眼睫,心里头很有些无力。分明脑海里已经盘旋了把这人干死的几百种想法,但却又着实舍不得下手,只得道:“我不累。” 话音未落,外面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旋即响起来的是宋泓略带紧张的声音:“甜甜?甜甜?你回来了吗?” 在这一栋男生寝室里喊“甜甜”,其实有点儿奇怪。宋泓这会儿也顾不得了,匆忙喊了几声,瞧见房门从里头被打开了,这才算松了一口气,“没事儿啊,你……” 他一抬眼,闻到了与寇冬完全不同的清雅气息,这才发觉眼前站的并不是寇甜甜,而是个身材修长的男生。生的眼睫乌黑,眉目深浓,气质让人觉着干净。 他怔了怔,踮起脚尖往房间里看,这才看见坐在床上的寇冬。 寇冬张张嘴,想和他解释:“这是叶——” 少年将他的话接过去,淡淡道:“我叫叶言之。” “……叶言之?” 宋泓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一个转,最终移回陌生的少年身上,狐疑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少年神情仍是平静从容的,道:“出了点差错,我被分到了其他班。” “是吗?” 宋泓的心里头仍然有些疑虑,但他们在进入副本时,的确说了这一次的玩家是八个人,可实际上有的只有七个。如果真有一个因为系统bug被分去了其他班,倒也说的通。 他也没再追问,进屋后先问寇冬:“没出什么事吧?” 寇冬跟着NPC走了,着实让他有点儿担心。 “我还想着,要是你过了俩小时还回不来,我就和阿雪一块儿救你去呢。” 寇冬说:“没事倒是没事,他想坑我,被我崽——被叶言之打断了,有惊无险。” 宋泓听了这句,对叶言之这才算是放心了点,又望了他一眼。 “叶言之对吧?”他态度亲近了些,笑道,“我现在对叶言这俩字都快过敏了,上一回可给我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他说的自然是《采生》副本中的守关boss,没少给他们挖坑。寇冬在其中栽了好几回,差点儿就真被人给留那儿了。 少年简略道:“我也见过他。” 宋泓心里就更有谱了,能从上一个副本中出来,还安然无恙,起码说明这是个老手。——老手好,既不会像新手那样莽撞或者过分恐慌,也不会像经过几个副本就自以为了不起的半熟手那样四处寻事,起码是个能在关键时候起点作用的队友。 他说起正事,“既然咱们汇合了,就得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办了。我看阿雪现在情况不太好,我有点儿不放心。” 这个担忧也一直存在寇冬的心里,他说:“你怕阿雪真听了NPC的话?” 宋泓微微苦笑。 “要是一般的事,她还真不会被蛊惑。可要是那个刀疤真跟她是那种关系……我真怕她会忍不住杀人。” 寇冬想起心理教师口中那个父女的故事,心中也是一紧。他望着宋泓,道:“他俩的关系……” 宋泓沉沉点了点头。 “他的故事还不全,”他低声道,“那个女生,她的母亲因为劳累患了绝症……” 介于游戏规则,两人不好直接将剩余的话说出口,只是彼此对看了眼,也是心照不宣。 若是真如此说,刀疤就是阿雪的爸。从小爱赌,欠下一屁股债后自个儿跑了,把一对妻女都留下来给他还债的爸。 说起来好像是简简单单的事,可阿雪一个敏感聪明的小姑娘,没了爸又欠了债,再加上一个身子骨孱弱、全靠她挣钱才能付医药费的妈,从小也不知是经受了多少人的白眼,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这才锻炼出一副沉稳的异于寻常人的心肠。 当她回头看去,正值青春的她从未有那个机会撒过娇,没能给自己买过好看的裙子。为了多赚一点钱,她甚至得拿命当赌注,在《亡人》里一次次经历这些恐怖故事。 她心里怎么能没有怨恨? 而这怨恨,追根溯源,又能落于何处? 宋泓对于她的恨意无比理解。他与阿雪在现实中就认识,深知对方被这个不靠谱的渣爹究竟坑成了什么样子,甚至替她咬牙切齿。 要这是现实,宋泓说不定还会给她递刀。——但这副本里与现实里不同,小姑娘要真是被这股子仇恨操纵,一门心思想去报仇,那就只能落个和那些受害者一样的下场,变成白惨惨一具空壳躺在地上。 这绝对不是宋泓想看到的。 “剩余这几天,我想看着她,”他声音有些疲乏,“不能让她去做这样的事。” 寇冬点点头,提议:“让她过来住吧,咱们几个都看着,保险点。” 叶言之抱着双臂在一旁站着,一声也不吭。有旁人在场,他便与只有寇冬在时的模样不怎么相同,面上神色淡淡,倒真像是他口中所说的二十一岁的成熟男人了。 寇冬瞧他几眼,隐隐觉着他这模样有点儿陌生。 宋泓有点儿犹豫:“来男生寝室住……不太好吧?” 寇冬:“命都快没了,还在乎这些?” 宋泓一想,也点头,“有理。” 只是这事不宜再拖到晚上,楼下白天都有阿姨,“她怎么过来?” 他并不想惊动那些NPC,鬼知道哪一个就是变态的。 寇冬幽幽道:“我之前在论坛上看过一个段子……” 宋泓:“???” 半小时后,宋泓吭哧吭哧抱着他的被子出门了,说是要在院子后头找个地方晒被子。又过了一个小时,宋泓费劲儿地抱着他鼓鼓囊囊的被子又回来了,坦然自若地穿过了住宿阿姨的身旁。 阿姨虽然对他一会儿抱进来一会儿抱出去的行为有点儿不解,但顶多也就只是看神经病的眼神,并没有开口问他这是干嘛。 随他去呗,反正这种重点高中,被压力逼的神经质的学生又不止一两个。 这边,宋泓喘着气把他的被子小心翼翼放床上了,把被角一掀,里头赫然是个人。 小姑娘躺在里头,面无表情凝视他们:“……” 这么粗暴的吗? 她身材娇小纤细,被那么一床棉被一裹,居然半点都看不出来。小姑娘把四周扫视一圈,又把头扭回来,定定地看向三人。 “你们打算带我参观男生寝室?” “怎么会,”宋泓擦了擦额角的汗,“就是为了安全,咱们还是一起。” 阿雪眯起眼,“不是为了看住我?” “……” 这记球打的有点儿直接,宋泓接不住了,把求助的目光默默投给了寇冬。 寇冬倒是爽快承认了,“对。——这也是为你好。” 小姑娘眯着眼把他俩都扫视一圈,随即从嘴里蹦出俩字:“呆瓜。” 旋即她把双膝一抱,不吭声了。 被说的俩呆瓜面面相觑,叶言之在一旁看了半天,这会儿抱着双臂也插了句话,“把她带过来,她不是离那个人更近?” “……” 说、说的也是。 宋泓多少有些关心则乱,一咬牙说近就近吧,好歹能看着点。不然大晚上的宿管阿姨撤掉了,谁知道阿雪会不会扛着刀就去砍人。 可别说她不会,这姑娘可是有这个先例的。 于是这一晚,四个人就在这两人寝凑活凑活睡下了。宋泓一开始还打着先和寇冬挤挤的主意,一看叶言之居然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懵了。 怎么,这位也没地方睡? 这时候了还不走? 他接连看了叶言之好几眼,自然不会不被叶言之注意到。少年在寇冬的床上坐稳了,也掀起眼皮淡淡来看他,“怎么?” 宋泓被他这自然的态度搞的有点懵,情不自禁倒回门口去看了眼门牌号。 没错啊,是他和寇冬的宿舍。 怎么这哥们儿搞的他自己倒像是个外来人士似的? 他试探着问:“你也在这?” 寇冬刚刚洗完澡,从水汽朦胧的浴室里头出来,头发还往下滴着水,挺自然地把这话接过去了,“他跟我睡。” 宋泓:“……???” 啥? 寇冬说:“不然我不放心。” 他的崽,当然要紧跟老父亲的步伐! 宋泓眼睛瞪得有点儿大,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说这个玩家怕不是NPC假扮的吧。这几个副本,他只见过NPC花式打寇冬主意,还真没看见哪个玩家和寇甜甜这么亲近的。 少年好像被寇冬这句话取悦了,一声不吭从他手里接过毛巾来,替他擦头发。寇冬也安心在他面前坐着,享受孩子的孝敬。 宋泓:“……成吧。” 他勉强说服自己,这一定是社会主义兄弟情,和谐友善,半点毛病都没。 他完全不知道,这一幕在寇冬那儿叫父慈子孝。 这俩人既然睡一床了,宋泓就找了床褥子,在地上打了地榻。上铺的位置给了阿雪,宋泓挺谨慎地锁了好几遍门,自己就睡在下床的梯子脚那儿,一有人下来的动静就能感应到。 小姑娘盘腿在上铺坐着,幽幽道:“我是犯人?” 宋泓:“犯人就犯人吧,总不能真让你去送死。” 他将灯关了,同时低低与下铺两人道:“小心。” 寇冬应了一声。 他伸展开两条腿,其实还隐约有点儿不自在。和叶言之一起睡,其实早就不是第一回 了,可那时的叶言之也就巴掌那么大,不占地方,往枕边一躺就行。 如今不行。——如今的叶言之,是个比他还高小半头的人。 少年体魄其实还未完全拉开,只是已然有了后面腿长腰细的模子,手脚瞧着都长。这单人床又细又窄,他们两个十六七的少年挤在上头,不得不手挨着手、腿挨着腿。 两个人都洗过澡了,空气里一股沐浴露清甜的香气。不知道为何,这香气如今闻着,居然也隐约令人觉着腻缠。 寇冬的脚情不自禁动了动,几乎立刻便被他身侧的人察觉到了。 叶言之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与NPC浅淡的瞳色不同,是一种纯正的黑色,晕都晕不开。寇冬习惯黑暗后,还能看见他浓密的睫毛轮廓,声音也莫名有些气弱了,“我换个姿势。” 少年一声不吭地凝视他,半天才用两条长腿将他的腿一夹。 他一翻身,寇冬简直像是被他整个儿抱进了怀里。 这样的姿势让寇甜甜感觉到了威胁,他蹬着腿下意识就要逃出这桎梏,被叶言之不轻不重在他耳廓哈了一口气,整个人筋骨都软了,从上到下一片酥麻,反抗的劲儿半点都提不起来了。 “乖乖的,”叶言之低声道,“睡觉。” 寇冬头靠着他一条手臂,深深吸了一口气。 看着时没觉得,真的碰到了才能发现,这小子身上肉其实紧实的很,和他这种软乎乎的白斩鸡不太一样。 白斩鸡小声道:“那就睡吧,等到明天,我穿过月台去给你买几个橘子……” 叶言之唇角禁不住微微一抽。 这人真是,时时刻刻也不忘了父子情谊。 寇冬又模模糊糊和他说了几句话,靠着他便沉沉睡着了。 夜深人静。地上的宋泓不知是何时也睡着了,一只手还抓着下床的梯子。 不知是凌晨几点,上铺上忽然有身影坐起来。 小姑娘扒着栏杆朝下看了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别的选择了。 她好不容易才在这里找到了那人。要是这次在游戏里让他逃脱了,她得花多少年才能再找到? 她没有选择梯子,直接从床边探下去一条腿,小心翼翼踩在下铺的边缘。小姑娘身高不怎么够,却灵巧的很,落地时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 她穿上鞋,起身去开门。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你决定了?” 阿雪一惊,扭头才发现是今天刚认识的玩家。少年不知何时已半坐在了床上,一只手还揽着人,淡淡望着她。 可怕的是,她方才下床时,半点都没意识到这个人的存在。就好像这人跟床、桌子一样,都是这个游戏的一部分似的。 她平复了下跳的飞快的心,才回答:“对。——决定了。” “几成把握?” 阿雪说:“五成。” 只是这五成,已经足够她去冒险了。 少年定定望着她,平静道:“现在是六成了。” 阿雪没听懂这话,仍然警惕地站着。 “你不拦我?” 叶言之摇了摇头。 阿雪冲他点一点头,道了句感谢,便轻手轻脚开了门。叶言之望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门前,旋即听到怀中人轻轻的声音:“她去了?” 叶言之说:“去了。” “去也好,”怀里的寇冬低声说,把他的一角袖子拽的更紧,“我相信她能回来。” 恨这东西,是不会随着时间消退的。它跟酒是一个道理,只会越来越浓、越来越重。 与其到了真无法控制的地步,不如让小姑娘在还保有理智的时候彻底了解这事。 他一直觉得,阿雪是个聪明姑娘。如何最好的利用规则,而不让自己的手沾上血…… “她一定会做的很漂亮。” 与此同时,站在走廊上的少女仰头看着那一扇寝室门,从自己的行李栏中抽出了那一把寒光闪闪的刀。 作者有话要说: 表面的叶言之:冷静,淡定,从容。 实际的叶言之:……GGde¥$rV从YHB! 第71章 眼不见为实(十一) 不知过了多久, 寇冬终于听见了一声模糊的哭喊,像是痛不欲生,刺穿了这黑暗。黑夜里又响起熟悉的轻笑声, 像是有蝴蝶拍着翅膀从茧里钻出来了。 他赶忙下床,与叶言之一同下楼。待跑到一楼时, 两个人俱是一愣。 地上全是星星点点的血, 不知溅了多高,竟连顶上的灯管上也留下了褐色的印子。奇怪的是, 这样大的动静, 一层的学生却没一个走出来的。 这血迹看着着实触目惊心, 寇冬也不免提起了一颗心,与叶言之对视一眼。 “去里面?” 叶言之点了点头。 他将刀疤所居住的那一间宿舍门推开,寇冬情不自禁闭了闭眼。在这一瞬间, 他听到翅膀拍打的声音,微微裹挟过他的身子,旋即轻盈地从门处钻了出去。 屋子里头窗帘拉的很严实, 透不进什么光。在一片黑暗里,只有一团扎眼的白。 那一具尸首静静躺在地上, 苍白饱满, 像是一只半透明的大水母。只是上头满是血,甚至完全遮盖住了脸, 看不清楚容貌。 寇冬蹲下身,忍着恶心要去擦他脸上的血。还没动手,叶言之倒是抢先他一步,替他干了这活。 也不知是从哪儿掏出来的一块方巾, 慢慢擦拭干净了尸首脸上的污痕。 那上头,赫然有一道极深的疤。 刀疤还瞪着眼, 神色满是恐慌,简直像是见了鬼。他的嘴唇张开,就是从那里头,钻出了饱食情绪的怪物。 寇冬高高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不是阿雪。 死的人是刀疤。 他跨过那道惨白的尸体,旋即在洗手间外看到了刚刚擦手出来的小姑娘。地上还扔着那把鲜红的刀,阿雪仔仔细细擦干净手上的水痕,旋即抬起眼来,望着他们。 “解决了,”她平静道,“他死了。” 寇冬问:“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小姑娘从刀上跨过去,淡淡道,“他胆子倒比我记忆里还小。我就只动了几刀,他已经吓得招惹来它们了。” 旋即,她又微微笑了笑。 “也对,他一向只敢在家里耍横。” 寇冬的心一紧,听她说话,倒好像在说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 他隐约明白小姑娘做了什么,怕是利用在兑换池里抽出来的道具硬生生将刀疤逼到了绝路,让他心生畏惧。最终,这份畏惧引来了觅食的怪物,刀疤成为了新的茧。 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最重要的一点在于,阿雪得始终保持冷静,绝不能被这份恨意统治心神。 ——她绝不能被寄生。 这其实是与她自己的战役,自然打的千难万难。小姑娘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浸湿透,额角还向下滴着水,眼睛却凝视着地上人。 这人仰面躺着,脆弱的像是一碰就能破的玻璃,与她记忆中那个总是骂骂咧咧、喝酒后便拿东西打她的男人大不相同了。 那时候,男人成天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后悔居然有了她这么个赔钱货。。 丢份,没脸,都没法下去见祖宗。 这就成了男人的说词,每每说出来,总能让她妈无言以对,一句话也反驳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又去喝酒,去赌钱。有时赚了钱回来,男人还会哼两句歌;更多的是没赚反赔了,他就半夜把她从炕头拖下来,拖出去打。 墙上都是男人的烟灰留下的印子,屋里满是难闻的酒臭气。 说起来,男人就只想起过一次她是他女儿,就是在欠下一大笔高利债跑路时。 那时男人被追债的人在脸上划下一刀,忽然记起来了,他还有个马上十一的闺女,还有他老婆,都能用来还债。 他有妻有女,怎么算是穷光蛋? 阿雪的手指微微颤动,猛然一下又攥紧了。现在,刀疤与她记忆里的样子再不相同了,她看着刀疤,一切都反了过来。 蝼蚁。 她的心头前所未有的畅快,将刀收回行李栏中,说:“回去吧。” * 小姑娘径直回了女生宿舍睡觉,寇冬看她连脸色都不带变的,也由衷觉得这姑娘牛逼。虽然这人不是她直接杀的,可到底是有她的间接功劳,现在尸体还躺在地板上,小姑娘居然连一点畏惧或惊惶的表现都没,反而冷静的像是就顺脚踢翻了个垃圾桶,根本不值一提。 这得是多强的心志? 就这么个人,宋泓居然还担心,真是老妈子被猪油糊了心。 他与叶言之回去时,宋泓也被这声响惊动了,急匆匆跑出门,恰巧和两人撞了个正着。 “怎么回事?——阿雪呢?怎么没人了?”他说着,急的又要蹿出去,“她是不是真去了?” 寇冬伸手拦住他,摇了摇头,“没事。” 宋泓心还没放下,问:“这话什么意思?” “真没事,”寇冬将方才情景简单与他说了说,“她挺过来了。” 宋泓:“……” 宋泓:“!!!” 宋泓慢慢品过味儿来了。他目光在这俩人之间来回转了转,感情这三人从刚开始就商量好了,就打算骗他一个呢。 这么看来,小姑娘昨天说的呆瓜岂不就指他一个? 宋泓简直要气死了,操着一颗老父亲的心跟寇冬嘟嘟囔囔半晌,反复强调这件事到底有多冒险多不安全,阿雪这么兵行险着简直是在拿命做赌注。寇冬刚开始还跟着应和两声,后面眼皮子就越来越沉,整个人在叶言之怀里表演小鸡啄米,一磕一磕的。 叶言之一条手臂揽着他,无声用手在他后背拍着。他的手像是有魔力,寇冬被他拍了两下,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头一歪,彻底睡着了。 第二天,刀疤的尸体被宿管阿姨发现,又引起了一波新的恐慌。 一楼的房间被封锁了,寇冬从楼梯上下来,还能看见其中匆忙穿梭的警察,正忙着取证。其实倒也没什么证据可取,这学校的走廊里都没有监控,一到夜间,所有的人又都睡得很熟,居然没人听见动静。 警察来这儿盘问一圈,都是一无所获,最终也只得将那尸体带回去,与前面的一同交与刑侦科。 两旁围观的胆大学生不少,都聚集在这儿看热闹。 “又是一个。” “还是转学生吧?最近转学生出事的可真多……” 寇冬几人从人群中穿过去,忽然听见身后有学生喊:“司老师!” 随即是温和的应答声,“你好。” “……” 寇冬的脚步停住了。 他转过身,远远看见一道修长身影自办公楼方向走来,衬衫卷到小臂,浅琥珀色的眼睛被遮盖在薄薄的金丝眼镜后,瞧不清目光。 可不是心理教师。 心理教师于人群后站着,他所站的位置并不能发现于他斜前方人群后站着的寇冬,只与其余人一样注视着那具惨白的尸体被抬出来。寇冬始终盯着他,在发觉那具尸体并不是阿雪之后,男人始终淡淡的面容也是一怔,旋即微微扬了扬眉。 显然,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方才与他打招呼的学生与他搭话:“司老师还不知道吧?这又是一个,还是个转学生……” 学校里的学生都喜欢这个心理教师,不仅生的年轻俊美,而且性情谦和,特别容易让人放下心防。要是学校评选十大风云教师,他妥妥能当第一。 心理教师拧着眉看了会儿,忽然问:“是哪个?” 学生一愣,“什么?” “转学生,”男人道,“是哪个?” “……哦!”学生明白过来了,“就是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不知道司老师见过没,就是我们班那个——” 他转过头,瞥见这位司老师的脸时,却微微愣了愣。 不知为何,男人的嘴唇抿得很紧,竟然……竟然像是因事情超出掌握而生气。 那还是他第一次在这位心理教师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琥珀色的眼睛中暗沉一片,莫名让他想起了择人欲噬的猛兽。 “……” 学生咽了口唾沫,剩下的话忽然半句都吐不出来了。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半天才喊:“司老师……” 不过是一瞬,面前的人又恢复了昔日平和的笑意。 “嗯?” 学生有些讷讷,又觉得方才那不过是错觉。他勉强平歇了下跳的飞快的心,随口说:“转学生都出事这么多了,居然还有不要命转进来的。今天老班说了,上课还会再来一个——” 心理教师将目光投了过来。 “新转学生?” 他轻轻地问,于细细的金丝眼镜后眯起了眼。 “对,”学生说,“好像姓叶,叫……叫叶什么来着?” 他费了点劲儿想,最终一拍手,“对了,叶言之!” 心理教师掀了掀唇角,露出了淡淡一点笑意。 “叶言之,”他在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唇舌品过去,几乎像是在念一个故人,“叶言之……” 他向上看了眼,那里有隐藏着的系统的对话框,此刻并没弹跳出来。 “废物。” 年轻的心理教师嘲讽地说,旋即他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从这里离开了。 第72章 眼见不为实(十二) 这一晚只出现了刀疤一个牺牲者, 在之后几天,学校中前所未有的风平浪静。几个人的心理都很平和,没什么异常。 叶言之顺理成章地进了教室, NPC老师像是默认了他的存在,在讲台边上给他留了一个位置。 传说中最不听话、最容易被发现的差学生位。 离寇冬足足差了五六排。 叶言之倒也没说什么, 只是抬起眼, 冷冷看了眼讲台上的人。旋即,他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身, 将书包甩在了背上。 寇冬在后面看他的崽:“???” 怎么了, 怎么还不听课了呢? 叶言之将书包一放, 面无表情堆寇冬旁边桌子上了,脸朝着寇冬那位刚调过来的同桌班长,“我想坐这个位置。” 寇冬听他说话, 那真是半点也不客气,语气里都是命令。寇冬的同桌特喜欢这位置,尤其喜欢身边坐着的人, 听了这话一动不动,就警惕地抬眼望着他, 先发制人提出疑问。 “凭什么?” 他为什么要把他的同桌让出去? 叶言之手还搭在他椅背上, 显然是一副要他离开的架势。 副本里的NPC也都有自己的脾气,这班里头的人可不像寇冬先前在人鱼副本遇见的没开多少心智的A级实验体, 自己就有想法的很,这会儿听了叶言之莫名其妙的命令,就委委屈屈把头转了过来,想找寇冬讨一个公道, “寇甜——” “寇甜甜。”叶言之抢先一步,把他的话截了, 浓密的眼睫慢吞吞垂下来,在那后头的眼睛还望着寇冬,“你是帮他,还是帮我?” 寇老父亲头一次见他的崽跟他撒娇,心里头这会儿早已澎湃出了万顷大海,对叶言之的态度也肉眼可见地柔和下去,脸上几乎可以笑出一朵花来,“言之要是真想坐的话,就让给他坐吧。” 同桌:“……???” 他眼睛瞪圆了。 卧槽!哪儿有这么偏心的! 他还帮寇冬做过题呢! 寇冬也有点儿抱歉,可比起抱歉,他还是得向着自己人啊。一个副本里头的NPC,和陪了他好长时间的崽,一个外人,一个自家人,谁都知道要选哪个。 这也怪不得他偏心,谁叫父子亲缘在这儿放着呢…… 他帮叶言之把书包里的书整了整。 叶言之始终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这会儿倒是莫名令人觉得他高兴了些,就站在旁边等着。等到同桌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他便稳稳当当坐下了。 高中里学生都穿的校服,蓝白相间,宽松又大,半点不显气质。可叶言之兴许是因为家教良好,无论坐在什么地方都脊背笔直,挺拔如松,愣是将这麻袋一样的校服都穿出了几分好看来。 他与寇冬坐的很近,侧过头时,寇冬能感觉到他喷洒在自己手臂上的温热的气息。 “借支笔。” 寇冬将面前的整个笔袋都递了过去。 两人实际上没听课,头靠在一处小声说话。叶言之前半段都不在,寇冬给他补了补自己拿到的线索。 待到下课时,莫老师也从宿舍过来了,先在教室里与他们碰头,认识了叶言之,之后忍不住瞪大眼睛与他们唏嘘:“又一个,我还没见过死亡率这么高的。” 除却他,剩下几人都知道刀疤的死实际上与阿雪挂着勾,因此没接这话,只彼此对视一眼,没人吭声。 “刚开始看见是校园,我还以为我能占点儿便宜,”莫老师摸着自己的地中海头,脸上也没了笑,全是忧心忡忡,“现在看,哪儿占了半点儿便宜……倒差点儿把自己搭进去。” 他本来就是个人民教师,在学校教学几十年,与学生之间难免有摩擦。副本就利用他这一点心态,将他的反面情绪硬生生放大了,差点儿也让他变成了躺在地上的茧。 莫老师现在很有些草木皆兵,警惕地离所有人都保持一米远,时不时做一次深呼吸。 宋泓安慰他几句,从包里掏出他画的学校地图,那上面已经画了不少的X号,是三人小队这几天去找过的地方,并没找到什么别的有用的线索。 学校本就不大,但却五脏俱全。他将已寻找过的房间一间间从纸上画掉,如今这上头,只剩下了零星几个地方。 “还是得小心,”他简略道,“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已是最后两天。既然是个生存游戏,定然不止这些出现过的NPC。如今又是一派风平浪静,这给宋泓的感觉就像是游戏里boss能量条蓄满的等待时间,就等着放大招。 叶言之也淡淡道:“他手中还有底牌。” 他甚至没用任何推断的语气,这就是个肯定句。 寇冬对自家崽不带半点怀疑,听了这话便点点头。莫老师却是刚刚才认识叶言之,听他如此言之凿凿,倒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到底是小年青,他心中暗想,这样肯定的话也能说出口——倒好像他是NPC肚子里的蛔虫一样。 他打心眼里不愿再相信有什么别招,不由得插话:“这就够了吧。咱们一共八个人,如今都死了三个了。这死亡率还不够高?——我就觉得,咱们这人数应该是达标了,所以才没了动作。要是接下来还有什么招,岂不是要把我们都害死在这里?” 人在恐慌的环境下久了,都不愿再有更悲观的念头。哪怕是心里安慰,也一定要向乐观的方向想。宋泓明白这种心思,虽然知道这种可能性不大,却还是应和了声,全当是安慰。 “莫老师说的也有道理。”他道,“但有句话说的好,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小心点,总比不小心要好。” 众人都点了点头。 他们正在说话,忽然见外头有个男生匆匆忙忙跑进来,向寇冬道:“班主任找你。” “班主任?” 寇冬愣了愣,随即从座位上站起来。叶言之紧跟着他一同起身,简短说:“一起去。” 男生摆摆手,指着寇冬,“老师就让找他一个。” 叶言之就像是根本没听见这话,仍然站在寇冬身后,跟着他迈动步子。 他腿长,两步便变为了与寇冬并排走。 寇冬不觉得NPC会毫无理由地找自己。他穿过青春洋溢的学生们,仰头看了看自己身旁的少年:“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叶言之说:“不清楚。” 他唇角微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 “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应对的办法。” 具体是什么办法,他没有进行进一步的说明。 两人到了办公室门前,寇冬伸出手,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里头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请进。” 寇冬微微挑起了一边眉。他与叶言之对视了眼,都听出了这个声音并不属于所谓的班主任。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不出意料的,寇冬从渐渐打开的门后看见了年轻的心理教师。 他坐的比寻常更随意,身子微靠在皮质的办公椅里,修长的腿上下交叠,皮鞋擦得锃亮。在看到走进来的寇冬时,他唇角的笑意真切了点,就像是看见被毒蛇目光蛊惑东倒西歪走近的小鸟—— 直到他的目光触及另一个少年。 心理教师脸上的笑忽然没了。他的身体也绷紧了些,于椅子上坐的笔直,声音冷淡。 “我不记得,我有叫过两个学生。” 叶言之的声音比他更冷淡,“我也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当了班主任。” “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男人的食指交叠,漫不经心地点着嘴唇,“就在刚刚。学校里事故太多,为了学生们的身心健康,我已被校长委托为新的班主任。” “是吗,”叶言之说,声音中有一种古怪的嘲讽味道,“恭喜升迁。” 寇冬:“……” 是他的错觉吗——一下子好像针尖对上了麦芒,空气都变得火辣辣起来了。 还是这里也藏了暴躁的负面因子? 寇冬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你们认识?” “怎么会?”心理教师回答,“从未见过面。” “……” 可你俩的语气可真不像。 简直就跟情敌似的。 “喊我们来,总不会为了说这个,”叶言之凝视着他,径直发问,“你想说什么?” 心理教师说:“我没有叫你来。” “我已经站在这里了。” NPC眼镜后的瞳眸微微一闪,似是放弃了叶言之这块又冷又硬又难啃的骨头,转为面向寇冬,“来班里已经五天了,有没有不习惯?” 这本来是一句随口的问话,但寇冬听完之后,很认真地给他挑了毛病。包括不习惯这学校这么小、不习惯这宿舍条件差不豪华、不习惯这里到处都好像有扑棱蛾子、不习惯这儿的心理教师老想给他做心理咨询…… 听到最后两条时,心理教师的嘴角也不由得轻微一抽。 扑棱蛾子……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这样形容。 寇冬说的绘声绘色,“人一样大的扑棱蛾子,感觉还往下掉粉,想想都让我起鸡皮疙瘩。我一直想多买两瓶杀虫剂好好喷喷,可惜学校里的超市不卖——” 心理教师脸色有点儿难看,似是想对掉粉的事发表些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 他的食指一下下在办公桌桌面上敲击着,半天才道:“超市是不可能引进杀虫剂的。” 寇冬发自内心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可惜了,他一直梦想着对男人身上来一瓶来着。 也不知道对这种巨型的管不管用…… 心理教师:“……” 他也想象到了寇冬拿着杀虫剂追着他喷的场面,一时间神色都多了几分阴郁。 “寇同学的想法倒是与众不同。” 寇冬谦虚道:“好说,好说,就是从小穿美特斯邦威长大的。” 不走寻常路,没办法。 男人道:“这很好。我也很喜欢寇同学这样的性子。如果再遇到什么困难,记得来我的宿舍找我。在那儿,你一定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他举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没有再挽留。 “请回去吧。” 寇冬一头雾水地和自家崽一起出去了。 他隐约觉得,NPC的话里头好像有深意。但到底是怎么个深意法儿,他还说不清。 倒是叶言之,自打从办公室里出来便一直眉头紧锁,等到寇冬问,他才慢慢道:“他已经布局了。” 寇冬:“???” 叶言之把方才NPC的话给他翻译了一下。 我也很喜欢寇同学这样的性子,——纯粹客套,实际上NPC喜欢寇冬的所有,压根儿就是一帮子痴心的老变态。 如果再遇到什么困难——我给你找事儿了,你一定会遇到困难,而且还是特别大的、根本扛不过去的困难。 记得来我的宿舍找我——就我能解决,你必须来见我。 在那儿,你一定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谜底就在我宿舍里,搞不好,出副本的门就在心理教师宿舍里。 叶言之用四个字做了最后总结:“等君入瓮。” 至于他想要入瓮的是谁,简直不能再明显,寇冬也不会往旁人身上去想。这真不是他自恋,主要是每次与心理教师一见面,寇冬都有种对方在用眼睛扒开自己衣服的错觉。 他毫不怀疑,要是落进NPC手里,这个变态能把他活活弄死。 “我怎么可能主动去找他?” 叶言之的脸色有些凝重,他走在寇冬身侧,淡淡道:“他既然说出来了,就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恐怕,到时候那个麻烦,会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大……逼得我们不得不去他指定的地方。” 寇冬听着,心也有点慌,他喃喃道:“崽,你说的好像丧尸围城啊。” 叶言之脚步微微一滞,紧接着扭过了头。 “只怕,也差不多。” 寇冬:“!!!” —— 有了NPC的提前预告,寇冬给其他几个玩家都打了预防针。宋泓和阿雪自然是无比上心,听了这话立马开始讨论究竟会向哪个方向发展,只有莫老师像是不屑一顾,一直背着手,说他们这是过分解读。 “就跟语文考试考阅读理解一样,强行把文章解读出复杂的意思。实际上,根本没那么多事。你写文章时,会想到鱼眼睛里射出的那道诡异的光代表什么吗?——谁会想到!” 他看叶言之,就像在看做题的学生,觉得对方纯粹是想太多。 已经死了三人还有大招,难道是要他们团灭在这里? 叶言之瞥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事实上,游戏中再不会有人比他更懂系统与NPC的心思,在升级后,他所能接触到的核心信息便更多了。只是信的人信,不信的人由他去自生自灭,他也不算是什么善良的人。 他只要护着寇冬安然无恙。旁人,自是与他无关。 几个人商量着夜间不睡,为防万一,仍然聚在了同一间宿舍里。那地方只在二楼,离楼梯口也近,要是发生什么意外,他们还能立刻做出反应。 四个人轮流守夜,保证每个时间段都一定有人醒着。 晚上十一点,宿舍准时熄灯断电。 滴滴答答的钟表响声重复而单调,时针、分针、秒针都在自己的轨道上按照恒速度向前奔跑。四人坐在黑暗里,彼此靠着,慢慢数着时间。 十一点五十八分。 十一点五十九分。 …… 时针与分针重合了,新的一天从此开始。这也是他们在副本中的最后一天。 十二点整。 寇冬忽然听到了扑簌簌的动静,还以为是阳台上的衣服被风吹起来发出的响动。但叶言之马上站起了身,道:“门!” 这一声突如其来,寇冬几乎是下意识向门跑去。黑暗里有一只手拉住他,叶言之紧紧拽着,以一种极大的、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带他穿过了门。 在跑出宿舍门的一瞬间,那种动静大了起来。好像有什么是成群结队的扇起风,窗户玻璃发出一声脆响,旋即像瀑布一样迸溅开,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寇冬扭过头,借着阳台上路灯的光,终于看见了从那窗户之中涌来的东西—— 他甚至无法判断那是什么。 它们只有寻常蝴蝶大小,但那蝴蝶翅膀中间所夹着的,却分明是人的身子、人的脸,人的长发。两条长腿在翅膀中垂下来,每一张脸都苍白而俊秀,生着昆虫一样明黄色的眼睛,奇异而妖艳的美感。 但它们还保留有口器,那尖锐的口器在它们扑向人时才会露出来,属于捕食者的口器。寇冬只看了一眼就隐约有些反胃,他想起那天触碰他、几乎触碰到内脏的东西。 ……真特么变态! 他咬紧了牙,不再回头,跌跌撞撞跟着叶言之向前跑。叶言之声音在这巨大的翅膀拍动声中也显得模糊,道:“宿舍门被锁住了!一楼尽头那一间宿舍没有窗户,我们先去那儿……” 耳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阿雪不知什么时候把她那一口大钢刀又从行李栏中抽出来了。蝴蝶们追逐着寇冬的脚步,一波接着一波铺天盖地朝他涌来,不少都打在阿雪的刀上。她举着刀,没什么花式,只是单纯地劈砍,硬生生从后头撕开一道缝隙,将宋泓也拉出来。 “走!” 四人一路向下奔跑,听到的都是断断续续的尖叫哭喊,因着黑暗更加慌乱。叶言之摸到了宿舍门,一把拧开,几乎是将寇冬整个儿塞了进去。 “先呆着!” 宋泓与阿雪紧跟着进来,合力解决了几只被困在屋子里的蝴蝶。小姑娘的刀上全是一小片一小片的血渍,扶着腰喘着气。 “感觉不太好,”她道,“数量太多了……它们不应该存在于里世界吗?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寇冬说:“可能是我们想错了。这东西在现实生活中就是这个形态,只有在里世界里,它才是真正巨大的怪物。——只是它们太小了,又只在晚上活动,看上去就像普通蝴蝶,恐怕引不起人注意。” “可是我们还没有被操纵啊,”宋泓道,形容也有些狼狈,“它们怎么能攻击我们?” 这看起来并不符合他们所理解的游戏规则。 “游戏规则,本来就不是单一的,”叶言之简短解释,“有的故事里,规则会比较多样。NPC能利用的手段会很多。” “那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宋泓都忍不住犯恶心,喃喃道,“我头一回知道我密恐……” 寇冬没有说话。他忽然想起这个副本里莫名熟悉的老师、同学,还有那辆看着总令他觉着眼熟的豪车,头皮微微一麻。 会是因为他与这个副本的关联度吗? 才让这个副本,成为了高级副本? 门外的响声又响起了,向着薄薄一层门板打来。四人把屋中所有的家具都用来挡门,被子也裹在了身上。 “这不行,”小姑娘道,“撑不了多少时间了,咱们得出去!” “通风口!”叶言之简略道,“它们还没发现,快,先上!” 这一个房间最为特别,在宿舍楼的最边缘处,上面就是楼梯,没有阳台。为了方便透气,在靠近外侧的那一面墙上留下了一个通风口,上面安了扇叶,不算大,拆了扇叶后,身材较瘦的人勉强能从中间钻出去。 扇叶被宋泓取下了,先把阿雪送了出去。她是几个人中间最瘦的,也是骨架子最娇小的。 紧接着是寇冬,他钻过时费了点儿力气,手臂上被勒出了深深两道红痕。叶言之护了把他的头,低声提醒:“小心。” 他也踩在了外面的地上。 剩下宋泓与叶言之,两人都不属于瘦弱类型。宋泓皱了皱眉,还是对叶言之道:“你先过去。” “别废话了,”外头的小姑娘喊,开始用她那一把削铁如泥的大钢刀奋力劈窗口,寇冬接了过来替她劈,“你们先让开点!” 水泥墙很结实,好在没那么厚。寇冬用刀把费力砸了半天,终于将洞口扩大了近一半,“快出来!” 门前的声音更响了。桌子一阵接一阵地颤动,门框以肉眼可见的速率缓慢向前移动,眼看着就要整扇脱落下来。 来不及耽搁了。宋泓咬牙道:“你——” 他还没再说,却被少年猛地托了把,将他从窗口托了出去。 与此同时,叶言之的手也紧跟着按在了上头。 门板已经撑不过五秒。 五—— 洞前出现了少年的肩颈。他用了力气,向外翻来。 四—— 他的脚尖穿过了洞口。 三—— 寇冬拽住了自己家崽的一条腿,不顾一切将他往下拽。 二—— 门应声而破。 一。 叶言之的脚踩到了坚实的地。他几乎是一下子扑进了寇冬怀里,四个人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立刻向墙的侧面躲去。 借着这一个闪躲,从门外进来的生物并没发现他们的踪迹,只狐疑地在房间里徘徊。同时,寇冬听到了另一个熟悉的求救声,就来自于他们上方。 那是莫老师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此刻的NPC:在笼子旁乖巧等待猎物到来.jpg. 第73章 眼见不为实(十三) 莫老师的声音充满慌张, 手探出了窗户。 “离我远点!”他毫无威慑力地叫道,徒劳地于空中挥舞双臂,“离我远点——别靠近我!” 这几声没什么作用, 蝴蝶仍旧是闹嚷嚷地围着。在它们的步步紧逼下,莫老师的身子也一点点越过了窗口。 头, 上身, 腰,腿……这些都逐渐挪至窗外。他最终只有手和脚在窗棂上挂着, 整个人悬空于空中。 楼层并不高, 他却全然慌了神。 “该跳的, ”宋泓低声道,“他现在得跳……” 第一只蝴蝶的翅膀盖上了莫老师的手背。他发出一声近乎凄厉的惨叫,仍旧死死抓着窗棂, 没有松手。 “松啊!”下面的人也看得焦心,“他再不松就来不及了!” 他们并不敢发出较大声音,生怕惊动了这些搜寻者。斑斓的翅膀慢慢将空中的男人全然包围, 他颤动着,如同一只被覆住的苍白的茧。 ——这样不行。 寇冬咬了咬牙, 掏出了身上的手机。 手机上有他的一段录音, 是寇冬自己录下的他的声音,为了以防万一用。点开的一瞬间, 他将手机扔进了离得稍远的一间空宿舍,随后听到录音中的自己说:“这个……” 这只是一声,却让捕食者们都一下子转移了注意力。那些由翅膀组成的绚丽瀑布不过在空中微微一顿,旋即便抛弃掉自己已经到手的猎物, 如同一阵旋风,猛地向下俯冲而来, 眉宇中洋溢着不寻常的热切。 它们顺着这声音搜寻,很快便发现了那间宿舍,一股脑地涌进去。剩余的不过寥寥几只,也被阿雪的刀解决了,暂时劈出了一个缺口。 寇冬抬起头来,冲上头喊道:“跳!” 上面的莫老师也听见了这一声,一狠心,终于从二楼窗口松了手。他猛地跌落在冷硬的水泥地面上,痛呼一声,像是折了腿。 但好在还能站起来。宋泓冲上前,二话不说将他拉上,喊了一句“走!”,几人便冲着这小路,头也不回向前冲去。莫老师是其中年龄最大的,跟的也跌跌撞撞,几次都险些摔了。他这会儿眼泪都快出来了,道:“那些都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宋泓简单道,“对我们而言,都是麻烦的东西。——先省点力气,咱们还得在这里头撑过一天,找个地方吧。最好是没人的地方,现在看来,它们恐怕能被声音、动作和气味吸引,有人的地方会首先遭殃。” 可学校里哪儿有什么没人的地方? 叶言之说:“体育馆旁边有器材室,这时候没人去。”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没有人反对。只有莫老师小声道:“我们没有钥匙。” 他白天的锐气早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如今整个人瘸着腿,垂着头,看着全然一派失意气息。 寇冬摆摆手,说:“这个问题不大。” 莫老师没想明白怎么不大了。这要是没钥匙,他们不还是进不去? 他们摸到了器材室门口,一路上没见几只蝴蝶,也没遇见人。器材室门上果然挂着锁,几个人在那儿摸摸弄弄,试图把锁撬开。 寇冬观察了下锁眼,随即喊其他人都让开,“给我留点发挥空间。” 众人听话地动了动,把舞台留给他。 寇冬从身边随意找出根小棍儿,旋即用虔诚的目光看向他的崽。 被他盯着的叶言之:“……?” 叶言之冷静道:“我不会撬锁。” 他不是万能的。 寇冬:“不是让你撬锁。” 他仍然满怀热忱地望着叶言之。 “崽,”他用充满感情的语气道。“你觉得,我能不能打开?” “……” 叶言之明白了,这是变着法子想用他身上的锦鲤属性呢。 说真的,他这锦鲤到底在什么地方发挥作用,叶言之也不能保证。因为有系统的干涉,他原本的许多想法都已经被做出了改变,并不一定能保证寇冬撬锁成功。 但寇冬既然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不会反对,淡淡道:“能。” 其他人:“……” 哥,你哪儿来的信心? 居然还接这茬? 你是不是觉得他什么都能?? 寇冬得了这一句,信心登时大增,往地上捡了一根细树枝就开始试着撬锁。其他几个围在他身边,一面看他撬锁一面胆战心惊听着空中的动静。七八分钟后,锁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众人登时大喜:“开了?” 寇冬:“……不,树枝断了。” 小伙伴们:“……” 寇冬:“我再换个。” 他找了个结实点的树枝接着往里捅,这回终于成功了。听见那一声声响后,门紧跟着被推开,几个人都涌进里头去,第一件事就是关门。 门被严严实实反锁上,上下的空隙也都被拿垫子里头拆开的布料堵上,留下一点儿空隙做通风和观察用。众人盘腿坐在地上,都有种劫后逃生的庆幸。 莫老师喘着气把自己的裤腿卷上去,看到裤子上的血都已经发褐了。 “真是见鬼,”他喃喃道,“这些东西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寇冬没吭声,心里却想起了他在心理教师宿舍里见过的那一闪而过的斑斓色彩。 莫老师说话还有些讪讪,毕竟当初这几个人都劝他要早做准备,是他自己坚决认为没事。如今还要靠人家救,一张老脸都臊红了,说起话来极不好意思,“我怕虫子,还给你们添麻烦,当时还说那话,真是对不住。” 他说着,往脸色最冷的叶言之那儿瞥了一眼。叶言之始终在寇冬身边坐着,神色淡淡的,连余光都没给他一星半点。 宋泓是个宽宏的,这会儿便微微笑着,打圆场道:“莫老师说这个话就太客气了。咱们都是同样的身份,进来后当然得互相扶持。要是哪天换了我们在上头,莫老师也是会救我们的。” 是吗?寇冬其实有点儿怀疑。但这种场面话不需要分辨真假,听听也就算了。 “咱们还是先说说接下来怎么办。”宋泓低声道,“NPC的意图很明显,想把我们往他的住处逼……但那显然是个圈套,我们不能去。” 既然早就做下了准备,谁知道在那儿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 这是场鸿门宴,宋泓半点也不打算去赴。 小姑娘目光朝着寇冬望去,平静道:“他既然说了,当然是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能把我们逼过去。” 寇冬没吱声,除却莫老师之外的几人都心照不宣。这个“我们”里头,其实重点就只有他一个人。 “不然分开吧。”沉默了会儿后,寇冬提议道,“我应该能带走它们中间的大多数。” 没办法,谁让他最吸怪。 宋泓眉头登时蹙起来了,二话不说便摇头,否决了寇冬的提议,“不能把你自己扔下。” “不是他自己,”旁边的叶言之也淡淡插进话来,“我与他一起。” 宋泓心中微微一惊,注视着叶言之。他从一开始便觉得这两人之间熟稔的过分,恐怕不是在这个副本中才结识,而是在之前便相识已久。而且——不知是他腐眼看人基还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总觉得这俩这么不对味儿呢? 充斥着一股浓浓的社会主义兄弟情的气息。 这会儿寇冬感动地把他的崽的手握紧了,深情呼唤:“言之!” 宋泓简直都要捂眼了。 这…… 他瞠目结舌地想,这也太明显了吧。哪怕寇冬和他们熟悉,但和莫老师也不亲啊,怎么这么随意就暴露这种亲密关系……到底是因为人傻,还是因为太洒脱,不怕招人非议? 莫老师眼睛也瞪得圆溜溜,使劲儿往两人交握的手上看。 怎么回事——这种生死与共的气氛? 事实上,寇冬的下半句话碍于他们在场,没能说出来,“你真是个孝顺孩子!” 寇老父亲简直要擦泪了——没白养,没白养啊! 叶言之面无表情地回望,瞧见他显然与慈祥直接挂钩的神情,唇角微微下压了些。 旁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寇冬那表情,一看就跟什么风花雪月都不沾边,准又在心里头琢磨他的爸爸儿子那套了。 也不知到底是怎么生出的这股子韧劲儿。 寇冬光双手交握还不够,一时激动,还要在他崽柔软的面皮上用力亲一口,“真乖!” 掐脸捏脸之类的动作,他之前其实没少做。只是这些动作放在如今俨然是个成人的叶言之身上,又似乎变了味儿。 叶言之镇定地捂住脸没吭声,倒是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几乎焦了。看了半天才想起来插句话,可被这情景一打断,刚才的话好像都忘了。 他们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这会儿脑子里就剩这一道惊天霹雳了。 贼刺激,现场版。 半天,莫老师才费劲儿地憋出来一句,“……挺好,挺好,人生自古有情痴啊。” 宋泓:“……” 阿雪:“……” 寇冬最终还是没能申请到和他的崽独自行动。宋泓用另一个强有力的理由驳倒了他们,说寇冬这种最被觊觎的就应该跟战斗力最高的在一起。 而这个队里战斗力最高的,很不幸,是阿雪。 叶言之的战斗力也不差,只可惜手头没个趁手工具,攻击效果就大打折扣了。阿雪可不一样,抡个钢刀抡的虎虎生风,连他们看了都忍不住生怯。 也不知道刀疤那天到了她手里,到底是遭了多少罪。 宋泓一咬牙,说大不了就在这里熬到天黑。 他们守了几个小时,隐约觉着外头的天像是预备亮起来了。这块儿听不到什么纷扰,半天才有一两个人声,多是哭叫。 宋泓看了看手机,说:“三点多。白天那些东西不一定能出来,咱们到时候再看看。” 几个人都点头。 寇冬开始感觉有点儿疲惫了。他四处看了看,这器材室的垫子都太薄,是瑜伽垫,并不适宜在上面躺着。许是因为他神色犹豫,叶言之看穿了他的想法,拍了拍自己的腿。 “过来。” 寇冬看一眼那双腿,当真是又长又直,被校服裤包裹着也能看出线条流畅来,让人眼热。 “过去干嘛?” 锯段腿给我吗? “你不是想休息?”叶言之反问,“不躺我腿上睡会儿?” 众人:“!” 三人虽没有说话,目光却情不自禁都变得灼热起来,滚烫地盯着两人动作。寇冬不是个矫情人,听了这话压根儿没犹豫,一口就答应了,颠颠儿跑过去。 他不跟叶言之客气,非常顺手地指挥他的崽,“你腿放平点,不然太硬了。” 硬…… 一个字愣是说的宋泓都有点儿脸红了,卧槽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啊。 叶言之果然依言放平了,让少年躺上来。 寇冬直到躺好了,才舒服地微微叹了一口气。他嗅到淡淡的清香,不重,让人联想起雪与树木。这味道,他与叶言之同睡一张床时也闻见过。 叶言之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放在他肩膀上了,低低道:“捏捏肩?” 寇冬简直要软成水了,连连点头,“捏,捏。”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女孩儿是爸妈的小棉袄,男孩儿是爸妈的军大衣。 寇冬觉得这话真是半点毛病也没有,他这会儿都快被这暖和的军大衣给捂化了,也没注意到其他人那略显奇异的表情。 约莫昏昏沉沉睡了大半小时,器材室外忽然有动静,听声音像个学生,十分慌乱。 “有人吗这儿?” “不知道啊,锁开了,门怎么关着……” 有谁开始砸门。 “喂,里头有人吗?” “有人的话开个门,救命!” “救命!!” 这声音愈发乱了阵脚,中间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哭声。宋泓与其他人对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开不开门?” 莫老师有些难以置信。 “难道不开?……那可都是无辜的学生!” 他到底是个老师,见了这情景显然就有些不忍心,哪怕平日里和学生相处的不算太愉快,第一反应还是责任感主导,“让他们在外头多危险?咱们这里头还能再多待几个人。” 寇冬并不反感这样的老师,甚至打从心里头有点儿钦佩。但,“外头的是NPC,和我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莫老师说,“他们也是学生……” 寇冬心说,当然不一样。你们不一定想着打我主意,外头那群,可特么是个个都打我主意的。 这相当于把俩狼放进来了,能简单的了吗? 他看其他人表情也有点两难,干脆站起身来,顺着那留下的小通风口向外看了看。只可惜黑乎乎一片,什么也没看着。 “你们是什么人?” 外头的NPC焦急地捶着门,道:“我们是学生!” “我们也是学生,快让我们进去,快,它们飞过来了——” 那声音惶然惊恐,让人听了几乎要落泪。只可惜寇冬自认是个铁石心肠的,没把人往里放,反而开始提问了。 “这样吧,”寇冬说,“不如你们背个诗吧。” 这话说出后,外头的NPC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 ……背诗? “就背个《琵琶行》吧,”寇冬说,“嗨,也不算多长——我也不是难为你们。” 剩余人:“……” 你开玩笑呢吧,这还不算长? 等背完了,人的命都能搭在外头。 门外的学生似乎也相当无语,更加急促地捶着门,“真快点,不要开玩笑了,救命……” 寇冬的笑容敛起来了。 “整篇不会,一句也行。”他淡淡道,“一句七个字,你们也说不出来吗?” 那几道声音没有回答,沉默了会儿,忽然间开始撞击了。这一下,连莫老师也意识到了不对劲,“这是……” 这怎么会是什么学生! 在强有力的撞击下,门板开始瑟瑟发抖。寇冬一声呼喊,其他人都反应过来,立刻涌上来,用尽浑身力气试图堵住门。 这场力气的角逐,寇冬这边半点也不占上风。也不知门外的究竟是什么,力气之大简直令人瞩目,即使他们连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还是被撬开了一道小缝,从里头猛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没有半点血色的手。 与此一同探进来的,还有翅膀鲜艳而巨大的一端。 “……” 几人的头皮险些炸了。 这居然是个寻常人那样大小的,与他们在里世界所猜测的模样别无二致,力道也比那些成群结队的小捕食者要大许多。 紧接着,门缝里出现了一只棕黄色的眼睛。 它从外面,牢牢地注视着寇冬。 “别走,”它用含混而低哑的声音说,“别走……” 叶言之眼疾手快,忽然一把将寇冬向后拉去,“散开!” 这一声已经有些来不及。 捕食者突然吐出了长长的口器。那口器是向着寇冬的嘴唇的,像是要贯穿他的喉咙,如采蜜一样攫取他的唾液。寇冬被向后一拉,口器便擦着他的脸险险过去了,充斥着一股奇异的、腐烂了的花的香气。 躲开后,门也应声而开,翅膀的影子被熹微的晨光拉长了,四只黑黄的眼睛于翅膀表面闪着光。 捕食者于空中向他靠近,贪恋地用柔韧的翅膀去裹挟他。 “别走,”它低声道,“你该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NPC:开开心心等寇冬冬入笼。 等到逮到猎物后。 NPC:??? 这谁????? 第74章 眼见不为实(十四) 这可真是太刺激了。寇冬被那湿润奇异的口器一蹭, 差点儿没从原地跳起来。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飘下来的磷粉,顺着空气沾染上他面颊。 只这一下,他的鸡皮疙瘩悉数冒了出来, 甚至有些作呕。 谁知道那天晚上深入他内脏的,是不是这东西? 叶言之的目光骤然凝结, 再瞥向捕食者时, 便变得又冷又硬,几乎要冻成冰。 “刀给我!” 小姑娘看了他一眼, 毫不犹豫将那一柄发着寒光的大钢刀向他抛来, 转为用身子去堵着门。叶言之的脸色前所未有的肃穆, 竟然透出几分阴沉,他举起刀,二话不说便向下砍去。 捕食者眼看不好, 立刻将长长的口器向回收。然而叶言之的速度比它更快,一把抓住了一角斑斓的翅膀,丝毫没有给它任何躲避的机会, 旋即,他另一只手高高扬起, 用尽浑身力气—— 刺啦! 这一声, 简直像刀划过柔软的丝帛。怪物猛然张开嘴,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嚎, 猩红的血珠顺着它被砍掉的翅膀边缘一滴滴溅落下来。 叶言之没有留情,立刻从门缝里又是一刀! 捕食者的翅膀只剩下了残破的一半。饶是这样,它仍旧不曾退缩,甚至不曾去管, 那只手仍然拼命伸向寇冬,似是要抓住寇冬的衣服。 它棕黄色的眼珠在眼眶里转动了下, 发出喃喃几个词。 “给我,”它嘶哑道,“我的……” 叶言之提着刀,骤然冷笑了声。 “你的?”他声音中包含了嘲讽,“不如等下辈子。” 与此同时,阿雪瞧准时机,从门前一个撤步让开。没了外力阻挡的门很快因捕食者的动作大敞开来,只转眼的功夫,叶言之手中的刀已然没过了捕食者的胸膛,只在外头留出一截刀柄。 捕食者的眼睛睁的极大,未伸出来的口器于嘴唇中动了动,仰面向下栽倒。 直到最后一秒,它的瞳孔仍旧朝向寇冬。那里头满是近乎疯狂的贪恋,看的一旁的莫老师也直冒冷汗,跟着瞥了寇冬两眼,声音发颤。 “死了?” 叶言之说:“死了。” 他淡淡将刀重新拔出来,递给阿雪。小姑娘找了地上的软垫擦拭着,叶言之凝视着地面的尸体,面色仍然有些厌憎。 莫老师说:“怎么,你也怕虫子?” “不怕。” 叶言之说,用力擦拭着手上溅的血,只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的脸色更冷了。直到一旁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凑上前来,紧张地扯住他一条胳膊,拉着他上下检查。 “上到哪儿没?告诉爸爸,你伤到哪儿没?” 宋泓心说,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有情趣吗,居然还在对方面前互称爸爸,这到底是什么又gay又令人迷惘的世界。 这让他们这种喜欢占便宜的怎么在群里让人喊爸爸。 他开始调试器材室的门,试图再将门关上,却闻到空气中有什么逐渐浓烈的味道,让他皱了皱鼻子。 “这什么?” 寇冬也闻到了。这种香气极浓,但半点都不能带给人阳光向上的感觉,反倒像是花瓣腐烂了,被挤压出来星星点点的汁液所散发出的气味。 再一细闻,才发觉,这正是地上捕食者的尸体所散发出来的。 这种气息……是为了做什么? 寇冬头皮忽然有点儿发麻。他说:“咱们恐怕不能在这儿了,先走。” 宋泓几人都有些茫然,问他为什么。 “这东西不太对劲,”寇冬皱着眉解释道,“我怕它是能吸引来其它同伴。——先走吧,我感觉我已经听到动静了……” 这一句话说的几人都心里发毛,想想一群这样的怪物扑向他们都忍不住打寒颤,立马跨过门口的尸首出来,向着不远处的小树林飞奔而去。 果然,他们刚刚跑进,就听到了旁的声响。从远处飞来了新的捕食者,足尖斜斜擦过地面,发现了地上的尸体,立刻开始搜查。翅膀上巨大的眼睛晃动成一片,阴冷奇异,让这些逃亡者们不由得又向树干后躲了躲,屏着呼吸,一声也不敢发。 好在如今是春日,枝叶茂密,他们倒不易被发现。 寇冬把崽子的手攥得死紧,这一攥突然察觉不对,——叶言之的身上,居然也有那种奇特的香味。 难道是手上沾染到的血的气味? 他来不及细想,只一下子觉得不好。不远处的捕食者们于空中低低盘旋着,慢慢像是闻到了别的什么,逐渐向小树林靠拢。 寇冬咬了咬牙,手使劲儿在叶言之的手背上摩挲着,没有用。 那一滴血沾染上了皮肤,几乎像是一枚鲜红的痣,深植于皮肤深层纹路里,怎么也无法把它点掉。 糟糕! 寇冬脑子已经来不及转了,满心只想着要保护他的崽,一时间呼吸都有些乱。叶言之察觉到,低头看了一眼。 他也发觉了自己沾染上的东西,神色微微一峻,旋即想也不想要过了阿雪的刀。 “你干什么!”寇冬压低了声音,瞪着他,“你难不成还打算砍了自己的手?——那可是手啊!” 特么不是壁虎尾巴,砍了还能生出来的! 叶言之:“只是擦破那块皮。” 擦破皮也不行啊,老父亲想想就心疼。寇冬虽然不知道爸妈到底该是怎么样的,但听人家说,儿女都是爹妈的心头宝,那能是普通的破一块皮吗? 那是破在了寇老父亲的心上! “不行,”他护犊子,把人往自己后头一拉,“好好一孩子怎么能自残呢,大不了爸爸去给它们讲讲道理。” 叶言之:“……” 讲什么道理,和一群长着翅膀的人形蝴蝶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吗? “我看它们不好进来,”寇冬眯起眼,实话实说,“它们翅膀都能被树枝给挂烂了,能把它们挂成蝴蝶干。” 叶言之想了一下,居然觉得非常有画面感…… 第一只捕食者已然半个身子进了小树林。 小树林种的很密,都是观赏性植物,一棵树上全是细细的刺,没多少空隙。它将身体探进来,果然有些犹豫,侧着身子颇为费劲。 宋泓忽然招招手,小声道:“后头还有条路,咱们从后面走?” 寇冬应了声,也弯着腰,小心翼翼与叶言之一道穿过枝干。 他们两个还算轻松,莫老师身子却远比他们宽度大,难免有所触碰,碰的几根树枝哗哗响。 这下,捕食者的眼睛猛地抬起来了,准确地顺着这动静定位到了正身处其中的少年。 它的目光陡然凝聚。 寇冬感觉到那火辣辣的眼神,马上明白自己这是又被盯上了。他干脆也顾不得小心,直接拉着叶言之跑起来,“抓紧!” 第一只捕食者开始呼唤同伴。 一瞬间,巨大的翅膀响动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几乎铺天盖地。莫老师听着这声音,一个哆嗦接着一个哆嗦,绝望道:“我的天,这到底是有多少……” 宋泓也提高了声音崩溃道:“把你按细胞分都不够分的!” 这话是对寇冬说的。 寇冬还不想被按细胞分。他加快脚步,一个劲儿往树林深处跑,不时能听到树枝或细刺贯穿翅膀的声音,也不知道到底在这树林子里头串了多少。身后动不动便伸出一只企图抓住他的手,寇冬感觉自己像跑酷游戏里的NPC,头都不能回一下,只能拼了命向前飞奔。 不知什么时候,头顶也传来了声音。他抬头望去,透过这些密集的树顶,能看到盘旋着试图下落的捕食者们。 这会儿,他开始觉得自己像瓮中之鳖了。虽然不怎么好听,可这特么的真的是八面埋伏啊! “这得跑到哪儿去?”宋泓提高了声音。 “不知道啊,”莫老师喊道,“反正这条小路上没这些鬼东西……” 这句话说完后,小姑娘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她抬头细细打量着树林,又看这些虽然碰触不到、却还是把他们往那面赶的NPC,旋即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的记录本,一面跑一面翻看两页,最终停留在了宋泓画的学校地图上。 再抬起头时,她的神色也严峻起来。 “别跑了,”她对其他人道,“它们是在把我们往那个人的方向赶。——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没有岔路,只有住宿楼。” 宋泓一下子刹了车,惊疑不定道:“什么?” 阿雪把地图指给他看。 “再跑下去,我们说不定就能看到他在路口迎接我们了。”她蹙着眉,“我们不能和他碰面,还是另想办法。” 莫老师与心理教师接触不多,听了这话还有些不理解,张口问道:“为什么不能碰面?” “因为……” 寇冬仰头想了想,给了他个回答。 “因为那个人,是个大变态。” 与此同时,寇冬口中的大变态正守着他足有半人高的金笼子。 他纤长的手指中拿着花,一支支,十分欣悦地摆放在笼中鲜红的天鹅绒布上。细细的金链垂着,刚好能锁住人的手足。 若是坐进去,那一双翅膀,也恰巧能从笼子的机关中伸出来。 只是伸出去后,便被锁在那处,难以收回了。 年轻的心理教师眯起眼,手指慢慢摸索笼子上头褐色的血迹。 上一只漂亮的小蝴蝶,折断了自己的翅膀,偷偷溜走了。 ——这一次。 他却是绝不会让他再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冬:森林里头串蝴蝶,一串接着一串。裹上面包糠放进油里炸,炸到两面金黄,隔壁小孩都馋哭了。 NPC:……??? 第75章 眼见不为实(十五) 树林中的众人陷入了苦战。 捕食者虽然在这其中的行动有限, 却到底还有手。它们用手将树枝拨开后,依旧能向他们不断靠近。 更何况,他们人数不过四五个, 对手却是成群结队团伙作战。磷粉洒的到处都是,寇冬仰面望去, 密密麻麻看到的都是翅膀上一闪闪的眼睛, 不怀好意地窥探着他们。 虽然说清楚了它们的策略,众人却还是被逼得不得不向唯一的路跑去。捕食者们紧随其后, 似乎因为他们奔向那里, 还隐隐觉得有些失望。 寇冬算是明白心理教师当时跟他说话的时候怎么那么有把握了。 废话——换他有这么多同伙, 他也一定很有把握。 宋泓狼狈地后退几步,躲开骤然袭来的口器,抽起身边一根细长的树枝。他猛然咳了声, 蹙着眉。 “这可不好,”他低声道,“我们倒按着他们计划走了。” 莫老师有昆虫恐惧症, 只是看到那些翅膀都直打寒颤,这会儿根本顾不了其它, 只一个劲儿往前跑。 “先别管什么计划了, ”他恐惧道,“咱们先想想怎么逃出去……” 几人手里头都拿了尖锐的树枝暂时当工具。由于翅膀柔软易破, 捕食者似乎很害怕类似的东西。虽然威力不强,到底能起个震慑作用。 唯独阿雪手中还拿着刀,也是气喘吁吁,显然体力即将耗尽。 而此时, 还不到中午。离要求的十二点还有整整半天时间,十二小时。 寇冬从来没觉得十二小时这么漫长过, 当真是度秒如年。他望了眼身旁的叶言之,少年倒是瞧起来从容些,只是将外头的蓝白校服脱了,搭在肩上,露出里头穿着的白色长T来。 这衣服领口有些大,他还能瞧见两截明晃晃的锁骨。锁骨下深深凹陷下去,行成一小片神秘的阴影,乍得一看,几乎像是两个窝。 寇冬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脑海中忽的冒出来一个说法:据说锁骨好看的人,都可以往里头放一勺水不洒。 他望着自家崽,有点儿跃跃欲试。 少年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深浓的黑色眼睛转过来,望着他。他的眼形与寇冬这种圆圆的杏眼全然不同,狭长且深邃,眼睫尤其浓密,映出扇子似的阴影,就垂在下眼睑上。 “怎么了?” 寇冬贴他贴的近了些,小声说:“崽,你觉得要是我对他们挑拨离间,能行得通吗?” 叶言之面颊上扫过温热的呼吸,毛孔都几乎洗漱张开,只是面上不动声色。 “挑拨离间?” “对,”寇冬笃定道,“比如告诉它们,它们和那个心理教师,就只有一个能得到我!” 叶言之:“……” 叶言之觉得他是又皮痒了,“这行不通。” 你还想让双方为你打架不成? 寇冬哎了一声,试图增加自己话语的说服力,“怎么行不通了,也不是没有NPC为我打过。——上一回叶言和美人蛇,不就为了我打起来了吗?” 那时候他可是在一边苦劝,劝NPC们不要为他打架。可真是没办法,他的魅力着实是太大了,NPC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愣是打了个你死我活。 叶言之躲过向他扇来的翅膀,淡淡道:“那是因为他们还有一战之力。” 心理教师与它的蝴蝶们可不同。他更像是宿主,这些都是依靠着他而寄生的蝼蚁,自然会将他尊奉于王,处处听他号令。 想让它们造反,难度着实有些太大了。 寇冬听了,登时失望,“啊……” 唉,看不到双方互殴的宏大场面了。 叶言之:“……” 他总觉得这一声里,透露着“天下居然不乱”的愤慨。 就在这时,包围圈又进一步缩小了。捕食者们可不是实验室里没什么头脑的A级实验者,意识到这些树木困住它们后,便有捕食者率先用口器贯穿树干,从中汩汩注入什么,令树木应声而倒。五人不仅防范它们,还要防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轰然倒下的树,两下一并应付,难免便有些捉襟见肘。 不久,连寇冬也觉得喉咙又酸又疼,因着这丝毫不能停歇的挑战而昏昏沉沉。 莫老师与阿雪是体力最差的两个,双腿都像灌满铅,走路无比沉重。 ——不能倒。 小姑娘咬着牙,仍然笔挺地站着。 她绝对不能倒! 莫老师一看他们这个派头,已然是慌了神。这会儿再看几人都难以应付,心一下子从头凉到了尾。 “得想别的办法了,”他对着寇冬与叶言之喊道,“不然,我们恐怕是撑不下去了!” 寇冬声音也大了。 “有一个别的办法,”他高声回应,“就是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试试!” 宋泓二人登时分了一点注意力过来,寇冬招招手示意他们靠得更近点,与他们前后说了一说,“就这么办……” 听完了整个计划的莫老师神情迷惘,像是在听天方夜谭。 ……是他耳朵出毛病了吗,为什么他听见的,好像是一个荒唐的不得了的谜面? 他试图提出质疑,但是没人搭理他。叶言之自打听完之后就抿紧了嘴,蹦出两个字,“不行。” 他绝不能让寇冬拿自己来冒险。 剩余两人欲言又止,寇冬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管,“我来说。” 宋泓深为赞同,“也对,依照你们的关系,还是得你来劝。” 连一旁的阿雪也跟着点头。 这次变成寇冬懵了。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说这群人居然这么敏锐的吗,知道透过现象看本质,居然看穿了他和叶言之的父子关系? 他觉得也不明显啊,难道真是父子亲缘隐藏不住? 宋泓还在说:“唉,他担心你也是应该……” 寇冬心说那可不么,这孩子孝顺,——可宋泓这一个劲儿冲他眨眼是个什么意思? 叶言之冷冷听他们在那儿鸡同鸭讲,身上还沾着捕食者留下的血迹。这一会儿的功夫,他身上那种香气更重了,衣摆上全是斑斑点点的血痕。 寇冬试图和他讲道理,“这不都是没办法嘛。” 叶言之就只有一个回应,都不带变的,“不行。” 寇冬:“我肯定安全,就它们,根本不舍得伤了我。” 他对自己在NPC心中的地位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叶言之看他一眼,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过一会儿才把目光移开,“——不行。” 伤是肯定不会伤,但那些东西会去碰你、会抚摸你,会把它们的口器插进你的嘴里—— 只是想想,他就要炸毛。 他怎么能被它们碰? 寇冬给他的崽顺毛,小声哄:“真没事,真顺着这路走会更麻烦,谁知道他是不是在那儿等我呢……” 叶言之冷声道:“我还能杀。” 寇冬:“这么多呢。” “我能杀光!”叶言之伸手就去要阿雪的刀,“把刀给我!” ……这孩子是要疯。 寇冬眼看着不行,回忆了下旁的爸妈都是怎么哄孩子的。就他所看的电视剧来说,无非也就是那三条,亲亲抱抱举高高,还能举着转一圈扮演小飞机。 抱抱和举高高都有点儿难度,小飞机更别想,就他这小身板,能现场残废。谁让他儿子长的太快了,他没跟上呢,寇冬只好退而求其次,一只手把他家崽的脖子勾下来,用力在那脸上亲了一口。 少年似乎整个人都僵住了,身子微微一颤,像柱子似的站在原地任他亲。可惜那湿润的气息只在他面颊上停留了几秒,不过再睁开眼的工夫,寇冬已经将距离拉开,笑眯眯地看着他。 “乖,还气不气?” “……” 叶言之凝视着他,面上的神情一瞬间像是有些崩。他看着寇冬,居然有些咬牙的味道,“你……” 寇老父亲茫然回望。 叶言之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叹了口气,旋即在他后面那两块肉上猛地拍了一巴掌,用的力道前所未有的大。寇冬被拍的发麻,莫名其妙看过去,还没搞明白自己哪点儿做的不对。 怎么了嘛,难道他崽还是喜欢举高高? 但好歹这一场谈判还有点用,叶言之往一棵树上一靠,终于不再明着表示反对了。这会儿原本靠在一处的小伙伴稍稍散了散,为寇冬腾出空间来。 事实上,寇冬的想法简单极了。 不就是想跑吗,不把水搅混点,哪儿来的机会? 寇冬提高了声音,跟被串在树枝上还没完全断气的捕食者们说话,让蝴蝶们找俩首领出来。 实际上,蝴蝶与蜜蜂一样,也是需要个小头目的。不然它们队伍浩浩荡荡如此壮大,光挤进去听心理教师吩咐,都能把身形不算壮硕的心理教师挤残了。 这会儿寇冬说要见头目,捕食者们于空中盘旋,半晌后,便有一翅膀格外健壮、花纹繁复的蝴蝶穿过缝隙缓缓落下地来。它银白的长发垂在后头,皮肤苍白的不像是人,上头还能看见绮丽的浅紫色血管,在手臂上蜿蜒盘旋,像是生长着的不知名的植物。 它的眼睛直直凝视着寇冬,目光灼热,简直是在烧着的。 “你找我……” 寇冬说是。 头目口中发出一声含糊的轻笑,扇动着身后的翅膀,向他又靠近了些。它的攻击欲、征服欲都丝毫没有收敛,在强大的怪物的威压下,莫老师的脸又苍白了点。他心惊胆战想着刚才听到的计划,只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危险的边缘试探。 怪物尖细的手并没能够到寇冬,叶言之将人向自己身边拉了拉。 寇冬仰着头,还望着它。 “我是找你,”他道,“我累了,也跑不动了。——我想休息。” 怪物似是根本听不懂这话,只以一种奇特的男声低声重复:“休息……” 寇冬知道它能正常说话,早上将他们堵在器材室外的捕食者不仅会学,甚至学的像模像样。只是,它们似乎不能形成自己的语言,用人声重复的多是听到旁人说过的话。 器材室外的那一只,兴许就是在宿舍楼中听到了类似的对话。 寇冬问:“你们会把我带哪儿去?” 头目眯起了眼,对这一句避重就轻,伸出手试图去抚摸他。 “我的……” ……妹的。 这群看起来不好糊弄。 寇冬咬了咬牙,决定把自己的节操再踩在地上碎一回,“我能跟你走。” 这一句说出后,空中骤然响起响亮的拍翅声,尖叫声,呼唤声……这些声音织成密密麻麻的大网,无数捕食者密密麻麻朝着他涌来,迫不及待想去触碰他,吐出的口器几乎组成了枝干横斜的森林。寇冬处在环饲之中,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一个大型捕蝇器,只能看清它们眼睛中骤然欣喜的光。 只不过吸引来的不是苍蝇,全是长着人脸的大扑棱蛾子。 莫老师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被这些翅膀扇的连眼睛也睁不开,心中有些担忧。 这能成吗? 这样强的、令人畏惧的东西,真会因为一个小小的玩家的话,而进入他们的圈套吗? 无数冰凉的手指试图抚摸他,寇冬忽然觉得这个计划制作的有点儿冲动,他裤子都要被这些东西解开了。他从校服外套里把一只手拽出来,冲着那头目道:“可我不想让它们碰我。” 头目眯起眼,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 少年咬了咬牙,慢慢将手搭上他的手背。这个动作做的极缓慢,指尖最终触碰到头目苍白到不同寻常的皮肤时,无数捕食者都跟着猛然颤了颤翅膀根部。 就好像被碰的也是它们。 棕黄色的眼睛齐齐注视着,一瞬间竟无捕食者去管其他人的动静,根本不在乎他们正在地上捡起树枝捣鼓些什么。它们只凝望着寇冬,在瞧见他碰头目后,目光随即一肃。 “我的……” 它们窃窃私语着,抖动自己的翅膀,呈现出战斗时的状态。 “我的……” 头目那一双巨大无比的翅膀逐渐紧绷起来,高高地举着,几乎将寇冬整个儿裹在了里头,不教其它捕食者看见。 这其实并不意外。早在寇冬被堵在器材室里面对那一个捕食者时,他就知道了,这些东西也不是全然团结的。 起码在他的问题上,它们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不然,一开始发现他的行踪,那捕食者早便该叫它的同伴了。若是那时它们就包围了器材室,哪儿会给寇冬逃入小树林的机会,光堵都能把人堵死,又何必等到死了后才发出吸引同伴的香味。 从措辞也能看出来,要它们真团结一心,寇冬就不该是“我的”,而该是“我们的”了。 “就你带我过去,”寇冬轻声道,给它加了最后一把火,“行吗?” 头目棕黄色的瞳孔凝视着少年。他那一张脸生的都宛如人,唯有瞳孔不太像人,更像是冷血的昆虫。它打量着他,似乎在考究。 寇冬能从它微开的唇里看见狰狞的口器。 几秒后,头目猛地用翅膀将他一裹,旋即手臂一揽,扬翅飞起! 只这一下,几乎是捅了马蜂窝。浩浩荡荡的捕食者将树林上方的天空都遮住了,任由它腾挪辗转,不肯叫它飞出去。寇冬头晕眼花,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冰淇淋,谁都想来尝上一口。 他在头目的怀里,感觉到无数拉扯的手。头目的翅膀被其他捕食者拽住,旋即有冰冷的手硬生生探进他怀中,要将寇冬拉出来。 然而头目到底更为强健,双翅一展,硬生生把寇冬又拉了回来。但这一下没能飞起,下面不知是谁拽住了寇冬的脚,双手沿着寇冬的小腿一点点向上爬,头目四面受敌,手中一滑,寇冬只感觉身子直线下坠,旋即被另一个捕食者猛然搂在了怀里。 “……” 寇冬捂着小心脏想,这特么有点儿刺激过头了吧! 抢过来他的捕食者发出一声喜悦的鸣叫,立刻要飞。众多捕食者猛然调转目标,转而围攻他。一时间,寇冬感受到的皆是翅膀扇起的风与冰凉的触感,连他自己也不知究竟是在谁手里,只在空中颠簸来颠簸去,被它们迫不及待地揽进臂弯里。 空中传来一声哀嚎,抱着他的捕食者双翅活生生被其它的撕裂了,却也不肯放手,拼尽全力仍然在搏,却转眼就被抢走。寇冬眼前都开始冒星星了,在空中叫道:“还没好吗?” “再忍忍,”宋泓鼻头上也出了汗,“马上——” 他终于看到了一点跳跃的火苗。他们没有点火的器具,甚至连根火柴都没有,只能靠原始手段来取火,如今火在那枝干上烧了起来,宋泓才叫道:“现在!” 烧着的树枝转眼被分给了其他人。每人手中拿着火把,将捕食者们往一个方向驱赶。分明感觉到了灼烫的温度,这些捕食者却不管不顾,只顾着抢夺唯一的猎物,阿雪扔出一个火把,为了避开那火苗,捕食者将寇冬护住,飞的低了些,几乎要擦着地,丝毫没注意寇冬在他怀里伸出了手,与地面上站着的少年的另一只手紧紧相握—— 叶言之的脸色无比难看,他用力一把将寇冬从蝴蝶的怀中拽了出来。寇冬跌落进他的怀抱,两人一同倒在了草坪上。 捕食者立刻发现怀中的宝贝没了。它发出一声恼怒的嚎叫,无数捕食者顺着这个方向密密麻麻头脚相挨,不顾一切涌过来—— 与此同时,叶言之也扔出了手中燃烧着的木棍。 这一把火,落的无比精准,恰恰点燃了第一只靠近他们的蝴蝶柔韧的翅膀。在那之后,无数靠得无比紧密的蝴蝶悉数被点燃,空中宛如炸开了一场宏大的烟花秀,数不清的残尸、磷粉、火苗纷纷向下落,烧的天空都半边通红。 即使这样,它们也半点都不曾后退,仍旧一如既往向着那一团炸开的火靠近,试图去抢夺叶言之怀里的人。叶言之把人护在身下,手撑在他的头边,没有让任何捕食者将他夺走。 寇冬仰头看时,看到他崽子深浓的眉眼。那一刻,他忽然有些恍惚,就好像这样的情景,之前也发生过。 空气里满是腐烂的花的香气,那是血的味道。 叶言之的额头也溅上了一滴血,像一颗殷红的胭脂痣。 “别怕,”他低声道,“会结束的。”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蓝颜祸水不好当啊…… 第76章 眼见不为实(十六) 最后零碎的几只, 也被宋泓与阿雪联手斩杀了。 寇冬躺在地上,还有些失神。上方的少年牢牢护着他,直到确认无事, 才站起身,随即又伸出一只手, 用了些力道将他拉起来。 这一招其实有点险, 好在成果显著。如今空中空空荡荡,再看不见密密麻麻的翅膀了, 地上却堆得到处都是。捕食者的血液所散发的奇异香气盖过了燃烧时的刺鼻味道, 像浓烈的过了头的花香, 熏得人醺醺欲醉。 身边的叶言之低声问他:“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那声音很低沉,里面透着些不容错认的温柔味道。寇冬摇摇头,定定盯着他那张脸。那么一张清隽的脸上, 那一点干涸了的血迹显眼的很,极为鲜艳,就好像是红梅落在了那么一幅水墨画上似的, 冲的人眼晕。 寇冬心神不知道为何有些飘荡,半天才敛回来, 伸手于那血渍上蹭了蹭。 没能蹭掉, 反而将那一块皮肉揉得微微发红。寇冬便不敢再用力,小声问:“你没受伤吧?” “没。”叶言之简短道, 眉头仍旧蹙着,上下打量着他。寇冬方才被捕食者抢夺的久了,这会儿满身沾着的都是亮晶晶的磷粉,闪着微光, 在叶言之看来简直碍眼的不行,就像是谁在对他刻意挑衅似的。 他皱眉帮寇冬拍打, 拍了半天也没拍下来,倒是一旁的宋泓道:“这恐怕是弄不掉了,非得洗洗不成。” 寇冬:“……说的挺轻松,你给我洗啊?” 他们现在还被堵在操场小树林里呢,上哪儿去找浴室。 这一句出来,叶言之登时目光如炬,盯着他。 寇冬:“……” 寇冬被这孩子的目光盯得莫名有点头皮发麻,身上一紧,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匆忙又补上一句:“我开玩笑的。” 叶言之仍然一声不响地凝视他,这眼神让寇冬浑身都开始不自在,总感觉像是他那根本不存在的良心受到了谴责。半晌后,少年才淡淡道:“何必要他,我可以帮你。” 末了又加重音,重复,“洗澡。” 寇冬的手摆的更快了,连忙表示他只是说着玩而已。其实父子一起洗个澡不是什么问题,起码在寇冬看过的那些韩剧里头,就经常有一家的男人聚在一块儿洗澡、晚辈给长辈搓背的情节,要是放在平常,他说不定就顺口应下来了。 可不知怎么的,这会儿寇冬居然有点不敢应。——不过这可不是他怂,真要说起来,应当是因为叶言之脸上多了那么颗殷红的痣,整个人看着与寻常不一样了。 寇冬坚信,他之所以不敢答应,就是因为他崽如今看起来有点陌生。 谁会有兴趣和陌生人一起洗白白? 他一口回绝了,听见叶言之意味不明地叹了声,似乎在说可惜了。事实上,寇冬不仅没觉着可惜,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悄悄滋生出来的庆幸。 追兵暂且被解决,他们也就没必要再走这条通往NPC的路。一行人调转了头,按照当初画下来的学校地图,决定换一个躲藏的地方。 最好是隐蔽的、暂且不会被人找到的。 宋泓的作用在这时充分凸显,前几天他对学校的勘探是最为深入的,熟门熟路带着几人走向学校后勤部的仓库。那里头堆着几十张不用的桌子椅子,还有为新校区准备的空调、加湿器等。 看门的老师已经变成了几乎透明的茧,宋泓从他腰间摸出钥匙,打开了门。 仓库里黑沉沉一片,没有窗。莫老师在墙面上摸着了开关,将上头的日光管打开,这才把整间屋子映亮。 “这地方偏,一般没人来。”宋泓说,“咱们先在这儿待一会儿,看能不能撑到晚上。” 现在是下午两点,离副本结束还有整整十个小时。 四个人就在这仓库里寻了片干净地方坐,偶尔说几句话。叶言之身体长大后一直话不多,只是半靠在墙上,与寇冬并肩坐。 “还是关个灯吧,”莫老师嘟囔道,“没窗子……可这门缝还是能透出光的。” 他显然是怕极了那些蝴蝶,向众人点点头,旋即站起身,将开关按了下去。 寇冬眼睛许久才适应了黑暗,从中看到了他的崽半靠着的身形。叶言之皮肤苍白,在这黑夜中也更为显眼,能看出大概的轮廓。 相比之下,莫老师简直像是消失了,跟墨水溶解在了墨水里一样。连宋泓跟他说话,也不得不尴尬地问一下男人在哪儿。 莫老师比他更尴尬,“我就在你旁边。” 宋泓:“……啊。” 他咳了声,又勉强道:“还是能看见的。老师扭个头,我就看到了。” 寇冬明白了,这是说中年男人中间那一块儿秃头亮呢。 他有点儿想笑,碍着莫老师在场又不好笑出声,只身子微微一抖。黑暗中的叶言之瞥他一眼,挺淡定地伸出一只手,帮他捂着嘴。 嘴唇触到温热的皮肉,寇冬也愣了愣。 “想笑就笑,”少年的呼吸近在咫尺,“不用忍着。” 两人凑得近,寇冬干脆侧过身,与他偷偷咬耳朵。 “要是被听见了呢?” 叶言之也低声回答:“你可以说,是我逗你笑的。” 寇冬不信。 “你自己都不笑,还能逗我笑。” 这话说出去,一看就是唬人的。他家崽是个冷面崽,都没怎么见有过笑模样。 就算真有,那也大多数是让寇老父亲感觉不好的笑——就是那种挑起嘴角、看不明含义的。 叶言之声音沉沉的,“怎么没有?” “怎么有,”寇冬在他手掌的禁锢里嘟囔,为了证明,手也抬起来去摸少年嘴角,“你别动!看不清,你让我摸摸……” 他就不信,他崽能在这样的黑屋子里笑出来! 他手指在少年的脸上摸索,感受到叶言之此刻比寻常微高的体温。旋即,指腹缓慢下滑,终于停留在少年嘴角。 “你看吧,”寇冬说,“你……” 他想说,我还不知道你?我要是不知道,我就不配做你爸爸! 可这句话还没出口,他自己倒是先愣了。 叶言之的唇角,居然真的是勾起来的。 寇冬不信邪,仔仔细细又摸了一遍,旋即居然感觉有点儿惊悚。 ……卧槽。 他崽真的在笑。 为什么? 他难以置信,忽然感觉有什么湿热的东西猛然从他指腹上掠过,瞬间激起了他一小片鸡皮疙瘩。 就像有什么人,用舌尖舔了他一下。 寇冬猛然把手收回来,反应简直像是触了电。他望着叶言之,一时间心里涌上的都是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小动物一样竖起了全身的毛。 叶言之却没什么反应,这样的黑暗里,寇冬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疑惑的声音:“怎么了?” “……” 寇冬举着那根有点儿湿润的手指,仔细回味琢磨了一下。 难道是错觉? …… 不像啊! 可难道是叶言之? 叶言之……怎么会舔他? 寇甜甜有点不懂了。纯洁的父子情谊里,不该包括这一段啊。 他向来不是个亏待自己的主,因此心里头思索半天,手上却毫不犹豫,当即报复式地掐了把叶言之的脸。莫名被捏脸的少年嗯了声,伸出一只臂膀将他揽的紧了点,低低道:“别闹。” 再这么下去,就要父纲不振了。 寇冬手脚并用地压过去,还要掐他,“你……” 那头的宋泓终于忍不住开始咳嗽了。刚开始还是小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就怕他注意不到。 见他俩还没反应,只好把声音也放出来,“甜甜,言之。你们还是……还是稍微收着点。” 什么“让我摸摸”,什么“别闹”,简直都是虎狼之词。 再加上衣料摩挲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声,根本没法儿想。 鬼知道这是不是什么新时代的农田开荒法。只不过开的是寇冬这亩田,扛的是叶言之自带的大锄头。 寇冬没明白,“为什么收着点?” 他不过教育教育儿子而已。 宋泓一听这个,咳的更撕心裂肺了。半晌才道:“好歹,也分下场合。” 寇老父亲若有所思,嗯了声。 ——也对,那些教育学家好像都说,教育孩子要分场合。 当着外人的面教育,一定不利于孩子的身心健康。 寇冬于是把酝酿中的竹笋炒肉又收起来了,只对叶言之说:“回家再收拾你。” 宋泓:“……” 唉,这句话也…… 他满含辛酸地扭过了头,不明白像他这种生在红旗下长在新时代的五讲四美好青年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屋子里又没了声响,一时陷入了寂静。不知过了多久,莫老师忽然开了口,像是有些为难,“我出去一趟。” 宋泓自然不教他出去,“这时候出去干什么?外面危险。” 莫老师挪动着双腿,半天才站起身,又是羞又是臊。 “嗨,其实我从中午开始就一直想去厕所,就是来不及……这会儿再不去,就受不了了……” 这个理由,让房中几人也有些尴尬。宋泓想让他在屋中解决,可看一眼旁边的小姑娘,这话就打了个绊子,犹豫了些。 “不然——” 阿雪也说:“我没关系。” “没事,”莫老师说,已经将门拉开了一道缝,“有女孩子在这怎么好意思,我还是先出去。” 他有些发福的身体从门缝中挤出去,到走廊上去了。宋泓重新将门掩上,这才感觉腹中还有些饿。 这学校里没有小卖部,食堂也不许打包,杜绝了他们携带食物的可能性。好在只是今天一天,倒还撑得下去。 几分钟后,莫老师重新回来。他一屁股坐回原本的位置,没跟人说话。 倒是宋泓先开口问他:“没遇着人吧?” “……” 中年男人垂着头,没吭声。 “莫老师?”宋泓感觉奇怪,又喊了声,“莫老师?” 男人终于把头抬起来,含糊道:“遇着了。——没事儿,就是几个学生。” 他没说的是,那几个学生正拉着另一个年轻人,像是个教师。对面还有没被捕杀干净的捕食者,学生们把老师挡在外头,自己惊慌失措钻进了办公室。 就留那年轻人在外面拍着门等死。 他亲眼见着那一幕,心也有些砰砰跳。他想起自己的教学生涯,在刚开始时,也是满怀期待、以为自己能教书育人的。 然而,他不算什么高材生,也进不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最后只进了一个小混混扎堆的普通中学。他这么个老师,个儿不高,从小就胖,皮肤也黑,自然不会是这些学生崇敬喜欢的对象。 甚至有女生说,他笑起来特别油腻,看着就恶心。 这些学生折磨他的手段很多,几乎是拿他取乐。他常常发现自己的单身宿舍被人翻进去,自行车轮胎被放气,在食堂打饭,会故意有人从他身边过,重重撞他一下,将他手中盘子打翻。 这其中,也包括将他反锁在教室外。 他的手隐隐有些打颤,半天才被自己的另一只手按住。 刚才,这只手捡起了石头,打破了那间办公室的玻璃。 …… 所以他没错。 那些学生,包括外面的学生—— 他们通通都该死。 寇冬闭着眼,耳朵还在警觉地听着动静。他忽然听到一种令人发颤的咀嚼声,沙沙的,就像蚕在细细地咀嚼吞食一片桑叶。 倘若不仔细听,根本无法察觉。 这声音熟悉的让寇冬猛然睁开了眼,生出了些不安。 “你们听到了吗?” 宋泓眼睛未曾合上过,因此只是茫然地朝他这处望了望,“什么?” “有动静,”寇冬把身边的叶言之也拉起来,心里头的不安更重,“咱们先出去,不要在这里待了。” 宋泓两人与他共同经历了几个副本,这样的信任还是有的,立刻站起了身。只是地上的莫老师仍然呆呆在那处坐着,一动未动。 宋泓拍了拍他,喊道:“莫老师?莫老师?” 他叫了两声,男人终于有了反应,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跟在他们身后。最前面的阿雪率先拉开了门,在接触到光亮时,最后面的男人忽然又停住了步子。 “等等,外面还有它们呢,咱们要就这样出去?” 宋泓冲他点点头,简略道:“还是先出去。出去后,咱们再找地方。” “不出去了吧,”男人声音有些飘忽,“出去干什么,这么危险……” 他的手忽然朝着寇冬那处伸去,拽住了少年的手臂。那股力道极大,几乎是把寇冬禁锢在了那儿。 “出去的话,它们就会发现你了,”他对着寇冬道,眼睛里却呈现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兴奋,“它们会把你抢走的……” 叶言之猛然蹙起了眉,在寇冬身边重新打量这个人,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个器皿。 寇冬甩了几下,也没能将他的手甩掉,也逐渐发觉了不对。 “莫老师!” “——嘘。” 那个中年男人站在黑暗里,身形却不自觉地挺直了,与之前有些佝偻的模样大不相同。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里头撑直了他的身子,强迫他站好,好出来的更顺畅。 “嘘……” 他忽然微微一颤,不自觉张大了嘴,仰面向后倒去。 他的皮肤以一种极不正常的速率飞快变白,逐渐苍白如一枚无用的蚕蜕,又像是片落在地上的叶子。淡青色的血管一根根膨胀起来,他呈现出了一种全然不同的半透明模样。 这一下,几乎是让其他几人都措手不及。旋即,宋泓猛然叫道:“出来!先出来!” 这东西在黑暗里根本看不见身形,怎么能应对? 必须得在阳光下! 他这一声已经有些来不及,寇冬的手臂方才还被男人紧紧拉着,如今只感觉腰间一紧,看不见的柔软面猛然把他覆盖,想来应当是捕食者的翅膀。 那翅膀强健而有力,紧紧地把他包裹在里头。旋即,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突破了他嘴唇的卡口,毫不犹豫向里伸去。 寇冬有些发抖了。他不明白这些蝴蝶为什么坚持于把口器深入他内脏里,这不像是一般的捕食流程。如果一定要说,这更像是一种改造。 ……改造什么? 他勉强地想,想要反抗,却被这翅膀裹得呼吸都困难,不得不张开嘴唇,拼命从这禁锢之中汲取到些新鲜的空气。 叶言之一下子咬紧了牙关,猛然把阿雪的刀抽了出来。但由于看不见捕食者,他那一刀居然也史无前例地挥空了,欲要向寇冬的身旁劈去,又恐怕伤到寇冬,因此动作受了限制。 趁着这个空隙,捕食者死死地困住寇冬,发出心满意足的咕叽声响。寇冬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疼痛,出乎意料不是从他的五脏六腑,而是从背上传来的。他为着这疼痛而浑身颤抖,若不是那翅膀裹挟着,几乎要瘫在地上。 叶言之重重地喘息着,挥动了第二刀。这一次,他根据寇冬的动作猜测准了部位,猛然一挥—— 他准确无误地切下了捕食者的头。 包着寇冬的翅膀逐渐放松了,寇冬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叶言之猛地蹲下身,二话不说将他先抱出去,声音都有些颤抖。 “没事吧?” 寇冬还有点儿控制不住的干呕,只摇了摇头。 “就是背上疼,”他含糊道,“你帮我看看……” 他转过身去。 叶言之的目光扫向他的后背。这一瞬间,少年的呼吸忽然滞了滞。 “……” 寇冬感觉到了。他知道,自己后背一定发生了什么。 可是,是什么? “翅膀,”宋泓声音里难掩恐惧,咽了口口水,“寇甜甜,你——” 那一对小小的、新生的翅膀,比他们所见过的任何一对捕食者的翅膀都要漂亮、斑斓。它的尾端泛着奇异的蓝色,澄澈的像海。 寇冬长出了翅膀。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冬:逐渐呆滞.jpg 第77章 眼见不为实(十七) 翅膀的骨翼尚未完全长成, 软软地垂于背后,却已然能看清那轮廓。 那是该属于捕食者的翅膀,轻薄而绚丽, 被从门口倾泻进的阳光一照,反射出璀璨细碎的光。 几乎令人炫目。 叶言之的手指轻轻搭在了上头, 抚摸着那柔软的、缎子似的翅膀表面, 几乎是被触及的瞬间,寇冬便颤了颤。 “别动, ”他小声说, 感觉像是有电流自天灵盖传导而下, 刺激的他头皮都有些发麻,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想避开那只手,“有点奇怪……” 他还看不到自己背后究竟出现了什么, 身后的三人却是看的一清二楚。宋泓的脸色已然大变,犹豫着不知该从何说起,“甜甜……” 寇冬从同伴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什么。 “……有什么?” 他抬起眼, 没有再看别人,径直将目光投向了最亲近的叶言之。 “我背上, 长出了什么?” 叶言之没有回答。他只是拉过少年的手, 缓缓地引导着他,教他从身后的腰背处往上摸索。 只轻轻一碰, 便触碰到了翅膀的根部。 柔软的触感。 寇冬身子又是情不自禁地一缩,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也长出了翅膀。 他怔怔地看着叶言之,一时间竟然也有些不知所措, 只喃喃喊了声:“崽……” 少年原本冷凝的眉目骤然柔和下来,安抚性地摩挲着那对因新生而微微颤抖的翅膀。 “没事。” 寇冬仍然满心忐忑。这样的改变说明什么?——他是不是也会和那些捕食者一样, 沦为靠人情绪为食的怪物? 叶言之不知何时抬起了他的下巴,低声说:“张嘴。” 寇冬把嘴微微张开,仍然没明白这是要做什么。 少年低下身,细细查看他打开的两片嘴唇。那里头只见雪白的齿关,安安静静待着不动的舌头,并没口器那样狰狞的狩猎器官。 “不是完全同化,”他淡淡道,终于松开了手,“就算是完全化,速度也不会这么快。——应当只会有翅膀。” 这个结论让旁边的宋泓与阿雪都松了一口气,只是还有点难以置信,“所以他前面花了那么多工夫,就是想让甜甜长出翅膀?” 这到底是什么诡异的癖好? 可看一眼寇冬,他们又诡异地觉得这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寇冬如今还是十六七的少年身形,这一架身子骨其实未完全长开,总透着股纤细柔韧的味道。 如今,这样的身骨上多出一对翅膀,就好像是把寇冬身上的某种令人沉迷的特质推到了极致。 这种脆弱的、细嫩的花枝一样的美,最能激起人的凌虐欲。 换别人看了,照样想把他牢牢锁在笼子里。 寇冬知道自己不会彻底变为怪物,心里头就松了一口气。他拽着叶言之,让叶言之用手机给他拍张照片看看。 除了叫爸爸这件事外,叶言之不拒绝他的任何要求,给他拍了。 寇冬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又看,目光里写满不可思议。宋泓与阿雪生怕他为此事心态受到影响,还安慰他,“没事,我看影响不会太大。” 结果寇冬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还挺好看的。” 宋泓:“……” 寇冬:“这种蓝看起来挺贵的,好像是什么珍稀的蝴蝶品种。”他说着就幽幽叹了口气,“还好,你们刚说时,我还以为是那种白色的大扑棱蛾子……” 宋泓:“……”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吗? 旁边的小姑娘抱着胳膊,扭头看向叶言之,“还有七个小时,你确定这种改变只会出现在背上?” 叶言之的神色冷峻,紧紧地抿着唇,没有回答这话。 “我不想往那个方向想,”阿雪轻轻叹了口气,“但是——那些东西,是听那个心理老师指挥的。” 她剩余的话没有说出口,寇冬却也明白了。 他如今也有一部分被改造成为了捕食者。 他的行动……会不会也能被年轻的心理教师所控制? “我倒是不担心他会用此对我们不利,”小姑娘指了指剩余三人,“要是目标是我们,不需要用他当诱饵。” 她转身望着寇冬。 “可要是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你呢?要是你被他操纵,会不会飞到他的陷阱里?” 寇冬被说的有点儿打哆嗦。依照目前的形势来看,这个心理教师的变态程度基本上和那个满脑子只有灌满灌满的人鱼不相上下,他要是落进对方的手里,能有什么好? 吓得他立马就抓紧了自家崽的胳膊,试图从对方身上得到一点安全感。 叶言之半晌才开口,“这个猜测不是没有可能。” 寇冬:“……” 他贴崽贴的更紧了。别人是小鸟依人,他如今是小福蝶依人,好在看起来都软的一批,起码叶言之看了后,甚至伸出条手臂将他揽住了。 “没事,”他低声安慰寇冬,“我会在你身边。” 寇冬还是觉得心里没个底,万一他扑棱棱飞了,这地上可都是一群只有腿的,跟不上他。他提议:“要不用绳子把我绑起来吧?” 这一瞬间,兴许是错觉,他总觉得他崽的眼睛亮了。 再看时,叶言之却仍然是不动声色的,只赞同道:“好办法。” 他们重新进了仓库,倒是很顺利地翻出了一卷捆箱子用的尼龙绳。四个人试着合力扯了扯,相当结实,于是用阿雪的刀砍了一长段下来,一端绑在寇冬身上,一端绑在了叶言之身上。 被绑的人选是叶言之,这倒没什么争议。寇冬看来,他俩是父子;宋泓阿雪看来,他俩又是那种特殊关系。况且叶言之是这其中武力值最高的,还能拽回来一个要飞的寇甜甜。 有了这截保护绳,寇冬就没法离他崽太远了。稍微走开两步,叶言之一拽绳子,就能把他给拖回来,拽的近点甚至还能让对方跌跌撞撞栽进怀里。 这让寇老父亲一度觉得有点儿别扭。 这玩意儿,就像那种看孩子用的牵引绳。——可为什么被牵引着的不是他崽,反而是他这个当爸爸的呢? 整理好绳子后,几人将莫老师的尸体抬回到了仓库里,心中也禁不住有些悲凉。 今天已是最后一天,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就能离开这个副本,回到真正的现实世界。 可就在离成功一步之遥的地方,仍然有同伴倒下了。 “还是我们发现的太晚,”宋泓低声说,“要是不让他出去……” 其实他心中清楚,这是一句没用的废话。 这世上没什么“要是”,也没什么“如果”。当初那颗种子已经种在了莫老师心里,哪怕当时没有发芽,在这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它也同样存在发芽开花的可能,性命依旧是难保。 不是每个人都有阿雪这样的自控力,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在苛刻的生存条件下活下去。 但这其实是个好老师。 冲着这一点,宋泓也不想让他像其他的普通玩家一样,就抛尸于这里。 他们最终找了个柔软的垫子,把人放置在上头。游戏并不会给他们埋葬队友的时间,几人也只能将他眼睛与嘴合上,并为他关闭了仓库的灯。 闭上眼后,莫老师就像是安稳地睡了过去。 “走吧,”宋泓轻声道,“这地方不能待了……” 他们站起身,一个接一个出了门。方才的捕食者既然能从莫老师腹中孵化,显然,这里也不再是什么安全地点,玩家们只能重新搜索新的地方。 一行四人在边缘的几座小楼中躲躲藏藏,接连换了几个地方。这期间,寇冬的翅膀逐渐强健起来,由小小一对慢慢生长为了垂下来触及腿弯的大翅膀,愈发显得漂亮。 他试探着拍了拍,倒像是无师自通,居然当真从地面上腾空而起,低低地在空中盘旋。 寇冬:“……哇。” 我,上天。 就一个词,牛逼! 叶言之拉着绳子,不声不响拽了拽,像收风筝似的把前头兴奋地到处乱飞的小蝴蝶给拉回来。寇冬被迫一点点扑扇着翅膀向他靠近,脸几乎要挨着少年的脸,很有些不开心,“我还没飞够。” 叶言之平静道:“小心被看见。” 他并不喜欢这人离他太远,连一根绳子的长度也有些难以容忍。直到这时人乖乖靠在他臂弯里,叶言之的呼吸才自如了些,嘴唇微微一挨那一双翅膀的边缘。 寇冬抖了抖翅膀,只隐约觉着头皮发麻,只好嗯了声。 那一双翅膀撕开了他身上的外衣,从裂开的缝隙里还能隐约瞧见生长的极为漂亮的骨节。 叶言之将目光收回来,似是寻常地问:“还疼吗?” 在生长完成后,寇冬便感觉不到疼痛了。他摇摇头,犹豫了会儿,诚实道:“只是有点痒。” “——痒?” 少年的呼吸就喷在他脸侧,寇冬抬起头,能看见他漆黑的眼。 叶言之低声道:“我给你揉揉。” 他这行动全然是不容置疑的,径直将一双手都覆到背面,手指微微立起,轻挠着翅膀的根部。寇冬哆嗦了下,从头到脚的骨头都像是骤然进了烤箱,被烤酥了、麻了、软了,手上也用了力气,下意识要把他崽给推出去。 “不用了,别挠……” “别闹。” 少年说,愈发轻柔地用指尖扫着那一片。寇冬简直无法形容自己如今的感受,就像是有调皮的孩子用羽毛扫着他的脚底板,他甚至能清楚感觉到体内加快了速度的血流。 要是细胞长了嘴,如今定然每一个都在张口大叫。 他想要飞出去,可这会儿身体却半点都不听话,慢慢软倒在少年肩头。叶言之抱着他,倒是抱得极为轻松,见他咬紧了嘴唇半天不言语,才问他:“好了?” 寇冬有一句响亮的卧槽,非常想要说出口。 ——何止是好了。 说真的,他的水龙头这会儿水都放出来了。 寇老父亲在羞耻与诚实之间来回徘徊,死贴着他崽试图等自己平静下去,最好是能捂干。但叶言之偏偏在这时把他微微举离了些,望着他的脸,问:“怎么?” 你还说! 你还有脸说!!! 寇冬简直要气死了,可这是他崽,他能怎么着呢——总不能怪他儿子的一片孝心吧。 想来想去,还是这NPC太变态,搞的这都是什么鬼属性! 他这时真要庆幸校服宽松,看不出来,只干巴巴道:“没事,我想先一个人待一会儿……” 小蝴蝶拉起腰上绑着的绳子,一个人跑去抱着双膝蹲墙角了。叶言之在原地立着,忽然微微挑了挑眉,闻了下自己方才碰到少年衣服的手。 “……” 他又重新抬眼,去看墙角的人。寇冬垂着翅膀,还沉浸在不可思议里。 ……自己怎么就兴奋了呢? 兴奋什么呢? 还没等他找出更加合情合理能说服人的理由,忽然听到有低低的笑声。 那笑声与他曾在夜晚听到的如出一辙,就像是每个有牺牲者出现的夜晚。如今寇冬已经知道了,那是心理教师的声音。 他心一紧,猛地提了起来。 “该回来了。” 那声音低沉温柔,像呼唤自己的情人一样呼唤他。音节湿漉漉的,也像是浸透了魔力,如海妖们于海底所发出的诱惑旅人的呼唤。 “该回来了——” “我独一无二的宝贝。” “我的蝴蝶。” 思维好像跌进了一滩温热的水里,逐渐融化的捡也捡不起来。眼前是一片混沌,模糊中似乎是他在现实生活中的家的门,门后站着微笑着的心理教师。他浅色的瞳孔深深凝视着,伸出手来,拥抱上他的脊背—— 腰间的禁锢骤然大了,就像一道屏障,猛然将他与那幻象隔离开来。寇冬的思绪陡然冒出了水面,像溺水的人一样大口大口呼吸着,这才发觉叶言之正紧紧攥着绳子,将他扯回身边。 宋泓与阿雪的手也牢牢拉在绳子上,额头上俱是亮晶晶的汗。 “你刚才突然就飞了!力气还特别大,还好言之反应快,又一直在看着你……” 宋泓拍拍胸膛,还有点心有余悸,“一个看不好,差点儿让言之跟着你一块儿被扯出去。” 俩都搭上,他们可就更麻烦了。 叶言之牢牢揽着怀中人,脸色也极为难看。 “听到了?” 寇冬点了点头。 “听到了,他的声音的确不太对,能短时间操纵我的行动。“ 多亏他们事先想到这一节,并用绳子将两人绑在了一处。不然,就刚刚猝不及防发生的那一幕,寇冬伸开翅膀就飞,其他人还当真拦不住。 宋泓说这办法的确有效,就是还不够保险。他提出了另一个想法,“不然你也别飞了,也别走了,我看言之体力挺好,要不把你绑他背上吧?” 连翅膀一块儿绑的那种,安全。 这个提议出来后,叶言之的脸色松动了,极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寇冬说:“那我不成废的了?” 被人背在背上,听起来总有种猪八戒背媳妇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叶言之:“你也可以选择抱。” 寇冬打了个寒颤,说那还是背吧。 背已经很羞耻了,抱来抱去他能当场自闭。 他努力说服自己,就当提前适应老年生活。反正那些生了病的老人,一般也是由他们子孙背上背下的,半点没毛病。 之前剩下的绳子还被阿雪装着,这会儿掏出来,二话不说就把两人捆了个瓷实。寇冬的小腿在少年身体两边晃荡着,试图提出抗议,“会不会太紧了?” 紧的让他甚至觉着有些尴尬,磨来蹭去的…… 没人搭理他,宋泓甚至还拍了拍,说这块儿还能绑的再紧点。寇冬再试图抗议,就被小姑娘教育了,“你没看到刚才你力气有多大,还是少说话。” 不清楚自己危险程度是怎么着? 寇冬:“……” 唉,实力委屈。 他翅膀被卷起来,强行给捆住了。等把他捆成个五花大绑的粽子,几人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终于满意。 “这么来,我就不信还能把他弄过去!” 寇冬心里异常复杂,这还是他头一回在副本里受到这种奇怪的待遇。 他将脸贴在了他崽的背上。 叶言之看着身形单弱,肩膀却是宽阔的。寇冬被背的很安稳,没什么不舒服,只是禁不住发问:“要是我想去厕所呢?” 宋泓咳了声,含糊道:“就让言之帮你。又不是……又不是什么大事。” 跟命比起来,什么都不算大事。 寇冬:“……” 他彻底无话可说了。 与此同时,他再次听到了心理教师的声音。海妖们从深海之中钻了出来,用声音蛊惑着他,教他靠近。 “来……” “来,我的孩子。” “回到我怀里来。” 这声音一声比一声清晰,也一声比一声充满蛊惑力。寇冬感觉到自己翅膀隐隐的发烫,若不是此刻被禁锢着,只怕立刻便能伸展开,不顾一切地向声音的主人飞去。 只是,他心中仍然存着隐秘的担忧。 他当真能逃出NPC的手掌吗?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飞!小福蝶飞!!! 叶言之:(拽着绳子)…… 第78章 眼见不为实(十八) 寇冬就这么被他的崽背上了。 叶言之背他, 不算什么难事。毕竟寇冬的骨架子小,身材也着实与健壮沾不上边。只是一颗老父亲的心难以改变,走十步倒能问个三四次问叶言之还能不能行。 宋泓幽幽道:“男人最忌讳别人说自己不行……” 寇冬:“……” 寇冬谴责, “你的思想简直污秽透了。” 和我这种一张白纸一样的纯洁人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 叶言之将他又往上颠了颠,道:“没事。” 别说只是背一会儿, 背几天也不会影响。只是寇冬翅膀薄, 又生的格外敏感,被捆的时间一长就有些经受不住, 在他背上一个劲儿地颤, 就像开了震动似的。叶言之只得隔一会儿便将他放下来, 给他那一双翅膀活活血。 转眼已是八点,肚子里逐渐开始感觉到了饿意。 校园里的天黑透了,只有路灯开着幽幽的光, 勉强照亮一小片地面。四周寂静一片,听不到半点声音,即使靠近茂密的草丛, 也没有一声虫鸣。 就好像整个学校中,只剩了他们这几个孤零零的活物。 “等从这儿出去了, 一定要好好吃一顿, ”宋泓说,捂着空无一物的肚子, “真想吃饺子……” 寇冬也发自内心地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我也想吃。” 只是宋泓那顿饺子还可以说近在眼前,他的却就遥遥无期了。他可没那技能,要等他从这鬼游戏里彻底出去才能买。至于出去…… 鬼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叶言之这会儿将他放了下来, 默不作声替他轻揉着翅膀表面,缓解被束缚久了引发的胀痛。听了这话, 他漆黑的眼睫抬起来,似是漫不经心道:“我给你做。” 寇冬一听还有点儿稀奇,扒拉着他崽的脑袋稀罕地问:“你会?” 少年薄唇微微一抿,“会。” 寇冬听了挺高兴,果然,还是有个孝顺儿子好。他抱着叶言之的一条手臂,顺口说:“阿崽对我真好。” 这不过是随口的一句话,却让叶言之动作忽的顿了顿。 “……” 说这话的人没多想,还在低声合计那顿饺子应该做什么馅儿的。叶言之感触道他喷洒在臂弯处的微热的呼吸,眸色也一点点变得深浓。 “你觉得我对你好?” 寇冬骤然被他一问,想也没想便点头。 “——当然!你难道对我不好?” 他在那些电视剧里,看多了父子间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情节。如今叶言之虽然没有跟他姓,但对他可以说是又忠心又孝顺,生的是盘正条顺,武力值爆表还能帮着解决脑力问题,十成十的全能型儿子。 寇冬可以发自肺腑地说,他就没见过比他崽更优秀的崽。 他甚至想着要是自己出不去,就让叶言之继承他在游戏里和在现实世界的家业。虽然那家业其实是一份恋爱游戏主播的事业…… 但好歹,他那主播号也值点钱。要是能找个玩家帮忙卖了,也能给叶言之花。 叶言之没有说话。他长长的眼睫骤然垂了下来,遮挡住眼底。 半晌后,才有一句话冒出了口。 “你真觉得我好?” 寇冬奇怪地掰着他脑袋,“这句话为什么还要再问?你自卑吗?” 难道是有什么心理上的问题? 听说青春期少年三观没完全形成,很容易出现问题的。 叶言之摇了摇头,再次为他揉捏起翅膀。寇冬见他脸色正常了,只好暗暗把心理问题这个事儿记下。 ——若是因为我呢? 这句话,叶言之没有问出口。 若是因为我……才让你陷入如今的险境呢? 他耳边骤然传来一声轻笑。 “能听到我的吧,你,”那声音缓缓同他道,“你我都是一样的人,何必要彼此为敌?——你不想把他留下来吗?” “把他关进亲手打造的笼子,每日每夜只有你能看、只有你能摸?” 少年的牙齿微微咬紧了。他眉目不动,只低低对那声音短暂道:“滚。” 心理教师没有滚,笑声反而更加愉悦了。 “别说你不想,”他满怀嘲讽地道,“你要是不想……哪儿会有我呢。” 夜风开始吹了,吹的叶言之手臂上冰凉一片。他身处在这个熟悉的校园里,心里其实相当清楚为什么这个副本的NPC会拥有这样强的力量。 当他背着寇冬走上这条路时,他不是没有过阴暗的念头。 ——这不是旁的地方。 这是他少年时的期冀与梦。 “只躲在车里看他怎么够?”那声音近乎蛊惑地道,“将他送到我这儿来……我让你做你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叶言之衣服被风吹的瑟瑟,一颗心却好像是滚烫的,烫的他几乎要无所适从,呼吸也乱了节奏。 他咬紧牙关,隐约察觉自己如今的情绪有些异样,倒像是也被这副本所影响,甚至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要再捏住小蝴蝶的翅膀。 想把他按在角落,一口口吞吃下去。 想锁住他的手臂,高高举过头顶…… 想在那时候摩挲他的翅膀…… 他满脑子转着这样的念头,手上动作也一反平日的恩柔,情不自禁粗暴起来。少年察觉到了,扭过头仰着脸看他,诧异道:“怎么了?你不舒服?” “……” 叶言之对上他那双黑亮的眼,一瞬间鼓噪的心像是一下子浸透在了温热的水里,瞬间平息了。 ——是了。 是这个人。 他纵使有那些念头,又怎么舍得在这人身上真正施展。 他原本晃动的心重新坚定起来,再不去听那声音与他说了什么,只伸手,轻轻点了点少年的眉心。 “没事。” 寇冬定定打量了他好几眼,见他脸色确实好转了,这才确定他没事。可一转头,宋泓与阿雪两个人居然也表情阴沉,像是着了魔,呆呆地坐在原地。 几分钟后回过神来时,两人俱是一额头的汗,接连咽了几口唾沫。 寇冬明白了,这是NPC再次发了招。他问:“你们怎么样?” 宋泓摆了摆手,倒像是缓不过神来,半天才惊魂未定冒出两个字,“好险。” 他竟然回忆起了小时候总打他的叔叔,想起他寄人篱下被打的满身血痕的日子。那段日子,他已有挺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过,如今再记起,居然还是满心的仇恨。 阿雪比他清醒的更早,道:“他在刻意激发这种负面情绪。” 说着,她扯动了下嘴角,像是讽刺。 “那个老头,我又想起他了。” 老头这两个字,显然是在说刀疤。 只是小姑娘早就解开了心结,说起这个人时半点都不在乎,“我一想起来,居然还有点高兴,毕竟他在我回忆里的时候还没死。” 寇冬:“……高兴?” 这听起来有点儿不对劲啊,她那个爸不是十恶不赦吗,怎么小姑娘想起来还挺开心? 总不会是后悔自己当时杀了他吧? “是高兴,”阿雪平静道,“这样,我就能在回忆里再杀他一回了。” 这次不用怕致死,更爽。 寇冬:“……” 真是得罪不起。 他听完这两人的讲述,才将刚刚叶言之的异常反应与NPC联系在一起。只是叶言之紧紧抿着唇,什么也没有说,寇冬的心里不禁也存了疑。 在他崽的心里,究竟有什么,是最能令人铭记又最能激起阴暗念头的呢? 这一场攻击过后,玩家对心理教师的能力又有了新的认识。宋泓说:“还是得我们自己的念头坚定。” 只有坚定了,才不会给NPC可乘之机。 寇冬点头。 “这已经算是最后一搏了,”宋泓给众人打气,“我想他也没有一直进攻我们心理的能力,不然早该动手,何必要等到现在。——眼下看来,只怕他那里的技能也要耗尽了。” 这应当算是唯一的一个好消息。 他们在树丛之中东躲西藏,时刻听着四周的动静。好在四面皆是静悄悄,没有半点翅膀扇动的迹象。 还有三个小时。 树木深处俱是黑漆漆一片,只有因风而微微晃动的树影。 还有两个小时。 寇冬的心愈发提了起来,他乖乖收敛着翅膀,趴在叶言之的背上。叶言之与他绑在一处,手也握着他的手。 ——还有一个小时。 最后的一个小时。 几人的弦都绷到了最紧,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那脚步不紧不慢,不像是在追杀猎物,倒像是大好的天,带着情人一同外出散步轧马路。 他们扭过头,不出意料地看见了心理教师那张苍白而俊美的脸。薄薄的金丝眼镜后头,男人的眼睛像是两颗浅褐色的琥珀。 “——晚上好。” 心理教师微微笑道,站于树丛深处,停留在一个离他们不算远也不算近的位置。 宋泓的声音紧绷起来,问:“你想干什么?” “别紧张,”心理教师反而笑了,“我只是来还个东西。” 他将背在后面的手伸出来,那赫然是一对流光溢彩的翅膀,尾端带着一片澄澈的蓝。只是像是粗暴地从身上撕扯下来的,边缘处还沾着零星的淡褐色血迹。 在看到翅膀的一瞬间,几人都是微微一顿,随后不约而同地向寇冬看去—— 那分明,是寇冬的翅膀。 作者有话要说: NPC:给你。 寇冬冬:…… 我不要、拿走! 第79章 眼见不为实(十九) 那是寇冬的翅膀。 却又不是寇冬的翅膀。 寇冬如今的那一双, 还好好地在他的背上长着。可被NPC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的,却与他别无二致,寻不出半点不同。 寇冬盯着那双翅膀, 喉咙微微有些发紧。 “物归原主。”年轻的心理教师含着笑道,旋即, 他站在黑黢黢的树影里, 又向这群人靠近了一步。 “你还记得吧?”他摩挲着薄薄的翅膀,神情就像是在爱抚自己貌美的情人, “——当年, 你可是亲手把它们割了下来, 留给了我啊。” 寇冬的心跳的更猛烈了,他盯着面前人,突兀道:“我没做过这样的事。” “不要急着反对, ”心理教师轻声说,“不如你来摸摸它。” “你来摸摸它——你会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他话中的恶意更浓了。 宋泓几乎是立刻出声阻止:“不能摸!他是不是在上面动了什么手脚?” “不能——” 寇冬却像是被这声音蛊惑了,慢慢地挪动着脚步。身后的几人上前想拉住他, 却被他一手甩开了,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一步。 两步。 他最终站在NPC面前时, 能看到对方眼睛里不加掩饰的光。那光几乎是灼烫的, 充满着不容错认的占有欲与毁灭欲,如一张密密织就的网, 将寇冬一下子网了个彻底。 他像是失脚跌入了这网里,如被毒蛇蛊惑的醉醺醺的小鸟一样摇摇晃晃走向年轻男人。 “给我。” 他冲NPC伸出了手。 心理教师面上的笑容扩大了,将那一对被割裂的翅膀缓缓递给了他。出乎意料的是,寇冬接到它的一瞬间并没有抚触, 反而是猛然用了力气,一下子将其从中折断! 骨架发出一声轻轻的脆响, 心理教师嘴角的笑意骤然凝固。他抬起那一双浅色瞳孔,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人。 “我不需要知道,”寇冬回视着他,却是平静的,哪儿还有心神迷乱的模样?“它既然被我舍弃过,那就有被舍弃的理由。” 他将那一截翅膀扔在了地上。 “我不需要回忆我认为没用的东西。” “没用”这两字,像是一下子戳中了心理教师的软肋。他彻底收起脸上的笑,面容紧绷,像是凝固了,散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 “你认为没用?” 他的声音也变了,嘶嘶作响,像是毒蛇吐出自己鲜红的信。 “——这是我最满意的作品。” “那真是可惜了,”寇冬面无表情回答,“我一点也不想成为你的作品。”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身后的叶言之已经拎起了刀,骤然朝站着的心理教师砍来。他用了极大的力道,方向也准确无误,可锋利的刀锋碰触到男人的一瞬间,却没能刺破他的皮肉,反而砍了个空。 他们耳边传来一声轻微的扑扇声,倒像是什么被打开了。余光里像是有一卷丝绸被徐徐扯开,在树木的阴影里摇晃不定。 抬起眼来,几人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那竟然是一对漆黑的翅膀! 它们从NPC的身后冒出来,强健而有力,近乎是半透明的,还能看清那精巧的、整齐排列的骨架,唯有尾端带着几抹鲜红,像是溅落上去的血,马上便能从那蝶翅表面流淌下来了。 心理教师拍打着翅膀,错开了这一次攻击。他如今面上已然全然没有了那固定的笑,只将脚尖在那刀面上一点,借了个力,伸出手来,二话不说便揽向寇冬。 不好! 叶言之薄唇抿得更紧,立马抽出刀来,回身再砍! 这都发生在一瞬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身后的两人甚至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双方动作,只听见翅膀拍打的呼呼风声。心理教师的一边翅膀受了伤,歪歪斜斜,被砍落了半边,却仍旧毫不犹豫地扑向前,一把拎起了寇冬的手臂。 他扯着那两条手臂,只一个用力,将仍试图挣扎的人牢牢锁在了怀里。叶言之欲要再动手,又多少因NPC这一对翅膀受了些阻碍,遮挡了视线,生恐这么一刀下去便伤了寇冬,行动一时迟疑。 他只能在地面上,对方却是双栖的,这么打来怎么能不吃亏? 趁着他这一瞬应付不来的工夫,心理教师已经一把卷起了怀里的人。他将人禁锢在自己的臂弯里,振翅便向天空飞去。 叶言之面色更冷,一瞬间几乎想要拔秃这个NPC。他刚刚动了彻底毁灭这个NPC的念头,始终安静的系统界面就跳了出来,再三提示他不能违规。 叶言之如今还受系统辖制,只得将刀重新扔回去,肃着脸,“走。” 后头两人这时才反应过来,还有些担心,“他会把甜甜带到哪儿?” 他那间办公室? 叶言之颔首,眉间戾气愈浓。 他连一个字也没有再说,宋泓观察着这张已经看熟悉了的脸,惊讶地发现对方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浓烈狠意。这样的面色,让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只将那一柄大刀扛过了肩头。 三人头也不回,向着那栋独立的小楼奔去。 * 有谁在哼歌。 这是寇冬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他眼睛被一条折的细细的黑布条蒙住,看什么都只能从布料的缝隙里勉强分辨出部分形状,看不清实际。耳边是叮叮当当的碰撞声,旋即他被人重新抱起,被紧紧绑住的翅膀耷拉于身后,伸展不得。 他动了动脚,还要试图去踢。只是还未踢到,那人便牢牢握住了他的脚踝,脱了他的鞋袜,顺带把玩着那上面精巧的血管骨骼。 “真漂亮,”他听到心理教师含着笑的声音,“我的小蝴蝶……” 有什么嘎吱一声响,像是门打开了。寇冬不安地挣扎了下,脚下全是毛绒绒的触感。 他被人放置在了毛毯上。 心理教师的口中又重新哼起了歌,旋即,寇冬身后那一对翅膀的束缚也被解开了。他顾不上自己尚且看不清,立刻便要振翅;只是这一下,翅膀尚且没完全打开,便碰着了什么冰冷的东西,一下子撞的生疼。 “轻一点,”NPC温柔地责怪他,满是心疼,缓缓地摩挲着翅膀上的纹路,“这要是撞坏了,我的小蝴蝶还要怎么飞?” 寇冬这会儿满腔的怒气,心想你特么还觉着我能飞? 你这都把我捆起来了,还觉得我能飞??? 似乎是觉察出了他的愤怒,心理教师低低笑了声,将那一对翅膀温柔地从一处缝隙中引导了出去。 “不要急,”他轻声说,“自然是能飞的。——在我这里,你可以随意飞。” 话虽然是这么说,手上做的动作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寇冬的手脚都察觉到一阵毛绒的触感,像是一个环,紧紧套在了他的手腕脚腕上。他的两条手臂被微微吊起来,赤着脚跪坐着,心里头早已将这个显然就是个变态的NPC骂了千遍万遍。 “还不给我解开?” 也让他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 NPC点了点他鼻尖,宠溺道:“就你心急。” 这一句,差点儿让寇冬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卧槽,这到底是什么玛丽苏小说里霸道总裁的台词。 NPC还算是说话算话,手指移动到了他的脑后。寇冬忽略掉那趁机轻抚着他头发的手指,感觉到眼前的黑布逐渐松开,终于在他晃头的动作中垂落下来—— 看清面前的一瞬间,就算是已经有所预想的寇冬一瞬间也想要骂娘。 他对上了无数只眼。 那些眼睛望着他,它们生长在翅膀上徐徐抖动,它们长在捕食者苍白的面孔上发着欣喜的光。他被成百上前的眼睛包围着,密密麻麻的捕食者塞满了这间屋子,它们围着他,一声也不发,就仿佛他是已经做熟了、被摆进盘子里的食物。 他还以为这些东西应该都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怎么会还有这么多! “当然有,”心理教师发出愉悦的轻笑,不紧不慢收起那一条细细的黑布,“我还在这里,它们怎么会没有。” 他点了点自己的嘴唇,笑得更开了,声音如同鬼魅。 “我每看你一眼,它们就会多出一个来。”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寇冬:“……因为你不是人?” “不。”心理教师盯着他,扬眉摇了摇头。 “猜错了。” “因为,你就是我所有情绪的起源,”他文质彬彬地笑着,说了《洛丽塔》中经典的那一句话,“你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 与此同时,他缓缓张大了嘴,就从他的口中,慢慢钻出了另一截斑斓的蝴蝶翅膀。 一个新的捕食者湿淋淋爬出了他的身体。 它诞生了。 直到这时,寇冬才明白为什么这群东西像是永远杀不尽的。原来,它们真正的大头宿主,就是心理教师本人。 心理教师对他的独占欲、妄想,全成为了它们的饵料。它们就一日日在心理教师的心里头膨胀长大,看的、想的、痴念的,自然只有他一个。 ——难怪。 难怪这群捕食者,对他这么恋恋不舍趋之若鹜…… 寇冬想到这儿,喉咙都开始泛恶心。 心理教师欣赏地望着新的捕食者,低声问:“美吗?” 他回过头,却听见一声响亮的“呕——” 寇冬被他口吐虫子的一幕刺激的吐了。 心理教师:“……”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呕…… —— 我尽量不描写过程,但大家要知道,在这种设定下,这个情节逃不过。 以及,我必须严正声明两点:1,所有捕食者都是人身加翅膀,不是只有脑袋是人,那太吓人了!建议大家往精灵上想! 2,前面冬冬长翅膀那一点,给他翅膀的是从莫老师身体里钻出来的捕食者,不是莫老师不是莫老师不是莫老师! 看到这种评论的时候真的吓到我了…… 第80章 眼见不为实 (二十) 场面一度变得十分尴尬。 吐完之后的寇冬捂着胸口虚弱道:“不然你还是把我眼睛捂起来吧。” 心理教师:“……” 注视着他的一群大扑棱蛾子:“……” 心理教师沉默半晌, 幽幽道:“不美吗?” 寇冬诚实道:“挺恶心。” 被评价为“恶心”的捕食者们微微倒吸了一口气,尤其是刚出生那个,脚步都踉跄了下, 似乎因这一句评价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说他恶心! 寇冬:“你把我绑过来就是想让我看这个吗?” 看人现场表演口吐芬芳? 这可有点儿太刺激了。 心理教师也静默了会儿,一时间倒像是被这话堵的不知从何说起了, 半晌才微微一笑, 道:“不。” 他伸手摩挲着寇冬那一对流光溢彩的翅膀。如今翅膀未完全展开,只在背后高高地立着。那表面光洁而细腻, 透过摇晃的烛光, 还能看清薄薄的翅膀里的骨架, 连同一小片从破开的衣服里透出来的皮肤。少年坐在雪白的毛毯上,那种光泽与人皮肤的光泽映于一处,几乎是能照花人眼的。 心理教师为这一种光彩心醉神迷, 喃喃道:“我只是想让你回来。” 寇冬眨了眨眼,平静道:“回到笼子里?” “笼子里不好吗?”NPC不答反问,“你在这里面, 会很安全。” 寇冬心说我真是信了你的鬼,你们一群大扑棱蛾子围着我和我说安全…… 说谎都不打草稿。 心理教师也意识到了, 摇了摇头, 倒拊掌笑的更深。 “我的宝贝真是会扰乱人。” 寇冬被他这一句情意绵绵的“宝贝”又喊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瞪着年轻男人,NPC在笼子旁微微俯下身来, 凝望着这只已然被囚在了笼子里的漂亮的小蝴蝶。 “要不是宝贝一直想着逃走,我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低缓地道,手指上沾了细微的磷粉,悉数抹在了少年殷红的唇角边。于是那里多了一抹微闪的亮光, 从侧面更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次,不能再给你这样的机会了。” 他的话音落后, 更多的捕食者围了上来。翅膀发出的扑簌簌响声逐渐将人吞没,心理教师站在它们中间,面上却是一种喜悦的让人头皮都开始发麻的光。 “我的宝贝……我要你完全成为我们的。” * 与此同时,叶言之一行也已经赶到了楼前。 他们这一路遇到了不少的捕食者,像是刻意要拖缓他们,一个接一个奋不顾身往上扑,甚至连阿雪那闪亮的刀锋都半点不惧。三人心知不能恋战,尽量快地把这一群怪物解决,却还是稍微废了点工夫。 “真应该多买两瓶杀虫剂,”宋泓手臂粗粗一擦额头上的汗,低声道,“妈的,这些东西怎么砍也砍不完……” 而且一进入黑暗中便什么都看不见,全然隐形了。他们不得不始终拿手机的光照着,勉强照亮一小片前路。 叶言之没说话,汗珠儿就从他下巴上淌下去,也没听他说只言片语。打寇冬被NPC掳走后,他几乎像是失了五感,只知道头也不回朝着那个方向赶路,再不然就是激烈地手撕蝴蝶。 宋泓亲眼看见他徒手一把撕烂捕食者翅膀并把对方抡下来暴捶后,对他的崇敬又新上了一层楼。 这个战斗力,和有刀的阿雪好像也不差什么啊…… 倒显得他这个同样没有什么有效武器的男人很没用。 几个人耗费了点时间,终于赶到小楼。他们半点不敢耽搁,斩杀了那儿的几只捕食者,几步便蹿上楼梯,一把拉开叶言之所指的那扇门。 “甜甜!” “……” 房间里寂静一片,没有半点回应。 宋泓的心里骤然涌上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高声又喊:“甜甜?” “……” 依然没有回应。 事实上,这间单身宿舍并不算宽广,这样的大小,一眼便能把所有的家具尽收眼底。宋泓一件件看过去,只看见普普通通的床、普普通通的衣柜、普普通通的冰箱…… 无论哪儿,都没有他们要找的人。 他心中的猜想逐渐朝不好的方向发展,却还得勉强掩饰,转过身来,冲叶言之与阿雪道:“好像不在这儿。不然,我们去别的地方再找找?” 小姑娘正蹲在地上,忽然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 “看地上。” 她平静道,只有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们先看地上……” 两人闻言,这才向地上看去。地是寻常的木地板,有浮尘什么的都极显眼,如今那上头密密落了什么,倒像是粼粼水面似的,闪着光。宋泓低头仔细看了才发现,那些竟全是磷粉。 ——密密麻麻的磷粉,几乎将整间屋子完全覆盖。 这该是有多少? 他也不免惊恐,喃喃道:“不是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怎么还会有这许多? “重点不在那儿,”阿雪低声道,她的手指直直指向一处,问,“那里像不像是人的鞋印?” 在这层磷粉上头,赫然有一行浅浅的鞋印。只是极淡,不像是正常踩着地,倒像是被人架着走。 宋泓的精神为之一振,他走到鞋印旁,仔细与自己留下的对比了下,比他的还稍稍小一些。这显然不会是成年的心理教师的脚印,宋泓声音都抖了,说:“甜甜的?” 他顾不上别的,也蹲下来,整个人几乎趴在了地上。 “脚印指向哪儿?” 从这个角度,他们终于能更清晰地观察到那一行脚印。它们从房屋中间开始蔓延,沿着狭小的通道出了门,引向走廊,再之后引向楼梯,在楼梯口处彻底断了。 想来,应当是捕食者们彻底飞了起来,便不会再留下痕迹。 到这儿,他们又没了线索。而楼梯的指向又实在太过宽广,不仅可以通往楼上房间及天台,更能通往出口,通向别的建筑。 他站起身,走回房间,刚想告诉叶言之这个消息,却看见少年停留在房间里,将各个家具都看了个遍,最终脚步停在了冰箱前。 他用力抿了抿唇,旋即一把拉开了冰箱门。 “怎么了?”宋泓瞧见他阴沉的神色,也隐隐觉得不对,几步跨上前来,探着脑袋往里看,“这里面有什么?——!” 这一瞬,即使是已经见惯了游戏里场面的宋泓,也猛然失声叫了出来。他身子有些颤抖,近乎不可思议地注视着。 “这……” 这其实不能算是一个冰箱。 真要说起来,它更像是个披着冰箱壳子的大型蜂巢。在这里头,密密麻麻的巢穴紧布着,灰扑扑的,从上而下,简直像根硕大而粗壮的树根,丑陋地在这里头盘旋着。 想来,这兴许就是先前攻击他们的小捕食者所生活的地方。 除此之外…… 宋泓的手有点僵硬,他伸出手去,慢慢拽了拽,这才将那冰箱里贴着的东西拽下一张来。 那是一张薄薄的照片,上头铺了一层密密的粉,倒像是经常被捕食者眷顾。用手将磷粉拂去后,上头本模糊的人形一点点清晰起来,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笑着,走在另几个学生身旁,单肩背着书包。 他长得清秀极了,笑起来眉也是弯的,眼也是弯的,天生的感染力几乎是扑面而来。 宋泓对这样的笑脸相当熟悉。事实上,他已经看了好几个副本。 ——这是寇冬。 他猛然咽了口唾沫,将剩余的照片全都撕扯下来,一张张看。 在林荫小道上走着的寇冬,课上侧过头小声与同桌说话的寇冬,只穿着泳裤湿淋淋从泳池里钻出来的寇冬…… 每一张都是。分明是他们认识的寇冬,却又好像不是他们认识的寇冬。 “这不是现在拍的,”他有些语无伦次,“我们根本没去游过泳!” 更别说照片里有的人,他们压根儿没见过,怎么可能走在寇冬身边? 话音刚落,他听见身旁的少年发出了一声短暂的笑。这是他自刚才开始发出的唯一一声声音,只是这笑也简直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听的宋泓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意,小心翼翼侧过头去看叶言之。 叶言之望着这些,半天才冷冷道:“这就是他给这些东西的饵料。” 日日肖想,夜夜肖想。 就好像人已经是他们的了。 他用力将冰箱门甩上,宋泓看出他不痛快,也不敢去招惹他,犹豫半晌,还是将手头那一张照片递了过去。 “这儿有一张不太一样的,”他小声说,“我觉得,你应该看看。” 叶言之将照片接过来,指关节都捏的发白。金笼,金链,里头的人沉沉趴于地上,只从身后露出两只被锁住的艳丽翅膀—— 他没有说话。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凝滞的静默。 这种时候,沉默比不沉默更令人觉着可怖。宋泓也不好打扰他,见他竟像是木雕泥塑的一动不动,才轻声道:“咱们还是快点吧?脚印指向了外头,要是抓紧时间,我们说不定还来得及。” 离十二点只剩下一小时不到,宋泓难免有些焦心。 叶言之看了眼他,终于迈动了步子。宋泓心头一轻,忙与他一同向外走,还没走到就看见阿雪在楼梯口高举着手机,像是在照什么。 待两人走近,她才笃定道:“是楼上。” 宋泓觉着稀奇,“你怎么知道?” “多数磷粉都指向了楼上的台阶。”阿雪道,“考虑他对那些东西的绝对吸引力,大部分应该都会跟着他走。” 这话听起来有理有据,相当可信。宋泓点点头,干脆道:“那咱们分工,尽量快点。楼上还有几层?” 他抬起头,数了数。 “五层。”回答他的却是叶言之,少年猛然一转脚跟,竟然又向之前的房间走去,神色冷漠,“你们去。” 小姑娘蹙起眉,问:“你呢?” 叶言之:“我去他的房间。” “你去他的房间干什么?”宋泓说,也禁不住有点儿着恼,“言之,我知道你关心则乱。但这种关键时候,咱们真的不能出这种问题……”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转了音,叫道:“窗外!” 几个人都将目光转向窗子。 窗外是从上往下降落的捕食者们,密密麻麻的一片,翅膀上斑斓的眼睛看的宋泓几乎要犯密恐。他仔细看去,发现在那里头还有一双极为眼熟的鞋。 捕食者们都不穿鞋,只有一身宽大的、与他们翅膀同花纹的袍子似的衣物。那一双运动鞋,也不能是别人的,只能是寇冬。 “它们把他带下去了!”宋泓更为焦急,拉着小姑娘就要往下跑,“快,它们——” 叶言之朝那处瞥了眼,回答他的却还是那三个字,“你们去。” 宋泓真是急的要跺脚,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毛病! 难不成是第一次进游戏,瞧见寇冬出事就慌了神? 他现在也顾不上了,满心都是即将到结束时间的副本,一咬牙,拉着阿雪就往下跑。叶言之瞧着他们跑下去,转眼冲进捕食者的包围圈里,自己却一步步,重新走回了心理教师的宿舍。 房里安静一片,没有半点动静。冷冰冰的家具凝视着他,似是在嘲讽。 叶言之重新打量这些家具,脚步停在了书架前。他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摩挲过去,最终停留在一本书脊上,用力向外拉去。 房间里陡然响起一声开门声。旋即,面前的墙壁徐徐向后退去,将原本掩藏着的暗门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 年轻的心理教师微微笑着,道:“果然骗不过你。” “自然。”叶言之冷淡道,“你不会带他去别的地方。没有什么,比这里更能让你安心。” 心理教师打量着他,忽然眉眼一弯,拍了拍手。 “也是,”NPC怀着一种古怪的嘲弄意味道,“毕竟当初的你,也是这样的想法,自然知道我会把他藏在哪里。” 叶言之面色骤然现出一种难言的厌恶,他蹙眉道:“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 心理教师嘲讽道:“真像个正人君子。” 少年与他对面站着,若是有第三人在场,甚至能从这两人的面容上品出一些相同之处来。尤其是在如今对峙时,表情的细微处更是如出一辙。 “我不是什么君子。” “你自然不是,”心理教师不紧不慢道,“不然,他为什么会在游戏里?可别和我说是为了保护他,为了救他,那样的话我也会说,甚至能说的比你还动听。” 他笑得更深了。 “在我的笼子里,他也能逃过生死。” 叶言之皱了皱眉。 “你对他做了什么?” “别担心,”NPC道,唇角刺目地向上勾着,“我自然不会伤害他。要爱他,这不是你给我们制定的最高准则么?”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镌刻进这里的?” 系统界面忽然轻轻颤抖起来。 叶言之凝视着他。 鲜少有NPC记得自己是如何诞生的,他们大多活在单调重复的剧情里,过着系统里为他们书写好的人生。 心理教师是特别的,叶言之无法否认这一点。 兴许是因为这个世界与真实太过相似,他始终在掩藏的真心终于也在这个副本中冒出了头。 他比寇冬要小。可他已经无法容忍再被当做身体孱弱的弟弟,他想—— 他想成为年长的,能指引寇冬,能教授他全部的人。 心理教师便是这样诞生。他几乎承载着叶言之年少时的所有幻想,是他这一颗私心的缩影。 “真残忍啊……”NPC轻声道,“已经教会我们爱了,又把他夺走了……” 他的手指在门框上叩了叩。 “那时候的你是不是忘了告诉我们,爱不是占有欲?” 叶言之终于重新开口,声音愈发冷淡:“当然不是。” “哈,”心理教师彻底笑了,“当然……说的可真轻松呢。” “当然。”叶言之冷冷道,“你们不该提这个字。” 这简直是脏了爱字。 心理教师面上的笑没了。 “不,”他用一种古怪的声调道,“我当然该提。——你忘了,这可是你教给我们的第一条。” 所有的核心程序、背景故事、系统设定里,唯有这一条是最特殊的,是最初的,也是最终的。 它是NPC镌刻于脑海中的、至高无上的本能。 它是毫无疑问的第一准则。 天地懵然睁开了一只巨眼,它的眼里只有一人。它守护这个人,就像巨龙守护它绝对的珍宝。它许自己的珍宝以鲜花,以清风,以明月。 劈开这天地的人对它说,要爱他。 ——要爱他。 天地崩塌之后,这也就成为了仅剩的、唯一的准则。 系统发出了嗡嗡的声鸣,它弹出了界面,上面只有两个鲜红的字。 寇。冬。 叶言之皱眉更深,已不想与NPC多谈,“让开。” NPC瞥他一眼,居然当真听话地乖乖让开,从后面的那扇门里,叶言之看见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灰白色物体,它的四周满是倒下的捕食者,简直像是用它们的命线织出来的茧。 不用NPC说,叶言之也知晓——寇冬就在里面。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妹的,一群变态! 第81章 眼见不为实(二十一) 叶言之的手指摩挲着那颗巨大的茧。茧的表面相当柔软, 却又有一种奇异的硬度,不能被轻易破坏。 心理教师在他对面站着,似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美吗?” 叶言之没有说话, 眉目间却逐渐凝聚起了浓重的戾气。 “——美吗?” 心理教师又问,唇角还挂着恶意的笑。 “可千万别说不——我们可是同样的。” 他这句话尾音还未说完, 面前忽然到来了来自少年的拳头。 叶言之手下丝毫没有放水, 毫不客气地一拳打上了心理教师高挺的鼻梁。NPC发出一声痛呼,因这满含力度的一拳甚至向后狼狈地退了一小步, 那一副金丝眼镜也掉在了地上。他再抬起头, 瞧向面前人的目光就变了, “你想抹杀我?” 叶言之没回答,只重新提起拳,重重击向他的太阳穴。 拳头打到肉的响声沉闷而笨重, 伴随着钝钝的疼痛,体内的血都烧了起来。心理教师咳了几声,吐出几块黑红的血块, 这才意识到他的杀意半点不作假。 被普通玩家击杀,对心理教师来说, 不会有什么损害。整个副本世界在玩家抽离之后仍旧可以按照先前数据重建, 无限次还原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但叶言之不同。 他的击杀,会变成真正意义上的抹杀—— 那等于—— 无法回头! 心理教师眼中猛然凝聚起了深沉的血色。 少年没给他喘息的机会, 再次握紧拳头! 这一次,NPC没有再停留于原地。他的身后扑簌簌展开巨大的黑翼,猛然腾空而起,居高临下望着面前人。 “凭现在的你?” 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叶言之知道他在笑什么。如今他的这具身体, 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少年。哪怕他那时身体体魄不错,与心理教师这种成年人相比, 也是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的。 更何况,如今的心理教师早已不再是人,又怎么能被轻易杀死。 ——但那又怎样。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踩在心理教师的翅膀映照下来的阴影上,竟然微微笑了起来。那笑挂在唇角,半点没有进入眼底。 “你忘了。” 从他身体的哪一处,传来了嘎吱嘎吱的轻响。 他脚下逐渐踩上了另一片巨大的阴影,甚至比心理教师投落下来的那一片阴影还要大。少年身后有什么东西铺展开来,几乎是铺天盖地的。 他眯起眼,低缓道,“这可是在我的世界里。” * 与此同时,冲下楼的宋泓与阿雪也终于发觉了不对——他们奋力劈开厚厚的捕食者群,里面被紧紧围着的却根本不是寇冬,而是一个套着寇冬鞋和外套的捕食者。 捕食者抬起苍白的脸,猛然伸展开蜷缩着的翅膀,冲着他们满怀恶意地笑起来。 “妈的!”宋泓反应过来,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又有些心惊,“这群怪物怎么还能伪装?” 这个副本中NPC的灵敏度与智慧度,比他先前所经历的任何一个副本都要高。原本的副本里,只有重要NPC才可能有伪装性行为,可这些捕食者可都是普通NPC,做出刻意撒磷粉踩脚印引他们上钩的事…… 这就着实有些超乎宋泓的想象了。 阿雪比他反应更快,立马道:“楼上!” 还是那个房间! 两人对视一眼,不再恋战,一面抵抗攻击一面向楼上退。待他们重新退至心理教师的宿舍时,才发现被打开的暗门。 密室里横七竖八倒着的,都是捕食者的尸体,那股浓厚的腐烂香气重的让人几乎呼吸不过来。 看到的瞬间,宋泓的瞳孔却骤然一缩。他的脚步猛然停住了,身后的阿雪一把带上密室的门,奋力挡着不让捕食者闯进,也向室内看去—— 她这才知道,宋泓是在惊讶什么。 在密室的上方,两个身影彼此搅缠,巨大的黑色翅膀混在一处,正在缠斗。 其中一个,自然是心理教师。 而另一个—— 另一个是叶言之。 …… 叶言之长出翅膀了。 “怎么会?”宋泓喃喃道,“我一直以为,他没有成为捕食者的引子……” 这么久以来,叶言之几乎一直是他们中最镇定自若的人,他甚至全然看不出对方也被副本里的负面情绪所影响。可即使那样,叶言之也没有成为捕食者的饵料,相反,从目前情况看来,反而是他体内孵化的捕食者成为了他的饵料,被他所完全吞噬。 阿雪的目光飞快朝那颗巨大的茧子上瞥了眼,心说怎么会没有? 只怕他的负面情绪,也同样来源于被关在里面的少年。 但现在,叶言之那边还不算是重点。阿雪用力将门闩拴上,猛然将宋泓一拉,“人应该在里面,走,我们去看能不能破开!” 宋泓这才恍然惊醒,忙与她一同奔至那颗茧面前。他抡起阿雪的刀,一刻也不敢耽搁,使劲儿向下砍。 一刀。 两刀。 雪亮的刀锋擦着茧子表面,甚至蹦出了火星儿。面前的茧子半点不动,上头甚至连点凹陷都看不见,宋泓咬着牙,再次高高举刀,重重下落—— 噌! 这一次,茧子几乎发出了刀剑撞击时才会有的铮鸣。两个人险些被这巨大的反作用力震的弹落在地,意识到这东西并没有那么容易砍动。 可他们眼下,又哪儿有时间去琢磨别的办法? “就剩十二分钟了,”阿雪的鼻尖都沁出了薄薄的汗,二话不说将自己的手也搭在了宋泓的手上,把全身力气都用了上去,“快!” 宋泓手背上一沉,重新将刀举起。 没有停歇的空闲,两人一刀接着一刀地向下砍。砍了约有二三十下,终于听到像是琴弦崩断的声响。 一根乳白的线裂开了。 两人心头一喜,立马朝着那个方向再次用力。伴随着第一条线的崩裂,慢慢地,有接二连三的崩断声响起来,就像一匹结实的布料被人用剪刀撕拉剪开。厚厚的茧一点点被砍破,上方的NPC明显着了急,俯身就要向下冲,却被叶言之一把握住了翅膀,活活将蝶翅从中撕断了。 心理教师如今头发散乱,额上都是爆出的青筋,一张脸上青青红红,全然不再是先前温文尔雅的样子。他紧紧盯着叶言之,咬牙道:“让开!” 叶言之也微微喘着气,却半点不见狼狈。成为捕食者后,便连心理教师也不再是他的对手,在他那巨大的黑色翅膀前,甚至本能要俯首称臣。 他的身体挡在茧前,丝毫不让心理教师靠近。 NPC发出一声恼怒的叫声,这一声叫已然无限近似于昆虫。他像是困兽般一次次撞向面前的强者,如飞蛾扑火,拖着残破的翅膀一定要冲向茧子里的少年,狰狞的口器也探了出来,立刻便要补全巨茧。 然而就在这时,他背后响起一声清脆的撕裂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 叶言之不知何时绕到了他的身后,在这一声痛呼里,那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被连根拔起,猛然于空中碎成了齑粉! NPC重重向下栽倒去,一头扎在了捕食者的尸堆里。