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绅士的法则 作者:唇亡齿寒0 文案 不可背叛雇主; 不可出卖同伴; 不可说谎; 与其违反,宁可沉默。 这就是“缄默者”千百年来恪守的四大法则。 我们昼夜游荡于约德诸城邦的大街小巷,身着华服,头戴面具,腰挎长剑,怀揣匕首。 我们取人性命,接受报酬。 我们卑贱如蝼蚁,同时高贵似君王。 我们执掌他人的生死大权。 我从不在乎自己何时会死。 内容标签:奇幻魔幻 西方罗曼 报仇雪恨 搜索关键字:主角:朱利亚诺,恩佐 ┃ 配角:安托万 ┃ 其它:奇幻,架空,刺客 ================= 卷一 暗夜中的逃亡 第1章 序曲 一个关于刺客的故事 英雄的故事开始于酒馆。刺客的故事则开始于街道。 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个吟游诗人都喜欢歌唱英雄的故事。“那是一个暴风骤雨的傍晚”,故事的开头常常是这样,有时候也会是“在一个斜风细雨的清晨”,又或者“一切开始于某个大雪纷飞的深夜”。 总之,天上似乎一定要下点儿什么,否则便无法衬托出英雄初现的震撼之处。在这样一个日子,由于天公不作美,外头罕见行人,只有酒馆人声鼎沸,温暖的灯光与欢声笑语从小窗里流泻而出。人们在酒馆中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女侍端着酒杯穿行在餐桌之间,诗人则盘坐在一角拨弄竖琴(或者鲁特琴,或者其他什么琴)。 突然——故事总要以这个词作为石破天惊的转折——酒馆的门发出响亮的“砰”的一声,被人用力推开。所有人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响声而安静下来,目光齐齐转向门口,一名披着斗篷的年轻人沐浴着众人的视线,大步走进酒馆,走进接下来诗人即将对你们讲述的传奇之中。 这就是英雄故事的开端。 而刺客的故事则截然不同。 刺客的故事没有特定的天气,没有温暖的酒馆,没有石破天惊的转折,没有传颂故事的诗人,也没有侧耳倾听的听众。 没有什么传奇。 只有一个个衣饰华丽、头戴面具的幽灵,游荡在城邦的大街小巷,任何人见了都可以上前攀谈,有时致命的契约便简单利落、直截了当地当街达成,随之而来的是阴谋、鲜血、死亡、战争和更多的死亡。像是雪崩,一个人的死亡引起了数不清的死亡,种种死亡彼此相扣,串成一条冰冷沉重的长链,像绞索一般挂在我们这个城邦的脖子上。而华丽的幽灵们则一如既往地昂首阔步于街头,寻觅着下一个雇主,或者被下一个雇主所寻觅。 没有人传颂他们的故事,没有人书写他们的传奇,即使他们每个人的经历都更甚于传奇。他们只是历史书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页里匆匆带过的一句话,那华美豪奢的衣饰下裹着的始终只是一个又一个无名的死魂灵。 这便是刺客故事的开端。 朱利亚诺的这个有关刺客的故事,像所有刺客的故事一样,开始于街道。 那年他七岁。夏季的梵内萨城邦酷热干燥,灼热的阳光炙烤着街道,仿佛连那些白石岩板铺成的道路都能融化。平民别无选择地顶着烈日工作,朱利亚诺则像所有的贵族一样,去乡下的别墅避暑,直到天气从炎热转为凉爽才会回来。那年他七岁,在他短暂的人生记忆里,这一年和过去的六年没有什么区别,而在梵内萨城邦,这一年则值得大书特书。 春季时由于春旱,大量饥民涌进城市,占据街道,带来拥挤、犯罪和市民们此起彼伏的抗议。到了夏季这个时候,被民怨逼得走投无路的总督派遣城卫队驱散难民,掀起了几场不大不小的打斗,结果冲突愈演愈烈。 上城区的城门由于“不幸的流血事件”而暂时封闭,所以朱利亚诺一家若要乘马车出城,只得绕远路走下城区。当然,对于年幼的男孩来说,走哪条路没有多大区别,他小小的世界里,每座城门都是那么宏伟,每条道路都是那么宽阔。他住在上城区深宅大门的宅院里,被疼爱他的父母好好保护着,不知道外面发生过、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稍晚的时候,由于秋季作物歉收,更多的难民涌进梵内萨城,粮价飞涨,许多难民和本城的贫民因为挨饿,没能度过冬天。 直到又一年春季来临,虽然这个春天雨水充足,是个好年头,可梵内萨城内堆积着大量死尸,死尸引来专吃腐肉的乌鸦和什么都吃的老鼠,乌鸦和老鼠则带来瘟疫。接下来的一年,瘟疫肆虐于梵内萨城,死神漆黑的衣袂从上城区的贵族豪宅飘到贫民窟的残破窝棚,上至尊贵的总督,下至卑微的乞丐,都无法逃过祂收割万物的镰刀。 死神又乘着马车和船只飘到约德地区的其他城邦,飘到“洁白”的多罗希尼亚、“典雅”的阿刻敦和“宏伟”的赞诺底亚。死亡的阴影笼罩这片美丽的海滨足有三年之久,成为一代人记忆中无法消除的恐怖烙印。 而对于男孩朱利亚诺来说,这场瘟疫于他不过是在乡下度过的无忧无虑的三年,和对于“突然被父母叫回老家结婚”的年轻女家庭教师的思念。(后来连这份思念也逐渐淡去。)他跟随双亲去乡下避暑后,便没有回城,直到大瘟疫过去,十岁的朱利亚诺才被父亲接回家。当然,他那位女家庭教师再也没有回来。 朱利亚诺的关于刺客的故事开始于下城区通往城门的街道。夏季被骄阳烤得闷热的车厢憋坏了七岁的男孩。他美丽而慈爱的母亲手持一柄缀满蕾丝的折扇为他扇风。但这微弱的风无济于事。淘气的男孩一把推开车窗,渴求一丝凉风为他带来些许慰藉——凉风是没有,热风倒是灌进车厢,不过,总比密不透风好多了。 这是朱利亚诺第一次目睹下城区。这地方令他大为震撼:路面破落,房屋矮旧,行人穿着打满补丁的衬衣,乞丐蜷缩在阴影下不知死活,每个人的眼神都带着悲伤和警惕。朱利亚诺险些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那干净整洁的大理石路面去哪儿了?那郁郁苍苍的行道树、清澈的喷泉和总是穿着世上、面带笑容的男男女女去哪儿了?这里真的是他的城市,他们“伟大”的梵内萨城吗? 男孩迷惑地转过头,向母亲求助。那位贵妇人揽住男孩的肩膀:“别看了,孩子,没什么好看的。上等人不该来这种地方。都怪那些难民,不然……”她不屑地哼了一声,接着似乎发觉自己的失态之处,连忙用折扇遮住施了脂粉的脸庞。 的确没什么好看的。这里肮脏、贫穷、破落,像个堆满垃圾的泥沼。然而这个散发着臭气的泥沼距离朱利亚诺整洁美丽的家只有不到十五轮[ 注:轮:作者虚构的计量单位,1轮约合100米。]的距离。很难想象他们的城市中居然存在着这样一块污渍。 朱利亚诺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当时他只是惊讶于下城区和上城区的天差地别,直到很久之后才会意识到这种差别背后隐藏的东西。 忽然,街上有个鲜艳夺目的东西吸引了男孩的眼球。他不由自主向那个方向望去,接着发出一声惊呼—— 那是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金色的绸缎裹着她曼妙的躯体,裙摆拖曳到地上,领口则高高竖起,像插在背后的一对翅膀。她的颈子上戴着一串显眼的鸽血石项链,其中缀着一块天青色的宝石。这副打扮像是要去参加舞会,或是某个上流人士举办的沙龙,她脸上所戴的面具似乎也能印证这一点——在约德诸城邦,人们将面具当作装饰的一种,出席正式场合不戴面具,就像不穿衣服一样无礼。不过,社交场合的面具只遮住半张脸,女子却戴着一张遮住全脸的白色面具,面具上镶着宝石,插着鲜艳的鸟类翎毛,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令人看不见她的相貌和神情。这种面具只在每年风月[ 注:梵内萨城邦的历法原型为法国历法,一年的十二个月为雨月、风月、芽月、花月、牧月、获月、热月、果月、葡月、雾月、霜月、雪月。牧月为五月。]的狂欢节才会戴。然而,面具孔洞中露出的那双眼睛却没有狂欢的意思。它们是如此的阴鸷,以至于朱利亚诺打了个寒噤,连夏日暑气都顿时远去了。 “母亲,您看!”朱利亚诺扯了扯母亲华美的轻纱衣袍,“那位女士好奇怪啊,现在已经是获月,她却戴着狂欢节的面具!还有,她为什么打扮得那么漂亮?她要去参加宴会吗?” 母亲匆匆瞥了窗外一眼,白皙的脸上露出混合着惊恐和厌恶的表情。 “别看!”她低声呵斥,“那不是什么正派人!” “可是她穿得不像是……” 马车经过华服女子跟前,朱利亚诺这才看见,除却全身上下奢华的装饰外,女子腰上还佩了一柄朴实无华的长剑,黑色的剑鞘,悬在一条点缀着珍珠的腰带上,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就好像美丽的上城区同破落的下城区一样的对比。 女子望着粼粼行来的马车,提起裙子,向车上的母子行了屈膝礼,姿势优雅完美,不输给任何名媛淑女。当她抬起头来时,朱利亚诺分明看见,那双漆黑的眼瞳中带着深深的笑意。 母亲“砰”的一声关上窗户。 “母亲,我好热!”朱利亚诺抱怨。 “忍着!你是个小男子汉,难道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吗?”母亲烦躁地摇着扇子。 朱利亚诺咬着嘴唇。他明白母亲是因为那个华服女子才生气的。但,为什么呢?母亲难道认识她?她戴着面具,母亲如何辨认出她的身份?为什么一位淑女要佩剑?为什么母亲会这样生气? 朱利亚诺坐在封闭的马车里,同那个惊鸿一瞥的奇异之地隔绝了。不多时,他听见了城门打开的声音,这代表他们已经出了城。离开梵内萨,母亲才再度允许他打开窗户透气。获月的郊外田野美不胜收,可朱利亚诺满脑子都是下城区那位华服女子的身影。他不敢详细询问母亲,怕再度惹母亲生气,于是,当他们抵达乡下避暑别墅的三天后,朱利亚诺将自己的发现偷偷告诉了他的家庭女教师。 “那不是什么名媛淑女,朱利亚诺。”女教师压低声音,表情神秘而诡异,“这种事我本不该告诉你,不过作为梵内萨人,你迟早都会知道。你看见的那个女子是一名刺客。” “刺客?”这个名词对七岁男孩来说很陌生。 “就是杀手,受人雇佣而去杀人的人。” “杀人!”男孩被这个可怕的词吓了一跳,“可杀人不是犯法的吗?为什么那个女子……那个刺客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动?她不怕被守卫抓住吗?” “我的小少爷,雇凶杀人的确犯法,但在梵内萨,在约德诸城邦,又是另一种情形了。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详细说明,但现在你还不适合知道这些。我只能告诉你,但凡那些不在狂欢节的日子里带着狂欢节面具,穿着华丽,携带武器,成日游荡在街头的人,都是刺客。他们自称‘缄默的绅士和淑女’,专门干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活儿。朱利亚诺少爷,你是个正派人,千万不可同他们有所接触。不过,你也要学会防范他们……唉,我在说什么呢,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女教师笑了笑,继续同朱利亚诺讲解帝国语的一个晦涩的语法问题。 后来,这位女教师不告而别,据说是“回老家结婚”了。等朱利亚诺的年纪再长一些,他才明白,女教师大概命丧当时的大瘟疫,所谓的“回家结婚”,只是母亲安慰他的一个借口而已。 关于那位女教师的记忆逐渐从男孩的脑海中淡去,但她那番有关刺客的话语却一直深植于朱利亚诺心底。他第一次遇见刺客,是在梵内萨白日的街道上。他常常想,只要还生活在这座城市中,只要还行走在街道上,总有一天,他会再度遇到他们。 因为刺客的故事总是开始于街道。 第2章 刺客 刺客如一抹幽微的暗影,飘过残缺拱顶的下方,飘过狭窄曲折的小巷,飘过散发着臭气的水沟,出现在梵内萨下城区的一条街道上。街道不算宽也不算窄,正是下城区最常见的那种——地面破破烂烂,但不至于泥泞不堪;可容一辆马车通过,但也没有哪个车夫愿意赶车经过此地。石质建筑间连绵着低矮的窝棚,让人分不清哪儿是房子,哪儿是空地,这些窝棚竟能在彼此之间腾出一条道路,可算得上是个奇迹了。 刺客像他所有的同袍那样,戴着一张覆盖全脸的白色面具,上面装饰着异国鸟儿的华丽尾羽。他披着一件宽敞的斗篷,足以遮盖全身,斗篷上用绯红的丝线绣出流水状的花纹。街边的房屋和窝棚里时不时有一双双眼睛朝外窥探,目的多半不是监视或打探,只是作为这庞大环境中的一分子而观察街上的一切。然而,当刺客华服的下摆扫过道路上坑坑洼洼的石头时,那些黑夜中闪闪发亮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熄灭了,仿佛刺客是某种应避忌的邪物,任何目视他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面具下的脸上漾起一丝微笑。刺客沿着街道悠闲地前进,不疾不徐,若不是他的身份,他身处此时此地的诡异状况,看上去倒真有几分闲散的情致。 刺客的脚步突然停下了。在他跫跫的足音消失的同时,另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街道那头传来。刺客惯于在黑夜中视物的眼睛清晰看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奔来。那人歪着身体,一手捂住肋部,似乎受了伤,奔跑的时候,时不时快速地回头瞄一眼,似乎担忧背后的追兵。当他跑到距离刺客不到四分之一轮的地方时,才猛然惊觉面前竟然站着一个人,而刺客已经注视他好一会儿了。 那是个身材苗条的年轻人,典型的约德人长相:五官精致,高鼻梁,上挑的眉眼,小麦色皮肤。不过头发一派火红,不知是遗传了异国血统,还是为追赶时髦而染了头发。他穿着贴身的衬衫和长裤,像是刚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换好外套便跑了出来。他气喘吁吁,衬衫上染了一大片红,鲜血不断从捂住伤口的指缝间溢出。假如他这么一直跑下去,恐怕根本不需要追兵搜捕,他自己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昏倒在路上。 年轻人瞪着刺客,翡翠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人之常情,大多人见到刺客都是这么一副表情),但除此之外,竟然还有一丝快慰,似乎刺客出现在这儿对他来说是诸神降下的恩典,他简直要跪下感谢上苍赐福了。 “缄默者!”年轻人松开捂着肋部的手,双手抓住刺客的斗篷,也因此将血迹沾上了他的衣服,“你是个缄默者,对吗?专门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刺客没有理由不回答这个问题。不可说谎。“我是。” 年轻人顿时松了口气,紧绷的神色放松下来,令他的脸看上去更加俊朗。 “救救我!”年轻人沙哑地说,“有人追杀我,求你救救我!你要多少钱我都愿意给!我能付得起!” 刺客歪着头打量这位年轻人。他身上没有戴首饰,不过衬衣和长裤都是新的,用上等丝绸制成,看来他出身上流社会,自称有钱,未必是假的。但这样一位公子哥为何会遭人追杀?刺客今夜很闲,不介意临时接个活,可只怕一个活牵扯出一堆活,让他疲于奔命。 街道那边传来更多的脚步声。一群人正在接近。他们个个都带着武器,刀剑在鞘中叮当作响。五人?不,六人。刺客从纷杂的声音里辨出了他们的人数。 年轻人抓着刺客斗篷的手攥得更紧了些。“他们来了!”他语带哭腔,“求你!救我!我会付你钱!我会的!他们……他们杀了我父母,杀了我家所有的人……替我杀了他们!” 那六个人出现在了刺客的视野中。每个人都带着火把,所以格外醒目。领头那人一身黑衣,剩下五个穿着城卫的制服。 “在那儿!”头领说,“抓住那小子!只剩他一个了,别让他跑掉!”他拔出腰间佩剑,上前两步,忽然停住了。这时他才注意到,年轻人身边还站着一个戴面具、披斗篷的怪人。 “缄默者!”头领大惊,踌躇了片刻,表情随即变得阴狠,“快滚开,这里没你的事!不想找死的话,就滚得远远的!” 年轻人闻言浑身发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但他依旧紧紧攥着刺客斗篷的下摆,当它做落水者的救命稻草。他垂着头,一副认命的模样,可没过一会儿,他再次抬起头,直视刺客从面具的孔洞里露出的双眼。“我付你钱,杀了他们!”他的眼神像枭一样狠戾。 刺客笑了。由于脸上覆着面具,没人能看见他的表情。 他一脚踢开年轻人,走向六名追兵。头领得意洋洋地看了看自己的下属,向他们夸耀自己搞定了一名危险的缄默者。接着,他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刺客前进的脚步不停,同时,他撩开了自己的斗篷。宽大而轻盈的布料向身后舞去,犹如渡鸦迎着夜风展开漆黑的双翼,长羽下藏着两把华丽的短剑。 短剑装饰浮夸,金色的雕饰剑柄上镶嵌着红宝石,给人一种华而不实的印象。然而缄默者们虽然偏爱花哨的服装和华丽的武器,却绝不会容忍它们不实用,因此他的双剑兼顾美丽与致命,不论哪一个特点都能让人停止呼吸。 头领发觉刺客的意图,立即举剑格挡。刺客右手的短剑荡开他的武器,左手的短剑迎向他的咽喉。头领来不及发声,一抹鲜血便沾上了刺客的剑刃。刺客如同一缕飘忽魅影,从他身边轻轻掠过,当另两个追兵喉间各多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时,头领的身躯才重重倒地。 刺客的步伐像老道的舞者,领着自己心爱的舞伴在舞池中穿梭回旋。两把短剑仿如纷飞的蝴蝶,只见银光倏忽一闪,便又有两人倒地。 最后一名追兵见势不妙,立刻脚底抹油,转身便跑。刺客高高跃起,像毒蛇进攻前一瞬间昂起头颅,借助下落的冲势,将短剑送进追兵的后心口。最后一人伏地而亡,刺客从他背上站起来,拔出短剑,未擦去上面的血迹,便还剑入鞘。 年轻人坐在地上,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幕,他还没反应过来,杀戮便转瞬即逝。 刺客向他大步走来。年轻人惊恐地向后爬去,以为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但刺客没有再度拔剑。他抓住年轻人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年轻人双腿发软,几乎是倚着刺客的手臂才能勉强走路。 “你叫什么名字?” “朱利亚诺……”年轻人嗫喏。 “走!”刺客说道,拽着他闪进街道边那绵亘不绝的窝棚之中。 第3章 被追杀的年轻人 窝棚宛如另一个世界。 这儿曾是城市最初的建立者们所居住的地方,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成了最老旧、最破败的地方。头顶有时有屋顶,有时露出一小片晴朗的夜空;墙壁有时是虫蛀的木板,有时是长满霉斑的石头,有时干脆是一帘残布;脚下有时是大理石,有时是夯实的泥土,有时是一摊泥淖。若把窝棚当成一个个独立的小房子,它们之间却又连成一体,不可分割; 若把它当作一座整体的建筑,却又过于破碎。朱利亚诺分不清它们哪儿是走廊,哪儿是房间。他们时而在一条狭窄的过道中穿梭,过道中或坐或卧许多衣衫褴褛之人,似乎过道就是他们的家; 时而闯进一间空屋,门窗完好,却似乎无人居住于此。他们钻进一处地窖,刺客随手从墙上摘下一盏油灯,灯光将他的白色面具染成金色。离开地窖后,刺客又随手将油灯扔给卧在路边的一个乞丐。 他们登上一排楼梯,窝棚在此处往高处延伸,形成一栋二层小楼。二楼像是家酒馆,一群面色阴沉的酒客坐在各自桌前,对闯入者丝毫不感兴趣。酒馆中竟还有另一名缄默者!他戴一张黄铜色面具,慵懒地靠在墙边,将一把飞刀抛至半空,再敏捷接住,分不清他到底是在打发无聊,还是在向潜在的顾客展示身手。刺客走向他,经过他身边,一转眼,两人的面具已经互换。朱利亚诺压根没看清他们的动作。 刺客一言不发,推着朱利亚诺从酒馆后门(抑或是前门?)离开,经过一条悬空的宽木板,自窗口跳进一处石头建筑。这地方看似一家裁缝铺,地上堆满零落的布料,一个模特假人立在墙角。刺客脱下黑色斗篷,披在一个假人身上,取走另一个假人的猩红色披风,披在自己身上,挡住腰间的武器。朱利亚诺猜测他乔装易服是为了躲避追兵。换过外套,刺客抓住朱利亚诺的手臂,拖他从另一处窗口跳出。两人在曲折的巷道中兜兜转转,当朱利亚诺快因为失血过多而晕倒时,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位于某座石楼和窝棚夹缝中的小房间。 地方不大,只有一张床、一组柜子、一把椅子和一张用两个酒桶与一条木板组成的桌子。房间只供一人生活起居,挤进两个人,登时拥挤不堪。 刺客掩上门,冲着床扬了扬下巴。朱利亚诺明白他的意思是“躺下”。他呻吟一声,“咚”的倒在床上。刺客脱下从裁缝铺里“顺手牵羊”来的斗篷,丢在椅背上,转向柜子,飞踹一脚。“嘎吱”一声,柜门颤颤巍巍开了。他弯下腰,在柜中摸索片刻,取出一只脏兮兮的酒瓶。他拔开瓶塞,自己先灌了一口,然后将酒瓶递给朱利亚诺。红发年轻人犹豫地望着他。刚才命令刺客杀死敌人的狠戾劲儿仿佛尽数烟消云散,现在躺在床上的只是个受了伤的、可怜兮兮的年轻人。 刺客强行将酒瓶塞进他怀里。朱利亚诺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刺客指指酒瓶,意思是让他喝一口。劣质酒浓烈刺鼻的味道熏得朱利亚诺一阵头晕。他用袖子擦了擦酒瓶脏污的瓶口(收效甚微,似乎那些污渍不是沾上去的,而是融在玻璃中的),再度胆怯地看向刺客。 这应该不是毒药吧。朱利亚诺心想,否则刺客已经中毒了。 在刺客坚定的目光中,他快速抿了一小口酒。酒精灌进喉咙,刺激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他涨红了脸,捂住嘴唇,断断续续地问:“这里……咳咳……是什么地方?你是谁?” 刺客无言地从他手里夺过酒瓶,另一只手掀开他的衬衫。粘在伤口上的布料被猛然撕开,朱利亚诺疼得“嘶”了一声。刺客审慎地观察他的伤口,像老练的屠夫观察一只死羊。朱利亚诺不禁往后一缩。刺客扯下他的衬衫,将其卷成一团,扔给红发年轻人。“咬着。”他冷冷命令道。 “什么?”朱利亚诺一愣。 刺客按住朱利亚诺赤裸的胸膛,力道之大,竟让年轻人无法动弹。他没等朱利亚诺行动,便举起酒瓶,将剩余的酒全数倒在伤口上。酒精渗进皮肉,剧烈的疼痛顿时攫住朱利亚诺,像有千万根针同时扎进他的伤口。他不禁放声惨叫,完全不顾这叫声会不会被人听见,会不会引来追兵。刺客扔掉空酒瓶,泰然自若地从柜子里刨出一卷绷带。朱利亚诺抽泣着,无力而顺从地躺在床上,配合刺客的动作,让他为自己包扎伤口。 “不是什么致命伤。你会活下去的。”刺客缠绷带的动作十分老练,驾轻就熟,“只要伤口不感染,你就能活下去。” 伤口疼得厉害,朱利亚诺因为疼痛和失血过多双重原因,脸色比绷带还白。他吸了吸鼻子,嘴唇颤抖,低声问:“我可能会死?” “也可能会活。”刺客说。他包扎好伤口,将屋里唯一一把椅子拖到床前,坐下。“那么,钱呢?” “钱?”朱利亚诺惊讶地望着他。刺客戴着黄铜色面具,看不出表情,那双灰色的眼睛冷冰冰的,像冬天大海上起伏的冰冷波涛。朱利亚诺猜不透他的心思。刺客像一抹捉摸不定的幽影,任谁都看不穿。 “你许诺付我钱,让我杀死追杀你的人。我照办了。现在该你付钱了。” 朱利亚诺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我会付钱的。”他不好意思地说,“但不是现在。我不能回家,我的家人……”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不是一篇漆黑,而是血一样的红色,仿佛有烈火正贴着他的眼皮燃烧,灼痛他的眼球。 “他们死了,被谋杀了,宅邸被城卫队占领,他们说我父亲犯了叛国罪,我们全家都要上绞刑架,我拼死才逃出来……” 火光。惨叫。嘈杂的人声。纷乱的脚步。金属碰撞的脆响。弓弦震动的鸣音。武器穿透血肉的黏腻声。 朱利亚诺瑟瑟发抖。 刺客单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轻轻抚摸黄铜面具的边缘。“这么说,你父亲是叛国者,可耻的罪人,梵内萨城邦的敌人?” “不!”一瞬间,愤怒占领了朱利亚诺的脑海。苍白和胆怯从他身上退去了,在黑夜中命令刺客屠杀敌人的枭一般狠戾的神采又回到了他的眼睛里。 因为叫得太用力,牵动了腹部的伤口,朱利亚诺疼得龇牙咧嘴,却刺客怒目而视,“不准那么说我父亲!他没有叛国!我心里清楚,父亲他绝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是他们……是城卫队,是费尔南多表哥栽赃他!肯定是那样!否则他们为什么不把父亲送去接受公正的审判?为什么要杀人灭口?” 刺客丝毫不为所动,手指规律敲打着膝盖。“其实我并不关心你父亲犯了什么罪。”他快速地说,“也不想知道所谓的‘费尔南多表哥’是谁。我只在乎一件事——” 手指兀然停住。他倾身向前,压低声音,空气穿过他的喉咙,在牙缝间回荡,发出“嘶嘶”响声,像一条毒蛇。 “——你什么时候付钱给我?” 朱利亚诺涨红了脸。“我现在没钱付你!”他顿了顿,为自己辩驳,“但是我的家族有!只要我为父亲洗脱冤屈,总督肯定会归还我家的财产。虽然我父亲的官职不高,但我家一直做布料生意,我的母亲掌管家族的……” “我不在乎。”刺客打断他,“我从不赊账。酬金现在就付。” “我都说了,现在我身上没钱!但我以后会付给你的!” 刺客坐在椅子上没动,像在思考应对赖账主顾的对策。朱利亚诺下意识往后一缩,像手指碰到针尖时反射地缩回手。他忽然觉得好冷,真希望现在身上有一件衣服。可惜除了染血的绷带,他一无所有。 刺客思考了一会儿,站起身,将椅子推到一旁。朱利亚诺以为他同意暂缓收账。然而他很快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踱步至床前,低头打量躺在床上的红发年轻人,宛如猛兽打量将死的猎物,思考究竟改从何处下口。 “也可以不付钱。”刺客说,“用其他的东西抵债也行。我不怎么挑剔。” “你指……什么?”朱利亚诺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了。要是穿着正装,至少能从领口袖口拽下几颗珍珠宝石,衣服的布料也很昂贵,值不少钱。可他从家里逃出来时,身上除了睡衣什么也没穿。 “我现在什么也没有……”朱利亚诺心虚地说,“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你。”刺客说。 他在朱利亚诺做出反应前便跨上床,压在年轻人身上。朱利亚诺抓住他的衣襟,试图将他从自己身上拽下来。但刺客捉住他的手腕,只用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将它们压在年轻人头顶。 “我要你。” 第4章 惨烈的回忆 “我要你。” 刺客说着,扯开朱利亚诺的裤子。 这家伙疯了! 朱利亚诺当即便明白刺客想做什么——他想强奸他!才逃出虎口,怎么又遇上这种变态!他弓起膝盖,对准刺客下腹顶去,但刺客早已料到他的行动,抓住他膝窝,反将他大腿向外一扳,熟练地剥掉他的裤子。朱利亚诺倒抽一口冷气。他的下身完全暴露在刺客审度的目光之下,姿势色情,从刺客的角度,完全可以将他身上最隐秘的部位一览无余。 他从未遭受过这种侮辱! “放开我!”朱利亚诺嘶哑地喊道,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哭腔,“疯子!变态!放开我!你当我是什么?妓女吗?” “你当然不是妓女。”刺客冷静地回答,“嫖妓需付钱,上你则不用。” 朱利亚诺的声音哽在了嗓子里。伤口痛得厉害,他好想放声大哭一场,但这样肯定会被刺客笑话,所以他咬住嘴唇,叮嘱自己,就算再痛也不能哭。他紧闭双眼,防止眼泪流出来。他的人生在数个小时之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日落之前,他是萨孔家的小少爷,生活在和平、富足的家庭中;夜幕降临后,他失去了一切。他的父母被残暴地杀害,人头挑在枪尖上。他那美丽的白墙红瓦的宅邸被烈火焚成废墟。他躺在城邦最破旧、最危险的贫民窟里,即将被一个戴面具的刺客强暴。早知如此,他不如和父母死在一处算了! 但是……不行。他不能死。如果他死了,谁去替家人伸张冤屈、报仇雪恨?谁去查明真相,还他父母一个公道?谁去抓住费尔南多·因方松那条背信弃义的狗,让他付出代价? 他决不能死! 朱利亚诺放弃了挣扎。刺客“咦”了一声,放开年轻人的手腕,托住他下巴,让他面对自己。 “你是说,我的身体可以用来抵债?”朱利亚诺极力忍住抽泣的冲动,用他所能发出的最平静的声音问。 “嗯,或多或少吧。”刺客不置可否。 年轻人的双眼猛然睁开! 刺客吓了一跳。方才还凄楚可怜的翡翠色双眸,此刻却燃起了无形的烈火!透过那晶莹的虹膜,火焰几乎喷薄而出,在他心头烙下一道灼痕! “那我不介意被你多上几次。”朱利亚诺说,“只要你帮我杀更多的人,帮我杀死费尔南多,杀死城卫队,杀死谋害我父母的凶手。” 刺客的动作突然停止了。朱利亚诺摒心静气地等了一会儿,仍不觉刺客有进一步动作。 一阵低沉的笑声从面具下传来。 “有趣。”刺客的声音充满兴趣盎然的味道。 身上的重量骤然减轻。朱利亚诺不明所以地望着刺客跳下床,抓起那件猩红的披风,仍到他身上。红发年轻人急忙用披风盖住自己裸露的下体。 “我出去一下。”刺客说。 “你……” “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 “我……” “你待在这儿,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来捉你——应该不会。”他补充一句,“如果有,那只能说明你命该如此,自认倒霉吧。” 刺客扶了扶自己的面具,似乎在确认它是否会掉下来。接着推门而出。等那扇看上去不甚牢固的门再次关上后,朱利亚诺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他又是一个人了。 他用披风裹住身体,缩在床的一角。他的伤口疼得要死,刺客的劣质酒精渗进伤口里,像一个邪恶魔鬼将爪牙刺进他体内,准备要他的命。然而睡意却渐渐涌了上来。 他好累。如果可以,他想就这么睡去,等再次睁开眼睛,他仍旧躺在自己家中舒适豪华的大床上。一切都是一场梦。他希望时间能退回费尔南多的马车刚刚抵达梵内萨的那个下午。费尔南多仍旧是那个年长成熟但对他亲切的表哥。父母招待他共进晚餐,然后去书房商量家族生意上的事。朱利亚诺的父亲维托·萨孔是总督府的次席书记官,母亲奥莉娅来自一个商贾世家,精明能干,萨孔家族的生意都由她打理。 费尔南多·因方松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一家之主。他们三人一定在筹划家族的未来,才会商量到那么晚,以至于朱利亚诺都没能和亲爱的表哥好好叙旧。不过没关系,第二天,费尔南多便缠着他游览梵内萨城。朱利亚诺带他参观了新近落成的神庙和城邦引以为傲的新码头。他们玩乐整整一天,回到家中,享用了厨师特制的冰镇石榴酒,觉得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惬意过。 如果一切都能停止在那个时候,该有多好。 “朱利亚诺!醒醒!朱利亚诺!” 红发年轻人从睡梦中惊醒。卧室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借着月光,朱利亚诺看见他的母亲大步流星地进屋,她披着一件丝绸睡袍,手里端着一把十字弓。 “怎、怎么了?” “出事了!快起来!”母亲捏住朱利亚诺的肩膀,像对付小时候那个不听话的男孩一样将他拎起来,“快走!” 朱利亚诺哀嚎一声:“妈!你怎么了?这么晚了,到底有什么事?”他盯着母亲手中的十字弓,“有强盗?” “没时间解释了!快走!” 她拽着朱利亚诺的胳膊,将他拖出卧室。年轻人想不到自己雍容华贵的母亲,手指竟这么有力,掐得他生疼。卧室外连接着一条走廊,凭栏远望,正好可以看见萨孔家的大门和庭院。 朱利亚诺倒抽一口冷气。 到处都是火光。庭院中挤满了人,沸腾的人声像海潮一般迎头撞向朱利亚诺。火光来自人们手中的火把。明亮的火光映红夜空,连星辰都黯然失色。火光照亮了那些人身上的城卫制服。还有一些人,穿着绘有萨孔家族家徽的马甲,表明他们是萨孔家的家丁。但他们大部分都倒在地上,了无生气的身体遭到城卫践踏。 庭院中有两个人相对而立。一个穿着明蓝色的制服,而另一个——朱利亚诺认出那是他的父亲维托。维托激动地对蓝制服说着些什么,可惜太远、太嘈杂,朱利亚诺什么也没听清。接着,不知从那儿射出一支箭,正中维托胸口。 “父亲!”朱利亚诺惨叫。 他来不及为父亲哀悼,便被母亲拽着迅速离开走廊,从仆人专用的狭窄过道进入后院。宅邸的后门外也亮着火光,看来他们早已被包围。 “到底怎么了,母亲!他们……他们射死了父亲!”朱利亚诺惊恐地喊道。 “嘘!”奥莉娅示意他噤声,“他们会听见的!” “可是……” “我知道,孩子,我也看见了。”奥莉娅神情痛苦,“已经来不及了!我们不该让费尔南多来的!他背叛了我们一家!” “费尔南多表哥……?” “别管这么多了!你快走!至少……至少我要让你逃出去!” 后院里有一口老旧的枯井,早就不出水了。奥莉娅示意朱利亚诺下到井里。年轻人这才发现,井中已经竖好了梯子。 “这口井下是一条逃生密道,通往德兰河,你先下去,我跟着你!” 没想到自家后院的枯井里竟然有这般天地。朱利亚诺一边佩服父母的神机妙算,一边小心翼翼地下井。下到井底,他仰起脖子喊道:“母亲!你也赶紧下来吧!” 除了回响在黑暗密道中的回声,他没有听到任何应答。 “母亲?” 这时,他听见纷乱的脚步声从上头传来。 “抓住叛国者维托·萨孔一家!”一个熟悉的声音飘进井中,朱利亚诺记起了声音的主人——费尔南多表哥身边的一个护卫。莫非母亲所说的是真的?费尔南多表哥背叛了他们家族?可“叛国者”又是怎么回事?朱利亚诺相信父亲,他品性正直,决不会叛国! “城卫队!包围他们!” “啊!这个女人有武器!呃啊!” “女人也不能放过!对叛国者无须手下留情!杀了她!” 朱利亚诺再也忍不住了。他虽然年轻,但是个男人!怎能让母亲拼死战斗,自己夹着尾巴逃跑?就算死,他也要堂堂正正地为家人而死! 他抓住梯子,准备爬上地面,突然,头顶传来轰然巨响,石块土粒如倾盆暴雨般下落。朱利亚诺敏捷地向后一跳,一块巨石砸在他原本的位置。原来奥莉娅在井口埋下了炸药,只要炸毁井口,追兵就追不上了。 “母亲!”朱利亚诺满脸灰尘,绝望地捶打面前的石块。然而石块冰冷,没有任何回应。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他的人生在短短数分钟内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十七年来,朱利亚诺从没觉得这么孤独和无助过。 有人摸了摸他的脸颊。 朱利亚诺从床上跳起来。伤口一阵抽痛,他“咝”了一声,又倒回床上。身下的床板“嘎吱”一响,仿佛随时都会坍塌。霉味、血腥味和灰尘味令朱利亚诺总算回过神来。他做梦了,梦见从宅邸逃出的绝望时刻。枕头湿漉漉的。脸上也是。 天已亮了。熹微晨光透过木板的缝隙洒进屋里。刺客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他又换了面具,现在戴着一张漆着金边的黑色笑脸面具,身上的衣饰也变了,不知道又是从哪儿“顺手牵羊”来的。一瞬间,朱利亚诺怀疑这个戴面具的人和昨晚的刺客是不是同一人。毕竟他从没见过刺客的真面孔。但是刺客一开口便打消了他的疑虑。声音还是一样的。 “你哭了。”刺客说。这是个毫无感情色彩的陈述句。 朱利亚诺慌忙擦去眼睛下的水珠。他不希望自己脆弱的一面被陌生人看见。虽然这个陌生人早已见过他最狼狈的样子了。 “不关你事。”他咕哝。 “嚯?”刺客嘲弄地一笑,现在他的嘴咧得快和笑脸面具的嘴一样大了,“别忘了你还欠着我的钱。你的一切都关我事。” 想起他昨夜无礼的举动,朱利亚诺又生气又害怕,不禁又将身上那件斗篷拽紧了些。 “你想干什么?” “我很好奇,为什么城卫队会追杀你?为什么你的父亲会变成‘叛国者’?所以我去打听了一下。” 朱利亚诺急忙打断他:“我父亲不是叛国者!他是被人陷害了!他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只要是城里的人,一定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一向为人正直……” “我知道他是谁。”刺客淡淡地说,“我也知道你是谁。” 他将一卷纸扔给朱利亚诺。 “你自己看吧。” 第5章 通缉令 朱利亚诺展开纸卷。 那是一张通缉令,大概是刺客从哪个墙角撕下来的,上面画着朱利亚诺的肖像(不得不承认,画得很像),下面配有一行小字:   “兹通缉朱利亚诺·萨孔,叛国者维托·萨孔之子,身高约五尺六寸,红发。其人拒捕逃亡,或持有武器,危险非常。凡协助追捕此人者必有重赏。提供重大线索者,一旦查实,赏赐一百金卢斯。活捉此人,赏赐五百金卢斯。击杀此人,以人头为凭,赏赐一千金卢斯,并宅邸一座。悉请梵内萨之爱国守法公民注意。——梵内萨总督帕西诺·博尼韦尔宣” 朱利亚诺觉得自己的大脑要爆炸了!他怒喝一声,将通缉令撕得粉碎,窝成一团,若不是他现在受了伤,肯定会跳下床再补上几脚。 “博尼韦尔这个小人!我父亲是他的次席书记官,是他的好友!他怎么能发出这种无耻的通告!” 刺客吃吃地笑了。没说话。 “怎么?你觉得我说的不对?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吗?对了……对了!一定是这样!费尔南多欺骗了博尼韦尔!肯定是他在暗地里耍了什么手段,污蔑中伤我父亲!” 一想到自己曾对费尔南多那么友好,朱利亚诺便悔恨不已。他怎么没早看透这人的险恶用心?费尔南多总是对他摆出一副和善的笑脸,但那全是装出来的,他的笑脸就是他的面具。现在,只要稍微想起费尔南多那副虚伪的笑脸,朱利亚诺便感到一阵恶心,就差没找个捅直接吐出来了! “我一定要杀了他!”他情不自禁地握拳,手指绞紧身上的斗篷,“费尔南多·因方松,我要让你血债血偿!” 刺客靠在椅子上,舒展双腿,尽量使自己坐得舒服。 “你是不是傻?” “什么?”朱利亚诺一愣。 “博尼韦尔既然能当上总督,还当了这么多年,说明他绝不是蠢蛋。他会因为某个人的三言两语而怀疑自己的亲信书记官?就算他真的有所怀疑,他会不经审判,直接差遣城卫队抄家灭门?” “你、你什么意思?”朱利亚诺气得直发抖。 “现在全城都在搜捕你,很快就会查到下城区。这么大的阵势,说明你的父亲和家族惹上了大麻烦。要么是他和博尼韦尔之间产生了什么龃龉,导致总督阁下急着灭口,要么是如通缉令上所说,你父亲真的是个叛国贼。” 朱利亚诺跳下床,狠狠拎起刺客的衣领。“不准你污蔑我父亲!” “我是缄默者,我从不说谎。维托·萨孔在你面前是慈父形象,天知道他内里是个怎样的人。” “你!”朱利亚诺提起拳头向刺客脸上砸去,但还没碰到面具,刺客便抬起膝盖,往他伤口上一顶。年轻人立刻抱着肚子跪了下去,疼得脸色发白,连冷汗都沁出来了。刺客悠闲地靠在椅子上,仿佛那不是一把快烂掉的破木椅子,而是镶金嵌玉的王座。朱利亚诺恨极了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疼痛让他的愤怒冷却下来,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寄人篱下,不得不依靠刺客才能活下去,所以现在绝不能跟刺客翻脸。 他艰难地挪回床上,捂着腹部。他感觉伤口裂开了,搞不好正在流血。他忍着疼痛的伤口和自尊,勉强开口道:“我必须查明真相,为父母报仇。可是我……我没有力量。求你帮帮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刺客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朱利亚诺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过了片刻,刺客说:“难道还要我自己动手?” 这人脑子有病。朱利亚诺暗想。他就喜欢看别人低声下气的样子,靠牺牲别人的尊严来满足自己的虚荣感。朱利亚诺知道刺客想要什么:无非就是那档子事。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出卖色相以换取一线生机。但他不得不这么做。瞧刺客那泰然自若的样子,想必早已习惯于此了,因为总是有人有求于他。 朱利亚诺迟疑地伸出一只手,放在刺客的膝盖上。他哪里知道要怎么取悦男人!他家教很严,从来没去过不正经的地方,就算嘴上提一提,只要被父母或是家庭教师听见,就会遭到严厉责罚。和他同龄的贵族子弟早就是花街柳巷的常客,熟谙男女之事。可他在这方面全然是一片空白,只偶尔从猪朋狗友处听过他们的风流韵事,再凭借自己的想象,隐隐约约有了一个大致的旖旎印象。他不知道刺客要怎样才能满意,只能用自己纾解欲望的方法来取悦对方。他解开刺客的裤带,探进裤子里,握住胯下的那根东西轻轻按揉。他的脸红到耳根,为了不让刺客看见他的窘态,他只好深深垂着头,装出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刺客的东西渐渐硬了,朱利亚诺觉得可能是时候更进一步了,于是跪在刺客面前。然而具体要怎么“更进一步”,他完全没有头绪。他曾听那些逛过窑子的朋友说,有些娼妓会用嘴巴满足客人,非常受用,没有哪个男人不爱这样。这是说他必须把刺客的阴茎含进嘴里吗?仅仅是这个念头便让他一阵反胃。他握住那根东西,犹豫该不该含住它,这时刺客突然推开他。椅子摩擦地面,“嘎吱”一响,刺客起身,快速提上裤子。 “技术太差!再这么干下去,你得倒贴我学费!” 朱利亚诺仍跪在地上,气恼地瞪着刺客。“那你何不自己上?!我保证不反抗,你尽管上我好了!……喂!你去哪儿!” 刺客转身出门。“找张裸女图对着它撸!”他甩上门,将朱利亚诺丢在屋子里。 朱利亚诺气急败坏,一脚踢翻椅子,将自己的愤怒全部发泄在无辜的家具身上。他已经抛却了尊严,将自己的姿态放到低得不能再低的程度,几乎是以必死的决心来做这件事,可刺客却对他不屑一顾!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的人!他委屈地快哭了。但一想到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远没有家族灭门可怕,他就觉得不值得为这些小事流泪。他靠着木床,抱着自己的膝盖,努力把眼泪憋回去。昨天这个时候,他正兴高采烈地同家人在花园里一起享用丰盛的早餐,待会儿就要和亲爱的表哥一起外出游玩。短短一天时间,他的境遇发生的天翻地覆的改变。他多想念母亲收藏的可爱餐具、厨师烹制的美味甜点、加了冰块的樱桃酒、一尘不染的桌布和芬芳的庭园。他多想念那美好的一切。 他又累又饿,身心俱疲,竟然就那么躺在地板上睡着了。过了不知多久,他感到有人在轻轻地踢他,于是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 原来是刺客回来了。他又换了一身衣服,现在穿着绣了银边的黑色紧身礼服,戴着一张金色的狐狸面具,腋下夹着一只长条形包裹。见他去而复返,朱利亚诺不知为了觉得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他好担心刺客一去不回,或是带着城卫队来捉他。 刺客将长条形包裹扔给朱利亚诺。年轻人解开包布,发现里头包着两根粗麦面包,一条熏肉,竟然还有一颗烂了个洞的苹果。 朱利亚诺平时养尊处优,吃的都是高级厨师精心烹制的美味佳肴,现在要他吃这种粗劣的食物,他还真有些不情愿。 刺客的眼睛中散发着讽刺的笑意:“怎么?小少爷不屑于在下的‘粗茶淡饭’?那您别吃了,还给我。” 朱利亚诺不由自主地抓紧包布。 “噢?又不愿意了?舍不得吗?你也知道食物来之不易?还是说你的本事就只有对我大吼大叫?” 朱利亚诺脸上发烫,心里说不出的别扭。按理说刺客救了他,是他的恩人,他应该以礼相待,何况没有刺客,他什么也做不到,可他就是忍不住将心中的恶意全部倾泻而出。 他抓起面包,咬了一小口。面包硬得能硌掉他的牙,却出乎意料的美味。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料。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用餐的礼节或贵族的矜持,抓起面包狼吞虎咽。刺客从他神奇的柜子里又拿出一瓶酒,递给朱利亚诺。年轻人饿得饥不择食,就连劣质酒入了口都变得像十年陈酿般可口。 刺客环顾四周,找到被踢翻在地的椅子。朱利亚诺原以为他会生气,但刺客只是把椅子扶起来,掸去上面的灰尘,然后坐下。等朱利亚诺酒足饭饱,刺客方才缓缓开口:“你要我帮忙,那就坦诚一点,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朱利亚诺抱着半空的酒瓶,整理了一下思绪。内心的某个角落有个小小的声音告诉他:你可以信任这个刺客。如果他要背叛你,他早就这么做了。 或许他毫无顾忌地对刺客发火,正是因为他潜意识中已经信任了刺客吧。他受过良好而严格的教育,能控制自己的脾气,只有在最亲密的人面前才会暴露出性格的弱点。 朱利亚诺将昨天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费尔南多表哥的到来,他们一家的欢迎,午夜的突变,狼狈的逃亡……他穿过井下密道,进入一条臭气熏天的排水渠。排水渠的尽头是流经城市的德兰河。他势单力孤,亟需援助,最好的途径就是寻找一位可靠的朋友。他的朋友可不少,可都住在上城区。然而当朱利亚诺爬上河堤,所有通往上城区的道路都被封锁了,他一现身,卫兵二话不说拔刀便砍。他旋即转身逃向相反的方向:下城区。 接下来的事,刺客都知道了。 朱利亚诺说得很慢,试着将每一个细节都还原出来,甚至包括那些不那么必要的,比如接风宴会上的每一道菜,与费尔南多一同游览的每一处景点。但刺客没有打断他,也没有表示不耐烦,而是耐心地听完所有讲述。他仿佛天生拥有擅长倾听的本领,又或者这是他职业的习惯。等朱利亚诺讲完一切,再无可讲的时候,刺客起身,从他的神奇柜子里拿出第三瓶酒。这瓶是给他自己的。他闷不吭声地喝完大半瓶,然后转向朱利亚诺。他从金色狐狸面具孔洞中露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慧黠,像是脑海里冒出一个鬼点子。 他闪电般出手,在朱利亚诺躲避前拈起年轻人的一缕头发。 “你的头发是天生的还是染的?” 朱利亚诺不喜欢刺客碰他的头发,那动作就像贵妇人爱抚心爱的小宠物。他又想恶语相向,但及时忍住了,于是僵硬地回答:“天生的,怎么了?” “你需要乔装打扮,首先是头发。你的头发太显眼,必须染掉,或者洗回原来的颜色,又或者你想全部剃光?” 约德诸城邦现在流行染发,但凡追逐时髦的人都会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可朱利亚诺却不大喜欢,或许是因为他的发色本身就很鲜艳。约德人很少有红色头发。 “……对了!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们缄默者一样戴面具?”朱利亚诺灵光一现,“戴上面具,谁都认不出我了!” 刺客没说话,但朱利亚诺听见面具下传来低沉的笑声。那些最矜持的贵族在剧院里被滑稽戏逗乐时,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 第6章 炼金术士的店铺 “你笑什么?” 刺客放开了他的头发。 “你的剑术怎么样?” 朱利亚诺不明白刺客的问题之间有什么联系。“剑术是每个贵族子弟的必修课,我当然……呃……”他想说“我当然不差”,但面前的刺客能以一己之力瞬间击杀数个敌人,他哪敢在剑术大师面前不自量力。于是他急忙改口:“当然没有你那么精湛。” “缄默者是武器。”刺客忽然没头没尾地说。 “什么意思?” “约德城邦从不把缄默者看作是人,而是当作武器。城邦的每一条街道都是贩售武器的商铺。如果一个人用刀杀人,人们并不会怪罪刀。但是折断一把刀又不犯法。等城卫队的搜索范围扩大到下城区,他们就会无差别攻击每一个戴面具的人。缄默者个个武艺高强,只要过上几招就知道此人是个货真价实的刺客。然后双方会收起剑,礼貌地互打招呼,装作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各走各的路。但你不行。” 以朱利亚诺的剑术,绝对无法对抗一整队守卫,恐怕交手的第一回合就会被乱刀砍死。 “所以你要我乔装打扮?”朱利亚诺摸摸自己的头发。 “对。先找个地方染了你的头发。” “现在?” “等到晚上。” 说完,刺客起身离去。朱利亚诺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也不想知道。刺客总是这么来无影去无踪。只要不出卖自己,他想去哪儿都无所谓。 年轻人爬上床,一只手捂着伤口,另一只手枕在脑袋下面,瞪着发霉的天花板。他待在这座逼仄的小屋里,不知道外面的一切情况。昨天被刺客杀死的那伙追兵,想必已经被发现了吧。他们知道他逃向何处,他们很快就会来搜查下城区。 昨夜逃亡时,许多人都见过他的脸,其中肯定有人记忆犹新,会把消息卖给总督,换取丰厚的奖赏。这间小屋马上就会暴露。他必须换一个更安全的藏身之处!可是哪儿才是“安全”的地方呢? 总督令下,整座城市都会与他为敌。辨清自己无辜之前,他就会首先丧命。除非离开梵内萨……但他能去哪儿呢?他没有别的亲朋好友可以依靠了。就算有,他怎知道他们不是费尔南多·因方松的同谋,或者是和表兄一样的叛徒,正等着他羊入虎口?比起那些分不清真心假意的亲戚,他倒是更愿意相信这个素不相识的缄默者。刺客若要出卖他,早就去城卫队通风报信了,哪会帮助他。但他心里又有些信不过刺客。父亲曾说过,与人交往要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可他连刺客的面都没见过,更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样的人,当真可信吗? 黄昏时分,刺客回来了。他再度更换了面具和衣着,带回晚餐和一件连帽的黑色斗篷。朱利亚诺草草享用过简陋的晚餐,刺客命令他穿上斗篷。“不要让别人看见你的脸。”刺客说,粗鲁地拉起斗篷风帽,兜住朱利亚诺的头。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朱利亚诺抱怨。就算是为了遮挡面孔,也不可能拉得这么低!他撩起风帽,将其调整到合适的位置,保证自己至少能看清脚下的路。刺客对他的举动没发表什么意见。朱利亚诺不知他是否同意自己这么做,于是稍微撩起风帽边缘,望向刺客。 然后他吓得把风帽整个儿拉下来挡住眼睛。 刺客摘下了面具。 他的相貌远比朱利亚诺想象得要年轻和……英俊。朱利亚诺原以为他身手这样好,定是位饱经风霜的老练剑客,满脸不修边幅的胡茬,或许脸上还有几道狰狞刀疤。但刺客非常年轻,或许比朱利亚诺大不了几岁,白金色的长发随意扎成一束,配上他华丽的衣饰(虽然八成不是他自己的),说是个纨绔子弟也不为过。这样一个人应该出现在衣香鬓影的舞会上,朱利亚诺难以想象他竟会戴着面具行走在暗夜中,双手沾满猎物的鲜血。 他偷偷将风帽向上拽了拽,从布料边缘偷偷打量刺客。每当刺客发现他偷窥的目光,他便立刻低下头,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干。 “你……为什么不继续戴着面具?” “对于我们将去的地方来说,那样很可疑。”