同时,茧子也终于出现了一道缝隙,顺着那细细的缝,宋泓他们瞥见了里头的人。 果然是寇冬。他抱着双膝,姿态简直像是浸泡在羊水里的婴儿,唯有身后那一对翅膀愈发光彩夺目,闪着钻石似的光、 宋泓将缝隙劈的更大了些,还要再动手时,面前却忽然出现了另一双修长的手。 是叶言之的手。 他悬于空中,用上力气,重重撕开这个沉闷而笨重的茧,从中探下去自己的手臂。 他紧紧握住了寇冬的臂膀,将他从茧之中缓缓拉出来。 “……” 这一瞬,灰暗的房屋也被那双翅膀的光芒完全照亮。身形相对纤细瘦弱的少年被小心翼翼地拉着,身形逐渐舒展开来—— 妖异又莫名神圣的美直击心房,倘若换个背景,这几乎像是西方神话中幼天使的诞生。新生的寇冬在少年的臂弯里缓缓睁开了眼,带着些懵懂与未知,望向他们。 这一眼,让宋泓的血忽然冷了。 寇冬的瞳孔,变为了奇特的金色。 还有三分钟,他焦急地向叶言之道:“他这样算是活着吗?——作为人类活着?” 倘若不算活着,寇冬的游戏岂不是失败了! 右边有人低低地笑起来。宋泓扭头看去,是心理教师。 “自然不算,”心理教师慢慢道,“不仅他不算,连你也不算——” 他看着叶言之。 “你们现在这模样,哪里还算活着呢?” 他的笑容逐渐扩大。 “要不是为此,我又怎么会把他带到这儿来呢?” 阿雪也难得有些颤抖,猛然提起刀,厉声道:“闭嘴!” “但这种进化应该还不完全,”宋泓颤着声音说,“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寇冬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只依靠着叶言之。他脑海里什么也记不起,但对这个人却抱着自然的好感,亲近地将脸贴上去,在少年的脸上蹭了蹭。 叶言之抱着他,低声道:“乖,别怕。” 与此同时,他的手摸到了这只新生的小蝴蝶背后的翅膀。那只手很是温存地在根部摩挲,让寇冬因着这种陌生刺激而微微闭起了眼,更加往他怀里蜷缩。 “砍掉我的翅膀。” 他转个身,将背部完全暴露给后面两人,对宋泓道。 宋泓懵了,结结巴巴道:“什么?” “砍掉它。” 宋泓反应过来,这应当是唯一的办法,可是这该有多疼,他根本无法想象。他只好费力举起那柄大刀,低声道:“你做好准备……” 叶言之的手轻柔地盖过了小蝴蝶的眼睛。 “听话,”他轻轻道,“和我做个游戏。” 寇冬的眼睫在他手心里颤抖着,也像是两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时间倒数最后五秒。 “我数一,二,三——” 寇冬忽然感受到了嘴唇上温热柔软的触感,旋即,就在他被这陌生的感觉分心的瞬间,背后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像是什么折断了。 疼痛还未来得及传到他的大脑,他的身体便猛然向下坠去,一直坠去——在脱离的最后一瞬间,他只来得及看清紧紧抱着他的叶言之,还有地上两对掉落下来的翅膀。 他们逃出副本了。 第82章 来个亲亲 炫目的色彩飞快从眼前撤离, 翅膀、捕食者和犹且咆哮着、不甘的心理教师都被远远抛开,逐渐堕入分不清看不明的黑暗。 寇冬恍惚觉得,他像是在被谁牵着手。 奇异的是, 他的手被握在对方手里,竟然能被全然包裹着。 不像是如今的他, 倒像是—— 倒像是个孩子。 “待会儿要是见到了他们, 千万不要随便开口,”说话的是个年轻温柔的女声, 温热的手擦过他的脸侧, 将他头上的帽子压得更低了些。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反复摩挲着他的脸侧,“冬冬听话,啊?” 寇冬什么也记不起, 却莫名觉得这声音是熟悉而亲切的。 他应当是在这黑暗中点了点头。 于是那女人将他的手拉的更紧,似是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他们一道跨过了高高的门槛,走了极长的路。路并不平, 脚下还有些打滑,应当是遍布的青苔。女人始终拉着他, 直到走到另一处时, 才松开了他。 寇冬模糊觉得,身边人是跪了下去。 “求求您, ”她的哀求声恳切绵长,反复地朝地上叩着头,“求求您……求您救救这孩子……我就这一个孩子,求您保他一命!” 后面他们说了些什么, 寇冬却再也听不清了。直到片刻后,他听到一声暴喝。 “此子与我叶家子嗣有害, 赶出去!——永不许他再进来!” 有了这一句,无数只手使劲将他向外推去。寇冬的脚一下子绊在了门槛上,只觉身形一晃,重重向前栽去。 有一双并不大的手掌,稳稳将他托住了。 他嗅到淡淡的气息,像是被雨后风吹的瑟瑟作响的竹叶。 极浅的清香。 “小心。” 另一道截然不同的稚嫩声音道。推搡着他的手都松开了,那些人恭恭敬敬道:“少爷。” 孩童的声音不怒自威。 “你们为何推着客人?” “不,”那些人仓皇道,“是家主的命令,让将人赶出去。少爷,您——” “让开,”孩童的声音道,“我去和爷爷说。” 旋即,那气息复又低下来,向他低低道:“没事吧?” …… 没事吧? 那声音逐渐与真正站在面前的人的声音重合了。寇冬脚下踩着云,踏着雾,头猛然一重—— 再睁开眼时,正对上一张凑近了的脸。 哪怕寇冬在副本里头已经锻炼出了天大的胆子,这会儿骤然看见一张离自己不过半个巴掌距离的脸,也不禁吓了一跳。这脸的主人似是品味出了他的害怕,面无表情向后退了退,凝望着他:“……” 寇冬的头脑还有点昏沉,下意识打量着这人,第一个蹦进脑海里的想法是:还挺好看。 这绝对算是好的评价。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要脸,但寇冬自己长得其实也挺好。不然,换一个平平无奇的人在游戏里头整天被一堆NPC追着跑,早就会让宋泓他们怀疑游戏制作者的审美观了。寇冬天天对着自己的那张脸看惯了,能让他说不错的,那肯定是相当出色。 只是这张脸的轮廓更为干净利落,比他看着更为沉稳,眉眼又格外深浓,猛地一眼看去,几乎要陷落在对方比寻常人更深的瞳孔里。 那人微启唇,淡淡道:“怎么才醒?” 寇冬的意识逐渐回笼。 这个形象,这个气质…… 这个声音…… 他回过味儿,猛地一下坐起来了,惊道:“阿崽?!” 卧槽,不过一会儿没见,他崽怎么又长大了!!! 寇老父亲骤然陷入一种没看见自家孩子成长瞬间的惋惜里,几乎要捶胸顿足,“你这也长得太快了。” 好歹给他这个做爸爸的一点缓冲时间啊! 叶言之瞧着他犯傻的样儿,之前被逼着喊爸爸的气总算顺了点,点了点头。 “早就和你说过,我二十一。” 二十一岁的成熟男人终于在一朝正了名。 寇老父亲犹不甘心,“可你之前没这么大啊?喏,”他伸出一个巴掌比了比,“也就这么大……” 叶言之:“……” 他半点不想再听到这句话。 每次听到,都觉得自己正在被侮辱。 他干脆端起一旁的水杯,二话不说凑在了寇冬的唇边,堵住这人下面不知死活的话。 温热的水逐渐流淌进喉咙,寇冬微微眯起眼,终于觉得舒服了些。 他还有些疑问,“我是怎么出来的?” 叶言之:“不记得了?” “记不清,”寇冬努力回忆,得到的都是断断续续的信息,“……你变成了大扑棱蛾子?” 他记得自己在出来前,似乎看到了两对翅膀。那一对巨大无比的黑翼,显然并不属于他。 想来,也只能是叶言之的。 青年因他大扑棱蛾子的描述而嘴角一抿,似乎是直到这称呼到了自己头上才发现并不令人愉快,半晌才勉强道:“对。” 对方也有情绪弱点这件事,寇冬并不意外。在副本中逃亡时,他已经发现叶言之也会受心理教师的声音影响。 况且,谁能保证自己的情绪全部积极阳光向上? 寇冬也就没再去追问,只针对最终那一幕提问:“那两对翅膀……” 叶言之平静道:“我折断了你的,宋泓砍下了我的。” 寇冬隐约记得自己没感觉到疼,听了这句却禁不住一句卧槽爆出来,心疼的不行,“那你岂不是很疼?” ——那可是刀啊! 寇冬脸色都变了,二话不说就去摸青年的脊背。 “现在还疼不疼?没什么事吧?” 他细长的手指隔着薄薄一层衣物在后背上下摸索,倒让叶言之身体微微僵硬了下,很快握住他的手腕,不容置疑地抽回来。 “没事。” 寇冬骂他:“傻啊!你为什么不折自己的?” 叶言之显然是有些功底的,下手相当干脆,却又带着他独有的温柔,甚至让人感觉不到疼痛。相比之下,由宋泓这种普通人举大刀直接砍,那级别就完全不一样了。 更何况,翅膀又是格外敏感的部位,寇冬光是想想都头皮发麻,又忍不住拍他。 叶言之神色依旧平静,只淡淡道:“你怕疼。” 他是纯粹的陈述性语气,没有任何邀功讨好的意思。寇冬听着,心里却禁不住猛地一软,还有些滋生出来的感动,一股接着一股,几乎要把寇甜甜淹没了。 他默不作声支起身子,将对方的脑袋抱进怀里,轻轻拍了拍。 叶言之骤然被他一抱,纵使面不改色,仍旧有些控制不住地心动神移。直到耳边传来寇冬的低声喃喃:“傻孩子……” 叶言之:“……” 叶言之的心动没了,冷漠地把寇老父亲的手扒拉开,“去做饭。” 被儿子残忍打断这父慈子孝一幕的寇冬委屈的一批。 成吧,成吧。 谁让他是当爸的。 他穿鞋下床,迈步走向厨房时,却迟疑地用指腹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在他被折断翅膀的那一瞬间,他隐约觉着,好像有人低下头,亲住了他。 直到如今,那上头似乎还残余着当时微烫的温度。 可在他面前的人,只有—— 寇冬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扭过头,飞快地看了眼叶言之。后者也已经站了起来,成年后的身形比他还要高出半头,自然地拽过围裙系上,“要做什么?” 寇冬愣愣看着他那双修长的手指绕过劲瘦的腰身,在后头打了个结,一时间竟然有些发呆。 之前抱过几次,他崽的腰,好像比他要结实的多…… 还有腹肌。 可怎么还能这么细呢? 没有得到回应,青年漆黑的眼睛静静注视着他。 “嗯?” 寇冬回过神来,为掩饰这种突如其来的不自在而微微低了头,随口便说:“鸡蛋面。” 叶言之露出了然的神情,自然地从他身边走过,接过了菜刀。 “去休息。” 寇冬脚步还定定钉在原地,下意识啊了一声。 “累了吧?”叶言之不容置喙道,“今天先休息。” ——其实是累的。 在副本里逃亡了那么久,哪怕如今身体状况恢复如初,心里的疲惫感却是无法消除的。他倚靠在橱柜边,下意识觉得应该再和叶言之讨论讨论父子情谊,却又因这会儿更加成熟的叶言之而隐隐觉得不自在,竟然有些别扭。 尤其是那个吻。 寇冬在那儿站了半晌,也没法问出口,只晃过来晃过去,愣愣地出神。 他要怎么问? 咱们走之前,我感觉我被人亲了,是不是你干的? ——这也太奇怪了吧! 虽然他和叶言之不是亲生,但胜似亲生啊——把人从蛋里孵出来的时候寇冬就决定了,是一定要把这孩子好好抚养长大的。要是他真在游戏里死了,那些成就点、道具,都是叶言之继承;要是他们能出去,他做游戏主播攒下来的那些钱,铁定也会是叶言之的。 他真心把叶言之当自己儿子待,问儿子有没有亲过自己…… 这怎么听,怎么像是鬼父之类的情节啊…… 寇冬自认脸皮不算薄,节操也在NPC的再三追杀下丢的差不多了,可还是因这种猜想而头皮发麻。 他还是个人,不想当变态。 叶言之开口让他帮忙拿个番茄,说了两遍都没得到回应,干脆将手中的刀具放下,走到了他的面前。 青年连这也没感觉,仍然兀自发呆。叶言之将他下巴微微抬起,瞧见的也是他思索的脸。 “怎么?” 对方的目光飘飘乎乎,就像迷路的小鸟似的来回乱晃,半晌才对上了焦。 “嗯?” 叶言之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寇冬终于反应过来,犹豫地抿了抿嘴唇,不知自己该不该说。 “嗯,”他含糊道,“就是想起来了点事……” 这话说到一半,又没法往下进行了。 他重新闭上了嘴。 叶言之也极有耐心地等,没有露出半点不耐烦。 “什么事,”他轻声道,“说来听听。” “……” 死就死吧! 寇冬干脆把心横下去了。 这事儿他必须得问,不然心里头怎么都过不去这个坎——他总得找出罪魁祸首,要不岂不是白吃亏了? 是他崽还好点,万一是那些大扑棱蛾子,也好赶紧去厕所吐一吐。 寇冬想到这儿,又抿了下嘴唇,伸手指着。 “就是这个,”他道,“当时……” 他的话没有说完,嘴唇便迎来了突如其来的拜访者。那气息强势而不容反驳,几乎是撬开了他的齿关长驱直入,顺利将寇冬的大脑搅成一堆浆糊:“……” 寇冬守门的那两排兵都被惊着了,下意识大开城门,被敌军闯了个正着,完全抢掠一空。 待回过神来时,又失财又失地,甚至他自己都被人抱着放在橱台上了。 寇冬:“……” 寇冬头皮炸开了,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把失地收复回来,高喊:“停!停!!” 他到底只在游戏里试过这么刺激的,等到真发生了简直狼狈不堪,活脱脱就是个纸上谈兵的代表。这会儿脸也红耳朵也红,连带着脖颈都是通红的,和叶言之准备要拿的西红柿都有的一拼,眼里泛着水,活像是被人欺负了。 哪儿还看得出半点平常算计人喊爸爸的模样。 敌军撤离时,还发出了“啵”的一声轻响。 叶言之的舌尖舔了舔嘴角,深深望着他。 “怎么?” 他居然还有脸问! 寇冬的话都要说不完整了,“你——你干嘛?” 在他的质问里,叶言之微微僵身体后撤了些,平静地凝视着他。 “方才那个动作,不是要我这么做么?” 叶言之反问。 寇老父亲立马回忆了下自己刚才到底是个什么动作。 哪儿让人误会了!他不就是指着嘴唇…… 结结巴巴…… 卧槽。 寇冬后知后觉。 好像还真特么的挺有歧义的。 见他一时间说不出话了,叶言之又补上一句。 “我还以为,你想要个早安吻。” 他顿了顿,不紧不慢又把称呼加上。 “爸爸。” 寇冬:“……” 从没有哪一声爸爸,像这声一样叫的他浑身激灵。 他感觉,自己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认儿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我太兴奋了,我要变态了。 寇冬:…… 第83章 换衣系统 “怎么, ”叶言之的声音又压低了些,带着微微的沙哑,呼吸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他耳畔打着旋儿, “我做错了?” 还坐在橱台上的人没有回答,只是不知想了什么, 一张脸愈发红了。从那领口边缘向上看, 皆是这样的醒目的红色,让人不禁想到衣服遮盖下的颜色。 兴许也是一样的, 都蒸腾起了浅红。 他红着脸, 下意识就伸长腿去够地面, 要先从台子上下去。 叶言之的喉头轻轻一动,没有给他从上头下去的机会。 “坐着。” 寇冬哪儿还肯坐。 他的个子算不得特别高,但也绝不算低, 一米七八,可以说是男生里头的标准身高了。——可也不知道叶言之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兴许是金坷垃, 不然怎么之前就巴掌大一个小人,现在能长得比他还高半头? 自己坐在台子上, 倒是正正好和他对视了。 这时的对视, 绝不能算一件好事。 虽然说他不是个颜控,可面对着个还真的长得挺对他胃口的人, 还是刚刚亲过的…… 心跳跑出百米赛跑的速度也不是没理由啊! 寇冬率先垂下头,将目光移开。 “不是做错了什么,”他小声说,不知为何还有点气弱, 清了清喉咙,“就是早安吻, 不该是这么来的。” 叶言之听了这话,眉头微微一敛,像是若有所思。 “是吗?” 寇冬说完之后,自己也反应过来了。 ——卧槽。 他刚刚到底都说了些什么鬼! 这么一来,万一叶言之说要他示范怎么办,他还能真抱着人亲一口吗! 他这会儿特别想要一个时间倒流机——或者哆啦A梦也成! 叶言之靠得更近了些,唇角也泛起了浅浅的笑。 “那,爸爸给我演示一下?” 寇冬被他这一声喊的都要变态了。 他勉强把这张凑近的脸推远,见推脱不掉,干脆横下心,猛地把崽子的头往自己这边一掰—— 旋即,他以一种视死如归的精神,飞快地在青年的额头碰了碰。 一触即分。 被触碰的皮肤好像一下子烧的滚烫,热度一直蔓延进血管里。叶言之直起身,一只手微按着方才被碰到的地方,一面沉沉望着他。 “瞧见了?”分开后,寇冬磕磕巴巴地说,“就这样,电视剧里演的都这样……不是你刚刚那样的!” 说完这一句后,寇冬甚至没敢再在这儿停留,一把把人推开,立马蹿了。 甚至没回头看看叶言之是个什么表情。 实在是太没出息了,寇冬给自己一面扇风一面想,又不是没亲过…… 他家崽就巴掌那么大的时候,他又捏脸又亲脸,不都正常的很。 怎么现在变味儿了呢? 寇冬仔细想了想,觉得不能怨自己。 这只能说成年人的世界太过肮脏,他一个甜甜甜甜甜的恋爱游戏主播怎么撑得住? 怪不得都说肮脏的大人。 寇冬很想给自己洗个脑,看是不是涮下来的水都是黄的。 直到饭做好了,他还有些不自在。叶言之倒是坦然,神色自若,给他摆好了碗筷。 寇冬一低头,瞧见这面上也有切的小块小块的番茄,倒是微微一愣。 白雾袅袅。 青年坐在他对面,自然地帮他加了点鲜红的辣椒酱,替他拌开。 寇冬拿着筷子,又觉着这一幕有些眼熟。 什么时候经历过? 并没有相隔太久,他的记忆还相当清晰。只是那时,他坐在并不宽广的小厨房里,外头还飘着雪。面前的雾气蒸腾而上,他碗底藏着金黄的荷包蛋,身旁还坐着笑呵呵的老人…… 他猛然记起,又深深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是了。 ——那是在和叶言的约会里。 像是察觉到他的打量,叶言之将漆黑的眸子也抬了起来。 “怎么?” 寇冬恍然发觉,他的崽长大成人后,居然与叶言长得也有些像。 尤其是在抬起头时的脸部轮廓。 瞧见他还没收回目光,叶言之的眉头蹙了蹙,“不好吃?” “不,”寇冬重新低下头,声音平静,“很好吃。” 他的心中翻涌着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一面因自己竟然将NPC与叶言之联合在一起看而隐隐觉着别扭,一面又因这种发现而不痛快。 长得有点像,名字也像,难道真的只是系统捏人的数据库太小了,排列组合来组合去就那么几个脸型五官? 吃完饭后,寇冬重新戳开各个系统版块仔细查看,发现在叶言之成长期正式度过后,居然还出现了宠物服装选择版块。 服装选择? 寇冬一愣,等戳进去一看就明白了,这特么不是个奇迹暖暖版的换装系统吗——该改名叫什么,奇迹言之? 他粗略在里头翻了翻,瞧见的不止有寻常西装、T恤,居然还有鲜艳的小裙子。有一套燕尾服倒是格外好看,一看就能衬出叶言之的细腰长腿。 更别提那水手服裙,短短的,天真活泼又可爱! 寇老父亲的心一下子蠢蠢欲动了。只可惜他加进购物车准备结算后才发现,这还要花费成就点。 现在游戏里通货膨胀速度这么快,他手头那点存款,就够抽个两回道具,穷的不行不行的。 可上哪儿凑出给崽买衣服的钱去呦。 他将系统对话框打开,小声询问:【能贷款吗?】 系统:【……】 系统发给他一长串省略号,最终说:【不能。】 【别这么死板,】寇冬越看那西装和小裙子越心痒痒,讨价还价,【打个商量嘛。】 系统的声音硬邦邦,听起来没什么好声气,【没的商量。】 寇冬不高兴了。 【那我怎么养孩子?】 系统:【你可以选择把他扔掉。】 不知道为什么,寇冬总觉得对方在提及扔掉两字时,透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它甚至给寇冬提供了扔掉的具体方式。 【在宠物模块,你可以选择“放逐”。】 【瞎说,】寇冬鄙夷道,【再穷不能穷孩子,再短不能短志气。养不起就养不起,怎么能随便搞遗弃?】 系统不吭声了,心想,你的志气就是给他买西服和小裙子穿吗? 哇,真是好大的志气…… 没有贷款,寇冬只好购买了最便宜的大红底裤和藏蓝秋裤,一件只需要一个成就点。而且保暖,现在不都说,你妈喊你回家穿秋裤? ——现在寇冬可以拍着胸膛自豪地说了,他也可以喊他崽回家穿秋裤! 他悄无声息地就用系统给崽穿上了。 正在洗碗的叶言之浑然不觉,埋头于家务,勤勤恳恳,活脱脱就是个二十四孝好儿子。 全然不知自己的底裤已经被人换了颜色。 倒是过一会儿,青年溜溜达达地过来了,在他身后踱步来踱步去,也不知在做什么。 叶言之一扭头,正试图拉他裤腰检查衣服穿上没的寇冬倒吓了一大跳,赶忙收了手,一副无辜的神态立在墙边。 叶言之:“……?” 是他看错了吗。 刚刚,青年是在……拉他裤子? 叶言之难得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他沉默着,一声也不吭,寇冬却从刚刚拉开的缝隙里头已经看见了想要的藏蓝色,这会儿心满意足,反而往他后面那两片肉上一拍。 叶言之:“……” “乖乖的,”寇冬的老父亲之魂又开始熊熊燃烧了,之前那一点不自在立马被忘了个干净,就剩下想象崽穿新衣服的喜悦,“爸爸去给你赚钱!” 赚钱给你买水手服! 叶言之头上的问号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了。 他莫名其妙注视着寇冬喜滋滋往客厅走,仔细品味了下刚才寇冬的动作。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怕不是发烧了? * 寇冬这会儿的金钱来源就只有一条:约会。 虽然靠约会养孩子,听起来像是那种小白脸型渣男,但寇冬现在也管不了了。 他总得找个NPC帮他付孩子的衣服钱啊。 约会版块中的NPC们都蠢蠢欲动,心理教师在框里使劲儿扑闪自己的翅膀。寇冬只是看他一眼,飞快将目光扫过去,假装根本没看见,“让我康康……” 心理教师的唇角微微一敛。 废话! 寇冬心想,难不成我还能选你吗——这么多NPC里,你就是那个最变态的大扑棱蛾子! 连人鱼和你比都显得纯洁! 说起人鱼…… 寇冬心中微微一动,瞧向塞壬的框。人鱼海藻似的头发在浅蓝色的框中上下漂浮,瞧着极为柔软,尖细的手指中间紧紧攥着的,还是那颗滑腻的乳白色珠子。 他捧着那珠子,也巴巴地望着寇冬。 寇冬这会儿,真是左右为男。 没错,男性的男。 左边是个变态,右边也是个变态。比较起来,两个还都不是人。 ——不过目前主要NPC里也没一个是人啊。 寇冬在两者之间艰难挣扎,瞥都没瞥恶魔一眼。这让恶魔神色里带上了点委屈。 “就你了!” 他最终一咬牙,将手伸给了给过他眼泪的塞壬。 人鱼暗红的眼睛骤然亮起来,强健有力的身子几乎穿破这一层薄薄的框架。他迫不及待将寇冬拉入框来,扑面而来的,是海水独有的淡淡的腥味儿,入手皆是滑腻的鳞片,寇冬甚至没个下手的地方,就这样被径直拉了进去。 眼前景物有些模糊,似乎是在荡着,昏暗的几乎看不清。寇冬口鼻处都火辣辣一片,瞧见自己吐出来的几个小小的泡泡。 是海。 他涌起这个想法,随即立刻想起自己其实不怎么会换气,搞不好能淹死。他扑腾着腿,就要向上游。 身后忽然蹿出了一条结实的手臂,强大的力道带着寇冬一路向上,直至钻出海面。寇冬接连咳嗽几声,察觉到柔韧的东西紧紧围着他的腰,旋即探出来的,是人鱼湿漉漉的头颅。 它猩红色的眼睛正紧盯着寇冬。 寇冬:“……” 说实话,这哥们儿看得他有点发憷。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的叶言之试图再靠美色与冬冬同床,脱下外面的休闲裤后,就看见了自己醒目的藏蓝秋裤:“……” 美色没了。 第84章 与人鱼的约会(一) 入目是辽阔到无边无际的海。 天灰暗暗, 海水也泛着同样的暗色,一层接着一层向上翻涌。浓厚的雾气逐渐漫起来,将寇冬的视线范围一再缩小, 最终四面都剩下这灰茫茫的一片。风是潮湿的、略带着咸味儿的,触碰着、紧紧箍着他的尾巴也是潮湿的, 这让寇冬有了种风也在抚弄他的错觉。他的白大褂湿透了, 从领口处敞开了一条缝,黏腻地贴在身上。 他是摇荡在海里的小船, 塞壬就是他唯一能立足的孤岛。 寇冬还在咳嗽, 尚且没能从那种快要溺水的恐惧之中挣脱出来, 耳膜处因水压发出一阵接着一阵的轰鸣。托着他的人鱼睁着猩红色的眼,眼睛里头似乎有了笑意。 “人类,”它发出两个音节, 像是在嘲笑,“人类……” 不管怎么说,这种嘲笑都还是让寇冬发自内心地不爽。 笑个鬼, 你在陆地上不也一样活不下去。 况且,你是忘了自己还曾经被人逮过吗? 塞壬凝视着他, 倒像是听懂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那是为了你。”人鱼回答, 尾巴用力将他卷的更紧——分明是柔韧的,却像是钢钳一样将寇冬锁在里头了。 它海藻般的头发披散着, 尖长的手指微微抚弄怀中人的脸颊。人鱼的指甲尖锐异常,稍不留心就会划出道血痕,可分明是只狰狞的兽类,塞壬的动作却轻极了。 它抚摸青年的脸颊, 如同对待一具珍贵而易碎的瓷器,小心地控制好了手上的力道。 温热的。 与海中任何鱼类都不相似的体温, 青年是温热的。 它的喉头发出几声轻微的、满意的咕叽,难得保留了这样的耐心,让这个脆弱的人类在水面上略缓上一会儿。 海上的雾更浓了。这样大的雾,让寇冬这样的人类皱起了眉,却让海水搅动的更加迅猛。就像是有什么在水下,期待着即将撞进网中的猎物。 寇冬瞥见了许多一闪即逝的流光,还不及他去想那些是什么,便听到了逐渐靠近的巨大的轰鸣。 那是一艘劈开了雾气而来的船。 寇冬抬起头时,看到的船帮耸立如墙壁,偌大无比,如同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楼房。 甲板上站立的还有人,这些兴致勃勃的游客们举着望远镜,丝毫不知道自己来到的是什么样的海域。然而很快,熟悉这里的二副就从船舱里跨出来,白着一张脸伸手驱赶。 “快进去——导航失效了,这儿是魔鬼的海!” 魔鬼的海。 这四个字没能惊醒全然无知的游客,倒让寇冬心微微一顿,想起自己身边的其实是某种意义上择人欲噬的猛兽。他扭过头去,抱着他的塞壬微阖着暗红的眼,倒像是对剩余的这些人全然不感兴趣。 他甚至不曾瞥一眼那航行而来的巨轮,只将全部心神放在他的身上,鱼尾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水花。 反而是自海水深处隐约泛起了不同寻常的波澜,有什么于深海中蠢蠢欲动。 人鱼忽然发出一声不甚满意的嘟囔,看了一眼水面。 旋即,它低低冲寇冬道:“不要听。” 寇冬茫然:“什么?” 人鱼尖细的手爪已然掩住了他的耳朵,不留半点空隙。 “不要听,”它道,“它们的声音……” 几乎是同时,海底深处响起一种奇异而特殊的低鸣。 即使被遮住耳朵,寇冬仍然能模糊听见那种声音。这对他而言其实并不陌生,在副本中,他曾听过塞壬开口,正是与那同样的搅动人心的歌声。 歌声清浅低缓,温柔无害的像是水上雪白的泡沫。但这泡沫下盖着的不是让人心醉的温柔乡,而是沾着血色的尖刀。 甲板上已有许多人探出了头,神色迷醉,如同喝醉了踉踉跄跄向毒蛇巢中探头探脑的小鸟。水面上映过他们的脸,歌声却并没有随之停顿。 大副不知是什么时候冲上的甲板,一面瑟瑟发抖一面高声叫道:“别看!——别让它们看见你的脸!” 作为海上航行多年的人,他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清楚那个传说。 传说中,若是被海水里这群来自地狱的恶煞看上,它们将会不顾天南海北地找寻你。它们用蛊惑人心的歌声诱你靠近海面,用强壮的身躯将你卷进海底。它们有着不同寻常的能力,爱人的身体就是人鱼培育最好的温暖巢穴。 他甚至担心,船上的这些人是否已经被它们看上了。尤其是那些俊美的、来自东方的年轻人。 人鱼似乎格外偏爱这样的人类。 然而今天,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在那些人都近乎上瘾地探出头后,水下的动静却并没有停止,那种歌声仍旧于水面上久久回荡着。它们甚至唱的更迫切、更宛转动人。唯一尚有神智的大副提高声音命令转动船舵离开这里,眼看着船渐行渐远,歌声却并没有随之而去。 塞壬忽然眯起了眼,旋即,它意识到什么,猛然朝水面看去—— 在水的波光里,赫然也映出了他怀中的青年清秀的侧影。在这侧影正下方,星星点点的银色光芒汇聚的如同星河,作为人鱼,塞壬再清楚不过这代表着什么。 ——让那些人鱼为之分化的,并不是船上的人。 而是他怀中的人。 这一瞬,它骤然明白发生了什么,猛地发出一声恼怒的鸣叫,那是对自己的所有物被旁人看中而爆发出的凶狠。旋即,它掏出一颗滑腻的白色珠子,尖细的手撬开寇冬的嘴唇,二话不说将珠子放在了舌头上。 寇冬呜呜地叫了两声,因为嘴中含着这东西,说话也变得不方便起来。 “含好。”塞壬对着怀中人道,随即一个扭身,深蓝色的尾巴用力拍打,竟带着怀中人高高跃出了水面。 这可供享受的空气只存在了一瞬间,它便抱着寇冬扎入了冰冷的海水。 “……” 寇冬心下一惊,下意识揽住了人鱼的脖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未因在水中而感觉憋闷。兴许是塞壬给他的珠子发挥了作用,他张开嘴唇时,看到自己吐出的小小水泡,并没随着海浪飘远,而是不远不近缀在他身边。 耳膜的轰鸣声小了许多,口鼻似乎都在这作用下恢复了正常。眼睛逐渐能辨明这昏暗的海底中的轮廓,被塞壬的动静惊得四处逃散的鱼,摇晃着的水草…… 在那些的尽头,细碎的像星河一样的光芒翻涌而来。它们划过海水,张着嘴,唱着似乎永不停息的歌—— 寇冬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了。 太显而易见,他甚至为自己将其当做星光而感到可笑。 那是人鱼的鳞片闪出来的光。而他如今,正眼睁睁看着这片光芒靠近,从四面八方将他包涌起来。 再近一点,寇冬还能看清它们满是渴望的双眼。那眼睛并不像塞壬一样是暗红的,而是青色的,但眼中的深重情绪却如出一辙。寇冬看着它们,丝毫不怀疑它们会在下一秒伸出手来,将他拖下去,就按倒在那水草里、岩石上。 ——这么多。 他的腿肚子都有点儿抖,不知是因为在水中浸泡的时间久了,还是这群变态的数量实在是多到让人心惊。 进来的时候寇冬的确是做好应对变态的准备了,可那时候没人告诉他要应对的是一群啊! 而且还不是实验室里那种A级的小可爱,这特么是一群S级…… 寇冬开始感觉自己的选择是个错误。 这特么也没比大扑棱蛾子强到哪儿去啊。 他有些胆战心惊,抱着他的塞壬却猛地发出一声近乎咆哮的低吼,直直地悬浮于水中,尖爪护住怀中人。 这是丝毫不容错认的主权宣示。 听到这声音,四周的人鱼都微微一震,向后退了退。寇冬意识到它们的身形都不如塞壬强健,也没有塞壬这样两米三的个头,更没有塞壬这样长而有力的尾巴。它们大部分,在塞壬面前,就像是心生的小狮子在狮王面前一样,只能乖顺地蜷缩起四肢。 换句话说,塞壬更像是族群中的首领,靠着自身的威严喝退了其它人鱼。 歌声戛然而止。 寇冬几乎是下意识地盯着其中一只小人鱼,却发现对方的身上在慢慢发生着变化。那鳞片逐渐变得愈发闪亮,身形也隐隐拉长,甚至在平滑的胸膛上出现了肌肉的雏形。原本雌雄莫辨的美人像是一下子有了性别,转变为了一个成长中的雄性。 这是寇冬第一次看见的景象,不可以说是不稀奇。可当他再看时,却近乎错愕地发现,所有人鱼几乎都在进行着同样的转变。 这…… 塞壬明显是发怒了,它护住寇冬,接二连三发出怒喝。低阶的人鱼在他的威压下瑟瑟发抖,甚至随着水波飘远了几米,却仍然坚持着不肯撤离,它们的眼眸贪婪地凝视着被王揽在怀里的人类青年,身体逐渐转变。 寇冬突然想起那句话。分明第二个副本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想起来却像是就发生在昨天。 “它变成了他。” 人鱼是坚而不摧的,只在一个时候让他们拥有软肋,出现性别。 ——当它们爱上一个人。 寇冬:“……”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二人约会变成了大型群体相亲现场,而且几百位男嘉宾集体抛弃其他嘉宾,转而为他这个裁判亮了灯??? 作者有话要说: 非诚勿扰现场,寇冬成为了唯一被所有嘉宾留灯的男嘉宾。 还是一群现场变性的男嘉宾。 寇冬:…… —— 塞壬:我实惨,安排的晚也就算了,连约会都不是我的单独戏份。 第85章 与人鱼的约会(二) 面前几百男嘉宾屏息以待, 这个阵势相当能唬人。 寇冬这会儿甚至都有点于心不忍了。 怎么讲,虽然塞壬又不靠谱又变态,满脑子都是灌满遐想非常需要好好进行社会主义教育…… 但他可真是个倒霉孩子。 寇冬终归还是记得自己是来这儿干嘛的, 说到底,还是为了让塞壬高兴。不然, 他上哪儿赚钱给他崽买小裙子? 想起小裙子, 寇冬胸怀都广阔了。 ——不就哄个人鱼吗? 算什么难事? 他在众人鱼的环伺下,慢慢伸长了手臂, 搭上了身后塞壬赤着的肩膀。人鱼的骨架优雅而凌厉, 弧度分明是圆滑的, 却又锋利的像是一把刀,能顺畅划过这凶猛的水波。寇冬触及它的皮肤,因着那与人全然不同的冰凉温度, 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微微一抖。 塞壬也感触到了这抚摸。它暗红色的眼眸渐渐眯起来,舌尖探出来舔了舔嘴唇,似乎是从这个简单的抚触之中品味出了什么。 那长睫下掩藏着的眼睛, 将同类满含渴望的表情一一看过。 忽然,它的唇角猛地向上一勾, 竟然轻轻笑了起来。 这绝对是出乎意料的。它的笑让寇冬心里头都开始发憷, 警惕的弦这会儿全都崩紧了,抬头望着它。 他只来得及看清人鱼棱角分明的脸, 那柔软的、海藻似的头发于它的脸庞浮沉,为它笼下许多深深浅浅的暗影。这一瞬间,寇冬只觉得自己腰间一紧,塞壬用力抱紧了他, 旋即竟又向下一窜,径直往海水更深处游去! 身后新生的雄性人鱼们只是顿了顿, 随即也像是意识到什么,紧跟着一头扎下来。 深。 更深。 寇冬隐约觉得,它们似乎在试图拦阻。 这种拦阻在它们的首领塞壬面前,似乎并不能被称之为麻烦。塞壬比它们都为强健有力的身形让它足以摆脱这些不屈不挠的追兵,况且追兵们本身也对首领存着极强的畏惧,被这极强的威压压得鱼尾都微微颤抖——若是没有那个青年,它们甚至不敢直视首领暗红色的眼睛。 偶有几只强壮些的人鱼游近了些,也无法碰到首领怀中护着的人。它们只能恋恋不舍缀在后头,跟随着这身影向人鱼的洞窟行进。 偌大的人鱼群搅弄起了海底的水波,寇冬目光所及之处,无数鱼群伴随着这群强大的狩猎者的动作惊慌而逃。海面上的光已经无法照进这里了,这里存在着旁的光,细碎的、由这些住客们所带来的光。它们穿过深深的峡谷,穿过海沟和高高凸起的活火山,火山口狭窄而嶙峋,里头还泛着几点滚烫的猩红。它们穿过这一切一股脑向下坠去,甚至给人一种从高空向下坠落的错觉,几乎要忘了自己还身处海底。 他瞥见庞大的阴影从他们上方掠过,长的目光无法看到尽头。那显然不是船,这样的深海里,已经见不到船——那是这块海域神秘的原住民。然而纵使是身形巨大的它们,也静悄悄地游动开,远离了人鱼的海域。 显然,在某种程度上,人鱼已是这片海底的霸主。 他不知是向下游了多久,终于瞧见了人鱼垒出的洞穴,一处接着一处。它们被建造在一块嶙峋的海石璧上,只露出阴暗的洞口。中间的那一处洞穴最为宽敞,几乎像是人鱼的中心广场,能容得下整个族群停留于此处。 而那最中心摆着的,赫然是一处极深的洼地。 那里头比旁的海域都要光亮,像是有什么发着光。 寇冬努力试图辨别,在洼地终于映入眼帘时,心都跟着猛然一颤,旋即荡悠悠向上一提—— 他几乎像是踏足了阿里巴巴的宝藏。 从周围百米的地方开始,石头里便出现了细微的金沙,随即是零散的金币。那些印着鹰、盾的古金币静静躺在海底深处,躺在冰冷的岩石上,泛着被海水冲磨的黯淡的光泽。 愈往中间,愈是密集起来的金光。金币们逐渐聚拢成堆,聚拢成海,聚拢成高高的山脉。大块大块的红宝石、蓝宝石、珍珠、水晶、翡翠……它们发出的光几乎映花了寇冬的眼,让黯沉的海底也熠熠生辉。 人鱼格外偏爱闪亮的珠宝,甚至有些近似于龙的喜好。哪怕是寇冬,在看见这样囤积起来的令人目瞪口呆的财富时,也不由得目眩神迷了一下。 哇。 这够他给他家崽买多少小裙子啊……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塞壬已经于这片浩瀚金海上俯冲了下去。它的速度并没有减缓,直到少年的脊背都要碰到那些堆积的金币才骤然松开手臂。这动作虽来的出乎意料,但仍不失温柔,寇冬被放置在数不清的金币里,手下意识一撑,摸到的都是明晃晃的金子。 大金币小金币大银币小银币…… 寇冬抬起头,以前所未有的温柔目光注视塞壬。 瞧这傻孩子。 他嗔怪地想。 既然是个富一代,怎么不早说呢。 只要你能提现,别说是让我陪你约个会,就算你让我当场一个个把那些人鱼甩给你看我也可以啊! 我保证能甩的它们肝肠和鱼尾一块儿寸寸断!! 人鱼们就在这片金海面前停住。它们注视着金币堆上的人类青年,青色的眼眸里幽光变幻,似乎满是不甘,却又不敢涉足。寇冬打量着它们的神色,这才意识到,这里恐怕是首领才能踏足的领地。 它们只能在边缘处停留,眼睁睁看着身处其中的青年。塞壬猛然立起深蓝的鱼尾,边缘处锋利的几乎像刀,发怒似的冲着这群觊觎者们一拍—— 这一下,极强的震荡让不少人鱼东倒西歪。在首领极具威严的注视与禁地的双重禁锢下,它们终于像是放弃了。 一条方才还试图阻挠的强壮人鱼率先扭头,旋即,人鱼们一个接一个地转过身,扎进了各自的洞穴。 可即使在洞穴里,寇冬仍旧能感觉到它们幽幽的目光,在这冰冷的海水里,那些目光却像是燃烧着的火星。 几乎要将他燃烧殆尽。 塞壬赶走了剩余的族人,在此时终于向寇冬游来。它修长的手臂环住面前人,似是终于因将这人放在了这里而心满意足。 它尖细的手摩挲着青年细白的颈子,在这金光映衬之下,青年的皮肉愈发白的醒目。 莹润的白。 连珍珠也无可比拟的光辉。 塞壬的喉咙中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嘟囔,像是满意极了。它居高临下地观赏自己得来不易的战利品,海藻似的长发垂在青年的脖颈里。 这要是平时,寇冬说不定就要搞骚操作整它了。 但这回多少有些不一样。一来,这是塞壬的约会,寇冬怎么着也得顾忌点对方的心情,好拿赚来的成就点养孩子。 二来,这人鱼的身份也的确有点出乎寇冬意料。本以为是研究所里一穷二白被人抓的研究对象,没想到居然还富可敌国……这些金银珠宝多的甚至能让寇冬在里头游泳。 这让从来没能当成过有钱人的寇冬难免有点儿心酸。 有钱人的快乐真是想也想不到,甚至可以搞金山。而他呢?想给儿子买条小裙子都得出卖肉身! 甚至灵魂! 同样活着,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看在钱的面子上,寇冬没推开它,只偷摸摸一手抓了一大把。 唉,梦里有一回也是好的啊。 他抓金币的动作没能逃脱人鱼的眼睛。人鱼贴近他,声音低沉而优雅,写满蛊惑的意味。 “喜欢?” 这时候不用它蛊惑,寇冬自己都能冲它使劲儿点头。 这谁能不喜欢?他已经算是冷静的了,换个人来说不定能疯。 人鱼结实的胸膛微微震动,似是在笑。它尖细的手指从那金币堆积的顶端取下一个冠冕,冠冕上镶嵌的大颗水滴形的钻石几乎能晃花人眼。它把冠冕缓缓扣至青年的头上,动作像是在向神明供奉。 钻石给了青年更为鲜艳夺目的容光,闪亮的、掩藏不住的。 它的声音已然饱含肯定。 “你喜欢。” 它将青年彻底压在了金币中。 “我们就在这里,”它低喃着,一字一句地轻声道,“在这里——” 在这里灌满你。 它隔着那一层早便湿透了的衣物抚弄着青年的小腹,温柔地想。 就会从这里。 从这温热的躯壳之中,逐渐生出它的卵,孕育它们的孩子。 塞壬并不想要无尽的子女。那些小的人鱼,即便生出来也依旧会彼此争斗,最终只留一两条幸存。况且,它带回来的配偶是如此的娇弱,又怎能支撑的下。 塞壬只想要两个。这两个,将是它这至高无上的首领位置的继承者,成为这片海域的主人。 而青年也会永远留在这里。 留在他身边,在这不见天日的海底…… 人鱼的薄薄的嘴唇愈发向上翘起。它摩挲着仍旧沉浸于珠宝中的爱人,低声喃喃:“我们就在这里,生育我们的两个孩子。” 当着那些觊觎者的面,也是绝了它们的心。 听了这话,本来还开开心心数钱的寇冬浑身一震,幽幽抬起头:“……?” 不是—— 他难以置信地想,怎么回事? 他不就数了会儿钱吗,为什么人鱼把二胎计划都制定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人鱼:(兴奋)我想的可美,就要俩—— 寇冬:……怎么,你还要我夸奖你懂得可持续发展吗? 第86章 与人鱼的约会(三) 别说俩了, 寇冬连一个都不想考虑。 可看着塞壬如今微微眯起的暗红色眼眸,竟然像是难得一见的安心模样,这话却又无法真的从口中说出。 对以繁殖为天性的人鱼来说, 这已是一种了不起的忍让。它们天性之中存在的,便是残忍、不顾一切、毁灭一切而生存下来的血。 塞壬是唯一会顾及他的。 这给了寇冬一种奇异的感觉, 就好像他的存在, 不仅仅意味着那一具温热的、可当做巢穴的躯壳。 与此同时,他的手忽然在这金山之中触到了什么。那东西触手温润, 并不像是冰冷的珠宝。 他将它掏出来才发现, 那是一颗约有半个手掌大的水晶球, 正发着微微的金光。在这阴暗的海底,这是唯一让寇冬的皮肤体会到温暖的东西。 而它就摆在人鱼的宝藏的最中心。 寇冬将它握紧,感受着那微微的、并不灼烫的热度, “这是?” 不知为何,人鱼忽然将它深蓝色的鱼尾绷直了。它凝望着寇冬,手指把玩着他的头发, 微抿着猩红的薄唇。 直到避不过去,它才道:“那天的阳光。” 寇冬没明白。 “阳光?” 对上他仍然疑惑的目光, 人鱼首领重重拍了几下尾巴, 这动作在寇冬看来就像恼羞成怒。旋即,它猛地揽起寇冬, 径直向上游去,它们穿过海中大大小小的鱼群,逐渐靠近明亮而温热的表层。面前的光晕大块大块斑斓着,映照的人近乎眼花缭乱, 塞壬紧搂着他,几乎是一头撞进了那金色的光晕里去—— 他们就轻盈地破水而出, 高高地跃出海面。 浓雾已不知何时散去,海上波光粼粼,细碎的阳光伴随着波涛一同向他们卷来。 海浪声近在咫尺。 寇冬看见湛蓝高远的天,翱翔的白色水鸟就从他的头顶上一掠而过。他处在这辽阔的海洋的中心,意外地意识到没有雾气时的死亡海域,竟然也是如此宁静祥和。 ——阳光。 他攥紧手中的珠子,感受着将他烤的松软的日光,这才知道塞壬藏进这枚珠子里的是什么。 “是天上的阳光?” 寇冬眯起眼问。见没有回应,便扭着头去看他。 他和人鱼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人鱼海藻似的发丝还滴着水珠,浅色的眼睫密密地搭着,半盖住那双暗红的眼睛。 那瞳孔里映出来的,根本没有什么海,没有日光,没有海鸟。 那里头只盛放着青年小小的身影,被当做宝贝一样珍藏在瞳孔里。 它根本没有看向旁的。 “……” 寇冬猛然意识到,每次他看向人鱼,都会对上对方的目光。 这并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对方从未将注视从他身上移开过。 “不是天上的。” 在他愣神的瞬间,人鱼优雅如弦乐的声音缓缓回答他。 它尖细的手指慢慢靠近青年白皙的面颊,最终触碰到了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就像展翅欲飞的蝴蝶,被收敛起翅膀困在了它的掌心里。 寇冬一边的视线陷入黑暗。 他听到了人鱼的下一句话。低低的,每个音节却都异常清晰,一个个钻入他的耳廓。 “——是你眼睛里的。” 那时,尚未分化的人鱼跟随着游泳的少年一路向前,徜徉在这片水域里,不远不近缀在他的下方。 少年裸露出来的皮肤被映的雪白,他被波浪簇拥着,脚尖绷直划出一条条水纹,瞳孔映照出星星点点的光—— 那是人鱼从未见过的光亮。它甚至忘了歌唱,只紧紧地追随着,注视着那陌生而耀眼的光芒。 它就是在那时懂得了爱。在少年返程后,它珍藏起了那一小片海面的阳光。 这道光成为了宝藏中最为珍贵的宝物,被小心翼翼放在了最中央。 而如今,塞壬有了更为重要的宝物。 它的喉头溢出两声含糊的低语,旋即微微侧过头。在天与海的注视下,人鱼艳红的薄唇缓慢靠近,最终印上了它怀中黑发黑眼的人类青年的眼睫。 它终于彻底拥有了这道光。 寇冬的眼皮轻微颤动,感受到奇异而麻酥的刺激。 这是一个甚至能被称为温情的吻。 这样的野兽……居然也有这样的温情吗? 他缓缓睁开眼,感觉腰间骤然一轻,人鱼猛然伸长了手臂,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就像勇士举着、炫耀着自己得来不易的战利品。 与此同时,它发出了一声响亮的鸣叫。这叫声让水面都微微颤动起来,随即,似是听见了王者的呼唤,无数点银光都在这片海面上汇聚。大大小小的鱼群跳跃出海面,划过一道道抛物线;海底庞大的阴影也逐渐靠近,如船般大小的抹香鲸高高喷出水柱;人鱼的头颅一颗颗露在海面上,憧憬而羡慕地望着首领怀中的青年,发出回应的鸣声—— 高亢的鸣叫不知传了多远,天上的海鸟开始高高低低地在他头上盘旋,如同一圈雪白的花环。 寇冬就处在这奇特而宏大的漩涡的最中间。他被塞壬强健有力的手臂托举着,在这些热切的注视下居高临下望着,一张张脸朝他的方向抬起,他看见人鱼们暗青色的眼中毫不遮掩的嫉妒。 它们望着他,就像注视着本该属于自己的猎物。 旋即,塞壬重新将他托至自己面前,为他扶正了他头上华贵的冠冕。冠冕上偌大的钻石熠熠生辉,人鱼细长的手指摩挲着宝石的表面,缓缓将青年被水沾湿的一缕发丝顺至耳后。 它微微笑起来。 “我的王——”它低低地道,手按着寇冬的嘴唇,声音缱绻。 “我为你加冕。” 钻石的折射的光照亮了寇冬的眼,他所注视之处,这片海域的原住民皆向他俯首称臣。他们在天、海、太阳的见证下,共同掌管了这个残酷而美丽的新天地。 “让它们欢呼吧,”人鱼薄薄的嘴唇擦过他的耳廓,低沉而缓慢地道,“庆祝你属于我。” …… 在翻起的海浪里,在这庆祝的喧嚣里,在刮起的冰冷的海风里,万物都发出耀眼的光。寇冬眼前的景物却逐渐变黑,最终飞快地向后退去——当他再睁开眼时,已经站在了框外。 约会框中的人鱼仍旧握着那颗珠子,不知是不是寇冬的错觉,唇角似乎都荡起了微微的笑意。 寇冬凝视着对方于水中飘散的长发,半晌才移开眼。他一回头,倒吓了一跳——叶言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他身后,用一种凝视负心汉的复杂眼神望着他。 寇冬:“……” 他本来不是不好意思的人,愣是被他崽的目光看到的心里忐忑起来,张了张嘴,“什么时候来的?” 叶言之淡淡道:“有一会儿了,刷完碗就没见到你。” 这话说的,他还在干活,寇冬倒是自己跑去跟人鱼约会…… 不用叶言之明着说什么,寇冬心里头的小鼓都自己噼里啪啦敲起来了。 叶言之:“这次是谁?” 他站在人鱼面前,最终轻轻一笑,“这家伙?” 画框里的人鱼慢慢蜷缩起了尾巴,那一点上翘的嘴角逐渐下压、下压,最终全然没了笑意,暗红色的眼睛里写满委屈,巴巴地望向寇冬。 寇冬简直心神剧颤,赶忙道:“就是去赚钱养家,你也知道现在物价飞涨——” 他解释着,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根本没理由慌张。 ——慌什么呢? 叶言之虽然是他崽,但也管不了他约会啊! 寇冬的脊背重新挺直起来了。他咳了声,道:“大人的事情,小孩不懂。” 叶言之高高挑起了一边的眉,目光微微下沉,灼烫地落在他嘴唇上,“小孩?” 就这一眼,自己被放在台子上亲的回忆一下子全都涌入了脑海。熟悉的呼吸、体温似乎都近在咫尺,几根发丝磨蹭着他的面颊—— 光是想想,都让人禁不住腿软。 “可别想着找后妈,”叶言之迈动长腿从他身边走过,不紧不慢道,“会影响我身心健康的。” ……这死孩子。 寇冬盯着他的背影,一时也有些怅惘。孩大不由爹啊,现在都会拿这话呛他了。 唉,他真是怀念崽就只有一个巴掌大的时候…… 叶言之长大带来的弊端不止这一点。等夜里准备休息时,寇冬感觉不对劲儿了。 原来他都是让崽子睡在他枕边的,可现在叶言之这体型,想要再像个洋娃娃似的放枕头边上显然不可能。 寇冬又是绝对舍不得他去睡沙发的。 ……难不成还睡一床? 寇老父亲盯着已经大了的孩子,深深察觉房子买小了。 他还在踌躇,青年倒是相当自觉,早已经坐上了床。眼见他半天不动,还将眼皮掀起来,漫不经心地望着他。 “不睡?” “……睡。” 寇冬把被子一掀,慢腾腾从床脚往前爬。青年微眯着眼,看着他像只撒娇的猫似的,逐渐凑近自己身边,将毛茸茸的头露出来。 那模样,让人只想一下子用手掌将他从头撸到尾。 但是定然会吓跑吧。 已经在游戏里体会过那么多疯狂的爱意…… 叶言之重新将眼睫垂下,将自己眼眸深处的情绪用力压下。 他微微坐起身,解开了衬衫的第一颗纽扣。 寇冬震惊地把整张脸全探出来,诧异道:“你干什么?” “睡觉,”叶言之道,声音平静,“当然不能穿这睡。” “……”寇冬心说,你光着也不行啊! 在副本里你不就是穿着睡的? “那是怕特殊情况,”叶言之道,低头凝视着他,似是探寻,“我连这点自由也没有?” 寇冬简直要节节败退,压根儿提不出来个合理的意见反驳。要说不合适吧,父子关系又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只好将脸埋回被子里,蹙眉盯着他。 也不知道这死孩子是不是故意的,那干净整洁的手解每一颗纽扣解的都是慢吞吞的,半遮半掩,让人浑身都不自在。 偏偏他还有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漂亮极了,人鱼线若隐若现,动作舒展的时候,衣物发出轻微的瑟瑟声响…… 简直比看小电影都刺激。 寇冬的脊背不知不觉渗出了层热汗,倒像是在大热天心急地灌下去了一杯滚烫的水,从喉头到身上全都火辣辣一片。 他对自己的性向其实多少有点认识,在做恋爱游戏主播时,选择的也大多是乙女向。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用这样的目光去看叶言之。 叶言之—— 无论是对男性来说,还是对女性而言,都很性感。 这俩字一映入心里,寇冬自己先咯噔一下,心想真是要死了,这都是什么鬼词汇! 虽然很唾弃,但心却很诚实,还小声地赞同了他。 性感这特质,真不是强求来的。拥有的人哪怕裹在厚厚的袍子里,照旧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惹人瞎想;不具备的人哪怕穿着比基尼,看起来也不过是一团白花花的肉。这不仅取决于身材,与人的神情、姿态、心理,都息息相关。 叶言之毫无疑问是这特质中的佼佼者。 伴随着轻微的沙沙声,他终于将衬衫完全脱下,随手扔至床边,旋即他的目光一低,转而凝视着寇冬。 “爸爸?” 寇冬简直听不得他再喊这俩字,半天才嗯了声。 叶言之不会看不出他受了自己的影响,眼中也泛起了笑意。他声音低缓,慢慢道:“我将外裤也脱了?” ……外裤? 寇老父亲张了张嘴,忽然想起什么。 “等等,崽啊——” 你那里头还有爸爸为你添置的爱心秋裤啊! 叶言之的手已经搭在了边缘。 寇冬猛然捂住脸,有点不忍再看。 叶言之对自己身材这会儿已经有了信心,看寇冬的表情,显然是相当欣赏的。他有意将这动作也放的极慢,一点点,一点点—— 在休闲裤被扯下去的缝隙里,一抹鲜艳的藏蓝色映花了叶言之的眼。 叶言之:“……” 叶言之:“???” 他头一次觉得如此不可置信,再往里头一看—— 居然又扯出了一截鲜艳的大红色。 红蓝相衬,甚是好看,充斥着浓浓的重金属型农业风,一下子把他从天上扯回到了地上。叶言之盯着这两件衣服,第一回 觉得脑袋嗡嗡响。 他自出生以来,还真没穿过这么瞎的衣服。 这情景,就跟正开屏的孔雀露出了屁股没什么两样。寇冬把脸埋在枕头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半天才幽幽道:“崽啊,爸爸对不起你……” 这都是贫穷惹来的错! 叶言之:“……” 他一动不动,甚至听见了自己的世界崩裂的声音…… 罪魁祸首还试图安慰他:“这配色很像超人,一看就有超能力!” 叶言之:“……” 叶言之都被他气笑了,心想等到时候,肯定得让你在床上好好见识见识所谓的超能力。 休息的几天时间一晃而过,这几天里,叶言之反复尝试换件衣服,没有一次成功。他如今相当于是寇冬从兑换池里抽出来的宠物,当然是寇冬说要他穿什么,他就得穿什么。 惹得叶言之始终拉着脸,心情从头阴暗到尾。 看他这样,寇冬都没敢把小裙子的事儿说出口。 在第六天时,寇冬收到了宋泓的消息,说他与阿雪现实生活中有事,半个月内恐怕无法上线。寇冬猜测应当是阿雪父亲的事,与叶言之商量一下,觉得入副本的事不能再拖,便先去兑换池抽取了一次道具。 人鱼虽然难搞,心情值还是给的很大方的。寇冬拿到47点成就值,与之前副本积攒的点数加起来,还够他抽完后攒下点儿家底。 自蝴蝶副本里出来后,寇冬便觉得自己需要个趁手的兵器。好在叶言之的锦鲤属性不是说说而已,居然真给他抽上来一个。 【道具名称:破损的弓箭(可修复)。 道具作用:可用于对抗NPC的攻击,目前瞄准率为20%。 使用方法:拉满弓弦,对准敌人。完全修复后目标瞄准率可达100%。 修复方法:初次修复需20成就点,修复后瞄准率提高为60%;二次修复需30成就点,修复后瞄准率提高为100%。 使用时限:不限。】 寇冬:“……这特么不是在抢钱?” 叶言之倒是很镇定,“这是在逼氪。” 寇冬:“……” 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世界上不会存在好心的游戏开发商。 他数了数自己剩余的点数,心都抽抽着疼。这么来,他还怎么攒钱给崽买小裙子? 想起自己藏蓝秋裤的叶言之:“也好。” 寇冬:“好?” 叶言之心说,省得你瞎买——谁知道下回买回来的会是什么更瞎的衣服? 他真是低估了为人父母的心。 寇老父亲仰头想了想,几乎是立刻就做下了决定。 哪怕是道具,那也得给他崽的小裙子让路! 水手服裙高于一切!!! 要是叶言之知道了,搞不好会把那一点不忍心都掐死,现场搞死他…… 正式开始前,照旧是系统古板的电子音为他宣布规则。 寇冬冷漠地听着它叨逼叨,心里头连一点起伏都没。 他眼前猛然一黑,再睁开眼时,身形正微微摇晃,像是在一辆行进的马车里。 一张邀请函正被他紧紧捏在手里。 印信已被拆开,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字写着: “尊敬的格伦子爵: 我们虔诚邀请您前往布达佩斯,参与克斯特伯爵举办的这场盛宴。我们相信,您与您的仆人将在这里度过极其愉快的七天。 您最亲爱的朋友,德.莱格利斯奉上。” ——那时,他还不知晓。 他将要走进的,不是别的。 而是一场……恶魔的盛宴。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满场都是吸血鬼,弱小,可怜,而无助…… 吸血鬼:(深吸一口气)真香。 第87章 恶魔的盛宴(一) 寇冬的目光停留在“主仆”两字上, 略微一顿。 主仆? 这一次游戏并不是团队副本,而是他的个人副本。这个仆人的身份…… 他向自己身上看去,发觉他正披着一袭深红的斗篷。斗篷极宽大, 几乎将他从头到脚都罩了个严严实实。揭开斗篷,里头是领口极为繁复的白色衬衣, 袖口蓬松, 每一颗纽扣都是圆润的珍珠。 再往下,是……背带裤? 寇冬摸了摸那绑在他大腿上的东西, 有点不确定这个连着袜子的细细的圈叫什么。……束袜带? 还有稍微有些坡度的高跟鞋。 束袜带上也镶嵌着细细的金边, 上头缀着小小的钻石。 总之, 这身服饰对于寇冬来说,接受度实在不能算作良好。他被包裹在丝绸、珠宝与华丽的装扮里,整个人甚至感觉到一阵窒息。 座位上还有一根光洁圆润的拐杖, 刻着复杂的花纹。仔细辨别,能看出那是一只展翅飞翔的鹰,还有一个花体的英文字母:G。 寇冬猜测, 那应当是他的家徽。 如此看来,他应当是请柬中的主人。 格伦子爵。 寇冬记住自己的身份, 旋即发觉口袋中鼓鼓囊囊, 似是还塞着什么。 掏出了才发现,那是另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 信纸上用潦草的字迹写着: “亲爱的朋友: 我真是非常抱歉, 用这样的方式打扰你。然而我在克斯特伯爵的领地里,遇到了非常古怪、难以用言语解释的事。 我意识到自己正身陷囹圄,我想我是遇见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倘若你看到这封信,在一个月后还未见到我回来, 请你帮忙照顾我的妻女。 请千万不要来寻找我,就将此地当做我的陵墓, 我将为你的善心日夜祷告,愿我主保佑你。 你忠实的朋友,塞林。” …… 寇冬的心猛然一跳。 他一个恋爱游戏的主播,都从这封信上看见了flag——满纸的死亡flag。 这给人的感觉并不好。 他的手指在“恶魔”二字上重重摩挲过,忽然听见马车外有男声低低道:“主人,我们将要到了。”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寇冬心里一喜,掀起车帘,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叶言之清隽的侧脸。叶言之骑在一匹棕红的马上,倒是一身骑装,裤口塞在黑色的长靴里,将他的两条腿衬得又直又长。 对上他的主人的目光后,叶言之微微一笑,将马向马车旁又靠拢了些。主人将头从窗口探出来,好更方便地与他说话。 “有什么别的情报吗?”寇冬低声问他,“关于这里?” “只有一条。” 寇冬示意他说。 叶言之缓缓道:“我们是顶替身份、混入这里的。” 这一句话说出后,寇冬都险些炸了。 “混入?” “对,”叶言之轻声说,“原先的格伦子爵得了怪病,被您接去,锁在了房间里。——您是从信差那里直接接过的邀请函,顶替了格伦子爵的身份,又命令我装成了仆人。” “放心,”他看了眼寇冬的神色,又道,“格伦子爵来自东方,刚刚接受爵位,这里不会有人戳穿您的身份。但您也一定要扮演好——” 他唇角微微一扯,似是在笑。 “您没有问题吧?” 他显然是已经进了角色。 寇冬略点了点头,远远已看到了那座庄园里古堡高耸的尖顶——它像是笼在一团散也散不开的乌云里,每一扇窗户都紧紧地闭着。 庄园的铁门被两个戴着灰白假发的仆人拉开,冲着马车恭敬地行礼致意。马车绕过密林,笃笃行驶上了古堡前的小道。 那里已有笑容可掬的老管家带着仆人于门前等候。 耳边又响起了系统的声音: 【本场游戏特殊规则: 玩家将有两种方式结束副本。1,在游戏规定期限内不被发现人类身份。 2,查明古堡真相,解锁“堕落的路西法”支线剧情。】 它顿了顿,声音里忽然掺杂上古怪的笑意。 【另,本系统将赠与玩家一条宝贵的额外提示。】 【不要流血,不要流血。】 【——不要流血。】 【请谨记。】 它将这简单的四个字反复念了三遍,便彻底销声匿迹。寇冬想起它素日挖的坑,一时间居然不太确定这一条提示是不是完全可信。 一只手掀起帘子,他缓缓踏下踏板。叶言之从马上下来,微微向前一步,改为扶着他,将他小心地扶下来,倒真像在伺候一位身娇肉贵的贵族老爷。 管家也带着顶灰白的卷发,浅灰的、闪闪发亮的眼睛让他看上去像一只瞄准了猎物的老鹰。 “想必您便是格伦子爵大人,”他低沉道,“其他的宾客已经到来,请您随我来。” 早有男仆悄无声息替寇冬提走了行李,老管家恭敬地弯了弯腰,伸出一只手。 “冒昧地问,您可需要谁来伺候?” 他紧紧盯着这个年轻人从宽大的兜帽里露出来的小半截脸。那皮肤是全然不同于白色人种的细腻,像是上好的丝绸,尖细的下颌微微扬起,毫不掩饰的贵族式的骄矜。 “不需要。” 这位年轻的子爵大人简洁地回答,同时将手向后一挥。 “我带了人。” 他身后的一位年轻仆人向前一步。 老管家仔细看了看他,对方也是同样罕见的黑发黑眸,形容俊朗。 的确像是老爷们会选中的货色。 他便没有再多话,径直领着人进入正门,这才又弯了弯腰,伸手示意:“请允许我为您——” 他要为子爵解开斗篷。 那位跟随着格伦子爵的仆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凑上前的,居然悄无声息插进了两人的缝隙里,开口道:“请由我来。” 老管家幽幽望着他。 仆人深黑的眼眸也凝视着他,不容置喙道:“我的主人不喜欢旁人伺候。” 老管家绷紧了下颌,许久才点了点头,勉强同意了这不合规矩的做法。 仆人修长的手指挑开了斗篷的系带,轻柔地将其拽开。伴随着布料磨蹭发出的轻微瑟瑟声,这位拥有东方血统的子爵的面容终于一点点现于人前—— 明亮的眼。 不同于寻常人的黑色,头发微有些长,被一条红色的发带整齐束着。乌黑的发丝在昏暗的烛光下,会折出奇异的、金棕色的美丽光芒。 他的面容苍白精致,身形也纤细,漫不经心看过来的目光从上而下,似是打量,只是并不会让人觉着冒犯。这种贵族式的傲慢放在他身上,居然也同样顺眼,倒好像他天生就该被宠成如此模样。 这般容光,倒是让在这庄园里见惯了美人的老管家也微微怔愣。待反应过来,忙引着人向里走,“子爵大人请。” 会客厅中已有不少人。 贵族老爷们深陷在壁炉旁柔软的椅子里,壁炉的火光在脸上打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们低声说着话,讨论着寻常贵族会讨论的话题。 庄园收成,狩猎,舞会和酒。 门被老管家笃笃敲响三声,伸手请寇冬进。 寇冬的脚步踏了进去。 他穿的鞋略有些跟,即使在柔软的地毯上,也发出了轻微的响声。闻声的贵族们回过头来,目光都猛然一下聚集在他身上,一时间竟陷入了微微的静默。 他就像一把燃烧的正好的火炬,从室外移入了屋里,旁人多少因这样的容光受了些影响,乃至目眩神迷。 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率先从椅子上站起,微笑道:“格伦子爵?” “这位是德.莱格利斯男爵大人,”老管家低声道,“是克斯特伯爵大人的朋友。” 寇冬记得这两个名字,都在请柬上出现过。 后者是庄园的主人,前者则是那封邀请函的书写者。 他也微微笑起来,道:“能接到您的邀请,是我的荣幸。” “错过您这样的美人,才是我们的不幸,”莱格利斯笑道,并示意管家为这位新客人增加一把椅子,“今日是个好天气。” 寇冬来时已近傍晚,却也看到薄雾乌云漫天,阴沉沉见不到半点阳光,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好天气。 他点了点头,“的确。” 叶言之是跟着他进来的,如今便立在墙边。莱格利斯一眼瞧见了他,道:“这便是您新接引的子嗣?” 他嘴角挑了挑,湛蓝的眼中含着了然,“一个仆人?” 寇冬没明白他口中的接引是何意思,倒是子嗣两字让他心里一惊。 这NPC是怎么看出来他俩的父子关系? 难道他的父爱表现的如此明显吗,都写在脸上了? 他绕开了这两个尚未了解的话题,含糊道:“爱德华是个好孩子。” 这是叶言之告诉他的名字。 “不用紧张,”莱格利斯凑得更近了些,眼睛凝视着寇冬,低声道,“我既然邀请了您和这位新生的孩子,便代表着,我们已经接受了您和您的子嗣。您和他,都可以参加我们的这场盛宴。相信我,这将是您见所未见的。” “只是——” 他忽然微微动着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脸孔几乎要趴在了寇冬颈侧,呼吸都喷洒在寇冬的皮肤上。 寇冬没有向后退,只是后背禁不住有些发麻。 他也不知是从何处涌起的危机感。这些年轻俊美的贵族们都望着他,那目光—— “有人说过吗?”莱格利斯低低道,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青年颈子上浅青色的血管,似乎能穿透那一层薄薄的皮肤,看到里头流淌着的、鲜红的血。 他嗅闻着,低声喃喃。 “您真香。” 在寇冬看不到的地方,莱格利斯微微张开了嘴,他的舌头轻柔地卷过去,不动声色舔了舔自己那两颗冒出来的、尖尖的牙。 作者有话要说: 一群吸血鬼中间放了个披着吸血鬼皮的寇甜甜。 吸血鬼:敢动吗? 寇甜甜:不敢,不敢动QAQ 第88章 恶魔的盛宴(二) 他的语气让寇冬微微战栗了下, 莫名有些头皮发麻。。 这句话,就好像寇冬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盘被摆上桌的糕点。 还未等他从这奇异的感觉中回过神, 墙角的老管家已经向前一步,啪嗒一声打开了自己胸前的那块金怀表。他看了看怀表上显示的时间, 低声道:“大人, 已经到晚宴时间了。” “是吗?” 莱格利斯男爵被打断,这才不紧不慢向后撤了撤。他望了眼身后的同伴, 勾起了唇角。 “既然这样, 那就请各位移步吧。” 他舔了舔嘴唇, 缓缓道。 “——我相信,这将是各位从未见过的佳宴。” 贵族们陆续从椅子上起身,一个接一个向宴会厅走去。叶言之缀在寇冬身后, 与他相差一步,同其他的客人一同踏入举办晚宴的厅室。 晚宴厅极大。 四面的烛台都被点燃了,光束汇聚在一处, 也不过使这厅室介于明暗交接之处,半昏半暗, 眼前的景致都变得朦朦胧胧。 谈笑风生的客人们在长长的桌子前挨个儿入座, 寇冬看了眼,不动声色地坐进最尾端的椅子。 庄园的主人并没有到场, 主座上坐的仍旧是写邀请函的莱格利斯男爵。寇冬力求不引人注目,尽量侧过身去,不被其他人注意到。 “格伦子爵!” 偏偏在这时,主座上的男爵扬声唤道, 并向他伸出手。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在灯火的映衬下,主人与客人的嘴唇都鲜红丰润, 唇角上翘,似是在笑。 男爵的脸色是贵族式的苍白,蔚蓝的眼、铂金的卷发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从中世纪的古典油画中走出来的,或是哪位贵族夫人包养的情人。他半靠在椅子上,只将上半身探向寇冬的方向,语气热忱、亲密,好像寇冬早跟他认识了八百年一样,半点儿都不像个今天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格伦子爵,我远道而来的、美丽的客人,请您务必于我身边落座。” 寇冬动作一顿,心里不由得对这想一出是一出的NPC比了个中指。但如今他是客人,自然不好拒绝主人的好意,只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早有男仆引导着他,向这长桌的左边第一个位置走去。 他向对面瞥了一眼。 那里坐着的也是一位贵族少爷,漫不经心靠坐着,把玩手里一只高脚的琉璃酒杯。 直到寇冬坐下,他才掀了掀眼皮。 那是一双苍青的瞳孔。 瞳孔的主人生着一张年轻的脸,唇白齿红,只是脸色也是同样的苍白,泛着奇异的冷色调,即使在烛光映照下也没能让他脸色好看点。 在寇冬看来,就像是在座的所有人都病入膏肓,一步就能上西天。 就他一个正常人。 宾客都已坐定,男爵终于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高脚杯,开始致辞。 相比较他十足的贵族派头来说,他的致辞有些过于简短,只有两句话: “我代表克斯特伯爵欢迎各位的到来,感谢仁慈慷慨的伯爵大人。” “请不要拘束——尽情享用。” 这一幕其实有些荒唐,因为他们的面前都空空如也。桌上没有放任何菜品,只有几个琉璃的杯中摆着,每人面前一个。 寇冬看着,心里头不由得茫然。 这是要自己吃什么? ……啃桌子吗? 他朝其他人方向望去,却见他们都坐的端正,只偶尔用余光瞥一瞥那紧闭的房门,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寇冬只好跟着等。几秒之后,老管家重新将门推开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长串的男仆,男仆们手中端着小小的银盆,一个接一个地排队走近桌旁,隐隐约约能看清里头一点红色。 葡萄酒? 就在他们靠近时,寇冬闻到了一种奇怪的气味,分明是腥的,却又带着点甜腻。 倒像是…… 他猛然向那盆中看去,瞧见的全是刺眼的鲜红。鲜红的液体从银盆中逐渐倒入每个宾客的杯子里,黏腻而绵长,将那晶莹剔透的琉璃杯装了大半。 凑近时,那种气味便更重了。 寇冬的胃都开始抽搐。 “餐前酒,”主位上的男爵勾起嘴角,“请。” 客人们都将杯子举在了唇边。单就寇冬看来,他们喝的方式也并不一样。有急匆匆向下灌、饮下去便面颊红润,十分愉悦的;也有不紧不慢微微啜饮,似是在细品。 主位上的男爵却连杯口都不曾碰到。他只将杯子举高,凑近鼻间,细细闻了一闻,便重新将其放下。 对面的贵族少爷皱着眉头,勉为其难地抿了一小口,立刻冲着管家招手。 老管家倒像是早有准备,几步便迈上前,为对方端上漱口的银杯。贵族少爷用清水漱了口,将脸重新转向男爵,扔下一个冷冰冰的评价,“酸臭。” 男爵颔首,似是有些无奈,却也只轻笑道:“挑食。” 他们显然是不屑于碰这种酒。 寇冬心里有了猜测,只是在这情况下并不好说出口。他将那酒杯拿近,稍稍闻了闻,克制着没有吸入一大口气。 纵使是早有心理准备,真的确认时,还是让他由衷觉得不适。 这哪儿是什么酒! 这分明是血,甚至还有着微微的温度…… “真新鲜。”有宾客面前已然只剩下了一个空杯子,对男爵称赞道,“这是多少年的?” 一旁的老管家微微躬身,恭敬道:“十六年的,刚刚为您采集的,来自于一位卖花的小姐。” “难怪,”宾客将那残留有一点血渍的杯口凑近,喃喃道,“我闻到花的芬芳……” “下等人,”他身旁的人摇了摇头,评价道,“滋味寡淡。” 这群血族们文质彬彬坐在席间,彼此交换着意见,说着口味与口感。若是只听他们对话,倒像是在讨论寻常的葡萄酒。 只有寇冬如坐针毡。 往左看,是端坐主位的大吸血鬼。 看起来应该还是个头。 往右看,是长长的两溜普通吸血鬼,正品尝着新上的血。 往前看,还有一个挑食的、娇生惯养的小吸血鬼…… 寇冬由衷感到一阵窒息。 他总算知道这身份的朋友为什么进这古堡就没消息了,麻蛋!——掉吸血鬼窝里哪个正常人还能有消息啊啊啊啊啊! 最要命的是,这里头就他一个人…… 这算什么?一只纯洁无辜的小羊羔自己一头扎进了狼窝? 还特么披着狼皮?? 寇冬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能被放到餐桌上,几乎要为系统的恶趣味破口大骂。 虽然他早就知道这鬼系统是不想让他过关的,可设置这样的剧情,这心思也太明目张胆了点吧! 他当然是一口也喝不下去。主位的男爵察觉到,湛蓝的眼睛转过来,望着他。 “怎么,”他笑吟吟问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客人的头微垂着,脖颈白皙细腻,莹润的让他想起曾在伯爵腰间见过的上等的东方美玉。他眼眸深邃了些,两颗尖牙顶着嘴唇,“不合您的口味?” 桌上其他吸血鬼都望了过来,目光汇聚在他身上,灼烫的惊人。寇冬敢打赌,要是他露出一点破绽,这些血族立马就能把他放餐桌上一人一口吸个一干二净、血尽人亡。 可真喝,寇冬也是做不到的。 ——这鬼东西要是能喝下去,那才有鬼! 寇冬皱着眉,干脆将杯子推的更远了些。他扬起头,全然是一个骄矜的、自幼被宠惯了的贵族少爷,甚至对这杯被其他血族盛赞的美食不屑一顾。 “这样的东西,我是喝不下口的,”他说着真话,目光却坦坦荡荡直视对方,“您邀请我来,不是拿这样的货色来打发我吧?” 男爵的笑容加深了。他打量着对方,缓缓道:“真是位挑剔的客人。” 对面的贵族少年也望过来,对这个与自己口味相同的血族似乎产生了些兴趣。 “没关系,”男爵轻声道,“这不过是开胃酒——” “接下来的正餐,希望您能满意。” 他拍了拍手。男仆们又悄无声息走上前,将那些高脚杯一一撤下去,转眼间,桌面上又是干干净净一片,那些方才还饮着血的贵族们用雪白的餐巾轻擦嘴角,优雅地递与仆人。 新的菜上了桌。 这一次,菜品是由四个男仆小心翼翼端上来的。偌大的银盘里躺着赤身的少年,只用宽大的白布围了围,勉强遮住下半。他的嘴里塞着布条,惊恐地来回看,神色像是惶恐不安,手脚也来回挣扎。 对面的贵族少年又发言了,这一回比上一回更言简意赅,嫌弃浓的几乎要溢出来,“脏。” 男爵摆摆手,“让他安静些。” 有男仆走上前,凑近了少年的脖颈。寇冬坐在侧面,很清晰地看着对方那两颗尖尖的牙刺穿皮肤,一下子咬下去—— 少年的挣扎忽然停止了。他睁着眼望着面前,倒像是爽极了,从头到脚都微微痉挛起来。他的目光涣散,神情迷醉,连男仆嘴角滴着血抬起头、将他嘴里的布条拽掉也没发觉,还在喃喃说着什么。 仔细听,倒像是“天国”。 “那真是太可惜了,”男爵轻声说,雪白的餐布优雅地擦了擦猩红的嘴角。他的面孔端庄如教堂里精心雕琢出的雕像,瞳孔里泛起的光却冰冷淡漠,丝毫不近人情,“这里不是天国。” “——而是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 本副本基础设定: 1,吸和被吸,都会很爽,爽到甜甜能昏过去的那种。 2,血分等级,甜甜当然是最甜最好喝的! 3,吸血鬼能互吸。 所以,甜甜身份要是没暴露…… 血族:给我吸一口吧,就一口! 寇甜甜:……鬼扯! 血族:那你吸我一口吧,就一口!!! 寇甜甜:…… 第89章 恶魔的盛宴(三) 被吸了血的少年再没有反抗, 乖顺地躺在台子上。男仆拿起了一把银质小刀,割开了这只雪白的羔羊的手腕。 血珠从那割裂的皮肉里一滴滴溅到琉璃杯里。鲜红的血,好像能把人的生命都这么一点点榨干一样永无止尽。 老管家介绍:“这是个小领主的独生子。” 这的确能被看出来, 少年身上多少带着养尊处优的痕迹,皮肤也相当白皙, 在血族看来, 这样的资质的确能被称之为可口。 宾客们的喉头都微微滚动,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年对这一切丝毫没有察觉, 那细微的疼痛之后, 更多泛上来的是蜜一样的甘甜——快意于四肢五骸内奔涌, 猝不及防将他冲刷成一滩近乎要化成水的泥。在缓过神来之后,他甚至没有心思去管疼痛的手腕,只拼命把纤长的脖颈再次凑向男仆, 神态迷离,活像是毒瘾发作了似的来回扭着身子,期待着再次被咬。 寇冬看着他那根本无法错认的情态:“……” 这孩子特么不是上瘾了吧! 被吸个血有什么好上瘾的!! 血族们却是早已见怪不怪。对这一幕并无过多反应。这尚且是个低等血族, 倘若是男爵、或是这庄园的主人亲自来,怕是能让少年因这快感现场晕厥。 被吸过一次血后便念念不忘、甚至心甘情愿沦为血奴的人, 他们也见多了。 新鲜的血液被供上来, 这次没有被全部倒入琉璃杯里,而是洒在了生的、厚厚的牛排上, 与牛肉本身的血水融为一体。宾客们挥动着刀叉,却没有发出半点碰到餐盘的声音,他们锋利的牙齿抵在流淌着浓厚血汁的肉块上,毫无阻碍地将牙齿刺穿进去, 撕开紧实的纤维,轻微的血肉嚼动的响动让人不寒而栗。满座的吸血鬼里, 只剩下寇冬没有动手。 不——还有男爵和个挑食的少爷。 寇冬这会儿格外感激他俩。不管他俩到底是什么毛病,厌食症也好嘴太金贵也行——反正他俩的行为多少让寇冬的不进食变得不那么引人注目。 虽然这话说出来,寇冬自己都不相信。他自从进了这鬼游戏,基本就没有不引人注目的时候…… 他仍是一口也没有吃。 男爵劝了他两句,随后也不再劝,似乎是认定了他是一位极其挑剔的客人。寇冬顶着这个“挑剔”的名头坐着,错过了接下来的几道菜。 血蒸羊羔……不用。 血肠……不用。 血煮鹅肝…… 这确定不是能吃死人的黑暗料理??? 寇冬越看越郁郁,不用演就是一脸嫌恶。一顿晚宴下来,所有的宾客都吃的心满意足,只有他一个肚子里空空如也。 好在这些菜色成功扼杀了他所有的胃口,倒也半点感觉不到饿。寇冬身处这些血族们若有若无的窥视之下,都能察觉到满桌人不同寻常的目光,像是在觊觎,却又像是有所忌惮。 事实上,从他走入会客厅的那一瞬间,满厅的血族便闻到了血的芬芳。在他在椅子上坐下时,那种鲜美的味道愈发强烈,让身为招待者的男爵都不禁侧过了头,打破盛宴还未开始的礼仪规矩,提前在他的颈侧嗅闻了下。 不仅人类的血有品阶,吸血鬼的血也是有滋味的。越是强大的血族,血的力量便会越强,闻起来也会越甜、越发令其他人震慑——也因此,血族之间也会时常互吸,这对于他们而言,不仅能从这吸吮过程中获取至高无上的快感,还能从中汲取对方的力量。 这位有东方血统的格伦子爵,血的气味如此甜美,让众血族一方面蠢蠢欲动,另一方面却又有些犹豫。 这在某种程度上,彰显了对方的力量。 转化这位子爵的,难道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再看这满桌的宴席,中间有不少菜色都是极为少见的,用的也都不是下等的动物血,而是珍贵的、精挑细选过后的新鲜的人的血液,甚至还是贵族血脉。可以说,这已然是最高水准,也只有克斯特伯爵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物,能在庄园里以这样的规格招待血族。 可即便是这样,这位黑发黑眼的格伦子爵也没有流露出半分痴迷的模样。相反,他始终皱着眉头,嫌恶地将脸侧过一边去,露出一截细白的颈子。 丝毫没有受诱惑。 ——是了。 血族们心想,对于人类血还如此不屑一顾,这定然是位高阶血族的结约者。 他们不动声色吸着鼻子,闻着空气中弥漫而来的血的香气,又禁不住想:也不知是哪位大人如此有福,能将牙齿刺穿到那细腻的肌理里,给予这位子爵以甜美的初拥…… 二十多道菜后,血族们终于酒足饭饱。寇冬松下一口气,刚想找个理由撤退,却被男仆告知接下来还有一场舞会。 “所有的客人都要参加,”负责招待的男仆板着脸,侧脸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鲜红的血点,这是方才晚宴上咬那个年轻男孩留下的,“这也是晚宴的一部分。” ……万恶的资本主义! 寇冬的脚步被阻拦,只得被迫转向舞厅。叶言之作为贴身男仆在门外等候,看见他走出门后,便将目光转向了他,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 “走吧,”寇冬在叶言之手上微微一按,低声道,“舞厅。” 他有种刚出虎穴、又进狼窝的壮烈感…… 贴身男仆的眼睫微微一闪,未曾言语,只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一主一仆沿着这长长的走廊向前走,老管家就在不远处躬身等待,灰白的头发下鹰一样的灰色眼睛牢牢盯着他,倒像是在盯梢。 在这种目光下,所有的小动作都无处遁形。寇冬只好慢腾腾地走过去,直到走近,才听老管家不紧不慢道:“格伦子爵,男爵大人请您与您的这位男仆一同进去。” 寇冬的脚步一顿,讶异地看了身边的叶言之一眼。 “一同?” “是。”老管家依旧板着脸,“请。” 这对寇冬而来,实则是个好消息。他只觉着有些怪异,血族们不像是不在乎身份高低,能让他把叶言之带进来…… 他心里头忽然涌上一个让他有点儿害怕的想法,该不会是准备现场把叶言之分了吧? 这群血族误以为他是吸血鬼,可没有把叶言之也当同类啊! 寇老父亲的心又烧起来了。 他侧过身,半挡在叶言之面前,蹙眉道:“必须带他?” “当然。” 老管家丝毫不容置喙,“您是他的长者,您可以带他进去。” “……” 寇冬真是不明白,这父子关系到底是怎么被他们一眼看出来的? 总不能真是遗传基因让他们长出了父子相吧? 他只好带着人进去了,心中暗暗想,一定得保护好他的崽。 可不能被人吃了。 贵族们正在两两跳舞。这种舞蹈近似于现代的交谊舞,只是因双方都是男子而多少显得有些怪异。他们的手臂交缠,绕着交叠的手臂优雅踱步转圈,动作多少带着些心不在焉。寇冬没有靠近舞池,径直穿过边上的宾客,与叶言之一同向角落的椅子走去。 “先坐,”他对叶言之低声道,“之后再说。” 他如今的情况,完全是四面楚歌。身陷在一群渴慕鲜血的吸血鬼里,作为唯一一个人类,他就像是一盘甜蜜蜜软乎乎还有奶油夹心儿的小点心,谁都想咬上一口。 寇甜甜还不想被咬,只好拼命把这层吸血鬼的皮拽紧了,死活不敢掉。 他没能清静多久。不过刚刚坐下,就有宾客走上前来,冲着他弯了弯腰:“格伦子爵,能否有这个荣幸,请您与我跳一支舞?” “抱歉,”寇冬回答,“我不跳舞。” 他还没这么疯,与吸人血的血族共舞。 等着被宰吗? 邀请的宾客只好遗憾走开,紧接着,还没几分钟,又有新的宾客走上前来,照旧邀请他去跳舞。 寇冬仍然把他拒了,理由也是一样:不跳舞。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出这个理由后,看他的宾客就跟看个已经进了别人嘴的小蛋糕一样,目光里含着惋惜,恋恋不舍又把他从头看到了脚…… 怎么回事? 寇冬有点儿茫然。 就是跳个舞,怎么对方表现的好像错过这个机会就错过了……天大的好处一样? 他将这些人都拒绝掉,刚开始还是一个两个,再后来这些贵族干脆舞也不跳了,几乎要组成了圈把他包围。舞池里空空荡荡,寇冬面前的手简直要伸成树林,个个儿都掌心向上,渴盼着他把手搭上来。 被吸血鬼包围的寇冬:“……” 他真是弱小,可怜,又无助。 根本不明白这群变态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到底莫名其妙激动个什么劲儿啊? 还没等他想明白,另一道声音传来:“让开。” 说话的人是晚宴时坐在寇冬对面的那个贵族少年,身份应当不低,于血族中很有些权势。在他说出口后,吸血鬼们顿了顿,还是心不甘情不愿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他向寇冬走来。 这条路并不漫长,贵族少年几步就到了终点。他低头望着面前人,音色冷淡。 “你不跳舞?” 寇冬摇了摇头。 “——不。” 贵族少年微微眯起眼,苍青色的眼眸紧盯着寇冬,似乎有些恼怒。 “你得跳,”他以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道,“我今晚没有吃任何东西。” 寇冬愈发莫名其妙了,心想这关我屁事,说的好像我吃了一样——你爱吃不吃。 而且我和你跳个舞,也不能让你饱啊! 他坐在椅子上没有动,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在这种僵持的氛围下,门重新被拉开。男爵作为东道主最终登了场,他换了一身衣服,似乎心情并不好,正拿着一块雪白的手帕反复擦拭他的双手。 有人问他为何刚到。 “遇到了不听话的点心。”男爵道,面上的阴沉一闪而过,旋即勾起了猩红丰润的唇,“让各位久等了。” 老管家从怀中掏出了他的金怀表,低低提醒:“大人,到时候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忽然让寇冬心里头打了个摆子。 ……这是什么意思? 他心中微微一顿,却看见管家重新拨弄着老式的唱片机。新的音乐声响起来了,小提琴的声音缠绵而温柔,像是低声说与情人的絮语。在这音色里,原本停留的血族们逐渐形成了对,一对对、一双双,重新开始跳舞。他们衣领、衣袖上的珠宝,也于这昏暗的烛光下熠熠生辉。 跳舞的人越来越多,陆陆续续有新的血族加入进去。衣摆翩飞,脚步腾挪。 舞池边只剩下寇冬、叶言之,与仍然站着的贵族少年。 男爵向着他们走来,丰润的唇角还含着浅淡的笑意。 “怎么,”他向寇冬道,“是否是我们招待不周?我看格伦子爵今晚没有用任何食物。” 寇冬回答:“当然不。” 他抿了抿唇。 “只是我素日挑剔,喝不惯旁的血。” 挑剔不是问题,这些贵族里头,没有几个不挑的。男爵闻言也未感到奇怪,只是笑意愈发扩大,微微扬起了眉。 他的瞳孔也放大了些,是看见猎物时的反应。 “那便最好,”男爵缓缓道,“既然格伦子爵看不上这些,不如我与您跳舞?” 寇冬:“……” 看来血族的脑回路,就是起——承——转——跳舞。 但男爵显然是个重要NPC,寇冬一时间也有些把握不准,若是拒绝对方的邀请,会不会发生意外事件。最终,碍着身处人家的地盘,他还是点了点头,站起了身。 “那就有劳您。” 贵族少年骤然轻哼了一声,重重于椅子上坐下。 男爵紧紧牵着他的手,将他引向了舞池。 寇冬自然是不会跳的,好在男爵经验丰富,几乎是在全程操纵他的动作。在他的指引下,寇冬虽然跳的不能算美,但也绝不算差。他照搬身边人的脚步,在旁的血族看来,也只是速度稍比其他人迟滞些,看不出问题。 旋转。 靠近。 再旋转。 音乐慢而平稳,近乎是醉人的。灯火的阴影被映入面前人蔚蓝的瞳孔,男爵体贴地半握着他的手腕,在他旋转时借与他些力道,不教他被甩出去。 他的动作彬彬有礼,极具绅士风度,令人几乎想不起他是个茹毛饮血的怪物。 他的唇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再一次靠近时,他低低道:“您跳的真好。” 这纯属瞎说,寇冬跳的就叫还行,离“好”还有不小一段距离。 但在男爵看来,似乎已相当完美。他微眯起眼,两颗尖尖的牙抵着嘴唇,感受着这醉人的香气时远时近,就在他的怀抱间徘徊。 男爵的力道微微放大,将青年重新拉回臂弯。 青年的黑发被整齐束在脑后,只在尾端微微有些卷。他的皮肤光滑细腻,泛着象牙似的光泽,脖子上的青筋并不太明显,隐藏在薄薄的皮肉下,雪青色的一段,像蜿蜒爬行的小蛇留下的影子。 男爵的喉头动了动,喉咙间前所未有的干渴。 他见过数不胜数的人类与血族,然而芬芳至这个程度的,却是从未有过。 他抓着青年手腕的力度加大了。 音乐愈发轻缓,几乎变成听不清的呢喃。场中的气氛逐渐迷醉起来,两两跳舞的血族慢慢靠近,却难得有些心不在焉,若有若无向男爵与他的舞伴投来窥视的目光。 随即,血族们的身影重叠了。 他们一对一地将牙齿刺穿舞伴的脖颈,像蜜蜂刺入花心,从中贪婪地汲取花蜜。 寇冬仍旧是怔怔的。他陷入一种极其怪异的状态,分明心里头猛然一紧,察觉到不对,可身子却是软的,半点也动不了,只机械地跟着男爵的力道动着。男爵蔚蓝的眼一点点凑近他,苍白的不同寻常的面颊凑在他的颈侧,像是在沙发前那次一样,深深吸了一口气。 血液的香气一下子奔涌上来,他满足地闭了闭眼,张开嘴,彻底露出了他那两颗尖尖的牙。 “您不是不想要那些食物吗?” 他在寇冬的耳畔低声道。 寇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血族的吐息是冰冷的,就喷在他的脖颈上。不怀好意,毒蛇一样顺着他的皮肤纹路盘旋上去。 “——那就请将我,当做您今晚的食物吧。” 他彻底靠近了。 寇冬已经感觉到尖尖的牙齿顶端磨蹭着他的皮肤,下一秒便能刺穿。 这不行! 他心内激烈地想要反对,可不知这乐声究竟是怎么回事,浑身软绵绵没有半分力气,像只雪白的羔羊亮出了自己的脖颈,任这些吸血的怪物予取予求。 这…… 要是当真吸了,他的人类身份便会在这男爵面前暴露了! 寇冬努力克制这种奇怪的酥麻感,伸手就去推面前人。还未等他推到,耳边忽然有人冷声道:“抱歉。” 旋即,一股极大的力道不由分说扣住了寇冬的肩头,近乎是强制性地将他从男爵怀中拉了出来。 男爵扑了个空,缓慢地把头抬起,看到的是那个贴身男仆的脸。 他不悦道:“你?” 他记得这个男仆,应当是格伦子爵的结约者。可哪怕是格伦子爵的晚辈,也不该这样贸贸然打断他的进食。 “抱歉,”叶言之冷冷道,“主人曾允诺过我,他的血液,只提供与我。” 男爵眯起了眼。 血族间晚辈与父辈的相处方式并不能一概而论,但凡是给予初拥的父辈,往往都有责任教导晚辈,当真扮演父亲的角色。由于初拥时本就需要血液交换,初拥后的血族也会比寻常血族更加亲密。 允诺这种事,并不是全无可能。 可向一个身份卑贱的下人允诺…… 他皱起眉,为着叶言之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又有些不确定。这样强的威慑力,当真只是个下人? 叶言之没有管他的想法,只将寇冬拉出来,拍了拍他。青年的手似是有魔力,寇冬的思绪终于从方才那种奇异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低声道:“言之……” 他甚至没喊“阿崽”。 “别说话,”叶言之低低道,手抚在他的后脑,“他们都在看。” 这话没有说错,所有的血族都在望着这面,他们逃不掉。要想过了今天这关,他们中的一个人必须做出吸血鬼该有的举动。 寇冬有些担心,想要说什么,却见叶言之缓缓将头靠近他。 这气息是他所熟悉的,寇冬也就不如之前抗拒。只是心里头仍旧不安,小声道:“可你不是……” 可你不是血族,怎么演出来? “别说话。”叶言之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像是在克制什么,“不要动,我会小心。” 小心? 小心什么? 还没等寇冬反应过来,他便感觉到了对方的唇舌。温柔的、细致的,在他的脖颈上打着转,反复摩挲那一小片细嫩的皮肤。 那一片都变得湿漉漉,寇冬不知为何有些腿软。他下意识抬起手,抱着青年的腰,好给自己一个支撑点。 他的声音也变得含糊:“阿崽……” 叶言之猛地绷直了身子。 与此同时,寇冬感觉到两颗微微有些尖的东西抵上了他的皮肤。还不等他想到那是什么,青年已微微用力,将它们彻底推了进去—— 叶言之咬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 第90章 恶魔的盛宴(四) 很难形容那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叶言之的吐息是温热的, 贴蹭着他的皮肤却是冰冷的。他甚至能感受到牙齿深深嵌进他脖颈的皮肤里、陷在那纹路里。痛感与旁的什么一同席卷上来,近乎泛滥成灾,一波波冲刷着他的意志, 让他的所有思绪都变为一团搅不清的浆糊。 在这样强烈的战栗里,寇冬的手下意识扣紧了青年的腰, 近乎呓语地喊:“阿崽……” 这一切, 着实有些出乎寇冬的想象。 叶言之居然也是血族。 寇冬从这个安排之中体验到了系统深深的恶意,它似乎是有意把自己放在孤立无援的境地, 甚至连本该是帮他的叶言之也与他不属于同一个阵营。满厅都是猎食者, 他是唯一的被追逐的猎物。 但这种情况所激起的微弱担忧, 最终还是被对叶言之的信任取代。他能察觉到,青年的动作刻意有所收敛,就像谁在这只进食的兽类脖颈上上了缰绳, 强行将他遏制住了,拉回去。 血的诱惑与理智相互搏斗,青年的瞳孔里泛上了丝丝缕缕的暗红。 更何况, 怀里的人毫无防备地向他露出脖颈,并未因他身份的暴露而对他产生怀疑。 这种不打折扣的信赖, 让寇冬看起来比寻常要脆弱乖巧的多。他原本束的整齐的黑发因舞蹈动作散开了些, 有两缕缠绕在脖颈上,皮肤也微微泛着红, 像块粉光莹润的桃花玉。 叶言之的动作猛然一顿,身形微微颤抖。 只要他牙齿再用一点力,便可轻易戳破这层薄薄的皮肉…… 插进面前人的血管里。 他的鼻间灌入的,都是甜美的血的芬芳。这略带些腥甜的气味令人想起黏腻的蜜糖, 近乎能在这空气中拉出丝。 喉咙间干渴的近乎沙哑,心理上的控制征服欲甚至比生理上更为渴求。 ——这不是旁人。 这是…… 是寇冬。 面前人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哽咽, 似是也无法承担这刺激。寇冬的手逐渐向上移去,近乎沉沦的神智里终于寻到一丝清明,低声道:“不行……” 不知为何,连他说出这两个字也格外的艰难。但好在理智略回了巢,他放轻声音,几乎没有动嘴唇。 “不能流血……” 这里都是吸血鬼。 由于系统设定,寇冬以吸血鬼的身份混入,暂时还不会引起怀疑。但若是他在血族们的面前流出了血,情况自然就会发生转变。 血族们闻到了他的血的确切味道,当然能分辨出他是一个生人。到了那时,他与叶言之要怎么逃出去? 这个副本又该怎么完成? 紧拥着他的血族猛地加紧了手上力道,牙齿却逐渐放松来。忽然间,叶言之伸出了舌尖,牙关猛然用力—— 却不是冲着寇冬去的。 一下用力后,血族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他没有言语,只借着趴在他的主人颈侧的动作,缓慢地、轻柔地,将自己的血液涂上了伤口。在吸血鬼的牙齿撤离后,那里的皮肤深深凹陷下去,因被来回摩挲太久,呈现出了微微的青紫色,但并没有破。 连那一点痛意也因为血族温存的动作而变得模糊,那一小片皮肉泛着些微的水光,终于被放开。 叶言之略顿了顿,在青年的颈侧抬起头来。他嘴角还留着血丝,显然是刚刚进过食的模样。 “……” 寇冬的腿有些软了,忠心耿耿的仆人在这时像是又回来了,伸手牢牢搀扶住了他。 待他们转过身来时,借着厅内烛火的映照,所有血族都看见了那男仆唇角殷红的血。 但还不及他们从空气中品味这位子爵大人血的味道,男仆便伸出舌尖,毫不留情地微微一卷,将那血滴彻底从他嘴角卷去了,含进嘴里。 有宾客不禁发出了失望的声音。 男爵注视着一幕,也彻底收敛起了嘴角的笑意。他盯着叶言之,那种目光冷淡的甚至让人有些心里发毛。 “即使是结约者,子爵也太纵容他了,”他嗓音轻柔地道,猩红丰润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睛紧盯着那位子爵的脖颈。那上面的痕迹被血族的唾液稍稍治愈了些,但仍然泛着青紫,还有可以看见的牙印,血族们望着那进食过的痕迹,目光都是滚烫的,“这可不算是什么好事。” 寇冬在这时,多少也明白这些人为什么称呼他为叶言之的父辈了。 并不是因为他们长着父子相——准确来说,是因为他们以为,是自己转化了叶言之。 叶言之作为新生吸血鬼,成为了他的结约者。而他,成为了叶言之的长辈。 也是因着这个原因,邀请函上出现了两个人。 这个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一点错误都没有。寻常的父辈教育子辈,那都是理所应当的。 但男爵想错了一件事。 寇冬这个老父亲……和一般的吸血鬼长辈不太一样。 他还多少承担着老母亲的角色,就跟母鸡带小鸡一样,多少有一个改不了的毛病: 护崽。 说我行,说我崽不行! 我崽怎么了?天真活泼纯洁可爱,哪怕这会儿被破系统安排成了吸血鬼,那也是吸血鬼族里最乖巧最懂事的孩子。一群脑子里都是黄色废料的老变态,到底哪儿来的脸说他? “男爵真是说笑了,”年轻的黑发贵族微微扬起头来,回答,“他既然是我的孩子,自然该被我纵容。——我的孩子,难道还需要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他护的如此明目张胆,男爵一时竟也无言以对。新生的吸血鬼除了父辈教导,便只有亲王掌控生死大权,他尚且不是亲王,自然无资格去管旁人怎么教导孩子。 阴沉沉说了两句,寇冬还不听。 寇冬不听,他也就没办法,只能用阴郁的目光紧盯着那贴身男仆。 偏偏那贴身男仆还是个恃宠而骄的,看见这架势,居然还半弯下腰来,以厅内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道并不小声地道:“主人,在这里进食怕是进不下去。不如我们回去?” 厅内血族:“……” 他们盯着那男仆,眼神里都像淬了毒。 这是干什么? 准备回去吃独食?? “好。”寇冬立刻领会了叶言之的意思,他也没有在这处多留的打算,“多谢男爵招待。只是今天初来乍到,孩子不太懂事,我们便先告辞了。” 眼看着小蛋糕要跑,有宾客不免心中着急:“格伦子爵……” “等等。”男爵伸手拦住了他们,面色同样阴沉的近乎能滴下水,“我们没有理由。” 青年的一切行动都符合要求。说让用餐,他也在餐桌前坐了这么久;说要跳舞,他也乖乖来了舞厅;甚至最后的这饭后甜点,他也同样贡献出了自己的脖颈,将甜美的血液给了一个血族…… 他并没违背,男爵无法阻拦,只是眸光微闪,似是若有所思。 方才那贵族少年终于从椅子上站起身,苍青的眼眸注视着男爵。 “我要他。” 他的语气里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身为血族一位位高权重的亲王的结约者,又是侯爵唯一的继承人,少年无疑比男爵要有地位的多。在他面前,男爵只能勉强占个长辈的份。 男爵:“我为你准备了食物。” “我不要旁的,”少年蹙起眉,面上隐隐有些嫌恶,“恶心。” “……” “我只要他,”少年重申,“将他带来我这里,今晚。” 男爵的唇角上翘,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 “你还是一样不懂得分享。” “分享是什么,”少年冷淡道,“我可从未学过。” 他没有再搭理任何人,径直穿过这群血族,向门口走去。老管家连忙亲自跟上,不远不近缀在他身后。 厅内的男爵摆了摆手,送了客。 血族们面上都不动声色。 事实上,他们心中的算盘早已各自敲起来了。 要想尝到这滋味不同寻常的珍馐…… 他们要更先于少年之前。 * 走廊上亮着昏暗的烛光。寇冬在一个仆人的带领下,进入了男爵为他安排的休息房间。 壁炉里没有燃火,血族们似是都喜欢冰冷干燥的地方。墙壁泛着古老的色泽,摆着一张木制的四柱床,长长的帷帐一直垂到地上、铺到柔软的地毯上。 “请您休息,”仆人毕恭毕敬道,同时转身向叶言之,“请跟我来,我带您去仆人休息的地方。” 叶言之俨然已经恃宠而骄习惯了,回答:“你刚刚没听见吗?” 仆人扬起眉,似是有些茫然。 “听见什么?” “我的主人提前离开,是要喂食我,”叶言之答,同时顺手接过了他手里的烛台,“我自然是要与主人一同休息。没了我,他无法入眠。” “……”仆人的嘴情不自禁微微张大了,心想这到底是什么听起来激情四射的话。 叶言之却像是根本没看见这仆人眼里一下子升腾起来的敌意,径直关门,“你可以走了。” 仆人阴着脸,闷声不吭,半晌才转过身,幽幽向台阶走去。寇冬看着他走远,心知这个对自己好感度满格的NPC恐怕是受了不小的打击,搞不好已经把叶言之当成专门诱惑他的那种妖精了,“他回去后说不定会诅咒你。” 叶言之阖上房门,淡淡道:“随他。” 只要他能诅咒的动。 寇冬觉得这会儿的叶言之挺有意思,平常叶言之表现出来的,就像他自己所宣称的,是个二十一岁的成熟男人——虽然在寇老父亲眼里,这种成熟打了折扣,全都变成了故作老成的萌。 但这会儿仗着自己宠爱为所欲为的样子,好像要格外再可爱点。 寇冬慈祥的像是每个能养出熊孩子的熊家长,紧盯着自家孩子一举一动。叶言之对上他格外亲切的目光,不用仔细琢磨都知道他又再想父亲儿子之类占自己便宜的事。 寇冬幽幽道:“阿崽啊……” 果然。 叶言之顿了顿,帮这位格外矜贵的主人一颗颗解开马甲纽扣。在旁人看来,这一幕兴许还有点儿暧昧,只可惜身为主人公的寇冬脑子里转的全都是父子情深,“嗯。” 寇冬发自肺腑道:“你挺适合当那种熊孩子。” 一看就让人想惯着。 叶言之掀起眼皮,静静地望着他。 寇冬还没察觉到危险,坐在床上宣扬自己的教育理论,“在三观正的情况下,孩子还是应该宠一宠。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下长大,有利于他的身心健康。” 成熟男人叶言之又嗯了声,将他那件马甲剥下来了。 事实上,这会儿两人扮演的完全是相反的角色——叶言之看起来更像一个沉稳如山的老父亲,寇冬自己是那个格外话多的调皮儿子。尤其叶言之还在服侍他,跪在地上给他脱鞋。 寇冬的脚踩在对方膝盖上,这才觉得别扭,“我自己来。” “别动,”青年低低道,不容置疑扣住他的脚踝,“我来,主人。” 这一声主人将寇冬喊住了,意识到对方比自己要入戏的多,也不好再动手。叶言之慢条斯理脱掉他的鞋,随即那一只修长的手向上了些,扣着袜子的金属片发出微微的啪嗒一声响—— 他解开了束袜带,将那长长的过膝袜向下剥去。 寇冬的皮肤很白,腿也纤细。并不是那种没有半点肉的骨架似的纤细,他的骨肉格外匀停,因此半点不显得粗壮,光滑细腻的一段,连脚踝脚趾都生的圆润精巧,能被人一手握住。 叶言之的目光在上头停留片刻,没松手。 直到他的指尖触碰到脚心,寇冬察觉到不对,这才一下子将腿抽了上去。他看着叶言之,一时陷入静默。 叶言之方才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也不慌张,只抬头望着他。 他对这个人的企图,从来没有过遮掩。 他迷恋于这个人身上的每一处。 兴许是因为今日血液的刺激,兴许是吸血鬼的身份让他的动作更加名正言顺了些,叶言之一时间竟然也有些掌控不住。 他所有的自制力,几乎都在咬面前人时耗掉了,如今只想毫不留情地将这人压进柔软的被褥里。 寇冬对上他的目光,也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迟疑着说:“你……” 青年声音很轻,低低道:“嗯?” 看出来……了么? 寇冬犹豫着说:“你是不是想挠我痒痒?” 叶言之的心又重重坠了回去。他紧盯着面前人,一时间竟有些气极反笑,“挠痒痒?” 这人的脑回路也不知是怎么长的,分明聪明的不行,但一接触到这个方面,就跟穿了滑板鞋似的一路往阴沟里滑,最后全能准准地落进“父子情深”这一栏。 这也应该算是天赋异禀,叶言之真想咬死他算了。 挠痒痒也是一种传统亲子游戏,寇冬想了想,他倒还真没试过,不禁心生向往。他对所有据说能增强父子间感情的活动都抱有好感,慨然允诺,“等咱们出去了,就好好试试。” 听起来好像还挺刺激。 这一句话出来后,青年的嘴唇猛地一下子抿紧了。叶言之手上用力,险些把寇冬直接掀翻在床上。 寇冬被掀了个头晕眼花,爬起来后看着青年沉默地起身去收拾,不禁嘟囔:“说玩游戏也不用兴奋成这样啊……” 话虽如此说,他心内却逐渐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是从在家里的那个不对劲的吻开始的。 叶言之…… 这三个字在唇齿间打了个转,轻的简直像一声呢喃。 叶言之。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应当曾听过这个名字。 * 叶言之并未真正生气。 和寇冬生气是没什么用的——他早就清楚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能让这人认识到现实,那就是直接上。 能拖到现在,只是因为自己心软,想着他在游戏里太过辛苦,疼他。 如今看来,寇冬这种天赋异禀的,显然是不需要人疼的。 两人今晚其实并不准备睡。依据今天的形势,第一条任务线里始终不暴露身份显然有点儿难以做到,为防万一,寇冬决定探索支线剧情。 白天不太方便,血族们都围着他打转,寇冬只能选择在夜间出去。 好在还有个叶言之,不至于让他孤身一人闯狼窝。 两人静静地等着。待到外面再无半点声音,叶言之便拉开了房门。 一主一仆沿着走廊悄无声息向前走,叶言之的手里举着一根蜡烛,勉强映亮面前的一小片黑暗。墙壁上挂着许多画像,寇冬借着这微弱的光亮一一看过去,画的都像是这庄园的主人。 男人骑在马上。 坐在椅子上。 一手按着佩剑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 他看上去年纪并不算大,只是眉目间的气息显得严肃沉稳,足以与伯爵的贵族身份相称。他的瞳孔是一种深沉的墨绿色,深棕的半长发微微打着卷儿,多少赋予了他一些无法言说的浪漫气息。 寇冬将目光转过去,一时间不知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画上人的嘴唇,似是泛着血一样的鲜红。 作者有话要说: 寇甜甜:就很方。 叶言之:没吃到嘴,想咬。 第91章 恶魔的盛宴(五) 寇冬将蜡烛的火靠近了, 定定地看墙上的画。 画中人的轮廓,多少让他觉得有些熟悉。只是面容冷漠,唇角微抿, 眼中倒似古井般无波无澜,格外的苍白阴郁。盯着他的眼睛看久了, 连他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受了些影响, 系了秤砣似的沉沉直往下坠。 长廊那头传来细细索索的衣料摩挲声,还有上好的牛皮靴踩在楼梯上发出的微微咯吱声, 像是有谁上来了。 前面叶言之的气息贴近了些, 不动声色将蜡烛吹灭了, 低声道:“从这边。” 他们转向一条更隐蔽的楼梯,也不知这楼梯究竟通向哪里,一路盘旋向上, 倒像是古堡的塔楼。 两人从墙边微微探出头,瞥见了一角鲜红的斗篷。 来的人是男爵。 他铂金色的卷发从斗篷下露出来了些,停留在寇冬所住的房间外, 轻轻敲响了房门。 他并没有拿蜡烛,但因皮肤过于苍白, 在这黑暗之中也显得极为显眼, 可透过自玫瑰窗中投下来的月光,看清他如刀削斧凿的侧脸。 里面自然没有人回应, 男爵接连敲了几分钟,这才收回手,直直盯着门。 寇冬刚想松一口气,却发现对方的手中竟然还握着什么——像是钥匙。 紧接着, 他顺畅地将那钥匙插入锁孔之中,微微一拧, 打开了那扇房门。 寇冬的心里就是咯噔一跳,与叶言之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没想到,NPC居然能无阻碍地进出他们的房间。 这也就意味着,房间里也并不安全——鬼知道这群血族夜里饿极了,会不会恶从心头起来他屋里咬他一口。 怕男爵发现不对后出门寻找,两人没有在楼梯处多逗留。先前的蜡烛已被吹熄,眼前漆黑一片,辨别不清轮廓。 寇冬下楼梯的动作不禁有些犹豫,伸出脚在边缘处小心试探,整个人活脱脱就是“在危险边缘反复试探”的表情包。 ——这要是摔下去,他可能会成为游戏里第一个被摔死的玩家。 也算是载入史册了。 叶言之的气息覆了过来,并没有言语,只默不作声攥紧了他的手,让他将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来,承担起主导者的角色,带领着他向下走。 “……” 寇冬有些惊讶,瞥了对方一眼,这才意识到吸血鬼的眼睛怕是在夜间也能视物。方才来敲房门的男爵,手中也并没有拿蜡烛。 楼梯极长,近乎看不到尽头。每一级石阶都高而陡,虚虚只侧着放得下一个脚掌。 他只能依靠着叶言之。 上面似乎传来男爵模糊的说话声,然而两人已经听不清了。黑暗里人的思绪也是繁杂的,踩了冰块似的东一滑西一滑,寇冬撑着叶言之的手臂,感受着手下的线条,不禁有些心不在焉。 对方的手臂并不算粗壮,但强健有力。寇冬已经和叶言之在同一张床上躺过,深知对方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那种身材,薄薄的一层肌肉流畅地覆盖着,正是他想拥有的那种。 不像他自己,毛发都不旺盛,脱光了就像个白斩鸡…… 他想着,脚下却猛地一滑,险些从台阶上滑落下去。好在叶言之反应快,倒像是时刻注意着他的动作,一把托住他的腰,将他重新拉了回来。 “想什么呢,”青年的声音淡淡的,只是比起白日似乎又多了几分温存,“小心点。” 寇冬也压低了声音:“咱们还往下走?” 也不知道尽头是何处,这样在城堡之中胡冲乱撞,其实也有相当大的风险。 “不会,”叶言之道,“我们去地下。——那里应当没有人。” 寇冬:“……?” 叶言之:“我在门外伺候时问了他们。那里是厨房。” 他看了眼身旁的青年。 “你不是饿了?” 寇冬:“……” 他这才想起,自己进入游戏后半点东西也没有吃。 说不饿是假的,只是看着人茹毛食血那一幕,多少冲淡了他的食欲。这会儿被提起来后,肠胃倒像是刚刚想起自己空着的事,登时委委屈屈叫了声。 叶言之的眼里泛起了笑意,寇冬捂着肚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也太不成器了,一顿不吃就瞎叫! 不能学个辟谷吗? 只是…… 他犹疑,“刚来的第一天就去找吃的,会不会太草率了?” 难道不该找线索? 叶言之在黑暗中淡淡看他一眼,道:“那些没你重要。” 真是个孝顺的娃啊! 老父亲简直喜笑颜开心花怒放,摸摸鼻子,刚想说些什么,倒看见青年在他面前屈起长腿,半蹲下了。 这显然是要他上去的姿势。 寇冬没动,嘴上还要谦虚:“这不太好吧,我重。” 他不是那种压榨子女的父母。 叶言之的声音里似是含着无奈。 “还不上来?”他顿了顿,又加了声,“爸爸?” 这一句爸爸彻底让寇冬乐开了花,也顾不得什么压榨不压榨了,径直往对方背上一跳。叶言之稳稳托住了他,将他背在了自己背上,教他两条手臂缠着自己脖子。 如此一来,他们便只需要叶言之这一双看清路的眼睛。两人行走的速度猛然加快,吸血鬼的体魄修长强健,扛着寇冬就像扛个面袋子似的轻轻松松,迈动长腿向下走去。 越往下走,越能察觉到一种奇异的潮湿感。好像有什么雾气似的东西迎面扑来,几乎要糊住他们的毛孔。 “嘀嗒——” “嘀嗒——” 水声单调而重复,逐渐清晰起来。只是那声音不如寻常的水声清脆,倒像是粘稠的,落下时发出轻微的、被拉长的噗声。 他们已然靠近了地下室。 叶言之的喉咙一点点变得干渴,最后干脆火烧一样疼痛起来。这意外的灼烧感让他察觉到了不对,还未等他开口,背上的寇冬已经顺手拉开了地下室的门。 那一瞬间,迎面而来的血腥气让两人的头都猛地一昏—— 寇冬:“……” 叶言之:“……” 他们终于意识到哪儿不对了。 这古堡里哪儿会是寻常的厨房——这特么是血族们的厨房啊! 血族吃的,又哪儿会是正常食物? 眼前密密麻麻挂着的都是人。 他们的脚垂着,身子被高高吊起来,手腕被绳子牢牢捆着,固定在墙面上,正在一滴接着一滴向下放血,割开的伤口倒像永远不会愈合似的。方才听到的水珠声,恐怕便是来源于此。 寇冬看着垂在他面前的鞋,方才那一点胃口早就消散了个一干二净,不禁幽幽道:“真减肥。” 不光什么都吃不下去,甚至还让人想吐。 叶言之轻轻嗯了声,也有些后悔。 “我们上去。” “不急,”寇冬道,倒是想起什么,从他背上下来,“我们还有个写信的朋友呢,看能不能找着。” 那个叫塞林的朋友是将自己引来的契机,应当也是个关键性NPC。 寇冬于是清了清喉咙,小声喊道:“塞林?塞林?” “……” 悬挂着的人们没有人应声。每个人的脸色都惨白的不见半点血色,紧闭着双眼。偶尔有两个睁着眼的,那目光也丝毫没有焦点,倒像是虚虚悬浮在空中似的。 他们的神情多半恍惚呆滞,甚至伸手去推也没什么反应。叶言之蹙着眉,倒是在他们的颈部看到了许多血孔。 那些孔洞,都是成双的,尖锐的,已然变成了青紫色。 ——那显然是血族的獠牙们留下的。 血族的肉体本身可帮助修复,然而挂在厨房里的应当只是些低级食材,并没血族愿意多此一举。他们的伤口暴露久了,连青色的血管都被吸的暴突出来,看上去格外狰狞。 寇冬又喊了两声,干脆一个个去找。他跳过那些女子,专找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青年,终于在搜索一个褐发青年时,在他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手帕,上头正绣着“塞林”的英文。 叶言之探了探他的鼻息,低声道:“还活着。” 只是人没了意识,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因失血过多。 他从旁边取了一杯冰水,整个儿泼到青年脸上,终于瞧见那双眼睁开了一道缝隙。塞林缓缓将眼睁开,瞧见面前这张脸,不觉身体都是一颤。 “是你吗,”他低低道,满是不可思议地想要伸手触碰寇冬的脸,“我的朋友?” 旁边站着的叶言之冷着脸,眼见他真要摸上,啪的一下把他手打开了。 塞林也没注意,事实上,在他看见寇冬后,眼睛里就没盛下过另一个人——他只注视着寇冬,声音恳切:“你怎么来了!我只将妻女托付给你,嘱咐过你绝不可踏足此处——” 这看起来倒像个正常点的NPC。 寇冬也回视着对方,声音同样动情:“我的朋友!看到你那样的信,我怎么能不担心!” ……我想不来也不行啊,我倒是想当时直接下马车跑路,那也得系统愿意…… 塞林眼眶都湿润了。他激动道:“我的朋友,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寇冬心说,还能怎么找着的,找吃的找错路了呗。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瞎扯:“我打听到你在这儿关着,专门夜里跑来救你的!” 他也跟着眼睛湿润,一把攥住NPC的手。 知晓内情的叶言之:“……” 第92章 恶魔的盛宴(六) 随后, 从塞林断断续续的描述里,寇冬得到了更多的信息。 塞林是个行贩的商人。商人的地位虽然不高,可他在几大洲间航行往来, 靠着机灵的商业头脑贩卖瓷器、丝绸与香料,倒也转的盆满钵满, 在南方买了一小块自己的土地, 在上头建了个小小的农场,自此扎根, 娶妻生子。 一月前, 有人向他订购一笔买卖, 并不要他寻常贩卖的货物,而要一批活生生的人。 塞林不是没贩过人口,从遥远的南方跨海贩来的黑人多的是, 黝黑发亮的皮肤罕见又光洁,况且价格便宜,有钱人家都会拿来做奴仆用。 可传信的人却说, 这位大主顾不要那些黑奴。 他要的是更为特殊的人。 “皮肤洁白,从头到脚不能有任何伤疤;长相要清秀, 不能脏了各位大人的眼;年纪不能大, 维持在十岁至二十五岁之间刚刚好;在正式成交之前要保证他们的饮食清淡、不食油腻荤腥……” 身份越贵重,对方支付的酬劳也会越高。 这罕见的要求前所未闻, 让塞林也不觉愣了愣。他虽是贩人,可卖的不过是奴隶,哪里卖过这些人。 “可他们出手太大方,”塞林低声道, “都是金子……” 向他传达要求的人倨傲地脱下一枚戒指丢与他,金托上剔透的、足有拇指盖大小的蓝宝石晃花了塞林的眼, 也晃动了他的心。 塞林一时间财迷心窍,答应了下来。后头他用了什么方式找来的人、又是怎样将人带来的古堡,他都没有详说——只是,在他将人带来古堡后,他却再也走不出去了。 起初只是钱货两清的买卖,但古堡中的主人在看见他之后改变了主意。塞林也被当做血奴,关进了这里,在血被这群血族分而食之吸干殆尽的噩梦里徘徊。 “你不该来的,”塞林声音嘶哑道,“这儿都是恶魔!他们眼里没有主,他们是从地狱里钻出来的恶魔……” 他的瞳孔涣散,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被吸血的经历,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战栗,低声嘟囔着什么。看嘴型倒像在说“恶魔”、“魔鬼”。 寇冬拍了拍他,没有多言,只看着对方抽搐似的痉挛。塞林的面颊上满是泪痕,低低说:“只可怜我的女儿……” 她还那么小,尚且在襁褓之中,便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了。 寇冬安慰他:“我一定会将你救出去的。” 塞林没回答,这一次也没再提让寇冬不要来或赶紧走的话。他手指后遮掩着的褐色眼睛微微闪烁,旋即覆下了眼睫。 “盆里还有提供给我们的食物,”他轻轻道,“你还没有用餐吧?赶紧吃一点吧。” 他所说的食物,不过是一堆凉拌的青菜叶子,还有整颗整颗炖的土豆,被湿淋淋从汤锅里捞出来。寇冬头一次见识到西方的黑暗料理,尝了一口后险些吐出来。 又咸又涩,甚至还能尝到点泥土的味道。和这个比起来,他甚至有些能理解为什么这么多贵族选择成为血族了——的确是人血看起来都比这个好喝。 他脸上的神情太过明显,塞林苦笑。 “都是如此,我的朋友。习惯便好。” 他静默了一会儿,又道:“是不是快午夜了?” 地下室里看不清天色,好在叶言之口袋中还有块怀表,被他掏出来,啪嗒一声打开。 “马上。” 塞林嗯了声,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忽的又张嘴劝寇冬:“你多少还是吃点,除了这些,这古堡里再没有给人吃的食物了——这么多天,总不能一直饿着吧?” 寇冬打量着他,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半晌才将目光转至叶言之身上。 “咱们先上去?” 叶言之沉稳道:“好。” 他甚至没有开口问一句为何,带着寇冬便要向楼上走去。塞林的声音焦急了些,在他们背后道:“就这样走?” 他顿了顿,加了句:“我的朋友,你难道不把我带走?” “现在暂时不行,”寇冬扭过头,诚恳道,和对方一样一口的译制腔,向他保证,“哦,我的朋友,请你再忍一忍。——等我解决他们这群恶魔,立刻回来救你。” 他离开的头也不回。塞林在他背后凝视着,目光一反先前的友善,一点点变得灼热淫邪。他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青年的背影,从上而下看那修长的脖子,看挺直的纤细的背,看那宽松的宫廷风衬衫勾勒出来的、能被人一手握住的腰……直至看着他一点点消失在厨房门前。 扭过头时,塞林的喉头微微滚动。他把头垂下去,低声道:“天主在上……” 这更像一句感叹,而非祈祷。 厨房里忽然响起几声粗噶难听的乌鸦叫声,从林立的血肉的阴影里扑棱棱飞出来一只周身漆黑的鸟。它立在塞林面前,粗哑地叫了两声,滴溜溜的黑眼睛注视着他,像是在盯着一堆可以啃食的腐肉。 不知为何,塞林的颤动幅度忽然大了些。他颤声道:“我已按照大人的吩咐去做——” 乌鸦却毫不留情,立在他的手臂上,用尖利的鸟嘴使劲儿啄着他的皮肤,将那本就带伤的手啄的更加血肉模糊。泛着鲜红的新肉翻了出来,塞林低低地痛呼一声,身体也不由自主打着摆子。因着这被生撕硬啃的疼痛,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若不是还有绳子束缚着,几乎要一头向下栽去。 在他即将晕过去时,这只乌鸦终于从他身上飞离,站在了桌上,整了整自己翅膀上略有些杂乱的羽毛。 它张开嘴,这回却不再是粗哑的叫声。 ——而是人言。 “这是个教训,”它震动着翅膀,目光似是睥睨,极其高傲,“说过不止一次,你也该记住了。” 塞林的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又是敬畏又是憎恶地望着它。乌鸦不为所动,张开嘴,依旧传达着自己的指令。它的腔调极为奇怪,尾音拖长,速度放的极缓,声音威严冷漠。 “大人吩咐我告诉你。” “永远、永远——” “都不要再兴起,试图独占他的念头。” 塞林没有回答,只将手死死攥紧,攥成了一个握着的拳头。 * 出门后,叶言之便言简意赅道:“他有问题。” 他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独占欲。 这显然不符合塞林口中的描述。 寇冬也点点头,低声说:“他的话圆不过去,有许多错漏。” 譬如,古堡的主人原本只是想和他做个生意,却在看见他之后改变了主意。 寇冬发自肺腑对这说法感到疑惑:“他看起来没那么好吃啊。” 这倒不是说塞林长的丑,事实上对方清秀俊美,还挺好看——但问题在于,塞林是个商人,从小也是吃惯了苦头的,常年在海上漂泊,皮肤也远比不得那些贵族细腻,并不符合这些挑剔的吸血鬼们的胃口。起码和今天晚上摆上餐桌的那些食物相比,塞林顶多算个下等品。 在这种情况下,能让伯爵看他一眼就改变主意…… 说真的,寇冬完全不信。 平常上市场买个猪肉还要挑好的呢,况且对方又没有像他这样好感度满格的buff。 “他又不是我!” 他才是那种看一眼就能让NPC升起占有欲的蓝颜祸水,其他人至多只能算个没名姓的小炮灰! 叶言之:“……” 他好像还挺骄傲。 “上来,”青年说,在寇冬面前重新弯下身子,“我背你。” 寇冬压在他身上,继续道:“这事很奇怪。他如果进来就被当成食物关进了厨房……那信,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对方双手都被捆住,显然无法书写或寄出。 况且,他对吸血的反应也不对。就晚宴时情况看来,吸血对于双方而言都是一件极为快活、甚至让人成瘾的事,可塞林表现出的更多是畏惧。这也就说明,不是吸血或放血本身让塞林恐慌,他恐慌的,应该是另外的东西。 ——或者说,是另外的、并不只想要他的血的血族。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静默。就在这静默之中,寇冬忽然出声打破了。 “到十二点了吗?” 叶言之将他又向上抬了抬,空出一只手掏出怀表,掀开金盖子。 他回答:“已经过了两分钟了。” “嗯,”背上的人应了声,重新抱紧了他的头。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幽幽重复道:“十二点了。” “十二点了……”寇冬说,“我有点冷。” 叶言之的脖颈贴着他从衬衫袖口露出来的一小截手臂,果然是冰凉的,没有半点温度,甚至比叶言之这个血族的皮肤更为冰冷。 就像碰着一块冰。 “你不冷吗?” 那声音问他,音调奇异地阴柔起来,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叶言之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他忽然扭过头,向自己背上看去—— 那里哪儿有什么寇冬。 殷红的舌头从嘴里探出来,脖子上满是被啃咬后留下的痕迹,简直像是被一群脱了缰绳的野兽啃噬过。那人的皮肤那么僵硬,身上裹着的破破烂烂的白布一直垂到地上—— 那是一张早已经青紫的人脸。只依稀能从眉眼轮廓分辨出对方的模样。 是今天晚宴上被呈上来的男孩。 其实早已不能被称之为人,那皮肤的温度,早已僵了的肢体,都多少说明对方已在今晚的这场盛宴后因失血过多而死亡。如今趴在他背上的,不过是一个有重量的亡魂。 亡魂唇角泛着恶意的笑,本还想着再说些什么好惊吓他。可面前的青年不过看他一眼,旋即毫不犹豫将他掀下背来,脚牢牢踩住了他的脖颈。 “太脏了。” 亡魂被牢牢困于地上,忽然涌起一种可怕的直觉—— 这个男人会直接踩断他的喉咙。 他自然是不会死的,他已经死了一回了。可死在这个人的手里,好像与死在其他人手里又有所不同——如果在他手中死去,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消亡。 他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声音也放得轻而柔软,低低地哽咽。叶言之凝视着他,并未因他这副落泪的样子有半点动容,只冷静道:“他在哪儿?” 亡魂知晓他问的是谁。 是原本在他背上的那位贵族。 他颤抖着,出于一种奇异的私心,并不想吐露出那位的下落,只将头转向一边。但面前人的动作比他更快,堵住了他的动作,迫使他正视。那只修长的手微微一动,径直拆了他一条手臂。 “说不说?” 面前人的戾气太重,亡魂禁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终于招架不住,交代了:“在那位大人那儿!他们会把他带到那位大人那儿……” 叶言之松开了他,居高临下望着。 “几楼?” “四楼最左边的房间,”亡魂哭道,“那位大人喜欢他,我不敢和他抢人,我只是想——只想他留下来——” 他也说不清这种莫名其妙的执念究竟从何而起。但从在晚宴上望见那位的第一眼起,他就陷入了这奇怪的占有欲的魔咒。 “他会被咬的,”亡魂瑟缩着道,“那位大人会咬在他脖颈上,慢慢吸他的血……” 在这古堡中,有许多寻常人都是被这样对待的。然而被带走的青年又要格外特殊些,——他是第一个被那位大人看上的。 对于血族而言,放弃掉吸血的过程,只品尝那些装在玻璃杯里的平平无奇的动物血,这无疑是一种浪费。那位大人浪费了许多年,甚至连在他的庄园里举办的晚宴他也从不亲自出场,全然不似其他血族。 这也是他常为人猜测的一点。血族的传闻里说,这位大人数百年前曾有幸尝过淡金色的天使血。 那是绝无仅有的绝妙味道,教吸血鬼全然无法抗拒,以至于在这之后,其它的清粥小菜都再入不了大人的眼。 然而这并不影响他的强大,他仍旧是高高在上掌握生死大权的血族亲王,拥有着说一不二的威信与令吸血鬼们跪地臣服的统召力。血族里没有比他年纪更长、法力更强的,他几乎成了血族里的传说,是被剩余的吸血鬼们神一样供奉着的。 数百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对新鲜的人血表达出兴趣。 叶言之冷声:“他怎么知道的?” 亡魂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摇了摇脑袋,埋着头哭。如今他再哭,面前的男人没有半点表情,只任由他坐在地上。旋即,叶言之伸开长腿,不再理会他,大步朝亡魂所指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越来越大,最终变为了奔跑。 寇冬…… 他的心砰砰跳,每一根神经都绷到了最紧。 ——寇冬。 本以为在身边便会万无一失,没想到居然还是轻了敌。 寇冬彼时仍旧在人的背上。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的视线多少受到了影响,只能看清眼前模糊的轮廓。 他在背上晃悠着双腿,伴随对方的步伐小腿一颠一颠,还在想方才塞林奇怪的话音。 倒像是……想让他在房间外待到午夜。 寇冬自认不是灰姑娘,不会过了十二点便现原形。那么,十二点这个条件便不是针对他的。他不会因为这个时间的到来变强或变弱,唯一可能改变的,是古堡中的NPC。 这是一个特殊的时间点么? 难道会触发什么? 想到这儿,寇冬拿腿夹了下身下人的腰。 “崽,几点了?” 叶言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像是被闷在了罐子里似的瓮声瓮气。 “已过十二点。” 有什么拍打着翅膀从他们头顶飞去,羽毛几乎擦着寇冬的头顶。经历过上一个副本,寇冬如今对这样的声音极为敏感,立刻抬眼去看——可眼前黑黢黢一片,他什么也不曾看见。 那声音并没有飞很远,就在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随即传来轻微的瑟瑟声,像在梳理自己的羽毛。 寇冬有了被目光注视着的感觉。——它像在看着他。 黑暗之中未知生物的注视,让人身上隐隐发毛。寇冬望着那个方向,低声问:“那是什么?” 身下人甚至没有抬起头,只回答:“是乌鸦。” 他背着寇冬,没有再上楼梯,一步步向前走去。 有风从走廊的窗口灌了进来。天上没有月亮,乌云密布,只留下些许勉强可以劈开这阴影的光亮。 走到这里,已是寇冬不认识的路。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离开了原先所在的古堡,走向了另一处不同的房屋。 这是什么路径? 寇冬有些奇怪,开口想问。 与此同时,月光终于钻过了乌云的缝隙,将那清辉洒了进来。寇冬率先看见一只浑身漆黑的鸟,它正立在一边的窗台上,暗红色的眼睛眨也不眨,望着他。 是那只乌鸦。 寇冬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抱着的叶言之体温也低的超乎寻常——哪怕是吸血鬼,也不该有这样的温度。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停留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他看见那截脖子满是青紫,被吸血后留下的坑洞并未消失,依旧显眼地留在皮肤上。青筋暴突,肤色惨白,不见半点血色。 ——那并不是叶言之。 寇冬的后背猛然一阵发凉,他终于意识到午夜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时间点。他紧紧抿住嘴唇,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自己不知究竟被什么东西背着的恐怖感依旧如影随形,令他不自觉绷紧了身体。 “不要急……不要急。” 背着他的东西缓缓道,声音黏腻冰凉,像是从水底深处钻出来的气音。 “快到了——马上就到了。” “会快乐的。” 他机械而单调地重复着,从正面看去,这个惨白的亡魂满面含笑—— “你会在这里,体会到快乐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亡魂:走呀,带你去被吸血呀! 寇冬:…… 不是,为什么一副诱人吸毒的架势…… 第93章 恶魔的盛宴(七) 卧槽。 寇冬在心里响亮地爆了一句粗口, 同时猛然手臂用力,勒紧他的喉咙。借着这月光,他意识到背着他的人的身形其实比叶言之要单薄纤细的多, 比起成年男子,更像是—— 更像是十几岁的女孩。 这个念头一涌上心头, 寇冬就看到了那张朝他转过来的脸。雪白的、娇小的、没有半点血色的脸。 这张脸, 寇冬从未见过,可他紧接着就看见了少女被花的汁液微微染红的手指尖。早已腐烂的花的芬芳从她身上传来, 少女倒像是毫无所觉, 只将脸冲着他, 勾起嘴角。 晚宴时贵族们口中的那个“采花少女”闯进了寇冬的脑海。 “别急呀,”此时,少女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叶言之了, 那尾音那样柔,那样媚,若是换个寻常男人, 恐怕会因这一声瞬间酥麻半身——只可惜寇冬是个从不懂得欣赏这些的瞎子,他盯着这张脸, 就只从这音色和这容貌里品出了瘆人的意味, “别急——我们马上到了。” ……这要不是鬼,寇冬能把头扯下来给她当球踢! 谁特么要跟她马上到了! 寇冬绷直脊背, 忽的腿上用劲,死死夹住她。他的长腿扣着这亡魂的腹部,猛然一用力,倒让猝不及防的亡魂一个趔趄。寇冬趁机从她身上翻下来, 也顾不得别的,一把从行李栏里掏出了他那把破破烂烂目前准头只有可怜的百分之二十的弓箭, 拉满弓弦对准亡魂—— 啪! 箭矢离弦,准准朝着亡魂的方向射去,眼见着就要擦到亡魂衣角。当寇冬以为这一箭准能射中时,那箭矢却像突然间碰到了面透明的屏障似的,猛地转了个方向,弹出了老远。NPC毫发无伤,只是被箭矢离弦的声音惊了惊,站在原地愣了一秒,幽幽和寇冬对视。 亡魂:“……” 寇冬:“……” 玩我呢吧! 这特么也可以?! 意识到那一箭对自己没有影响,亡魂便重新迈开步子。她像是被那根箭分散了些注意力,径直朝着落在地上的箭矢走去,缓缓蹲下身,伸出手去触碰。寇冬借着这一点不甚明亮的月光向旁边躲,忽然意识到一个令人绝望的现实: 他就那一根箭矢。 …… 没射中,还得自己上前把它捡回来。 寇冬感觉自己要不能呼吸了。 可他就这么一把武器,不要也不行——寇冬咬着牙,干脆也扑上前,和这亡魂抢夺起来。 亡魂虽然瞧起来像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实际上力气极大,更像是一头野兽,不然也不会背着寇冬走这么久都没让他察觉出异常。况且她无痛觉,身形又飘忽,一人一鬼真对上,寇冬半点也占不着便宜。 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鬼魂和他较劲的时候,一碰着他,那笑就加深了,眼睛也亮了,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有意无意挨着蹭着,看着整个儿一满怀色心的登徒子。 寇冬简直身心俱疲,和鬼打架就算了,居然还是个馋他身子的女鬼…… 这都叫什么事儿? 他一咬牙,干脆顺从那亡魂的意把袖子往上一捋,露出白生生细腻莹润的两条小臂。这时人穿着大多繁琐,尤其是贵族男性,几乎都是在花边、丝绸、缎子的包围里,再戴个假发,头发丝都不往外露。 何况是手臂。 女鬼果然怔愣了下,目光也随之飘了,直直凝视着。趁着她分神,寇冬眼疾手快,一把从她怀里把那箭矢抽了出来。 旋即反手,再插! 这一次,他连弓也没有用,就这么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就不信还能再偏了! 寇冬高高扬起手臂,猛地向下插去。箭矢在他手里宛如一把锋利的长剑,直直向下刺,却在即将碰着亡灵时再度被弹开。 不仅如此,这一回飞的比上一回还远,足足飞出去四五米。 寇冬:“……” 他这时候真是无比怀念叶言之——有他崽的锦鲤属性冲淡一下,他怎么也不至于非成这样。 还得出卖色相,简直是奇冤,越想越委屈。 方才那只乌鸦叫了两声,阴惨惨注视着这一人一鬼。不知为何,听了它的声音后,那亡灵竟然情不自禁战栗了下。 寇冬甚至从她那张青白的脸上品出了害怕。她仰着头,不觉向后退了一步。 ——怕什么? 怕这只鸟? 寇冬当机立断,再捡起箭矢时便不再冲着亡灵去了,而是径直一把扎向那只黑乌鸦。乌鸦伸展开黑漆漆的翅膀,不紧不慢向上飞去。它暗红的眼睛被月光照亮了些,竟然含着人一样的情绪,同样的生动。 它在墙壁上方凸出的画框边缘立住,探着小巧的头向下看。 寇冬微微喘着气,却也根本没有再去思考的时间。亡灵已经拽住了他的手臂,用了极大的力气将他向那边的房间拖去——他被鬼魂触碰到的手臂像是瞬间浸入了冰水,寒的透骨,亡灵冰冷的手指探入他的衬衫,近乎贪婪地抚触他臂弯处的皮肉,像是怀了十分的热情去碰他、将他拉走。 “不怕……” 她喃喃道,纤细的手几乎拥有推山倒海的力量,赤着的脚踩在地板上。 “不怕——不会疼。” 寇冬的胸口起伏着,牙齿紧紧咬着嘴唇。他心内有一个极大胆的脱身计划,但一旦当真开始操作,便会彻底暴露他的生人身份。 如此一来,他便没有选择了,只能走向第二项任务。 鬼知道这城堡里的隐藏故事会是什么,万一又是个变态故事…… 寇冬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最终还是决定先搏一把。他与那亡灵纠缠了半晌,使劲儿重新够着了地上的箭,紧紧握在手里。 百分之二十。他方才已经用过三次,一次也没中。 如今,也该是成功的时候了。 ——运气。 运气! 他再次举起箭,这次刚刚拉开弓弦,他心里就有了直觉—— 像是流失的运道都回到他身上了。 这一次,一定能射中! 他彻底拉满了弓,仍然是冲着那只乌鸦,放出了这最后一箭—— 乌鸦拍了拍翅膀,仍旧像上一次逃脱时一样高高飞开。 但这一次,它没有躲过。 “嗖!” 伴随着清脆的裂空声,那一支细长的箭似乎长了眼睛,并没有给它半点错开的机会。寇冬的手臂都被震的微微发麻,抬头去看时,只看见那箭一下子贯穿了乌鸦的喉咙,将它牢牢钉在了墙面上。 只有夜风将它吹得微微晃荡。 亡灵骤然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还要再动手,忽然喉咙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她像泥人一样软塌下来,露出了后面隐在黑暗里的人。 修长的身影,只能隐隐约约看清他的轮廓。那标志性的长腿多少说明了对方的身份,寇冬松了口气,“……阿崽?” 那人顿了顿,旋即从亡灵的脖子上松开手,随即缓缓抬起眼,望着他。 “吓到了?” 他轻轻道,不紧不慢。那音色华丽低沉,略有些喑哑,简直像是古老的乐器在这走廊间演奏。 这声音让寇冬心跳停了一瞬,旋即跳的更加猛烈。 ——不是叶言之。 不是叶言之! 这是个陌生人! 这时的陌生,绝不能算是件好事。越是从未听过,便越可能与这庄园的主人挂钩,出于本能,寇冬并不想对上那位传说中的伯爵。 可越是不想的,便越是躲不过。在月光若有若无的映照下,那深棕的半长发与寇冬不久前在画中看到的如出一辙,几乎是明着标识出了来人的身份。 他自唇间吐出一口气,凝视着对方。 “……伯爵大人?” “打扰了尊贵的客人,”伯爵微微笑道,并未否认这称呼。他抬脚踏过亡灵逐渐透明的身躯,向这拥有罕见东方血统的客人走来,“真是不该。” 寇冬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大半张面容都隐藏在面具下。面具边缘绘着朱红与金色的油彩,蜿蜒盘旋成类似翅膀的形状,粘贴着几根长长的黑色羽毛,繁复怪异,美的近乎秾艳,正是如今的贵族们所喜爱的风格。 这面具挡住了伯爵的脸,也遮住了他的眼神,只露出苍白尖细的下颚。那上头的嘴唇极薄,没有多少血色。 “想必,”伯爵眯起眼,轻声道,“您便是格伦子爵。” 寇冬的心砰砰跳的愈发厉害,回答:“对。” “这么晚,子爵为何还不休息?” 伯爵道,不动声色嗅闻着这空气中近乎醉人的血的芬芳,“是对房间不够满意?——还是看到了什么?” 废话,当然是看见了什么。又是亡魂又是乌鸦,特么跟演古堡惊魂一样,罪魁祸首居然还有脸问,搁你你能安心睡? 脸皮真有点儿厚啊大兄弟! 寇冬心里疯狂腹诽,再一看地面,猛然觉得不好。那亡魂不知何时早已身形变淡,如今淡的近乎看不见,被夜风一吹,便像是灰烬般散去,再找不到。 他抬头再去看乌鸦,那一根箭上空空荡荡,半根羽毛都没,哪儿还有刚刚那只乌鸦的影子! ——完了。 寇冬心里头忽然一梗,明白了伯爵的恶意。 关键证据都被消灭了,这会儿就剩下他半夜到处乱逛,把箭射进人家墙里,这都能说是破坏私人财物了。要是NPC以此为借口惩罚他,自己这小身板恐怕还不够他吸两口的。 这分明是个坑。 好在见过的坑多了,就习惯了,反而镇定下来,甚至对这知道给他挖坑的NPC生出了点亲近感。他紧握着弓,出言反问:“伯爵可知,这庄园里有贼?” 这话一出,本以为他要说亡魂的伯爵不禁于面具后挑起眉毛。 “——贼?” 他显然是没想到青年会如此说。 若是寇冬照实说,他还能说对方是夜间做了梦,今晚以此为借口咬对方两口,第二天让这古堡的医生来看。这古堡之中,生了什么样的病,该如何治,自然都是他说了算。——如此,青年自然也不可能逃离他身边。 但贼这个说法,当真是新鲜。 伯爵还从未听说过。 “自然,”寇冬道,十分理直气壮,“伯爵既然是招待客人,房间自然该是我用。怎么在我使用的时候,还能有其他人拿着我房间的钥匙,随意进入?” 他望着伯爵,“这若不是贼,什么是贼?——这就是贵庄园的待客之道?” 伯爵蹙起眉,声音极轻,近乎温存。 “有人?” “莱格利斯男爵,”寇冬冷笑道,“半夜爬上我的床,若是不知道,还以为堂堂男爵大人是个不登大雅之堂的盗贼。” 没错,他决定在NPC前告男爵一状。 不然,让男爵如此自由出入,早晚是个隐患。寇冬只能借力打力,找个更大的NPC去镇压这个小点儿的NPC……虽然说起来有些扯,但这群NPC全都是变态,对他的独占欲从不遮掩,这一状,寇冬至少有九分把握。 伯爵要是不出手收拾,他寇冬就不姓寇! 他甚至能跟叶言之姓!! 伯爵果然道:“莱格利斯?” 他似是在思忖,手指摩挲着手上那颗硕大的宝石戒指光洁的表面。 “莱格利斯向来心急,”他淡淡道,“既然客人如此说,我会让他不再打扰。” 寇冬等的就是这句话。 “那请伯爵尽快,”他道,“看见男爵大人进来,我还以为是庄园里进了贼,不敢再留在房间里。——既然是个误会,那也就算了。” 说的好像受了天大委屈,面对道歉还勉勉强强不太高兴一样。 这要是男爵在场,肯定能扑上来喊冤。他是去了,可根本就扑了个空,大餐压根儿就没乖乖呆在屋里,这怎么就成他吓的了? 他怎么就爬床了? 寇冬才不管,反正一口咬定,甚至还明里暗里表示自己想要点心理补偿。 也不知是不是这演技太过高明蒙混过了伯爵,伯爵面对他这样明显颠倒黑白的说法居然也没有指责,只是神态若有所思。 寇冬在对方面前胡扯完,又去看他表情。 还好、还好。 看起来像是被他的说法噎住了。 还不等他庆幸,伯爵忽的向他走近。男人的目光下落,落在他露出来的手臂上,由于方才与亡灵的争斗,又几次三番拉开弓弦,寇冬的手早已被磨得通红一片,隐隐泛着青紫。 这样的颜色,在他的手臂上格外显眼,教伯爵微微蹙起了眉。 万般不顺。 他又向前一步。 “惊扰了格伦子爵,”男人淡淡道,“也该给子爵些补偿。” 他的吐息迎面而来,寇冬不自觉想向后退,却没能退开,男人拽着他的手臂,猛地转了方向,让他的脊背顶上了冰冷坚硬的墙面。伯爵微微俯下身,身形将面前的青年完全笼罩,教他面前只剩下灰黑色的、摇晃着的影子。 从那削薄的嘴唇里,露出了一点尖锐的獠牙。它们雪白强劲,能毫无阻碍地撕破人的皮肤,将牙齿深深浸透下去。 …… 湿润的。 冰凉的。 寇冬身子有点打颤,他感觉到自己在被舔舐。那舔舐与叶言之所带来的感觉全然不同,叶言之极少失控,大多数是克制的;可伯爵半点没有克制。 那动作近乎凶猛,让被舔的皮肤火辣辣泛着疼。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在被一只活生生的、食肉吞血的野兽噬咬。他毫不怀疑,对方要将他堵在这角落,一口口吞吃下去。 脑海中炸开了锅,乱七八糟的颜色在眼前旋转盘旋。寇冬剧烈地喘着气,感受着那两枚尖牙抵在他的颈侧—— 但伯爵并没有咬下去。 他的动作在一半时停住了,并不像是自愿,而是有看不见的屏障硬生生挡住了他。 那是系统规则的墙,寇冬的说法成立,他并不能咬下去。 伯爵的眸中阴沉的近乎能滴下水,最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转而用随身携带的长剑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将什么喂进了寇冬的嘴里。 若是自己不能咬他—— 便让他咬自己吧。 当品出血的腥味时,寇冬的眼前仍旧是晕眩的。他趴在男人怀里,一口口被迫尝着,男人的手腕紧贴着他的嘴唇,另一只手抚弄他脖颈上的喉结,几乎是强迫着他向下咽。 血液分明是粘稠的,流淌下去时却异常顺滑。它们滚烫地沿着他的喉管下滑,火烧火燎一片,让寇冬猛烈地喘了两口气。 他心内的恐慌甚至压倒了意识中的恶心感。这样的血液,他居然觉得甜美。 ……他怎么会觉得甜美? 若是叶言之在此处,便能为他解答:血族亲王的血,与其他的吸血鬼的又不同,是能够让人类也上瘾的。 传闻中,由于吸食过天使的血,亲王的血液自身也带有极强的治愈能力,甚至能医死人、药白骨。只是那血液对于人而言也异常香甜,吸食过后便会令人念念不忘,甚至宁愿背叛天主,接受恶魔的初拥、心甘情愿沦为血族,好日夜品尝血液的味道。 只是这不过也是传说,身为唯一的、高高在上的亲王,伯爵尚且没有喂每一个人类以自己血液的习惯,自然也无处论证。 寇冬的理智与欲望几乎是在搏斗,头一次体会到了那些吸血鬼面对他时的感受,伯爵的动作也逐渐由重转轻,像是在喂食一只贪婪的小兽。最终还是理智略胜一筹,他勉强抑制住心神,将脸从伯爵的手腕上抬起,只微微咽了一口,舔干净嘴角的最后一缕血丝。 “怎么,”男人低声道,“不要了?” 寇冬的呼吸还有些重,望着他。 “这是我与格伦子爵的补偿,”伯爵的声音依旧优雅,“都是血族,子爵不会介意吧?” “……”寇冬怎么能说介意,这岂不是要掉马甲了! 他只好闷声回答:“不介意。” ……妹的。 他还是有点儿想不通,这种本来应该恶心的东西为什么会这么好喝? 伯爵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笑意,理智与优雅又在这一瞬间返还回他身上。他将青年松开,指腹轻轻摩梭过面前人的唇角,忽的道:“他来了。” 寇冬平复了下心跳,向后看去,这才看见了真正的叶言之。叶言之的神态并不好,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大步向他们走来。 “天快亮了。”伯爵道,最后一下抚过他束发的缎带,“晚宴见。” 说罢,男人转过身,径直向前走去。寇冬盯着他的背影,男人的斗篷长长地在地上坠着,终于于门后消失不见。 叶言之已经到了他面前,第一个动作就是检查他的脖颈,面色阴晴不定。 “他咬你了?” 寇冬摇摇头。起码在这一夜,他并没有被吸血。 他盯着自己的崽,发觉他面上也蹭了灰,像是打斗过。 “没事吧?” “没事,”叶言之简略道,“只是亡魂的数量比我想象的要多。” 也不知伯爵究竟是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他解决掉一个本就已急匆匆赶向寇冬这边,不料半路竟然遇到了更多的亡灵,挨挨簇簇把路都堵了个严严实实,而且不要命似的往他身上扑,和着一群一群的黑蝙蝠,居然真的拖住了些叶言之的脚步。 好不容易收拾完,他居然又撞上了城堡里的老管家。 老管家半夜也出门,看方向还是去寇冬房间的,应该是去给贵族少年逮人。半路撞见叶言之,他禁不住就要教训这恃宠而骄的仆人几句,逼得叶言之不得不出手料理了他。 寇冬听完这一段,很是震惊:“你把他干掉了?” 这么干脆的吗? 叶言之难得脸色阴沉。 他倒是想,只是系统也跳出来与他做对,自从上一个副本后,系统就像是提起了十二分的心神,专抓他的违规处——叶言之无法彻底扼杀,只毫不客气把老管家给揍了一顿,丝毫没有半点尊老爱幼的意识。 但也没什么区别了,他的力量与这些玩家不同,根本无法修复。起码他们做任务的这几天,老管家是不能下床了。 寇冬:“……苦了你了。” 他就说,为什么他这边只有一只乌鸦和一个瞧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原来全去堵叶言之了。 自己这儿,敢情就承担了百分之十的战力。 叶言之的目光上下梭巡,检查着:“有没有哪里受伤?” 寇冬想说都是小伤,可低头去看时,自己倒先一愣。——他的手臂上光洁如初,半点痕迹都没有,哪里像是刚刚受过伤的样子? 他难得心情复杂。 这便是伯爵所说的补偿么? 真是奇怪。 他回忆起方才血的味道,不知为何喉中又有些发干,目光紧盯着面前的叶言之。叶言之半低着头,重新整理好他的袖口,修长的手指于那丝带中来回穿梭,打了完美的结,又扣好那颗珍珠纽扣。 他一抬头,倒对上了面前青年的眼神。 满含渴望的。 叶言之:“……?” 他有些被寇冬这个眼神惊到。 寇冬又咽了口口水,干巴巴道:“崽啊。” “嗯。” “我刚刚才发现,”寇冬诚恳道,“你看起来……还挺好吃的。” 叶言之:“……???” * 作者有话要说: 吸血鬼:我不能吸他,那就让他吸我。 反正吸多了上瘾了,夜里自己就来找我了(计划通)! —— 夜晚的寇甜甜。 眼巴巴爬床:崽……咬一口…… 叶言之:……??? 不是找你吗——怎么送上我的门了? 第94章 恶魔的盛宴(八) 叶言之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绝不是他的错觉, 寇冬打量他的目光,就像是自己看他似的,——那种毫不遮掩的、看小蛋糕的目光。 只是他们的顺序掉了个个儿, 原先是血族看他这唯一一个纯人类,如今是寇冬这个纯人类用这种目光看血族。 讲真, 这就有些说不通了。 尤其寇冬不仅要看, 甚至还将脸巴巴地凑过来,在他的颈侧小狗一样抽着鼻子闻了闻。 这架势…… 倘若不是知道初拥要花费七七四十九天, 叶言之几乎要以为他这是也转化了, 变为了血族。 在叶言之沉默的注视下, 寇冬的喉结又动了动,勉强将刚才那份蠢蠢欲动的吸血念头压了下去:“……” 他很是无辜地和他家崽对视。 那表情,就好像刚刚那个张嘴说“好吃”的压根儿不是他一样。 叶言之一时间也有些无言以对, 半晌后才把手抬起来,像给小狗薅毛似的,撸了把寇冬的头, 一直摸到脑后整整齐齐束起来的头发发梢。 窗外的天逐渐明亮起来,隐隐有赤红的一条线于云中挂着。 太阳即将要从那儿跃出来了。 “算了, ”叶言之最终低声道, “先回去。” 他们没有在房间里撞见男爵,想来是没逮到人, 男爵已经先走了。之后,两人就在屋里匆匆眯了会儿眼,头脑昏昏沉沉,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当真睡着了。 直到门外有人将他们唤醒。 “格伦子爵?” 是古堡中男仆的声音, 他笃笃笃敲了三下门。 “格伦子爵——您醒了吗?” 寇冬把眼睛睁开,迷迷糊糊应了句醒了, 又伸出一条手臂去探身边。他摸了个空,反而是脸上一片温热,彻底清醒过来时,才发现叶言之已经起了身,正在用一块素色手帕帮他擦脸。 这会儿的叶言之看起来,当真像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他服侍着这位娇贵的小主人洗过脸,又重新整理过衬衫,每一颗珍珠纽扣都好好地扣上,蝴蝶结打的整整齐齐。 他的手相当修长,指甲修理的干净整洁,搭在那乳白色的衣物上,不紧不慢系上丝绦,竟显得格外赏心悦目。 寇冬不禁顿了顿,目光在那手指上停留了会儿。 薄薄的肉色,血族们的皮肤颜色。 指甲粉白,极其健康。 他好像还能看见底下蔓延的血管,细细的,里头流淌着他昨夜尝过的香甜味道…… 寇冬有些心神不宁坐立不安起来,他看了会儿,终于还是喃喃喊了一声。 “崽。” 早已习惯他叫法的叶言之抬眼看他,却瞧见青年低下头,张开嘴,居然一下子—— 叼住了他的手指。 叶言之:“……???” 寇冬把那根手指彻底卷进嘴里,舔的有滋有味儿,啧啧作响。他的舔法并不是寻常人调情时的若即若离,反倒是像小狗含着根骨头似的含着,巴巴地试图从上头找出点肉味儿。 这种舔法,让叶言之觉得自己就是块放在桌上的甜蜜蜜的小蛋糕。 他越发觉得不对劲了。 他不由得伸手,轻轻拍了拍面前人的脸。 “怎么回事?” 寇冬终于把他手指吐出来了,因为没有从上头品尝到想要的味道,眼睛里还略含失望。 “没事,”他说,又舔舔嘴角,“就是想尝尝……” 他说这话时其实还有些心虚,毕竟突然间咬别人手指,这怎么听也不是随便尝尝的事。 可转念一想,寇冬的胆气又重新壮了起来。 ——叶言之,能是平常人吗? 叶言之可是他儿子! 他们之间的父子情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起来叶言之也算是他一手带大,辛勤用自己的心血抚育成如今这模样的。这样的叶言之,他就算咬一下又怎么了?那些电视剧里,不是经常有父亲咬自己孩子的脸蛋、啃小手小脚? 虽然那些孩子都还在襁褓里,但寇冬觉得,父爱和孩子的年龄大小是没有关系的。难道长大了,叶言之就不再是他的小可爱了吗? 当然还是! 所以他看着现在的叶言之父爱泛滥,想咬一下是问题吗? 那肯定不是问题! 别说一下了,他就算咬两下,也完全不是问题! 寇冬很快理顺了自己的逻辑,并将这突如其来的冲动定义为“调节父子关系的亲子小游戏”,逐渐理直气壮。 “爸爸还不能咬你一下了?不要小气。” “……” 这哪里是小气不小气的事。 叶言之一时无言以对,也不确定寇冬究竟发没发现自己身上的不对劲。也许是发现了,但因为这行为的发作对象是叶言之,寇冬的心里头又重新扯起了那面“父子亲情”的大旗,把自己这一点疑惑盖了过去。 他的毛病,叶言之也是知晓的。寇冬没经历过寻常人家间的父子相处模式,因此对父子梗格外念念不忘,什么时候都想拉出来体验一下。 偏偏没亲身实践过,不多的那点儿经历都是靠影视作品,就显得格外肉麻。 正常人家会有这么大的孩子还要晚安吻的吗? 这要是换个人,立刻就能发觉出不对,甚至能把叶言之的居心一块儿挖出来。可偏偏寇冬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你没法跟他较真——这些行为在他这儿,不合理也变成了合理。 就冲这一点,叶言之也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气。 门外的男仆又催了一遍,这一回声音急促了些:“格伦子爵,早餐马上就要开始了。” 只有成婚后的女性可以在床上用餐,剩余人都要在餐厅里统一用,这是规矩。 寇冬想起待会儿桌上要端上来的血肉,禁不住又有点儿蔫——那些血糊糊的东西,能有什么好吃的。 不像他家崽,看起来就莫名从头到脚流露出一股好吃的气质…… 叶言之为他重新穿好了束袜带,最终穿上鞋。 “走吧。”年轻的血族道,也站起了身,“不好再迟。” 寇冬点了点头,率先走出了门。 门外的男仆还在等候,看见他后微微一弓腰,这一次倒是没对对方身后跟着的叶言之发表任何看法,“请跟我来。” 寇冬跟在了他的身后。 饭厅仍旧是昨天的宴会厅,如今长长的桌子两旁已基本坐满,昨日的宾客们又换了新的行头,正坐在桌前品茶。 说是上好的红茶,实则也是装着血。 男爵还坐在主位上,瞧见寇冬走进来,对着他微微一笑。 “格伦子爵昨夜休息的怎样?” 寇冬心知对方昨晚去了自己房间没逮到人心里不爽,却也脸不红心不跳,顺口道:“挺好。” “是吗,”男爵猩红的唇角上勾,笑意加深了些,“那便再好不过了。——怎么我却从伯爵那里听说,格伦子爵昨晚遇到贼了?” 这是秋后算账来了。 寇冬拿起刀叉,比他更假惺惺:“是吗?这事儿已经传到了男爵耳朵里?” 男爵挑眉。 “不过是小事,”寇冬道,顺带将受害者的名头坐实了,“昨晚我想欣赏欣赏走廊的画像,不料却看到个黑影拿钥匙打开了我的房门,兴许是个想来偷点东西的盗贼,好在我安然无恙。” 他看了眼主位血族的脸色,又补充一句:“男爵千万不要觉得招待不周,东方有句古话,叫知人知面不知心。男爵身份尊贵,又不是那不入流的盗贼,何必为盗贼的事惴惴不安?” 几句话里,把盗贼这个身份重复了无数遍。 说的血族笑容微微一顿,险些没能控制自己面上的表情。 血族都是重视身份的,将家族名誉视同生命,即使是挑人结约,他们大多也是寻找拥有贵族血统的人;平日里饮用的血液,更要是干净的、身世清白的。 什么时候与卑贱的盗贼联系在一起过。 偏偏又无法反驳,若是开口反驳了,岂不是承认了昨夜的事。 他心情不畅,在看了一圈后,就更不畅了。 “管家呢?” 一旁的男仆诚惶诚恐,低声回答:“管家病了。” 男爵眉头愈发蹙紧,“怎么病了?” 男仆神情稍有些不自然,没说话,只抬头悄悄看了对面的贵族少年一眼。贵族少年啜饮着杯中殷红的血,神情也不高兴,嘴唇微微抿着,显然是不乐意接这话。 还能怎么病的,昨晚听从这位侯爵之子的吩咐,试图去找这位东方来的美人说一说互相享用的问题。 结果人没见到,反而被对方的仆人揍了。 直到现在还没下床。 这原因说出来着实站不住脚,男仆只好含糊道:“发生了些意外。” ——真是意外。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格伦子爵的结约者居然相当能打。要是夜里他们能把格伦子爵带来,咬就咬了,对方只能当是哑巴亏;可没把人带来自己反倒挨揍了,这还能上哪儿说理去。 男爵点了点头,兴许也是从仆人的态度里看出了什么,没再说话。 宾客们开始用早餐。 比起丰盛的晚宴,早餐要简单许多,只是也没有寇冬能够入口的。他从头观望到尾,听着这群血族披着人皮装模作样地讨论天气、牲畜与衣着,差不多用完饭时,贵族少年终于开了口。 “今天什么安排?” ——来了。 寇冬的心神猛地绷紧,知道第二天的考验即将来临。 男爵始终不曾用餐,脊背挺得笔直。他转动着手上的扳指,不答反问。 “弗朗西斯,你有许久都不曾活动了吧?” 贵族少年挑起眉。 “今天天气不错,”男爵似笑非笑,“我已安排人在林中放了猎物。——马上,我们去狩猎。” 狩猎。 寇冬的心跳停了一瞬,意识到这两个字的不同寻常。 欧洲的贵族的确喜爱狩猎,这几乎是他们的日常,甚至有专门的猎装与其搭配,狩猎技术的好坏也是评价贵族的重要标准。尤其是在一年中的秋季,猎物们的皮毛最为丰厚华美的时候,这也是狩猎最适宜的时候。 然而,血族的狩猎却显然不会如此简单。 他们狩猎的,难道只是寻常的普通动物? “请子爵务必要前来,”男爵微侧过脸,唇角的笑愈发显眼,寇冬甚至能看到对方露出来的、两颗尖尖的獠牙,“我很想了解您的狩猎水平。” “……” 寇冬咽了口唾沫,心说你这表情一点儿也不像想了解我的狩猎水平,更像是想深入了解下我啊…… * 血族们没有用猎犬。古堡前只有数十匹马,贵族高高骑坐于上面,彼此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寒暄。 马蹄在地上踩着,一动也不敢动,寇冬对上它们黑漆漆的眼,发觉它们是为这高等的狩猎者的气息而感到不安。 对于强者的敬畏,早已写在了自然界的法条里。纵使是再烈性的马,也只能收敛起性子、低垂着脑袋,做这些嗜血的血族们的坐骑。 男爵骑在一匹枣红的马上,手中还紧紧握着马鞭。他一眼瞧见了寇冬,愉悦道:“格伦子爵,您的马在这里。” 那是一匹通身雪白的马,皮毛光滑,一丝杂色也无。它也垂着眼,寇冬将手放在它身上,从这温热的牲畜的身上感受到了意外的颤动。 它是在发抖。 面对这样一群血族,它情不自禁地颤抖着,满是不安。直到青年抚摸着它的额头,不同的气息灌过来,它才抬起头,黑黝黝的马眼又湿又亮,用力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不怕,”寇冬低声道,顺着它的毛,“没事。” 白马的颤动没有停止,却将头向寇冬的方向靠了靠,似乎是想缩进他的怀里。 临近出发,寇冬才想起来另一个问题:他不会上马。 这在现代可不是什么人人都会的普通技能,他没那么多钱,更不会有这种贵族爱好。 可格伦子爵不会上马,这还像话吗? 寇冬有点儿迟疑,在“形象尽失地狼狈爬上去”和“找个板凳踩着上去”之间踌躇,还没个决断,身后有人伸出手,虚虚扶住了他的腰,低低道:“主人,您的马鞭忘在了起居室。” 是他崽的声音。 白马听了这一声,像是意识到什么,缓缓屈起前腿,做了个类似人类弯腰的动作。 它极有灵性地跪在了地上,仍旧用那双大的出奇的马眼凝视着寇冬,巴巴地望着。那模样,倒像是个好学生考了满分想要老师奖励。 寇冬没小气,手在对方脑门儿上抚摸了下,夸奖它:“做的好。” 秉承着养孩子要夸奖的教育观念,顺带也在身后叶言之的头上秃噜了一把,“你也做的好。” 和马一个等级的叶言之:“……” 身形骤矮后,寇冬上马也就格外顺遂。叶言之扶了他一把,旋即递上了马鞭。 “小心。” 白马将寇冬托的很稳,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会让他掉下来。寇冬骑在马上,又低头看了眼。 叶言之没有换骑装,贴身的制服将他的身形衬得格外修长,两条长腿被包裹着,看起来极其使人眼热。 以他的身份,是无法参加这样的狩猎的,只能在古堡中等待这群贵族回来。寇冬轻轻咽了口唾沫,忽的有点舍不得。 他难道真要扔下他崽自己去? “不急,”叶言之也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淡淡道,“万事小心。” 血族们都离开古堡,只剩下一个甚少出面的伯爵,对于他们而言,也是一个方便探寻支线剧情的契机。 这是两人换衣物时便商量过的事。 寇冬点了点头,将骑装的帽子扣上,握住了缰绳。因着东方血脉,他的体型远比这些纯粹的白种人要纤细,裸在外面的皮肤细腻洁白,像是一捏就能留一个印子。 风从他的前方灌来,寇冬整了整衣领,反倒在不经意间露出了更多。 他天鹅似的颈子扬起的弧度,帽檐下半遮半掩的黑发垂下来几缕,挂在脖颈上。 还有香气。 甜腻的、动人的香气,只闻一下便令他们喉头干渴,身体先于理智意识到这是一场珍馐盛宴。 血族们的目光都变得深沉,驱动着马蹄,离这甜蜜的小点心更近。 寇冬忽然有些后悔,他就像掉进了狼群的小绵羊,一人一马都被这些血族包围,简直弱小可怜又无助。他处在这目光下,毫不怀疑这群人的狩猎对象根本就不是什么猎物,压根儿就是他才对。 ——要是狩猎过程中不小心受了伤,流了血,只怕马上就能被这群血族从马背上抱下来,按在草地上,一口口将他啃个干干净净,连骨髓都不剩。 可他能怎么办呢,寇冬心说,他这要命的魅力…… 他在这环饲中后背都发麻,不得不率先颤巍巍出声问男爵:“出发?” 男爵也用探寻的目光注视他,直到他问了,才猛地一扬马鞭。 “——出发。” —— 林中的晨雾还不曾完全散去,绸带似的萦绕在尖尖的树顶。马蹄声将原本栖息的鸟儿吓得四处惊飞,野兔与鹿一同向森林深处奔去,转眼间散了个干干净净。 克斯特伯爵的领地并不小,抛却他的血族亲王身份,他在人世间也是极有声势的贵族。他的贵族血统起码传承了数百年,如今的国王似乎格外信任他,免去了他庄园的所有税收,还为他划分了一大片的森林,允许他每年不来朝拜。 他的特殊待遇,多少让“克斯特伯爵”这个名头蒙上了更多的神秘色彩。 寇冬是第一次骑马,好在这匹白马极通人性,察觉到上面的人并不娴熟,便只是一路小跑,尽量收敛步子。除却有些颠簸外,他也没感觉到其它不适。 只是一路骑来,他们并没能见到任何猎物,连条兔腿都没看见过。 男爵也并不焦急,松松握着缰绳,不紧不慢跟在寇冬身侧。 身后的宾客显然是极常参与这样的活动,道:“这一回的猎物倒聪明了些。” 他们往常见到的,倒有被吓得当场失了心智,自己冲出来求他们给一个痛快的。 男爵也微微笑了,回答:“聪明的猎物,才有捕猎的乐趣。” 说话间,他们渐渐行至了森林深处。身后的马群散开了些,贵族们都在四处寻找,试图找到猎物的踪迹。 忽然,寇冬的目光瞥到了一抹不同于灌木的颜色。 金灿灿的,像是一缕阳光融化了,流淌在了树叶上。 那一道不同寻常的颜色微微一闪,立刻便消失不见了。若不是方才真真切切瞧见了,寇冬几乎要以为自己眼花。 “……” 他猛然意识到那是什么,侧过头去,尽量不露出痕迹。 男爵的吐息却已经靠过来,枣红的马紧贴着寇冬的这匹小白马,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怎么?” 他低低道。 “格伦子爵——可是发现了什么?” 寇冬无法避开,只得顺口说:“鸟。” “是吗,”男爵若有所思道,“是只什么样的鸟?” “……” 他的声音愈发压得低了。轻轻的,像是恶魔满含蛊惑的谗言,在寇冬的耳畔徘徊。 “是不是一只,有着金色羽毛的漂亮小鸟?” 寇冬悚然一惊。再看时,男爵却已经拉开了手中的十字弓,毫不留情地、准准地,朝着他方才看的方向射去—— 树林里猛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那显然不是兔子的,更不是鸟的。 身后的血族们都笑起来,道:“男爵好手法。” 早有跟着的人跃下马去,将那方才被射中的猎物拖出来—— 寇冬的瞳孔情不自禁收缩了下。 那是个满头金色长发的女孩儿。 她穿着素白的长裙子,裙摆极大,并不利于她在树林中奔跑。如今那裙子已被划出道道裂痕,露出底下那苍白的皮肤。 而刚刚男爵所射出的那一支箭,就准准贯穿了她的血肉,钉在了她的肩头。 她像是只受了伤的母鹿,被猎手的大手拖出了丛林。血族们笑着,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手里的十字弓发着微微的寒光—— 这一幕,多少让寇冬有些心理不适。 他侧过脸去。 “子爵不觉得有趣吗?” 是男爵的声音。 寇冬蹙起眉,重新瞧向他。男爵的神情也并不像是兴奋,他只垂着眼,漫不经心看着底下的人瓜分这美丽的猎物。 “我也不觉得有趣。” “……” 那你还办个鬼? “原本是有趣的,”男爵从殷红的唇里缓缓吐出一口气,“只是,这样平凡的奖励,实在无法令人动心。” 他碧蓝的眼眸转过来了,转为定定看着寇冬。 “若是将子爵大人作为猎物——” 寇冬被这言语中的恶意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汗毛倒竖。 “我想,”男爵低缓道,“这便会是最有趣的事了。” 寇冬:“……” 他有一句mmp,必须要说! 第95章 恶魔的盛宴(九) 寇冬这人有个毛病, 就看不惯NPC这么得瑟。 说的跟真的一样,又是狩猎他又是有趣——这跟握着五百块钱就做月入过亿的白日梦有什么区别? 他还偏偏就要当这群变态的可望而不可及。 寇冬把马鞭往手上一敲,似笑非笑, 说:“要是躲的是男爵……” 男爵的动作微微一顿,笑里带上了几分热切。无论是他吸青年, 还是青年吸他, 对他而言,都是妙不可言、令人神往的事。 他甚至半侧过身来, 显然是期待着青年给他一个什么样的评价。 寇冬悠悠把下半句补全, “那才叫真正的无趣。” 他对于这种吸血鬼, 可没有半点兴致——哪个看上去都没有叶言之好吃。 被评价为无趣的男爵:“……” 他有些难以置信。 他在血族中身份也算是相当高了,按理来说也能算得上香甜,不知有多少新生吸血鬼明里暗里示意想与他搭句话——难道对青年而言, 就半点没有吸引力? 男爵居然生出点不甘心来,碧蓝的眼眸深深凝视着他,半晌才吐出一句:“为何?” 这位身娇肉贵的年轻子爵仍旧像是提不起兴致的样子, 薄唇微张,蹦出两个字。 “难吃。” “……” 这在血族里, 不异于指着对方鼻子和对方说:你不行。 男爵的精神甚至都颓靡了些, 接下来的狩猎都只是在后头缀着,再不见先前的兴致。 第一个猎物到手, 狩猎才算正式开始。 这群衣冠楚楚的吸血鬼们四散开来,寻找狩猎的对象。马蹄声哒哒靠近,在逃亡的人听来,这声音不异于是死神摇晃着他随身携带的铃铛, 不知什么时候,镰刀的阴影便会彻底覆盖到他们头上。 他们的谈笑声加重了这种恐惧。吸血鬼的视力远比寻常人优越, 甚至能看清一朵花上忙着采蜜的蜜蜂的尖刺,人的动作自然更容易被发现。一个接一个的猎物被逮出来,有仓皇失措四处奔跑的,也有躲在隐蔽处独自发抖的。紧跟着的仆人把被射中的猎物拖出来,像展现他的皮毛似的展现给其他人看,方便这些贵族决定该如何处置。 贵族们并不喜爱平民的血,因此大多是挥挥手,交与那些仆人瓜分了事。——对他们而言,追逐猎物这项活动本身比品尝这些平民不甚美味的血要来的刺激的多。 又一个猎物被发现了。他从灌木丛中跌跌撞撞一路向前奔跑,长而宽松的白袍在身上飘荡,拼命想争取一线生机,躲开后头这些追捕的恶魔。 但血族们并未因他的拼命而心生怜悯。相反,他们微微笑着,反倒从猎物的不断奔逃里得到了愈发充沛的乐趣。 十字钢弓被再度拉紧,锋利的箭离了弦。 啪——! 空气被撕开,一下子射穿了猎物的颈部。兴许是伤到了动脉,殷红的血飞溅的老高,几乎喷溅到面前这些血族的脸上——他大睁着眼,身形慢慢委顿下去。 “失了手,”身后射出这一箭的宾客道,声音里含着遗憾的意味,“倒是浪费了。” 死人的血,他们便不想再要了。 死去的猎物倒在地上,没有血族再去管他。他们的马蹄径直从他身上踏过,将他踩进泥里。 这一幕多少有些残忍,对生命的蔑视、轻贱都让人极度不适。但寇冬并不能流露出异样的神情,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像是觉得恶心。 没人觉得他的神情奇怪。他们骨子里还是将自己视作贵族,哪怕如今人不人鬼不鬼靠人血赖以维持生命,那也仍旧是贵族——贵族喜洁,何况是这样一看便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人,嘴又挑,看不惯这场面正常的很。 虽然说出来多少有些荒唐。 时间过去的极快,转眼已接近了午宴时分。寇冬看了眼天色,心不仅没有向下落,甚至更往上提了点。 狩猎已接近尾声,他还没有等到自己的重要关卡。倘若只是陪着这群血族打猎而面不改色,那未免也太简单了些。 男爵从仆人手中接过一块布,擦拭他那一把十字钢弓。钢弓被他擦得极亮,上头也印着徽章。寇冬看了眼,是两截被撕断的漆黑翅膀,裹在荆棘丛里。 这让他想起了上一个副本的大扑棱蛾子,胃里又开始隐约抽搐。 他觉得,他现在对翅膀过敏。 尤其是上一次自己也长出了那么一对之后,更过敏。 “子爵不打猎?” 身后的贵族少年突兀地问,目光停留在他的颈侧。 不待寇冬回答,少年又不容拒绝道:“既然来了,也该试一试。” “我对他们没兴趣。” “子爵大可以不尝,”少年淡淡道,将他的后路彻底堵死,“总该向我们展示展示。” ——这怕是躲不过。 寇冬只好提起了手里的十字钢弓,为了方便他展现自己的狩猎技巧,有仆人将一个已经受了伤的猎物推了出去,像是赶鸭子似的将他赶到了寇冬面前。 一只乌鸦悄无声息落在了枝丫上,用它暗红的眼睛注视着下面的一切。 被围住的东方青年手中紧紧握着弓弩,微微眯起乌黑的眼眸。数十血族将他团团包围,他处在这之中,依旧是那副沉静骄矜的模样,并不焦急。 它抖了两下翅膀,换了个高点的枝丫,安静的像是抹漆黑的树影。 无人注意这只本不该靠近的鸟。血族们的视线都聚集在面前的人身上,那些视线极具压迫性,无一不再向他展示: 这一箭非射不可。 “听说格伦子爵的狩猎水平相当高?”贵族少年悠悠道,话语之间已将寇冬逼到了绝路,“听闻在南方庄园,每一次狩猎的头名都是子爵。——这样近的距离,子爵不可能失手吧?” 寇冬手一顿,禁不住在心里涌上一句“卧槽”。 副本中存在不可打破的规则,也相当于玩家的挑战关卡。如今这个关卡已经彻底展露在了寇冬面前,规则也清楚了。 要射箭,且不能射偏。 他必须射中面前的少女。 寇冬手心微微浸出了汗,明白了狩猎这活动的恶意。 这是在逼着他杀害同类。更可怖的是,他还非杀不可,甚至不能流露出半点软弱或挣扎—— 他绝不能将自己的弱处暴露给NPC。 否则,人类身份暴露后,他定然会比现场的其他人更惨。 被抓住的少女年纪极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只大的出奇的眼睛里盈满泪水,只踉踉跄跄、不顾一切地向灌木丛中冲去,妄图在那里躲过一劫。 她的想法着实天真了些,这些血族既然将她带到了这里,便是打定主意不会令她逃出去。这所谓的机会,不过是死亡前给予人的最后一点希望,教她在最终一点不懈的挣扎里死去,远比直接结束一切残忍的多。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十字弓对准了少女。对方的身影纤细柔弱,向着前方一个劲儿奔去,甚至不敢回头望一眼。 寇冬微微眯起眼,计算着距离,同时腿猛然夹紧了马腹。 他瞄准了少女单薄的肩头。 ——三。 ——二。 ——一。 白马被他一夹,骤然嘶鸣起来,摇头晃脑。与此同时,寇冬射出了手中的一箭—— 他根本没有对着少女,而是射向了方才驱赶少女的血族侍从。 侍从显然没有任何防备,还站在原地眯眼注视着猎物,不教她逃脱自己的视线范围。直到箭到了眼前,他仍旧是不可置信的,只眨了眨眼,眼睁睁看着那支锋利的长箭猝不及防贯穿他的肩膀。 他被这巨大的冲击力带的向后踉跄了一步,哀嚎一声,跌倒在地。趁着这时机,少女一头扎进茂密的丛林里,只朝着寇冬的方向匆匆瞥来一眼,那蔚蓝的眼眸在树丛后一闪,便飞快地跑了。 男爵的唇角也紧抿了起来,眸子里闪着阴寒的光。 “格伦子爵,这是何意?” 寇冬握着十字弓,仍旧镇定。 “总抓这样的猎物,也真让人腻烦。”他说,“换一个,不是有意思的多?” 他说的相当理所当然,底气足的很,竟让男爵卡了卡壳。 他射没射箭? ——当然射了。 他射中没? ——瞧,准的很。 这么说,他违反哪条规则了?不是都按照规矩来的? 反正谁爱杀人谁杀人去,寇冬不干。 男爵:“……” 男爵动动嘴角,许久才笑了,“看来,格伦子爵十分怜香惜玉。” 寇冬全当没听见他这酸话。反正NPC多少都有点拈酸吃醋的毛病,他也不是第一次见,甚至还想上手打对方一顿。 惯出来的臭毛病,打打就好了。 想要的没能实现,男爵的心情显然又向下降了点。起码在回去的路上,寇冬看着对方的脸色,联想到的只有天气预报里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报声:小雨转阵雨。 脸上下雨的男爵带着众血族打道回府了。在马蹄声消失后,停在枝干上的那只乌鸦也展翅飞起来——它径直钻进了古堡中一扇打开的窗口。 一截苍白的手指微微探出窗,它立在上面,仰起了小小的头。 “大人,”它的鸟嘴张开,吐出的却是人言,“大人……” 乌鸦暗红的眼眸转着,知晓这位大人已利用它的眼看到了一切。它甚至理解了大人对于那位东方子爵的特别注视,——他的确是特殊的。 从气味,到声音,甚至于模样。 它抖动着自己的翅膀,向自己的主人表达它迫切想要接近的欲望。然而那只手只是轻轻抚弄着它的尾羽,苍白的嘴唇张开,低声道:“还是这样。” 乌鸦眨了眨眼。 从它暗色的瞳孔里,逐渐映出了一片雪白的颜色,那颜色在这阴暗的房间里,甚至是格格不入的。 那是一尊天使雕像,周身雪白,唯有嘴唇被涂抹的鲜红。 六双巨大的羽翼从它身后展开来,它向着高空伸出手,像是试图拥抱什么、拉住什么。 伯爵似是察觉到了它的注视,目光也逐渐移回雕像。 “不要急,”他轻声道,用手抚触那天使的翅膀,“才刚刚开始。” ——他终将拥抱回他的天使。 * 仆人已于门前等候,寇冬的目光与叶言之撞上,两人都没有多话。 青年向前几步,扶着寇冬下马,手微微靠至一处。 他能感觉到他家崽比寻常更凉的体温,显然也是在担心他。 这样的担忧,让寇冬眼里的叶言之变得更可口了点,小蛋糕上加上了甜滋滋的奶油。 他的指腹在那寒凉的手背上一蹭,是一个微小的、无言的安慰。 被触碰的年轻血族眼眸深深,没让他撤回去,反过来猛然握住了他的指尖,若有若无摩挲着那一片皮肉。 “……” 这动作便远不是安慰两个字可以概括了。 寇冬情不自禁战栗了下,倒像是骤然触了电,匆忙将这只手收了回来。 年轻血族的眼里似乎有了微微的笑意。 他们在这群吸血鬼们结束午餐后才有机会讨论线索。叶言之留在了古堡内,将上下的房间基本也摸了个遍,除却伯爵的房间不曾进过。 地下一层,是厨房与血奴们的储存地。 一层,是会客厅、舞厅与晚宴厅,寻常贵族的必备。 二至四层皆是房间,如今住的大都是宾客。仆人的房间在每一层的角落,单独有一处小楼梯直通厨房避免惊扰到主人。阁楼上还有一处藏书室,堆满了早已泛黄的书籍。 “还有些意外的发现,”叶言之低声道,轻轻点了点用来书写线索的纸,“伯爵的年龄,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大。” 寇冬:“……他不是已经有几百岁了吗?” 这年龄还不算大? 总不能是千年老妖吧? 叶言之没有说话,只从自己身上掏出了那一本从藏书室寻到的书。因长时间无人翻阅,那本书已然落了些灰,他将上面的灰尘悉数拂去,露出了牛皮纸的封面。 上头是一双华美的、展开的翅膀,缠绕着一朵朵绽开的、鲜红的玫瑰花,几乎占满了整个平面。 “等等……” 寇冬忽然喊了停。他接过那支羽毛笔,匆匆也在纸上绘下图案,虽然那双巨大的翅膀在他画出来就像是鸡翅,可大概的意思仍旧是具备的。 被折断的翅膀被包裹在荆棘里。他抬起头,看着叶言之,“这像不像?” 叶言之望着纸上的那两条鸡翅,陷入沉默。 “不看画功!”寇冬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把那两条丑不拉几的翅膀遮住,“只看形态,——像不像?” 年轻的血族蹙起眉再次打量,点了点头。 “什么地方看到的?” “就在男爵的十字弓上,”寇冬低声道,“在狩猎时看到的。” 他的手指摩挲着封面上的翅膀,似乎能看见上面映出的光华,不禁有些恍惚。 “崽……” 叶言之:“里面有内容。” “……” 寇冬不知为何,心里头竟然存了一丝躲避的念头。他觉着这念头出现的着实可笑,强行将其压下,去看里头记载着的文字。 出乎意料,这竟是关于宗教的内容。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 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 …… 这是一段写在内页的祷告词。 寇冬蹙起眉,有些不解其意,再度向后看去,看到首页被不同笔迹匆匆写了两句话。 “天父将一切赐予他,赐予甘泉、美酒、晨星。 赐予永生、美誉、纯净——” 后面的话,却像是因为年岁久远,字迹都模糊成一团,再无法分辨。寇冬将书页继续往后翻,看到的几乎都是赞颂天父的内容,中间夹杂着几段赞颂的像是一个格外受天父宠爱、甚至与了它六对羽翼的天使。 他将这一章薄薄的书页握紧,心中有种莫名的、说不清也解释不明的直觉。 这个天使…… 叶言之:“他堕天了。” 寇冬一愣,猛然望向他:“什么?” “后面写了,”叶言之淡淡道,看不清眸中究竟是何神色,“他不愿意再在天上做神的宠儿,他厌倦了生活在别人的羽翼下。——他想要自由。” “于是他折断了自己的翅膀,从第六界一跃而下。” “他死了。” 寇冬有些怔怔的,半晌才喃喃道:“我听过这个故事……” 虽然细节并不相同,但这是一个古老的神话,神话中的许多内容都可与其相对应。可他从未想过,这神话中备受宠爱的天使与血族会有何关联。 他低声说:“他不该化为路西法吗?” 年轻血族的唇角不知为何有了苍凉的笑意。他凝视着面前青年毫无所知的脸,轻声道:“化作路西法的,从来不是那位天使。” 寇冬的心跳忽然一顿。 他看向了叶言之,意识到了一个令他甚至生出了不安的可能性。 “那是——” “——是神。” 叶言之印证了他的猜想。 创世的、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神。他以为自己将宠爱的灵魂置于眼底下,便是足够的。 他给他荣耀,给他羽翼,为他披上圣光。 他分出自己的权柄,共享这天地。 可灵魂并不觉得满足。他仰起头,只向万能的神明祈求一样东西: 自由。 神坐于神座之上,第一次明白了无能为力。 “若是我不同意呢?” 灵魂回答:“我别无所求。” 失去了自由,他只是被关在笼中的金丝雀——金丝雀是不会在意自己生出了多少对翅膀的。 他亲手折断了自己的羽翼,毫不犹豫地、不顾一切地,一头坠了下去。 而在那之后,紧跟着堕了天、成为黑暗之主的,也从不是神话中的天使。 而是那位心生苍凉的神明。 寇冬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总令他想起上一个副本。被心理教师关起来的小蝴蝶用小刀割断了自己的翅膀,借此从笼子里脱身—— 这使得心理教师不顾一切,心底逐渐滋生出了黑暗的情绪,成为了蝴蝶的巢穴。 而神明呢? 神明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但这一切,还只是我们的猜测,”叶言之道,将那书本重新掩上了,“我们的任务,并未完成。” 他看了眼青年的脸色,又放缓了声音。 “先休息一会儿吧?” 昨晚并没能睡好。 寇冬的神色还有些恍惚,他点了点头,爬上了床。陷在柔软的床榻里,他几乎是立刻便闭上了眼,甚至还做了梦。 只是这一次的梦与寻常都不同。他梦到了自己坐在房间里,身边围绕着许多人,他们的面容满怀善意,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器或珍宝。 他们都关切地望着他,伸出手来探他的额头,生怕他感觉到半点不适。 “少爷。” 模模糊糊之中,许多晃动的人影这样叫他,声音轻柔,像是唯恐惊吓了他。 “少爷……” “这是您的午餐。” 他身陷于玩具堆里,毛茸茸的兔子与小熊几乎将他半个身子覆盖,它们的眼睛如同黑豆,一双双望向他,下面是被细线绣出来的、红色的嘴。 “我不想吃。”他看到自己将面前的碗推开,问其他人,“他什么时候回来?” “……” 那些人似乎有些为难,嘴唇动着,犹豫着吐出一个名字。只是寇冬看不清,也听不见,只能听到他们补救似的说:“他马上回来。” “我有话想问他。”他疲乏地将头抵在那只毛茸茸的兔子耳朵上,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 那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告诉他,不能等人回来。 ……不能。 “不,”他忽然转变了主意,“不要等他回来了。” 身旁人愈发欣喜,连忙道:“少爷,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叫人来陪您……” “——都不用。” 他低缓地说,终于缓缓将脸抬起来,瞧着这些绞尽脑汁想逗他开心的人。 “我走丢了一只小熊。” 他听到自己平静的、压抑着的声音,勉强藏住音色中的颤抖。 “你们能找人,帮我把它找回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冬:昨天种下一对翅膀,今天收获六对,哇…… —— 【文中部分祷告词来源于现实祷告词】 第96章 恶魔的盛宴(十) 一只小熊。 它像世间所有的泰迪熊那样, 长着棕色的、微微卷曲的毛,憨态可掬,总被他抱在怀里——唯一特殊的地方, 大抵在于耳朵上绣着他的名字。 那是那个人经常会唤他的两个字。在吐出这称谓时,那人的眼睛也会微微弯起来, 从那深黑的瞳孔里流淌出与这称呼相符的蜜意。 “宝贝。” “宝贝……” 他浑身都颤抖起来, 向上看去,看见的却并不是天花板。 高高的铁笼阻碍了他的视线, 将他的目光都切割成了无数散落的碎片, 他闻到空气里有腐烂的人血的气息, 可身旁人只是挂着关切的笑意,没有人为这气息解释半句。 “只是一只玩具熊,”身旁人俯下身, 低声说,“少爷要是想,我可以再给您新的。” “——不。” 寇冬听到自己的声音反驳, 语气中充满他自己也全然无法理解的坚定。他心里好像被谁铲出了一个大洞,从里头伸展出乱七八糟的藤蔓来, 吸食着他的血肉, 拼了命地向上攀延。酸涩与痛楚都在一瞬间潮水般涌过,最终留下的, 只剩下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信念。 这一点信念驱使着他,教他再度张开了嘴。“我只要它,要我找不到的那个。” 他拽紧了手中的兔子耳朵,声线竟逐渐沉稳下来。 “而且, 我要人来帮我找——” “你们明白是什么意思的。” * 寇冬再睁开眼时,只有微微晃动的床帐, 叶言之就睡在他的身旁。那本薄薄的书摊在一边,在寇冬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书页没有翻开,仍旧停留在书皮那一双天使的翅膀上。 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心绪,寇冬用被子一角将它遮住了。 ——泰迪熊。 他试图从记忆里挖掘,但一无所获——他根本记不起自己曾经拥有过这样的玩具。但倘若有,应当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寇冬忽然很想去藏书阁看一看。 他没有惊动叶言之,轻手轻脚拉开门,却看见两个男仆站在门前,见他走出来,朝他弯了弯腰。 “子爵大人,”左边的道,“男爵大人请您下去。” 右边的紧接着道:“我将为您引路。” 他们两个像是两个门童,不由分说将寇冬夹在中间,引导着他向楼下走去。在一至二层的拐角处,寇冬透过楼梯的缝隙看见了一抹浑身漆黑的身影,像是个男人。 他戴着巨大的鸟嘴面具,只在眼睛的地方挖出两个圆圆的洞,扣着顶怪模怪样的皮制宽沿帽,在另一个男仆的带领下匆匆向前走。许是也察觉到了寇冬的视线,他猛地将头抬起来,向上望了一眼。 那目光刀一样,锋利地从寇冬脸上划过去了。 寇冬猛然将视线收回,问:“来其他客人了?” 男仆也向下看了眼,回答:“那位是来为管家看病的医生。管家现在仍旧无法起身,男爵大人特意将医生请了过来。” ——来为血族看病的医生。 寇冬心中不知为何微微梗了下,不由自主一跳。 男仆催促道:“请快些,男爵大人还在等。” 男爵并没邀请他去会客厅,反而请他来了自己的房间。他的屋子里同样没有壁炉,他站在窗户前,正在看一枚戒指。 在寇冬进来的瞬间,他转过头来,湛蓝的眼睛凝望着青年。 “啊,啊!”他轻轻笑起来,道,“看我,险些怠慢了贵客。——怎么还不为格伦子爵上茶?” 茶水几乎是立刻端了上来,寇冬低下头,不出意料地看到了那一抹殷红色。血水在精致的瓷杯中安静地盛着,因为新鲜,还泛着温热。 “请。” 男爵绅士地做了个手势,自己也端起一杯,嘴唇薄薄沾了沾。 寇冬没有碰,只问:“我看到了医生,管家的病怎么样了?” “多谢子爵关心,”男爵道,倒是半点不因府中仆人的病而担忧,“既然有了医生在,定然能将他治好。” 他另一只手还在把玩那枚戒指,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寇冬闲话。 寇冬看不出他请自己来的目的,只跟着应和,目光逐渐落在了戒指上。 戒面上是一枚血一样的红钻,足有小拇指盖大小,透彻澄亮,盛在纯金的底座上。他将戒指翻过来,若有若无露出了上头的徽章:那是一只展翅飞翔的鹰,还有一个花体的英文字母,G。 看起来有些眼熟。 ——等等!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得眯起了眼,再次打量。旋即,他将头抬起来,问男爵:“我们家族的戒指,为何会在您手上?” 男爵湛蓝的眼睛里笑意收敛了,他静静凝视了寇冬几秒,将手中的戒指轻轻一搭,扣在了青年的手上。 “您始终不曾说,我还当您是没有认出。” “怎么会,”寇冬假惺惺道,“这毕竟是属于我的。” 那一枚戒指被他在手心里握的生疼,钻石的表面光滑冰凉,多少让人安心了些。 好在他在来时的那一日仔细看过了手杖上的纹样。如今这戒指上印着的,与他在手杖上看到的如出一辙,分明是格伦家的家徽。 倘若男爵拿着本该属于他的戒指,他却根本不曾认出,那才是问题所在。 ——绝不能放松心神。 寇冬再次铭记了这一点,考验永远不知会在何时来临。 他始终站在陡峭的悬崖边上。 * 这一日的晚宴照常到来,满座仍旧是相同的宾客。唯一的区别在于,那位鸟嘴医生也出现在了餐桌上。 直到这时,他才取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相当苍白的脸,半点没有特色,看过便能被人忘掉。身子藏在宽大的黑袍下头,看不清楚身形,只是似乎有些佝偻,微弯着脊背。 他也没有去碰满桌的血肉,坐在这一群血族之间,倒像是有什么地方是违和的、与其他人不尽相同的,只一口口喝着金杯中的东西。 并没有宾客与他攀谈,他也未发出半句声音,沉默的如同一片漆黑的影子。 晚宴之后仍是舞会。寇冬这一次没有接受任何人的邀请,好在他昨晚已被叶言之咬过,证明了他的身份,也无人难为他。 只是那些恋恋不舍的视线,仍旧在他身上纠缠,不少血族干脆走上前来,请他咬自己一下。 “您真是迷人极了,”他听见男爵轻声道,目光非常黏着,紧紧地贴在他露出来的脖颈上,“若是您愿意,我其实很想品尝下您的味道。” “或者,您也可以品尝下我的。” 寇冬:“……” 他毫不委婉地拒绝了这个提议,“我挑嘴,喝不惯旁的。” 身旁围绕着的血族们跟着面露失望,贵族少年冷着一张脸,一秒都不在舞厅里待,径直摔了门出去。 寇冬:“……” 唉。 就很慌。 现在他这样子,简直像是把血族们的胃口都吊够了。万一要是一个没捂好,身份穿了帮,他岂不是会被这群早眼巴巴盯着他这盘小蛋糕的血族们生吃活吞了? 他沿着大厅边缘向前走,又看见了那位鸟嘴医生。他重新戴上了严严实实的面具,半点看不清楚面容,正站在窗前怔怔地向天上看。 寇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了阴暗的天,萦绕着永远也散不去的、潮湿的薄雾,如同紧紧闭着的眼帘。 没有半颗星辰。 他这两天,都没在这片天空上看见过星星。 “真是个好天气。” 寇冬用了贵族间打招呼的万能句,鸟嘴医生扭头看了他一眼,复又扭转回去。 “是啊,”他头一次听到对方的声音,粗糙沙哑,如同用砂纸打磨过,“真是个好天气。” 寇冬的视线下移,发觉对方腰间还挂着一枚十字架。只是那十字架像是被摩挲过太多遍,边角都已变得黯淡,如今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半点不重要的小首饰,被医生毫不在意地挂在那里。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古堡中看到十字架。血族们不会有信仰,即便有,那也该是恶魔。 他换了个话题。 “医生的情况如何?” “谁知道?”鸟嘴医生毫不在意地答,“也许会好,也许不会好。” 他仍旧注视着苍穹,声音中含了些许悲悯。 “但是,这世间,却是永远不会再好了。” 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飞过了窗外,寇冬看到了无数蝙蝠的影子,扑棱棱,一群接着一群。它们近乎遮天蔽日地成片飞起来,飞过高高的林子顶端,绕着这一间矗立的古堡盘旋。 他想起自己这几日所见。人的血肉成为珍馐美食,人沦为牲畜,变为猎物,只能在血族们狰狞的口间艰难求生。 生命如同蝼蚁。 “天父厌弃了天空与大地,”鸟嘴医生低低道,那向外凸出的巨大的嘴部让他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他永不会再回到那里。” “天父”这个词触动了寇冬的神经,他再度打量着对方,可这些话过后,鸟嘴医生便彻底闭上了嘴,一声也不再吭。 在舞会结束后,他的步伐也格外快,毫不留恋地踏上阶梯。 “等等!”寇冬叫了他两声,都不见他有所回应。 叶言之就在这时靠近了,低声问他:“怎么?” 寇冬匆匆和他说了说那个NPC的奇怪之处,“他应该知道什么,关于堕天的事。” 他望着叶言之,“我们追上去?” 叶言之点点头,道:“走。” 他们跟了上去,可那鸟嘴医生身影一闪,竟然走出了大门,径直消失在了这黑夜里。门前的男仆只让他走了出去,却将寇冬两人拦下了,“格伦子爵,您不能出去。” 寇冬有点儿着急,他指着对方的身影,“为什么他能出去?” 男仆不为所动。 “那是这里的医生,”他答道,“自然是可以回家的。” 眼看对方飘荡的黑袍就要彻底隐进林子里,寇冬心里头跟猫抓似的。他如今的形势实在太过被动,几乎是一直站在钢丝上,不知何时便会坠落。就目前看来,鸟嘴医生是最有可能知晓内情的,更重要的是,他并不站在血族那边。 这对自己的人类身份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他一咬牙,干脆顺势往身后的叶言之怀里一瘫。叶言之反应极快,一把将他抱住,只是还未反应过来。 这是……? 寇冬开始哼唧。 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腹部,疼的真心实意,眉眼都紧巴巴皱成了一团,显然是不舒服,嚷嚷着说胃疼。 叶言之跟了他几个副本,逐渐也明白了他的操作思路,嘴角不由得一抽。 寇冬这习惯,真是半点没改,每一次都是利用NPC的好感度…… 尽职尽责的贴身男仆立刻登场,叶言之半抱着娇弱的主人,向男仆喝道:“还不快将医生请回来!” 门前的男仆也是头一回见这架势,还有点愣愣的,站在那儿反应不过来。 他是得到了命令,在无男爵吩咐的情况下,绝不能让任何一位客人出门,尤其是那位东方来的年轻贵族。 可这会儿,这位贵客好像是不舒服。 况且,他也没有要出去,不过是要自己把医生找回来…… 他有点进退两难。 寇冬的一条手臂挂在他忠心耿耿的仆人的肩膀上,愈发娇弱地哼哼唧唧,那架势活像是下一秒就能去世。男仆到底是对这位子爵大人极有好感的,再闻一闻那令人销魂蚀骨的香味儿,更是禁不住了,连声请他先进去坐。 “我马上将他为您请来。” 寇冬等的就是这句话,也不进去,就巴巴地挂在叶言之身上盯着门口看。两个古堡中的男仆匆匆出去,没一会儿便将还没走多远的鸟嘴医生带了回来,那医生被架在他们两个之中,脚都沾不着地,几乎是被粗暴地塞进了古堡。 他揉了揉自己的手臂,抬头望着面前两道身影:“……” 这是绑架? 寇冬的手还捂着肚子,气若游丝道:“不如请医生去我房里……” 这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男仆们把鸟嘴医生重新架起来,囫囵绑进了寇冬的屋。叶言之将房门紧紧关上,这才注视着面前的NPC。 医生被一句解释都没有地拖回来,显然半点也不乐意。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量不定,最终眯起眼,嘶声道:“你病了?” 这话是冲着已经把手放下的寇冬说的。这俩人一进房间就换了个模样,刚刚还牛皮糖一样挂在叶言之身上的寇冬瞬间放下了手,这会儿面色正常,可看不出半点病痛的模样。 “不,”寇冬微微笑道,拉了拉椅子,好与对方靠得更近,“我只是想与您聊一聊。” “我?” 鸟嘴医生并不配合,“我有什么能聊的?” 寇冬使了个眼色,叶言之将那本书从床上拿了过来。 “我想问问这个,”寇冬轻声道,“您看过吗?” “……” 鸟嘴医生的目光停滞在上头,陡然间绷直了身形。他黑袍中的手下意识向下探去,就要摸腰间挂着的那一枚十字架——待摸到了棱角,他像是又醒悟过来,冷冷地松开了。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他背了句书中写着的祷告词,略带嘲讽地道,“如今,可没有什么天父了。” 寇冬盯着他。 “真是恶心,”鸟嘴医生尖锐地评价道,“血族都是肮脏的,他们本就不该存在于世上。” 他本以为这句话说出后,面前的两个血族会发怒。可没想到,那个个子矮一些的不仅没发怒,反而把两手一拍,真心诚意地道:“您这话说的太对了!” “……” 鸟嘴医生望着他,觉得这个小吸血鬼有病。 他这样说血族,对方怎么还是一脸赞同的样子。 他恹恹道:“他们早该归于地狱。” 寇冬更为赞同,除却他家叶言之香甜可爱之外,剩余的吸血鬼就没一个是好东西。他有种找到盟友的兴奋,迫切注视着对方,“实不相瞒,我也有同样的念头。” 鸟嘴医生古怪道:“……你?” 你一个吸血鬼? 寇冬微微叹了口气,似真似假地道:“我并不是自愿成为现在这模样的。希望您知道,我早已厌倦了血肉的滋味。” 他在晚宴上,的确一口也没有尝。鸟嘴医生相信了些,又看向他身后的叶言之,“那他——” 寇冬:“他和我是一起的。” 父子自然同心! 鸟嘴医生终于点了点头,又望着他。 “我本不该相信,”他哑声道,“但您给我的感觉,很像是一位故人。” 寇冬蹙起了眉,有些诧异。 “故人?” 鸟嘴医生站起了身,伸手去解自己身上沉闷厚重的黑袍。寇冬愣了下,没来得及阻止,那一袭衣料便彻底从医生微微弯曲的脊背上滑落,露出了他裸着的背。 那上头,有两道巨大的、弯月型的伤痕。它们还泛着微微的白,狰狞可怖—— 寇冬知道了那是什么留下的痕迹。他惊讶地看着,又扭头去望叶言之。 “现在你该知道了,”鸟嘴医生的声音疲乏低沉,“我曾是一个天使。” * 昔日的天使向他们展露出了自己的背部。 那上头的羽翼曾经华美丰满,能垂到小腿腿弯。可如今,只有两条丑陋的。肉虫似的伤疤卧在上头。 “天父抛弃了我们,”他道,重新卷起那沉沉的黑袍,“我们早已不再是天使。” 他的脸不再美丽,力量不再强大,连血液也不再是淡金色。它们渐渐朝着寻常的红色转换,在一朝醒来后,他骤然失了力,从天上坠落,醒来后便看见了自己脱落下来的翅膀。 这并不令人意外。——毕竟,神明已经不在,活在他羽翼下的天使又如何能继续生存? 掌管星辰的天使消失了,星星从此再不闪烁。他们从天父的宠儿堕落为了不值一提的普通人,只有这还未完全转换成功的血液还保留一点作用,可以帮助受了严重伤势的血族重获生机。作为交换,血族们提供给他赖以生存的力量,教他不完全变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天使们并不屑于肮脏的血族为伍。他们曾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活在云端,永沐圣光,学到的皆是慈悲与爱;可如今,他们却只能靠自己的血与血族们做生意,眼睁睁看着这沦落的天地。 他真是厌倦透了。 寇冬越听越眼睛发亮,追问:“那您有没有什么计划?” 譬如能一下子把这一古堡吸血鬼搞死的那种? 天使说:“没有。” 寇冬:“……” 他一时间难掩失望,那你说的跟真的一样。 “但其他人有。”天使将话补全,坚定道,“我们终将将血族驱赶出大地,教他们永堕地狱!” 寇冬的信念又恢复了一点,迫切想听听其他人的想法。 天使的想法相当简单,他们靠血液和血族换来力量,然后宣战,打仗,“我相信,天父若是仍存于世间,早晚有一日会醒悟——当他再度醒来,我们定能重获新生、再归云巅!” 寇冬想了想,这么说来,对方的计划大概就是现在先送死,然后等天父醒了把他们复活。 …… 这算是个什么鬼计划,这特么能用一点儿脑子么! 他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也不知该夸这些天使天真无邪好,还是该夸他们思路与众不同好——这计划能实施吗?肯定不能啊 ! 他提出另一条思路,“你们知不知道血族怕什么?” 天使蹙起了眉,倒像是在思索。寇冬屏息等着,过了会儿,终于听到天使犹豫道:“……怕圣光与火?” 那不就简单了!寇冬简直想拍他头,“你们就不能想着搞个大的吗?” 天使:“比如?” “比如,”寇冬跃跃欲试,“点把火,把这古堡给直接烧了!” 他早就看这儿不顺眼了! 天使:“……” 叶言之:“……” 几个副本过去了,寇冬的燃烧大法终于又出来了。 寇冬越想越觉得可行,干脆把椅子拉的更近了点,撺掇:“你们这样,从附近村民家里找火种,然后……” 他与对方说着计划,丝毫不曾察觉窗帘外有什么微微动了动。 一只黑色的乌鸦就站在窗沿的上方,暗红的眼睛眨了眨,将这一切都听进去。旋即,它拍打着翅膀,重新向上飞去。 它一头钻进了伯爵开着的窗户。 “大人,”它叫着,“大人……” “嘘。” 伯爵的声音回答了它,含着微微的笑意,手抵在了它尖尖的鸟嘴上。 “好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寇甜甜:在翻车边缘跃跃欲试…… npc:坐等翻,微笑。 第97章 恶魔的盛宴(十一) 游戏的第三天, 鸟嘴医生再次来了古堡。 他仍旧裹得密不透风,黑帽与面具将面容遮挡了个完全,只是身形比昨日挺拔了点。寇冬已经知道了他为何要装扮成如此模样——他厌恶这其中血肉的气息, 也反感沦为血族帮凶的自己,因此也不愿再披上天使的白纱。 出于某种心理, 寇冬并未告诉对方自己是个人类, 仍旧装成他的小吸血鬼。 他左右望了望,没有旁人, 这才低声问:“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叶言之:“……” 这个架势, 宛如地下党接头。 旧天使颔首, 奇异狰狞的面具上下一动,伸手摸向自己宽大的黑袍里。他从里面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里头装满了一小块一小块的圆石头。 是火石。 寇冬还从没在古堡里看见过这东西。血族们吃什么都是生冷的, 唯一有温度的只剩下人类新鲜的血液。 旧天使将几块圆圆的火石交与他。 “这事不该再拖,”他的声音在鸟嘴面具后,有些模糊不清, “就定在后日晚上。” “——我们将秉承天父的旨意,将这些肮脏的行尸走肉铲除出大地!” 寇冬:“……” 唉, 一口一个天父什么的, 听起来就好像脑残粉。 他将火石装起来,不放心地又问:“您不是打算一个人来吧?” 就算你原来是天使, 也打不过这么多血族啊! 好在鸟嘴医生不至于傻到这种程度,虽然坚信正义的力量,但还是召集了其他坠落凡间的天使。 黯淡了这么久,天上的星星, 也是时候该亮起来了。 寇冬听闻对方还有队友,登时松了一口气。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忱目光注视鸟嘴医生, 就差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了。 “天使大人,我可只剩下您了!” 您可千万要把我从这一屋子变态里头救出去啊! 鸟嘴医生怔愣了下,并未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手中抽出。他注视着这个小吸血鬼,与寻常的血族全然不同,小吸血鬼乌黑的发丝整整齐齐束着,垂至脑后,只有几小缕还较短、无法扎起的发丝从发束中飞出,散在脸颊旁。 他的肤质细腻而白,整个人就像是东方雕琢出来的一块美玉。 鸟嘴医生忽的蹙了蹙眉,在面具后重新打量着他。 很像。 旧天使近乎颤栗地想,真像…… 像他偶尔在天使的晚宴上看到的一掠而过的影子。 他向前走近,进一步地观察青年的五官。一寸寸向下扫视。在这种目光里,寇冬的心微微一顿,面上表情不变,“您有别的事?” ——只可惜是个吸血鬼。 旧天使想着,冷淡地将视线从青年身上撤走了。 吸血鬼这种低等肮脏的生物,是绝不配、也不能居住于九重天之上的。他们甚至禁不住圣光的沐浴,只能一日日生存在迷雾遍布的天穹下,他们生来就该被踩在泥土里。 倘若青年是个人类,又或者更好,是个天使…… 他心内有些轻微的、不可抑的颤抖,被他狠狠压下了。 ——倘若那样。 凭借这身近乎一模一样的皮囊,他们是不是能够唤醒在极端失望中沉睡的天父? 他没有再动脚,面色阴沉不定。 但,人类可以通过初拥变为吸血鬼,吸血鬼却绝无可能再成为人类。 为了这么一个血族…… 寇冬盯着他黑袍下攥紧的手,隐约觉着他似乎在挣扎什么。最终,鸟嘴医生还是重重将手心松开,用低沉闷哑的声音道:“我会再联系你。” 说罢,他大步向古堡外走去,黑袍在他身后翻卷成一朵小小的浪花。 他没有再回头。 * 鸟嘴医生说的联系来的极快,在早餐结束后,寇冬的房间里已然多出了一张信纸。 上面只写了简单的一句话,“我将使他们聚集,光明的力量将胜于一切。” 寇冬:“……?” 他们? 他拿着信纸,把这句话展现给叶言之看,并忧心忡忡道:“你看见了吗?他说他们。” 年轻血族:“说的或许是天使。” “但愿是,”寇冬喃喃,心一个劲儿不受控制地狂跳,“可这么说的话,这对我而言也太容易了点。” 往常他的副本,那都是可以拿来给鼹鼠的故事当拍摄场地的,——全是坑。 大坑连小坑,小坑连巨坑,不怕坑多,就怕他不往下掉。 照这么说,这个副本进行的有些过于简单。他在天使的帮助下团灭血族,之后随便找个地方待过七天,身份暴露的问题更是完全不需要担心,过关简直妥妥的。 寇冬踩的坑多了,都快把坑当路走了,这回第一回 没见着什么坑,心里头噼里啪啦直敲小鼓。 就这样吗? 系统这么好心吗,这么轻松放他过去?? “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对自己的崽子诉苦,剖白自己的内心,“我感觉我可能有被害妄想症了,现在看什么都觉得有阴谋。” 他又幽幽叹了口气,很是难过,“我原来是一个多么相信爱与美的好孩子啊……” 叶言之盯了他垂下来的毛茸茸的脑袋半晌,觉得他这模样真是可怜可爱,很想把他揽进怀里摸头。 还没等他付诸行动,青年的动作反而更快一点,踮着脚尖摸了摸他的头。一边摸还一边慈爱教导:“阿崽,你可不要学爸爸,世界充满光明,你一定要积极向上……” 年轻血族:“……” 寇冬总有一百种方法砍断他的心动。 这一日的下午,男爵邀请所有宾客去品尝了他藏于地窖中的美酒。那些血液被盛放在琉璃瓶子里,一瓶瓶储存于阴冷潮湿的地下,还缀着一张张薄薄的卡片,上面写着年份与来源。寇冬看了看,其中甚至有百年前大名鼎鼎的国王与骑士的血,它们在这地下贮存了多年,却奇异地并未变为褐色,更未生出半点絮状物,一如既往地澄澈透亮——显然,对于储存食物,血族们有他们自己的方法。 寇冬很是不合时宜地想到了真空包装和防腐剂。 他轻轻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恐怕是太饿了。毕竟,今天已是第三天,他所吃的还只是厨房里为血奴提供的那一点根本无法入口的吃食——就那,还是叶言之晚上冒着风险为他取回来的。 寇冬本来半点都吃不下去,碍着崽子的一片孝心,把那满带腥味儿的肉与粗糙的像树皮的菜都想象成叶言之为他做的爱心午餐,捏着鼻子啃。 他相当饿,还馋。 在这种情况下,身后跟着的年轻血族的脖子就变得格外美味可口起来,连上头若隐若现的淡青色血管看起来都是香甜的,看得寇甜甜一口接着一口往下咽口水。 年轻血族从下巴到脖子的弧度流畅而干净,薄薄的,削瘦的,堪称一绝。喉结微微凸起,安安静静地待着,看上去口感就像鸭锁骨—— 说不定嘴里尝起来还像鸭舌头。 叶言之脖子上凉飕飕一片,抬起眼去看,只看见他的主人迅速地将头摆回去。 他不禁心生怪异感。 第一日晚上后,寇冬那一句无法解释的“真香”,再次钻回了他的脑海里。 ……怎么回事,年轻血族迟疑地想,他怎么总觉得他家宝贝要吃他…… 红酒鉴赏就在寇冬的津液中度过,他压根儿没听男爵说了些什么,满脑子都是看起来挺好吃的叶言之。 甚至男爵最后将他拦住,隐含着调弄意味说若是获得了他的血,定要用几十把金锁锁起来,寇冬也没给他半点回应,很是敷衍地嗯嗯了两声,拍拍屁股就从地窖里出去了。 男爵:“……??” 嗯嗯? 这算是个什么回答,血族极气,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还没等他拽住人问个清楚,小蛋糕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留男爵一个人在地窖里头生闷气。 调弄没能达到效果,既不刺激也不恐怖,就很气。 他慢慢从地窖拾级而上,瞧见一个负责招待的男仆站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冲他弯了弯腰。 “男爵大人,”男仆低声道,“有一件事需要您知晓……” 门前聚集了许多人,中间不乏衣物寻常的平民,乌泱泱站于门廊处。几个男仆站在那儿,正与他们中的代表说着话,“这儿是伯爵大人的府邸,你们不该擅闯!” “怎么是擅闯?” 带头的是一个披着血红斗篷的年轻人,皮肤很白,不见天日的那种苍白,只从斗篷下露出一段尖细的下颌。他眯了眯狭长的眼,道:“这儿不是提供给血族的聚会?既然是,为什么我们不能进?” 男仆冷着脸阻拦,却听见身后的男爵扬声道:“那便将新客人们请进来吧。” 仆人眼中充斥着不可思议,讶异地回头,“男爵大人?” 男爵的皮靴缓缓踏过地面,笃笃,笃笃。 他的眉头也微微蹙着,只是话仍旧未变,“请他们进来吧。” 任何物种都存在等级秩序,血族自然也不例外。如他们这些贵族,只挑选贵族作为自己的结约人,自然血脉尊贵,事事以家族荣誉与绅士风度为先。 其他血族可不是如此,他们皆是意外结约,生来既不是贵族,也未锦衣玉食地活过,大多成群结队游走在阴暗潮湿的林子里,捕食路过的人群。 他们的血管里写满野性,骨子里刻着的只有对原始的、对于鲜血的渴望,甚至连血族的等级也敢逾越。 贵族们是栖息在领地里不动声色的狮豹,他们却是一口咬断喉管的野狼,存在近似于魔。两派向来毫无交集,男爵还是第一次邀请这样身份的人踏入古堡。 男仆道:“可——” “是那位大人的命令,”男爵的神色有些疲乏,淡淡道,“那些天使也写了信来,希望与我们谈一谈。——他们想要这些人在。” 天使和那位大人,这都不是男仆能触及了解的领域。他住了手,老老实实地请这些进去。 年轻人嗤笑一声,猝不及防亮出了自己的獠牙。那两颗獠牙尖而亮,在男仆根本不曾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猛然将它们深深地刺进去,一下子刺穿、刺透—— 男仆骤然发出了一声嚎啕,踉跄向后退去。在他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后,脖颈上赫然是两个深深的、还渗着血的尖洞。 他刚刚被袭击了。 年轻人直起身,依旧是懒洋洋的模样,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唇角。 鲜红的斗篷帽被掀过去,露出他被鲜血浸染的近乎妖异的脸。 “味道不怎么样,”他慢腾腾评价,缓慢地把舌尖上的那一滴血吮进喉咙里,轻轻一笑,“也是,配你。”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挑衅。 男爵眉头蹙的更紧,禁不住便要动手。 “你——” 一只漆黑的乌鸦缓缓落在了年轻人的肩上,暗红的眼望着男爵。 男爵的动作停顿下来,紧紧凝视着那只乌鸦,终于放下了手。 ——那是天父的使者。 天父……欢迎这些外来者。 他心内陡然有些颓然无力,却毫无办法去反驳天父的决定,只沉着脸向后退了一步。 年轻人扬起手。 哗啦—— 吸血鬼群们紧随他身后涌进了古堡。寇冬出来时,正好撞见这浩浩荡荡大部队往里涌入的一幕,一时间简直瞠目结舌,声音都打颤。 “这……这是什么?” 可别告诉他这特么都是吸血鬼! 仆人回答:“这是新来的客人。格伦子爵,您不要与他们靠近,他们野蛮的很,小心伤了您。……格伦子爵?格伦子爵?” 他又喊了两声,身旁年轻的东方贵族毫无反应。 寇冬被这群新来的客人吓傻了。 ……卧槽。 他好像明白天使到底要聚集谁了。 召集的哪儿是什么天使!分明是为了方便一网打尽,找了个借口把其他的血族也一块儿塞进来了。 他们想的倒是挺好,到时候火一点,整片大地的吸血鬼都能被活活烧死,一网打尽,也不用鸟嘴医生们东奔西跑去维护大地和平了。 ——可他怎么办! 寇冬一个人类,弱小,无辜,无助,还特么的贼香甜…… 他绝望地抹了一把脸,觉得这就是一个大坑。 就是坑!!! 他在内心咆哮的时候,新的血族们也已踏进了古堡。有仆人走上前,便要将他们领上楼去。 “嘘。” 年轻人忽然将手指竖在唇间,示意其他人不要吭声。 接着,他微微抬起脸,做了一个让寇冬毛骨悚然的动作:他吸了吸鼻子。 寇冬看着这个动作,心内的绝望简直泛滥成灾。 他问自己: 这空气中充斥着什么? 他绝望地回答: 自己的香味。 卧槽。 年轻人仰着头,喉头醒目地动了动,连眼帘也阖上了,像是陶醉。 紧接着,他顺着自己闻到的气味,准准地扭过了头—— 他看向了寇冬的方向。 甜蜜香软的小蛋糕僵立在原地,看着浩浩荡荡的吸血鬼向他走来,个个儿都带着一副迫不及待要来吸他的样子。这架势实在是有些可怖,寇冬甚至觉得可能自己噩梦里都要出来这一幕,一群想要把他生吞活剥的人闻着了他的香味儿,大步走向他—— 另一只手覆在了他的肩头。 是叶言之。 叶言之的薄唇紧紧抿着,神色有些冷淡,不动声色彰显着自己的主导权。年轻人向寇冬靠近,再次吸了吸鼻子,像是确认了自己闻到的味道。 “——果然。” 他抬起头,眼眸里满是近乎疯狂的热忱,如同面对着毒品的瘾君子,脊背绷紧,几乎变成一只狰狞的兽。 他亮出了自己尖尖的牙齿,像是要立刻扑上来咬住寇冬的喉咙。但叶言之的那只手好像在无意中成为了一道阻隔,他打量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有真的咬住。 “伯爵大人的府邸里,果然藏着世所罕见的美味,”他低声道,声音都被浸染的微微沙哑,“这样的宝贝,您怎能独自藏在这里?” 他的面容还是对着寇冬的,话却是冲着男爵的。 “你真是太失礼了,”男爵面色阴沉,“这位格伦子爵是我尊贵的客人。” “是客人么,”年轻人笑了声,碧色的眼睛直直注视着寇冬,从上而下,近乎鉴赏宝物似的鉴赏这一尊东方美人,“这样的美味若是作为客人,岂不是可惜了?” 他冰凉的手指伸在空中,要去触碰东方美人的面颊—— 从旁边伸出了两只手,接连地、冷冷地、毫不留情地将他那只手打了下去。 年轻人这才从这位东方美人上移开了目光,看向打断他的第一只手的主人。那人也有极为明显的东方血统,乌黑的发与乌黑的眼睛,面庞清隽冷秀。 “……” 他的手顿了顿,从这位的身上感到了极强的威慑力。 第二个打开他的手的是男爵。 男爵的脸色甚至比刚刚允许他们进入古堡还要阴沉,目光几乎是要把年轻人卷进去磨碎了。 “不可,”他冷声道,声音近乎凝结成冰,“不可冒犯我的贵客。” 男仆也向前走了几步,紧紧地将他们包围在了圈内。 厅中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新派与旧派的血族之间一触即发。 寇冬身处修罗场的忠心,一句没吭声,心里头却克制不住地想:打一架吧,打一架吧…… 这么好的机会,要是打死几个多好啊! 他咽了咽口水,忍不住就想说两句话挑拨挑拨,发挥发挥蓝颜祸水的功力。可这时,年轻人肩膀上的那一只乌鸦再度飞了进来,骤然张开了嘴。 “男爵大人,”它以一种怪声怪气的人腔调道,“请新的客人上楼吧。” “……” 男爵收回了手,只是用绝不放手的占有欲目光看了寇冬一眼。 年轻人也放下了手,同样用绝不放手的占有欲目光看了寇冬一眼。 身后跟着的浩浩荡荡大部队也看了寇冬一眼…… 就像看一个暂存在这儿、等着被他们吃进口的小蛋糕。 寇甜甜:“……” 原本,只是七八十个人分一块小蛋糕。 现在,是几百个人分他这一块小蛋糕了。 他晃了晃身子,只憋出来一句:“那鬼天使在哪儿?” 他现在就要打死他!!! * 这一天的晚宴前所未有的艰难。寇冬本想向后坐,可年轻人与男爵都显然不太乐意,剩余的其他血族也不太乐意。 要他坐在两人中间吧,对面的贵族少年又阴沉了脸。 寇冬简直想向他们呐喊。 那你们想让我怎么样? 坐桌上吗? 我直接躺桌上好吗,一个人啃脖子,俩人啃手? 他最终憋着劲儿坐在了长桌的最中间,左男爵右年轻人,对面还有一个贵族少年。他仿佛一个三明治夹心,被迫在其中如坐针毡,那三个人甚至都没动筷子,连两位贵族都难得撤下了些优雅风度,也不张罗了,只顾着看他。 就好像谁少看那一眼就吃亏了一样。 寇冬在这目光里几乎发憷,稍微动了两下身子就要撤。 好在这几方光顾着彼此争锋,倒也没强迫要和他跳舞。寇冬急匆匆从舞厅里撤退时,男爵兴许是有了危机感,还低声对他道:“好梦。” 寇冬:“……” 寇冬跑了。 他怕自己再留在这儿,要做噩梦。 叶言之在门口等他,在他一出来后便握紧了他的手。寇冬感觉到他冰凉的皮肤,抚慰性地拍了拍,“走。” 他们这一晚有许多内容要商量。新的NPC,新的形势,他们就像被翻卷上风浪的小船,不知会被哪一处巨浪掀下来。 寇冬回到房间里,这才松下了心神。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咬牙切齿把鸟嘴医生给他的那张纸撕碎了,心想,刚开始想着系统不坑了的自己简直是个傻子…… 分明就还是坑,巨坑! 叶言之看了他一会儿,看他气乎乎的,伸出了自己的手腕。他的手修长有力,上头还能看见细微的青色,一串地向上蔓延。 寇冬:“……?” 年轻血族沉静的黑眸注视着他,声音低而缓,淙淙地在空中流淌。 “要吃吗?” 寇冬:“!” 寇冬眼睛一瞬间都亮了起来。他情不自禁舔了舔自己的虎牙,盯着自己垂涎已久的那一截鸭脖子,小声道:“能……能咬喉结吗?”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摸出手机)我要给伯爵打钱。 为人作嫁衣裳的伯爵:……????? 第98章 恶魔的盛宴(十二) 这个要求让年轻血族微微怔了怔。 他仍旧坐着, 脊背却不由得更挺直了,听面前的人似乎是恳求的、再次将方才那句勾动人心神的话重复了一遍。 如同人鱼轻柔而危险的低语。 他僵坐着,察觉到裹挟着奇异芬芳的血液香气向他靠近。那股气息极甜, 令人想起春日被采撷的花蜜,微微颤着颤栗着展开的花心。在闻到的第一瞬间, 血族的反馈迅速书写回他的大脑, 他的每一片皮肤都在颤抖,几乎是在渴求着向他释放这一信息: 面前的人, 是好吃的。 他的血, 是前所未有的珍品。 “……”叶言之握紧了拳头, 终于点了点头。 被准允的年轻贵族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旋即迫不及待凑上前来。他的个子不比叶言之,为了方便, 索性跪坐在了青年身旁的床上。丝绸的床单微微下陷了一小块,他把脸凑近,像只伸长身子的猫似的半探着上半身, 把自己的脸贴近。 血液的芬芳更重,就喷洒在叶言之的颈侧。年轻血族的身体已然成了一把紧紧绷着的弓, 面前人却毫无所觉。 伯爵种下的引子在这时发挥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大作用, 他的眼前只能看得到那微微滚动的喉结,还有脖颈上蔓延着的、血管的青痕。 寇冬的喉头发出了细小的咕唧声。 “不怕, ”他小声安慰自己的崽,“爸爸不会咬重……” 叶言之没有回答。 事实上,这全然不是面前人会不会咬重的问题。寇冬对他实在是太不设防,以至于似乎忘记了, 面前如今坐着的不仅仅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叶言之,更是一只饿了整整三日的野兽。 血族对于血的渴望是书写进骨肉里的, 哪怕叶言之也不得不受其影响。在这样的情况下,小蛋糕还毫无所知地凑到他嘴边…… 这简直就像是在和他叫嚷着说吃我。 叶言之的理智和本能又开始搏斗,猛然闭上了眼,盖住黑沉沉的眼眸。 ——他怕里面的情绪吓到面前的人。 眼帘的闭合使得面前一片漆黑,只有青年细微的呼吸声。 湿润的触感。 极轻,简直像是蜻蜓松松沾了一下荷叶面。 叶言之有一种诡异的错觉,青年这样简直像是在确认味道…… 好在他确认完后,像是满意的,很快就更近地贴过来。那一片皮肉都变得湿哒哒,寇冬像一只新生的小吸血鬼趴在他颈侧,几缕发丝贴着他的下巴,专心寻找好下口的地方。 年轻血族一动不动地僵着,几乎要化作一座雕像。 外头是潮湿的、暗沉沉的天,林子尽头涌动着永远不会消散的薄雾。 他的心里却是滚烫的,岩浆一样,将他烫出一个洞。 若是沿着洞穴向下探寻,兴许还能在那里看到跳动的鲜红的心脉,上面写满了“寇冬”,随着这两个字,一下下跳动着。 ——距他上一次在游戏外见到面前人,过了多久? 叶言之已然记不清,在踏入这个阴冷怪异的游戏世界后,时间的顺序似乎也被打乱了。他不知自己等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寻找了多久,他存在在这里,就像一个亘古的、无法挣脱的生魂。 ……寇冬。 他的手贴在了青年的头顶,这是一个全然纵容的动作。在高高悬挂的帷幔尖顶之下,古堡中唯一的人类青年咬上了他的脖颈,将自己尖尖的虎牙深深埋了进去—— 他咬破了。 血液从伤口处渗出,悉数被他卷了下去,吞进喉咙。房间里极安静,只有他发出的轻微的唇舌摩擦声。 两人跟随着一同颤栗起来。 寇冬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满足的咕噜声,好像是猫被人挠了下颈。他控制着自己还要多咬几下的冲动,勉强把头抬起来,绅士又礼貌地看向年轻血族,“能再多一口吗?” 血族的眼帘紧阖着,只再摸了把他的头。 寇冬眼睛更亮了,说:“谢谢。” 他果然又多吸了一口,只一口。寇冬很有契约精神,尤其对象不是常常坑害他的系统,而是叶言之。 叶言之是不同的,寇冬对自己的崽向来说话算话。他看的那些教育学书籍里都说过,答应过儿女的事情一定要做到,不能反悔。 所以,即便对眼前这截美味的鸭脖子很是恋恋不舍,寇冬也只是再最后吮吸了下那块圆形的软骨,勉强地向后撤回身子。 他嘴角还沾着血渍,被舌尖卷去,一滴也没有浪费。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袭涌全身,甚至比先前伯爵带给他的美味还要直击心神,寇冬终于明白这些血族为什么都喜欢咬人脖子了。 这么好啃、有肉感又味道好的鸭脖子,换他也上瘾。 叶言之睁开眼,不动声色道:“伯爵对你做了什么?” 寇冬如今的反应,显然不仅仅是一个寻常的人类。他就像半个脚踏上血族路的半吊子似的,奇异地只对部分人的血液抱有极大兴趣。 寇冬馋了整整三天,如今第一次入口,好说话的很。他几乎要塌陷在床上,想了半日,才懒洋洋、融化一样道:“他给我灌了他的血。” “……”叶言之的眉头蹙起来。 他如今是血族,自然也知晓血族的规矩。伯爵的身份如今还是云里雾里,但只会高不会低——这样的血族灌注与青年血,是会令他上瘾的。 原来,伯爵打的是自己送上门的主意。 想到这儿,叶言之的心里忽然又有点儿咕嘟咕嘟冒酸泡泡。尽管他知道伯爵与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但这种念头横亘在心里,禁不住就产生了醋味儿。 他推了把寇冬。 吃饱喝足的寇甜甜眯着眼回看他,“嗯?” 他看到他崽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冷峻,那表情就好像是万般不满意似的。年轻血族绷着一张脸,问他:“你先说,我和伯爵,谁比较好喝?“ 寇冬:“……?” 寇冬心说,这是什么诡异的问题…… 你还记得自己是人吗,为什么要计较好不好喝? 但叶言之显然有些不依不饶了,仍然凝望着他,瞧着像是打定主意要从他这里获得一个答案。寇冬仔细想了想,毫不犹豫给出回答:“那当然是你。” 你是有味儿的鸭脖子,他是没味儿的鸭脖子。比起味道,那必须是有味的香甜。 叶言之终于满意,半眯起了眼,丝毫不知在寇冬心里,他与伯爵都只是一水儿的鸭脖子…… 他们终于商讨起正事。 如今是第三天的晚上,天使们计划行动的日期在第五天。这其中还有两个夜晚、两个白天。 寇冬的处境很不好,可以说是相当危险。他们现在走的,基本是第一条任务线:在七天内不暴露身份。 关于第二条任务,“堕落的路西法”,他们也找寻到了相关线索,只是兴许是缺乏道具、背景故事也没完全探索完成,至今还未能继续下一步。 出于直觉,寇冬觉得这应该与古堡的主人——伯爵有关。 但他并不想去靠近那位伯爵,在了解过天父与天使的故事后,便愈发不想靠近。如果对方当真与天父相关,那便是这世界中真真正正的神明——依靠他的力量,若是想要在触及神明后再逃出,恐怕会变为地狱难度。 他还是倾向于第一种,干脆利落把古堡点了,也就没有什么鬼盛宴了。他再找个地方一躲,熬过剩下几天,安安稳稳带他的崽子出去便是。 这样走最为稳妥,也最为安全。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群天使为了能使火的功力最大化,干脆把其他吸血鬼都塞了进来…… 妹的! 那群人一看,就不像是那种正经吸血鬼——寇冬真怕他们半夜闯进他屋子,劈了他的床;或者瞧着没别人在,把他堵角落里,直接上嘴啃了,那他上哪儿说理去? 叶言之也有相同的顾虑。 “这两天,绝不可自己行动。” 寇冬对自己的魅力一直有着非常清醒的认知,完全不怀疑这群血族会为了他要死要活,毫不犹豫地点头。 “就是可惜了,”他托着下巴,不无遗憾道,“我真想看着他们打起来。” * 他这个目标实现的极快。 当天晚上,寇冬作为香甜的小蛋糕哪儿也没敢去,乖乖钻进了被窝。叶言之躺在他身侧,两个人都没有熟睡,只是浅眠。 到了近午夜的时分,门外传来了响动。 先是脚步声,旋即脚步声慢慢汇聚,简直像是一大群人挨挨挤挤站在了走廊里,一瞬间撕破了古堡的平静。年轻人的声音穿过门板透了进来,还隐约有些模糊。 寇冬听不清,叶言之作为血族听力却是相当发达的,现场直播给他听。 “他在问男爵,自己为何不能来此处。” 寇冬很是兴致勃勃,问他然后呢。 “男爵说,这里是贵客的房间,不能擅闯。” “……” “砰,”叶言之没有感情地播报着,“撕拉,砰。——哗,撕拉。” 寇冬迷糊了,这是个什么话,听起来根本组不成句子。 “是音效,”年轻血族说,“他们打起来了。” 一言不合就打架,这个习惯真是非常好,寇冬听的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己拉开门出去看一眼吸血鬼们群殴的场景,搞不好还能给他们添把柴火。 那一定很刺激。 “你不能出去,”叶言之一眼就看透了他脑袋里盘旋的想法,否决了,“他们不小心,可能会伤到你。” 在这个副本里,寇冬绝不能受伤——他必须得安安全全地活着。 寇冬只好应了一声,把头埋在他崽的胸膛里,过了一会儿才闷声说:“阿崽,你来之后,我的操作都收敛了好多。” 这要是前几个副本,寇冬可能就直接上了。 他这种级别的蓝颜祸水,就是得面对这样的大风大浪! 黑暗里年轻血族的声音极轻,淡淡的。 “不愿意?” “也不是……”寇冬无意识地伸出舌尖舔舔嘴角,嘟囔说,“就是感觉好像有牵挂了。” 这种感觉有点奇异。寇冬其实是孤家寡人,在游戏外只有隔着屏幕喜欢他的观众,却没有能走到他身侧的人。他在每一个副本中求生,实际上也并未有多少死亡的恐惧,更多不过是因为NPC的独占欲生出的战栗感而已。 倘若真要死,他是不怕的。 茕茕孑立的人,怎么会怕死呢。——那只是个结局,区别不过是早晚。他胆敢在NPC之间反复横跳,也是因为他不畏惧这结局。 但叶言之好像是条绳子,把他给捆住了。他不再是茫茫海面上那一尾不知该向何处飘去的小舟,有锚紧紧扣住了他的船帮,将他拉向阳世间。 他的风筝有了线。 ——也挺好的。 寇冬的心头陡然又升起了豪情壮志,他对叶言之说:“阿崽,爸爸一定会攒够钱。” 然后给你买新西服和小裙子! 苦什么也不能苦孩子!! 完全不懂得他思路已经拐到“年轻父亲独自在外辛苦拼搏呦,只为给幼子一个安稳的家!”的叶言之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又想到了赚钱。 但他直觉那应该是他不想了解的心理活动,所以他把手指塞进了青年嘴里,问他:“吃吗?” 寇冬的眼睛睁大了,立马把方才赚钱养家的念头往后抛了抛,开始用他的虎牙去磨青年的食指。外头的声响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大,最终似乎是男爵那一边占了上风,年轻人重重捶了一下墙,大步带领着他的人离开。 他的动作过大,使得墙上挂着的画都掉落在了地上。 “男爵大人,”身旁的男仆低声道,“这群客人并不好掌控。” 男爵摇了摇头,“不过是些下等人。” 他没让男仆去碰那幅画,反而自己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将画捡了起来。画上的伯爵生着苍绿的眼,目光却是缥缈的、没有着力点的,不知在凝视着什么。 “……” 男爵忽然颤了颤,猛然松开了手,再度将画掉在了地上。 在他后方的男仆不解道:“男爵大人?” 男爵没有回答。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像是被什么东西灼伤了。 他方才从画像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金色的圣光。 圣光已有千年不曾重现于世上。 他的脚步顿了顿,指尖迟疑地摩挲过画框,终于还是再将它捡起,重新稳稳地挂上了墙面。画中的伯爵仍旧生着那双苍绿色的眼眸,从中并看不到那些细碎的金色光点。 男爵站在画前,凝视着。 “万能的天父,”他低声道,“您是否是要再度创造光明?” “……” 画中的伯爵自然不会回答他。男爵勾了勾嘴角,笑意却半点没有流转到眼底。 “那么,”他道,“这对于血族而言,可不算是一个好消息。” 他心内还在揣测着圣光忽然间回归大地的原因。自从六翼天使堕天之后,他便再未见过圣光,薄雾与阴霾永久统治着天地,血族因此生出、于土地上活动自如,甚至成为了国家的领导者。 他本以为,天父愿将鲜血赐予他们,便是弃置了天使、将他们视为自己宠爱的第一生灵。 如今看来,却不是如此。 天父宠爱的生灵…… 他慢慢地眯起了眼,心内涌上猜测,迈开步子向前走去。有游荡的亡灵瞥见了他的身影,忙不迭地向旁躲去——他们还畏惧于这些吸食自己血液的恶魔,只敢聚集在走廊尽头,看着男爵阴晴不定地远去的身影,血红的斗篷在他身后长长地铺展,就像他们的血液流出来、汇聚成的河。 第四日的清晨很快来临,男仆有幸第一眼看到了走下楼来的格伦子爵,不自觉便先深深吸了一口气。 “子爵大人。” 寇冬应了声,目光停留在格外空旷的大厅里,“今天人倒是少。” 往常这里的仆人是现在的两倍。 男仆恭敬道:“今天是厨房更换食物的时间,因有些麻烦,剩余人都去厨房帮忙。——子爵大人有什么需要?我将听从您的一切吩咐。” 他的神情更想要寇冬咬他一口,或者他咬这位皮肤薄白如瓷的东方贵族更好。但寇冬皱起眉,关注点却全在他的上一句,“更换食物?” 他突然间想起了那个被他抛置在脑后许久的NPC,“怎么更换?” 男仆回答:“厨房中的食物已经不新鲜了,将会有人带来新的。”他对这位东方贵族居然关注这样的小事感到诧异,寻常的贵族从不踏足仆人的地方,更不会踏至厨房,“您……” 这句“不新鲜了”,其实已经揭示了食物的命运。寇冬摆摆手,没有再让他跟着,直到走到角落处才将脸转向叶言之。 “那个塞林恐怕也在其中,”他低声道,“咱们还得去看看。” 塞林身上还有许多未解之谜,总让寇冬觉得怪异。这样一个关键性人物,绝不能这么简单就让血族处理了。 他们沿着那一条窄窄的阶梯向下走,在转弯处远远望见了厨房的门。男仆们带着雪白的手套,两个人抬着一个血奴,将他们像破布袋子一样重重扔向角落。那里堆着许多极大的袋子,神智模糊不清的血奴们被塞在其中,用绳子系住了口。 旋即,他们抬着这些白袋子上了楼梯。乍得看见楼梯上站立着的贵族主仆,男仆们不禁怔愣了下,“子爵大人。” “主人想来看看,”回答他们的是叶言之,“你们干你们的。” 仆人无权干涉古堡中贵族的行动,因此只是点头行礼,随即将这些装满了气息恹恹的人的袋子沿后门抬向外面去。那里是一处玫瑰园,玫瑰一朵朵鲜红鲜红,开的正好。 玫瑰下头的土被刨开了,袋子一个接着一个被扔下去,旋即又被填上土。 寇冬注视着这一幕,在被抬上来的白袋子之中梭巡。被长时间吸食血液的血奴们大多意识模糊,安静地蜷缩在袋子里,半点没有反抗;只有一个袋子中的人微微挣扎,从袋子表面透出了他形体的线条。 那是一只迫不及待想要探出来的手。 寇冬与叶言之交换了目光,两个人心中都有所认定,却并没有动手。他们看着仆人们处理掉这一片玫瑰园,又来与他行礼。 “我的主人想要看看这些花,”叶言之道,“请不要来打扰。” 为首的男仆点了点头,剩余的人都鱼贯而入。寇冬在他们走后蹲下身来,瞧着叶言之用花铲刨开土,准确地拉出他们方才看到的那个袋子。 血族的力量在这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叶言之的速度极快,几乎是立刻便把人拖向了角落。他们躲在古堡的背面,寻了个不会被楼上窗户注意到的隐蔽处,解开袋口。 从里头露出来几缕褐色的发丝,里面的人不顾一切地向外爬,终于露出了口鼻—— 他像是得到了新生,拼了命地呼吸着,又哭泣道:“我的朋友!我险些以为,我将再也见不到你!” ——果然是塞林。 他的形容比之前更为狼狈,颠三倒四地说着话,又紧紧攥着寇冬的手。 “他们找来了新的人,我被处理掉了。可怎么办?我们逃不出这古堡……” 寇冬注视着他,声音宽慰,“不要担心,总会有办法。” “我怎么能不担心?”塞林道,“我一直后悔,不该给你寄出那封信。可我偏偏将你牵扯了进来!——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 寇冬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应塞林的哭泣。 他的心里因为这一句话而微微颤抖了下,凝视着面前人的面庞。 “塞林,我们是多少年的朋友?” 塞林浑然不觉他的异常,算了算后,回答:“已是十二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十二年。 寇冬终于明白了那种异样感的来源,原主与塞林有这么多年的联系,本该清楚地知道彼此的性格。倘若塞林真的不想要他来,大可用别人的口吻写他已经病死在了另外一处,或是根本不寄——以原主看到信后毫不犹豫冒着危险前来的果断,寇冬并不认为他是无情之人。 无需塞林多说,在他久久不归后,原主自然也会照顾他的妻女。 那么。 塞林为什么要写信引他来? 信又是怎么寄出去的? 寇冬的心猛地往下一坠。他盯着这张满是泪痕的脸,低声道:“塞林,我有一个问题,想让你回答我。” 塞林本是送新的食物上门的,却在伯爵见过他后被留了下来,成为了血奴。 这显然不是因为他的血液出色。 那么。 “——你在给伯爵看过什么东西后,让他改变了放你走的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 伯爵:[○?`Д?? ○]! 第99章 恶魔的盛宴(十三) 塞林没有回答。他垂下了眼, 哭声微微一顿,并没有再去看寇冬。 他的喉咙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咔哒声,似乎因为畏惧, 牙关都在颤抖。 寇冬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先前并没有被察觉的怪异处如今一一浮出了水面, 散落的珠子连成了线。 他蹲下了身。 “你说了很久你的妻女, ”他轻声道,“在刚见面时, 怎么不问问我她们怎么样呢?” 这时尚且不是男女平权, 塞林的妻女不会有额外的收入, 她们的命都系在塞林这棵树上。 可挂心家人的塞林,却连一句都没有询问。 这本就是奇怪的。只是寇冬当时被他话中的其它含义分了神,如今回头再去想, 才察觉其中漏洞。 所谓的妻女,简直像是个减轻自己戒心的盾牌。 塞林的嘴闭得紧紧的,犹如一个撬不开的蚌, 木愣愣盯着自己沾满了泥土的脚尖。寇冬看着他,心一个劲儿往下坠。 ——还能是什么。 能让伯爵在瞬间改变主意的、要将他留下来的…… 能让古堡的主人放纵了他, 无声地允许他出去送信的。 “是我。” 他最终吐出了这两个字, 紧盯着塞林的神色。 地上的棕发青年的身子猛然一颤。 “是我,”寇冬低低道, “他看到的是我——对吗?” 他的话音骤然中止了。因为面前的青年缓缓把头抬起来,冲他咧开嘴唇,露出了一个笑。 他的嘴唇里,赫然有两颗尖利的牙, 它们狰狞地暴突出来,闪着雪亮的寒光。 还未等寇冬反应过来, 那一道身影猛地腾空而起,扑了上来! 寇冬心里一惊,猛然向旁边打了个滚,错开他的撕咬。塞林并没有放弃,仍然不管不顾地向他身上扑来,目光阴寒地紧盯着他的脖颈。 他如今的模样,全然不像是人,甚至不像血族,更像一头纯粹的、磨牙吮血的野兽。他亮出自己锋利的爪牙,迫不及待要将身下人吞吃入腹。咔哒声愈发清晰,那声音在如今听来,就像是上满了发条——他拱起脊背,身子紧绷的像是一张拉的紧紧的弓,上头的箭瞄准了面前人。 再咬! 寇冬终于知晓了血族的力气,他在这人的手下竟然全然挣扎不开,如同被按在地上的瘦弱的鸡崽。借着肢体灵活,他再次向旁边躲避,再回头看时,叶言之已经紧紧地用一手掐住了塞林的脖子,将他提在了空中。 年轻血族的眸光有些可怖,逐渐收拢掌心。在他的手下,塞林蹬腿的动作逐渐变轻,脸色也夹青泛白,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头暴突出来。 “阿崽!” 寇冬喊道,咳了两声,平复了下自己的呼吸,“阿崽……冷静点,我没事。” 叶言之没有回答,手上的力气也丝毫没有缩减。在这股绝对的力道下,塞林的生机一丝丝被从体内抽出来,头一次察觉到了彻底死亡的恐惧。 他会死在这个年轻血族手里。 寇冬又喊了一声,这回声音里充斥着点委屈巴巴的味道。 “叶言之,我饿了。” 你连爸爸都不管了,就只顾在外头打架吗? “……” 年轻血族终于缓缓回过头来,松开了手。塞林从他手中逃脱,一下子栽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还没等他回神,年轻血族又面无表情抬起一脚,咕噜噜将他踹了老远。 塞林:“……” 叶言之朝寇冬走来,仍然阴沉着一张脸。寇冬也未曾想过塞林居然也是个血族,再想来,只怕对方在第一次在厨房见他时就已经完成了初拥,所谓的逃出去其实是引诱他进行某些举动好触犯规则。只是,转化塞林的恐怕不是高级血族,而是像昨日到来的年轻人一样的山野派。 他正想着,年轻血族却将什么塞进了他微微张开的嘴唇里,不容拒绝道:“张嘴。” 寇冬一愣。 紧接着他才意识到,唇舌触碰着的是叶言之的手指。 他抬眼望去,青年的黑眸还暗沉沉的,“不是说饿了?” 寇冬有两颗小虎牙,也属于牙尖嘴利的那一派,能咬破薄薄的皮肤。听了这话,他下意识用了自己的虎牙去磨,磨了半天没磨破,禁不住发出一声微微心急的哼唧。 叶言之看了他会儿,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 寇冬不禁有点失望,还在巴巴儿地望着,一边望一边道:“伯爵应该早就知道我要来。——唔!” 他的注意力被分散了。 挤进嘴里的,赫然是微带着丝腥气的、甜蜜的血。 年轻血族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重新放回了他的嘴里。寇冬只矜持地吸了两口,后面便禁不住固定住了他的手臂,用舌头去舔舐。 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收回来,望向叶言之。 他感觉有点不太好,自己虽然眼下仍然是个人类,但好像是要上瘾。 要是之后日日夜夜都想着吸血,可怎么办是好? 叶言之听了他的烦恼,只问他:“爽吗?” 寇冬:“……” 寇冬诚实地回答:“爽。” 叶言之说:“那就足够了。” 言下之意是,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么多。 寇冬:“……” 他们终于分出了心神去关心这会儿滚远了好几米的塞林。 塞林没再试图攻击他,只是咬着牙,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寇冬。 “你不会逃过去的,”他嘶哑着嗓子笑起来,“你不是我的,也会是他们的。在这座古堡里,天父的圣光终将重新笼罩大地——” 寇冬蹙起了眉,为听到的天父两个字心里一颤。 “你不是和伯爵合作?” 塞林根本不回答,他只自顾自地笑,像是在畅想什么美好的事。 他的眼睛里写满癫狂,就在这时,骤然有了旁的光芒出现。 那是一道金灿灿的光。 很难形容光能带给人怎样的感觉,但这束光却像是明亮的、超度万物的——它将塞林逐渐笼罩,这个刚刚完成转化不久的吸血鬼在圣光之中抽搐哀嚎、挣扎腾挪,皮肉都在圣光里一丝丝溶解。他的面容被拉长扭曲,如同一张惨白的、满怀执念的鬼脸,最终拼了命地朝寇冬的方向探出一只手,死命地要去够他—— 但还不及触碰到,他的身躯便彻底化为了飞烟,被风一吹,轻飘飘散落至各处。 转瞬没了踪迹。 寇冬有些反胃,他向上看了眼,却只看见一只黑色的乌鸦高高站立在树的枝头。 古堡的窗户都在关着,并没任何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这显然是天父出的手,因塞林的言语不慎、出卖了他,天父将吸血鬼化为了灰烬。可寇冬却越发无法理解神的心思,他更像是躲在暗中的棋手,不声不响操纵着一切。 意义在于何处? 他们暂时未找寻到答案。 寇冬清楚,他们的故事拼图还未完整,还缺少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 塞林的死并不为古堡中其他人所知,古堡里的血族仍旧过着先前的日子。这其中,寇冬与叶言之又对古堡进行了遍探索,但除却藏书阁中早已老旧的宗教书籍外,他们一无所获。 唯一剩余的可探索地只剩下伯爵的房间,他们还未曾踏足过。 但伯爵并不从房间里出来,这让两人的探索变得格外困难。他们暂无那个实力真去与伯爵硬碰硬,尤其是在对方可能为神明的情况下,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寇冬虽然勇,但半点不蠢。没有足够的本事,他不会傻到自己冲去和关卡最终boss决一死战。 这不是战场,不需要无畏的牺牲精神。他只要保住自己与叶言之的命,在恐怖游戏里勇往无前的,那都是憨批。 他的镇定让古堡里的血族愈发躁动起来,两派血族几乎都将注意力投注在了他身上,用尽各种手段想要将他吃到嘴。但寇冬如今早就今非昔比,熟练地跳过NPC给他埋下的各种坑,愣是一个也没掉进去。 年轻人按捺不住,几次想要将他堵在角落里,也被叶言之给打退了。 寇冬这时候越发体验出有崽的好处。 不仅好吃,好看,好运,还能打! 上哪儿再找这么好的儿子去? 他禁不住夸奖叶言之:“你让我改变了想法。” 叶言之也锻炼出来了,听了这半句心如止水,一点都不让自己激动,“什么?” “我之前一直向往着儿女双全,”寇冬叹道,“但如今看来,你也可以是爸爸的小棉袄……” 同时做爸爸的军大衣。 叶言之:“……” 年轻血族把目光转开了,不再回应他。 寇冬还在诚恳道:“真的,爸爸现在觉得就你一个好。” 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独生子女政策不是没有道理的。摊上个优秀的孩子,能少他多少事儿! 年轻血族的声音低哑平静,言语之中隐含威胁:“再说我咬你了。” 不是被咬,而是咬他。 寇甜甜一听这句话,果然就有点怂,默默把为人父母的感慨都咽回到肚子里。他胆战心惊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心想,自己是喜欢啃鸭脖子,但果然还是不太想当鸭脖子…… 与天使约定的那一天很快到来,早起时寇冬心里有点发慌,啃了叶言之两口才冷静了点儿,攥紧了手心里的火石。 “地毯、窗帘都是易燃的,”他低声对年轻血族道,“到时候真要烧,记得找个好地方。” 叶言之看着他熟练的安排,一时间默然无语。 他算是知道副本是怎么毁的了。 一个二个,都是被眼前这位祖宗一把火烧的。 “最好在伯爵门口多放几把火,”寇冬加上一句,“我想知道,他现在到底算是什么。” 普通血族?还是神明? 伯爵始终隐居不出,他们到现在也没有定论。 但能烧古堡,寇冬还是很开心的。他这段时间夹着尾巴老老实实装吸血鬼着实也是装累了,忍不住就想让这些视人命为蝼蚁草芥的血族多吃点教训。 下午的狩猎进行的并不顺利,猎物们隐藏的极好,让血族们着实费了点时间去找,彼此都分散了。寇冬把叶言之带了来,两人共同骑着马,慢慢悠悠沿着林子走。 树丛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的光芒吸引了他的注意,寇冬眯起眼,朝着那里看去;年轻血族比他动作更快,马猛然向前跃了两步,挡在了他与树丛之间,提防戒备着。 那一块碧绿的树叶颤了颤,终于有什么东西颤巍巍从中探出头来—— 那是个长着金色长发的少女。 她穿着宽荡的雪白长袍,从枝叶里仰起脸,颤声道:“格伦子爵。” 寇冬认出了那张脸,是他在狩猎之中见过的人类。他驱着马匹靠近,低垂着眼睛望着她。 “你怎么在这儿?” 女孩的眼睛里满是热忱,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却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想帮您。” “……帮我?” “您并不是那些恶魔,”女孩的话越说越流畅,不再磕磕绊绊,“我不会认错的,您有着与他们全然不同的、金色的灵魂。——他们终将堕入地狱,而您,您将会属于天堂,天父会保佑您这样满怀善意的灵魂。” 她从怀里掏出什么,那是一面小小的、背面镂刻着繁复花纹镜子。看见的瞬间,寇冬挑了挑眉——这并不像是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这是一位鸟嘴医生赠予我的,”女孩低声道,从树丛之中钻出来,将它交给寇冬,“如果您需要我,请将它打碎……” “我可以帮助您,逃出这个庄园。” 她碧蓝的眼睛真挚而动人,寇冬顿了顿,年轻血族率先伸出手,将那面镜子握在了手里,面无表情地打量着。 “多谢。”寇冬道,冲她点了点头。 女孩抿了抿嘴唇,又飞快地瞥了叶言之一眼,似是忌惮。 旋即,她又一头钻回进树丛里,像是这里头土生土长的精灵似的,熟门熟路沿着来时的路小跑而去,转眼没了踪影。 叶言之将镜子交到了寇冬手里。 “目前没问题。” 寇甜甜有些犹豫,握着那银质的柄,瞧着镜面里映出自己的小半张脸,“这算是个道具?” 他着实是被系统坑怕了,如今一有NPC主动为他提供帮助就开始心里头扑通扑通敲小鼓。 “不能全信,”叶言之道,“先收着。” 寇冬将东西藏在了自己的马甲里。他的衣服繁复又多层,在藏东西上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他甚至觉得,哪怕他把半只烧鸡藏在那蓬松华丽的灯笼袖里,都不会有人看出来。 不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男爵率领着人马回到了此处。 “晦气,”懒洋洋跟在他身边的年轻人道,语气里毫不掩饰嘲讽,“这可不像是男爵大人,怎么连一个猎物也捉不住?” 男爵的眉头蹙的更紧,声音听起来也像是忍到了极致,冷冰冰道:“闭嘴。” 年轻人哼笑一声,不再搭理他,只驱马向前,靠近寇冬。 他把脸探向寇冬的方向,着迷似的深吸了一口气。 “有子爵在,我都看不到其他猎物了,”他道,眼睛贪婪地从上至下打量着,“子爵穿骑装,倒是比寻常闻起来更美味。” 寇冬早已对他们的美味言论麻木了,听了这句话也没流露出半分害怕,甚至还朝着他笑了笑,“我也觉得。” 我还觉得,你们穿骑装比寻常更恶心。 年轻人:“……” 他居然呛了下。 再回到古堡中时,已接近晚宴时刻。盛大的宴席已准备完毕,雪白的餐桌上,银质的刀叉与白瓷盘都已摆放整齐,干净的一尘不染,闪闪发光。仆人还精心挑选了插花,血一样鲜红的玫瑰,被盛放在透明的玻璃花瓶里,在餐桌上生机勃勃地扬起脑袋。 看着很美的花,但总让人想起,它们是从尸体的血肉之中破土而出、生长出来的。 第五日的晚宴比前几日都要隆重。菜品正式端上来之前,男爵冲所有宾客举起了杯,道:“敬我们远道而来的、尊贵的客人——” 门外忽然有了声音,像是一股小小的躁动。 男爵蹙起眉,不满有人在这时打扰他的用餐,“谁?” 厅内伺候的仆人忙走过去查看。他刚刚拉开晚宴厅的门,骤然发出一声无法抑制讶异的惊呼。 与此相伴着走进来的,还有不紧不慢敲击在地上的靴子声。那微高的跟踩着,逐渐向他们靠近。 笃,笃。 所有宾客都在长桌前扭过了头。他们向着门口的方向张望去,紧接着仓皇地拉开椅子、站起身,在席卷而来的强大威慑下,每一根骨头都在瑟瑟发抖,几乎要战栗着拧做一团,肋骨缩到了胸脯处。 他们结结巴巴道:“伯……伯爵大人……” 伯爵的面上仍然扣着面具。 他的身形高挑,鲜红的斗篷长长地坠在身后,伸手解开后,被一个男仆恭敬地折叠起来,小心翼翼抱在了怀里,宛如对待一件圣物。 他苍白削瘦的下颌绷紧了。 “许久不见,”伯爵冷淡道,“我的客人。” * 这还是伯爵第一次踏足血族的盛宴。 他一步步从长桌前走过,男爵早已站起身来,为他空出主位,又要身旁的人去为尊贵的血族亲王准备新的椅子。当伯爵端坐在桌前时,所有血族都切实感觉到了那股压迫力——无形的手在按压着他们的脊背,逼他们在他的面前俯首臣服。 寇冬是唯一不受影响的,他只盯着伯爵。 这张脸,比寇冬第一日在走廊上见到时似乎更为苍白,已然接近了墙壁的颜色。伯爵的十指叩在一处,问:“我可是迟到了?” “您如何会迟到?”男爵恭敬道,“我们刚刚才要开始。” 伯爵的唇角似乎翘了翘。 “——很好。”他道,平静的目光从这张长桌上浏览过去,在触碰到寇冬时额外顿了顿,“请继续。” 寇冬的肝脏肺腑好像都拧结在了一处。 他低头注视着盘子,心中清楚外头的叶言之正在点火。不多时,火焰便会贯穿这城堡的每一处。 他们已然找好了退路,从古堡的后门逃出。接应的鸟嘴医生们会在外面彻底封死血族们的后路,但会为他留出一个短暂的小口,他们将从那道小口里奔向活命之路。 可伯爵的出现,让现下的情况变得有些出乎意料。 ——明明应当是好事。 伯爵走后,叶言之便更方便点火了。 但这种奇异的预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寇冬抿紧了嘴唇,没有再抬眼去看主位上的血族。 他开始了等待。 等待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待到门外有佣人高叫着涌进来时,桌上已经上到了第七道菜。男仆们惊慌失措,急忙迈动步伐匆匆走向伯爵,竭力掩饰住惊惶向他禀报:“着火了。伯爵大人,庄园里着起了大火……” 一只手搭在了寇冬的肩上。 叶言之就混在前来报信的男仆里,悄无声息站立在了寇冬的身后。 他的平安归来给了寇冬一针强心剂,桌上的血族多少也感受到了灌涌进来的黑烟,神色多少有些慌张。他们在这天地间畏惧的,只有这两项事物:火与圣光。 伯爵的脸色没有变,眼眸被遮挡在面具后,看不清楚。他只转动着手上佩戴的戒指,道:“何处着火?” “全部!”男仆磕磕巴巴道,“全部——楼上楼下,都烧起来了——” “伯爵大人,咱们先出去?” 伯爵的唇角抿了抿。不知是否是寇冬的错觉,他从这人嘴角处看到了上扬的弧度。 他像是微微笑了。 “那便出去,”他道,并不显得慌张,“请各位客人先走。” “……” 宾客们早便想逃出,只是碍于伯爵坐镇,迟迟不敢有所动作。如今得了这一句,立刻纷纷起身,迫不及待涌向门口。寇冬夹在人群里,与叶言之一同跟着这群吸血鬼们往外涌,外面已然黑雾弥漫,偌大的黑烟将视线都遮了个朦胧。 寇冬在这黑烟里,逐渐有些看不清楚。好在年轻血族紧紧攥着他的手,将他一路向他们定好的后路拉去。 “这里!” 门已经大开,鸟嘴医生们裹着黑袍的身影出现在门前。他们阴沉沉聚集着,像是一片降下来的乌云。 “你们要去向何处?” 早有不少血族认出他们,一时间禁不住大声咒骂。旧天使们丝毫不为所动,只举起手中的镰刀,站在了熊熊燃烧的火圈外。 “你们都不会逃出去,”为首的旧天使沉沉道,“血色的罪孽,早该归于地狱!” 第100章 恶魔的盛宴(十四) 火光跳跃, 长镰上也被映出了深深浅浅的阴影。 昔日的天使提起了镰刀,面无表情望着被困在火圈中的、飞蛾一般的血族,高高凸起的鸟嘴面具在黑色的兜帽下, 遮住了他们的脸与眼睛。这一瞬,他们简直像是代替死神来到了这一处。 男爵的唇角绷紧了, 亮出了自己雪亮的獠牙。 不知是哪一位旧天使先扔出了自己手中的火把。那一把火在空中打了个旋儿, 稳稳地坠向吸血鬼集聚的正中,引发一片更大的恐慌——声浪喧杂起来了。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与尖叫声、打斗声缠绕在一处, 将这里打造的如同人间炼狱。 血族用自己锋利的爪牙与牙齿去进攻, 他们撕破这些旧天使的脖子, 吸吮他们只剩下些许金色光点尚未消散的血液。失去了神的宠眷,曾高高在上的天使如今也像蝼蚁一样不堪一击,没有了羽翼的他们佝偻着身形, 只能依靠手中的长镰,向着血族的方向拼杀而去。 血在人群中炸开了,寇冬的面颊上骤然感觉到一点温热。 他被那只手拉着, 一步步逆着人群,向预先准备好的后门走去。布料烧焦的气味让寇冬不自觉用袖子捂住口鼻, 紧贴着墙根, 便要钻出去。 许是因为隔着烟,叶言之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缥缈。 “没事吧?” 寇冬点点头, 无法回答太多,只紧紧握着他的手。他的情态宛如落水之人抓到最后一根浮木,小心翼翼跟随着年轻血族的步伐,低声道:“先走。” 穿过黑烟缭绕的狭窄通道, 他的手指终于触到了冰凉坚硬的铁门。寇冬想也不想,用力向外推去—— 他的血液好像骤然凝固了。 他没能将门推开。 年轻血族见他的手臂微微一僵, 自己也伸手去推。他们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可厚重的铁门此刻看起来竟像是有千钧重,无论他们怎么用力也无法推开。 后门显然是被封锁了,曾经说好的活路没有出现。 寇冬的脑袋嗡嗡作响,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天使背叛了他们。 天使背叛了他们!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扭头去看身旁的叶言之。年轻血族紧抿着唇,猛然提起一脚,重重踹在那铁门上,将铁门踹的微微颤抖,却依旧紧闭。 ……没用的。 寇冬从未如此清醒地认识过这个现实。 天使既不想要他们逃出去,自然不会设吸血鬼轻易便可逃脱的卡口。凭借他们的力量,不可能就这么从唯一的生路逃出去。 他们这是在逼着所有的血族死。 “该死,”寇冬禁不住喃喃,“我居然听信了他们的鬼话!” 然而眼前并没有时间与他生气。火眼看便要烧到此处,若是他们再不抓紧时间,可能便真的再也出不去了! 他们只有一条路,唯一的、兴许通往自由与希望的路—— 那便是正门。 如今正被双方汇集的正门。 寇冬握了握叶言之的手,被对方整个儿用手掌将他包紧了。两个人顾不得其它,沿着原路匆匆折返,好在未曾被走廊上的火势拦住。巨大的吊灯从顶上重重砸下来,将几个血族并鸟嘴医生都砸在了里头,他们哀嚎着,试图从中挣扎,却不见半点效果。 古堡那扇漂亮的、配色复古的玫瑰花窗爆开了,噼里啪啦的碎片飞溅的到处都是。寇冬于密集的人群之中向后闪躲,叶言之就跟在他的身侧,距离被两个血族微微隔开,帮着他阻挡攻击。 他忽然听见了一声细微的破空声。有什么划破了空气,准准朝着他的方向而来。 “……” 寇冬下意识扭过头去,瞳孔里映出了一小片微亮的影子。 一片细小的玻璃映着火光飞过来了。 它极薄,又锋利,宛如一把不起眼的小刀—— 这一秒被拉的极长。它瞄准了东方青年的面颊,直直冲着他飞来,着陆点将是他的脸。 意识到这一点的寇冬猛地向旁边侧去,那一片玻璃并未擦过他的双颊,可还不等寇冬来得及欣喜,他便骤然感觉唇上一痛。 像是被一只蜜蜂轻轻地叮咬了一口。 寇冬的心不知为何有些颤抖,他在这其中站着,竟然觉得一片头晕眼花。他将指腹缓缓印在自己的唇上,再拿开来时,看到了一小片桃花瓣似的殷红,边缘泛着一层浅淡的金色。 本能先于头脑,高声告诉了寇冬那是什么。 ——那是血。 他在血族的面前,流了血。 系统怪异的提示声响了起来,它像是在笑。 【提醒过你了,】它古板道,【提醒过你了——】 【不要流血……】 【不要流血!】 四周的厮打声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寇冬怔愣愣抬头看去时,只看到了数百只朝着他闪烁的眼睛。天使的、血族的……他们都紧紧盯着他,目光里也燃起了熊熊的火光。 这是比死更可怕的静默。磨牙吮血的野兽终于发现了猎物,他们绷起身躯、亮出獠牙,贪婪而沉默地注视着他。 寇冬:“……” 寇冬咽了口唾沫,试图和他们打商量:“不是这样的,你们先冷静冷静……” 宛如一枚水滴坠入了烧的滚烫的油锅。 炸开需要的只是一瞬间的事,几乎是在瞬息之间,血族们陡然转变了方向,朝着散发着芳香气味的猎物猛扑而去。鸟嘴医生们宽大的黑袍紧随其后,他们追逐着那一点罕见的气息,犹如飞蛾扑簌簌扑向了火,朝着中间唯一温暖而芬芳的烛芯扑去。 铺天盖地。 寇冬的眼前只剩下铺展开来的衣物,血族的潮水如浪花一般几乎将他吞没。他处在最中心,犹如被浪卷上巅峰的小船,只能战栗着向后退。 有谁抓住了他的手,交给了他另一样东西。 “拿着!” 寇冬扭过头,才发觉那是火把。叶言之从旧天使的手中夺过了两把,于手中挥舞着,喝道:“上楼!” 楼上已然全部烧了起来,吸血鬼们为此踌躇不敢上前,只能于楼下徘徊。他们若是想要从中寻出一条生路,只能冒着大火上楼! 寇冬一步步向楼梯上退去,火把于面前挥舞,防止这群血族近身。他扯高了声音喊道:“可你怎么办?” 叶言之也同样是血族,既然是,便也会同样畏惧这样的火光。 他怎么能把自己的崽子往这条路上带? “不需要在乎那些,”年轻血族强势而冷硬地道,侧脸时深黑的瞳孔黝黝发光,像是不见天日的深海。他拽住寇冬的手臂,半将他护在身后,小心地向后。 楼梯口处也是大火,将寇冬呛的微微咳嗽起来。火势终于拦住了疯狂的血族,将这群贪婪的觅食者挡于火圈之外,只是寇冬自己的呼吸也逐渐困难,禁不住拽紧了身旁人的衣襟。 “阿崽……” 他甚至无法开口,鼻腔与嘴里皆是烧的火辣辣的烟,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叶言之瞧着他被烟熏黑了小半截的面颊,冷着脸猛然脱下了身上的外套,将寇冬整个儿兜住,护住他的口鼻。 没了外套,火苗便变为肆无忌惮灼烧他的皮肤。寇冬在这皮肉烧焦的气息里握紧他的手,战栗着想给他充当屏障——可叶言之却将那只手塞回了外套里,低声道:“放好。” 寇冬依言放稳了,下一秒,他的身子猛地一高—— 叶言之将他抱了起来,身子一跃,双脚踩上了窗棂。 玫瑰窗隔绝了燃烧的火苗,外头的世界冰冷清新。 “抱好了,”他听到青年的声音,竟然在这火里显得格外温存,“怕的话就咬着我。” “——三。” “——二。” “——一。” “噼啪!” 年轻血族彻底护住了他,冲向了玫瑰窗。班杂的光影映照在他脸上,只一瞬间又转为通红的火光。 他们的身影跃出了玫瑰窗,风声伴着彩色的玻璃碎片在他们身旁飞溅,将外面安静宁和的夜色骤然撕裂开。 宛如一场奇异的烟花。火星在漆黑的天幕下纷纷落下,混杂着血族的怒喊声、咆哮声,火焰的灼烧声…… 寇冬从年轻血族的领口微微抬头,只看见狰狞的火苗的舌头贪婪地舔着碎裂的窗。它将一切都吞吃了进去,可寇冬知道,它并没有吞吃干净。 下一秒,漆黑的袍子一角再度飘荡在了门口。鸟嘴医生的动作看起来甚至有些仓皇无措,终于还是踏着步子,朝着他涌来—— 他们猜测出了他的方向,现在要来追他了。 失重感只是一瞬,血族的身躯强健有力,稳稳地落于地上。他没有松开怀中的人,也没有回头看,径直跃上了后门处的一辆马车。那是他们为了逃跑而事先准备的,叶言之跃上去,根本来不及将寇冬放在马车里,他握着马的缰绳,牢牢把人类青年锁在自己的身前,挥动了马鞭。 “走!” 马儿应声嘶鸣,紧接着扬起两只前蹄,重重落于地上,迫不及待地朝前飞奔而去。马车车厢于身后乱坠摇晃,他们越跑越远,将古堡远远抛至身后。 伯爵的庄园极大,他们却无法直接冲出门。血族们并不是傻子,只怕立刻便会在大门前等候;况且如今,寇冬已经暴露了身份,结束副本的路便只剩下了一条:解锁支线剧情。 他们不能跑远,只能暂且先将这两路人马甩掉。直到到了森林深处,马匹才逐渐停下了脚步,冲着他嘶鸣。 寇冬认出了这是他第一次狩猎时骑的那匹白马,手在对方头上微微揉了揉。小白马像是舒服极了,塌下两只耳朵,亲昵地去蹭他的手心。 叶言之在一块较大的岩石上坐下来。他的手臂都已被灼伤,几乎变为了焦黑的,甚至可透过快要黏连不上的皮肉看到其中森森的白骨。 寇冬对着那一片,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垂着头。 他的模样多少让年轻血族觉得有意思,将他唤过来,抬起他的下巴,“怎么?” 这一看,叶言之心中倒是微微一颤,——他连眼眶都红了。 寇冬从不是经常哭泣的人。他的眼泪在叶言之看来稀奇的很,让人心疼,可这泪是为了他而在那眼眶里头转悠的,这似乎又让这滴水的滋味变甜了。 他将那一滴眼泪用温热的指腹抹去,点至自己的嘴唇上。 果然是甜的。 寇冬罕见的自责,垂着脑袋像是被霜打蔫了,怪自己居然没避开。 “不怪你,”叶言之低声道,“不是意外。” 寇冬没吭声,权当对方是在哄他。 叶言之道:“是伯爵。” 这个说法当真是出乎意料,寇冬猛然把头抬起来,不可思议看着对方:“是伯爵?” “——对。” 年轻血族的手轻轻摩挲着他被划伤的嘴唇,那里还挂着一滴殷红的、边缘泛着淡金色的血珠,此刻凝结了,宛如一颗生在唇上的胭脂痣。 “并不是玻璃,”他道,“那片玻璃,没有碰到你。” 划伤寇冬的,是始终不远不近站于门廊的伯爵。然而他的动作太快,叶言之也只能察觉到一丝怪异,再看时,青年已经猝不及防受了伤,暴露在了最糟糕的、被环饲包围的时机。 伯爵的身手奇异,身份也始终未浮现出水面,在血族中又相当位高权重。与这样一个仍在水面下的对手对上,吃亏似乎也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他们原本列出计划时,也根本不曾想到从不露面的伯爵会突然出现在晚宴。 只能说,伯爵的意外到来打乱了他们所有的计划。 这看上去像是运气。 年轻血族动了动手臂,先抬起眼帘去看面前人,声音温存:“有没有受伤?” 寇冬摇了摇头,在呼吸到新鲜空气后,他的不适便已明显缓解,如今除了仍然有些轻微咳嗽,再没有别的问题。 有问题的是叶言之。 他漆黑的眼眸凝视着面前的血族青年,瞳仁还泛着湿漉漉一层雾气,看得年轻血族忽的喉头一动。 “凑近些,”年轻血族低声道,垂下密密的眼睫,“我帮你舔舔。” 寇冬并未听懂这句话。但对叶言之的绝对信任使得他将身子向前凑近,脸就在年轻血族的面前,呼吸交闻。叶言之能极清晰地闻到那股气息,比起先前更为浓烈、清新,如蛊虫般钻进了他的胸膛里,搅动着他的心肺。 但他并未表现出来。 他只轻轻探出舌尖,温存地、细微地、湿润地。 他贴上了青年那一处小小的伤。 如同一只蝴蝶吮吸一朵花的花心。 青年的眼皮上下轻颤,似乎是有些情不自禁地战栗。两人的呼吸都克制而矜持,绵长地于唇齿间飘荡。舌尖打着圈,将那伤处的每一寸都细细安抚,含于口中,血珠也被吮进了嘴里。 再撤离开时,似乎有些变了意味。血族青年垂着眼,道:“为了好的快些。” 寇冬的头脑仍旧是懵的,勉强应道:“嗯……嗯。” 血族的津液,的确可以使伤口加快恢复。 他下意识又舔了舔那小的几乎看不见的伤疤,全然忽略了自己的身体也可以止血的事实。 “今天先离我远些,”血族青年道,屈起一条长腿,“我如今也是吸血鬼,怕不小心伤到你。” 寇冬听了这话,有些小小的茫然,“可我们之前一直都在一起。” 他很相信他崽子的自制力。 血族青年仰起了头,手臂撑在自己身后。他的上方看不见天空,密密的枝叶将一切覆盖,薄雾高高地停留在枝头。 “你也说了,”他轻叹,“那是之前。” 他嘴里如今残留的,仍旧是方才那滴血的香气。这一滴不仅没能安抚他饿了许久的身体,反而令他的五脏六腑悉数醒来了,如今它们几乎是在他的皮肉下高声咆哮,逼着他扔掉这层绅士的皮囊,撕开人的面具,做一只彻彻底底的畜类。 上前,撕咬,将人压在草地上——彻底遵循血族的本能。 这种念头一旦生根发了芽,便极难再控制住。叶言之微微苦笑,有些不知自己刚刚的行为究竟算什么。 分明是甜头,可却越来越令人觉着渴了。 寇冬咂了咂嘴,也品过味来,“你想吸我?” 年轻血族没回答。 寇冬想了想,从自己方才引得满厅暴乱的场景来看,自己看上去应该的确挺好吸的,也好闻。虽然他无法明确定义这种感受,但兴许跟他看见叶言之的脖子和鸭脖子时是一样的,都是口舌生津。 他贴的更近了些,有些理解不能,蹲着说:“那你就吸啊。” 叶言之:“……???” 他一下子扭过了脸,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就,吸啊? 为什么青年说的这么轻描淡写? “吸我的血对你来说是有好处的吧?”寇冬的思路相当清晰,“之前不能吸是因为不能暴露身份,现在总能试试了吧?——刚刚我看那些鸟嘴医生,他们的血里就剩那么一丁点儿金色了,还能给管家治病。我的血里金色比他们的浓重多了,应该见效更快吧?” “……” 这个见效更快,从寇冬口里吐出来,就好像他真是一副莫得感情的处方药,根本不知晓这对于血族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旦开了口子,剩下的怕便是洪水决堤。 说不定能把寇冬这艘小船冲刷到彻底抛锚。 “而且,你也饿了好久了,”寇老父亲的拳拳爱子之心又涌了上来,算算还有点心疼,“之前我让你吃点东西,你说嫌他们脏……挑食的话长不高的。” “……” 他到底是怎么能说出这些更将他的弦绷紧的话。 叶言之隐忍着,牙关微微锁紧,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可眼前一花,再有着落点时,却是青年把自己的脖子凑过来了。 那一片极被他自己揉得微微泛红,寇冬一面揉一面嘟囔:“我觉得我还算干净点……” 白皙纤细的脖颈,天鹅一样栖息在他的衣物里。领口几颗珍珠纽扣被解开了,薄薄的衣料下掩藏的锁骨也半遮半掩,微凹陷的两个窝儿。 血管。 血管的蔓延瑰丽又奇异,像是细细的小蛇。它们裹挟住中间那一颗微微的凸起,就像是伊甸园中的蛇守护那一枚剔透多汁的葡萄。他鼻间充盈着这诱人的水果的芬芳,宛如着了魔,从头到脚甚至克制不住地战栗颤抖。 夏娃受不了的诱惑,如今那枚禁果也到了他的眼前。 叶言之口中的獠牙猛然亮出,它们早已忍耐克制了许久,如今近乎是贪婪地、不顾一切地,将自己深深埋入进去,让柔软的皮肤向下塌陷、甜美的血液沿着血管向他的用力之处涌来—— 他甚至来不及去抚慰,在青年发出的微微痛楚的声音里,他彻底咬破了这层薄薄的皮肤。 血涌进了齿关。 这是一种极为奇妙的感受,他的唇齿间能品尝到血的香气,这枚被觊觎许久的小蛋糕果然香甜的如同一块湿滑的、充分打发的奶油,甚至在他的舌尖泛起了柔软的泡。它们顺通无阻地涌进来,让眼前的景物都变得破碎支离。 然而,比此更胜一筹的是心理上的奇异满足。叶言之到了这时,才知晓自己也是有血族的劣根性的,他同样梦想着要征服这样美丽的猎物。而如今,当这猎物真真切切地属于他,他才能静下心来,缓慢品味自己的战利品。 他的脑中还残留有一丝理智,克制着自己不要吸太多。寇冬如今只是凡人的身躯,失血太多并不能算是一件好事。 可从青年脖颈上抬起来,似乎也是一件极困难的事。他只能轻微地吮吸,手环着怀中人的脊背,安抚着被吸食的人的情绪。 这一拍,叶言之才觉得不对。——怀里的青年软绵绵的,半点力道也没有,活像是一只软脚虾,整个儿一头栽在了他怀里。 这一下所惊非小,年轻血族猛地直起身来,匆忙拔出了自己深嵌在他脖颈里的牙齿,拍了拍对方的面颊。 “寇冬?……寇冬?” 面前的人丝毫没有反应,直至叶言之试了试他的鼻息,才确定他并没有大碍。 不过是因为初次吸血太刺激,晕了过去。 叶言之:“……” 被吸的人丝毫不亚于他这个血族的沉迷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我觉得爽。 寇冬:我也是!!! 叶言之:…… & 所以说,吸血果然是一项双赢的运动。 下一章再从冬冬角度写,么么啾! 第101章 恶魔的盛宴(十五) 鲜血离体的感觉比想象之中来的还要鲜明。 他的身子好像变成了鸟, 生出翅膀振动着要向天上飞去,牙齿在脖颈处的磨砺感先是清晰的、钝钝的疼痛,后面却逐渐变为难以言喻的愉悦——仿佛有谁将他高高抛起来, 一次次抛至山巅、云端,又穿过轻柔绵软的云层下落。他感觉到年轻血族的呼吸, 微微冰冷的唇舌触碰着他, 给他灼热到不同寻常的皮肤带来全新的刺激。 眼前的景致破碎斑斓,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哼, 旋即便在一阵一阵的哆嗦之中失了神智, 魂魄也跟着飘飘荡荡离了体。直至年轻血族抽出自己锋利的牙齿, 手反复轻拍着他的脊背,低声唤了他许久,才将他唤醒。 寇冬醒来后, 发自内心地咂了咂嘴。 他向自己脖子上摸去,那两个深深的血洞已经淡了,如今只剩下两抹微红的印痕。——倒好像是人情不自禁时用力摩挲留下的指印。 并不狰狞, 如同两片薄薄的、润泽的桃花瓣儿,落在了他的颈窝处。 血族的津液帮助他愈合, 他的伤处已然不再明显, 更何况年轻血族在吸血时还顾忌着他的身体,有所收敛。他如今不仅没再感觉到半点疼痛, 甚至头脑清明、力气充盈,身子都为之一轻,状态比起之前更好。 叶言之还蹙着眉,显然是因为他的忽然晕厥而受了惊。 “没事吧?还有哪里不舒服?” 寇冬没法回答他。 事实上, 没有不舒服,而是太舒服了。被牙齿扎入脖颈后, 他浑身就像浸透在了温热的泉水里,几乎要跟着一同化作柔柔荡开的水,这会儿看着叶言之的目光也软的像水,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说:“阿崽……” 叶言之:“……” 不知道怎么,他忽然升起了点不好的预感。 “真爽。”寇冬诚实地、不遗余力地夸奖道,再次强调,“真的爽。——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血奴了。” 这感觉就跟吸了白粉一样,着实会让人上瘾。别说是没什么抵抗力的凡人,即便是早已经过好几个副本的寇冬,如今第一次体会到这个感觉,也是头一次知道,到底什么叫做飘飘欲仙。 那就真的像是要去做神仙! 言语毕竟是单调苍白的,寇冬先前看那些被摆放在餐桌上的血奴被仆从咬,只觉着是可怖而恶心的,但亲身体验的感受却是瑰丽的、妙不可言。这感觉,就像他原本期盼的不过是一个小水洼,结果猝不及防迎来了整个太平洋一样。 刺激! 他拉着叶言之的衣角,眼里还雾蒙蒙一片,像是蒙着水光,巴巴地看着。 “再来一回吧?” 叶言之:“……” 这么会勾人,叶言之真想把小蛋糕整个儿吞肚子里算了,但不行。他到底是个血族,一旦本能上来,极难控制自己吸血的欲望。 况且,一次失去过多血,对寇冬的身体也不好。 年轻血族感觉自己与几个亿擦肩而过,说的话都有点儿艰难:“今天就算了,明天。” “再试试嘛,”寇冬还在拽他,不依不饶提议,“我感觉没到400毫升,现在神清气爽,而且,不是说一天最多可以捐400?还够你再来一回……” 叶言之的身子绷的像是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嘴唇紧紧地抿着,瞧起来模样都多出了几分生硬。 ——听听,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他心内禁不住想,寇冬真是不是血族不知血族苦,他咬的时候要忍住不吸干青年体内的血,分明就是一场硬仗…… 理智与本能打架,赢了这一回,下一回谁能赢还很难说呢。——怎么寇冬看起来,就是一副确信他能忍住的模样? 他禁不住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这话说出来后,寇老父亲偏过头,认真地想了想。 旋即,他说:“不至于吧。” 叶言之:“……?” 不至于? “我毕竟是你爸爸,”寇冬摸着下巴,“为了几口吃的,不至于谋害亲身父母吧?” “……” 叶言之一时间竟然不知究竟从那处开始吐槽,是从青年豪放地把自己当成“几口吃的”,还是他把自己当成“亲身父母”。 似乎都不是什么好词。 他最终用自己的手指堵住了寇冬的嘴,见他意见相当坚决,寇冬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压下了再来一回的想法,退而求其次转为反过去啃吸血鬼。 吸血鬼被他啃着,感受着他微尖的牙齿小兽一样挤压着指腹,略心累。 这若说出去,应当会成为上流社会的第一奇闻。人类拼命想要血族吸自己,血族不仅不答应,为了抚慰他,甚至得贡献出自己的血…… 这到底是什么感天动地的血族情谊。 寇冬的血对叶言之起了作用,很快,年轻血族的被烧得焦黑的手臂上便生出了崭新的皮肉。新生的肉粉红一片,沿着他原本的肌肉线条,逐渐覆盖住他露出来的森森白骨。当他们再次出发时,叶言之的手已只剩下一片微粉的红,倒像是被他自己不小心动手揉搓的。 这让两人都多少放下了心。 他们的马车未再在原处停留,寇冬将它丢置在了森林深处。两个人只骑着马,在森林中一路前行,试图找到一条从背面绕回古堡的路。 事实上,有许多事情是在事后才能咂摸出滋味的。寇冬在如今再去想,才发觉自己身份其实早就暴露了。 ——因为系统从没明说过他的身份是要暴露给谁。 如果是任意人,叶言之与塞林从一开始便知道他的身份。他们两人又都是血族,一个在古堡内一个在古堡外,满足了所有的条件。甚至连最终的大boss伯爵,看起来也是不太对的,像是知晓他是人类。 不然,那一枚玻璃碎片不会准准划破寇冬的脸。 这也就意味着,虽然系统表面上给了他两个选择,但事实上并不存在两条路。 从一开始,寇冬能走向的就只有一条。什么伪装身份,那不过是系统扯了个弥天大谎—— 他必须得去探索古堡的秘密。 ……妹的! 哪怕清楚了系统的行事作风,寇冬依然很生气,甚至想将它揪出来暴打一顿。 他在马上对身后将他默不作声拥在怀里的叶言之道:“把我留在这里,对它能有什么好处?” 虽未明说,两人却都对其所指的对象心中有数。 年轻血族抿了抿唇,低声回答:“它只是想要你陪着它。” “为什么,”寇冬更加不能理解,“它寂寞?” 叶言之轻轻笑了一声,没有再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他只是将怀里人愈发抱紧了,并未告诉寇冬,事实上,他有时也会怀抱着与NPC同样的心情。 为什么? 这问题难,却也因为青年而简单。在漫长的人生里,叶言之曾以为自己是要独自一人走过去的。 叶家的身份是助力,也是禁锢。叶家是行走在阴阳界两端的家族,虽居于人世,可素日打交道的却是神神鬼鬼,房中永远阴暗不见天日,供奉着神像,日夜高悬红烛海灯。家中规矩极多,只是族规便有数百页,更遑论家规,除却叶言之外,叶家任意一人都不敢说自己将每一条规矩都记得清清楚楚。 但其中有三条,常年做为匾额悬挂于堂屋之内,只需一抬头便能看到,叶家每个人都铭记于心。 不可干涉生死,不可妄议鬼神,不可参与阳世。 这是老人们反反复复耳提面命的,也是他们自幼被教导的。出生后开口所学的第一句话,便是由家主亲自一字一字所教的这三条,幼童们仰脸看着,细声细气地习字,“不可……” 他们将这三条规矩奉若圭臬。 叶言之曾以为自己绝不会触犯其中任何一条。但事实是,他每一条都触犯了。 他背弃了所有的族规。 他无法指责系统,罪孽源自于他自己心中。 “……可能吧。” 许久之后,当他们向前已走出百十步时,叶言之低声道。 他们处在雾气蒙蒙的天穹下,这个世界出乎意料的广阔宏大,一眼看去望不见尽头。他知晓外面还有许多这样的世界,它们日复一日旋转运行,只为了藏起最核心的第一准则。 他并没有看寇冬。他第一次吐出这样的话,紧紧的蚌壳张开了一道缝隙,露出里头的内心。 孤身一人的日子,漫长的连岁月都透不进半点光。 “可能——是因为它寂寞吧。” 系统的对话框微微颤抖,大地渴慕似的向上探出柔软的枝叶,迫不及待想去触碰—— 远处,一只黑色的乌鸦扑扇着翅膀,高高飞在了天穹之下。 那里,漆黑的袍角与血红的斗篷相映,追索的队伍已然进入了茂密的森林。 天亮了。 * 林中有微弱的火光,一下接着一下地跳跃,被青年用手心小心盖着,不被旁人发现。寇冬将火星吹灭了,把确认用的火石重新塞回自己繁复的衣服中,“能用。” 他的一只手拿着弓,上头已经搭好了箭。天亮起来之后,他们终于找到了可以绕过正门的路。 即使并不愿意,寇冬也知晓,他们非回去不可。 故事还未完成,不在最后两天了解所有的支线剧情,他们的结局便是被困死在这个副本中。 叶言之点了点头,松开缰绳,叫白马休息一会儿。血族的体力极为强盛,即使逃亡了整整一夜,他也未显出什么疲惫之色,反而是白马早已疲惫,速度逐渐减缓,最终不得不停在了一棵茂密的树旁。 空气里只有他们低低的说话声,白马呼哧呼哧喘着气,叶言之解开了腰间的水囊,将一些宝贵的水喂进它嘴里。 寇冬看着稀奇,“这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计划制定的时候。”年轻血族淡淡回答,同时扭头望了他一眼,“因为有人不操心。” 不操心的寇冬只好讪讪地笑,真心实意拍自己崽子的马屁:“阿崽,我现在真是觉得没了你不行。” 万能的叶言之,就好像一个加大号的哆啦A梦。 叶言之微微扬起眉,瞧起来并不为他这一句话感到欣喜,“所以?” “所以,”寇冬终于揭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真的不能再咬一下吗?” 为了加强说服力,他将手指也竖起来了,在自己面前晃了晃。 “就一下!” 叶言之:“……” 他冷静道:“这已经是八个小时内,你第十三次向我提出这个要求了。” 甚至在马上稍微歪一会儿休息的时候,青年趴在他怀里,被他的外套严严实实裹着,半梦半醒间嘴里嘟囔的也是同一件事,心心念念地想被吸。这对年轻的、气血旺盛的血族来说,当真是极难抗拒的诱惑,起码在过去的八个小时里,叶言之在忍耐上消耗掉的体力远远高于他骑马消耗掉的。 他审视地端详青年的面容,蹙眉严肃道:“你成瘾了。” 这局势,当真是叶言之万万想不到的,居然一次便能成瘾。 况且瘾头看起来还不小,青年看起来,脑子里其它想法都被挤至一边了。 寇冬的脚尖用力磨蹭草地,将那一株可怜的小草蹭的东倒西歪。他咽了咽口水,试探性地说:“那我咬你?” “……” 年轻血族无言地伸手,解开了自己最上面的一颗纽扣,松开领口。 寇冬小小地欢呼一声,知晓这一回是大餐,不用再可怜兮兮地咬手指。他几步凑上前去,青年斜靠在苍褐的树干上,长腿交叠,微微扬起脖子。 寇冬将脸贴近,虎牙亲昵地在上头蹭了蹭,继而一口咬了下去。他费了些力气才将那一片薄薄的皮肉咬破,品尝着新鲜的、微微温热的血液,就好像是饮下了救命的良药。 年轻血族半眯着眼,手指插在他脑后的发丝里,察觉到血对青年的吸引力愈发强烈。 想来,这应当也是伯爵做的手脚,本是为了让青年就此沉迷,越饮血便越无法自拔,由此来一次次亲自寻找自己。 哪成想计划半路居然出了岔子,小蛋糕上瘾是上瘾了,可对象却寻错了。 ——竟然硬生生送进了旁人口里。 叶言之的心中泛起隐秘的欢喜,白马无辜地咀嚼着草料,黑黝黝的眼睛注视着交叠在一处的两道人影。稍微矮一些的人许久都没将脸撤开,他埋首在另一人的颈窝处,沉迷的几乎不想松口。 白马看稀奇地瞧了半天,最终试探性地用鼻息去喷他们。 “去……去。” 寇冬终于舍得把虎牙拔出来了,小声含糊道,手在空中挥了挥,“别打扰。” 白马没听懂他的话,反而踢踢踏踏走的更近,亲昵地用头也去蹭青年的脸。蹭着蹭着,它忽然一甩尾巴,扬起了头。 风中传来振翅的声音,并不清晰,但依然被年轻血族捕捉到了。 他猛然握住了青年的肩头。 下一秒,两人同时在叶言之的力道下转了个圈,向树后躲去! 一枝破空而来的长箭就擦着他们的头发丝飞过,牢牢地钉进了树干里。贵族青年的手中紧紧握着钢制的十字弓,瞄准了叶言之——方才那一箭,就出自他的手里。 黑漆漆的乌鸦落在了枝头。它张开了嘴,发出粗哑难听的叫声,似是在看戏。 没人顾及他。贵族青年想着方才看到的那一幕,碧色的眼眸里都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红血丝。 “这便是你选择的么,”他嘶声道,“一个下人?” 一个下人,也能让你品尝他的血? 他的目光落在青年脖子上那两小片微红的印子上,瞳孔骤然一缩:“……” 寇冬顺着他的目光方向,顿时也觉得不好,事实上,他脖颈上的痕迹早便消了,只是他自己总控制不住想要被吸血,皮肤又格外娇嫩细腻,不自觉用手摩擦几下,就红了一片。 放在吸血鬼的眼里,倒像是刚刚被吸了血不久。 贵族青年的脸色一点点变得冷峻,戾气逐渐浓重。他定定看着面前人,一字一顿道:“解。释。” 寇冬:“……” 他居然被这目光看的有点心虚,宛如一个被正室捉奸在床的渣男。毕竟,贵族青年和他提及互吸的事不止一回两回了,他每次都以“没兴趣”之类的理由一口回绝。 如今被堵个正着,居然还有点尴尬。 可不对啊,寇冬转念一想,这人跟我没半点关系,哪儿及他崽和他亲密。——这算是什么修罗场?顶多能算是尾随痴汉撞见他们父子情深! 还不及他回答,叶言之倒率先开了口,声音平静,似乎含着嘲弄。 “他为何要向你解释?” 贵族青年的面色更冷,这一句话彻底触犯了他的逆鳞。他毫不犹豫驱动着身下那匹枣红色的马,再度瞄准—— 嗖! 利箭再次飞出,这一次,叶言之并未再闪躲。他伸出了手,借着这具身体中的力量,生生一把将那一枝箭一把握在了手里。 这一幕,让贵族青年也微微一怔。他出身高贵,狩猎也是能手,却从未听说有人可徒手截住射来的箭。 但那又如何? 贵族青年微微冷笑,毫不犹豫张弓,再射! 他的愤怒已然全不遮掩,只是看在叶言之眼中多少有些滑稽。他借着树干躲过了第三箭,旋即扭过头,对怀中的寇冬说:“抓稳。” 他打了个唿哨。 在不远处受了惊的白马本在原地腾跃,听了这一声,立刻向着他的方向飞奔而来。叶言之在树后一把拽住了缰绳,同时对寇冬道:“现在!” 寇冬心领神会,掏出了口袋里的火石。他不久前刚刚试过,火石如今仍旧泛着温度,只轻微磨蹭,便有鲜红的火星蹦了出来。寇冬折下长长的枝条,点燃了火,拉开了自己的弓,同时深呼吸一口,猛然放松弓弦—— 火箭准确无误地朝着狩猎的吸血鬼的方向射去,在空中燃烧的愈发猛烈。血族畏火的本性与嗜血是一同刻在骨子里的,他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好容易避开了。 寇冬却并没有住手,很快又射出了第二箭,这一次瞄准了马眼。 “……” 枣红马受了惊,鬃毛上都落了星星点点的火星,惊得它高声鸣叫,左右甩首,险些将骑着他的贵族青年从马上甩落下来。 他头晕眼花,好容易才重新攥紧了缰绳,令躁动的马平复下来。再抬头看时,那两人已经重新纵声跃上了马,头也不回朝前奔去了。 贵族青年咬紧了牙,想也不想便也要策马。然而这时,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另一道声音,“寻到了?” 他扭过头去,看见了金发碧眼的男爵。男爵也骑于马上,同样披着一袭血红的斗篷。斗篷在马背上散开来,红的甚至有些扎眼。 “寻到了,”贵族青年冷声道,“差一点,他的那个仆人相当狡猾。” 他话中的懊恼显而易见。 “不要急,”男爵微微一笑,安慰他,“既然就在这林中,那便简单多了。” 贵族青年蹙起眉头,不耐烦地于手心轻敲着马鞭。 “但那群没用的天使不是也在找?”他厌恶地道,“他们居然也敢打这样的主意,真是脏了伯爵大人的地盘!” ——事实上,他们并不清楚天使打的究竟是何等主意。但自从看到青年流出的那一滴血后,这群早已披上了黑袍的天使们便悄无声息转变了追击的对象;他们忽略了血族,转为一心一意寻找青年的痕迹。 那一滴血究竟意味着什么?贵族青年也不懂。 可那血中有淡金色的光芒,这起码说明,小蛋糕与天使曾有所关联。 既然有所关联,为何又要在面对鸟嘴医生们时狼狈逃跑? 他紧皱着眉,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口。男爵高高骑于马上,唇角仍旧带着轻微的笑,只是这笑却半点不达眼底。 “自然有关系。” 他轻柔地道。 “天父为之沉睡的生灵——当他有一日重现于这世上,即使是无欲无求的天使也将为他动心。” 贵族青年一愣。 “你是说……” “他是罪孽的开端——” 男爵张开殷红丰润的唇,低声道。 “他兴许,也会成为罪孽的终结。” 作者有话要说: NPC:我先的,明明是我先的!说要吸血也好,说要被吸也好,明明都是我…… 寇冬:…… 什么鬼,白学现场? 第102章 恶魔的盛宴(十六) 第六日的太阳彻底升起了。 它悬挂在雾蒙蒙的天上, 看不清它的全貌,只能隐约感受到它投射下来的光线——高而密的丛林在它的映照下,投射出深深浅浅的影子。 追索者们的包围圈进一步缩小, 寇冬时常能听见急促的马蹄声。这声音离得近极了,仿佛就在咫尺。旧天使们的黑袍也逐渐出现在了林子里, 他们的气息仿佛无处不在, 不用说,寇冬也能感觉到他们在一步步靠近。 这几乎是一场逃亡。 奇怪的是, 寇冬如今也并不觉得这逃亡有多么糟糕。兴许是因在游戏中已经体会过了太多, 更大的可能是因为叶言之。——年轻血族的存在, 多少让他觉着有了些依 靠。 叶言之的力量,似乎比其他的血族都要强。他的血液甚至比伯爵本人的更为诱人,这多少印证了这一点, 视力与听力也远超其他人。在他的带领下,两人小心翼翼避开了靠近的敌人,向着古堡的方向行进。 接近晌午时, 两人才靠着树干微微休息了会儿。叶言之将水囊递给寇冬,示意他再喝一口, ——人类的身体到底需要水分, 寇冬的嘴唇已然泛起了皮。 寇冬拿舌尖舔了舔,倒是不以为意, “没事。” 他下意识伸手要去拽,年轻血族额角微微一抽,将他的动作拦住了。 “别动。” 寇冬盯着他的目光有些茫然。 “嗯?” “别动,”年轻血族不容拒绝地道, 指腹重新触碰着他的唇,动作轻缓, “会流血。” “……” 寇冬这才记起,自己的血液对于他而言有极强的吸引力。 他眨了眨眼,望着叶言之,心里有点儿想被吸。 他吭吭哧哧建议:“要不……” 叶言之看都没看他,沉声果断拒绝了。 “不行。” 寇冬:“……” 他真是不高兴。 不由得指责,“你一点都不孝顺。” 叶言之:“你上次都昏了过去,我是担心你的身体。” 他说这话时正儿八经,就像一个在劝自己高血压的老父亲不要老啃鸭脖子的正常儿子。 无奈寇冬这种被鲜血迷了心的老父亲根本察觉不出他的苦心,还在愤而道:“瞎说,……你就是不孝顺!我那能叫昏吗?”  我那叫爽好吗? 他揪着这个字眼,想好好和叶言之讨论下因为身体弱而昏与因为爽过头而昏的区别。然而年轻血族忽然伸手拉住了他,低声道:“有些不对。” 寇冬朝四周看了看,没发觉有哪里不对。小白马还在树边休息,并无其它的声音。 林中的雾气还未完全飘散,绸带似的萦绕着,将视线都遮挡的朦朦胧胧。他眨了眨眼,努力想从其中分辨出景物,忽然也意识到了不对。 “是雾?” 寻常的晨雾,这时也该多少散了。可如今,森林里的晨雾却像是越来越浓,白色的雾气几乎要将他们的身形淹没。 向前走了约十几分钟后,他们隐约从雾中见着了旁的轮廓,像是石头。直到走近了他们才意识到,那是一座石做的雕像。 雕像刻下的并没有人,只有一对被荆棘紧紧捆绑的翅膀,足有人高。荆棘的枝条从羽毛的间隙里穿去,倒像是锁住了它,将它牢牢扣在了地上,不教它逃脱。它是挣扎的、扭曲的,如同被谁牢牢抓在了手里,粗暴地一把拧断了。 血腥、诡异又奇特的美。那羽毛那样逼真,让人几乎要误以为它是活的。 是下一秒便能挣开荆棘,从这大地上飞起来的。 “我见过它!”寇冬忽然说,“那些血族身上,好像都有这个印记——” 他本以为这是家徽,可如今看起来,却又不完全像。 这代表着什么? 年轻血族的眉头微微蹙起,面色不知为何不太好。他凝神打量着雕像,忽的问寇冬:“你可以靠近?” “对,”寇冬讷讷,反而觉得有些稀奇,“你不能靠近?” 他一扭头,这才发觉叶言之的脚步停留在距离雕像两三步的地方,似乎受了无形的阻碍。 “会受影响。”叶言之简短解释道,“它身上有许多的负面情绪。” 当他在靠近时,心神都微微颤抖,即将失去的恐惧与痛楚一瞬间如大山般兜头压下,将人牢牢笼罩。他无法逃脱,几乎像是进入了另一个梦魇。 寇冬却是丝毫不受影响的。他试探着伸手去触碰,碰着了那冰冷的、石头雕刻而成的羽毛,每一根都清晰而真实。边缘处几根长长的尾羽垂下来,如凤尾般悬着坠于空中。 寇冬莫名觉着熟悉。 他沿着翅膀的表面细细摸去,在触碰到根部时,手轻微一抖。 他触碰到了全然不同于石头的触感。 ——他将手收了回来。 上面赫然沾了些金色的粉末,细碎莹亮,不像是寻常的金粉,倒像是…… 倒像是天使留下的干透了的血。 寇冬将这个发现告知了叶言之。年轻血族沉默了会儿,也抬眼去看这座雕像。  如今看来,它们不像是雕像了,正是那位最为受宠的天使一头从天上堕下的证明。在这对翅膀被天使抛弃后,贪婪的荆棘与杂草逐渐将它包裹,它成为一座冷冰冰的石像,满带着天使孤注一掷的果敢与天父滔天的怒意,以至于寻常人根本无法向他走近。 传说中唯一拥有六对翅膀的天使。他是当之无愧的神之宠儿,是天父手下创造的第一个造物,也是最为完美无缺、最合神意的造物。为了这美丽的造物,天父打造出了美轮美奂的第三天,供这位娇贵的六翼天使居住。 可当他逃离了天父的宠爱,扎向残忍而黑暗的大地,脱下自己的羽翼时,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呢? 天父的心中,又在想什么呢? 寇冬紧紧盯着那一座翅膀的雕像。那些浅金色的粉末让他有了奇异的预感,他低下头,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那一滴血挤在雕像之上。 “——该到此为止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冷硬的声音,与此同时,极强的压迫感也一下子涌上了寇冬的头脑,什么人就在他背后,阴冷地盯着他的后脑勺——旋即,那目光下移,聚焦在了他露出来的后颈,贪婪而炽热,几乎要穿透他薄薄的皮肉,用眼睛挖出他的骨血。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血族。寇冬扭过头后,看见了他的脸。 金发碧眼,面孔清俊。 不是别人,正是男爵。 他来的比寇冬想象中的还要快,他跃下马,注视着两人。 “我尊贵的、远道而来的客人,”男爵的马靴在地上踩得咯吱作响,一手松松地提着十字弓,轻柔地道,“七日的晚宴还没结束,您怎么能离开呢?” 寇冬发自内心地提出疑问:“地方都烧了,你们还能办晚宴?” 在哪儿办,总不能是在外头野营吧? 男爵被他这话微微一噎,却也并未生气,反而愈发绅士地笑了起来。 “这哪里是客人该操心的事,”他不紧不慢地把玩手中的十字弓,“您需要操心的,应当是如何尽兴——不是吗?” “……” 寇冬心说,怎么算尽兴,咱们互吸就算尽兴了吗。 果不其然,男爵下一句话紧接着便是:“格伦子爵何不试试我的味道?” 寇冬一言难尽地注视着他,宛如在注视一个变态。 不,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把宛如两字去了,——这分明就是一个变态。 他谢绝了,“不用,谢谢。” 男爵眯起湛蓝的眼,朝他身旁站着的年轻血族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旋即,他笑得更深,体贴道:“看来格伦子爵已经找到了想要的父辈。” 寇冬花了会儿功夫才想明白自己怎么突然从叶言之的爸爸变成了叶言之的儿子。如今,他是人,叶言之却是当之无愧的血族,自然不会是他的结约人——相反,他自己看起来反倒像是叶言之的结约人,等着被叶言之初拥。 辈分骤降,寇老父亲感觉自己有点吃亏。 可诡异的是,他想想被叶言之初拥,居然还觉得会很爽…… 寇冬重新想起了被吸血的快感,发自内心道:“的确。” 被叶言之吸使人快乐,被初拥只能更快乐! 男爵唇角一下子绷紧了,眼中掀起了风暴。 “是吗,”他低声道,“您甘愿做他的猎物吗……” 寇冬看着他那表情,心头骤然泛上了点不好的预感。下一秒,男爵已经骤然扑上了前,他犹如一只狰狞的、吸食血肉的野兽,血红的屏风在身后飘荡着,甚至没有动用十字弓,便要去不顾一切啃噬青年的脖颈。 年轻血族就在寇冬面前站着,毫不犹豫拦下了他。旋即,两人就在这地上滚做一团,如同两匹孤冷的狼,互相用锋利的爪牙撕咬,像是要将对方的肉狠狠从骨架上撕扯下来。 血族的速度远比寇冬的视线要更快,他几乎跟不上两人的动作,只挂心着叶言之,甚至没有察觉到身后的雕像正轻微地发出震动。血珠滚落在雕像上,犹如露水滚落过荷叶面。 砰。 从青年滴下的那一滴殷红的、边缘泛着淡金的血开始,这一对翅膀逐渐现出了浅金色的血管。它们像是蛇一样在翅膀的表面蜿蜒盘旋,又如藤蔓般生出斜岔,再向上增长——最终,这一片由血液织成的大网密密将整个雕像都迎头兜住,牢牢困在了网里。 屋漏偏逢连夜雨,连鸟嘴医生们也寻到了此处。他们宽大的黑袍在地面上飘荡,乌压压蓄积着,如同一片随风荡来的乌云。那怪异的鸟嘴面具上满含喜悦,他们高高举起了手里泛着雪亮寒光的钢镰,不声不响注视着。 砰。 翅膀发出了细微而柔和的光。垂下来的翅膀尖微微抖动,上头的荆棘都像是感触到了这分温暖,潮水般向下方退去。  寇冬在镰刀的缝隙里左躲右藏,鸟嘴医生们并不受雕像影响,与他一样可以靠近,他们的手干枯细长,倒真像鸟的爪子,迫不及待抓向他。 寇冬的弓箭也从行李栏里掏了出来,射出了第一箭。 射偏! 他的心内隐隐焦急,瞧着毫发无伤的鸟嘴天使们,又看了眼叶言之。更多的血族出现了,年轻人、贵族少年及宾客都聚集到了此处,一只漆黑的乌鸦停留在了雕像上,暗红色的眼睛滴溜溜直转,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又是乌鸦。 寇冬的脑中下意识掠过这个想法,随后却猛然一顿,慢慢将目光投向乌鸦。 ……是了。 他终于想起,从第一日夜里起,他所见到的便是乌鸦。 似乎无处不在的乌鸦。 他望着那禽鸟暗红色的眼,后背的汗毛都齐齐竖了起来。他们能避得过人,却很难避得过这样一只并不大的、不引人注目的鸟—— 倘若是它在通风报信呢? 它从高高的空中俯瞰下来,自己的踪迹又如何能藏住? 这分明,就是个细作鸟! 寇冬咬紧了牙,却也无法在此刻去计较乌鸦。更多的鸟嘴医生走上前来,几乎将他环绕于其中,他们的人潮逐渐将他吞噬,像是一群沉默的鬣狗吞吃食物。 叶言之的力量是无需置疑的,即便在血族中,他也拥有最为强健有力的体魄。他夺过了男爵的十字钢弓,却并未拉开弦去射,反而是高高举起来,毫不犹豫重重砸向向他涌来的血族—— 钢弓在他手中有如铁锤,在砸到吸血鬼们的脑袋时,发出了一种水果熟裂了的沉闷声响。 血花四溅。 那样肮脏的血族的血,令鸟嘴医生们觉得厌恶,他们离远了些。 就是现在! 寇冬趁天使们被叶言之分了神,终于趁机捡回了他的箭。他拉满弓弦,再射! 这一次,兴许是有了叶言之在侧,寇冬手中的道具终于发挥了作用。强大的箭的后压力将身旁的四五个天使都射倒,然而更多的鸟嘴医生们探出手来,紧紧去抓他的手腕及脚腕,触碰他苍白的皮肤。 他们的手那样凉,甚至有些苍老,粗粝地摩擦着、抚触着他的手臂及脸,那触感甚至隐约让人觉得恶心。寇冬躲着无数只从四面八方探来的、想要将他拉走的手,反复蹬踹着腿,“走开!” 鸟嘴医生们没有松手,反而将他更紧地握紧,拖着他,像是拖着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猎物,发出喜悦的笑声。 寇冬的脸蹭着了青草。他几乎是仰面躺在地上,被黑压压的人群拖着,只能拼命地拽住手头一切能拽住的东西。 他的右手紧紧拽着叶言之,左手却无意识地勾着雕像。 砰——! 这一声响动彻底大了起来,震天撼地。翅膀裂开了,地下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下跳着,如同人的心脏般节奏而规律地跳动。 鸟嘴医生们终于将视线从面前的青年上移开,移向了身后的雕像。他们的目光陡然变得惊惧,一时间竟像是动也不能动,只呆呆站在原地。寇冬趁机收回了自己的腿,匆忙向后退了两步,却觉得身下的地面一下子高起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高高的殿顶。 紧接着,无数根柱子从雕像下方的土壤之中破土而出,犹如人手掌上生出的十指。它们长的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满刻着繁复的花纹,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将四周的草皮及树木整个儿掀起,撕破大地,朝着被树林掩盖的天空而去。 风声从殿中穿过,晶莹的星芒流水般在石柱上萦绕流淌。宽广的天空被掀开了个角,它们永无休止地朝向上方,刺穿白茫茫的迷雾——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拔地而起。 一座高大宏伟的神殿,终于出现在了它们的面前。 “第三天,”鸟嘴医生们战栗地喃喃重复,仰头望着这巍峨的、腾空于云雾之上的神殿,“是第三天……” 圣书中说,天父造世一共用了七天。 第一日,他捏出了一个天使。他将黑夜的颜色赐予了天使,给了他乌黑的眼眸与乌黑的头发,教他用这眼睛看这天地。 第二日,天父再次端详他美丽的造物。他问天使,是否还有什么想要的;天使回答,他想要自由。 于是天父为他造出了六双巨大雪白的羽翼,有了这羽翼,天使可自由地翱翔于各处。 第三日,天父又问天使想要什么。天使回答,他想要家。 于是天父为他建造了神殿,它凌空于天地间,不属于任意一界,成为独一无二的、令人敬仰的“第三天”。 第四日,为了让他的孩子看到更多,天父造出了天地。地是空虚混沌,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第五日,天父带来了光,光造就了早晚,照亮了第三天。 