刺客说。 “我们要去哪儿?” “跟我来。” 刺客一马当先,朱利亚诺紧随其后。出门后,刺客将面具挂在门口的一根突出的钉子上。朱利亚诺不解地望着他。刺客耸耸肩:“意思是‘暂不使用,如有需要,尽管取走’。” “其他的缄默者会到这儿来?” “这是一种准备,和礼貌。”刺客说。 朱利亚诺一头雾水。不过刺客并不打算同他详细解释。他们再次进入杂乱肮脏却又乱中有序的窝棚之中。这回,他们路上没遇到什么人,然而朱利亚诺总觉得有许许多多的眼睛在暗中窥伺他,即使他身披黑斗篷,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在那些机警的目光之下也无所遁形。朱利亚诺忍不住快走几步,紧紧跟住刺客,甚至胆怯地拽着刺客的衣角,像个生怕自己走失在陌生之地的孩童。 他们离开窝棚,走上下城区的一条街道。它布满泥泞,污臭不堪,与上城区整洁优美的大街有云泥之别,但好歹能供两辆马车并排行进,这在下城区已经算得上“富丽堂皇”了。街上开着几家破落的商铺,个个大门紧闭,还上了好几把锁,窗户中一片漆黑。然而其中却有一家店仍点着灯火,敞开大门,欢迎来客。门上挂着牌匾,写着“芳香汤剂”,旁边画着一个小瓶子,里面盛有粉色的液体。 “炼金术士的店铺?”朱利亚诺小声问。上城区也有炼金术士,出售香水、草药、蜥蜴牙齿挂件之类的玩意儿,但他们的店铺远比面前这家“芳香汤剂”美轮美奂得多。而且“芳香汤剂”闻起来没有一丝“芳香”,倒是有股隐隐约约的臭味。 刺客走进店铺。朱利亚诺犹豫了一下。 “为什么不进来?” “我……我恐怕……店铺老板信得过吗?” 刺客“哼”了一声,嘴唇抿成一道刻薄的弧线。原来他笑起来是这种样子——满是嘲讽。朱利亚诺刚对他有了点好感,这会便烟消云散了。 “老板是我们的人。” “也是缄默者?” “你应该说:也是一位缄默绅士。” 说完,刺客钻进店里。朱利亚诺左顾右盼,街上虽然无人,但那针刺般的目光如影随形。他打了个寒噤,连忙跑入店中。 店铺昏暗狭小,货架挤在一起,只容一人通过。柜台上点着一支蜡烛,光芒黯淡,只能照亮小小一圈地方。柜台后有道狭窄陡峭的楼梯通往二楼。 店里没人。柜台上放着一支黄铜摇铃,刺客抓起摇铃,粗暴地摇了两下,接着随便抓起旁边货架上的一枚动物头骨端详。朱利亚诺认不出那是什么动物,只觉得阴森可怖,像什么被诅咒的邪器。他决定决不碰这里的任何一件东西。 “来了来了!”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和叽叽咕咕的抱怨声,“妈的,以后我要像隔壁老板一样,日落就关门!什么‘炼金术士应该服务民众’,我呸!” 刺客放下动物头骨。“啊,没关系,反正我又不是民众。” 一个身穿黑色长袍,头戴白色鸟嘴面具的人拾级而下。炼金术士、药剂师和医生都会戴鸟嘴面具以彰显身份,朱利亚诺觉得这是天经地义。可今天与刺客同行,他才意识到,缄默者也戴面具。这个戴面具的既是炼金术士,同时也是个缄默者。 “啊!恩佐!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死在哪条臭水沟里了呢!”炼金术士热情地迎上来,用面具的鸟嘴在刺客脸颊两侧各啄了一下。他们大概是熟人,可刺客冷着一张脸,完全没有朋友重逢的喜悦。炼金术士放开刺客,这时方才注意到阴影中的朱利亚诺。他看看朱利亚诺,又看看刺客,恍然大悟地惊叹道:“哎呀,我是不是不该叫你的名字?” 刺客翻了个白眼。 “你沉默了。看来我说对了。” “给他染个头发。”刺客无力地说。 炼金术士意味深长地端详朱利亚诺,让年轻人不禁又把兜帽往下拉了拉。 “这位小伙子好面善啊,一看见你,我就想起了咱们约德的至尊总督卢斯阁下[ 约德城邦金币的一面铸有卢斯总督头像,称为“金卢斯”。]……” “咳咳!”刺客清了清嗓子。 “……他可真是一位叫人怀念的伟大统治者,对吧?卢斯万岁!”炼金术士言不由衷地加上后半句。 “你想染什么颜色?” 刺客说:“现在流行什么颜色?” “蓝色和紫色吧,今天来了好几个人,不是染蓝就是染紫,我越来越不懂现在年轻人的爱好了。” “那就染成蓝紫色。”刺客一锤定音。 “不!”朱利亚诺捂紧自己的头发,“为什么不能染成黑色?黑色多低调!” 炼金术士叽叽咯咯地笑了起来。“染发药剂味道很大,很久才会散去,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低调黑发’是染的?简直就像在头顶竖一块牌子,上书‘快来抓我’四个大字。不如染成夸张的颜色,至少看上去没那么可疑。” 刺客蹙眉,烦躁地咂了咂嘴。“你能不能少点废话?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待会儿还要去别的地方。” 炼金术士又咕哝着什么咒骂的话,转身上楼去了。朱利亚诺觉得安全了,于是脱下风帽。他好奇地盯着刺客,直到刺客被他盯得浑身不对劲,他才发问:“你叫恩佐?” “那是我众多名字中的一个。” “别人都这么称呼你吗?我是说,别的缄默者。” “……有时是的。” “那我也能这么叫你吗?” “哈!”刺客撇了撇嘴,绕过柜台,登上不甚牢固的楼梯。 “喂!等等!” 刺客没理他。朱利亚诺讨厌被人无视。他气恼地坐在柜台边,直到刺客在二楼叫他赶紧上来,他才气鼓鼓离开柜台,上楼梯时故意踩得很重,直到炼金术士大叫“你想踩塌我的楼梯吗”。虽然刺客对他的疑问不置可否,但朱利亚诺已经决定称其为“恩佐”。现在他见过刺客的相貌,也知道他的名字(虽然有可能并非真名),于是刺客就显得没有那么神秘莫测、高不可攀了。 第7章 曼蕾夫人 炼金术士用清水打湿朱利亚诺的头发,然后将一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水倒在他头上。凡是接触到药水的头皮和皮肤都火辣辣的,快烧起来了。朱利亚诺绷着脸,不明白城里那些时髦的年轻人怎能忍受这般“酷刑”?哦,或许就像许多贵族小姐曾说过的那样,这一切折磨都是“为了美丽而付出的代价”。 恩佐按着剑柄,背靠对面的墙,好整以暇地观察这一幕,仿佛心不在焉的观众碍于面子不得不忍耐一出质量不佳的戏剧。炼金术士一面折腾朱利亚诺的头发一面与恩佐聊天。 “你们打算去哪儿?” “找曼蕾夫人。” “啊哈,妙计,你要把这小子藏到曼蕾夫人的裙子下面?” “暂时而已。哪里都不安全。” “迟了!所有的城门和码头今天都戒严了,卫兵拿着通缉令核对每个出城的人,没有通行证的船只不准出港。只要相貌、年龄或身高稍微有些相似,就要抓人。我看你们是出不去啰!” 恩佐环抱双臂,撇了撇嘴,表达他的不屑。“我有我的办法。” “呼呼呼,明天我一定要去拜访黑衣船夫行会的朋友,让他们留心河道里有没有你的浮尸……” “闭上你的嘴好好工作,你快把药水倒进他耳朵里了。” 炼金术士故意将一大瓶药水倒在朱利亚诺头上,然后粗暴地搓揉他的头发,宛如对待一件怎么也洗不干净的旧衣服。朱利亚诺疼得嗷嗷叫唤,炼金术士充耳不闻,恩佐则一脸不耐烦,好像觉得炼金术士下手还不够狠。大概过了几个世纪,炼金术士终于擦干朱利亚诺的头发,将一面镜子举到他面前:“好啦!完成啦!您看看,多时髦,梵内萨今年顶级流行的颜色!” 镜中的朱利亚诺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蓝紫色头发,远远望去就像头上开了花。他来不及抗议这诡异的颜色,恩佐便挤开炼金术士:“可以了,我很满意。多少钱?” “十个卢斯。” “这么贵?!” “反正你都快死了,要那么多钱有何用,不如接济一下穷人。” 恩佐沉默地剜了他一眼,从兜里掏出钱袋,数出十个金币交给炼金术士,接着转向朱利亚诺。“你又多欠了我十个金币。” 朱利亚诺心中一沉。他没钱还给恩佐,所以刺客肯定会用别的方式从他身上要回那笔账,至于是什么方式,他俩都心知肚明。刺客嫌弃他技术差(真是岂有此理!),暂时没碰他,但早晚会要回他应得的那一部分。 炼金术士忙不迭地将钱币收进自己腰包。“出门之后左转,进第二个路口,尽头的房子里有一条地下通道,刚好通往曼蕾夫人那边。”他哼哼唧唧,“我原本不情愿告诉你的,那可是我的专用密道,不过你都要死了……喂!你不跟我道别吗!” 恩佐拽着朱利亚诺快步离开“芳香汤剂”,走进炼金术士所指的“专用密道”。又是一次在地上和地下来回穿梭的旅程。每当他们返回地上,周围的房屋就会变得更整洁一些,这代表他们正逐渐远离下城区最贫穷落后的地带,正向上城区靠近。最终,他们来到一座灯火通明、美轮美奂的建筑前。建筑四周拉着红绸和彩灯,喧闹的音乐从门窗流泻而出,伴随着男女高亢的笑声。众多穿着暴露的妙龄女子随着乐声翩翩起舞。恩佐拉着朱利亚诺经过她们面前,收到了数不清的媚眼和飞吻。朱利亚诺忍不住将风帽拉低,遮住眼睛和脸颊,不去看那些女子,也不让她们看见他发红的面颊。他知道她们的身份——都是些风尘女子。那栋美丽的建筑则是一家妓院。 恩佐昂首阔步,丝毫不畏缩,仿佛是这儿的常客。朱利亚诺则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的脚。到处都是白花花的肉体,他简直不知该往哪儿看。进门后,一名染着绿色头发、涂脂抹粉的年轻男子迎上来,向恩佐鞠了个躬。 “您好久没来了,恩佐先生,大家伙儿都想您想得发疯。”他谄媚地笑着,“您是要见见‘老朋友’,还是会会‘新朋友’?我们这儿有几位新来的女士……和先生,国色天香,包您满意。” “曼蕾夫人在吗?” “在的,在的。她在办公室,您找她的话,直接上去就成了。” 恩佐用一枚银币打发了绿头发,登上二楼。二楼有许多个房间,是娼妓和客人们共度良宵的地方。每扇紧闭的大门后都隐隐传来魅惑的喘息和呻吟。恩佐目不斜视,快步前进,目标是走廊尽头的房间。他敲响房门,等了片刻,门内传出一声“请进”。 他推开门,让朱利亚诺先进去。门后果真是一间办公室,四周摆放着书架,正中央则放着一张宽大的胡桃木办公桌,两侧垒着高高的纸堆。一位中年妇人正伏案奋笔疾书。恩佐关上门。妇人抬起头,扬起眉毛,放下手中的羽毛笔,不动声色地合起她刚书写的册子。 “恩佐!真是稀客,好久没见到你了。”妇人起身,张开双臂。恩佐上前与她拥抱亲吻。“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哦,别说,让我猜猜,一定是一阵名为‘萨孔’的旋风,对吗?”说罢,她将明亮的黑眸转向朱利亚诺。年轻人下意识地想遮挡面孔,但恩佐拦住了他。 “这位是曼蕾夫人。她是一位缄默淑女,我们的同道中人。” “她‘曾经’是一位缄默淑女,我亲爱的恩佐。”曼蕾夫人微笑着纠正他。朱利亚诺紧张地向曼蕾夫人鞠躬,夫人提起裙裾略微颔首。曼蕾夫人化着浓妆,年龄据猜测有三十多岁,也有可能更大。女人的年龄对朱利亚诺来说是个永远的谜,尤其是曼蕾夫人这种带着神秘气息的妇人。她放下裙子的时候,朱利亚诺注意到她左手有些不灵活,拇指好像不能弯曲。不过她戴着蕾丝手套,看不见是否真有残疾。 “您的消息永远是这么灵通。”恩佐挽着夫人的手,表情却不见得有多亲昵,“我想,萨孔家族叛国的消息一夕之间已传遍全城了吧。那么,萨孔家族到底为什么叛国?又具体犯了哪一条罪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我从没见过用这种手段处置叛国者。上次听闻这样的灭门惨案,还是多罗希尼亚城邦的家族仇杀。话说回来,若不是家族仇杀,为何要将一家老小全数灭口呢?” 朱利亚诺急切问道:“您是说,叛国罪只是借口,实际上是博尼韦尔家族和我们家族之间的仇杀?” 曼蕾夫人竖起手指轻点嘴唇:“嘘,年轻人,我可什么也没说,你也不要乱猜,有可能是什么人故意误导你往那个方向猜,而真相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恩佐示意他住口。“曼蕾夫人,我想把这个年轻人寄放在您这里一段时间。” “寄放?我这里天天有卫兵老爷、贵族大人来来往,可不见得是个安全的地方呀。我敢打赌,十天之内城里搜不出这位年轻的客人,城卫队就要强行搜查所有的妓院了。” “我不是要您藏他多久。”恩佐表情复杂,“我要您训练他。” “……训练什么?” “您这儿是妓院,还能训练什么。” 妓院能训练的,无非就是取悦恩客的技巧罢了。朱利亚诺吃惊地瞪着恩佐。他是不是在炼金术士的店里误食了什么怪药,吃坏脑子了? “你什么意思?”朱利亚诺叫起来,“你要把我卖给妓院?” 恩佐不耐烦地瞟了他一眼:“不是。” “你就是要把我卖给妓院!”朱利亚诺气急败坏,“枉我那么信任你,你居然这么对我!你还不如把我交给城卫队!” 刺客对天翻了个白眼。“曼蕾夫人,能让我们单独谈一会儿吗?” “当然。请便。我就在隔壁房间。”曼蕾夫人摇曳生姿地离开办公室,留下朱利亚诺和恩佐二人单独相处。 “你脑子有病!你疯了!”她一离开,朱利亚诺便冲恩佐吼道。 “继续骂,反正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说。”刺客双手环抱,倚在曼蕾夫人的办公桌上。 “你怎么能把我卖给妓院!”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让妓院训练我?” 刺客的耳朵被年轻人吵得生疼。他揉了揉额角,叹息道:“因为你技术很差。” “什么——?” “你看看曼蕾夫人手下的那些女孩。”恩佐随便挥了挥手,“你知道她们中最出色的那些叫什么吗?‘公爵夫人’。人们这样称呼她们。不知多少人不远万里来到梵内萨,就为一睹‘公爵夫人’的芳容。不知多少人倾家荡产,一掷千金,只为同‘公爵夫人’共度一宿。你有‘公爵夫人’的魅力吗?没有。” 刺客一拍桌子。朱利亚诺吓了一跳。 “你要我调查真相,杀死仇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这个任务的难度真他妈高,我有可能会送命。如果你有‘公爵夫人’的魅力,我倒是愿意跟你睡一晚然后为你去死。但是很可惜,你没有。所以你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变成‘公爵夫人’……” “我宁可去死!”朱利亚诺说,“另外一个选择呢?” “另外一个……我不会帮你出头,但我会训练你——按照一位缄默绅士的标准训练你——然后由你自己去复仇。当然,这要收取一定的代价,所以我就暂且忍受一下你的拙劣技巧好了。” 他怎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朱利亚诺浑身发抖,真想夺门而出。恩佐要他献出自己的身体,以学习刺杀的艺术,这样他有一天便能杀死仇人,为父母报仇?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但是……但是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他总不能就这么走出门,等着城卫队来抓他吧?那样明天天一亮,他的脑袋就会悬在城门上供过往行人关上了。费尔南多和博尼韦尔的阴谋之网决不是一朝一夕间织就的,他的复仇也不必急于一时。他大可以磨练技巧,然后手刃仇人,这样比雇佣一个杀手更能解他心头之恨。 “好!”他仰起头,注视恩佐,翡翠色的眼睛里迸发出坚定的光芒,“就这么办!就按你说的做!我愿意跟随你学习,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杀死他们!” 刺客不言不语,眼中却流露出赞许的神色。他打开房门呼唤曼蕾夫人的名字。不一会儿,夫人袅娜的身影便回到了办公室中。 “你们谈完了?”曼蕾夫人微笑,“你还要把这位年轻的客人留下吗?” “不。”刺客悠然回答,“您知道我刚才是开玩笑的。” “什么?”朱利亚诺一惊。 “我当然知道,亲爱的恩佐,你开玩笑的时候,眼睛总是别样的好看。” 我怎么没看出来。朱利亚诺心说。 “其实我来的目的是想请您为我写一封推荐信。” “什么推荐信?” “给黑衣船夫行会的推荐信。他们行会一向很封闭,没有可信的介绍人,恐怕不会帮我。” “啊……”夫人谅解地点点头,“我懂你的意思了。不过,亲爱的,你知道我一向不会平白无故地将好意奉献给别人。” “您要多少钱?” “我不缺钱。” 曼蕾夫人挽住恩佐的手臂,看了看门外。恩佐会意地偕夫人一同出门,临走前不忘关照朱利亚诺:“留在这里,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朱利亚诺找了张沙发坐下。没几分钟,他便听见隔壁房间传来男女欢爱缠绵的声音。他面红耳赤,连忙捂住耳朵,防止那些呻吟传入耳中。他能分辨出来,隔壁的人一定就是恩佐和曼蕾夫人。富有夫人索要的代价……当然就是年轻刺客的身体。在缄默者的世界里,身体交易是这么普遍的行为吗?又或者,恩佐是为了他,才甘愿向曼蕾夫人献身? ……恩佐说他们“一会儿就回来”,可朱利亚诺干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恩佐才施施然返回办公室。朱利亚诺原先还害怕他光着身子就跑出来,幸好他穿戴整齐。可他面色微红,神态显得很慵懒,头发也披散着,目视朱利亚诺的时候,眼睛里荡漾着异样的神采,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浓郁的男性荷尔蒙。朱利亚诺好害怕外头那些风流男女见了他,会当即双膝一软,瘫倒在他的怀抱中。谁不会这样呢?就连朱利亚诺自己都产生了一种蠢蠢欲动的感觉。若是恩佐现在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句话,他肯定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曼蕾夫人呢?”年轻人心情复杂地问。 “她在休息。”恩佐淡然地招呼朱利亚诺出门。 “你拿到推荐信了?” “拿到了。” “就这样?” “什么?” “你和曼蕾夫人睡了一次,她就愿意帮你?就这样?” 恩佐懒洋洋望向他。“因为我技术高超。” 说完,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下,不知是洋洋得意,还是回味起了方才与曼蕾夫人共度的缠绵时光。这是朱利亚诺第一次见到恩佐露出不含嘲讽的笑容。他笑起来是那么的好看,朱利亚诺不禁看呆了。这个人就算单凭一张脸,一辈子也能活得衣食无忧,为什么他偏偏要把脸遮起来,去过朝不保夕的日子?是不是有什么原因,迫使他踏上这条黑暗的道路,却再也无法回头? 第8章 黑衣船夫 深夜中突兀响起的敲门声惊醒了佩特罗。他咒骂着爬起来,打从心底萌生出端起尿壶从窗子倒下去的想法。他睡在自家店铺的阁楼上,才躺下没多久,刚有了点睡意。炼金术士最讨厌被人打搅睡眠。 “今天晚上没事找事的人怎么这么多?”受到打扰的店铺主人匆忙戴上鸟嘴面具,执起一支炼金灯台,点亮灯火,骂骂咧咧地下楼。他已经决定,如果来者没有十万火急的要事,他就把烛台捅到来者脸上,让他们再也不敢半夜打搅一位炼金术士休息。 他解下店铺大门的三把锁,却没松开拴住门闩的锁链,只把门打开一条缝,以防来者是趁夜打劫的强盗。 “开门。”门外的人说。 炼金术士眯起眼睛,举高灯台,照亮来者的面孔。 “喔!恩佐!你怎么又回来了?你……你是活人吧?”炼金术士嘟囔。他的刺客朋友去而复返,还带着他的小朋友。 “如果我是幽灵,还需要敲门?” “嘘!小声点!你声音大得城市另一头都能听见!”佩特罗急急忙忙解下锁链,放刺客和他的小朋友进门,“你们来这儿途中没被人瞧见吧?” 恩佐耸耸肩:“什么时候上炼金术士的店铺购物也算犯法了?” “你们频繁出入我的店铺,太可疑了!我可不想被人举报窝藏逃犯!” “我看你比较可疑,穿着睡衣,却戴着面具,品味不错啊。” 佩特罗从门中探出半个身子,左右环伺,确定无人跟踪后,迅速关上门。“你们不是去找曼蕾夫人了吗?为什么回来?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我就把灯台捅到你脸上!” 可惜的是,他没机会一展身手了。恩佐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拍在炼金术士脸上。炼金术士骂了一句,捉住信纸,口中的污言秽语立刻转化为歌颂天神恩赐的赞美诗。 “给黑衣船夫行会的推荐信?!”他将灯台凑近信纸,防止自己看走了眼,“这封蜡……是曼蕾夫人?你去找那老妖婆……咳咳,去拜访那位高贵的夫人,就是为了推荐信?我还以为你是让她找她的姘头开具一张通行证呢!” “通行证太冒险了,容易暴露,还会牵扯上曼蕾夫人。黑衣船夫更安全。况且你不是一直嚷嚷想要一具尸体以研究解剖学吗?” 朱利亚诺不解地拽了拽刺客的袖子:“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尸体?” 佩特罗欣喜若狂地吻了吻推荐信,对年轻人解释道:“有了推荐信,我就能从黑衣船夫那儿弄到一句尸体了!” “黑衣船夫行会又是什么?” 刺客和炼金术士同时沉默地注视着他。朱利亚诺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战战兢兢地缩着肩膀。 “你竟然不知道黑衣船夫?你真的是梵内萨人吗?”佩特罗难以置信。 “呃……我猜他们就是……穿黑衣服的船夫?”朱利亚诺试探地问。 恩佐无力地捂住眼睛。“你别见怪,”他对炼金术士道,“这家伙是有钱人家的贵族大少爷,不知民间疾苦,所以才不晓得黑衣船夫……嗯,应该是这样吧。”说到最后,他也不确定了。 “有钱人家的大少爷”鼓起腮帮子:“我的确不知道,有那么奇怪吗?” 炼金术士和刺客同时点头。 “那你们倒是告诉我,黑衣船夫究竟是什么?” “你应该知道三年大瘟疫吧?” “当然知道了!” 三年瘟疫爆发的时候,朱利亚诺七岁,住在乡间别墅,安然躲过一劫。不过许多约德人就没那么好运了。三年时间,上万人死于瘟疫,尸体多得连火葬柴堆都不够用。朱利亚诺犹记得自己那位女家庭教师。母亲说她回老家了,可他心里清楚,她一定也死了,母亲为了安慰他才撒了这么个善意的谎。 “当时连总督也没逃过瘟疫的魔掌。新任总督——哦,就是博尼韦尔——上台后,下达一项新政令:梵内萨中的一切死者,不论老幼尊卑,不论老死、病死、意外死亡还是遭到谋杀,尸体必须在一昼夜之内运出城,否则死者的亲属就要缴纳高额的‘防治瘟疫税’。有钱人家可以雇佣华丽的殡葬马车,穷人就只能靠黑衣船夫——专门运送尸体的人。他们把尸体统一装船,趁夜送到城外的墓地。死者亲属会事先在墓地等候。” “哦,原来黑衣船夫就是运送尸体的人。”朱利亚诺说,“可是为什么要找黑衣船夫?为什么要找……炼金术士?” “活人不能出城,死人却可以。”恩佐说,“城里的炼金术士、药剂师和医生需要尸体以研究医学,可是自愿捐赠遗体的人又没有多少。没办法,只能走不怎么合法体面的路子。有门路的人找到黑衣船夫行会,从他们运送的尸体里找一具无人关心的、就算失踪了也不会有人奇怪的,比如穷困潦倒的死乞丐,然后偷偷运走。黑衣船夫则能得到一大笔谢礼。双方各得所需,可谓皆大欢喜。” “这么说,曼蕾夫人就是‘有门路的人’。难怪你要找她要推荐信……可是,”朱利亚诺说,“无缘无故少了一具尸体,难道没人发现吗?” 佩特罗笑了:“啊,小少爷太小看我们了。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出现,我们自然有应对的办法。缄默者有时候需要处理掉一些‘麻烦’,嗯,你懂的,一天到晚在城里制造尸体,那可不怎么好,对吧?缄默者把他们制造出的尸体交给黑衣船夫,再从船夫那儿领走一具尸体,交给医生们,偷梁换柱,这样尸体的数量总能保持正确。只不过这次交换不是两具尸体,而是一具尸体和一个大活人。” 说到这里,朱利亚诺明白了恩佐的计划。他在这座城市出生,长大,却从不知道城市的地下世界中存在着如此微妙的生态,从事各种合法或违法、体面或下流职业的人彼此配合,使城市的阴暗面运作如常。不,毋宁说是使整座城市运作如常。那日光下光鲜亮丽、美轮美奂的梵内萨,正是建立在这条奔腾不息的黑暗河流上的。 “我懂了。你们要我扮成死人,和一具尸体交换,然后炼金术士先生带走尸体,我则被黑衣船夫运出城?” “正是如此。” “这样能行吗?我……我假扮死人?”朱利亚诺不安地挪动脚步,“就算再怎么假装,活人和死人还是不同啊!只要稍微一检查就露馅了!” “所以才需要炼金术士。”恩佐扭过头望向佩特罗,“你这儿有假死药吧?” “什么假死药?真难听!它有名字,叫‘花之叹息’!这其中有一个凄美的典故,说的是多罗希尼亚的两个世仇家族的儿女……” “管它花之叹息还是草之叹息,拿来就对了。” 佩特罗一边转身上楼去取假死药,一边念叨:“哼,我偏要说。这对年轻人不顾家族世仇,彼此相爱,然而……” 等他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小瓶,里面装着黑漆漆的液体。他仍在说:“……等药力消失,姑娘醒来,却见爱人已死,于是悲痛自杀。啊,多凄美的故事!” “多不祥的故事。”刺客冷淡地评价。他从炼金术士手中接过小瓶,塞给朱利亚诺。 “先说好,这次我不会给你钱的。我已经帮你弄到尸体了。” “没关系,只要你死的时候别牵连我就行了。”佩特罗难得大度。 刺客催促朱利亚诺:“喝吧,别耽误时间。” 朱利亚诺拔出瓶塞,闻了闻。瓶中液体颜色漆黑,却没什么味道。“喝下去会怎么样?”他问炼金术士。 “你的呼吸和心跳都会暂停,体温降低,跟一具新死的普通尸体没什么两样。等药力过去,你就会醒过来。别怕,就像睡了一大觉一样。” “万一我没醒过来呢?” “算你倒霉呗。” 朱利亚诺苦着一张脸。若是可以,他决不会冒这种险。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了。假如假死药害死了他,那只能说明他命该如此,萨孔家族命该如此。 他一口饮尽瓶中液体。假死药没有味道,像清水一样。 “……我感觉没什么变化啊。”朱利亚诺怀疑地晃了晃空瓶,“不是说就像睡着……” 扑通!年轻人面朝下扑倒在地。 恩佐抱起朱利亚诺的身体,探了探脉搏和鼻息。果不其然,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年轻人的脸色白得像纸,任谁见了都会以为他是个英年早逝的可怜人。 “你这儿应该有手推车吧?” “有。你来推。”佩特罗说。 “我只负责推过去。你自己回来。” “你不跟我一起?” “我要去城外接应。” “唔唔。也是。”炼金术士点头,鸟嘴面具上下晃悠,“你们出城后去哪儿?你有地方藏身吗?” 恩佐想了想。“有。在靠近罗尔冉的一座……” “停停停!别告诉我!万一我被城卫队抓走严刑拷打,会忍不住供出你的!” 恩佐笑了。 他俩一起将朱利亚诺的“遗体”抬上店铺仓库的手推车。佩特罗借了一个鸟嘴面具给恩佐。刺客推着手推车,炼金术士在前方领路。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帮这小子?”佩特罗问,“他肯定没钱付你,而我知道,你从不赊账。” “我自有我的理由。” “哈,难不成你看上他了?” “……关你屁事。” “作为朋友劝劝你而已。掺和这事,准没有好下场。” “我原本不打算掺和。”刺客说,“可是那天我去了神庙。我发了誓,我准备……”他停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然后就遇上了他。我想这一定是真实之神的安排。祂是唯一的‘真实’,唯一的‘死’,祂在冥冥中支配我的命运,指定我的前路。而凡人无法反抗这种命运。就算再怎么逃避,它也终有一日会找上你。就像……”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就像我。不论如何都会走上这条道路。因为我命中注定要侍奉祂。” 炼金术士看了看他的朋友,没有说话。 第9章 只有死人才能离开 德兰河如一泓蜿蜒的墨汁,寂静地流过梵内萨城。白日的喧嚣此刻都沉寂了,只有潺潺流水拍打着堤岸,像一首极富韵律的歌谣。在安谧的河流上,只有一个地方忙忙碌碌。那是一座罕有行人愿意靠近的码头,黑衣船夫们正在进行一天的工作。他们白天从城市各处运来尸体,日落后装船,送往城外。他们的船上罩着黑布,扬着黑帆,但凡行夜路的船舶见了,都唯恐避之不及。这倒给黑衣船夫们省却了不少麻烦。至少他们从不用担心河道拥堵。 黑衣船夫们人如其名,个个身披黑袍,戴黑手套,以黑布蒙面。这可不是为了营造神秘感,而是防止疾病传染。他们运送的尸体中也包括病死的那些。谁都不想染上恶疾。 今天的梵内萨城邦意外的和平,全天运来的尸体只用三艘船便装完了。平时一般要四五艘。最后一艘船即将启航。这时,码头上出现了两个戴白色鸟嘴面具的人,一高一矮,高个子那人推着手推车,车上罩着防水布。黑衣船夫的首领(按照行规,他的头衔是“大师”)猜测,他俩是城里那帮鬼鬼祟祟的外科医生,又来找他们要尸体了。虽然麻烦,黑衣船夫大师倒愿意卖他们这个人情。往公义方面说,毕竟谁都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生病,医生医术长进,对每个人都有好处。往私利方面说,医生们往往会赠予一笔丰厚的“谢礼”。黑衣船夫薪资微薄,没有“谢礼”,要怎么养家糊口? “晚上好,船夫大师。”两个鸟嘴面具向黑衣船夫脱帽敬礼。 “晚上好,医生们。”黑衣船夫也回礼道,“你们来运货?” “运货”是行内的黑话,意思是“运送尸体”。 “正是,大师。” “有推荐信吗?” 其中一名个子稍矮鸟嘴面具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信件。瞧他生涩的样子,肯定是第一次“运货”。黑衣船夫大师接过信件。这封信可了不得,是“玫瑰花庭”的女主人曼蕾夫人亲笔所写,封蜡完好无损,信纸上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黑衣船夫借着黯淡的月光读完信,将它折起收好。 “没问题。”大师说,“你们来的正好,船刚要出发。这批货都是些死了也没人管的乞丐,拉到坟场都没人收尸。随便挑吧。你们拿来‘交换’的货呢?” 高个子鸟嘴面具比了个手势示意黑衣船夫大师靠近,然后掀起手推车上防水布的一角,露出下面的“货物”。手推车上装着个年轻人……不,应该说装了一具年轻的尸体。他染着鲜艳的头发,脸色发黑,像涂了煤炭,看不清五官。黑衣船夫大师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对劲。 “他怎么死的?” 矮个子回答:“吃错药了。” “吃错药”也是行内黑话,不过在缄默者中比较流行,意思是“被毒死的”。黑衣船夫大师猜测两个鸟嘴面具中一个是医生,另一个是杀手。这搭配倒是不错,医生制毒,杀手杀人,杀完人运来“换货”,换来的尸体交给医生做研究,顺便毁尸灭迹。大师虽然心中仍有些不安(毕竟城里最近不太平,好像在找什么通缉犯),但总不能坏了行规。上头大人物间的尔虞我诈、腥风血雨,和一个小小的黑衣船夫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总督换了又换,豪门贵族兴起又灭亡,小船夫还是得吃饭。更何况高个子鸟嘴面具塞给他一袋分量不轻的“谢礼”,让大师万分满意。他挥挥手,两个鸟嘴面具将尸体卸下手推车,和船上的某件“货物”交换。他俩活儿干得挺利索,不一会儿就完成了。 两个鸟嘴面具再度向大师脱帽敬礼,推着小推车离开码头。大师则登上运尸船,命令手下启航。黑衣船夫们干起这趟活儿格外起劲,因为大师得到的“谢礼”,手下人也有份。 扬着黑帆的黑船顺着德兰河航向城外。今夜风向不错,不出一个小时,运尸船便停稳在城外的专用码头旁。码头上有牛车待命。黑衣船夫们将尸体挨个搬下船。每具尸体脚上都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此人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有名有姓、有家有口的死者会被送往墓地,由家属认领,然后举行隆重的葬礼。身上有案子的尸体则由治安官接手,送往专用的停尸房。无名无姓、无亲无故的死者则被送往另一个方向:火葬柴堆。他们的骨灰将撒进德兰河,顺着河水流向大海,省下了墓地和墓碑的钱。 医生们送来的尸体和其他无名尸一起运向柴堆。这活儿黑衣船夫大师做过无数次了,驾轻就熟。不过今天,情况却有些不同。柴堆前方立着一名专门管理殡葬业的官员。按照梵内萨的规定,每天运出的尸体都要由一名官员清点人数,核对身份,才能下葬。但没人愿意成天和尸体打交道,所以这位官员只偶尔出现抽查黑衣船夫的工作。怎么这么巧,今天他偏偏来了呢?大师心想,肯定和城里这几天的动荡有关。他们在寻找通缉犯,好像是什么叛国者的儿子。 官员拦下运尸牛车。他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一手抱着本厚重的簿册,一手握着羽毛笔。 “停下停下!”他不耐烦地指挥黑衣船夫,“我要核对尸体数量和身份!” “当然。大人请看。”大师做出邀请的姿势,“一共六具尸体,都是城里的乞丐、流氓、穷鬼,死了都没人收尸。要不是咱们好心的总督阁下下令,他们还得不到火葬的厚遇呢,只能在城里腐烂发霉。” “这可不是厚遇,是为了防止瘟疫。”官员拿腔拿调,“尸体会成为传染病的源头,尤其是这些死得不明不白的路倒尸。让我看看,六具尸体。嗯,和清单上的数据一致。”他凑近运尸车,“哼,一帮穷鬼,死在城里,净给人添麻烦。咦,这人是怎么回事?”他指向医生送来的那个死去的年轻人,“这个死者是不是搞错了?” 黑衣船夫大师心脏狂跳。“没搞错,大人。小的事先核对过一遍,怎么会搞错呢?” “你不是说这些人都是乞丐穷鬼吗?”官员瞪着大师,“乞丐怎么有钱染发?” “这……”黑衣船夫大师心念电转,“他、他是外乡人!没人晓得他打哪儿来的、姓甚名谁,他在本城也无亲无故,没人替他收尸。依小的所见,跟乞丐也差不多。” “这可不行!依照规定,这类死者要交给治安官,以后说不定会有家人来认尸。” “是是,小的这就叫人把这死者运到治安官大人那边。” “等等!”官员伸出手戳了一下死者的脸,“他的脸色怎么这么黑?他是怎么死的?” “他……他吃错了药……” “啥?” 黑衣船夫大师冷汗直冒。若是官员绕到他背后,就会看见他背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他搜肠刮肚,可怎么也找不出理由帮他摆脱困境。那两个该遭瘟疫的鸟嘴面具!都是他们害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在隐瞒什么?”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官员的讯问。只见一名金发青年策马而来。他一身飘逸的白色绸缎长袍,风中翻飞如同白鸟的翅膀,胸前佩着一条黄金项链,末端挂了一个镶嵌着宝石的小徽章,像是一枚圣徽。梵内萨城内的神庙那么多,官员也分不清圣徽到底属于那位神明。 马儿尚未停步,金发青年便跳了下来,稳稳落地,可见他身手有多么敏捷。青年将手按在胸前,微微欠身行礼。官员不明所以,但习惯让他摘下帽子回礼。 “您好,大人。”青年说,转向黑衣船夫,“您好,大师。” 黑衣船夫大师快晕倒了。他认出了青年的声音——就是码头上那个高个子鸟嘴面具!他不知道青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装作不认识他。 “你有什么事?”官员倨傲地问。 “我来认领一具尸体。”青年礼貌地说,“船夫大师搞错了尸体的名牌,误把一位有名有姓的死者当成了无名路倒尸。”他指着牛车上那具染了蓝紫色头发、脸色发黑的尸体,“就是他。” 官员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他是谁?” “是我的学徒。” “你又是谁?” “我侍奉真实与虚饰之神。” “哦,原来是个祭司。”官员盯着青年胸前的黄金圣徽,“你这个学徒是怎么死的?” “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官员挑起眉毛。黑衣船夫大师凑到他身边耳语道:“大人,他的意思是,这小子是服毒而死的。” “服毒?这是命案啊!你们呈报给治安官了吗?” “不是命案,大人。因为毒药是他自愿喝下的。”金发祭司说。 “那么是自杀?他为什么要自杀?” 金发青年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答案只有神明才知道。”他说。 官员皱起眉。他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但他也不好阻拦一位祭司。天知道城里有没有什么位高权重的大人信奉“真实与虚饰之神”呢?只要祭司去大人物耳边嚼嚼舌根,他的仕途就完蛋了!不如索性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上面问起,他只要推脱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官员清了清嗓子:“好吧好吧,你把这个学徒的尸体带走吧。不过,黑衣船夫大师,搞错名牌可是你的工作失误啊,必须罚款。” “是小的失误。小的该罚。”大师边连连道歉,边在心里为自己那笔“谢礼”哀叹。 金发祭司将他的学徒用防水布捆起,搬上马背。官员见事情了结,便先行去火葬柴堆那边吩咐手下准备火油。金发祭司趁官员离开的空档,拉住黑衣船夫大师的手,不动声色地将一张字条传给他。 “等回了城,”金发祭司耳语,“您随便找一位缄默者,把字条交给他。放心,您的‘谢礼’一分钱都不会少。” “缄默者!这么说您也是……” “您心里清楚就好,别对外声张。” 大师点点头。“可我听说,缄默者从不说谎,必要的时候宁可保持沉默。可你……” 金发青年微微一笑。真看不出,这么一个俊朗的青年竟会是黑夜下的杀手。“我刚才说的,没有一句是谎话。” 金发青年跃上马背,催促骏马奔向远方。黑衣船夫大师叹了口气。缄默者的字条还在他袖子里。只是张普通字条而已,他却觉得自己的皮肤都要被灼伤了。 官员处理完一天的事务,疲惫地回到家中。他家里有个大嗓门的老婆。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回来。这不,刚踏进家门,老婆的声音便像一支羽箭穿透了他的耳膜。 “你这死鬼,怎么才回来!说,你是不是又去逛窑子了?” “逛你个头!我天天往坟地跑,累都快累死了!行行好,闭上你的嘴,让我清净一会儿吧!” “哈!坟地!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勤快!哟!你脸上黑漆漆的是什么?你一头栽进坟坑里了吗?” “什么黑漆漆……?” 官员找到家中的镜子,仰起头,果真在下巴上发现了几条煤黑色的痕迹。奇怪,他脸上怎么会有污渍? 一道可怕的灵光闪过官员的脑海。他想起了今天那个被误当作无名路倒尸的年轻学徒的尸体。尸体脸上黑漆漆的,他好奇地摸过一下,然后又摸了自己的下巴……脸上的污渍一定是那时候沾上的!可根据金发祭司所说,尸体之所以脸黑,是因为服下了毒药,那么黑色污渍就不可能会沾在他的手指上啊!除非…… 除非那黑色是涂上去的煤黑! 第10章 同一时间,这个世界…… “我出去一下!”官员喊道。 “死鬼!你又去哪!是不是去逛窑子!哎呀,你回来!” 官员跑出家门,幸好他的马还没卸下鞍鞯。他爬上马背,催促马儿奔向梵内萨神庙区。他不知道“真实与虚饰之神”的神庙在那儿,费了好些功夫才从路人口中打探到路线。日落时分,他终于找到了神庙。 神庙中的祭司送走最后一批前来祈福的信徒,准备关门了。官员大喊着“等一下”,三步并作两步奔上神庙的台阶,绕过大门前的喷泉,叫住一位女祭司。 “请、请等一下!”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位……这位女士……” 女祭司上了年纪,头发花白,脸上已有了皱纹。她瞥了一眼官员身上的官服,微笑道:“这位大人有何贵干?若是祈福,请明日再来吧,神庙日落时分就闭门谢客了。” “不,我……我有事要问。” “是与城中公务相关的事吗?” “是的!是的!请问你们神庙中最近有没有学徒服毒而死?” 女祭司表情怪异:“学徒?啊,您是指见习祭司吧。没有。如果发生了那种悲剧,我们一定会上报治安官的。” “那你们神庙里有没有一个二十多岁的金发男祭司?长得很英俊。” “也没有。我们的弟兄姊妹人数不多,二十多岁的男祭司只有三人,但都不是金发,长相也不英俊。”说完,女祭司揶揄地笑了笑。 “城里‘真实与虚饰之神’的神庙只有这一座?” “正是。这座神庙建立不久,多亏了慷慨信徒的捐赠……啊,大人,您要走了吗?没别的事要问了吗?” “没了!再见!” 官员跳下阶梯,差点扭伤脚。糟糕了!出大事了!他犯了个大错!那个金发青年根本不是祭司,他带走的尸体也绝对不是学徒!不不,或许那根本就不是尸体,而是伪装成尸体的大活人!那学徒染了头发,十七八岁模样,虽然由于脸上的煤灰没能看清相貌,但其他特征与通缉犯朱利亚诺·萨孔相符!或许……不不,那一定就是朱利亚诺·萨孔!他伪装成尸体逃出城了!大事不妙,必须通报城卫队! 他跳上马背,策马狂奔。突然,马儿哀鸣一声,整个儿侧翻在地!他从马背上摔了下去,由于惯性,在道路上滚了好长一段距离才停住。他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只见地上拉了一根绊马索。 “咳……咳……救……救命……” 他浑身都痛得要命,头上肿起一个大包,一时间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大呼小叫。可这条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太阳落入地平线之下,夜幕笼罩了梵内萨城。夜里气温凉爽,官员却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扩散到了四肢百骸。 阴影中冒出两个人。他们仿佛本身就是阴影的一部分,在某种无名力量的感召下化作实体。一个人身着华服,戴着一张狐狸面具。另一个身着朴素黑衣,戴着鸟嘴面具。官员顿时喘不过气。是缄默者。他心想。缄默者绊倒了我的马,接下来就要杀我了! “怎么办?”狐狸面具问鸟嘴面具,“干掉他?” 鸟嘴面具摆摆手:“太明显。死了一个管理殡葬业的官员,城卫队就算没长脑子,也能明白其中的蹊跷。” “那怎么让他闭嘴?” “我有一瓶毒药,喝下后人会神志不清,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分不清现实和幻想,大约一个月左右才会恢复正常。妓院有时会把这种药少量掺进酒里助兴。让他喝药,然后把他扔进妓院。等人们找到他,他正在妓院里发疯呢。就算他说出了自己的发现,也没人会把瘾君子的胡言乱语当真。” “好主意,与其让他一句话也说不了,不如让他说得越多越好。说得太多,就没人分得清是真是假了。” 戴狐狸面具的缄默者压住官员的身体,掰开他的嘴巴。鸟嘴面具将毒药全部灌进他嘴里。 “接下来呢?”狐狸面具问。 “摘下你的面具,搀着他,随便进一家妓院,记得和他称兄道弟,假装你们是一同出来喝花酒的好哥们。” “我是问,你呢?” “当然是回去……做研究啦!” 当狐狸面具把精神错乱、满口胡话的官员扶上马背,牵着马吆五喝六地向红灯区而去时,鸟嘴面具低沉地笑了一声。他袖子里滑出一张字条。今天上午,他刚安顿好那具交换来的尸体,一位缄默者弟兄便找到他,交给他这张字条。 字条是恩佐所写,经由黑衣船夫大师递送的。根据上面的吩咐,炼金术士佩特罗和送来字条缄默者弟兄在恩佐的秘密藏身处(他众多藏身处的一个)找到一袋黄金,以此为酬劳,他们成功让那位殡葬业官员“闭上了嘴”。 佩特罗从衣服的暗袋里取出火折子,烧掉字条。恩佐和他年轻的小朋友现在已经远走高飞了吧?他们会躲到哪儿呢?恩佐提过罗尔冉,不过罗尔冉是个很大很大的地方…… 他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同一时间,约德海岸西北方的罗尔冉。 在第二皇朝的时代,罗尔冉曾是大公国。自从末代皇帝退位,第二皇朝覆灭,八十余年过去,罗尔冉大公国亦不复存在。如今,罗尔冉分裂成了许许多多个小领地,由各自的领主掌管,彼此间相互攻伐,战争与阴谋一刻不息。 罗尔冉边境的一处小村中。 上了年纪的男子取下墙上所挂的宝剑,将其捧在手里,感知它沉甸甸的重量。男子头发几乎全白了,胡子大部分还是黑的,额头上皱纹很深,似乎常因各种困扰而忧虑。他一身灰色的粗布衣服,腿上套着老旧皮裤和翻口靴,一副农民打扮,但他眼神锐利,犹如藏着刀锋,根本不像一介老实淳朴的农民。村里人常说,他盯着别人瞧的时候,就像狼在审视猎物。 男子抚摸剑鞘,微微叹息。这把剑跟随他多年,于他便如手足弟兄。可他已经很多年没碰过这把剑了,只把它挂在墙上,当作一件威风的装饰品。家中来了客人,他们会羡慕地表示:“原来您从前是位冒险者啊!”除此之外,剑再没有别的功用了。 男子握住剑柄,将剑锋微微拔出数寸。他的右手缺了大拇指,在断指根处套了一枚金属指套,平时可以干些简单工作,但再也不能握剑。 宝剑依旧锐利,银色的金属倒影出主人的面容。他不敢去看自己的面影,怕猛然发现时光究竟如何改变了自己。他连忙还剑入鞘,将宝剑栓在一条特制的皮带上,然后转身出门。 屋外有个年轻人正在等待。他名叫安托万,是本村的一名孤儿,由男子抚养长大,算是他的养子兼学生。安托万不到二十岁,一头短短的褐色头发,茶色的眼睛散发着活泼的光彩。他穿着一套老旧皮甲,外面罩着打满补丁的羊毛斗篷,背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他即将出门远行。 或许是等得不耐烦了,安托万不知从哪儿找了根草叶叼在嘴里。 “安托万!”男子喊道。 “老师!” “过来!”男子招招手。安托万像听话的小羊一样迎上去。 “这把剑你拿着。” 安托万瞪圆眼睛,嘴里的草叶被风吹跑了。“可是……老师,这是您的宝贝啊!我不能收!” “我拿着它也没用,反倒是你,你需要一件武器防身。” 安托万摆摆手:“不用不用!我只是去拜见男爵大人而已,来回路程顶多十天,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再说了,回来的时候,男爵大人的军队会跟我一起,我怕什么呢?” “现在世道不太平,有备无患。你拿着吧。” 说罢,男子不听安托万的拒绝,将拴着剑的皮带捆到年轻人腰上。安托万的脸颊兴奋得发红。这把剑是他求之不得的宝贝,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一天能佩着它出门远行。 “老师,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我一定不辱没您的威名!”安托万按着剑柄,庄重地向老师发誓。 “我哪有什么威名。你照顾好自己和‘姬莉莎’就行了。” “姬莉莎”是那把剑的名字。 男子拍拍安托万的肩膀:“去吧。依照本地习俗,离乡远行之人要在日落时出发,日出时归来。时候差不多了,上路吧。” 年轻人点点头:“我很快就回来!”他满腔豪情,意气风发,在老师的目送下步向村口。晚归的村民见了他,纷纷同他挥手道别。 “路上小心,安托万!” “孩子!按时吃饭,注意休息,别累坏自己!” “去吧,好兄弟!从男爵大人那儿搬回救兵,打败山上那群强盗!” “安托万哥哥,我会想你的!” 故事里的英雄都是这么从家乡出发的。年轻人心想。我也会成为英雄吗? 同一时间,旧帝都拉维那城的废墟上。 这里曾是不可一世的第二皇朝的心脏,热情洋溢的诗人们赞颂它是“大地的中心”、“城中之城”。它以洁白优美的大理石建成,一度有二十五万人口居住于此,是世界上最繁华、最壮丽的都城。 然而再伟大的帝国也有覆灭的一天。第二皇朝国祚持续了八百二十一年。八十六年前,末代皇帝宣布退位,而后遭到刺杀。达理安皇帝创造的帝国就此灭亡。同一年,北方海港灰翼城兴建了一座黑白女神的神庙,代表古神信仰回归大地。龙皇的时代结束,复兴的纪元开始。 如今,拉维那城只剩下不到三万人口,大部分建筑遭到洗劫,之后不是被毁就是被遗弃。剩下的那些得不到良好修缮,逐渐破败。一度辉煌的“城中之城”变成了一堆白色的瓦砾和废墟。不过有一点十分奇妙:拉维那城最初建立在古代精灵城市的遗址上,后来经过多番扩建,才成为第二皇朝的帝都。现在,人类添加的部分纷纷坍圮,最初那些精灵建筑却依旧巍然屹立,经历了漫长时光的洗礼,显得更加壮阔和优美。 拉维那城中央,有一处建筑仍保持原样,那就是开国皇帝达理安的纪念碑。据说石碑上附有龙神的保护魔法,才会历久弥新。 傍晚,一位在拉维那城出生、长大、成家立业、就此老去、并终有一天会长眠于此的老人前往达理安纪念广场散步。这儿鲜少有人光顾,因为人们传说广场是个不祥之地。可老人不这么想。老人喜欢广场和巍峨的纪念碑。他出生的时候,拉维那城尚没有如此破败,仍保持着帝都的恢弘气韵。许多年过去,它美丽的身姿仍镌刻在老人心底。 老人拄着拐杖,眺望纪念碑。出乎意料,纪念碑前居然有个人。他走近几步,看清楚了:那是个年轻男子,一头冰霜般雪白的长发,身穿一件样式复古的白色礼服,背着一张鲁特琴。琴身色泽老旧,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琴身上铭着一朵翻卷的玫瑰。倘若老人对制琴工艺有所了解,就会知道那朵玫瑰是数百年前某位著名匠师的标志。今时今日,老人一生的积蓄都未必买得起这把的琴的一根琴弦。 听见有人接近,男子警觉地转身,琥珀色的双眼盯住老人,像一支箭将老人钉在原地。 老人定了定神。他活了这么多年,目睹过战争、叛乱和谋杀,结过婚,生过孩子,将他们抚养长大又送走他们,经历过世界上最恐怖和最美好事。天下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吓倒他了。 “小伙子,我看你不像本地人,你是来游览古迹的吗?” 男子愣了愣,似乎惊异于老人的从容,旋即笑道:“是啊,老人家,我是个路过的旅客,特意前来瞻仰达理安皇帝纪念碑。” “喔!稀罕!现在很少有人来游览了!小伙子,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孤身一人,连件护身的兵器都没有,可得当心了,城里晚上有匪盗当街杀人呢!” “谢谢您的好意提醒,我看看就走,不会久留的。” 老人在广场上转了一圈,完成每天饭后散步的任务后便径直回家了。他离去之后,男子依然留在纪念碑下。他伸出手,轻触纪念碑,神情寥落哀伤。 “奥玛兰建立的帝国延续了一千两百年。”他柔声说,“你建立的帝国延续了八百二十年。在那之后,又过去了八十多年。” 他仰起头,望向石碑上飞扬的古文字。“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对不对,达理安?” 他的疑问,无人回答。一阵晚风拂过,带走了他的叹息。 卷二 刺客学徒 第11章 安布兰庄园 一匹黑色骏马载着两位乘客,沿乡间小道悠然前进。骑手一身汰洗旧了的灰衣,金发在脑后扎成马尾。随着马匹颠簸起伏,骑手的灰衣时不时扬起,露出他腰间装饰华丽的佩剑。另一个人坐在他后面,染着蓝紫色的头发,他身上那件尺寸不太合适的衬衣,像从某个农庄的晾衣架上随手窃来的。他抱着骑手的腰,脑袋伏在对方的肩上,闭眼打盹。骑手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确认他是否摔下去了。 两人一马不紧不慢,他们经过青翠的草场,从成群的绵羊中穿过,最终停在一座气派的庄园前。庄园名叫安布兰,附近的牧人和佃农都要向庄园主缴纳租税。虽然没有贵族头衔,但安布兰的主人是这一带最大的地主。或许也是罗尔冉边境最大的地主。 骑手推了推抱着他腰的乘客:“醒醒。我们到了。” 乘客揉着惺忪睡眼:“到……到哪儿了?” 他迷迷糊糊地被骑手从马上抱下来,双脚落地后才清醒。“这里是什么地方?” 庄园大门紧闭,门前的柱子上钉着一枚长钉,上面挂着一张银色面具。在门口挂面具,可真够诡异的。