第六日,天父造就了日月与星辰。他不遗余力地用星辰与风装饰了六翼天使的神殿,将它们摆列在天空,普照于他宝贵的造物。 天父本觉得这些便已足够,但他的孩子再次来到了他的面前,恳请他再为这新开辟的天地造些什么。 天父问:“你想要什么?” 六翼天使答:“我想要与我同样的造物。” 这令天父犯了难,六翼天使是他独一无二的造物。但他并不想违背他的孩子的心愿,于是他创了世。 天使与人类都应运而出,前者生活在天上,却谁也不能拥有同样的六对翅膀;后者生活在地上,更不能触及他心爱的孩子。 神从不掩饰自己的偏心。在这造世的七日里,他用六日造出了唯一宝贵的造物;剩余的一日,他却造就了大多数。  唯一的六翼天使可以跟着他一同坐上神座,甚至与他在同一座神殿里歇息。天父对他的喜爱溢于言表,他不断赐给这宝贵的孩子以更多,冠冕、圣光、美德……他将所创造的美好的一切都施加于他一人。 天使们不懂得嫉恨,天父从来便不曾给过他们这样的情绪。他们从第三天的门前路过,无一不是小心翼翼,生怕惊扰到在里头歇息的神。 直至如今,他们看见第三天,仍旧要禁不住战栗。 “第三天!”旧天使们不可思议地喃喃,“它居然还在……” “它并没有塌陷!” 不仅未曾塌陷,它甚至与他们记忆中的别无二样。神殿腾空时,年轻的贵族立于其中,风将他细碎的黑发扬起,露出他清秀的面容。 这一幕,与天使们记忆中的场景逐渐融合。他们颤抖着,在这股强大的、无与伦比的神力下匍匐跪地,一句话也无法说出。 血族们怔怔地望着,却无法靠近。圣光太过强烈。他们会在这样的光芒下灰飞烟灭。 他们只得仰着头,从这高高腾空的神殿角落试图看到些什么。然而,哪怕他们将眼睛都睁的无比酸涩,也依然什么都看不见,——那并不是他们所能触及的领域。 “第三天”中只剩下寇冬。 他站在神殿的最中央,瞥见洁白的、如棉絮般的云。它们轻柔地绕着神殿的柱子打着圈,将那些星芒擦拭的更加闪亮。  光。 在下界时从未见到的光,到了这里,却像是明亮的、永远不会熄灭的。它并不刺眼,被笼罩在一团乳白的光晕里,照亮了整个神殿。 长长的白纱飘荡。 寇冬就在这空旷的神殿中迈步,踌躇了会儿,终于朝前走去。他眼前似乎是出现了幻象,两旁逐渐多出了许多天使,并不是如今披着黑袍的,而是仍然生着洁白翅膀的、圣洁美丽的天使,他们规规矩矩侍立两旁,为他腾出一条通往上方的路。 云中雪白的阶梯一路向上。寇冬一步步踩了上去,听到两旁发出的、细细的私语。 “路西菲尔。” “路西菲尔大人……” “今日也是路西菲尔大人呢。” “不要胡说,能陪伴天父坐在上面的,除却路西菲尔大人,哪里还会有别人?” 寇冬没有停下脚步,依旧向上走。当他走到尽头时,终于看见了光辉灿烂的神座。 神明端坐于上,仿佛也笼罩在一团白色的雾气里。寇冬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得见他满怀慈爱的声音。 “过来,——我独一无二的孩子。” 第103章 恶魔的盛宴(十七) 寇冬的头脑中恍惚一片。他脚下如同踩着云, 不受控制地跟随这声音走上前去。 神座宽广。 无边无涯的云翻涌而来,天父端坐于神座之上,唤他亲爱的孩子, “来我身旁。”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自上而下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天使的耳朵里。于是他们更深地将头低下去, 不敢去看这位至高无上的创世神宠爱他最珍贵的造物。六翼天使的羽毛光辉灿烂, 从他的头顶一直垂到那白袍包裹着的小腿间,在行走之间, 它们也随着轻微晃动;它们触碰着这位独一无二的天使细腻的皮肤, 这让地下的天使几乎要心生羡慕。 他们羡慕的不是能坐上神座的六翼天使, 却是能触及天使小腿的羽毛。从那其中流露出来的光景,令所有天使都视若瑰宝。 没有人厌恶这位最特殊的天使。他极少出现,更多时候是独自居住在第三天里;他没有人伺候, 侍奉他的是清风、星辰与暮云。天父不喜爱旁人与他靠近,于是他永久独来独往,从不与任何人闲话攀谈——他孤高清冷, 像是天边破晓的那一颗晨星。 他甚至不为人间所知。大地上的生灵从未听闻过他的盛名,天父不允许天使将他的存在透露与任何平常的灵魂——那会玷污了这位天使的名声。 如此种种, 世上绝不会再有如路西菲尔般与众不同的造物。天父将他心爱的孩子揽坐在自己膝头, 与自己共同享受所有天使的朝拜;他俨然就是天上的第二位君主。 寇冬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 他逐渐意识到并不是自己在走向天父,而是存在于第三天里的路西菲尔往日的幻象。幻象不可被打破, 于是他只得坐在了神明的膝头,听着他低声问自己:“路西,我的孩子,你今日觉得如何?” 寇冬听着他一口一个孩子, 忍不住就有点儿出戏,——他平常也是这么喊叶言之的。 果然, 被别人喊爸爸和被别人强行当自己爸爸的感觉不太一样…… “很好。”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回答,满是无法掩饰的濡慕与崇敬,“很好,父神。” 天父的声线微微绷紧了。他抚触着六翼天使的翅膀,低低地、不动声色地道:“我听说,有人闯进了第三天?” 阶下的天使猛地将头垂的更低,彼此打量,有些心惊。 “是。”六翼天使并不瞒他,他知晓神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因此并不觉得诧异,“他是个新生的天使,在昨日走错了路,误入了第三天。” “他与你说了话?” 路西菲尔答:“是。” 天父于是久久不语,许久之后,缓慢地又去摩挲他的羽毛。 “路西,我的孩子,”他沉声道,“我许过将与你至高无上的自由——因此,我绝不会干涉。” 寇冬:“……” 寇冬盯着他的表情,心想我信了你说的话才有鬼。看你这脸色,就差直接在两边脸写上“我不高兴,除了我你谁也不能说话”了。 这话路西菲尔要还能信,那纯粹就是傻——这神明要是不想睡路西菲尔,寇冬能把他的脑袋扭下来当球踢!不干净的想法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好吗?这个你也能信吗? 但偏偏,从小被养在第三天的六翼天使就信了。 “多谢父神,”他感激地道,“您慷慨而无私,福祉必将传遍天地。” 寇冬:“……“ 这天使怕不是眼瘸。 他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忽然,雾气又重新翻涌了起来,漫天的白雾将他眼前的天父、天使、至高无上的第三天悉数覆盖,待雾气散去后,寇冬再度看见了天父。 他仍坐在神座上,依旧裹着一袭雪白的长袍。圣光掩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的注视。 在长阶下跪着的,是一个让寇冬觉着极其眼熟的天使。他像是刚出生不久,羽翼还未完全丰满,蜷缩在单薄的袍子里瑟瑟发抖。他的手掌上沾满了乌黑的汁液,那是恶魔之地里极端的邪气才能生出了的植物。汁液腐蚀了他的皮肉,他的伤口处泛着微微的金色,流光闪烁。 天使的血。 六翼天使的手指猛然收缩,他定定凝视着地上的人。 “路德……?” 跪在地上的天使没有回答他,只抬起了那张脸。寇冬看到他面颊上同样因为触碰到汁水而大块腐烂的皮肉。它们脱离了骨架,粉尘一样扑簌簌掉落下来。 他的唇舌似乎都被糊住,几度试图张开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眼泪滚落下来,他从喉咙里溢出几声断断续续的哀嚎,旋即重重又一头栽倒在地。 “天使路德,”寇冬听到负责宣判的正义天使毫无动容的声音,“私自前往恶魔之地,采取邪恶之国,妄图谋害路西菲尔大人……” 六翼天使沉默了会儿,才将他要谋害的人与自己挂上钩。 ……路德? 路德是要谋害自己? 这个说法在他听来,简直荒谬的令人无法置信。于是他当众反驳:“他怎么会谋害我!路德是新生的天使,又怎么会知晓恶魔之地?!” 恶魔之地,是神明在创造天地时遗留下的,聚集了人世间所有的污浊邪恶。神将罪孽从人间提取出来,装满了沼泽,从此,那里就成了犯错被罚的天使与无信仰的凡人的受难所、苦刑室。 这样的地方鲜为人知,路德出生才多久,怎么会有机会从旁人口中听说? “路西,”天父平静地问道,“你是在质疑我?” 他的话音里充满令人心神震颤的威慑力。仿佛风雨欲来,教神殿里的天使们都情不自禁颤抖起来。他们胆战心惊地凝视着这位神之宠儿,生怕他当真说出什么触怒神明的话。 天父的怒气,绝不是他所承担的起的。 “……” 六翼天使一时无法回答。他自然不愿质疑将他一手抚育长大的神明,因此抿紧了嘴唇,并不答话。 他的沉默令天父的注视平和了些,旋即,神明低低道:“我何须为难我的造物。” 这话并未说错,天上地下都算是神的造物。他劈开天地,缔造生命,路德其实也算是他的孩子。 正义天使向寇冬走来,也道:“路西菲尔大人,您这次真是冤枉了天父。如今的幼天使都会学习恶魔之地的内容,这已被写入了神谕。路德是自己去的恶魔之地,自己在那里采摘了果实,天父察觉到他心中存着对您的嫉妒,怕他加害于您,这才令那颗果实破开,将他带了回来。——您怎可误解天父对您的宠爱?” 这番话说的合情合理,只是听在六翼天使耳朵里,依旧荒谬。 “我不信。” 他忽的道,黑色的眼睛仍旧注视着地上的人。 “我不信路德嫉妒我。——我想要证明。” 于是神给了他证明。从他指尖骤然弹出一缕金色的流光,那流光围绕着地上的天使转了一圈,旋即如游鱼般钻入他的额头。路德喉咙间的呜呜声更大了,像是想要开口尖叫——下一秒,他的翅膀从根部开始泛起了污浊的黑色斑点,那些斑点如同活着的墨点,转眼间将他还未完全长成的翅膀全然覆盖。 那是魔气的象征。 路德入魔了。 六翼天使怔怔地,一时间几乎无法反应。他眼睁睁看着地上的人转眼沦为低等的魔物,额头上生出两只尖尖的、狰狞的角,如同鸟嘴天使们带着的鸟嘴面具。 同样凸出来的、邪恶又令人厌恶的装饰。 神殿上的天使们已然小声惊呼起来,被路德如今的模样惊吓到。天父于神座上扬了扬手,神殿的地面便从中间裂开一道乌黑的缝隙,底下是污浊的恶魔之地,沼泽泛着气泡;入了魔的天使便从这里一头栽了下去,他已然满带黑色斑点的翅膀还要再挣扎着向上飞,但强大的神力压着他,重重地逼他向下坠去。 他从天堂中堕落了。 这一幕就发生在眼前,多少让这些天使们内心震颤。他们都只发出了短促的惊呼,旋即谁也不敢再出声,小心翼翼凝视着神殿里的六翼天使。 路西菲尔没有说话,寇冬却能听到他心脏发出的敲击声。那声音快而急,简直像是一曲战歌响了起来。他扬起头,一一看过神殿里天使的脸,没有人敢与他对视。 他与神明一样至高无上。 但神明不止想要他至高无上,更想要他独一无二,要他除却自己,再无旁人。 “路西。” 天父一如既往地唤他,将他唤过来,要他如先前般坐在自己的膝头。 “路西,我的孩子,方才的场面是否惊吓到了你?”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打着圈儿摩挲着天使那六双翅膀的根部。这是他亲手造就出的骨肉,处处匀停,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合他意。当他手上的力道稍稍加大些,天使就在他的腿上轻微地打着哆嗦,难耐地试图将自己的翅膀蜷缩起来。 “莫要收起,:”天父低低道,声音轻柔而缓慢,抚弄他缎子似的黑发。 “莫要让心怀叵测的人坏了你的心情。” 他轻易地便将堕天使定义为了“心怀叵测”的人。 “天父,”六翼天使的声线有些细微的颤抖,他道,“您从无不知不能……” 又怎会等到路德已然踏进了恶魔之地、采取了果实,才了解他的想法心思? 他还有一句话想问万能的神明。 是否除却你之外的任意一人与我靠近,皆可被定义为“心怀叵测”? “无需恐慌,路西,”天父俯下身来,将冰凉的嘴唇印上他的额头。奇异的是神明的温度并不让人觉着温暖,反而与血族同样是冷的、苍白的,细密地亲吻他的额发。没有天使胆敢直视这一幕,风忽然将白纱高高地荡起来,在空中翻卷,蒙住了剩余人的眼睛,神座上的天父将手探入了他所宠爱的造物的衣襟,毫无阻碍地摩挲他的脊背,“于我身旁,你自会安然无恙。” “于我身旁……” 六翼天使忽然觉得冷了。 天堂实际是座华美的笼子,路西菲尔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在诞生之初,他向神明提出了第一个请求:想要永恒的。真正的自由。 可如今他才知晓,他的自由仍旧存在于神明的规则、意愿之下。他是被关起来的、合乎主人心意的鸟,他以为自己面前没有笼子,可实际上笼子一秒也未曾消失过。这笼子无边无涯,看不见也摸不到。 他生了六对翅膀,他却永远也不能从这里飞出去。 整个第三天发出了巨大的悲鸣,砖瓦跟着瑟瑟颤动。寇冬的神智终于归了体。当他再抬起头时,他看到一串淡金色的文字,像是这位最为受宠的六翼天使蘸着自己的血在墙上书就的。 “——永远不要相信神明。” 墙面上还存在着一扇水镜,泛着细微的波纹,清晰地映出了他的面容,镜子里的他伸出手,缓缓按住面前的镜面,令这一面波光粼粼的水镜微微旋转。 后面露出的,赫然是一尊化为雕像的天使。 寇冬迟疑了会儿,伸出手去,依照着水镜里的动作缓缓将其推开—— 旋即,他在门后看到了熟悉的古堡的布景。 他浑身上下的血液骤然一冷。 那并没有什么化为雕像的天使,只有一个披着长长血红斗篷的身影坐在华丽的椅子上,似是在等待他的到来。 是伯爵。 他独自一人,与一个强大的吸血鬼面对着面。他甚至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带着奇异的冰凉温度,慢慢从上而下将他扫视过。这让他想起神座上抚触他的那只神明的手。 “欢迎回来,”伯爵面上仍旧罩着面具,只露出鲜红丰润的嘴唇。他轻轻敲着手上的扳指,缓声道,“我尊贵的客人。” * 第三天复活了。 比起重现之类的词,鸟嘴医生们更愿意用复活去称呼它。毕竟第三天是天父满意的成品,花了整整一日来装点;而他们这些普通的生灵,总共加起来也不过耗了天父一天。 像路西菲尔这样,能让神明在创世的七天中六天都是为了他而工作的,到底是个例外。 天使们坚信第三天是有呼吸的。它容纳了神明与路西菲尔那么久,甚至被浸染出了灵性,在六翼天使堕天后,神明并未对着这座神殿出手。可是那天夜里,天使们都听见了轰隆隆的巨大声响,犹如天劈地裂;当他们再抬起头来,看向上方时,才发现他们头顶没了砖瓦投下的阴影,昔日华美壮阔的第三天已然自行沉没。 它跟随着主人一同死了,直到重新浸染了主人的血,才从这沉闷的地下再度复活。 鸟嘴医生们在看到青年的血的颜色时,心中便已经有所猜想。第三天的出现将他们的猜想彻底印证了。他们直直凝视着天空,从那上面还能依稀看到昔日辉煌的影子。 叶言之的黑眸眯了起来。 他定定瞧着上方的第三天,忽的看见原本的那只黑乌鸦振翅飞起来,朝着来时的方向一路飞去。这让年轻血族心中忽然微微一咯噔,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只鸟。 这乌鸦是伯爵的眼线。如今,眼线飞走了。 这也就意味着…… 他的呼吸轻轻一窒,毫不犹豫抛下这些仍旧在等待的血族与天使,悄无声息向后退去。待退的足够远了、离开也不会被发觉时,年轻血族猛地打了个唿哨,唤来了那匹小白马。 “跟着它,”叶言之朝空中的黑鸟指了指,“明白了?” 这匹白马极有灵性,嘶鸣一声,等他骑到自己身上,立刻撒开四个蹄子飞快地跑起来。他们紧追着乌鸦的行迹,一路向古堡飞奔而去。 古堡中的伯爵绅士地伸出了手,“请坐。” “……” 寇冬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客气。如今的形势很明显,敌强他弱。在这时与伯爵杠上,不太划算。 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还自来熟地抓了个舒服的软垫。瞧见伯爵的目光聚集在他手上,便到:“伯爵不介意我这个客人坐的随意点吧?” “怎么会?”伯爵轻轻笑道,“尊贵的客人无需如此客气。” 他的左手边的桌子上摆着茶盘,茶盘上绘制着几朵鲜红的玫瑰。他端起了精致的茶壶,缓缓向茶盏里倒出了什么。 鲜红的、微带腥气的。 ……是血。 寇冬的喉头忽然有些干渴,平常的鲜血会让他觉着厌恶,但这显然不是人的血。在伯爵抬手时,他透过对方繁复的宫廷风的衬衫袖子,看到了几道还没完全消退的红痕,像是刀痕。 寇冬:“……” 他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不是……这人为了让他上瘾,甚至不惜放自己的血了吗? 这到底算是个什么毛病??? 但有一说一,血液的气味的确芳香的很。虽然闻起来还是不及他崽子,可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香甜的。 寇冬感觉自己的瘾头又要被勾起来了,好像鼻子里钻入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还轻轻骚动,勾起的是从骨头缝隙里往外钻的痒。他调整了下坐姿,让自己就坐在椅子的前三分之一处,尽量绷直脊背、抵抗诱惑,并催眠自己:这都是血红蛋白,都是普通的血红蛋白,一群是密密麻麻让人看了会犯密集恐惧症的细胞…… 伯爵将他挣扎的神色尽收眼底,轻晃着手中的杯子,旋即将其向寇冬推来。 “远道而来的客人,自然该用最好的美酒招待,”他轻声道,“子爵何不尝尝?——我记得你上次很喜欢。” 寇冬有一句粗口,差点儿就从嘴里冒出来了。 什么叫上次很喜欢? 上次自己明明是被强行灌的那个好吗? 他是一个有骨气有节操的恋爱游戏主播,说不喝,……就不喝! 他愣是把心头那点瘙痒压了下去,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伯爵也未强迫他,只是轻轻靠向椅背,唇角笑意愈发深了。 寇冬打量着古堡。原先被灼伤的痕迹如今已然全部不见踪影,墙壁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打扫的一尘不染,原先碎掉的瓷器、玫瑰窗,都修复如初,仍旧是寇冬第一次见到的样子。 寇冬的目光收回来,平静道:“伯爵是如何做到让我回来的?” 伯爵优雅地交叠了双腿,没有正面回答,反问:“子爵心里不是已经有猜测了吗?” “……” 寇冬摸向自己的袖子里,那里有一把小小的镜子,镜面与他在第三天中看到的别无二致。 这面镜子,是在狩猎时被他救过的女孩交给他的。 他平静道:“是她?” 伯爵打量着他的神色,终于露出一点讶异,“你似乎并不意外。” 寇甜甜心想,那你对我的了解真是太少了。要是你被这个破游戏和破系统一路坑过来,你也会半点不意外的…… 从最初的管家,到叶言,到美人蛇——他到底是被坑了多少次,才能怀揣着这样时刻做好被坑准备的心啊! 说出来都能凑一盆血汗泪。 “伯爵找我,不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吧?” 吸血鬼唇角勾动,似乎笑了。 “当然不。” 对面的血族低声道,旋即缓缓站起了身。他的手臂强健有力,猛然伸展开,不容拒绝地将面前的东方青年拉了过去,固定在了自己膝头,指腹微微摩挲他的颈侧。 寇冬只是个人类,在血族的力气面前如同一只弱不禁风的鸡崽子,半点反抗之力都无。他只能微侧过头,试图避开这令人头皮发麻的触碰。 冰凉的触感,却好像有电流一下子从上而下蹿了过去,鲜明的让人心悸。 他的吐息喷了过来,犹如一条盘旋的毒蛇,顺着枝叶一路攀爬向上,似有若无触碰着猎物的喉咙。 獠牙雪亮。 “子爵大人,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吧?”伯爵的声音低而缓,手指摸索着,解开了怀里的东方贵族的第一颗珍珠纽扣。 细白的颈子露出了更多,他的舌尖湿漉漉舔过那一小片战栗的皮肉,感受到怀中人无法自制的哆嗦。 “该填满这里了。”伯爵的另一只手摩挲着他的小腹,微微眯起眼,“我尊贵的客人——我们的盛宴,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写吸血鬼怎么少的了初拥呢!(忽然发疯) 甜甜:…… 什么,还有初拥??? 第104章 恶魔的盛宴(十八) 寇冬颤了下, 下意识去摸行李栏里的弓箭。然而还不等他触碰到,伯爵已然固定住了他的手,轻而易举控制住了他的手脚。 耳旁传来扑棱棱的翅膀拍打声, 他向左边望去,瞧见那只眼熟的细作鸟叼着一块细长的红布, 优雅地站在了伯爵手边的茶桌上。 长长的红带一直垂到地上, 寇冬看完之后,陡然升起了种很不好的预感:“……” 那该不会是用来捆他的吧? 寇冬咽了口唾沫, 终于有点儿心慌了。他本来以为, 被伯爵抓住顶多也就被吸两口血, 可这会儿看起来,不像是这么简单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还有旁的什么他不知道的环节? 他挣扎着还要开口,“等等, 你……” “嘘。” 伯爵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小块方巾,缓慢地推进了他嘴里,抵着他的唇舌。方巾有些薄, 被浸透的湿润,“先不要说话。” 殷红的布缚住了他的手脚。最后留下来的长长的一截被伯爵扯断了, 绕过青年颤动的眼睫与一直朝他的方向闪烁的黑眼睛, 在脑后打了个结。他顺手将东方贵族用来束发的发带也解开了,乌压压的发丝一下子散落开来, 密密地披在他的肩头。 如同一袭流泻的、上好的丝绸。 寇冬眼前被血红色一点点覆盖,终于只剩下一片昏沉沉的黑暗。他努力想睁着眼睛,却根本无法透过这厚实的布条看到任何东西,只能隐隐约约感觉自己被一双强壮的手臂托起, 毫不费力地站起身,向前走去。 他靠在男人肩头, 双腿从男人的臂弯里垂下去,脚尖在空中上下轻晃着。 身旁传来乌鸦的叫声,里头似乎也满含兴奋。寇冬悄悄地夹紧了小臂,以此为标准方便自己判别方向。 先是向前。 随即,他们像是迈出了房间,走向了长长的走廊。他感触到飘荡进来的风,轻轻触碰着他的脸颊。 温柔的、如同也在抚弄他的风。风里头还夹杂着潮湿的雾气的气息,他努力竖着耳朵去听,没能听到半点旁的声音。 只有不轻不重的翅膀拍打声始终跟随在他身边,寇冬猜测,应当还是那只细作鸟。 他的两只手被牢牢束缚在一起,指尖摩挲着,探索着绳结的形状,还试探着用双手去解。——可还不及他寻到结扣,另一个声音已然粗哑地响起来了。 “坏孩子,”那声音嘎嘎笑道,旋即有什么尖锐的东西飞快地在他的手指上戳了下,一瞬间带来了鲜明的疼痛。那声音丝毫没有掩饰,反而嗓门愈发高了,一听就是那浑身漆黑的细作鸟在哔哔,朝伯爵大声告他的状,“坏孩子,想跑!” ……妹的! 寇冬连忙将手指松开了,同时心想,当时火烧古堡时怎么就没把它烤了呢? 留下来就成了个十足的祸患! 伯爵抱着他的手臂收紧了些,淡淡道:“想跑?” 寇冬嘴都被堵住了,半句都反驳不了,只好拼命摇着头,妄图靠这个单调重复的动作获取NPC的信任。但那祸患鸟张开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兴奋地叫了一声,比他更为亢奋激动,“想跑,想跑!” 寇冬:“……” 他有点想吃烤乌鸦了。 被这样一双眼睛明晃晃地时刻监视着,一切的小动作都无法遁形。寇冬只好收起自己的那点小聪明,暂且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暂且没了视力之后,耳朵与鼻子都变得格外灵敏,一切细小的声音动静都在他这里放大。 他被伯爵抱着,也不知自己究竟将去向何处。耳旁笃笃的鞋跟触地声单调而重复,这条路竟像是永久看不到尽头。 许久之后,他终于察觉到了旁的动作——伯爵似乎是转了个方向,迈进了另一扇门。 崭新的空间。 他嗅到截然不同的气息,像是种罕见的熏香,香气轻而缥缈,却泛着微微的腥味儿,——属于血与白骨的味道。 水声潺潺,接连不断地流淌下来,发出小小的喷溅声。寇冬身上骤然一轻,却是被伯爵放了下来,陷入了云层似的被褥里。 香味更重了,几乎盖住了他的口鼻。他在这样的气息下,连呼吸似乎都变为了一件难事,只能胸膛上下起伏,勉强从中寻觅一丝纯粹的、没有沾染上这些气味的空气。 一只手伸过来,解开了他胸前的珍珠纽扣。寇冬悚然一惊,正要喊,旋即意识到,男人是为了方便他呼吸。 “先等等。” 伯爵低声道,哗啦啦地拨弄水花。寇冬猜想自己应当正处在一处水池的旁边,甚至有细小的水珠迸溅到了他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激的他微微一哆嗦。 水并不凉,相反,全然是温热的。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凭借自己被捆起来的双手去感觉,感觉来感觉去,也只感觉到了伯爵的床单。 ……真软,又滑。 寇冬这会儿却没心思夸奖床单,只静静等待着。他并不是容易紧张的人,这会儿却有些紧张了。 他曾在书上看到,人的恐惧来源于未知。 寇冬如今觉得,这句话说的真是句大实话。由于看不到,这些刺激似乎又被放大了千倍万倍,教他的每一个毛孔都轻微战栗,比平常更加敏感,等待着即将袭来的、铺面而来的恐惧。 水声持续了许久,随即,他又再次被人托起。 出乎意料,这一次,他的脚尖完全碰触到了温热的水。 他悚然一惊,不由得发出一声含糊的惊呼。 是水! 感官的刺激彻底变得奇异。还不及他反应,脚面已经彻底沉没,紧跟着的是小腿、大腿,一路到腰与胸膛——温热的水覆上来,周身的衣服都被浸透了,湿淋淋一片,由于材质极轻,衬衫并未向下坠,反而在这水中飘起来,只偶尔触碰着他的皮肤。 它们飘来荡去,如同半透明的翅膀。 伯爵托着怀中的青年,他犹且带着那遮挡着半张脸的面具,面具后碧青的眼睛并未眨过,只以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凝视着面前的生灵,轻柔地将人放至水里。 全身都浸泡进了水中,只露出青年的头颅。尾端的发丝沾了水,湿淋淋地贴在白皙的肩头。 伯爵坐在了池边,居高临下地望着。 池水里的青年微微仰起头,露出一截下巴与脖颈相连的弧度,似乎是有些不安,立刻又向一边偏过头去。 他看着有一种毫不掩饰的脆弱,好像是名贵的、精心烧制的瓷器,只要伯爵稍稍用些力,便能将他掐碎了。 伯爵欣赏这种美。 他缓慢地摩挲着东方贵族的脖颈,低声道:“不要怕。”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被红布覆住的眼睫飞快颤动了下。 伯爵的唇角似乎划过了稍纵即逝的笑。 “不要怕,我的孩子,——我带你去地狱。” 他骤然将头低了下来,毫无前兆地、猝不及防地,猛然将两颗尖牙刺入了寇冬的脖颈。 那一瞬间的感觉像是通了电,从头到脚都被这电流激的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抖起来,他清晰地感觉到血液离体,顺着那一处酥麻又疼痛的伤口上涌,被伯爵冰冷的唇舌全部吸入了嘴里——这与被叶言之吸血时的感觉完全不同,他不仅无法放松,甚至因为这样过分的刺激而生出了害怕,希望尽快停下。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伯爵像是要吸出他体内所有的血。 他在这水池之中奋力挣扎起来,双腿溅出的水花极高,兜头扑到了他自己的脸上。 他怀疑自己是真的要死在这里,死因是失血过多。 ……停! 寇冬的反抗更加激烈,被缚住的手脚与头都奋力摆动,如同一尾扑腾尾巴的鱼。 伯爵可不是什么善茬,他是一个纯粹的、毫不遮掩的变态——寇冬对他没有半分半毫的信任,更不想冒这个风险。 若是平常的NPC,他还能寄希望于对方的好感度,期望对方能看在好感度的面子上,不舍得对他下这种死手。 但伯爵与寻常的NPC不同,血族的本性便是残暴掠夺。这就相当于要求一只野狼不要咬死猎物,要给猎物留一口气,不要吞吃入腹,——这怎么可能? 况且伯爵看起来就很像那种“我爱你就要跟你一起去死”的风格…… 寇冬越是想,便越是心惊。 他还不想如此狼狈地死在这儿。 可偏偏,这个吸血的过程漫长极了。男人轻而易举瓦解了他的反抗,丝毫不费力气;兴许在血族眼里,寻常人类这样的反抗,无异于是一只雪白的羔羊试着反咬自己。 没什么作用,只能让这群嗜血的野兽觉得荒唐。 伯爵将他的手脚禁锢的更紧,冰凉的手紧扣着他的,不容拒绝地将自己尖锐的牙齿刺的更深。血液源源不断被夺走,寇冬逐渐感觉自己的头脑空白下来。 力气仿佛跟随着血液一同被抽走了。他怀疑自己是因为失血过多,但思考如今对他而言,好像也成了一种难事。心脏跳动的有些沉闷,一下接着一下,像是十分勉强、岌岌可危;寇冬听着它断断续续的敲击声,只能茫然地微微睁着眼,感受着自己的生机流逝。 他会死在这儿了。 这个想法比之前更加清晰,也更加鲜明。寇冬内心并不想接受这样的结局,可到了如今,却也毫无办法。 ……他会死在这儿了。 他的意识像是也一头扎入了水底,每一下清醒都变得异常费力;恍惚之间,他却觉得这种感觉异常熟悉。 倒像是曾经体会过无数次。 从未见过的陌生光景忽然在这一瞬间涌入了他的脑中。他飘飘渺渺躲在极大的桶旁,前面有脚步声一下下传来,还有种尖锐的利器划过地面时发出的聒噪声响,那程度,丝毫不亚于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刺拉拉地划过。 他轻轻抖动了下,从边缘处小心地探出脑袋,朝外看去—— 一柄镰刀。 黑色的、半人高的镰刀,边缘闪着雪亮的寒光。它在地上沉闷地被向前拖行,而握着他的那个人…… 寇冬看不清脸,只能隐约觉察对方穿了件宽大的、飘荡的黑袍。他的心砰砰直跳,前所未有的恐慌一股脑全泛上来,让他禁不住便要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一只尚且还有些稚嫩的手伸了过来,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嘘,嘘,”那人轻轻捂着他的嘴,低低地同他说话,“嘘,不要出声……” 寇冬的眼睛睁的更大。 是什么? 那是—— “是捉迷藏。” 捂着他嘴的孩子低声道,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额头。 那只手心里,赫然也浮着一层薄薄的汗,微有些湿润。 “不要害怕,”孩子小声地说,坚定地将这一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是捉迷藏。” “不被他抓到……你就不会当鬼了。” “躲开那只眼。” 拖着镰刀的人似有所感,扭转了身子,一步步朝着他的方向踏来。这一次,寇冬看清了他的面容——他的额头上,还生着第三只眼睛。 狰狞的、眼白布满了红血丝、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寇冬!——躲开那只眼!” 尖锐的躁鸣忽然在寇冬胸腔内激荡起来,他猛然睁开眼,意识到这是身体在发给他的最后的求救通牒。他已然处在濒死的边缘,这一刻不过是短暂的回光返照;血液流出的太多,甚至连眨眼都变得沉重而困难,仿佛有谁在他的睫毛上坠了几斤的重物。 他听到伯爵满足的叹息,像是享用了一顿珍馐盛宴。 寇冬的心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只剩下最后一个想法:他还没给叶言之买到小裙子。 下一秒,他嘴中的方巾忽然被取出,有液体一滴滴滴入他口中;伯爵抚弄着他的脖颈,如同第一天的夜里一样,逼迫着他往下咽。 寇冬尝到了腥甜的血味儿,这味道对于他而言并不陌生。 在这个副本中,他一共只尝过两个人的血。 一个是伯爵的,一个便是叶言之的。 ——这显然,是伯爵自己的血。 他有些不懂了。 伯爵吸食了他的几乎所有血液,旋即又将自己的血挤给他喝,这不像是刻意谋杀,倒像是一种交换。 “交换”这两个字涌入寇冬的脑海,让他的思维稍微清晰了一些。他终于记起血族的另一项重要行动,初拥。 伯爵的这动作,看起来很想是要给他初拥。 …… 寇冬困难地想,可初拥不是得耗费七七四十九天吗? 难道NPC准备把他整整四十七天都泡在这个池子里? 还不及他质疑这个行动的可操作性,更多的血液已经反灌进了他的嘴里。血族的血液极大程度地修复了他的身体,他甚至能听到体内器官迫不及待吸取这些血液以重复生机的声音。 他的身体软的几乎要撑不住池面,只能无力地仰着脖子,一口接着一口将全然陌生的血液吞噬下去。只是他的心内,仍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 就好像伯爵的血格外让他觉着恶心,他甚至情不自禁要干呕。 这种感觉与吸取叶言之的血液时截然不同,寇冬到这时才知道信任的作用。他信任叶言之,将其视作自己人,因此才能毫无阻碍地吸食对方的血;等对面的人换为了NPC,这种行为就变得格外艰难,在他的心上,好像多了一道坎,怎么也迈不过去。 寇冬不想喝了。他使劲儿偏过头,阻止了伯爵的行为。 伯爵捏着他的下巴,如同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怎么不喝了?” 寇冬咳了两声。 他仍然相当虚弱,喝的这两口血根本不算多,还无法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他的声音因此也有些含糊,只是字音含糊,吐出的意思却是相当清晰的。 “因为难喝啊。” 而且,我还不想喊你爸爸。 “难喝”这种词,对于吸血鬼来说,兴许真是相当严厉的评价了。第一次有幸得到这个评价的男爵当场就青了脸,至于第二次得到这个评价的伯爵——寇冬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却也能察觉到对方身上骤然降下来的气压。 “你喜欢谁?” 伯爵的声音压得愈发低了,“那个下人?” 寇冬真是搞不明白这种贵族的自信都是从哪儿来的。 下人好歹还会烧水,他敢打赌这群娇生惯养的贵族连水壶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他回答:“是。” 伯爵轻声哼笑起来,手上力道加大,拧过了他的下巴。 “他背叛了你,”他沉声道,“即使是这样,你也想着他?” 寇冬蹙起眉,气若游丝地反驳他:“谁……谁说他背叛我了!” “——他背叛了你。” 伯爵不容反驳地道,同时用力扯下他眼前的黑布。寇冬终于看清面前的一切,他果然是浸泡在一池清水之中,面前的吸血鬼戴着遮挡住半面的面具,面具后的目光幽深,直直地射向他,“你想要证据?” 寇冬想了想,这话好像有点儿眼熟。 对——在第三天的幻境里,那要死的天父也这么和路西菲尔说过。 这要是正常人,这会儿指不定就答“是”了。 但寇冬对于自己的崽子极有信心,当即毫不犹豫地答道:“不用。” 他目光坚定。 “我相信他,绝不会背叛我!” 伯爵:“……” 伯爵的阴沉一瞬间都写在了脸上,连绷紧的下颌线都透露出不满。他并未再说,只从地下捡起来了方才解开衣服时掉落在地面上的镜子,手指缩紧,将镜面缓缓转向了寇冬。 “那便自己来看吧,”他沉沉道,“你相信的人。” 镜面上水似的波纹晃荡了两下,紧接着骤然泛起波澜——在波澜平息之后,寇冬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正骑在那匹小白马上,面容清隽,肩宽腿长。 那是叶言之。 他的马背上还有另一个人,同样是寇冬见过的,正是将镜子交与他的年轻女孩。她在后面亲密地拥住了年轻血族的腰,旋即将脸靠在他的背上,如同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两人头也未回,径直驾着马驶向了庄园大门。 房中忽然陷入了静默。 “他走了,”伯爵淡淡陈述道,“我允诺了他,他可独自出去。——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凝视着面前的青年,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惊讶、悲伤之类的情绪,“你忘了,他也同样是个血族。” “——你觉得怎么样?” 寇冬想了想,把喉头那一点儿血咽下去,好让自己有力气多说两句话。 “要我说实话吗?” 伯爵颔首。 寇冬于是诚实道:“有点儿假。” “……” 血族亲王似乎愣了愣。 什么? “位置搞反了,”寇冬怜悯地看着他,都不忍心戳穿,“这种骑马,哪儿有让人家女孩子坐后头的……” 就血族那力气,搞不好半路能把人甩飞到天上去。 伯爵这种钢铁直男,一看就没谈过恋爱。 伯爵:“……” “况且,你也挑错了人,”寇冬收起了笑容,“他绝不会丢下我。” 伯爵一时间也被他毫无折扣的信任惊了惊,情不自禁追问:“为何?” 寇冬想了想,旋即回答:“……因为就我最好喝!” 天底下再也不可能找出一个比他更好喝的了,哪个血族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伯爵:“……” 寇冬又咳了两声,一副濒死模样道:“逗你的。” 不待伯爵反应,他又道:“不过,有一件事我没说错。——你看,他这不是来了?” 年轻血族一把掀开了门。他高挑的身形就立在门口,随即迈开步子,大踏步地朝着其中的人走来——他的身上沾满了血渍,手中提着锋利的十字弓,简直像是一个英勇的、前来打败恶龙的骑士。 寇冬很有自知之明地充当被拯救的娇弱公主,巴巴地等着人走过来,同时颤巍巍虚弱地喊:“阿崽……” 叶言之看了眼他的模样,脸色就更沉。然而还不及他说出什么,池子里的人已经率先告状,声声泣血:“他刚刚说,你抛下了你的老父亲,和一个女人私奔了!” 叶言之脚步陡然一转:“……???”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这进行的是哪段剧情? 第105章 恶魔的盛宴(十九) 年轻血族显然没能明白这是在说什么。 他一愣神, 再抬头去看伯爵,神情也有些惊讶——不知是不是被寇冬张嘴就告黑状的操作给惊着了。两个血族面面相觑,待反应过来时, 才意识到如今是个什么局面。 同样身为吸血鬼,叶言之从一踏进这间房间里, 就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这显然是要初拥寇冬。 他要吸出寇冬体内的血液, 用自己的血重新灌满他的五脏六腑。 这个想法,让叶言之的黑眸里都沉沉燃起了火。他几步走上前, 不顾伯爵的阻拦, 一把将手伸进了水里。 水是温热的, 他碰触到寇冬湿透的衣物,心中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怒火。 寇冬脖颈上的印记相当清晰鲜明,牙印残留于上头, 犹且是青青紫紫的一片,还未完全愈合。他的身上充斥着伯爵的气息,毫不遮掩的、清晰的气息, 在血族闻来,这无疑也是一种对于自己圈属地的证明, 充斥着挑衅的意味。这让叶言之半句话也说不出, 身上的气息暴戾的甚至让寇冬也轻微向后缩了缩,像是觉着有些可怖。 察觉到这一点的年轻血族稍微敛去了周身戾气, 重新扭过头。 伯爵修长的手指推在面具的边缘,沉沉望着他,声音中丝毫不见慌忙。 “你来的晚了些。” 寇冬趁机又告状:“他刚刚还用这个挑唆我们关系!” 可以说是非常会见缝插针了。 “……” 叶言之极缓慢地将目光上移,声音沉沉。 “是吗?” 在寇冬还没反应过来时, 两个血族已然动起了手。叶言之手中提着沉沉的十字弓,打起来居然也丝毫不在伯爵之下, 身形速度快的让寇冬这个寻常人类根本瞧不清。 这也令伯爵微微怔了怔。他本以为,面前这个黑发血族不过是个下人,纵使是被初拥了,也不过是个低级血族,自然不能与他相比。——可如今真动起了手才意识到,对方的能力远远超乎他所料。 竟是个毫不亚于他的高级血族。 最令他不可思议的是,他甚至从这个下人身上,感觉到了与自己相同的气息。 可他并没有与任何一个人结约,自然不可能是这人的父辈。 十字弓发出铮铮鸣响,伯爵在间隙中冷声道:“是谁初拥了你?” 叶言之没有回答,他只在打斗过程中向后退去,同时向浴缸中的青年伸出手,依靠手部的力量,一把将他从里面湿淋淋捞了出来。 “上背!” 他头也不回道。 借着他的力,寇冬虚弱地爬上了他的脊背,两只手努力圈紧了面前人的脖颈。叶言之的一只手在身后护着,小心不教青年掉下去,同时换作了寇冬从行李栏中掏出的弓箭。 那把弓箭在他的手里,如同根本不存在20%的限制,一离开弓弦便直直射向了伯爵,丝毫没有偏离轨迹。 射中了! 寇冬的呼吸都微微一窒。 只可惜伯爵的反应也并不算慢,待意识到这一箭当真会伤到自己后,立刻便向一旁撤去,使那受伤的位置错开了心脏。 弓箭对于所有的NPC都有效,伯爵自然也不例外。那一支长箭猛然贯穿了他的肩头,他却连眉头也未皱一下,只用修长的手指紧紧握住箭羽,旋即将箭从身体里一把抽出,远远扔在了身后。 那是寇冬与叶言之都无法再去捡起的位置。 但这攻击到底是对他起了作用,即使箭已不在他身体里了,他的伤口依旧没有愈合。 血族的超强愈合力在这里失了效,他的衣襟上都沾染上了殷红的血,像是被别在了衣领处的一支玫瑰。 伯爵的指腹上染上了一层殷红,他定定地望着手指,闻到了腥甜的、自己的味道。 ——他居然流了血。 这件事,着实令伯爵有些出乎意料。千百年来,从未能有任何人能伤他。 他抬起眼,抽出了腰间佩戴着的长剑,重新注视着面前这个黑发黑眸的血族。——这一次,他的目光中显然带了审视,彻底将对方视作了与自己比肩的对手。 这目光让寇冬心里猛然一颤。他低声说:“阿崽……” 身前的年轻血族回答:“我知道。” 他们都知道,方才的那一击,多少占了伯爵太过自信的便宜。如今伯爵不再轻敌,他们的胜算也就缩小了。 该如何从这儿逃出去? 寇冬的鼻尖都渗出了汗。 门在NPC身后,NPC又如此强大——他手中毫无用得着的道具,这是个死局! 他心中不免有些焦急,直到察觉到衣服中还塞着件硬邦邦的小物时才骤然清醒。 是少女交与他、将他带到了此处来的那面镜子。 它将自己带了过来。 ……它是否还能将自己再带回去? “等等,”寇冬忽然低声地道,他的嗓音因如今身体失血太多,甚至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只哑着嗓子在叶言之耳边道,“镜子……” 只是短短的一个词,年轻血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一面举起十字弓挡下了伯爵迎头劈来的长剑,一面护住寇冬,好让他伸出一只手到衣服里摸索。镜子被牢牢握在了手里,镜面的花纹仍旧如水一般荡漾开,叶言之尝试了几次,都根本寻不到空隙探进镜子里。 伯爵的剑来的又快又准,剑光冷飕飕织成一片。叶言之在这样的攻势下,连背着寇冬都变得异常困难。 没有别的办法。 “抓紧了。”叶言之沉声道,猛然抓住了背上人的手,将他的身子微微甩过来—— 伯爵顾忌着不能伤他,动作不由得微微一收。 觑着这个空隙,寇冬的肩膀率先碰着镜面。旋即,他费劲儿地将手抬起来,去掀开镜面上的波纹,如同掀开一层虚掩着的门帘—— 他看到了门后的景物。光辉、灿烂,永远满载星光的第三天。 与此同时,叶言之用十字弓射出了最后一箭,目光中只剩下伯爵的脸。他似乎并未因他们的逃脱而感觉愤怒,没有面具遮掩的下半张面庞仍旧沉静冷漠,不像是血族,倒像是…… 倒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这个念头从叶言之的闹钟一掠而过。紧接着,两人的身形一下子陷进了镜面里,再出现时,已然踏上了第三天的水晶地面。 神殿中的白幔高高飘荡,星辰与晚风将这里妆点的明亮圣洁。 甫一躺下,寇冬的状态就再不遮掩。他的身体如今已然到达了极限,基本上半条腿迈进了天堂,就剩刚才伯爵给他的几口血吊着,这会儿病歪歪半靠着年轻血族,俨然就是一副要没命的样子。 他甚至没法去舔舔已经干裂的嘴唇。 心神骤松后,意识一下子坠入了深深的海底。寇冬半闭着眼,声音轻而含糊。 “阿崽……” 身后的年轻血族好像叹了口气。他调整了下位置,让这会儿完全无法自理的主人靠在了墙面上。 寇冬模糊地发出两句不满意的声音,像是因为身后从还有点儿软和的靠垫变成了彻底硬邦邦的靠垫而心生不满。然而很快,他就没心情去思考这么多了,因为另一种液体已然挤进了他的嘴唇里,流淌进了他的齿关。 微微带些腥味的甜。 它们好像还残留着温度,沿着他的喉咙顺理成章地下滑,一路涌到身体各处,填满四肢五骸。寇冬有一种五脏六腑都在被人触碰的奇怪感觉,下意识又想要反胃,可从身前贴过来的这种熟悉的气息很好地抚平了他的不适。 他认识这气味。 这不是NPC,——这是叶言之。 这个念头,让寇冬彻底放松下来。他没有再收敛,只一下下大口喝着、咽着被年轻血族灌进来的血,迫不及待地用干裂的嘴唇去汲取。他的模样兴许有点像是只讨要食物的小兽,教血族的一只手都垫在了他的脑后,摩挲着他后脑散下来的、乌压压的头发。 “慢些,”他听到年轻血族低低道,“不用急。” 寇冬莫名从这里头听出了点纵容的意味。叶言之的言下之意,就像是在同他说:都是你的。 这可就太好了。 他喝下了更多的血。 血的力量发挥的极快,待年轻血族再注视他的脸时,已经能从眼前的人的面容上看到些血色,不再如方才那样苍白。只是他的嘴唇依旧有些干,这让叶言之顿了顿,目光久久停留在了上头。 旋即,他将手腕从青年面前撤开了。 寇冬显然并没有觉得足够,他身子前倾,迫不及待想要索取更多;可在半睁半闭的时候,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触感覆盖了上来。 很柔软。 这是脑中下意识涌起的第一个想法。湿润的,微凉的,像沾了露水的花瓣。 紧接着是旁的什么,从他微微张开的缝隙里伸进来,安慰似的触碰着他的舌头。他嗅到了更加清冽的气息,这气味在他如今闻来,也像是甜的。 他不自觉把头仰起来了。 新的血灌了进来,叶言之咬破了自己的舌头,给了他一点舌尖血。这一点血很快就在口齿间被瓜分的干干净净,寇冬的呼吸逐渐有些乱,好像有电流从天灵盖上传下来了,一下子从窜流到了脚。 持续不断的刺激教他有些不能控制,全然无法抑制的兴奋,手脚都绷的极紧。倘若体内的细胞可以开口说话,这会儿定然间也会张大了嘴,为着这陌生的感觉放声尖叫。 仿佛谁在他的血管里放了一箱烟花,这会儿只要一个引子,所有的烟花都噼里啪啦炸开了。 “……” 寇冬隐约觉着,好像有点儿不太对劲。 这难不成是初拥都要有的最后一步?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青年已经从他面前撤开了。年轻血族最终抚了抚他的额发,低声道:“好一点了?” 寇冬的身体的确是感觉好了一点。他从这些涌进体内的血里汲取到了新的生机,只是还有些担心,哑着嗓子道:“对你有没有影响?” 初拥,按理来说,该是人族与血族互换血液。——可伯爵那个不要脸的,愣是把他的血都给喝了,都没能给他崽留一点! 寇冬真是想想都生气。 现在倒好,叶言之只给他提供了血液,自己倒是半点儿好处都没捞着。寇冬拉着他,担心他会不会失血过多,“你难受吗?” 年轻血族摇了摇头,道:“无事。” 他的身体机能,到底要比寻常人类的好。 寇冬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终于能支起身子,还有些头晕眼花,“什么时候了?” 叶言之说:“快要晚上了。” 这已经是第六天的晚上,明天的晚宴将会是副本里的最后一场。 他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呢?” 年轻血族顿了顿,声音十分平静,“还在下面。” 寇冬:“……” 寇冬试着往下看了看,那场面教他倒吸一口凉气。无数血族与鸟嘴医生都仰着头,眼睛一眨也不眨盯着他的方向,就好像等着他从上面掉下去似的。 这让他想起了四个字:丧尸围城。 他毫不怀疑,从这儿扔下去根绳子,这群血族都能不管不顾沿着绳子爬上来咬他。 因为他的出现,人群中有了些骚动。寇冬重新把脑袋收回来,目光缓缓落在了第三天中的白幔上。 “阿崽,”他忽然道,“你能把它们扯下来吗?” “……?” 叶言之显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但还是站起身,径直将神殿中高高悬着的幔布向下扯。扯的差不多了后,寇冬说:“再打点儿结。” 他要把这些系起来。 叶言之照着做了,只是仍然没明白他的用意。 “你这是?” “等会儿,”寇冬嘿嘿笑道,显然是彻底恢复了生机,“咱们晚上玩个好玩的。” 烤个串! 他舔了舔嘴唇,又有些回味刚才的味道。 “阿崽,我还算是人吗?” 叶言之:“目前还算。” 毕竟七七四十九天的初拥没完全结束。 寇冬闻言很是遗憾,“我还以为我能变吸血鬼,直接大杀四方。” 那多威武! 叶言之:“……他们也吸吸血鬼。” 言下之意是,不管你是人,还是血族,都逃不了做小蛋糕的命。 寇冬顿时泄气,“哦。” 过一会儿,寇甜甜又莫名振奋起来。他戳了戳叶言之,小声道:“阿崽,刚刚……” 那是初拥都会经过的步骤吗? 说真的,寇甜甜不太清楚。毕竟他不是个血族,也没有经历过相应传承,只能说感觉有点儿奇怪。 舌尖血,这也算是初拥? 叶言之瞥了他一眼,他的嘴唇还有些泛红,但已然饱满湿润,不再像先前似的干裂。年轻血族重新将目光移开了,淡然道:“当然。” 寇冬心说,那你们还挺开放。毕竟一般来说,吸血鬼给人类初拥后,都会自认为是那人类的父辈。 还有这么一个过程,不会觉得像乱伦吗? 那声爸爸怎么能喊出口? 叶言之将身上的外套脱给了他,帮他穿进袖子里,平静道:“小心冻着。” 这会儿还是个落汤鸡。 寇冬把衣襟拽的紧了点,又想起另一件事。 “初拥时都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吗?” 年轻血族将眉头蹙起来,对这两个字有些在意,“……奇怪?” 不应该是爽吗? 寇冬想了想,试着找东西形容:“就像是水龙头出水了,烟花爆炸了,——山崩地裂的那一种。” 他说着,不由得悄悄夹紧了腿。 说真的,他这会儿真的庆幸自己的裤子本来就是湿的。 不然……岂不是露了马脚? 作者有话要说: 冬冬:串烤吸血鬼! 叶言之:……不要吃蝙蝠。 第106章 恶魔的盛宴(二十) 待到夜晚, 叶言之终于明白寇冬嘴里一直说的“烤串”究竟是指什么了。也不知他是从哪儿来的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点子,把那白幔系好后,煞有介事地往下放;这一帮子血族与鸟嘴医生都在下面守的久了, 早已经有些心急,眼睁睁看着有东西从上头降下来, 自然有禁不住的, 想也不想伸手就去抓,想靠着这布条一路攀爬上去。 做出这些举动的, 多是那些低等血族。男爵等人就在远处冷眼旁观, 甚至命人支了几张小小的桌子, 坐在桌边品茶,丝毫没有靠近的意思。 这让寇冬不免觉得有点儿惋惜。 他本来还想,要烧就烧一串的。可惜这些吸血鬼也不全是笨的, 不会都上他的当。 饶是如此,中计的这一波也吃了好大的苦头。待他们都爬的差不多了,离地面距离逐渐拉开之后, 寇冬便把火石又翻出来,慢腾腾把白幔的一端点燃了。 顺着夜风, 火几乎是一下子便着了起来, 那气势骇人的很,让这些血族一下子就回忆起了火烧古堡的恐惧。 那时候尚且还有门, 哪像现在! 这一烧,居然是逼着他们掉下去! 纵使有不想掉的,耐不住上头的血族撑不住,一个滚一个, 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串,吸血鬼们的哀嚎声都没断过, 狼狈地从高处重重滚落下去。饶是血族身体复原能力向来强悍,也着实禁不住这样的高度,躺在地上好一会儿都没能爬起来。 寇冬探着脑袋把这一出看完了,旋即幽幽道:“好像烤肉。” 还是野味! 他禁不住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看的有点饿。 这一夜,两人就在第三天的大殿之中凑活睡了一夜。下面自然有血族成群,不满地试图攻下,无奈他们本身没翅膀,怎么也无法靠近高高悬于空中的神殿,因此也只能抬头仰望。 寇冬忍不住与叶言之道:“这还是我头一回感受到万人之上的感觉……” 叶言之:“……” 真.万人之上。 在万人的头顶之上。 他将身上那件外衣更展开了些,好将青年更严实地包裹住。寇冬在他的衣物里动了动手指,觉得自己比寻常更为懒怠,只反复吸了吸鼻子,旋即情不自禁用衣领盖住了自己的口鼻。 他感觉自己有点儿贪恋叶言之的气息了。 这很正常,在初拥过程中,人类总会对将他转化为血族的父辈生出依恋,——这大概与雏鸟情节是一个意思。寇冬裹在年轻血族的衣服里,却仍然还觉着有些不足,手指也要紧贴着血族的手腕,虚虚抓着他袖口处的那一颗扣子,好像能从他手腕那儿微微的脉搏跳动里汲取到些安全感。 他这副模样,倒是和平常大不相同。 “你再靠近点,”青年模模糊糊地抱怨,把头歪向身旁人,“别跑太远。” 叶言之向身旁更靠近了点,两个人的身子彻底挨在了一处。肩膀挨着肩膀,手挨着手。 天使坠落之后,世间便只有第三天中还能再看见星辰。高大的神殿下,星芒于他们的头顶缓缓流淌,像是奔流不息的河。寇冬在这河底仰头看去,还能看到其中影影绰绰映出自己与叶言之相互依偎的身形。 来自于天父的馈赠。 六翼天使不愧是神明最宠爱的造物,从这神殿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看到神明的用心。只可惜这份用心,却未必是他想要的。 ——自由。 这是可轻易说出来、却又多难实现的两个字。 寇冬禁不住感慨,“倒是和我一样惨。” 要是六翼天使还在,估计这会儿也要说:神明的宠爱,谁爱要谁要。 反正他是要不起的。 叶言之:“……” 叶言之沉默了会儿,道:“所以这就是你咬我的理由?” 就这两秒的功夫,寇冬的虎牙已经咬着他手指了,又是舔又是蹭,显然是在进行过第一天的初拥之后,愈发对叶言之的味道上了瘾。听了这话,青年倒是半点心虚也没,反而将他的手从嘴里吐出来,狡辩:“我没想吸。” 年轻血族就定定地听他瞎编。 寇冬:“我就是闻闻味儿。” 根本没有上嘴吸的意思! 他反过来指责叶言之,颇有些痛心疾首,“你怎么可以把爸爸想的那么坏?——你今天都失了那么多血了,爸爸是不顾及你身体一味贪吃的人吗?” “不,”年轻血族低声而平静地道,“我是说,你可以咬。” 这是刚经历初拥的人都会有的本能反应,他看不得青年强行克制。 克制本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 寇冬倒愣了愣。 他没想到青年居然会这么回答,踟蹰着说:“可你今天失血已经够多了吧?” 光是灌给他的,都不知多少。 他着实是心疼。 叶言之淡淡道:“不然,也可以换一种方式。” 寇冬有点儿好奇,把自己的耳朵凑过去,问他是什么方式。 他半点也不设防,展开的衣服像是一道将他们与整个游戏隔开的屏障,布料下只能听见两人细微的、起伏的呼吸声。 细而白的颈子,已然干了的黑发窝在锁骨上。他的锁骨处有两个浅浅的凹陷下去的窝,也在解开纽扣的衬衫下头露出来。 血族的目光将其盛满了。 他的声音仍旧冷静克制,听不出半点差错,倒像是纯粹的科普:“不如上床。” 寇冬一愣,“……?” 他迟疑地想,是自己听错了吗? 是他想的那个上床?? 血族平静地道:“那会比血更有用,也更舒服。” 他凝视着面前的人。 “想试试?” “……”寇冬对上他的目光,居然有点心惊肉跳——那并不是寻常的目光。 倒像是真的要在他身上付诸实践、打定主意要来上一回似的。 他连忙拒绝了,“这种科研精神就不需要了。” 叶言之闻言也未逼他,只是重复确认,“确定?” 寇甜甜:“……” 他想起那句“更舒服”,作为一个享乐主义者,再加上初拥后对于转化自己的父辈的贪恋。居然还有点可耻的心动。 毕竟吸血已经足够刺激了,要是真有更刺激的,那岂不是能现场螺旋上天? 更别说是叶言之。 平常两人都待在一块儿,他其实清楚叶言之硬件设备有多强,绝对算是他见过的人里的头一份,要是在公众地方会被人赞叹的那种。这样的硬件设备…… 寇冬嘴上不说,心里却默默地拿起了桨。 开始划浪。 好在最后还是“父子亲情”这一条羁绊拉回了他岌岌可危的理智,他惊于自己的思维居然在血族的同化之下变得如此堕落、贪图享受,甚至不惜放弃节操,不觉唾弃,“万恶的资本主义。” 居然妄想腐蚀他这种长在旗帜下生在阳光里的五讲四美好青年! 寇甜甜终于守住了自己最后一道底线,把人的羞耻心又重新捡起来了,“不试,不试。” 年轻血族没有说话,只是神情似乎有些遗憾。 寇冬一点也不觉得遗憾。不仅不遗憾,他甚至还瑟瑟地把自己的牙齿从他崽的手腕上缩走了,不敢再咬。 他这会儿虽然不完全算是个血族,道德观却已经快随着体内的血液转变了,满心就光想着舒服。万一尝着了味道,得陇望蜀…… 寇冬不得不在心中反复和自己强调,甜甜甜的恋爱主播只卖脸,不卖身。 他在这种躁动之下,好不容易才睡过去。在他的呼吸均匀绵长之后,叶言之却重新睁开了眼。 他的眼睛深不见底,嘴唇微动,像是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 许是因为初拥与叶言之的话的刺激,寇冬这一回的梦不怎么健康。梦来梦去,居然都是他被压在玩具堆里,手握着毛茸茸的兔子耳朵,身子底下还垫着只纯洁无辜的小熊,毛都纠结成了一团。寇冬醒来之后愣了半天,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能当着这群软绵绵的玩具的面玩这些,想来想去,也只能再次甩锅给血族: 肯定不是他崽的血的缘故,这么变态,一看就是伯爵! ——这一定都是因为伯爵的血! 他直起身,这才发现叶言之并不在身边。等他开口询问,年轻血族才将面容转向他,“……先过来。” 寇冬从他的表情中,意识到绝对发生了对他们不利的事。 他站起来,将仍旧搭在身上的外套放置于一边,向着神殿的边缘走去。还未走近时,寇冬便察觉到了不对——从神殿的边缘处洒进来了一片金灿灿的光,落在了他的面颊上,教他不禁微微闭了闭眼。 旋即,他猛然发觉到,这是阳光。 从天父沉睡时便不复存在的阳光驱散了迷雾,自上而下普照大地。他瞥见在这光下陆陆续续站起身的血族与鸟嘴医生,他们也都震惊地望着,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一个晴朗的、可以看见阳光的日子。 再向上看时,寇冬的呼吸不由得顿了顿。 他望见了云梯。 云梯将第三天与其他的神殿连接起来,高高矗立的神殿光辉灿烂,一座接着一座重现于世。它们像是始终沉睡在云下,如今,在第三天的牵引里,便如同被同一条线系着,接连浮现出云面上来了。世上再难见到这样的宏大壮阔,甚至连想也无法想到、梦也梦不出这样的场景。 就在这逐渐散去的白雾里,他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声响,像是玉石。 这声响震颤着,传彻了整片大地。 鸟嘴医生们乌压压跪下了一大群,朝上而拜。他们伸出双臂,发出炽热的欢呼。 “天父!” “天父!!” 生灵俱皆俯首,在这声浪之中,第一天发出了轻微的、门打开的声音。 神明归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心有余悸):就差那么一点,我就要堕落了…… 叶言之:…… 求堕落! 第107章 恶魔的盛宴(二十一) 万物伏首, 寇冬与叶言之却丝毫没有要弯下腰的念头。他们仍旧稳稳地站着,只从边缘处向上望去,瞧见那金灿灿的阳光之中近乎朦胧的第一天。 那是天父的居所。 神明的骤然归位让两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这对于他们而言并不算是一个好消息。毕竟神明的力量于副本世界中至高无上,要是真的对上, 恐怕他们占不到任何便宜。 但为了解锁剩余的支线剧情, 他们却是怎么也避不开的。 寇冬看了眼身旁人。 “走?” 叶言之也点了点头。 “走。” 既然躲不过,不如掌握主动权。 云梯将神殿与神殿连接起来了。两个人沿着漫长的阶梯向上, 逐渐攀爬至至高无上的第一天。 云海缥缈, 一层层从此处荡开, 从上向下俯瞰,世间万物均小如蝼蚁。唯有风从柱子间穿行而过,绕着他们的身形转了两圈, 又向着天边的方向飞奔而去。 空空荡荡,能感受到的只剩下凉浸浸的寒意。而在寇冬所看到的回忆里,哪怕天使们前来拜见, 也是不敢踏进第一天一步的。 这宽广的地方,无数年来, 都只有神明一人端坐于神座之上。 他有点儿明白神明为什么心理变态了。 独自一人常年待在这上头, 不变态才怪! “嘎吱——” 伴随着神殿门被人推动的的声音,第一天的大门缓缓打开。 一个天使单手扶着门, 站立在门前,笑容可鞠迎向两人。他的背上还长着一双巨大的雪白双翼,几乎垂到脚跟,生的金发碧眼、面容清秀, 嘴唇殷红丰润,唇角向上翘起, 与地上永远笼着黑袍的鸟嘴医生们截然不同,周身自然笼着圣洁亲和的气息。 在他身上,半点看不到鸟嘴医生们佝偻而苍老的样子。 这让两人都有些惊讶。 他们对视了一眼,心里隐隐纳罕——居然还有天使不曾堕落。 “路西菲尔大人。”天使的单手抚在胸口,行了天堂的礼节。他那一双碧绿的眼睛压根儿不曾把目光转向年轻血族,只含着些微的笑意,专注地望着那位东方贵族,腔调有一些古怪的激动,“——欢迎回来。” …… 第一天曾是六翼天使的常来之所。 天堂里,也唯独他这一位深受宠爱的造物可时常听到天父的召唤,孤身前往。其余天使纵使接到召唤,也顶多在第二天、又或是第三天;像这种神明独居的圣洁之所,他们却是万万不能踏足的。 独有六翼天使是此处的常客。 引路的仅剩天使展开宽大的羽翼,引导他们一路走入大殿。殿内空空荡荡,唯有晶莹的水晶地面一如既往发着浅淡的光。 “您回来了,”他道,仍然是向着寇冬一人说的,仿佛根本没看见身边还站着旁人,“天父已等待了您许久。” 寇冬从他的语调里感受到了一种甚至能被称之为奇怪的热忱。他一步步向前走,心却禁不住向下坠了坠,那种恶心感又从胃部翻涌而上,好像这一处越干净,他便越觉得古怪似的。他低低清了清喉咙,隐约觉得有些不适,直到手心处感触到一种微微麻酥的触感。 年轻血族不动声色勾了勾他的掌心。 他的抚慰,多少让寇冬缓和了些,于是抬起眼向前看去。 辉煌的神座笼在一团雪白的圣光中,只能隐约瞥见其中的人形,半点看不清面容。 这点倒是与寇冬在第三天的幻境中所见相同。 天使将他们两人引领到了神座之下,方才毕恭毕敬行礼。 “慈爱的天父,”他轻声道,“我已按照您的吩咐,将路西菲尔大人带至您的面前。” 神座上的神明终于睁开了淡金色的眼。 他的目光无悲无喜,却是直直射向人的;在这种目光之下,再肮脏的灵魂都无处遁形,所有的伪装都在这洞悉一切的眼神下溃不成军。 卑鄙者、狡诈者、邪恶者,他们绝不能在神的面前伪装他们的灵魂。 这是世人所赞颂的创世神的力量。 在他睁开眼的一瞬间,寇冬感觉到身边的年轻血族轻微一颤,倒像是被神明身上的圣光所灼。 这让寇冬有些心焦。 “路西,”天父的目光却已转至他身上,声音平静而温和,淡淡道,“过来。” “……” 寇冬并未因这样的吩咐而感到奇怪。 他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他不想上前。 “——路西。” 神明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没有恼怒的意味,却含着不容置喙的权威,“过来。” 引路的天使已有些惊慌。他在一旁眨着眼,听了这一句便低声地催促:“路西菲尔大人,快些。” “您不知道,在您私自堕天后,天父陪您沉睡了多久……” 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寇冬的小腿,几乎是在强逼着他迈动步伐。他分明不想,却又不得不一步步迈步上前。年轻血族蹙了蹙眉,立刻便要跟上前去;但寇冬的手轻轻摆了摆,阻止了他。 叶言之如今是个彻头彻尾的血族,血族经不得圣光。 在触碰到那一团雪白的圣光边缘时,青年的脚步微微顿了顿,终于还是向里迈去。圣光毫无阻碍地接纳了他,他如同穿过一层稀薄的雾气,迈步到了神明的面前。 他不受控制地走上前,将自己的脸缓缓贴上了神明的膝盖。 这是六翼天使常做的动作。在神明第一日创造出他时,还给了他幼年形态,教他成为一个高不及神明腰部的小天使。 至于后面令人艳羡的六翼天使、受人尊敬的路西菲尔大人,那都是天父在独自享受完小天使的成长时间、创造出世间万物之后了。 从幼年时,路西菲尔便生长在神的面前。他习惯于神的气息,常常就趴伏在神的膝头,神明摩挲着他生出来的一截幼嫩的翅膀尖。 如今,寇冬也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 这倒不是他情愿——这个变态神明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操纵了他,简直是空气中有一股力量硬生生把他的头按了下去。寇冬被迫埋头时禁不住磨牙,心里头骂了几句痴汉。 神明的手摩挲着他的发丝。 “可惜,”他轻轻叹道,“路西,你如今竟没了翅膀。” 寇冬:“……”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 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生出翅膀来干什么吗,老变态? 他对于这个神,真是半点好感也没。且不说对方先前又是栽赃又是陷害搞死原主唯一的朋友,光说那一份令人头皮发麻的占有欲,都想让寇冬立刻敬而远之。 这活脱脱就是一个神经病。 他提供了笼子,寇冬却不想被当成关在笼子里的夜莺。 天父低低地笑了声。 他的笑声极轻,只有靠近他的寇冬听到了。神明以一种近乎纵容的态度道:“路西还在生气?” 寇冬紧闭着嘴,没有回答。 事实上,从天上一头堕落下去,这根本不是生不生气的事。 ——路西菲尔是对整个天地都寒了心。 可在神明的嘴里说出来,这仿佛是他心爱的孩子与他闹了一场不足为道的小脾气。他低缓道:“你若是想要,我自会再给你朋友。——你想要什么样的?” 寇冬的眉头终于蹙起来了。 他用上了极大的劲儿,终于从神明的膝盖上抬起了头,凝视着天父淡金色的眼睛。 旁的天使绝不会拥有这份胆量,也不会有这个能力,但寇冬不同于他们,全然无所畏惧。 既然没有敬畏,自然也就不会心生恐惧。 他淡淡道:“天父,是您答应我的事没有做到。” 神明的眸光似乎微微一闪。 “是吗,”伟大的创世神回答,“是什么事没能做到?” “——自由。” 寇冬说,胸腔内也荡起了雄浑的风,“您曾经允诺过的,至高无上的自由。” 可路西菲尔,不过是被圈禁在天堂里的鸟。 神柱构成了他的牢笼,他于其中寸步难行,每一个动作都逃不开神明的注视。 “您的自由,便是将我关在这里吗?” 神明的笑意终于收敛起来了。 他静静地盯着路西,平静道:“你于此处,才可获得安宁。” 地上的脏污邪恶均不可靠近你,你在高高的第三天上受万物敬仰,究竟有何不对? 有何不好? 寇冬也无心与他辩解。左右这神明是个偏执狂,就是认准了他是为了天使好,寇冬的任务也不是要纠正神明错误的三观,而是要解锁支线剧情。 他猜想着如何向下进行才能解锁往事,不曾想神明的声音又传来:“但吾曾应允,你将会拥有你所想要的一切。 吾绝不食言。 ——因此,吾将还与你你想要的一切。” 寇冬:“……?”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扭头去看神,无法想象他怎么突然转了主意,“您?” 路西菲尔想要的,也不过是“自由”二字。这么说来,神明这是大发慈悲,同意放他走了? 要是这么说的话,他现在提出自己想要支线剧情还来得及吗? “你将会拥有。” 神明低声道,手指尖燃起了一团暖意融融的、金色的光。他重新抚摩着青年的脊柱,由上而下,就从他手指抚触过的地方,血液开始像岩浆一样沸腾起来,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这具身体里破体而出,迫不及待地轻轻拍打着露出来—— 寇冬对于这感觉已经有点熟悉了,背上猛地一沉,想来也是多了什么。 他猛地回过头,向自己身后看去。 毫不意外的,他看到了什么雪白的、一直垂到脚尖的—— 那是一对收敛着的、还未展开的翅膀。 神明的手紧紧捏着他的翅膀尖,显然对那触感十分满意,摩挲着他心爱的造物幼嫩柔滑的羽毛。 “吾说话算话。” 寇冬:“……” 你说的想要的,难不成就是指这个吗? 他有一句粗口,现在就要爆! 作者有话要说: 神: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我打眼一看,觉得你想要对翅膀。 寇冬:…… 这到底是我想要的还是你想要的啊啊啊啊啊! 第108章 恶魔的盛宴(二十二)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 引路的天使轻轻低呼了一声, 望着更多洁白的羽翼从青年的身后伸展开来。它们每一片羽毛上都笼着浅淡的星芒,简直像是取代了空中的星海,圣洁、纯净—— 第二双。 第三双。 …… 他足足生出了六双。 当它们扑簌簌从青年身后彻底展开时, 近乎于遮天蔽日。最下方的一对最为幼小稚嫩,中间的那一对却堪称巨大, 青年的身形在这翅膀的包裹下都愈发纤细。他动了动, 翅膀轻轻拍打,脚尖便离开了地面, 停留在了空里。 这一瞬间, 万籁俱寂, 唯有同样生着白翅膀的鸽子不知从何而来,首尾相衔,高高低低绕着神殿盘旋, 如同为他加冕的花环。第三天的圣光猛然大盛,强烈的光芒向这天地间的万物昭示: 神的宠儿回来了。 引路的天使眼睛眨也不眨看着这一幕,喉咙中发出毫不掩饰的轻叹, 继而怀着满心的崇敬,更深地弯下腰去。 “路西菲尔大人……” 神明注视着他面前的孩子。如今, 这孩子与他记忆中的模样相同了。 他为此终于感到了淡淡的满意, 将脊背微微贴上神座,平静道:“既然路西已归来, 世间也该恢复为原有的样子。” 寇冬刚从自己又变成了扑棱蛾子的适应期中回过神,骤然听了神明这一句,顿时觉得不好。 “天父这是何意?” 什么叫做恢复为原有的样子? 天父不曾回答,倒是引路的天使冲着寇冬躬了躬身。 “地上生出血族, 以肮脏的血肉为食,想必路西菲尔大人也有所耳闻。” 他说到此, 嘴角微微下沉,似是对此感到十分厌恶。 寇冬心说我何止有所耳闻,我差一点儿就是了;但这不是重点,他冷静地应了声,“天父的意思是?” “天父既创世,自然会赐福于世间,”天使一板一眼道,“既是如此,血族自然不可再留。” 听这话,竟然像是起了赶尽杀绝之心。 寇冬的心跳骤然加快了些,他倒是不在意其他的血族怎么样——可问题在于,叶言之如今也是个血族! 他猛然向下降了些,望着神座上沉静淡漠的神明。 “您是说,所有的血族?” “自然,”回答他的仍旧是天使,“他们都同样是罪孽的产物,早不该容于世。” “……” 寇甜甜差点儿冲他那张脸口吐莲花。 这话你早点不说,睡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说,偏偏要在他崽子都当了吸血鬼的时候说! 是怎么着,准备一灭灭一家吗? “您总不会替这些血族说话吧?”天使道,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您是天堂至高无上的殿下,这些从恶魔之地里生出来的污秽恶魔,怎么能脏了您的眼?” 他这么贬低吸血鬼,就让寇冬很不高兴了,拉长了脸。 怎么说话呢,麻烦把他家叶言之从这里头摘出去好吗! 这人怎么当人家爹妈面骂人孩子! 他忍不住白了这天使一眼。 莫名其妙接了个白眼的天使显然不解其意,寇冬开口为自家崽子说话了。 “即便是血族,也有不吃血肉的。” 譬如他家崽。 “也有心地良善的。” 譬如他家崽。 “也有特别孝顺的。” 譬如他家崽,每回都是自己求着被吸,叶言之关心他身体,都不肯多吸两口…… 真是令人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寇冬对这种把血族一刀切的行为表示严重不满,说真的,他也没有觉得那群鸟嘴医生强到哪儿去。 天使摇了摇头,看他的目光里都带了痛心疾首,“您怎可被这等肮脏下贱的种族蒙蔽?” 寇冬心说你才被蒙蔽,你全家都蒙蔽。他不去管这一个劲儿劝导他的天使,只将头转向神明,道:“天父——” 神明摆了摆手。 “吾已尽皆知晓,”他淡淡道,“无需再说。” 寇冬看着他的神情,还有点儿忐忑。旋即从天父的指尖上,一簇金色的光缓缓流淌而出,如同一股细细的涓流。 它直到接触到空气时,才逐渐蔓延开来,织成了细密的、丝毫不透的网,穿透这云层,毫不留情向下方漆黑的大地罩盖下去。寇冬一瞬间明白那是什么了,那是圣光。 足以伤到血族的圣光。 ……卧槽。 寇冬心里差点儿跑出一个草场。 卧槽,来真的?! 他听到断断续续的哀嚎,纵使他如今高在云端也能隐约听闻。那是在地上的血族们发出的,他们滚落在地上,挣扎扭动,被圣光所照耀的地方,周身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腐烂,扑簌簌大块大块从骨架上脱落,就如化开的冰一般溶解开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血族畏惧的事物只有两样,火与圣光。 火只能燃烧他们的皮肉,圣光却能烧尽他们的灵魂。 寇冬根本顾不得下面,他只牢牢盯着天父,生怕他下一秒便想起来自己身后也同样站着个血族。——看这架势,神明对于血族可没有半点仁慈,好在神明自始至终只是淡然高坐,倒像是丝毫不曾在意,寇冬心里略松了口气,不敢引起他注意,只敢用余光去略扫一扫叶言之。 年轻血族仍旧安然无事地立着,对上他的目光,便冲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这一扫,寇冬的目光却猛然一顿,继而喉咙都跟着收紧。 “崽……” 他的声音里猛然夹杂了恐惧,甚至有些抖,“阿崽……” 叶言之的脚下逐渐放出了金色的光芒。圣光自下而上将他笼罩,织成了个紧密的、将青年牢牢困于其中的笼子,终于罩住了他的整个身子。 旋即,他眨了眨眼。 就从寇冬眼熟的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下,脱落了第一块肉。透过那鲜红的血肉,下面的白骨森森裸露出来,如同在那里又生出了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 叶言之顶着这样的脸,将面颊转向了寇冬。 “……”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他的下巴也很快如蜡炬般融化了,它们松成流淌着的半液体,虚虚黏连着挂在脸面上。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寇冬甚至没来得及去阻拦,他只闻到皮肉灼烧的气味,分明应当是腥臭的,可在这第一天里,却又奇异地带着花的芬芳;他的心头胡蹦乱跳,根本顾不上是否会引起神明的注意,毫不犹豫冲上前,用自己的翅膀去裹挟叶言之,妄图将这些圣光阻隔在他这层羽毛之外。 天使阻拦他不及,一时间腔调大变,“路西菲尔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他只来得及拽到寇冬的一点衣角。 那衣袍的一端被扯断了,还残留在他手里。六翼天使并未听他的话,已然一头扎入了这细密的光笼,巨大的洁白羽翼罩住了正在灰飞烟灭的血族。 “没事,”他哆哆嗦嗦地说,脑内搅成了一团浆糊,全然不知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他用手接着面前人逐渐脱落的碎块,羽毛紧紧拥着他,声音发着颤,只反复道,“没事,不用怕……” 可恐惧的手却率先一步攫住了他的心脏。 寇冬从不敢去想象叶言之的死。可他却又无法不在心里想,系统特意给了叶言之这样的身份,原来便是为了安排他在副本之中死去吗? ——杀死他唯一的依靠? 他的喉头泛上连自己也未意识到的哽咽,牢牢抓着面前人的手——实则那现在早已不能被称之为手。白骨有些戳人,翅膀因圣光照耀灼热的也近乎要烧起来,寇冬半点都没在乎,只紧紧地攥着年轻血族的手,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路西菲尔大人,”引路天使的声音如今听起来模糊不清,像是惊怒交加,“您这究竟是做什么?快松手,这些肮脏的造物会伤了您!” 与此同时,耳畔传来天父一声骤然的低呼。 “路西!” “恶魔会觊觎天使的血肉,”引路天使的语速加快了,“这是唯一能帮他们逃过圣光的,您是神的宠儿,对他们而言只会更加管用,您——” 他的话音断在了半路,因为被六翼天使紧紧护在翅膀中的年轻血族忽然侧过了头,冲面前的天使森森一笑。 那笑全然不同寻常,并没有半点温柔的意味,只有唇中露出来的两颗雪亮的牙齿。 寇冬情不自禁一愣。 他还从未见过叶言之这样的神情,这对于他而言,很有些陌生。 陌生的让寇冬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了反常, 旋即,年轻血族低下头,对准了他的脖颈,毫不犹豫地张开了嘴—— 他咬了下去! “……” 寇冬骤然感觉到了脖颈处传来的阵痛。 那痛感,他其实也同样熟悉了;那是血族为了品尝他的血,将自己两颗尖利的牙深深刺进了他的身体里。 血液被贪婪地汲取上去,寇冬感觉到熟悉的身子瘫软,使劲儿低下头,想看一眼面前的人——但他看到的其实并非是人,不过是一具白惨惨的骨架、骷髅,一头彻彻底底的吸血畜类,没有温情,剩下的只是残酷的、夺取踏入生机的本能。 骷髅的牙齿紧紧咬着他,以一种要将他所有的血液悉数吸出的气势索取着。 生机流逝。 不好! 寇冬心头猛然一紧,下意识便要挣脱开,可挣脱了几次,都未能成功。骷髅的手骨牢牢锁住他,半点不与他挣脱的机会,在这样强大的力气面前,寇冬的挣扎甚至显得有几分可笑。 他眼前的景物逐渐变得朦胧,在即将昏过去的前一刻,却有另一只手拽住了他,猛然将他从这骷髅的袭击之中拖了出去。 他恍惚之中腾空而起,沉沉坠入了神明的怀抱。 他的身体还有些颤抖,神明的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似是安慰,目光旋即落在他受了伤的颈侧,紧盯着那里溢出来的一滴血珠。 还不待寇冬察觉,他又重新收回了目光,似乎从来不曾注意过。 “可惊吓到了?” 天父低低道,金色的眸子无悲无喜。他拍着怀中受了惊吓的孩子,圣光愈发明亮,转眼将年轻血族烧的只剩下一簇散开的灰烬。 被风一吹,裹挟而去,转眼便无踪无影。 寇冬一句话也没有说。天父知晓他因信任之人突然的背叛还有些无法接受,故而并未催促,只道:“他原是血族,你不该相信。” 天使亦道:“路西菲尔大人,您之前从未踏出过天堂,自然不知人心险恶。这些血族是故意蒙骗于您,他们贪的只有您身上的血肉,您怎可与他们为伍?” 他顿了顿,又道:“好在如今天父已醒,您重归天堂,便再不用担忧这些。——天父必将庇佑您,保您不被这些罪孽沾染半点。” 寇冬的肩膀还在轻微抖着,许久之后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那您呢?” 神明低头望着他。 怀里的青年不知什么时候将头抬起来了。他脸上并没有半点泪痕,也没有慌张仓皇之态。他只定定看着天父,声音平静,“那您呢?” “您——可曾欺骗过我?” “您怎可这么说!”引路天使惊道,“您怎敢指责神明说谎?!” 天父伸出一只手,制止了天使下面的话。他只温和地对自己宠爱的孩子道:“未曾。” “当真?” “当真,”神明低声道,“你看,我已还给了你翅膀。” 他的眼中似有万千金芒一闪而过,继而又重新敛于平静,只有喉头微微滚动。 “——神从不说谎。” 青年凝视着他,唇角竟然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当然,”寇冬回答,“毕竟,您如今也算不上神了。” 第一天的神柱忽然开始瑟瑟抖动,神明不曾理会,只道:“这是何意?” “您可真是弄巧成拙了,”寇冬道,声音愈发平静,“拿这样的幻境来欺骗我,您算错了最重要的一点,——伯爵大人。” 面前的天父面色骤然一沉。他的音色更加低沉了几分,听起来竟然有几分可怖,“是什么?” 神殿抖动的愈发猛烈,像是随时都能坍塌。始终于一旁应声的天使住了嘴,静静站于一旁。 “您前面的环境都完美极了,我一点都没有察觉,”青年道,“只可惜,进行到最后,您出现了最大的败笔。” 他的手抚向自己脖颈上被年轻血族留下的伤口,神明的目光情不自禁随之转动;旋即,他自己也意识到,不由得微微一笑,“竟然错漏了。” “何止?”寇冬眯起眼,回答,“您也太小看了父子情深,——倘若真到了要灰飞烟灭的那一刻,他是绝不会主动咬我的。” 神明的神色似有嘲讽。 “你就如此相信于他?” “不,”寇冬摸了摸鼻子,“我的意思是,要是真有那一天,我肯定是主动送上去求他咬的。” 毕竟那是他的崽,他不疼谁疼! 神明:“……” 他万万没想到,居然还能有这个理由。 第109章 恶魔的盛宴(二十三) 其实仔细思忖, 并不难以判断。 从发现仍有天使未曾堕落之时,寇冬就已经品出了点不对味。倒不是他敏锐,只是他对自己在副本中的地位知晓的一清二楚, 连他所扮演的六翼天使都早早堕入世间,神明也陷入了沉睡, 又怎会身边还跟随着一个安然无恙的天使? 他自己都还没获得这份待遇。——说真的, 这不像是NPC该有的样子。 说好的就宠他就宠他就宠他呢? 寇冬从那时就提起了心。只是幻境塑造过于逼真,又专门会拿捏人的软弱处, 拿叶言之捅他心眼子、肺管子, 倒让他一时真的乱了分寸。等到瞧见年轻血族二话不说咬他了, 这幻境的存在才算是真的被确定——毕竟,平常只有寇冬求着被咬的份,哪有叶言之不顾他身体直接咬他的份。 说起来都让寇冬心塞, 几乎要痛心疾首质疑自己身为小蛋糕的美味程度。 多少血族趋之若鹜在他身后跟着跑,怎么偏偏叶言之就是不动心呢? ——他所发的愁,其余血族半点也不知晓, 否则说不定能被活活气死。 他们费了多大力气想吸一口也不成,现在这小蛋糕主动送上门去居然都没人吃…… 两者之间差距实在太大, 神明的面色也不甚好看, 不知是否是因为寇冬明显的双标对待而心中不爽,他面容上笼罩的圣光逐渐变淡, 寇冬甚至从那渐渐消洱的金色光晕下瞥见了熟悉的轮廓。 苍绿的瞳孔,铂金的卷发,单看面貌,称得上是前所未见的英俊——只是神色阴郁, 眼里像是蒙着一层浅淡的血色薄雾,天生的冷心冷情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从恶魔之地中孕育生长的恶魔, 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圣洁温和?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寇冬的面前取下面具。在这之前,他始终将脸掩藏在繁复的面具之下,寇冬只通过墙上的画像看过他的真容。 他倒是并未感到意外,只将目光投向一旁站立的天使。 神既不是神,天使也自然不会是天使。在寇冬的注视之下,天使的脸面逐渐变得尖细,生出一簇簇毛茸茸的黑毛,从额头处向下覆去,很快便密密麻麻布满了全脸,嘴部像鸟嘴医生们带着的面具似的,飞快地凸出来,在那张脸上形成一座小小的山峦—— 纵使寇冬心里已然有所猜测,也不由得蹙起了眉。 那是一张鸟脸。 天使的四肢极快地萎缩下去,新的羽毛从空荡荡的地方生出来。转眼间,原先的天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浑身漆黑的细作鸟。他睁着暗红的眼扑腾起了翅膀,嘎嘎叫着停在了伯爵的手指上,长长细细的尾巴颤了颤,昂首注视着。 寇冬:“……” 哇。 他毫无灵魂地在心里赞叹。 瞧,大变活鸟。 能被这一人一鸟糊弄住,寇冬觉得自己也真是傻了——这么明显的变态味儿,居然都没闻出来。 既然已被识破,伯爵便也不再在他的面前隐藏,血红色的斗篷猛地于身后飒飒披展开来,犹如一面铺天盖地的大旗。 他伸出手,二话不说便要去抓面前的青年。 寇冬早有所觉,在他有动作前便已警醒地向后退了一步,继而猛地将身边那个假的叶言之向伯爵身上一推—— 伯爵一怔,苍绿色的眼眸一眨,“叶言之”的身体转瞬便片片破碎,花瓣般纷落下来。 就现在! 趁着他料理假叶言之的这一瞬间的功夫,寇冬早已扭头跑了。他深知这地方是伯爵所造出的幻境,只怕万物都会随着伯爵的心意变动,因此连回头都不曾,径直用力挥动翅膀,不顾一切冲向第一天的门。 那只漆黑的乌鸦紧紧跟在他身后,仍然在聒噪地不屈不挠地叫唤。 “路西菲尔大人——” “路西菲尔大人!” 寇冬一句也没听,旋即用力将厚重的神殿大门拉开。门外的情景一下子映入了他眼帘,那儿全然不像他方才上来时那般清静,反而被洁白的羽毛堆满了。无数鸟嘴医生脱去了黑袍、化为了原先的天使,他们不知是何时站在了门口,眼看着他冲出来,都试图用手去拽住他。 密密麻麻的手林立着,迫不及待向他抓来,这场景俨然又是一次丧尸围城。不过这些丧尸瞧起来要圣洁的多,时不时有羽毛飘落而下,寇冬几乎是钻在了天使堆里,用尽浑身力气左冲右突。 ——出口。 何处是出口? 地面与身边俱是密密麻麻觊觎着他的NPC,寇冬根本没有旁的选择,只能咬着牙,将目标定为了第一天之上。 他躲过那些触碰过来的手,竭尽所能地拍打着自己的六双翅膀,一路向上飞去。 星光已然从天上陨落,他听到伯爵惊怒交加的声音。 “拦住他!” 寇冬身后最大的一对羽翼重重地拍着,卷起了呼呼的风声。他的眼睛始终向上看着,终于在第一天的上方看到了不同于幻境的光——那像是一道漆黑的线,将整个光辉灿烂的天堂与其它的场景隔绝开了。 那应当就是幻境的终结。 六对翅膀给了寇冬极大的助力,教他的能力远超这些寻常的天使。他甩掉天使们的追击,终于重重地一头扎入了如湖水般静谧的黑暗。 先是手指。 继而是上半身、全身。 他终于全部浸在了这凄凄的黑暗里。 周身的触感冰凉,寇冬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继而感觉到背后猛然一轻——六双幻境中被给予的翅膀自动从他背上脱落了下来。 他悬浮在了这空中。 眼前漂浮来一群不知是从何处涌来的泡泡。寇冬的指尖不小心戳破一颗,继而身形忽的向下一坠,陷入了漫长的掉落过程。 这过程长到不可思议,许久之后,他的脚终于又踩到了实地。三魂六魄都像是重新归了位,寇冬睁开眼时,感觉到神思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先对上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年轻血族就半蹲在他的身旁,手背还紧贴着他的额头,眉头紧锁。 寇冬从他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担忧,不由得心内一松,彻底放了下来。 “阿崽……?” 一张嘴,他才发觉自己喉咙也有些酸痛,声音泛哑。 倒像是被谁用砂纸磨过了。 “你发热了,”叶言之言简意赅,并未将手从青年的额头撤下来,他审视地打量着面前的青年,问,“怎么回事?初拥不会引起发热。” 外头的天色还未放明,他们仍旧处在第六日的夜里,即将迎来最后一日的晨光。寇冬轻轻咳嗽了一声,有气无力道:“我有点儿没力气讲。” 年轻血族:“……” 年轻血族对他这做派早已熟悉了,甚至不用寇冬开口都知道他这会儿想要的是什么,登时有些头疼,沉声道:“你还在发热。” 寇冬厚颜无耻道:“我觉得,放点儿血应该能让我好的快点。” “……” 这已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叶言之到底是个血族,还是高阶的、对血液有极高要求与渴望的血族,这份渴望是被镌刻在骨子里的。如今被他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逗,弦早已绷得紧了,就差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声音也微微跟着哑了,“你先休息。” 寇冬不是很满意这个回答,仍然拽着他,将自己的脖子都露出来。他刚刚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逃生,身心都处于急切渴望安慰的阶段,而他这么个初拥刚进行一天的、还不能算是吸血鬼的人类,能教谁来安慰他? ——自然是他唯一的父辈。 寇冬这会儿对他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依恋,就很想让他好好咬一口。但叶言之不知顾忌什么一直磨磨唧唧,将他心头的那一点儿火气都给逼出来了,干脆把年轻血族往地上一推,粗暴地□□骑坐在了他身上,不满道:“你安静点,我自己来。” 叶言之的脊背撞在了冷硬的地面上,一时间也难得有些木怔,脑海里混沌一片。 ……什么叫自己来? “太慢了。”寇冬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势抒发自己的不满意,两只手捧着他的脸。微微的发烧使得他的掌心有些烫,在触着年轻血族冰冷的皮肤时,这种温差便愈发明显,好像是火炭浸入了冰泉,皮肤的纹理几乎都在这冲击下化掉——这种刺激,教两个人的身躯都微微颤抖起来。 寇冬的理智俨然又朝着贪图享乐的血族那边偏了点,察觉到身下人的身躯凉丝丝的舒服,干脆将手腕连同半截小臂都贴在了血族的颈窝处,在那上头轻轻地磨蹭着。 叶言之的呼吸绷紧了。 空气中满是血液的芬芳,他心中却有另外的火越烧越旺,不得不扣住面前人的手腕。 “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寇冬嘟囔道,把脸也垂了下去,“你不来,我就只好自力更生——” 勉强勉强被你咬一口算了。 他使劲儿侧着头,几乎是把那一截脖颈送到了血族的嘴前,同时手也扣着了血族的后脑勺,用力将他向自己这个方向压,力图让叶言之成功啃着他。 这个动作难度有点儿大,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反而让血族越发焦躁起来了。 “老实些,”叶言之的声音都变了味,满怀警告意味,“不能再碰。” 寇冬才不管那些,牛皮糖似的扭过来扭过去,尝试一个更为方便且合适的位置。这会让叶言之的衬衫都散开了,只是嘴唇还紧紧地闭着,无论如何就是不咬他。 想被吸血的渴望一波大过一波,最终如海啸般翻卷而来,彻底把寇冬的理智淹没了。 这还不如去幻境里呢,寇甜甜心塞地想。 起码在幻境里,叶言之还会啃他…… “就一下,”寇冬哄他,“就吸一口。” 瞧他丝毫不动心,又哼哼唧唧喊:“言之……” 他没有再喊阿崽。 这个称呼,让血族的背猛然绷直了。旋即,他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又狠狠咬起了牙,眯着眼打量着眼前不知死活的青年。 “真想要被吸血?” 寇冬点头。 “那便老实些,”叶言之的声音又哑了些,将自己衬衫袖口那一道长长的白蕾丝刺啦一声撕裂了,覆在了面前人的眼上,“老实些——” 他的嗓子都在紧绷着,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话。 “你要是听话,我教你些更舒服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我发誓我本来真的没打算,是他逼我的。 系统:……嗯,我作证…… 第110章 血族的盛宴(二十四) 寇冬的神经还没感觉到危险, 俨然已经被血族享乐主义的糖衣炮弹彻底腐蚀了。他只摸了摸自己眼前覆住的衣带,发出疑问:“什么?” 面前的血族没有回答。 他只将手抬起来,动作并不重, 却含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他扶上了青年的腰。 寇冬的身材比例生得极好,腰细腿长, 在傩面副本里, 邪神就曾借着傩面的身份对此进行夸赞。叶言之的手固定在上面,牢牢地卡住不教他挣脱。 血族眯起了眼, 冲他轻轻呵出了一口气。 他的嗓音比平日还要低沉, 原本具备的几分少年意气似乎都已悉数消洱, 只剩下一具纯然成熟的男性体魄。 “怎么,”他慢条斯理地道,“不想试试?” 寇冬仔细想了想, 想到“更舒服”三个字,居然有点可耻的心动。 他如今的思维方式与那些血族越发靠近了,道德观念几乎全线沦丧, 剩下的只有单纯的对于快感的追逐,只是犹疑道:“怎么个舒服法?” 倒不是寇冬多心, 只是他虽然不似往常恪守道德底线, 但是脑子没坏。叶言之先前也用同样的口吻与他说过这件事,那时候血族提出来的那个方法, 至今仍然令寇冬印象深刻。 父子亲情这四个字,这会儿又像蛊虫一样钻回到他脑子里了。 这可不太好。 他保持着这个跨坐的姿势,舔了舔嘴唇,想说些什么。但叶言之比他反应更快, 率先一步堵住了他的话音:“不会上床。” 寇冬闻言,于是松了口气, 点点头说:“那成。” 反正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会比这个更严重了。 两人一拍即合,寇冬立刻便迫不及待想感受点更刺激的。叶言之也说话算话,亲身教了他到底该怎么榨果汁——榨的半滴不剩的那种。 寇冬:“……” 寇冬:“……???” 饶是他再是白纸一张,这会儿也开始品味出不对劲儿了。这特么跟那种有什么区别?! 他一手养大的崽,怎么突然就和那群NPC同流合污了? 他立刻就要挣扎着提出来,但叶言之镇压了他的反抗,并对他发出灵魂拷问:“我用床了吗?” 寇冬:“……” 靠,可是这里没床啊! 没床!! 他心内还处在居然被自己信任的崽这么对待的震惊中,跟滩水似的向下刺溜,要不是年轻血族眼疾手快帮他固定住,寇冬能从人身上整个儿流淌下来。他的模样近乎半死不活,像是被水泡的松软的泥人,人也是泥泞不堪的,出气多进气少,软绵绵海绵一样的一团。 叶言之到底还是满足了他,上嘴咬了他一口。可这回寇冬宁愿他不咬——双管齐下的感觉真的有点要命。 他这种可怜、弱小又无助的人类,着实有些撑不住。 他咬着牙,甚至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只能把头搭在叶言之的肩膀上。叶言之拍拍他的脊背,道:“怎么便累成这样?” 寇冬不想和他说话。怎么累成这样,他觉得这个人应该自己心里有点AC数。 他脖颈上还残留着方才血族吸血留下的牙印,并未完全消失。年轻血族的手指轻轻压在上头,不紧不慢道:“这么辛苦?” 寇冬:“……” 废话,两个人在路上开车,一个手握方向盘开了一个小时,一个手握方向盘就开了半小时,你说谁辛苦? 他愤而指责,叶言之听后倒是若有所思。寇冬以为他是要反思,结果血族思量了会儿后,慢条斯理说:“我没开到半小时。” “……” 叶言之:“从启动到止步,顶多五分钟。” 这里头还有友情赠送的里程。 寇冬:“……”妹的。 那特么还不是因为你咬我,不然谁会这么快熄火? 他感觉自己身为长辈的权威受到了挑衅,不禁道:“怎么和爸爸说话的?” 叶言之的眼睛眯了起来,若有所思望着他。 寇冬还抬着脸,强撑着自己作为长辈的体面。 叶言之望了会儿,乌黑的眼就弯起来了。他将面前人粘连在脸上的那一缕头发向后捋去,低声说:“你忘了,我给了你初拥。“ 寇冬说:“那又怎么样?“ 年轻血族优雅道:“以血族的辈分算,我才算是你的父辈。“ 所以,我不该喊你爸爸,你应该喊我爸爸。 寇冬:“……靠!“ 他不仅少了一个儿子,居然还多了一个爸?! 这大概是报应——总认人当儿子,最后居然得认别人当爸。 再一看叶言之笑的这么志得意满满面春风,寇冬心里头就更不满意了,不由得恶从心头起,道:“伯爵也给了我一半的血,严格来说也算是我父辈。” 叶言之的笑容骤然收敛。 “所以,”寇冬一鼓作气说,“你俩算是一对?” 叶言之:“……” 作为对他这让人毛骨悚然的说法的报复,他选择把青年反过来压在了地上,从头重新体会了一次,并咬着牙问他到底谁和谁算是一对。 寇冬这回不敢再说他和伯爵这种话了,事实上他自己听了都起鸡皮疙瘩。可他也找不出其他人选了,等把副本里的NPC又报了两个和对方凑对后,叶言之的脸色更难看了。寇冬在那股力道威胁下生怕自己废了,试探着小声说:“那伯爵和子爵是一对?” 没你总行了吧? 叶言之沉着脸,面上活脱脱就写了两个字:不行。 再没别人了,寇冬只好委屈地说:“总不能是我们俩吧?” 血族的尖牙磨得更响亮了。他眯起眼望着面前的人,问:“为什么不能?” 寇冬:“……可我们是父子啊!” 见鬼的父子——叶言之那颗搞死他的心蹭蹭又燃烧起来了。要不是这会儿当真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他真想把一些教程从头实践到尾,好好让对方明白明白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我从没说过,”他声音冷硬下来,显然是想起了强行被认儿子的过往,“是你自己认的。” 寇冬备感委屈:“可你也没反对啊……” 话音没落,血族就开始拿他的下巴给自己磨指甲了,像是恨铁不成钢,又想下手又舍不得下手,“我没反对?!” 寇冬仔细想了想,这才想起来对方不仅反对了,还反对了不止一次。 但那有什么用,寇冬当时一心一意把对方当儿子…… 他认儿子,根本不需要对方同意。 叶言之见他自己都不吭声了,心头的气终于消了点,心想这人原来还是知道心虚的。 知道心虚就好,他就怕寇冬一头钻进牛角尖,拔都拔不出来。 寇冬这台时速不到二十的拖拉机吭吭哧哧地再次上路了,全程跟个小火车一样呜呜鸣笛,就差头顶往上噗嗤噗嗤冒蒸汽。被人逼着,还不得不委曲求全地说自己和他配。 特别配,豆浆油条的那种。 寇冬的心中其实还有些意外,抱着血族的背的时候还在费劲儿地思索,这算什么。 父子情深好像有点变味,离带球射门实际上也就差临门一脚了。 寇冬着实想不通。这与他计划中的全然不同,他原本计划将叶言之养大,然后给他买小裙子,给他买燕尾服,在游戏里头给他造个家。要是叶言之能出去更好,他做主播攒下来的家底也能有个继承人,等老了就抱孙子安享天伦之乐…… 但现在,他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左歪右歪也不知歪到了哪里。最终晕晕乎乎蹦出来的话居然是:“我岂不是没办法含饴弄孙了?” 叶言之的动作停了,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含饴弄孙?” 这人居然还有这想法? 寇冬:“我一直想拥有天伦之乐……” 叶言之又看了他一会儿,旋即道:“行。只要你能生。” “……” 显然是不能的。 寇冬往地上一摊,彻底蔫了,宛如一个失独的老父亲。 他的崽没了,只剩下一个和NPC一样觊觎他的叶言之。 他忽然觉得人生毫无乐趣,只恨自己是个蓝颜祸水,居然连自己一手养大的崽都逃脱不了这该死的魅力。 “但是有一句话,”年轻血族的声音骤然放轻了,沉沉的眼睛注视着他,里头含着许多寇冬看不懂也猜不透的情愫,“我必须要告诉你。” 他的汗珠砸下来了,将寇冬胸前的一小块布料洇成微微的深色。 他的气息贴着寇冬的耳廓。 那里最怕痒,禁不起碰;就像个发条,冰凉的嘴唇稍稍触着,面前人便开始从头到脚抑制不住地哆嗦。 像是有细密的小虫子顺着那一口呵出来的气爬进来了。 “他们只觊觎你的肉体,”血族平静地道,“而我不同。——我觊觎你的灵魂。” 他竟然就将自己的企图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口。 寇冬诧异地抬脸望着他,好像在这时候才发觉对方的确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满怀果断的魄力。他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心脏里头好像揣了头小鹿,横冲直撞的,快要撞破他胸膛从里头蹦出来了。 “不用急,”叶言之深知他性子,这人在感情方面与在其它方面截然不同,就是一张空白的纸,若是逼急了,只怕他会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选择避而不谈——这不是叶言之想要的,“你好好想。想好了,再告诉我。” 他没步步紧逼,寇冬终于有了点喘息的空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心里还是没办法立刻把叶言之从儿子的位置上捋下来,待平静下来后,就只看着外头的天,“天亮了。” 第七日的清晨来临了。 外头听起来格外热闹,那些血族们也不知道在叫什么,群情激奋。寇冬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诧异地望向叶言之,“他们晨练?” 喊的活像广场舞大妈。 叶言之随口嗯了声,其实心里清楚血族在鬼叫什么——先前刺激过了头,寇冬的声音着实有些大,更别提后头被咬了喉结,又哽咽哭了一场。 恐怕上至第一天,下至地面,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小蛋糕被人吃了,血族们怎么能不痛心疾首?要是能飞,估计早便飞上来捉奸了。 这种事,叶言之是毫不在乎的。他伸手为青年去整蹭开了的束袜带。这个动作他在古堡时常做,可这会儿做出来,意味似乎又截然不同了。 寇冬试图阻拦了几次也没成功,血族剥下他长长的袜筒,仔细将每一丝褶皱都整理好,整理的平整无痕。 细细的带子包裹着,将袜筒紧紧束缚在下面。 他的小腿纤细,但并不是全然没肉,只是因着腿长、线条又流畅,故而那一点腿肚子不怎么打眼。实际上那腿上没多少肌肉,柔软的很,活像一块揉过了的面团。 不知是不是寇冬的错觉,他总觉着年轻血族的手在他裸露出来的腿部皮肉上停了好一会儿。 “……” 他禁不住将那条腿往后缩了缩。 年轻血族的眼里流淌过一抹极轻的笑意。 他先前的动作顾忌着系统还在,他们又在危险的副本里,因此并没真的磨墨浇花,手上动作也有所顾忌,小心地并没蹭到衣物。只是寇冬方才很有些激动过头,出了一头一身的汗,骤然站起来还有些凉,又裹上了叶言之的外套。 “你睡着时,我发现了这里的另一扇门,”血族重新站直身子,淡淡道,“要不要去看看?” 寇冬点了点头。 他们沿着神殿的边缘行走,不多时便找到了所说的另一扇门。怪道先前没有发现,这扇门隐藏在幔布后头,又是极高的,以他们的目力范围,很难触及到。 毕竟第三天中住着的,是生着翅膀的六翼天使。 人家能飞。 寇冬站在底下,思忖了会儿怎么上去,不提防被叶言之摸了把额头。 “退热了。” “是吗?”寇冬伸手也摸了摸,果然降了下来。 “对你有好处,”叶言之淡淡道,倒像是正经建议,“可以多尝试,说不定可以长高。” 寇冬:“……???” 见鬼的多尝试。 第111章 恶魔的盛宴(二十五) 地面上的人迎来了黎明。 血族们并未撤离, 仍然聚集在第三天的下方。长时间没能品尝到新鲜的血,他们中许多人的耐心已然到了极致——但为了那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珍馐,依旧是心甘情愿停留在了这里。 鸟嘴天使们聚集在他们的不远处, 阵营划分的却极为明显,中间远远隔着一片空旷的地面。他们在这时也未曾停止过祷告, 在看到第三天升起后, 他们对于父神的敬畏似乎又复活了。 如今反复祈求着的,却是希望神明能归还他们翅膀。 有血族问男爵:“男爵大人, 您看我们……?” 男爵殷红丰润的唇角却翘起来了。 “何须着急, ”他不紧不慢道, “是我们的,终归会是我们的。” 血族不知他是哪里来的底气。他们虽然体魄强健,但终究不能飞。如今眼看着垂涎的猎物就在头顶, 他们却只能于下方盘旋,着实窝囊。 他还要追问。 男爵的手摆了摆,倒似有些不耐烦。 “我已告诉你了, ”他道,“神明曾允诺过——” “他会赐予我们一些……特别的礼物的。” * 寇冬与叶言之费了些力气, 借助血族的一身好体魄, 许久才打开了上面的这扇门。 与下面空空荡荡唯有星光的神殿不同,上面的房间显然是六翼天使平日歇息的地方。飘飘荡荡的白色帷幔里, 只剩下一张宽阔的、雪白的床。 远远一看,别无二色。只有凑近了才能发现,这墙壁上也全是星星点点的星尘堆砌而成,不用圣光照耀, 自然便恒久光辉。几尊天使小像被摆在床头,赫然雕刻的便是六翼天使的面容, 从幼年到青年各个阶段都集齐了,或是飞翔或是静坐或是沉睡,活像是一群手办。 神明的宠爱在此刻看起来几乎是丝毫不讲道理,这样的装饰,连第一天中也未曾有,倒像是把所有的六翼天使都给收集了个遍,活脱脱是有收集癖。 寇冬对长着与自己相同脸的手办毫无感觉,叶言之倒是瞥了好几眼,似是有些心动,手指在那个幼年期的小天使脸上摩挲了许久。 瞧着很想是塞一个放在口袋里带走。 两人在房中翻了翻,最终从墙面上发现了蹊跷——那里有一颗星星似乎远比其它地方的璀璨。寇冬试着要将他挖出来,不料却被旁边的钻石割伤了手,从指腹处挤出了一滴血。 叶言之的眉头猛然蹙起,大步上前,将他的手指攥在手里:“怎么这么不小心?” 寇冬心里头还存着别扭,若是往常,早就让崽子赶紧把这滴血喝了省得浪费了。可不久前,叶言之刚说过一些令他脸红心跳的话,他这话也就不怎么好说出口。 明知道对方有心思还故意挑逗,这并非是寇冬这种有节操的主播该做的事。 他轻轻咳了一声,试着将手抽回来:“不过是蹭破了块皮。” 根本不算是回事。 他往回拽了两下,愣是没拽动。 寇冬:“……?” 叶言之没放开他,神情很严肃,显然对他说的这句话存着不满。 “什么叫不过是蹭破了块皮?” ——蹭破了块皮还不严重? 他认真道:“你半点都不应该受伤。” 上上下下的所有地方,都该是属于我的。 寇冬听的简直身上发麻。表明心迹之前,他还能把这看做是孩子孝顺;表明心迹之后,他就只能看到孩子的不良居心…… 这特么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霸道总裁的土味情话? 他忍不住想照着叶言之的脑门呼一巴掌,却先瞧见了墙面的异常。那一点沾染上去的血犹是鲜红的,唯独边缘泛着浅淡的金色,这会儿竟微微发起光来,将原本便璀璨的星光映衬的愈发耀眼。 寇冬心中骤有所感,索性抬起手,将剩余一点尚未干涸的血液全都抹在了上面。 抹之前,他还是客气地咨询了下叶言之的意见:“你不吃了吧?” ——老父亲当惯了,一时半会儿这习惯还改不掉。 年轻血族摇了摇头,神色似乎温和了些。 寇冬于是彻底将血抹了上去。 只是抹上去的瞬间,墙壁便微微颤抖起来。紧接着,它竟逐步向后退去,新的墙面从地上缓缓升出,露出了全新的门—— 这居然是一处密室。 两人对看一眼,将密室门推开。 里头堆着满满当当的书籍,几乎要从地面堆到天花板。只是被打理的整整齐齐,半点也不见凌乱,羽毛笔们被摆放在架子上,尚且还留有六翼天使写字时留下的墨痕。 这里收拾的太好了,根本看不出主人已然下世,倒像是不过出去逛了个近门。 寇冬一眼便从书堆里瞥见了眼熟的封面,将它从桌面的最下方拉出来,上头果然是一对翅膀。 他将其打开,却看到了与自己原先所看到的全然不同的故事。 同样是创世纪。 它却只有寥寥一页的话: “神明创造他的第一个造物,用了一日。 他问自己这宝贵的造物: 你想要什么? 造物回答: 他要永恒的自由。 神明在这一瞬学会了撒谎,允诺了他。 之后,他用了六日,为他这美丽的造物构建牢笼。 天为牢,地为笼。世间万物均为他的眼珠、为他的口鼻。 他借用万物的眼凝视,他借用日月星辰以细观。 ——神明因此创世。” 寇冬:“……” 他试着将这段话翻译了下。 他想要自由,那狗逼的神明反悔了,所以干脆造出个世界来困住并监视他……? ……这到底是什么级别的精神病! 他嘴角抽搐,继续往后翻,看到了更多匪夷所思的内容。 天堂中有许多规定,却并不是所有的天使都适用。事实上,它们所适用的范围有且只有一个。 那些“每日必须前去给天父请安”、“必须于心中默念天父圣名”、“必须恪守七美德,不得与旁人擅自言语”……这些所针对的,都只有六翼天使一个而已。 何时何地穿何样的衣袍,何时何地做何种事。这一切都在守则中写的清清楚楚,六翼天使从未想过要违背。 他甚至连沐浴也不能独自沐浴。神明下了谕旨,要由神亲自来完成,于第一天的浴池之中。 这在寇冬看来简直匪夷所思极了,从头到尾都透露着种试图占便宜的感觉。偏偏六翼天使是被神明养在膝下的,从小到大接触的便是这些所谓的戒律清规,因此半点也不觉得奇怪。 他逐渐在天堂中养成了孤僻性子,从不多与人言,始终独来独往。他本以为自己遵守的乃是整个天堂的守则,却不知旁人是根本不受此限制的。 也因此,当他终于撞破这一点,才发觉自己才是那个生活在笼子里的。 旁人,反而是笼子外的。 神明的宠爱构筑成了他的牢笼。 寇冬蹙紧眉,将这一本写满了路西菲尔笔迹的书塞进了衣服里,塞得鼓鼓囊囊。与此同时,他忽然感受到了极其强烈的撞击——倒像是有谁在从外头重重撞向书房的这扇门。 “砰。” 巨大的声响引得正在翻阅的年轻血族也向门口处看去。 “砰。” 那种声音愈发宏大,门板出现了几道裂纹。 “——砰!” 寇冬的心里咚咚直跳,意识到不好。他将镜子掏出来,借助那一小面镜子,终于看清楚了门外的情景。 无数只黑色的乌鸦卷成了飓风,以肉身为矛,一下下重重撞击过来。它们的翅膀扑扇着,眼看就要将门彻底撞烂。 此处不宜久留! 这个想法第一时间映入寇冬的脑海,旋即他意识到,这书房并没有多余的窗。——他们想从这里出去,必须得通过这一群细作鸟。 血族的反应极快,第一时间便拖过了书柜,两个人合力将门使劲儿堵上,听见外头嘎嘎的鸟叫声。细作鸟们半点没放弃,锲而不舍地用尖尖的鸟嘴去啄、横过整个身子去撞,力图撞破这扇门。 “真是见鬼,”寇冬咬紧了牙,“我明明没看见有乌鸦——” 知道乌鸦是细作后,寇冬就对这种鸟彻底留了心。他们进来之前,寇冬还警惕地观察过四周,并没发现半点异常。 他的目光停留在书房的墙面上,忽然一顿。 书房的墙壁上,同样装饰着灿灿的星光。仔细看去,密密麻麻的星星几乎构成了海,从四面八方向他望着、眨着。 这些璀璨的星光闪耀的愈发晃眼,寇冬却半点也不觉得美了。 ……日月星辰。 日月星辰! 第三天里满是这样的星光,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终于意识到,这压根儿不是什么宠爱—— 他们漏掉了最为重要的东西。 这些墙壁上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全部是神明注视着他心爱的造物的眼睛! 神时时刻刻不在看着。 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神明的注视,神明怎会不知道他们进了书房? 寇冬的呼吸不自觉停了一瞬。四面的眼睛冲他眨着,细作鸟们在外面水泄不通地围着;他甚至听到了旁的嘶吼,那是从地面上传来的、血族与鸟嘴医生的声音。 那似乎是满怀喜悦的呐喊。 神明的礼物降世了。 第一个出现变化的是男爵,伴随着撕拉一声,他后背的衣服裂开来,就从那里生出了一对足以让他们触碰到猎物的翅膀。 血族的呼唤猛地变得炽热。 “天父!” 他们仰起头,高举着双臂,满怀热忱。 “——天父!” 在神明的恩赐下,他们接二连三地生出了翅膀,就从地上盘旋而起,径直飞向第三天,加入了乌鸦的队伍。 就在这一瞬,寇冬终于明白了究竟什么叫做无处可逃。 这天地之间,都是天父为了困住他而构筑出来的,他又如何能逃脱的掉? 有了强大的血族的助力,反抗逐渐都变得渺小。外头的乌鸦终于闯了进来,紧接着是生出了翅膀的吸血鬼们,他们的羽翼是漆黑的,小小的一对在脊背上,迫不及待地将手抓向他,一张张毫不掩饰欲望的脸如同鬼魅,在寇冬面前一一闪过。 “格伦子爵……” “格伦子爵!” “走开,他是我的!” 尖叫声、嘶喊声不绝于耳,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这会儿是在哪个血族的臂弯里。他们的牙齿都亮了出来,从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蹭过,旋即毫不犹豫地、深深地嵌入下去。 叶言之猛然发出一声嘶吼,冲破了乌鸦们的包围,便要过来救他。但与此同时,鸟嘴医生们也恢复了翅膀,出现在了门外,他们的人数众多,轻而易举便困住了叶言之,无论他如何宰杀也无法杀尽。 空中满是飘飞的羽毛,温热的血液不时迸溅出来,大多是鸟嘴医生们只带着一星半点金色的血。 寇冬的脊背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被这些争夺他的吸血鬼们压在了轰然倒塌的书堆里。 天使堕入了地狱。 已然忍了许久的血族如今更像是一群失了缰绳的畜类,不顾一切地要将他吞吃入腹。他竭尽全力的拼搏在这些血族看来不过是毛毛雨,手腕、脚腕、脖颈、后颈,他们冰凉的吐息包裹着他的全身,喷洒在他露出来的任意皮肉上。无数的牙齿磨蹭着他,束袜带一直被剥到了脚踝,不知多少只手满怀欢喜地用力揉搓,争先恐后吸食他体内香甜的血液。 这种感觉实在太过可怖,像是在被狼群分食。寇冬甚至无法抽出手去拿行李栏中的弓箭,他的头被迫靠在一个强壮血族的怀里,被无数的手臂牢牢禁锢着,几乎要反胃。 珍珠纽扣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失血的冲击逐渐传入脑中,令人晕眩。被啃咬的疼痛从四肢五骸席卷而来,寇冬只能努力转动大脑,试图从中理出思路。 他逐渐明白了神的用意。 教他成为凡人,教他的血液独一无二。 教他无同伴,甚至连叶言之也成为他的对立面。 教他被万众觊觎。 教他被背叛、被追逐、被抢夺。 教他痛苦。 ——教他离不开。 这一切,其实只有一个目的: 教他回头。 神要他的造物,在经历过外头的这些肮脏不堪后,心甘情愿钻回到他的牢笼里。 他要他在绝望之际无处可去,唯有投入他的怀抱。 事实上,寇冬也的确已无处可去。 他感觉到体内血液的抽离,叶言之已然逐渐向他靠近,他能隐约看见他崽的面容上前所未见的寒光——那些血族与天使到了他的手里,如同被人揉圆搓扁的面团,只剩下喷薄而出的血雾。 但他们的数量着实太多了,纵使是叶言之杀起来也极为费劲。他半身都浸透了血,像是沙场上的战神。 寇冬闭了闭眼,终于下定了决心。 无处可逃避,不如面对面。 他张了张嘴,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喊道:“天父……” 在这两个音节从他嘴里迸出去后,房中血族与天使的动作忽然都陷入了漫长的停滞。他们保留着原先的举动,活像是一尊尊石像,立在了房里。 叶言之已然杀红了眼,抽出了弓箭还要再打,却瞧见另一个身影缓缓从那些黑色的羽毛之后缓然迈步出来。 高大,修长,面容上戴着那半个面具,只露出一头铂金的卷发。 ——那是伯爵。 伯爵施施然踏入了这间书房。他苍绿的眼凝视着面前狼狈不堪的青年,声音低沉。 “——路西,”他微微笑着,道,“我的孩子。” 寇冬并没感到意外,只回望着他,道:“天父。” 他早便该知晓了,能构建出那样一座古堡,又用朋友引他自动送上门的,除却万能的神明,还能有谁呢。 自然,哪里会有NPC愿意帮他——他在这世上奔逃,放在天父的眼里,不过是孩子气的离家出走。 这天地间由神创造出来的万物,都可成为将他带回来的功臣。 他的嘴唇不由得微微一抿。 “你可知道错了?” 神明的声音低沉。 他在这书房之中缓缓坐下,就在他身下出现了华丽的神座。他交叠起修长的双腿,优雅地、不动声色地凝视着自己心爱的造物,用手指梳理他乱糟糟的头发,为他一颗颗系好珍珠纽扣。 他的神色那么温柔,仿佛将面前人一步步逼入死境的并不是他。 “我早便告诉过你,”神明道,“这世间,唯有你是特殊的。”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VJikbfGHNm! 我有一句脏话现在就说!!! 第112章 恶魔的盛宴(二十六) 再无造物可与你相比。 这一句话, 其实已将神明心思显露无遗。身为创世神,他既不在乎生灵,也不在乎这天地。说到底, 其余万物于他眼中不过是蝼蚁,唯独他所创造的第一个造物不同寻常, 是他眼中珍宝。 他说摒弃便摒弃, 说拾起便拾起,天使与血族两族落入他手, 不过也只是他拿来打发时间的蝼蚁——天使们先前引以为豪的宠爱, 实则比浮萍更加飘忽。 寇冬身为唯一一个被另眼相待的, 也着实无法对此生出感动。他冷声道:“您一直在?” 神明殷红的唇角愈发勾起,声音温存。 “不教你在外面吃些苦,你怎么愿意回来?” 寇冬实在无法理解他的宠爱。神明的宠爱根本不给人以活路, 先前的副本里,那些NPC尚且没有通天本领,只能做一做将他关在笼子里的美梦, 顶多也就是大扑棱蛾子闹一闹;可这个副本中,最终boss却是足以改变整个世界运行轨迹的神。 他自然是手眼通天、无所不能的。 现在一想, 自己这几天简直像是生活在楚门的世界里, 见到的哪有一星半点的真实。 “您是因为看到了塞林手中的东西,才故意让他写信, 安排我前去?” 哪儿有那么凑巧,原主刚刚想要混入古堡去救好友,便有一对有东方血缘的新秀勋贵正好返回故国,且收到了请柬。——这么看, 分明是神明为了捉住他而张开的网。 他既然已经被困在了其中,天父心中也不再焦急。他心知自己心爱的造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逃脱出这神殿, 因此不急不忙,倒是愿意给自己格外疼宠的孩子解答:“他的表中,刻着你的画像。” 寇冬这才明白,塞林一个负责给古堡里的血族提供血奴的商人,如何能被神明留下。他心中一直有所疑问,为何伯爵会在见过塞林一面之后便改了主意,原来是因为对方随身携带者自己的画像。 但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也有些不对味。塞林有妻有女,表里居然刻的是他…… 这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怪异。 神明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中听不出喜怒,“他好大的胆子。既然不敢被人议论、娶妻生女,就该断了心思。——他如何配对你抱有念想?” 这么一说,寇冬心里也明白了。 得,什么也别问,这又是一个拜倒在他之下的NPC。 ……自己这个祸水,当的可真不冤枉。 他不由得深深看了眼天父。 这个神明又小心眼又变态,可刚刚眼睁睁看着这一群血族吸自己血的时候可半点没含糊。这不太像是对方的行事作风,他脑子转的也快,立刻就回过味来。 如今站在这里的这些血族,恐怕都是这个神明的分身吧! 瞧见他的表情,天父也微微笑了起来,竟是轻轻拊掌。 “不愧是我的路西,”他赞叹道,“其他造物,如何能与你相比?” 在造就六翼天使时,神明赋予了他一切的美德,赋予他诚信、勇敢、机智、果断……如今他凝视着自己的造物,愈发觉得满意。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符合他意。 “我又怎么会让那些肮脏的东西碰你,”神明徐徐道,面具后碧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冷意,“只是借了他们的躯壳。” 在他吐出这一句后,无数停滞的血族身形都轻轻摇晃起来,竟是弯了弯腰,向着寇冬顶礼膜拜。再看时,他们的头颅已然爆开来,化为纷纷散落的黑色羽毛,如烟花般一个个在空中散开,只剩下空荡荡的衣物轻飘飘落在地上。 这才是神明的礼物。 神明要他们生,他们便生;要他们死,他们便死。 翻云覆雨,不过如此。 这一幕,将原本站在后面的鸟嘴医生们也惊呆了。他们虽说是早便仇恨血族,却怎么也未曾想到对方的覆灭居然只在神明的举手抬足之间,一时间只能仓皇下跪。寇冬心中砰砰直跳,血族的覆灭更加明显地告诉了他与神之间的武力差距。他没有去侧头看叶言之,却也能从余光里感受到对方骤然绷直的身形。 他们成了这房中唯二站着的。 乌鸦站在地上散落一片的衣物上,昂首叫了两声。神明端坐于神座之上,倒是面露温存。 “怎么离我如此之远?”他含笑道,让寇冬站得近些,“往日,你都会趴在我的膝头。” 寇冬没动弹。事实上,将天父视同生父的六翼天使的确会如此,可看清自己处境的六翼天使却绝不会如此了。 他道:“我想知道,您是如何造出的血族。” 神明微微笑了,好像他在说什么荒唐的话。 “这有何难?” 他道,手指于空中虚虚一点,便有仔细凝望才能看见的细细光丝缠绕在他指间。他将那些光丝绕起,如同在揉弄一个根本不值什么的面团。 寇冬却看得心惊,——那些淡金色的光丝所组成的生物生着奇异的鱼尾、却长着人身,显然是人鱼的模样。这是这个世界的新造物。他在神明的手中摆动着尾巴,费劲儿地昂起头去亲吻神明创造他的手指。 神明却并未让它碰着,反而轻轻一扯,毫不留情将自己刚刚造出的生物彻底毁灭。旋即,他重新于指间摆弄,转瞬之间,一个高大粗陋形如大山的形象便出现在神的股掌之间。他将它抛至地上,它便立即生出了形态,几乎要顶破第三天的神殿之顶,极大的脚掌将许多散落在地上的书都踩作了齑粉。 天父手一挥,他方才散去,转眼间不见踪影。 “你看,”天父微微眯起苍绿的眼,道,“不过是些愚蠢的造物。” “路西,你也该回来了。——这天地之间,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你于第三天中,凡是你想要,我自然便会给你,你天性良善,何须见这些肮脏的东西?” “您要如何,”寇冬不由得目露嘲讽,“为我建一个伊甸园?” “伊甸园?” 神明低低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你若不喜欢,便是重新创世也不是难事。——路西,我送你一个新世界,其中任意皆可由你主宰,可好?” 一旁听着的鸟嘴医生无不骇然。在神眼中,他如今所创建的这个世界竟然是不值一提的,若是青年不满意,立刻便能整个废掉、换做新的。 连世界尚且不值一提,他们这些造物呢? 他们在神明眼中,与粉尘又有何区别? 原先,天使们不过以为神明是额外宠爱路西菲尔大人;如今才知晓,居然不只是宠爱,而是独宠。 甚至于整个世界,也要在这样的独宠下逊色让步。 这差距着实太过悬殊,原本便无法对六翼天使生出嫉恨的天使们如今愈发战战兢兢。若是地位相近,尚且能说比一比;云泥之别还有什么好比?几百个世界加起来,恐怕也不及眼前青年的一根头发丝。 有天使壮着胆子低声道:“路西菲尔大人,您走后,天父跟着您一同堕了天。您于下界过了这许多日,怎么比得上您于天堂里的日子?” 天堂里,路西菲尔是独一无二的光耀晨星,被神明视同眼珠,位如副君;在下界,他却因为这一身血液被血族追逐,几次堕入险境。 如果是心智不坚定的人,兴许早便因为这差别而心生怯意。可寇冬并不这样看,他只抬头凝望着神,道:“所以,您造出了血族?” 这一段前尘往事,其实天使们尽皆知晓。 路西菲尔堕天,这兴许是天堂史中最为重要的一件事。发觉自己竟然不过是笼中鸟的六翼天使站在云台边,惊怒的神明召来晨雾,不叫他看见;聚拢起云团,不教他跌落。 他用尽了一切法子,甚至创出了与先前灰飞烟灭的小天使相同的天使,试图挽回路西菲尔堕天的念头。 可路西菲尔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果敢。他当着所有天使的面,抽出了自己的骨头与血。 六翼天使原本如同副君,神力自然也非比寻常,近乎相当于神明。他毫不犹豫地剖开肚腹、割断翅膀,用神明先前赐给他的一柄小刀一块块挖出天使之骨,将它们整齐列放。 淡金色的血液也被他从指间抽出,一滴滴滴落在云团里。由于饱含灵气,将云也染为了一片灿灿的金色。 这些都是神明造就他时所用的。 骨。 血。 它们都被按照原本的形态摆放好,原先备受宠爱的天使如今只剩下了一团模糊的形体,近乎看不清面容。 “您用自己的骨头造我,用自己的血灌与我。感谢您创我于天地。” 天使低声道,旋即再不去看已从神座上站起来的神明。 他的眼中自然有灼灼的光,近乎在烧着。 “昔日您所馈赠之物,我已尽数奉还。我将牢记天父的恩德——” “也请天父履行承诺,将至高无上的自由还于我!” 神明久久不答。 路西菲尔并不意外。他于神明而言,近乎是半条性命;神明绝不可自愿放他离去。于是他用最后一点神力,将自己化作光点、散入大地。 第113章 恶魔的盛宴(二十七) 待神明再去追寻时, 已只剩下了一团金色的光点,乍一接触地面便消失不见。 他的孩子消散了。 神明失去了唯一在乎的造物,在那之后也紧跟着丢弃了天堂, 从云台上一坠而下。之后匆忙挤向前试图阻拦的天使们只来得及看到他身后骤然扩散的圣光,如同于空中骤然拉开了一匹金色的绸带—— 紧接着便是轰然巨响, 连人世间也听的一清二楚。无数人从大地上仰起头来, 只看到黑沉沉的天空中骤然出现了一大块塌陷,有灿灿的光于其后一闪, 继而彻底消失不见。 星辰陨落。 日月无光。 从路西菲尔原本居住的第三天开始, 神殿一座接着一座撼动摇晃, 继而沉沉向下坠去。大地撕扯开一道狰狞的口子,一口口吞没掉这些光辉灿烂的神殿,将它们全都咽进了地下。在铺天盖地袭来的晕眩里, 天使们的翅膀也失去了力量,继而自然脱落在了云团之上,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再拼接上。 “脸!” 天使的声音里带上了恐慌, 甚至来不及去看一眼身后被云团逐渐掩埋的翅膀,只惊恐地注视着同伴的脸。 “你——你的脸——” 是所有人的脸。 没了六翼天使, 神明不再恩宠于天使这个种群, 他收回了原本的恩赐。如今的天使们互相打量,映入眼睛的只剩下平凡的、毫无特色的面容, 甚至从眉梢眼角看到了象征着衰老的细纹,如年轮般散布—— 神撤回了美貌与青春。天使不再享有这份恩赐,他们虽然寿命仍旧长于寻常人,却不会再不老不死。他们只能将不复美貌的容颜盖在厚重的鸟嘴面具后, 靠着仅剩的一点血液做起交易。 也就是从那时起,血族悄无声息地于地面上繁衍生息, 成为了最受神明宠爱的种族。人间几代下去,已鲜少有人再记得昔日的天堂,那些曾高高悬浮于空中的、永远被圣光照耀的神殿听起来更像是遥远而不切实际的神话。毕竟在那之后,人世间已再看不到星光,也看不见太阳,当地上的人们再抬头仰望,只能望见浓的仿佛永远不会消散的晨雾——它们阻隔了曾经的天堂。 直到这时,天地间的造物们才知晓,神明的宠爱不过系于一身。 天使得以居住于天堂,是因为路西菲尔;他们从天上坠落,同样是因为路西菲尔。 六翼天使不在,天堂也便毫无存在的意义。 “我并不敢对您生出嫉恨——” 已然不复从前容貌的天使轻声道,目光里满怀热忱。 “但从您离开后,我们都日夜祷告、恳求您回来。” “路西菲尔大人——” 他们的额头恭恭敬敬触着地面,万般虔诚。 “请您顾怜世间万物,重归天堂!” 这声音逐渐汇聚成了声浪,一波波向着寇冬涌动而来,满怀恳切地请求着。寇冬站在声浪的最中间,并不敢说自己没有丝毫动容。 只是他并没有那个本事去动容,这些天使们在围堵他时,事实上也从未想过他本人的意愿。 他们明知路西菲尔当年堕天是何等坚决决绝,若是真的像所说的这般虔诚尊敬,又怎会罔顾他的心意,强行要将他带回天父身边? 寇冬实在是生不出多余的怜悯。他只凝视着面前的神明,从头细想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里,还缺少了极其重要的一块。 支线叫作“堕落的路西法”。路西菲尔自己已经散作光点,自然不能被称之为堕落;那唯一能说为堕落的,便只剩下神明。 神明就是路西法? 寇冬这会儿倒是有点相信他的一往情深了。用六翼天使的名当他自己的名,这听起来简直像是冠夫姓,跟神明入赘了一样。 嗯…… 不得不说,这个想法让寇冬自己有点儿恶心,情不自禁扭头看了看叶言之洗眼。 “路西,”神明苍绿的眼睛也于面具之后凝视着他,声音低沉,“你可愿意回来?” 凭心而论,寇冬自然是不愿意的——但问题在于,他也得有那个本事说不愿意才行。 他避开了这个问题,并没有正面回答,只道:“这是我可以决定的吗?” 神明的唇角似乎更加上翘了些。 “你该知道,我的孩子,”他轻缓地道,将一只手抬起,轻轻按在面具上,按着那具有神力的、知晓万物的目光,“——你逃脱不出我的眼睛。” 他的眼神让寇冬有一种错觉,仿佛他身上生出了羽毛,变成了只被困在樊笼之中无法逃脱的知更鸟,而神明的目光则是浩荡天空。 哪怕他拼尽全力逃出笼子,也撕扯不开这片天。 寇冬不自觉动了动脚步,向后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他的空间好像被进一步压缩了,几乎要在这样的眼神下透不过气。 但——这真的是正确的吗? 要真是这样,那他们还玩什么?神在副本里几乎是至高无上的,他和叶言之就像两只蝼蚁,根本不可能从天父的手下逃脱。 六翼天使被写在墙上的那句话不期然闯入了他的脑海。 “不要相信神明的话。” 不要相信神明的话…… 既然是游戏,就定然会有生路,不会有全然的死局。寇冬在心中整理思路,电光火石之间,动作忽然一顿。 ——死局。 他的心砰砰跳了起来,猛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在之前的副本中反复出现的重要元素: 死亡与复生。 神真像他所说的那样全知全能? “恐怕不见得,”寇冬也微微笑起来,神态竟然自若了些,好像如今被紧紧包围的这个根本不是他,而是对方,“您总也有做不到的事。” 神明似乎听见了什么荒唐的话。他殷红丰润的嘴唇张开,不动声色道:“做不到——的事?” “比如,”寇冬轻声道,“您不能把他复生,是不是?” “……” 这句话,让书房内所有人都微微一怔。他们几乎都在第一时间理解了寇冬口中的“他”,自然是路西菲尔。 可什么叫把他复生?? 鸟嘴医生禁不住反驳:“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不是站在这里吗?” 他们始终以为,路西菲尔纵使散成了光点也没有彻底死亡,不过是靠这种方式逃出了天堂。因此,他们所请求的话中,始终是用的“回来”。 可怎么青年说的,好像是路西菲尔已经死了? 神明唇角的笑意忽然停滞了。他抿紧了嘴唇,没有回答这句话。 寇冬的思路却越来越顺,紧接着道:“您想把他的血肉装回去,可他还是没有醒,是不是?” “……” “您重新取出自己的神骨与神血,再次造出了他,却再也不能是之前的他了。——是不是?” 这个问题其实从刚才就让寇冬觉得奇怪。 按照天使的说法,路西菲尔是用神明的骨血造成的,这也让寇冬理解了为什么他的血会被血族视为珍馐。 那能是一般天使的血吗? 那是当时没有抽干净的、神明的血,这就跟糖精和高级奶油的差距一样,吃起来怎么可能是一个味道? 但这就说不通了,寇冬是喝过伯爵血的。说实话,伯爵血的味道品尝起来也就普通,甚至都比不过叶言之。 那神明自己的血,去了何处? 只有一个答案。 他试着再次造路西菲尔,没有成功。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里,他硬生生耗尽了自己的一身骨血。 神明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冷漠。他绷紧了下颌,两只手的指尖抵在了一处,像是神殿之中供奉的雕像。 揭开这一身繁复华丽的衣袍,他体内其实已经没有神骨了。它们都在日复一日的尝试中被消耗了个干净。 支撑着这具身体的,不过是普通人的骨血。 身后的鸟嘴医生不敢置信地喃喃:“天父……” 寇冬并没有就此止步。 他紧接着问:“您没有血肉了,为了寻找新的合适的血复活他,所以才创出了血族。是吗?” 神明于面具后阖上了眼帘。 这其实已是无声的承认,血族因路西菲尔而生,也因路西菲尔而死。他们其实不过是被神驱使的鹰犬,给了他们对血的渴望,只是为了从大地上搜寻适合那位大人的血肉。 “并非没有成功。”神明的声音听起来居然有些疲乏,“只是他们都不是你。” 在六翼天使堕天之后,他试过了许多次。 他用路西菲尔原本的骨血去拼成,可造就的造物没有灵魂。 他用自己新的骨血重新造成,用肋骨,用滚烫的心头血。可无论怎样尝试,他手中造就的人形,都不再是他格外宠爱的六翼天使。 哪怕他把自己掏空的只剩一具皮囊,也是如此。 那些赝品,神并不想看到,因此索性全部毁了。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即便是创世神,也的确不是无所不能。 ——有了软肋,就有了不能。 生死之线,纵使是神明也无法撼动。 也因此,在意外发现路西菲尔仍然存于世后,他才会如此迫不及待。他动用一切手段,不过是为了斩断路西的所有退路。 他要他的孩子,心甘情愿回到他静心铸造的牢笼。 一座雪白的雕像于他们面前缓缓浮现,石膏光滑,刻出的显然是六翼天使的脸。他向着空中高高伸出手,像是在捧着什么、望着什么。 他不知被摩挲过多少遍,周身都散发出莹润的光,指尖近乎透明。还有淡金色的血于他身体内流淌,可他并没醒过来。 “这是你当年所抽出的。” 神明低声道,从雕像里拆出那些排列整齐的骨头。血液如细细的水流般流淌,在他指尖缠绕着。 他还能感受到来自于路西菲尔的温度。 “是你所丢弃的。” 寇冬看着他这模样,觉得他也是真的有点可怜。但这种可怜并不能改变什么,寇冬觉得路西菲尔也没有斯德哥尔摩病症。 他永远不可能爱上囚禁自己的神,哪怕神明的囚禁是以爱之名。 在雕像出现的瞬间,系统的提示声也紧跟着响起: 【主线任务:路西法的堕落剧情解锁完成。】 【三分钟后,玩家将脱离现有副本。】 【三分钟倒计时——】 “我做错了吗,”神明低低道,神情甚至有些茫然,“我只是为了保护。” 有什么保护,比为他造就世界将他放于其中更为安心? 叶言之的目光忽然也变得专注,他牢牢盯着青年的面容,像是也在屏息等待回答。 “你当然错了。” 快要走了,寇冬也不和他客气,连敬称都不用了,理所当然地道,“你从头骗到了尾,难道还觉得自己没问题?——你当他是什么,是你的宠物,是小猫小狗,是没了你保护就活不下去的东西?” “你没尊重也没信任,从一开始就没把你俩放在同样的地位上。只有宠物才可以被关进笼子,你永远不能指望能关住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人。” 神明的眼中像是刮起了暴风雨。 寇冬的声音像是一句叹息。 “他想要的东西,早已经和你说过了。” “——只是自由。” 这不是一件难事,却也不只只是简单的词汇。可当所有的选择都破灭,六翼天使只剩下最后一条通往自由的路: 他选择了永恒的死亡。 神明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一日。 “天父……” 那个身影在云台边飘荡,好像能被这辽阔的风卷下去。 他抽出了自己的骨血。 神明模糊地想,那该是疼的吧。 他没有封锁自己的痛觉,这样每一次剖出骨血时,他就能感受到与他的孩子相同的疼痛。 【支线任务完成。】 【恭喜您,通关“恶魔的盛宴”副本。】 第114章 选哪个? 无论副本中怎样, 游戏中的家园都始终如一的安静祥和。寇冬拉开被子站起身时,听到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水的气息和着湿润的青草香一同从敞开一道缝的窗户里传进来,还夹杂着外头种植的蔷薇的香。 这种天气一看就特别适合睡觉。 寇冬又一头跌了回去, 把手臂伸长,拱起腰背猫一样哼哼唧唧好好地伸了个懒腰。 结果懒腰没伸完, 手腕倒是先被人握住了。 皮肉略带温度的触感猛地传来, 将寇冬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就要挣开。这一挣才看见被子里还有个人形, 就躺在他身边。 脚还没踹到对方, 那人形倒先长腿一伸, 将他按回到了被子里。 呼吸也跟着贴了上来。 “嘘,”那声音听着有些疲乏,像是将醒未醒似的模糊, 温存地传进他的耳廓,“不想再睡了?” 这音色很耳熟。许是因为刚从血族副本中抽离,还带着些懒洋洋的贵族腔调。 寇冬的挣扎缓和下来, 松了口气。 是叶言之。 安全的。 他把头也靠在对方胸膛上,再一细品, 登时觉得不太对劲。 ……等会儿, 叶言之也没比那些NPC安全到哪儿去好吗! 他来回动弹的手脚显然让身后的青年有些困扰。 叶言之把他揽紧了,旋即张开嘴, 还没等寇冬反应过来,对方便一口咬在了他脖子上。 寇冬:“……” 没了血族的尖牙,这啃咬更像是湿润的舔舐,牙齿顶端顶在那一片湿漉漉的皮肤上许久也没能刺进去。反倒令寇冬因为这刺激微微哆嗦了下, 继而扭转过身,一脚—— 将叶言之踹下了床。 可以说是非常简单粗暴。 叶言之终于彻底清醒, 慢慢从地上坐起,沉沉望着他。 寇冬被他谴责的眼神看的有点心虚,可转念一想,又重新理直气壮起来。 他把对方当儿子看,对方可没有情真意切把他当爸爸。 旁的就不说了,甚至还想太阳他——这点就让人非常生气。 他能是人想太阳就太阳的吗? 寇冬自觉这会儿头脑清醒了,说话也比在副本里正常了多,咳嗽了声,道:“你先出去。” 叶言之没说话,看他的表情活像是个被渣男抛弃的怨妇,慢吞吞把他从头扫视到脚。 被子被扯上去,脚与半截白生生的小腿都露在了外头。 寇冬的个子生的不算特别高,但也不会拿不出手,一米七八也算的上是刚刚好。但他的脚的确不大,脚背很瘦,脚趾却有点肉,圆润的很,肉乎乎的一咕噜,透着点浅浅淡淡的粉。 瞧着还很好捏,像猫柔软的肉垫。 寇冬小媳妇一样将被子裹得更紧,把露出来的脚也一下子藏了回去。还警惕地把边角掖好了,争取不留一点缝隙。 叶言之看着他的动作,淡淡提醒:“在副本里,你的袜子都是我给你穿的。” 说句实话,早也不知道摸了多少回了。 “那能一样吗?”寇冬反驳,“那时候我们演的是主仆,而且——” 而且我那时候特么以为那叫父子情深,脑海里回荡的都是那个“妈妈,洗脚”的公益广告!!! 我哪儿会知道那其实是西门庆妄图勾搭潘金莲的戏码? 叶言之又沉默了会儿,半天才道:“那时候是你求我咬你的。” 现在翻脸倒是比翻书快。 寇冬老脸有点发红,不太想认这个账。但叶言之把那些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用平静的毫无波澜的语调复述给他听:“言之……好言之,就咬一口……” “啊啊啊啊!” 寇冬听不下去了,把枕头扔下去砸他。叶言之抓住枕头,声音依旧淡定,“所以,爽完就扔?” 这特么能一样吗!寇冬气的牙痒痒。 被初拥后他的道德观念都快淡的没边了,那会儿根本不懂得羞耻为何物,满心想的只剩下享乐。 可现在道德观念回来了,这段就变得让人根本没法细想,想想都头皮发麻。 甚至没办法相信那是从自己嘴里蹦出来的词。 这时候翻出来再说无异于把他当众凌迟。寇冬有种被翻黑历史的感觉,一把将被子蒙过头,也没什么脸再去看叶言之了。 风评被害,何颜以见江东父老? 被子悉悉索索响,叶言之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旋即掀起了一角,居然也钻了进来。 寇冬闻到熟悉的气息,不由得蜷缩的更紧,像颗下了热水的虾子,闷声道:“你干嘛?” 叶言之的吐息平静绵长,道:“想了想,我觉得我有点吃亏。” 你吃个鬼亏! 寇冬差点儿出口反驳,可仔细一想,他崽始终顾忌着他,有他那么个香甜的小蛋糕在前,还硬生生把吸血的本能往下压,只能被他咬却不能吸他,行动堪比柳下惠,简直能称叶下惠。 的确亏。 他无法对吃亏的事实做出反驳,但又总觉得接这个话题会有些危险,半晌才干巴巴道:“所以?” “所以,”叶言之眼里好像带了点笑意,说,“我要收点利息。” “……” 他的侵略性太强了。 原本还包裹在一团柔软的温情里的攻击欲如今都露出了尖锐的锋芒,整个人如同刚被从湿淋淋的荷尔蒙池子中拉出来,几乎被荷尔蒙的气息浸透了、泡发了。寇甜甜的危机感油然而生,立马想要裹被逃跑。 这一行为没能成功,哪怕叶言之如今不是血族了,也能轻松将他这小身板压制住。他的两只手臂被轻而易举固定在头顶,心里都开始发怵。 这样子的叶言之,于他而言,简直像是全新的。 因为这份新,好像又与先前的心情完全不同了。 “张嘴。” 叶言之低声哄他。寇冬迷迷糊糊张开嘴,又应对方要求伸出了一点舌尖。 叶言之只轻轻地含着,于口中吮吸着,许久才放它回去。 寇冬的脑袋更迷糊了。这和在副本中时感觉全然不同,没有掺杂着食欲,也没有那股子血液的芬芳——只纯粹是叶言之的味道。他好像是浸泡在了一池子温泉里,骨头也软成了面条,隐约听见叶言之问他话,似乎是在问舒不舒服,还下意识反驳:“肯定不会舒服……” 他如今都已不是刚被初拥过的人了,又怎么、怎么还会觉得舒服? 叶言之也就随着他嘴硬。这个人的心性,他知道的再清楚不过了,只低声在青年耳边道:“猜猜一会儿这块的天气?” 寇冬很有骨气,根本不猜。 叶言之含糊地笑了声,低低道:“我敢打赌,五分钟内,阴转小雨。” …… 事实上,根本要不了五分钟。 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叶言之还想哄着人喊爸爸,但寇冬对这个词格外有执念,一听见登时清醒了大半,二话不说就要起身,咬牙捍卫自己身为长辈的尊严:“我把你孵出来的!” 我是爸爸!! 叶言之:“可我给了你初拥。” 也算是一比一。 寇冬负隅顽抗:“不管,我是!” 叶言之提出了新的主意。 “既然扯平一次,不如我们再比点什么?” “比什么?” 寇冬警惕地说,“不能比身高。” 这块他的确是不占优势。 他的崽嗯了声,倒是相当纵着他,“不比身高。” 寇冬警惕还没放松,这可是关乎辈分的大事,“那比什么?” 叶言之施施然道:“大小怎么样?” “……” “比吗?” “……” 比个鬼。 寇冬把他踹下去换床单,之后冷静地裹着被子又睡了,相当残忍无情地镇压了他崽的这一次起义。 他们在家里的相处多少变了点味,但也不能算尴尬。真要说,应该是寇冬对叶言之又有了全新的、不同寻常的认识。 比如能干。 唯一让他松口气的是,叶言之并没有步步紧逼,非要让他立刻就对两人关系下个明确定义。就如他在副本里所说的,他愿意给寇冬时间,也愿意顺其自然。 这让寇冬接受的比自己想象的更快。只是表白之后,叶言之似乎脸皮也比寻常厚了,时常拿着所谓的父子关系来占便宜,明着要好处。 寇冬原本不往这处想,自然觉得是单纯的濡慕之情;现在这父子关系名存实亡了,这些什么早安吻晚安吻举高高登时就跟着变了味。 惹得寇冬现在再也不敢张嘴就自称爸爸了,生怕叶言之又接了他的话趁机下雨。 他在副本完结后收到了新的成就点数,加上上一个副本没用过的,顿时成了富贵人家,点数小一千。 有钱了自然要给崽买点东西,寇冬老神在在地坐在床上,趁叶言之在厨房忙碌时逛宠物换装页面。 仿佛偷偷逛淘宝买东西的老母亲。 他熟门熟路往后翻,很快便在第三页看到他先前看中的那条小裙子。蓝白的,胸口还有个飘飘的蝴蝶结,裙摆只到大腿中上部,典型的日本青春校园风,一看就让人想到双马尾。 可爱,买! 寇冬摸了摸自己鼓鼓的点数钱包,豪气冲天地将小裙子塞进了购物车。 兔子尾巴也好看,可爱,买! 居然上新了?还有旗袍,可爱,买! 他一个个兴致勃勃往购物车里拖,连厨房的响动停了都没听见。寇冬选好这几件,终于心满意足,立马就要下单。 不提防身后忽然传来另一道声音:“喜欢?” 寇冬唬了一跳,整个人往后一缩,这才发现叶言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厨房出来了。这会儿双手插兜,似笑非笑地弯着腰,一起看他面前弹出来的系统提示框。 寇冬有点心慌,手从提交按钮上慢慢地、尽量不引起注意地撤回来,勉强说:“还行……” 叶言之挑了挑眉。 他看可不只是还行,倒像是很喜欢。 他伸出手指,不紧不慢将页面往前翻。这一翻就翻到了他身上穿着的大红底裤和藏蓝秋裤,一时间不由得笑得愈发温和。 “原来是在这里买的。” 寇冬心更慌了,在他的目光下愣是没敢表示自己想买给他穿,总觉得要是暴露的话自己也吃不了好,搞不好要借机惩罚他,从头搞到尾。 叶言之的声音极其轻缓。 ”那 , \"他低声道,“是买给谁的?” 寇冬张嘴想说话,妄图不承认这些是要买的。但叶言之比他收手更快,立马按在了购买选项上。 “不是喜欢?”叶言之柔声道,“喜欢就买。” 寇冬一愣,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这个说法让他心里激动,蠢蠢欲动,“我买了?” 叶言之:“当然。” 寇冬顿时高兴了,哗啦啦把三件都一口气买了下来。 怎么这么好,他想,叶言之连这也肯配合他…… 叶言之眯着眼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的道:“这衣服可以由玩家来穿你知道吗?” 寇冬:“……” 寇冬:“!!!” 寇甜甜震惊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系统从这儿给他挖坑呢,“可这难道不是宠物商店?” 叶言之颔首。 “自然,”他不紧不慢道,“但要是不绑定宠物,也是可以由玩家来尝试的。” 寇冬:“哪儿呢?” 他不相信! 叶言之唇角的笑意愈发明确了。 他的手轻轻点在系统界面的一处,寇冬看了眼,顿时觉得坑。 这字这么小,简直跟蚂蚁一样,他还以为是上面花纹。 这特么难道不是那种合同里的坑人条款? 他立刻就要去选绑定。 可这时候,叶言之的长胳膊就发挥了作用,一手扣着他手腕,一手果断选了解绑。 寇冬:“……” 他伸长脖子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有一种自己挖坑给自己跳的感觉…… 解绑完之后谁穿? 寇甜甜垂死挣扎:“我不会穿的!” “为什么不穿?”叶言之平静地指出,“你刚刚还说喜欢。” 寇冬这会儿相信他也是这系统的一部分了,都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都擅长挖坑让他跳。 他生无可恋地瘫在床上,整个人都快流淌下来。叶言之站起身,拉开了衣柜,果不其然看到了其中新增的三件衣服。 中间那一件其实不能算衣服,不过是截毛茸茸、雪白雪白的尾巴。可以选择用绳子系住,当然,也能…… 他扭头看了眼青年。 寇冬开始头皮发麻。他和叶言之的武力值差距有点大,要真强行比起来绝对不占优势,再次声明:“我不穿!” 他,一个有节操的恋爱游戏主播,为什么要穿这个!!! 不——他誓死不做女装大佬! 叶言之根本不听,只用指尖轻轻摩挲过那柔滑细腻的毛,若有所思握在掌心把玩了一会儿。那一截好好的兔子尾巴被他揉捏着,顺着毛,居然有点让人脸红心跳的莫名意味。旋即,他微微笑起来,轻声问:“选哪个?”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冬:……搬起石头…… 砸自己的脚? 第115章 约会(五) 寇冬哪个都不想选。 为了逃脱女装命运, 他甚至前所未有地热衷于约会——哪怕是和大扑棱蛾子约会也比女装好。 这种觉悟下,点进约会版面时,想到能暂时逃开水手服和兔尾巴, 寇冬声音都比平常欢快许多。 依照他的话说,是话里充满了对挣钱养家的渴望。 可叶言之听来, 就只听到了对方对逃脱女装的渴望…… 这种欢快对叶言之来说着实有点碍眼, 哪怕他与NPC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但并不妨碍他不爽。寇冬在他阴沉沉的注视下点进了约会板块, 在几个NPC写满迫不及待的注视里, 想也不想就把自己的手伸给了心理医生。 毕竟可爱是对比出来的。 和天父一比, 大扑棱蛾子都显得可爱多了。 他被心理教师用力抓紧,那只修长的手紧紧攥着他,旋即重重将他向自己拖去。他听到翅膀扇动时卷起的细微风声, 嘴唇与面颊蹭过柔嫩的触感,像是蜻蜓轻轻沾了一下荷叶面。 黑暗之中有什么眨动着,那是蝴蝶翅膀上闪烁的、棕褐色的眼睛。 它们都在凝视着他。在一瞬间, 寇冬突然想起了梦里的那群毛绒玩具。它们好像都拥有着同样的眼神,奇异又悲悯, 静静地望着。 下一秒, 他彻底堕入了这粘稠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 “心理障碍。” 年轻的心理教师重重在黑板上划下这四个字,加了个着重号。 “指一个人由于生理、心理或社会原因而导致的各种异常心理过程、异常人格特征的异常行为方式, 是一个人表现为没有能力按照社会认可的适宜方式行动。” 讲台下的学生们仰头望着他,没有多少人在认真听课。第三排有两个女生在偷偷写纸条,第四排有一对还没成的小情侣压着声音打情骂俏。剩余的学生专注于欣赏老师的脸,把他的脸当世界名画一寸寸盯着仔细打量, 没一会儿就看的目光闪烁。 寇冬坐在最后一排,手懒洋洋撑着脸。 他在一瞬间与心理教师的目光对上了。 年轻男人的瞳孔颜色很浅, 像是被稀释了的琥珀,浸透在冷泉一样的眼白里。他推了推面上细细的金丝眼镜,声音更平静了些,只是似乎多朝寇冬的方向看了几眼。 “心理障碍导致的问题无疑是严重的。但我认为,这取决于大家看世界的方式。” 这个说法有点儿少见,学生们嘻嘻哈哈,谁也没有当回事。 年轻男人背过身,在“社会认可的适宜方式”八个字下加了一道黄色的下划线。 “社会认可的适宜方式。”他平静道,“随着经济发展,社会认可的方式也始终在变化,就在不久之前,社会还无法认可女性穿裤子,无法认可自由恋爱,无法认可个体经济发展。这都是在短时间内改变的,这说明,社会认可并不是一道绝对的标准线,不被认可并不代表错误。” 底下有学生高声提问:“老师,你是在指同性之间的恋爱吗?” 这个问题让许多人都笑起来,目光向最后扫过来。寇冬坐在最后一排,察觉到他们格外有深意的眼神一个接一个扫过自己,还有些茫然。 他很久没有被这么多的八卦目光扫过了。 心理教师也微微笑起来,推了推鼻梁上驾着的眼镜。 “是,”他道,“也不是。” “我们在说心理障碍。我相信,心理障碍不会始终是个体的问题,在日渐增大的压力下,它会变成全部人的问题——” “当所有人都存在这个问题,便不会有人觉得他错了。” 他顿了顿,笑的更深,说了句让其他人全然无法理解的话。 “把一朵鸢尾藏起来的最好方法,就是让其他人,都变成鸢尾花。” 下课铃声敲响了,教室里的同学却没全走,三三两两聚集在心理教师身旁。说是要请教问题,大部分其实都是恋爱时的小心思,还有花痴和八卦,年轻男人身处于这群半大不大的孩子的包围圈中,半点也不显得焦躁,他的气息温和干净,无声地包容着周边的人。 直到有个男生拎起书包,笑嘻嘻道:“别说啦,没看懂司老师男朋友老早就在后面等了吗?” “……” 寇冬懵然抬起头,左右打量。后几排只有他一个人,旁人早走了个干干净净。 他慢一拍反应过来。 ……怎么。 说的是我? 几个人七嘴八舌: “司老师今天要去约会?” “白色情人节,那么可爱的男朋友,换我我也去约会……” “你去什么,还考不考试了?” “别啰嗦了行吗,我更想知道司老师给男朋友准备了什么礼物,浪漫吗?” 乱七八糟的声浪里,心理教师含着笑摆了摆手,制止了这帮越说越疯的学生。 “他脸皮薄,不要开玩笑。” 学生们长长的哦声里顿时注入了灵魂。 男人的手捏着薄薄的讲义,从讲台上向他信步走来。每走近一步,他面上的神色就越发柔和,瞳孔最终变为了于阳光下晒得近乎融化的琥珀。 蜜一样能流淌下来的。 只有注意去看,才会发现他的步伐也微微加大,旋即将青年的手握在了手里。 “等的急吗?” 寇冬:“……” 他这回确定传说中的男朋友就是自己了。 心理教师见他摇头,将他身上背着的双肩背包也提过来,手也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 “走吧。” 后面传来起哄的口哨声,有学生高声道:“祝老师和小男朋友白色情人节快乐!” “开开心心,永垂不朽!” 胡说八道的那个立马就被同伴揍了。年轻的心理教师似乎也有些哭笑不得,将恋人的手攥的更紧。 他的声音低沉,里头并没有多少责备的含义,只似是宠溺地道:“这群孩子。” 春天还不算完全到来,风里依然带着些料峭的寒意。 街道上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寇冬的脖子上被他系上了一条厚厚的围巾,与他一同手牵着手向前走。 这一看,他隐约觉着有些不对劲。 因为是情人节,街上的情侣不少,十对中竟然有七八对都是同性。寇冬所在的时代虽说已对同性相对开放,部分国家也允许同性领取结婚证,承认他们的婚姻真实有效,但他们到底属于边缘化的小众人群。 就他在副本里所看到的,大部分也只是寻常的、正常性向的情侣。——现在的这个频率,显然出现的有些太高了。 又一对同性情侣亲密地走过去了,一个的手紧揽着另一个的腰,两人活像是被黏在了一处的两块年糕。寇冬情不自禁扭头去看,心理教师却始终面上平静,仿佛根本没从这一幕中觉出奇怪,反倒用手将他的脑袋转过来,问他:“想吃牛排吗?” 寇冬点了点头。 “我提前定了旋转餐厅的晚餐席,”年轻男人道,将他的一只手也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眯起眼,声音极低,“算不算心有灵犀?” 寇冬秉承着“你的约会你说了算”的主旨,又点了点头。 左右一切都是为了让NPC开心,走走正常的约会流程,总比被吸血鬼按着脖子强吸血强。 在经历完血族这一波后,寇冬总觉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都比之前高了…… 心理医生安排的约会流程拿出来绝对可以给世界上的大部分男朋友当样板。餐厅选的是塔上顶级旋转式,还是靠窗位,能居高临下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菜色搭配恰到好处,开了瓶香槟,旁边蜡烛再一点,格外有氛围;微醺后两人再牵手在河边散散步,吹吹风,分了同一支粉红粉红的乌龙蜜桃冰淇淋。 远眺时,夜间的灯火连成了片,几乎要一头坠入水里。 “——等等。” 心理教师叫住了他。 “鞋带开了,”男人道,语气轻柔又无奈,“小心点,不怕绊倒吗?” 寇冬的脚步停下来,继而看到对方在他面前蹲下了身子。男人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的也相当整洁,平日里都握着粉笔,却依然一尘不染,指关节也并不醒目。 他讲课时,学生们除了欣赏他这张脸,还会欣赏他的手、欣赏他永远笔直的腰背,以及被包裹在裤筒中的两条长腿。 怪不得人气高。这样的人,想要隐藏在人群中不引人注目反而是件难事。 ……不像自己。 成绩不好,家境也不好,放在哪里都不会发光。和男人站在一起,倒像是珍珠旁边不起眼的沙粒。 产生这个想法后,寇冬自己也不由得一愣。 他怎么会有如此负面的念头? 心理教师用他惯常板书的那只手将他的鞋带系好,站起身时瞥见恋人微微放空的目光,神色一敛。旋即他才伸手摸了摸青年被风吹的有些凉的侧脸,含笑道:“在想什么?” 寇冬没说话,只是蹙了蹙眉。 他隐约觉着自己的状态有些奇怪,像是在进入这个副本之后改变的,控制不住地情绪低落。哪怕是一件小事,都会情不自禁往悲观方向想。 比如系鞋带。 可分明心中感觉十分异常,他脸上却还是笑着的,半点看不出不对,“只是在想刚刚吃的菜。” 心理教师定定望着他,手指转过了他的下巴。 “好吃?” 寇冬仿佛是被一道看不见的线分割开了,内心转着千万个乱七八糟的念头,被无数只黑暗的手扯着拉着要拖入深渊去。他想叫、想嚎啕、想肆意奔跑——可无论他心内如何翻卷,面上依旧挂着半点不变的笑,“好吃。” 他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脸上的肌肉似是在自己活动,自顾自地做出表情,半点不听大脑的指挥。 心理医生半晌没说话,许久后才敞开大衣,将他搂在了衣服里,声音低且温柔。 “又犯病了?” 他的温度与气息都是温和和煦的,寇冬被他紧紧揽着,却控制不住微微打了个哆嗦。 “没事,没事,”年轻男人低低哄着,将眼镜从脸上取下,露出被薄薄镜片遮掩着的琥珀色眼睛,“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心理障碍,只不过是在你身体里藏了只茧。” 他的瞳孔中流淌过近乎病态的、不正常的迷恋。 “……它终有一天,会成为蝴蝶的。” 第116章 约会(六) 晚上的江边兴许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尤其是在白色情人节这种特殊的日子。 江边绿化做的不错,种了不少景观树。小树林里的身影成双结对,偶尔能借着月光看清里头露出来的一小截衣角。 一对小情侣抱着在林子里低声说话, 呼吸交缠。 正在呢哝之时,女生忽然觉得头皮一凉,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上面坠下来了, 准准落在了她因为刘海而露出来的一小截头皮上。 冰冷的,触感像电流一样从她头顶一头窜了下去。 她浑身都是一麻, 立马伸手去摸, 蹙眉道:“什么东西……” 男生也跟着摸向她柔软的黑发, 还有些奇怪,“怎么了?” “有东西落下来了,”女生悻悻抱怨, “不会是鸟屎吧?——我出门见你之前刚洗的头发!” 情人节洗的香香甜甜的出来约会,要是被鸟屎袭击了,那叫什么事? 说出去恐怕能被笑半年。 “快找找, ”她扒拉着男生的手,“快——” 这些小心思在相爱的人看来无疑是可爱的, 她的男朋友笑着低下头, 用手机手电筒照着寻找。白光下映出柔润光洁的黑发,那上头半点旁的痕迹都没, 男生禁不住咦了一声,又仔细去看,仍然没看出半点异常。 “你想的太多了吧,”他说, 在里面扒拉了下,“什么都没啊。“ 女生不信。 “有!“她笃定道, ”肯定有!” 那种感觉太鲜明了,分明就是有什么贴上了她的皮肉——她绝不可能感觉错误。 两个人费劲儿地找了好一通,仍旧一无所获。男生将她一缕刘海挑至另一边,余光忽然注视到一颗极小的、灰白的东西,安安静静窝在发丝里。 那是什么? 他顿了顿,下意识伸手去摸。可当触及到的瞬间,它就像是一滴水,飞快地融化了,转眼浸入发丝里,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 难道是水? 他莫名有些发怔,当女生嗔怪着抬起头来时才回过神。 “没事,”男生笑道,“只是水。” 只是从树叶上滴下来的水而已。 哗啦一声轻响,像是有一只昆虫扇动着翅膀从林子里飞起来了。 它在高频率地飞快抖动,然后将口器刺入了什么? 一朵花心? 树叶的影子于地面上轻轻摇晃,漆黑一片。只有用肉眼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去分辨,才能看到其中藏着小小的、颗粒似的东西。它们密密麻麻铺在每一片叶子上,呈现出奇特的灰白的、半透明状,像是在风的作用下缓慢蠕动,试图从包裹着它们的这层半透明的膜中钻出来。 ——它终有一日,会成为蝴蝶的。 * 夜风好像更凉了。一阵又一阵地掀过来,近乎要将寇冬掀翻在地。心理教师展开的大衣多少为他阻挡了些寒意,他得把全部身躯都靠过去,才能从这具身躯上头汲取到足够的温暖。 他的两只手都鬼使神差插进了男人的口袋里,头顶抵到男人的下巴,是一个完全嵌合的拥抱。 “……” 这个拥抱给寇冬的感觉更加奇怪。 他不算是喜欢亲近别人的性子,又认生,很难做出这些过于密切的举动。但这会儿在NPC的怀里,他居然没有半点不适,像是回到了母亲的羊水中一样的安心。心里头那头择人欲噬的猛兽此刻也安静了下来,像是被人紧紧上了笼头,一声也不再吭。 心理教师的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摩挲,安抚着他的情绪。寇冬柔弱地靠在他怀里,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这会儿正在被人摸花萼。 摸的他周身都有点软。 寇冬怀疑是心理教师对他这具身体做了催眠。 他也比较在意心理教师的说法。 病? 什么样的病??? 他心里咯噔一下,联想到异常的负面情绪,不由得捂住了嘴:“……” 该不会是又被种下茧子了吧? 卧槽卧槽卧槽,那待会儿他岂不是要表演口吐蛾子??? 寇冬无法控制地回想起莫老师口吐鲜蛾的那一幕,一时间脸都忍不住青了,手用力将嘴捂的更紧,接连咽了几口唾沫来察觉喉咙间有没有异样感。 ‘ 还好,没有。 蛾子没吐,倒是另一种触感覆上他捂的死死的手,微微湿润、一触即分的。 年轻男人稍稍低下了头,嘴唇碰了碰他光洁的手背。 “捂着做什么,”他含笑道,“想要我亲你?” “……” 寇冬把手放下来了,面无表情地想,现在NPC脑回路都是这么清奇的吗。 亲个鬼,我是怕自己被恶心死行吗! 他把手一放,NPC眉眼弯弯,又亲了他一口。这回没了手做阻挡,那一口结结实实亲在了寇冬嘴上,嘴唇与嘴唇之间短兵相接,碰撞在了一处。 这好像是种亲密的战役,不流血不流汗,是柔软的一仗。寇冬的兵力节节败退,对方却是近乎长驱直入的,非要从他的唇舌间品出举手投降的意味。男人的呼吸与他这个人温文尔雅的外表截然不同,清冽的、不近人情的,近似于高山上的雪,他用这雪温存地将寇冬袭击了。 寇冬彻底被他的不要脸所震惊,他约会的NPC也不少了,严格来说也算是见多识广。可像心理教师这么不要脸上来就亲的,这还是第一个。 “你干嘛?” 心理教师眉梢一挑,看起来比他更诧异。 “亲我自己的男朋友,”他不紧不慢道,“有什么不对吗?” ……靠! 寇冬还真没办法说出不对来,想要反驳,又害怕NPC心情因此受了影响,他就白来这一回了。 进来之前叶言之告诉了他,心情值不仅仅可以是正的,还可以是负的。 要是他当众反驳回去,NPC的心情跌落谷底,反过来还要倒扣他的成就点怎么办? 那可是他辛辛苦苦攒下的! 原本还计划着给他崽买小裙子呢!! 是的,寇冬仍然没有放弃这个想法。毕竟解绑的只是那三件,只要他手速够快,在叶言之看不到的地方飞快下单并给叶言之换上,应该还能实现关于他崽的女装愿望。 被这种想法所迫,寇冬反驳的话都没法光明正大说出口,只能在心里暗骂NPC不要脸。 居然一上来,设定就是男朋友。 这人的脸皮可太特么厚了。 心理教师观察着他的表情,忽的又笑了。 “怎么,”男人轻声道,“不愿意?” 寇冬这才想起来这人还是个心理学专家,擅长读懂人的各种面部微表情。他赶忙控制着面部肌肉,将方才的心思收了,“怎么会?” 男人若有所思。 “可你刚刚那个表情,像是在心里骂我。” 被他一语戳破,寇冬更尴尬了。 “哈哈哈,”他笑的更深,“怎么会怎么会!我怎么可能在心里骂你呢?” 实际上他非常响亮地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 妹的。 妹的妹的妹的!! 心理教师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凝视着他,忽然又是一弯。 “那舒服吗?” 寇冬:“……什么?” “刚刚的吻。”心理教师的拇指摩挲着他被亲的发红的嘴唇,态度如同在进行一场严肃的科研探讨,“舒服吗?” “……” “别说谎,”男人声音更轻,“我看的出来。” 寇冬:“……” 寇冬:“麻烦问一下,说哪种答案你会比较开心?” 告诉他一条直通正确答案的路好吗? 男人居然笑出了声,笑完之后,还真的认真给了他选择。 “你可以真情实意地再亲我一口,我会特别开心。” ……那我还是放弃成就点吧。 让他装男朋友也就算了,居然还要真情实感、不露半点破绽地装——这对寇冬来说,难度的确有点大。 他是个戏精没错,可面前这个人是变态啊。 什么品种的戏精能干的过变态? 寇冬抹了把脸,忽然觉得这次的约会会很艰难,甚至隐隐有些后悔——心理教师可比其他几个NPC难糊弄多了。 他该不会栽在这坑里吧? * 江边散步后,心理教师很有风度地开车将寇冬送回了家。 车是好车,无奈人不是好人,把他送到楼下后也没走,还把他送上了楼;送到门口总该差不多了吧,可男人说自己有点渴,还想进去喝杯咖啡。 寇冬渐渐忍不了了,额头青筋都在一个劲儿突突。要是这不是和心理教师的约会,而是在副本里,他指不定这会儿就动手了。 他抵着门,“大晚上的喝什么咖啡?不怕睡不着?” 心理教师嘴角一挑,说睡不着也没事,两个人都睡不着,正好也能一起做个伴。 做伴这个词,基本上把他的狼子野心暴露无遗了。 两个成年人在一起能做什么伴——又不是小学时上厕所都要手牵手一起去的女孩子。 寇冬想也不想就要拒绝他。 但是心理教师还在他家门口站着,并没有移动脚步,眉头一蹙,就露出了伤心的表情。 “要是拒绝的话,”他低声道,“我的心情会很不好的。” 寇冬:“……” 他真是烦死这种玩心理的了,好像一下子就把他给看穿了,连他生怕男人心情值下降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握在手里跟握着什么重要把柄一样。 要命了。 寇冬生怕拼死拼活挣来的点数会减少,只好把门拉开。门外的心理教师彬彬有礼地等着,直到门全部打开,这才施施然走了进去。 “多谢招待。” 寇冬瞪着他,其实很想直接给他脸上来一下。 他在约会中所居住的这栋房子寇冬并没见过,但却莫名有些眼熟。从门的钥匙到里头的装潢都像是他曾经接触过的,伸手一拍便准确无误地找到了灯的开关位置。 他将开关打开,回头问身后跟进来的男人:“喝什么咖啡?” 这一回头,倒是寇冬自己先怔了怔。 心理教师不知什么时候将脸上始终架着的那副金丝眼镜取掉了,就放在茶几的玻璃面上。他身子斜斜靠着沙发,情态看起来相当自如,反而比寇冬这个主人更像是主人。 “这么晚了,不好叫你忙,”他道,“速溶的就好。” 寇冬心说废话,难不成大晚上你还打算让我手磨? 还是我现在抱个猫过来过一遍肠胃,给你演绎个中华田园版别样猫屎? 倒是把自己想的挺高的。 他也没再问男人想喝哪一种速溶,秉承着这种不爽心理径直给人冲泡了杯加浓的。心理教师微微陷在柔软的沙发中,瞧着他的身影在流理台前忙活,没一会儿就端了个马克杯过来。 男人朝他手中的杯子瞥了眼。 不是恋人平日里常用的,就是专门拿来待客的。 这让心理教师微微挑起了眉,旋即更深地向沙发靠去,“怎么拿了这个杯子?”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一个变态,两个变态,三个变态…… 第117章 约会(七) 寇冬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马克杯。 白色的, 光洁圆滑,没什么特殊——就是寻常的杯子。连这也不想用,他只能理解为NPC的毛病又犯了, 非要给他挑出点事。 于是他把整个茶壶都给他拎了过来,并真诚询问:“要不你直接对着壶嘴?” 他见过难缠的NPC, 还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喝个咖啡还指望喝出花儿来吗? 心理教师半陷在沙发里, 笑得似乎是控制不住,半天才缓过来。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那一点空隙, 示意寇冬坐下。 寇冬看见他笑就不怎么高兴, 磨磨蹭蹭和他挤同一张沙发上了。 沙发不大, 寻常不过是寇冬一个人坐着看书的地方,如今两个成年男人并肩挤在上头,不可避免地靠在了一处。从年轻男人身上传过来的气息温润和平, 如拂面春风,半点看不出来变态气质。他捏着恋人的一只手,在自己的手中反复把玩着, 手指亲密地交握在一处,“生气了?” 寇冬没回答。 “不要生气, ”心理教师的语气更温存了些, 半揽着他的腰,低低道, “我只是来陪陪你。” “……” 寇冬心想,讲道理,到底是你陪我还是我陪你? 他虽然没把这话说出口,但眼神分明已经说明了一切。 年轻男人顿了顿, 旋即唇角也勾了起来,似笑非笑。 “宝贝怎么这么看着我?——想浇花?” 寇冬不知道是哪一个词更刺激, 宝贝还是浇花——但看心理教师的表情,这个浇花铁定不是那种单纯的、正常的浇灌运动——搞不好被浇灌的就是他这朵娇花。 为了证明不想,他立马把目光移开了。 心理教师又开始笑。寇冬余光瞥着他,头一次觉得NPC可能是个疯子。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年轻男人如此高兴的样子。这种欣悦状态自他们约会起一直维持到了现在,他感觉自己不像小蛋糕,像盘效力很强的开心果,不然也不会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引得这人看起来跟吃了糖一样。 贼腻。 他的赶人企图并没成功,男人没走,仍然与他共处一室,甚至当真摆出了要与他深夜作伴的架势,从抽屉中拿出了一盘跳棋。 寇冬的太阳穴突突突突跳,最终还是拗不过他,一屁股坐在了棋盘前。 想开点,他对自己说,下棋总比赏菊好。 起码安全。 这么一想,寇冬的人生都豁然开朗。他坐稳了,问:“你用什么颜色的棋子?” 心理教师的手指间夹着一颗蓝色的棋。 寇冬见了,伸手就要去够黑色。还没等他够到,棋盘上方突兀地出现了另一只手,男人拽着他的手,不容拒绝地将他引向了另一个方向:“你用红色。” 寇甜甜更加莫名其妙。 “为什么?” 这特么难道还有颜色要求?搞什么,跳棋奥运会吗??? 心理教师的手抵着下巴,神态有些慵懒。他浅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面前人,被这样的瞳孔凝视着,总有一种被窥探内心的感觉。 旋即,心理教师回答:“因为配。” 寇冬:“……” 他的表情逐渐从懵逼转化为了恍然大悟,又从恍然大悟转化为了地铁老爷爷看手机式的诧异鄙夷。 就是因为红蓝自古出cp吗? 他发自内心地想,这NPC到底是寂寞成了什么样啊,才能在他自己的约会里安排这么多近似脑残的内容?? 但心理教师显然比他想的更为变态,为了让这跳棋游戏更加刺激有趣,提出了新的砝码:玩输一局就脱一件衣服。 这个情节,寇冬总觉得自己在很多以第一个字母和第二十三个字母开头的日本动作片简介里见到过。 他说完这话后,寇冬偷偷掀开了自己的一截卫衣领子,确定了一下自己穿了几件。 嗯,很好。一眼看过去都是白花花的肉。 压根儿找不出来多的衣服。 寇冬感觉这个游戏要吃亏,秉承着平等原则,他率先打探:“你穿了几件?” “我?” 心理教师身上的大衣已经挂在了玄关处,如今也不过只有薄薄一层衬衫,甚至能透过这衬衫布料看到若隐若现的肉色,不动声色道:“我穿了一件,很公平。” 寇冬不相信他这鬼话,哪怕都穿了一件那也不叫公平,无论他脱还是对方脱,对自己而言都半点不算好事。他脑袋清醒的很,半点困意也没,还不至于被NPC的三言两语给糊弄过去。 但NPC铁了心要玩,在对方的约会主场里,寇冬也只能选择配合,“袜子算两件。” 男人的目光朝着他脚的方向一溜。 寇冬警惕的很,立刻将脚收回去了。 心理教师薄薄的嘴唇边噙着笑。 “算一件。” “两件,”寇冬说,“两只袜子,凭什么算一个?” “……” 男人没反驳,只是将琥珀色的瞳孔微微眯起来,猫一样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这么没信心?” 这种级别的激将法,对于寇冬来说一点用都没有。他现在脸皮也厚了,根本不是能被三言两语类似嘲讽的句子给激的意气上头的小年青,因此内心平静无波,甚至出声催进度:“快点快点。” 赶紧下完,把约会项目搞完,他还能回游戏家园里好好睡一觉。 房间里只亮了一盏读书灯。灯光不怎么刺眼,将墙壁与家具表面都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黄;寇冬坐在男人对面,聚精会神地下跳棋。 他记不清自己是否在小时候玩过,毕竟幼年的记忆早已无法寻回。但这似乎是刻在本能里的,从一开始拿到棋子,他就熟门熟路地开始为自己架桥铺路,力图直捣对方老巢。 心理医生看起来倒像是不甚熟练,棋子都被他压制住,好好的路被堵得几处不通,废了老大功夫才走到棋盘中间,还有几个棋子孤零零在那边像隔着天河的牛郎织女似的等待救援。 他的神情也慢慢严肃起来,修长的手指夹着颗半透明的弹珠,试图再给自己的牛郎织女架起一座鹊桥。 寇冬眼疾手快,趁着轮到自己,上去就把他的鹊桥给加塞塌了。 还夹着棋子的心理教师:“……” 他一瞬间的神情看起来有点茫然。 寇冬终于爽了,从一开始就被对方尽在掌握的憋屈感这会儿搬回来了一点,禁不住士气大振。他带着手下兵将肆意冲锋,很快把男人的棋盘杀了个片甲不留,跳棋愣是下出了围棋大师的气势。 等他最后一颗棋子归位,心理教师耸了耸肩,似乎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自然而然地将衬衫解开来,搭在了沙发上。 他的身材并不能算是十分健壮,但流畅的线条和紧实的肌肉看起来都像是浸透了荷尔蒙,是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在橙黄色的灯光下泛着漂亮的色泽。 这一幕倒是冲击的寇冬微微屏息,没想到对方上来就脱衬衣,两只袜子反而靠后了。——变态心理简直溢于言表。 心理教师像是毫不在意,压根儿不在乎自己赤膊上阵,“继续。” 赤膊有什么?寇冬说服了自己,天气热的时候,街上赤膊男人可不算少。 他将目光移开,专心于棋局。第二局,又是心理教师输。 寇冬圆睁着眼看他这回准备干什么,要真是敢碰裤子,铁定不能行。 好在心理教师比想象中的更为温和些,并不急着暴露,反而自然地将一只袜子脱下来了。 “一个。” 寇冬点点头。 双方开始第三局,这一次,寇冬不着痕迹地放了点水。但也不知是他运气太好还是NPC刻意让着他,他仍然以三个棋子的优势率先完成游戏。 心理教师另一只黑色的袜子也被放在了地板上,只剩一件裤子,两条长腿微微交叠。寇冬自己倒是浑身上下还衣冠楚楚,正儿八经盘腿坐着,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棋盘。 “第四局!” 第四局,局势开始反转。 寇冬原先的优势逐渐缩小,最终被杀的近乎荡然无存。他的棋子都被可怜地挤在了边缘,想要往自己的目标地靠近,那就跟唐僧西天取经似的,足足要跨越十万八千里,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况且,这其中的主要路还都被对方守住了,压根儿不给他先机。 寇冬每每看出一条新的路径来,下一秒就会被心理教师的棋子将路堵死。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傻子也能觉察出不对劲。 前面那几盘,男人明显是在守拙。 “……” 寇冬那一点心神如今彻底提起来了,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看,调动了所有的脑细胞去破局。他看的专注,丝毫没有意识到男人的目光已经从棋盘上抬起来了,转为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那样的目光若是让寇冬看到,兴许会为此感到害怕。 ——那是怎样的目光啊。 像是悲悯的,又含着势如破竹似的疯狂与独占欲——它们像是乌云一样在男人眼底沉沉蓄积起来了,转眼间又被厚重的海浪猛然掩盖下去。心理教师垂下眼,听见他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找到了!” 青年将棋子放在了靠近中间的位置,将对方的捷径彻底占为己有。 局面再次反转,靠着这一条路,他居然也把大部分棋子都硬生生运输了过去,堪堪先了一步。 “我赢了,”寇冬将最后一步补上,道,“你……” 他想说“你输了,到此为止”,却在这时感受到了一种异常的动静。那声音于他而言已相当耳熟,像是有什么猛然一下子从空中扑棱棱展开了,继而又收合在了一处。 翅膀扇起的细微的风甚至扑到了他的面上,伴随着微微闪亮的磷粉一同。 寇冬的呼吸猛然停滞了下。 他盯着地面。 那里卧着两团漆黑的影子。 在对面坐着的男人的背后,有柔软的弧度正在缓缓荡开来——它们巨大而优美,安静地蜷伏在心理教师的后背上。 男人的手覆上了腰带。 “我又输了。”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并没因再三败北而生出不悦,反而透露着近乎古怪的欣喜。 “——该我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心理教师:我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们都不如我。 (突然骄傲) 他们都不行! 叶言之:……??? 谁不行? 第118章 约会(九) 那团影子安静地在他的脚边蜷缩着, 漆黑而乖顺,只有身后的翅膀轻轻抖动。寇冬的心砰砰直跳,目光却自然地从地上移开, 仿佛根本不曾发觉出这异常。 他重新将视线投注于棋盘之上。 耳边有细细索索的声响,男人却并没有将裤子解开, 只是低垂着眼, 自然地将那一条皮带从中抽出来,搭在了桌边, 声音低沉。 “可以了。” 寇冬张了张嘴, 本想问问怎么皮带也算;可眼神往心理教师那一溜, 他就选择明智地放过了这个问题。 男人一副要开闸放水的样子,着实看的人心慌。 “还继续?” “当然,”心理教师微微笑道, “胜负还未定,自然要继续。” 寇冬沉默了会儿,问:“怎么看胜负?” 五局三胜的话, 现在也该是他胜了啊。 心理教师说:“没筹码了,就算是输。” “……” 那特么不等于有一方必须得光着吗! 寇冬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好, 要是这么玩, 这游戏怎么看都是他输——哪一方光着,对他都是件要命的事。 他张了张嘴, 刚想说什么,对面的心理教师忽的又噙着笑说:“只是夜里打发时间,宝贝不会不愿意吧?” “……” 寇冬的一席话都被他给堵死在肚子里了。 这特么谁还能说不愿意,他的成就点可不能倒扣。 他只得握住了自己的棋子, 心里头暗暗思量。 新的一轮开始的时候,寇冬趁人不注意, 偷偷把卫衣一角拉起来,看了眼自己穿着的裤子。——可惜,他这一身走的是休闲风,上头是宽宽大大的卫衣,下面是条黑色的运动裤——没有皮带,只有根裤绳。他试着拽着绳子一头往外抽,抽了半天也没能抽出来,只得悄无声息地放开了。 心理教师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那颗晶莹剔透的弹珠,倒是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寇冬心里更慌了,活像是被黄鼠狼堵在了墙角的鸡崽子,生怕自己一伸长脖子就会被吃。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并没有错。因为从这一局起,他们的胜负颠倒了。 方才那一轮,男人像是还在试水;这一轮,寇冬惯用的套路就已经被男人完全摸透,轻而易举将他的棋子悉数发配边疆。寇冬的大军还只有小猫三两只,对方就已经全部集结完毕,雄赳赳气昂昂站在坑里头列队了。 寇冬咬着牙,还想要搏一搏,愣是没成功;但也弥补了不少差距,只差一两步。 心理教师将棋盘微微一推,琥珀色的眼睛也眯了起来,平静道:“我赢了。” 他浅色的瞳孔直直凝视着寇冬,里头有浅淡的笑意。 寇冬把自己一只白袜子脱在了地板上。 “再来!” …… 几分钟后,寇冬的另一只白袜子和他的伴侣双宿双飞了。 又几分钟后,寇冬的卫衣也放在了上头。他的身体曲线漂亮极了,不是那种肌肉明显的体型,骨架子生的并不大,毛发也全然不旺盛,配着因为不见天日而格外光滑白皙的皮肤,好像是在透明高脚杯里装着的一杯子冰一样,很有些清透感,格外令人心旷神怡。 锁骨处深深凹陷下去,聚着两小片薄薄的阴影,在由对面而来的目光下似乎还有些紧绷。 翅膀于一瞬间张得更开,旋即加快速度扇动起来。心理教师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甚至也没刻意去多看他,不为他增加难堪,只低声问:“要不要给你换个颜色的棋子?” 不得不说,NPC的心理学也算是学到了极致,像是放风筝似的一张一松,不会给予寇冬过多的压力,甚至会彬彬有礼地保留余地,看起来相当体贴。 可惜寇冬实在没有斯德哥尔摩症候,半点没感受到体贴。 他反而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男人的每次的最终获胜都很险,并不是赢面大,更像是纯粹的运气好,往往就差两三步。越是如此,寇冬就越是觉得自己有反败为胜的可能,可等接连输了三场,心里就琢磨过味儿来了。 拿胜负欲做胡萝卜吊着自己,这NPC是在赌场干过活吧? 性感NPC,在线发牌?? “喝水吗?” 男人忽然问他,像是有些口渴。 寇冬点了点头,扭过头看着他的背影走进厨房。 不过一分钟的功夫,男人手中重新端了杯子。不曾想端回来时杯子微微一晃,由于盛放的满了,水珠立刻便飞溅出来,倒是零星溅了寇冬一身。 好在是温水,倒是不会烫伤人。只是在碰着皮肤时猛地一凉,还是教寇冬微微打了个寒噤。 男人蹙了蹙眉,想也不想便上手替他擦。寇冬这种白纸刚开始还没多想,等对方指腹一直在那锁骨的凹陷那儿停留,跟驻扎了似的,才骤然感觉不对。 他又不是面团,擦就擦吧,怎么总被揉呢? …… 他彻底回过味来了,卧槽卧槽卧槽,这特么还是NPC的套路! 寇甜甜有一句脏话马上就要脱口,得用力掐自己大腿才能压下来。他冷着脸,把男人的臂膀推开了,说:“都溅到那儿了?” 这是准备干什么呢,要用自己的长白山和对方的五指山建交? 心理教师只是轻笑。 寇冬把毛巾也从他手里抢过来了,气哼哼地披肩上。 “我自己来就行,不用你。” NPC的目光看起来极为遗憾,寇冬全当没有看见,倒是在看见那杯子时有了新的主意。 搞不好能脱身。 他咳嗽了两声,表示自己嗓子有点发痒,刚刚被水一泼感觉可能有点受凉,搞不好就要感冒。 “感冒不能冻,得捂着。” 说完,他就巴巴地看着NPC。 身为男朋友,心理教师不能不接这个梗。恋人都要感冒了,这种游戏难道还能玩吗? 要是还能,寇冬肯定要大声谴责他。不顾恋人身体就图自己开心,这行为绝对是渣男,妥妥的渣渣辉。 按理来说这时候,心理教师就该心疼地揽着他的肩让他多穿两件并到此为止了,但心理教师显然也是穿特步长大的孩子,半点不走寻常路,“那就在被子里多发发汗吧。” 说完,他站起身,就要把寇冬抱床上去。 寇甜甜简直头晕目眩。 ……哪儿? “被子里,”男人回答,格外的意味深长,“多出些汗,对你有好处。” 寇冬:“……” 他道高一尺,没想到对方居然还能魔高一丈! 这特么说的都是什么虎狼之言!! 寇冬被陷在柔软的被子里,试图翻过身逃跑。但男人用手压着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眼镜取下来后,心理教师的五官看得愈发清晰明朗,凤眼与薄唇都让他看起来分外有禁欲冷淡的味道,斯斯文文,像是职场上的高岭之花。 就是可惜这会儿正把寇冬按于花瓣下。 他把人像花卷似的卷起来了,被子角掖住。 “闹什么?” 寇冬更深地往被子里缩了缩,眼巴巴望着他。那目光说是可怜,绝对能被称为可怜;说是可爱,也有十成十的可爱。 “不闹了,”青年很有点可怜兮兮地说,“睡觉。” “好。” 男人紧跟着也钻了进来,也不知是碰着了还是没碰着,没一会儿寇冬又跟个受惊的兔子似的手脚并用惊慌失措往外爬,“我不叫觉……” 不是睡我! 心理教师终于放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他的眼底却盛了一段阴霾,重新将身旁的人盖住,“不要闹了,早点睡。” 寇冬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逃过了一劫。 “睡?” 男人扬眉。 “想要动词的?” 那果断不,寇冬立马把脑袋也给盖上了,试图给自己催眠。 几分钟后,一只手搭在了被子上,一下下于他的脊背处轻拍着。 躺在这样的NPC身旁,寇冬本来毫无睡意。可在这只手的安抚下,他的心似乎也落回了原处,逐渐闭上眼,呼吸绵长起来,陷入了昏沉的梦境。 他睡着了。 房中灯光昏黄,心理教师侧了侧身,将他的被子一角向下拉了拉,凝视着怀里露出来的这张脸。在睡着时,青年下意识就是一个婴幼儿的蜷卧式睡姿,几乎缩成了一小团。 这是没有安全感的典型表现。 他浅琥珀色的眼睛一动不动,专注地看着。 从头发丝,到露出来的一小截纤细的脖颈。 心理教师安静地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坐起身,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那里装着满满一抽屉的药,安眠的,舒缓神经的,抗抑郁的……药瓶多已空了大半,足以看出青年的心理障碍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床头始终摆着温水,预备服药用。心理教师望着这些药,忽然拧开了其中一瓶,旋即伸出手,一颗颗将它们捏成齑粉。 白色的粉末沾了他一手,他的表情比寻常更加淡漠。 半晌后,他唇角微微一勾,露出了一个略有些讽刺的笑。 “防着我?” 他试着去碰过青年,根本无法成功。看不见的阻碍将两人隔开来,系统无声地阻止他们走向那一步。 他自然不会认为这是系统的主意。系统巴不得他们这些NPC能将人永远留在这里。 唯一的解释,便是在游戏创立之初,就已经在青年的身上下了禁制。 ——除了那个人自己。 哪怕是承袭了他意志的NPC,也绝不可能碰到他珍藏的宝物。 心理教师的笑容加大了。他的手上涂满了干燥的白色药粉,旋即一挥,那些粉末簌簌坠到了地上。与此一同落在地上的,还有旁的一些亮晶晶的东西。 那是从翅膀上抖落的磷粉。 “何必要改变他?——太没用了。” 他连这个人病着的样子也爱着。当青年病着时,便更能毫无阻碍地依靠他、相信他,他是唯一的疏导剂,是青年的精神支柱与良医。 除了他,青年根本不需要这些药物。 心理教师触碰着恋人的脸颊。 “我告诉过你的。” 他轻声道。 “如果你是鸢尾,世界都会变为鸢尾花——” 身后的翅膀彻底张开了。在漆黑一片的窗外,无数只虫卵正在寄生进它们的宿主,肆无忌惮侵蚀着人类的血肉皮囊。世界上充斥着争吵声,楼上、楼下,他们张开嘴,任由可怖的情绪统治着他们的心,带他们做出一些先前根本无法想象的事。 他们高呼、呐喊、轻生。 他们燃烧着熊熊的仇恨。 在这样的热闹里,安静睡着的青年反而是世间最正常的一个。他的侧脸安详平和,吐出绵长的气息。 当世界都病了,便不会有人再说一个人病了。 心理教师哼着歌,他逐渐倾下身去,将长长的口器探入到青年的嘴唇里。 他漂亮的、漂亮的小蝴蝶。 无需再担心因为独特的美丽而被人侧目—— 终有一天,这里会遍布蝴蝶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其实应该算是大扑棱蛾子副本的前传。 冬冬存在心理障碍,被人伤害,所以大扑棱蛾子催发了整个世界的负面情绪,让所有人都有了同样的问题。 最后发现自己变成了蝴蝶的冬冬折断翅膀跑路了。 然后新的冬冬来了副本…… 第119章 前尘往事 寇冬好像做了很长的梦。 他站在楼顶徘徊, 从高高的楼上向下看。下面是车水马龙。金红色的灯汇聚成河,就从他的脚下流淌过去。 下班的,回家的, 急匆匆奔向下一场饭局的。老太太的手里牵着孙子,女孩依偎在男朋友的胸膛。每个人都有归处。 他的脚尖停留在最边缘的地方, 听到呼呼的风声。身后是竖起的、高高的避雷针, 天台上空空荡荡,见不到半个人。 只有他能听到脚步声。 死神戴着厚重的黑色兜帽, 就站立在他的身后。他被阴郁的目光注视着, 周身浸泡进了冰冷刺骨的水中,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疼痛。 “我就想活着。”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疲乏地说。 “我就想活着……” 死神漠然地望着,并没有回应他的话。但寇冬心中隐约知道,自己应当是逃不过这一回了。 许久之前, 便有大师告诉他的母亲:“这孩子是个早夭的面相,绝对活不过六岁。”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那之后,他就能听见死神跟在他身后的声音了。再大一点, 他甚至能看见死神的影子。 他永远缀在他后面,不远不近的位置。就像是悬在头上的达克摩斯之剑, 时时刻刻提醒着他, 告诉他:他本来就该去死的。 是有人强行地、不顾一切地,将他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 这份阴影带来的心理折磨, 甚至比肉体上的更为疼痛。除却他之外,旁人都看不到这道身影,他也不能在任何人的面前表露出异样——他表面看上去阳光活泼,实则早就滋生出了巨大的黑洞, 这黑洞将他的对死亡的最后一丝恐惧也吞噬掉了。 他不能死,这是违背他母亲意愿的事。他的家人做了如此之多的努力, 只为了将他留在阳世,哪怕是顾及她的心血,他也不能轻易迈出这一步。 母亲的嚎啕在一瞬间进入脑海,让他稍微有些动摇。但另一个声音于心底沉沉告诉他: 你宁愿这剑落下来。 …… 寇冬没法反驳,他甚至觉得自己的骨头都泛着腐朽的气味。他不知道旁人是否能闻见,但他却一日比一日闻的清楚。 他有一股腐烂的味道,好像是被埋在棺材之中多日的尸体,与那些满载生机的年轻人完全不同。这种味道他在许多年将就木的老人身上闻过,那是种老人味儿,是被强留在人间的身体所发出的不堪重负的气息。 落下来就好了。 落下来就好了,只是一瞬间的事,一切都能宣告终结。 这是废弃的烂尾楼,楼下还是围起来的工地,不会有误入的路人。这一点让寇冬稍微安心,起码在最终甘甜的死亡到来之时,他并不想将其他人再牵扯进去。 他的半个脚掌慢慢越出了边缘,有一瞬间强烈的失重感。他的身体在风中微微摇晃,衣角飞起来,从下向上看去,就像一只翩飞的蝴蝶。 死神于他的头顶高高举起了黑色的镰刀,等待收割这道早该归于阴间的灵魂。 “——三。”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呢喃,音调极平静,并没有发抖。 “——二。” “……一。” 他也要去向他的归处了。 他的身形轻飘飘腾空而起,一头向下栽去。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却猛然拎住了他的衣领,将他从这天台的围栏之上一把拽了下来。身后的人比他要高上半头,他扭过头时,恍惚看见了那个人的脸。 让他觉得眼熟的脸,却一时想不起究竟是像谁。 像…… 叶言之? 这三个字在心中微微一转,死神的镰刀却已劈了个空,阴沉沉注视着来人,旋即转了个身,径直向门口走去,离开了此处。那人将他拉下来,声音低沉清朗,“没事吧?” “……” 寇冬无法回答。 躲过了这次,还是会有下一次。死神早晚都会重新到来。 他不可能永远依附于这个人的臂膀。 “没事,”他还是低声回应这个好心人,极力掩饰自己心中一瞬的失望,“我只是,我只是有点想不开……” 那人似乎微微笑了起来。 他看起来很年轻,与寇冬年龄相似,生了一张极其清隽的脸,说:“许久不见。” 这句话让寇冬稍稍一愣,继而抬起头,望着眼前人。 他不记得自己与这个人见过。 但注视着那双沉静的黑眸,好像有什么逐渐唤醒了他的大脑。寇冬听到自己难以掩饰诧异的声音:“你是叶家人?” 寇冬是早就该死去的。 但他的父亲因为意外事故身亡,家中只剩下了一个无依无靠的母亲。母亲不愿意就此失去唯一的亲人,从幼年起便带领他寻遍了大山名川,拜访了许多道士僧人。没有人能帮他们,有不少道士都劝说:“命不可改,莫要强求。” 寇母是听不进去这些的。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命都系在了儿子身上。她耗费了自己的全部身家买香火,又一个头一个头地磕,也不知磕了多少,终于有一位即将圆寂的高僧动了怜悯之心,与她指了另一条路。 “叶家也许能帮你。” “哪个叶家?” “扬涟叶家。他们居于阳世,却管两界事,能通鬼神、管控生死——你去寻他们,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话说罢,高僧闭上眼,长叹一声,与世长辞。 找到叶家耗费了寇母整整两年的功夫,可让她失望的是,叶家人并不愿出手,甚至在刚刚听到这个要求,便要将他们逐出大门。 高僧并没有说完,叶家虽然管控生死,却是要杀死强行留世之人,维护世间阴阳平衡。 寇母的愿望,恰巧是他们所不齿的。如若成功了,也是叶家要出手解决的。 寇母将头磕破了也没有半点作用,直到出门之时,寇冬撞上了另一个人。 那也是个孩子。 那孩子盯着他的身后,旋即又来看他——只这一眼,寇冬就知道,他这时只能听到,对方却是能看见死神的。 他抿抿嘴,想要从这里出去,却听见那孩子叫住了他。 旋即,那孩子对叶家家主道:“不如,让他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吧?” “……” 寇冬不清楚他的身份,但他应该不同寻常,这样的话说出来居然也没有人胆敢违背。甚至连白发苍苍的叶家家主也只是不赞同地蹙紧眉头,可看向自己孙子后,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只有一年,只有他。” 寇母登时喜极而泣。 一年也好,哪怕只是一日也好——只要她的孩子能活着,她见不着也行。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叶家的这个孩子成为了寇冬唯一的伙伴。叶家管控很严,寇冬从不允许到处乱走,活动的范围只有一个小院子,几乎像是软禁。 好在他并不是天性浮躁之人,倒也能在其中待的住。在这样的时候,只有这孩子一个人会过来看他。 旁人都叫他少爷。 寇冬也就跟着喊他少爷。 即使住在叶家,他还是没能摆脱死神。死神三不五时会发出脚步声,缀在他的身后。在叶家的这一年,他兴许是接收到了足够的灵气,甚至能看清对方的模样。 每每当死神寻觅他时,少爷便会拉着他,引着他躲开这道黑色斗篷的身影。 “就当是捉迷藏。” 握着他的手冰凉,身边孩童的声音低低道,“这就是一场捉迷藏……” 这样说,可怖的死亡都变得不再可怖。他们紧紧交握着双手,在这其中悄悄躲闪,避开死神猛然落下的镰刀。 这一切简直像是一场游戏。 只是,依据约定,寇冬只能在叶家里待一年。一年满后,他立刻就被送出了门,从此之后再没见过少爷。 死神也紧紧跟随着他,可不知为何,并没有一次真的下手。寇冬长时间处在自己即将死亡的现实之中,已经有很久都没再想起过自己的童年伙伴。在这时间里,他的母亲也死了,死前死死拉着他的手,要他努力地活下去。 寇冬成为了没家的人,他本来以为,自己都要忘记童年伙伴的模样了。 直到他重新看到这双眼睛。 黑色的、像是能看穿生死的眼睛。 “……少爷?” 他轻声吐出这一句称呼,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从这张脸上看到了更多熟悉的痕迹。 最终,他也微微笑起来,轻声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对方已成长为真正的大人,他却仍旧还在死亡的边缘盘旋。 他听到心底空洞的声响,脸上却还挂着笑,只有心内遗憾的声音告诉他: 这一次不行了。 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是他的归期呢? * 与此同时,独自在家园里的叶言之也睁开了眼。 他怔怔地伸出手,看到自己修长有力的手,上面没有那一枚象征着叶家家主身份的戒指。 “该想起来了。” 他轻声道,近似于喃喃。 凭借心理教师的能量,应当足够把寇冬的一段回忆唤醒了。 他给了心理教师最多的权限。心理教师比他更为清醒、更为能干,不会受他这样的身份禁锢,可以选择将寇冬藏在被同化的世人之间。 叶言之却不能。 他能颠倒一个人的生死,却不能颠倒世上所有人的生死。 就像那时他与寇冬说的,这是一场捉迷藏—— 只有不被死神找到的人,才会是赢家。 只是,好久不见? 他回忆起那时寇冬所说的话,禁不住轻轻笑了声,仿佛是在笑青年白纸一样的天真。 【与NPC约会完成——】 【约会点数获得:47。】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看这个傻孩子,都不知道偷窥狂其实也是我…… 寇冬:……????? 少爷你人设崩了你知道吗? 第120章 鬼婴(一) 寇冬睁开眼时, 第一眼看见的仍旧是叶言之。他坐在床边,蒙在一层淡淡的光下,从额头到下颌都十分清隽, 唯独眉眼格外深浓。 这个身影似乎与寇冬在梦中所见重合了,让他的心中隐隐一跳, 表情却丝毫不显。 “怎么这么看着我?” 叶言之平静地注视着他, 并没有提旁的话,只将身子微微向前靠去, 将两人的距离徐徐拉近了些, “怎么样?” “什么?” “和NPC的约会。”叶言之重复道, “怎么样?” “……” 不说还好,一说寇冬就想起了约会里心理教师突如其来的那一个吻。这么一想,他目光不禁就有些飘移, 莫名其妙生出点心虚来,不怎么敢对上叶言之的视线,“也……也就是平常。” 叶言之轻轻笑了声, 听不出喜怒。 “是吗?” 寇冬心里更塞,暗暗将死系统又拖出来打了一回。 要不是这破游戏, 他怎么会越来越像个渣男! 统逼他渣, 他不得不渣…… 寇冬只好搬出渣男的经典言论:“难道你怀疑我吗?这不是约会好不好的问题,是你信不信任我的问题!” ……妹的, 这难道不是偷情被抓时的经典言论吗? 他现在真的是彻底把渣男坐实了。 信任问题一抬出来,叶言之面上愈发似笑非笑。寇冬干脆站起来,心虚地溜溜达达往前走,“吃饭了吃饭了。” 这话不能再往下聊了。 * 几天之后, 又到了进副本的时间。寇冬在叶言之的锦鲤buff加持下去抽了一回抽奖池,抽出了令他极其匪夷所思的一件东西: 一个奶嘴。 用途是安抚NPC的情绪。 这个奶嘴让寇冬十分不能理解, 诧异地捏在手里半天后才问叶言之:“这算是个什么?” 难不成以后有NPC追杀他,他就能把这东西塞对方嘴里去??? 这画风未免也太不正常了吧! 他不可自抑地想象了下天父或者大扑棱蛾子口含奶嘴含含糊糊和他说话的样子…… 叶言之沉吟了下,道:“不太好。” 寇冬:“嗯?” “这个道具可能有指向性,”叶言之简略道,“兑换池里的道具一般分两种。一种是通用的,在任何副本之中都可使用——比如你之前拿到的弓箭。” “另一种是非通用的道具,具有时效性,会直接指向你的下一个副本。” 比如抽到的预见牌。 游戏中的副本始终是随机挑选,可以选择的是单人或团队,只有与其他玩家事先组队才有可能提前知晓自己要进的副本。但抽出指向性道具,寇冬的组队就失了作用,哪怕他这时加入了宋泓的队伍,也不能进入对方的副本。 在他的指示下,寇冬试了试,等宋泓上线后让他给自己发了个组队邀请。 果然,邀请按钮毫无作用。 他已与下一个副本正式绑定。 寇冬捏着奶嘴,踌躇道:“……这难道暗示我要生二胎?” 叶言之:“……” 这么一说,寇冬居然诡异地被自己的逻辑说服了。现在国家都号召生二胎保持人口红利,真要是游戏与时俱进,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宋泓和阿雪也在处理完事情后上了线,在寇冬进入上一个副本的时间里,他们俩也没闲着,去刷了相对简单的单人关卡。 在他们说这话时,寇冬简直不能相信:“相对简单???” 他差点儿没被血族、天使和变态神明集体搞死好吗! 他的回复语气太过强烈,以至于让宋泓都有点迟疑:“……是。一般来说,单人关的确会比团队副本难度低。” 所以成就点也低。 寇冬:“……” 他现在怀疑自己和对方玩的根本不是同一个游戏。 但仔细一想,也对——他有NPC好感度满格的buff,哪怕是普通等级都能变成地狱难度,自然不是同一个游戏。 他与宋泓商量了下下一个副本的事。宋泓想也没想便说要跟着寇冬走,熟悉的人多少还能有个照应。 如今他们也近似于一个小队了,寇冬自然答应下来,向对方发送了组队邀请。 他不能进入宋泓的队里,将宋泓和阿雪拉进队里来倒毫无问题。与阿雪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男孩的号,让寇冬有些惊讶,问时小姑娘也毫不遮掩,只道:“和那个人渣有关系。” 许是碍着系统,她并没有明说,只是寇冬的心里已然有所猜测。 人渣自然说的是阿雪所谓的父亲,和那个人有关系,兴许是那个人的亲戚,也兴许是在抛弃妻女跑路后与旁人生下的孩子。 “不用管他,”阿雪的字里行间充斥着冷漠的味道,“就是陌生人。” 她既然这么说,寇冬也不好多说,只在告知几个队员后正式选择进入副本。 进去之前,系统照旧用单调的电子音为他们重复了遍团队副本的规则,并在最后向这个队伍宣布了本次副本的名称及任务。 【副本名:婴鬼。】 【主线任务1:完成祭祀。】 【主线任务2:超度鬼魂。】 【玩家可于两项主项任务中任选一项完成,任意一项完成时即视为任务成功,可立刻脱离副本。】 它顿了下,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最终只是简单道:【祝你好运。】 …… 迎面而来的是湿粘的风,好像格外粘稠,搅也搅动不开。 他们陷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忽然听见一个笑嘻嘻的童音在他们背后响起,拖着古怪的、长长的调子,唱一首他们从来没有听过的童谣: “叮当当,没人装。 眼尚明,难心安。 咕噜噜,头啖汤。 你不喝,我先装。 呜呼呼,喝精光。 石头出,剪刀藏。 嘻哈哈,莫惊慌。 下一餐,你做汤。” 寇冬忽然感受到了刻骨的凉意,好像是被一下子丢入了冰冷的井水里。童声嘻嘻笑着,重复将最后一句话唱了出来: “——下一餐,你做汤!” 他的言语里一下子装满了阴毒,冰冷的吐息似乎就吐在人的脖颈上。如同被毒蛇缠上的战栗猛然蔓延开,寇冬的脖颈不受控制竖起了汗毛。 只有握着的叶言之的手给了他些许安慰,但紧接着,这只手也骤然从他手里脱开了。 “……” 寇冬心里猛然一惊,想要张口去喊,想着已经进了副本,还是闭上了嘴,没有发声。 他的身形摇摇晃晃,气息忽然间变得憋闷,好像处在一个密闭的环境里。手脚的活动都极其困难,身子像是被麻痹了,半天才会勉强听从大脑的指挥。 手指触碰到了坚硬的东西,他摸着了点纹理。 应当是木头,打磨的并不算十分平滑,边缘处还有些扎手。 这摇晃的频率是起伏的,寇冬逐渐意识到自己是装在一个容器里被什么人扛着。他们全都沉默无言,待走到一个地方,才重重将寇冬卸下来。 “就在这里?” 一个尖细的声音道。 那声音听上去根本不像是人,拖着奇怪的、刻意拉长的尾音。 “这里。” 另一个声音重复说,同时有更多沉闷的声响发出,应当是其他玩家也被放在了地上。 “马上就要开始了,”尖细的声音说,“他们可要看好。” “自然,”其他NPC应答道,“祭品一个都不能逃。” 寇冬心里一动,将这个词记入心里。 祭品? 主线任务是完成祭祀,他们目前的身份兴许就是祭品。 会祭给谁? 神明? 还是婴鬼? 他心中反复猜测着任务含义,却听见那些声音渐行渐远,似乎将他们放在了这里就不再管。寇冬等待了一会儿,见始终没有其它声音响起,便用逐渐恢复力气的手去推自己上面厚重的木板。 他耗费了点时间才推开,从里面坐了起来,飞速打量了一下四周。 相当阴暗,看不清楚环境,只隐约像是个庙。 刚刚盛放着他的地方,则是一具棺材。 在他之前,已有其他人从棺材里坐了起来,这会儿也同样在四处打量。寇冬看了眼,是一张从来没见过的脸,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 那男人也瞧见了他,似乎是为了表达友好,向他笑了笑。 “你好。” 寇冬应了声,没心思做过多回应。男人显然也是有队员一同进来的,从棺材里出来后便忙着帮队里其他人推开棺材盖。 寇冬也想帮忙,但他队里宋泓和叶言之都比他力气大,连阿雪这个小姑娘都很有点巾帼不让须眉的架势,猛然就把棺材给劈开了。 那气势,木屑飞溅,将陌生玩家都给唬了一跳。 寇冬也很惊讶,小姑娘武力值好像又高了。 “怎么练的?” 阿雪活动着手腕,神色倒是自如,平静说:“在外面多学了点空手道。” “……” 姐姐,你说的太简单了吧,你这哪儿是学了点空手道,你这分明就是去脱胎换骨改造了啊! 阿雪从里头站起来,一下子跃至地面上,说:“人齐了?” 与此同时,身旁一具棺材也发出了砰砰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人挣扎着想从里面出来,却因力气不够而未成功。 宋泓皱起了眉。 “还有一个呢?” 他说了个寇冬不知道的名字,显然不是真名,是事先商量好的假名。 “尹其呢?” 阿雪表情淡漠,说:“不知道。” “在这儿,”棺材里发出模模糊糊的喊声,旋即拍动的声响更大了,“在这儿!——救我出去!!” 小姑娘皱起了眉。 她也是组队很久的人了,还很少见到这么废的队友,一把从行李栏里掏出了她那把寒光闪闪的大钢刀。 寇冬一看到这刀就想起对方劈蛾子像劈瓜砍菜的架势,宋泓也受惊不小:“你要砍了他?” 小姑娘没搭理他。 大钢刀削铁如泥,她平着挥过去,只一下就将棺材盖掀飞了。棺材盖重重砸在了墙上,四分五裂,让其他出来的玩家都忍不住侧目而视。 当看到挥舞刀的是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时,这种目光顿时就更变了性质。 ……哇。 这算是什么,无敌女金刚? 第121章 鬼婴(二) 被打开的那一具棺材乌黑发亮, 从里头爬出一个人来,很有些涕泪交加的意思。生的皮肤白白的,身形小小的, 细眉细眼,很是秀气, 五官仔细一看, 还与阿雪有几分相似。 他的声音也与他的模样相配,得稍微仔细点听才能听清, 喊了一句“姐姐”后便垂下头去。——方才在棺材里的求救声, 看来是他能发出的最高声贝了。 宋泓对他还算客气, 道:“没事吧?” “没,”尹其小声说,“我来之前, 也做了相应准备……” 不用说,这准备做的肯定还不够充分。他显然没有做过身体上的准备。 寇冬:“比如?” 他倒有点儿好奇了。 尹其还是一副鹌鹑样,想了想不确定地说:“我看了二十几部鬼片……” 寇冬:“……” 寇冬转成了冷漠脸。 看鬼片能有个鬼用, 鬼片里只有鬼,可这破游戏里, 不仅有鬼, 还有变态。 变态可比鬼吓人多了。 身旁的叶言之并没把目光投到这个新人身上,忽的拉了拉寇冬的衣袖, 示意他去看。 “有数字。” 他指着的是棺材。 寇冬微微一愣,恰巧此时也有玩家从这庙的角落寻到了火折子,点燃后好歹让阴影幢幢的庙稍微有了些亮光。他借着这亮光仔细去看,果然看到了一个大写的数字, 因着是用血写的,干涸后便成了褐色, 在深色的木头上并不怎么显眼。 “这里也有。” 宋泓低声道,也查看了自己棺材的侧面——那个小小的数字同样被写在靠近地面的地方,并不引人注意。 他报出了自己躺着的棺材上的数字。 “我是六。” 阿雪与他挨得近,是七;寇冬是第十二;尹其与叶言之靠前,一个是第四,一个是第二。 这个排序有什么具体含义,他们还没有想通,因此微微交换了个目光,并没有将线索透露出去。倒是第一个醒过来的玩家看上去是个老手,有了一定经验,很快就发现了上头的数字,并号召其他玩家看过数字后都都聚集过来。 他自称陶哥,熟门熟路绕开了关键词含糊地表示说自己已经过了四个副本,为了彰显诚意,还报出了自己的成就点数。 足足有一百多点,一百四十七。 猛地一听到这个点数,周围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向陶哥的目光灼热极了,带着根本无法掩饰的羡慕。如果杀人能够夺点的话,他们毫无疑问就会在游戏里动手了。——这本来就是一群亡命之徒。 这个成就点,再加上青年不疾不徐的语气和容易让人生出好感动长相气质,很快就让他成为了玩家中的实际领导者。 只有寇冬的心里写满茫然,见他们为着这个点数一脸看大神的仰望表情,不由得顿了顿。 ……这是很值得仰望的成就吗? 寇冬忽然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怀疑。 他小声问阿雪:“这个数字很多吗?” 小姑娘一直抱着双臂,冷冷听着青年在里头发动群众。听了这问话,她一扬眉,说:“不少。” 成就点与现实货币的兑换比例大概是一比十万,这个点数足以让对方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亡人》最打动人心的也是这一点,为了钱财,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有不顾一切的冒险者与野心家。 况且,“他只经历了四场,这个成绩已经算是不错。” 寇冬两眼微微放空,心想怎么回事,这群人难道都是从来不和npc约会的吗…… 这一百多点,难道不是多约几次会就来了吗? 一直以为自己一穷二白的寇冬忽然对自己有了新的认知,不由得挺直了腰杆。 原来他居然还算是个有钱人。 叶言之的黑色眼眸眯了起来,越发狭长。他忽的对阿雪说:“现在先跟我去后面。” “干什么?” 叶言之简略道:“把我们的那几个数字移个位置。” 他们两个本就站在阴影处,这时不动声色地向后逐步退去,倒也没引起旁人注意。寇冬向后悄悄一瞥,看见叶言之把那木头棺材像扛一袋面一样轻轻松松扛在了肩上,调换了位置,来了个乾坤大挪移。 “……” 好样的,看来他们队里的金刚有两个。 阿雪到底没他力气大,拖拽时发出了点磨蹭的声响。这声响让正在讲话的陶哥顿了顿,旋即猛地将头抬起来,似乎有些生气。 “你们在搞什么?” “没干什么,”小姑娘冷静的很,半点不怵,“只是想再找找线索。” 陶哥的眉头还皱着,嘴角耷拉着,有些阴沉。他冷声道:“你们换过棺材的位置了?” 叶言之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你们……” 陶哥眉头一竖,似是要发狠。 “你那么凶干什么,”寇冬说,小白花演技重新上线,委屈巴巴的,“都把我吓到了。” 习惯了他飙戏的叶言之面无表情,倒是身旁的尹其怯生生瞥了他好几眼——兴许是因为没见过比自己更白莲的人。 陶哥向四周一看,果然见身旁几个本来对他相当听信的人这会儿蹙起了眉,模样活脱脱是看见了偶像现场崩人设的路人粉,此刻就是大型脱粉现场。 他的狠就发不出来了,半晌才勉强道:“你们不该随意动它们。现在我们还不清楚那些数字是不是对应的,要是动了,可能会害死你们的。” 这个说法能唬住头一次来团队副本的新人,却是唬不了五人小队的。阿雪对他的警告兴致缺缺,宋泓笑容半点不露怯,尹其不用他警告也怕的不行。 至于叶言之…… 叶言之正在把玩寇冬的一缕头发,若无其事地在手指上绕圈。 陶哥的警告在这儿团灭了,连半个小火星都没激起来,愣是变成了一个闷炮。 他抿了抿嘴唇,也看出了这几个人不合作的态度,干脆撇下他们,径直先转向其他人。 “你们是什么号码?” 这些玩家中有戒备心强的,也有戒备心弱的。但他们刚刚都是从棺材里钻出来的,早有记性好的人一一指出了他们的位置,哪怕他们这会儿不说,待会儿一去查看也能知道的一清二楚。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说出来。 唯独寇冬这几人的棺材顺序被打乱了,无法确定。 宋泓到了这时,真是佩服叶言之的先见之明。虽然不知道号码到底有什么用处,但不被人所知,这也能算是他们的优势。 十二个人,一共十二个号码。 陶哥自己拿到的是五号。 寇冬着重看了看一号,那是个很精壮的男人,眼里头也透着精光,看着半点不好惹,说出这个数字时也并不把它当回事。 陶哥将顺序记下来,写到剩余几个时不由得抬起头,看了看那边的五个人:“……” 他无法确定,这五个人到底对应着什么数字。 但他也并不急。 如果真的像他所猜想的那样,验证的机会很快就会来临。 “咱们先散开,”他声音拔高了些,吩咐,“大家先各自找找,有没有什么能用的。” 十二个人逐渐分堆聚拢,宋泓也看了看,旋即道:“我们也分头?” 他们五个人,这样会快些。 叶言之无异议,“自然。” 队伍怎么划分其实都不用考虑。宋泓说:“那你带着甜甜,我和阿雪带尹其——” 不料一直不吭声的尹其在这时候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还是小小的,活像是刚被谁欺负过,“我跟着甜甜哥不行吗?” 寇冬:“……?” 寇冬敏锐地察觉到身旁的崽子开始嗖嗖往外放冷气。 宋泓一时也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想跟着他?” 尹其怯怯的,手指攥着寇冬的一小截衣角,小声道:“我觉得甜甜哥特别靠谱。” 寇冬看他的目光一时都变了。 这话说的…… 哥们儿,你别是个暗恋我的NPC吧! 宋泓也有些凌乱,好声好气劝道:“你跟着他不一定是好事。他不太一样,比较……”他斟酌着选了个温和点的用词,“吸怪。” 其实何止是吸怪,说是给怪下蛊了他都信。宋泓见过几次npc猛追寇冬的场景,至今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尹其还不放弃:“我也能帮他分担一些。” 宋泓头都要秃了,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这话要如何说,人家其实是纯洁的社会主义兄弟情/正儿八经的两口子,根本不想要你这个第三者跑去插-足吗? 他的语音难得含糊,“这个……” 小姑娘把他的话截过去了,冷冷对着小白花一样的青年道:“你想当小三?” 尹其一怔,下意识摇了摇头。 阿雪简单粗暴下了定论。 “那就跟着我们。” 尹其:“……” 尹其还有点没回过味,心想小三和组队有什么关系。但他很快从这话音里察觉到了点不同寻常的意思,不由得慢腾腾抬起头,打量的目光从右到左,又从左到右—— 渐渐就变成了若有所思,继而恍然大悟,摇头如拨浪鼓。 “不想当,不想当。” 阿雪的脸色这才好了点。 只有寇冬瞠目结舌,仍然相当震惊。 “怎么回事,”在三人走后他依旧无法掩饰心中诧异,“他们怎么知道的?” 他自己这个当事人明明也是刚知道他们有奸情的啊! 第122章 鬼婴(三) 不应该啊, 他和他崽子上个副本才稍微有了点改变啊……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怎么这群人这么快就察觉出来了? ——还说没一撇,一捺都呼之欲出了。叶言之瞧着他懵逼, 只漫不经心似的站着,也不与对方解释他们俩早被认定的问题, 倒是罕见地觉得其他几个人顺眼了点。 有眼色。 勉强还能被称之为聪明。 寇冬狐疑道:“你笑什么?” 叶言之:“嗯?” 寇冬的手指抹了抹他的嘴角。 明显的、上翘的弧度。 先前, 寇冬还以为叶言之的心情愉悦起来了是他的错觉——现下看来,显然不是错觉。 这人在开心什么? 寇冬想了想, 发现自己有点想不通。打从他崽从二头身长成九头身后, 他似乎就越来越难猜中这人的心思了, 索性就此放弃,道:“先出去。” 他们要抓紧时间搜寻线索。 破庙外是阴寒寒的天,厚重的云低垂着, 几乎要挨着他们的头顶。彤云密布,寒风凛冽——这是个即将迎来暴风雪的天气。庙门前有两三个玩家正在踟蹰,犹豫着是否该迈出门槛去。 门的正前方有一道细细的、已然有些暗淡的红色, 是一条将破庙团团围住的红线。红线上串着上百颗小巧玲珑的铃铛,要是不小心碰触到, 定然会让它们齐刷刷响起来。 玩家因此脚步踌躇。 叶言之低声道:“赤红线, 拦生人。” 鬼可过,人不可过。 寇冬有些迟疑, 瞥了身边的叶言之一眼。这一眼被青年察觉了,微微笑道:“怎么?” “没别的,”寇冬说,“那拦不拦你?” 叶言之不属于人, 也不属于鬼。他实际上便是这系统中的一部分,在某些地方享有特权。 青年颔首, 道:“不拦。” “不拦便好办。”寇冬松了口气,道,“抽个时间,还是要出去看看。” 但这时间显然不能是现在,起码不能将这特权暴露在众目睽睽之前。 既然出不去,两人干脆便在这庙中走了走。庙宇本身并不大,荒废已久,角落都蒙了厚厚的灰尘,只是他们向前走了许久,仍然还在这庙中,看到的侧面也都是全然一致的墙壁,同样结满了蜘蛛网的墙角,墙壁还凹凸不平。像是这条路根本不会有尽头。 鬼打墙。 这三个字不用叶言之说,便已率先出现在了寇冬心里。他没有说话,只停下了脚步。 叶言之也已停住脚,不用交谈便跟随他转过身,两人沿着原路向回走。不多时,又看见了他们最初离开的那一片地面,上面还摆着那十二具棺材。 看来他们很难出去。 棺材那儿正有人在,就是先前那个陶哥。他蹲在寇冬他们那几具棺材附近,紧盯着侧面,手指攥得紧紧的。甫一看到两人靠近,他就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将目光移开了。 寇冬心里起了疑,也看了眼数字。这一看才发现,数字7被人划花了,歪歪扭扭改为了5。 对方手里方才握着的,应当是小刀。 寇冬扭过头,紧盯着他。 “你改这数字干什么?” 陶哥脸色相当镇定,甚至笑了笑。 “我哪里改了数字?“ “你手里还握着刀。” 从指缝里露出一点雪亮的寒光,遮掩也遮掩不住。 陶哥说:“我是看数字被人改过了,所以也想刻一下棺材,看能不能划掉。——这也不行?” 寇冬没接他这话,反而挑起眉梢,并不相信这番说词。 “那你为什么不改自己的?” 偏偏来动阿雪的数字? 陶哥有些答不上来,却也没显出心虚,冷冷哼了声,说“无聊”,便扭头走了。 叶言之也在棺材旁蹲下来,手指摩挲着那几道刻痕,想了想后道:“没事。这个数字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话从他嘴里吐出来,似乎格外具有可信度。寇冬点了点头,信了。 两个人低声捋着号码与人。 叶言之的记忆力相当出色,回忆时也无比流畅,并不需要冥思苦想的时间。加上他们自己的号码只有他们知道,在十二位玩家里,其实只有寇冬五人掌握着完整的排序信息。 只是这个信息要来何用,暂时还无法回答。 叶言之也只能模棱两可。 说着话时,有两个一同走的女生也回来了,她们远远看了看两人,似乎想凑上前说话,可是被叶言之这冷淡的神情一唬,又有些犹豫,终于还是坐在了各自的棺材前。 “真是吓人,”其中一个长头发的小声道,“那边还有老鼠……” “我也看到了,”头发短一些的女生说,“跑的很快。” 她们紧接着开始说庙里的蜘蛛和虫子,担忧晚上在这样的环境如何能睡着。寇冬听着她们担忧这个担忧那个,愣是没人敢去操心夜里有鬼会怎么样。 中间有谁不小心说到鬼这个字,都会频频摆手。 寇冬看了,觉得很稀奇。他问:“为什么不能说?” 俩女生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搭话,倒是一愣,长头发的鼓足勇气多看了他两眼,随即才道:“什么?” 这样的环境里,寇冬这张脸无疑是相当有用的,一个长得好看的人,光是往那儿一坐,都起到了宽慰身心的作用。 她们其实在找线索的路上,还悄悄说了算玩家里长得格外出色的那两位,简直跟明珠似的,在这暗淡的室内都能发光。 叶言之的脸色阴沉下来。长发女生注意到了,有点儿发怵,小声说:“不是有那个说法吗?有的鬼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所以,不告诉他们是鬼,他们就不会主动害人。” 叶言之发出了极轻的一声笑。这笑里掺杂的绝对没有半点和善意味,虽然语气淡淡,但就是给人一种嘲讽感,让女生一下子涨红了脸面。 寇冬不赞同地拍了拍他手背,教训:“不能这么和人说话。” 叶言之的眼眸幽深如潭,没说话。 “听到了吗?”寇冬的老父亲属性忍不住又要上线,敦敦教诲,“和人打交道,还是得和气……” 叶言之平静里不乏威慑力地道:“寇甜甜,我看你是又想被要求叫爸爸。” “……” 这一句话,旁人不懂,寇冬却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就只在一种时候被要求喊叶言之爸爸过,就是在两个葫芦娃组队打蛇精的时候。 寇甜甜不禁有些怂,暗暗地咽了口唾沫,默默将方才拍对方手背的那只手收回来了。 ……妹的,现在居然还制不住他了! 寇冬不由得升腾起来些危机感。 过了好一会儿,其他的玩家菜陆陆续续返回到了这里,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宋泓他们是最后一组回来的,甫一在寇冬身边坐下,便低声说:“真是见鬼,怎么走都走不出去。我们试了不同的方向,走了这么久,还是连个头都没有……” 分明庙宇是一眼就能看见头的,可就是永远触及不到。 倒像是个无底洞似的。 尹其直喘气,拿手按着自己的脚小声道:“我的脚好像磨出了泡。” 走的路实在是太长了。 阿雪冷冷道:“那就歇着。” 依旧没有半点好声气。 尹其的神色有点委屈,先抬起头来看了眼寇冬,好像想让寇冬给他做主一样。瞧见这几个人都压根儿没反应,这才失望地重新将脑袋垂下去,可怜巴巴解开鞋带查看自己的情况。 十二个玩家初次探寻的结果可以说是一无所获,都有些垂头丧气。 也不知在这里究竟坐了多久,忽然有最靠近庙门的玩家激灵了下,说:“天黑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将玩家们都吓了下,陶哥到:“天黑便黑,这么激动干什么?” “不是,”那个玩家语无伦次道,寇冬记得他是十号,“天不是慢慢黑的。它是一下子——” 寇冬站起身,明白了他的意思。 方才还是阴沉沉的天,但仍是白日。可不过眨眼之间,就好像谁拿了个不透光的黑袋子兜头将他们蒙住了,没有任何过程缓冲,他们猝不及防地进入了黑暗,只有还没用完的一些火折子能发出点微光。 外头的雪开始向下落。它们落的速度显然也不同寻常,很快便积了厚厚一层,足足累到他们的小腿。十号玩家咽着唾沫,声音愈发颤抖,“有……有东西过来了……” 他们聚拢在了一处,小心翼翼向外望。 外面是白茫茫的雪地。 旋即,有一点跳跃的红光出现在尽头,紧接着是更多的红光——它们像是被捧在手里的蜡烛或踢着的灯,逐渐汇聚成细细长长的队伍,向破庙的方向流淌。 伴随着他们的靠近,一种奇异的嘎吱嘎吱声也越来越响。十号玩家拼命压抑着已经涌到嘴边的惊呼,因为他看见了地上一个接着一个深深印在了雪面上的脚印小的出奇,并不属于成年人,反而像是刚出生的孩童。 那是他们踩动雪地的声音。 玩家的呼吸都不由得屏住了。那些小脚印一路向前,终于停在了破庙门口。 “嘎吱——” 一声响亮的门声,根本没被关上的门像是又被推开了一次。 “是谁?” 那些孩子的声音笑嘻嘻、整整齐齐地喊。童声清脆,听来却让人不寒而栗。 “是谁——要来做汤?” 第123章 鬼婴(四) 红光于门前闪烁, 看不见的孩子就站在门口。原本平滑无暇的雪面深深凹陷下去,露出许多串长长的、整整齐齐的脚印—— 不止一个。 庙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人回答。他们只僵硬地转动着眼珠, 目光都有些发颤。分明不想去看,视线却像被固定了似的牢牢钉在门前。 “谁来做汤?” 那童声又齐刷刷道, 仍在等候答案。陶哥咽了口唾沫, 忽然道:“选出个人来!——不选出人,他们就要进来了!” 玩家一时间的神色都骤然大变, 看向身边人的目光也陡的含了警惕, 只是谁也不敢真的将人选推出来。先前那个长头发的女生声线还不怎么稳, 勉强道:“这怎么能选!这不是害人?” “怎么能叫害人?”陶哥说,“你知道跟他们出去就一定会出事?外面应该也有重要信息,我们肯定得有人去外面的!” 晃动的红光又向着他们靠近了一步。这放在平日看来是微不足道的距离, 如今看来却活像是催命符—— 尤其他们无法看到。 看不到的东西正在向他们走近,这种未知的恐惧甚于一切。 风声更大了。凛冽的风裹挟着雪花迎面扑来,让在场的人都猛地从头冷到了脚。 “一个, ”小鬼们还在歌唱,“一个人来做汤……” 门槛上突兀地多了个深色的小点, 寇冬随即才意识到, 那是这些鬼孩子身上滴下来的、化成水的雪。 ——他们进门了。 这个发现,让所有玩家的心都往下重重一坠。 来不及了。 一号的男人忽然说:“你的意思, 是想让谁出去?” 陶哥阴沉着脸,朝着寇冬小队的方向看来,像是要在几个人中间挑一个。 那个高个儿的长得倒是出色,就是瞧着冷冰冰, 不怎么近人情,方才也是第一个去移动棺材的。 惹不起。 他的目光在青年搭在那个矮一些的青年肩膀上的手上停留片刻, 隐约有些可惜。要是他们队中只有两人,他自然会推这个弱点的出去,看他们俩感情如此之好,一个被抓出去,另一个自然会不管不顾去救他,若是惹恼了NPC,便是一箭双雕,解决了两个心腹大患。 只可惜,他们队中足足有五人。他要找试门砖,也要找落单的、会被人以为是累赘的。 这么一想,陶哥的手指向了尹其。 尹其原本就白的脸色越发白的近乎透明了,颇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我?” 陶哥根本没看他,只向着其他人道:“他怎么样?” 剩余人面面相觑。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聪明的选择。他既想从那五人中找一个椽子,又不想上来便犯了众怒。尹其的骨架纤细,是看起来最好对付的,也是五人中最不合群的,若是他,倒当真不一定会有人为他出头。 他到底是阿雪带进来的,宋泓倒是想动,小姑娘一句话淡淡将他止住了,“先等着。” 宋泓眉头一蹙。 “等着?” “试他一试。”阿雪平静道,“他不太普通。” 宋泓只好作罢。只是不太普通这个说法,既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坏的,不由得心中微微一动,知晓她是不太信任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弟弟,索性静观其变。 小鬼们越来越靠近,湿漉漉的水印子离他们只有两步之遥。陶哥的声音也彻底紧绷起来,几乎是在强行说服大家接受这个选择。 他的口才好,说起来也相当有煽动力,最终扔下一句:“他这身体素质本来也就撑不了多久,可要是没人选,咱们可能都得死!” 他已经拧住了尹其的手臂,像拧着一只弱不禁风的鸡崽似的,死死困在手里。尹其一张脸先是发白,继而发青,眼角处红通通一片,下一秒就要哭了。 长发女生有些犹豫,几秒后还是道:“这不是自相残杀?” 饶是如此说,她心中也清楚,若是真让这些小鬼进来,恐怕死的就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 可她终究是人,无法杀人。 这个选择多少有些艰难,陶哥左右环视一圈,见大多数人都避开了他的视线,显然是无法抉择,所以干脆放弃。 他心中不禁生出了些鄙夷。 这么群人,连这点勇气都没有,怎么能指望着在这游戏里活着出去? 他索性也不再说,只冷笑道:“你们……” 一句话尚未说完,小鬼们又再次向他们迈进了一步。这一下,众人都清楚地感觉到了一股寒意,几乎是扑面而来。陶哥眼看不能再耽搁,猛地便把手里的尹其向着那个方向推了过去,道:“给你!” 尹其发出一声惊叫,身形重重向那些看不见的小鬼的方向栽去。宋泓猛然蹙起了眉,手就去摸阿雪放在旁边的那一柄大钢刀,却听见一声略有些沉闷的声响——尹其的身子轻而易举穿过了那一片空白,重重栽倒在了门框旁。 他竟平安无事! 在场人都悚然一惊,这个结果显然是谁也不曾预料到的。陶哥脸色愈发难看,长发女生却松了一口气,道:“是不是没事?” 是不是没事?这也是其他人想问的事。他们眼睁睁看着青年从那些小鬼面前穿过去,也没见他有半点伤痛,不过是被蹭破了一丁点油皮而已。 一号男人也卸下了胸间那口气,道:“说不定根本不是致命的……” 话音未落,他的耳边便传来了“噗嗤”一声轻响。 他的胸膛处骤然一凉,紧接着是前所未有的绞痛。一只小手在他的胸腔内左右翻腾,猛然握紧了那颗噗通乱跳的血糊糊的心脏。 他徒劳地瞪大了眼,双手想要去试着拔出,可却什么也没有碰到。 他摸不到这些小鬼。 小鬼却能碰触到他。 “取你的心肝,”童声们笑嘻嘻道,“取你的心肝,做汤料。” 他们掏出了那颗心。而在其他人看来,一号男人的嘴角慢慢流淌出了鲜血,旋即是往外涌的、像是被搅得粉碎的人的五脏六腑,一片一片碎的不像样的内脏——他再张大嘴时,喷涌出来的血让周围几个人都猝不及防沾染上了一片红,喷泉似的不停歇地向外冒。 尖叫声中,玩家们彼此拉扯着,惊魂未定地向后退了好几步。他们注视着这一幕,仍然未能反应过来,只是喉头也泛起一片腥甜。 地上的水印子里掺杂起了一种近乎铁锈的红色,小鬼们显然已经拿到了他们想要的。 但这些水渍并不曾消失,相反,它们反而在完成第一场杀戮后调转了方向,重新向着剩余挤在一处的玩家们走来了。 宋泓一眼瞥见,瞳孔骤缩。 难道,每天的牺牲者可以不止一个? 他顾不得旁的,忙高声叫道:“进棺材!” 宋泓扯着嗓子提醒。 “先进棺材!——它们还没走!!” 这声音终于让剩余的玩家有了理智,一个接一个都一头扎入了自己的棺材里,并重新盖上自己的棺材盖。他们本以为,死亡已经是可怖的事,却不知晓死后的事可能会比阳世更为可怖,竟然半点也派不上用场,只能模模糊糊听着男人持续呕吐。 叶言之似乎是来不及了,径直与寇冬钻进了同一个。两人的身子紧挨着,手脚的皮肉都碰触在一处,寇冬眼睛睁大了,小声道:“你……” 他想说,你收敛点。 但仔细一想,这样的话说与叶言之,其实也不会有半点作用。叶言之是系统发下来的宠物,在系统看来,其实可能也就相当于院子里的看门狗。 …… 这么说的话,寇冬迟疑地心想,岂不是再说叶言之等同于狗? 想到这儿,他不禁挪动了下身子。 叶言之与他靠得近,行事也就愈发大胆,躺在棺材中把玩他的一只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一下下揉捏他的指腹。 活像是揉面团。 半点也看不出害怕。 寇冬知晓对方心大,却是第一次知晓居然能心大到这种地步。他听着棺材外细微的声响,似乎始终在他们这一具棺材前盘旋。若有若无的童谣声围绕着,有小孩子的手敲着棺材,咚咚作响。 寇冬没有出声。 那些脚印绕了他们几圈,好容易才安生下来,没了声响。 许久后,一号男人终于断了气息,踉踉跄跄一头向下倒去。当外面安静许久后,玩家们终于出了棺材,再去翻动他,这才发现他胸前出现了一个孩童拳头大的洞,极小。 可他的心脏已经没了。 就从那小小的洞里,小鬼们通过这狭窄的通道,把蜷缩成一团的心脏带走了。 这放在现实世界,显然是做不到的——然而副本里似乎没有什么绝对做不到。 得到了食物的小鬼重新调转了方向,离开了破庙。玩家们精疲力竭从棺材里重新爬出来,一时间还都有些害怕。 “为什么,”有人小声道,“为什么是他?” 他们分明已经选出了人,但尹其平安无事,反而是一旁的男人遭了殃。这一幕实在太突如其来,让玩家心中都敲起了鼓。 陶哥打量着他们,似是在考虑。 “——是号码。” 他最终道,抿紧了嘴。 “这个顺序,不是旁的。” “应当是我们死亡的顺序。” 这一句话出口后,立刻便有许多目光猛地向五人组投来。 倘若是真的…… 他们中间,有第十二号。 那会是活到最后的人。 第124章 鬼婴(五) 雪下得更大了。从外头一层层扑进来的, 都是松软的、一片接着一片的雪。只是落进来时却活像是有千钧重,让在场的人一时间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们的目光还牢牢锁定在角落都这五个人身上,眼中的光一时间都超乎寻常的灼热。 ……如果。 如果真像是陶哥所说的…… 那这个顺序, 立时就变得至关重要——它基本上决定了他们的生命能走到哪里。 到了这时,宋泓愈发佩服叶言之的远见。他的出手搅乱了他们五个人的顺序, 倒让这些人模糊起来。 否则, 只怕接下来,寇冬无异于是棵浑身挂满了金苹果的小树, 立刻就会被群起而攻之。 怀璧其罪, 古来财帛最动人心。 何况这不止意味着财帛。 还意味着性命。 玩家们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一时间庙里静的出奇,只有庙外传来呼呼的风声。凛冽的北风裹挟着雪花,重重敲击在这座看着不堪重负的破庙的墙壁上。墙体极薄, 又年久失修,被风一吹都有些吱呀作响,让人担心它是否会禁不住这摧残、一头栽倒。 有几个人开始不着痕迹地打量。 过了好一会儿, 长发女生才道:“……也不确定。” “对,”另一个玩家粗声粗气道, “不确定。说不定是他自己倒霉呢?” 这话好像给众人又贴了一剂安心药, 不管是信的还是不信的都跟着点头。这只是第一个,他们下结论尚且有些为时过早, 倒不如等验证了的好。 反正如果真的按照号码来,他们谁也不会说第二个倒霉鬼。 ——第二个和第十二个,可都在那五个人里头呢。 他们自己肯定也免不了起纷争。 这样想着,众人的神经愈发紧绷起来, 灼灼盯着角落,生怕错过了哪一个至关重要的、可能暴露身份的细节。 偏偏这五个人形容神色皆十分自如, 没一点异常反应,在听完这个揣测之后也没像他们想象中的露出行迹来,不过是互相对视了一眼。 陶哥见了,目光不禁微微一闪,继而沉吟。 也是,看方才那高个子青年如此眼疾手快,分明是个老手。 既是老手,又不是简单人物,怎么可能如此轻松露出马脚? 他心里倒有些侧向于那高个子青年就是十二号。一来是因为那人太镇定,丝毫没有慌张的迹象;二来,对方猜测到了什么、为了保护自己才急匆匆调换位置,这个逻辑最为说的过去;三来,看体型,也只有他是十二号,才能镇压的其他人不敢于明面上有所行动。 他也想过寇冬。只是寇冬骨架子小,看着没多少肉,跟尹其其实是一条标准线上的弱不禁风——这样的人,是站不稳至关重要的位置的。 恃强凌弱,人的本性便是如此。若是发现了王座上其实是丝毫没有反抗之力的人,立刻便会将他吞吃的干干净净。 骨头渣也不会剩。 陶哥暗暗看了一圈,将目光还是最多地集中在了高个儿的叶言之身上,神色有些狠戾。 这五个人像是根本没察觉,只有叶言之站起身。 身旁玩家立刻道:“你干什么?” 方才就发生在面前的死亡,让他们的神经都有些异常敏感。叶言之顶着这样不怀好意的注视,面色依旧平静。 他指了指地上没了心的尸首,淡淡道:“你们打算和他过一夜?” 众人这才想起已死的同伴来。生的人这会儿总是比死的人重要,只是将一具尸体就放在身旁守一宿也着实让人瘆得慌。更何况这尸体正在以飞快的、绝对不正常的速度腐烂。 皮肉腐烂的气味极其腥臭,那些皮脂就像是化了的黄油,沿着白森森的骨架流淌下来,半耷拉不耷拉地垂在地上,发出脱落的滋滋的轻微声响。 这声响终究是让他们受不得了。没人再问叶言之站起来干什么,已有几个男人跟着一同站起,只稍稍握住了这尸体还没坏完的的手脚踝,荡秋千一样向着门外摇摇晃晃而去。 他们预备把他扔在雪地里。 ——就像扔一块腐坏了的肉一样。 尸体被他们荡起来,上头的皮肉脱落的越发快乐。 有人小声喊了口号。 “三,二,一——” 他迫不及待便要松开手。只是这一下松开未能全然成功—— 他们听到了旁的、不同寻常的动静。 就像是人被冻着时发出的一声哆哆嗦嗦的叹息。 “啊。” 小小的、幽幽的声音,从他们握着的这具已然不成人形的身体上传来。它听着依旧是一号男人的声音,低低地感叹。 众人的手猛地麻了,继而不顾一切地梦然将他向外丢去。他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弧线,继而重重摔进了雪里。红的、褐的,各种颜色一下子在雪白的雪地上炸开了,谁把这雪白的调色板都搅的乱七八糟,污浊的看也看不出行迹。 “——你听到了吗?” 一阵冗长的沉默。他们再屏息去听,没有任何异常,耳边只有雪落下的沙沙声。 他们的神经却并没能放松。 “是谁在叹气?” “刚刚是你?” 被指向的男人连连摇头。 “怎么会是我!”他声音都有些嘶哑,“我/我也听见了……” 陶哥的脸冷下来,用力把脚在地上搓了搓。 “还在外面干什么?”他厉声道,“还不怕死?” 这一声把几个发愣的人都喊了进来,忙不迭地把门掩了。即使这门又破又烂,像是能被风掀掉,在这时看来也是些许安慰。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刚刚被指的男人。他用力把门关上,却听见另一声细弱的、引不起注意的声音从门的缝隙里钻进来。 “啊。” 在铺天盖地袭来的寒意里,那声音仍然发着抖,好像是被冻的狠了。 “真冷。” “……” 他没敢再听,也没敢再回头看,只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几步向着有火折子光的地方踏去了。 他们终于正式地迎来了第一个夜晚。 几乎没什么人说话,玩家们三三两两靠在一起,很快就陷入了发呆或浅眠。 叶言之的背贴着庙里有些潮湿的墙,也阖着眼。 他的手背忽的被碰了碰。 一触即分的那种。 身旁有热源靠了过来,那种碰很快就转化为了皮肉相贴——他被身旁人的手攥住了。 寇冬的脑袋离他近了些。 两人都没言语。过了一会儿,叶言之的手搭在了他的背上,像哄孩子似的拍了拍。 “没事。”他简略地道,压低声音,纵使有竖着耳朵关注这边动静的人听了,也会以为他不过在安慰队友——只有叶言之懂他未说出口的话。 旁人不知晓,他们却是清楚的。 叶言之就是二号。 如果序列是真的...... 他就会是下一个。 叶言之的声音放的更轻,平静道:“信不信我?” 他的吐息靠的有些近,微微有些热,裹挟着他身上那股浅淡香味的吐息,落在人身上,却让寇冬微微一哆嗦,仿佛被这气息灼伤了。——兴许是在上一个副本留下了后遗症,寇冬如今闻着他,总觉得格外的香甜可口。 他的喉结禁不住上下一动。 这么个动作,按理来说并不显眼,却还是被青年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眯着眼看了寇冬一会儿,忽的道:“想咬了?” “......” 寇冬觉得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其实也没能从上一个副本的后遗症里挣脱,不然怎么总盯着他脖颈。 他说:“不咬了。” 他已经不是意志力薄弱的血族了。 叶言之似乎思忖了会儿,旋即道:“也行。” 他这么轻易放弃,让寇冬微微一怔。 紧接着,他的后脑勺碰着了冰冷潮湿的墙,面容被微微抬起——青年的气息覆着他,他被笼在对方身体投下的阴影里,几乎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与对方交换了些什么,主要是嘴唇碰着嘴唇时被对方掠夺去的。 些微的水声在不大的空间里响起了。 听着了动静的宋泓一回头,眼差点儿没瞎。 ……卧槽。 虽然他知道这俩人本来就是一对,但当众那什么未免就有些太过分了吧? 他们还活着,他们还是人,又不是外面冻着的那位大兄弟。 这两个人到底有没有把他们这些围观群众放在眼里? 庙内其他醒着的玩家也关注着这一边,瞧见这一幕时也不由得神情各异,两个女孩率先红了脸,猛地扭转过头去;几个男人表情就活像是见了鬼。 这种表情,在那位冻着的大兄弟鱼打挺一样从雪地里站起来梆梆敲门后变得更为醒目了。 “砰——” “砰——” 许是看敲不开了,那位大兄弟改成了撞。他已经不剩多少皮肉了,几乎是一具白惨惨的骷髅,一下下向门板撞来。薄薄的门板一个劲儿震颤,玩家们心中愈发忐忑不安,可他们回头一看—— 那两人居然还在啃。啃的专心致志,旁若无人,甚至让他们都有点儿怀疑这俩实际上是瞎子。 “……” 说真的,这就不是过分了——这纯粹就是不要脸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鬼婴;等出场,等亲亲。 第125章 鬼婴(六) 寇冬其实也有点不满意。 他已经极少和叶言之这么亲近了, 但书上说人二十三天就会养成一个习惯,当真也是有道理。——先前着实是咬人咬惯了,如今没的咬, 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事儿总磨牙。 现在终于又叼着什么了, 熟悉的气息将他整个儿笼罩包围, 偏偏外头又有声音一声比一声响,打定了主意不让他好好享受。 叶言之将距离稍稍拉开了些, 把他松开了。 寇冬登时溢出了两声表示不满的咕噜, 显然挺不高兴。这反应相当直白, 和上个副本被吸血时打断没什么区别,教叶言之的眉目更温存了些,低声道:“有东西过来了。” 寇冬这才睁开眼, 向外看去。 眼帘一掀开,首先对上的是其余玩家写满复杂神色的脸:“……” 寇冬:“……” 其余人:“……” 寇冬:“……” 两方对视,一时都有些尴尬, 也说不清是谁更尴尬。气氛稍稍有些微妙,直到门外被忽视了许久的骷髅打破了这局面——他终于打开了门, 向着剩余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大步踏来, 原本的眼睛处如今只剩下黑漆漆两个深洞,一眼看不到尽头。它冲众人挥舞着干枯的手骨。 咔哒。 咔哒。 骨头与骨头摩擦的声音让人听来几乎头皮发麻, 几个玩家小心翼翼移动着,试图避开它的方向。 好在它慢,倒也不难逃脱。 玩家们一面轻手轻脚地转移,一面不由得庆幸。 然而, 就在这一瞬间,骷髅猛然跳起来, 朝着他们的方向径直如一枚发射的炮-弹般迎面冲来,快的几乎只在他们面前留下了一道雪白的残影——这样的速度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几个人的肩膀都被它尖锐的手骨划伤,一下子穿了个对穿,继而,它毫不犹豫地将血淋淋的手抽出来,四处环顾—— 它黑洞洞的眼终于转向了角落。 那里站着叶言之。 ——还有寇冬。 这一瞬间,骷髅的面上爆发出了一种甚至可以被称之为欣喜的容光。它如终于被放下山的猛虎一般,骤然迈动解释的大腿骨,想也不想向着角落这仍然还靠在一处的两人扑食而来—— 宋泓的声音陡然变得紧张,“……小心!” 叶言之眼疾手快,拉着面前的寇冬猛地旋身躲过,借着墙壁猛然跃起,从它的手骨上方一跃过去,如同在跳障碍物。 只一瞬间,它面前的猎物就没了踪影。 它扭转过头,眼前对上的是一炳寒光闪闪的钢刀,阿雪早已将刀抽了出来,不退也不闪,反而握紧了刀把,用尽浑身力气,毫不留情迎面削去。 她的刀削铁如泥,削骨头也丝毫不在话下。只从左到右猛地来一下,雪白的骷髅便一寸寸矮倒下去,细小的骨头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 还没等他们感觉到安心,一种令人战栗的细微声音在破庙内响起。那些分明已经散落的到处都是的骨头重新聚在了一处,一块接着一块晃晃悠悠搭积木似的往上搭—— 不过转眼间,竟然又与方才没有半点不同。 几个玩家倒抽了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感叹,便见那细细弱弱的小姑娘扬了扬眉,已经又是一刀下去,噼里啪啦再次将它打散了。 “……” 原本想跑的玩家不跑了。 本来心脏突突直跳的长发女生也不跳了。 他们俱都默默凝视着这一具骷髅,不不知为何,便觉得能从对方那白惨惨的骨头架子上看出凄惨来。 委委屈屈的。 “再来。”阿雪说,刀尖在地上刺啦啦划过,“我看看你能来几回。” 接下来的一段漫长过程里,一号老哥锲而不舍想重新站起来,小姑娘就拖着刀冷静地在一旁站着等着。每回看见它腿拼的差不多了,就迎面一刀,教它重新再来。 玩家从惊魂未定到心如止水,也不过就是三次重拼时间而已。 “那个……” 两个女生忽然走了过来。她们看了眼阿雪,似乎很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畏惧于她过于冷静的神色,又有些克制不住的崇拜,“可以让我们也试试吗?我们想锻炼一下,不让自己害怕。” 阿雪对于她们的态度要亲和许多,将沉甸甸的刀递过去了。 短发的率先接过,手腕登时沉沉一坠,不由得到:“好沉!” 看阿雪挥舞的那么轻松自如,她们还以为这刀本身很轻,直至握在手里才知道啥这样的分量。 “是沉。” 阿雪淡淡道,矫正了下她手握着的姿势,“用力点。” 骷髅趁这会儿正在拼了命地组装,正伸长了手去够最后的头骨,旁边的叶言之一脚就把头骨给踢远了,传球一样传到宋泓脚下。 宋泓感叹:“还挺圆。” 骨架子:“……” 骨架子这会儿要是还有嘴,一定要张嘴大哭了。 怎么带这么欺负人的? 他们骨头架子上怎么样,没人权吗?——拿他当练刀的靶子??? 阿雪教两个小姑娘耍了耍刀,最后还喊了尹其来试。只是尹其的力量比起小姑娘来不如,着实也是弱出了一种新的境界,提也提不起来,教其他人看了都禁不住看轻他几分。 他像是也受了刺激,之后就一言不发地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骨架子始终拼不全,最后索性往地上一躺,任由自己的几截指骨咕噜噜滚远了,彻底不拼了。见它放弃,阿雪这才将刀收起来,只是也没有掉以轻心。她指挥着众人将这骷髅四分五裂地封进不同棺材里,每个棺材里封的全是无法彼此组装起来的细小骨头,又重新将棺材的盖子重重合上了。 这样,它们便无法再拼合成一处。 解决完一号仁兄,众人终于能蜷缩着简单睡上一觉。没人去关心这位仁兄本来千辛万苦从外面进来是为了干什么。 风雪不知是什么时候停了。 两颗滚圆的、先前没能找到的珠子出现在了门槛处,顺着已经破损的门弹跳着进了庙。它们跃进庙中,转为缓慢地滚动,一个个去碰玩家的身体,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一个。 两个。 当它们碰触到角落睡着的青年时,忽然滚的更近了些。表面旋转了,两颗黑色的瞳孔出现在了雪白的珠子上,还蒙着蛛网似的细细的红血丝。 它们近距离地打量寇冬闭着眼的面容,随后彼此轻轻一碰,就地化为了一滩殷红的血水。 血水浸透了寇冬的一角衣服,颜色深了一片。 紧接着,就在这片湿润的布料上,有一只苍白的小手从里头探了出来,试探着左右拍了拍。 “是他,”稚嫩的童声里盛满了欣喜,又装着说不出的阴毒,贪婪地一寸寸摸索着青年的身躯,“是他……” 更多的血水顺着棺材的缝隙流淌进了地里。顺着那蜿蜒的痕迹,那只手连接的手臂也现出了轮廓,继而是头颅、肩膀与上身——它终于将自己从这血之中完全抽出,用小小的手去触碰青年的面颊,发出心满意足的声音。 它的面目青黑,根本看不清五官,只能从身形判断大概是个几个月的婴孩。鬼婴贪婪地吸取着这个人身上的暖意与生气,咧开生着细密獠牙的嘴,一下下去亲他。 阴气糊满了寇冬的脸。他在梦里似乎感触到了寒冷,微微打了个哆嗦,将身体向叶言之的方向蜷缩去。 这个动作,让鬼婴稍稍有些不满,极其厌恶他与旁人亲近。它侧过头,转而用阴冷的眼睛去打量身边那个个儿高些的青年,忽的从这个人的面容上发觉了什么,猛然咧开嘴,发出嘻嘻的笑声。 “你是第二个——” “你就是第二个!” 它的小手转而去摩挲叶言之的胸膛,琢磨着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掏出里头那颗鲜红的心。 那五根手指逐渐并成了利爪,便要向下掏去。 门前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响,阴风骤然扑面而起,那是红线上穿着的铃铛发出的响声。 星星点点的鬼火重新浮现在了空中,它们没再排着队,成了个半圆的包围圈,诚惶诚恐将鬼婴包在了最中间。 童声们怯弱胆寒,小声道: “大人吩咐您回去……” 它们鼓足勇气,重复了一遍。 “大人吩咐我们将您带回去……” 鬼婴心存不满,摆着身子要挣脱它们的控制。这些鬼火们抓它不住,正在无措间,外面忽的有新的声响顺着门缝飘入。 那是什么东西晃晃荡荡顺风而来的声音。 一顶素青轿子骤然出现在风雪之中,前后约有近一百鬼火闪烁,黄纸钱从领路的小鬼手中哗啦啦向下飘落。轿子四角镶嵌着四只苍黄的眼睛,威严地左右巡视,像是某种凶恶的猛兽所拥有的眼睛。 鬼婴的挣扎停住了。 四只黄眼睛齐刷刷转向了庙中它的位置。 “过来。” 一个声音浅浅淡淡道。 鬼婴的神色有些委屈,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它从寇冬的身旁离开,旋即迈动着双腿,垂头丧气跟在了那群鬼火的身后。 “爹……” 它的声音轻微发抖,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惧怕,“爹爹。” 第126章 鬼婴(七) 轿子的帘布并没有被掀开, 从始到终,说话的男人都始终稳稳坐在这素青的轿子里,并没有丝毫走出来的意思。 轿顶四只苍黄的眼睛却四处转动着, 瞳孔缩小,牢牢钉在了向他们走来的人身上。面目青紫的鬼婴被前前后后的鬼火簇拥着, 脚啪嗒啪嗒地在雪地上迈动, 速度越来越慢。 他对轿中的男人似乎怀着极大的畏惧,费了好一会儿时间去磨蹭, 半晌才终于走到轿子前, 小声又叫道:“爹爹……” 里面并没有回应。 一点鬼火诚惶诚恐将帘子挑开一角, 鬼婴就沿着这一道缝隙手脚并用地向上爬去。不过转眼间,这支长长的队伍已经再次整合完毕,再次从这白茫茫的雪地之中出发, 转眼就消失在了雪白一片的背景色里。 庙内的人一直待到清晨才陆续醒来,却并没有感觉神清气爽,反而愈发昏昏沉沉。长发女生用力按揉着太阳穴, 小声和同伴抱怨:“感觉像是有谁趁我睡觉使劲儿打了我的头。” 和她一道的另一个女生表情也不太好,也低声回答:“我也头疼。” 按理来说, 她们的睡眠算得上相当好了, 却头一回在醒后有这种全然不在状态的感觉。 不止她们,宋泓几人也同样察觉到了自己的低迷状态, 只是他们想的更多些,立刻意识到昨天全员的沉睡也绝对算不上正常——这应当是某种规则迫使他们集体睡了过去。 为了什么? 宋泓率先起身去查看,待他走到红线旁,立刻便发现了新的脚印。那脚印显然与昨天走进来的那一队鬼火不同, 一是数量明显大为增加,二是他们并未进来, 不过在门口稍微逗留,紧接着便向远处而去。 他在原处多转了几圈,小心地避开这些脚印密集的地域,以免破坏线索,很快便找到了另一行与众不同的脚印。 与其它的相比,它的不同之处却在于小。 宋泓弯下腰去比了比,约莫只有他的半个手掌大。他又寻了两遍,没看见进的,只见了向外出的。 昨晚有什么来过了。 这个想法在宋泓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他并没声张,直到其他人都散开来才低声与自己的队友说了这个发现。他用手比了比大小,问:”我没侄子什么的,没怎么见过小孩。这大概是多大的孩子有的?” 四个人面面相觑:“……” 宋泓:“……???” 他迟疑地把目光投向一旁一脸事不关己的阿雪,这是他们队伍里唯一一位女性。阿雪还握着她的大钢刀,面无表情反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 ……成吧。 宋泓终于意识到,他们队伍里都是一群从没带过孩子的,相关经验完全为零。 他不由得深为痛心:“你们以后有了孩子怎么办?” 阿雪冷静道:“我丁克。” 叶言之:“我喜欢男人。” 寇冬仰面想了想,实话实说:“我现在就有,可也没啥帮助啊?” 该盲区照样是盲区。 宋泓竟然无言以对,只颇为震惊地看了他好几眼。 这么年轻,居然连孩子都有了吗? 他禁不住用余光去瞥叶言之的表情——一如往昔的平静淡定,好像对这句话根本没有半点反应,一看就是个知情者。 宋泓心里头更为震撼。 现在的同性恋人这么开放的吗,其中一方有孩子都眼睛眨也不眨? ……难道是领养的吗? 还是说,是他们哪个人和别人生的…… 八卦欲在宋泓的心里奔腾,费了点力气才用力按捺下去。就在这时,旁边传来细细小小的声音:“应该是三四个月的。” 几个人都一愣,随即意识到说话的是尹其。他的存在感实在太过薄弱,就像白开水似的淡而无味,要是不开口,几乎要忘了身边还站着这么个人。 青年飞快地看了他们一圈,咬了下嘴唇,补充道:“我带过孩子。” 宋泓点点头,将三四个月的年龄也当做线索记了下来,“那应该就是主题了。”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说,昨天晚上已经有boss进入了破庙。 这绝对不能算是一件好事,如今不过是第一夜,居然就有重要NPC可以随意出入。更重要的是,叶言之就是第二号——这个消息相当凶险且不利。 “不会这么简单,”宋泓最终道,“我有一个猜测,但不一定对。——这个顺序可能能通过某种方式互换。” 他看了眼叶言之,提醒:“早做打算。” 叶言之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提醒。宋泓知道他向来有主意,也不多说废话,一行人便开始继续探索。 昨天刚来时,他们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长的走也走不完的走廊,景象单调重复。今日却在拐去那条长廊后,看见了五扇门,恰巧合了他们的人数。 地上躺着一张脏兮兮的纸条,寇冬把它捡起来,看到上面写着: “意悬悬,独自闯; 心慌慌,无处藏。 斧头劈,头骨伤,你的指头来做汤。” 这显然与他们在进副本前所听见的歌声相呼应。 宋泓看了,却不由得蹙起眉——这个意思,他们恐怕得一人进一扇了。 旁人倒都还好说,只是这显然是指向叶言之的,其中的杀机根本不加遮掩。 “要进?” “只能进,”叶言之道,“回不了头了。” 宋泓向回看去,这才发觉那些鬼火不知何时再一次出现了,就从长长的甬道向着他们飘来,眼看就离他们只剩了五六米。叶言之说的没错,他们根本没有机会退缩,甚至没有时间犹豫选择——他们必须得进。 “你进哪个?”时间紧急,他说话速度都快了,对着叶言之道,“你别随便选!” 尹其惊呼了声,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宋哥,他们离得越来越近了!——他们要碰着我了!!!” “闭嘴!”宋泓厉声道,仍然坚持,“快,你先选!” 五扇门中选一扇,起码能让出事的概率小点。 到了这时,寇冬真心感谢自己能在刚进入副本时遇到这样的队友。无论是宋泓还是阿雪,都是相当靠得住的人。 更难得的是,他们是在紧急关头也会替队友着想的人。 只有尹其不明白这种选择的意义,还在因那些小鬼的靠近而惊慌失措,背部已然抵在了门上。叶言之没有犹豫,径直走向离他最近的一扇门,只在寇冬耳边留下一声低低的嘱咐,“小心。” 鬼火的阴寒气息已经到了面前,几个人来不及再说,匆匆也选了扇门各自进去。 寇冬不再耽搁,推开了自己面前那一扇。 扑面而来的,是冰冷寒冽的空气。 他呵出一口气,很快看到自己面前蒸腾而起的一小片白色气体。那是冷极了所起的。 面前似乎是一个没什么光亮的山洞,显然已不再是寺庙范围。头顶上悬挂着一轮不怎么明亮的月亮,雾蒙蒙,镀着一层血红色的光晕。寇冬沿着脚下荒草蔓生的小路向前走,到山洞口时微微踟蹰了下,还是踏了进去。 这个场景中,只有这一个可深入探索的布景,显然是为了要让他进入其中。 他既然要解开鬼婴的执念,自然不能始终避退——这些线索,他必须获得。 想了想,他将奶嘴也从行李栏里掏出来了,就紧紧握在手心里。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是真遇见了鬼婴,就把这奶嘴一把塞进他嘴里头去。 简单,粗暴,有效。 山洞里没有旁的声音,只有尽头处兴许是有缝隙,一滴滴水溅落在岩石上,发出细微的滴答声响。洞穴的石壁并不十分光滑,上头有许多凹凸,粗糙不平,他一路向里走去,手指在石壁上缓慢摸索。 人在面对未知的事物的时候,大抵手上都是要摸着什么的,好给自己一点安全感。 洞中光亮极暗,越往前走便越是宽广,竟然别有一番天地,地面上划着许多莫名交错的线条,又用漆黑的石头垒开了。 像是乾坤八卦。 最里面是一张刻满了繁复符咒的玉祭台,恰好可以容得一个人睡在上面。祭台上还有一只同样材质的玉碗,里头盛放着的还没有完全喝完,剩了小半碗翡翠色的液体盛于其间,似是腥又似是甜,异香扑鼻。 寇冬绕着这祭台转了一圈,随即伸手去碰那玉碗,想研究看看。他的手刚刚碰触到冰凉温润的碗边,便感到脚下骤然地动山摇,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猛然从他踩着的这地面下蹿出来了,高高地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那是一棵挂满了胖乎乎果子的树。树木枝叶丰茂,树干极宽阔,得三四个人才能勉强抱个合抱。上面的果子一个个生着面容五官,闭着眼,似乎在沉睡。 人、人参果树? 寇冬惊诧又懵逼,愣愣地盯着那些果子看。 卧槽,这可不就是人参果树! ……这什么鬼? 他目瞪口呆的时候,树上有一枚果子忽然把雕刻在表皮上的眼睛睁开了,和他对视。 寇冬:“……???” 胖果子忽的欢喜起来,开始在树上左摇右晃,同时用寇冬极其熟悉的、前面一直在唱童谣的那个声音喊:“爸爸,爸爸!” 它这一嗓子,成功把剩余的胖果子全喊醒了。它们一个接一个地醒来,睁开眼都是一脸惊喜,跟着喊爸爸。 喊就算了,它们还要努力把自己晃荡下来,刚一落到地上就变成个眉目清秀、走路都走不稳当的婴孩,开始巴巴儿叫着把寇冬包围,伸着两截跟葱段一样的胳膊要他抱。 “爸爸,爸爸!” 骤然被包围的寇老父亲:“……” 他弱小可怜又无助,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这么多? 可他就只有一个奶嘴啊!!! 作者有话要说: 寇甜甜:弱小、可怜又无助…… 计划生育真好。 第127章 鬼婴(八) 这一瞬间, 寇冬感觉自己登上了意想不到的人生巅峰。 ——他,一个在现实里连个男/女朋友都没的人,在二十三岁的末尾才开了第一朵还没完全结果的桃花。 就猝不及防升级为了数百个孩子的爸。 问:看见一大群孩子跌跌撞撞向你奔来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答:跑。 寇冬连头都没回, 二话不说撒开腿就试图往山洞外头跑。 开玩笑!这一大群,又不是他的! 而且一看就不是人! 他留下来干什么? 就那么一个根本不够用的奶嘴, 留下来被这群突如其来的孩子抢吗? 他腿也算长的, 迈的相当快,几秒就跨到了山洞门口。然而这些奇异的孩子比他的速度更快, 它们分明生着藕节一样的短腿, 上头还有几节窝儿, 啪嗒啪嗒却走得相当迅速。还没等寇冬跑出山洞,脚上便骤然一凉,一个孩子抱住了他的脚, 仰着脸嘻嘻冲他笑。 寇冬:“……” 他咽了口唾沫,试图把脚从它怀里抽出来,动了两下都没什么用——它们一个个都力气大的完全不科学, 居然能把他这个成年人扯得微微一踉跄。 难不成都是吃金坷垃长大的? 寇冬发自内心地感觉到了绝望,只好试图和它讲道理:“松开好不好?” 孩子并没回答。 它的眼睛极大, 两颗黑眼仁雾蒙蒙的, 仔细看才会发现,那里面并没寻常人该有的瞳仁—— 那是一片纯然的黑, 和孩童天真无邪的脸搭配起来,看久了甚至会让人毛骨悚然。 它的手还环抱着青年的小腿,仰着头。 “松开,”寇冬的声音更温和了些, “乖——你要是听话的话,哥哥给你糖吃。” 这纯属瞎扯, 他的口袋里空空如也,根本没有糖,就一个没半点甜味儿的奶嘴。肮脏的成年人撒谎都从来不打草稿的。 也不知这孩子听没听懂,力道倒是当真放轻了些。寇冬连忙就要拔腿,可孩子的反应比他快,嘴角耷拉下来,二话不说又一把将他狠狠抱住了。 它也不会说话,只能蹙紧眉,嘴巴一张,发出几声惶急的哭泣。 寇冬:“……” 有话好好说,不要哭啊! 他连忙蹲下身,试图安抚这一个,心里头拼命回忆自己曾经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哄孩子的内容,笨拙地把手在它背上反复拍打。 可电视剧里没有拍一件很重要的事。 ——哭声和笑声一样,都特么的有传染性。 要是知道这一点的话,寇老父亲一定会为他把一个孩子整哭而感到懊悔。 刚开始只是一个咧嘴哭,就跟什么了不得的病毒一样,转眼就扩散成了两个、三个、五个,继而变成了一群。当数百个孩子集体张嘴嚎啕时,寇冬终于明白幼儿园老师们的不容易——这声音,说是魔声穿耳他也信。 他算是知道产后抑郁是怎么来的了。无边无涯的哭海,要他他也抑郁。 寇冬被迫定在了原地,一堆刚刚落地的孩子死命抱着他的腿往他身上爬,拽他衣角的拽他衣角,拉他手臂的拉他手臂,他转瞬就被他们的海洋淹没,只能手忙脚乱试图抱住几个,捞了这个掉下那个,抱上一个另一个又扯他袖口,最终只能艰难地把两三个揣在了臂弯里,焦头烂额地哄。 他的脚步停驻在了山洞里,又因它们的拉扯不得不向后退了几步,背对着山洞口。 脚步声。 它被掩藏在孩童的哭声里,并不如何显眼。有谁手提一把宽大的斧头,缓慢地从外面的雪地上靠近了。 寒光与雪光融在了一处。 孩子的哭声忽然戛然而止,它们黑漆漆的瞳仁凝望着山洞外,陷入了奇异的静默。 咔嚓。 咔嚓。 “……” 在这份静默里,外面的声响逐渐变得清晰。船一样的大脚踩在雪地里,将松软的雪花毫不留情踩得哀嚎,嘎吱作响。 呼吸粗重。 男人手中提着巨大的斧头,目光四处搜寻。他若是刚才跑了出去,立刻便会在这样的雪地里被发现,甚至没有可躲藏之地。 这些孩子不是要阻拦他。 ——是要救他。 这个想法在寇冬脑海中逐渐清晰,他抱着怀里的两个孩子,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 雪地上空空荡荡,没有人的痕迹。 斧头尖在地上长长地拖着,慢慢向山洞靠近了。那双眼睛于不远处向山洞口梭巡着,像是找到了什么,再次向他走来。 是脚印。 寇冬的手摸着了行李栏里的弓箭,紧紧握在手里。没有叶言之在,他并不清楚这一箭是否能真的射中;他们在进入副本前用兑奖剩余的点数修复了箭,但成功率也不过是40%。 他紧张地听着声音,尽量将自己蜷缩在树后的阴暗里。 近了。 斧头已经提了起来,锈迹斑斑,上头斑驳的像是没擦干的、发褐的血,不知溅了多少层,几乎成了个泥糊的壳。 寇冬看清了他的狞笑,他的手臂高高举起,结实有力。他们一方在树前,一方在树后。茂密的枝叶投下的阴影多少遮盖了些,寇冬就被笼在树的影子里。 只剩一个探头。 只要提斧的男人从旁边探出头来,就会发现他—— 孩子的小手忽然把他用力向下按去,先是一只,紧接着是无数只——这些手使劲儿按着他的头顶,用上了十成十的力气。寇冬就像是颗笋一样,脚逐渐陷入了硬邦邦的地,四肢僵硬,一瞬间竟然无法动弹,只发觉眼前事物飞快地变矮,像是贴着了地面。 与此同时,身旁那些孩童的身影也飞快地向下缩去,重新变为了生着五官的果子。它们在地上微微摇晃着,不着痕迹地将最中间那个果子朝后方撞了撞。 “藏起来呀!” 寇冬听见了细细的声音,稚嫩的童声。 果子好像在对他说话。 他好像能听懂。 …… 那他是什么? “藏起来呀……” 那一道细细的声音催促他。 “他要来啦!” “他要看见你啦!” 一颗生着黑色毛发的头颅诡异地笑着,探过头来,鲜红的嘴角向上勾起。 男人的身形出现在了他们的上方。 那股子气味很重,却很难让人形容出是什么样的味道;它让寇冬莫名想到了那些已然动也无法动的老人。 他们躺在床上,行动不能自理,只能半睁着眼等死时,身上就是这样的味道。 ——被死亡包围的味道。 他猜测自己如今应该是也变为了果子,居然也能闻到气味,本身也算是不可思议。 提斧子的男人没有走,他低头凝望着这些摆了满地的果子,索性将斧头猛然落下,一斧子劈下来。 寇冬甚至来不及躲开,面前的果子替他扛过了这一击。它们安然无恙,只是表面上的五官皱了皱,显然并不是不疼。 这一次劈砍毫无用处。 男人又反复劈了几次,将地面都砸出了几个坑。 然而这些人面果们还是一动不动,他的攻击落了空,只能发出困兽一样粗重的喘息,在面前重重踱着步。半晌后,他低下了身,一颗颗去捏这些果实。 果实们在他的手中颤动着,不要命似的挣扎着,他一时间竟然也无可奈何。看着它们颤抖的样子,寇冬隐约觉察到,自己是不能被拔出地面的。 他应当扛不住这样的攻击。 他并不敢在地上随意挪动,怕引起注意。可男人的手已经挨个儿捏过了许多果实,最终伸向了他,用力将他向上拔去—— 孩童的哭声骤然再次响亮起来。那声音如此之大,刺耳的让提斧男人也不禁皱了皱眉。与此同时,另一枚果子猛然将自己跃起,重重压在了他的脚面。 男人痛的蜷缩了下,松开手,转而去抓这些满地乱窜的果子。 “跑呀!” 童声催促寇冬。 “跑呀!” 寇冬夹在四处奔逃的果实里,没手没脚,只能靠腰部力气艰难地把自己提起来往前蹦。他蹦的踉跄,险些一头扎在土里。 他躲避着男人伸过来的手掌和落下的斧子,有几次没站稳,还靠着身旁的果子撞了他一把。 多亏了它们的帮忙,寇冬直到最后也没被抓到。外头忽然一声霹雳响,面前的这场景就飞快地裂开来,只剩下那些果子,它们也拔出身形,重新化为孩童,伸着手试图抱他。 这只是一瞬。寇冬的眼前多出了一张符纸,上面的字迹相当稚嫩,歪歪扭扭,看上去像是孩子不小心画出来的乱码。 背面用朱砂写着几行字。 “眼直直,将他望; 一点火,手里藏。 黄符转眼烧精光, 一变九,九变一—— 你的顺序他来扛!” 寇冬明白了,这是一张兑换顺序的符。 他伸出自己重新恢复的手脚,将它塞进了衣服里,大步向裂开的场景外走去。在他走出后,面前出现了其余身影,他们是与寇冬同时出现的。 宋泓直喘着气,一只手还在摸自己后脑勺,神色难得有点慌张。 阿雪也脸色难看,出来后便靠在墙壁上休息,半天才用目光去剐踉踉跄跄冲去墙角的尹其。 “这就吐了?” 尹其头也没回,在墙角吐了个天昏地暗。 唯有叶言之与寇冬神色正常,待他们缓解过来后,才简单说了说自己的所见所闻。 众人的场景都是一样的,这样看来,那些门只是为了让他们单独进入任务,并不意味着不同。 遇到的也大抵相同,一个山洞,山洞里的树,山洞外提着斧子的男人。 只是遭遇大相径庭。 宋泓向来是最谨慎的,看清楚那些果子长着人脸后动都没敢动,只是被洞壁上突然探出的脸惊住,想也不想就往外跑。结果正巧撞见男人,当即被打开了后脑勺,如童谣中所唱的一根根剁了手指。 “要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宋泓低声道,“但我一直是清醒的……” 寇冬明白了。 哪怕在变为一锅黏糊糊的肉羹时,他也是清醒的。这种可怖本身远远大于其它,太过真实,于他们而言就是真真正正死了一次。 但壁上是怎么来的人脸? “看不出来还好,”宋泓忍不住叹气,“雕刻的都是人脸——偏偏我看出来了。” 一看出来,它们就从墙上长出来了。 寇冬回想起自己也发现墙壁凹凸不平,却完全没往人脸上想,如今看来,也算是好事。 他讲完了,下一个是阿雪。小姑娘的经历比较彪悍,就硬生生扛着刀和男人周旋了几圈,最终也没能躲过。 其他人:“……” 说真的,阿雪自从解决完渣爹后,胆子和战斗力都有了明显的上升,甚至变得有点儿猛。 这也能硬扛? “但最后没用,”阿雪淡淡陈述,“没躲过,被煮了。” 尹其小声道:“我也被煮了。被煮的透透的……” 宋泓补充:“还有果子。” “对,”尹其道,“和果子一起……” 寇冬:“和果子一起?” 他心头居然微微一揪。 那可都是他的娃啊。 尹其点点头,向其他人投去问询的目光——剩余人也点头,显然是遭遇了和他相同的事。 “既然做汤,肯定要有作料。”宋泓苦笑,“只是我们似乎是主食。” 他们看向了最后两人。 叶言之平静道:“他们合起来打我,没有打赢。”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说的剩余人汗都快下来了。尹其小声惊呼了声,眼睛瞪圆了,和他确认:“是说果子和那个人一起打你吗?” 其他人都是一方,果子就是个作料——怎么到叶言之这儿还带变的。 叶言之并不意外,左右NPC们都是不想他好,把他看做眼中刺肉中钉、当成试图从他们那里拐走珍宝的小偷的。他如今俨然已经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可它们怎么打呢,”尹其纠结,“它们没手没脚……” 寇冬干巴巴道:“能变的。” 作为一颗曾经的果子,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 “对,”叶言之道,“能变孩子。” 说时,他的嘴角微微一耷,显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他扭头看了眼寇冬,忽的道:“不要孩子。” 寇冬没听出他话里深意,只踟蹰道:“我觉得也还行……” 叶言之:“不要孩子。” 他难得把话说了两次。 寇冬那一点老父亲的心又升腾起来了,看着叶言之的目光如同在看着面对父母要二胎闹脾气的老大,满怀慈祥地道:“行,听你的,——那就不要。” 孩子虽然可爱,还是自己一手养大的更重要。 听着他们谈论孩子问题的三人:“……” 他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无法插进这个话题。尹其往旁边靠了点,离这对看起来正在操心的gay们远一点。 寇冬简单说了说自己的经历,大抵就是一方NPC护着他和另一方干仗,听的众人都目瞪口呆。老队友还好,早便见过寇冬被众多NPC独宠的情景,见怪不怪;尹其着实是眼珠子都快掉下来,问了好几次是不是真的,最后被宋泓塞了句习惯就好。 “反正人心都是偏的,”他做了总结,“你怎么能指望他们的心不偏呢。” 虽然说偏成这样着实罕见…… 他们开始讨论这一次任务到底代表着什么。出乎意料,叶言之居然出言表示,那个提着斧子的男人形象看起来像是某种象征,比如死亡。 他平日在这种分析上,很少会涉及到NPC形象或游戏,这是第一次。 宋泓听了,又觉得荒谬又觉得有理,迟疑道:“难道是死神?无常?” “瞎说,”尹其干笑,动了动腿,像是已经怕的麻了,“要真是死神,难道长这样?——也太寒酸了。” 他抓重点的能力也是一流的。 叶言之平静地扫过他的脸,道:“我只是猜测。” 说罢便不再提。 寇冬见他们谁也没提到符纸的事,便将符纸拿了出来。五人研究了它的用法,其实已经写得相当明确——这就是可以调换顺序的工具。 除他之外,叶言之的手里也同样有一张。看来是只要成功的人都会拥有。 若是旁的队伍,兴许会为了这两个能扭转乾坤的重要线索起内讧。但他们四人早已合作久了,彼此已相当信任,尹其看起来又不像是有这个胆子的,因此都只是平和地看完,并为叶言之感到由衷高兴。 不管怎么说,叶言之拿到这个,起码能将他的顺序向后换。他们如今有所有人的号码,换成十一号没什么难度。 难的是心理。 用这样的道具,总能让人生出负罪感,就好像用了就是害人一样。 叶言之也只是看了看,旋即平静地塞回口袋里,并没有丝毫用的打算。 他们沿着长长的甬道向回走,走回到休息的地方。那些探索的人也都陆续回来,陶哥夹在中间,冲着几个今天没再往甬道那儿去的玩家招手。 那几个玩家兴兴头头跟他过去,没一会儿就传来感谢声,紧接着他们朝着甬道飞快跑去——显然,陶哥提示了他们那儿有线索。 寇冬眯起眼看着这一幕,忽的小声问叶言之:“你觉得他有符纸吗?” 叶言之不问反答:“你觉得?” “他是老手,”寇冬低声说出自己的猜测,“应该熟悉套路。这样的场景里,一定会有重要东西。而且,他应该有保命用的。” 这样说来,陶哥手里极可能就有那么一张。 寇冬不是个怀抱恶意之人,但经过这几个副本,他也逐渐明白了阿雪口中所说的人心之险恶。就陶哥这个人而言,明显是对他们有恶意但又忌惮,几次三番地带节奏都是为了能让他自己活下去。这样的人是自私的,也是会不择手段的。 他们必须得防。 叶言之:“说的对。” 他赞同了寇冬的话。 寇冬:“那你觉得,他会跟谁换?” 最保险起见,其实应该是第十一号。但陶哥目光游离,显然是在犹豫。 寇冬也能猜到他在担心什么。他害怕他用过符纸换为十一号后,他们这五个人再有谁同样用掉符纸,再和他交换。那样,他的顺序可能会变得更靠前。 不如换十二号。 十二号隐藏在这五个人当中,到现在还没被发现,说明他是被其他人保护的。顺序的更换并不会通知,他要是悄无声息换了,那些人还会以为十二号是这五个人中的一个,这五个人也同样会这么以为。 如此一来,他也算是受了保护的,能活到最后。 这两个选择让陶哥有些犹豫不决,最终选择暂时放弃。 一个老手在这时会选择隐而后发,不会这样快做出选择。左右这几天死的也不会是他,他的顺序没那么快。 除非他已经确定十二号是谁。 否则,他不会这么快做出更换。 寇冬:“他还是想做最后。” 这其实也算是人之常情,但寇冬与叶言之不换,多少是因为有顾忌——这与同人换命也没什么区别。 可叶言之就是二号,寇冬心里有些挣扎,忽的心头一亮,道:“要不……” “不,”叶言之淡淡道,“我不会和你交换。” 他一句话将寇冬的路堵死了。 寇冬仍在尝试:“我死不了。” 这副本顶多会想着占有他,换句话说,是馋他的身子。至于杀了他?那舍不得。 这个序列到他这里就能走向终结。 叶言之:“不。你要是换了,我会再换回来。” 他显然是认真的,寇冬只好叹气。 “……好吧。” “先不用我们的,”叶言之道,目光望向陶哥,“先用他的。” 寇冬:“……?” 寇冬反应过来了,居然还有点兴奋,“你的意思是……” 他不由得摩拳擦掌。 到他了吗? 该他这个戏精上场了吗? 叶言之颔首,“嗯。” 他的神色还是平静的,俯首在青年耳边,神态亲密温存,仿佛根本不在说什么生死大事,而是在说甜蜜的情话。 “他不动手,那就最好。” “他如果想换——” 他眼中寒芒涌动。 “那便纯粹是自寻死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今天也是被NPC们独宠的一天呢,微笑。 第128章 鬼婴(九) 幻境关卡的经历显然没有给其他人带来益处。聚集到这里的玩家全都脸色灰败, 真实经历过被炖汤的那一段,就相当于真的死了一回。 死了又活的人,怎么能有好脸色? 寇冬明显感觉到把目光投向他们的人变多了。 起初只是一两个, 悄悄摸摸地看;如今他们的眼神几乎不加掩饰,想从这五个人肉里把十二号这个数字生生挖出来。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 有人是死过了一回就麻木了, 但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是死过一回便更畏惧死了。——他们再不想经历同样的痛楚心慌。 叶言之拨弄着火,忽的道:“今天我准备出去一趟。” 他是唯一能穿过红线的人, 自然要看看外面的线索, 这是两人早就商量好的事。他们原本计划的是夜晚, 但意外的沉睡打乱了计划,这个时间只能提前至白天。 寇冬点点头。 叶言之:“万事小心。” 多余的话其实也已不用嘱咐,都已心知肚明。寇冬说:“你自己更要小心。” 世间凶险, 防不胜防。 叶言之走的悄无声息,为了掩人耳目,寇冬站起身跟着他一道往甬道走, 仿佛是第一次进那些任务门的模样。关注他们的玩家果然都将眼皮掀起来了,瞧见他们走的方向后又重新扭回了头, 还心有余悸。 叶言之趁着这空隙出了门, 径直迈动长腿跨过那一道绑着铜铃的红线,自然地向外走去。 果然, 铜铃并没发出半点声音。 他站在雪地里,并没有犹豫太久,很快便微微眯起眼,朝着一个方向大步走去。寇冬目送他离开, 这才一步步往甬道那儿又挪了点,准备再装一装。 还没等他走远,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压抑着的声音,又低又哑:“安静点。” 与此同时,一柄小刀贴在了寇冬的腰侧,与他的皮肉只隔着薄薄一层纺织品。 寇冬从声音听出了来人。——是一个在之前都没怎么与他们说过话的男人,相当高大,脾气也暴躁,长着一副不好惹的样子。要是放在现代社会里,妥妥是那种混黑出身的,扫黑除恶事业的头项打击目标。 寇冬怀疑他是刚从狱里头出来的,身上总带点脱离不去的匪气。 号码应当是三号。 一个相当靠前的号。 “举起手!” 寇冬:“举一个还是两个?” 男人的呼吸猛地急促了点,意识到他半点不慌,居然还有心思纠结这种无所谓的小事,小刀不由得贴的更近,身体也挨过来,随时准备制住这人,愈发急躁,“老实点!别耍花招!” 寇冬感觉自己有点委屈——他哪儿不老实了吗? 男人说要举手,他不是就老老实实把手举起来了吗?他不就问问细节,有什么好气的? 这不叫老实什么叫老实? 他试探着说:“那我举双手?” “快举!”三号男人鼻子里开始往外喷热气,刀尖猛然朝着寇冬划来,险险将他的衣服划开一道口子,“再废话,分分钟宰了你!” 寇冬:“……” 他看男人暴躁的马上要捅他的架势,好像不仅仅要他行动上配合。 更像是要他做戏做全套。 寇甜甜只好以受害者的身份重新上线,嗓音微微颤抖:“你……你干什么?” 难道是劫色? 怎么,寇冬惊恐地想,他的蓝颜祸水范围已经不仅仅限于NPC了吗,连无辜的玩家也要迫害了吗?这样下去,会不会有一天他会沦为被保护的国有共享财产? 甬道里忽然涌起了一阵阴冷的风,就从男人的指缝间穿去。男人打了个哆嗦,没怎么在意。 这反应,终于让他满意了。 ——这才对。 他好容易才等着那个惹不起的年轻人独自进门,如今那五个人里,就有了眼下这个落单的。三号男人看他很久了,腰也细,身子骨也细,长得一张小姑娘们都喜欢的脸,不像是过来这游戏里挣卖命钱的,和与他一道的那个高个儿年轻人一样,都像是应该去当明星的。 但那有什么用呢,男人想。长成这样,在这种要命的游戏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这样恶人扎堆的地方。 那个高个儿的,看起来还像有点真本事;这个个儿矮一点的,纯粹就是个小白脸,顶多能当当被人岔开腿往死里干的货。——狱里头被这样搞的货色多了去了。 他心头不禁更加轻蔑。 他们身形相差如此之大,这人就该求他、怕的瑟瑟发抖、在他的拳头下乖乖什么都说。 男人有了点猫抓老鼠的乐趣,满怀恶意握着手中的小刀,眼睛盯着那细白的颈子。那么细,那么白,几窝发丝蜷缩在上头,看着格外有冲击力,让人想把手搁在上头好好摸摸。 难怪狱里头的那些人都喜欢玩小白脸。 “实话告诉我,”他的声音贴着寇冬的耳廓,森森传进来,“你们中间,谁是十二号?” 寇冬:“……” 嗨,他还以为这大哥要干什么呢——原来不是劫色。 都怨那些NPC。 太过变态,以至于让寇冬自己的思维都有点不正常了。 不是,大哥,这你就不道德了。这你直接问我不就行了,干嘛非得整绑架这一出呢? 千辛万苦就是为了作这么一个大死? 这种实话,说也无所谓,反正男人绑了他也活不久了。 寇冬索性坦坦荡荡回答:“我是。” “屁!” 没想到三号男人根本不信,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冷笑,“你要是十二号,早该被爆出来了。——小弟弟,拿这种根本站不住脚的谎话来唬弄我?” 寇冬:“……?” 我不是我没有,我特么说的是实话啊! “我真是!” 男人眯起眼:“我看你是找死。” 寇冬:“……” 男人:“怎么,不死到临头不说实话?” 寇冬:“……” 做人要讲道理,实话我老早就说了只是你不信好吗,怎么能这么倒打一耙? 他:“那你觉得谁像?” 男人又啐了一口,厉声道:“我要知道用你说?” 寇冬彻底没脾气了。 他算看出来了,感情这些人都以为十二号是个大佬,而他长得不像那个大佬——靠,分明他才是游戏的宝好吗? 全游戏的大佬加起来也不一定有他值钱好吗! 寇冬顺着他的意思,抬手指了指门,旋即把眼睫一垂,活像是不小心暴露队伍秘密的无辜新人,模样慌乱又无助。 男人这回信了。 他从一开始看时,就觉得那个高个儿的太过淡定,像是十二号。这种与自己内心预测相符合的说法,往往更容易相信。 寇冬怯生生地看他,“说都说了,大哥可以放我走了吧?” 然后你就可以回去捯饬捯饬,准备进棺材了。 哪知道三号男人原本的确是打算放他走的,但这会儿看着他稍微红了的眼眶,再加上他刚刚予取予求的劲儿,居然生出了点不一样的兴致。 细细嫩嫩的,也白。 脱了估计像个女人。 他在狱里头待的久了,经常看人干这样的事,自己却从来没尝试过。那些他看得上眼的大多有了主,轮不到他。 现在看来…… 那些最受宠的,也比不上眼前这个。 “走什么。” 男人把声音压下来了,手指意味深长去摩挲他耳廓,“平常天天被跟你一起的那个人疼吧?看他那模样,能疼你什么?——你跟着我,哥哥也疼疼你。” 寇冬:“???” 大哥? 活着不好吗? “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男人伸手去解裤腰带,“你老实点,哥哥让你待会儿好好哭——” 寇冬望着他,诚挚道:“大哥,我劝你住手。” 不然待会儿哭的肯定是你,不是我。 男人冷嗤一声,显然并不把他的话放心上——他就没有住手的时候。 眼看他打定主意,寇冬只好往后退了退,默默离他远了点。好让待会儿受攻击时,能少波及自己一点。 三号男人把他的行为当害怕,愈发笑得得意。 他一步步走近。 …… 还躺在棺材边休息的宋泓也很快发现了两人消失,与此同时也发现了三号男人不见行踪。不小心靠近甬道的长发女生踟蹰了会儿,最终还是鼓足勇气走过来,道:“你们的队友好像出了点事……” 宋泓心一提,坐直了。 “什么事?” 女生毕竟还是个小姑娘,脸登时就红了。只是也知道事态紧急,匆匆描述了下,咬着嘴唇:“他……他好像是要欺负……” 玩家里有人笑起来,继而吹起口哨。这样的事,不说屡见不鲜,倒也的确不能全部避免,毕竟刀锋上舔血久了,谁不需要在另一片土地上驰骋驰骋发泄发泄? 宋泓刚开始心还提着,听了这话,心登时安了。 他虽然不知道叶言之去哪儿了,但见识过游戏宠寇冬的劲头,那真是捧手心里的眼珠子小心肝,恨不能吞肚子里存着,因此半点不担心。——反正在这游戏里,没有哪个玩家可能干的过寇冬。 叶言之除外。 他好声对小姑娘道:“谢谢。” 长发女生怔愣,“你们不去救他吗?” 这三人还是坐着,没有半点站起身来的打算。只有尹其觑着剩余两人的神色,像是有些慌张。 陶哥的眼睛一睁,同样意识到了这件事。他在心中猜测着这些队友不去救援的原因,最有可能便是青年本来就是二号,即使救了,晚上也是会死的。 一个必死的二号,不需要维护。 女生急了。 “这事真挺严重的,你们还是——” 宋泓想了想,当真站起来了。 “有道理。”他思索了下,道,“可能会搞到我们头上。” 毕竟受欺负的是寇冬。男人想不开去调戏他,那和捅了游戏核心库有什么区别? 长发女生:“……???” 她彻底懵了,碍着性格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只是眼里也明晃晃写着国骂。阿雪对她很有好感,补上句提醒:“你最好也准备跑。” 女生愈发莫名其妙。 跑什么? 这群人—— 还不及她想完,地面忽然颤了下。 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婴儿哭声忽然腾空出现,紧接着便是一阵强烈的颤动。在努力站稳的间隙里,女生的余光瞥见了无数的鬼火,惊的她目瞪口呆。 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多——密密麻麻、源源不断、满怀煞气地向甬道涌去,涌动的阴气几乎裹挟成一团看不清的黑烟,将他们兜头笼罩进去,却看也不看一眼他们这些被吓得瑟瑟发抖的玩家。 这架势…… 她浑身都开始颤抖。 这架势—— 这难道是世界末日? 一声属于成年男人的凄厉嚎哭骤然划破那些稚嫩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要说: 寇甜甜:我劝过了,我真的劝过了。 总有人不相信我受宠…… 第129章 鬼婴(十) 地面刚开始颤动时, 三号男人正伸出了手,想去抚摸面前青年的脸。 他不觉得面前这个人有能力反抗他,因此半点没收敛——他对自己的能力还算是相当自信, 仗着身形差距牢牢堵住甬道,不教人逃出去。 “劝你最好别叫, 没有人会管。”他朝那几扇门扬了扬下巴, “你的那个同伴不是刚进去?救不了你。” 寇冬:“……” 他瞧着对方极有信心的样子,一时间也不太好打击, 只是把脸一侧, 躲过了男人的手。 同时眼睛瞄着那几扇门, 生怕被里面的NPC们瞧见。 塞壬副本里,那女玩家只是拽了下他的衣角就引得全实验室暴走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不是寇冬高估自己的魅力,实在是他没法低估——现实就摆在这儿呢, 他能有什么办法? 该说的说了,该劝的劝了,对方还一门心思要往这条路上走, 那就纯属找死了。 寇甜甜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希望对方死的远一点。 尽量不要波及到自己。 三号男人把他的动作当欲拒还迎, 心头那一点邪火烧的突突直跳, 比先前还按捺不住。看久了他愈发能看出青年身上那股子格外特别的劲儿来,有点旁若无人的清冷, 又有点柔韧的甜,细白的皮肤跟能挤出奶来一样。 也怨不得高个儿的那个护着他,果然越看越带劲。 是个极品。 地面猛地一下颤动没怎么影响到他,男人的心思已经全飘在了面前人身上, 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在这儿来这么酣畅淋漓的一回。他侧对着那几扇门把人往墙上压,寇冬的目光却是一直瞥着那些门的, 不知瞧见了什么,声音都有点儿飘。 “大哥……” 三号男人:“怎么,急了?” 他说话很轻佻,取下来的皮带碰了碰青年的侧脸,“哥哥这就让你爽……” “不是,”寇冬咽了口唾沫,小心道,“你都不朝旁边看看的吗?” “旁边?” 男人嗤之以鼻。 “旁边有什么好看的?——怎么,你怕有人?” 寇冬蛋疼,“我怕有鬼。” “鬼!” 三号大哥哼笑一声,为他这一戳就破的谎话觉着荒唐。 “哪儿来的鬼?” 鬼可都是NPC,忙的很,谁有工夫操心他们这些闲事? 他也算是老手,进了几个副本,从没见过有NPC掺和玩家之间的事。NPC只有在玩家触犯规则时才会动手,青年以为自己是什么,世界中心?宇宙起源? 寇冬:“……比如说,从你左边来的鬼?” 男人彻底笑了,不屑且轻视。 “小弟弟,这慌撒的太假了点吧。” 话虽这么说,他看着面前青年目光直直朝着门的那处瞥,好像是真的看见了什么似的,不由得也微微扭过头,下意识朝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 这一瞬间,纵使是老手也禁不住心内一慌,后颈上的汗毛根根起立,从上至下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与无数双漆黑的、没有瞳孔的眼睛对视上了。 它们仰着对细弱的脖子来说显得有些过分大的头颅,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面上没有半点笑意,目光直直盯着他,阴沉的让人直发憷。浓厚的杀机扑面而来,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能让人感受的清清楚楚,他在这种威压下只能缓慢蠕动嘴唇,心中倏的溢出一种强烈的直觉—— 它们会杀了他的。 它们真的会杀了他的…… 一滴汗从男人额角滑落下去了。他摆着手,丝毫没有时间去擦掉,只冲着这些密密麻麻的鬼婴拼命摇头。 “不该我,我是三号……不该我……” “要死……要死也轮不到我!” 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拼命推搡着身旁的青年。 “该他!该他是不是?他是二号!你们是来杀他的!!我把他给你们,你们让我走——” 没有回答。 甬道内相当寂静,这种寂静愈发令人毛骨悚然。鬼婴们的目光聚集在他推搡青年的那只手上,青年像是身子弱,猝不及防被他一推,居然摔倒在了地上。 三号男人一怔。 他虽然是力气大,身体壮,可说实在话,并没用多大劲儿。 怎么就这么一推,人就倒了? 还摆出这么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那种在车前面碰瓷讹人的老太太一样。 这个想法刚一在他脑中升起,下一秒,青年就真开始跟碰瓷老太太一样叫苦了。 “哎呦……哎呦……我腿疼,我起不来了……” 男人:“???” 男人心说你是不是神经病,NPC在这儿你这么耍赖有个鬼用?难道这些鬼会因为你腿疼就放你一条生路吗? 明显不会啊! 他们又没有学雷锋活动月,更没有三八红旗手,难不成还要遵从诚信友善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那就不叫鬼了,叫模范好吗? 何况你这一看就是装的,鬼都不信! 他粗声粗气道:“你有病吧!” 寇甜甜抓紧时间告状:“他还骂我!” 他这受害者的身份彻底坐稳了,飞快摆脱掉合奸罪名,将自己树立成一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他强迫我,推我,打我,现在还骂我……” 男人终于嗅出不对了。他厉声道:“你到底是在和谁说话?” 下一秒,他就知道青年是在与谁说话了。 因为鬼婴们忽然动了。 它们有的还走不稳,跌跌撞撞只能靠爬的,一步步向他逼近。男人在这样浩浩荡荡的大军攻势下情不自禁逐步后退,直至后背撞着什么才猛然回头,只瞧见一团接着一团鬼火于他眼前闪烁。 后面潜伏着山峰一样巨大的阴影,山峰中闪起了无数只棕黄色的眼睛。 腥气。 于这其中露出的雪亮的牙齿。 “……” 前是狼,后是虎。 他咽了口唾沫,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摊上了大事。 死了的一号,也没有这般倾巢而出的待遇。 “但是为什么?”他徒劳地仍在试图挣扎,“本不该是我,我前面、我前面还有一个人……” 他始终还是无法把这件事与方才险些被他欺侮的青年联系在一起。对方不过是个普通玩家,一个普通玩家,能算得了什么? 至于让整个副本的NPC都跟着发疯?? 寇冬:“唉。” 人最怕的就是不听话,和你说了许多遍都犟着头不肯信。跟头老倔驴一样,拉都拉不回来。 三号男人注视着他,忽然意识到他平安无恙,根本没有被这些NPC波及。他本是老手,自然不愚蠢,只是不敢相信,“……是你?” 寇冬:“都说了,哭的肯定是你。” 不可能是我。 男人哆嗦着嘴唇,颤抖着给他跪下了,磕的咚咚作响,额头全是血。 “我眼瞎,我有眼不识泰山,我丧尽天良……” 寇冬摇了摇头,废掉了他心头最后一丝希望,“没用。” 他们是不可能放过你的。 因为你已经碰着我了。 “我!”男人嘶声叫着,“我给你当牛做马,我——” 婴孩的哭声响起来了。它们的眼里燃着滔滔的火,顺着他的脚攀爬而上,啃咬他的皮肤。拎着斧子的男人出现在尽头处,将他的骨头砍得梆梆作响;小鬼们剖开他的胸膛,妖兽衔起他掉落的眼珠——他转瞬被两旁的阴影们吞没了,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痛极了的尖叫。 在这其中,那一道童声重新嘻嘻笑着响起。 它就紧贴着男人的耳朵,反复地念着,像是一句诅咒,声音中满是森森的寒意。 “动了他,你做汤;” “动了他,你做汤——” 到了最后,这声音近乎嘶声叫了起来,尖锐的如同粉笔在黑板上用力划过的钝响。 “动了他,你做汤!!!” 他眼前的光影逐渐旋转,慢慢被一层近乎血色的雾气所笼罩。 他倒了下去。 原地所剩下的,只有一具白惨惨的骨架。NPC们扭过头来,重新将森森的目光对准了寇冬。 寇冬:“……” 寇冬举起双手,澄清:“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我是无辜的,都是他自己要找死。 “最好如此,”他听到那童声嘻嘻笑道,“爹爹,你可要听话……” 寇冬心说,不听话能怎么着——难不成你们还能把我炖了? 他不信NPC有这个心。 许是猜到了他内心的想法,那稚嫩的童声继续道:“不听话的话——” 他的衣服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凹陷。 就好像有谁站在他面前,将手掌按在了他的肚子上。寒意透过薄薄的纺织物近乎烙在了皮肤上,寇冬将衣角掀起,看到皮肉上留下了一个青紫色的印痕。 “我怎么会把爹爹炖汤呢?” 鬼婴说,陆续在他肚子上留下许多指印、掌印。 “我只会钻进爹爹的这里。” “爹爹——可要把我们生出来啊。” 寇冬:“……” 寇冬的头皮发麻了一瞬,旋即冷静道:“你说我们。” 哪儿来的“们”? 在场的果子们齐刷刷昂起了头,摇头晃脑提醒他注意。 寇冬大约这么一估摸,登时心惊肉跳。 这特么是有多少! 几百还是一千,这得多少年才能一个个生完?! 不对,他都被带跑偏了——他一个大男人,怎么生孩子? 他也没那功能器官啊! 寇冬费劲儿地咽了好几口唾沫,心中觉着这不行。 他生不了的,这肯定是要死人的。 鬼婴阴涔涔笑道:“我觉得可以。” “……” 你觉得可以管个屁用啊!猪都不带这么生的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鬼婴:我觉得可以。 寇甜甜:你觉得可以,你去生啊!喊我干嘛!!!!! 气成河豚!!!!!!!! 第130章 鬼婴(十一) 寇冬:“男人生不来孩子。” 鬼婴嘻嘻笑:“骗人。” 寇冬:“……???” 谁骗你, 你自己生物不好好吗? “是生不来孩子,”小手在他的腹部按的更深,细声细气, “但我们是鬼。” 意思是,生鬼没有这么多事。 “没有十月怀胎, ”它的语调轻柔, 听起来居然还有些疼惜寇冬的意思,“我怎么会让爹爹受那样的罪?” 寇冬:“……” 怎么着,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 他心头万匹神兽飞奔而过, 几乎把他踏成平坦的呼伦贝尔大草原, 只是不好说,生怕一个惹不起就让这孩子真的愿望成真。好在鬼婴看上去还是有一点顾忌,只是迷恋地多触碰了好一会儿它以后即将要短暂居住、并通过这窄窄的通道拥有人生的地方, 似乎是在琢磨着怎么好往里钻。 