但金发骑手若无其事地摘下面具,戴在自己脸上,接着扣响大门上的黄铜门环。 不多时,门开了。一位衣着体面白发老者背着双手,钴蓝色的眼睛严厉地审视着两位来客。三人相对无语。过了好几分钟,老人缓缓地鞠了一躬。 “欢迎回来,主人。” 蓝紫色头发的年轻人惊讶地转向他的同伴:“你是这座庄园的主人?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金发骑手踢了他一脚:“闭嘴。” “主人好久没回来了,想必已经不记得老朽的名字了。老朽是伯纳德,您的管家。” “喔,你好啊,伯纳德。家里一切都好吗?” “和您出门时一模一样。” “那就好。我离家太久,回来感觉很不适应啊。” “您很快就会适应的。对了,老朽年纪大了,竟然不记得主人的名讳。请问主人尊姓大名?” “恩佐。”金发骑手说。 “您的同伴呢?” “他叫朱利亚诺,是我的……学生。” “原来是朱利亚诺少爷。”老管家恭恭敬敬、带着几分疏离,将“主人”和“少爷”请进家门。 庄园内部更是富丽堂皇,奢华典雅,让朱利亚诺想起了自己的家。可惜萨孔家族的宅邸已经付之一炬。   “我很满意,伯纳德。”恩佐说,“我的房间你没动吧?” “老朽不敢,您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您出门时一模一样。” “带我去看看,我要检查一下。” 老管家领恩佐和朱利亚诺上到二楼,朝南的最好的房间就是主人的卧室。安布兰的主人在建设庄园时一定不吝金钱,以求将屋子尽量装潢得舒适宜人。恩佐“检查”了卧室、客房和书房。书房桌子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随意取用”,纸上压着一枚图章戒指。恩佐拿起戒指检查了一下,便若无其事地戴在了自己手上,仿佛那本来就是他的东西一样。 “伯纳德,朱利亚诺少爷今后就住在我隔壁。我们一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请你准备洗澡水和食物。” “遵命,主人。” 老管家离去后,恩佐摘下面具,叹了口气。朱利亚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难掩脸上讶异的神色:“这里真是你家吗?” “当然不是。”恩佐神色疲倦。 “那你怎么能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那个老头为什么叫你主人?” 恩佐扬起手中的面具:“这是缄默者的习惯。我们彼此分享安全的藏身处。假如一个藏身处暂时用不着,就把面具挂在门口,这样后来的缄默者就知道,只要他有需要,就可以随时使用这个地方。” 朱利亚诺想起他们离开梵内萨窝棚中的那个小屋时,恩佐也把自己的面具挂在了门口。“这么说安布兰庄园真正的主人也是缄默者?他或者她出门在外,于是你就借住一下?” “可以这么说。不过安布兰‘真正’的主人说不定早就死了,留下这枚戒指的,说不定也只是一个借住的客人而已。” 恩佐望着手上的图章戒指,表情一瞬间灰暗下来,但很快恢复原状。这一切都令朱利亚诺万分惊奇。他从不知道夜行的杀手之间竟会存在如此奇妙的情谊。 “所有的缄默者都像这样吗?”他问,“虽然你们从没见过面,但你们是朋友?” “朋友?”恩佐挑起嘴角,“不止如此。我们都是兄弟姐妹。和普通的兄弟姐妹不同,他们依靠出生维系在一起。而我们依靠死亡。死亡的纽带比出生更紧密。” 他拍了拍朱利亚诺的后背:“去洗澡吧。你身上一股尸臭。” 自从恩佐把朱利亚诺从黑衣船夫的运尸车上带走,已经过了近十天。他们在约德地区辗转,不停更换服装和坐骑,防止遭人跟踪,一路披星戴月,根本顾不上清洁自己。朱利亚诺也觉得自己身上发臭了,臭味和染发剂的味道混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让他快吐了。他成长在贵族家庭,从没这么狼狈过。伯纳德来通报洗澡水备妥后,他简直心花怒放。 管家让两个仆人搬了个大浴盆到“少爷的房间”里。朱利亚诺吩咐他们退下,脱去身上的破衣烂衫(真的是从一座农庄的晾衣架上偷来的),跳入浴盆。连日的奔波流亡之后,朱利亚诺头一回全身心地放松。他洗去身上的尘土,让仆人换了盆水,又舒舒服服地泡进浴盆里。 他腹部的伤口已经愈合了,留下一道难看的疤痕。这不会是他身上的最后一道伤。他心想。既然他答应恩佐,要学习刺客的艺术,今后身上的伤疤只会越来越多。愈合的伤口有时候仍然会觉得痛,朱利亚诺害怕是不是留下了某种后遗症。但恩佐告诉他不是。“那是因为你的身体记得那时的疼痛。它在反复回味。”这种说法有点恶心,但朱利亚诺接受了。 背后的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伯纳德?你来的正好,我觉得水有点凉了。”朱利亚诺头都没回。 背后的脚步停了停,接着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朱利亚诺转过身,“恩佐?是你?” 恩佐光着身体,跨进浴盆里:“我应该先教你第一课:刺客不论何时都不能把后背留给敌人。” “你来干什么?我还以为是伯纳德呢。” “怎么?浴盆很大,完全容得下两个人。” “我不是指这个……”朱利亚诺撇撇嘴。 刺客靠在浴盆的另一头,他的对面。虽说浴盆很大,但恩佐个子高,他们的腿还是会缠在一起,朱利亚诺感觉很别扭。他与恩佐同行也挺久了,却还是第一次目睹刺客的裸体。穿着衣服的时候,恩佐看起来修长苗条,误给人一种纤瘦的印象。脱掉衣服才发现他身上肌肉矫健而流畅,每一道线条都像是经过艺术家精心的雕琢。但与那些美丽的大理石雕像不同的是,恩佐身上布满了疤痕:交错的刀伤,平行的抓伤,凹凸不平的烧伤,还有些地方像被撕下过一层皮。他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伤痕? “你看什么?” 朱利亚诺移开视线:“我、我在想,你记得自己身上每一条伤痕的来历吗?” 恩佐沉进水里,让水淹到自己下巴。“记得。” “真的?想不到你会费心去记那个……” “等你变得跟我一样,”恩佐说,“你也会记得的。身为缄默者,你所受的每一次伤都必定让你刻骨铭心。” 朱利亚诺下意识地捂住腹部的伤疤。 “还疼吗?”恩佐问。 朱利亚诺摇摇头:“不疼了。只是偶尔会有种隐隐约约的痛感。” 恩佐倾身向前,拉开朱利亚诺的手,抚摸他的伤疤。刺客的手指掠过周围敏感的皮肤,令年轻人小腹一紧。他们的姿势变得很奇怪:朱利亚诺倚在浴盆边缘,恩佐则跨坐在他身上。 “你、你想干什么?” 缄默绅士歪了歪头,金发拂过水面。 “取回我早就应得的报酬。” 朱利亚诺紧张地吞咽口水。这一天迟早要来,但真的来了,他仍然不怎么情愿。可他也没有反抗的余地。缄默者沉默地审视年轻人,像鱼贩端详一条鱼,思考该从何处下刀。忽然,他俯下身。朱利亚诺以为他要吻自己,惊惧得浑身紧绷。然而恩佐的嘴唇却错过了他的脸庞,一个湿漉漉的吻转而落在他的脖子上。 朱利亚诺微弱地呻吟一声。刺客一面吮吻他的颈子,一面握住他的阴茎。在曼蕾夫人的妓院里,恩佐曾夸耀自己技术高超。他的手上功夫的确娴熟。青涩的年轻人哪里经得起这种挑逗,没一会儿就泄身了。他舒服得晕晕乎乎,恩佐乘胜追击,左手探向年轻人下身神秘的洞穴,趁朱利亚诺放松时塞入一根手指。年轻人倒抽一口冷气,但或许是因为前面太舒服了,后面的不适和疼痛减轻了许多。恩佐一手扩张那个紧窄的洞穴,一手牢牢环住朱利亚诺,不停地吻他。朱利亚诺不自觉地搂住恩佐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小猫般高高低低的呻吟。 年轻人适应性很好,很快就彻底打开了自己。恩佐抽回手,握住自己早就硬挺的阴茎,闯进朱利亚诺的身体里。朱利亚诺无助地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他的身体被撑开,被填满,被反复地进攻和掠夺。恩佐紧紧拥他入怀,一面温柔地亲吻他,一面强硬地贯穿他。浴盆里的水早就冷了,每一次激烈的动作都会激起冰冷的水花,他的身体却那么火热,像烧红的烙铁进入冷水中淬火。 他被彻彻底底地侵略和索取,被再度推上高潮。他不太记得接下来发生的事了,只觉得很羞耻,身体难受得厉害,却又相当舒服。他从不知道对男人打开双腿是这么美妙的体验。 恩佐高潮时的精液充满了他的身体。刺客退出后耐心地为他清洁后穴,然后扶他站起来,为他擦去身上的水珠。朱利亚诺茫然地看着他,任由他将自己抱上床。年轻人累极了,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陷在柔软的床铺里,赤裸的身体被干净的被褥所包围。恩佐躺在他身边,亲吻他,爱抚他。他们接着又做了一次。恩佐从背后进入他的身体,将他压在身下狠狠侵犯。他呻吟,尖叫,哭着向缄默者求饶,却统统没用,直到恩佐满足自己的欲求,才从他体内抽离。朱利亚诺的双腿根本合不拢,只能任由后穴盛不下的精液从穴口溢出。 恩佐抱着他,为他擦去泪水,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你哭什么?”缄默者问。 “你信不信有朝一日我会杀了你?”朱利亚诺哽咽。 恩佐露出他让人心醉神迷的微笑:“我相信,因为你有一个好老师。”他贴紧他的额头,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期待那一天到来。” 第12章 刺客的艺术 “我记得你曾提过,你会剑术?” 清晨的阳光洒在安布兰庄园绿色的庭院中。鸟儿啁啾,歌声美得令人心碎。牧月当季的鲜花盛放枝头,很难让人不产生折下几枝插在花瓶中的赏玩的想法。 然而庄园的临时主人却没有赏花的闲情逸致。恩佐戴着面具,身穿轻便结实的衬衫和马裤,腋下夹着两把未开刃的佩剑。他将其中一把丢给自己的学生——同样打扮的朱利亚诺。年轻学徒接住佩剑,掂了掂重量,一手持剑,一手背在背后,双腿叉立,摆出一个斗剑的基本起手式。 “剑术是贵族子弟的必修课。”他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听起来闷闷的。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剑法水平如何。” 两人抵达安布兰庄园的第二天,恩佐便马不停蹄地开始了缄默者的授业。他将课程安排得满满的,让他的学生几乎喘不过气。清早是体能训练,早餐后先诵读一小时古代贤哲爱丽切·伊涅斯塔的诗歌(恩佐充满仰慕地称她为“缄默淑女的先行者”),然后是剑术课程。 朱利亚诺的身体还没从昨夜的激情中恢复,体力有些跟不上,但他很快找回了从前练剑时的感觉。恩佐不是要同他比剑,只是试试他的水准而已。他们剑尖相对,迈着沉稳的步伐,向彼此的左侧移动。刺客突然向前跨了一步,剑尖刺向朱利亚诺胸口。但他没用全力。年轻的对手轻松荡开他的攻势,又摆好防御的架势。 几个回合的突刺之后,恩佐在面具下露出笑容。虽然看不见,但朱利亚诺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他的笑意。 “不错,你们家给你找了个很好的剑术教练。” “我父母在教育方面向来舍得花钱。”朱利亚诺以一个主动攻击作为回答。 “你所学的是典型的军队斗剑术。”他们重复着你来我往的攻守。佩剑相击的清脆碰撞声回荡在庭院中,惊飞了树上的小鸟。“基础非常扎实,动作也漂亮。很多半路出家的剑客虽然招式凌厉,但他们的基础还不如你一半好,只要遇到强敌,他们就很容易露出破绽。但军队斗剑术不是这样。它要花好几年时间锻炼基本功,稳扎稳打,然后慢慢向上提升,进步很慢,只有军队中服役的士兵和有钱有闲又不怎么需要真正动手的贵族子弟才有机会学到这种剑法。很多人等不及,就去学那些速成的剑法了,他们一时间能变得很厉害,但大部分最后都死于自己的急功近利之下。” “听起来……这个什么剑法流派……游手好闲的人才会去学?”朱利亚诺有些气喘吁吁。 “也差不多!军队斗剑术的基础打牢之后,就变成了适合贵族之间决斗的剑法,能变化出各种各样花哨的招式。在实战中没什么用处,可看起来华丽漂亮,贵族子弟得靠这些博取名媛淑女的芳心。” “天呐……我爸到底给我找了个什么教练……” “我猜应该是个退伍的军人吧。不过别担心,幸好你没学到花哨的那部分,不然改起来就难了。你基础扎实,往后学什么都容易。只要掌握我教给你的剑法,你就会发现突然之间世界上没几个人是你的对手了。” “真的?有那么厉害?” “在正式的剑术决斗中——是的。不过刺客的艺术可不止是堂堂正正的斗剑。” 恩佐荡开朱利亚诺的剑尖,接着收起佩剑。 “不练了?”年轻学徒疑惑道。 恩佐从头到脚打量他,“你的步伐已经彻底乱了。今天就先练到这儿吧,我把下午的课程提到上午,这样晚上你就能好好休息了。” 朱利亚诺无言地涨红了脸。他的后穴现在还相当不适,以至于走路都很别扭,更不用提斗剑时需要沉稳的步伐。幸亏恩佐让他戴上缄默者的面具,否则他脸上的红晕就藏不住了。 所谓“下午的课程”,和清早的晨读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不仅仅是诵读诗歌。恩佐专门辟出一个房间作为教室,让管家从书房取来一大堆书籍,作为教科书堆在房间里。朱利亚诺必须学习文学、历史、地理、各地民俗、异国的语言、本国的方言、宫廷的优雅礼节和街头帮派的黑话,除此之外,他还要了解各种药材的药性和炼金药水的功用。他简直怀疑恩佐打算把他培养成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哲人,而不是夜幕下的杀手。 “你不要以为背后捅刀子就能解决一个人。” 两个人坐在地毯上,被小山版的书籍所包围。恩佐说:“致命的刺杀往往会在不经意的瞬间完成。你或许要混入衣香鬓影的舞会,或许要在某人的杯子里偷偷下毒,或许根本不用自己出手,只要用语言挑唆两个早就看不顺眼的人决斗,就能达成你的目的。而这一切都需要知识。有的缄默者连剑都不知道怎么握,但他们一样是危险的刺客,或许是最危险的那种。当你见到他们,你会以为他们毫无危险,把他们当成普通的贵妇、老妪、乞丐或顽童,当你这么想的时候,你的性命就落在他们手里了。” 朱利亚诺有些气馁地望向周围的书山。恩佐从中随意抽取一本。“《奥玛兰大帝远征记》。”他念出书名,“哼,奥玛兰大帝死后几百年这本书才写出来,里面充满了不知所云的战争场面和毫无根据的数据,相信它就是傻瓜。不过对历史事件的描述倒还客观。” 朱利亚诺面露喜色:“喔!我读过这本书!” “是吗?” “这是历史,是每个贵族子弟的必修……” 恩佐将尊贵的第一皇朝开国皇帝的远征记扔到一边:“谢天谢地你出身贵胄,我不用再读一次这本烂书了。你还学过哪些?” 朱利亚诺扳着手指:“龙皇纪元的历史、帝国地理、帝国语、阿刻敦学派自然哲学……” “那这些你都不用再学了。”恩佐将旁边的一座书山推倒,“我们今天还是继续读爱丽切·伊涅斯塔吧。你对她了解多少?” “我的家庭教师说她是个被流放的女疯子。” “一派胡言!你的老师简直是个不学无术的老流氓!” 朱利亚诺小声辩解:“她是位年轻女士。” “不学无术的女流氓!”恩佐改换说法,“爱丽切·伊涅斯塔不是缄默者,但她是缄默淑女的先行者,刺客艺术的奠基人!在她的时代,文化与艺术还是女性的特权,那时候‘缄默者’这个群体尚未诞生,约德城邦只有流窜于大街小巷、见不得光的杀手。是她提出了‘刺客即武器’的理论,假如一个人持刀杀人,应当惩罚的是持刀者而非刀本身,同样,受雇的刺客只是雇主的武器,受罚的应当是雇主而非刺客。正是基于她的理论,缄默者才能光明正大地行走在约德城邦的街道上。” 他敬重地将爱丽切·伊涅斯塔的诗集按在胸前,表情很是虔诚。“她还是古神的追随者。她生活在第二皇朝中期,在她的时代,古神尚未归来,所有人都信奉龙神。她宣扬龙神只不过是被人为神化的巨龙,真正的神祇是上古时候精灵族崇拜的众多对立的双子神。她因为‘宗教异端邪说’而被流放,最后死在了多罗希尼亚南方的一个海岛上。可时间证明她才是对的。第二皇朝晚期,躲避战乱的难民无意中唤醒了沉睡的精灵族祭司,从他们那里带回了失落的信仰,其中就包括真实与虚饰之神。” “真实与虚饰之神?” “我们的神。”恩佐说,“因为死亡是唯一的真实,是永恒的沉默。所以真实之神亦是死亡与沉默之神。祂的孪生子则是森罗万象的虚幻与千变万化的谎言,永远戴着华丽的假面。而这正是现实的人生,因为世上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伪饰自我,只有当死亡降临时,才会现出自己唯一的真实。缄默者敬奉这一对神明。” 说着,恩佐放下诗集,从衣服里拉出一根黄金链子,末端挂着一枚华贵的圣徽。他拉起朱利亚诺的左手,将圣徽平放在他掌心,又将自己的手盖在上面。 “你听好了,现在我要教你缄默者的四大法则,这是你唯一需要恪守的法则。在它之下,其他任何律法、规章或准则都与你无关。” 朱利亚诺点点头。冰冷的圣徽沾染了两人的体温,变得温热起来。 “第一,不可背叛雇主。第二,不可出卖同伴。第三,不可说谎。” 恩佐突然抓住朱利亚诺的手腕,指甲陷入年轻人的皮肤里。 圣徽的温度骤然升高,朱利亚诺尖叫一声,感觉自己像握着一枚灼热的火炭。他想松手,但恩佐牢牢抓住他的手,让他无法摆脱! “与其违反,宁可沉默!重复一遍!” 圣徽越来越烫,朱利亚诺怀疑自己的掌心已被灼伤了。他咬着牙,重复道:“不可背叛雇主!不可出卖同伴!不可说谎!与其……与其违反,宁可沉默!” 手腕上的力道倏然消失。朱利亚诺惨叫着丢下圣徽。“当”的一声,圣徽落地。年轻人左手握成拳,然后缓缓松开,惊异地发现手掌上一点灼痕也无。他拾起圣徽。金属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恩佐拿起圣徽,戴回自己脖子上。 “你已经被认可了。”他说,“如果你心口不一,圣徽就会灼伤你的手。但是没有。你想成为缄默者的心没有半分虚假。” 朱利亚诺右手拇指摩挲着左手掌心。“我现在已经是缄默者的一员了?” “还不是。你只是一个学徒,一个刚入门的见习生而已。你要走的路还很长。” 他站起身。“今天的课就到此为止。” 说罢,他离开房间,剩下朱利亚诺一个人无言地坐在地板上。年轻人左顾右盼,百无聊赖,于是拿起那本爱丽切·伊涅斯塔的诗集,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第13章 刺客的艺术2 “我读完爱丽切·伊涅斯塔的诗集了。” 第二天的早餐桌上,朱利亚诺对恩佐说。 “读完?伊涅斯塔是读不完的,每次阅读都是崭新的体验。你现在只能算是‘看过’而已。” 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刚出炉的面包、煎得恰到好处的鸡蛋、新从枝头摘下的水果……仆人们上齐餐点后,恩佐挥挥手命令他们退下,只留下老管家在旁服侍。“主人”和“少爷”都戴着面具。当仆人离开后,两人才将面具取下,毕竟再怎么神通广大的人也没法隔着面具进餐。 朱利亚诺扔下面具,长长舒了口气:“为什么你在庄园里也要戴这个?” “这里人太多。仆人、工人、送货的农民……”恩佐说,“我不想被人瞧见,也不想被人发现现在的主人和从前的主人不是同个人。那样会引来麻烦。” “原来如此。”朱利亚诺点点头。难怪只有当他们独处(或许老管家除外)时,恩佐才会除去面具,露出真容。 老管家弯下腰,在恩佐耳边说:“实际上,主人,您大可不必这么做。” “什么?” “安布兰从前的主人是一位妙龄女士,您再怎么伪装也……不如干脆……”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以为戴面具是您的嗜好。” 恩佐瞪着老管家,神情很是尴尬。朱利亚诺望着两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抱着肚子,差点滚到桌子下面。姜果然还是老的辣,伯纳德一句话就能噎得威风凛凛的刺客无言以对。年轻人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恩佐一脸“活见鬼”的表情,命伯纳德退下,接着深沉地扶住额头,思考自己的持家方针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过了一会儿,他的银灰色眼睛转向朱利亚诺。年轻的学徒此刻也刚好止住笑声。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一瞬间,朱利亚诺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连忙低头,假装欣赏盘中的美食。 “你……你干嘛老盯着我看……?”他结结巴巴,双手不自觉地捏住桌上的餐布。 “我从没见过你笑得这么开心的样子。”恩佐回答。 “我不该这么笑吗?” “不。你应该多笑笑。”刺客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明明只是一句再常见不过的赞美,朱利亚诺却感到脸上要烧起来了。 “你笑起来倒是很刻薄。”他抓起一大块面包遮住脸,用食物掩盖自己的不自在。 “是吗?”恩佐叉起一枚鲜艳欲滴的草莓,“那我以后再也不笑了。” “不!” 朱利亚诺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赶紧喝了一大杯凉水,企图用水浇熄自己体内莫名燃起的火焰。为什么听到恩佐说“再也不笑了”,他会慌张成这样?他希望这位英俊的刺客常常对他露出微笑吗? “随你的便,我……我无所谓……”他嘟嘟囔囔。 恩佐将草莓塞进嘴里,神情非常严肃,眼底却如一泓银灰色的水,荡漾起快活的涟漪。 早餐后又是读书时间,照样是爱丽切·伊涅斯塔的著作。往后的每一天都是如此。朱利亚诺的日程渐渐固定了下来:上午同恩佐练剑,直到日上中天;午餐后有短短的午休;下午全部用来学习文化知识、毒药学和伊涅斯塔;晚上则是学习暗杀技术的时间。一周七天里的五个晚上,夜幕降下后,恩佐会教授朱利亚诺如何在黑暗中比猫更加悄无声息地行走,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人口袋里窃取金币,如何在袖子里藏起细如尖刺的匕首,然后像一片溜过夜空的云彩般流畅无阻地割断敌人的喉咙,再若无其事地逃离现场。 剩下的两个晚上,一个是留给朱利亚诺任意支配的假期。他可以休息、练习、外出游玩,甚至利用恩佐教给他的技巧,混进附近某个村镇的集市,玩乐一整夜也不会被发现。 最后那个晚上则是恩佐留给他自己的。 每到那个时候,朱利亚诺就会洗干净自己,赤身裸体地缩在床上,将自己埋进柔软的被褥中,等待恩佐无声无息地来到他的房间,钻进他的被子里。刺客在这方面的技术也高深得令人吃惊。他懂得如何取乐,更擅长让床上的伴侣获得欢愉。在他的挑弄和引导下,朱利亚诺沉浸在波涛起伏的欲海上,经历一整夜的高潮起伏。随着一次又一次的索取,年轻人青涩的身体逐渐变得成熟,变成可供任意采撷的成熟甜美的果实。到后来,几乎不用恩佐费什么力,只需要几个熟稔的动作暗示,几句私密的枕边浪语,几个让人目眩神迷的吻,朱利亚诺就会配合地向他打开身体,成为他怀中魅力四射的情人。 将年轻人压制在床上,毫无保留地侵略和占有,固然很美妙,但恩佐也很喜欢彼此默契配合、各得其乐的激烈情事,尤其热爱倚坐在床头或是沙发,让朱利亚诺骑在他身上主动奉献。一开始年轻人对此很抵触,但当恩佐搂着他的腰,依靠重力楔进他身体最深处时,他便放弃了无谓的矜持,彻彻底底变成了欲望的俘虏。每当这个时候,年轻学徒的热情都会让他的导师大吃一惊。他的活力、敏感和不知餍足,让两个人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美妙的夜晚。况且,缄默者决不能说谎,即使在床上也是一样。所以朱利亚诺从不违心地伪装愉悦,以取悦正在占有他的这名男子。他难受就是难受,舒服就是舒服,情到浓时的呻吟尖叫和淫言浪语足以让最亲密的夫妻听了都脸红。 两人床笫间的亲密也影响到了其他时候。牧月末的某个上午,两人如往常在庭院里练剑,朱利亚诺反复做错了好几个动作。恩佐丢下剑,绕到年轻学徒背后,握着他的手摆出正确的姿势。  “双腿要分开。”恩佐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朱利亚诺耳畔响起,“重心放低,握剑的时候不要太用力,就当你握的是一位高贵淑女的纤纤玉手,你不是要杀人,而是要和美丽的女士跳一支优雅的舞。”说着,他环住朱利亚诺的腰,哼起一支小曲,轻轻摇摆身体。 很难说当时他是不是故意的。他流连在耳边的火热气息,他隐含挑逗的话语,他环在腰上有力的手臂,都让年轻学徒回忆起了几天前的夜晚。他的皮肤不可抑制地发热,胯下那根东西不老实地硬了起来,后穴立刻湿软的不成样子,渴求被某个巨大坚硬的物体贯穿。他身体的变化当然逃不过刺客锐利的眼睛。刺客环顾四周,确定没有闲杂人等在场后,夺走朱利亚诺手里的剑,看也不看扔在一旁,然后拖着欲迎还拒的年轻人躲进庭院里一株茂密的花丛下。不一会儿,盛放的花枝剧烈颤动起来,缠绵火热的压抑着的呻吟从花丛深处传来。又过了一些时候,两个人满身泥土灰尘,头发里还插着草叶,狼狈地从花丛中爬出。朱利亚诺垂着头,脸红得像个熟透的番茄。恩佐碰了碰他的手,年轻学徒羞涩地躲开。刺客绕到他面前,托起他的下巴,给了他一个长长的湿吻。 当天下午,老管家去“教室”收拾书本时,惊讶地发现房间里空空荡荡的,那一对师生一反常态,没有在这儿诵读伊涅斯塔的经典。与此同时,头顶的天花板传来床铺接连不断、富有规律的震动和吱呀声。老管家想了想。上面的房间就是朱利亚诺的卧室。他“哦”了一声,面露万事皆了然于心的表情,淡定地离开了。 第14章 远方的委托 牧月过去之后,夏季便到来了。罗尔冉地处约德诸城邦西北方,比起夏季炎热得仿佛大地都被炙烤成岩浆的梵内萨,罗尔冉气候自然也凉爽一些,然而饶是如此,也热得让人颇为受不了。 往昔夏日,朱利亚诺通常会和父母去郊外的别墅避暑。如今他家破人亡,自然无法再享受那么特别的待遇。不过他也没工夫为此伤感。他的大脑(和身体)每天都被刺客的课程(和刺客本人)霸占,让他无暇顾影自怜。 恩佐还算好说话。他将每天上午的剑术教学提早了,这样每日中午最热的时候,朱利亚诺就不用冒着烈日汗如雨下地练剑。当然,朱利亚诺猜测这其中也有恩佐自己的私心。刺客看起来也很受不了酷暑。他们对练的时候,恩佐常常脱光上衣,赤膊上场,上身只剩下挂在脖子上的圣徽。 朱利亚诺的剑术进步很快,或许正应了恩佐那句话——名师出高徒。刚到安布兰庄园的时候,朱利亚诺根本不是刺客的对手,常常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如今,当恩佐不那么认真的时候,朱利亚诺几乎能同他战成平手了。 这给予了年轻人巨大的自信。 “你要是再这么心不在焉,迟早要变成我的手下败将!” 朱利亚诺疾步趋前,手中佩剑闪电般刺出。然而这只是虚晃一招,恩佐荡开他的攻击,露出了毫无防备的肩膀。朱利亚诺手腕一番,收回佩剑,对准恩佐右肩刺出。刺客侧身躲开,却又中了计。年轻学徒往他侧后方一滚,向斜上方出剑。恩佐旋转着避开攻击,但剑锋还是碰到了他的身体。 幸好练习用的佩剑尚未开刃,否则刺客就要见血了。不过朱利亚诺并非毫无所谓。他的剑尖无意中挑起了恩佐脖子上的黄金项链,“哗啦”一声,链子断成两截,圣徽因惯性飞了出去,掉进一旁的草丛中。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朱利亚诺连忙收起剑。圣徽是“真实与虚饰之神”的标志,对恩佐来说有特殊意义。挑落圣徽,岂不是一项对神灵大不敬的行为?他该不会惹得刺客勃然大怒吧? 恩佐拾起草丛中的圣徽,吹落挂在链子上的草叶,神情严肃。年轻学徒战战兢兢,双手背在身后,像个犯了错、做好挨骂准备的孩子。但恩佐并没有严厉教训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金链子的断裂处,似乎回忆起了什么。 “……恩佐?”朱利亚诺小声说,“我真的很抱歉。我会找人修好它的。我知道附近镇上有个首饰匠——” “不必了。”恩佐打断他,“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 他将金链子揣进口袋里,撇下朱利亚诺一个人惴惴不安、不知所措地愣在庭院中,快速离开了。 那天下午没有上课。恩佐和老管家伯纳德一同出了门。回来的时候,他带回了一瓶以炼金术炼制的黑乎乎的药剂。朱利亚诺起初以为恩佐打算毒死他。不过在刺客拔出瓶塞让他闻一下气味后,他便知道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了。 “染发剂。”他嫌恶地后退几步,“你想干什么?我不是已经染过头发了吗?” “那是在梵内萨。”恩佐让伯纳德端来一盆清水,将墨黑色的染料倒进水里,很快,那盆水就变成了阴沟一般的颜色,“这里是罗尔冉,不流行染发。你的头发在这里就像孔雀开屏一样显眼。” 朱利亚诺苦着一张脸。伯纳德把他的头发染成了黑色。老管家手艺卓绝,染得相当自然,甚至还特意弄出几根白发。“现在的许多年轻人都少年白头,好可怜的。”管家痛心疾首地说。 恩佐和管家买回来的染发剂大概不如梵内萨那位炼金术士制作得好,味道刺鼻极了,过了大半个月,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才渐渐散去。正好时至果月下旬,罗尔冉的季节悄悄地迈向了秋天,虽然白昼依旧炎热,但晚上凉爽多了。 同剑术课程一样,朱利亚诺的夜间刺客训练也有了不俗的成果。他能像猫一样敏捷地在屋顶上穿行,而瓦片下的仆人们丝毫没有察觉。他能在村镇的集市上偷走所有人的钱包,再把它们挨个物归原主,根本不会被发现。他能用藏在袖中的锋利匕首割破练习用的沙袋,在沙子漏出来之前,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出色”的一次成果是在伯纳德卧室的窗外,恩佐将他按在墙上,他忍着没发出一点声音,一点儿没惊动秉烛夜读的老管家。第二天早餐的时候,恩佐故意当着伯纳德的面称赞朱利亚诺“忍耐力大有长进”,老管家摸不着头脑,只好跟着主人一起称赞。朱利亚诺又羞又愤,接下来一天以干脆以罢课作为抗议。 他以为恩佐不外乎有两种反应:老实向他道歉,或者狠狠教训他一顿,将他拖回课堂。没想到恩佐对他的罢课无动于衷,一整天都泡在书房中。朱利亚诺等来等去,等不到老师的回应,倒是他自己先坐不住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 第二天一早,朱利亚诺闯进恩佐的书房,进门便是这么一句。 刺客坐在书桌前,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张薄薄的信纸。他抬眼瞄了瞄年轻学徒,将信纸反扣在桌上,往红木扶手椅上一靠。朱利亚诺发现不论他屁股下面坐的是什么,都能坐出一种雄踞王座般的架势。 刺客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在他们的“私密时间”,这个动作代表“坐上来”。 朱利亚诺涨红了脸。 “你……!现在可是大白天!” “白天又怎么了?我们又不是没在白天做过。” 朱利亚诺的脸更红了,仿佛烧热的水壶,下一秒耳朵里就要喷出高压水蒸气。“白日宣淫,真不要脸!” “你自己不是也挺开心吗?” “我……我心里并不开心!”他气得一跺脚,“我向你学习刺客的技艺,是为了替家人报仇!” “难道我没有对你倾囊相授吗?” “你教得很好,可是……现在我的仇人正逍遥法外,我却在跟一个男人寻欢作乐!我……我无法忍受这一点!”说着,他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我并不想那么开心……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对我的?你想羞辱我吗?” 刺客凝视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杀了费尔南多和博尼韦尔!” “你连只鸡都没杀过,就敢去单挑因方松家族和梵内萨城卫队了?你知道自己的实力有几斤几两吗?” “我当然不知道!你从没让我试过!” 恩佐眼神忽然一寒,银灰色的瞳眸中仿佛结了一层霜。 “好哇,”他说,“等不及想杀人了,是不是?” 一瞬间,朱利亚诺被刺客眼中的寒意吓得有些退缩。但他很快鼓起勇气。他是刺客的学徒,缄默者的见习生,迟早有一天手上会沾染鲜血,而且会越染越多。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假如他连这个都畏惧,要怎么对抗费尔南多表哥和梵内萨总督呢? “你以为我不敢吗?”朱利亚诺前进一步,直视恩佐,绿眸中燃起无形的火焰,像是要将刺客眼底的寒冰融化殆尽。 恩佐再次叹气,身上森冷的寒意瞬间消失了。他招招手,示意学徒靠过来,然后将反扣在桌上的信纸翻过来,递给朱利亚诺。 “读读这个。”他说。 亲爱的朋友: 当我听说安布兰庄园的主人“归来”时,我既震惊又喜悦。没想到那幢空置的宅邸能再度派上用场。我目前正在阿刻敦度假,一时半会儿不能登门拜访。安布兰是个可爱的地方,我衷心希望你在那儿能住得愉快舒适。 你远离约德诸城邦,或许消息不太灵通,不知我可否以封信冒昧地带给你一些新闻? 近日一位不肯具名的委托人出现在阿刻敦。他的要求颇为奇特,以至于整个阿刻敦的弟兄姊妹没有一人敢接下他的委托。此人近日游荡于罗尔冉一带。听闻阁下艺高人胆大,不知对这桩委托有无兴趣?若有,阁下可于葡月在庞托城外“浪漫流放酒馆”二楼最西侧之房间内觅得此人。 祝安好。 你忠诚的, D.C. 朱利亚诺从信纸后露出充满问号的双眼。 “这是什么意思?” 恩佐单手托腮:“你看不明白吗?一位远在阿刻敦的朋友介绍了一桩差事,问我有没有兴趣接活儿。” 朱利亚诺又读了一遍信。“是刺杀委托?” 恩佐“噗嗤”一声笑了,露出朱利亚诺最讨厌的“刻薄笑容”。“给缄默者的委托,还能是别的吗?” “这封信语焉不详,似乎像个陷阱。它真是‘朋友’寄来的?” 刺客打开书桌抽屉,从中抽出一张纸,放在朱利亚诺面前。那正是他们刚刚抵达安布兰庄园时,在书桌上发现的那张纸。“随意取用”。字迹与信上的一模一样。 “是庄园原本的主人?”朱利亚诺惊讶极了。 “想必是的。字体也很秀气,像是女人写的。她去了阿刻敦,所以庄园才会闲置下来,否则也轮不到我来使用。这就与伯纳德所说的对上了。如此说来,伯纳德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老实,还是跟安布兰的原主人有暗中联系……” “你要接这个委托?” “我很好奇。整个阿刻敦无人敢接下的委托,到底是怎样的呢?”恩佐卷起自己一缕头发,“看来这位委托人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行踪……是在等合适的人上门自荐吧。” “你真不怕它是个陷阱?” “是又如何?”刺客斜睨朱利亚诺,“或许我会因此而死,但那又怎么样?成为一个缄默者,看惯了生死,你就不会在乎自己的死期了,因为或迟或早,你终将会死。” 朱利亚诺放下信纸。“我跟你不一样。在报仇雪恨之前,我可不能死。” 恩佐手指一伸,柔顺的头发从他指尖弹开了。“我知道。”他忽然笑了,“假使那真是一个陷阱,我无论如何都会保护你先逃走的。” “你……要我跟你一起去?” “当然。你急着想尝尝鲜血的滋味,刚好这个机会就送上门了。我也觉得有必要让你经历一下实战。去告诉伯纳德,让他准备马匹,收拾行李——务必轻装简从。我们明天一早出发。” “好的。” 朱利亚诺转过身。 “等等!”恩佐叫住他,“还是改成明天傍晚吧。罗尔冉有个奇特风俗,离家远行须得黄昏出发,拂晓归来。” “可我们又不是罗尔冉人,何必平白无故耽误大半天时间?” “我们现在是安布兰庄园的主人,装也要装得像一点。况且这不是‘平白无故’。我不确定明天早晨你能不能骑马。” 朱利亚诺激动地用生动鲜活的梵内萨方言问候了恩佐家的祖先,气冲冲地离去了。 【中间河蟹五百字大家自行想象吧呵呵】 “你为什么从不留下过夜?”他问,“你在曼蕾夫人那里也这样吗?” “我睡着的时候全无防备,所以不习惯与人同床共枕。” “你不信任我?” 恩佐转过身。黑暗中只有炼金灯台发出幽幽的冷光。光芒映照在刺客的眸子里,使他看起来像一头夜行的独狼。他沉默了。沉默代表他心里有答案,但并不想说出口。朱利亚诺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或许不知道答案对他来说更好。然而过了片刻,恩佐问:“为什么你觉得你值得我信任?” 他用另一个问句终结了这个问题。 第15章 神秘任务 日暮时分,两匹骏马载着主人驰过罗尔冉-慕卡尼亚边境大道的交叉路口。极目远望,荒草凄凄,一块刻着“庞托城往此方向”的木牌立在路口。两骑飞奔而过时,掀起的尘土落在了木牌上。又有一阵风轻拂而过,拭去了上面的浮尘。极目远眺,四周荒草凄凄,远方隐约可见一座城池伫立在夕阳中的剪影。 那就是庞托城。它依靠边境贸易而兴盛,虽然比不上梵内萨、多罗希尼亚等城邦,但也是罗尔冉一座商贸发达的知名城市。来自约德、慕卡尼亚和尼达尔的商队络绎不绝,赶在日落城门关闭前进城,穿过悬着红底白百合旗帜的城门。那些没能来得及进城的商人只好暂宿城外的驿站旅舍。 “浪漫流放”酒馆便位于庞托城外,专为赶不及进城的旅客提供酒食住宿。酒馆门上悬着一面红底白百合盾牌,图案与城门上的旗帜一模一样,表示酒馆按时按量缴纳租税给本地领主德·朗绍古子爵,因此也受子爵大人的保护。 两名骑马的旅客在酒馆不远处放慢了速度。时候不早,他们是不打算赶时间进城了,可他们也不像准备入住的样子。两骑避开酒馆前门,穿过一片桑树林。他们将马留在林中,步行而出,绕到酒馆后头。 两人皆是旅行者打扮,披着深绿色斗篷,戴着风帽,斗篷下藏着武器。若再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其中一人携了两把剑。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张俊美绝伦的脸孔。他正是缄默者恩佐。 恩佐从斗篷下取出两副蚀刻着精美花纹的银色面具,自己戴上一副,另一副则交给他的同伴——朱利亚诺·萨孔。 “我们不能从正门进去吗?”朱利亚诺接过面具,覆在脸上。 “你和我,两个戴着面具的可疑人士?别说笑了。” “摘掉面具不就行了?我们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走进去、我们在罗尔冉,梵内萨的通缉令管不到这儿。” “在探明那位委托人的真实意图前,我不想让太多人瞧见自己的真容。” 恩佐推了朱利亚诺一把,叫他不要问东问西,老实按自己吩咐做就行了。接着他指了指酒馆客房二楼。朱利亚诺领会了他的意思。二楼最西边的房间里住着那位神秘的委托人。既然他们不能从正门进去,就只能爬墙了。幸好客房前长着一株大树,横斜的枝桠刚好对着二楼客房的阳台。经过几个月来的训练,朱利亚诺早可以轻松自如地攀上树枝,或是在房檐屋宇间自如穿行。 恩佐打头,朱利亚诺紧随其后。他们轻盈地爬上书,顺着枝干落在客房中央的一座阳台上,再跳到隔壁的阳台。中央的房间内,一位女客人正对镜梳妆,镜中忽然闪过两道迅疾的黑影,女客人惊呼一声,回头望向阳台——什么也没有。“大概是飞过的鸟吧。”女客人心想。 恩佐和朱利亚诺跃上最西侧房间的阳台。门开着,但门上垂着一条浅蓝色的纱帘。恩佐掀起纱帘,闪身入内,快得连朱利亚诺都难以捕捉他的动作,仿佛一阵风吹过,只见纱帘飘舞,人已消失了。 与老练的刺客相比,朱利亚诺笨拙得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婴儿。他从阳台栏杆跳下去,进屋时纱帘缠住了斗篷,他不得不同那轻薄的布料搏斗了一番才解脱出来。在恩佐眼里,他一定蠢极了。他不禁感激起脸上的面具为他遮挡了窘迫。 客房中间放着一把扶手椅,一名作商人打扮的男人正坐在扶手椅上抽烟斗,屋内烟雾缭绕,气味古怪。男人褐发褐眼,相貌平凡无奇,属于看过一眼也不会记得的那种。朱利亚诺很怀疑下次再见这男人时是否还认得出他。 两位不速之客从阳台翻进来,男人却不以为奇,淡定自若地吐出烟圈,隔着缥缈的烟雾审度二人。他眼睛很小,眼皮下垂,几乎只剩了一条缝,但那条缝中却时不时迸射出冷厉的光芒。恩佐也不同他客气,拉来房间中的另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朱利亚诺无处可坐,也不好坐在床上,只能站在恩佐身边。 “欢迎,缄默绅士们。此地远离你们的故土,你们远道而来,真让我意外。”男人讲一口拉维那口音的帝国语,也就是标准口音的通用语。他的声线也无甚特色,既不高亢也不低沉,令人听过就忘。 恩佐张开双手,抖了抖手臂,行了个约德诸城邦的见面礼。“客套完了,委托人。说说你的要求吧。” 委托人放下烟斗,皮笑肉不笑地扬起嘴角。“我喜欢你的开门见山。我也不爱耽搁时间,所以就直说吧。我替我的主人前来遴选合适的刺客,以执行他的特殊任务。” “你能代你的主人说话吗?” “当然。从现在起,我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他的意志。” 看来这位“委托人”也只是个传声筒,真正的雇主是某位幕后的大人物,也许是某国的贵族、领主?朱利亚诺心想。呵,倒也可以理解,大人物们想必不愿意暴露身份,更不愿脏了自己的手吧。他不禁将这位幕后雇主同可恨的博尼韦尔、费尔南多类比起来。还没接受委托,他心中便增添了一分憎恶。 “我听说整个阿刻敦城邦都没人敢接你的委托。你的主人到底有什么要求?” “我主的要求很简单:杀人而已。只不过你们要杀的不是普通人,而是关系重大的显要权贵。你们可能会死,可能会连累所有的同伴和朋友,甚至连累一城、一国。当然,一旦成功,往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怎么样,敢不敢接?” “究竟要杀谁?” “你先说接还是不接,我再告诉你。” 恩佐沉默了。朱利亚诺低头望向他,发现刺客面具孔洞中露出的银灰色双眸里溢满了笑意。他藏在面具下的那张俊美脸孔上肯定挂着他招牌式的刻薄笑容。 “这位老爷,”恩佐说,“你来自慕卡尼亚,想来不太懂约德诸城邦的规矩,让我解释给你听吧。” 听见“慕卡尼亚”四个字,委托人身躯一震,原本冷静淡然的外壳上裂了一条缝,缝中泄露出丝丝恐惧的情绪。 “在我们约德,委托人必须先说明目标的姓名、特征,双方讲好条件和报酬,然后缄默者再考虑接不接委托。你并不用担心缄默者泄露你的任务,因为我们从不出卖雇主,也不会做可能殃及其他同伴的事。你若是诚心,就请按规矩来,否则我就走了。” 委托人的裂缝很快弥补如新。“可这儿不是约德。我们身在罗尔冉,就没必要一板一眼了吧?”他笑眯眯地看着两名缄默者。 恩佐起身便走。 “等一下!”委托人连忙叫住他,“这样吧,我有个折衷的方案,您不妨听听?” “请讲。” “缄默者并非什么任务都接,我的主人也不是来者不拒,为了减少风险,他只同那些最有本事的刺客合作。您可否先展示一下自己的本领?” “你要我先去杀个人试试?”恩佐双手环抱,斜倚在阳台门口。 “您知道此地的领主吗?” 恩佐想了想。“庞托城的领主……德·朗绍古?” “没错。”委托人点头,“居伊·德·朗绍古子爵。他可算是我家主人的亲戚,不过最近的某些不端行为大大触怒了主人,令他十分烦恼。您能否好心为我主了却一件烦心事呢?” “我的‘好心’能收到多少回报?” “八百金卢斯,全部是成色最好的,您尽管检查。” 接着,委托人又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枚绿宝石,抛给恩佐:“这不是定金,只是我主的小小敬意,希望您笑纳。” 刺客略扫了宝石一眼,将它纳进斗篷之下。“你给我多少时间?” “一个月。最多一个月。”委托人竖起一根手指,“一个月之内,若是没有好消息,我就不会再见您了。若是喜讯传来……我在庞托城有眼线,听说了德·朗绍古子爵的死讯后,他就会来这家酒馆开一个房间——就是这个房间。您完成任务后,我们再在这儿见面。到时候,如果您对报酬满意,也愿意相信我主的财力和诚意,我们再谈‘那个’委托,如何?” “成交。” 委托人站起身,同恩佐握了握手。“那么我就先告辞了。我和主人都热切盼望您的喜讯。” 他没有什么行李,只从怀里拿出一顶帽子,戴在头上,走向房间正门。他握住门把手,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问道:“对了,您怎么看出我来自慕卡尼亚?” “烟草。”刺客回答。 “烟草?”委托人摸了摸随身的烟斗,“我承认这烟草产自慕卡尼亚,可它和烟斗都是我在庞托城买的,没什么稀奇,任何人都能买到。这什么也说明不了。” “我不是指你刚才抽的烟草,”恩佐说,“是指你身上有‘萨提’的味道。它是慕卡尼亚的特产烟草,十分珍贵,禁止贩运到国外,只有本国贵族才有权享用。你故意从庞托城买来其他种类的烟草,还在屋子内大抽特抽,目的就是掩盖身上‘萨提’的烟味。可惜缄默者的鼻子比你想象得灵。” “好一位见多识广的刺客!是我小看您了。”委托人向他脱帽敬礼,“如果可以,我真想请您喝一杯,可惜现在时机不太对。” 他推门而出。等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外面的走廊上,朱利亚诺转向恩佐:“他果真是慕卡尼亚贵族?” “如假包换。他地位不低,他的主人只会更尊贵。” “你打算接下这个任务?” “有钱可赚,何乐不为?”刺客从斗篷下拿出委托人送他的绿宝石,对着逐渐西沉的太阳观察片刻,“成色真是不错。幕后的雇主肯定相当富有,不敲上一笔实在太可惜了。” 这家伙掉进钱眼里了!朱利亚诺愤愤地想。整天就知道钱钱钱!对他也是,张口就要钱!他没钱,还必须拿身体偿还!岂有此理! 刺客将绿宝石举到年轻学徒面前比了比:“而且我喜欢这枚宝石,很想收下它。要是这次任务成功,金币归我,宝石归你。它和你的眼睛很配,做成项链一定很好看。” 朱利亚诺呼吸一滞,脸上不可抑止地泛起红晕。“你、你瞎说什么,我才不不需要什么项链!”可他不禁想象起这枚宝石镶嵌在银色的托槽中,由精美的链子串起,然后被恩佐亲手戴到他项上的情形……等等!他为何会产生如此奇怪的联想?他什么珠宝没见过?母亲的首饰盒里,哪一件不比什么绿宝石项链更昂贵?为什么一想到恩佐或许会亲手为他戴上项链,他的脸就烫得吓人,心脏砰砰直跳? “身为缄默者怎能没有一两件合适的首饰?打扮得太寒酸会被雇主瞧不起的。”恩佐收起宝石,“走吧,去酒馆里喝一杯,顺便打探一下德·朗绍古子爵的虚实。我们先后进去,不要引人注目。” 两人从阳台跳下去,返回桑树林,牵上马,绕了一大圈至酒馆正门,这才取下面具,装作普通客人进门。 第16章 英雄的故事开始于酒馆 朱利亚诺刚在酒馆中坐定,窗外便闪过一道夺目的白色电光,几秒钟后,天穹中传来一声爆裂般的巨响,大雨旋即倾盆而下。罗尔冉夏秋季节的雷雨总是不期而至。他进来得巧,刚好避过了雨。恩佐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让朱利亚诺先行,自己稍候片刻,现在正在外头淋雨呢。 年轻学徒挑了个角落的位置,点了两人份的晚餐和两杯气泡酒。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啜饮,过了一会儿,对面的椅子被人拉开,椅脚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响声。 “湿透了吧?”朱利亚诺坏笑着问。 恩佐坐下,解开浸满雨水的斗篷。虽有斗篷挡雨,但他也被淋得够呛,金发粘在脸颊和脖子上,犹在往下滴水。他将头发拂到脑后,拧了一把,接着随性地甩开头发,让一绺绺湿润的发丝披在肩头。酒馆不甚明亮的灯光映在他的金发上,晕出一层朦胧的光圈。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饮尽,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而上下翻动。朱利亚诺移开视线,假装观察酒馆中的客人们,实际上满脑子都是恩佐。刺客浑身湿透却又毫不在意的样子性感极了。他们第一次亲热就是在水里,他永远都会记得当时恩佐湿漉漉的模样。直到现在,他一看到浴盆,便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恩佐箍着他腰部的双手和楔入他身体的力度……夏天闷热的时候,恩佐最喜欢在情事后来一杯冰镇的气泡酒。所有这些都让朱利亚诺浑身发热,下腹痉挛似的抽紧。 再这样下去,他们恐怕就需要找酒馆老板开个房间了。幸而此时一阵拨动琴弦的清脆乐声传来,吸引了朱利亚诺的注意力,不仅如此,也吸引了酒馆中绝大部分客人的注意力。 酒馆中有一两个乐手献艺,并不是什么千载难逢的罕事,乐声和歌声常被当作理所应当的背景,有时甚至不被注意。然而当这名诗人拨动琴弦时,酒馆中细密的交谈声、高亢的欢笑声和杯盘的碰撞声刹那间全数停止了,众人一齐扭头望向乐声传来的方向。 一名吟游诗人独坐酒馆一隅,怀中抱着鲁特琴,正在调弦。每松紧琴弦一下,他便拨动琴弦一下。诗人面容年轻,却有一头冰霜般的白发,想来应是染的,或是天生发色如此。他身着一件长摆的白袍,式样像某种古旧的礼服,反正不是常人穿的。大概艺人为了引人瞩目,总会刻意打扮自己。酒馆胖胖的老板匆忙将一盏落地炼金灯放到诗人旁边,为他照亮四周,接着弓着腰,静悄悄地退下,似乎害怕自己的粗鲁举止惊扰诗人的雅兴。 诗人调好琴弦,试弹了一段小调。酒馆中鸦雀无声,只有婉转清脆的弦乐,有如淙淙流水漫过溪中的岩石。小调旋律一转,变成了一首脍炙人口的情歌,讲述一个小伙追求心上人的坎坷路途。诗人开口吟唱,和着旋律,歌声像乘着天鹅的翅膀,飞越众人头顶。他声音沙沙的,却别有一番韵味。他歌唱时,仿佛雷电都避让了,直到一曲结束,也不曾听见一声雷鸣。 最后一句唱完,诗人按住琴弦,止住弦上的鸣响,向听众微微颔首。众人方才如梦初醒。不知谁第一个开始鼓掌,很快,酒馆中掌声雷动,欢呼与喝彩甚至盖过了外面的雷雨声。许多人嚷着要为诗人买酒润喉。但诗人只要了一杯清水,沾了沾嘴唇,便让侍者端下去,开始了第二曲。它的节奏远比第一首急促,旋律也更为激昂,朱利亚诺听出它是讲述达理安皇帝年轻时冒险旅途的一首歌,人人耳熟能详。 酒馆中的低语和杯盏碰撞声再次响了起来。歌声逐渐变成了悦耳的背景音,不再那么引人关注。诗人将自己淡入到了周围的氛围中。当然,仍有少数人依旧专心致志地聆听诗歌。朱利亚诺便是其中之一。不过与其说他在欣赏诗歌,毋宁说他在全神贯注地“欣赏”诗人。 “年轻的达理安,出身草莽, 志存高远,离乡外出闯荡。 踏上征程,只为拯救世人, 一人一剑,便敢行走四方……” 桌子下面有什么东西碰了碰朱利亚诺的脚。他倒抽一口冷气,差点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跳起来。周围无人察觉他的异样。他将投射在诗人身上的目光收回,转向自己的同伴。 “你干什么?!”他压低声音,气冲冲地问。 恩佐歪在桌子上,一手托腮,另一只手玩弄着酒杯。桌子下,他故意蹭了蹭朱利亚诺的腿,以这种暧昧的方式唤起年轻学徒的注意。朱利亚诺脸上一热,红色从耳根蔓延到脖子。 “瞧瞧你,都入迷了。”恩佐挑着嘴角,半眯起眼睛,“那个吟游诗人有那么好看?” “……路途不顺,适逢天降大雪, 少年英雄,迷失荒山之上。 长夜漫漫,热血亦成寒冰, 忽见远处,亮起点点暖光。” “我不是在看那个诗人。”朱利亚诺嘟囔道,“我是在看他的琴。” 恩佐瞟了诗人一眼:“他的琴有何特别?” 朱利亚诺凑近刺客,耳语道:“你仔细看,琴身上刻着一朵玫瑰,那是著名制琴大师伊格纳西奥·安蒂利翁的标志。安蒂利翁生活在第二皇朝初期,他的作品流传下来的本身就凤毛麟角,其价格远非一介普通吟游诗人能承担得起的。” “哦?我对乐器倒不甚了解。安蒂利翁制作的琴真有那么昂贵?” 朱利亚诺不无得意地扬了扬眉毛。