这孩子好像格外有种魔力,被多摸了一会儿之后,寇冬居然心头情不自禁生出些老父亲才有的慈祥爱意来, 心说:其实有这么个鬼孩子也不错…… 鬼婴仰头望着他。 寇冬其实并看不见,它与那些果子形成的孩子又有不同, 只能隐约瞥见团有些朦胧的黑雾——那是至阴至邪的气息, 不知是多少年凝结而成的怨念,裹着朦胧的形体。 “爹爹。” 那脆甜的童声叫了声, 继而向他贴的更近了些,声音里含着若有若无的蛊惑,“爹爹……” 寇冬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要应答, 他的嘴唇好像是被这声音撬开了,即使能察觉其中隐含的不对, 也全然不受控制。 “叮铛——叮铛——” 门外有铃声响起,清脆的木铃左右摇晃,教人听着陡然神智清明。 这铃声如同一个霹雳,骤然从天灵盖上劈下来,教寇冬浑身倏然战栗。他猛地清醒,立马紧紧闭住了双唇,不再应答。 鬼婴骤然失望,将头扭转过去,死死盯着门口,阴沉沉吐出一口气。 “是谁?” 那里走来的是叶言之。 他手中摇着一柄小小的木铃,铃铛并不大,小巧玲珑,用的像是那种好木头,木质细腻又纹路清晰,上头还有一小块月牙似的缺口。鬼婴的目光触着他,陡然像是被烫着似的收了回来,半晌才又将目光放回去,重新打量。 叶言之的到来好像是个开关。 无数潮水也似的NPC散去了,最中间的鬼婴定定站了半日,最终发出咯咯一阵轻笑,继而从寇冬的膝盖上重新爬下去。 “讨厌鬼,”它嘟囔着说,“讨厌鬼……” 它转眼化作一滩浅红的血痕,也没了踪影。 只有寇冬还停留在原地,望着青年前来。 那木铃声奇异的并没能让其他的玩家有所反应,只有npc们避如蛇蝎。在它们系数散去后,寇冬也听不见这铃声了。 “你找到的?” “对,”叶言之回答,“应该是个重要道具。” 他对道具的判断向来很准。 叶言之的目光还在上下打量着他,最终停留在了他方才被拉乱的上衣衣角处,平静道:“发生了什么?” 寇冬试图一笔带过,睁着眼仿佛没有听懂。 “什么什么?” “我走的这段时间,”叶言之放下木铃,没有感情地把他的衣角重新翻折回去,整整齐齐整理好,“发生了什么?” “……” 说真的,他的这个状态,让寇甜甜有点心慌。 “已经没事了。” 青年深黑的眼睛凝视着他,一语不发。 寇冬抵不过这双眼睛。被这么看着,他总有种小动物似的危险直觉,好像这个人马上就要发疯——他说了实话,只是中间掩盖了一部分事实,尽量把事情说得轻飘飘,“他想问我十二号是谁……” 可有些事,好像他不说青年也能猜出来。猜出来的叶言之虽未发疯也去之不远,登即回过头,二话不说给了那具骨架子一脚,把对方给踹散了,掉落的满地都是。 骷髅架子倒在地上,嘴里突兀地发出一声微痛的低呼——显然是被踹疼了。 旋即,三号男人才意识到这一声声音暴露了什么,登时战栗着缩成一团。 他还活着。 在被NPC生生吞噬掉皮肉、挖开心后,他居然还活着——他不知道这些NPC是采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总之他在整个过程中真真正正领会到了什么叫做剖骨剜心生不如死。 但正如他一直主张的,他是三号,此时并不该他的死亡顺序。 于是这些NPC们留了他一条活路。他不知道这算是残忍还算是慈悲。 但当他在角落蜷缩成一团时,清清楚楚看到面前青年面上微微显露出了笑意—— “哥,大哥,”三号男人畏惧地喘息着,从这个玩家的身上感受到了丝毫不下于NPC的强大压迫。他跪在地上,用瘦骨嶙峋的指骨去触摸对方的腿,“大哥——你饶我一命,我知道错了,我真的……” 叶言之猛地又是一脚。 这一脚直接将他踹去了墙面上,半天掉不下来。 寇冬看着都心惊胆战。 他咽了口唾沫,试图把人往回拉:“行了行了——” 这游戏里真杀了玩家,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寇冬连哄带骗,半天才将人拦住。叶言之眼珠子都微微泛着红,冷笑:“他们倒还有点眼色,知道给人剩一口气。” 寇冬心说怎么,专门剩这一口气给你打吗…… 他们好端端地出现在了剩余玩家的面前。 骤然看见他时,其他玩家的神色都是掩饰不住的惊讶。他们方才都瞧见了暴走的NPC,还以为瘦瘦弱弱的寇冬早就被NPC们分血拆骨拿去炖汤——结果看起来不值一提的寇冬平安无恙,反而是一看就不好惹的三号没了人影。 这是怎么? 陶哥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问:“三号呢?” 叶言之言简意赅:“没了。” 其实还剩了一口气,在那儿苟延残喘,出气多进气少。但陶哥显然是信了,他紧盯着两人,忽的像是明白了什么,眉头一松。 他闷不做声回过身,重新在地上重重坐下。那边的两人归了队,也与队友低声说着什么。 有以陶哥马首是瞻的玩家凑过来,小声道:“陶哥,他们的顺序知道了吗?” 男人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并没摸到烟。他摇摇头,似是有些无奈,“这怎么猜?猜不到。” 来的玩家就长吁短叹。 “但这个顺序肯定不简单,”他说,“陶哥,咱们有没有可能换?” 陶哥瞥了他一眼。 “没有道具怎么换?” 这倒也是。 问话的玩家悻悻然转过了头。 陶哥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那里有一张薄薄的黄符,是他从门中得到的。 这张黄符,可以交换他与其他人的顺序。 他分明握着最为重要的道具,却一声也没有向这些将他视为主心骨的玩家提。他只轻眯着眼,目光犹自在那五个人之中梭巡。 这一次,他停留在叶言之身上的时间格外久。 …… 鱼歪打正着上了钩。 这一夜,陶哥努力睁着眼睛,没有立刻陷入沉睡。待其他人陆陆续续睡后,他缓缓从兜里掏出了那张黄符,符咒极薄,上面的字迹透着光看,浓稠的像是能从纸上流淌下来。 他从身边取了火折子,小心翼翼点燃一角。 火光在他指间跳跃着,橙红的一点。 烧到中间时,他耳边骤然传来鬼婴嘻嘻的笑声:“你要与谁换?” 陶哥没有犹豫。他的指尖抬起来,直直地指向了那五人之中的一个。 “与他换。” 他于心中缓慢道,相当笃定,“我要换他。” 鬼婴顺着他的手指向前看去,登时笑容愈发加深——是叶言之。 “你要换他?” 它慢悠悠重复道,火折子上的光一明一灭,阴冷的气息自后向前而来,整块凝滞地将面前的玩家包裹在了其中,“你确定换他?” 陶哥没有再犹豫,立时道:“确定!” 他的信心,还是在经过白天的这一出后建立的。 本该死去的寇冬没有死,本不该死的三号却死了。陶哥想来想去,都只能有一个解释——先前被虏去的瘦弱青年是二号。 不然,为何他的队友无动于衷? 又是为何三号男人忽然被更改了顺序,提前死亡? 最合情合理的答案,只能是青年在被欺负时更改了顺序,将自己的顺序与三号男人调换。如此一来,他突然成为了三号,三号男人却成为了二号,于是当场死了。 既然寇冬不是十二号,谁还能是十二号? 结合他们之前的表现、话里话外不小心透露出来的意思,他只能想到一个人选。 ——就是叶言之。 这个推论其实相当正常。毕竟,每一个正常的玩家都不会想到,三号玩家出事和这顺序根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纯粹是因为他自己被猪油蒙了心非要调戏游戏的心肝宝贝…… 他再次重申:“就是他。” 鬼婴发出一连串愉悦的咯咯笑声,空气中好像有谁在拍手,乐的前仰后合。 他感受到了冰冷的吐息,谁在他的脖颈处发出令人发毛的笑。 紧接着,黑烟从男人的身旁腾空而起,陶哥听到那童声用一种古里古怪的调子回答:“如你所愿。” 陶哥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顺序更改了。 他终于成为第十二号了。 他在这样的极端喜悦里躺下,将火折子一口吹灭,丝毫没有察觉到那鬼婴还停留在空中,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对待旁的玩家,它并没有对寇冬的亲切态度,那双青白的小手缓慢地在男人的颈部收缩,一丝丝榨取他的空气与呼吸。 那是全然打量死物的眼神。 黑暗里,那首童谣又响起来了。 “一变九,九变一——” “他的顺序,你来扛!” 第131章 鬼婴(十二) 陶哥在这样的喜悦中迎来了清晨。 醒来的那一刻, 他迫不及待朝着角落看去,想要从那儿发现什么。 比如,那个瘦弱点的青年的尸体。 他与三号男人换了顺序, 按理来说,青年便该是如今的三号。 也是下一个要死的人。 但破庙的角落中依旧静悄悄, 并没有什么旁的声音。他站起身, 发现个子矮点儿的青年头还枕着谁的胳膊,那姿势几乎是被人从头到脚全部揽在了怀里, 抱的严严实实。只是从他的角度, 看不清抱他的人的面容。 男人心中不禁有些失望。他将身上的碎稻草拍打下去, 将众人唤醒。 醒后清点人数,仍然是睡前人数,整整齐齐。 这让其他玩家都松了口气。 前面的人晚死点, 轮到他们顺序的时间也就会晚点。起码在这时,这绝对算是个好消息。 十二个人。 如今站在这儿的,还有十个。 寇冬没怎么睡好, 他梦里都是那一棵人参果树,梦见被一群胖娃娃抱着腿哭着喊爸, 怎么哄也哄不好, 最后为了争谁能跟他一起睡,甚至打了起来。 一个果子凶残地把另一个果子打爆了头, 场面十分凌乱,汁水飞溅果肉横飞,完全控制不住。寇冬就像个幼儿园教师一样焦头烂额试图调解,好声好气劝它们不要打架, “万一伤了你们的把儿怎么办?” 说真的,这话听起来就像耍流氓。但寇冬可以对天发誓, 他这句话绝对是纯洁的,没有任何不良意味。 就单纯指的是果子们头上那一点儿用来连接树的把儿。 这句话把一群熊果子都给唬住了,不再东撞西歪,就在原地晃晃悠悠似是若有所思。以人类视角来看,就像是摆了一地的不倒翁,这会儿一个接一个地前后摇晃,用它们的大头试着思索。 摇晃完了后,果子们的解决方案也终于磋商出来了。 答案很简单——为什么一定要做选择? 它们可以都和寇冬睡嘛! 听完这个调解方案的寇冬:“……” 什么? ——旋即,他就被一群果子淹没了。 事情到了这里并没有结束,因为果子们又要争夺谁贴他的面积大一些,谁可以贴着脸、贴着手、贴着脚……漫长的战争打了又打,时不时有占了下风的果子过来气哼哼跟他告状,寇冬一面要奉献身体,一面还要拉架,心理与生理上的疲惫值都到达了巅峰,并且非常想要用优美动听的中国话问候整个副本的NPC。 狠狠问候的那种。 最后还是靠有威严的叶言之控制住了场面,一胳膊把他搂在了怀里。二胎们想争宠却又畏惧的不行,只好眼巴巴在一旁看着残忍的哥哥独自吃肉,连口汤都不肯留给他们。 寇冬醒来再想,觉得兴许是白天遗留下的心理阴影。 这个梦消磨掉了寇冬最后一点对于二胎的热情,孩子太缠人了,哭声至今想起来也让人心有余悸,说是几百只鸭子那都是轻的,折辱鸭子了。 ——那得是几百只土拨鼠。 站起来能唱出低哑版海豚音的那种。 他拍了拍他家大崽的手臂,对他先前说不要孩子的先见之明表示赞赏,“你说得对。” 沉稳冷漠的大崽转过眼。 寇老父亲发出不堪重负的叹息,表示:“不该给你要弟弟。” 叶言之:“……???” 叶言之望着他,觉得他是又皮痒了。 乱认儿子的毛病居然还敢犯,是嫌上个副本儿子变父亲的曲折发展还不够刺激吗? 寇冬与他说着话,脚下不知是什么一滑,险些将他绊了一跤。低下头才发现,那居然是颗圆溜溜的人参果,上头活灵活现地长着五官。 看见了的寇冬整个人都不太好了。那果子也意识到他发现了,飞快地蹭了下他露出来的脚踝,旋即一路蹦着,绕开其他玩家,啪嗒啪嗒往门的方向前去。 寇冬:“……” 妈的,所以说昨天那果然不是梦是吗? 就是跑出来了试图蹭我这儿睡是吗? 他额角突突地跳,瞧着果子东蹦西蹦,又生怕哪个玩家一脚踩着了它。操了半天老父亲的心,终究是忍不住上前,装作是捡起什么东西,一把抓住了想逃跑的小家伙,捂着塞进了口袋里。 说真的,分量还真不轻——沉甸甸一个。 寇冬有一种抱住了小胖孩儿的错觉…… 没人发现,只有叶言之转过了头,目光盯着他口袋。 寇冬怕他说出来,手贴了贴他手背。 叶言之平静道:“是什么?” 寇冬压低声。 “你弟弟。” 叶言之重新扭回头,将手塞进裤兜里,淡淡道:“我弟弟不在那儿。” 寇冬:“……?” “要是想摸的话,”青年不疾不徐道,“下次你可以摸到哭。” “……” 这回寇冬听明白了,这人根本就是在耍流氓。他好好地在说二胎,这人心里想的却是小弟弟。 这是什么样的污浊思想啊! 他忍不住抨击:“太不健康了。” 叶言之:“哦,是吗,你求着我咬就非常健康?” “……” 被血族的血统治的那段时间是寇冬的黑历史,一提到这个话题整个人就变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吭了。 叶言之又看了会儿他,朝他摊出掌心,“给我。” 寇老父亲操心的像个老倭瓜,都快结出籽儿来了,闷声道:“给你干嘛?” 叶言之说的云淡风轻,薄唇一张,吐出俩字。 “——炖汤。” 这俩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就透着一股真要把果子炖汤的味道…… 兜里的果子吓得瑟瑟发抖,死命地往寇冬那儿又贴了点,妄图通过老父亲的皮肉汲取点安全感。 寇冬自然是护着它的,“好好的炖什么汤?” 叶言之:“它本来就是用来炖汤的。” 寇冬竟然无法反驳,门里头这些果子的用处就是作料…… 叶言之:“看起来味道不错。” “……” 寇冬感觉到手下的果子一抽抽,猜测对方可能是被吓哭了。 铁石心肠叶言之,连鬼都吓。当真没有心。 他敏锐地从中间觉察出了家里老大试图打压弟弟妹妹的心思,一时间也觉得有点难办,向着谁似乎都不好,斟酌来斟酌去,到底是从小疼到大的叶言之更重要,心也朝他那边儿彻底偏了,“还跟孩子计较。” 叶言之听他这口吻,像是向着自己了,心里头那口气这才彻底顺了。 为确认,还是补问了句:“不是说不要孩子?” 寇冬冲他使眼色。 叶言之分明看懂了,却往这儿一站,半步不移。那架势,要是寇冬不回答,他还是要把兜里那颗果子炖了汤喝。 寇冬只好应承着,点点头,顺着说了句不要。 这一下子捅了另一个马蜂窝。口袋里的果子可彻底惊了,扯着嗓子差点儿嚎啕出来——好在寇冬眼疾手快,隐约感觉它有那个动静就用手指封了它嘴,不然铁定能引得别的玩家都来看。 其实他们也不缺旁的玩家看。就现在这亲昵劲儿,贴着一起说话好像被打碎了又用粘合剂黏合到一块儿的架势,就已经让两个女生微红了脸,跟触着了滚烫的炭火似的将目光转开了。同队的三个人倒是看惯了,一个个目不斜视,阿雪半蹲着身子,还有心思从裤脚那儿拨开一小片沾上来的枯黄的稻草叶。 陶哥自以为自己如今是十二号了,稳操胜券,说话也比平日得意:“我看,这几位今天也得当心。” 一句话说出来,他自己脸上倒微微一变——这是意识到自己露了行迹。 这么一说,倒是故意给他们提醒,让他们疑心了。 寇冬仿佛没听懂,还笑着道:“对,大家都得当心。今天是第三天,恐怕会有变化。” 陶哥的心登时重新安安稳稳放回了肚子里,心里头暗暗笑这人傻子一个,昨晚不死,今天也得死,逃都逃不掉。 他们各自起身,正准备还去探查线索,却忽然听见门外一阵巨响,惊天动地,继而是大门发出的沉闷的嘎吱一声,像是个暮年的老头儿,立在角落里沉沉叹出了一口气。 有NPC来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个玩家连忙往后撤——但庙总共也就这么大,他们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望着。 门被推开了。 紧接着,一只漆黑的、巨大的眼睛骤然出现在门后,足足有寻常人的十几倍大,生在皲裂的、枯黄的皮肤上,皮肉还在簌簌地向下掉屑,漆黑的、没有半点神采的瞳孔嵌在被涂抹的雪白的眼睛里,僵直地上下打量。 “……” 长发女生一声也发不出了。她的腿肚子骤然一软,在那双眼睛扫过她时,险些坐到地上。 另一个身影低下脑袋,将头贴近他们的窗口,留下一片黑糊糊的阴影,从那儿望着他们。 来的是一对泥人。 两个偌大的泥人,一男一女,得费点劲儿才能将眼睛贴到门上。也不知是谁将它们捏出来的,五官与手脚、衣物都相当清晰,女的那个头上还捏出了朵红花,一眼就能看出性别。 它们的身形太大了,在庙中也得始终低着脖子,在场的人在它们面前,倒像是一群家禽,甚至连小腿也够不到。 这种身高差距在平常并不会觉得如何,在这种情形下却根本不止可怖两字可以形容。身形的差距也就意味着力量的悬殊,他们落在对方手里,恐怕与被捏着脖子任人宰割的鸡鸭也没什么区别。 那只眼睛很快撤回去了。 还不及现场的人松口气,他们便伸进来了新的东西——那是一只四处摸索的手。这个场景有点类似人从笼子里往外掏仓鼠,巨大的手指粗粗掠过几个人的衣服,当场就将两个玩家吓哭了。 空气中猛地散开一阵腥臊味。 没人来得及嫌弃,他们自己都想尿裤子。有玩家抖着声音说:“陶……陶哥……” “叫什么!”陶哥心中也慌,但到底比那些没经历过多少事的镇定,“你们慌什么?你们是三号?” 这么一说,众人果然都心安了些。 是,他们慌什么? 他们也不是三号,哪怕死,也不该轮到他们。——该是别人在前头! 叶言之看完泥人,就若有所思看了寇冬一眼。 寇冬:“……” 他莫名有点心虚,毕竟他的崽不止一次看过他捏泥人,这应该算是他哄小朋友的拿手好戏,捏什么像什么。现在这俩泥人,说真的,那衣服褶皱,那五官风格,一看就是他的手笔。他怀疑在背景剧情里,这俩就是他捏出来哄鬼婴玩的。 ——可他一捏不会捏这么大啊! 这还叫泥人吗?这叫巨人好吗??? 寇冬感到分外委屈,这算不算歪曲作者意图? 那只手变本加厉,最终摸着了躲闪不及的长发女生的衣襟,将她硬生生拖拽出去。长发女生尖叫着,死死地拽着门框,却还是抵不过这力气,被一把拖了出去。 寇冬猛然一愣,与身旁阿雪同时就要动作。他们对这个女生很有好感,并不想看对方去送死。 叶言之拦住了他们,却望着那些泥人。他蹙了蹙眉,像是发现了什么,淡淡道:“先看看。” 他的话很有信服力,阿雪的手都放在了刀柄上,终于还是松开了。 外面的哭叫只是一瞬,短暂的很,转瞬就戛然而止,没了声息。 庙中陷入了死一样的静默。 半晌后,才有人颤着声音道:“她不是三号……” 这些泥人抓人,不是按顺序来的!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慌乱起来,他们根本没把握能在这样的巨人面前逃过去,只能拼命祈求着对方收手。但事与愿违,在声息骤消后,泥人重新探进了一只大手,在其中左右摸索。 死亡的阴影重新沉甸甸悬挂在了每个人的头顶。 “他们怕水!” 有玩家骤然想起,哆哆嗦嗦道,“我们用水,把他们冲化了……” 他说着说着,竟然开始嚎啕大哭,显然也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有多么荒唐且不切实际。这样大的身躯,要用多少水? 他们哪儿来的水? 陶哥额角突突直跳,斥责道:“安静!” 这一回没人听他的。那些本来以他马首是瞻的玩家这会儿好像是要造反,自顾自地哭啼逃命。 方才的猜测错误后,他已经失了人心。 陶哥胸膛起伏了几下,厉声道:“还想不想活了?” 他绕过那些向着自己来的手指,继而指挥:“都躲进棺材里!” 众人一怔。 继而便是柳暗花明般的狂喜。 是了,躲进棺材里,他们就能避开泥人的眼睛。 他们就能活! 这个想法让所有人都急匆匆向着棺材奔去,旋即各自旋上棺盖。转眼间,外面只剩下五个人站着,就是寇冬所在的五人队。 尹其看着也是怕的,一张脸惨白,半个身子都蜷缩在宋泓身后。 他小声说:“宋大哥,我们也躲?” “躲什么?” 宋泓拧眉道,显然并不赞同这个方法,“你躲得过?——你以为它瞎?” 女泥人的眼睛始终贴在窗上,望着他们。听了这话,漆黑的眼珠子微微转动。 “那——” 叶言之忽然道:“我们出去。” 尹其:“???” 尹其整个人都不好了。 开玩笑吧——外面这么两个庞然大物守着呢,你跟我说出去? 他嘴唇动了动,虽然没说出话,但众人都知道他心里刚刚爆了粗。叶言之并不理会他,只向着寇冬道:“应该出去。” 寇冬自然相信他。 尹其不敢相信道:“你们有病吧……” 这特么难道不是一群疯子? “你可以选择,”叶言之不耐烦跟他逼逼赖赖,“出,或者不出。” 他们五人立在阴暗的角落里,全然把那只手和那只眼睛当背景板,镇定地伸手投了个票。投票结果很惨,四比一。 唯一的一个一是尹其。 宋泓很相信叶言之的直觉,“那我们就出去。” 尹其的眼珠子差点儿从眼眶里脱落出来,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跟在了他们的身后,犹且小心翼翼试图劝说。 “你们别……” 这不是找死? 然而,前面的人并不听他的苦心相劝,已然避开摸索的手掌,踩在了门外。 他们走到了外面的雪地上。 一只大手猛然袭来,带来一阵飒飒作响的风,准准向着寇冬而去。尹其惊叫一声,不由得猛然闭上了眼,不忍再看——他怕下一秒这人就在泥人手里被捏爆了。 但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什么声响。 再一睁开,尹其差点儿惊叫出来。那泥人正把寇冬托在手掌上,两只手环着,生怕对方掉下来,举在自己眼前小心打量。另一个泥人也饶有兴致凑过头,俩人一起头碰头专心致志地看手上人。 面对这么巨大的人形,寻常人多少都会生出畏惧,寇冬倒是淡定的很,甚至还伸出手掰着其中一个泥人的脸看了看,表示:“你沾水了吧?眼睛有点掉色。” 他心说,可以拿颜料补补。 尹其:“???!!!” 第132章 鬼婴(十三) 尹其不知道正常人看到这种超大型泥人的反应应该是什么。 但起码, 他可以确定,绝对不该是寇冬这样,淡定地抱着对方脑袋评价对方掉色了。 这特么是人能说出的话?! 但泥人听了这话似乎很是焦急。两只巨大的、滚圆的黑眼睛贴的更近了些, 紧紧挨着寇冬的手。 那个姿势不合时宜地让尹其想起了狗。 下一秒,另一个巨大的泥人朝着他们俯下了身, 粗暴地将他们都握在手心塞进口袋。 几个人晕头转脑, 一头跌在了里面,这才听见里头发出的一声细微惊呼。长发女生也同样在里头, 正抱着膝盖坐着, 瞧见他们进来, 比他们还激动。 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架势,几乎要两眼含泪,一迭声地问: “你们也来了?” “其他人呢?” “怎么就你们几个?” 宋泓还未回答, 就听上方几声哀嚎——原本躲在棺材中的玩家也被一一挖了出来,泥人掏他们实在太过容易,如同掏一个蚂蚁洞, 一窝一窝往外掏蚂蚁。玩家一个接一个重重落进口袋,犹且浑身颤抖, 几乎如筛糠一般, 仍然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如此轻易就落入了NPC之手。 宋泓一一清点,发现还有人没进来。 缺的正是那个陶哥。 “他人呢?” 短发女生强忍着刚刚从高空下坠的恶心感, 回答:“他应该没被抓。” 玩家们容色灰败的脸上都有抑制不住的羡慕神色。一个壮汉啐了一口,忿忿道:“他肯定有其它保命手段!刚才嚷嚷着说要进棺材,结果就他一个人好好的……” 他说着就开始骂骂咧咧,各种脏话不绝于耳, 显然对陶哥的独自逃生很不满意。 “妈的,鬼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搞不好是故意让我们主动送死!” 虽然没有人高声表示赞同,可赞同的痕迹却从每个人脸上明晃晃地显露出来,有人小声道:“他是第一个让我们报号码的,他会不会骗了我们?” 他看看其他人的表情,补充道:“他自己可能就是十二号……” 宋泓的嘴角不禁一撇,这纯粹是胡说八道。陶哥的棺材又没动过位置,号码怎么可能隐藏的住?去看看不就一目了然了? 他这种老手还要靠这份诚实刷好感的,不需要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 但现在人们急需的就是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并不需要验证真伪,登时声讨起来。直至那泥人不耐烦地在口袋上拍了一巴掌,极大的力气让他们所坐着的地方整个儿颤动起来,这才让玩家住了嘴。 狭小的地方里东倒西歪一片,人紧挨着人,空气有些腥臊。 震荡带来了冲击,火辣辣的疼痛感。 壮汉左右看看,又发觉出不对了,指着宋泓:“你们中还有一个呢?” 宋泓眉梢一挑。 “别装傻!”壮汉这会儿对所有的特殊待遇都恨得咬牙切齿,“你们还少一个——在这儿的才四个!” 他一一打量,瞪圆了眼。 “那个跟娘们儿一样的呢?” 这句话才出口,壮汉的后脑勺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打的他整个人头嗡嗡响。 “你特么……” 打他的是叶言之,神色冷淡的很。壮汉对上他那双没有半分笑意的眼,居然生出了点畏惧——这个人带给他的压迫感并不比这些巨人一样的NPC弱。 他也不是傻子,并不硬杠,只是仍恶声恶气,“他人呢?” 这个倒是有人知道,小声回答:“刚刚进来的时候看见了,那个男的泥人捧着他呢。” “双手捧的。” 跟捧个易碎的瓷器似的,小心翼翼,看那架势,像是生怕人磕着碰着。 壮汉心里更不平了。 “妈的,我们都在这儿,他还被捧着……” 宋泓心说捧着算什么,先前倾巢而出的动静你们又不是没瞧见,真是大惊小怪。 他不再说废话,率先站起身,踮着脚试图往外看。 口袋很深,够不到边缘。 宋泓拍了拍小姑娘,示意她骑在自己肩膀上。阿雪轻,身子也灵活,眼疾手快扒住了边缘处,向外望去。 她先确认了寇冬安然无恙,旋即才看向破庙。 破庙里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音。泥人们也没走,立在原地,倒像在等待什么。 它们在等什么? 这个问题在阿雪心头一晃,继而微微沉吟。沉吟间忘了控制力道,底下的宋泓被她骤然收紧的双腿压得一痛,禁不住嘶嘶出声。 “要夹死你哥——” 小姑娘冷声道:“安静点。” 雪重新下了起来。 有玩家学着他们的样子,也从口袋里探出了头。他们共同望着破庙的方向,长久地等着。 变故是在一晃眼的时间里发生的。 瞥见鬼火从破庙边缘烧起来时,阿雪几乎以为自己是被白茫茫的雪映的眼花。幽暗的火苗沿着墙壁向上蹿,将木头烧的噼啪作响,向上冒着黑烟。 视线逐渐变得弯曲,本就不甚平整的破庙似乎也弯起来,熊熊着火。 上头冒烟,底下着火,墙壁打弯。 这一瞬间,这个场景多少有些荒诞和怪异。从阿雪如今的这个高度看下去,就像是…… “变了!” 同样被举起来的玩家脸色大变,心神剧颤,失声道,“像是一口——” 像是一口锅。 庙顶是锅盖,把里面的食材罩住了。 玩家的牙齿直打颤,要是他们刚才没被掏出来,现在被炖的就是他们了。 锅里炖着还做着春秋大梦的陶哥。他以为自己已经万事无忧,方才唯独未被掏出多少也验证了他的念头,只安静在棺材中躺着,于心中盘算,这一回外面又会死上几个。 但左右无碍,反正他会是最后一个。 可笑那个高个儿,现在也被瞒在鼓里,还不知自己已经与他调换了顺序。 他的手指禁不住在棺材上一下下轻敲着,整个人放松下来,慢慢地听外头的动静。 “嘻嘻……” 有谁在笑。 陶哥猛然心头一紧,继而在漆黑的棺材中扭动着头试图去看,什么也未看到。那笑声更清晰了些,就像是贴在他眼前对着他鼻子说话。棺材又阴又冷,鸡皮疙瘩一下子从脊背向上蹿,密密麻麻铺开一大片。 “嘻嘻。” 童声道。 “是你呀……轮到你啦。” “出来玩吧?” 陶哥的手在哆嗦。他举了半天也没能举起来,但有另一双强有力的手紧握着锋利的斧头,劈开了他上头的棺材盖。 木屑四溅,他禁不住短暂地尖叫了声。 门里的持斧男人朝他低下了头,油腻的、海藻似的长发触着了他的脸。他身旁有许多果子,都趴在棺材边缘,望着他。 “……不。” 陶哥缓慢地咽着唾沫,声音低哑。 哪里出了错? 他是十二号——不,他该是十二号! “不,不……” “该你啦。” 果子们嘻嘻笑道。 “该你做汤啦。” 男人高高扬起斧头,尽职尽责将这块主食剁成碎块。庙中逐渐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有点发腥,闻过的玩家喉头耸动,肠胃泛酸,禁不住作呕。 这正是他们在门里头闻到的汤羹的味道。 与此同时,泥人们终于看够了这一幕,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原本向外看的玩家重新跌坐回口袋内,心有余悸,闻着这同伴血肉熬煮出的香气一言不发。 庙里的人死了,庙外的人活了。 猜测全然是错误的。 叶言之不管这些,他冷着脸,关心的完全是另一件事,“他还准备把人捧多久?” 宋泓:“……” 不好,这也是要发飙。 这大佬发起飙来,那也是要出事的啊! 他赶忙撞了撞身边阿雪,示意她说话。阿雪不负众望,平静道:“在外面不用被挤着,还不用闻这骚味。” 原本尿了裤子的玩家登时脸上通红,将双腿并紧。 叶言之听了,脸上阴晴不定,但果然就没发飙。宋泓对阿雪佩服的是五体投地,这种危机她都能在瞬间瓦解,可以说是相当敏锐了。 堪称是亡人中的移动灭火器。 他们也不知泥人走了多久,因步伐太大,有两个还在晃动中受了伤。终于停下来时,他们就被那只大手又掏了出来,整个儿塞进一个山洞里。 几个人被一把捏出来,又给粗暴地放进去,狼狈地跌在一处,还不敢跟人说让他们小心点,毕竟面对的不是人,指不定就是这么力大无穷呢? 再看时,那泥人缓慢地把手掌摊平,用一根手指头轻轻地去触碰手上青年的衣服,拍掉上头沾染上的一点雪花。那力道,一只蚂蚁都戳不死。 玩家:“……” 靠,原来是会轻手轻脚的啊? 泥人也不催促,由着寇冬慢慢地在上头走,一步步走到山洞里。俩泥人,四只眼睛,就眼巴巴地在山洞口望着,活像是人类在看自家的仓鼠爬架子。 仓鼠终于钻进去了,它们也松了一口气。 末了,泥人不知在哪里摸索了下,又拉出来一块暗色的布料,用两根指头给寇冬整个儿裹上,从脖颈盖到脚。 看样子,像是怕他着凉。 眼睁睁看着这操作的玩家:“……” 妈蛋,这要不是偏心,鬼都不信好吗! 寇冬被布裹的像条蚕宝宝,就在靠近洞口的地方坐下了。他察觉到众人看他的目光,眼睛一眨,好像还有点儿疑惑,“怎么?” 众人心说,还能怎么,看看被NPC偏心成这样的到底是哪位人物…… 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寇冬仰面想了想,倒是毫不吝惜地给出回答,“我帅。” 这要是搁平时,早该有玩家暗自腹诽他有病了。但这会儿玩家都被方才的这鲜明对比打击的不清,一时间居然也生出点自我怀疑来,心说是吗?难道真是因为游戏好这口,格外偏爱这种长相的人? 那他们要是能活着出去,倒可以试试整容…… 作为起源的寇冬还不知自己即将沦为整容模板,自然地和他的小伙伴们汇聚在了一处,舒适地吐出一口气。 “呼。” 口袋里也有个细细的声音跟着:“呼……” 寇冬:“???” 他忽然想起什么,往兜里一摸,果然摸着了一颗果子。果子安静又乖巧,靠着他的手靠得更近了点。 寇冬飞快地瞥了眼大崽,见他没注意,做贼一样立马下手摸了几下小崽的头。 啊……爽! 他果然还是想给人当爸爸!!! 山洞里没有火折子,一群人只能蜷缩着靠在一处勉强取暖。不是没人打寇冬那床被子的想法,但只敢有这想法,却没人敢动,怕泥人给他出头。寇冬把这块布给叶言之分了一半,叶言之站在一边,对NPC的所有东西都嫌弃,半天不动。 “快呀,”寇冬招呼他,“小心冻着!” 叶言之望望他伸出来的手。 有点像在床上喊人。 这个想法让他感觉好了些,也靠了过去。两人身子紧紧贴着,听外头的雪扑簌簌地下,小声地说话。 副本的关键在于解开鬼婴的心结,可要命的是他们现在还没触着故事的核心半点,一直在边缘打转。 叶言之:“反正都和你有关。” 寇冬纠结:“可我自己不能生孩子啊。哪儿来的鬼婴?” 叶言之冷笑:“你一直想当爸。” 寇冬无法反驳,他的确是热衷于做爸爸。但游戏总不能为了他这个念头,就整出个鬼婴来恐吓他吧? 难道是要教育他计划生育? “谁知道?”叶言之面无表情,“说不定是你抛夫弃子。” 寇冬:“……你不要瞎说啊!” 哪儿来的夫,还有,弃什么子! 他清清白白,压根儿不是那样人! 他激烈反驳,青年也就不再说话。沉默了会儿后,声音有点低哑,“你摸什么呢?” 寇冬其实在偷偷摸摸摸小儿子,不敢和他说,小声道:“没。” 青年把眼睛睁开了。 他本来是要休息的,可寇冬离他离得这么近,又不安分,被子里头都抖擞出了许多炽热的火星子。 “老实点。”他低声教训。 寇冬这会儿手忙脚乱,果子许是方才被他摸得开心了,正拼了命地想从他的口袋里往外跳。他的手掌一边按压着跟个弹球一样使劲儿往外蹦的小儿子,一边还要应对独占欲极强的大儿子,努力控制着自己动作的幅度,“没,我没动。” 动静希希索索,因为他们离其他人远,倒也没人在意。叶言之抿紧嘴,终于生出点狐疑来,按着他的手摸过去,“在干什么?” 寇冬活像是惊弓之鸟,差点儿和小儿子一起弹跳而起,欲盖弥彰:“没!” 他反应越大,叶言之越是怀疑。两条长腿一别,将他硬生生扣住了。 “让我看看。” 寇老父亲拼死挣扎,“不行!” 叶言之的脸冷下来,二话不说沿着他的臂膀摸索。寇冬赶忙把手松了,没了禁锢的二儿子开始在被子里左右横跳,跳在了他腿上,砸的寇冬差点儿哎呦出声。 他的腿无意识地一颤动,也被叶言之感觉到了。青年肃着一张脸,在那一块地方摸了摸,摸着了点光滑的、圆润的东西。 就在腿间。 “……?” 叶言之的表情有点古怪。 联系上刚才的颤动…… “想小解?” 寇冬不懂他的脑回路是怎么绕到这上面的,整个人因为心虚直发烫,战战兢兢,“嗯?” 叶言之触着他不同寻常的温度,垂眸思索了会儿。 半晌,他平静道:“我可以帮忙。” 寇冬一脸懵逼,脑中的问号汹涌成海洋。 ……帮忙? 下一秒,他就彻底惊着了——卧槽这是要干什么,他赶忙把人手摁住了,不可思议道:“这儿还有人!” 他知道自己魅力大,也知道叶言之暗恋他,但,但…… 但怎么说,也不该是这种地方吧! 叶言之到底是怎么想的? 葫芦娃打蛇精,也不能看着个山洞不瞅有没有人就上啊! 叶言之的反应更古怪,“不是你想?” 寇冬和他大眼瞪小眼。 想什么? 谁特么想了? 他拽紧自己裤子,心里头既悲且愤,“快撒手!”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竟然有如此污浊之事! 叶言之终于从他的反应上觉出了不对味。 碰到的不是他想的物件,那是…… 刚刚老实了两秒的果子又开始蹦,这一回蹭着了叶言之的手。叶言之把它一把摁住,摸清楚形状后,周身逐渐开始散发黑气。 ——还是二胎。 寇冬居然还把它带了出来。 醋瓶、醋缸、醋瓮,这会儿全都打翻了,涌出的是醋海。被醋海泡得酸溜溜的叶言之拎着自己这个名不正言不顺连手脚都没有的弟弟,冷声质问他不负责任的爸,“怎么回事?” 寇冬:“……” 唉,叶言之这个架势,就很像那些狗血电视剧里婚生子见着了私生子。 “你还留下他,”叶言之冷笑,“你知道它是谁的孩子?” ——还能是谁的? 大树上结的呗! 寇冬觉得他家崽可能也是酸的有点神志不清了。他小声道:“他反正也没爸——” 他的话音刚落,果子就在怀里变成了胖孩子,张开了嘴亲切地冲着他细声细气喊:“爹!爹爹!” 脱离了破庙,它比先前灵敏的多,话也能说出口了。 寇冬太阳穴一跳。 这倒霉孩子,真会挑时间。 更要命的是,这孩子接下来亲热地握住了他的手,张嘴就道:“爹爹,我们去找大爹吧!” 寇冬:“……” 寇冬:“……???” 他已经不敢再去看旁边忽然头顶草原的叶言之的表情了,只在心内震惊地想:卧槽,他拿的该不会真是抛夫弃子的剧本吧…… 第133章 鬼婴(十四) 寇冬委婉拒绝:“这就不必了吧。” 好好的, 找什么爹? 没的挑起家庭矛盾。 果子还拉着他的手,瞧起来不依不饶,坚持道:“大爹也在找你……” 叶言之的脸彻底黑成锅底。他闷不做声伸手在被子中一摸, 抓住那活蹦乱跳的二胎摁着,像是要动手, 寇冬赶忙拦着, “不能打架!” 叶言之冷笑,手上动作根本没松:“有什么关系, 反正它也不是你亲生的。” “……” 崽, 你清醒点——你也不是我亲生的啊! 寇冬对这个世界感觉有点儿绝望。 叶言之把自己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暴力镇压了, 山洞中陷入漫长的静默。 过了会儿,寇冬碰了碰他的腿。 青年重新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嗯?” 寇冬和他贴的更近了点, 在说与不说之间反复横跳,最终小声提醒:“你弟弟要被你掐碎了……” 青年平静地凝视着他,语气淡淡, 没有半点起伏,“寇甜甜。” 寇冬:“……” 要命, 这还是叶言之第一次这么喊他, 居然把他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于是选择了闭嘴。 “明天出去看看, ”宋泓的声音从山洞深处传来,“建议大家都去——尽快收集线索。” 没人反对。 陶哥已死,宋泓就成了队里的核心人物。 只有壮汉还仰着头,愣愣的。 “又死了一个。” 他忽然说。 山洞中没有人回答, 蜷缩着在一处的玩家似乎抖动的更厉害了。 “可他——可他怎么会死呢?” 壮汉喃喃道。 “他明明该是第五个……” 长发女生失声道:“难道,我们中间的一些人已经死了?” 这话让其他人都起了层鸡皮疙瘩, 身子不自觉离身旁的同伴远了点。 宋泓皱着眉,否认了这个猜测,“不要乱想。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们更不能起内讧——团结比什么都重要。” 可玩家们仍旧人心浮动,担忧着下一个会是谁。事实上,这个答案早已经是固定的,就该是…… 宋泓忽然意识到了一点,猛然转过头去看尹其。 青年皮肤细细白白,两只眼睛弯弯的,是人们说的那种天生的笑眼。他对上宋泓的目光,怯生生又像是疑惑不解地喊了句宋哥。 他并没慌张。 “没事。” 宋泓安慰他,转过头与身边的阿雪换了个眼神。 陶哥的死并不算突如其来,但泥人的出现多少扰乱了他们的思绪。如今想来,二号已经被烧死在了庙里,三号在当初便已剩了一口残余的气,只怕如今也早没了。 这么算下来—— 下一个,就该是尹其。 再往下,便是叶言之。 紧跟着便是他自己,甚至他之后,还跟着阿雪。 …… 搞不好,这就是要全灭啊! 先前的大石头又重新沉沉落回了心上,宋泓无法睡了。死亡序列眼看着就要轮到他们自己人头上,在顺序正式来临前,他们必须得有所突破。 宋泓决定,今晚就醒着。 他一定要发现点什么。 他睁着眼睛熬了许久,熬得两眼通红,不停掐自己大腿才能勉强保留一丝神智。可即使他已经把整条大腿掐的青又紫,仍旧在接近午夜时不受控制地头一歪,很快呼吸绵长均匀起来。 山洞外出现了男泥人的身影。 它在洞外徘徊,终于缓缓将一只手探进洞口,泥做的指尖在离洞口最近的青年身上轻微摩挲。 比它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人。 它喉头溢出两声短促的气音,犹且不满足地将手掌平摊过去,想将人托出来。 “!” 泥人骤然一惊,猛然收回指尖。那上头掉了一整块泥,没了大半个指节,露出一个丑陋的、凹凸不平的缺口。 它并不会感觉到痛,只愣愣地打量着那缺失的一节,似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半晌后,男泥人再次将粗大的手整个儿伸进。 这一次,它甚至没能碰着青年的衣角。在那一层薄薄的布下,有什么东西毫不留情地用锋利的牙齿攻击了他——它瞥见两点幽幽的光,继而是清脆的嬉笑的童声。 “嘻嘻……” 男泥人巨大的身体猛然僵硬。 一只泥做的手臂重重掉落在了地上,立时便碎了,摔的只剩一捧残渣。只剩下一条手臂的泥人大睁着黑黝黝、没有半点神采的眼,缓缓挪动开自己庞大的身躯。 它终于从山洞的阴影中瞥见了什么。就在它的眼睛下,它却未曾看到的、未注意到的。 ——那是一个面目青紫的孩子。 它蜷缩在睡得正香的青年的怀里,正微仰起头,用自己的嘴去叼青年的胸膛。那一片的布料被浸湿了,它的脸紧靠着生人温热的身躯,只从嘴角处露出一点森森的寒牙,如小兽般贪婪地吮着。 浑然不知的青年以抱婴儿的姿势环着它,苍白的面容平静宁和。他的一只手还环着鬼婴的背,将对方牢牢护紧。 这一幕荒诞又怪异,简直如同以身哺魔、普渡世人的圣母。 泥人畏惧地后退几步。 “啊……” 它张开嘴,发出单调重复的声音。 “啊啊!” “嘘——” 鬼婴终于被它扰的不耐烦,手指放在了唇前。泥人的叫声戛然而止,浑身颤抖,竟然猛然瘫坐在地。 鬼婴眯起了眼。 “去。” 它将手指向了远处。 泥人立时迈开步子,头也不回、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山洞。 没了遮挡,山洞中终于稍稍有了些光亮。 鬼婴依然仰头叼着,手按着青年的腹部。这一层衣物下的青年躯体瘦弱纤细,腰上也没有多少肉,小腹紧实的像是能摸到骨头。 它的喉头发出两声不满的嘟囔,小手左右反复印满青年的肚子,似乎是要摸到皮肉里头藏着的器官。 “想进去……” 山洞中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童声。鬼婴紧紧依靠着这具身体,又用头去顶,几乎要将自己整个儿嵌进去,嵌进青年的骨头里,浸泡在他的血液里。 “想让爹爹生我,把我生出来。” “——爹爹,为什么不要我呢?” “为什么不要我呢?” 它反复地问,犹且恋恋不舍地摩挲着。 “为什么?” 没人回答,被它依靠着的青年犹且睡着。鬼婴睁着眼,缓慢地顺着他的身躯向上爬,最终那两道森森的注视停留在了青年身畔的叶言之身上,不再动了。 “讨厌鬼,”它嘟囔道,“又是讨厌鬼……” 还和它抢爹! 还想把它掐死!! 鬼婴恶从心头起,干脆给自己壮了壮胆子,手缓慢地伸向叶言之的颈侧。它的手越靠近,便抖的越厉害,最后直接抖成了筛糠,鬼婴横眉半日,自己给了自己右手一巴掌。 抖什么! 不像话!不就是个人吗,有什么好怕的? 在这儿,所有的人都得听它的—— 叶言之的手指动了动。 鬼婴一呆,刚才的豪情壮志都化为了泡影,脑袋直接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手忙脚乱差点儿仰面从青年身上栽下去。 等重新趴稳了,它才发现,叶言之不过是将青年揽的更紧了些。寇冬也转了个身,熟门熟路把脑袋拱进他的怀抱,密不可分地抱着。 比起刚刚寇冬抱它的那种哄孩子似的抱,现在就纯粹是情人间的拥抱——成年人之间的亲密。 “……” 鬼婴拉长了脸,更加不高兴了,看着叶言之的目光如同看着一个插足父母婚姻的小三,足足被这不要脸的家庭破坏者气出了一肚子的气。 它焦躁地徘徊了一段儿,试图用手掰开——没什么效果,反而让他们抱得更紧了。 根本撒不开! 鬼婴由衷地感觉到了绝望和问题的严重性。它还指望着留下它爹和它大爹一道,好早日能让自己重新生下来呢。可现在这是怎么着?它绝对不要这么一个人做它后爸! 它趴在寇冬身上,一直气到了黎明。黎明时分寇冬把眼睛一睁,立马听见自己二儿子呜哇呜哇的告状声,好像在状告叶言之。 寇冬听见这声响就头大,又怕惊醒了其他人,只得提着精神处理。可仔细一看,叶言之已经拎着孩子的腿出了山洞,头也不回啪啪啪在那鬼婴的屁股上一顿揍。 鬼婴被他打的直抽抽,一口气都喘不匀了,哭声断断续续。 寇冬:“……” 要了命了。 这就是俩定时炸弹啊。 叶言之:“你再哭?” 鬼婴不甘示弱地继续呜哇呜哇。 叶言之平静地:“再哭就炖汤。” 这一点威胁吓不着鬼婴,它持续不断地发出噪音。叶言之眉梢一挑,拎着它的两条腿往回走,重新把它扔回到寇冬怀里,“它的胆子比昨天大。” 寇冬把它接了个正着,狐疑道:“怎么说?” 叶言之:“昨天还怕炖汤,今天听着就没反应了。” 他说着,淡淡地从鬼婴的脸上扫过去,“就像是换了一个灵魂。” 鬼婴的哽咽声微微一顿。 寇冬也咂摸出味儿来了,迟疑地望向自己怀中。 他记得,昨天突然便聪明了开始说话,也是从离开了破庙后才出现的。 这么说…… 寇冬的手慢慢松开了。 这特么还是个关键NPC!搞不好还是最终boss!! 他刚刚正把副本boss抱在怀里!!! 寇冬整个人都不好了。依据他往常的经验,最终boss一般都是最变态最有病的那个。他把这个小变态抱了一整夜,鬼知道这小变态会对他干什么? 这么一想,他就意识到自己胸口火辣辣的疼,似乎是磨破了。 再一撩起衣摆,叶言之的眼里登时有了杀气。 ——满身的手印子。 又青又紫,冲击的寇冬眼前发晕——把他当画布也不能这么瞎印一通啊!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鬼婴已然意识到自己暴露,转身就跑。寇冬抓了个空,眼睁睁瞧着它转瞬于空中消失不见,只留下地面上一滩深红的血痕。 叶言之没去管跑掉的小鬼,只大步走到寇冬身边,触碰他腹部的印子,脸色阴沉的可怕。寇冬看着他这模样,心里头直扑腾,低声安慰:“没事……” 身后陆陆续续有其他人醒了。尹其起身时,还迷迷瞪瞪问了句:“叶哥和寇哥在那儿干什么呢?” 再一看寇冬正撩着衣服给对方摸,他的话音登时就给吓变了,差点儿被自己唾沫呛着。 卧槽,这是什么画面! 这么刺激的吗? 宋泓也受惊不小:“你手劲儿这么大?” 他瞧了眼叶言之。 “也不温柔点?” 小姑娘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 “那一看,就不是人的。” 宋泓再仔细一看,果然。这样小小的手印,根本不是叶言之这种成年男性能留下的。 他操了一声,直起身,“鬼婴夜里来过了?” 寇冬没好意思跟他说,何止来过,还跟他们睡了一夜…… “得抓紧了。”宋泓下了定论,“我本来以为,昨天白天死了人,夜里它就不会再行动了。——现在看来,不一定。” 他望了望其他四个人,四号,五号,六号,七号,如今都在他的面前。若是不能阻挡,他们谁也跑不掉。 他接着道:“今天,一定要抓紧进度。” 与此同时,外面有走出山洞的玩家失声惊呼:“那是什么!” 这一道声音让众人都汇聚过去,第一次完整的、清楚的,趁着这白日看清了山洞外的全貌。 入目是山峦丘陵,连绵起伏,却并非寻常景色。地上多草,零零星星布着雪,下面的草茸密红碧,被不明来历的液体染得猩红。 但这并非是重点。 当寇冬靠近时,他也明白了外面的人究竟在惊呼什么——映入眼帘密密麻麻的,悉数都是面目青白的恶鬼! 他们的头小,脖子更细,针尖一样,却生了奇异的大肚子,犹如在细脚伶仃的圆规上头装了个大布袋,看着不怎么匀称。细瘦的手中还抱着碗,贪婪地一遍遍用奇长无比的舌头舔舐着碗底,好像想要再从上头吮掉剩余的几滴。 不远处有两座小山一样的身影,不是山峦,而是将他们带来的泥人。恶鬼们紧紧靠在一处,摩肩擦踵。 这个密集程度,看的寇冬有点儿犯密集恐惧症,喉头不由得动了动。 根本没有任何立足之地。 玩家们自上而下地望着这进食的一幕,一动不动,都木呆了。他们其实不愿去想这些鬼喝的是什么,但答案实际上也相当鲜明。 ——他们喝的是汤。 由玩家血肉炖出来的汤。 身边人猛地爆发出一声悲鸣,说话的男人像是彻底崩溃了,踉踉跄跄扭头就往山洞里走。 “我要回去,”他高声道,“我要回庙里去!那儿起码没有这些东西!” 宋泓:“庙已经没了。” “那也要回去,”男人梗着脖子,“我不在这儿等死!” 宋泓也不拦他,“你可以去。” “……” 这一下,反而换做男人踟蹰了。嘴上喊的响亮,步子却一步也迈不出去。 他们是被巨大的泥人带来的,也不知走了多久。现如今没有泥人,怎么可能依靠自己的两条腿走回去? 这也只能说说。 底下的恶鬼也发现了他们,纷纷仰起头来,贪婪地注视着山洞中的生人。它们瘦的只剩下骨头的手臂高举着,模糊地喊着玩家听不懂的话,似乎是要迎接从上面坠下的血肉。 这一幕让玩家们的脚步又向后退了退,尽量离着它们远了些。几个人看了又看,也没从这群恶鬼之中看出半条路。 “根本下不去!”壮汉的心态也崩了,骂道,“这他妈还怎么找?” 没了线索,他们怎么解开鬼婴的心结? 难不成就在山洞里挨个儿等死? “别急。”宋泓说,“这不可能是死局。” 一定有破局的办法。 他盯着这些恶鬼看了又看,忽的想起什么,道:“它们没办法去到破庙附近,说明那儿有它们害怕的东西。是不是红线?” 这么一说,众人都记起了门前拴着的那一圈红线。那时他们以为是禁锢生人的,没想到不止禁锢生人,更禁锢恶鬼。 叶言之始终抱臂站着,这时才淡淡插了句话,“不是。” 宋泓便知晓是自己想错了,点了点头,“那就是纯粹害怕鬼婴了。” 壮汉来回在他们两人间扫视,并不信任:“怎么他说你就信?” 宋泓深知叶言之能耐,自然是相信他。但旁人并未见识过叶言之手撕蛾子,自然不信,目光里满怀怀疑。 宋泓:“当初从庙里出来,也是他说的。” 壮汉朝地上啐了口,粗鲁道:“那叫瞎猫撞上死耗子,白捡的便宜,算什么数?” 他指着寇冬几人,冷笑。 “你们这顺序,可现在还没说出来。前面死了两个人,鬼知道是不是你们做了手脚?” 寇冬也着实想不明白,他怎么总喜欢把鬼干的事儿往人头上安,难不成是觉得人做的比鬼做的有安全感? 他可觉得人心比鬼可怖多了。 这么一说,还真有人点头。只有长发女生怯怯地站他们这边,“我也觉得不是红线……” 她小声提出自己的依据,“那些鬼火都进来了。” 壮汉竟有些无从反驳,猛然把眼白翻了出来,扭过头去。 “他们怕婴鬼。”宋泓道,“现如今,我们有两条路。一是借一下婴鬼的名头,一是借一下泥人的力量。” 他顿了顿,“泥人的力量不好借,婴鬼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泥人离他们还有段距离,要是真想要爬到对方身上,就必须得下去。这么一来,他们最稳妥的办法实际上是牺牲一个人引开恶鬼,剩余人趁机逃走。 长发女生踌躇:“但是婴鬼……” 壮汉也嗤笑道:“说的跟真的一样。” 那可是最终boss啊!这能是他们说借就借的? 怎么借? 借完怎么办? 问题一个接一个,根本没法解决。壮汉看着他们,觉得他们纯粹是在吹牛,牛皮都被吹上天了。 宋泓没回答,只慢悠悠把目光投向寇冬,意味深长:“……” 寇冬:“……” 寇冬:“……???” 又是他??? 寇冬有点儿崩溃——你要早说要它还有用,早上他就不戳破身份了啊! * 没办法。 现在二儿子已经被气跑了,寇老父亲只得绞尽脑汁思索怎么能让对方回来。 这是个大问题。 原先寇冬哄孩子,都是靠泥人。可现在他捏出来的泥人都能变大了,寇冬也就不敢怎么展露他这拿手绝活。 要是成年NPC,他还能张罗着洗个澡换个衣服什么的,指不定就能抓到对方偷看了。 但鬼婴这种儿子型NPC…… 寇冬有点拿不到主意。他拿这个问题去请教大儿子,得到的是大儿子冷淡的回答:“没必要。” 寇甜甜:“唉,你不要说这种赌气话……”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叶言之这么喜欢和鬼婴杠,明明是不接受儿子这个身份的,现在吃起醋来倒是炉火纯青,吃的不依不饶。 醋厂都被建造出了好几座。 叶言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的面容,没跟对方解释自己在意的根本不是儿子这个点,而是这个NPC居然敢自作主张地在副本里和寇冬搞出了孩子。 先前的NPC顶多只敢想想,如人鱼那种繁殖癌,也不过是过过嘴炮瘾。 而这个! 居然真和寇冬搞出了孩子! 叶言之从进这个副本的第一天起就满头绿,心情要是能好那才当真是见了鬼。 那是头发吗? 那是草原好吗? 头上都能跑马了,还能指望他对私生子有什么好脸色? 但寇冬巴巴地望着他,显然是极信赖的,“你一定有主意。” 叶言之的心中忽的一动,被他看得竟有些不可自抑的心软。沉默了会儿,才缓缓回答:“倒也简单。” 寇冬洗耳恭听,他着实有些把不住这种孩子的脉。 叶言之戳破NPC心思:“它介意的,是你疼别的孩子。” 寇老父亲:“那好办。” 横竖他还有个崽在眼前呢,正好疼疼—— “要让它出来,便要做的过一点。”叶言之淡淡道,“看它昨晚的举动,还保留本能。” 寇冬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胸口一跳一跳的疼,本就被搞红了的两块似乎肿的更高了。 “什么本能?” 青年冷静的、镇定的:“婴儿都吸奶。” 寇冬:“……” 寇冬:“!!!” 说什么鬼话,我——我特么不是给你们这么用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衣服撩起来。——我要让这小鬼气死。 寇甜甜:…… 妈的你看着我眼睛,你敢跟我说你没私心!!! 第134章 鬼婴(十五) 叶言之:“衣服撩起来。——我要让这小鬼气死。” 寇冬:“……” 卧槽你到底是气它还是耍流氓, 你敢看着我眼睛说话吗! 这也假公济私的太明显了点,傻子才会真撩衣服好吗! 他果断地一口回绝了这个提议,并望向其他几人:“还没有其它办法?” 小队里其他三人面面相觑, 谁也不吭声。最终,还是宋泓斟酌了下措辞, 缓缓道:“我觉得, 我们都没有言之懂它们的心思……” 寇冬:“……” 卧槽,所以你们是打算投赞同票是吗! 他感觉到一股深深的无力, 从NPC到玩家都画风逐渐跑偏, 这个游戏到底还能不能好了? “就不能换个?” 这个引法, 着实让人蛋疼。 叶言之平静道:“这个最有效。” 这不是瞎话,就凭寇冬现在还肿胀着疼的情况来看,鬼婴是真心实意把他当妈, 也是真心实意在乎他那俩其实根本产不出粮的容器,以此为诱饵,最可能吸引鬼婴出来。 绿色、环保、快捷、且有用。 唯一的问题在于羞耻。 宋泓又咳了一声, 手中捡起地上的那块布,迟疑着伸展开来, 道:“要不, 给你挡挡?” “……” 挡个鬼,当这是哺乳巾吗? 他的反对没起什么作用, 很快便被群众的多数意见驳回。从宋泓到尹其,都不觉得这算是什么大事——毕竟这俩是他们默认的一对儿情侣。 情侣间亲密点,能算什么? 宋泓安慰:“就按你们平常的来,不要害羞。” 寇冬心说这都是什么屁话, 要按平常的来的话这个游戏都得被封了好吗? 搞不好就得全服炸号,被NPC追杀到地老天荒。 布帘被两三个人扯起来了, 将后面的身影阻隔在了山洞深处。两人的影子紧紧挨靠着,空气骤然凝滞。 呼吸很清晰,眼前人影轻微晃动,从上而下印过来,是一个密不可分的吻。 嘴唇触碰。 这个亲吻多少让寇冬的神经松懈下来,他虽然不说出口,却喜欢这些个表达亲密的小动作。 他没张开嘴,顾忌着在副本里,一切只是浅尝辄止。 “没事。” 青年低声道,靠近他。 寇冬手里握着叶言之的一缕头发,思绪越来越混沌,仿佛跌入了泥潭。他几乎要听不清叶言之说话了,只能感触到对方轻微的、安抚的动作,好一会儿才分辨出来,青年是在和他说:“只是做做样子。” 寇冬心弦猛地一松,紧接着又是一紧,说不出自己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在一层薄薄的布帘子后,他逐渐将青年的头颅抱入怀中,如同哺育孩子的雌兽。 宋泓时刻密切关注着周边动静,忽的感受到胳膊上汗毛根根立起。待缓过神来,先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怎么这么冷?” 从山洞外刮进来的,悉数是阴冷的、刀子一样的风,戳在脸上时几乎要割裂人的皮肤,得拼命揉搓才能有所缓解。 有什么阴阴的寒光骤然一闪。 宋泓眼睛猛然瞪大,几乎是立刻高声叫道:“趴下!” 下一秒,在场的玩家同时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席卷着砂石的风刺激的眼前一花。宋泓与阿雪一人伸手按着两个,强迫地将那些玩家的头深深按下去——有什么东西重重掠过他们的头顶,猛然碎在了洞穴的深处。 那是一只泥人的手臂。 山洞开始抖动,洞壁扑簌簌向下大块大块掉着砖石。一个苍白的孩童身影出现在洞口处,它还赤着脚,五官生的实则清秀,只是脸上又青又紫,瞳孔又极大,几乎占了眼睛的全部,只从边缘处漏出一点眼白,令它显得可怖。 它半点没笑,直直望向落下的布后靠得极近的两人,两只手逐渐紧紧攥成了拳头。 宋泓并几人都严阵以待,小心地提防着,见势立刻道:“来了!” 话音未落,鬼婴已然开始动作! 它的身形简直像是蹿出去的豹子,四肢并用,速度快的吓人,如同什么基因突变的奇行种,一头向着叶言之扑去。宋泓几人想拦它都跟不上它的速度,只能扯着嗓子高声提醒:“寇甜甜,快!” 寇冬被从奇异的触觉之中唤醒了。他猛然抬起头,瞧见自己的二儿子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森森露出了一口雪白的寒牙,发出恼怒的咆哮,呼哧呼哧的像条要喷火的龙。 ……居然真来了。 它不管不顾地扑向青年的喉咙,二话不说就要咬断。 寇冬也被这一下惊着了,忙拉着叶言之向后撤。身后阿雪抽出了自己的钢刀,兜头劈头往下砍,只听见一声铮鸣,被鬼婴周身的漆黑煞气弹开了。 骤然受了一击,鬼婴却连回头看他们一眼也不曾,只饱含愤怒地望着眼前的这两人,牙齿磨得咯吱作响。 “爹爹,”它含糊地念道,眼神在触及叶言之时猛然变得憎恶,“你碰他——” 那是属于它的宝库! 它自己也只尝试过那么一次,怎么能教其他人碰触! 叶言之注视着它,眉梢一挑,缓缓舔了舔嘴角。 似乎在回味。 寇冬:“……” 其实根本没碰着,叶言之纯粹是在回味空气。 但这个动作在鬼婴看来,就是充满挑衅与炫耀意味的动作,成功地扼杀了鬼婴的最后一点理智。它一头冲过来,指甲与牙齿俱都闪着寒光,看那架势是恨不能将叶言之活活掐死、然后挖骨剜心。 在强烈的煞气面前,阿雪的攻击没了作用,只能勉强牵制。山洞里一时间鸡飞狗跳,鬼婴的怒气彻底上来了,一面哇哇大哭一面随意伤人,惹得玩家纷纷往后躲,不敢靠近。 “想想办法啊!”壮汉咆哮,“妈的,你们惹来的祸——” 他还有更多脏话想说。他从一开始就觉得这计划不靠谱,跟闹着玩儿似的。 现在可好,他们所有的人都得陪葬在这儿,给这个愚蠢计划买单! 寇冬只好自己动手去抓它,鬼婴被一团浓黑的煞气包着,从头到脚都滑不溜秋,一个劲儿从他手里往外滑,扑着还要去杀叶言之,把寇老父亲也搞的手忙脚乱,不得不催促一旁看戏的大儿子,“快,帮把手!” 别在那儿火上浇油了! 叶言之终于施施然动手,自然地将手臂伸进那一团煞气里,稳、准、狠地一把拽住了鬼婴的脚踝。 旋即一用力,整个儿倒了过来,轻轻松松地提溜在了手上。 跟提只没长全毛的鸡崽子一样。 他这个动作做的太平常,也太流畅——也正是因为如此,等他真靠着这个举动毫不费劲儿地把鬼婴制住时,才更加让人目瞪口呆。鬼婴在他手里还要挣扎,被叶言之毫不留情地在屁股上打了几下,嚎啕声顿时更加响亮。 叶言之的眉头轻轻蹙起来,提的离自己远了些,似是嫌弃。 “口水都流出来了。” 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鬼婴更气了,绷紧脊背咧出牙,哭都忘了。 妈的你倒过来试试,看你流不流口水! 寇冬感觉小儿子要气死了,忙不迭从行李栏里掏出了奶嘴,给它塞上。奶嘴的效果显而易见,立刻便安抚下了鬼婴的情绪,教它顿时收敛了脾气,啪嗒啪嗒地大口嘬起来。 只是仍旧对着叶言之横眉竖目,本来就没多少的眼白都翻了出来。 瞧着像是想冲着叶言之噗噗吐口水。 见它被制住了,剩余几个玩家这才敢凑近,尚且心有余悸。 “没问题了?” “应该没……” 几人面面相觑。 短发女生颤着声儿道:“接下来怎么办?” 按照计划,他们下面就该带着鬼婴下去了。可怎么带,谁带,这也都是问题。 经过刚刚那横冲直撞的一幕,玩家都对其避之唯恐不及,谁也不想当这个人选。 “谁来抱着?” “抱着?——它要是咬人呢?” “这谁抱的住……” 七嘴八舌。 叶言之平静道:“不如找个绳,系在脖子上,牵着。” “……” 众人的表情都呆滞了一瞬。 “???” 这算是什么,别人遛狗,他们遛NPC? 但仔细一想,还真的这种办法最为有效——毕竟他们是要吓退恶鬼,不是要哄孩子。 绳子很好找,山洞外就有垂下来的藤蔓,伸出手便能够着。在寇冬的强烈要求下,藤蔓没真像狗绳一样系在鬼婴脖子上,而是像孩子的牵引绳似的绕过它的四肢,在背后打了个结。 叶言之感到很是可惜。 这种系法,一看就没有系在脖子上好。 几个人牵着NPC,心里还有点慌。长发女生小声道:“我们这样,应该不会惹来报复吧?” 寇冬仰面想了想,倒真有点不太确定。 他给出真实回答,“可能会引来它家长。” 长发女生:“……” 她听到了什么,这个NPC居然还有家长? “哦,”寇冬若无其事道,“他还有爹。” 而且是俩。 长发女生表情开始全面崩盘,受了极大的刺激。 “那万一它家长找上门……” 寇老父亲摆摆手,说:“没事,我应该也能说上话。” 毕竟这也不算是NPC一个人的孩子,好歹有他的一半。他牵着自家孩子出去逛一圈,有毛病吗? 完全没毛病好吗! 一看就不是什么值得发火的事。 寇冬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愉快地牵着他的二儿子从山洞里出去了。山洞的洞口有些高,距离下面还有一段距离,靠着藤蔓才艰难地落了地,落在了地上密密麻麻的恶鬼的垂涎目光里。 一落地,他就先放出了婴鬼。 好在他们的猜测并没错,那些恶鬼本是龇牙咧嘴想要上前分食生肉的,但眼神在触及到前面那个面色青紫的孩子时,却活像是被火烧了尾巴的猫,一下子弹跳开去,飞快地向边缘散开了。 它们都未走远,犹且恋恋不舍地嗅闻着青年的味道,探头探脑。 有一两个不要命的咽着唾沫还将手伸向寇冬,眼看着就要摸上衣角,被鬼婴一瞪,又有些畏缩。只是面前这青年的吸引力于它们而言着实过大,它终究还是横下了心,来抓寇冬。 鬼婴发出一声恼怒的咆哮,被奶嘴堵着也听不清。它率先冲上去,张开嘴,噗的先把奶嘴吐出来—— 旋即循着那煞气,一口一口把恶鬼给吃了。 在场把鬼婴给寇冬出头的经过看的一清二楚的人:“……” 妈的,NPC为了一个玩家吃另一个NPC,这到底是什么三观崩裂的剧情发展! 看的他们都有点儿怀疑人生了。 来时被泥人捧着也就算了,轻而易举就能引鬼婴出来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能让鬼婴护着他帮他出气……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难道是来之前被高僧开过光吗? 要不是场合不合适,玩家甚至都想让寇冬开个讲堂授授课了,好歹也教他们一下,到底是怎么做到被NPC独宠的。 ——他们不知道,寇甜甜其实半点都不想享受这恩宠。 他正掰着鬼婴的嘴,看了半天确定没有被噎着,这才又把奶嘴塞回去。 并教育:“不要乱吃脏东西!” 鬼婴转着漆黑的眼,面无表情地哼哼唧唧。 周围的脏东西眼看这生吞恶鬼的凶残一幕,都识相地慢慢离得更远了些,给这位鬼中大佬腾出一点撒娇空间。 没了恶鬼阻挠,脚下的路走的也就通顺起来。也不知向前走了多久,他们终于瞥见了新的场景: 一架隐在茫茫雾气里的桥。 桥下的河水自东向西而流,黑水涌动。岸上生着一棵树,上头密密麻麻挂满了衣裳,无数亡魂苍白着脸,缓缓踏水而来。 叶言之轻声道:“奈何桥。” 这个名字,众人还是知晓的。果然感觉寒风滚滚,血浪滔滔,只是还觉得怪异,“怎么有人放着桥不走,非要踩水过来?” 叶言之:“心有执念之人踏水,心无执念之人过桥。” 冥河水冲淡喜怒,自然淡去心中念想。自此,从踏上岸时,尘归尘、土归土。 魂归各处。 短发女生:“我们在冥界?!” 她眼睛瞪得极大,看了眼众人,讷讷:“那我们不是……” “是活人。”阿雪打断她下面的话,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否则,刚才那些鬼就不会追你了。” 短发女生为自己的不敏锐羞惭起来,小声道:“我就说说……” 他们在冥界的事实引发不了宋泓这种老手的兴趣。所实话,什么样的背景他和阿雪都见过了,各种稀奇古怪都有,这种在冥界走一趟的,根本算不了吓人。 相比之下,他们更急着解开婴鬼的故事。 绳子轻轻一点,婴鬼的小手拽着绳子一端,将寇冬往另一个方向引去。 那儿有一座高台,拾阶登高而上,正对着苍茫河水与满眼迷雾。 旁边一块石碑歪歪扭扭写着:望乡台。 婴鬼背对着叶言之,飞快地推了推他,意思是要他上去。 “我?” 寇冬猝不及防被推了把,一只脚就踩在了石阶上。那一瞬间,他周围的声响忽然都淡了,好像从他身边漂浮起来,朦朦胧胧浮在了半空。 “寇冬!” 有一个听起来极其熟悉的声音喊他,还气喘吁吁的,“寇冬……” 一种奇怪的直觉笼住了他的心神,他缓慢地一步步向上走,走的越近,那种声音就越清晰。少年少女的嬉笑打闹声笼成一团,谁的自行车铃叮当直响,他站在高台上,透过这层灰蒙蒙的雾,他努力眨了眨眼,没有看见河水,更没有桥—— 他看见了自己。 那时是多大?寇冬其实不能确定。 十六,或者十七,总之是看起来还在上学的模样。有几个男生嘻嘻哈哈簇拥在他身边,与他说着话。 “寇冬!” 喊他的人终于在她面前停下了。女生两颊泛红,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只手按着自己从肩头滑落下来的书包带,“你怎么走的这么快……” “找我有事?” 他听到年少的自己冷淡地问询。 这个态度还有些奇怪,寇冬并不觉得自己是会对女孩子冷若冰霜的人。他不是那样的性子。 女孩子脸上又红又白,半天才把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什么东西,”旁边男生大惊小怪起哄道,“情书?” “别瞎说!”小姑娘用书包抡他们,“是邀请函好吗!” “哦——” 这一声哦阴阳怪气,转了无数个弯儿,听的女生愈发不好意思。她脚尖在地上一蹭,飞快地道:“我这周日生日,想请你去我的生日聚会——你、你记得来!” 她根本没给寇冬拒绝的机会,立马就转头跑了。剩下的几个人不带恶意地跟着八卦,有人问寇冬:“冬哥,你去不去?” 少年版寇冬抿了抿嘴唇,似是有些犹豫,终于还是将那封邀请函放进了书包。 这似乎是段无足轻重的回忆,寇冬站在望乡台上,搜完了自己的大脑也没搜索到类似的段落。 想来,也是他丢失的记忆。 ——还挺美好。 他慢吞吞想着,目光却在触及到后面的车辆时骤然一缩。 ……是那辆车。 他曾经见过的,在心理教师的副本里。那辆一直停在楼下的黑色豪车—— 他心头忽然涌起说不出的感觉,在一瞬间想起了这辆车代表着什么。在长达三年的过程里,它永远都不远不近缀在他的身后,无论他是吃饭、外出还是在宿舍,都始终无法逃过。 他甚至报过警,但并没什么作用,因为他始终拍不清车的牌照,甚至也记不清。谁拿着橡皮擦在和他的记忆做斗争,最终他只能甘拜下风,放弃了向警察求助的念头。 它简直像是一团漆黑的影子,就悄无声息紧紧跟着,无从摆脱。 无所不在的偷窥者。 但紧接着,眼前的一幕就彻底出乎了寇冬的意料。他看到这辆豪车忽然转了个弯,继而向着另一个方向驶去—— 那里站着人。 女生举着手机,正与电话那端的人说着什么。她包上的一只小的毛绒兔子晃晃荡荡,似乎是在跳。 下一秒,方才还站在他面前的女孩的身体猛地横过车的前盖,重重摔倒在地。 毛绒兔子一头栽进了血里。 而与此同时,肇事的黑车在一个急刹车后终于缓缓摇下了车窗。就从那一瞬间的空隙里,寇冬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眉目清隽,眼睛漆黑。 ……那是一张他绝对不可能认错的脸。 寇冬浑身的血液忽然都冷了,牙齿不自觉地碰撞在了一处,咯吱作响。 ——是叶言之。 一直以来的偷窥者就在他的身畔,甚至与他挨着靠着一同睡,被他当做儿子…… ——是叶言之!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我明明是个好孩子…… 鬼婴:瞎说!我才是!!!!! 第135章 鬼婴(十六) 在这一瞬间, 时光翻卷,一路溯源—— 寇冬想起了许多关于偷窥者的事。 他的第一次出现是在寇冬的十二岁。那天的雨极大,寇冬将书包顶在头上, 一路向回跑,星星点点的泥和着脏水溅上了他的裤腿。 雨织成了密密麻麻的帘子, 如同蒸腾的白雾, 几乎飘进了他的眼底。 他在半途停下,匆匆忙忙寻到了一间便利店, 买了一把最便宜的雨伞。 透明的, 九块九。撑过了这一次, 应该就没了下一次。 寇冬也管不得,在店的招牌下将伞撑开,哗啦一声, 伞的一个角就蔫哒下来,断了。 他气的不行,扭头回去与老板理论。可老板欺负他年龄小, 个子这时又长的矮,瞧着就是副容易受气的样儿, 干脆做足了奸商嘴脸, 死活就是不同意给他换。 这么大的雨,路上人都来去匆匆, 也没人能帮着说句话。寇冬只好咽下这口气,撑着那一把破伞走进雨帘里。 他还急着回家。 他妈妈用街坊邻居的话来说,是得了种心理疾病,只要没法准点按时地看到他, 整个人就能发疯,头脑不清醒地跑到大街上拉着人就叫儿子, 说些疯疯癫癫的话。因为这种病的缘故,寇冬不敢让她出去找工作,只能在旁边一家小吃店里帮着和和面、做做包子。 他更不敢让她来接自己,怕自己偶尔耽搁两分钟才出校门,会惹得她在马路上受刺激。路上车来车往,不是闹着玩的事。 在小吃店里,好歹有熟人能帮忙看着。 而现在,已经比平时要晚了。他只能跑着回去,心里还在想着家里被子是不是及时收了。 如果不是,这样淋一会儿,里面的棉絮就得团住。 “滴滴——” 红绿灯前有车辆按了喇叭。绿灯还有十秒,寇冬本想一路小跑过去,听见这一声后终究是有些犹豫,停住了步伐。 “滴滴!” 又是一声尖锐的喇叭响声。寇冬心想这司机到底是急着去干什么,按喇叭按成这样。 他一面想,一面回头,隐约瞥见是一辆黑色的豪车。只是雨帘太密,看不清楚。 待他再扭转回来时,却听见一阵风响,另一辆车不知是抽了什么风,呜的一声从他面前驶过去了,根本没有管红灯,似乎还超了速,惹得辆警车呜哇呜哇跟在后面一路狂追。 寇冬的校服上衣跟着一起遭了殃,再好的脾气都想爆粗口。尤其他还爱干净,湿粘的衣服贴在身上,又脏,这种感觉相当不好。 他家那时住的不是小区,是一家门面房的二层。 门面房没开,被他妈妈堆成了杂物间,只留一道小门平常出入。两边儿其它的店倒是都开了,隔得老远寇冬就听见了动静,过去一看,果然是他妈妈在摔东西,摔的全是锅碗瓢盆,哐当作响。 小吃店老板早也已经习惯,让两个帮着打下手的中年妇女一块儿捆住了寇妈妈的双臂,背到后头。他自己摸出了手机,开始给寇妈妈看寇冬先前准备好的视频。 店里来吃饭的客人就不乐意了,小声抱怨:“怎么雇了个疯子……” 已经走进店的寇冬心里一酸,也没表现出来。他们拜托了老板太多,又扰了店里生意,已经很不好意思。 没法子再说别的。 他给客人端了杯水,说了句抱歉。 这才转身去扶母亲,“张叔,交给我吧。” 老板松了手,瞧见他这一身狼狈不堪的模样,忍不住道:“赶紧上去换件衣服,你再生个病,你妈怎么办?” 寇冬冲他笑笑,把母亲扶起来。眼睛看见了他,寇母就安静了下来,似乎是确认了他还在活着,便一声也不再吭。寇冬知道她的理智在逐渐恢复,又问老板借了把大点的新伞,一多半都撑在了妈妈身上,慢慢相携着往自己家里走。 那时他第一次注意到,有车停在了离他家不远的地方。 这样人来人往的街道,车其实并不显眼。显眼的是车标,金光闪闪,寇冬在很多杂志社看到过,应该算是男人的终极向往。 他禁不住多瞥了两眼。 身旁人如今清醒了过来,断断续续地同他说话,问着今晚想吃什么。空气里都是雨水的湿润气息,是一种格外清新的、能洗去尘埃的那种气味,寇冬不知该如何描述——但他一直觉着有些像旧了的、泛起铜锈的金属味。 他短暂地想了下,不太明白这样的豪车停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与整条街道都显得格格不入。 但这说到底也和他无关,他搀扶着母亲上了楼,点亮了二楼的灯。 灯光昏黄。寇冬在厨房里做了饭,吃完后才洗了澡,顺道将满是泥印子的衣服一道洗了,回到自己屋里写作业。 他的作业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写着写着便是十点。快结束时,鬼使神差似的,他又抬起眼,看了眼窗下。 “……” 那辆车向前移动了,这一次,就停留在他家下面。 寇冬隐约看到一道身影站在车旁,从上而下看的人多少有些变形,又因还没停的雨阻隔了视线,他根本分辨不清那人模样。唯一能切实感触到的,是那人正在往上看,目光平静又灼热,与他相对—— 寇冬惊了惊,一把将窗帘拉上了。 他不确定是否是自己想多了。 但从那时起,他开始频繁地发现那辆车的存在——在他上下学的路上,在他家的楼下,在他偶尔去的超市旁…… 这样高的频率,显然无法被归于偶然。 这只能被归为蓄意。 那道目光始终不曾缺席,于车窗后凝望着。望的多了,寇冬对其就格外敏感,每回都能准确回头,到了后来,甚至能从上下班的高峰车流里一眼发现它的位置。 不远也不近,就永远缀在他的身后。 他那时候年龄小,不知道什么叫偷窥狂,这个词还是在书中看到后,才与自己所遭遇的联系起来的。 ——原来这样的,就叫偷窥狂啊。 还可以被称之为变态,跟踪狂,怪叔叔……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称呼。 于是他二话不说就去报警了。 事实证明,警察真的管不了。哪怕他提供了照片,也根本无法证明这辆车真的是在跟着他的,况且——就像警察说的,跟着他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干什么呢? 要钱没钱,要色没色,又不是小姑娘,还可能被占便宜。 况且没产生什么危害性后果,想受理也没法受理。警察们给他发了糖,还给了他瓶矿泉水,好声好气哄他去别处玩了。 寇冬如今重新想起这一段,就非常想穿越回去告诉那些警察:小男孩也是很危险的好吗! 尤其是像他这种容易被变态盯上的,危险系数一点也不比小女孩低…… 报警没用,寇冬也没办法直接上去质问对方——万一理论不过打起来受了伤,他妈会疯的。 他只好在路上与几个小伙伴一道走,偶尔扭头去看后面,十次里能有七八次逮着对方在身后跟着。到了后来,连他的朋友也习惯了,还会与他一道猜测对方身份。这一跟,就足足跟了好几年。 再后来…… 寇冬有些记不起来了。他的回忆还不算完整,只隐约觉得对方好像是在一件事后再没出现过。但是是什么事,他也没半点印象了。 但真正令他心中一寒的,是他想起了这幻象中的这一段。 ——是真的。 对方想要向他表白是真的,因车祸出了事也是真的。在出事后她家人来学校收拾东西,还翻出了她写的一封信,信里头都是孩子气的表白的话,后来也交给了他。 她原本是想在生日宴上递给他的。 只是,她没能等到生日宴的到来。 寇冬站在望乡台上,久久地凝望着。这一段幻象开始重复播放,女生邀请他——走在路上——被撞——叶言之的脸出现,他不出声,幻象就一遍接着一遍地放,好像要把“叶言之因为嫉妒而杀人”这件事刻进他脑子里。 等放的多了,寇冬终于忍不住道:“可以了。” 这是怎么着,单集循环个没完了? 幻象终于停了下来,长久地定格在叶言之的脸出现的那一幕,似乎是满含期待。 寇冬:“嗯……” 寇冬:“所以你给我看这个,是想表达什么?” 这回,开始变幻象抽搐了。抽风一样抖了半天之后,鬼婴阴森森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跟踪你。” 寇冬:“???” “他杀了人,”鬼婴沉沉道,“他不是好人——他甚至还吸奶!” 吸奶比杀人还靠后,足以见NPC对这件事到底有多么不满了。 寇冬:“……” 他沉默了会儿,诚实道:“你也杀人。” 这怎么能一样!幻境气的又开始抖动了。 “而且,”寇老父亲机智指出,“你也吸奶啊,你现在还塞着奶嘴呢。” 到底是有什么好指责别人的? 鬼婴差点儿被气个倒仰。它和那个讨厌鬼能一样吗?它可是它爹爹的亲生孩子! 那讨厌鬼都多大的人了还吸,那才叫不要脸好吗! 它有种父母被小妖精蛊惑的无奈感,过了好一会儿才委委屈屈道:“他骗了你……” 那根本就是个黑心的,一点都没它甜! 寇冬面露疑惑,问:“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鬼婴茫然。 寇冬指指幻象。 “——他们又不是同一个。” 两个人一个是游戏外的活人,一个是游戏里的NPC,傻子才会把他们当成同一个。这就跟你在游戏里捏脸建了个和现实里相同的人物一样,他们能是一个人吗? 当然不是——二次元三次元有壁的好吗! 鬼婴:“……???” 鬼婴都惊呆了,心想你说什么? 你再和我说一遍?? 寇冬思路倒是相当清楚,“这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数据构建时不小心用了偷窥狂的脸而已。外貌这种都是小事,又不会影响他的内心。” 他爱他的崽,当然是因为他崽孝顺又聪明,除却对他心怀不轨这一点让人稍微有点不满外,其它都可以说是完美无瑕——至于外表,那只是加分项,不是决定项。 顶多算是叶言之倒霉,和那个偷窥狂匹配成了同一张脸。像他这种老父亲,从来不搞迁怒这套。 他甚至反过来教育鬼婴,“不要总想着搞你哥哥的事,你哥哥不跟你计较,你也不能这么栽赃陷害。” 这种手段着实浅显,毕竟他也是看过宫斗剧的主播。和那些女人比起来,鬼婴做的太直白了。 就差把“我想挑拨你们关系”这几个字写脸上了。 鬼婴彻底无fuck可说,心想我栽赃陷害他? 他!他还用我栽赃陷害……? 它能感觉到人心中的恶念,就那个讨厌鬼,心中的恶念可比他们这些恶鬼加起来都大! “行了没?”寇冬已经急不可耐要从望乡台上下去了,“赶紧吧,你哥哥还在外面等着,待会儿要着急了。” 鬼婴一听他居然还在想讨厌鬼,顿时更生气。 “爹爹,”它幽幽地喊他,“爹爹……” 寇冬对于这种肮脏的争宠手段无动于衷、心硬如铁。 鬼婴怒气勃发:“……我要把他炖汤!” 寇冬挥挥手,草率应付:“有本事你就去。” 没本事的鬼婴:“……” 它放完狠话,也没别的话可以再说,只好心不甘情不愿让这人下来了。寇冬几步从望乡台的台阶上走下,活动活动脖子,却听见了另一阵轻微的响动。 一顶青色轿子从桥面上缓缓而来,前后几百鬼火簇拥,轿子四角生着棕黄的眼睛,如同野兽,于偌大的眼眶之中来回转动。 玩家都在不远的地方,此刻聚集在一处,心惊胆战望着那顶轿子飘近。 只有叶言之背对着轿子,大步向他走来。 “你去了哪儿?” 青年声音冷硬,显然是方才着了急。寇冬有点愧疚,拍了拍他的肩背,“就在那边台子上……” 叶言之一眼瞥见了望乡台,目光忽的微微一闪。 鬼婴也瞧见了轿子,一时间比先前都要兴奋,嚎着向前扑去。 “大爹!大爹!!” 寇冬手里还握着牵引绳,差点儿被它拽的一个踉跄。等到听清楚它嘴里头喊的,登时脚步一顿:“……” 卧槽。 这可真是正主来了,搞不好就是抛夫弃子的那个夫…… 他眸光一转,瞥见一旁站着的格外脸黑的叶言之,心头都开始突突跳。 这特么算什么,修罗场现场?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我相信我崽,他不是做这种事的人,他跟跟踪狂没有半点关系! 叶言之:(眼神移开)嗯…… 第136章 鬼婴(十七) 寇冬在一瞬间有点儿想跑, 可惜这会儿已经晚了。 青轿晃晃荡荡,轻飘飘于远处而来,鬼婴就跟重新打了鸡血似的, 反过来拖着寇冬,兴奋地朝着那一顶轿子冲去。 “大爹——” 寇冬被牵引绳拽的一个踉跄, 整个人也不受控制扑了过去。 感觉像是在拽一只大力的哈士奇。 “大爹!” 鬼婴终于冲到了面前, 青紫的面上泛起压抑不住的喜悦,如同寻常的孩童一样兴高采烈掀起帘子, “大爹……” 帘中端坐着一个男人。 他的形容于众多恶鬼之中, 倒像是于暗处点燃的一簇熊熊篝火, 骤得叫人眼前一亮,连这阴暗处也长明起来。缎子似的长发乌压压披了一身,他暗红的眼平静地抬起, 眨也不眨,直直地望向了面前人。 这一眼竟教许多人看得心中一颤,于是不敢再抬头。那一张好相貌上展现出的也不像是寻常的那种俊朗, 反而跟多了点什么似的,苍白的如同鬼魅, 周身气质也如同鬼魅。融在一处, 就跟摄人夺魄似的,看得人心中打颤。 偏偏气场又强, 竟有些不怒自威。 几个玩家在这样的威势之下,腿都站不直,不自觉地直打弯儿。连鬼婴也敛了喜悦的颜色,忽的闭上了嘴。没人敢吭声, 一瞬间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爹爹。” 终于是鬼婴抵不住这凝滞的气氛了,把寇冬向前推了把, 小声道:“爹爹,你快去……” 寇冬:“???” 他被推的踉跄了一下,心里头简直有一百句mmp要说—— 去? 去哪儿?他上哪儿去?他要干什么?? “快去,”鬼婴小小的手掌力气却相当大,把他一个劲儿往前推,有些焦躁,“爹爹,大爹还因为你逃跑的事生气,你快去和大爹说几句好话——” 寇冬:“……” 他就听见了两个字,逃跑。 妈的,所以他拿的果然是抛夫弃子的剧本是吗! 面前是被抛弃的夫,后面是被抛弃的子。寇冬跟个三明治夹心一样夹在两人之间,被迫对上青轿中男人的眼。 这还是一张很熟悉的脸,他在恋爱游戏里见过不少次,因为眉目冷峻、可远观不可亵玩,再加上出了名的难攻略,把整颗心都掏出去也不一定能换回对方一点好感,因此被众多玩家戏称为男神。跟神一样,高高在上,难以触碰。 正儿八经的高岭之花。 寇冬喜欢,甜甜的恋爱主播就爱搞定这种难搞的。 所以他足足演了几个月的戏,各种制造偶遇,花了无数心思最终得来了男神的一个侧目。后来更是各种钓系手法齐上阵,在观众的催促起哄之下,连脚都小心翼翼在桌子底下蹭上对方大腿了,终于才把人拿下。 多不容易!想想都要让人落泪,以至于寇冬现在看着这张脸还隐隐蛋疼。 ——可他这么费心费力攻略下NPC,怎么就变成抛夫弃子的那一个了呢? 而且——鬼知道他是怎么抛夫弃子的,不会很恶劣吧? 他下意识去观察青轿里男人的脸色,半点都看不出。男人跟他在恋爱游戏中见到的一样,脸上丝毫没有表情浮动,冷漠又淡定,连眉梢眼角都稳的波澜不惊,说他顶着一张假脸都有人信。 寇冬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来,心里头小鼓顿时噼里啪啦敲得更响了。 男人终于动了。星星点点的幽青鬼火为他更开地掀起轿帘,从中探出苍白的手,以及同样苍白的人面。 “——是你。” 这一声让在场人都有些诧异,惊疑不定地望着。 饶是他们再是新手,此刻也看出来了,青年和这些NPC分明像是老相识。 还是关系不简单的那种老相识,没听到鬼婴开口就让人去哄男人? 换成别人,哪儿有NPC让玩家去哄NPC的?这些NPC不直接拿刀砍了他们都不错了! 他们眼不错地盯着寇冬,心里头跟揣了几十只猫一样抓心挠肝。 到底是为什么? 同样都是玩家,为什么剧本差别这么大——有人进来就拿的是六宫独宠的主角剧本,有人,比如他们——就只能拿被随意处死的炮灰角色? 壮汉甚至情不自禁地摸了把自己的脸——妈的,总不能真的是因为NPC喜欢那种小白脸的相貌吧? 这游戏难不成看脸的? 轿子顶上棕黄的眼睛也转了一圈,牢牢锁住了面前青年,瞳孔变得竖直。 “走上前来。” 男人淡淡道。 寇冬自然是不想去的,这个架势,傻子才会往前走。但鬼火们率先动了,它们簇拥着他,无数只看不见的小手推着他向前进—— 手腕骤然一紧,他被另一个人牢牢握住了。叶言之平静道:“去哪儿?” 鬼火们还有些怕他,踟蹰了会儿,零星散去。 轿子中的男人这才将目光从寇冬身上移开,头一次正眼看了叶言之。 “你是何人?” 鬼婴跟颗小炮弹一样嗖的冲了出去,唧唧哇哇开始给他大爹告状。吸奶的那件事最为重要,于它的言辞之中频繁出现,鬼婴至今还对此耿耿于怀,恨得不行。 寇冬阻拦不及,心情很是复杂。 唉,这个架势,就等同于直接告诉NPC他被绿…… 果然,满头草原的男人很快就有了反应,像天下所有发现对象出轨的正宫一样开始质问。 “怎么回事?” 寇甜甜试图打马虎眼,“什么怎么回事?” 男人却不是这么好糊弄的,下颌绷紧,神情冷淡,指尖虚虚一点叶言之。 “他。” 他惜字如金道,半晌才极克制地多了几个字,“他是何人?” 这回不是问叶言之了,直接就是问寇冬。 “他与你是何关系?” 寇甜甜:“……” 唉,这特么是一道送命题。要是回答是儿子,NPC肯定要问他是和谁生的,而且叶言之也不好搞,后头定要发脾气;要是回答是还没完全坐稳但大盘基本已稳的对象…… 他又怕NPC现场发疯,搞不好,副本都能给弄崩。 寇冬感觉自己要裂开了。他一脚踩在一条船上,眼睁睁望着两艘船渐行渐远,感受到了劈叉一样的痛感,“这个……” 双方都在等着他的回答。 寇冬只好干巴巴道:“非同一般的关系。” ——他真不知道那些海王们都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寇甜甜这种低端渣男,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翻船。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的两艘船一起翻了。 叶言之冷笑:“非同一般?” NPC冷笑:“如何非同一般?” 连鬼婴也插嘴:“他还喝奶!” 寇冬:“……” 大路数条,条条都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他在虎视眈眈中艰难地挪动了下步子,斟酌着措辞,“我们的关系……比较复杂。我只能说情同父子。” 因为已经超出父子边界了,但还保留有父子情谊。 叶言之的眉梢挑了起来。 寇冬赶紧往回补救:“但是比父子更亲近!” 他边说,边讨好地用小拇指摸了摸胳膊上搭着的青年的手,微微一蹭。叶言之感受到了这触碰,饱含深意看了他一眼,不再开口。 NPC又望了望叶言之。 “这么说,”他平静道,“他也该叫我爹?” 寇冬猛然一咯噔。 完了,收不住场了! 叶言之哪儿是能委曲求全叫NPC爹的人!! 叶言之果然忍不得了,冷淡道:“凭你?” 男人与他对视,声音沉沉,“他与你情同父子。” 叶言之:“说了只是情同。” 男人微微眯起暗红的眼,“那实际呢?” 寇冬禁不住要弹跳而起了。他跟个弹簧似的左右蹦跶,试图在两人之间稍微缓和一下,起码不要让气氛这么剑拔弩张——他们现在可还在副本里,得罪NPC能有什么好处?搞不好就要被全团追杀啊喂! 叶言之薄唇微启,吐出四个字。 “同床夫妻。” “……” 话音刚落,顷刻间天崩地裂。河水中的鬼魂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向上爬,脚下大地颤动,泥人们迈着大脚啪嗒啪嗒从远方跑来——阴风声、万鬼哭声、鬼婴震惊的嚎啕声,瞬间融合在了一处,声浪兜面而来。 青布轿子稳稳当当,一动不动。 男人只望着寇冬。 “当真?” 寇冬还能怎么着——左右窗户纸也被戳破了,这一刀,NPC早晚得挨。 “你想开点,”他幽幽道,开始试图给NPC发好人卡,“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但昨日之日不可留,那些毕竟都已经是过去。你就当我们是和平分手……” 鬼婴不可置信的吼声夹杂在里面,问:“我呢?我呢?” 你们夫妻分手,有没有考虑过孩子的感受?? 寇冬被它哭的心软,拽着牵引绳将人拉过来,摸了摸它的鬼头。 “爸爸怎么会不要你?你要是愿意,爸爸带你组建新家庭。” 鬼婴仔细一想,新家庭倒也不错,左右能有它爹爹就是好的。于是它不哭了,瞬间稳了,伸出两只手把寇冬的小腿抱着。 突然间没妻又没子的男人:“……” 鬼婴想想,又觉得不对。它大爹那是能帮着把它塞到爹爹肚子里的,这样等出来,它就是爹爹名正言顺的孩子了。 没了大爹,它怎么当它爹爹孩子? 寇冬慈祥地解答它的疑惑,“嗨呀,父母们总喜欢在孩子是怎么来的问题上撒谎。事实上你不需要被塞进我肚子,我实话告诉你,你们本来应该是放在蛋里的。” 鬼婴神色迷茫,蛋里? 真的? 寇老父亲慈祥地:“不信,你可以问问你哥哥,他就是被我孵出来的。” 鬼婴慢慢扭头,看向了旁边的叶言之:“……” 叶言之:“……” 叶言之的确无法否认,于是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鬼婴心满意足起来,不需要走这个流程,那它也就不需要大爹了。它专注地抱着青年的腿,树袋熊一样挂着,青黑的脸紧紧贴在上面,一副不再听男人话的架势。 当众被挖墙脚的NPC几乎被气笑了,原本波澜不惊的面容上也终于有了变动,“你执意如此?” 寇冬身边有了个倒戈的鬼婴,心里就有底气了多:“强扭的瓜不甜,你我缘分已尽。” 前男友就是前男友了,又何必苦苦挣扎非要破镜重圆呢! 这个副本就叫鬼婴,想来鬼婴应该相当厉害,是副本的核心角色。只要他把鬼婴搞定,剩下的这种风流旧账,大可以不再理会。 不如快刀斩乱麻。 “很好。” 男人倏的笑了,不紧不慢地拊掌,“很好——” 寇冬:妈的,不好的预感又上来了! 他顶着呜呜的阴风问鬼婴:“你和他打架,谁赢?” 鬼婴比他还无辜,委屈道:“爹爹,我不打架,我就炖汤……” 寇冬:“要是一定要打呢?” 他必须得问,总得知道自己这边有多少筹码。 鬼婴想了想,缓慢地伸出一个手掌。 “五个……” 寇冬一喜,“你一个能打他五个?” “不,”鬼婴慢吞吞道,“五个我,可能能打大爹一个……” 听完这话的寇甜甜瞬间眼前一黑。 完了,挖错墙角了。 他现在把碎地上的镜子捡起来重新拼拼,还来得及吗?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我太难了。 我现在有了前男友…… 前男友甚至还和我有了娃! 第137章 鬼婴(十八) 事实证明, 来不及了。 鬼婴果然是个诚实的孩子,说话完全真实,半点不造假。它说男人一个能打五个它, 男人就真的能打五个它…… 虽然寇冬这时候更希望它说个谎。 千金难买早知道,要是早知道, 寇冬绝对不会这么光明正大挖男人墙角! 现在后悔也有点儿晚, NPC一看就是要放大了。周围的玩家终于从刚刚那一出狗血家庭伦理剧中回过神,磕磕绊绊道:“现在……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寇冬道, “你等他能量条蓄满吗!” ——跑啊! 几个人如梦如醒, 都迈开腿开始狂奔。后面无数恶鬼已然上了岸, 惨白着脸向他们行来,幽森鬼火掺杂其中。河中血浪翻滚,一波高过一波, 细细的血水也顺着这高度差流淌而来。 这一幕要是能命名,大概可以被称作为世界末日。 众人根本顾不上回头看。恶鬼们冰冷黏腻的手指就挨着蹭着他们的领口,阿雪提出大钢刀, 接连给了几下,削了一地的手臂头颅, 七零八落散在地上。那些手臂被砍断也不安分, 仍旧蠕动着向前爬行,阿雪眼看不行, 干脆一刀将其拍成了肉泥。 壮汉脸都青了,张了张嘴,几欲作呕。 “你他妈——” 能不能收敛点! “有本事你来,”小姑娘对这种只会嘴上逞英雄的人半点不客气, 冷冷道,“你要是行, 全部都能由你做主。” 壮汉也只能嘴上说说,实际上战斗力远不及她,被怼后铁青着脸闭了嘴。恶鬼部队缀在他们的身后,唯有那一顶青轿丝毫未动,依旧停留于原处。 于这浪潮之中独自波澜不惊。 “不!”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嘶哑的尖叫,寇冬扭头去看,才发现是尹其。虽然都在逃跑,可人的身体素质毕竟有差距,何况尹其是三号,此刻已经轮到了他的顺序,他又落在最后,自然不可避免地沦为了除却他之外第二个被攻击的目标。眼眶发黑的鬼魂死死抓着他的肩膀,拍灭了他肩上的一盏簇簇的阳火,另一只手伸向他的头颅。 离他最近的人是寇冬。尹其哭喊着向寇冬伸出手,在恶鬼极其大的手劲下,脑袋像西瓜一样几乎被掰裂开来,露出里头鲜红的瓤,“救命——救命!” 寇冬的脚步一顿。 他其实没有犹豫,喜欢不喜欢尹其是一回事,但眼睁睁看着对方去送死是另一回事。他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良善的人,只是也并非十恶不赦,因此毫不犹豫伸出手,拉紧牵引绳,将手里的鬼婴甩了起来。 突然飞起的鬼婴:“……???” 它活像是个陀螺,被寇冬凌空甩起,周身极恶的煞气一下子逼得那原本要进食的恶鬼连连退避,心不甘情不愿松开了手。 寇冬趁机拉了尹其一把,示意他:“快点!” 就这么一下,他隐约感觉,对方的体温也极其低。 不像是个玩家,倒与这游戏中的NPC是同样的温度。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匆匆转了一下。鬼婴被拽回来后并未再在地上奔跑,反而顺着寇冬的裤腿一路敏捷迅速地向上爬,将头探在寇冬的肩膀上,咬着奶嘴,龇牙咧嘴冲着身后的鬼魂咆哮。 这招有用,它吓退了不少。 血水也顺着蔓延而来了。它们极细,活像是活的,鲜红的蛇一样于地上蜿蜒流动,紧紧跟随他们的步伐。短发女不小心一脚踩在了上头,脚底沾上了几点血,她忙着逃命,丝毫也没注意,在地上印出了两个极小的、颜色略深的印子。她跌跌撞撞向前奔跑,只能听见自己发出的剧烈的呼气声。 “呼——” “呼——” 这种声音在刚开始并未引起她的注意。她的身体她自己知道,虽不算强悍,进来之前却也做过准备,起码短时间长距离的奔跑绝不会有问题。 直到这声响中逐渐掺杂了另一种奇异的声音。细碎的,像是在掉屑。 她忽的停住了脚步。 四周变得安静。 唯有阴冷的风自她身体中穿透,又呼啦啦荡开了。 短发女生迟疑地眨了眨眼。她得费点儿功夫,才明白为何会变得安静。同伴依旧在向前跑,身后的恶鬼依旧在追——可他们绕开她了,像是对她熟视无睹。 地面上有两小块形状奇特的东西,像是很柔软。她低下头,迟疑地将它们捡起来,方才意识到这是她的耳朵。 难怪世间如此寂静。 她开始慢慢碎裂,从脚、到小腿、到大腿。谁拿了个看不见的锤子,闷声不响地将她捶烂了、拆散了。骨节像螺丝一样被拧开,她一块块散在地上,砰的一声,连脑袋也炸开来,炸成一朵蓬松的血雾云。 视线尽头最终看到的是一张还没烧完的黄符,它掉落在地面上,薄薄一张,浸透了血水——就在她断裂的手指旁。 一只细软的手把它拾起来了。 鬼火们包围了这满地的尸骸。 它们欢悦地拾起满地散落的骨头,预备着于身后支起火堆。 “咕噜噜——咕噜噜——” “食材已准备好。” “是谁在锅里笑?” …… 众人都听见了这童声。 他们匆忙对看一眼,宋泓一面跑一面点着人数。一,二,三,其他人都在,尹其跟在最后面。 唯独少了一个女生。 宋泓脸色发白,不用说心中也明白了女生下场。但此刻并非是能容许他们遗憾怀念的时候,宋泓急迫道:“怎么办,咱们怎么逃出去?” 寇冬余光已瞥到远处两座山一样缓缓站起的身影,提醒:“泥人!” 这一声,多少让几人都清醒过来。寇冬连忙拍了拍鬼婴的背,在鬼婴的吩咐声下,巨大的泥人向他们大步迈来,轻而易举将他们所有人都捧在了手里。 它们是不怕鬼魂啃噬的,纵使是恶鬼也拿它们毫无办法。泥人迈开步伐,很快就向前走出了老远,将恶鬼们远远抛在了后面。 死里逃生,玩家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先找个安静地方歇歇,”宋泓也无比疲惫,道,“咱们得理理,这到底是个什么鬼故事……” 他说着,深深地看了寇冬一眼。 寇冬被看得有点儿头皮发麻,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否认抛夫弃子的过往还有没有用…… 落脚点在一处荒芜的白骨枯林里。树上密密麻麻悬着骨架,众人也顾不得害怕,几乎是一屁股瘫坐了下去。负荷过重的两条腿都在发着抖,可他们的心还在提着,长发女生把脸埋进手掌里,率先哭了起来。 壮汉不耐烦吼她:“别哭了!” 长发女生没理会,根本停不下来。她与短发女本来是同伴,如今对方突如其来死亡,便只剩下了她一个。 “可,”她哭的直打嗝儿,道,“可她不是四号,她的号码很靠后,不该轮到她——为什么是她?” 宋泓从上衣撕出一长条布,给自己缠上。他在泥人手里时受了点蹭伤。听了这话,他先扭头,深深看了尹其一眼。 尹其看起来半点都没异样,面上神情依旧胆小怯弱,半咬着嘴唇。 “可能是血,”他细声细气道,“踩到血的人,说不定顺序会提前。” 长发女生并不知道顺序交换的事。她唯一知晓没有死于自己顺序的是陶哥,无法坚持说同伴是否是被人害死的,只得作罢,狠狠哭了一场后才从地上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往林子外走。 走了几步,背后有脚步声跟上。 是五人队中的那个小姑娘,背上还扛着刀,一声不吭。 长发女生也没心思和这人打招呼。她站在林子边,缓慢地从自己的外套里头掏出一条丝巾,放置在她挖出来的浅浅的洞里,一捧捧用土埋了。 人在这游戏里,死的很容易。 就像是落下一片叶子,洒了一捧水——轻而易举的事。 阿雪阖着眼靠在树干上,似乎是根本没有看着她。长发女生也如同没看见她的存在,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直到听到女生道:“你们为什么来?” 为什么来? 长发女生恍惚了下。 说来其实简单。人的欲望总是永无止境的,总有不甘愿、不情愿、难以满足的时刻,她们靠着自身艰难地从小县城出来,还想要再向上一步,却已经没了人能给她们做助力。 日子过的艰难,住的狭小的棺材房,想坐起身都是难事。 于是下定了决心,要来拼一拼。——这总比彩票的概率大。 她们得要钱。 拿着了钱,才有资格谈生活。不然,就只是生,为了生这个字匆忙地、毫无尊严地忙碌奔波。 碍着规则,这些事,她半个字也不能吐露。但她总有被看透的错觉,对面女生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她,平静镇定——被这么一双眼睛注视着,她好像被剖开了蚌壳,向对方展露了个干干净净。 “但总归是运气不好。”她苦笑着,沉沉道,“运气这种东西……” “不是运气。” 阿雪打断了她,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说一句无足轻重的话。 这话却让长发女生猛然一愣,浑身都微微颤起来。 “等等,”她语无伦次,“你的意思是——” 阿雪从自己的衣服中摸出了薄薄一张黄符。它被浸透了血,颜色变得浓重,却半点没有发皱。 她把它递了出去。 反面向上。 长发女生把上面的话看了个清楚。她的战栗一阵接着一阵,待平复下来时,眼睛里头燃起了新的火。 林子里的几人正在试着生火,钻木取火这种法子太老了,实际也不怎么管用,他们尝试了许久,连个火星子都没见,反而被蹭破了手心。 “这儿太冷了,”宋泓蹙着眉头道,“阴冷,又潮湿,恐怕生不起来。” 有人哆哆嗦嗦道:“可是好冷。” 这是实话,这时候已缓慢地准备入夜了。天色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薄红,从上而下将他们笼住,寒意几乎入骨。连骨头缝里都泛着凉。 宋泓没有说话,只默默把目光投向了寇冬…… 寇冬:“……” 寇冬:“???” 片刻后,寇老父亲僵硬地把他的脑袋拧向了鬼婴,以精湛的演技在他面前哆嗦,说自己冷。 听到他说冷后,原本一直无动于衷的鬼婴连犹豫都没有,隔着奶嘴一口气吹向了火堆。 火一下子烧起来了,烧的熊熊的,火苗几乎蹿着了上头的树枝。 众人:“……” 不知怎么着,他们就从这个动作里看出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派头。 并对这位玩家的受宠有了新的认知。 ——这特么真不是一般受宠啊。 壮汉情不自禁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升起了整形的冲动。 鬼婴做完后就倚靠在寇冬身旁 ,它安静时很像是个寻常孩子,隐约还能看见清秀的五官轮廓。那轮廓和男神还有几分相像,寇冬暗暗心想,果然是亲生父子。 和他这种假爸爸莫得办法比。 鬼婴很没安全感,始终在揪着一点问:“爹爹真的不会再抛弃我?” 寇冬也每次都不顾大儿子拉长的脸,慈爱地摸着它的头,不厌其烦地告诉它:“不会。” 鬼婴于是心满意足。 倒是问的次数多了,让其他玩家目光诡异,心想这人到底是干了什么天愤人怨的事——抛弃孩子可是罪大恶极。 鬼婴问了许多遍。 寇冬也回答了许多遍。 他慢慢觉察出了鬼婴在意的那个点。非常清晰,也相当明显——就在于抛弃两字。 他到底是怎么抛弃了它? 寇冬试着侧面打听,但鬼婴在这时候嘴极牢,一句也不往外说。寇冬没什么收获,只好做个尽职尽责的父亲,努力挽回一点感情分。 “没事的,”他哄,“爹爹以后会照顾你。” 叶言之冷嗤了一声。 寇冬:“……” 寇冬拿胳膊肘撞了撞他,示意他表态。叶言之双臂一抱,显然不打算跟着尽责。 鬼婴看了看他,逐渐意识到一件自己忽略了许久的事。 “等等……” 寇甜甜:“怎么?” “等等!”鬼婴感到自己受到了欺骗,手指指着叶言之,“那他呢?他是什么?” 寇甜甜居然被这一声问的有点卡壳。按理来说,鬼婴是他二儿子,叶言之是他大儿子,该是鬼婴哥哥。 可偏偏他和他大儿子之间也不怎么单纯…… 鬼婴回过味来了,登时哭嚎的震天动地,来回蹬腿。 “我不要!” 它瘪着嘴,哇哇地叫,叫的树上白骨都噼里啪啦往下掉,“我——我不要讨厌鬼做我后爹!!!”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冷漠):说什么鬼话,说的我好像想认你这个儿子一样。 * 本副本不是单纯的大家猜想的抛夫弃子环节。 不坑甜甜的NPC,不是好NPC! 第138章 鬼婴(十九) 对此发言, 叶言之表示十分冷漠,甚至不屑一顾——说的好像我想当你爹一样。 他连眼皮子都不掀,任由着鬼婴鬼哭狼嚎翻滚着抗议, 这么一来,一下子就将两人的差距拉开了。 叶言之是成熟的大人, 鬼婴就是无理取闹的小孩。 这动静, 让许多玩家都不由得向后坐了坐,离火堆远一点。 太刺耳了。 碍着NPC就在不远处, 他们也不好捂耳朵。只是求救的目光相当明显, 一道道都投向寇冬——他们现在已经意识到, 这么多人里头,也就寇冬能仗着宠爱做NPC的主了。 寇冬:“……” 鬼婴哭着哭着,慢慢也品味出了不对劲——这么一来, 倒显得叶言之更招人爱了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它想要的结果。 它的哭声立时停了,犹豫了会儿,又用一双青黑的手去抱寇冬的腿, 半是委屈半是撒娇,哼哼唧唧喊了句爹爹。 ——要是不考虑它就是这副本里的关键性NPC, 倒真是非常容易激发出别人保护欲的楚楚可怜。 人类对于幼崽的爱可能是天生的, 根植在血液里的。哪怕不喜欢幼年时闹腾的小孩,多少也会吸一吸奶的一塌糊涂的小猫小狗, 又或者旁的什么。 反正寇冬是被看的父爱大发,于是慈爱地又摸了摸它的头。 “听话。” 鬼婴尤其委屈,手指指着叶言之。 “讨厌鬼,”它哼哼道, “不想要讨厌鬼当我后爹……” 寇冬心说,这你不想我也没法子帮你啊, 这不是蓄意挑起家庭矛盾吗。于是他选择了个委婉点的缓和方式,拍了拍叶言之的臂膀,语重心长道:“你别和他计较。” 二十一岁的成熟男人沉稳道:“我不和毛都没长奇的小鬼计较。” 鬼婴:“!” 他们又开始吵,寇冬的额角突突地跳,半点都不想夹在他们中间,干脆向着篝火靠近了点。这一移动,他却瞧见了长发女生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那火星子都快燎到她衣角了。 寇冬喊了她,直到第三声她才抬头,忙向后坐了坐,并冲着寇冬微微一笑。这个笑容被跳跃的火映照的半明半暗,一多半都笼在看不清的阴影里。 也是这么一个笑,让寇冬隐约觉着有点不对味。 仿佛是饱含深意的。 不及他看清楚,长发女生已若无其事回过了头去,捡起一根粗壮的、生着许多分叉的树枝一下下撩着火。橙红的火星被她挑的噼啪四溅,不提防就从暗处钻出一个瘦弱的身影,连连拍打自己的衣角。 “你!”尹其声音都变了,气恼道,“你看着点……” 对方并没有回答,反常地一言不发。尹其也不是能挑起争端的性子,嘟囔了两句,见其他人都没有接茬,便只能就此作罢,悻悻然站起身,走到那一端去了。 这一夜睡得不怎么安宁。 白骨森森,就悬于头顶,个子高点的,站起都会蹭着它们的脚骨。胆子小的人不敢离得远,想解手也就在附近,一股浓重的腥臊味儿顺着风卷来,教人不觉屏住了呼吸。 鬼婴紧紧抱着寇冬的手臂,头靠在上头,睡得如同寻常婴儿,梦中咂摸了几下嘴。 唯独叶言之还睁着眼。 到了夜深时,最警惕的宋泓也睡了过去。叶言之听着身边动静,微微闭了眼。 他很快听到了声音。 声音是从远处徐徐靠近的,极轻,不仔细听并不容易被发现。 是风卷起帘布的瑟瑟声响。 一顶青色轿子停留在了不远处,紧接着是咕咕唧唧的奇异动静——叶言之缓慢地掀起一点眼皮,看见了从寇冬身边缓缓爬起的年幼身影。 它这会儿没有了半点白日时的天真烂漫,嘴角紧紧地抿着,将自己的手臂从身旁青年的腰腹上撤离。旋即,它迈着步子,一步步向轿子走去。 青轿掀起了一个角。它顺畅地爬进去,很快将最后留在外面的一双惨白的脚也收了进去。 叶言之的眼睛全部睁开了。 他默不作声地望着这一幕,面上并没有因看到鬼婴重回男人身畔而生出怒意,反而敛了眸光,微微深思。 轿中没有说话声。过不了多久,鬼婴重新从其中爬出来,麻利地躺回了寇冬的身侧。一具白骨从上头吊着伸长手,想试探着触碰下青年,被鬼婴的手一碰,瞬间碎成了齑粉。 叶言之的手轻轻触碰着自己的口袋, 那里头装着一个木铃,是他第一次从破庙中穿破红线走到外面所找到的。寇冬曾经问过那木铃是从何处寻来,当时的叶言之只是言简意赅地回答他:“是在雪地里。” 这句话并不算说谎,他的确是拂开了松软的雪,才从那下面发现了这件道具。 但有一件事,他那时还未来得及说。 ——那时,他所经历的景致出现了重复。 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没什么标志,其实很难说场景是否重复。但叶言之究竟不是寻常人,有许多场景本就是经过的他的手,因此很快便注意到了不对。 而当寇冬他们从破庙里出来时,这种重复性的景致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切都是新的。 叶言之不认为自己先前的发现是一种错觉,那么说来,只能是地图先前没有完善,被迫跟着他们的步伐拓展了。 为何需要拓展? 他深深看了眼又开始沉睡的鬼婴。 它的脸上仍然满是青紫,仔细看才能看出其中五官轮廓。与它的另一位父亲全然相似的眉眼,近乎像是整个儿照搬的。 许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它翻了个身,兀自将寇冬的手臂抱的更紧。嘴张开了,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不怎么满意的小声嘟囔:“讨厌鬼……讨厌鬼打我……” 叶言之:“……” 梦里也不忘告他黑状啊。 又听寇冬似是被惊扰了,迷迷糊糊反驳:“瞎说。他要打也只用鞭子打我……” 说着,脸上还泛起了一团迷之红晕,不知是睡得懵了,还是想到旁的了。 叶言之心说,你们的梦内容还挺丰富啊。 居然还特么能对话? 没想到寇冬把手臂往鬼婴身上一耷,又突兀地蹦出来句。 “好粗、好粗的鞭子……” 叶言之:“……???” * 寇冬睁开眼时,天光已然大亮,篝火不知不觉已灭了。他翻了个身,想起自己突如其来的梦,又有点儿脸红,夹紧腿半天没动。 唉,也不知是不是在副本外被叶言之亲多了。 他现在感觉自己纯洁的内心都变得格外污浊…… 鬼婴头不知是怎么钻进他衣服里的,张开嘴还在试图喝母乳。根本不具备这项功能的寇冬冷酷无情将它从中拽出,拍拍它的脸,问它:“干什么呢?” 鬼婴不情不愿松了口,掀起眼皮,异常大的黑瞳孔里写满委屈。 “饿……” 寇冬冷漠道:“瞎扯。” 不要试图骗他,因为他根本产不了乳。鬼婴能喝什么? 空气吗? 他眯了眯眼,问:“好喝?” 鬼婴连忙点头如捣蒜。 “那就让你哥哥抱你多喝几口西北风吧,”寇冬格外残忍地松开手,顺口说,“那样更好喝。” 鬼婴:“……” 紧接着,它就真的被叶言之抱了起来。这个任务对叶言之来说绝对算是个美差,青年早就看它不顺眼,亲自动手掰开了它的嘴,取了奶嘴,强迫它向着风来的方向一口接着一口向下灌。 驻足围观的其他玩家眼珠子差点儿没掉下来。 ——这特么也行? 他们还以为那句喝风只是玩笑话…… 没想到是真.喝风。 剩余的几人都不觉向叶言之投来了看勇士的眼神,鬼婴横眉怒目,啪的一下拍开了他的手,眼看又要开始吵。 寇冬也是很绝望了——一天吵十回,这个争宠的世界到底还能不能好了? 他没理会幼稚的不行的一人一鬼,一看四周,忽然意识到有两个人不见了踪影。 “还有俩呢?” 宋鸿原本抱着手臂围观叶言之和鬼婴打架,这时也才发现,尹其与那个长发女生不知何时都不见了踪影。 在这样的地方,失散可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面孔板正起来,眉头也蹙起,眉心几乎都要连在一处。 “是不是在这附近?——先去找找。” 除却小队之外,这里只剩下了一个壮汉和一个相对而言瘦弱点的青年,壮汉还大大咧咧靠在树上,半点不挪动位置,抱着双臂冷嘲道:“找什么,说不定是他们俩看对眼了,自己找一个地方快活去了呢?” 宋鸿绷紧嘴角,明晃晃透出不悦,“你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壮汉嗤笑,两手一摊,“一男一女,自己脱离队伍走了,还能干什么事?——别跟我说你们想不到,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干了多少回了。哦,也对,你们怕他那个小身板儿硬不起来是不是?” 说着,他的目光从上而下将阿雪扫视了个遍。那种目光绝不是善意的,带着居高临下的、男性对女性的刻意打量,粘稠的像从水里头捞出来的水蛭,贴在人身上。 被看的阿雪面色平静,没有半点反应,自顾自地蹲下身取火苗。 反倒是宋鸿将她护在了身后,冷声:“你对我们有意见?” 男人的针对性也太明显了点。从副本一开始,似乎便将他们视作仇敌。这其实并不意外。走到如今,已陆陆续续死了四位玩家,如今剩下的八位里,五个都是他们队的人,难免让其他玩家生出猜疑。 “你说呢?” 壮汉冷笑,手指向寇冬。 “你看他,和它——” 鬼婴冲他露出惨白的牙。 “它甚至喊他爸!”壮汉道,“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刚开始时你们什么号码都不肯说,现在又冒出这么一个处处叫他爸的小鬼——鬼知道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是不是你们故意把我们往陷阱里头带?” 在这种时候,队伍其实并不适宜再出现裂隙。只是男人说的着实也有他的道理,宋泓并不欲多做解释,只道:“若是我们真有歹意,早就动手了。” “场面话谁不会说?” 另一个青年也道:“并不是我们不相信,只是宋哥,你多少也得体谅下我们的心情。这号码的事……” 宋泓听懂了这话内音,面上却没有半分动摇,仿佛根本没听明白:“你们的意思是?” 青年的神色有些为难。他看了眼身边的人,被壮汉重重推了一把。 “说!” 壮汉压低声音,粗声粗气催促,“怕什么!” 青年于是硬着头皮,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觉得,你们也该告诉我们你们的号码……” 到了这时,他们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宋泓眉梢高高扬起,极有耐心道:“嗯?” 这一声又给了青年点信心,像是觉得他们气弱了,于是自身气势更足。 “大家既然是同一队的,当然应该坦诚相待。我们的号码都告诉你们了,你们凭什么不说?” “对!”壮汉帮腔道,“你们得说!” 宋泓不置可否,只道:“这是你们商量过的?” 这句话让青年有点小小的心虚。他们的确是在前一天的晚上悄悄说过这件事,那时壮汉很明确地告诉他,他们俩的号码都已经暴露了,对面五个人的却还是云里雾里。这显然对他们是不利的。 不如就逼迫他们说出来,都占据同样的条件,才更公平。 青年一想,的确有理。于是才有了今天这一幕。 “宋哥,其实我们也不贪心,”青年道,飞快地舔了下嘴唇,“我知道你们能耐大,不是平常人。别的号码,你们可以不告诉。——我们就要一个。” 他的表情有点可怜,飞快地瞥了一眼其他人,见寇冬与叶言之都已先起身去寻找,便避开他们,伸出一根手指。 “十二号。你们不是十二号对吧?你悄悄告诉我们,我们保证不告诉任何人……我们就要这一个。” “告诉我们这一个消息,对你们没有坏处吧?” “他们两个,到底谁是十二号?” 宋泓的唇角逐渐绷直,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视。 “你可能搞错了。” 他平静道。 “这个号码,从一开始便是不该告诉其他人的。你们之所以暴露,不是因为旁的,只不过是被人骗了。” 青年目光开始游离,半晌后才重新定回到他身上,“但你不能说对这件事就毫无责任——” 宋泓:“怎么,骗你们的是我?” 青年急了:“可是你们已经听见了!” 宋泓摇了摇头,隐约觉得荒唐。 “骗你们的不是我,让你们大声报出号码的也不是我。凭什么我们要负责?” 青年万万没想到,他表面看起来诚实稳重,实际上也是个牙尖嘴利的,一时间不由得气急,“你……” “你们的号码,我们也可以假装没听到,”宋泓耸耸肩,“要是你们相信的话。” “……” 鬼才相信啊! 两个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 寇冬两人沿着树林向前走了许久,寻找长发女生与尹其的踪迹。 这条路越走越深,树上的白骨也渐渐不安分起来,伸出森森的指骨来够他们的衣裳。 鬼婴安静地在寇冬怀中吮着奶嘴,吸的啧啧作响。 吸的寇冬听着都有点饿。 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今在这个副本里面算什么,可能是魂魄离体,总之没多少进食的需求。反而是日常生理需求还保留着。好几天没吃饭了,他光听这声音都有点受不了,忍不住也跟着咂嘴。 ——听起来,好像挺好喝。 鬼婴敏锐地觉察出了他的变化,放缓了吮吸的动作:“……?” 寇老父亲忍痛道:“没事,你吃你的。” 就让他独自饥饿。 鬼婴似乎明白了什么,嘴上并没说,只是响亮地咂了咂嘴,旋即伸出手臂来,环住了他的脖子。紧接着,不过两分钟的时间,寇冬就看见有什么东西从前面的草丛里一窜而过,灰扑扑的,巨大的,几乎有一个人高。 他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迟疑地望向叶言之。 “……那是兔子?” 他好像看见了两只长耳朵。 叶言之给出肯定的回答。 “兔子。” 寇冬有点儿风中凌乱。 旁的不说,在这样的鬼域里怎么会出现成人高的兔子?未免有些太违和了。 但仔细一想,巨大的泥人都能出现,成人高的兔子也就不算什么。寇冬看着有点心动,只是还担心尹其与长发女生的状况,忍痛道:“先不管了,我们还是先去找。” 叶言之倒是并不着急,“不会有事。” 他说的相当确定。 寇冬开始分泌唾液了,缓慢地说:“那……” 那我们就去逮兔子吧。 于是两个人联手,合伙把那足有一人高的兔子给扑倒了。兔子又肥又大,皮毛也厚,他们还有些不好处理,最终还是泥人弯下腰艰难地把脚迈进了森林里,一手把它给拽着耳朵提了起来。 鬼婴看起来很是兴奋,喊着“爹、爹”,示意他赶紧做。 寇冬刚开始还没能理解它为什么这么激动,直到发现它目光一直在往自己胸口扫。 寇冬:“……?” 寇冬:“等等——即使吃了我也不会有奶的!” 我没有奶并不是因为吃的不好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鬼婴:没奶了,兔子行吗?——什么,不行——那一人高的兔子行吗??? 寇冬:…… 第139章 鬼婴(二十) 鬼婴把一张青紫的小脸垂下去, 似乎有些失望。 寇冬:“……” 你失望个鬼,不行就是不行好吗? 鬼婴还不放弃,试探着用手指了个更大的。 ——像泥人这么大的兔子呢? 巨大的泥人于他们头顶轰隆迈步,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低头向他们看来。寇冬面无表情, 一下子把这傻孩子的头给掰过去了。 ……那是吃多少的问题吗? 那是有没有这个功能的问题好吗! 没这个器官, 别说是吃泥人大的了,吃个地球也不管用啊! 他忧心地与叶言之道:“我感觉它得补补脑子。” 叶言之:“恐怕不够。” 它欠缺的不止是脑子。 寇冬:“……” 他崽在面对二胎时, 就变得格外刻薄。 他还想说些什么, 忽然昂起了头, 听见一声模模糊糊的、压抑着的喊叫——喊叫并没完全发出来,不知被什么硬生生地禁锢着,锁在了半途。以至于他们只是听了个囫囵, 并不清楚。 但这一声,隐约让寇冬觉得熟悉。 有些沙哑的。 在哪里听过。 …… 他猛然想起,这就是长发女生的音色。 两人对了个目光, 立刻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向前奔去。不知在这片白骨树林之中跑了多久,他们最终在一处空地上发现了坐在地上的人。她剧烈地喘着气, 两只手狼狈地撑在身后, 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只张着嘴, 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只手缓慢地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合上下巴,扬起头,与另外一双阴沉沉的、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对视。 眼形圆润, 平日总是无辜地弯着。如今不再收敛,才让人觉着心惊。 ——是同样消失的尹其。 两人的脚步猛然停了。 “尹其……” 说真的, 寇冬有些惊讶。这份惊讶并不是因为尹其的形象反转,相反,他与队中其他人都同样是不怎么相信别人的性格,尹其背景不明,人品不明,始终主动示弱,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因此,他们也一直若有若无将尹其排斥在外,无法完全接纳。 只是他着实没想到,尹其居然能有这个本事,反过来制住任莹莹。 也就是长发女。 在那一瞬间,他们并没有上前暴露身份,反而隐藏在了树后,时刻听着另两人的动静。 “不,”面前传来长长短短的、像是畏惧又像是抽噎的声音,“不……” 那只手更加用力,捏出了一片红痕。 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处。从寇冬的角度来看,这个场景其实有说不出的怪异。尹其笔直地站在倒下的人面前,却并不曾帮助她——相反,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没有从中得到任何乐趣的、冷冰冰的、机器一样的施暴者,面上始终不曾有半分动容。 寇冬知道那种怪异感来源于何处了。 他看着人,却根本不像是在看人。那目光落在上头,却半点不聚焦,冷冰冰提不起半分重视。 如同人看着脚下一只不足一提的蚂蚁。 树枝上方悬着一具白惨惨的骨架,目不转睛从上而下看着寇冬。越看,那只手骨便越往下,尖尖的指骨最终几乎要贪婪地触着青年乌黑细软的头发,恨不能就此深陷下去。 “咔嚓——” 鬼婴猛然伸出了手,握在那截手骨上,一字一字向外冷冰冰蹦道:“拿开你的手!” 手骨发出一声清脆的折裂声,旋即整具白骨都抖起来,自上而下,一头栽进了地里。 寇冬心里一沉,心知自己怕是隐藏不住了,一瞬间甚至想动手打熊孩子。 什么时候揍人不好,偏偏挑这个时机? 鬼婴对来自老父亲的怒意毫无所觉,已经怀着“这骨头居然敢碰他爹”的巨大愤怒跳了起来骑在那具白骨身上,暴虐地连连捶打他的头。骷髅的头硬生生被他捶成了天女散花,碎裂的骨头片哗啦啦花瓣一样向下散落,看的寇冬胃疼。 那可是传说中最坚硬的头骨,就这么被他二儿子活生生捶散了…… 散的跟豆腐脑一样。 他拽紧牵引绳,仿佛拽住了一只暴烈的钢牙小白兔。 这声音立时让空地上的二人有所察觉,事实上这么大的动静,没察觉也难。二人几乎是立刻发现了他们的踪影,尹其再扭过头时,面容已经如先前一般满怀胆怯与担忧,怯懦地伸出一只手。 “莹莹姐,你没事吧?” 长发女生微微哆嗦了下,没有立刻去碰他的手,半天才握上了。 她脸上也挂着笑,借着他的力站起来,冲他摇头:“没事……没事。” 迎着阴惨的日光,她漆黑的瞳仁小如针尖,惊疑不定地在眼眶之中定格,一动也不动。 那里头映出对面青年的脸。 苍白的、像是永远怯生生的、不值一提的…… 一张人脸。 平常的人脸,没有半分她先前看到的异象。 这样的寻常,甚至让她自己也产生了怀疑。 是不是她看错了? 这人…… “没事就好。” 尹其的脸上还挂着笑。他还托着女生一截没有半点力量、松软的一个劲儿往下跌的手臂,自上而下地看着面前人,亲切地关心道: “莹莹姐,你可要站稳啊。摔倒也是可能摔断脖子的。” 女生的瞳孔骤然收缩。她于一瞬间感到脖颈发凉,仿佛头颅真的于上头摇摇欲坠。 她咬紧了嘴唇,面白气虚地点了点头。 * 任莹莹是在凌晨时起身的。 她出来的原因很简单,据她自己说,不过是想找找看附近有没有更多线索。恰巧那时尹其也醒了,为了找个人给她壮胆,她就把尹其一同拉去了。 “没想到林子这么大,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她勉强笑道,“还被这边的枯骨绊了一跤——多亏尹其在,把我拉起来了。” 旁边的青年抿着嘴,似乎是有些腼腆。 “莹莹姐没受伤就行,把裤腿卷起来看一眼吧?” “没事没事!” 任莹莹的嗓音一下子变得尖利起来,激动地连连摆手,拒绝了这个提议。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激烈,猛然放缓语气,重新带上寻常的笑,“没事,我真没受伤……” 寇冬盯着她的腿。她走路尚且还有些一瘸一拐,但衣服上并没有明显的血迹。 尹其也注意到了寇冬的目光,表达忧心:“可你腿……” “这就是刚刚摔跤摔的,”长发女生道,再次强调,“没事——我马上就好。” 她一个女孩子如此坚持,碍着是异性,剩下的三个男人其实也不好再说,更不好强行让她把裤腿撩起来看一看。四个人重新调头回去,在无人注意时,寇冬飞快地与叶言之交换了一个眼神。 女生的这套说法错漏百出,最明显的地方在于,她在挑人壮胆时没有选其他人,反而选择了最为胆小的尹其。 这显然是不合理的。尹其看起来,可比她自己不靠谱多了。带上这么一个人,等同于带上个累赘,凡是正常人都不会这么想。 谁出门会带猪队友? 怕自己死的还不够快吗? 况且,就他们所看到的那个场景,两个人分明起了冲突。以他们的视角,尹其像是一个加害者,女生像是一个受害者。 但女生却要反过来帮尹其隐瞒…… 这其中的关窍,让寇冬有些想不通。这显然也不符合斯德哥尔摩定律,顶多只能是威胁的作用。 但威胁也该有个把柄,像任莹莹这样的,心思正、又胆大,从不乱做事,很难找出可以威胁到她的点。 他扭头去看叶言之,却发现叶言之始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寇老父亲对于他的崽也已经很熟悉了,一眼就知道,叶言之这是有猜想了。 他压低声音问:“发现什么了?” 他崽眉梢一挑,却只冲他摇摇头。 “没什么。” 叶言之淡淡道,目光平静地从前面尹其的后脑勺上掠了过去。 一扫而过。 “无关紧要的事。” 寇冬自然相信他,也就不再问。可低头一看,这会儿难得沉默的鬼婴居然也盯着尹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寇冬:“???” 寇冬就很茫然,你哥还能说有个操心的理由,你又是为了什么?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鬼婴叼着奶嘴,含糊不清地说,语气与叶言之的如出一辙,半点都不差——冷酷地道,“无关紧要的事。” 寇老父亲:“……” 寇老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旋即把鬼婴给揍了。 老二简直委屈死了,都是一样的话凭什么只有他挨揍? 寇冬给出的理由也相当简单有力:“让你好的不学,学坏的!” 旁的不行,鹦鹉学舌的能力倒是一顶一…… 不得不说,用上奶嘴之后,寇冬逐渐从鬼婴身上感受到了身为一个儿子该有的顺从,并且明白了身为一个父亲该具备的威严。 原先还多少碍着它情绪,不敢直接上手。现在就不一样了,知道它发火也不能朝着自己,想揍就揍。 就一个字。 爽! 只可怜鬼婴,应该是《亡人》里头最惨的NPC了,给玩家当儿子也就算了,居然还要为他做牛做马,供他驱策,给他揍…… 回去之后,寇冬先张罗着烤了兔子。鬼婴对这种生魂的食物毫无兴趣,纯粹是为了配合寇冬才安排着泥人来回地忙碌穿梭。好在宋泓他们的野外生存经验挺多,行李栏里头居然还有小半袋盐,这才没让兔子成为没滋没味干巴巴的生烤兔肉。 他们也真是太久没吃食物了,一点起篝火,那股焦香的味道引得人连连咽唾沫。连先前嚷嚷着不公平的壮汉这会儿都闭了麦,闷声不吭地跟在后头排队试图被分两块。 可惜五人小队都不是那种以德报怨派,对着他的目光视若无睹,完全不放在心上。 壮汉巴巴地看了很久,最终还是厚着脸皮上前,把自己的手一伸。 “给我一块。” 还不及别人有什么反应,鬼婴第一个蹿起来,抬起又大又没眼白的眼睛阴森盯住壮汉。 壮汉:“……” 他被这目光看得浑身发毛,一瞬间脊背上冷汗都起来了,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上。也不敢再说给他一块,只咬了咬牙,愤愤扭身回去。 与他一道的青年识趣的多,根本不上前凑这热闹。看他悻悻回来,不由得笑了一声。 壮汉心里头憋着火儿,正没处发:“你笑什么?” 青年耸了耸肩,不想和他起争执。 剩下的五人小队终于坐成了圈,外加个长发的任莹莹。宋泓向来最稳重,可是也控制不了嘴馋,忍不住道:“可惜没孜然,少了点味儿。” 阿雪也道:“应该抹一层辣椒。” 她也是重口味。 “再给你们刷层蜂蜜要不要?”寇冬道,“有这就已经很好了!” 连这都是他儿子孝顺给他好让他下奶的,这群人到底有什么脸面挑三拣四? 叶言之没有说话,第一个朝兔肉伸出手去。 他手里还拿着两截树枝组成的筷子,还没碰到一点肉,筷子先簌簌碎成了粉尘。 叶言之:“……” 他默默看向了鬼婴。 宋泓还没察觉,嘲笑道:“你手劲儿这么大,树枝都能捏成这样?” 他说着,就紧跟着动了手——结果他的筷子也紧跟着碎了。 宋泓:你妈的,为什么? 剩下人接二连三地尝试,没有一个成功。最后寇冬也意识到了不对,将目光缓慢投向了自己的二儿子。 鬼婴还蹙着眉,神色严肃,指了指寇冬。 “爹爹的。” 言下之意是,没你们的。 宋泓咽了一口唾沫,充满敬畏地凝望眼前这座靠泥人才能烤起来的兔子肉山,发自内心道:“那你也得他吃的下啊。” 这么多肉,是打算把你爹撑愣吗? 连寇冬也道:“儿啊,大可不必。” 爸爸知道你的孝心…… 鬼婴横眉竖目,死活不让步,场面一时十分混乱。在这混乱之中,有一点灰烬从谁的背后飞起,带着指甲盖大小的还没烧完的黄符,很快彻底散在了空里。 鬼婴的脸陡然扬了起来,朝着另一端看了一眼—— 那里有谁沉稳冷静地与它对视。 “一变九,九变一——” 空中有一个童声细声细气地说。 “嘻嘻。” “这才是一出好戏。” 第140章 鬼婴(二十一) 事实证明, 民以食为天这句话相当有道理——在有了吃食之后,寇冬感觉自己的生命都格外有了盼头,好像从头到脚又活过来了, 整个人就像化妆品广告里说的那样,焕发新生。 在他数次证明自己真的吃不完这一座兔子山后, 鬼婴终于勉勉强强让了步, 允许他给其他人分点。干巴巴看了半天的宋泓这才重新折断了树枝,阻止了其他人, 自己率先试探着动筷, 一面朝兔肉探去, 一面还犹豫地看了鬼婴一眼。 说真的,就鬼婴那脸色,很难看出来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用发脾气, 它脸就是青的。 宋泓这一筷子下的格外艰难,半天才戳着肉。 没碎。 他终于放下了心,使了个眼色, 剩余几人也都紧跟着动了手。太久不曾咀嚼了,青菜都能尝出肉味儿, 何况这本来就是肉。 宋泓喟叹:“啊, 真想吃火锅……” 这个话题格外能引起人的共鸣,一时间赞同声此起彼伏。只有叶言之半点不动, 似乎对兔肉也不感兴趣。 宋泓原本想劝,想起他们那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最终还是没开口。 说不定是家庭内部矛盾呢,旁人不好管的。 他自己吃的眼泪都要掉下来, 夹着一块烤的微微焦黄的肉,端详了会儿才往嘴里送。还不及送到口中, 忽然听见一声: 啪嗒。 地面抖动了一下,有什么细小的东西从上面掉了下来,一头落在了还熊熊燃着的火堆里。 尹其也是一怔,猛然抬起头。上方静悄悄,只是寻常树枝、森森白骨遮天蔽日,不见半分异样。 “什么东西,”树边的壮汉也摸了摸头,旋即又仰起头,“砸了我一下……” 他们一并向上望去。 那种细碎的掉落声响频率越发频繁,噼里啪啦地向下掉。尹其的脸忽然僵住了,他紧紧盯着那些白骨,迟疑道:“动……动……” 宋泓比他反应更快,大喊道:“快跑!” ——掉下来的不是旁的。 是骨头! 几乎是在瞬间,那些晃动的白骨纷纷向下坠落,转眼间便铺了厚厚的一层。它们在地上拼凑起了自己嶙峋的身形,旋即踉踉跄跄、拖着步子向着他们的方向行进。 妈的! 丧尸围城! 他们没法回头,立刻向前跑去。可这白骨林实在太过宽广,面前也同样是向他们行来的声势壮大的骷髅潮,惨白的指骨尖锐的很,隐隐闪着寒光。被那么抓一下,轻而易举便能掏心剖腹。 脚步刹住了车,有人响亮地咽了一口唾沫。 “退后!”宋泓嘶声道,“……先退后。” 他们的背后就是燃起来的火堆。 一时间,他们竟是腹背受敌,活生生被围困在了最里头。 一截细小的骨头从火中滚出来,于地上颤动了下,旋即冲着原身的方向去了,攀着结实的腿骨,三两下恢复了原位。 ……很好。 寇冬心说,这东西还不怕火…… 其他人也看到了,一时间愈发绝望。与壮汉一道的青年将期冀的目光投向攀在寇冬身上的鬼婴,蠕动了下嘴唇,显然是期待着NPC能出面,起码替他们瓦解这危局。 然而鬼婴正专心致志地吮吸奶嘴,眼皮也不带掀一下,显然并不愿掺和其中。倒是寇冬隐隐担心,如果数字没有更改,按照现在的顺序,下一个应当是五号。 ——五号不是别人。 是叶言之。 他不觉有些焦心,手指紧拽着身边人的衣角,慎之又慎地叮嘱:“你还是跟着我。” 好歹他不会死,那些NPC看在两人离得这么近的份上,下手怎么着也得考虑会不会伤了他。 寇冬的小算盘打的贼精。 叶言之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算盘,心里一角都柔软地塌陷下去——寇冬连自己也没意识到地在维护他。 他颔首,低低地说:“无事。” 寇冬也知道他能耐,但能耐也不能保证没一次出错啊! 他不吭声,只把叶言之的衣角握得更紧,心里升腾出老父亲的豪情壮志来。 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护好他的崽! 转眼间战局已到眼前,无法再躲。阿雪提着刀,与叶言之两个人活似劈瓜砍菜,硬生生从中劈砍出一条路;寇冬倒也不受影响,鬼婴还在他肩上,这简直像是给他个人发了个安全罩,到了他这处,那些骷髅自然就像是遇着了摩西的海水,畏惧地分流开来,绕他而行。 有少数几个胆子大过天想碰他的,也被鬼婴一个个暴躁地给剁了,一剁一个准。剩余几个漏网的,叶言之再给面无表情筛一遍,转眼就筛的骨头渣都不剩。 寇老父亲在两个娃的夹持之中,完全没了发挥余地。不由得悲从中来,慨叹不已。 老了啊,老了…… 现在都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没他们这些老年人的机会了。 他干脆就顺着劈砍出来的道一步步向前走。这一波突如其来的白骨攻击将众人都冲散的七零八落,他身旁只剩了一个叶言之,剩余几人都在这茫茫骨海中没了踪影。叶言之拉着他向前冲,那些白骨也并没像他想象中似的穷追不舍,反而逐渐朝着另一个相反方向涌去。 如同群体的鬣狗捕食一只绵羊,逐渐吞没的看不见半根头发丝。 “……” 寇冬觉出了点怪异。 按理来说,叶言之就是下一个。他们怎么不去包围顺序已到的叶言之,反倒去围了…… 他有些辨认不出被白骨团团包围的人是谁,正想再看个清楚,叶言之已头也不回将他拉了过去。 “别回头。” 寇甜甜愈发奇怪。 “这不对啊,”他说,“这个顺序……” 而且白骨攻击的时间也非常古怪,恰好选在他吃完了其他人没吃上的时候,就好像之前不动都是为了让他先吃两口一样。可这些低等级的NPC,按道理来说应该只有对他的独占欲,没理由贴心的像小棉袄。 突然被小棉袄关怀的寇甜甜感到不知所措。他反复品味了刚刚的事一会儿,慢吞吞把目光投向他的大崽。 随即是二崽。 这么贴心…… 他怎么感觉,这里头逃不出这俩的手笔? 鬼婴毫不心虚地和他对视,对视的过程中,寇冬忽然发现了它头发里好像被吹进了什么,颜色不同于发丝。他扒开那块的头发才发现,那是一片只有指甲盖上白月牙大小的黄符纸。 寇冬:“……” 寇冬拿出老父亲的威严,嘴唇抿起来,神色看着有些严厉,“叶言之。” 叶言之平静地回望。 “离我近点!” 寇冬凶巴巴吼了句,旋即扯着胳膊把他拉过来,手在他左右两个口袋里摸索。还没摸两下,一旁的鬼婴就一把把他手抽出去了,反而牢牢揣自己怀里。 寇冬:“……” 寇冬都被这争宠争的没脾气了,他是在搜身,又不是在抚摸,这特么也能一脸嫉妒地抢起来? 他虎着脸把捣乱的鬼婴推出去,自己摸了一通。结果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摸到。 他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来。 “你的符呢?” 青年深黑的眼睫垂下来,掩藏着的瞳孔黑而深,平静淡然。 “用了。” “用给谁了?”寇冬不可思议道,旋即飞快地排除了其它答案,报出一个名字,“——尹其?” 也只能是尹其。宋泓与阿雪是同伴,长发女与他们毫无纠纷,剩下那两人根本不值得耗费一张符。 可就算这样,还是让寇冬气的不清。 他对尹其也有怀疑,猜测这人身份不简单,搞不好还有可能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他甚至想过对方是NPC,但尹其对他实在不算热衷,寇冬就把这个猜想否认了。 但尹其再怎么奇怪,也不值得花一张符送他上路。那么重要的道具,说用就用——鬼知道后面还会遭遇什么? 他崽素来是个稳妥的人,怎么突然间这么冲动? 叶言之给出的理由相当简单粗暴:“看他不爽。” 连鬼婴也跟着点了点头。 “你先别点头,”寇冬指着它,“你还没交代清楚呢。你怎么和他联手了?” 这俩平常相看两相厌,一言不合就彼此开怼。怎么现在突然间阵线一致,联起手来对付尹其了? 可别说和鬼婴没关系——就后面骷髅那时机把握的,要是跟鬼婴无关,他能反过去给鬼婴当儿子! 二儿子紧抿着嘴,跟个撬不开的蚌壳一样一声不吭。被他撬的急了,才干巴巴学着叶言之的声调道:“我也看他不爽。” 寇冬语重心长:“崽,爸爸是年纪大,不是傻。” 你俩在把我当傻子糊弄。 二儿子:“……” 过了会儿,宋泓与阿雪也出来了。出来后说起刚刚还心有余悸,那些骷髅吞肉饮血,把他们胳膊啃噬的狼藉一片,几乎可透过伤口瞧见白骨,“好在言之没事。” 他们也同样担心顺序的事。 旋即是长发女。 最后是壮汉与青年。 所有的人都从这片白骨森林里踏出来了,只剩下一个尹其。 任莹莹紧紧咬着嘴唇。她冲出重围时其实看到了尹其被它们啃完,只剩下一具相同的骨头架子,还有一颗等着下锅的心。但思及先前所见,她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身形细微颤抖。 她屏息注视着林子口,从未有过一次这么盼望那“人”出不来。 出不来…… 出不来…… 但最终还是事与愿违,一只脚踏在了林子外的土地上。 任莹莹猛的一顿,旋即绝望地闭上了眼,胸腔内响起尖锐的刺鸣。 那不是她的错觉! 他又活了——他死了之后又活了!! 只有一条腿瘸拐了的尹其向他们走来,嘶嘶直喘气。 “你们跑得也太快了吧?” 在场有三人的目光微微一变。 尹其恍若未觉。 “跑得这么快……” 他微微笑着。 “就像是故意,要把我扔了啊。” 第141章 鬼婴(二十二) 青年的面上还挂着笑。他其实长了一张相当清秀的脸, 眼尾下垂,怎么看怎么透着点无辜的味道。 于任莹莹看来,却不亚于是青面恶鬼——看得她脚步像是钉在了地上, 一动也不能动,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近乎绝望的嗬声。 他一步步向他们走近, 眼睛深的像一汪潭。 “亲爱的姐姐, ”他半叹息地道,“你怎么能把你唯一血脉相连的弟弟扔在里面呢?” 寇冬一下子扭头去看阿雪, 小姑娘面色平静, 只是仰头看了看她的右边系统界面。 他说出了两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关系, 按理来说也算违规。但是系统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反应,倒像是卡死了。 沉默半晌后, 阿雪忽的也笑了声。 “是吗?——你是我弟弟?” “怎么,”尹其眉梢微微扬起,再不复先前小白兔似的模样, “你不是已经验证了吗?不是把我从那些赌徒的手里救出来了吗?” 阿雪嘴角有细微的战栗。她神色重新冷凝下来,沉声道:“救出来?” 她冷笑。 “我救出来的, 应该是个死人啊。” 骤然闻听这一句, 连宋泓也懵了,诧异地望着她。 小姑娘稳稳当当站在原处, 嘴里头吐出的却是让人遍体生寒的话:“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吗?我太了解他了。他欠了那么多债,那些讨债的人是不会放过他的,为了逼他还钱,连他唯一一个儿子都给绑了。” “他们还是不知道。——他会给钱吗?他哪怕在游戏里面赚了钱, 那也是为了赌!” 赌徒早已经没了心,何谈什么儿女亲情。她那个名义上的爹进入亡人游戏, 也压根儿不是想还钱,而是梦想着用那笔钱再去赌,从而换来更多的钱。 在他们眼里,这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买卖成功之前,他们根本没有这个心思去管所谓的儿女死活。 那些人把尹其绑了,却连半点作用都没有。一气之下索性断了他的食水,将他锁在了破旧工厂里。后来男人于游戏里输了,没能再醒过来,等宋泓与阿雪找到男人影踪时,他已经被宣告脑死亡,自然不可能再还上那笔钱。 男人抛弃妻女那么多年,债主们早不知道他还有一对可以压榨的妻女。为了发泄怒气,他们索性点了把火,随后就跑了,活活地把那个儿子给烧死了。 在尹其嘴里,他是松开了绳子从窗口逃了出来,随后被得知消息的两人所救。在他无力谋生的情况下,两人带他进入游戏,以此赚钱。 可这个说词,阿雪从一开始就不相信。 原因也简单。那群歹徒已经准备把人烧成灰死无对证了,怎么可能留下一扇没有关的窗户放他一条生路? 尹其可是见过他们脸的,不怕他转身报警吗? 她在后面偷偷寻到了那几个歹徒。找人把他们灌醉后终于从他们口中听说,那时窗户已经被用木板钉死了。 “根本……根本不可能有人跑出来。”行凶的男人醉醺醺保证道,“那个小兔崽子,之前已经饿了十几天……” 点火之前就该死了。 人,不能死而复生。手脚被捆住饿了十几天的人,早在点火之前就已经断了气。 ……那后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谁? 借着弟弟这个身份、一定要阿雪把他带进游戏的。 ——是谁? “既然不是,何必再装?”阿雪冷嘲,“跟了我们这么久,也该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了吧?” 宋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虽然始终在现实生活中与阿雪一同行动,但不清楚这里面竟然有这么多弯弯绕绕——说起来可笑,他真以为阿雪不喜欢这个弟弟是因为他们都有男人的血统,所以偶尔还会照顾——可现在特么是什么,这根本就是个心怀叵测之人、不,说不定连人都算不上! 他不仅懵逼,而且崩溃。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 这时候他再看尹其,就有了受害者的自觉——这特么是个骗子。 连他也想高声质问为什么。 阿雪带他进来,自然是假装顺从他意,想看看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费了这么大心思,千辛万苦跟着他们,伪装成一副小白花模样楚楚惹人怜…… 总不能是想蹭个点数赚点外快吧? 这个理由,宋泓不大相信。 他把怀疑的目光投向青年,尹其嘴角彻底敛成了直线,现出一种近乎刻薄的刻板。 局势如此,身边的长发女生腿一软,险些跪下了。 “他不是人……” 她喃喃。 壮汉还没听清,又被这面前突如其来的发展所惊骇,正是目瞪口呆之际还听她小声在旁边自语,不由得粗声粗气道:“你他妈嘟囔什么呢!” “他不是人!” 任莹莹的声音彻底放了出来。她不顾一切地高喊着,手指哆嗦地指向尹其。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我本来是要去杀他的!” 身为游戏里的老人,她自然也有自己的秘密武器。可她分明已经用技能猝不及防地将人杀死在了当场,下一秒,那些血雾却重新凝聚,逐渐凝练出新的人形—— 殷红的血里头,分明有雪亮的寒光。 “他不是人——他的血里头藏着一把刀!” 她比划着,眼中写满恐惧。 “——镰刀!” “锋利的镰刀!!!” 这句话被战栗着高喊出后,产生了一种极其奇妙的化学反应。场中陷入近乎沉窒的静默,这种静默好像是喷着火星的,刺拉拉地灼人。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喘息。副本里的风停滞了,系统开始抖动,一个接着一个往外吐对话框,速度快的让寇冬都有点看不清。 叶言之的脸色奇异,又有一种猜想落实的、奇怪的笃定感。他嗓音轻柔,缓慢地将那三个字再重复了一遍。 “一把刀?” 怀中的鬼婴忽的僵成了一块石头。寇冬察觉到它异常僵硬的身体,隐约觉得是游戏出了什么异常——但只是转瞬之间,它忽的发出一声尖锐的咆哮,猛然从寇冬怀中一跃而出,向着尹其扑去!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个眨眼,甚至来不及让人反应。远处的泥人轰隆迈起大步向他们奔跑而来,星星点点的鬼火、林中的白骨,甚至是树、大地、天空……它们全都张开无形的嘴,发出了从未听过的怒吼,甚至让人怀疑这是否是它们的声音——世间万物朝着尹其奔涌而去,怀着铺天盖地的戾气兜头要将他扑灭于此地。 天崩地裂。 寇冬从来没见过这样自杀似的袭击,比起他当初被人调戏时的场景来也不遑多让。草,木,泥人,鬼……它们忽然间都成了他与尹其之间的屏障,一层接着一层盖起来。地面撕扯开了口子,巨大的裂缝将他与尹其之间彻底割裂,旋即飞快拉远,下面是旋转着的浓黑漩涡,迫不及待地张嘴吸纳着一切,拼命吞食着。 日月无光,当真是人间炼狱。 副本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折叠起来,望乡台、奈何桥、血水……原本该远不可及的景致,如今都寸寸坍塌于眼前。 甚至于是他们最先待过的破庙。 寇冬还瞥见了那顶青色轿子。从里头爬出的是先前他见过的男人,可男人此刻眼神呆滞,没有半点反应,直至鬼婴高声哭泣起来,才让他眼里猛地多了神采,爬出轿子,也冲向尹其。 “……” 寇冬目瞪口呆。 他本来以为,这个所谓的前夫才是幕后的真boss——可现在看起来NPC的嘴里真是没有一句实话,这个前夫明明就是受鬼婴控制的! 搞不好就是鬼婴做出来的一个傀儡! 还什么一打五五打一,含着奶嘴还要欺骗他这个无辜的老父亲!! 寇冬对自己的二儿子立时有了全新的认知,又是震惊又是恼怒。但此刻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NPC们费尽全力地阻止着尹其,可从那其中,却有一道寒光闪现,如闪电撕开了浓黑的鬼婴—— 面容清秀的青年重新出现在了眼前。 他衣摆飘动,立在泥人高高的头顶。泥人的两只手都已经断了,只拼命地摇着头,试图将他甩下去。 但这点晃动并不能影响青年。他从高处居高临下望来,对那些杀戮都不为所动,只垂下眼皮。 寇冬有一种如芒刺背的感觉。 他看向了自己。 “一百零二年。” 青年薄薄的嘴角掀了起来。 “一百零二年……” “我还是找到了你。” 他慢条斯理用手指剖开了自己的胸膛。从胸膛奔涌而出的满腔热血里,一把寒光凛冽的镰刀终于出现在他手中—— 那一刻,这个身影与寇冬的噩梦忽然缓慢重合。 捉迷藏。 捂住他嘴的孩童。 稚嫩的童音。 “这就是场游戏。” …… 他逐渐想起自己在先前所畏惧的、永远悬挂于头颅时刻可能掉落的,究竟是什么。 那道摆脱不掉的、于身后响起的脚步声—— 那是来自于死神的声音。 死亡。 他所面对的,是死亡。 童年时母亲的身影重现眼前,拽着他的小手穿过重重白绫垂落下的大殿。大殿的地面刻着奇异而古怪的纹路,他迈过朱红色的门槛,终于来到了他们所求的神明的面前。 叶家人。 坐落于阴阳间隔之中的行刑者。 他们已跳脱出红尘生死,不是神,却更接近于神。 “生死有命,”他听到沧桑的老者声音,“大道在天……” 年轻妇人无法听进去。她的丈夫死了,父母死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于这世间茕茕孑立,只剩下这唯一的羁绊。 她把自己的心血乃至生命都倾注在她的孩子身上,不顾一切地哀求行刑者救救自己的孩子。 她的孩子即将死于遗传病。 行刑者不愿出手。他们只举起屠刀,从不救人。这有违世间伦理纲常,如何能做? 最终救了他的,是叶家的继承人。 那个孩子小他两岁。他躲在那孩子的院里,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那是死神靠近的声音。那孩子捂住他的嘴,小声告诉他,嘘,是捉迷藏…… 这些过往走马灯一样于他眼前闪现,他的脚步有些踉跄,终于想起,他是被母亲用贪恋生生留下的一缕精魂。 他早不该存在了。 寇冬的眼前雪白一片。他看着死神高高立在云端,继而向他垂眸,预备着收割他的魂魄。 也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木铃声。 “叮,叮,叮……” 这本不该有的声音于叶言之手中响起。这木铃没有铃舌,根本无法摇响,响起的声音唯有死者与靠近死亡的人方可听到。 而此刻,所有人都清楚地听见了这声音。鬼婴猛地从震怒之中清醒,踩在鬼魂的头上,飞快地向他飞奔而来。 它一头扑进了寇冬的怀抱,把两只手死死按在他的脸颊。 “屏息——” 寇冬仿佛扎入了冰冷的水里。他于这水中缓慢下潜,看到了自己。 这应当是属于鬼婴的记忆。他看着一团泥于手中逐渐成形,生出五官模样,拉出四肢,最后用彩笔细细绘出颜色…… 那是鬼婴自己。 记忆中的寇冬是一个极其孤单的人。