认识刺客这么久,总算找到一件他能胜过恩佐的事了。“几年前,梵内萨拍卖行拍出了一件安蒂利翁的竖琴,成交价是一万两千金卢斯。” 恩佐沉默了。八百卢斯就能买一位堂堂子爵的性命,一万两千卢斯价值几何,很容易就能估量。 “说不定吟游诗人的琴是仿制的。”恩佐说。朱利亚诺惊讶地发觉,他的语气里竟然存有一丝小小的嫉妒。 “也有可能。如果可以,我想走近看个真切……” “……雪夜酒馆,聚集奇人异士, 际遇相逢,命运何等奇妙! 众人姓名,想必无须多说, 诸位听众,定然早已知晓—— 灰翼城的格拉多,智谋百端; 冰封港的凯斯勒,勇武无双; 湖中女巫阿芒迪娜,美丽而致命; 神弓射手奥尔梅达,人称百步穿杨……” 歌曲到了第一个高潮之处:年纪轻轻离乡外出闯荡的达理安因大雪迷失荒山之中,误打误撞找到一家酒馆。而那家酒馆里早就聚集了一群躲避风雪的旅客——格拉多、凯斯勒、阿芒迪娜、奥尔梅达……这些人在无名之力的牵引下,与未来的帝王相逢于雪夜酒馆,从此开启了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后来,他们有的成为达理安的左膀右臂,有的为天下与功业而战死沙场,有的选择与帝王为敌,有的活到了寿命自然终结之时,成为传说的记录者。 然而诗人唯独没有唱到一个人,所有的诗歌传记和书本里都没有这个人,因为达理安皇帝不许人们歌唱她,可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存在——龙神雷什塔尼。传说她曾化身成妙龄女子,协助奥玛兰大帝建立帝国;后来又来到达理安身边,助他建功立业。可达理安皇帝不准人们提起她。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达理安想独占雷什塔尼的荣宠,所以禁止别人与龙神接触;也有人说是雷什塔尼在达理安登基后便离开了他,以至于年轻的帝王过于悲痛,不愿再听到她的名字。数百年过去,帝国覆灭,古神复兴,龙神信仰逐渐被遗弃,就更无人知道其中的原因了。 “还有一人,便是歌中主角, 年轻的达理安,未来的帝王, 抵达酒馆,推开大门, 只听一声巨响,英雄终于登场!” ——砰! 当诗人唱到这一句时,酒馆的门恰好被用力撞开! 所有人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傻眼了,齐齐扭头,目瞪口呆地望向门口。一个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的人大步走进酒馆。他一头褐发,年纪看上去不大,腰间配一把长剑,头发和衣服都在滴水,显得狼狈不堪。年轻人显然也被四面八方射来的视线吓傻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到底是诗人安排好的表演,还是一场单纯的巧合? 过了半天,年轻人咕哝一声“庞托城的人好热情啊”,转身掩上门。又过了几秒钟,诗人的琴声再度响起,他开始演唱下一个段落了。众人这才明白,年轻人恰到好处的闯入大概是个奇妙的巧合。酒馆很快便恢复原状,人们谈话的谈话,听歌的听歌,年轻人旋即就被遗忘了。 他甩了甩湿淋淋的头发,脱下滴水的斗篷,挂在臂弯上,四下打量。酒馆几乎坐满了,唯有角落的一张桌子边只坐了两个人,尚余空位。年轻人露齿一笑,向那张未满的桌子走去。他笑容开朗,一看便令人快活。 “两位晚上好,”年轻人停在朱利亚诺和恩佐的桌边,“这儿有人吗?介意搭个伙吗?” 第17章 安托万的旅程 朱利亚诺惊愕地张大嘴。什么意思?这个年轻人要和他们拼桌?为什么偏偏是他们?这是什么阴谋吗? 他下意识地要婉拒年轻人的要求,但恩佐比他快一步,抬起左手做出邀请的手势:“当然不介意,请坐。” 年轻人将湿透的斗篷搭在椅背上,大大咧咧地落座。朱利亚诺像鱼一样瞪圆眼睛,无声地要求恩佐给出解释。刺客默默地喝酒,完全没有回应他的意思。 陌生的年轻人叫来侍者,点了份最便宜的晚餐,又小心翼翼地询问了酒的价格,侍者冷着脸回答后,他惋惜地摇摇头,只要了一杯水。看得出他囊中羞涩,得想尽一切办法节约开支。 恩佐的眉毛不动声色地一抬。“来三杯蜜酒。”他对侍者说,“要最好的。”他又转向陌生年轻人,“我请您喝一杯。” 年轻人慌忙摆手:“不不不,这怎么行,我们素昧平生,我怎么能接受您的好意?” “我见您湿透了,应该喝杯酒暖暖身。您若是实在不愿意,那就算了。” “呃……我……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年轻人拘谨地欠了欠身。 晚餐和三杯酒很快端了上来。恩佐领头举杯,喊了句“祝安康”,另外两人各怀心事地应和他。一巡之后,恩佐客客气气地问道:“请问您怎么称呼?” “偶叫安托万。”陌生年轻人嘴里塞满了土豆,说话有些口齿不清。 “我是恩佐,这是我的同伴朱利亚诺。”恩佐微笑着介绍道,语气风淡云轻,就像再普通不过的萍水相逢的人们,打听彼此的姓名和来历,等他们再度踏上旅途,各奔东西,这些名字就会变成一缕消散的烟雾,再也记不得了。 名叫安托万的年轻人咽下土豆,以一口酒将食物冲下肚。他用袖子擦了擦嘴,问道:“二位是庞托城本地人吗?” “不,只是途经此地的旅客。” 安托万“哦”了一声,茶色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失望。虽然他表现得不明显,但恩佐还是看出来了。 “怎么,您似乎不太开心?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来听听?”他双手叠在下巴下,神情严肃,姿态稳重,朱利亚诺不禁暗自为刺客的演技而咋舌,他这副样子,陌生人怎会不向他打开心扉,倾诉烦恼? 安托万果然被他的演技所迷惑。“我……这……说来怪不好意思的,”他傻笑着抓了抓头发,“我瞧您器宇不凡,以为您定是庞托城中有身份的人物,所以有事相求,不过……唉,算了。”他叹了口气。 “哦?是什么事呢?我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愿尽绵薄之力帮助您。” 安托万犹豫了短短一瞬,接着,他的烦恼便如决堤的洪水般泄了出来。 “我来自罗尔冉边境一个小村,不不,它太偏僻了,恐怕即使告诉您名字,您也不知道它的位置。那儿是德·乌夫雷勒伊男爵大人的领地。前不久,我们村附近的山上突然冒出了一伙强盗,占山为王,专门劫掠过路的商旅,如今,已经没有商人敢去我们村了。大家无计可施,只能派遣我去向男爵大人搬救兵。我好不容易到了德·乌夫雷勒伊男爵大人的城堡,大人却说强盗盘踞的那座山不在他的领地范围内,不归他管,所以拒绝出兵,并让我去找那座山的领主德·纳维翁男爵。” 安托万越说,神情越是沮丧。恩佐又为他叫了一杯酒。蜜酒入喉,年轻人的话越发多了。 “我心想,父老乡亲们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怎能一事无成地回去呢?于是我便启程前往德·纳维翁男爵的领地,路上还得避开强盗。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走错了许多路,过了好些日子才抵达德·纳维翁大人的城堡。可我万万没想到,男爵大人竟过世了!” 他摇摇头,像是将不吉利的想法甩出脑海,“城堡的管事告诉我,几周前男爵大人无缘无故地暴毙了。管事没有权力派遣军队,只能等新领主继承爵位。但是德·纳维翁大人既无子嗣,也无兄弟,只有几个远方亲戚,继承权究竟该落到谁身上,大家莫衷一是。我在城堡里待了一个多月,忽然有一天,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开进了德·纳维翁男爵的领地。军队指挥官是德·朗绍古子爵大人的属下。” 听到“德·朗绍古子爵”的名字,朱利亚诺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这位子爵不正是神秘委托人要他们消灭的目标吗?想不到竟会在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恩佐在桌子下面碰了碰他的脚,用眼神示意他冷静。安托万没发现他们的小动作,继续说:“指挥官声称子爵的先人与德·纳维翁家族有姻亲关系,且有婚书为证,所以德·朗绍古子爵应当继承已故男爵大人的爵位和领地。” 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仿佛正在讲述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其实我觉得,那婚书是伪造的,不光我,城堡里的人都这么觉得。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德·朗绍古子爵的军队兵强马壮,没人是他的对手,所以他就‘顺理成章’继承了已故男爵的头衔和财产。” 说完,他的音调又恢复原状。“这样,强盗盘踞的山头就变成了德·朗绍古子爵的领地。我请求指挥官剿灭强盗,指挥官却说他只听子爵大人的命令,而子爵大人现在庞托城中。没办法,我只有到庞托城来了。” 朱利亚诺静静听完安托万的讲述。从他的神情便可看出,他觐见德·朗绍古子爵的行程必然不太顺利。这番经历倒十分曲折,不过也不算离奇。朱利亚诺见多了贵族间相互倾轧的诡计,梵内萨城中亦出过不少横夺他人财产的阴谋。由此看来,德·朗绍古子爵野心勃勃,他招致杀身之祸,会不会与此事有关呢? “那么,您见到子爵大人了吗?”恩佐问。 “当然没有。”安托万更沮丧了,“好不容易到了庞托城,子爵大人的管事却说,大人身染疾病,不方便见客,而且过不了多久就是子爵大人的寿辰,若在那前后动刀兵,怕是不吉利,因此让我下个月再来。可我哪等得了那么久呢!我离家已经快三个月了,这期间,不知道村子怎么样了……所以我在城里打听了一圈。从两个洗衣女仆口中得知,子爵大人根本不在庞托城中!他几个月前就带着一帮属下离城了,之后再没回来过,至于去了哪儿,女仆也不知道。子爵大人不在,管事满口谎话,我真的没办法了……” “所以您打算回家?” “不请到救兵,我哪有脸回去!”安托万叫道。他声音太大,周围的客人纷纷投来或是好奇或是不满的视线。他捂住嘴,抱歉地低下头。 “既然不打算回乡,那您为何出城,到这间城外的酒馆来呢?” 安托万不好意思地揪住自己的衣角。“因为……因为城里的旅馆和食物都很贵,城外的便宜一些。我出来这么久,钱花得差不多了,能省则省吧。其实我连旅馆都住不起,能找个有屋檐的地方过夜就很好了,如果老板允许我睡柴房或是马厩,那就再好不过……” 他顿了顿,忽然脸红了:“您别误会!我不是想找您借钱!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想问问,您能不能说服管事派兵,或者找到子爵大人?” 恩佐目光游移,沉吟道:“原来德·朗绍古子爵不在庞托城……这下可复杂了……” “呃?您说什么?我没听清……” 恩佐正欲回答,突然,不远处传来“碰”的一声巨响,酒馆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已经是一晚上的第二次了,而且这次踹门的人显而易见的粗暴无礼。酒馆的客人们停止了谈话,吟游诗人的琴声也戛然而止,所有人齐齐望向门口。 一队士兵闯进酒馆,全副武装,杀气腾腾。酒馆老板连忙迎上去,赔笑道:“老爷!没想到您大驾光临,这个这个,您瞧,小店已经客满了……哎哟!”士兵队长一把推开酒馆老板。胖乎乎的老板惨叫一声,踉跄几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倒在地。 客人们对这帮满身戾气的士兵自然没有好感,几个客人当即将钱币撒在桌上,结清饭钱,作势离去。队长一挥手,士兵们同时拔剑出鞘。他们个个训练有素,眼神锐利,装备精良,制服上绣着德·朗绍古的家徽,此外,红底白百合盾牌上方还绣着一颗金色的彗星。 “给我坐下!”队长气势汹汹,“都别动!一个也不准走!谁走了,谁就是逃犯,别怪我不客气!” 朱利亚诺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可惜背后是墙壁,他不能穿墙而出。这队士兵是来找他的!梵内萨的通缉令已经传到罗尔冉了!酒馆中这么多人,他一定被人认出来了!刚刚是不是有人偷偷离席,去向卫兵通风报信了?不,他决不能束手就擒! 刺客学徒的手缓缓移到桌下,握住了藏在斗篷下的剑柄。然而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腕。朱利亚诺扭过头,原来恩佐不知何时挪到了他身边。 “别轻举妄动,”刺客耳语道,“别胡思乱想。梵内萨的通缉令不可能在罗尔冉境内生效。他们不是来找你的。” 彻骨的寒意自脚底升起,有如一只狰狞巨爪,攫住他的身体。恩佐握紧了他的手。暖意从刺客掌心传来,驱散了恶寒。朱利亚诺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松开剑柄,五指缠住刺客的手指,试图从对方身上汲取力量。有恩佐在身边,他感觉好多了。他见识过恩佐的实力。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告诉他,恩佐会保护他的。 队长扫视四方,大踏步地走到酒馆中央。客人们的视线也跟随他移动。酒馆老板瑟瑟发抖地缩在桌子下面。队长拔出腰间长剑,指向酒馆一角,锐利的剑锋上反射着炼金灯台冰冷的光辉。 “来人呐!抓住那个吟游诗人!” 第18章 入狱 吟游诗人将鲁特琴放到脚边,拢了拢长袍,站起身。 “这位老爷,在下区区一介吟游诗人,卖唱混口饭吃罢了,不知哪里得罪了老爷?” “吟游诗人?哼!我看是密探吧!”队长嗤之以鼻,“今天有人看见你在子爵大人府邸周围鬼鬼祟祟,一定是在打探情报!” “这定然是误会。”吟游诗人从容不迫,“在下前往子爵大人的府邸,只是想觐见子爵大人,为他献唱一曲而已。孰料大人身体微恙,只好作罢。绝不是在打探情报。” “谁要听你的鬼话!抓住他!” 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擒住吟游诗人的胳膊,将他双手反剪在背后。诗人不得不弓起背,被士兵押出酒馆。他始终不慌不忙,面上波澜不惊,丝毫没有普通被冤枉之人的那种急迫感。 这队士兵蛮横地抓走一个人,自然引起在场诸人的恶感。然而客人们畏于队长的权威,敢怒而不敢言。然而众人当中,却有一个人拍案而起,怒气冲冲道:“无凭无据,你们怎能随便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年轻的安托万横眉怒目,一手按住腰间剑柄,“子爵大人明明不在城中,谁授意你们这么干?” 队长冷冷地打量安托万,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哦?你对子爵大人的事倒知道不少嘛!”他向安托万走了几步,眯起眼睛,“我认得你,今天你也来过大人的府邸,还四处打探……你是那个吟游诗人的同伙吧!” 安托万一愣,更加愤怒了:“你胡说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我去拜见子爵大人,是有要事相求,子爵的管事可以为我作证!” “管事?哈!就是管事举报府邸周围有形迹可疑之人出没!”说罢,队长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几名士兵缓缓散开,形成包围阵势,将安托万围在中央。周围客人识相地退开,让出一片空地。 安托万拔出剑。 朱利亚诺动了动,想同其他客人一样退开,可恩佐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将他按在座位上。刺客死死盯着安托万手中的剑,似乎在思考什么。 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只要一丁点儿火星就能引发一场大爆炸。 安托万向前微微踏出一步。朱利亚诺一惊。他知道年轻剑客要出手了! 恩佐闪电般出手,执起桌上的木头餐叉,掷向安托万。餐叉犹如神祇投出的长枪,正中年轻剑客的手肘。安托万吃痛松手,长剑“当”的一声落地。恩佐位于安托万后方,以致除朱利亚诺外,无人看见他的行动。士兵们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投降了,趁机扑向安托万,将他按在地上。 “放手!你们放开我!你们冤枉好人!” 一名士兵冲他肚子上来了一脚。安托万乖乖闭上了嘴。 朱利亚诺惊诧万分地望着恩佐。他为什么要偷袭安托万?怎么看都是这群当兵的无理在先,恩佐就算不帮安托万,也不能害他吧! “别动。”恩佐轻轻说。 制伏安托万后,队长将怒火转而撒向与他同桌的另外二人。“你们是什么人?”他尖刀般的目光在恩佐和朱利亚诺脸上逡巡,“你们跟着小子坐在一处,莫非是他的同伙?” “误会。”恩佐声音沉稳,“我们根本不认识他。” 队长显然不想浪费时间听恩佐的辩解,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他命令两个手下将恩佐和朱利亚诺一并抓住。朱利亚诺瞪着恩佐,只要刺客给他一个指使,他便立刻施展自己所学,与这些士兵大战一场。孰料恩佐居然老老实实束手就擒,甚至将武器也一并上缴了!方才他们还是隐藏在人群中的一对杀手,转眼间就变成了阶下之囚,还是自愿的!他几乎不敢相信!这真的是那位在梵内萨街道上为他大开杀戒的缄默者吗? “把他们带走,关进地牢!”队长命令道。 “进去吧!” 狱卒粗鲁一推。朱利亚诺踉踉跄跄地栽进牢房里,迎头撞上安托万,于是两人一起滚进了发霉的稻草堆里。恩佐随后进来,不过他优雅从容得多,狱卒推搡他的时候,他轻轻一拂狱卒的肩膀,四两拨千斤地将其推开,自己施施然进了牢房,剩下狱卒一个人原地干瞪眼。 牢房中,吟游诗人先到一步,正在等他们。他靠墙盘膝而坐,身上的白袍一尘不染,仿佛这儿不是阴暗潮湿、鼠虫出没的牢房,而是一家舒适的酒馆,倘若给他一把琴,他立刻就能开始表演。朱利亚诺记起,诗人的琴丢在了“浪漫流放”酒馆,他没机会仔细辨别那究竟是不是伊格纳西奥·安蒂利翁的作品了。 狱卒锁上门,对他们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烂牙,左手在脖子上快速一划,像在嘲笑他们死期将至。朱利亚诺抓住牢房栏杆边,目送狱卒远去。一等狱卒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在阴暗的拐角处,他立刻转身抓住恩佐的衣领,差点儿把刺客的漂亮衣服撕破。 “你什么意思?”他失控地大吼。 吟游诗人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俩,安托万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防止被盛怒的朱利亚诺误伤。恩佐做了个手势,示意朱利亚诺安静。可惜他的学徒压根不想听他的指示。 “工作怎么办?啊?在监狱里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多谢你的冷静!现在可好,不仅武器被收走,我们也失去自由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恩佐不耐烦地蹙起眉,擒住朱利亚诺的肩膀,狠狠将他抵在栏杆上。朱利亚诺惨叫一声,一句咒骂已经到了嘴边,恩佐抬起左手食指,点了点他的嘴唇,示意他安静。接着刺客张开嘴,吐出了一根铁丝。 朱利亚诺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中掉出来。 “你……你……你一直把这个含在嘴里?”光是想想铁丝的滋味,他便一阵作呕,“你什么时候……?” “就在你威胁狱卒‘不准拿走我们的行李,否则我要你好看’的时候。” “你会开锁?”朱利亚诺用气声道,“那你还等什么?快把我们弄出去啊!不对!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把我们弄进来?” “朱利亚诺,朱利亚诺,”恩佐一边摇头一边无奈地喊他的名字,“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别卖关子了,快说!” “你注意到那个狱卒的号衣了吗?”朱利亚诺摇摇头。恩佐解释:“他的号衣与那群士兵不同。狱卒的衣服上只绣了德·朗绍古子爵的纹章,而士兵衣服的纹章上方还有一颗彗星。” “这说明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安托万忽然格外积极地参与到这对师生的对话中,“我见过同样的纹饰!就在德·纳维翁男爵的领地!你们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德·朗绍古子爵派遣一支军队占领了男爵的领地?那支军队就打着同样的旗帜——红底白百合,上面还有一颗彗星。这跟德·朗绍古子爵自己的家徽不太一样,对吧?”他忐忑地望着恩佐,像个等待老师指点的乖学生。旁边的吟游诗人好奇地瞟了他一眼。 朱利亚诺仍旧一头雾水。吟游诗人清了清嗓子,引起众人注意。这时候另外三人才意识到,他们还不认识这位锒铛入狱的诗人。 “请问您是……?”安托万恭谨地问。 “请叫我雷希吧。”诗人说。四人交换了姓名,彼此间的气氛忽然变得如履薄冰。诗人却不以为意,好似早已习惯了这种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句话的情形。 “身为吟游诗人,我熟悉各个国家、领地的纹章,也知晓各种团体、组织的徽记。”他说,“那个彗星纹饰属于‘北方彗星’雇佣兵团。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还有别的领主或是团体使用彗星作为徽记了。” 朱利亚诺更加困惑了。安托万显然跟他一样,就差没在脸上画一个巨大的问号。“彗星纹饰属于某个佣兵团,怎么会出现在庞托城士兵的号衣上?”朱利亚诺喃喃自语,“难道那群士兵不是德·朗绍古子爵手下的卫兵,而是被子爵所雇的佣兵?我倒也听说过,有些雇佣兵会把雇主的纹章加在自己的上面,表示从属关系,但德·朗绍古子爵又不是缺兵少将,为何要雇一个佣兵团?” 安托万一拍大腿:“万一他真的缺呢?占领德·纳维翁男爵领地、镇压造反领民,需要大量人手,庞托城的卫兵或许数量不够,所以他宁可花钱雇一支军队来替他干活。” “如果‘北方彗星’雇佣兵团都派出去了,那么抓我们的那些士兵又是什么人?”朱利亚诺质问安托万,“我可不信德·朗绍古子爵会让一群外来佣兵越俎代庖管理主城的治安。他自己又不是没有卫兵。” 两人谁也不服谁,于是一同转向恩佐。他们和安托万相识不久,但年轻剑客无形中已经把恩佐当作一位值得信赖的长者了。 “或许庞托城内已经没有足够的卫兵了。”恩佐似笑非笑,“安托万之前不是说过吗?几个月前领主和一帮下属出了城,至今未归。据我推测,城里大部分卫兵就是那时被领主带走的,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比如刚刚那个瘸腿狱卒。卫兵离开后,‘北方彗星’雇佣兵团接管了庞托城的防务,负责纠察治安,而且格外忌讳别人打探领主的行踪,‘可疑者’一个也不放过,连相关人士——比如我俩——也跟着遭殃。” 恩佐低沉地笑了出来,笑声萦绕在阴暗的牢房中,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响,“德·朗绍古子爵身上一定藏着一个大秘密。” 朱利亚诺打了个寒颤:“什么秘密?”他向恩佐使了个眼色,意思事:和我们的任务有关吗? “安托万,您去过德·纳维翁男爵领地,您说说看,那里是否土地富饶,或者物产丰裕?” 安托万仰起头想了想。“好像没什么特别的,跟我家乡那边儿差不多吧,不仅不富饶,甚至算得上‘贫穷’。” “既然如此,德·朗绍古子爵为何不惜重金雇佣‘北方彗星’?难道就为了占领一个贫穷的边境领地?恐怕那儿十年的税收都抵不上兵团的佣金吧。” “这……您说的好有道理……”安托万抓耳挠腮,“可事实就是子爵的确垂涎那片领地啊。难道他图谋的不是土地本身,而是别的东西?” 恩佐脸上笑意更胜,当学生表现出众时,他便会露出这般赞许的神情。朱利亚诺瞪着安托万,心中忽然冒起一股无名怒火。恩佐从前只会对他这样笑。这个穷小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凭什么抢走只属于他的奖赏。过了片刻,那股怒火便熄灭了。朱利亚诺又有些伤心。安托万想到了他所不曾想到的事。他的思维不及这少年剑客快。安托万与他年纪相仿,敢一个人出来闯荡,他却还得依靠恩佐……他是不是让恩佐失望了? 刺客没有忽略朱利亚诺失落的表情。他意味深长地碰了碰年轻学徒的手,接着对安托万继续说:“您家乡附近的那座山——就是被强盗占据的那座——山上是不是有堡垒或要塞的废墟,再不济也是瞭望塔之类的?” 安托万瞠目结舌,眼中溢满了景仰之情:“有的有的!您怎么知道!您去过那儿吗?” “没去过,只是推测罢了。”恩佐说,“我猜子爵真正想夺取的就是那座山,准确来说,是山中所藏的东西。而近来突然占据山头的强盗……” 他勾起嘴角,“想必就是德·朗绍古子爵本人及其下属假扮的。” 第19章 越狱 “而近来突然占据山头的强盗……想必正是德·朗绍古子爵本人及其下属假扮的。” 朱利亚诺和安托万惊讶得合不拢嘴。子爵怎么会去当强盗?简直是天方夜谭!吟游诗人则丝毫没有露出讶异神情,嘴角含笑注视着三人,不知他是如恩佐一般早就猜出子爵行踪,还是演技高超隐藏了内心的波澜。 “子爵为何要这么做?”安托万拽住恩佐的袖子使劲摇晃,“您倒是说说缘由啊!我不信……子爵放着好好的贵族不当,怎会去落草为寇?” 