他不怎么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多数时间都坐在桌前,专注地捏他的泥人。捏出的最小也最精致的这个,寇冬叫它儿子,还用布料给它做了许多精致的小衣服。 借助鬼婴的眼,寇冬逐渐明白,记忆里的自己同样有遗传病。 因为病了,所以不能出去活动。 只能永远坐在这间阴暗的屋子里,借助飘窗获得不多的一点阳光。 他不怎么跑,不怎么跳。能陪伴的就只有这么一个泥人。时间久了,泥人也生出了神智,他奇异地发现它眼睛里多了神采,一日日变得憨态可掬。 故事里的寇冬没有害怕,反而因为终于有了什么能陪伴自己而感到由衷喜悦。他曾经养过猫,但一次打开窗后,猫就再不曾回来。他也想养过狗,可狗用期盼的眼神盼望他下去时,他却根本无法牵着绳子与它一同奔跑。 动物的寿命说不定都比他长,他也就慢慢歇了心思。 只是,人到底会孤单。 孤单这种东西,说不清,也道不明;当寇冬独自坐在椅子上时,骨头缝都是凉的。 可有了小泥人,他好像又有一点温度了。 他把小泥人当儿子养,毫不遮掩自己对于家庭的渴望。 寇冬天生就喜欢男人。他给小泥人安排的家庭背景里是一家三口,他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慈父,还有一个总是冷着脸、不怎么说话、身高一米八又俊美又挺拔的严父…… 游戏里的寇冬还面红耳赤偷偷加了个设定,就是这个所谓的严父,宠的只有他。 连儿子都不宠。 看完这段的寇冬:“……” 唉,他果然天生就喜欢甜甜甜。 真是让人羞耻。 游戏里的寇冬绝对不知道一件事,就是小泥人偷偷把他这些天马行空的幻想都记得清清楚楚。寇冬一直认为自己是要死的,所以梦想着有一个不惧怕于死亡、类似冥王一样的男人来当这个严父,于是小泥人自我带入,它就成为了阴间正儿八经的太子爷。 但这个泥人胆很大。 它不仅想当这个儿子。 它还想自己扮演这个父亲。 它希望的一家三口里,有两个都是它自己。 按照这个故事进行下去,小泥人会逐渐变为活人并且飞快长大,然后正式成为游戏里的寇冬梦想中的男朋友——又高又帅还能统领阴间的那种。然后呢,它就和寇冬生出一堆的孩子,一家不知道多少口幸幸福福地生活在一起…… 岔路点在于,有一天,游戏里的寇冬忽然不辞而别。所谓抛夫弃子,就是由此而来。 这会儿已经成了几个月婴儿大小的泥人如遭雷劈,迈着自己一双小脚,寻遍了世间也没再寻到青年。它被雨水不知冲刷了多少回、也不知化作了泥水多少次——它艰难地把自己拼起来了,终于流出了第一滴眼泪。 是一滴血水。 这血水拉着它向下坠。它早已被滋养出了魂魄,自此,魂魄坠入了黄泉。 看到这儿,寇冬大概就明白了。所谓的副本,都是鬼婴——或者说泥人——它所臆想而出的。它是副本的缔造者,按照寇冬曾与它描述过的内容构建了这里,并捏出了一个成长后的自己扮演那个严父。 这其实是一出折子戏。 它自己就是戏中人。日日着想、日日沉迷。 寇冬心中忽的一软。他于其中感同身受,清楚地知晓,它所求的,与他相同—— 不过是一个家而已。 那是当年寇冬与泥人共同编织出来的梦。现在,却只有泥人独自记得了。 它如何能不愤怒? 如何能不难过? 他睁开眼,对上了鬼婴黑沉沉的、没有半点眼白的眼。要是没有这些青紫,它本该是个相当玉雪可爱的孩子。 它如今望着他。 “爹爹……” 它喃喃地叫道,缓缓收回自己贴在他脸上的双手,转为轻轻牵着他的衣角。 “你别走……” 它的声音缓缓地低下去。 “我乖的。” “我、我会乖的。” 寇冬的喉咙好像被什么给堵上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发着抖。他紧紧抱着这小小的一具身体,牵引绳还垂着,鬼婴把头靠上他的肩膀。 就像游戏里的他把它放在肩头一样。 “不走。” 寇冬终于从梗着的喉头吐出了这两个字,轻轻地拍打着它的背。 “不走……” 鬼婴的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它的身形好像变大了,时而是寇冬在轿子中所看到的成年男人的形象,时而又是这一具小小婴儿的形象。 “真好啊。”它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逐渐在他怀里僵硬起来。无数的NPC以身躯为祭阻拦着尹其的脚步,鬼婴的背后风声呼啸战栗,世界逐渐坍塌至眼前这一小片。 寇冬摸到了一道裂伤——那是镰刀划出的,贯穿了它的整个背部。 “真好啊……” 它重新变为了最初的泥人,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碎成了几块,再也没有闭上它的眼睛。 发现拦不住死神后,它耗尽了自己的最后一点力。 它完成了自己的执念。 【任务已完成。】 【玩家即将被抽离副本。】 【五、四、三、二、一——】 死神的镰刀被阻隔在了最后一秒里,寇冬被一股力量大力拽出,重重地跌倒下去。 这一次却不再是他游戏里的家。 他倒在了一群长耳朵的毛绒玩具里。 第142章 玩偶(一) 他的手里抓着了什么毛乎乎的东西, 长长的,向他的方向翻转——扭过来才让人发觉,那是只毛绒兔子, 上头用黑线缝着两颗圆润的纽扣,权当是一对黑眼睛。 房间里没有点多余的灯, 只有角落处有一根燃烧着的蜡烛, 被笼在半透明的灯罩里,烧的哔啵作响。 地毯太软了, 轻轻踩一脚, 脚面几乎都能没进去。这地方更适合人赤脚站在里面, 处处都软绵绵的。 他甚至没有看到床——这房间好像本身就是床,软的不像话。他怀疑自己一头跌倒下去,都伤不着一点半点。 若有若无的甜香。大大小小的兔子及泰迪熊扔了满地, 他就躺在这毛绒玩具堆里。毛绒的触感直接触着他的小腿,搔的他有些发痒。 房中没有旁人。他的心还有些砰砰跳,左右看去, 并没看到叶言之或是鬼婴,又或是他认识的队友;这一间房里只有他孤零零一个, 两个崽子都不在他身旁。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只毛绒兔子上。 这个场景, 分明没来过,却无端让寇冬觉得眼熟。他隐约觉得, 那只兔子背后应当还有黑线缀着一圈花纹,像是某种家徽。 他顿了顿,伸出一只手将兔子翻过来,果不其然地在上头看见了那个脑海中的纹样—— 这的确不是他的错觉。 寇冬一瞬间涌起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类似恐怖片的镜头一抓一大把。最终他只是屏住呼吸,面无表情地在兔子腹部用力按了按。 里面什么异物也没有, 柔软的填充物让他轻而易举把兔子死死按在了地上,绒毛塌陷下去。寇冬松了口气,重新松开——他刚才真有点儿怕这些玩具里面突然探出手来。 还好没有。 不然岂不是恐怖现场…… 寇冬再次点开自己的系统面板查看,面板上面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信息。既不提示这是否是任务副本,也不显示他的绑定宠物叶言之现在为何没有随身。他试着打开行李栏,也没有半点作用。 他好像被单独关在了这一个小世界里。 寇冬试着喊了喊。 “系统。” 【……】 “系统?” 系统界面依旧无反应,安静的仿佛是死了。 寇冬其实也不指望它有什么回应,但仍然气的想踢它:“好歹你倒是把我儿子给我啊……不给的话你给我报个平安也行啊!” 现在父子相隔,他甚至都不确定他的两个崽是否安然无恙…… 他好不容易养大的崽,他这个当父亲的难道还没有权利带过来吗? 寇冬抬起了腿,跃跃欲试。 系统闪了闪,终于回复了。 【请玩家不要破坏游戏设施。】 寇冬抓紧时间问:“叶言之没事?” 系统还是那句话,仿佛真是个一板一眼的机器人,【请玩家不要破坏游戏设施。】 寇冬:“……” 妈的,就这一句。 他更想动手了。 打断他动作的是门外突然响起的敲门声,笃笃笃三声,极有节奏。 寇冬心神一绷,下意识向四周看去——这儿并没有什么他能拿来防身的。一群没有任何攻击性的玩具软塌塌堆积成山,甚至都不够阿雪一刀砍的。 没有时间留给他思考,他只能将自己猛然埋进玩偶堆中,尽量把自己覆盖住,不露痕迹。 呼吸紧屏,不发出半点声音。 外面来的会是谁? ……死神? 还是NPC? 许是久久未听到屋里的动静,门发出轻微的吱呀一声响,被门前敲门的访客推开了。 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 咯吱作响。 寇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并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只能隐约感觉他在这房中绕了一圈。最终,那一双鞋子就停留在了这一堆玩偶面前,有人俯下身子,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玩偶间的缝隙。 “……” 时间好像停滞了。 面前的人久久未动。 寇冬更无法动弹。他的胸膛中一颗心上下噗通直跳,浑身上下的肌肉都不自觉地绷紧,预备着马上一跃而起袭击眼前人的可能性。 可他先从缝里看到了一只注视着他的碧色眼睛。 那眼睛的瞳孔如此碧绿,甚至让他以为是哪一只毛绒玩具镶嵌上去的玻璃眼。但紧接着,它便眨了眨,微微眯起来,好似在笑—— 那不是玩具的。 那是面前人的。 他正把脸贴上来,望着他。 寇冬浑身的血液好像在一瞬间冷了个彻底。他咬了咬牙,没有再等,一把掀翻自己面前挡着的玩偶跃身而起,同时做好了反击准备,却猝不及防先瞧清面前人挨得极近的那张脸。 碧绿瞳孔,铂金头发,很孩子气的一张脸,只是寇冬看着,多少有点牙疼。 哪怕这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他还是一眼认出来了。 这特么不是小奶狗还能是谁! 想起小奶狗第一个世界要把他做成人偶的光辉事迹,寇冬禁不住就蛋疼。 小奶狗怎么跑这儿来了? 难道他还在副本里? 他心里诸多揣测,一句也不曾吐露出口。倒是小奶狗先把身形站直了,脸上流淌过明晃晃的欣喜,向他伸出手:“你醒了?” 寇冬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这才发现对方的手并不是冲着别处去的,不过是要为他整整翘起来的衣领。 他的脚步于是又硬生生刹住了车。 小奶狗把那一截衣领重新翻卷回去,又为他扣好衣服上的纽扣。 “你总在这里睡,”他似是抱怨地道,“若是着凉了可怎么好。” 寇冬紧闭着嘴,一声也不回答。 他还没搞懂这到底是什么剧情,但光看NPC的服装,这修身的小马甲长筒靴,倒有些像是中世纪的风格。 ——托游戏的福,他如今对中世纪也算是很熟悉了。 看着甚至能生出点亲切感。 不管怎么说,这儿没那群时刻把他的血当成至顶美味的吸血鬼,这就足够让寇冬安全感爆棚了。 “快来,”小奶狗催促道,“他们都在外面等呢。” 寇冬几乎是被赶鸭子上架地从地上捞起来,旋即被推着出门。大厅里陆续站了几个人,交叠着双手,恭恭敬敬站着。 他们身上的衣服各不相同,一眼就能分出区别,职业特征相当明显。 那个提着花壶的是花匠,瘦瘦高高的一个男人,往那儿一站,沉默寡言。 还套着围裙的是厨娘,年纪不大,眼神乱瞄,像是有些惊慌失措。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棕红色头发的烧火女仆,身形与其说是秀美不如说是丰满,个子又高,极其引人注目,两只手上蹭着的都是黑灰。 另有两个低级男仆,还拿着刷银器皿的小刷子。 寇冬是第六个。 他的到来引起了小小的注目,范围并不大,不过是这些人抬起眼皮来看了看他而已。 小奶狗把寇冬推进队伍里,施施然走上前去。他看了一圈,方才问道:“人都到齐了?” 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回答:“到齐了,哥哥。” 寇冬:“……” 他听着这声音预感就不太好,往回一看,果然又是个长得别无二致的小奶狗,就站在他们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活像是把他们包抄了。 这特么该不会还是双胞胎吧? 寇冬不仅蛋疼,而且肾疼。 一个都够闹的了,何况是俩…… “很好。” 双胞胎哥哥道,笑起来在殷红的嘴角旁抿出了一个小小的梨涡。 “各位都是刚刚被聘请至我们这里的,请允许我介绍我自己。” 寇冬心里小小地打了个绊,注意到了聘请二字。 这么说,他应当也扮演了这里的一个角色。 小奶狗彬彬有礼冲他们略一弯腰。 “我是这里的管家,兰迪。后面这位是我的弟弟,布兰特。在各位被允许停留在这里的时间内,还请各位听从我的命令——我将为各位分派工作。” 身旁有几人面面相觑。旋即,那位身量极高的厨娘举了手。 “管家大人,”她声音浑厚,倒是少见的女中音,“据我所知,我们的工作都不一样。我能否冒昧问一下,您是如何分派的?” 双胞胎哥哥依旧含笑,不急也不慌,平静道:“请不要担心,我自然是公平分派。” 他根本没有回答,绕开了这个话题。这让这几个人隐约有点气馁,寇冬感觉到他们细微的情绪变化,暗暗蹙眉。 这样的反应不太像是NPC,倒像是玩家。 他难道是误入了一个团队副本? “在分派之前,我还有几件事要向大家交代。” 兰迪笑容可鞠,缓慢地举起了手。 “一,无论什么时候,请不要打扰少爷。” “二,少爷的房间,请不要靠近。” “三——” 他轻微地眯起了碧色的眼。 “搅了少爷好心情的人,都得死。” “请各位务必牢记这三点。” 说罢,他自顾自转身离开。寇冬还留在原地,仍有些发愣,瞧见那瘦高个儿的花匠蹙眉望着他,道:“难怪先前少了一个,怎么是个新人?” 寇冬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还真是个团队副本。 他并不愿暴露,只如同一般新人似的微微蜷缩,解释:“先前迷路了,没能出来。” 这古堡极大,迷路了也不稀奇。花匠似乎对他这种很看不过眼,终究还是啧了一声,将他喊过来。 “看过任务了吗?这回倒还算简单。” 寇冬小声道:“没……” “这也不看?” 花匠眉头拧的越发紧了,终于还是自己指给他,“我们这次,是要找到这里的少爷最心爱的那只玩具熊——” 他细长的手指在那张纸上点了点。上面画了一只看起来没什么出奇的毛绒熊,只有耳朵上绣着个花体的、力道十足的“D”。 寇冬目光微微凝滞,久久停留在那字母上一动不动。 “……要找它?”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花匠并未察觉出他的异常。 “对。” 男人肯定道。 “只要找到了,我们就成功了。” 第143章 玩偶(二) 花匠的心头其实是庆幸的。 他也进过不少副本了。比起那些要求在一段时间里存活下来的、要求他们杀掉某个NPC的、要求他们在闹鬼的屋子里找出根源的……找到一只普通的玩具熊, 这相对而言是相当简单且安全的任务。起码在看到这一条时,所有的玩家都隐隐松了一口气。 时间的限制没有这样紧迫,他们心头也就放松许多。这种放松许是觉得不危及性命, 人人神情都较为轻松。 副本中一共六个玩家,花匠一一给他介绍过, 又道:“虽然说简单, 但还是得多注意。刚才那几条,你都记住没有?” 这语气, 俨然是把寇冬当成了刚进来什么也不懂的小新人。 寇冬也不怎么愿意露锋芒, 左右他在这个游戏里已经很引NPC注目了, 不好再引得玩家注目;于是顿了顿,微微垂下头,声音放的也不大, “记住了。” ——他别的不会,作为主播在恋爱游戏里浸淫了这么长时间,戏倒是越来越到位了。 花匠就没看出半点不妥, 只是目光打量着他,还有些掩饰不住的不满意。 身旁三个扮演男仆的玩家明显彼此熟识, 聚在一处小声说话, 眼神朝着他这处瞥,显然是在议论他。寇冬全然不放在心上, 并不刻意去听,还是有几句零零星星飘了过来。 “进来就迷路……” “……新人。” “也敢进来……” 模模糊糊几个词,都不怎么正面。寇冬心里头连点波澜都没有,对这样的小团体排挤手段司空见惯。 只是不禁有点儿想念他自己的小团体。 他们也没能聚集在一处太久。很快, 那对双胞胎兄弟就去而复返,匆匆带走了中间一个男仆、一个厨娘, 以及烧火女仆;旋即又来了第二趟,把剩下的三个人也带走了。 却不是带去统一地点,而是各自将他们送去了工作岗位。 他们如今是在一座极大的宅子里,上下装修极其大气古朴,像是中世纪有钱人家的庄园。只是窗帘都严严实实拉着,不见外头的半点风景,将景致都笼在那厚重的窗帘后。 寇冬跟随在那对双胞胎兄弟身后向前走,心中就先微微打了个咯噔。 他没有看见正门。 这宅子活像是与世隔绝了,连供人出入其中的门都没有…… 花匠去了一楼的房间中侍弄已经剪下来预备插瓶的花草,一个男仆去了器皿室擦拭那些珍贵的金银器皿。双胞胎兄弟还带着寇冬往前走,最终停留在一个屋子前,示意他进去。 房门打开,满地都是滚落的玩偶头。 或是缺胳膊少腿,或是纽扣掉了、身上有了线头,这些零散的玩偶静静躺在地上、桌上,睁着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 “这是你的工作,”双胞胎中的一个道,他与另一个长得全然相同,衣物也别无二致,根本无法分别。方才位置前后不同还能辨认,现如今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寇冬便看不出谁是谁。他手上晃着一串长长的黄铜钥匙串,摇的叮当作响,“这些都是少爷曾经的玩具。” 提及“少爷”二字,他碧色的眼眸里有细微的光亮一闪而过。 “以你的最快速度,”他拖长了尾音,腔调懒洋洋的,古怪又重视,“它们全部都要修理的完好如初。” 寇冬明白自己的身份了,不由得感到一阵窒息。 其他人好歹是正常点的工作,唯独他,是个听起来就很不靠谱的玩偶修理师…… 还是个专修毛绒玩具的。 他站在一堆毛绒玩具里,很是无所适从。 他好多年没玩过这种东西了。 “夕阳下山之前,”双胞胎之一嗓音轻柔道,“看你能修多少。” 言罢,他们将门一锁,把寇冬锁在里头,也走了。 看来,根据身份不同,他们每个人的当天任务也不同。起码夕阳下山之前这个时间点,寇冬就已经听过了两次,是在花匠和被安排去擦器皿的男仆那儿听见的。 他们的任务节点都是一致的。 寇冬叹了口气,瞧着这阴暗的屋子,索性坐在了地毯上。 修玩具而已。 小事,小事。 桌上摆着各色针线,还有填充用的蓬松发黄的棉花、各色纽扣、剪刀。寇冬顺手拽起一只玩具熊,穿了针,一点点往玩具熊饱满的脸颊上缝制那只黑纽扣做的眼睛。 拥有了完整的眼睛后,玩具熊看起来比先前浑然可爱了许多。就是耳朵也被扯得向下微微掉落,露出里头一截探出头来的棉花芯子。 寇冬几下把它塞回去,又有点儿叹息。 唉,怎么就能玩成这样…… 折损率这么高,那个少爷一看就不是什么老实孩子。 寇冬不怎么擅长针线活。这很正常,毕竟他所生活的年代也没必要亲手去做这些——他又不是古时必须要做女红的大家小姐。 但左右缝个扣子,缝合几块布,他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线头有些歪歪扭扭,不甚好看而已。 寇冬几下把它的耳朵缝完了,旋即举起来,眯起眼打量,颇有些沾沾自喜。 嗯…… 很好。 比起之前更有设计感了,一下子赋予了这只熊截然不同的灵魂。 系统:【……】 见鬼的设计感。 这就是单纯的缝歪了而已! 它瞪着那只玩具熊快歪到头顶的新耳朵,难得弹出对话框提示:【修理要完好无损。】 寇甜甜强词夺理:“我这难道不叫完好无损?” 系统:【……】 唉。 完好无损,不是让你另创物种…… 寇冬一面修理,一面在这玩具堆之中扒拉。这里居住着的那位娇贵少爷也不知究竟是有什么偏好,堆积着的悉数都是兔子及熊。熊尤其多,只这房里的起码便有两三百,大大小小,他随手一抓,便能抓来四五个。 只是他从这头寻到那头,把所有的熊看了个遍,也没寻到任务要找的那只。 也是。 若是如此容易便能找到,那便不会是副本的最终任务了。 他强迫自己敛了心神,暂且不去操心叶言之。——叶言之本身是靠谱的,更何况眼下,他若是想见到叶言之,就必须得先从这副本之中出去。 寇冬不愿意将事情朝坏的地方想,只是自从死神露面后,这些问题便始终困扰着他,难以解答。 他是怎么逃过死亡的? 死神又是怎么追到副本中的? 恐怖游戏扮演的究竟是怎么样的角色,NPC为什么要替他拦截? ——以及叶言之。 他心里模糊觉得,叶言之怕是早就已经看出了尹其身份的不妥当,于是早早地与鬼婴联了盟,暂且抛弃两者之间的矛盾,一致对外。 只是这样一来,叶言之的身份便显然不是游戏里抽出的NPC这样简单。 虽然寇冬早有所觉,隐约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却还是不愿去怀疑叶言之本身。只是如今,他仿佛行走在一团看也看不清的迷雾里,除却他外,其他人似乎都知晓答案。 唯独他,身处其中,却被蒙住耳目、浑然不知。 这种感觉绝不能称得上好。 寇冬是喜欢让所有事尽在把握的人。他捏着针的手不由得微微一紧,待到察觉到疼痛,才发觉是不小心戳破了指腹。 一滴圆润的血珠从针尖上滚动下来,将泰迪熊的耳朵染出了一小片花瓣似的殷红。 “啧。” 寇冬不禁有点头疼,打量着这只熊,意识到自己正在逐渐把它修理的符合恐怖游戏画风。 原本看上去还是个单纯的熊,现在就有点像那种鬼娃娃…… 这要是让那位所谓的少爷看见的话,是不是能气死? 他就这个问题询问了系统。系统经过之前的长时间卡顿,现在恢复后倒是似乎有了点人情味儿,沉默了会儿回答:【也许。】 寇冬就叹息着开始挽救。 他寻了半天才找到块湿润的布,俯下身子,专心致志地给毛绒熊擦耳朵。 由于目光转移,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在他擦拭血痕的那一瞬间—— 玩具熊微微、微微地抬起了脸。 * 修理玩具不是个轻松活。 寇冬不知道在这儿坐了多久,手上动作始终没停,勤勤恳恳一个接一个地修。虽说结果并不能真的像双胞胎所要求的那样完美无缺,但好歹都齐全了,不再像先前那样缺胳膊少腿——起码寇冬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粗略算下来,缝了也有十七八个。 临近夕阳下山时,双胞胎再次上了门,检查了他的工作进度。瞧见那些被缝好了的毛绒玩具时,饶是见惯了血腥场面的双胞胎也不由得微微一愣,旋即双双将目光投向了寇冬:“……” 寇冬面色平静,半点不心虚。 他们甚至从他眼底看到了骄傲。 双胞胎:“……” 唉,缝成这样,到底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 其中之一幽幽道:“要求是完美无缺。” 没让你随意发挥——有的熊眼睛都快长到耳朵上了。 这半点都不完美,看着甚至有点瘆人。 寇冬也没有办法,他毕竟不是专业的。更何况这地方也没缝纫机,他能把那些咧开的布缝起来就不错了,哪儿还能要求缝出朵花儿来,“这样更好看。” 另一个拎起一只显然是塞了过多棉花、肚子鼓的活像是揣了个熊崽的玩偶,很是一言难尽:“……” 但他们居然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表情僵硬了会儿,竟然真的算寇冬过了。 寇冬有点惊讶,他还以为他把那位少爷心爱的玩具祸祸成这样,这一对双胞胎怎么说也得借题发挥下,趁机难为难为他。毕竟NPC们总喜欢挖坑给他跳,现在难得遇上一对有借口都不挖坑的,他都有些不习惯了。 “还可以。”双胞胎昧着良心下了定论,并把门打开,示意他出去,“现在,你可以去吃饭了。” 晚餐是在仆人的休息室里集中用的。除却六个玩家外,还有七八个其他的NPC。 双胞胎兄弟也在场,吩咐扮演厨娘的玩家将晚餐端上桌后,便率先站起身,站在了桌子尽头。 其他仆人跟着陆续起身。 寇冬看着这个架势,知晓这可能是要祷告。经过了两次中世纪背景,他对这些也陆续有了了解,却听见双胞胎嘴一张—— 开始喷彩虹屁。 是真的喷。赞美之词跟洪水一样从他们口中倾泻而出,他们大段大段地夸耀那位所谓的少爷不世出的美貌,夸耀他黑的宛如乌木的头发、沉静的如同湖水的眼睛,夸耀他纤细的身体、闪光的智慧,甚至夸耀他“如同主亲吻过、一点点亲手打磨的手指”。各种好听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他们说的如此情真意切,连剩余的几个仆人也都参与其中,一群人对着根本不在现场的少爷一顿狂吹,从头吹到脚,几乎要把那少爷吹上天去。 甚至连脚指头都吹——彻头彻尾的盲目崇拜。 寇冬听着,禁不住就想起了追星族们常用的一句话:哥哥的腿不是腿,塞纳河畔的春水;哥哥的背不是背,保加利亚的玫瑰…… 看来,这些NPC追星起来,半点都不比现代的饭圈女孩们弱。 饭圈还只会“啊啊啊啊啊啊啊”,他们却能大段大段地用咏叹式句子夸——就算那位少爷不是朵花,也能被生生夸成朵花。 他偷眼看去,除却现场的土著NPC外,几个玩家面色也都精彩纷呈,显然是没有经历过这么大型的追星现场。但NPC们并不满足于自己打call,很快,那对双胞胎便把目光投向了他们,面色郁郁。 寇冬:“……” 唉,入乡随俗。 他只好跟着一同吹。 经历过现代的饭圈架势,他吹起来半点不比这些人弱,什么平原上最自由的风,什么芝兰玉树、朗月入怀,什么热烈又疏离、矜持又迷醉…… 左右不过是彩虹屁小论文,他自认不输给任何一个人。 吹得连双胞胎都侧目,只是面上表情似乎有些古怪,嘴角微动。 寇冬也没当回事。 他们在隆重地吹过一波之后,这才终于能坐下吃饭。安排为厨娘的玩家显然厨艺也不精良,在这里一下午,不过做出了几个普通的三明治。 里头也没夹什么酱料,单纯是粗糙的面包味道。别说旁人,寇冬吃着都有些费劲。 双胞胎只咬了一口,就蹙起眉头,显然对这项活并不满意。他们的目光久久地定格在厨娘身上,旋即将头凑在一处,低声说了什么。 厨娘的红棕色头发在这阴暗的厨房里愈发显眼,闷不做声地低头啃面包。 他们在NPC们陆续退场后才得到了短暂的交流机会,六个人说了说彼此下午的任务。寇冬的猜想没有错,他们的任务都是严格立足于身份展开的。男仆被安排为擦拭少爷喜欢的器皿和收拾少爷的书房,烧火女仆被要求点燃宅子里所有的火,因为少爷怕冷;花匠要插出会让少爷喜欢的花,厨娘要做出让少爷满意的晚饭—— 左右是三句话不离“少爷”。 寇冬自己也差不离,被派去修理少爷心爱的玩具。 他们碰一碰头,彼此都有一肚子的苦水。 这安排的领域,全然不是他们擅长的。烧火女仆根本点不起来火,厨娘之前从没做过三明治以外的饭,连那个被安排去收拾书房的都是一脸苦相,表示NPC要求他要按照那位少爷喜欢的顺序排列上千本书。 “但我们根本没见过这个所谓的少爷,”他禁不住抱怨,“又上哪儿知道他喜欢的顺序……” 其他人也面临同样的问题。 寇冬也觉得不靠谱。 “几千本书,他难道还能给你列个清单?”他顺口道,“要是我,可能会按首字母排列。” 简单又省事。 扮演男仆的玩家依然苦着脸,根本没把这个新人说的这句话当回事。 也是,要是这样容易便能搞定,他也就不用担心任务了。 烧火女仆小声地道:“要是找个人去问问……” 花匠的面色一下子严肃起来,他毫不留情地瞪了那女仆一眼,警告:“收起你那些不入流的心思。” 女仆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为自己辩解:“我们怎么知道这些!还有那只熊,既然是他喜欢的,当然只有他知道下落……难道我们要像没头苍蝇一眼,把整个宅子翻个遍吗?” 她说的也有些道理,听起来很能糊弄人。只是寇冬如今已不会只把人往好的方向想了,同样听出她是想找个人去试一试。左右她的身份是女仆,不方便接触少爷的。 若是成功了,当然好,他们做任务也有了捷径;若是没成功,分成就点时,也就少了个竞争对手。 这样的心思太浅薄直白,如花匠所说的,也太不入流。 “少这样想,”花匠冷声道,“禁忌都已经给你们了,要是触犯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三条规矩,还是先老老实实遵守,就算真不遵守了,那也是有了眉目之后的事。” 他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 “上去就莽撞,那不是勇敢,就是找死。” 寇冬很赞同他的观念。 果然,无论在哪个团队里,多少都会有一两个明白人。 饭后,他们很快又被各自带回到了工作岗位。 寇冬心说,这真是资本主义的作风,压根儿没有下班这个观念…… 就是要活活榨干他们的最后一滴血汗。 “乖乖做任务,”花匠在临走前压低了声警告,“别想着投机取巧!” 他给这些玩家又敲响了警钟。 寇冬重新回去缝补玩偶,一边缝一边琢磨着投机取巧四字。他品度了下,觉着自己其实还是能试一试投机取巧这条路的。毕竟其他玩家虽然玩不起,他却能玩的起——左右那些NPC也舍不得杀他。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就算他不上门,那位少爷也会自己找上门的。 不如化被动为主动。 他心里思忖着怎么接近才能避开禁忌,却忽然听见外面有什么东西哗啦一声响,像是摔碎了。这声音让寇冬心里猛地升腾起了点不好的预感,立时站起身去开门—— 门开了。 回来后,双胞胎没有再次上锁。 寇冬从房间里探出头,顺着这声音传来的动静向不远处看去。 像是从器皿室传来的。 他犹豫了下,还是迈出了步子,向器皿室的方向走。走的路上遇见了厨娘与花匠,同样也是听见了动静汇聚在这里的。三个人站立在器皿室的门前,小心翼翼朝里看。 扮演男仆的玩家立在其中。他的面前是一排已经擦拭干净的金银器具,还有几个被从柜子里拿出的雪白的瓷盘,上头绘制着精细的纹样,放在这样的背景下,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如今,那一叠瓷盘中,有一个已然于地上粉身碎骨。 想来,便是方才那碎裂声的来源。 男仆一动也不动,脚步如同在地上生了根发了芽,整个人几乎在这里变为一棵僵直的树。直至花匠喊了他两声,他才好像被唤醒了,重新有了灵魂,哆嗦着扭转步子,缓慢地把脸转向门前。 “碎了。”他磕磕巴巴、语无伦次地道,“我一打开……掉了!我没动!它自己掉的!” 他的语气里已然无法掩饰慌乱,蹲下去试图把瓷盘重新拼起来,“不是我弄碎的……” 双胞胎的身影出现在了走廊尽头。 看见他们的时候,寇冬的心里微微一颤。这对管家弟兄阴沉着一模一样的脸,紧绷着嘴角来到门前,目光定格在碎裂的盘子上。 花匠不由得向后退了步——他怕双胞胎追究他们此刻不工作。 “碎了。” 双胞胎之一冷冰冰道。 男仆摇着双手,拼命解释:“不,不是,是有人没放好……” “碎了。” 另一个用同样的语气,将这两个字再次重复了一遍。 分明是普通的两个字。但被相同的脸用相同的音调吐出来,莫名便给了人一种毛骨悚然感。阴鸷的气息愈发浓重,男仆仿佛被堵住了食管的鸭子,骤然无声了。 走廊陷入寂静。 他们在等着最终定论。 半晌后,双胞胎平静地抬起了两双碧色的眼。 “那是少爷喜欢的盘子。” 这一句话盖棺定论,几乎是死刑宣判,教男仆猛地颤抖起来。 “就只是个盘子!”他还想要辩解,哆哆嗦嗦,“我给你买,我掏钱……” 双胞胎不为所动。 少也喜欢的——这五个字好像是他们的执念。他们走上前,一左一右轻而易举钳制住这个倒霉的玩家,用纤细的手臂锁住他的手臂。旋即,他们将人高高举了起来,猛然向地上摔去。 双胞胎的个子并不算特别高,仍然是一副没完全长开的少年模样,举起玩家却如同在举一只轻飘飘的鸡崽。玩家在他们手上挣扎哭喊,重重向铺了地毯的地上坠去—— “啪。” 人体落下来,居然发出了响亮的、瓷器一样的碎裂声——就是这么一米多高的高度,还是柔软的地毯之上,男玩家的身体竟然一下子四分五裂开来,轻而易举分了家。 有什么腥热的东西溅上了寇冬的脸。 男玩家就像他摔碎的盘子一样,也碎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我吹彩虹屁,我擅长! NPC:嗯…… 第144章 玩偶(三) 处决突如其来, 在亲眼目睹后,现场一时间陷入了长久静默。 双胞胎俯下身,靴子毫无顾忌地踩进那一滩混杂着血与其他体液的红红白白的液体里, 溅上了小小的污渍。 他们的皮肤很白,是不怎么见天日的那种白。骨节清晰, 手指修长, 没有半点茧子。 如今,这样两双干净漂亮的手都伸进了污秽里。 厨娘的喉头微动, 隐约觉得恶心。双胞胎一片片捡起了碎裂的瓷盘, 摆放于桌上, 其中之一道:“可惜。” 另一个也道:“可惜。” 他们显然不是在说人。 两对碧绿的眼珠子一模一样地互相望着,给人一种近乎眩晕的错觉。无论向左边看,还是右边看, 都是同样的两颗泛着冰冷玉石光泽的帝王绿。 “这是少爷喜欢的,”双胞胎之一声音平静,“能让少爷喜欢的, 可不多。” 寇冬望着那瓷盘。瓷盘雪白,只有边缘绘制着深色的繁复花纹, 像是家徽, 整体看来简约别致,就是如今沾了血, 瞧着着实不舒服。 他不觉蹙眉。 双胞胎将瓷盘碎片扫进了垃圾桶。 “脏了,”他们简短道,下了定论,“少爷不喜欢了。” 复又扭过头来, 瞧向他们。 “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在场玩家都微微一窒,见NPC将目光转移, 登时谁也不敢再停留,讪讪扭头就走。 只是心里头的余悸仍未消除,原本以为简单的任务,如今却像是一道悬崖。他们就踩在悬崖边上,个个儿都摇摇欲坠。 做的不好,就是死。 “妈的。”花匠禁不住也爆了句粗口——开局就死一个人,这副本难度显然不像他们想象。他算是看明白了,现在他们的性命与其说是握在这对双胞胎手里,倒不如说是握在那个少爷手里——少爷高兴了,他们才能活。 少爷不高兴,他们就是陪葬。 这他妈算是什么封建专权! 他阴着脸,看了看身边的两人,没有将心里的想法说出口。 看来,什么时候他还真得去探一探这位尊贵的“少爷”。 厨娘一言不发,只是两只手握得死紧。直至快走到寇冬的玩偶房门口,她忽然转向了寇冬,出声道:“你觉得晚饭好吃吗?” 她个子高,声音也与寻常女声不同,相当低沉柔滑,少见的女低音。只是一听见问题,寇冬心里就有点犯难。 说真的,他觉得不太行。 但这实话一说出来,他怕人受打击…… 毕竟不太行就可能死。 寇甜甜只好委婉道:“还可以,还有进步空间。” 可以说是标准回答了,又安抚了对方情绪又隐晦地暗示对方没那么好,还需要再进步。 厨娘似乎松了一口气,眼神微微往后瞟了瞟,“好。” 她好像有点激动,差点儿上来握住寇冬的手,“谢谢你,我会努力!” 寇冬:“……???” 寇甜甜有点儿莫名其妙,这人兴奋的过头了吧——他说了有什么用,得NPC说了才行啊! 他实在是无法理解这个玩家的逻辑,憋着满肚子的疑问进屋干活。 说实话,活是干不完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干完的。寇冬也不知道做了多久,穿针穿的眼都要瞎,最后忍不住开始放飞自我,草草缝了了事。 由于疲倦,他几度险些把玩偶的腿缝肩上。 “……草。” 发现后寇冬自己也无语了,他到底在创造什么奇行种。他索性站起身来,活动活动手脚,暂时放松一下。 房中只有一支蜡烛燃着,烛火摇晃。 昏黄的光只能勉勉强强笼住人,还有一大片的玩偶处在阴影里。它们的面部模糊不清,乱七八糟的手脚交缠,绒毛覆在一处。只有眼睛微微闪着,发着细微的光。 “……” 黑暗之中,纽扣做的眼缓慢转动。 先是一双。 旋即是第二双、第三双、第四双…… 它们无声无息地转过了头,将青年毫无察觉地露出的细白的脖颈、细软乌黑的头发,与那一层单薄的布料覆盖下线条干净青涩的身体,一同笼在了它们的目光里。 * 寇冬缝到了一只有点奇怪的兔子。他低下头,闻了又闻,确定自己在这只兔子身上嗅到了一点微微的腥味。 仔细观察它身上的毛,还有一小块毛发纠结在了一处。 上头的痕迹已然干涸。 说真的,作为一个只负责甜甜甜从来不拉灯玩限制级的游戏主播,寇冬确定自己的思想纯洁健康如同一张白纸——甚至白纸都没他健康。他二十几年连个女朋友都没交,第一朵颤颤巍巍开放的桃花还是叶言之本之,在现实里一没牵过手二没亲过人,甭说几垒了,他连球场都没上过。 还有谁能比他更健康?他一看就是特别符合要求的、没有脖子以下生活的人。 只是这气味,真的让健康的游戏主播联想到一些不怎么健康的东西。 寇冬觉得这应该是错觉。 他把兔子丢回原位,再翻找时,很快在同一片的玩偶堆里陆续发现了相同的痕迹。像是飞溅上去的,溅落的星星点点。 寇冬:“……” 他由衷地对系统说:“你们搞真的?” 系统:【我无法理解玩家的话。】 寇冬发自内心道:“我要举报你了。” 你这看起来不太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啊! 系统冷冰冰,似乎在嘲笑:【在这里举报?】 寇冬:“……” 对,他现在就在这个破游戏里,根本没有办法举报。 现实真是残忍无情。寇冬感觉自己有点上脾气,下定决心回去就考公务员,就考这种特殊部门,专门纠正这种居心不良的破游戏。 等到时候,他就当那种拉灯专员,专门负责在拉灯剧情之前给人念大悲咒…… 烛火突然轻微地爆了下。 寇冬忽然意识到自己脚下多出了另一片影子。他扭过头去,发现是玩偶被拉的极长的阴影。玩具们安静地堆积在一起,形成了一座毛绒的山,影子的边缘也泛着柔细的绒毛。 ……怪了。 它们原本就离他这么近? 寇冬放下了手里的针线,直直地观察它们。他原本没意识到这些玩偶有哪里不对,如今仔细看去,几乎于一瞬间毛骨悚然—— 它们都在盯着他。 齐刷刷的、像是要吃了他,撕烂他的那种盯法。 糟糕! 寇冬猛然反应过来,一下子从地上跃起。他这时真是庆幸自己身体的反应能力,几步便到了门前,伸手去拉门—— 但是门关的死死的,根本拉不动! 那一对双胞胎不知什么时候将门反锁了! 寇冬晃动着薄薄的门板,出了一身的汗,却没有半点作用。出路被堵死了,他如今毫无办法地被暴露在了这些玩偶面前,它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走向他——当然前提是,它们是活着的话。 他有些希望自己是反应过度,实际上这还是一群死物。但就在他的注视下,一只圆头圆脑的泰迪熊缓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它的耳朵还是残缺的,露着里头白生生的一团棉花,走起路来,就像刚学会的婴儿一样踉踉跄跄、歪歪扭扭,一小团尾巴在身后上下摇晃。 配着它圆润的身形,透出一股童稚的天真可爱。 它冲着寇冬缓慢地咧开了自己的嘴。那里头有一截红色的布,裁做了它的舌头。 寇冬心里头的神兽开始奔腾,好像被凝固在了当场,一动也不动。在他的目光里,泰迪熊终于走了过来,伸开了两条胖胖短短的手臂。 旋即扯开了他被束在靴子里的裤腿,环住了他露出来的一截白生生的脚踝。 毛绒的触感柔软丰厚,搔的人有些发痒。寇冬忍着这奇异的感觉伸手去拽它,却猛然撤了回来——它在用那一截红色的布条舔舐他手心。 这好像是开始的号角。 残缺的玩偶们一个接一个地从阴影中走出,趔趄着向他行进,只有被缝制完的一动不动。寇冬终于明白他的活计到底有什么意义了,感情缝过的就不会再攻击他。 要是早知道,他每一个扎一针,也能把这些扎完啊! 现在后悔却已来不及,他没空闲想别的,立时迈动步子想要绕开,伸手就去摸针。然而玩偶实在太多了,覆盖了满地,他无论踩在哪里都是软的,甚至无处下脚——只要他从那儿过,它们就敏捷地顺着他的腿向上爬,迫不及待扯开他的衣襟。 一只兔子眼疾手快拿走了针线,站在远远的地方冲他扑扇长耳朵。 他扫下去了很多,但还有更多。它们一波波地往上涌,挂满了他的全身。寇冬的手逐渐忙不过来,挣扎变得毫无意义,脚下踩着了一只兔子,猛然一滑—— 他狼狈地跌倒在了地上。 身上没有传来丝毫痛感,与其说是摔在了地板上,不如说是摔进了玩具堆里,瞬间便被覆盖了。被扯烂的白色棉絮沾了满身,连手背上都是薄薄一层。 毛绒兔子就站在他的头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寇冬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浅淡的腥味,它的三瓣嘴是用红线绣出来的,微微动着,似乎在笑。 旋即,它低下了头。 毫不犹豫地将粉白的长耳朵塞进了他的嘴里。 第145章 玩偶(四) 寇冬的嘴里满是柔软的绒毛, 又细又轻,让他喉头动了两下,抵到了嗓子眼, 禁不住有些反胃。 唯一庆幸的,就是这毛绒玩具质量挺好, 不怎么掉毛。 不然寇甜甜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想打兔子。 他隐约有种感觉, 自己就像是细皮嫩肉的唐僧进了盘丝洞,马上就要上锅蒸熟下口。只不过这会儿围着他的不是一群小妖, 而是一群缺胳膊缺腿的残缺玩偶。 玩偶们把他按在地上, 几乎从上而下将他彻底淹没。他于这一片毛绒绒之中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努力伸出手脚挣扎着。 可玩偶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它们压在他身上时,完全便是一座小山。 他则是被镇压的孙猴子——根本翻不了身。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兔子缓慢地抽出了自己被浸湿了的长耳朵。 它轻微地摇晃着身子,仿佛喝醉了似的踉跄了几步, 继而又重新挪过来,定定地盯了他许久。 寇甜甜:“……” 说真的,这样的眼神盯得他有些头皮发麻…… 还有一种奇怪的羞耻感。 它们的脸太童真了, 让寇冬感觉自己在带坏小朋友。 兔子摆动着自己的两只长耳朵,毫不掩饰的愉悦, 猛地将毛茸茸的脸紧紧贴上了他的脸。 这一下用了相当大的力道, 寇冬的皮肤都蒸腾起了微高的温度。他被玩偶们挤着,几乎是被迫张开嘴, 毛绒兔子凑近他,粉白的耳朵尖蹭了蹭他闭不上的嘴唇。 若有若无。 细密的毛发蹭的嘴唇微微发痒,有几根戳进了他的唇缝。 继而是另一只耳朵,重复上一只的过程。 进行的毫不犹豫。 从下向上看, 一排排漆黑的扣子都凝望着他。这样虚假的眼睛本不该拥有眼神的,可寇冬却愣是从中间看到了奇异的光与热度。它们顶着一张张童真稚气的脸把他团团围绕, 一圈圈排着队伍,没有玩偶过分心急,像是确定了他绝不可能逃出去、注定能轮到自己。它们把他看得这么紧,仿佛他是什么珍贵的、被献上来的祭品,要这些玩偶轮流地、一个个将他分吃,吞食的干干净净。 寇冬毫不怀疑,要是它们有真的牙齿,定然会真实地把他啃噬掉。 敲开他的骨头,吮吸他的骨髓。 他头皮直发麻,原本想看看这群玩偶到底打算干什么的心思登时歇了大半——顶着专门给孩子看的可爱的脸,毛绒皮囊下头藏着的却还是同样的一群变态。 不拼命不行了——它们越来越过分了! 寇冬喉头终于溢出一声忍不了的闷哼,旋即不顾一切锁紧牙关。他终究是个成年人,玩具熊与玩具兔子也没有真实的手,手臂肥短的只符合孩子的审美品位,却不锋利、也不强大。在寇冬调动浑身力气于嘴间时,两三只泰迪熊也没能强行掰开他的嘴,猛地叫他合住了。 他死死咬住了那一只耳朵,用力偏过头,向一旁扭去—— “撕拉!” 随着一声清晰的布帛撕裂声,兔子的半只长耳朵歪歪扭扭垂在了身上,露出里头蓬松柔软的填充棉。 它歪着头,漆黑的眼睛凝视着,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寇冬也不给它反应的时间,呸的一口吐出嘴里沾染的毛球,立刻摆动着头,张嘴去咬。 站在他脸旁的两三个玩偶都被袭击了,一时间似乎也有些无声的慌乱。前面的队伍微微散了。 它们木呆呆的,迟疑地注视着面前人。 半晌,又低头去看那地上散落着的耳朵。 趁着这个空隙,寇冬不着痕迹地活动着手指,忽然拽住了一只玩具熊的腿。 被抓住的泰迪熊生了一身棕色卷毛,漆黑的两颗假眼珠慢吞吞往地上移。还没等它看清是什么东西擒住了它,寇冬手上猛然用力,一下子将它甩了起来! “啪!” 这一声沉闷,但在寇冬耳中却是清脆的。靠近他那只手的几个玩偶都被同伴的身躯击倒了,趴在地上缓慢地试图爬起来。这时候寇冬真是庆幸它们被做的这么胖,一个个都有着柔软饱满的小肚子,以至于站起来都相当费劲儿。他飞快地从玩偶收复了一只手的使用权,手里还拎着那只熊,像枚小炮弹似的又撂倒了几个。 负责按住他那只手的玩偶们一愣,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蹦跳着还要再来够——可寇冬已经眼疾手快,已经扔了熊,一把抓住了第一个来亲近他的兔子的喉咙。 他方才就发觉,玩偶也是有地位高下的。 譬如这只瘸腿兔,就可以在其它玩偶羡慕的目光里首先来碰他、肆无忌惮地接近他,如同狼群里率先享受食物的狼王。 这显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擒贼先擒王,寇冬擒住了这只兔子王,威胁地把它给其它玩偶展示了一圈。 “放不放手?不怕我现在把它剪成碎片?” 没有玩偶回答。寇冬心里陡生警惕,一想又觉得不对——它们没嘴,自然不会回答。 他冷静道:“那就松手!” 房中依旧没有玩偶回应,也没有玩偶退让。浪潮更向前了一步,默默地取代了先前兔子的位置。 老大轻而易举地改朝换代。新的玩具熊略带羞涩地摆弄着自己鼓鼓的圆尾巴,又牢牢盯着寇冬的嘴。 寇冬顿了顿,莫名从它的动作里看出了把方才的运动发扬光大的意思…… 妹的,要是真随它们来,估计他能被这些玩偶掉的毛噎死——他又不像猫,还会吐毛球。 威胁没有半毛钱用,寇冬只好急中生智飞速改变战略,深吸一口气后表态:“掉毛的排后面!” 他有点儿悲哀地心想,要真是逃不掉,不掉毛总比掉毛强…… 反正自从进入这破游戏以来,他的下限就一直不断在更新。没有最低,只有更低。 眼下,他居然沦为给一群压根儿没生命的玩偶取乐了。 想想都让甜甜的游戏主播崩溃。 甜甜的游戏主播决定发挥自己蓝颜祸水的魅力——不能轻易攻破,那就只能从内部瓦解了! 他拿出第二个副本时糊弄那些低级实验体的手段,稳住心态开始钓鱼:“不掉毛的……我主动给它揉耳朵。” 玩偶们还是没动,目光幽幽。 有较为露骨的,朝他翘起了尾巴。 寇冬:“……” 寇冬只好干巴巴道:“还揉尾巴,就限前几个。” 太过分了,它们还带讨价还价的。 他感觉自己脏了。 但好歹这一招挑拨离间略微起了效果,队伍里隐约出现了骚动。一只体型大点的兔子立刻一巴掌扇倒了前面的,昂着圆乎乎的脑袋试图向他靠近。 再前面的熊也不甚乐意,堵着路不肯让,并朝它转过了头。 兔子再去撞,两个玩偶就歪歪扭扭打在了一起。 它们的打架,在寇冬看来,就像是幼儿园小朋友打着玩——就那毛绒手臂,根本没有半点杀伤力,只是你一下我一下地推来搡去,随后如相扑选手一般扭动着胖胖的身子抱在了一起,用不倒翁的步伐晃晃悠悠。 不像打架,倒像组队跳华尔兹。 两个主人公踉跄了半天,最终也没有倒,倒是站得太密被牵连的玩偶倒是倒了好几个,又被抱着腿拉倒下去好几个。 场面登时变得混乱。 这一对开了个头,随即,队伍里陆续出现了试图插队者。 这都是相当有自信、自认为不掉毛的。 越靠近前面的位置,厮杀就越激烈,甚至出现了多对一的暴打现象。寇冬观察了下,发现玩具们打起架来也相当狠,尤其深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道理,专门冲着对方的残缺部位招呼。打的满地都是飞起来的棉絮,都顾不上看守一旁的寇冬了。 寇冬终于从它们的围攻之中略微缓过了神,暂且有了喘息的空间。他顺着自己的气,一面观察外面的天色一面不由得心有余悸——等他拿到针线,第一件事一定是要给这儿的所有玩偶都扎一针! 谁也跑不了!! 也不知打了多久,玩偶们的厮杀逐渐到了尽头。抢占上风的是几个身形比其它的都要高大的泰迪熊,几乎快到寇冬的腰部,带着胜利者的余韵,雄赳赳气昂昂挤开其它玩偶到了前排,向从地上坐起的他行进。 寇冬尽量挂起和善的微笑,已然空出了手,从行李栏之中掏出了弓箭,紧紧握在手里,预备出击。 三。 二。 一—— 还不及他动手,门口忽然响起了钥匙插入锁孔的转动声。 双胞胎清秀的脸出现在了门后,两双一模一样的碧绿眼睛闪着细微的光,催促道:“怎么还不起身?” 他们的靴子踩在了地面上,若有若无望了这群玩偶一眼。 “活干的怎么样了?” 玩偶们一瞬间又化为了原先不能动的模样,一个接一个栽倒在地。若不是这满地的绒毛狼藉,半点看不出它们曾经醒来过。 寇甜甜还能怎么说呢?他看着小奶狗的脸都觉得松了一口气,明知道对方也不是什么好人,还是禁不住放松了些——好歹是人。 他道:“还行。” 虽然他也说不清楚,在这些人形NPC手里脏了,和在那些玩偶手里脏了,到底哪一个更可怕…… 作者有话要说: 寇甜甜:玩偶101,只有最不掉毛的七个能够出道…… 出道七偶组:…… 第146章 玩偶(五) 但再仔细一想, 不管是人还是玩偶,不都是要被弄脏…… 反正都是脏,谁也逃不过。 这么一想, 寇冬的心里居然诡异地平衡了。 厨娘并其他几个玩家已经在角落等待,默默看着双胞胎将最后一个人带过来。寇冬瞥了一眼, 发觉他们的脸色都比昨日苍白, 嘴角下压,甚至连法令纹都比昨日深了。 倒像是被狠狠摧残过。 他还眼尖地在一个人衣领上发现了一小根绒绒的毛。 白白的, 细细的, 显然不是人身上的。 而是从玩偶身上勾落的。 寇冬心里登时更平衡了——感情被一群玩偶组团那什么的不止他一个! 这么一想, 他就格外有安全感,甚至还生出了种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在对上厨娘的目光时,微微冲她点了点头。 厨娘一下子像是被电击中了, 匆匆忙忙将头扭过去,并不和他对视。那反应,说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也不夸张。 寇冬有些懵,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副本里的玩家。 怎么这人看见他,跟看见残暴嗜血的游戏大boss似的? 他顿了顿, 不由得在心里画了个问号。 一行人被聚拢在了一处, 抬起头注视着面前的NPC,很有些半死不活。双胞胎显然是典型的无情无义资本家人设, 也半点不在乎他们这些员工的精气神,只从胸前口袋中掏出一块怀表,看了半日,又咔嚓一声合上了, 放了回去。 冰寒的目光一一从面前这些仆人面上滑过去,最终在寇冬身上微微一晃。 “恭喜。” 双胞胎之一颔首, 淡淡道,“昨日的工作,少爷还算满意。” 这句话,让在场人隐隐松了口气。 昨天那摔破盘子的男仆的下场还历历在目,如今听到“满意”两字,才有种脚终于踩到实处的踏实感。 “但——” 玩家的心又被拽起来了。 “但,”双胞胎微微眯起眼,“我们很不满意。” 他挑剔地看过去。 “晚饭做的一塌糊涂,插花水平也根本拿不出手,烧火的火都点不起来……” 每说一个,被点到的玩家的头就往下低一低,好似在真的职场上被逮住了他们工作不尽心的严厉老板训。寇冬也在一边等着被训,双胞胎连讽带刺骂了四个人,等到了他时却是顿了一顿,最终就只是用绿眼睛使劲儿望了望他,便把话扯开了。 “这样的问题,今天绝不能再出现。”双胞胎教训道,“不要仗着少爷心善!” 长工们只得唯唯诺诺,把这话应下了,实则心里头都是苦不堪言。 “再过几天,就是少爷的生日宴,”双胞胎道,像是丝毫没发现自己这句话教面前人都是微微一震,知道新的剧情点来了,“这件事要尽快准备——请柬已发了出去,晚宴布置要抓紧。你们两个,待会儿上阁楼去搬椅子。” 他指的是花匠与另一个男仆。 花匠点了点头,顺着向阁楼的方向望了眼。 寇冬也想上阁楼看看。目前,他们对于那个最喜欢的小熊的存放地点还没有头绪,不多去新地图拓展拓展,会很容易失去先机。他举起手来,上下摇晃,试图示意自己也想去。 但双胞胎就跟根本没看见似的,压根儿不理会他的毛遂自荐,自顾自布置工作,点向厨娘:“今晚交给我晚宴的菜单。” 扮演厨娘的玩家脸登时苦成了窝瓜,苦的几乎结出了籽。 烧火女仆仍是负责壁炉,花匠还得负责桌上花卉与统筹兼顾。在分派完这些之后,双胞胎把身子转向了寇冬。 “你。” 寇冬等待着自己的任务,眼神中写满对劳动的热情:“???” “你……” 寇冬:“……” “……你先去休息。” 双胞胎最终憋出一句,并简单道,“右边第二间是浴室。” 寇冬从他们的话音里听出了踌躇,低头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还沾了一身细细软软的棉絮。棉絮轻细,并不起眼,仔细看才能发现。 瞧着就像是在棉花堆里打过滚儿似的。 不说还好,一意识到这点,寇冬不由得伸手挠了挠脖子,隐约觉得有些痒。 这个发现可能让双胞胎都不太爽,起码在寇冬的角度看来,中间一个瞳孔陡缩,恼怒地就像马上要喷火,目光阴寒地一个劲儿盯着他露出来的脖颈。 寇冬猜测他是弟弟。——他瞧起来,比另外一个更藏不住情绪点。 另一个也蹙了蹙眉,提醒:“布兰特。” 这一声验证了寇冬的猜想。弟弟终于把脸上的表情往回略微一敛,只是看着仍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压低声音催促:“快去!” 哥哥兰迪微微摇头。 他比起弟弟而言,镇定冷静了许多,只是在寇冬抬起步子要走时,率先伸出手,按住了他。 “都脏了。” 他的声音平静,格外意味深长。 “——要好好洗。” 在寇冬还完全来不及对这个动作做出反应的时候,NPC的指腹已经在他的脖颈上大力摩擦过—— 皮肉的触感一闪而过。 他将那些沾染在皮肤表层的棉絮擦掉了。 NPC的体温偏凉,触碰到皮肤时激的汗毛都要跟着扬起,好像有电流一下子从天灵盖贯穿到了脚尖,麻酥一片。寇冬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下,隐约觉得有点不对。 他原先虽说敏感,却也没敏感到这种程度。 现在简直像是被人打开了什么要命的开关,一个轻微的肌肤之间的触碰就可以让他从头麻到脚,得拼命绷直小腿才能藏住这个动作给他带来的莫名悸动。 不知是不是发现了他的战栗,哥哥的手在脖颈停留的时间也微微拉长,旋即探究地、饱含意味地望了一眼他,似乎是对他的过激觉着诧异。 殊不知寇甜甜比他更诧异。 这什么鬼! 他被玩偶包围的时候,明明没有这种奇奇怪怪的反应!! 要不是NPC一直就在他眼皮底下站着,没有多余动作,他几乎要怀疑对方给自己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药…… 他的内心逐渐开始奔腾跑马,不由得默默地向后撤了一步。 距离被重新拉开了。 哥哥终于收回了自己的手,只是目光仍未收回,半晌才拍了拍手,催促在场人散开。其他玩家本都目不转睛盯着三人互动,眼里头的惊奇都要从瞪得大大的眼眶里蹦出来,嘴也大的合不拢。这会儿被NPC催促了,才勉强拖着步子,各自去工作地点干活。 临走时,还不忘回过头再多望寇冬几眼。 寇冬:“……” 他愣是从这些人的目光里感受到了动物园的游客看动物的眼神…… 别看我,我也不想的。 相信我,我比你们承受的更多。 他的心力逐渐交瘁,慢吞吞拖着步子跟随着这一对双胞胎兄弟向前走。到达门前时,双胞胎向后退了一步,示意他进去。 寇冬条件反射性地停住了脚步,先探着头,仔仔细细把浴室里梭巡了一遍。 里头是一处陶瓷的浴缸,就立在面前,相当大,还需要走两级台阶才能迈进去,躺下两个人绰绰有余。如今早已放慢了一缸清水,上头堆满了一簇簇一蓬蓬的白色泡沫,几乎将水面全部覆盖,袅袅向上散发着朦胧白雾。 寇冬没顾得上细看浴缸,先抬头瞧了瞧墙面和天花板。 很好,没洞。 起码不会有人明目张胆偷窥他洗澡…… 又伸手推了推。 很好,也不活动。 不会洗到一半有人突然闯进来。 等这一系列动作做完了,他才想起去看兄弟俩表情。 ……嗯。 一个比一个精彩。 兄弟俩看起来都相当莫名其妙,弟弟吊起眉,望着他。 “你不进去?” 寇冬现在已经逐渐能分清楚兄弟两人了。虽然他们的面貌相同,但性格显然并不一样,那个看起来沉稳成熟、没太多面部表情的是哥哥,这个动不动就气的跟河豚一样的是弟弟。 河豚弟弟因为他身上沾染上的玩偶毛还处在暴躁期,扬眉的模样像是准备好了要大吵一架。寇冬默默将目光移动回去,总觉得要是回答别的他会借题发挥,只好慢吞吞应道:“进去。” 他手停在衣领处,又瞅了瞅两人。 “你们……不出去?” “出去做什么?”弟弟理所当然道,半点都没有迈开步子的意思,说的冠冕堂皇,“正好,最近少爷心爱的物品经常丢,我们也要检查检查,看你有没有趁机偷拿东西。” 寇冬:“……” 你眼睛都在闪,明显期待的不是这么回事好吗!况且就他这身板,这偏紧身的衣服,还能藏什么?藏哪儿?藏那只变态的毛绒兔子? 这句话要是有人信,那才有鬼呢好吧? “我藏不了,”他试着逃过这环节,“我没藏的地方。” 为了说明自己说的准确无错,寇冬还拉出了自己的口袋。空荡荡的,里面没有任何装着的东西。 哥哥淡淡道:“我们招来的第一批仆人里,有一位将少爷的一颗价值千金的蓝宝石藏在了暗道里。” 他似乎意有所指,寇冬迷惑不解。 “藏暗道里——” 关我什么事? 他估摸着他也不知道暗道在哪儿啊…… 寇冬突然想起了曾在现代媒体上看到的那些走私方式,等想起新闻,登时明白暗道在哪儿了。他颤巍巍伸手按住自己的尾巴骨,声音都变得僵滞缓慢,“你是说……” 弟弟一抿嘴,嘴边出现了与哥哥相同的、连弧度也一模一样的小梨涡。 他客观地评价道:“他包的很好,花了两天才排出来。” 寇冬的脸在听到这个“排”字时变得格外精彩纷呈,不受控制地想起了“一泻千里”这成语…… 不,他拒绝被NPC做肠镜! 他的疯狂摇头没能改变什么,NPC抱着双臂守着他,根本不容他逃跑,如同幼儿园老师在看不听管教的小孩。等寇冬心里有鬼半天也解不开一颗时,哥哥兰迪才平平静静插了一句:“解不开?” 寇冬用期盼的目光希望他收回方才的话。 但NPC很坚定,甚至冲他笑了笑。就凭借着这么一张在原本的恋爱游戏里秒杀大多数正常攻的脸,他笑起来都让人觉着如沐春风细雨、清甜沁人心脾。 “我帮你?” 寇冬急忙摇头如拨浪鼓。 那算了,那算了。 他心里其实有点慌,甜甜甜的恋爱主播还没在游戏里这么沐浴过,总有一种把自己洗白白往狼嘴里送的感觉。这么一想,脚步不由得越发迟疑,好半天才慢慢伸手去解衣扣。 妈的,这些NPC对他的好感度可都是满格! 要是他这会儿真脱了,待会儿这俩人被他蓝颜祸水级的姿色所迷,扑上来要浇灌他怎么办? 说真的,这事儿完全有可能发生。要是别人也就算了,偏偏是他,这预警放在他身上完全不叫自作多情,叫未雨绸缪…… 绝对是有价值的、重要的。 扣子解开了两颗。两个NPC还完全没有出去的意思,就平静地打量着他。 打定主意了要占便宜。 成吧,寇冬深呼吸一口气,干脆迈开步子,直接拖着这一身衣服重重坐进了水里。 ——你们不走,我不脱了还不行吗? 弟弟登时蹙起眉来,不满地凝望着。 “你怎么这么洗澡?” 寇冬无言以对——快特么别占了便宜还卖乖了,要不是你俩跟门神一样守在这儿,我能这么洗澡? 他干巴巴道:“衣服上都是绒毛,我主要洗洗衣服。” 洗衣服。 这也算是个理由,双胞胎不怎么情愿地勉强接受。 但他们并没有就此放弃:“站起来。” 寇冬浑身都湿透了,繁复的布料沉甸甸地向下坠,想也知道定然是紧紧贴着身子的。 真的站起来,场面一定会很精彩——要是让他崽知道了,指不定会把他啃成草莓田。 那家伙的独占欲一点也不比这些变态NPC差。 寇冬没动,并飞快地用手按住了一条腿。 双胞胎皱眉:“怎么?” “哎呀,”寇甜甜浑身的戏都上来了,一张脸憋得略微发白,疼的直倒抽冷气,断断续续的,“哎呀……我抽筋了……” 双胞胎:“……” 他们也是头一次见有人敢在他们面前玩这种戏码,一时间都有些稀奇。寇冬也不管他们怎么想,打定主意就是不从里面起来。 两方正在僵持,忽听外面有人敲门。旋即,去阁楼搬桌子的花匠沉稳的声音传了进来:“管家大人,您的金铃响了。” 寇冬知道金铃,是那种在主人身边安一个、仆人身边安一个的联系工具。只要主人这边摇动,仆人那里也会听到动静,知道是在召唤自己。 现在这宅子里,正儿八经的主人应该只有那位所谓的少爷一个。 这么说,是那个少爷在喊他们? 他凝神去看两个人的反应,却意外地没从他们脸上看到与他们先前的彩虹屁相符合的仰慕。相反,哥哥一如既往的平静优雅,弟弟脸上却一闪而过了一丝……恼怒? 寇冬险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可是不会有错——他们并不乐意被喊过去。 这让寇冬心里对原本认定的少爷的地位又产生了怀疑。在这之前,NPC们的言行举止无不给他这样的感觉:这座宅子是为少爷服务的,所有事情都是围绕着少爷转的。少爷最宝贵,一点打扰少爷心情的事物都不允许存在。 可现在,他有点质疑自己先前的推断了。 但起码,他先躲过了这一劫。寇冬又高兴起来,没有高兴的太显眼,只慢慢把身子全部蜷缩进了水里。 双胞胎终于迈开了步子,缓慢地向门外走。待门关上后,寇冬一下子从浴缸里迈步出来,先反锁了。 再仔细推了推,很好,推不动。 他终于有闲心解除了身上衣物,安安静静躺在这浴缸里,泡一个舒适的热水澡。不知何处而来的香气伴随着热气一同氤氲,熏得他隐隐几乎是醉了,浑身的筋骨软了下来。 脑中先是一松,紧跟着便是空白。从鬼婴时起紧绷着的神经终于缓慢放开,他轻轻撩着水面,感受着肩膀逐渐松弛—— 水声哗啦啦的响,有画面猝不及防闯进了寇冬的思维。他的手紧紧抓着浴缸的两边,面前是起伏的肩膀,肤色白的像玉。他同水一同晃荡,好像是风口浪尖上的一叶小舟,飘来摇去,几乎要在这儿沉没了。 寇冬受了惊,猝不及防呛了一大口水,呛的他自己直咳嗽。 ……这什么? 他坐直身,眼睛发直,还有些不敢相信。 怎么回事?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段啊…… 他难道不应该就开了他崽那么一朵桃花吗? 还是说,都开完花结完果了,他却没一点印象?? 寇冬一时间很是怀疑人生,泡在这水里仔仔细细挖掘自己的记忆。可除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以外,他脑海里头都是一片白板。 ……连那男人是谁都想不起来。 寇冬不由得更气了。 红薯都刨了,地都种了,耕种的人却跑了。这感觉说真的,贼憋屈。 他默默在里头浸了一会儿,也没心思再好好休息了,粗粗洗干净就从里头出来。浴室里有干干净净的新睡袍,同样也是毛茸茸的,寇冬如今对毛茸茸都有点阴影了,半天才展开来,在自己身上比了比。 嗯,正好。 他不觉得这NPC是给自己准备的。但眼下没别的衣服,他在已经湿完了还满是绒毛的脏衣服和不知道是谁的浴袍之间挣扎了会儿,最后还是那一点爱干净的心冒出了头,把浴袍裹上了。 门外安安静静,没什么动静,玩家也不见踪影。 ——现在不行动,还要等什么时候? 寇冬当机立断,立马拔腿往NPC严禁他们靠近的方向走——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去探一探那位少爷的深浅,现在双胞胎都在少爷房间里,他显然不太能直接去,不如趁机去找找别的线索。 比如他醒来的玩偶房间。 寇冬脚步加快。 只是他的脑海中还有些模糊,记不清自己当时究竟是从哪一个房间出来的。这宅子建的又跟个迷宫似的,他连续推了两次门,看到的都是寻常的庄园房间,中间还遇着了一个兔子玩偶正正被摆在桌子中间,耷拉下一只残破的耳朵。 寇冬一眼瞥过去,觉得它的黑眼睛也在望着自己。 他于是又默默把门关上了。 “打扰了。” 兔子的三瓣嘴好像抽搐着动了一下。 打开第三个,才终于是他最开始出现的屋子。里面依旧堆着满满当当的玩偶,堆得像是小山。 他站在山脚下,眯了眯眼,昨天被玩偶们按在地上欺凌的记忆又重新回到了脑海里,让他有些踌躇。 但仔细一想,这些玩偶都是完好无损的。按照昨天的规律,它们肯定不能突然间蹿起来把他按地上。 寇冬的自信心又回来了。他开始从头翻起,专门挑这群玩偶里头的泰迪熊看。 一个泰迪熊,两个泰迪熊,三个泰迪熊……很快,泰迪熊在他的脚下堆积了起来,仔细看过去,这么多居然没有一个是重复的。哪怕是长得再像的两个,身上的绒毛颜色及体态大小都有细微的区别。 寇冬对那位所谓的少爷喜欢玩偶的程度又有了新的认知。 能在副本里有这种待遇的,这都不叫团宠,这得叫游戏宠了吧…… 只是这么多里头,却没一个耳朵上带“D”的。 他翻开了半座小山,忽的瞧见了有一扇被玩偶盖住的门,颜色与墙壁颜色几乎融为一体。若不是将玩偶翻开,不会发现这里还有一扇门。 寇冬没怎么犹豫。他扭动了门把手,将门打开了一道细细的缝。 里面镀着一层柔和的光。 光很柔,暖黄安静。高柱大床被半透明的帐幔半笼着,有些不甚清晰。 再将门缝推大一些,更多的装饰映入眼帘。这里也处处堆着玩偶,打点的干净柔和,显然是精心打扫过的,坐垫上还缀着一颗颗洁白的小珍珠。 床边桌上摆放着的茶杯与餐碟瞧起来有些眼熟,与先前男仆不小心摔坏的瓷盘像是一套。这么看起来,NPC果然是没说谎。 这就是少爷最喜欢的餐盘。 房间里没有旁人,寇冬的脚步缓慢地响起来。他逐渐走至床前,掀开帐幔。 里面只有一层云一样的被褥。 寇冬将手搭在上面,柔软的几乎要让他的手肘都陷下去。这是连豌豆公主都能躺在上面沉睡的床榻。 他在这一间房里面踱着步,在瞧见床边挂着的金铃后,逐渐意识到一个事实: 这应当不是寻常的房间。 这该是那位所谓的少爷的卧室。 可那位少爷并不在这里,连着被他叫来的双胞胎也同样不见踪影。寇冬翻了会儿,翻出了更多的泰迪熊。 只是哪怕是在床头摆放着的那一只,耳朵上也没有他所寻找的“D”字。 寇冬于是失望地将它放回去。就在这个过程中,他隐约觉得这只熊有些古怪,于是又重新将它拿起来再看。 可是古怪的点在哪里? 他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猛然意识到了其中的点—— 他发觉这个完好的泰迪熊与那些破损的不同的地方了。 没有线头。 …… 这真是太奇怪了。凡是玩偶,都是用布料缝制的,不管怎么样都应该会留下一点缝合的痕迹。 可他如今打量手上的这一只,却没有半点痕迹——就好像它天生就是这个样子的。 天衣无缝也不该是这么用的。 再看房间里的其它玩偶,同样也是只有破损的才会像寻常玩偶那样留有痕迹。凡是完好无损的玩偶,都特么完整的不像样,跟个鸡蛋似的饱满的没有半点问题。 寇冬的心又往下坠了点。他在玩偶房里再次确认,得到的仍然是同样的答案。 这样看来,其实这些玩偶已经被旗帜分明地分成了两派:一派是破旧的、可以醒来的玩偶,一派是簇新的、没有问题却比有问题更让人担心的玩偶。虽然不会攻击他,但它们的完好总会让人有不好的预感。 意识到这点后,寇冬都不想再在这间房里多待,立马开门要走出去。 谁知道门一打开,正正好遇见了正从拐角缓慢走来的厨娘。 厨娘的身材高大,红棕色的头发在这黯淡的光下愈发显得显眼,甚至比寇冬自己还要高上小半头。 寇冬看着他,禁不住有点惊讶—— 先前还没注意到,这女孩子长得也太高了点吧! 他顺手带上门,和厨娘的目光撞上。厨娘也看见了他,眼睛顿时睁大了,缓慢地从他的脸上移动到他身后的门上,旋即又移动回他的脸上…… 见不是NPC,寇冬也松了口气,想和对方打个招呼交换交换情报。 可厨娘往后缓慢倒退了一步,突然—— 拔腿就跑。 寇冬:“?” 寇冬:“???” 他的懵逼简直要冒出来。 怎么回事,第二回 了——他看起来就这么吓人吗,能把同阵营的玩家吓两回? 他迟疑地摸摸自己的脸,心想不应该啊…… 那些NPC明明都是很喜欢自己的这张脸的啊。 寇冬干脆追了上去,准备问一问到底为什么。可他这么一追,厨娘跑的更快了,寇冬有史以来第一次知道原来会有女孩子跑的比阿雪还快,两条大长腿一迈简直是无敌,疯狂往前跑。他在后面追了半天,越追越莫名其妙,忍不住喊了两声。 “喂!” “喂!!” 厨娘撒腿跑的更欢了,可她究竟对这宅子不熟悉,一转弯就发现不好。 她居然跑进了死路! 她在被堵住的墙前犹豫了会儿,又扭过头来看了看追上来的寇冬。寇甜甜气喘吁吁,终于站到她面前,说:“你……” 他刚吐出一个字,厨娘就刷的一下—— 给他跪下了。 寇冬:“……” 寇冬开始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个欺压人的恶棍。 “不是,”他忍不住道,“你跪什么?” 厨娘还哆哆嗦嗦的,诚心诚意像拜神一样给他磕头。 “求求您,不要杀我……” 寇冬:“……我们不是一边的吗?” 谁杀谁? 他哪根筋抽了,会杀她? 厨娘闻言更加恐慌,像是突然间get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点,一个劲儿猛点头。 “对对对,就像您说的,我们是一边的!” “您大人有大量,不和我们这些小人物计较……” 寇冬:“……” 可你这反应,一点也不像我们是一边的啊! 他伸出手,想把对方从地上拽起来。可厨娘一看见他的手,登时往后缩了缩,主动地拍了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又惶恐不安地看着他。寇冬和她靠得近了,仔细去看,隐约觉得她的轮廓好像也格外英武,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混血?” 厨娘摇摇头,又像是笑又像是哭,嗫嚅道:“您真是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来我是男人了。” 寇冬的脸上呈现出大写的懵逼。 男人? “我进来这么久,还没有人发现,”厨娘小声道,“大家都以为我是个纯纯的女孩子呢。” 他现在还有些拧不过来,说话里头总带着一点女孩子似的娇憨,让知道他身份的寇冬听起来总有一种精神分裂感…… “为什么?” 厨娘害羞地道:“这样可以让大家多照顾我一点。” 寇冬看了看他比自己还高的个子,沉默了会儿,没有戳破他。 这个子,谁会多照顾他一点——这纯粹是想桃。 屁吃。 “说说别的,”他皱眉道,“你为什么跪我?” 他这么一说,厨娘看着又要给他下跪了。寇冬喝道:“膝盖别弯!” 一个比他还高的男人跪他,怎么看怎么透着种诡异感。 厨娘才勉勉强强挺直膝盖,犹豫地望着寇冬。 “其实我是看见了。” 他小声地剖白。 寇冬没明白他看见了什么。 “我这个人啊,从小就喜欢看别人眼色。”厨娘看起来有点难过,“总会注意到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早在最开始他们相聚在一起时,他就觉出了点怪异——因为那对双胞胎NPC在看向青年时,与看向其他人时的目光全然不相同。 这在其他人看来,可能不是什么值得思考的大事。可他一看到,心里头就有了认定:青年的身份一定不同寻常。 这一点,在当晚男仆死亡的那一晚得到了进一步认证。 在男仆摔碎碟子后,他清清楚楚看见,双胞胎先打量了下青年的脸色。 下一步处置,是在看完青年表情之后才做出地。 这说明了什么? 联想到青年是最后一个出场的,厨娘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在之后也做了试验,用的是他自己。说真的,厨娘之前从来没做过饭,那天做出来的东西连他自己也吃不下去。按照这个标准,NPC肯定是不会满意的。 于是他刻意去问了青年,问他是否满意。 果不其然,当着他的面,青年委婉地勉强表示了满意——这一句话一出来,厨娘的心里就安了不少。他在第一晚上根本没有闭过眼,当确认自己真的能够活到第二天时,他终于彻底确认并相信了。 青年果然不是寻常人。 ——他应该就是最终的大boss。 他就是决定生死的少爷! 这在亡人游戏里其实也不是没有先例,他曾经听有的玩家讨论过,说最终boss装成了玩家也跟在他们身边。于是在思路理清之后,他自觉自己发现了华点,单独遇见寇冬就忍不住想要拔腿逃跑。 可现在被堵在墙角,他也不能直接跟寇冬说,我发现了你的身份。 他有点怕最终boss恼羞成怒……万一待会儿午餐就不满意了怎么办? 寇冬还在等待他的回答。 厨娘心里一紧——这目光在他看来,像是在催促他一样,他甚至脖子都有点凉。 大boss在问他话! 他飞快地想了下应该怎么回答,又努力去思索最终boss喜欢什么。忽然之间,晚餐前的那一顿祷告福至心灵,让他猛然意识到了这位最终boss的喜好。 他喜欢! 被人吹彩虹屁!! 厨娘果断地选择了保命,立马狗腿道:“没什么,我可能就是被您的光芒闪到了!” 寇冬:“啊?” “您的光芒!”厨娘亢奋道,“您的眼睛就像是两颗繁星,远远地坠落在了天际。您远远地向我走来,我要被您出类拔萃的美丽刺伤双眼,不得不向后退去——” 寇冬的表情彻底崩了。他开始认真思考,这人是不是真的脑子有病。 不然怎么会有正常人这么说话。 厨娘还在对着他一通狂吹彩虹屁:“您的腿修长有力,您的腰紧实细窄,您……" 不远处,双胞胎的声音忽然冷冷加了进来。 “你在说谁的腰?” 厨娘陡然哑了。 ——完了,他这彩虹屁,吹到正主舔狗那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寇甜甜:…………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双胞胎:我知道。 他觊觎你。 厨娘:??? 第147章 玩偶(六) 场面一度变得十分尴尬。 寇冬也没想到居然遇上了回头的双胞胎, 瞧着双胞胎阴沉的超乎寻常的脸色,不由得又看了眼厨娘:“……” 虽然他没搞懂对方是为什么突然就开始突然吹彩虹屁,但显然这彩虹屁犯了双胞胎忌讳了。 想来也是, 双胞胎自己都还没什么机会吹呢,倒是先被一个玩家抢了先——换哪一个NPC, 都能现场砰砰炸成一朵烟花。 尤其他们心眼本来就只有针尖儿大。 寇冬作为注定要引起腥风血雨的男人感觉有点头疼, 使劲儿跟厨娘使眼色,示意他赶紧转移话题。 可厨娘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 对他的暗示根本没有接到一星半点, 整个人仿佛是木雕泥塑的。倒是对面的双胞胎稳准狠地捕捉到了寇冬投过去的眼波, 登时更为恼怒。 ……还当着他们的面。 这是当他们都是死的吗? 两对一模一样的碧色眼睛凝望着厨娘,俱是冷的、寒的,如同在看一个死人的, 看得厨娘脖子上一凉,感觉已经土埋半截了。 其实到现在,厨娘还没明白对方爆发的点到底在哪儿。 他不过是夸了两句——虽然说可能抢了双胞胎的狗腿戏码, 可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不至于因为这个就得丢了性命吧? 这是什么毛病?——不是晚饭前双胞胎自己还组织人组团吹少爷吗?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手,试图为自己正名:“我只是有感而发, 并没冒犯的意思。不知您二位……” 气什么? 寇冬眼前一花。 心想, 得,这下是救不回来了。 这是一路向着作死的路阔步狂奔啊, 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弟弟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 他懒洋洋拨弄着自己铂金的卷发,似笑非笑。 “怎么,”他慢腾腾地道,把那四个字拉出来咬文嚼字着重强调了一遍, 这昏暗的角落里,只有一两缕日光顺着窗藤蔓一样爬至他面颊上, “有感而发?” 厨娘还没听出其中蕴藏的深意,应了声。 “这么说,”弟弟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你还碰过?” 厨娘:“……” 厨娘:“???” 厨娘想起自己刚刚夸人腰细又柔韧的话,终于回过味来,腿一软,又想给这俩NPC跪下了。 他真没那个意思啊! 他哪儿来的那个胆子,能去撩最终boss!! 而且——而且他还是个男的,他喜欢的也是有胸有腿的小姐姐啊——为什么NPC要用一种他轻薄了他们少爷的阴沉目光看着他?! 弟弟冷笑,“说话。” “还说什么。” 站在一旁的哥哥兰迪终于开了口。他平静地望着面前人,只看面上表情优雅从容,没有半点因其它情绪而产生的晃动。这让厨娘隐约觉着抓着了根救命稻草,一下子瘫软到地上,抓住了兰迪的裤腿苦苦哭诉。 他擅长看眼色,当然也能一眼看出来,在这对双胞胎里,做主的是眼前这一个。 看起来温和的,也是眼前这一个。 兰迪低下头,碧绿的眼眸与他对视。黑色的瞳仁嵌于其中,从里头映出厨娘小小的、满是担忧的影子。 “不过一个下人。” 他沉静道,旋即猛然抬起了脚。只一下,厨娘便被踹出了几米远,狼狈地用捂住腹部,用一只手伏于地面上连声咳嗽。 兰迪从胸前的口袋中抽出一条白手帕,细致地擦拭着自己的手。 “处决了吧。” 这四个字一落地,有其他的仆人从走廊尽头走来,默不作声拖走了地上的玩家。厨娘还在咳嗽,很快就被毫不留情地封住了嘴一路拖拽,慢慢消失在视野里。 寇冬的头皮有些发麻。他向来知道NPC们喜怒无常、残忍暴虐,但因为身处游戏里,他始终未对其他人的死亡产生直观感受——毕竟不是真实。 但这一次的事与他直接挂钩,对方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一句话不小心戳了NPC们的心眼子、肺管子。为着一句话就处决,这让他觉着对方很像是暴君——他自己也没好哪儿去,活脱脱一妖妃。 妖妃小声进谗言:“也不至于吧?” 双胞胎瞥了他一眼。弟弟嘴角往下一压,眼睫密密覆在眼睑上,显而易见的不悦。倒是哥哥兰迪平静道:“你觉得这样不对?” 寇冬:“……” 他总感觉,只要他回答个是,马上就能被这对发狂的双胞胎生啃了。 搞的跟他维护奸夫一样。 这种压力下,寇冬只得摇头,勉强表示自己根本没有维护的意思。 他旗帜鲜明地站了阵营后,气氛才终于有所缓解。头顶的乌云散了,NPC看起来又心平气和了,催促他:“快去干活。” 寇冬也没敢多说话,一溜小跑跑走了。 厨娘被处决了,午饭还是得吃。待到午间玩家们集中到吃饭的木桌子前时,就看见本来是男仆的玩家这会儿正哭丧着脸拿着长勺子在锅中搅拌,神情萎靡的活像是要给他们投毒。 双胞胎监工抱着手臂在一旁监视。 男仆也不敢有什么反对意见,一碗碗把自己熬得黏糊的汤端出来,往桌子上放。等花匠疑问地在桌子下碰了碰他的脚,他才含糊地小声说了句:“工作换了。” 花匠面容一凛,又沉默地看了眼仍然抱臂而立的双胞胎。 只有那位少爷可能经过的地方有窗,他们这些下人所用的房间,永远都笼在一团看不分明的黑里头。他勉强从这一片暗色的狭长影子里分辨出NPC的轮廓,他们面上写着毫无区别的冷漠,把守着门,就像关着笼子里几只被剪了翅羽的鸟。 “加快进度,”晚饭后,花匠简略地同其他人说,“今晚扩大范围,所有人都是。” 他阴沉沉的眼神极具压迫力,将在场的人一一看过去。 “有意见吗?” 没人反对。他们进入副本才刚刚一天,已有两个玩家出了意外。若是按照这个频率,他们所有人都不可能等得到三天后的生日宴,在那之前定然会全灭。 况且,生日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还不得而知。 是好? 还是更糟? 寇冬想去见见那位少爷的心更加强烈了。 他在这天夜晚到来之前给所有的玩偶都扎了一针,成群的玩偶安静地卧了满地,毛茸茸、天然而无害。放在哪里,它们似乎都是该被摆在货架上供孩子购买的纯粹的玩具,生着一张张讨人喜欢的脸。 寇冬却没办法忘记它们群起而上的时刻,即使是兔子也会拥有锋利的爪牙,也会摆弄自己长长的耳朵。他警告自己不要对任何一个玩偶放松警惕,随后检查了这间损坏的玩偶房里的每一个。 它们身上都有了属于自己的缝合痕迹。 这让寇冬的心安了点,以防万一还是将针线都带在了身上。他轻微地吸了一口气,终于缓慢地站起来,手触着冰冷的门把,继而微微用力—— 他拉开了房门。 走廊上没有人。柔软的深红地毯上印着大片大片鲜艳繁复的花纹,空气里的气味浓稠又奇异,发出一种仿佛是混合了水汽的、湿润的腥甜味道。 寇冬不再迟疑,快步向自己白日曾到过的少爷房间走去。但这片空间里逐渐回荡起了别的声音,像是一把不怎么灵敏的琴弦被拉动了,粗暴地用拉弓碾磨着。它逐渐变了调子,若有若无于他的耳中盘旋搅动。 他起初并没将这样的声音当一回事。比起那些,反而是这个地方本身更令人惶恐——他在这样的夜晚孤零零在这里走的越多,便越觉得熟悉,如同他曾经穿着宽松的睡衣、踮着脚,从这条路上走过成千上万次似的。 青年的脚步忽然微顿,恍惚中仿佛当真看见了前方还未完全长成的自己的身影。 孩童赤着脚,怀里还抱着什么,只从手臂上方露出来的那一截毛茸茸的耳朵能看出,他怀里的是玩具熊。他的雪白睡衣在小腿处飘飘荡荡,继而小心地踮起两只脚,拧开一道房门—— 他要去哪儿? 他记不起来了——这些记忆都沉在海底,他只能勉强隔着水看个朦朦胧胧的、映在水面上的影子。 仿佛是鬼使神差的,他也逐步迈上前去,一步步踩着孩童方才踩过的路。 那样的脚步是雀跃的。孩童的心里满怀期待,克制不住的兴奋。 他是要去见一个人。 那个人坐在背对着他的椅子里,身影被壁炉里跳跃的火光拉的极长,只从椅子顶端露出乌黑的发顶。 那个人—— 寇冬循着脚步走到了一扇门口。孩童的影子消失了,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 他不知自己是为何出了一手心的汗,他的手指抓着门把手,第一次甚至没有抓牢,微微于手中一滑。 但第二次,寇冬紧紧地、用力地把把手握在了手里。 他是为什么来到这里? 这个问题,寇冬曾经问过自己无数次。他本以为自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主播,但在副本中经历的越多,这个信念就越薄弱。生存与死亡仿佛是在做一场拉锯战,他就是其中的那一道砝码——现在,他想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 比起叶言之,比起系统,比起死神——比起其他所有人的身份。 他更想知道的是,我是谁? 我是谁??! 他终于用力地按了下去。面前的门吱呀一声,在他的手下缓缓打开,露出从未被人踏入的那一间书房。暗红的天鹅绒窗帘猛地哗啦啦扬起,在从那里头泄露进来的一点些微的光亮里,寇冬勉强才能看清墙壁上悬挂着的无数画框里画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心猛地一跳,继而重重向下坠去。与心一起坠下去的还有他的身体,一只耳朵残缺的兔子就站在他的身后,不知跟了多久。 它的三瓣嘴上满是笑。 寇冬曾经见过它,在他白日寻找玩偶房间时,它就安安静静待在其中一间的桌子上。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意识到自己竟然漏掉了其中一个。 这也是可以活过来的玩偶! 而如今,它缓慢地用长耳朵蹭着他的小腿,继而重重一击—— 寇冬就在这样的猝不及防里摔倒在了地毯上。 毛茸茸的兔子跃上了他的胸膛,从上而下用纽扣眼凝望着他。寇冬恍惚觉得,它的三瓣嘴张开了。 它好像在说话。 那样的口型张着、动着。 一个轻柔的舌音。 一个动用牙齿的齿音。 少…… 爷…… 它缓缓地、无声地叫。在满屋子的画框里的人相同的凝视里,寇冬看到了自己的前半生——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弯着眉眼笑…… 直至抽条拔伸,生长为十几岁的少年模样。他们全都挂在墙上,沉静默然,而门也像是一道画框,将最终的他框在这里。 ——少爷。 地下室的双胞胎抬起了碧青的眼,低低地哼着一首生日快乐歌。在歌声里,厨娘的衣服散落了满地,上头铺满了细细的绒毛,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崭新的灰色兔子,从头到脚都没有半点缝合痕迹。 他们将它头上扎了鲜红的丝带,系成了蝴蝶结,捧着放置在了礼物盒里。 少爷心爱的玩具熊丢了。他生了气,不再回家。 但是没关系。 ——他总会拥有更多的玩偶的。 第148章 玩偶(七) 咯吱。 咯吱。 门再次被推开了。灰色兔子毫不费劲地托起他的头, 扶着他的肩膀,将他这样一个成年人的体魄向外面拉去——在门外有更多的同伴在等待,寇冬甚至不知道这座宅子里究竟藏着多少残缺的玩偶——起码面前这些, 都不是他在玩偶房里见到的。 它们将他团团簇拥,毛绒的触感分明是蓬松柔软的, 却莫名让人觉着浑身发寒。他逐渐被毛绒的潮水覆盖, 一双双纽扣眼朝着他,乌黑发亮, 里面还藏着没完全缝合住的小小线头。 寇冬的身子彻底绵软下去。他好像也变成了一张棉布, 软塌塌躺倒在地, 再掀不起半点风浪。玩偶的小船载着他,不知是谁垂下了头,两只长耳朵盖住了他的眼。 它们本该是没有呼吸的。可那一瞬间, 它却仿佛低下了头,轻轻冲他呼了一口气。 呼—— 这一下就像是催眠,彻底将他拉进了汹涌的、模糊的、潮水一样的意识里, 只有一点神智像蜘蛛丝似的拽着他沉沉欲坠的清明,勉强吊住他的思绪。 他明显觉察到它们的力量比先前更强。第一次被玩偶袭击时, 寇冬尚且有一部分反抗能力;可现在, 他自己更像是那个棉花做的,软的甚至无法动弹自己的手臂。 它们为什么变强? 是因为这些玩偶比较特殊, 还是因为——所谓的生日会正在一天天接近? 玩偶们还在忙忙碌碌。它们扯开青年的衣襟,为他拖来崭新的、雪白的衣物;两只泰迪熊抱住他的手,为他缓慢地扯上袖子,继而一颗一颗艰难地去扣胸前的扣子。 在这一瞬间, 玩偶与主人似乎倒了个个儿。寇冬成为了任由它们揉圆搓扁的玩具,只能在它们手里来回摆弄。玩偶们扯去旧衫, 为他换上新衣,戴上簇新一顶高高的小礼帽,又歪着头看了看。 寇冬:“……” 出来混果然是要还的。 他先前还给他崽换衣服,沉迷奇迹崽崽不可自拔呢,现在就变成奇迹冬冬了…… 报应都来的这么快的吗? 他隐约有点庆幸,这群玩偶还没变态到扒底裤。 灰色兔子蹦跳着上前,重新拽了拽帽檐上缀着的细纱,见它没有再挡住青年的脸,这才似是终于满意。 它的长耳朵刷的竖起来,于空中彼此轻轻一碰。 啪。 细小的近乎微不足道的声音,却仿佛是冲锋的号角。潮水于瞬间流动起来,各个房间涌动而出的玩偶终于蜿蜒聚于此处。它们举起青年柔韧的、不怎么强壮的身体,如同一张巨大而柔软的床,毫不犹豫的举起他,把他带向另一个方向去—— 那个方向寇冬也熟悉。那是他曾经探索过的、少爷的卧室。 玩偶们前后地忙着,费了些力气,终于将他放在了床上。 松软的被子被拉上去,青年只露出一张有些苍白的脸。他躺在那里,其实已与玩偶们印象中的少爷模样有些许的不同,细看却又根本不曾变化。它们趴伏在床边,缓慢地把自己的身躯凑近,像寻常的棉花玩偶半靠在主人怀里,丝毫不在意寇冬不自觉绷直了的身体。 白烛高燃不熄。 帐帘散落,层层叠叠的白幔里,兔子的三瓣嘴缓缓含住了青年的一根手指。 寇冬悚然一惊,瞪着眼,汗毛几乎于一瞬间根根立起—— 轻细的绒毛扫过,一直探进了指甲缝里。细小的刺激带着瘙痒,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指尖传来,好像是一个开关打开了,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战栗。 不。 不…… 更多的玩偶凑了上去,摩挲着、抚触着青年露出来的皮肤,啄吻着他垂于身侧的手臂,从宽松的白袍里陆续钻进去——衣服被高高顶起,小山一样的玩偶沉默地将他彻底吞噬,仿佛在那微微温热的皮肉上头得到了无与伦比且至高无上的奖赏。他被笼在了它们的阴影里,墙上的影子中,模糊的人形顶着一个大的有些不正常的肚子,仿佛是被粗暴地拉宽了几倍,隐约能瞧见它们蠕动的痕迹。 寇冬有一种诡异的错觉,就好像它们像鬼婴一样,恨不能撕开他的皮肉,喝他的血。 随后,借由他这具皮囊生出来。 但这终究是错觉。它们的抚触都是轻的,恭敬小心地如同在对待神明。可做出来的,分明又是渎神的事。 所有玩偶都带着前所未有的喜悦。 时隔多年,它们终究还是得以寻回了自己的旧主。 他终于又躺在了这里,兔子的皮毛上浮过他的呼吸,蓬松柔滑的毛贴着他的眼睫。它漆黑的眼里带着光彩,像个勇敢又忠心的骑士,最终在他的手背上印下一个吻。 少爷。 ——属于它们的,少爷。 寇冬没有出现在翌日的早餐桌上。花匠心中都是不好的猜测,想要打听点消息,却被面无表情的双胞胎NPC堵了回去:“快些准备。两天之后,就是少爷的生日。” 少爷的生日,那真是顶顶重要的日子。NPC的眼中透露着一种“谁要是把这个日子搞砸就等着被生吞活剥”的架势,一面盯着他们吃一面在旁边掐着金表,惹得几个玩家都不敢多言,匆匆忙忙往嘴里塞了几口饭就去干活。就那几口,塞的还是没滋没味的。 活是永远干不完的,金银器皿要擦的一堆,新鲜的花要采摘了放在各处,还要攒成花球花束绑在扶梯上,生日宴的菜色要定、口味要定,宴会现场也得布置。现场几个人被双胞胎指挥的团团转,整整一天居然连彼此说个话的工夫都没,可以说资产阶级的剥削属性在这里完全暴露无遗。 也不知NPC究竟是哪儿来的挑剔本性,不管看着什么样的活都能挑出不好来。哪怕是那些银餐具擦得一尘不染闪闪发亮,双胞胎也能指着其中一点,挑刺道:“没擦干净。” 男仆抱着餐具看了又看,愣是没能看出哪儿没干净。 直到NPC给了他一个放大镜。 男仆:“……” 男仆:“…………” 有病吧,谁家洗碗要洗到用放大镜观察! 他很想破口大骂,可惜他瞧着那两双一模一样的绿眼睛就浑身发憷,很有些敢怒不敢言。憋屈了半天,最后还是默默地自己走上前,又勤勤恳恳将活再干了一遍,用力再擦了个两三遍,终于见双胞胎微微颔首,朝下一个人走去。 男仆沉沉吐出一口气,忽的感觉有谁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心里一提,悄悄扭头,才发现是花匠。 花匠借着与他一同干活的名头靠近他,小声避开NPC耳目和他说话:“看看这个。” 他从袖口里掏出来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粗略地画了这里的房间布局。已经有人在上头做了标注,于房间上画了小小的红色三角。 “那是已经搜查过的。”花匠压低声音解释。 男仆立时明白过来,连忙接过他递过来的笔,欲要在自己曾经检查过的地方也标注上。笔尖碰触到纸面,他却忽的有些迟疑,猛然一顿,抬头看了看花匠。 “你们都画了?” 花匠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不由得发出微微一声冷笑。 男仆有些恼羞成怒,辩解:“我怎么知道你们画的是不是都是真的!要是有谁已经发现了那只熊,但一直在骗我们……” 这并不是没有可能,副本里死掉的人越多,后面的成就点分配就越简单,活到最后的自然最占便宜。男仆越想越觉得有理,一把将手缩了回来,把纸推还给他。 他们来这儿,就钱一个目的。他凭什么要和这些人组队?——他又不是来这儿收获友谊的! 他拒不合作,花匠也不强迫,只是心里愈发看不起。到了现在,聪明人都能看出这副本的不对劲,看着是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任务,实际上损耗率远远超乎他们所料。到现在,他们人员折损一半,仍然没找到半点头绪,连相关线索都没瞧见。 这种情况下还满心想着成就点斤斤计较的,那是傻子。 那些傻子,不可能在这游戏里活下去。 花匠也就不再劝,自顾自大步离开。 他们开始一间房一间房地排除。两天的时间里,他与烧火女仆几乎将能进去的房间排查了个遍,除却少爷的屋子外都进去了一遭。结果并没有找到那个特定的泰迪熊,反而两人都被玩偶袭击了,险些丢掉性命。为了活命,花匠扔了个一直舍不得用的保命道具,这才勉强和女仆一块儿逃掉了。 他也顾不上心疼——这时候什么也比不上命重要。他把那些疯了一样的玩偶关在了房内,犹且还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转眼,却对上了女仆写满惊恐的眼睛。 “我想起来了,”女仆的声音很尖锐,有种出乎寻常的古怪意味。她死命掐着花匠的手臂,用了极大的力气,自己却根本没有半点所觉,“我想起来了,我一直觉得这个背景熟悉——” “禁帖!” 她的音调越来越高,猛然蹦出这两个字,“那个禁帖里描述的……是不是这个故事!” 禁帖,是亡人的游戏论坛里短暂出现了十几分钟的一个帖子。那时亡人还没开启这种特殊版块,不过是正常的玩家进入赚取钱财的游戏,难度没有现在这样高,也不会危及生命。 直至禁帖出现,一个语焉不详的玩家表示,他刚刚从一个副本里逃了出来,他们的团队几乎全军覆没,就剩下了他一个。 当他回到现实里,才发现他的团队成员是真的死了。他们的身体还活着,大脑却已经宣布死亡——这等于直接抹杀了人的自我意识。 也就是从那时起,亡人的特殊版块正式开启。自此,无数人为了动人的钱帛前仆后继,想着冒一时的险换取永生的富贵,以求少奋斗几十年。这个游戏真正成了吃人的游戏。 但那个被视为预警的帖子只存活了短短十几分钟,很快便消失不见。在它存在的时候,玩家们以为那是胡编乱造,没有人真正去思索它的内容里到底包含了什么样的信息。到了现在,流传在论坛上的,也不过只剩下一些看过的老玩家凭借记忆写下的只言片语。 花匠的头皮也一下子炸开了。他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那里面根本没什么双胞胎……” 旋即,他也意识到了不对。他看过那个帖子,那帖子里的确没有说过双胞胎,甚至没有详细描写到底面临的是什么样导致全军覆没的任务,却神经质地用省略号和鲜红的感叹号一而再再而三强调他们小心一个人。 【他是他们的神明,是他们行动的最高准则,是衡量一切行为的裁度线。】 【他们供奉他,小心翼翼对待他。】 【他……那个年幼的神明,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手里握着什么样的权力。他一直被保护在……那个人的羽翼下,他不知道自己身处的是一个虚假的世界。他有很多玩具,它们是看守他的兵团,触碰神明的人……会被它们吞噬。】 【他不知道自己活着。但……】 【不要唤醒他!不要唤醒他!!!!!】 【永远!永远也不要——试图从它们和那个人的身边夺走神明!】 第149章 玩偶(八) 这篇帖子实际上语焉不详, 从头到尾充斥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在亡人游戏出现特殊版块后,玩家们对禁帖中所写的内容有过诸多揣测,其中最被广泛接受的意见是有玩家惹怒了游戏里的核心NPC, 导致其通过某种方式自取灭亡——这在一定程度上惹怒了副本中的其他NPC,最终致使玩家近乎团灭。 这也就意味着, 核心NPC应当是位于最高不可攀的位置, 不可触碰、不可侵犯。他于游戏而言,就是游戏的心脏;他的死亡, 直接导致了特殊版块的开启。 这个猜测亦有许多人无法相信。亡人游戏, 无论它的制作者究竟是谁, 都应当是现实存在的、活生生的人—— 可核心NPC就算再核心,也只是一串储存在计算机里头的数据。 哪怕被抹杀,也不该产生这样直接且巨大的效果。 有谁会因为纸片人的死而疯狂到找现实的人陪葬?就算再丧心病狂, 也到不了这样的程度。 除非……游戏中的NPC已经产生了自我意识,摆脱了游戏制作者的控制。 这一点让他们无法接受。他们宁愿相信禁帖里的话不过是开启特殊版块的一个前言、引子,相当于是游戏制作者展示给玩家的预告。有些人纵使相信, 却也无处寻觅其身份,久而久之, 便成了真假莫辨的传闻。 如今再回想起, 花匠却只觉得脊背发凉:他想那些仆人对待那位所谓的少爷的态度,可不是奉若神明? 在这之前, 他可从未在副本里见过这样待遇的NPC。 “那里面还有玩偶,”女仆的声音打着颤,“你记得的吧?……那里头也说到了那些玩偶!” 忠心耿耿的兵团,铁血的守卫者。 花匠当然记得。 他逐渐把细节与所在副本一一对照, 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如此说来……他们正处在一个最为特殊的副本里。 更令人心惊的是,上一次的玩家, 在这里只拿到了近乎团灭仅一人幸存的成绩。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场考验究竟有多难。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第一时间发挥了作用,浑身的细胞都在高昂着头预警。 “避开那个少爷,”女仆咬了咬牙,令自己镇定下来,“我们只能避开他……” “不。” 花匠的声音格外干涩,打断了她。他的瞳孔里有不一样的光,细密的像是一簇簇跳动的火。野心顺着眼白攀爬向上,逐渐展露出自己的身形,他兴奋的牙齿都咬的咯吱作响,“我们要找到他。” 女仆震惊地望着他,显然是觉得他疯了。 “我们要找到他,”花匠低低地、轻声地说,“要是我们能把他复活——” 在那一瞬间,女仆也懂了他的意思。 若这是真的,为了少爷的死,亡人开始吞噬生命。 那一力促成了少爷的生的他们……又会得到怎样至高无上的奖赏? 金山近在眼前。他们面临的机遇比危险还要磅礴。 她不自觉地吞咽了下,心中隐隐也有些心动。 若是他们真能把人带回来呢? 她与花匠长久地对视,过了会儿,花匠才道:“这件事,我们要好好谋划谋划……” 声音逐渐模糊,两个人的目光中载满了意味深长。没人注意到桌上包装的精美的盒子里,一只灰色兔子玩偶正缓慢地抖动着自己的耳朵。 “啪……” “啪……” 这些细小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两人的注意。玩偶轻微地挪动着,忽然听到双胞胎冷声道:“不干活,在说什么?” 这句话让花匠与女仆都成功地闭了麦。灰兔子瞬间不动了,僵直地站在礼物盒里,两只细长的手臂撑着盒子两端。 不要看我…… 不要发现我! 与它心中的祷告相反,它的盒子被一只纤长的手举了起来。弟弟翘起一边嘴角,缓慢地摇晃着礼物盒。 “不老实的玩具。” 他充满恶意地说,手指猛地戳破了包装纸,塞进纸盒里。他紧紧地捏住那两只长耳朵,灰兔子浑身发着抖,于他的手心里头战栗着,想要大声地向盒子外的同伴高声呼救——可弟弟的手猛地一转,它被他转而掐住纤细的脖颈,旋即手指一抬,它便软软地将头垂了下来,再无法开口了。 花匠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却并不理解这个动作究竟代表着什么。他只低下头,粗略应了句好,在NPC不曾在意时不着痕迹地与女仆交换了个眼神。 留给他们谋划的时间并不多。少爷的生日会就在翌日,各项准备工作也终于接近了尾声,当花匠再踏入晚宴厅时,他几乎已经认不出这是先前的那一个——眼前是一张堪称华丽的长餐桌,餐布雪白,花朵娇艳,盘子边缘绘着精细的图案,礼物盒挨挨簇簇,足有上千个,高到几乎挨着天花板。双胞胎用手点着数,将最后几个也放在边缘,最上头摆了一只破损了的灰兔子。它睁着眼,自上而下凝望着。 蛋糕被小心翼翼端了上来,整整十七层,他们基本上没见过更没听过的蛋糕高度。每一层上头都点缀着细细的奶油花与藤蔓,最高一层插了七根燃着的白蜡烛,烛火于空中晃晃悠悠,被双胞胎小心护住。 哪怕没经历过先前准备的人,也能看出这宴会究竟花费了多少心思。花匠再次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与男仆共同侍立于餐桌一侧,却根本没看对方一眼,只望着双胞胎啪嗒一声打开胸前金表。双胞胎两双碧绿的眼睛都紧紧盯着指针,只有嘴唇轻微蠕动,像是在倒计时。 花匠知道他们在等什么。在过一分钟,就将迎来午夜十二点。 当十二点的钟声正式敲过,少爷的生日便会真正来临。这个副本之中令所有NPC都兴奋不已的大日子,终于要在洪亮的钟声里缓缓拉开帷幕。 大戏即将开演。 ——五。 四。 三。 二。 一—— 时针与分针、秒针终于重叠在了一处,不知何处传来的洪亮钟声一下接一下地震着,将地面震的发着抖。双胞胎转过身,张开双臂,用高亢到近乎兴奋的声音吩咐:“打开大门!” “打开门——欢迎我们的客人!” 花匠完全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客人究竟是何人,他根本没在这里见过其他人。他与男仆一人站在门的一边,用上力气,缓缓把晚宴厅的门重新拉开,迎接这些神秘的、面目未知的客人—— 潮水。 在这一瞬间,花匠瞳孔骤然缩小! 涌入流动的是毛绒的潮水。无数只不甚完整的毛绒兔子与毛绒熊从他们面前鱼贯而入,它们拖着只被粗略缝制了一两下的手脚及耳朵,拖着蹒跚缓慢的步子,像人一般两两结对,一组组艰难地在椅子上落了座。这一幕本该是可爱的,因为它们矮矮的身形甚至显着有些笨拙,可在这唯有烛光亮起的寒夜里,它们那些纽扣做的眼睛却只让人不寒而栗。 花匠有种诡异的错觉,好像它们的在一瞬间变成了真的。 黑白分明的、望着他的。 属于人的眼睛。 …… 他轻微地咽了口唾沫,移转开目光。他从不知道自己有玩偶恐惧症,可在这样数量庞大的玩偶群里却好像得了病,呼吸都逐渐艰难。 这些小而奇特的客人终于落座完毕,在它们坐下后,双胞胎敲了敲手中一只透亮的高脚玻璃杯,吸引来它们的目光。 “欢迎大家的到来。” 双胞胎道,面上是一模一样、复制粘贴的笑。 “正如各位所见,今日各位前来,是为了庆祝我们的少爷十七岁的生日。” 客人们无言地鼓起了掌,在这沉闷的掌声里,双胞胎的脸被跳跃的蜡烛的光映亮了一小片。 他们碧绿的眼睛闪闪发光,音调极高,慷慨激昂。 “我们永久感恩世界,它创造出这样独一无二的造物; 我们永久感恩日月,它不惜转赠它的光华。 当我们看着他时,我们为他是这样透亮的灵魂而瑟瑟发抖—— 当我们仰望他时,我们自会从他那里获得永恒的福祉。 他是神明!他是至高无上的神!! 我感谢他的眷顾,感谢他向我们奉献出他的身心——当他到来,他不该遭受苦难,他生来属于光明。” 哥哥兰斯颤着声音道:“若他问我,你愿以何祭献于我?” “世界,我的神!”弟弟高声回答,瞳孔熊熊燃烧,“我的神明——我愿以世界,当做你的祭品!” 无数玩偶高高举起手臂,无声地张开嘴。它们发不出声音,却分明是在应和,共同宣誓似的吐出这一句。 “我愿以世界——当做你的祭品!!” 花匠被震的说不出半句话。他得死命地掐自己,才能不在这样诡异又奇特的画面里丧失冷静。好在双胞胎终于道:“接下来,我们将请出我们这次生日宴的主角……” 他们纤细的手臂指向了大门。 花匠猛然抬起头,向打开的门看去。那里有一个看得不甚清楚的、模糊的白色人形,他的步伐缓慢而怪异,一步步向宴会厅走来。 初时,花匠只是觉得他的步子奇怪;待走近了才发现,他其实并不是在走。 而是无数的玩偶推着他、簇拥着他,教他向前走。 飘飘乎乎的白影逐渐靠近。当他扭过脸,在簇拥里缓慢于主位上落座时,花匠突然间看清了他的容貌。那一瞬间,这张眼熟的脸像滚烫的烙铁一样一下子烙在了他的心上,教他险些放声大喊出来。 ……是他。 是他! 是那个被派去修理玩偶的玩家!!!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我最最最重要。 要是游戏有101,不用说我都是c位出道。 第150章 玩偶(九) 花匠根本掩饰不住脸上的惊骇, 勉强才压抑住了喉头那一声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他大瞪着眼,眼睁睁看着青年在玩偶的簇拥下一步步“走”进来。 他听见身旁的男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显然也已认出了面前的人。事实上, 他完全理解对方心中的惊骇,在两天前, 他们还以为青年早已经于游戏中丧命, 甚至还抑制不住嘲讽地于心里想,纵使再被NPC另眼相待, 终于还是逃脱不了死的命运。 不得不说, 这想法让男仆的心里好受了许多。他们都是在游戏里经过许多副本的, 早已被NPC为难习惯了,见NPC如同见刽子手。——偏偏青年一个被那些本该冷酷无情的NPC宠着护着,如何能不显眼? 如何能不引人注意? 也因此, 他的消失没让男仆生出一星半点的难过,反而有种“早该如此”的快意。就像一贫如洗的穷人看着富二代跌落谷底,他是不会触景生情的。 相反, 他觉着出了些隐秘的快乐。 而此刻,青年的再次出现无疑给了男仆沉重的当头一击。他愣愣地注视着面前人, 脑中终于缓慢地将他与NPC口中的少爷画上等号。 他就是少爷。 他——就是少爷?! 他们心中俱都惊涛骇浪, NPC们却连半点余光都没分给他们。双胞胎侍奉在青年的身后,一左一右站着, 将面色苍白的青年夹在中间。 他们碧绿的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主人。那目光专注而炽热,仿佛有滚烫的岩浆从中汩汩上涌。玩偶们也用同样的目光凝视他,这给了花匠一种诡异的错觉——就好像被摆在这铺了白餐布的长桌上的并不是蛋糕与菜品,而是正坐在主座上的青年。 场中因青年的到来陷入一种骤然的平静。他分明才应该是这里名义上的主人。可是玩偶与双胞胎看着他, 眼神里却全然不止有崇敬,更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独占欲。 他是被信众觊觎的神明。 这些地位远在他之下的毛茸茸的信众, 觊觎他柔滑的布料底下裹着的皮肉,觊觎他被束袜带绑着的、只稍稍露出了一点的腿,觊觎他扣的紧紧的纽扣里头藏着的胸膛,微带粉红的指尖、紧抿着的嘴。 它们从上向下看,又从下向上。要是目光有实体,每一个毛孔都已经被触碰,它们还要不懈地往里钻,直深入他的五脏六腑里,摸着他薄薄的内壁。 “少爷。” 双胞胎中的一个优雅地半俯下身,轻声对着青年道,“您是时候该宣布开始了。” 青年这才被点醒,极其缓慢地蠕动了下嘴唇。他依靠着高高的椅背,雪白的手搭在血红的餐巾上,半天才点点头,道:“宣布……开始。” 花匠立刻便觉察出了青年的不对。 他的脸色太白了,身子似乎是软绵绵的,没有半点气力。说话的反应又太慢,不似是正常人,倒像是在被双胞胎操纵着,僵硬地有一句复述一句。 双胞胎还凑在他的耳侧,低低道:“您该欢迎客人。” 青年顺着他的话,慢吞吞地重复:“欢迎……客人……”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花匠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可餐厅内那些奇异的客人却似是心情愉悦,竟都鼓起掌来。 双胞胎面上的笑愈发真切。他们道:“那么,接下来,将请少爷为我们吹灭蜡烛。” 不知是谁灭了餐厅里剩余的几根烛火,只剩下青年面前那偌大蛋糕上的还燃着,火光跳跃。从花匠的角度看,每一个人与玩偶的影子都被拉的老长,好似都长出了长长的蛇一样的黑尾巴,在地上蜿蜒盘旋,搅在一处。 青年的脸被火光映照的通红。他的手臂被左右的双胞胎架着,几乎是撑起了这一具身子,勉强低下头去,重重一吹。 呼—— 面前的烛火闪了闪,却并没灭完,仍然有两根烧着。双胞胎脸上现出一丝不虞,伸出手去,一把将其掐灭了。 有人说,蛋糕上的蜡烛没有一下子吹灭,就代表有的愿望不能实现。 这让他们全然无法忍受。——少爷的愿望,自然都该实现。 他们灭了蜡烛,于一片黑暗里将青年重新小心翼翼安置于高背椅上。有不知何处出现的仆从笑容可掬地重新点亮了墙上烛台,厅里又有了光。 双胞胎道:“客人们给您准备了很多礼物。您要不要拆开看看?” 这句话其实并不能算是一句问句,因为他们并不在乎得到的回答。不待寇冬开口,双胞胎的手已然轻轻一拍,餐桌前的客人们便一个个去拆开那垒成了小山的礼物盒。这一幕看起来有些诡异,那些玩偶们从礼物盒子里头掏出来的,赫然还是一个个玩偶。 大的,小的,各种颜色的。俱都毛茸茸,生着圆圆的脸与圆圆的身子,从头到脚没有半点缝合痕迹,好像它们生下来就是这么一个天真无邪的玩偶。 NPC将它们一个个拿到寇冬面前。 “您看看,”双胞胎说,“您应该会有喜欢的。” 它们俱都热切地注视着,期望自己手中的玩偶可以得到少爷的认可。但青年在这样的目光里,却还是缓慢地摇了摇头。 花匠心中猜想,他想要的,恐怕还是任务里说到的那个玩偶。 那个耳朵上带着“D”字母的泰迪熊。除却它之外,这么多的玩偶里,并没一个是少爷真心想要的。 双胞胎的笑一点点降了下来,却还在勉强道:“您再看看。” 寇冬没有回应。他空洞地注视着眼前这密密麻麻的玩偶,好像一个都没看进眼里。 “都不喜欢吗?” 双胞胎低低道,缓慢地抬起头,看向了门前站着的几个玩家。 “都不喜欢,”他们轻声喃喃道,眼睛里一点点爬上了鲜红的血丝,“很好……” 花匠突然打了个寒颤,意识到不好。 他们在接这个任务时,并没有说这是个时限任务。 ——可要是任务实际应该是在少爷生日会之前找到那只熊呢? 他的一颗心立时提了起来。 现在,餐桌上没有少爷要的熊。 那接下来……是不是该要他们的命? 双胞胎向他们走来了,目光在他们三人中扫视。 “他会是什么?” 弟弟的手指着花匠。 哥哥却摇了摇头,冷淡道:“兔子。” 他重新看向女仆,神色似乎有些懊恼,“也是兔子。” 女仆轻微地发着抖,完全没明白这句话里的含义。倒是花匠心里一动,联想到他们正在找的是熊,心里头有了新的猜想。 要是桌上这些新的玩偶,俱都是先前任务失败的玩家,那成为兔子或熊,应该是有一定的判别标准。 变为兔子,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他正在心中琢磨着这标准究竟是什么,却听见哥哥的声音又冷冰冰响起,“这个是熊。” 他指着男仆。 男仆木呆呆的,还没从这话里品出足以让自己灭亡的意味。只是也不及他反应,双胞胎中的弟弟已然抬起了拳头,重重打在了他的太阳穴。 只一下子,男仆就栽倒下来,人事不省。 双胞胎拽着男仆的衣领,轻而易举将他往前拖去,桌前的玩偶们凝视着这一幕,都相当平静,似是司空见惯。只有桌上一只大的灰色兔子挪动着脚步,不着痕迹向前轻轻靠近,纽扣眼注视着他们的动作。 双胞胎卷起他的袖口,开始准备给他放血。 “不要急,少爷,”哥哥平静道,“我们这里还有其它礼物,马上就会准备好——您说不定会喜欢。” 花匠刚刚劫后余生的心一下子又重新提了起来。 ……其它礼物。 他手臂上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意味着要是男仆化成的玩偶不讨青年欢心,他们也会被同样做成兔子试试吗? 跑? 这里成千的NPC,他们连跑都无处跑——只怕刚刚出门,立刻便会被抓住,下场只会更惨。 这不行! 这只是死的早晚,并不意味着不死。他盯着眼前那位所谓的少爷,联想到禁帖,又想到对方眼下似乎被人操纵的情况,终于咬了咬牙。 帖子里曾经警告过。 不要唤醒他。 不要唤醒他…… 但现在,若是不唤醒,他们根本没有别的出路! 他隐约明白了那种团灭结局究竟是如何出现的,因此带上了背水一战的决心,缓缓地、不引人注目地将手伸向了行李栏。在那里面,还有一件他用来自保的道具,是一张薄薄的符咒,可以帮助玩家解决被NPC迷惑心智的情况。 只是他并不确定,这种东西对身为少爷的NPC是否同样有效。 但眼下,死马当做活马医——总归是要试一试。 他咬紧牙根,忽然迈动步子,向少爷的方向走去。双胞胎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立时便道:“你做什么?” 花匠的手中端着盘子,毕恭毕敬道:“我只是想为少爷上一杯酒。” “你站在那里!” 出乎意料,面对这样寻常的理由,双胞胎仍旧厉声喝止了他。他们如临大敌,丝毫不肯让他靠近。 “站在原处!” 花匠的心猛地一横。他步伐骤然加快,不顾一切地向着少爷跑去。NPC察觉出了不对,声音里满是惊怒:“阻止他!” 无数玩偶涌了上来。它们汇聚成了海,硬生生将花匠冲成了其中一道身不由己的小溪流。与此同时,觉察出是机会的男仆也骤然开始反抗,拼命地击打着双胞胎;女仆同样冲了上来,试图为花匠解除困境。 “快去!” 她高声道,使劲儿于身后推着他,同时掏出了一把小而锋利的匕首,那是她的武器。她接连贯穿了数十个玩偶的胸膛,教那些毛茸茸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倒一地,“快去!” 花匠觑着了空隙,奔至了少爷身前。他的指尖紧捏着那一张符咒,二话不说,就要往青年的身上贴去。 快了—— 就一点! 求你了,往这边来一点啊! 青年的目光空洞平静,仿佛半点没觉察到他的焦急。花匠拼了全身的力气,身子几乎断在了玩偶的拉扯里,眼看马上就要碰到时,他手臂上却忽然一重,一个极大的力道压了下来。 抬起头时,是双胞胎格外冷硬的脸。 “是这个吗?” 双胞胎一把拽过了他手里的符咒。 花匠猛然发出一声哀叫。 “——不!” 双胞胎嘴唇微撇,似乎在嘲讽。 “这样的东西……” 他们上前一步,毫不犹豫把它扔进了蜡烛燃烧的火里。只一瞬间,火舌便吞没了黄纸,只烧剩了薄薄一层灰烬。 花匠的心里终于彻底绝望。 没希望了。 最后的希望,也被毁掉了。 ——禁帖说的果然没错,这个副本,就是一个必死局。 那些玩偶里,是不是就有当年经历过第一批死亡的玩家? 他是不是也要成为这里头的一个? 他心如死灰。 身后的大门微微一响,有仆从惊讶道:“两位管家大人——有人来了!” “谁?”双胞胎心情正不美丽,冷声道,“没有邀请的客人都不可进。” “不是客人!” 仆从咽了咽唾沫,解释道:“不是客人……” “是主人!” “主人回来了!!” “主人回来给少爷过生日了!” 在他们的身后,一个高挑的身影大踏步而来。他猎猎的斗篷于身后扬起,风尘仆仆,抬起头时,兜帽下俨然是一张清隽的脸,唯有眉眼深浓如墨。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盼了好久终于把梦实现…… 寇冬冬:……??? 第151章 玩偶(十) 花匠从未见过这个男人。 只看外观, 他的容貌无疑是出类拔萃的;然而有另一种似是而非的朦胧意味将他笼罩,使得他身上某种特质比起外观更加引人注目。 当他大踏步地走近时,花匠不觉感受到了一股刀锋似的锐意。 如同裹挟着一股乌压压的风雨。 烛火猛然闪了一闪, 将灭未灭。男人的披风一角于身后扬起,带来一阵满是寒意的风。 花匠下意识朝主位上瞥去, 发现双胞胎都已经绷直了身体, 注视着来人。那种眼神,并不似他们看待少爷时的濡慕与占有欲——相反, 倒像是看见了占据自己地盘的另一只野兽, 满含戒备警惕。 那不该是他们看主人时的目光。 玩偶们的动作齐刷刷地停止, 僵在原处。那动作就像成群结队的狼猛然盯上了自己的猎物,男人朝他们走去,穿过这群凶猛的狼群, 下颚绷紧,不曾说一个字—— 他只伸出手。 只一下,那只手绕过了青年的脊背, 一把将主位上的人带进了怀里。青年的面容埋进了漆黑的斗篷,头靠在他的胸膛, 依旧迟滞地一言不发。 “怎么, ”男人扫视过他们,声音平静, “看到我回来,都高兴的说不出话了?” 双胞胎碧绿的眼睛望着他,胸膛上下起伏,显然心中也不像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弟弟的脚步禁不住微微上前, 似是要说什么,却被哥哥的手按住。 “主……” 他缓慢地道。 “主人。” 他微微躬身, 手放置于腹部,朝着男人恭敬文雅地行礼。于礼节上,谁也无法挑出他的半点差错。 “您回来了。” 花匠打了个寒颤,从中莫名品出了些狠戾的味道。 他敏锐地觉察到,这个所谓的主人和这些仆人的关系并不算好,反倒十分微妙。 如今对上,这种奇妙的张力不像是主仆。 倒像是……情敌相见? 他为自己的想法惊了惊,不由自主抬起头,与女仆对视了一眼。 “我们不知道您的归来,”双胞胎中的哥哥道,复又抬起头,“是否需要为您准备晚餐?” “不需要。” 在这压抑着的气氛里,男人平淡地道,“给我上茶就好。” 男仆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在吩咐他。他僵直着两条腿端起茶盘,为这位突如其来的主人灌注了满满的茶水,几乎要溢出来。 男人只微微抿了一口。从花匠的角度看去,不过是嘴唇略微一沾那茶水面,蜻蜓点水而已。 他掀开怀中斗篷,青年的脸苍白的醒目,手指攥着他衣领的一边,仿佛是尊瓷娃娃。 “他为何如此安静?” 主人垂眸问道。 “少爷只是身体不适,”回答的仍旧是双胞胎,神色镇定自若,“因此用了点药。” 主人微微扬眉,似是觉得有趣。他慢慢一字一顿重复了这四个字:“身体不适?” 双胞胎的笑意忽然从脸上消失了。方才温和优雅的面具就像是被波动的水纹似的一闪而过,他们冷冷看着主人,声音骤然变得尖锐。 “您突然回来,是否给少爷准备了生日礼物?” “准备了怎样,没准备又会怎样?” 男人平静反问。 双胞胎闪过一个近乎狰狞的笑。 “所有来参加宴会的人,都要为少爷准备生日礼物。这可是您……当初亲自定下的规矩。” 花匠的手心里渗出了汗。他打量着在场NPC的目光,觉察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快走!” 他的声音完全爆开来,立刻向门外冲去,“快!” 就在他拉开门的一瞬间,在场的NPC都动了。变故只在一眨眼,盘碟碎裂的声音层出不穷,碎片擦着花匠的脑袋狠狠飞了出去,扎伤了男仆的手臂。 雪白的桌布被玩偶们彻底掀起,餐厅沦为了战场。在这声势浩大的战争里,桌椅墙壁都成了牺牲品,天花板颤颤巍巍,地板砖被掀起了一角。若非是花匠他们跑得快,只怕这会儿也都成了牺牲品里头的一员。 这还是他们头一次见到NPC打架现场。说真的,这个场景把他们之前经历过的副本都比成了渣渣。 这特么! 就是神仙打架现场版啊!! 以一敌多,男人却并没显出分毫颓势来。相反,他的动作迅猛利落,一掌一个,劈晕了扑上前去的玩偶。斗篷的一角于身后飒飒翻飞,他怀里还牢牢护着青年,刀、叉、餐盘,都成了他得心应手的武器。 玩偶的攻击也不甘示弱。它们高高地累积起来,几乎像是一座山。这座山移动着,它们几乎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蚂蚁,要准备上前蜂拥而上,吃掉比自己强大百倍的敌人。 男人一把扯过了桌布。雪白的桌布呼啦啦飘扬开来,一瞬间行成了一个小小的屏障。花匠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但当那些刀叉碰触到那本该柔软的布料时,他清楚地听见了金属碰撞才会发出的铮鸣。 玩偶们排山倒海似的攻击到了他面前,竟然都成了小儿科——它们徒劳地在他周围打转,却根本无法触碰到男人。在这呼啸而来的攻击里,男人甚至连头发稍都未动。 果然不是普通人。 花匠心想,愈发警惕。 雪白的瓷盘翻飞一片。“当啷”一声,双胞胎不知从何处抽出的精巧匕首将飞来的瓷盘击成了几瓣。他们咬着牙,周身不知从何而来的黑气腾空而起,近乎形成了两个小的漩涡,烛火在这黑气裹挟里忽明忽暗地闪着。他们就站在漩涡的中心,试图想要从主人怀里夺走珍宝,却又怕伤到那人徘徊无法上前,只能站在外围,嘶哑着声音怒道:“把少爷还给我!” 男人没有回答,只轻微地发出了一声笑。这一声笑近似于嘲讽,教双胞胎的眸色彻底变暗。 “你弄丢过他。” “你保护不了他……” 男人不答。 双胞胎后退一步,眼里逐渐血红一片。他们打了一个唿哨,在这唿哨声里,无数的玩偶忽然开始抽搐挣扎。 它们似是被不同寻常的力量所掌控,于地面腾挪辗转,毛茸茸的身子抽搐着。显而易见的变化逐渐发生,当第二声唿哨响起时,雪亮的獠牙蹿出了玩偶的嘴,手掌上生出了锋利的尖爪。 柔软的尾巴成了带着倒刺的鞭子,于空中左摇右晃。圆润的耳朵化为了角,小小地顶于头顶。这一刻,比起为孩子们准备的天真无邪的玩偶,它们更近似于从地狱里头爬上来的恶魔。 这群小恶魔们嚎啕大哭、吱呀乱叫,彼此踩着对方向上爬。它们的身形垒于一处,俨然是一只几乎要高出挑高天花板的大恶魔,巨大的黑影伸出宽阔的、蒲扇也似的手,一把狠狠攥向男人的脖颈。 在这一瞬间,花匠屏住了呼吸,几乎要以为男人死定了。这玩偶山是如此高大,将男人比的近乎不值一提,伸出来的那只巨手里,每一只组成的玩偶都龇牙咧嘴,恨不能活生生从男人身上撕扯下来几块肉。 “——小心!” 女仆禁不住喊出了声。 她是玩家,分外乐见这种NPC厮杀现场。但毫无疑问,这场战争结束太早对他们不会有任何帮助,反而是在打起来时,他们还能稍稍有些喘息的空间。 出于这个想法,她宁愿去提醒下“弱者”。虽然那样巨大的手,弱者想必也已看见了。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发现这些玩偶带来的威胁。女仆希望男人能暂时躲躲,韬光养晦。 何况他长得这么好看…… 最好是在寻出计策后,再与剩余NPC来上一架。那时,伤亡定然会比现在更大,他们完成任务也会更加轻松。 “你赢不了的!”她高声道,”以一敌多,你不如先撤到门口——” 可还不及她解释,男人已经抬起了头,对上了那只压下来的巨手,眼睛都未眨,轻飘飘的、玩闹似的,将自己的手贴了上去。 他的手不算小。只是,在如今的巨手面前,一切都显得小多了。 女仆有些不敢看。 他们的手掌终于相接,男人似乎用上了力道。 “轰隆!” 伴随着一声巨响,玩具山踉跄向后连退三步,依旧有些站不稳。维持了半天平衡后轰然倒地。 比起对方那样浩大的声势,男人只用了一掌,云淡风轻、不值一提的——一掌。 只一掌…… NPC的非比寻常再次彻底展现出来,看得几个玩家脊背发凉。混乱一片的余光里,有什么东西拽了拽花匠的袖子。 花匠低下头,发现是一只油光华亮的灰色玩偶兔子,从头到脚没有半点缝合痕迹。它还没现出恶魔模样,漆黑的纽扣眼这会儿焦急地注视着几人,继而招呼着他们向前走。 玩家们面面相觑,在相信与不相信之间犹豫。只有女玩家细细打量它,忽然微微一哆嗦,小声道:“他脖子上有个黑点,像是一颗痣……” 花匠不解其意:“?” “之前失踪的那个,”女玩家比了比,声音越来越低,“那个跟我一起的厨房女仆——她在这个位置,也有一颗痣。” 几个人都感觉后背一阵发冷。旋即,花匠才抹了把脸,哑声道:“先跟它走。” 若当真是他们的同伴,倒比NPC更容易信任。 灰色兔子飞快地迈动着两条腿,在前面引着路。它的后面跟着三个玩家,逐渐走出了厅堂、迈出了走廊,一路行向楼上。 迈步上楼,它熟门熟路打开了门。门里头有散落的针线,正是寇冬最开始所在的那一间玩偶房。 只是如今,玩偶们都已不在此处。只有灰色兔子猛然开始向上蹦,头颅一点一点,似乎在引导什么。 花匠看了会儿,问:“这儿是不是有阁楼?” 几人立刻开始寻找。他们踩上桌子椅子,手掌在上头一点点摸过,一寸寸搜索天花板。男仆的声音骤然高起来,嚷嚷道:“这儿!是这儿!” 他还有些不敢拉开,手在上头微微一顿,又飞快地撤开了,“快来个人,我个子太高了,不太好使劲儿……” 花匠听出了他的推脱,只是这会儿也懒得和他计较。他自己走上前去,使劲儿把那扇根本无法看出的暗门向下一拉—— 灰尘四起。多年未开启的阁楼楼梯吱吱呀呀被展开,细细一道接在了地上。 花匠向上一瞥,心忽然停滞了下。 ……是人。 他看见了个穿着白衣的模糊影子! * 与此同时,餐厅里的战争也终于告一段落。男人站于其中,分毫未伤,惹得双胞胎的眼睛通红一片。 “你不配,”他们的声音尖利极了,“你保护不了少爷——你弄丢了他!” “你怎么配?!” “你不配碰他!!” 玩偶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恨不能将他拆骨吃肉。 男人的薄唇微抿,并不与他们计较。他只重新沉默地拉起头上的兜帽,抱着怀中人,珍而重之地盖住他的面容,旋即扭头向外走。他要把这个人再从这里带走,就像是他之前悄无声息将人带来。 鲜红的血缓缓从双胞胎的眼中滚落。他们睁着眼,不顾一切仍然向男人奔来。 “少爷……” “少爷!” “——够了。” 在这样不屈不挠的阻挠下,男人终于出了声。 他望向他们,目光冷淡。 “他不属于你们。” “撒谎……撒谎!” 双胞胎攥紧了拳,高声道。 “他属于我们!!!” “他不属于你们,”男人生硬平静地道,“你们只不过是他的笼子,你们早该知道。” 然而玩偶及双胞胎都并不买账,依旧激烈地反驳道:“撒谎!” “你撒谎!” 男人的下颚绷的更紧,不再去管冥顽不化的NPC。他正待推开门,却忽的听见了另一道声音。 很轻的、似乎能被风吹散的声音。 “它们是笼子吗?” “……” 男人的脚步骤然停滞。 “那我呢?” 沉默许久后,那声音没有得到回答,继续问道。 “那我是什么?” 它听上去干涩极了,好像是吞下了一颗酸涩的橄榄。 “回答我,阿崽——” “我是笼子里的鸟吗?” 叶言之僵直地站在了原处。低下头的这个动作似乎耗费了他浑身的力气,他做的异常艰难缓慢。当他的脖颈终于弯曲出了弧度时,他对上了怀里人。 斗篷不知何时已经被拉下,露出了里头苍白的一张脸。寇冬的手紧紧抓着一支锋利的箭,同样望着他。 叶言之知道他的演技好。可如今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被他的演技骗过。 “……你是清醒的。” 寇冬肯定了他的问题。 “对。” 叶言之的眼睫深浓如墨。 “你手里的箭,命中率只有百分之二十。” ——你是要用它,来对付我么? “的确只有百分之二十,”寇冬平静地答,“所以,它不是用来应对你的。” 他的手腕翻转,箭猛地掉了个头,尖锐的柄端对准了他自己的脖颈。 “阿崽,我不是NPC。……我不会只有百分之二十。”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他好像被隔开了,灵魂在为着这个人果然是叶言之而战栗痛苦、放声哀嚎,可皮囊却是活着的、独立自主的,他不受控制地张开嘴,如寻常般说着话。 “现在你能告诉我,我为什么是鸟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我自己当人质! 叶言之:…… 算你狠! 第152章 玩偶(十一) 我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那只鸟吗? 这个猜想, 不是突如其来在寇冬脑子里出现的。相反,他的怀疑从踏进那间挂满他照片的书房便开始了。 他还记得墙壁上是什么,——那里面满是他。 年幼的他, 青涩的他。从牙牙学语时期一直到青春年华。他被挂在墙上,相框里, 那上面的他多半在笑, 眉眼弯弯,眼睛里头满是丝毫不打折扣的信赖。 寇冬很清楚自己, 他不是一个容易接近的人。现在不是, 原来也不会是。 截止到如今, 他的那条界线里,也不过只有一个人全须全尾地踏进来了而已,甚至连宋泓与阿雪不过都是松松卡在那条线上。 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清晰的、平静的。 ——现在。 那个唯一越过了线的人,就站在他的身旁。 男人还裹着那一袭厚重的斗篷。他的下颌绷的很紧,半垂着眼, 薄薄的两片嘴唇也抿着,这副情态, 与寇冬记忆里的那个总是带着点傲娇意味的阿崽有点相同, 却又不尽相同——他看着这个人,其实在很艰难地找寻他与自己脑海里的身影相似的地方, 但看到的更多的是全然陌生的影子。 他们之间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默。这沉默是少有的,因此愈发鲜明。 许久后,叶言之才低声道: “你早知道是我。” 这是个陈述句,而非问句。 对面的青年没有否认。 “对, ”他平铺直述道,“我早知道了。” “怎么知道的?” 叶言之低沉地问, 终于将眼睛抬了起来,直直地望着他。那眼睛里头的颜色是如此深浓,比以往更加辽远而广阔,几乎一下子便把寇冬拉了进去,教他要在那瞳孔里一脚陷下去。 但寇冬克制住了,没有因这一眼而发生任何动摇。他并没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你觉得我是怎么发现的?” 叶言之注视着他。经过了这么多的副本,他们之间也建立起了非比常人的默契——只是这一次,叶言之没能从他的眼睛里头读出任何念头。 “猜不到吧?” 寇冬嘴角的笑逐渐拉大,轻轻地拍着手,“我慢慢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啊。 这世上没有什么经历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哪怕被抹去了,抹的干干净净半点不剩,也依旧有什么在人的内心深处沉淀着、积攒着。 而此刻,它们全都浮出了水面,露出了它们濒死的、湿淋淋的头颅。 时间倒回到他被玩偶所囚禁的那一日。那一天,在出门之前,寇冬就已经藏起了玩偶房里的针线。关键时刻,靠着偷偷藏在衣服里的针的刺痛,他成功地没让自己被这些擅于把控人心的玩偶催眠。 他一直醒着,醒的时间越多,他想起的也就越多。 走廊上引导他的那个白影子,好像是一个开关。 它把尘封的区域打开了。 他想起自己在先前的副本里所做过的梦,那也是这么一间装满玩偶的屋子。他被压在这些毛茸茸的玩具堆里,只能紧抓着手头的两只兔子,勉强在波浪一样的颠簸冲撞里维持平衡。那时的一双手自上而下安抚着他,摩挲他不得已痴痴张开的嘴唇,抚弄他的舌尖。 记不清楚的是面容,热意与汗渍似乎让他融化,毛绒玩具的细毛黏腻地贴了他一身。他对着它们天真无邪的黑眼睛,使劲儿绷着,一声也不出。 “叫。” 恍恍惚惚里,面前的人在低声哄他。 “不要忍着……叫出来。” 他出了满头满身的汗,就好像个被放在艳阳天里头的冰淇淋,不受控制地瘫软下去。于是腿弯也被人举了起来,男人的声音模模糊糊,抹去他下颌上滴下来的汗,“乖……” 也就是这一声,让寇冬骤然间想起了什么。 他于是又慢慢记起了面前人的身形,起伏的肩,优越的长腿。 体型,声音。 都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到……寇冬甚至没办法让自己装作什么都没察觉。 他早知道这宅子里是住着第二个主人的,那个人会在玩偶房里头抱他、会在书房里挂满他的照片,他在走廊上看到年幼的自己的影子,光着脚走近去开门——那也会是越上那个人的膝头,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撒娇。他不想去想,但心里却有另一个念头日渐清晰。 那种莫名的熟悉感的来源,他无法轻易解释的瓜葛,它们全都有且仅有共同一个原因: 他真真切切地在这里生活过。 他是在这里,被一个人亲手养大的。 这是为他构筑而起的世界——那些玩偶都曾是他心爱的玩具,处处都有依照他的喜好所设置的痕迹;双胞胎是他忠心耿耿的管家,将从小看到大的少爷视为自己的神明。 如此一来,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这里的另一个主人,是照料他、疼爱他、将所有感情寄付于他身上的。 “你猜,”寇冬平静地道,“那个人是谁?” “……” 男人没有张开嘴,沉默的仿佛一尊伫立于此的雕像。他的神色似乎因为被猜忌而闪过了几丝受伤,但是寇冬如今无法因为他的这种脆弱而生出怜惜。 他并没有退步。 “——现在。” “就现在,我想听听你的回答,阿崽。” 他对上男人黑沉沉的眼睛。 叶言之的嘴唇抿得很紧,像是在面临一场即将下达结果的审判——可寇冬也同样面临着审判。 他们俱成了席上等待宣判的人。 寇冬甚至有一瞬间不想问出口。如果是该怎么样?他其实也不愿去想。他宁愿当叶言之是他从兑换池里头抽出来的那小小一个,站在他肩膀上拽着他一缕头发,绷着一张还没他拇指盖大的脸严肃地给他提建议——寇冬记忆里没有父亲这个角色,他很想要有属于自己构建起来的父子之间的关系。所以他曾经真的把叶言之当成自己的崽,哪怕后头两人的关系多少变了质、不再像亲情那么纯洁,他也依旧在内心深处把叶言之当做自己的崽,甚至认真地想过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由他来继承。 没了叶言之,寇冬就还是那个独自走在死神面前的孤家寡人。 可要是连叶言之也背叛了他呢? 寇冬环视着这座宅子。它被修建的很好,每一处的装修都妥帖而精致。 但它终究只是一座屋子。它有房顶,有墙壁——这些东西把他和宅子外的其它东西割裂开来,教这里成为一个单独的、不会被外人所扰的、寂静而平淡的空间,他是这空间的主人,却从来不是自己的主人。 在断断续续的梦里,他从没有踏出过这里。 当然,这里又哪里会有外人到来的痕迹? 他就是在这里日复一日地长大的。他全身心依附着男人,成为他膝头上坐着的、被压进玩偶堆里的宠物,只能掰着手指盼着主人的来临。 没有尊严,没有常识,不通世事。 当他被男人养大时,男人又都教导了些他什么? 像条狗一样,靠着这一身所谓的皮囊,靠着一个不知深浅的洞,来取悦主人,来摇尾乞怜吗? 他的胸腔直发堵,有一个声音迫不及待想要泄愤似的大叫。 ——这还是个笼子! 哪怕被修建的再好,再完美,这也是个笼子! 他还是被养在笼子里,没了翅膀的鸟!! 有什么区别? 这样一来,叶言之和那些想将他永远留下的npc,又有什么区别?! 寇冬曾经以为叶言之是不同的。他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挣扎,宁愿做地上爬的虫,也绝对不做被人豢养的鸟——他以为叶言之能理解他割下那对被人垂涎的翅膀。哪怕筋断了,骨头碎了,血淌了满地,他也要从笼子里头爬出来。 他独立自由的意志,是高于这些东西的。那些变态畸形的爱,是永远不可能征服他、留下他的,——他生来就属于自由。 他以为叶言之懂。 当叶言之与他一同割下翅膀,从心理教师的笼子里跑出时,他以为叶言之懂! 寇冬没再闭眼。浓重的失望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产生了一种想要呕吐的欲望。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要到这一个答案。 他的胸腔里激荡着一种沉闷的近乎沙哑的声音,沉沉地蓄积着,马上要下暴雨。 “阿崽,我想让你亲口告诉我。” “那个养大我的人……” “那个把我囚禁在这里的人。” “他是你吗?” 他——是你吗? 他等了很久,这一段时间漫长难熬,每一秒都被拉的极长,让心也上下起伏摇晃不定。许久后,一个字突兀地被吐了出来,钻进了寇冬的脑海。 “是。” 叶言之张开嘴,缓慢地说。 “……是我。” 与此同时,窗外骤然一声霹雳,暗黑的天被硬生生劈出一个雪亮的缺口。 寇冬没有后退。他的眼睛仍然睁的很大,许是因为如此,他的眼眶都有些隐隐的发酸。 这一场等待了许久的暴风雨,终于是要下下来了。 * 与此同时,阁楼里的花匠缓慢地支起了身,将头彻底地探进那一间小小的、不引人注目的阁楼。 他终于看清了那方才于他余光中一闪而过的白影。那是一个纤瘦的半透明人影,并不高大,看起形态约莫只有十余岁,手中还紧紧地捏着一根正在燃烧的蜡烛。 他呈现出一种近乎珍珠的透白色,唯有边缘处泛着一圈青灰——这独特的颜色多少彰显出了他与在场人截然不同的身份,教花匠扶着夹层的手险些一松,整个人差点从这高处摔下去。 这是个鬼。 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目光不由得向下瞥去。剩余的两个玩家仍然聚拢在下面,女仆帮他扶着梯子,仰着脸满面忧心,小声地问:“怎么样?” 花匠说不出话来,只冲他们摆了摆手,尽量压低自己的呼吸,生怕惊吓到这徘徊的幽魂。那一缕魂魄背对着他,单手执着蜡烛,专心致志,似乎正在漆黑一片的角落里藏什么。 阁楼的视野并不清晰,影影绰绰的白影在这暗色的底布上格外又显眼些。他弯着腰,宽松的袍子微微绷紧,露出稍稍凸起的两块肩呷骨的形状。 不知从何而来的冰冷的风裹挟而过,鬼魂终于站起了身,自言自语地道:“好了……” 他擎着蜡烛,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后,方才又重复道:“好了。” 花匠愈发不懂。眼看鬼魂一动不动,他咬紧了牙,试探着将上半身都撑进阁楼,想与鬼魂搭话。 “你——” 他只吐出了一个字,却发觉那鬼魂朝他的方向转过头来,缓慢地将整张脸侧着朝向了他。那颈部以上的皮肤近乎全然透明,他甚至能透过那皮肉看见后头冷硬的墙壁。 花匠的话猛然卡在了喉咙里。他怔怔盯着那鬼魂转过来的脸,一个字也没法再吐出。 他认得这张脸。 这张脸—— 他的心里骤然翻江倒海,掀起了一阵阵的狂风大浪。 这是少爷的脸! 这是少爷的脸!! 鬼魂像是看见了他,又像是根本没在看他。少年侧着头,倒像是在专心致志地听着什么。他在这里反复踱着步,一圈圈地打着转,反复地踟蹰犹豫。 旋即,他似是下定了决心,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角落。 这只是一眼,可花匠也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他的挣扎。他终于再次迈动脚步,沉重地一步步向着花匠走来。 花匠猛然松开手,连忙向下爬,要为这个鬼魂移个位置。可还未真正走到出口处,少年就像是悄无声息掀起的一阵风,那即将触碰到他的白影转瞬就浅淡起来,像是骤然变淡的水纹,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散了个干干净净。 花匠怔愣了半天,这才终于慢腾腾又爬上去,鼓足勇气去翻方才少年徘徊的角落。那只灰色兔子紧跟着蹦了上来,于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同样盯着那一个角落。 那里杂七杂八,堆着些许旁的东西,下头是一口极深的大箱子。他的指尖触碰着那些早已陈旧的布料与布满油渍的灯,将它们一一放置于旁边的地上。 霉烂的气息铺面而来,带着轻微的腥味与湿意。花匠的手在面前抖了抖,终于将上面堆积的旧物都扒开。 “打开吧。” 女仆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低声道,“打开——不管往哪里走,总比止步不前要好。” 花匠于是伸手打开了锁孔。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随即,这个深的足以装下一个人的箱子,就在两人的目光里,彻底地打开来—— 花匠感觉到女仆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手指用力掐着他的手臂。 骷髅。 一具雪白的骷髅仰面躺在箱子里,空洞的眼大睁着,与他们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他不知在这里面躺了多久,周身的皮肉都已经一丝不剩,光洁的甚至让人有些想要作呕。他躺在箱子的土里,手却紧紧形成抓着什么的姿势——但事实上,他的手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抓住。 “他是人?” 女仆轻声问。 “还是NPC?” 他们无从判断。花匠的手向下伸去,将半截手掌都插入土里,想要摸索他的身上还是否有别的线索。粗粗摸了一遍,一无所获。 他不禁有些泄气,欲要直起身,那只灰兔子却一头蹦了上来,两只脚开始疯狂地刨那些土。 花匠不由得一怔。 他看了眼那只皮毛光滑的兔子,咬一咬牙,干脆自己也开始挖土。箱子极深,在最初,他的手触碰到的就只有填满了整口木箱的土——它们吞食掉了一个人的营养,肥沃的不可思议,这种肥沃隐约让人觉得恶心。 但往下插得越深,他越感触到了一种莫名的触感。 硬的。 ——硬的! 倒像是藏着什么! 他忙与同伴抬起了骷髅,将它也小心放置于地上。灰兔子蹦了出来,在旁边巴巴看着,瞧着他们兴奋地将那些土都刨开,一个劲儿向下挖。 “小心点……” “抬上来!” 一口小小的皮箱逐渐显露出了形状,玩家们拍掉它表面沾染的灰,继而终于缓慢把它从箱子里捧起,如获至宝地端在手里。 “快打开看看!” 女仆一叠声地催促,急忙去摸索它的锁眼。在触碰到时,不由得发出了失望的一声叫声。 ——打不开。 它在锁着。 但埋藏在这样的位置,这定然是个重要线索。她重新打起精神,很有把握道:“我们先去找钥匙,这里头应该就是通关的关键。” 灰兔子骤然往前一蹦,头却摇了摇,长耳朵前后一点,似是在说话。 花匠看了半天才意识到,它是在指着晚宴的方向。 他不由得皱起眉,心下踌躇。 他们才刚从那样的困境里跑出来,如今又发现了看起来十分重要的线索。依花匠的意思,应当先避开NPC,找个地方安安静静解开这个谜题。 但这玩偶的反应…… 见他久久没有动作,灰兔子也像是即刻急躁起来。它的头忽然垂了下去,圆润的、根本没有手指的手掌蘸着灰,艰难粗略地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借着从缝隙处钻上来的光,玩家们勉强辨认出了那些字是什么。 “给他。” 给他…… 把它还给—— 少爷!!! “我不后悔。”在这同时,叶言之轻声道,缓慢地吐出这四个字。 “我不后悔。” 他甚至轻轻笑了笑。 “无论你生不生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把你关在这里。” “关在我身边……关在我腿上。我会打一条专属的链子,让你甚至没办法从我的身上起来,腿永远只能勾在我腰上。” 寇冬的眼眶有些发红,他额头的青筋爆出了几条,猛然朝着男人举起了拳头。 “你他妈——” 叶言之接住了他的拳头,牢牢地捏着他的手腕。就这么一瞬间,寇冬似乎从男人眼睛里看到了与他说出的话不同的色彩——那好像是一闪而过的泪意,透明的,蒙着层湿淋淋的水光,飞快地消逝不见。 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因为下一秒,叶言之的神情又重新冷硬起来,坚定的根本不容反驳。 他的强硬成了最后一根导火索。寇冬举起了另一个拳头,不顾一切地向他打过去——这一次男人没有躲。那一拳正正打在了他的脸上,让他的一边脸颊转眼间泛起了殷红。 青年并没有收敛自己的力气,叶言之尝到了自己嘴里的血腥味儿。 他慢慢地将那一点血舔了,也珍之重之地咽进肚子里。 对于这个人所给予的一切,血,汗,泪……他全都甘之如饴。 所以那些NPC从来没有说错。叶言之根本不是什么忠犬,他是喝人血的狼。他们的那些独占欲都不过是源于他,却又谁也及不上他。 他比任何人,都更偏执地想把眼前人嚼碎了咽下去。 他顶着面颊上胀胀的疼痛,竟然笑得更深。 “为什么不用弓箭?”他问,“怕有百分之二十的概率伤到我?” “胡说八道,”寇冬的胸膛起伏着,反驳道,“我是怕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伤不了你!” 话虽说到这里,可寇冬心里竟然也是畏惧的。 他无法否认自己的内心,因为弓箭作为道具,对NPC的伤害是不可逆的。 他不能欺骗自己,他没办法下手。 真是操蛋了——寇冬恨恨地心想,这个人到底还有什么好的! 骗了他这么久,又关了他这么久,把他的意志、尊严与感情当成宠物一样逗弄把玩,将他耍得团团转。他分明恨得牙发痒,却还要不由自主地为这个混蛋考虑。 寇冬甚至觉得自己有点疯魔了。难道真是给人当爹当久了,拔都拔不出来了? “你他妈知道被关起来是什么感觉吗?”寇冬冷笑,“你知道没自由是什么滋味吗?” 他心头又有些莫名的委屈,声音一梗。 “你——”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个人?” 叶言之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 他的嘴唇刚刚舔过鲜血,这会儿红的不同寻常,颇有些触目惊心。在这上头的眉眼深浓如墨,艳色交迭着闯进眼帘。 “寇冬。” 男人突兀地喊了他的名字,一字一顿地道。 “你知道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吗?” 第153章 回忆(一) 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寇冬没有听懂这句话, 但叶言之也并不解释。说完这一句后,他的眼睛愈发幽暗,深沉的不见底。 寇冬的一颗心沉沉向下坠去, 甚至在这其中生出了点近乎灰暗的恨意。 为什么骗我? 倘若从一开始,叶言之就与站在这里的其他NPC毫无区别, 他绝不会如此无法接受。 叶言之。 他品尝着了点腥咸的滋味, 不知什么时候将自己的嘴咬出了个小小的伤口,淌出了血。 叶言之…… 他整个身子都细微颤抖起来, 仿佛被成千上万的蜜蜂细细密密叮了无数口, 从头到脚都是不堪又狼狈的伤——毛茸茸的玩偶们默不作声地簇拥着他, 将毛绒耳朵贴上他的皮肤,每一下都让他战栗的更彻底。 面前的男人微微蹙起了眉,盯着他嘴角那一点殷红。仿佛是习惯性的, 叶言之伸出了手,指腹向上头擦去。 卸掉了力道,动作很轻柔。 但是这一次, 青年紧绷着脖颈的肌肉一把侧过了头,没有让他再碰着。 “离我远点!” 叶言之的手指僵在了空中。好一会儿, 他才缓缓将手收回来, 冷声道:“你要跟我走。” “还去哪儿?” 寇冬冷笑。 “再把我关去新的地方?——关到新的笼子里?做你的玩具?禁脔?” 他似乎咬着牙,好半天才近乎切齿地吐出一句, “叶言之,你把我当傻子?” 男人的下颚线紧紧收缩,绷着声音重复:“你要跟我走。” 回答他的,是青年毫不掩饰的一声嘲讽的笑。 就在这个当口, 原本聚集在寇冬脚下的毛绒玩偶们忽然齐刷刷抬起了头,朝着门的方向望去。门口重新出现了响动, 方才躲开的玩家三人组再度出现在了门前,身前是一只领路的灰兔子玩偶,皮毛光滑,几乎浑然天成。 他们前所未有地吸引了NPC的注意。在这之前,NPC根本不曾正眼看过他们,如今却无一例外地向他们望来。 ……仿佛是一群狼,面无表情衡量自己的猎物。 在这样虎视眈眈的目光里,女仆的心里免不得也有些发慌,不着痕迹将自己的身形向后藏了藏。 这凝视也不过是瞬间,玩偶们慢吞吞向他们走去,逐渐将他们包抄于其中。花匠头皮一麻,再向后看去时,才发觉自己的后路早已经被断了。两只近乎成人高的巨型泰迪熊堵住了他的退路,灼灼盯着他怀里。 他怀里抱着的,赫然是那一个木箱子。 男人的手将箱子抱得更紧,边缘处把掌心勒出了一道子红印。 退无可退,他们不知不觉被逼至墙角。泰迪熊已经高高举起了手掌,要掏进他怀里。 方才以为的重要线索一下子变成了烫手山芋,三个玩家之间惊慌地传递了几轮,最终又落回到了花匠怀里。他蜷缩成一团,勉强抵抗着来自NPC的攻击,胸部和腹部都重重挨了几拳,腥甜味儿直冲喉咙口。 引路的灰兔子于玩偶群中高高地蹦起来,手脚都被其它玩偶撕扯着,早已经残破不堪。它使劲儿地跳着,拼了命地示意—— 给少爷! 它的黑色纽扣眼睛里写满恳求,被撕开的布料缝隙里,雪白的棉花柳絮一样向下落。 给少爷! 把那个东西—— 还给少爷!! 花匠对上它的眼睛,咬了咬牙,终于还是选择了相信。他们本就没有钥匙,这个箱子放在他们手里,也根本无法打开,倒不如拼死搏一把! 说不定……还能就此出去! 他猛然把身体拉到极致,觑着个空隙高高跃起,跃过了所有玩偶的头颅。 胸膛上下起伏,手腕用尽全力。原本的篮球基础在这一刻发挥了极大的作用,箱子就像是那颗橙棕的球,被他使劲儿用向外抛去—— “少爷!” “接住!!” 在这样的呐喊声里,寇冬下意识高高朝空中伸出手去。他察觉到身旁玩偶们愤怒地张开的嘴,他的指尖触碰到那一个小小的箱子——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在他的心里头打开了开关。 他听见了清脆的一声响。 “当啷——” 在他的触碰之下,原本牢牢挂在上头的锁忽然间松开了,自动掉了下来。原本封着的箱子随即箱口大开,里头存放的东西从上而下猛然坠落—— 那一瞬间,寇冬听到了自己呼吸声的骤然停滞。 他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轰然倒流。 那是一只毛绒熊。 它生着一身相当柔软的绒毛,每一根都恰到好处地打着卷儿,两只黑眼睛澄澈无辜,头朝下栽倒在地上。 花匠也不觉怔了,待到反应过来,声音猛然高起来:“是它!” 他激动地、不顾一切地向上扑去:“是它,它就是那个——” 所有人都看清楚了。 ……在这狼藉的地板上,小熊安安静静地躺着。它浑圆的耳廓上,赫然是一个清晰的、不容错认的“D”。 少爷最喜欢的玩偶。 它出现了。 …… 在这种情形下,它的出现就如同在众人之间点燃了一把火。 NPC与玩家都开始奔跑,立马要将这个取胜的关键收于囊中——只是他们心中所想的有极大区别,NPC无论如何也不想玩偶落入寇冬的手里,让他离开;玩家却相反,只想把它送到寇冬手里。他们的争夺立刻便展开,密密麻麻的玩偶如潮水般将地面整个儿覆盖,最顶上的那只特殊的小熊被这浪头举得高高的,腾挪躲闪着。 掉在地上。 又被簇拥上了空中。 在这个玩偶的手里,在那个玩偶的手里。它被不顾一切地抓着,几次消失在了寇冬的视线里。 寇冬的目光还追随着它,依旧有些怔愣。待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也早已陷入了抢夺的漩涡,拼了命用指尖去够那只小熊。 但在内心深处,有另一个声音静悄悄地告诉他: 有什么东西打开了。 在他碰到熊的一瞬间。 有什么东西打开了。 他分明听见了开关的动静。 ……那是什么? 毛绒玩具的大潮忽然摩西分海般哗啦啦向两边退去,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与此同时,地上的那只耳朵上画着D的玩具熊手脚抽搐了两下,继而张开了嘴—— 一道突如其来的歌声忽然从它的腹部传来。 那声音温柔沙哑,是寇冬极为熟悉的、曾听过无数次的。 他几乎是于一瞬间听出了声音的主人。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玩具熊拍着手,歪歪扭扭从地上站起来,脑袋还歪向一边——那是方才被暴力撕扯抢夺的痕迹。它就这么歪着头,唱着歌,缓慢地朝寇冬走近。 不知是不是寇冬的错觉,那双纽扣做的黑眼睛似乎更大了。 它目不转睛地盯着人。 “祝你生日快乐……” 脚步已经到了面前。 “祝你生日快乐!” “三——二——一——” “吹蜡烛——” “许个愿,我的乖宝。” 寇冬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的声音比起先前唱歌说话的叶言之的,要冷漠、平静上许多。 “我许的愿望,会实现吗?” “当然。” 男人的音调温存,含着纵容无奈的笑。 “只要是你想的,只要是你要的。” “你发誓?” “我发誓。” 一时间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旋即,寇冬的声音再次从小熊的肚子里响起。 “许好了。” 旋即,是轻微地“噗”的一声。 蜡烛吹灭了。 与此同时,晚宴厅里的蜡烛忽然跟着系数熄灭,黑暗骤然从头到脚将人笼罩。在这一片漆黑里,寇冬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察觉到自己的指尖被那只毛绒小熊紧紧握住—— “你许了什么愿望?” 黑暗里,当年的男人问。 录音里掺杂着滋滋的电流声,声音多少有些失真。寇冬听见自己说: “我要——” 他的头仿佛被谁重重打了一拳,几乎要在这里躺下去。 时光于这一瞬间哗啦啦向前翻转,尘烟悉数湮灭消散。剥开那满是灰尘的外壳,寇冬终于于缝隙里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影子。 那是当年的他自己,站立在同样的位置、身处同样的这里。玩偶在他的面前堆成了堆,新的礼物盒子里,赫然是眼前的这只小熊。 那是叶言之送给他的成年礼,那一个D字是他的亲笔。 “我要……” 心神剧颤。 他瞥见自己垂下的眼睫,里头装的满是孤注一掷的奋力。他对自己要说的话有了预感,心脏于胸膛处空悬着,不知何时就要重重落下去。 说啊! 说给他听,清晰地告诉他—— “……我要离开你。” 他终于抬起了眼睛。男人面上的笑意陡然消散,手指紧握,凝固如同一座冰冷的雕像。 在先前的誓言下,每一个字都在发挥效力。创造者的力量打开了那一处通道,白光将寇冬彻底笼罩。 “我看到的世界是真的,也是假的。” “我要……回到真实的世界里!” 我要回到真实的世界里!!! 寇冬的身形晃了晃,心脏紧缩成一团,手中握着的毛绒的触感让他回到现实。 “想起来了。” 他喃喃道,不知何时从自己的嘴里品尝到了一点咸涩的味道。 “想起来了……” “这是我留给我自己的。” 最终的警示信。 * 当年。 “快点!”青年不耐烦地回头道,他染了一头显眼的黄毛,尾端翘起,看起来格外痞里痞气。 “挣钱也不积极,真不知道你们还跟过来干什么。” 身后紧跟着的是个个子高挑的男人,只是瞧着沉稳许多,后面还有个人穿着小裙子,一头发棕的红发一直垂到腰,踩着双小高跟,身形格外凹凸有致。 “陆燃,”红头发女人发问,明显不怎么信任,“这真能赚钱?你没耍我?” “耍你干嘛?”黄毛说,“我耍你能有什么好处?” “鬼知道你是不是对我有别的念头,”红发女人抱怨,“这鬼地方……” “你可拉倒,”黄毛被恶心的不清,朝地上使劲儿吐了口痰,“你那胸都是硅胶的!” 这一行三人身后,还缀着四个灰扑扑的男人,看着都不过是寻常民工,被风吹日晒的脸上都泛着皱纹,很是沧桑。 他们七个人,以黄毛青年陆燃为首。年初时,陆燃说他从一个什么论坛上找到了条赚钱的路子,相当简单,就是进一个游戏里扮演几个角色。 最开始说时,根本没人相信。尤其民工们平日里本来就不接触论坛,听了这话都当他是在耍人。 但陆燃紧接着就把钱掏出来了,明晃晃的粉红票子,一大把。在几个人面前那么一闪而过,就让他们心动了,眼珠子也跟着转。 “怎么样,”陆燃蘸着唾沫,把那一大叠钱数了一遍,末了又在手上打的啪啪作响,厚厚的钱松散开来,像是一朵被攥紧根部的花,“去不去?” 平常赚辛苦钱的民工眼睛都不会动了。那么厚一叠,数下来足有好几万。 “去,去!” “还得再找几个,”陆燃说,“这游戏……新手进去越多越好。” 他说这话时,没有半点心虚。实际上,新手进去的多,只对他一个人好——他到时候把那些成就点都抢了,剩余人也就能勉强蹭蹭油水,大头都是他的。 要是不带新人进去,那可就是一群老手和他抢成就点,这就跟学生做题一样,刷题多的,肯定得分也高。 陆燃当然想找竞争系数低的。 他笑眯眯道:“放心,不坑你们,另外两个我都看好了。你们来的话,分的钱肯定比他们多。” 这也纯粹是胡扯,但陆燃扯过的谎多了,这种完全都是小菜。 不值一提。 凑够一行七人,他才正式选择进入了《亡人》游戏,随机开启了游戏副本。结果也如他所愿,这时的《亡人》还没有强制性的新手教学环节,他成功地将其他六人全都带入了团队副本。 这一次的任务,是要给庄园里的小少爷准备生日宴。他们的起始地点在庄园的三公里外,需要自己徒步前往庄园,并通过管家的面试。 第一个考验就出现在途中,这地方全是沼泽,而且一个比一个深。他们光是走前期预备环节都走的精疲力竭,红发女骂了好几句娘,并且言语逐渐朝要被屏蔽的方向进化。好在最终还是平安抵达了庄园,陆燃敲响后门,半天才瞧见个男仆过来应门,目光在他们脏兮兮满是泥垢的衣服上停留了许久。 “是过来应聘的吗?” 陆燃说了句“是”,旋即便被领进去,“进来吧。” 红发女早已又饿又累,忙向里面迈去,待看清庄园里装潢,不由得发出一声响亮的惊叹:“卧槽!” 陆燃狠狠瞪了她一眼,她还没回神,失声道:“这也太……” 她的目光在这华丽的壁纸、柔软的地毯、各色古典又精致的家具里流连。窗外的阳光洒进来,这里简直像是油画里所画出来的,全然不同于外头的黑暗。 和外面那些沼泽荆棘相比,这才是认认真真装饰出来的。就好像这副本只偏爱这一个角落,外面不过是随便应付应付而已。 太有钱了吧! 不只她这么想,剩余人也同样这样觉得。他们的目光在这些上头拔都拔不下来,甚至有些自惭形秽。 “要不要我们先换套衣服?” “不用,”男仆领着他们,平静道,“你们这副样子,正好也能让少爷笑一笑。” “……” 明白了。 感情我们之所以成这样,就是为了当给这位少爷取乐的工具人。 工具人一到七号骤然明白了自己的位置。 他们跟在男仆的身后从边角的楼梯上楼,停留在管家的房间前。男仆率先上前,小心翼翼敲了敲门,得到里面的回答:“进。” 男仆这才拧开门把手,道:“来应聘的人来了。” 里头回答的声音很年轻,倒像是个年岁不大的青年,“让他们进来。” 陆燃心里一突突,知道这即将要见到的就是引导他们任务的重要NPC,不由得先呼了一口气,这才缓慢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这里面摆着的两张桌子,桌上的书都一模一样,甚至连摆放位置也基本相同,一位生了双碧青色眼睛的俊美青年坐在其中一张的后头,取下了脸上还拴着细细一条金链子的眼镜。 他的模样不像是个管家,反倒更像是个金娇玉贵的小少爷。领口扣的也没那么严实,可见生性并不像展现出来的那般严谨,反倒更偏活泼。 只是,他的目光里头却满是高高在上的忖度。在那样一双眼睛注视下,经过了几个副本的陆燃不禁也有些紧张,磕磕绊绊半天才将自己介绍完毕。 “我想来试一试您这儿的职位。” 管家仍然盯着他,那眼神让陆燃想起发现猎物的鹰。 “很好。” 他不咸不淡道,紧接着便直奔主题,“我们只需要几个人来给我们短暂地帮一下忙,以准备好少爷的生日宴会。生日宴会在七天之后,这七天里,如果你们的表现能让少爷满意,自然会拿到让你们满意的酬劳。” 陆燃的心里一下子就给几个词汇画了重点。七天,让少爷满意,管家连提都没提其他人。这也就意味着这七天的时间里,那位少爷的评价将会是判定他们最终成就点的唯一标准。 那就再简单不过了——他甚至可以放弃寻常任务,只要试着去刷少爷的好感度就好了。 “但,”管家又补充了句,“有一点需要强调。” 他的视线一一从几人身上扫过,每扫过一个,那人都不自觉缩了下肩膀,仿佛有谁拿刀子戳了他一下子似的。 管家的脸上有一种近乎冰冷的警告意味。 “所有人,都不能触碰少爷。哪怕是衣角,头发,都不可以。” “一旦发现,将会被立刻驱逐出去。” “更不能惹怒少爷,”他缓慢道,“若是少爷哪一天心情不好……” 他的话没有说完,其他人却都已经明白了其中意味。若是少爷的心情不好,被管家知道,他们的任务恐怕会算是直接失败。 换句话说,他们的最终结局,现在都系在那位所谓的少爷一个人身上。 这其实是个让人不安的条件。毕竟一个人心情好不好,哪儿是他们能决定的? 陆燃有些担心了。 管家接下来又嘱咐了一些事,大抵都是与少爷相关,将少爷的喜好、厌恶都说的一清二楚。几个玩家默默记下,半天后,红发女终于忍不住问:“可我们还没见过少爷。……我们是不是,该先去见一见?” 管家蹙了蹙眉,冷硬道:“不需要。” 他根本没给出原因,直接冷漠地把几个人逐出了房间,安排他们各自去干活。几人无论如何没想到一进来就会被分开,一时间看着陆燃,都有些茫然无措。 “看我干什么?”陆燃压低声音,粗声粗气地教训,“还不快着点!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可,”民工怯怯道,“我都不知道该干什么……” 陆燃没好气道:“不会干活?你之前怎么赚钱的?” 剩余人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散了。这么说,实际上还是打工,只不过打工地方从外面换到了游戏里而已,本质上还是一样的。 他们反倒更能踏踏实实去干了。 他们全都走开后,陆燃独自朝楼上看了一眼,眼里头全是势在必得的光芒。 …… 楼上的房间里,有一道身影缓慢从浴盆里跨出来。一个同样长着碧青眼睛的青年侍立于一侧,立刻展开宽大的浴巾,从头到脚将出浴之人牢牢包住。 他与楼下房间里的管家生的别无二致,只是衣服穿得极为严谨,从头到脚寻不出一丝不妥。他的手为面前人擦拭着湿润的头发,待擦干后,又小心翼翼去擦了对方的脚。 擦着擦着,他的嘴唇禁不住于脚面上轻微一碰。 其神态近乎于信徒亲吻自己信奉的神明。 少爷并没有计较这些事,也许是习惯了。他被包在浴巾里,声音有些不甚清晰,“他会回来吗?” “您说主人?” “对。” “主人还有些其它事要处理,”青年轻声道,又将他从椅子上抱起,穿过几扇门,放置在摆满玩偶的大床上,“但您的生日宴,他定然会回来。” 少爷把头往云朵似的被褥里一埋,似乎因为这个答案而不太高兴。青年又补充道:“但是,因为怕您无聊,我安排庄园里进了几个新人。今天,他们都是穿过了沼泽,脏兮兮过来的。我已经让人把当时的场面画下来了。” 少爷猛然坐起,眼睛又有些发亮。 青年微微叹了口气,似是拿他没办法,“您……” “能陪我吗?”少爷打断他,小声道,“能让他们,陪我多玩会儿吗?” 青年一动不动,心里头清楚地知晓不行。主人的占有欲,他比谁都清楚,甚至于他们也都有着同样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占有欲。少爷就该是只有他们的,被他们侍奉着的,在他们保护下的。陌生人,无疑等同于危机。 但少爷不过也才十几岁。他穷极无聊时,他们愿意用一切办法来哄他开心。 少爷。 这才是他们被写进骨子里的第一行动准则。 “当然可以,”青年最终道,“只是,您仍然要保持距离——我会安排他们远远地陪您玩。” 他轻轻捏着少爷纤白的脚腕,塞进了被子里。 “请您今晚,好好休息。” 床上的豌豆公主,笼子里的金丝雀。 矜持又娇贵的、只适合被人囚禁的造物。 ——他偶尔也会有一点暴虐的念头。 比如。 他吹灭了蜡烛,走过了那间玩偶房。 他也想顶替他的主人,让他的少爷在玩偶堆里哭。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我太难了……QAQ 第154章 回忆(二) 寇冬其实并没有熟睡。他躺在自己云朵般深陷下去的床上, 脸颊紧贴着松软的被褥。感觉到双胞胎悄无声息地吹熄了蜡烛,从房里退出去。 黑暗是略厚重的绸布,月光是薄纱, 松松悬着一层在它上头。寇冬拥着被子,在床上轻轻翻了个身。 他在想其它的事。 寇冬记忆中是被这宅子的主人亲手养大的。他不记得自己出生何地, 总之睁开眼时便已经身处这里, 处在这神秘的、不知来历的主人的膝下。庄园中没人和他解释这主人究竟是何身份,那些仆从对他予取予求, 从不拒绝他提出的任何要求, 却唯独对男人的事三缄其口。 “那些不该我们告诉您, ”他再追问时,双胞胎就会这样告诉他,“您还太小, 有朝一日,等您长大了,主人自然会把这些都告知于您。” 寇冬不明白他们嘴里的长大是什么含义, 他觉得自己早已经过了他们所形容的这种少不更事的年纪。但仆从们不这么看,他们满怀怜爱地注视着他, 就仿佛在看一只尚且走路踉跄趔趄的幼鸟, 只恨不能自己亲口把食物嚼碎了,再一点点喂进他嘴里。 他们的目光太集中了。寇冬在这样集中的注视里长大, 慢慢也习惯了被他们这样热忱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好像这些人的使命就是为了他,生下来也是为了他似的。 寇冬有一次于半夜惊醒,站起身想给自己倒杯水,手还没碰到茶壶, 门前已经传来了轻轻的推动的响声。 双胞胎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您需要什么?”双胞胎几步快走上前来,拿过他面前的茶杯, “您需要喝茶吗?我现在为您泡。” 寇冬感觉很不可思议,他有些不能理解。 他是突然起来的,并没什么前兆,也没有拉响金铃。 可双胞胎是如何察觉到他醒了的? 这个疑问在他心里存了会儿,不知为何,他并没说出来。在几分钟后,他喝了茶上了床,在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思作祟下,他重新又坐起了身,刻意屏着呼吸,听着门前的动静。 不出所料,双胞胎再次拉开了门,一如往常地向他优雅走来。哥哥的手里端着烛台,烛光把两个人的影子都拉的细长,像是两个瘦瘦高高的木偶被人提着线,在地上板正地立着。 “还有什么需要吗?少爷。” 寇冬隐约感觉到了些不对劲,在男人回来时,他向男人提出了这个疑惑。 “他们都不睡觉的吗?——整夜整夜守在我的门口?” 男人为他整理衣角的手顿了顿,好像听出了他话里头的那一点狐疑。 “怎么会不睡,”男人答,“不过是那时凑巧巡夜到这里而已。” 后来寇冬再拉开房门时,果然就没再看见双胞胎的身影,只有两个玩偶沉默地在他的床头坐着,肩并肩,头靠头,乌黑的眼睛望着他——那是男人这一次带回给他的礼物。正如男人所说,那一夜只不过是凑巧,世上没有不需要休息的人。 若是真不需要,那也不算是人了。 寇冬很依赖男人,在他看来,这出自一种必然。 他鬼使神差地记得第一次看见男人的样子,虽然男人曾笑说他怕是自己想出来的,可寇冬坚决认为那是真的,哪怕那时候他应该是个刚生下来的、还没记忆的婴儿。 他记得那双漆黑的眼,眼睫密密地垂下来,从里头浮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态度——好像是悲伤的,却又是坚决的。男人抱着他时的臂膀很用力,他甚至感觉到了疼痛,但是并没有哭出声。 他闻到男人身上的气味,很淡,清隽绵长。 像是雪,像是松树。 他很喜欢这味道,所以凑得更靠前了点,咬住了男人的衣角。 这一次婴儿时的啃咬好像是为之后两人的相处奠定了基础、烙下了印记,总之在那之后,男人很精心地将他养大,他也不出所料,很依赖这个人。 这种依赖,就像是雏鸟对成鸟,看不见对方甚至会急的呜呜叫。虽然长大后的寇冬多少意识到这样近乎黏着的依赖有些让人羞耻,但这情感纽带已经是从小系到大的,拆不开,卸不掉。 哪怕他后面嘴硬不承认自己想他,心里头也是知道自己撒谎的。 索性就认了。 十二岁时,他才知道男人的名字。 “叶-言-之。” 那是男人一个字一个字教寇冬写的。他的手比寇冬的大一圈,手指也要纤长许多,足以把寇冬的紧紧握着,教他掌控手里头笔的方向。 叶-言-之。 很好看的三个字,甚至连下笔的方向也是好看的。 后面他就不再只喊哥哥了,会把名字里的后两个字一起带着,喊“言之哥哥”。每回他这么喊,男人本来就黑的眼睛颜色都似乎比平常更加深沉,会把他抱上膝头来,教他跨坐在自己腿上,摩挲着他的额头亲吻。 这大概是一种喜欢的表现,寇冬这么觉得。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这是男人不打算再继续做人的表现。 庄园里千娇万贵的小少爷是不会有什么烦恼的,仆从会让一切都遂他的意。待到身形长开。身子骨抽条之后,寇冬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烦恼。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言之哥哥不亲近他了。 小孩对于人的喜恶都异常敏感,被宠大的小孩更是如此。叶言之回来的频率变低了,这件事寇冬几乎是立刻就发觉了,也意识到了。 当然,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男人回来是他唯一期盼的、巴巴想着的事。现在这念想变得遥不可及,寇冬接受不了。 他有时也觉得自己是奇怪的,明明是从小被宠大的,但却有种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小心翼翼——在发现之后,他没去闹也没去哭,半边心里想着“言之哥哥不想要我了”,半边心里却在不知所措地回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想到最后的结果是越来越委屈,也没有回房,独自在玩偶房里抱着那些毛茸茸的熊与兔子。玩偶松软的毛向来是很能抚慰人心的,他从这里头得到了点安慰,不知不觉蜷缩着身子抱着睡着了。 醒时有人朦朦胧胧的说话声,是男人同双胞胎说的。 “怎么睡在这里?” “方才没找到少爷……”双胞胎似乎小声地说了什么,像是在和男人解释寇冬这两天不太开心。 叶言之听见了,旋即俯下了身子,将他从地上捞抱起来,安放在自己的臂弯里。他赤着的小腿从宽松的睡袍下垂出来,脚踝被男人握了握,在那块伶仃的骨头上摩挲过去。 男人的手很凉,和他的气息一样,没什么温度。 “小心着凉了。” 那话里,一如既往是满含疼惜的。 这种疼惜好像一下子给了寇冬一点底气,所以猛然伸出手勾上他脖颈。这一下是近乎凶狠的力道,教男人的身形也微微晃了晃,好似吃惊地望着他。 “乖宝?” 寇冬心说要死了,他听不得男人这么喊自己——那语调太真了,就好像他真的是珠,是宝,被人捧在手心里。 可这他妈都是骗人的,没有人会这么轻易丢弃掉珠宝的。 小少爷的脾气终于在这下涌上来了,他勾着男人的脖子,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天才回来。叶言之今天的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腥甜味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总之是他不喜欢的——质问完后,他却意外地瞧见男人轻微笑起来了。 “怎么,”叶言之轻声道,“想我?” 寇冬理直气壮地承认了。 他不觉得想男人有什么不对,只是为自己过分的黏人生出一点小小的羞耻。但那羞耻这会儿正被愤怒牢牢按着,一点都抬不起头,只能沉进湿淋淋的水里。 男人说:“只是去处理些事。” 寇冬相信了,男人从来不对他说谎。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要是男人想,一定是会回来见他的。 这只能说明还不够想。 他被叶言之放在了床上,手却并没有撤走,仍旧固执地勾着男人的脖颈。男人没有离开,索性顺势坐在了他的床边。 “怎么?” 他没有说话,叶言之却明白了,微微笑了笑。 “乖宝,”他近乎叹息着道,“你不能要求我做这么多。” 寇冬心里更加不平。 这样的身份不行? 那什么样的是可以的? 男人的呼吸克制又冰冷,吐息是凉的。他的眼睛被笼在天鹅绒一样质地的暗色里,依旧醒目。 他比这黑暗更打动人。 “仍然做我的宝贝,我依旧会爱你。可你不能奢求其它。” 他低而缓地说。 “做我的情人,我从躯壳到灵魂,都将是属于你的。” 叶言之沉默了会儿,散落的几缕头发垂到了青年的脸上。 “乖宝。” 他近乎诱哄地说,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被自己亲手养大、干净的如同一张白纸的孩子。他陷在柔软的玩偶堆中,露出脆弱的、细而白的脖颈,像水里一弯朦胧的纸月亮。 “你想成为哪一种?” ——从躯壳到灵魂,没有什么能比这样的诱惑更动人。 他清楚这孩子甚至不理解情人的含义,却依旧抛出了这样的诱饵。这些天若有若无的冷淡已经让这孩子竖起了浑身的刺,这会儿颤栗着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他胸膛,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角。男人的衣服被他拧的微皱,上面的一颗珍珠纽扣在手心里硌出了小小的红印。 “言之哥哥……” “后一种。” 他终于跳进了织好了的网,犹且在不知危险地向他摆尾,向这危险的来源索取更多。 “我想要后一种。” 天地良心,直到那时候,寇冬还是不懂叶言之口中的“那一种”到底意味着什么的,他就是单纯地撒个娇,想让男人多陪陪他。 ——可无奈叶言之早就有了不做人的打算,翻个身就把他压进了床上的玩具堆里,借着他这一句话,毫无顾忌地对他出手了。 寇冬这才知道,所谓的“那一种”,原来是指能让自己哭出来的一种。 如果双方都算是船,他这一艘顶多能算是一叶小舟,对方那简直是永不沉没的万吨巨轮——连量词都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方能搅的浪花哗啦哗啦地响,他就只能在浪尖上头抛来颠去,晃晃荡荡,被巨轮的船桨一波波划来的大浪冲的直打颤,船板也吱吱扭扭危在旦夕。 等真的对上了垒,双方相撞,寇冬这小船只有粉身碎骨惨败一片的份儿,被碾的只剩点残渣在水里头沉沉浮浮。 最气人的是,这万吨巨轮还不是泰坦尼克号——根本就不带沉的! 他呜咽着叫了无数嗓也不管用,软声软气喊了言之哥哥也没半点效力,男人只有表面温存。寇冬一度觉得叶言之这架势不像是要开船带他去天涯海角,是开船要送他下黄泉…… 叶言之倒是半点不显疲态,依照寇冬的角度来看,他面上染了几缕潮红,一改平日清隽冷静的模样,居然还多了几分容光焕发的意味。 他躺倒在寇冬身侧,甚至还有食髓知味的架势,把他困在自己的臂弯里,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抚弄怀中青年细而白的、打着颤的手臂。 少年的嗓音还发着抖,蜷成一团,身下垫着一只耳朵已然湿透了的毛绒兔子。兔子的尾巴被他的手捏得变了形,漆黑的纽扣眼睛注视着他,听着它们的少爷轻声地、抱怨似的说:“我要死了……” 男人的呼吸一重,拍了拍他。 “胡说。” 少年于是困倦地倚靠进玩偶堆中,不再说话。 他很快便陷入了沉睡,甚至没有注意到床头的一只泰迪熊眼睛一闪,朝着他的方向微微扭过了头。 这一层身份的改变其实并未影响太多,这宅子里也只有两位主人,他们的关系如何,是亦父亦兄还是亲密情人都无甚关系,这个独立的小世界左右也只是围绕着他们运转。唯一的改变,大概是男人回来的次数愈来愈多,极少再出门。 双胞胎都是忠诚的人,面对少爷身上时常会出现的痕迹也无半点表情变化,一如既往忠心侍奉。 而七天前,男人又要出门了。 寇冬已经很少再面对离别,从他一走便觉得无趣,兴致恹恹。双胞胎看他闷闷不乐,便想了个法子,说是要让宅子里进一些新人,让他们来准备生日会,好哄这位矜贵的小少爷欢心。 这终于让寇冬提起了点兴趣——他还从来没见过宅子以外的人,更何况一下就是这么多。他趴在窗台上看那些人陆续走进来,带着外头的新鲜潮湿的气息,好像一下子给这个暗沉沉的宅子注入了点别的什么。 活的。 寇冬又在床上翻了个身,无法入睡。这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躺在男人怀里,闻着那如雪似松的气息。 这半点都不代表他想睡前做点什么。 寇冬在心里坚定地想。 ——绝不。 门外忽然有其它的动静,好像有谁的脚步声正在门口踟蹰,紧接着那脚步骤然变得快了。布料摩擦地板的声音响起,寇冬有点儿奇怪,从床上下来,伸手去拉门。 他只把门拉开了一道门缝,透过这缝隙,他看见了一个战战兢兢躲在边角暗处的高挑身影。 个子很高,一头红棕的长发,就这么一瞥也能瞧出她身材的凹凸有致。只是像是受了伤,还捂着一边手臂,从指缝里渗透出浓重的血色来。 寇冬见过,这个人也在今天的新人队伍里。 让他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与此同时,那新人显然也瞥见了他。她的胸膛猛然上下起伏了几下,显得有些慌张,继而胆战心惊向一旁瞥去——那里已经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影子被倒映在了楼梯上,双胞胎的脚步正在靠近。 寇冬知道双胞胎,他们从来不会让其他人近他的身,哪怕是这里其他的仆从也不行。能上这一层楼的,除却他们的主人,就只剩下他们自己。 要是被发现了,眼前这个新人一定会被罚。 显然新人也听见了。 她咬了咬牙,目光漂移不定,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猛然抬起眼,望向了寇冬。 “你,”她飞速地说,声音低哑,“你……让我躲一下,好不好?” —— 林萌萌从踏上这条走廊开始觉得不好。她之前其实不是没怀疑过陆燃的居心,但陆燃的确是个很能煽动别人的人,而她也是真的急需用钱。被陆燃长篇大论一说,居然真的动了心。 “你就去那个少爷门口看看,”陆燃说,“没准儿能有别的发现呢……现在看来,能不能成功就在那少爷一个人身上,在这里头再不主动,NPC不让去的地方就不去,难道都等着送死吗?” 他又加重语气。 “不止你,我也会出去找线索的。我们分头来,效率会更高。” 林萌萌再问他怎么不去,陆燃听起来极其不耐烦。 “你看起来是女的!”他嚷嚷道,“你让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去接近那个少爷?” 他很粗俗地伸出手,比了个下流的手势,“总不能比谁长、比谁尿的远吧?” 说的都很有道理,让人根本无法反驳。 林萌萌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再三被提醒不可靠近的楼层,本见无人放下了心,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毛绒玩偶拖着长长的影子一路追杀,无论她躲到哪儿都能把她找出来,画面堪比恐怖片,起码能让她连做三天噩梦。她的腿、胳膊都在躲藏里被玩偶咬伤,至今也不明白那些布做的牙齿舌头怎么会有能撕裂皮肉血管的能力,滴滴答答淌了许多血。 好不容易踉跄躲到角落,却看见面前的另一扇门被拉开了。林萌萌的心那一刻都高高悬了起来,心想自己怕是要完了。 那里面出来的要再是个玩偶,她是无论如何抵抗不了了。 她怕不是要第一个死在这游戏里。 她心里头抱着这样的念头,胆战心惊瞥着门缝,却瞧见门缝后头出现了一张陌生的面容,属于人的面容。 不是玩偶! 她心中一喜,继而又是一寒—— 即使不是玩偶,那也是个NPC,要是同样怀着恶意…… 她打量着对方。这个NPC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皮肉生的很白,是不见天日的那种白,被走廊上的烛光映衬的莹润,好像一弯雾蒙蒙、边角柔和的纸月亮。他毫无疑问是好看的,而且这种好看与双胞胎的好看不同,并没什么侵略性,也兴许是熟悉的黑发黑眼在这阴暗的庄园里更为亲切,容易让人卸下防备。 看起来像是个善良的人。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双胞胎走近了。 林萌萌咬了咬牙,想起自己的目的,终于鼓起了勇气。 “……你让我躲一下,好不好?” 少年眉头微蹙,似乎思索了一瞬。林萌萌的胃在肚子里搅动着,紧张地皱巴成一团,生怕他不同意。 好在下一秒,少年把自己的房门拉开了,不容置疑地说:“快进来!” 林萌萌心头一喜,继而一头钻了进去。 在她进来的瞬间,门板同时被轻巧地一把合上了。外面响起低低的说话声,像是双胞胎正在向谁询问什么。 旋即,一只手敲响了寇冬的房门,彬彬有礼的。 “少爷?” 林萌萌猛然瞪大了眼,扭头看向了身边的少年。 屋子里没有人回答,寇冬屏着呼吸。 外面的人仍旧没放弃,过了几秒,又重新敲了敲。 “少爷?” 双胞胎的声音低沉。 “您醒着吗?” 寇冬紧闭着嘴,一声也不吭。双胞胎似乎确定了他还在熟睡,转移开了脚步。 林萌萌松了一口气,正想要说话,却被少年重重地推了把,示意她去玩偶堆里躲着。 人都走了,还躲着干什么? 她满头的雾水,终究还是听话地钻了进去,再次被这些玩偶覆盖,整个人都打着哆嗦。与此同时,门把手忽然被人拧动,双胞胎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寇冬已经躺上了床,一如既往地严严实实盖着被子。双胞胎梭巡一周,目光慢慢落在角落堆积的玩偶处。 他们走近了。 林萌萌的心又提起来了,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她瞪着眼,听着外面,感受着双胞胎的手已然落在了最上面的毛绒熊上—— 少年在此刻翻了个身。 他微哼两声,旋即抬起眼,声音困倦,仿佛刚刚被惊醒。 “你们在干什么?” 双胞胎的动作停顿了,继而恭敬地于黑暗中俯身弯腰。 “少爷。” “我刚刚好像听见有人敲门,”少年嘟囔道,“出什么事了?” 双胞胎彼此交换了一个目光。 “没事。”他们最终回答,碧色的眼睛幽深的如同地下暗河。 “只是……有些不听话的虫子而已。” 只是虫子。 虫子不该打扰少爷的美梦。 作者有话要说: 寇甜甜:我举报我崽,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当禽兽! 叶禽兽:嗯。毕竟爽。 寇甜甜:…… 第155章 回忆(三) 他们的脚步没有挪动, 红发女人的汗密密地出了一层。隔着这些柔软的玩偶,外头仿佛是两条正在滑行的蛇,嘶嘶紧贴着。 她的心跳声太快了, 几乎要暴露她。——起码她自己这样觉得。透过绒毛的缝隙,她隐约看见那两个忠诚的守卫, 他们都背对着她, 只向着那一张隐没在黑暗里的大床深深弯下腰去。 “吵醒我了,”少爷的声音困倦朦胧, 尾音模糊不清, “安静点……” 他好像马上又要睡着了。 两位管家终于离开了玩偶堆, 向着自己的主人迈开步去。被褥被重新拉上,层层叠叠的帐幔被挑开了系带,双胞胎的声音于房里响起, “我们等您睡着。” 他们的背影如同两座石雕,只仍然深深弯着腰。林萌萌鼓足勇气看一眼,心忽的一颤。 他们在轻吻少年的指尖。 那一只手从帐幔里垂下来, 与这阴暗截然不同的白,不见天日的那种, 骨骼伶仃。两双炙热的嘴唇微微贴在那一根小指上, 只敢于上头停留一瞬。 留不下任何痕迹的吻。 那种态度近乎信仰,在林萌萌看来, 几乎是一种毫无理由的、没有根源的狂热的崇拜。她的身体僵直着,望着NPC长久地守护他们的这片领地, 直到天色将明, 才悄无声息从这里走了出去。 她也终于能从玩偶堆里钻出来,不知不觉出了满身的汗。正当她蹑手蹑脚想要离开时,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少年不知何时从床上坐起身来, 平静地望着她。 林萌萌吃了一惊,讶异道:“你……您没睡着?” 她早早就听见少爷的呼吸均匀绵长起来,还以为对方睡熟了。 少年笑了笑,并没回答她这话,只从床头拿下一块柔软的丝绸,示意她包扎下伤口。 林萌萌有点儿犹豫,半天才从他手里接过。她迟疑了下,卷起自己浸透了血的衣袖,露出手臂——她又看了少爷一眼,却发现少爷的表情丝毫未变,好像根本没发现她的异常。 直到包扎完毕,少年忽的问她:“你怎么回去?” 林萌萌以为对方是怕自己不认路,忙道:“我还从原来的楼梯下去,没事儿,我记得——” “换条路。” 少爷站了起来,淡淡打断了她的话音。 林萌萌不解其意,诧异地望着他。却看见对方径直走向一面墙,手于上面轻轻一推,那墙壁就旋转起来—— 原来是一道暗门。 暗门后面是连接着的玩偶房,玩偶几乎堆积成了一座小山。林萌萌昨夜被它们追杀过,一眼都不敢多看,匆忙跟在他后面往前走。 少年的手轻轻拧开了门把。 “从这里往上,”他道,“向上走到阁楼,再从右面的楼梯下来,你才不会被撞见。” 说着,他的手指于嘴上微微一碰。 林萌萌一瞬间竟然有些被吸引去了目光。他的手指很白,嘴唇却是浅淡的殷红,好像交织出来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教她的视线长久黏在那整洁圆润的指甲上。 直到少爷的声音再度于她耳边响起:“不要说。” “……嗯?” “对谁也不要说,昨夜。” 林萌萌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艰难地将目光从他身上抽离开来,转而集中于他的话。她自然能听懂这话里为自己好的意味,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用力冲他点了点头,道了好几句谢,这才顺着少年指的路往上跑去,猛地想起什么,又回头看去——那位孤零零的小少爷还站在门前,对上她的目光似乎也有些惊异,扬了扬眉。 林萌萌冲着他用力摆手,目送着他转身关门。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个NPC是孤独的。 一直生活在这样封闭的庄园里,被人小心翼翼地对待着,仿佛被摆在架子上的一尊陶瓷娃娃。没什么人和他是平等的,那些所谓的仆人看着像是居于他的下位,实际上却更像是一群监管者,强行把他与其他人割开了。 但他实际上是个好人。 林萌萌心说,长得好看不说,心也好,不歧视……也不怪那些仆人那样吹彩虹屁。 要她,她指不定也会吹。 她平安无事地返回了队伍里,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陆燃对他的归来明显十分惊讶,几次凑过来打探,都被林萌萌糊弄了过去。 “我就是迷了路,”她对着陆燃说,竭力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根本没找着少爷的房间!这不都怨你非让我去?” 陆燃那双阴狠的眼怀疑地盯着她。 “那你怎么受的伤?” “走廊上有NPC巡逻,”林萌萌半真半假地解释,“我被他们伤到了,好不容易才躲到个空房间里。我又不敢跑出来,在里面待了一晚……” 她向来不是个胆大的人,陆燃和她是一个村子的,自然也知道。又见她说的有鼻子有眼,还揪着自己要算账,立时不再纠缠,只在心里骂了一句废物,又厌恶道:“赶快把袖子放下来,你让他们看到了怎么办?变——恶心不恶心?” 林萌萌硬邦邦道:“不用你管!” 她听出来陆燃吞了两个字,想说的本来是“变态”。也不知怎么的,她又情不自禁想起了少爷。 ……他看起来很孤单。 林萌萌自己也体会过这种感觉,她从小就不是受欢迎的那类孩子,反而是最容易被欺负的。她经历了很长一段没有伙伴的日子,她没办法想象自己居然在游戏里的一个NPC身上找到了这种同病相怜感和认同感。 第二天晚上,几乎是鬼使神差的,她又顺着那一条不会被撞见的路去了玩偶房。 门敲三声后,后面露出了少年苍白的脸,瞳孔颜色很浅。 一种半透明的、欲化不化的琥珀色。 “你……?” 林萌萌说:“嗯……”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这种心血来潮,只匆忙又舔了舔嘴唇,小声道:“我来……来给少爷解解闷。” 她几乎要以为NPC会把她关在门外头了,但沉默了会儿后,门被彻底拉开。 “进来吧。” 林萌萌其实没有什么话题可讲,这位矜贵的少爷看起来也只不过是一时无聊。她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发现自己居然肚子里空空如也,不由得懊恼自己不好好读书。但这会儿工夫,小少爷已经在玩具堆里坐下了,琥珀色的眼睛望着她。 显然是在等着她表现。 也对,林萌萌心说,毕竟是她自己说要给他解闷…… 可她能有什么能拿出来说的?唯一能让NPC惊讶的,应该只有这其实是个游戏的事实,毕竟,只有她才活在现实里—— 等等,现实! 她索性开始给对方讲现代的事,讲以后可能会出现的四个轮子跑的车,讲天上飞着的大鸟,讲可以随便打电话的手机和互联网,当然,这些在她嘴里都变成了她对于未来的猜测和想象,反正这些对于NPC而言都是新鲜的。她绘声绘色地说,连说带比划,让对方也不由得身体前倾,像是听的入了迷。 那时她并没想到,有的火种是不能埋下去的。 一旦埋下,它就有了燎原的可能。 这一讲就连着讲了几个晚上。少爷的心情明显好起来,白天玩家的日子因此好过了许多不说,晚上有时还会问她几个问题,林萌萌也尽量如实回答,只模糊其中一部分细节,免得这个未来显得太过真实。第四天讲到了天色将明,两人还都意犹未尽,林萌萌站起身和对方道别,并说自己还会再来。 少爷一直静静地听着,并没打断她。直到她要走,他才突兀地问了一句话。 “这些都是你想象出来的吗?” 林萌萌胳膊上的汗毛忽然都立起来了。她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呼吸,装作寻常地回过头。 “是啊,”她笑道,“我就喜欢想些乱七八糟的——不然还能是什么?” 少爷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的脸。 “像是真的。” 他慢吞吞地说。 林萌萌后背冷汗一下子湿透了衣服。 她从交流中感觉到NPC聪明,却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敏锐到了这个程度,这让她所谓的想象都摇摇欲坠起来。 好像到了这个时候,对方是个npc这个现实才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映入了她的脑海。 陆燃曾经强调过:“最好还是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这里头有很多以为自己是真实存在的角色。” 那是他们在准备出发的前一晚陆燃所说的。 那时还有人追问:“要是不小心说了呢?” “不小心……” 陆燃叹了口气,好似还是平日那种嘻嘻哈哈的样子,只是总是吊儿郎当的面孔严肃起来。他环顾了一圈四周,以前所未有地郑重语气说:“那就不保准你们能平安出去了。” …… 现在,那句话就在她心里炸起来了。 她起了一背的冷汗,几乎发挥了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来圆方才这一段,“这怎么可能是真的?这也不是全都是我想的,也有些是我从书上看的。——只凭我自己,哪里想得到?” 少爷仍然在微微地笑着,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林萌萌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自己无法掌控事态的恐慌,因而只能狼狈地逃了,匆忙道:“我要快些回去。少爷……” “你有些眼熟。” 出乎意料的,少爷跳过了方才的话题,突兀地接了这么一句话。好像和之前她所说的完全不搭边,但被那么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审视着,还是教人遍体生寒。 “怎么会?” 林萌萌确信自己从来没进过游戏,这话荒诞的像是在和人搭讪,“我没有来过。” 少爷的眼睛微微垂了下去,密密的眼睫搭下来,似乎有些失望。 “也对。” 他低声道。 “你怎么可能来过。” 他的生命里没有旁人,永远都是那几个人围绕着他打转。佣人、男人、玩偶,——没什么新鲜的。于是他倦怠地重新倒回了椅子里,林萌萌一头撞出去,心里头还一阵阵地发慌。 她自知自己最近的确有些昏了头,居然差点儿在NPC面前说破现实的事。她纠结许久,终于还是暗暗发誓,再也不去见少年了,只踏踏实实地完成这几天的任务,紧接着就拿了钱回家去。——毕竟在这世上,说到底,什么也没有她活着重要。 况且少爷本身就是假的,不过是数据库里储存的一行数据罢了。 她决定将这两次离奇的夜间见面都深藏在心底,绝不对外说出一个字。 也绝不再想起一次。 在那之后,林萌萌果然再也没见过那位少爷。陆燃独自在琢磨任务的事,可看着npc们把青年看的如眼珠子似的架势,也不敢真的找上门——这也让林萌萌松了一口气。 她也在干活的过程中不小心看见了一幅少爷的肖像画,被藏在木制画架下,似乎是哪个偷偷仰慕少爷的仆人新鲜刚画的,与她见过的少年别无二致。可还不等她有将这一幅偷偷藏起纪念的想法,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已经伸到了她面前,毫不犹豫地抽走了画布。 林萌萌仓促回头,对上了一双碧色的眼睛。 浓的像寒潭。 是双胞胎之一。 他笔直地站着,声音也让人不寒而栗:“你看到什么了?” 林萌萌张着嘴,从他那张俊秀的脸上看出了明晃晃的杀意,脖颈猛然发凉。 “你,看到,什么了?” npc又一字一句地问。 林萌萌突然明白了,她颤着声音说:“没……” “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双胞胎只阴沉地又看了她一眼,随后,他以一种全然不同的小心态度将手里的画布缓慢卷起,握紧在手心里。他的目光里依然满含威胁,徐徐道:“最后一次。” 林萌萌张大了嘴。 “因为少爷喜欢,”双胞胎的呼吸犹如阴沉冰冷的毒蛇,顺着她的裤腿向上爬,“所以不动你,但这是最后一次——” 他的声音骤低,满怀森森恶意,手指掐着桌上花瓶中的一枝雪白的花。花的汁液淌了他一手,近乎糜烂的香气。 “再被我们发现,你靠近那里——” “我们就剁了你的腿。” “砍了你的头。” “把你的内脏扔去喂狗。” 他重新支起身子,用一块巾帕不紧不慢擦拭自己修长的手,居高临下地望着。林萌萌的身高算不上低,起码比起大部分女性都要高上不少,但在他面前却好像被压制的骤然矮了一截——对方垂眸瞥着她,如同在看一只不值一提的蝼蚁。 甚至不值得一个正眼。 “永远记清了,你自己是什么。” 林萌萌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响:他们果然是知道了。 从第一个晚上开始,他们就知道了…… 他们只是……他们只是没有说! 在她躲在玩偶堆里时,外面那种恶毒的凝视并不是错觉,只是少爷的喜爱额外为她多撑了一会儿的保护伞——是少爷当时的维护让她险之又险走出了泥潭。 可笑当时她还不知晓,还以为是自己把他们骗过了。 事实上,是她被他们骗过了。 她没有再说话,离开的心却更强烈了些。 反正出去后,就不会再有这些了。 只要出去…… 她强行克制着自己不再去想少年或少年的处境,但这些异常也渐渐被其他人捕捉,在那之后,外面巡逻的脚步声更响了些,林萌萌在更多的地方看见玩偶,它们睁着漆黑的纽扣做的眼睛,被安置在庄园的每一个角落,安静而沉默地凝视着他们。 这是一种无言的看管。 待到夜晚他们聚集在一处时,偶尔说起这位神秘莫测的少爷。看这些仆人防他们如防贼的行径,那位所谓的少爷不像是主人,倒像是被囚禁起来的、被关在金丝笼里的鸟。 这种感觉一日比一日更为强烈。新的仆人实际上并没什么机会接触到这位娇贵的少爷。 他们甚至没等到生日会,就寻了个错被npc们赶了出去。任务自然是没完成,所有人怨气冲天,但陆燃却说,他在出来的那一天听到npc们商议,要找一群新的仆人进来。 “说不定是我们犯了他们的忌讳。”他意味深长地说,眼睛直直地望着林萌萌。 林萌萌没有回答,她自然知道犯忌的是什么,——是胆敢和少爷接触的她自己。 她在那之后的许多天都没有睡好,睁着眼睛一直到天明。她想,少年总在第一个夜晚救了她,但她实际上什么也没做,反而是把他扔在了那群并不能算是好人的其他npc里,这自然是不对的。 她说不清是那一点同病相怜的心理作祟,亦或是那一种莫名的容光突然间映入了她的脑海——总之她的生命里好像有了这么一个朋友,但又很快没有了。 对于她的这种孩子气的念头,其实没有别人可以表露。林萌萌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独自来往的人。没什么人肯挡在她面前为她遮挡风雨,少年是第一个,可能也是唯一一个。 她这样想着,站起了身,决定把少年的模样画下来,好教自己不要忘记。 画纸在相册里。厚厚的相册夹着许多老旧照片,那是长辈们留下的,都已经泛起了黄,大部分是她的爷爷和当年同学的合影。林萌萌不小心把一沓都碰掉了,忙低头去捡。 照片散落了满地。 其他人都说,她和她爷爷年轻时长得是有些相似的,从眉眼到脸型。现在,那些和她相似的年轻时的爷爷都散在了地上。 她瞥见了其中一张,忽然间身形一滞,好像有轰隆隆的雷声在她脑子里猛然炸响了。她抖着手去捡起,照片上的几个少年搭着肩,其中一个是她的爷爷,都朝她勾着嘴角笑着。在那后头隐隐约约还停着一辆黑色的车,他们站在高高的梧桐树下,额角挂着几滴汗,单肩挎着书包,衬衫解开了最上面的两个纽扣—— 最中间的那一张脸,面孔清晰又分明,教她几乎要失声尖叫。她猛然跌坐在了地上,手掌重重地和地面接触,那一张照片轻飘飘打着旋儿躺在了地上。 琥珀色的、含着笑的眼睛。 温柔的,青春的。裹挟着暖潮的春天在他的瞳孔里如期降临。他抓着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兄弟的手,眉梢从散落的碎发间隙里露出来。 …… 她绝不会看错。 ……是他。 ……是他!!! 他是个人!!! 林萌萌怔怔地紧盯着。在照片的角落里,一只蝴蝶正在用力吸食一朵花的花蜜,尖锐的口器深深地插进去,从里头吸吮出所有的生机。 滋—— 用这样的方式标记后。 它才是属于蝴蝶的花朵。 * 寇冬松开了紧紧握着毛绒耳朵的那只手。在他面前还是混乱不堪的宴会厅现场,玩家与npc们的混战只短暂停顿了几秒。 他在人群的间隙里看到叶言之,男人的嘴唇紧抿着,同样郁郁隔空注视着他。 毛绒熊在手里断断续续唱着生日快乐歌。但是这一次,寇冬在上面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不是来源于别人。 是来源于当初的他自己。 他的身边还立着那一只皮毛光滑的灰色兔子,它把脸紧贴在寇冬的腿上,似乎也同样为他感到悲哀。 寇冬轻轻摸了摸它的头,低声说:“辛苦了。” 这样努力地提醒我。 灰兔子摇摆着两只长耳朵,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腿。在寇冬的触碰下,它的身上缓缓浮现出了一个女装青年的身影,低垂着头。 “可——可我还是没能救你出去。” 林萌萌实际是一个一定程度上的跨性别者,他希望自己能成长为一位女性。这在村子里几乎是闻所未闻、荒诞可笑的,没有人肯和他来往,更没人支持他去做手术,他就是在这样孤零零的环境里长大了。在游戏里受伤后卷起袖子时,他看见了自己还来不及褪干净的密密汗毛,好像织成了一层黑色的网,覆盖在他胳膊上,将他的手臂割裂成了黑白分明的两块。 那明明是属于男人的手。少爷分明看见了,却并没对此作出半点评价。 他也是第一个发现但没评价的。 林萌萌的内心很感激他。他其实并不需要人为自己站队,半点都不需要,他只是想被人当成寻常的女人——这本来不该算是什么难事,可他只有从少爷身上,才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认同感与安全感。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灰色兔子喃喃道,紧紧地抱着他的腿,眼里头燃着灼灼的火,“这已经是第三次——” 第一次,他在出游戏后意外发现了少爷本该是个活人。 第二次,他与少爷一同逃出了游戏,引得NPC彻底黑化疯狂。在被《亡人》彻底洗掉记忆前,为防止其他玩家误入这个副本遭到npc伤害,他写下了那个神秘帖子。 他本以为不会再有下一次。可少年还是被发现了,再一次被拉入游戏,重新回到了那个男人的股掌之间。 于是有了第三回 。 次数增多,他的决心却丝毫未变。他抬起头,同样望着面前的叶言之,目光却是满怀仇恨而坚定的—— “他不是你笼子里的鸟。” “我一定,会救他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跟班:我要救他出去!!1 叶言之:…… 叶言之:………… 叶言之:……………… 叶言之举起了四十米大刀,“你再说一个试试。” 当我是死的吗! ------------- 第156章 决战(一) 双胞胎的眸色骤然变了。原本碧绿的眼睛逐渐转为无机质的颜色, 他门低下头,瞳孔中隐隐约约还有无数数字浮动。 “带走谁?” “——你说,想带走谁?” “他!” 林萌萌高声喊道。 “我一定会救走他的, 他——我不会让他被你们关在这里!” 几乎是在他说出这一句话的瞬间,猝不及防的塌陷突然到来。地毯上张开了一张巨大狰狞的嘴, 伴随着飞散的羽毛张开来, 喷射出无数雪白的丝线。它们的触感粘稠柔韧,满是晶莹光滑的黏液, 猛地形成厚重的一卷, 紧紧缠绕住了青年的小腿。 它像是吞吃什么东西一样, 被那一句话彻底刺激的发了疯,一下子使劲儿裂开来,变为两股蛇一样的柔卷, 顶端花瓣般张开来,活像是两只高昂着尾部的毒蝎子,沿着青年的身体一路向上蜿蜒攀爬, 在寇冬的手臂上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继而在头顶一下子向上聚拢,它将里面的人困在这丝线造就的柔软的牢笼里, 不顾一切向下拖去! 寇冬几乎是身不由己地向下陷, 手抓了抓,没来得及抓到任何东西——世界似乎突然抽了条变了样, 那些横着的竖着的线条都在他的眼前一根根逐渐弯曲。高高的绘制着壁画的天花板轰隆一声向他压来,就在他的脸面前喷成了一大股丝线, 喷溅而出的黏液几乎黏了他满脸—— 视线里只剩下一只焦急地、似乎想向他伸来的手。可转眼间, 那手也被吞没了。 “寇冬!” 恍惚里,只有那只灰色的毛绒兔子高喊着他的名字,用的还是林萌萌改也改不过来的女孩子的语气。旋即, 它也重重向他坠落,同样与他一起,一头深陷进了这白色的海洋里。 与此同时。 “蓬!” 伴随着这一声惊天动地的闷响,无数仍然身处《亡人》之中的玩家都抬起了头。 他们看见了塌下来的天。从那后头露出的,是一种干涸了的血一样的褐红,以及一只巨大的、在眼眶里头滚动的红色眼睛。它并没有看向他们,只以一种近乎搜索的架势打量着对方的五官样貌、脾气性格。 “那是什么……?” “发生了什么?!” 还没等他们来得及从这样的异象中感到恐怖,新的变故接踵而来。地面飞快地向中心缩去,取而代之的是许多白色的、瀑布似的一小丛一小丛绽开的东西,它们在平原上绽开,在沙漠里绽开,在蝴蝶的巢穴中绽开——等真的触碰到,才会意识到它们是什么。 那些微黏的、柔韧的、锁住他们手脚的。 是蛛丝。 世界揉扁、崩塌,收缩成了一团乱糟糟的渔网,他们是被整个儿兜起的鱼,湿淋淋地被一路拖去。 无数人甚至没有来得及叫一声,转眼就被蛛丝吞没,成了这白茫茫的海里一点不起眼的芝麻点。他们在这支漫长军队的裹挟之下被迫前行,亲眼看见自己所处的副本世界像一颗烟花般在空中爆炸,炸成一朵雪白的丝线花。 它们坍塌成了一座白色的废墟。在这废墟里无数玩家窒息挣扎,系统却恍若未闻,只有NPC们在它的触碰下化为腐水,继而又飞快地成长出来,生出额外狰狞的手脚,踩在他们的头上向前不管不顾地奔跑。 “不行……不行!” 一个声音喃喃地、近乎神经质地说。它大张着嘴,贪婪地吞吃着最中心的青年,咯吱咯吱将他锁的更紧。剩余的玩家一个个被拖来,像是猎物般被零星困在雪白的蛛网上,只露出等待被吞吃的脑袋。 不少人受了伤,流淌下来的血不过在这蛛网表面存在了两秒,转眼也被吸食了个干净。 一时间,耳边只能隐约听闻玩家们传来的低低的痛呼声。 整张蛛网还在颤动,每一根蛛丝都绷的笔直,那一颗暗红色眼珠高悬在最中心,瞳孔直直地对着寇冬。 “不行,不行……” 它反复地说,小心地将自己最中心的宝贝藏得更紧。蛛丝一层接着一层覆盖上去,逐渐成了一颗雪白的茧子,彻底看不出半点人形痕迹——于是它终于心满意足,小心翼翼把这一颗茧藏入腹心。 就像它当年在死神的面前把他藏起。 【警告,警告,毁灭模式正式启动。】 【游戏通道已关闭,自现在起,所有玩家均无法进入或离开本游戏。本游戏将永远关闭,不再开启。】 【请注意,本游戏将永远关闭,不再开启。】 【祝各位游戏愉快。】 在陆续的咆哮怒骂声里,系统的光标微微一暗,旋即彻底没了光亮。它化作两个小小的红点,飞快地融入了那一颗巨大的红色眼睛里。 * 宋泓与阿雪也被埋在这座废墟里。 他们原本便是跟队伍走的,只是在上一次副本的意外发生后与寇冬走失,进入了其它的副本世界。如今被吞噬后,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泓才在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闷里重新转醒。 他的头脸均被一层密密的蛛丝覆住了,勉强才能从缝隙里得到一点能用来呼吸的空气。身子被锁得更紧,手脚都半点动弹不得,他试着张开嘴,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点声音。 “阿……” 阿雪。 第二个音没能发出来,他顿了顿,更加努力地道:“阿——” 一片寂静。 他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宋泓的心忽然一下子向下坠去。他拼了命地眨眼,勉强将眼睛上蒙着的几根粘稠的蛛丝挣开了些,好教自己能看的更清楚。右上角的系统界面已然变成了一片灰暗,他试着在心中喊了几声,也没有任何回应,似乎系统已经完全关闭。 好在行李栏仍然亮着,他又生出了点希望。 他张大了嘴,开始用牙撕咬。 这些蛛丝实在太结实了,与其说是蛛丝,不如说是柔韧的尼龙线,费了许多力气,不过才咬断了一根。宋泓也不敢再拼命尝试,顾及着有限的体能,只能在每尝试一下就歇一会儿的过程里循环。 不知过了几个小时,他终于挣开了嘴上的蛛丝,转而去一根根拆除身上的。 这个过程漫长而枯燥,倘若不是宋泓体能出色,只怕会更难实现。当他终于艰难地从里头拔出一只手点开行李栏,从行李里取出一把道具枪时,身上早已泥泞不堪。 宋泓朝着自己的两边崩了两枪。这两枪成功帮助他打开了开局,让他下面的动作顺畅了不少。他从这一座废墟里爬上来,环顾左右,瞳孔骤然放大。他的呼吸粗重,半天后,才发出了一声无法置信的惊叹。 “我的天……” 他正身处在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的边缘。从他脚下展开的,是一张巨大的、望不到边的、密密麻麻的蛛网——它们在暗红色的天幕下,像雪白的浪花一样翻滚涌动。 那涌动的浪花里,曾经有山峦、森林、摩天大楼。 现如今,那里面偶尔浮现的一个较为圆润的凸起里,却只意味着那里深埋着一个玩家。在这片蛛网里,这样的凸起起码有成千上万个。 更多的人甚至不在表面,而在底下深埋着。 这片蛛网显然是活着的。 宋泓没有看见任何NPC的影子,好似他们这时都已被吞噬干净了。他拄着那一支长长的道具枪,借着道具的力,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试图从中间发现阿雪的影子。 然而不管他怎么喊,如何叫,这里都只是空荡荡一片。 如同只有他一个人活着。 当他走向更远的蛛网时,终于有人在他的脚下发出了动静。宋泓欣喜不已,可当他帮着破开表层束缚,却只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那是个从没见过的男玩家。 他心里失望极了,冷着脸,抬脚便走。 “别走啊!” 那个男玩家在他的背后叫道。 “不要走!……救救我,我把我的成就点都给你!” 宋泓连头也没回。这里这么多的人,他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完的——他的枪里不过只有六发子弹,剩余四发,还要用来帮着解救阿雪。 况且,成就点。 ——谁现在还特么需要那东西。 宋泓一路向前走,待走到一个地方时,终于停了停脚步。他意识到自己脚下的蛛网就是以这里为圆心呈放射状喷射开来的,依照变故发生时的现实情况,这里应当便是他所处的副本的核心。 一个副本世界炸成了一团密集的网。倘若以此来看…… 宋泓重新放眼望去,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眼光打量这一片海。他突然意识到了一点,这些蛛丝都有自己起初的缠绕方向,倘若每一个世界都是一个圆,这里起码有成千上万个圆。而这些圆又一圈圈向里收缩,就像是无数颗行星,紧紧围绕着最核心的恒星移动—— 世界似乎一下子扩展开来。宋泓拄着枪,缓慢地动了动喉头。 他莫名觉得,这才是《亡人》游戏最本质的模样。它不是什么游戏,也不是什么赚钱的宝藏——从最开始,这个磅礴浩大、复杂难辨的造物,就该是一个神明所铸造的、只为藏匿那一件至宝的、巨大而恢弘的——潘神的迷宫。 迷宫的最中心处,一只巨大的红色眼睛高悬。在它的下方,白色的海洋里沉甸甸坠着的,是一颗雪白的、还在砰砰跳动的心。 寇冬就陷在这颗心脏里。 触感黏腻而冰凉,黏液将他从头到脚都彻底浸湿。他几乎是泡在这半透明的、乳白色的粘稠里,连头发都向下滴着略显浑浊的水珠,半侧着身子,手臂被两股蛛丝于上方高高吊起,只有胸膛还能微微起伏。 蛛丝拧成了绳,就从他胸膛上的凸起处蹭了过去。 他打了个哆嗦,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挣扎。这蛛丝都是一片雪白的,他的视线活像是被剥夺了——得聚精会神看上许久,才能勉强意识到自己如今的情状。 外面有什么声音在喊他,一声比一声急促。 “少爷!” “少爷!” 见他不答,它又敲击着这颗心脏,喊的更为大声。 “少爷!!!” 寇冬终于听出来了,那是林萌萌的声音。灰色兔子似乎就在他的外面,与他隔着这厚厚的蛛丝层,同他说话。 “少爷,你还醒着吗?你受伤了吗?” 寇冬费了点儿劲,勉强回答:“还好。” 实际上不太好。他一阵接一阵地打中寒颤,感觉着蛛丝缓慢地从他的身体上游走。 他的衣服似乎要被腐蚀掉了。 外面的林萌萌陷入了寂静。过了许久,它才小声说:“都是我的错……” 它的声音带了颤音,灰色兔子把自己毛茸茸的脑袋靠在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上,缓慢道:“要不是我……当时被气着了,说要带你走,他们也不会发疯……” 寇冬没有回答。事实上,他猜测林萌萌的话应当是正好命中了系统的应急机制。 当有人发现真相、并试图把他从游戏里带出去时,游戏就会自动触发特殊模式,强制性地把他留在这里。当然,只留他,还是将所有人都一起留下,他尚且不是十分清楚。 他把这话与林萌萌说了,灰兔子哽咽的登时更为响亮:“我刚刚听见了,它说游戏将会永远关闭,不再开启……” 寇冬也沉默良久。 倘若真是这样,那他们的情况,当真不容乐观。 甚至可以说是走投无路。 “对了,还有许愿!”林萌萌忽然道,“你不是许愿了吗?你的愿望还有效吗?” 寇冬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能了。” 曾经的寇冬用一个愿望逃离了这里,在许愿之前,男人答应了他,无论是什么都会为他实现。男人并不知道他的夜莺生出了逃离笼子的心,在他看来,夜莺所乞求的不过会是食水。 但是夜莺居然想着飞。 他的愿望最终还是成了真,创造者的力量至高无上,连npc们也无法阻拦。在暴怒之下,它们只拦下了其他人,却让林萌萌带着寇冬逃了出去。 但现在这个愿望显然不能再用了,早在世界崩塌之前,他的那根蜡烛就已然熄灭。他向npc们许的愿也不像向叶言之许愿,不会具有那样强大的力量,远不足以将他带离这里。 这是曾经的活路,只是如今显然已成了死路。 灰色兔子轻轻地啊了一声。它好像也陷入了这种沮丧的情绪,半天才说:“我先帮你逃出来。” 寇冬问:“你没被困住?” “我是鬼魂,”林萌萌费劲儿地把灵体塞回进灰兔子的皮囊里,用两只肥短的前臂试着撕开蛛丝,“但还好——谢天谢地,他们给了我强壮的身体。” 毕竟,哪一个玩偶单拉出来,战斗力都是杠杠的。 灰兔子对着这一层茧使尽了浑身解数,连啃带抓带咬,终于撕扯开了一道口子。它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率先钻了进来,声音听着有些古怪,喊了句少爷。 “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好。” 它费劲儿地在外头蹬着腿,终于借着这个力,一股脑儿把自己塞进了茧子里,重重撞在了寇冬身上。寇冬感触到柔软的绒毛紧贴着自己一蹭而过,便问它:“成功了?” 不知为何,他突然感受到了另外一股视线,从上而下的,贪婪的,黏腻的——像是这些蛛丝一样,钻进他的衣物里,贴着他裸露出来的皮肤向下滑。 他如同被一条毒蛇盯上了,情不自禁又微微打了个寒颤,猛然抬头望去—— 然而茧子里并无旁人,只有林萌萌、他和蛛丝。 “嗯,”灰兔子说,“我现在帮你出去。” 它趴在寇冬的身上,替他撕咬开身上的束缚。长长的两只耳朵顶蹭着寇冬的胸膛,一会儿又向上扫着他的耳廓。 在湿透的状态下,所有的感官都似乎被放大了千倍万倍,寇冬的眉头越拧越紧,终于忍无可忍,提醒:“先帮我松开手。” 林萌萌张开了三瓣嘴,恍然大悟,“对!” 它跳跃着上去帮寇冬解绑。 终于松开手时,寇冬手臂上已经多出了两道深深的红痕。他揉搓着自己的手腕,忽然意识到灰兔子也在呆呆盯着他看。 林萌萌一直是喜欢看他的,这点寇冬一直清楚。但不知为何,现在的这两道目光,让他心里头微微打了个磕绊。 这么多个副本里,旁的他没学会,学到的最多的就是:不要轻信。 还没等他升起那一点警惕,灰兔子已然又是一副平日里天真无邪的模样,关切地问他:“还能走吗?” 寇冬说能,“只是,我们要想想怎么出去。” 游戏通道已经关闭,他们如何才能回到现实世界? 寇冬蹙眉沉思。一旁的林萌萌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咽了下去,转了个语气,道:“要是这也是个游戏关卡,那一定会有守关的boss。” 寇冬说:“你的意思是,干掉boss,我们就有可能出去?” 这话并非全无道理。《亡人》说到底还是个游戏,既然是游戏自然便会存在规则。以规则来看,只有消灭关卡boss,才能正常通关。 这是游戏的常规套路。 灰兔子很老练地说:“我觉得是这样。现在也没有别的路,不然我们试试?” 它在原地等待了会儿,没有得到寇冬的回答,再次催促:“试试?” 少年回神了。 “好。” 寇冬抿了抿嘴唇,低声道。 “——试试。” 灰兔子忽然蹦到了他的面前打量着他的神色。它的两只纽扣眼睛很圆,没什么光泽。 “你想到什么了?” 寇冬没有吭声。 林萌萌于是沉沉叹了口气。警告道:“少爷……不要告诉我,你在想那个人。” “当初,就是他把你囚禁在了这里,才导致你现在还要逃出去。你还满心想着他,是什么道理?——斯德哥尔摩?” 寇冬还是没接它的话。事实上,他一直对自己现在的记忆存在疑问,因为在他恢复的这段记忆里,他是被叶言之带进来、在这里长大的。 叶言之绑了他,把他从现实世界带入了游戏,让他成为了游戏里的一个角色。 说实话,这一段并没有那么令人无法信服。毕竟在这之前,寇冬还曾经梦到过叶言之有跟踪史,是个跟踪了他数年的变态……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林萌萌爷爷的佐证。作为当年寇冬的朋友,他也曾经见过那个跟踪狂,甚至一起去敲过跟踪狂的车窗。他给自己孙子简单描绘了下那个跟踪狂的脸,显然就是叶言之的脸。 那一张脸,比什么都有代表性。再没有人拥有比他更为乌黑醒目的眉眼了。 因此一听描述,便知道是谁了。 一个变态,因为太过爱他,所以囚禁了他。逻辑很通顺,而且有条有理,令人信服。 但这其中还是有些说不清的地方。 一是他关于身后的那一道黑影子的梦。不断靠近的黑影,沉闷的钝响——那些还没能解释明白。 二是不知从何而来的童年回忆。回忆里云雾缭绕,似乎有谁带着他在捉迷藏——同样是与那一道黑影,突然出现的死神。 三。 三是叶言之。 叶言之如果当真是这一切的缔造者,又为何要帮助他在前面几个副本逃脱? 为何与那些NPC不合? 他如果真想留下自己,他与NPC的目标本该是一致的,他们才该真正站在同一阵营。可在当时,他分明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况且。 于私心里,兴许当真是他天真、单纯,兴许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先前看错了人、错付了感情——寇冬最不愿去想的便是这一点。 但他始终无法想象,他的崽,会是那个罔顾他意愿将他囚禁的人。 林萌萌还在絮絮叨叨,它的话越来越多,也不知是不是做玩偶憋得久了,长篇大论讲述叶言之的狼子野心。在它的叙述里,叶言之压根儿就是个真正的变态,一个根本没法儿说的、彻头彻尾的坏人。寇冬对叶言之也极其失望,为对方竟然欺骗自己、强行将自己留在游戏里而感到心神崩塌,然而听它这么说,好像又有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泛上来了。 叶言之。 叶-言-之。 这三个字在嘴唇上吐出来时,好像是轻柔的。哪怕他裹挟着极大的怒火,说出来也像是低低的、呢喃的爱语。好像落着雪的松树,哗啦啦吹动的树的叶子。好像是翻开的书,干净的、冬天成熟的果实。 像他们在血族的注视下、于天使的圣堂里落下的颠倒伦常的唇上触碰。 像厨房的洗漱台上交侬着的、拉长的影子。 他觉着可悲的是——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当他念及这三个字,想到的也只有美好的事。如同一艘越洋的船,桅杆一点点在他心里立起来了。 叶。 言。 之。 他没有精力再去听林萌萌的话了,想通叶言之的想法,是一件困难的事,甚至是最困难的事,需要他全神贯注、一点点串联线索。在灰色兔子喋喋不休的背景音里,他轻轻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独自在想叶言之。 你到底藏着什么? 又有什么……还是我不知道的? 面前灰兔子的话突然打了个磕绊。紧接着,它的声音似乎有点儿发颤:“少爷……” “少爷!少爷!!” “少爷——快跑!!” 从他们的头顶上方,一只巨大的、毛茸茸的螯肢穿透了蛛丝,关节咔咔地拧动着,形成不可思议的怪异弧度—— 它的顶端闪着一点幽亮的光,似乎是迫不及待要把寇冬穿透了。 它就落在寇冬的面前。 “!” 寇冬心中一惊,立刻原地翻滚出去——他如今在这白色蛛丝所营造出来的腹腔里,刚刚脱离开心脏所在的心室,脚下踩的也还是柔软湿粘的蛛丝,翻滚便显得格外艰难,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会被这一根螯肢捅个对穿。 不,他当然知道它们不会杀他,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东西会不会对他干点别的什么。寇冬也是有经验的人了,每当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知识丰富时,这破游戏就总能给他开辟个全新的世界,比如蝴蝶的口器、毛绒玩具的耳朵……他一点也不希望这个列表里再多个这种东西,这东西看起来,像是能把他五脏六腑都给翻腾出来。 凭借着这一股子强烈的信念,寇冬硬生生翻开了,逃过了这一下。那螯肢顿了顿,继而锲而不舍又来追它,从它所制造出来的空隙里,一只深红色的眼睛也出现在洞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那一瞬间,寇冬心里突然有了想法。他指着那只眼睛,问林萌萌:“你看那个像不像?” 灰兔子仰起头,瞬间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它高声回答:“像!” 倘若这只蜘蛛就是最终的boss,就目前看来,那一颗眼睛最像是它的软肋。他们想要成功逃离副本,只有先打瞎了这只眼睛。 只是想法固然美好,实际上实施却着实困难重重。蛛丝一圈一圈向上翻卷着黏住他,与此同时,更多的螯肢挨挨挤挤从洞口处出现,上面的毛几乎要触着寇冬的身体。 他头皮都开始发麻了,心里开始想这蜘蛛到底有几条腿。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卧槽,这到底是蜘蛛还是千足虫? 寇冬觉得他蝴蝶之后的昆虫PTSD又要犯了,喉头隐隐耸动。 他从自己的行李栏里摸出了弓箭,意识到自己还有剩余点数可以兑换,能把弓箭效力加强。 这会儿系统怎么喊都不出来,寇冬索性自力更生,直接在行李栏的加强页面把所有点数都加给了弓箭。很快,弓箭的成功率就从百分之二十一路向上涨,一口气涨到了百分百。 只是上涨的同时,也多了一个限制:只能使用三次。 寇冬也顾不得了。在这种时候,百分百的三次显然比百分之二十的无数次要好。要知道这箭射出去,他可是还是要捡回来的,在这么一只大蜘蛛的面前三番五次去捡箭……他怕他能被这几十根螯肢活活玩儿死。 他果断把第一根箭对准了蜘蛛露出来的半个身子。 弓弦拉满—— 发射! 嗖——! 伴随着清脆的裂风声响,那一根箭稳稳刺中了蜘蛛,它颤动了几下,流淌出暗红色的血,一头向下栽进来。寇冬心里头松了一口气,正要仔细再观察它,却听见林萌萌的声音更恐惧了。 “少……少爷……” 它结结巴巴。 “又……又来了!” 寇冬头也不抬,随口道:“没事,我有弓箭。” 这不是有没有弓箭的事啊!灰兔子感觉都像快哭了,哆哆嗦嗦说:“少爷,你的箭可能不太够用……” 寇冬:“……???” 他把头也抬起来了,瞬间觉得眼前一黑。无数只跟先前一样的大蜘蛛正冲着他攀爬而来,那架势,那数量,足以让人一下子密集恐惧症和昆虫恐惧症并发。 别说是三根箭了。就算是三百根,这特么也不一定够用啊! 寇冬觉得,自己还是直接去死比较快。 他赞同了林萌萌的意见,“你一开始说的对。” 灰兔子茫然不解:“……啊?” 寇冬目光深远:“就该跑。” 打什么呢! 赶紧跑才是正道啊!!! 他们于是掉头就跑,反而往心脏的方向又冲去了。正冲时,听见后面有咔嚓咔嚓的响声,好像有谁在拿刀剁什么东西。 虽然这样说有点不太对,但寇冬真的联系到了家里剁鸡。 他在逃跑的空隙扭过头,看见一个个子不高的身影正骑在其中一只蜘蛛身上,手里头还提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大砍刀,正在那儿大杀四方。 就这么一看,寇冬顿时觉得希望又回来了。 他喊林萌萌:“等会儿!不跑了!” 灰兔子满头雾水,跟着他回头。寇冬冲着那身影招了招手,继而自己也俯下身,用先前灰兔子咬断的蛛丝拧成了一股绳儿,全当是媒介,使劲儿朝那蜘蛛扔去—— 小姑娘手一松,稳稳当当把那蛛丝一端握手里了,顺着这股劲儿向他们滑来。 蜘蛛并不敢靠近心脏,只在外面徘徊。寇冬把她拉进心脏里,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阿雪,你怎么也来了?” 阿雪没有回答,只是以一种莫名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看得寇冬莫名回望。 “?” “……” “???” “…………” 小姑娘沉吟了会儿,终于开口了。 “或许,你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子吗?” 寇甜甜懵然无知。 “什么样子?” 小姑娘诚实而不客气地说:“就你现在,活像是被外面的它们轮番玩过了。” 这红痕。 这湿的。 何止是玩过,简直像玩透了。 寇甜甜:“……” 寇甜甜简直要痛心疾首了!现在的小姑娘,为什么思想一个个儿都这么肮脏!!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冬:一个个想法都太肮脏了!不能单纯的像我一样吗!!! --------- 第157章 决战(二) 旁的不说, 老友重逢还是非常快乐的。寇冬看见阿雪,顿时觉得自己又有了活路。 这可是和叶言之一个等级的,妥妥能打。 简直是他们原先小队里的战斗双雄。 “没看到宋泓他人, ”阿雪一边擦刀一边说,“但我猜应该是你这边出事。想着你应该在中心位置, 就直接找过来了。果然你在中心。” 她瞥了眼一旁歪着脑袋看她的大灰兔子。 “这哪位?” 林萌萌的身份, 三言两语根本解释不清楚。他自己倒是挺乖觉,率先自我介绍道:“我是少爷的朋友。” 小姑娘眼神迷醉, 重新看回寇冬。 “少……什么?” 讲真。 略有些中二。 寇甜甜羞耻地试图掩盖过去:“嗨呀, 就只是个没什么用的称呼而已——”他赶快转移话题, “咱们还是想想怎么打下来那只眼睛。” 他简单和阿雪说了说先前的猜想。 小姑娘听了,倒是毫不犹豫伸出头,透过破开的心脏往外看。上面那一只通红的眼珠子高悬, 还在滴溜溜地旋转,在察觉到生人的气息后,便猛地低下来, 牢牢固定在了她的身上。 一根螯肢忽然横空出现,猛然向她的脑袋袭来, 那是一只突然破来了蛛网从上面冲下来的大蜘蛛。瞧那上头分毫必现的倒刺和一根根的毛, 这一下要是击中了,能把阿雪瞬间扎成个血葫芦。 好在她的反应速度极快, 这也是多年在游戏里练出来的了,当即向前一跃。 躲过! 那螯肢扑了个空, 再想扑向她, 阿雪已经又是连续的翻滚,继而毫不犹豫抡起手中长刀,只听空中呼呼风响, 转眼迎上那蜘蛛正向下压来的巨螯—— 一时间,这声响宛如钢铁相撞的铮鸣,不绝于耳。终于眼前猛然一暗,那根螯肢硬生生被砍断了,就从上而下轰然坠落在他们眼前。 阿雪还不罢休,手里头扯着先前寇冬扔过来的那截蛛丝,手上套了个圈儿,径直向那蜘蛛狰狞的头套去。待套了个准,她就借着这股被蜘蛛拉扯的力气从空中一跃而起,躲过蜘蛛袭来的攻击,把长刀准确地、毫无错漏地—— 插-进了蜘蛛的眼窝里。 一种巨大的悲鸣声忽然响起,蜘蛛翻动挣扎,地面跟着隐隐颤动。血滴接连不断地落,仿佛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阿雪的眉骨上也喷溅上了一滴血,还来不及拂去。殷红的一点。 这一点让她周身的气质也多少发生了些改变,原本文静柔和的人好像一下子就多了几分邪气,仿佛骤然出鞘见血的宝剑,那一身锋芒磨砺了,就彻底显露了出来。 她眉眼不动,只残忍地旋转手腕,咕叽咕叽搅动那蜘蛛的眼珠,动作如同那些寻常的家庭主妇搅动一锅汤。从那下头流淌出浑浊的黄白的汁水来,腥气扑鼻,她就跟没看见也没闻见似的,鼻子都没皱一下。 直到确定那只蜘蛛死透了,她才跳下来。 林萌萌:“……” 林萌萌彻底看的呆了,嘴半天没合上。 好一会儿,它才转过来,喃喃地说:“少爷……” 寇冬:“嗯?” 灰兔子费劲儿地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发自肺腑地说:“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不跑了。” 放谁谁也不用跑——这简直一行走的莫得感情的蜘蛛杀手啊! 寇甜甜也无比震撼,一段时间没见,小姑娘这好像又上了一层楼,马上就能高处不胜寒了。他这一还患有昆虫PTSD的人,在阿雪面前,战斗力都快被比到泥里去了,硬生生给弄出了几分自愧不如。 不由得慨然长叹:“我不如她。” 林萌萌:“……” 这话说的,怎么,难道还真想过和人家相提并论吗? “但是我有一个想法,”寇冬补充道,舔了舔嘴唇,“我虽然这种比不上她,但论起吸怪能力,应该算是一顶一——” 林萌萌:“吸……什么?” 他没怎么听懂。 “吸怪,”寇甜甜说,“简单来说,就是那个负责分散注意力的。” 他指了指最上方的红色眼睛。直接来打,显然很难打中,它悬挂在这一层蛛丝外头,蛛丝和蜘蛛都会成为它面前的屏障。他如今手里只剩下两只箭,断然不可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出手。 但要是换个思路…… 寇冬仰头望了望,目光越发深邃。他喃喃道:“也不知道这儿有没有钢管。” 林萌萌:“……???” 他到底听到了什么? 钢管??? * 与此同时,就在他们头顶上方的这片土地上,宋泓仍然在艰难地独自开垦。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还有多久,总之这脚下根本无路可走。他在深一脚浅一脚的蛛丝里挣扎着向前,时不时抬起头,眯着眼,确定下自己如今的方位。 入眼都是一片雪白。流淌着的蛛丝如同是条大江大河,一阵阵泛着潮,轻而易举将他们于其中吞没。看得久了,这些白甚至都发起乌来。 宋泓知道自己怕是要犯雪盲症了,不得不停一停,稍微缓了缓。 这一缓,他的脚尖碰着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他稍微睁开一点眼,小心地瞧着地下,将那些蛛丝扒拉开—— 那是一把仍旧泛着寒光的镰刀。只是如今,那上头沾满了淡金色的血,这些血将周围的一片蛛丝都染成了同样的浅金色,如同阳光洒下。只有近看,才能看出其中不仅不旖旎、反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含义。 周围没有旁人。 地下埋着的,只有这孤零零一把镰刀。仿佛没了主,独自躺在这儿,结上了厚厚一层蛛丝,跟镀上了一层雪白的霜似的。 宋泓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将它刨出来。 他曾经见过这把镰刀。 那时它还被握在死神的手里,被从死神的血里抽出来,瞧着像是那个面容清秀的死神从来不离手的重要兵器。 怎么会在这儿? 宋泓没有见到死神的最终结局。在鬼婴副本里,还来不及等他看到,他就已经因寇冬完成了任务,被迫从副本之中抽离。他所看见的最后一眼与寇冬相同,是那镰刀高高举起、向青年劈下去的那一瞬。 至于后面如何…… 他小心地摩挲着镰刀的纹路。除去蛛丝,它依旧寒光凛凛,把柄乌黑,笼在血一样的殷红光晕里。 它怎么会被扔在这里? 一瞬间,叶言之那一张脸突兀地闯进了他的脑海。青年的神情那样冷漠,就好像当初的那一切他都早便有预见;他看着死神,眼里头满是淡然却孤注一掷的决心。 宋泓无法控制自己想到这些。他想着叶言之的脸,忍不住冒出一个想法: 难道死神是死在了他手里? 不不不,宋泓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无比荒唐。 死神是神,难不成还有谁能杀了神? 这不该是人具备的力量。 宋泓有些踟蹰,终于还是把这镰刀从地下挖出来,背在身上。他接着向前走,在途中又遇到了两只蜘蛛,它们正掀开了天灵盖,吸食一个被困住的玩家的脑髓。宋泓的头皮发麻,喉间隐约翻动,只闻见扑鼻的腥气。 人是救不得了。他想也没想,直接掏出了死神的镰刀,将这两只蜘蛛当场斩杀。 但蜘蛛留下了一个钻出来的深深孔洞,宋泓朝下看了看,忍不住敲了下自己的脑袋。 他是不是傻,——这下面明明好走多了! 他于是换了一条路。 越往前走,道路越宽广。仿佛是千万只蜘蛛都寻到了同样的目标、向着同样的方向行去,硬生生将这条路拓开了。 宋泓的视线里逐渐出现了一片片的暗色,犹如被缀在地上的紫红葡萄。待他仔细看,才发觉那些并不是什么葡萄,而是蜘蛛流淌下的血。 它们的血干了,便会呈现出这一种与原本颜色全然不相同的紫红色。宋泓也与它们搏斗过,因此无比清楚,即使他那时用完全力,不过也只能勉强略胜一筹而已。 想要留下它们的血,那更是难上加难。 如今,它们却就被斑斓地被印在这地上,越往前走,这些葡萄便越大、越密,不再像先前似的一小团一小团,而是一大簇一大簇,逐渐变成了浓墨重彩的,仿佛炸开了的烟花似的躺在地上。森森的蜘蛛骨骸被留在原地,横七竖八地伸展着,巨大的一团团,几乎成了连起来的丘峦。 腥气扑鼻。黏糊糊的半透明的液体混着斩断的蛛丝一同被踩在脚下,踩着咯吱作响。 宋泓费了点劲儿才从上面翻过去,于心里算了下,不由得心惊——这到底是是杀了多少! 这分明是一场杀戮。 他拨开了一层层垂下来的、帘幔似的蛛丝,于那后头瞥见了更为浓重的血色,一瞬间好像是踏入了人间炼狱,那一股子血腥气味裹挟着帘子带起的风直冲脑海。 眼前充斥着一种奇异的淡红色,仿佛是蒙了一层染了血色的雾。视野变得模糊不清,得费点儿劲才能隐约辨出眼前蔓延不断的黑色代表的是什么。 在看清楚的一瞬间,宋泓不由得轻轻倒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横亘在他的视野里的,是一座蠕动着的、金字塔似的蜘蛛山。 它们还在彼此吞噬。大的不断地吞吃掉小的,小的再吞吃掉更小的,它们就是靠着吞噬同伴来增长,最下面的那一种已然有两人高,那一种咀嚼声响清晰的让人心里发憷。在这一条残忍的食物链的顶层,似乎有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站立着,从那里头不断地钻出更多新的、毛茸茸的小蜘蛛来。他好像是这些蜘蛛的宿体,它们就是撕破了他方才钻出来的。 里面有人! 宋泓的神思忽然一顿,继而骤然目光凝滞。他想也不想拔出镰刀,却只看见那浮动着的血雾后头,露出一双漆黑的、熟悉的眉眼。 宋泓骤然怔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人,一时间好像头脑都在嗡嗡作响。半晌之后,他才轻轻道:“……叶言之?” 那人于蜘蛛的背上,居高临下向他看来。 那眉。 那眼。 那神情。 宋泓绝不会认错。 ……是叶言之! 当他那一声脱口而出之时,宋泓看见了上面的人扫下来的目光——就这一瞬,他知道了,对方也同样看见了自己。 “好久不见。” 平静的、没什么波澜的声音。 这与宋泓想象中的大不相符。好像他们不是站在这蜘蛛遍地、难以逃脱的诡异地方,而是在个洒满阳光的咖啡馆里遇见了,——那么宁静祥和的招呼。 宋泓目瞪口呆地望着,听对方淡淡道:“先等等我。” 紧接着,他就从那高高的蜘蛛山上一跃而下,手中不知拿着什么,竟然如砍瓜劈菜,轻轻松松将它们从中间一劈至底。耳边哀嚎声猛然凄厉起来,听的宋泓头皮都开始发麻,只感觉面颊上微微一热,待反应过来,才察觉那是一滴尚且温热的血。 戾风迎面而来,他情不自禁地闭了下眼。 那一双靴子踩在了地上。叶言之裹着一件长的黑袍,只是似乎比寻常的黑色更加浓重,仔细看时,才会发觉那是浸透了血泡出来的颜色。他面容在兜帽之下苍白而病态,从脸颊到嘴唇,都没有半分血色,瘦削的下颌半隐在兜帽的阴影里。 宋泓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神态,疲惫根本无法掩饰。他显然比寻常更加虚弱。 同时,他的体魄也与先前不同,宋泓不知该如何描述,但总觉得他的优越的腿长似乎愈发打眼,好像是从原先的青年彻底抽条伸展,成长为了寡言淡漠的男人。 那一缕不容人接近的气息更加浓重了,眼睛活像是两汪看不见底的深潭,教人只想避着他走。 “好久不见,你受伤了?” 男人没有回答,只用一只手掀开了头上的兜帽。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样武器,瞧着形状有些奇怪,多看几眼才会意识到,那是从最底下的蜘蛛身上取出来的一根打磨过的螯针。 身后的蜘蛛群再度开始骚动,向着他的方向飞快爬来。宋泓意识到,方才并不是什么诡异的诞生场面,那些蜘蛛是在围攻他。 “它们……” 叶言之微微颔首,平淡道:“它们想吞噬我。” 宋泓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曾说出口。事实上,这绝不仅仅是吞噬——他见过它们吞吃寻常玩家,那不过是一两只,能将人吸成一具没有脑髓的尸体。 可眼前的这些,足以用浩浩荡荡四字来形容。 它们难道也只是为了吞噬男人而来? 叶言之凝视着这一座蜘蛛山,嘴角似有笑意一闪而过。 “但它们还做不到。” 他平静地道。 “起码就现在……他们还不能噬主。” 噬主。 这两个突如其来的字,让宋泓的头脑忽然也陷入了一片混沌。 ……噬什么主? 谁是他们的主人? 叶言之的目光深而远,仿佛隔空正与什么人对望。他的嘴角终于缓缓勾起,露出了一个仿佛讥诮的笑意。 “嫉妒又有什么用?”他对着那虚空轻轻地道,“他想的是我,——永远不会是你。” 蜘蛛涌动的幅度骤然大了起来,一瞬间几乎是向他们淹没而来。宋泓本能地意识到,叶言之的这一句惹得这里的boss发了脾气。 可还未等他把这些想清楚,男人已经朝他转过了身。 “帮我一把,”叶言之说,“我要去中心。” 宋泓咬了咬牙,干脆也应下了。与其在这里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倒不如到中心去拼一场。 何况他向来相信叶言之,在这种时候,对方总比不知底细的NPC要来的好的多。 “中心有什么?” “……有什么?” 叶言之脸上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 “有它们为之奋不顾身的。” 他以一种异常笃定的态度说,脸色依然苍白,好像一张薄薄的纸,透不出半点人气。 “它们一定会前往那里。” “那里将是最终之地。” 他的眼睛那么黑沉,却好像有一盏纸月亮从里面升起来了。纸月亮轻而薄,为了防止它破碎,他把它藏在了最深的心脏里。 那时的他并未想到,从那一刻开始,已然有其它的齿轮开始转动。它们最终汇聚成了推动的洪流,所有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被卷在了这洪流里。 “从最开始的镌刻之地——” “到最后的凋零之地。” 它们最终会回到这个一切起始的地方。 也就是在这里,这个世界的创始者,在心脏薄薄的内壁上,镌刻下了世界将遵守的准则: ——藏好他。 他就是神明至高无上的珍宝。 他是所有NPC都被刻在骨髓里的第零准则。 准则本人这会儿正在中心忙活,小姑娘和灰色兔子正借着蛛丝的力,在蜘蛛堆左荡右荡,寻了片空地,将四根最长的螯肢牢牢扎进了地里,晃动了下确定稳定。 似乎是看穿了他们的意图,蜘蛛的进攻都变得更加猛烈。寇冬不经意间回头,只觉得心脏骤停:“——看着点左边!” 阿雪旋风般来回,不提防被左边猛然盘旋而上的一股蛛丝击中,饶是整个人耗费了最大的力量调整方向试图躲避,仍未完全成功,被它一下子拦腰卷住,几乎是整个儿甩脱了出去,重重地趴在地上。 那股子蛛丝还要再动,已经被林萌萌一扑而上,如同骑着条龙似的强迫它于空中改变方向。 寇冬拧成的另一股蛛丝从正中间拦腰打来,只听见钝钝一声闷响,转眼将它打的颓软下去,半天没有再起来。 寇冬赶忙去看,小姑娘从地上撑起了半个身子,半天才吐出一口带着点殷红颜色的唾沫。 “没事。” 她简略道,“就是点擦伤。” 寇冬见她脖颈有伤,但是没出血,只有吐出来的带着血丝,不由得咬了咬牙。 “你先回去。” “回什么?”阿雪把嘴边的一点血迹擦干净了,眼神愈发澄亮,“抓紧时间,就现在!” 她咬着牙,看着这些蜘蛛,像是也被彻底激上了火气:“这么久了,这还是第一次把我伤成这样的——现在不上,还等什么?!” 寇冬在她的腾腾杀气之下,一时间竟然哑口无言。到这时候,他才想起,阿雪是什么人? ——那可是在知道自己抛妻弃女的爹进了游戏的当晚,就能举着长刀砸NPC玻璃的人啊。 那能是一般人吗? 那能是寻常的小姑娘吗? 林萌萌似乎也被震撼了,站在旁边半天没回神,好一会儿才弱弱地说:“那再来?” 阿雪斩钉截铁:“再来!” 他们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在努力之下,蛛丝逐渐被缠绕上了那四根螯肢,编制成了一张柔软粘稠的巨型白网。无数蜘蛛跟随着寇冬左摇右荡的动作被引到了网里,左挣右突,却因为入口被飞快封住而无法立刻逃脱。 在确定洞口处暂时再没有别的蜘蛛后,寇冬借着蛛丝的力量再次荡起,并借助蛛丝的弹性向更高处弹去。阿雪与林萌萌如同射箭般绷紧了弓弦,寇冬自己就是那一支即将出弦的箭,同时握紧了自己手里百分百射中的箭羽。 这一股弹力,将帮助他成功靠近红色眼睛。如果成功,他便能一箭将对方射下。 如果成功…… 血红色的眼睛飞快地眨了眨。 寇冬忽然微微眯起了眼,发觉自己的视野忽然之间变得模糊,好像蒙上了一层白雾。这是这只眼睛的第二重自我保护。在这一瞬间,他全然辨不清方向,只勉强睁着眼,试图从这里头分辨出它的方位。 藏在了哪里? 一定是在这片雾里……一定是在这之中! 他分明感觉到了那目光,粘腻的,蛇一样爬行的……那目光! 他咬紧了牙,知道自己其实没有第二次尝试的机会。这样的计划只能执行一次,NPC们不会再给他第二次试图逃脱的契机。 它们永远都是这样。如果逃不出去,他就只能做这傀儡,被吊在那心脏里,一天接着一天地苟活着! 他的胸腔都因这一想法变得沉闷,好像有尖锐的回响在里头高声回荡。寇冬拉满了弓弦,头也不回,朝着前面的方向—— 射出! 这一支箭刺破了迷雾,准确无误地向着他认定的中心飞去。 与此同时,下面忽然传来低低的一声惊呼,似乎是有什么人来了。 但是寇冬并没有看。 他听到噗嗤的轻声,仿佛筷子插-进了柔软的蛋黄里。紧接着,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摇动—— 他好像一头向下坠了下去。 这片海极深,许久都踩不到底。身形飘飘荡荡,柔软的像是株没有骨头的水草——他往下坠落。 暗红的火星于他的眼前喷溅,红色眼睛坍塌的余灰厚重地倾下来。视线余光里是一只手,修长的,在暗色的底布上发着亮,拼命地伸向他。 “抓住我!” 寇冬往上看,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是叶言之。 他不由得笑起来,从嘴里吐出一个小小的泡泡,很快在“啵”的一声轻响里炸开。 叶言之每次都能抓住他。 死亡的深渊也好,别的深渊也罢——他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拉出来,挡在自己面前。 可是这一次,寇冬不想再被他握着了。 这一次。 只这一次。 他想要向死而生。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冬:后来我才知道,这好不容易被打死的只是个小boss…… 难过地哭出来QAQ 第158章 决战(三) 他远远看见了阿雪的脸, 上面写满如释重负,凝望着那颗坍塌的红色眼睛。它迟钝地眨了眨,随即从边缘开始瓦解, 像一颗小行星一样爆开来,在空气里爆出一朵烟尘的花, 蛛丝混杂着斑斑点点的血落下, 比一切的结束都更加盛大。 该再见了。 亡人。 但这种表情不过只在她脸上留下了一瞬,骤然间, 她便转换了脸色, 随即重新拖起刀, 猛然向宋泓的方向冲去,竭尽全力喊:“快躲开!” 轰。 轰。 寇冬同样听到了那个声音。在他的视线里,有什么血红色的东西重新从这雪白的地平线上升起来了—— 它的光芒太过耀眼, 让人无法直接睁开眼睛。 他预感到了,却无法相信。 红色眼睛又升起来了。 它甚至比之前还要明亮,瞳孔在巨大的眼眶中来回转动, 终于猛地向下瞥来,重新聚集在他身上。 就像一轮炎热的太阳, 再度高高悬挂在了天空上。 寇冬的心终于重重向下落去。 它没有死。 它……又活了。 从那只眼睛里, 无数蛛丝喷吐出来,黏腻地织成了一张巨大的、铺天盖地的网。随着这一声沉闷的巨响, 寇冬的眼前再度被一片漆黑覆盖——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起点。 他仍旧是那个被困在畸形的心脏里的寇冬。 “这样不行,”他听到灰色兔子低低的声音, “它并不是破开这个局的关键。” 它好像仍然被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那声音就紧贴着他,一字一句往他的耳朵里、往他的心里钻。 “你好好想想。” “少爷……你好好想想。” 灰白色的鬼影从兔子的上方浮现出来了。已经成了鬼的林萌萌安静地凝视着他侧过去的脸,声音似乎有些悲哀。 “你明明知道答案的。” 空气中还有血腥的余味, 奇异的是,这种味道似乎还泛着咸。寇冬不自觉舔舔自己的嘴角,这才发觉是自己的嘴唇上裂了一条小伤口。 并不算很疼,但舔上去,总有一种钝钝的、难以言喻的窝心。 他的嗓子沙哑。 “我不知道。” “撒谎,”灰色兔子闷声说,“你在撒谎。” 它支棱着两只长长的耳朵,纽扣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仿佛能在黑暗里毫无阻碍地看到面前人。哪怕看不清,寇冬也能感受到这灼灼的注视——来自于他的注视。 “这里已经不止是副本了,少爷。这是整个游戏。” “谁是这个游戏的真正boss?谁把你带进来、把你困在这儿、剥夺了你自由?谁让你成为NPC,欺骗你说你原本就属于这里?谁给你建造了楚门的世界??” 寇冬:“够了。” “没够!”林萌萌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他以前所未有的态度冲着寇冬叫嚷,这种态度从来没在向来将寇冬当神一样盲目崇拜着的他身上出现过,“少爷的朋友还被困在这儿,我还在,其他人还在,那些个和我们一样的玩家还在!他们都被困在这,指望着你——你得救他们!……为什么不敢听?——你为什么不敢听!” 寇冬的胸膛上下起伏,他其实没有发火,他只是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 妈的。 他乱七八糟地想,手揪着身下的蛛丝。 疯了…… 他们一定是都疯了。 林萌萌似乎也累了。它的声音重新变得轻柔,仿佛就贴在寇冬耳边,亲密无间地和他说着悄悄话。 “少爷,你被困在游戏的心脏里。” “你要杀了这个游戏……就只能杀掉真正的主宰者。他如果不死,这颗心脏永远不会停止跳动。” “你杀千遍,百遍……它都会活下来。它会找到你,它会抓住你。它的轮回永远不会停止,下辈子,下下辈子,你也还是逃不开它的手心。” 它乌黑的眼睛凝视着。少年还在沉默,垂下来的面容苍白而秀气,露出纤细的、甚至有些瘦弱的脖颈。那上头淡青色的血管悄悄在这底色上冒出了点头,好像是花梗,支撑着他这一枝盈盈的花。 他毫无疑问是好看的,这种好看多少与他的少年感挂着钩。它知道,这与少年的年龄也没多少关系,当他长大成人,变成青年、中年、老年……他骨子里仍然有能让人为之发狂发疯的东西。这东西是藏在那皮囊里头的,埋在骨子里的,不是少年的年纪让他成为少年,而是这份脆弱又不甘的意气让他成为少年。 一折就断的,偏偏不肯低头,不肯认命,不肯被囚。那一截不肯服输的颈骨撑着他,他就怀着这样灿烂的自由的期冀,非要向着天空飞去。 可怎么可能呢? 他本来就应该成为温室里的花朵。 他终于说了话。他说话时,嘴唇也漂亮的像一朵花。 灰色兔子近乎痴迷地将目光落在上头,听见他模糊的好像被浸透在水底的声音:“你想说什么?” “你还有一支箭。” 灰色兔子答。它的三瓣嘴动了动,不容置疑地吐出那个名字。 “叶言之。” 它顿了顿,终于还是揭晓了下一句话: “——你要杀了他。” 你只能杀了他。 从某一种逻辑上,寇冬不得不承认它说的没错——叶言之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这个游戏以他为基本出现,只有他不在,这里才会彻底地崩塌下来。 否则,他们永远不会逃脱,亡人系统会不断制造出更多的守关者。 第一次,他可以在阿雪的帮助下灭掉它。 第二次,他可以联合所有的玩家灭掉它。 但第三次? 第四次呢? 更何况这里还有那些贪婪的蜘蛛,它们还在不断地吞吃人的脑髓。他其实并没那么多时间思考。 寇冬自认为不算个英雄,可他也不是会在责任面前落荒而逃的小人。 亡人,亡故之人。 他猜想自己兴许是死了,但灵魂并没有死去。叶言之把他的灵魂禁锢在这里,让他以为自己是庄园里金娇玉贵的小少爷,兴许是想给他另一条命。 可惜,寇冬宁愿做个孤魂野鬼,也不想当被蒙蔽了双眼的夜莺。 他咬了咬牙,感觉到自己腿部发软,费了点力气,终于在这黑暗里缓缓站起了身。 他从这里逃出去了一次—— 他应当带着他们逃出第二次。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的不像话,好像有谁抽干了里头的水分,还点了一把火——这火烧的他嗓子都变得低沉沙哑,思路与神智摇摇欲坠,如同也挂在蛛丝上。 他其实不敢想这个结局,但现在由不得他不想。 “……他在哪儿?” -------------- 叶言之就在不远处,安静地深陷在蛛丝里,任由它们紧紧地将他包围。那些蛛丝都不怀好意,勒紧他的喉咙,锁住他的手脚,如果可以,它们会硬生生刮空他的皮囊,瓜分他的血肉。 亡人已然成了一个吃人的怪物,叶言之终于意识到。但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内心依旧是平静的,并没掀起什么波澜,他对它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漠不关心。 他只想知道寇冬的想法。 “他会杀了你的,”他听到那些爬行的蜘蛛于他的身旁徘徊,得意地告诉他,“不杀了你,这里就不能终止……他现在这么坚信着。” “嘻嘻……” 叶言之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厌恶。他道:“滚开。” “你想过吗?” 蛛丝们把他锁得更紧。 “你想过吗——当你把我们弃如敝履的时候?你想过我们会困住你吗?” 叶言之的神情变得更加厌恶,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蜘蛛强行往他脑子里塞的画面。它们还在畅想如何困住寇冬,在雪白的蛛丝里用口器把他贯穿,甚至于打开他的腹腔,一直干到让那里都鼓起来,鼓的如同怀胎三月——它们始终在想这些东西。 这些是他曾经一闪而过的阴暗念头,却在这个游戏里不断地被放大、再放大,他对那孩子的疼爱足以压过这些想法,可这些NPC们却不是如此。 当他把这些念头丢弃时,丝毫没有想过,它们即使被扔了也仍旧会发芽。 反客为主。 鸠占鹊巢。 它们牢牢围绕着叶言之,蜘蛛长长的口器于他的头上触碰,摩挲着寻找一个可以插入的地方,这画面就像是一群试图弑神的背信者围着它们的神明。如今,它们下定了决心,想从神明怀里夺走那件珍藏着的宝物。 脚踩蛛丝的沙沙声传来,有谁走近了。 “来了,”那声音缓缓道,“来了……” 它们悄无声息重新退去。这一片小小的天地变得亮起来,有一点阴暗的光从上方露出的缝隙里洒入。 借着这点光,叶言之看到了眼前人。 寇冬看起来仍然一如既往,和当初把他从兑换池里抽出来的模样别无二致。他的身旁蹦着一只皮毛光滑的灰兔子,林萌萌看见他,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找到了!” 与此相对的,是寇冬淡淡的声音:“危险,你退后点。” 叶言之的瞳孔终于颤动了下,抬起头来。 他对这句话的反应比之前的反应都大,兴许是因为这种时刻本更多都属于他。 在这之前,他才是站在寇冬身侧,听着他亲近地说这些话的人。他们甚至在天使的圣堂里亲吻,在游戏里构建起的虚拟的家里,少年与他交换用唇舌交换的、小心翼翼的、近乎暧昧的爱意。 现在,他反而站在了少年的对立。 一个恶人。 他从未如此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进而浮出了一种近乎酸涩与苦味的痛楚,仿佛有颗橄榄不上不下,正正横亘在他喉咙里。他的脚在地上稍稍挪动了下,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痛苦的映像、一种难以言喻的挣扎,但他的声音并没有颤抖。 “你来做什么?” 寇冬的眼睛很深。他说:“想和你玩一个游戏。” 他的嘴唇似乎有点干。在这样重要的时刻,叶言之突然不合时宜地想。 从小就是这样。它们总是容易干,泛着白,需要很小心地照顾很久才能重新泛上血色。那其实是遗传病的一种表现。 他想用自己的嘴唇重新帮它们变得柔软,但是在这时候,这样的想法显然无法实现。 在之后,应该也不会再实现。 “你以为他会感激你吗?” 在他手下灰飞烟灭之前,死神冷笑。 他的真实轮廓其实与叶言之很是相似,只是要比他冷漠的多——那种冷意几乎是镌刻进骨头里的,教他整个人也像这刀锋一样泛着冷冽的寒意。 “他不会感激你的,”死神断断续续道,“他这样的……他们这样的……我见过很多。” 那时的叶言之并没有回答,只是将镰刀更深地贯穿他的身体,如同穿过一块钝钝的铁。 他同样冷漠道:“我不会让他死。” “你以为他们害怕死?” 死神居然笑起来,继而断断续续地开始咳嗽。他的嘴角流淌出了淡金色的血,却全然不管,只张着嘴,笑道:“他害怕死?——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死!” “先是他母亲,然后是你——” “叶三少——” 他脸上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嘲讽的味道。放在这样一张脸上,竟然还显出几分神明似的悲悯。 “是他害怕死,还是你害怕死?” 叶言之的嘴唇骤然抿起来。 他想起当年重逢时,站在楼顶上摇摇晃晃的少年。那时他在想什么? 当幼年的寇冬被母亲牵着手走进叶家时,又在想什么? “生死有命,大道在天!” “叶三少,你强留不该留之人,强挽不该挽之命——” “颠倒生死,扭转阴阳,不顾人间伦常!” “叶三少!” “你绝不会有好下场!” 死神的声音犹在耳旁,如轰雷般炸响。 可惜的是,对于他说的话,面前的人半个字也不在乎。他甚至没把脸抬起来,再给这犹且在挣扎的死神最后一个注视,就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镰刀更深地插-了进去。 杀掉死神。 他的少年便再也无需惊惧了。 他只在乎他的少年,听不进那些伦理纲常的话。 叶言之没有童年这两个字,这是凡人才适用的词。他出生那一日,血池倾覆、天地倒置,有星辰自西方腾空而上,寒芒烁烁,日月无法与之争辉。叶家人观完星象,均大喜过望——这是神格诞生的征兆。 叶家伫立于阴阳两界,游走在生死之间,祖先爷曾经是位天师,德高望重,连死神也敬他几分。那时死神尚且是无常模样,世间又灵气充足,因此神力强大,便把祖先爷招至麾下,给予他大权,允许他依照天命取人寿命。后来代代传承,到了叶言之这辈,灵力衰竭,又兼世间沧海桑田,昔日死神逐渐退位,神力大不如前。如今那一把镰刀,根本无法与当年断魂索相较。如此一来,仍然保有当年实力的叶家已然成了阳间真正的审判者,解决应死不死之人,送各路魂魄归于地府,甚至隐有取死神而代之的架势。 更何况,如今还有了一位幼年神明。待神明长大正位,自然会荫蔽家族。 叶言之自幼生长在宗庙中。他生来便带有神格,与叶家其他人不同,他不入轮回,也不计生死,因此只被叶家家主带在身边,日夜教他阴阳两界之事。 他实则无父,也无母。生下他的女人一次也未来看过他,叶言之曾听她哭问叶家家主,问他将自己的孩子带在了何处。 叶言之起初以为那是说自己。后来才知道,那是说这一身皮囊。 女人不觉得神明是自己的儿子,她心里相信是神明夺了这一具肉体。她真正的儿子,应该成了个孤魂野鬼,日夜不知在哪里飘荡。 她为此大哭,日夜痛苦。 叶言之无法感同身受。他隔着缭绕的灰白色烟雾看那个跪倒在地上的女人,香灰落在了她的头顶,把她的头发也沾成了白色。他看着那个女人,清楚地看到她抬起头来时满含怨毒的眼。 模模糊糊里,她的嘴在动。 “鸠占鹊巢……” 那声音那么细,又微弱,叶言之却清清楚楚听见了。 她在祈祷自己死。 叶言之以一双三岁孩童的眼平静无波地望着。他知道女人这想法有多荒唐,哪怕叶家荡然无存,他也不会死亡——他活得将比世上所有人都更久,亘古,永恒。 “不要听她胡说。”叶家家主俯下身来,满面慈爱,“你自然与这些人不同。待你正位,叶家还能有万年昌盛——” 他仿佛透过面前这个尚且稚嫩的孩子,看见了叶家无限荣光的未来。 烟雾里,孩童垂下了眼。 ……怎么说。 他其实——半点也不在乎叶家的万年昌盛。 * 叶言之不在乎世间事,神明无七情,无六欲。 叶家家主说:“言之果然是不同,从不像平常的孩子。”他说这话时,几个叶家小辈正跪在宗庙里,为自己于阳间闯祸的事受罚。 叶言之那时不过七八岁大,背着手冷淡看下面的人,“我没什么想要的。” 家主并不在意,随口道:“若是有想要的,你便只管说。” 哪一家得了个神明都会供起来,叶言之自然也不例外。他可有可无地点头,只把这当做一句无甚重要的话。 神明能有何想要的?这世上的欲-望,在他面前皆不值一提。 但就在几天之后,叶言之第一次知晓了自己竟然也会生出私念。他那一日踏入门,正正有一从宗庙里出来的孩子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跤,直直摔进他怀里。 隔着缥缈的白雾,那双眼睛也对上了他的眼。很淡的药香从他鼻间一扫而过,似乎是重病缠身的孩子,可不知为何,头一次让幼年神明觉得中意。 他改变了主意。 这该是属于他的孩子,就该被养在他这里。 叶言之站在了家主面前,毫不犹豫、毫无商量余地地说:“我要他。” 家主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心中惊讶,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闯进视线里的是另外一个孩子,他正被一个神色凄楚的女人握着手,茫然又不知所措地抬头向他们看来—— 他的眼睛很清透,像是浸透在冰凉的井水里的两颗琥珀。它们生在一张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甚至能隐隐看到淡青的血管。 那一刻间,家主心神大颤。 怎么可能?! 他记得这个孩子。 被母亲带来求救、希望他们颠倒生死的—— 这是个早夭的命格,甚至活不过三月。 可更重要的是,就在这一瞬间,透过这命格,他隐约看到了另一条断断续续新滋生而出的黑线,它们在苍白的皮肤底下流窜。这黑线里夹杂着斑斑点点的金光,那是与神明纠缠的象征。 ……这新生出的,分明是一条长生不死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  叶言之:这么想,我有点亏。 寇冬:……??? 叶言之:我养了你这么久,反过来你还想当我爸。 辈分逐渐混乱。 寇冬:…… ------------- 还有没看大眼仔的请注意,已有一章番外更新,本周六将再更新一章!大家看番外时能很明显看到作者的心路历程,从“我一定要大干一场”到“哇不好旁边有同事”再到“呜呜呜还是隐蔽点吧不能被看见”——这么个过程。 但是这次在家,没同事,就可以自由发挥了! 下一次先写采生,大家有什么好的更新办法也请告诉我,现在的办法容易出问题TAT 以及,想退款也请大眼仔敲我,评论容易被吞,再次感谢各位小天使。我努力在调整,希望能给大家更多补偿。 第159章 决战(四) 世人皆渴望长生。 古有帝王耗费千金苦求丹方, 现有长寿村百岁老人被视若福祉。为这两字,总有痴儿怨女登叶家门,跪求叶家一族庇佑其免去生死一劫。 只是以叶家身份看来, 长生二字,一是荒唐, 二是愚昧。 荒唐者, 在于其说是长生,实则也不过短短百年, 于天地不过刹那一瞬;愚昧者, 在于其不知大道在天、命数有定, 伦理人常,岂能随意颠倒? 可如今,叶家家主却分明从眼前这个孩子的面门上看出了长生不死之命。他为之胆寒心惊, 生出了十二分的警惕—— 这不该是凡人的命格。 是谁会替他扭转乾坤? “我要他。” 在他沉默之时,叶言之已经将这句话再重复了一遍,他还拉着身边孩子的手, 抬起黑沉沉的眼,“他跟着我。” 叶家家主试图劝说, 对上他的目光却蓦然心中一冷, 意识到对方并没给他拒绝的余地。 这也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他醒悟过来,登时便不再言语。叶家未来还要仰仗这位幼年神明, 若是没了叶言之,何以再来百年荣光? 只得点头。 灰白的烟雾袅袅, 遮藏了大半眉眼。在这其中, 叶言之温声问被他拉住的仍迷茫不解的孩子:“你叫什么?” “寇冬……” 那孩子低声回答,抬头望了望母亲,又细声细气地解释, “我,我生在冬天。” 那时的寇冬不过六岁,被母亲拉着另一只手,露出的一张脸苍白的可怕,连手指甲与嘴唇都泛着白。那都是遗传病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他从出生起就体弱多病,原本该流产胎中,可偏偏他父亲早在妻子刚怀孕时便撒手人寰,他就成了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唯一的慰藉,说什么也不肯放弃。 看了多少医生,喝了无数药,这才将他生下来。生下来的寇冬还不到三斤重,一出来就进了ICU。 在那之后的这几年里,他去医院的时间比在家里更多,长期靠药吊着命。到了五岁之后,终于连医生也拯救不了他了。 就这两年了。 他们无一不可惜地给了女人这个结果,劝她:“还不如……让孩子少受点罪。” 偏偏女人不愿相信。她就这么一个亲人,宁愿自己死去也不愿孩子死去,不管想尽什么办法也要让孩子活着。人间的医生没了法子,她便开始求神拜佛,终于从一个大师处打听到了叶家,立刻千里迢迢带孩子求上了门。 寇冬留在叶家的事情可以说立刻就谈成了,他的母亲答应的丝毫不犹豫,在听到对方话的瞬间就号啕大哭,扯着儿子要给人下跪,终究还是被叶家家主拦下了。 “就不跪罢。生死之事,谁又能说的准呢?” 他有更深含义的话没有说。 叶家自身,便是当死未死之人的行刑者。如今,拿屠刀者反而要庇佑他们、于眼皮底下放纵他们么? 这只是听着,都让人觉得可笑。 更可笑的是,他们竟然对此毫无办法。 寇冬就这么搬进了神明的住所。为了趁早培养叶言之与叶家的感情,家主一直带着他住在宗庙,可如今多了一个寇冬,叶言之就另要了一个地方,单独两人搬了进去。倒也不大,小小巧巧一个院子,好在前面有花后面有树,清幽干净,没有旁人敢进来打扰,连死神也不敢随意靠近。 幼年神明虽然自诩早便心智成熟,却也是第一次养孩子,况且他自己也同样是个小孩模样,平日没见过同龄人,难免有些不顺手。叶家人有天师血脉,夜间修炼的大有人在,他在在一开始甚至不知道寇冬夜里需要睡觉,连续两三天都没安排寇冬睡。 只苦了小寇冬,对着这么个板着脸的陌生人,本来天性就比较懂事,困的不行也不敢说,头都变成小鸡啄米了也不敢打盹。再加上他天生体虚,很快就差点一头晕过去,把叶言之吓了个不清。 好容易把人救回来,幼年神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问:“为什么不说?” 小寇冬委屈死了,终于小声哽咽起来:“你吓人……” 他毕竟还年幼,叶言之又成天面无表情,看谁都神威甚重,叶家人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再加上他偶尔瞥见点来给叶言之请安的孤魂野鬼,在叶言之面前都点头哈腰小心翼翼的,幼年神明在他心里基本上就和这些画上了等号。 孤魂野鬼等于吓人。 比他们更厉害的叶言之…… 只能等于更吓人! 吓得小寇冬几天没睡也不敢提,生怕自己提了就被拉去宰了。 对此,叶言之:“……” 他不是,他没有。 是你自己想的太多。 叶言之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开始用孩子的办法笨手笨脚地试图照顾这孩子,又是陪玩又是陪聊,终于扣开了这孩子的心扉,换来一句怯生生的“言之哥哥”。 在寇冬眼里,言之哥哥总是厉害的,厉害的不得了。他小时候在病房看动画片,总向往一个动画片里的英雄,能帮他一下子赶走病魔和疼痛。 现在那些脑海里的英雄都有同一个名字了,他们全叫叶言之。 叶言之叶言之叶言之。 念着这几个字,似乎连死亡的阴影也消散了。寇冬甚至忘记了,他原本的死期,也在这样一天一天的日子里平淡地过去了。 他的病情在这期间复发了两次,原本正好好地与叶言之说着话,等叶言之再回头时,他却已经仰面跌倒,脸色白的如同一张刚印出来的新纸,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头晕厥在了地上。 叶言之被他吓了一次,第二次才有经验,熟门熟路掏出药瓶里的药灌进他嘴里。 他的小朋友总有很多药,随身带着个挺大的药罐子。叶家家主有时也说:“这孩子,从小恐怕吃了不少苦头。” 从生下来就病恹恹,疼痛都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那种对于成人而言都难以忍受的疼痛,他刚出生时尚且能够通过哭来表达,可等如今稍微长大了,知道这种哭泣恐怕会让母亲跟着难受,他索性一声也不吭了。 叶言之的手都罩在他额头上了,问他疼不疼,小寇冬也能睁着眼睛跟他说不疼。 他顶着满额头细密的汗,很慢地笑了下,又生怕他不信似的重复道:“真不疼。” 幼年神明没缩回手,半天都没吭声。 他不傻,自然看的出来孩子在撒谎。不知道为何,他的心脏好像也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了,这只手一点点收紧,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从胸腔里头发出来的细密而陌生的疼痛。 叶家家主几次劝他不要如此用心,“他毕竟只是个凡人,不能长久陪伴你左右……” 幼年神明仿佛听了,又仿佛没听,并不回应。 叶家家主又劝:“你真心对他,如果哪一天时限到了,岂不难受?况且他不是叶家人,若是后来辜负了你的一片心——” 叶言之抬起了头,浓黑的眼睛直视着他。那眼神,让叶家家主心里都微微一颤。 “到底是哪点惹得爷爷不快?” 他缓缓道。 “是他命不久矣,还是……” “他不姓叶?” 叶家家主一时间哑口无言。他把幼年神明视作叶家之后的庇佑,怎么能乐见对方喜爱除叶家之外来分羹的外人? 他甚至分不清叶言之到底喜欢那孩子什么。是长相?气质?还是旁的? 叶家赫赫扬扬许多年,子孙满堂,其中也有许多尚且年幼的小孩。他试着找过同样生病的、同样具有那种无害的软绵绵气质的、同样有棕色眼睛的,可以说是各种可以尝试的,他都悉数尝试了一个遍。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幼年神明对其他人,看都不看上一眼。 “也不要将其他人再带过来见我,”幼年神明轻声道,“不要再有下一次。” 他并非什么慈悲的神。相反,他偏执、阴鸷、无情,除却他已然认定的,谁也无法让他改变主意。 叶家家主讷讷,许久才道:“可他的寿命……” 叶言之没有再说话。 他的偏执其实在此刻已经展露了头角,让他下定了决心,不顾一切要护住他决定护住的孩子。 寇冬就是独一无二的。幼年神明喜欢他偏棕色的、半透明的瞳孔,蜜糖似的半化不化;喜欢他细而软的发丝,从他的额头上温和无害地耷拉下来;喜欢他的头靠在自己膝上,传过来的半温半热的体温;喜欢他脖颈上头露出的两截淡青色的、仿佛晕染开了的血管。模样,气质,经历,正是这些让人独一无二、不同寻常。莫要说是代替,连相似都是一种奢望。 叶言之的目光逐渐凝聚起来。他直直地眺望向远方,在那里高高的屋檐上,有一个黑色的影子若隐若现。 “错,”心底有一个声音斩钉截铁地告诉他,神印嗡嗡震动,发出了有史以来第一次的尖锐提醒,“你不能这样想。这个念头,会让你生出嗔怒、生出痴念、生出阴暗面,一旦阴暗面出现,你将最终万劫不复——” 但叶言之毫不犹豫地将这道声音掐死了。 “我不会看他死。” “我不会——看他死。” 他在一个晚上忽然教给了寇冬一个新的游戏。 “捉迷藏。”幼年神明告诉他,“藏起来,藏好了——不要被发现。” 小寇冬仰着脸挺迷茫地看他,因为言之哥哥还拉着他的手,两个人的手握的紧紧的,没有要松开的样子。 可这要怎么捉迷藏呢,藏的人和捉的人不就他们俩吗? 叶言之的手很凉,不像他那样温热。 “不是我捉,”幼年神明淡淡道,“会有人来捉。” “会有人来……陪我们玩。” 在一天深夜,叶言之把他从梦中唤醒。寇冬抬起头来,却听见了一种奇异的、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那脚步拖的很缓,每一步都仿佛沉重而吃力,伴随着这脚步的,还有铁链哗啦啦的声音。 有人来了。 叶言之二话不说拉起了他,捂住他的嘴摇了摇头,示意他:藏! 他们还拉着手,悄悄地从房里溜出,一路溜到庭院。那种声音时远时近,寇冬瞥见了一个又瘦又长的黑色影子,裹着厚重宽大的兜帽,手中有一柄不同寻常的尖尖模样的武器。 他身上充斥着那样浓的低沉气息,让小寇冬莫名觉着骇人。他往幼年神明的身旁又缩了缩,小声问那是谁。 幼年神明也如实回答他了。 “是死神。” 寇冬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死……神?” 他自然知道死神是干什么的。他母亲成日里求神拜佛,也时常在家里为死神摆供桌,求对方看在这些贡品的份上,放过自己儿子。从那时起,寇冬就知道了,死神是来把他带走的。 他的蜷缩很快被叶言之感觉到了。 “不用害怕,”神明用小小的手掌捂住了他的耳朵,“不用害怕……” 他们一同望向面前的庭院。白雾飘渺里,有黑色的阴影逐渐逼近。 另一端,却是幼年神明低缓的声音。 “你只把这,当做是一场捉迷藏。” 捉人的是鬼,被捉的是人。 不要让鬼发现你的身影—— 寇冬骤然闭起了眼,死神的身影已经近在面前,镰刀的寒光频繁于他面前晃动着闪。他甚至能看到那兜帽下一双没有任何生气的眼,它们注视着他,冰冷的,不带感情的—— 他想喊,想放声大叫。心跳的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他意识到自己还是要死了。 躲不过去的,——他必须得死。这好像是一个无法逃脱的注定式结局,无论他经历过多少次尝试,都改不了早亡的命运。 可幼年神明还是没有松开捂住他耳朵的手。 “我会让他看不见你。” 他宣誓似的喃喃,把孩子向自己身边拖的更近。寇冬能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气息,仿佛是高山上的雪,又或者冬天笔直挺立的松树。隔着朦朦胧胧的白雾,他深浓的眉眼依旧清晰可见。 “我会,让他看不见你。” 他强硬地在死亡里为他劈出了一道生机。在后续数不清的日子里,无数场捉迷藏就在小小的庭院里展开,又从这小小的院子扩展到了寇冬生活的街道、扩展到了整个亡人,他把寇冬藏在了游戏的核心,一次次带着他的孩子脱离了死神的阴影。 就像他当初对寇冬所说的,这是一场游戏,一场回合制的捉迷藏。 ——现在。 在这蛛丝造就的迷宫里,脸色苍白的寇冬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面前还有那一只灰色的兔子,同样抬起头望着,他在这两者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容错认的仇恨。 他的孩子找到他了。 * “别再看了,”林萌萌催促,“你该动手了!再不动手,那些蜘蛛又要跟上来了!”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的话,远处出现了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响,像是昆虫的节肢在地上摩擦发出的响声。 “他们来了,”灰色兔子焦急地说,“你——” 寇冬的瞳孔没有聚焦,虚虚渺渺飘在空中,“让我想想。” 实际上没时间再想了。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就再次在视线尽头看到了那群巨大的昆虫露出的丑陋的、生着复眼的头——它们望向他,发出不容错认的喜悦的沙沙声,踩着粘腻的白色蛛网向他靠近。 在这一瞬间,他就是被粘在蛛网上的猎物。 灰色兔子发出一声像是恐惧的吸气声,继而又扭头看了看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猛地一咬牙。 “要是没想好,你就再想想。我也勉强能撑一阵。” “但你得记住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你呢!” 说完这一句,它也做好了战斗准备,后腿骤然一蹬,与最近处的一只蜘蛛展开了战斗。它那样小小的体型在战斗中丝毫没有优势,基本是被几只蜘蛛在螯肢间来回玩弄,颠来抛去,星星点点的绒毛都落了下来。 饶是这样,它还在冲着寇冬喊: “你……再想想!我坚持的住!” …… 走到如今,寇冬的身边其实也只剩下了这一个同伴。只这一个同伴,当年带着他跑了出去,如今又为了他再次回来,只是为了救他。 还有宋泓。 还有阿雪。 还有花匠。 还有许多其他的玩家。 他们都还被埋在这片蛛丝废墟之下,不知道何时就会被死亡的阴影彻底笼罩。 寇冬很想来一根烟。他不是喜欢抽烟的人,现在却特别想抽一根。 他低头望着面前人。 叶言之也微扬起下颌,望着他。 就好像他手里握着的,并不是足以致自己于死命的最后一根箭似的。 “阿崽啊,”青年最终低垂着头,小声说,“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从兑奖池里把叶言之抽出来的那一刻还历历在目。他费尽心思终于孵化了那颗蛋,将叶言之带在了自己身边,把他视如亲生——那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后面还会有这种儿子对老父亲心怀不轨导致父子结仇相爱相杀的狗血结局。 这到底是什么剧情啊?完全不符合寇冬这种甜甜的少女向主播的认知! 仿佛一场恶俗家庭伦理剧! 叶言之只是轻微地勾了勾嘴角。他的力气耗尽了。 从死神死亡到如今,他遭受到了来自规则的强大报复。现在的亡人越强大,他的力量也就越薄弱。 如今,他真的会被那一支箭杀死了。 寇冬站在他面前,最后一次认真地打量他,注视着他格外乌黑深浓的眉眼。 “你会后悔吗?” 神明费劲地微微摇头。 “不要想是你杀了我,”他最终对自己的孩子断断续续说,“是——是我自己。” “……不是你。” 神印说的对极了,他的贪念、嗔怒、执恋,最终教他万劫不复。 而青年该是清清白白的,午夜梦回,他不希望那是一场有关于杀孽的噩梦。 “捉迷藏结束了,”他最终温存地轻声道,其实想要伸手去碰碰这个由自己亲手养大了两回的孩子,可如今他被禁锢着,无法触碰,这最终只变成了一个轻微的根本无法分辨的动作,“你赢了。” 寇冬的眼睛里好像一下子蒙了一层水雾,转眼又似乎没了。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手指摩挲着锋利的箭头。 其实这根本没什么好犹豫的,摆在他面前的没有别的路。 ——只有。 只能。 右手缓慢向后,拉满了弓弦,像是一轮漂亮的弯月。 箭的顶端缓缓下移,将方向瞄准了面前人被蛛丝缠绕的胸膛。灰色兔子远远看来,一时间也呆了。 嗓音干涩,声音也变得沙哑。 “再见了。” 三—— 二—— 他骤然调转了方向。 —— 一! 多锋利的一支箭!那一瞬简直像活了过来,飞快地向前射去,只留下一道几乎看不清的残影。伴着一闪而过的寒光与撕裂空气发出的呼声,它准确地向前,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贯穿了面前的胸膛。 ——柔软的,毛茸茸的胸膛。 灰色兔子缓缓低头看去,那一支箭不在别处。 它就稳稳地插在它的胸口。 一瞬间,亡人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凄厉怒吼,无数蜘蛛向此处奔涌而来——而身处风暴中心的寇冬仍旧维持着射箭的姿势,冷静地注视着。 林萌萌没有倒下去,它还在站着。它乌黑的纽扣眼注视着寇冬,动了动嘴,最终道:“为什么?” 它开始融化了。柔软的毛团一簇簇从它身上飞起来,恍惚中有隐约的人形于它身上浮现,先是教父,继而是塞壬,是叶言,心理教师,吸血鬼,鬼婴……这些如走马灯般在它身上变化融合,最终形成的,是一张与叶言之一模一样的脸。 而它就用叶言之的眼看着寇冬。 从那眼眶里,有一滴漆黑的血缓慢地滴下来,永远凝滞在了脸颊上。 “少爷,为什么……杀我?” “为什么?”寇冬唇角微微一勾,竟然也轻轻笑了起来,“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永远不要轻信游戏,只信你该信的。” “你只搞错了一点。” “林萌萌”还要反问是什么,寇冬放下了弓箭,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平平常常道:“你把全世界都拉过来,我也信他。” 叶言之心头骤然一热。 “知道为什么吗?”寇冬冷笑,“这特么就叫父子情你懂吗?我不信我自己的崽,我有病吗,专门跑过去信你?” 对面的“林萌萌”:“……” 已经深知他尿性却仍然为自家孩子突如其来的父子情感到猝不及防的叶言之:“……” 果然,无论到什么时候。 他都无法习惯这个梗。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正式收回前面所有线索! 其实前面已经有读者分析出来了,当然不会相爱相杀,我们冬冬聪明着呢。 不笨。 ------- 第160章 决战(五) “林萌萌”咧开嘴角, 居然笑了起来。它还顶着叶言之的脸,却是与叶言之截然不同的气场—— 叶言之是冷的,淡的, 活像是松树顶上积压着的雪,半点不容亵玩。 同样的眉眼, 在“林萌萌”脸上就多出了几分沉沉的阴郁, 它从头到脚,都透出了另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在望向面前的青年时, 它几乎都不太像是在望向一个人——那目光简直是望向一团迫不及待要嚼碎了咽入腹中的活的血肉。 寇冬对这种眼神再熟悉不过了。他在《亡人》的游戏副本中, 曾无数次被NPC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以至于一接收到这目光, 他就隐约觉得蛋-疼。 那时他还不知道,还以为这些NPC是真的受了所谓的好感度的影响,现在看来真是太年轻。——就刚刚“林萌萌”的那一出精彩变脸来看, 这哪儿是什么不同的npc啊。 这特么显然都是同一个人搞出来的啊! 虽然已经有所猜测,但这个事实还是让寇甜甜幼小的心灵遭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他回想起副本里被NPC们追着跑的日子,再次感受到了来自亡人游戏的深深恶意。 太难了。 他怎么这么难? “我一直在想, ”寇冬轻声道,“约会的内容和副本, 为什么会差这么多?” “到底是什么样的制作者, 才能做出这种……”他停了停,寻了个最合适的形容词, “操蛋的设计?” 简直是冰火两重天,他前脚刚被追的满地跑后面就在约会里被宠上天, 这特么得是精神分裂者才能搞出来的东西吧! 哪个正常人会这么玩儿! 一旁的叶言之:“……” 他忽然觉得膝盖有点痛。 “但后来, 我就想明白了,”寇冬的舌尖抵了下上颚,眼睛微眯, 露出个懒洋洋的笑,“啊,原来这个游戏,不止有一个设计者。” “所以系统才会那么奇怪,又是给我兑换池帮我出去,又是希望我出不去留在游戏里。因为从头到尾,系统里其实都有两套截然不同的设计理念,只是现在阴暗的那一面占了上风,约会的世界才是原本的游戏世界——对吧,系统?” 《亡人》的系统这会儿活像是死了,一声也不吭。但寇冬知道,它肯定还在某一个角落苟延残喘着。只是这会儿任由他扒皮,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所以我又在想,”寇冬缓慢地在“林萌萌”面前踱着步,“是什么让游戏突然之间发生了改变呢?” “林萌萌”面无表情,瞳孔里好像燃着火。 “后来,你就把这个答案亲口告诉我了。”寇冬轻轻笑了声,指尖点了点自己,“是我。” “我离开了。” “——游戏才改变了。” 也因此,副本中的NPC才会对死亡或离开之类的事如此敏感。它们的夜莺飞走了一次,它们绝不会让它飞走第二次。 “林萌萌”扬起了眉,轻微地发出了一声讥诮的笑声。它抬起眼,平平地直视着对面的叶言之:“没用的废物。” 连人也看不住。 叶言之无动于衷,寇老父亲却瞬间不乐意了。说他可以,说他的崽显然不太行,他拎着弓箭,直接迎面呼了“林萌萌”一巴掌。 “怎么跟我崽说话的?” “林萌萌”被打的侧过头去,脸上都浮现出了淡淡的红痕。它身形愈发透明了,几乎要化成一捧灰白的雾,只有眸光阴沉。 脚下地面颤动的更加厉害。林萌萌咳嗽两声,没被打的发怒,反倒更深地笑了起来。它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深深地弯下腰去,捂着自己受伤中箭的胸膛。 指缝里有更多的血滴滴答答涌出来,世界逐步在轰隆的巨响声中崩塌。林萌萌被打了一巴掌后,顶着泛红的印子,立在如雪花般片片纷飞的背景里,独自发癫狂笑——说真的,这一幕看着有点惊悚,寇甜甜看了会儿,禁不住就朝旁边的叶言之露出询问的神情。 这人是不是有病?打他一巴掌能高兴这么久。 活像是个抖M。 叶言之没有回应,他的嘴唇紧抿着,脸色依旧苍白。 林萌萌终于笑完了,嘴角还上翘着,一副听了笑话的模样。 “你把他当儿子,怎么不问问他把你当什么呢?” 那必然不是当爸爸,寇甜甜难得有点心虚,但很快重新理直气壮:“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 林萌萌半垂着眼,笑道,“那自然关我事。” 他的眼睛里燃起了幽暗的火。 “是他把你带到我身边的。” “——他把你带了来,又怎么能让你这么离开呢?” 叶言之猛然把头抬起来了。 “你猜猜看,少爷,”林萌萌带着无限温柔和恶意地说,“你猜,——我是谁?” 叶言之终于有了反应,瞳孔陡缩! “你猜,”林萌萌道,“你看着我的脸,我是谁?” 寇冬望着它,活像望着一个疯子。 它当然不会是林萌萌。真正的林萌萌在被制作成兔子时便已经死了,之后附着在这身体上的,不过是一个属于这游戏的阴魂而已,一个幕后黑手披了这层皮。 而现在,它这样问他,是想从他口中听到什么? 寇冬忽然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顺着这张脸仔细打量,又重新转过头去看叶言之。这一份相同在刚刚并未给他太深的触动,不知为何,在这时,却忽然像道惊雷一样在他心里炸响了。 “——不必看了。” 身后的年轻神明忽的道。 他的声线很平静,并没有颤抖,只是嗓音干涩。 “是我。” 他看到了青年一瞬间流露出的神色,仿佛一下子落下了一层黯黯的灰:“什么?” 叶言之的嘴唇轻轻动了动。 时光于他的眼前轰然翻转,进而急匆匆向前溯源。在他公然违背天道决心带他的孩子逃离生死之时,神印颤动,于他的身后悄然投下了一个小小的、漆黑的影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滋生的私欲与阴暗里,在压抑不下的臆想与绮念里,那影子被喂大了。它吃着他对那孩子的私念而活,在每一个悄然萌动的夜晚里探出头。 它是神明最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渴望,是本不该存在的、令人羞耻却又无法扼杀的念想。它是从神明的皮囊底下钻出来的独占的怪物,张着血腥的獠牙要把那个人吞吃入腹。 正像心理教师所说的,叶言之从没资格指责他们。他们囚禁、占有、束缚,都不过是他内心的映照而已。 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这个世上又哪里会有所谓的“林萌萌”? 哪里会有第二个亡人? 就此来说,它其实一句也不曾说错。 他抬起了幽黑的眼,终于向自己面前站立着的青年揭露了最后的事实—— “——它是我。” * 叶言之第一次发现影子的存在是在那孩子的十二岁,寇冬离开叶家之时。那时寇冬已在叶家的庇护下多活了六七年,死神也很快从这其中发现了关键,日夜徘徊在小院子边,扰的寇冬片刻都无法安眠。此时的叶言之还不曾正位,尚且不能算是一位真正的神明,他逐渐意识到,仅靠此方法无法真正护住这孩子。 他只得另寻法子。 他决定将寇冬送出去。 这一招其实算是兵行险着,听见言之哥哥亲口说要自己走时,被他养了许多年的寇冬一时间也全然无法接受——但他终究信赖叶言之,最终乖乖听从了。 他在年幼的神明的庇佑下,悄悄走出了叶家大门。临走之时,神明取下了他的一缕头发,并当着他的面放置在了一个木人体内,转眼间幻化出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寇冬。 这便是用来唬弄天道的替身了。 哪怕见了很多神奇的术法,这一招还是直接把小寇冬看呆了。见他呆愣愣,年幼神明的指尖在他眉心点了点。 他的手是冰凉的,寇冬的体温却是微热的。 他说:“等着我。” 小寇冬强忍着眼眶里的眼泪,手抓着门框,委委屈屈问他等几年。 “等你长大,”他认认真真地摸着孩子的头,对他许下不可违背的誓言,“等你长大——” “我便去接你。” 这不算一句谎话。当他成长为正位神明之时,自然会再次出现,那时,他便有能力,足够护住他想护的人。 可即便叶言之将这一切都打算的无比清楚,当他亲眼看着那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叶家大门时,仍旧生出了些许近似恼怒的情绪。他站在庭院的树下看着,身形瘦弱的孩子在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露出了些许茫然的神色,那是叶家的术法正在逐步清掉与阴阳之事相关的记忆,只剩下简单的经历——这也是他们的规矩。 从这里踏出去,便是离开这阴阳界,重返人间了。 天道不会允许凡人记得。 那孩子在门口徘徊了好一会儿,终于被一双女人的手牵走。赶来的女人紧紧握住他的手,将他一步步带走,逐渐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长,他望着那孩童的发丝被风拂的跳跃,一点点模糊—— 最终彻底脱离他的视野。 叶言之知道这一切都是必须,但他还是难以抑制地生了怒意。 也就是在那时,他扭过头,第一次撞见了与自己面对面的影子。 它活过来了,那时还是矮矮小小的一团,挤着落在地上,只能勉强辨清五官——它张大了嘴,同样也满怀愤怒,拔腿要去追回那个孩子,在叶言之的压制之下才没有动弹。 那是第一回 ,年幼的神明意识到自己生出了心魔。 他曾经去问过叶家家主,该如何化解。 叶家家主问:“你为何生出心魔?” 神明不答,半晌才缓缓道:“因人。” 叶家家主垂眼:“那便杀人。” 神明心头骤然生出一种难言的恼怒,身后黑影愈发活灵活现,半立而起,面无表情盯着家主。 “若是因神呢?” 叶家家主睁眼:“那便弑神。” 叶言之的声音冰冷:“何意?” 这显然是在搪塞。 “言之,你又何必急?”叶家家主躺在病榻之上,咳了许久,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中话,“我知道你心魔在何处,你若是勤加修炼,早日正了位,杀了死神都可,又何必在乎小小一心魔?” 叶言之注视着他,看出了他的迫切。家主的时限已经要到了,在他辞世之前,他迫不及待想为叶家多争取一些。 神明越早正位,便越能保护叶家。他比谁都清楚这神明天性冷漠,不得不拿那孩子做软肋来劝说,只希望他稍微动下心。 这时候,家主顾及叶家尚且来不及,又哪里还能真正顾及到叶言之? 叶言之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形单影只。当那孩子在他身边时他尚且不觉得,如今却好像是都格外鲜明起来,教他难以忍受。 再走出宗庙时,外面他的生身母亲就站在树下与人说话,看向他时目光冰冷,犹如在看杀子仇人。周围人看他,都是恭恭敬敬,但那份恭敬不带什么活气,就好像在看一尊雕像,一座能为他们撑腰的山。 ……无趣。 无趣。 唯一有趣的,却已经不在了。 叶言之没有从家主那里获得答案。好在那影子不过出现片刻,很快便消失不见,他索性便将其抛掷脑后,之后许久不曾想起。虽然寇冬走了,他却还常常用术法看他,后来连术法也令他觉得不足了,索性便自己分了一缕神思,悄悄去看。 叶家的车拉着他,不远不近地缀在那孩子后面。寇冬在起初很受欢迎,身边总是围绕着好几个人,有时候他被那些人发现了,他们还会过来敲他的窗户。 那时寇冬是鲜活的,他跑,跳,在阳光下热的脸微微发红——他不是刚进叶家时苍白的仿佛一折就断的模样了,这让神明从中获得了一种难言的成就感与满足感。 寇冬成了正常的孩子,与鬼神之事渐行渐远。 神明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一点。 比起那些,他更想要这孩子活着。 …… 可随着寇冬一日日长大,身形抽条,事情逐渐发生了变化。 开始有人给寇冬递情书。 在起初,神明并没有意识到那个凡人一路小跑着把薄薄几张纸递给他的孩子代表着什么,他只听到身旁的一阵起哄声,正值叛逆期的少年对异性抱着天然的探索欲,彼此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这笑声让叶言之觉得陌生,于是他看了那封信。信写的并不露骨,含蓄而羞涩,却让神明空前暴怒——在那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了杀掉她的心。 她怎么敢?! 在这之前,他甚至没想过寇冬可能会属于一个凡人。神明的心里的逻辑简单鲜明,寇冬是他养大的,理所当然、毫无疑问便该是他的。 怎么可能是其他人的? 可当他从这样的怒意里清醒,却发觉身后的黑影再度出现了。这一次它的眉眼更加清晰,甚至生出了手脚调动车辆,教车子猛地向正在过马路的女生狠狠撞去。 成群的怨鬼轻声发笑,也围绕着她,于她的身畔转着圈,遮挡住她的耳目——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他若清醒的再晚一秒,这个血肉之躯的凡人就彻底踏上了黄泉路。 也是从那时起,他将这一段不该生出的阴暗彻底从自己身上剥离,把这二分之一的自己永久封存在深渊里。那里无星辰日月,时间消磨,它总会在其中被吞噬殆尽。 神明只想错了一件事。 只要这个孩子活着,它就不会死。它从尸骸堆里也会爬出来,它永远会找到他。 它在亡人游戏里重生了。 “嗤。” 林萌萌发出了一声毫不掩饰的嘲讽的笑。 “我本来以为,他杀了你,我就可以替代你。”林萌萌微扬起下颌,身形已然接近透明,只近乎自言自语地喃喃,“废物,废物——我成了神明,绝对不会让他走的。” 他生来就该是它的夜莺。 它好像于朦胧之中看到了当年的寇冬,那是在亡人故事里,它抱着那个放置在怀中的小小的婴孩,轻柔地一下下晃着。 “少爷……” 眼前景物变幻,它身形高大,扶着小心翼翼踩在自己脚上跳舞的教子。教子的脸白的如东方的美玉,将头倚靠上它的胸膛时,就像一只雪白温热的鸽子收起了自己的双翅,颤抖着把身体交到它手里,也靠在了它心窝。 塞壬与爱人一同在海里化作泡沫,叶言陪着囡囡走到了最后的雪国。 邪神立在了正神的身侧,吸血鬼收起獠牙,鬼婴成长为足以为他遮风挡雨的大人,心理教师在夜幕的烟火与凉风里侧头亲吻了自己的学生。 没有死亡、恐惧与离别的。 这才是亡人真正的故事。 这才是叶言之为他的孩子构建起的世界。每一个世界里都有一个寇冬,他们享受万千宠爱,他们属于阳光、花瓣与水里若隐若现的明月。 在真正的主角抽身离去之后,这些世界也终于于风里寸寸崩塌。最终尘埃落定,大幕倾颓—— 它由充满爱的赞曲,变为了血和灰的挽歌。 “少爷……” “林萌萌”还咳嗽着,它忽然把两只手深深地插进血淋淋的胸膛里,从里头掏出来一颗血液粘稠的、还插着箭的心脏——它也几乎要变为透明的了。 寇冬一动也不动,这一幕于他的眼前逐渐与邪神的那一幕重合了。在摇摇欲坠的世界中央,它们毫不犹豫地、献祭似的掏出了那一颗心—— 那些阴暗痴狂的爱恋如鲜红的血管般深藏其中,唯有藏着它们的人甘之如饴。 它们啜饮这一份疯狂,就像啜饮蜜糖。 “因您而生,为您而死,”“林萌萌”缓慢道,两只眼睛还牢牢望着他,“也不是什么坏事。” 系统的声音忽然再度出现: 【系统已被摧毁,各位玩家将被抽离游戏世界。抽离将在十秒钟后进行,倒计时开始。】 “啊……” “林萌萌”似乎有些可惜,“没时间了。” 它还托着那一颗中了箭的心脏,并没有询问寇冬是否还要,只扬起手,重重地将它抛掷在了尘埃里——它沉沉地坠了下去,溅起一小片飞扬的尘土。 寇冬的脚尖情不自禁向着它微微迈进了一步,心里好像梗了一根刺,无法吐出,只带来细小的、难以言说的痛楚。 这是否算是爱,连他也无法言说清楚。这一份畸形病态的冤孽从他身上而来,也最终消亡在了他的手里。 他无法给予这样的爱以积极正面的反馈,却也无法无动于衷。人本来就是这样奇怪矛盾的生物。 “林萌萌”低下头来,行了一个中世纪的优雅的礼。 【三——】 【二——】 它的身影逐渐变淡,终于在寇冬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不见—— 《亡人》于他的眼前彻底崩塌,飞快地缩成了一张只剩下些凌乱的白色线条的画。他被遥遥抛上高空,失重感一下子传上来。 【一。】 【传送开始。】 一股强大的吸力猛地传来,眼前骤然陷入一片茫茫的黑暗,恍惚里,不知是风还是旁的,将最后的话遥遥送至了他的耳边。 “祝您长生,我的少爷。” “愿死神的阴影,永远无法将您笼罩。” 作者有话要说:  梳理一下大概逻辑。 寇甜甜从小多病,被妈妈带去求叶家时被叶言之看中,留在身边和死神捉迷藏撑过几年。 (和死神的第一局) 被死神发现这个把戏,叶言之把寇甜甜送回现世,留了个人偶在身边糊弄死神,没想到自己生出了心魔。 (和死神的第二局) 寇冬长大,叶言之封印心魔重新去找他,但死神发现后拿走了寇冬的命。 (和死神的第三局) 叶言之为了救自家童养媳,构建亡人游戏,把寇冬的灵魂藏在了游戏的核心副本里,心魔复活。 (和死神的第四局) 寇冬意外发现自己在游戏里,自发逃出,亡人游戏黑化,后来又重新把寇冬拉入游戏。死神跟着进入游戏,最终被叶言之所杀。 (和死神的第五局) …… 这么算下来,这其实可以叫和死神的斗争史了,不得不说,死神的工资拿的是真不容易啊…… ------------- 下一个番外写个甜甜的吧,好想写甜甜。写个温馨的,写鬼婴! 新文已经在存稿,存到三万才会发,这样才能保证更新(哭了)这是我有史以来写的最长的一篇文,应该也是唯一写的时间这么长的文,算起来实在是对不住大家。算是尝试了我一直想尝试的题材,但是写的很痛苦QAQ跟挤牙膏一样…… 下一本就写点开心的,恢复熟悉的甜甜甜和修罗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