恩佐不动声色地将袖子从少年剑客手中抽出来,双手环抱胸前:“原本我只是猜测,直到听您说那座山上的确有要塞或是堡垒的废墟,我才敢确信。” “山上的废墟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不就是……一座废墟吗?” “那不是普通的废墟,而是守卫‘地下之门’的要塞,古时候一定十分恢弘繁华,后来世殊时异,只剩下废墟。不过即便是废墟,想必也比人类建造的普通要塞更坚固些,拿来做强盗的营寨简直大材小用了。” 吟游诗人眼睛一亮:“啊,您是想说,那座废墟下面是古时候的地下都市,子爵觊觎城市中未被带走的财宝?” 安托万看看诗人,又看看恩佐,最后与朱利亚诺交换了一个同病相怜的眼神。“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诗人解释道:“远古时候——早在奥玛兰皇帝拔剑奋起前,比‘龙神降临’更早的时日前,当时人类尚且是南方小岛上的一支蛮夷部族,支配世界的则是古神,也就是今日我们崇拜的众多对立的双子神。祂们的眷族在大地上繁衍生息:精灵族统治地上世界,矮人族统治地下世界。他们各自建立起众多宏伟的城市与神庙来祭祀众神。后来龙神到来,掀起旷日持久的战争,几乎摧毁了当时的文明世界,于是古神遣来许多能够飞行的船只,名曰‘黑鹤之舟’,接走祂们的眷族,带他们去了群星间的国度,只剩一些没来得及乘上飞舟的人留在地面上,陷入了长久的沉眠。据说古代的矮人族喜爱囤积财宝,可那些金银珠宝无法带上‘黑鹤之舟’,因此就被留在了地下城市中。往后的时代总有野心勃勃的冒险者做着一夜暴富的梦,希望找到通往地下的大门,进入被遗弃的古老都市搜寻财宝……假如那座山上的废墟真的是古时候守卫大门的要塞,那么占据要塞的强盗就很可疑了,打家劫舍或许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真正的目的恐怕是地下囤积的财宝。” 诗人这么一解释,朱利亚诺很快便明白了。那座山在德·纳维翁男爵领地中,为了不打草惊蛇,就要先占据这个领地。如此说来,前任的德·纳维翁男爵死因便疑窦顿生,安托万说他“暴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十有八九是德·朗绍古子爵背后下的毒手。神秘委托人欲取子爵的性命,是否也与此有关呢?他是怎么说的来着?“……他可算是我家主人的亲戚,不过最近的某些不端行为大大触怒了主人,令他十分烦恼。”难道子爵的计划已经泄露,招来了某位大人物的不满,所以他要杀子爵灭口?又或者,那位幕后雇主自己也觊觎山下的财富,所以要除掉子爵这块绊脚石? “想不到子爵为了夺取那些财宝,竟然不惜铤而走险……”朱利亚诺喃喃道。 “那岂是普通‘财宝’?”恩佐说,“别说区区一支雇佣兵团的佣金了,那些财宝恐怕足够雇下十支兵团,替子爵打下整个罗尔冉,助他封王称帝。子爵的算盘打得可真好。” “我们必须阻止他!”安托万激动地跳起来,“不能再让子爵这么为非作歹了!可是……”他环顾四周,“我们现在被关起来了……”他满怀希望地将视线投降恩佐,“对了!您会开锁!您能救我们出去!” 瞧见他欢天喜地的样子,朱利亚诺心中又浮起一股闷气,宛如罗尔冉夏日暴雨前的那种潮湿阴闷的气息全部郁积在了他的胸腔里。“反正早晚要出去,为什么你要多此一举地被抓?” 恩佐把玩着铁丝:“总不能在酒馆里直接跟卫兵翻脸。况且我还有些信息要同安托万确认,所以就一起跟来了。” 听到“安托万”这三个字,朱利亚诺更加胸闷了。他没好气地问:“现在可以走了吧?” 恩佐把玩铁丝的手一停,整个人突然伏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倾听着大地传来的种种微小而精妙的声音。那些声音在空中会逐渐衰弱,却会被大地忠实地传达到聆听者的耳中。 “两个……不,三个人,”恩佐分辨着地面传来的脚步声,“其中有个瘸子,大概就是刚才关押我们的那个狱卒。他们在……掷骰子?嗯,一定是在赌钱。” 他直起身体,拍去手上的灰尘:“我们没有武器,不能硬上,得把他们引过来,而且需要各位配合。”他转向吟游诗人雷希,“能不能请您帮忙演一场戏?” “我正是以此为生的。”诗人回答。 “瘸子”马恩将手中的骰子一撒,三枚白象牙小方块落在桌子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他的同伴们睁大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骰子不放,好像光用眼神就能强迫骰子翻出他们希望的点数似的。最终,两枚骰子分别掷出了五点和四点,还有一枚从桌子边缘滚了下去。马恩骂了一句,钻到桌子下面寻找象牙小方块。对面的让和亨利也弯下腰,生怕他找骰子的时候使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声凄绝的惨叫从牢房深处传来。 三人在桌子下面面相觑。让脑子转得最快,说话却结巴,所以轻易不出声。他指了指惨叫传来的方向,又指了指他们三个,意思是大家一起过去查探。马恩撇撇嘴,心想这种小事还需要出动三个人?那群囚犯来时都搜过身,武器和财物都堆在狱卒值班房中,又关在栏杆后头,能搞出什么花头?可又一声惨叫传来,夹杂着“不要杀我!饶了我吧!”的求饶声,他不禁有些发憷。 “咱们走吧。”他说。 三人钻出桌子,亨利打头,马恩腿脚不好,便由他殿后。四名囚犯关在最深处的牢房,去那里需经过一条“Z”型走廊,走廊两旁都是一间间牢房,不过现在全是空的。他们转过走廊的第一个转弯,看见笔直通道尽头处趴着一个人,从他霜白的发色来看,应该是那个吟游诗人。他面朝下一动不动,脑袋下漫出一摊鲜血。 三人心中同时咒骂起了诸神。吟游诗人怎么会从牢里跑出来?亨利拔出佩剑,往地上啐了一口,胆怯地向地上的人靠近,另外两人并排跟在他后面。他们只专注于地上诗人,根本没有发现走廊两侧的牢房中并非空空荡荡,牢门也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发霉的稻草下藏着两双闪亮的眼睛。 吟游诗人纹丝不动地趴在血泊中。亨利用剑刃的钝面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诗人后背,不见任何回应。 “他……他好像死了!” 突然,他左侧的通道里突然飞来一根东西,像一枚锐利的针,刺进他握剑那只手的手腕。他痛呼一声,松开手,佩剑落地。他抓着自己的手腕惨叫连连。这时他才看清,原来刺穿他手腕的是一根铁丝。 黑暗中扑来一个人影,就地一滚,抓起地上的佩剑。亨利本能地后退,孰料脚踝冷不丁地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他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方才发现握住他脚踝的是趴地装死的吟游诗人。 黑暗中的人影足蹬墙壁,借力扑向亨利,手中长剑破风而来,犹如嘶嘶吐信的毒蛇。长剑砍中他的腿,鲜血四溅。亨利疼得满地打滚,胯下一片湿冷。 “饶命!饶命啊!我只是个普通狱卒,我还要养家糊口,求求您不要杀我!” 与此同时,走廊两侧的牢门“砰”的打开,左右各跳出一个人影,分别勒住让与马恩的脖子。两名狱卒连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双脚在地上乱蹬,不一会就窒息昏迷了。那两人松开狱卒身体,任由他们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两人正是朱利亚诺与安托万。朱利亚诺受过恩佐的训练,知道勒住人脖颈时用多大的力道能致人死亡,多大的力道只会使人昏迷。狱卒只是听令行事的小兵,而且也没干什么坏事,他不想徒增杀孽,只把狱卒勒晕了事。他看了看安托万,发现由少年剑客制住的那名士兵也只是昏迷了。安托万莫非也熟悉暗中偷袭的技巧?他在哪里受的训练,怎么可能比自己更出色? 朱利亚诺气鼓鼓地扭过头,不想再多看安托万一眼。 被恩佐击中双腿的狱卒仍兀自惨叫个不停。恩佐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打晕了他。雷希爬起来,从狱卒的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擦去自己脸上沾染的血迹。那不是他的血。为了让场面看起来逼真,朱利亚诺和安托万各自献了点血。做这事的时候,朱利亚诺格外积极,不想落后于少年剑客。 四人从狱卒的值班房里找到几捆绳索,将昏迷的狱卒五花大绑,分别关进三个牢房中,防止他们醒来后彼此帮助、提前脱困。他们入狱时随身物品都被搜走了,堆在值班房一角的箱子里。诗人孑然一身,行李和琴都丢在旅馆,身上连一枚硬币都没有。其他三人各自找回武器和私物。 恩佐拿回两把佩剑和随身行李,打开后翻翻找找半天,又往箱子中检查,可除了一堆无人认领的破旧衣服外什么也没找到。他将双剑佩回腰上,披上斗篷,一脸阴冷地返回走廊最深处的牢房,打开牢门,提起昏迷狱卒(正是被他击中手腕和双腿那个)的衣领,抬手便赏了两个耳光。 狱卒悠悠转醒,一见恩佐的脸便开始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杀我!饶命啊!” “闭嘴。”恩佐丢下他,抽出剑指着他的脖子,“我的宝石呢?” “什么宝石?我不清楚……” 恩佐一言不发,踩住狱卒受伤的腿,脚下用力。狱卒杀猪似的惨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饶命!我说!我都说!那块宝石!那块宝石被队长拿走了!献给管事大人了!我只知道这些!” 第20章 离开庞托城 恩佐敲晕狱卒。他怒气冲冲,面色阴沉,好像一场摧枯拉朽的暴风雨即将到来,首先出现的是卷集的浓密乌云和云隙间奔腾的电光。朱利亚诺从未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模样。他禁不住有些退怯,害怕刺客将怒火撒在他们头上。 恩佐整了整袖口,冷厉的银灰色眼睛一转,盯住安托万,“管事住在领主的府邸中吗?府邸离这里可近?” 安托万像搁浅的鱼一般徒劳无功地张了张嘴。“呃……是……我是说……是的,领主府邸就在这附近,最大最宏伟的那座房子就是了……我想管事应该也在那儿吧。” “管事长什么样子?” “个子……不太高,四十多岁吧,灰色头发,肤色黑黑的,留着小胡子。”安托万努力回忆与管事见面的情形,生怕描述得不够详细,引来恩佐的不快——他已经够不快了。 “我得去取回一件东西。你们先走,在城外汇合。” “你要去找管事?!”朱利亚诺惊呼,“你疯啦?现在逃走要紧,就别管那些了!一块宝石而已,我们又不缺!” 他求助地望向雷希,希望诗人帮他说句话。 “是啊,先生,您的同伴说的很对,”诗人声音低沉冷静,格外有说服力,“金银珠宝不过是身外之物,眼下就别管了。” 安托万猛力点头,赞同诗人:“就是就是!况且天这么晚,城门肯定都关了,没有您的帮助,我们怎么可能出得了城,又何谈城外汇合?” “那是我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回来。” 朱利亚诺的脑袋突突地疼。恩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固执了?还说是爱财是他不可磨灭的本性?他又不是穷困潦倒,理应不会在乎那区区一颗宝石才对。虽然……虽然朱利亚诺也很希望取回宝石,因为恩佐说过宝石将来归他,但说到底物品比不上人命,如果为了取回它而害得他们前功尽弃,可就大大的不划算了。 “好吧,就算你真的很在乎那颗宝石,以你的本事今后有的是机会拿回它,就别急于一时了!” 恩佐瞪着他:“我以为你会支持我。那也是你的东西。” “我又不是非要它不可!我不想你为了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而去冒险!” 刺客凝视着他,银灰色的瞳眸中激荡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半晌,他懊恼地叹了一声,“算了,宝石的事以后再说吧。我们走。” 其他三人同时松了口气。他们都明白,假如恩佐当真决定决定去做一件事,他们谁都阻止不了。他能改变主意可真是万幸。 恩佐指挥安托万与朱利亚诺各带一捆绳索,四人溜出地牢。城中卫队现在缺人手,地牢外无人把手,只有一支巡逻队时不时路过。今夜仿佛连天气都在暗中襄助:大雨瓢泼,空中浮着淡淡的夜雾,就算点着灯也很难看清十步外的景象。四人摸黑潜到城墙边,从岗哨的眼皮底下溜走,用绳索翻过城墙。途中只有一次险些暴露:兴许是由于雷希的白袍在夜色中太过显眼,竟引来一条看门狗。狗儿咬住诗人的衣摆,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吼叫。诗人用难以言喻的恐怖眼神瞪了那狗一眼,狗立刻夹着尾巴逃走了。 夜已深了。浪漫流放酒馆的老板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正准备打烊。他如往常一样,命几个伙计打扫卫生、排齐桌椅、锁好门窗。今夜着实惊险,他店里竟有四个可疑人士,害得他差点也沦为阶下囚。他摸了摸满是赘肉的脖子,心有余悸。那个吟游诗人的行李和琴丢在店里了,另外两人的马也栓在马厩中。假如他们不回来,卫兵老爷也不来查封,那些东西岂不就归他了?那琴估计值不了几个钱,可马却是千里挑一的神骏,不论卖掉还是留着自用,都是顶好的。就是可惜了那个诗人。他表演一天为酒馆带来的收入,比过去一周都多。 胖老板喜滋滋地算着这笔账,忽然,马厩中传来两声长嘶。莫非有人偷马?马厩那个新来的伙计难道睡着了?真不顶用! 他抓起一支炼金灯台,挪动粗短的双腿,跑向马厩。 外头雨下得极大,好像整片海洋的水都从天空倾泻而下。马厩的提灯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勉强勾勒出小伙计瘫在地上的身影。更远处,两匹马已被牵出马厩。胖老板举起炼金灯台一晃,倏忽的冷光中,他分明瞧见马匹旁边的正是今天那四个被抓走的可疑客人。 “啊!你们!”老板发出尖细的叫声,“你们……逃狱?” 炼金灯台从他手中滑落,灯光骤然熄灭。一只手从背后捂住老板的嘴巴,某种冷冰冰的东西贴到了他的脖子上。 “嘘。别动。” 胖老板哪里还敢动! 一道雷光划过天际,照亮大地。刹那的光明中,老板看见马旁的人变成了三个——金发男子、少年剑客和吟游诗人。剩下一个想必就在他身后,正拿兵器抵着他的脖子呢! “只要你老实,我就饶你不死。” “呜呜呜!”老板哆哆嗦嗦地表示同意。 “我问你,吟游诗人的琴呢?” “唔?呜呜呜!”老板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声。背后那人松了手,老板哆哆嗦嗦地说:“琴……放在柜台后面,小的没敢动,就等着几位老爷回来拿呢!” “哼,油嘴滑舌。”背后那人说。 脖子上的刀刃移开了。老板刚松了口气,忽然脑后一疼,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昏了过去。 朱利亚诺打昏胖老板,向诗人点点头:“我去取鲁特琴,你们把他们捆起来塞住嘴,丢进马厩里,别让人发现。” 安托万表情复杂,似乎想说什么,但恩佐将一捆绳索丢到他怀里,说:“照他说的做。” 少年剑客挠了挠头,只好照办。 三人分工,安托万处理昏倒的胖老板和马厩伙计,恩佐与雷希为两匹马装配鞍鞯。不多时,朱利亚诺回来了。他怕大雨淋坏鲁特琴,特意脱下自己的斗篷,将琴裹在其中。诗人接过琴,很是宝贝地抚了抚。 “多谢,其实你没必要为我这么大费周章。” “不妨事的,反正很近。而且你的琴……” 恩佐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跃上马背,低头对安托万道:“上来。” “啊?”安托万一脸茫然,“我吗?你不跟朱利……” “少废话!”恩佐拽住他的手臂,不由分说将他拉上马背。 朱利亚诺注意到了两人的行动。他咬住嘴唇,眼睛里像要喷火。但他沉住气,对吟游诗人说:“雷希,看来只好我们两个共乘一骑了。” “呃……你人真好,我骑术不精,正发愁该怎么办呢。” “没关系,你坐我前面,绝对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朱利亚诺扶雷希上马,自己骑在后面,双手绕过诗人的腰,握住马缰。恩佐在马上侧过头,撇了撇嘴,说:“安托万,你最好抱紧我,狂风暴雨、路途颠簸,可别摔下去了。” “哦哦!好!”安托万死死环住恩佐的腰,就像溺水者抱紧一株浮木。 恩佐双脚一蹬马肚,马儿长嘶,奔入夜雨中。朱利亚诺不甘落后,松开缰绳。然而胯下骏马却不大爱听他的指挥,竟无动于衷。年轻学徒气得快吐血了。吟游诗人忽然俯身,在马儿耳边嘀咕了一句,马儿居然像听懂了一般,撒开四蹄,追了上去。 两匹马各载两名乘客,冒着夜雨,逃离庞托城范围。 第21章 河畔谈话 四人纵马跑了整整一夜,天明后雨逐渐停了,他们却不敢停留,生怕庞托城卫队追上来。 他们不敢走大道,于是钻进一片树林,沿溪流前进,让流水掩盖马蹄的印记。直到时近正午,两匹骏马累再也走不动了,他们才停下休息。溪流到了此处逐渐变宽,听声音,远处可能有一座瀑布。 四人下了马,放马儿自己去饮水吃草。安托万在溪边升起一堆火,反正是白天,不怕火光暴露他们的踪迹。四个人被大雨淋得湿透,直到现在衣服还没干,他们便脱掉衣服摊在石头上曝晒,围着火堆,指望那一捧小小的火焰能尽快烤干自己。倘若此刻有外人误入林中,一定会被眼前的景象吓一大跳,还以为遇上了四个赤身裸体的变态呢。 朱利亚诺刻意与吟游诗人挨在一起,远离恩佐和安托万。少年剑客只好在刺客身边正襟危坐。恩佐倒是一脸无所谓,手执一根树枝拨弄火堆。吟游诗人也很闲适淡定。他打开包琴的斗篷,取出自己的鲁特琴。多亏了斗篷的防护,琴一点儿没湿。他盘膝而坐,将鲁特琴搁在膝盖上,拨了两下琴弦。悦耳旋律流泻而出。 朱利亚诺刚想说“真好听,再弹一曲吧”,可火堆对面的恩佐突然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您就不怕琴声引来追兵吗?” 诗人猛地按住琴弦,止住鸣响:“抱歉,我不该弹的。”接着便将鲁特琴放到一旁。 朱利亚诺胸口闷闷的,像堵了一块巨石。这儿位于密林深处,除了他们,谁能听见琴声?况且附近还有瀑布,完全可以掩盖其他声音。恩佐一定是故意针对雷希,想让他难堪。这不,刺客刚刚挤兑完诗人,就开始与安托万套近乎。 “安托万,您有一把好剑啊。”刺客故意赞叹地捧起安托万的佩剑。 少年剑客连忙说:“不不不,只是普通的剑罢了。您的剑也很棒!” 恩佐抽出安托万的佩剑,迎着阳光观看剑刃优美的线条:“真是个美人。” 安托万脸红了,听见别人赞美他的剑,他自己也与有荣焉。“它叫‘姬莉莎’。” 恩佐眉毛一挑:“还有这么个可爱的名字?” “嗯,是我的老师取的。其实这并不是我的剑,而是临行前老师借我的,等我回乡,还得还给他。” “哦?我瞧您身手一流,令师定然也是位了不起的剑客吧?不知他尊姓大名?如果可以,我真想前去拜会他。” “您这么夸奖,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如果您不嫌弃,当然可以来我家做客,老师肯定也很高兴,因为您的剑术非常出色,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猜,您也有一位优秀的老师吧?” 恩佐脸色微变:“我的确有……我曾经有……” “什么?难道尊师已经死……呃呃呃,我是说……那个……算了,我不该提的……” “没关系,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假如眼神能杀人,此刻安托万已经死亡一千次了,因为他与恩佐聊天的时候,朱利亚诺一直恶狠狠地瞪着他,目光如同剃刀,在他脖子上划了一下又一下。但安托万沉浸于同恩佐的对话,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一道辛辣的视线投在他身上。 朱利亚诺发现眼神无法阻止他俩越发亲密的行为后,便决定干脆不搭理他们。他转向吟游诗人:“我能看看您的琴吗?” 诗人点点头,将鲁特琴递给他。朱利亚诺抱着琴,近距离观察琴身上镌刻的那朵玫瑰。他抚摸玫瑰流畅的刻纹,感受指下凹凸不平的触感。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整天被丝绸、美酒和音乐包围的舒适贵族生活中。 “果然是伊格纳西奥·安蒂利翁大师的作品。” “您居然知道?”诗人眼睛一亮,像淘金者在河里发现了金矿。 “这个标记。”朱利亚诺指着琴身上的玫瑰,“安蒂利翁的标志。他的作品价值连城,千金难求,您一定不是普通人。” 雷希笑吟吟地将鲁特琴拿回来。“您太抬举我了,我只是一介穷困潦倒、流浪四方的吟游诗人而已。这把琴是祖上传下来的。” “您的祖先肯定是位非凡人物。” “据说先人曾追随达理安大帝征战天下,后来受过许多封赏,不过传到我这一代,就只剩这把琴了。” 朱利亚诺心想,原来雷希是没落的贵族,境遇倒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他四处流浪靠表演为生,肯定吃过不少苦,然而即便这样,他还不卖掉鲁特琴。那是家族的遗物,怎么能卖掉呢?雷希心中有自己的坚持,贵族的骄傲,就像……就像他…… 火堆对面,恩佐瞟了他们一眼,立刻热情地问安托万:“您会骑马吗?” “会是会,不过……我只骑过村里犁田的马,骑术很差,比不上您。” “那我教您吧。” 安托万一惊:“啊?这……我……多谢您的好意,可我觉得没那个必要……” “怎么没必要?”恩佐勾住安托万的肩膀,“男子汉出门闯荡,骑术可是基本的技能。很简单的,一学就会。” 安托万打了个寒颤。他再迟钝,此刻也能感觉到火堆对面射来的慑人视线。朱利亚诺的眼神好恐怖,简直恨不得掐死他。他到底干了什么,为何朱利亚诺这么敌视他?难道是不愿他学骑马?少年剑客抓耳挠腮。得想出个拒绝的借口才好啊! “呃……我想还是不要了。您瞧!我们跑了一整夜,马儿也都累了,就让它们歇息吧!今后、今后有机会再说!” 说罢,他胆怯地同黑发年轻人对视。两人眼神一接触,立刻像点爆了炸药桶。朱利亚诺愤怒地朝火堆丢入一根树枝,“噗”的一声,火焰窜起,火星四溅。他恼怒地起身,回头抓起铺在岩石上半干的衣服,套到身上。 “我去前面看看,”他低吼道,“前面似乎有瀑布,我去探路。” 他马马虎虎地穿好衣服,连前襟的扣子都扣错了,可他不以为意,气冲冲地走向溪流上游。树林茂密,虽然已是秋日,但还没开始落叶,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黄绿相间的枝叶间。 “诶,朱利亚诺忘记带剑了,他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安托万明白自己肯定惹恼对方了(虽然他完全搞不清缘由),战战兢兢地问恩佐。金发男子原地坐了一会儿,仿佛在享受秋日的阳光,接着缓缓起身,穿上尚未晒干的衣物。 “我去找他。”他说,施施然地也往上游去了。 他一走,安托万就手脚并用地爬到雷希身旁。“诗人先生,朱利亚诺好像很讨厌我,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事了?” 诗人半阖着眼睛,抚摸鲁特琴的琴弦。“这不是很正常吗?” “此话怎讲?” “您不可能让世上所有的人都喜欢你。即便是圣人贤者,也总有那么几个人讨厌他。所以遇上一个厌恶、敌视您的人,岂非再正常不过?” 安托万很是委屈。“我承认您说的有道理,但我还是不明白,我到底哪里惹怒他了?还有,朱利亚诺和恩佐是不是在闹矛盾?好像突然之间他们的关系就变得很差。到底发生什么了?” 诗人继续把玩他的鲁特琴。“这不是很正常吗?” “此话怎讲?” “即使是父母子女、兄弟姊妹、情侣夫妻,偶尔也会吵架。世上怎可能有完全融洽相处、毫无矛盾纠纷的两个人呢?所以他俩之间产生不愉快,岂非再正常不过?” “我承认您说的有道理,可是……”安托万挠挠头,感觉这种对话似乎已经进行过一次了,“唉!您见多识广,我说不过您!是我思想浅薄!” 诗人轻轻吹去琴身上的几粒微尘。“这不是很正常吗?” “此话怎讲?” “因为我的见识就是比您广博呀。” 溪流上游果然有一座瀑布。 白色的水流从悬崖上落下,宛如一匹舞动的绸缎,流水坠入崖下的深潭,再化作若干条溪流,淌进树林中。距离瀑布尚有一段路程,隆隆水声便让朱利亚诺觉得头疼了,真不敢想象到了瀑布下面会是什么情景。大概,他猜,就像无穷无尽的霹雳在耳边炸响那样吧。 瀑布的声音太大了,以至于他根本没听见自后方靠近的脚步声。等他发觉异样时,那人已经到了他背后,冷不丁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朱利亚诺倒抽一口冷气,以为遭到敌袭,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这才想起佩剑都放在原地,根本没带来。他迅速向前一扑,侧面滚地,拉开距离,防止敌人进一步进攻。等他爬起来,才发现偷偷接近的不是别人,正是恩佐。 “你来干什么?”他直起身体,拍净衣服上的尘土,没好气地问。 刺客找了棵树,懒洋洋地倚在树上。“这儿又不是你家的地盘,凭什么你能来,我不能来?” 朱利亚诺双手叉腰:“奇了!缄默者大人事务繁忙,竟然有闲情逸致来探路?不去陪你的新宠儿安托万吗?” 恩佐卷起自己的一缕金发:“萨孔阁下才是,一直同那位吟游诗人眉目传情,打得火热,我还奇怪你怎么舍得离开他呢。” 朱利亚诺脸上一烫:“你、你瞎说什么!”他期期艾艾地自我辩解,“我跟雷希才、才没有……我们一直在聊艺术!艺术你懂吗!” “那么我跟安托万也只是闲话家常而已,你激动什么。” 闲话家常?!缄默者不是不能说谎吗?这人怎么睁眼说瞎话呢!他那叫“闲话家常”?都开始打听彼此的师承流派了,这也能算“家常”?再“闲话”下去,他是不是打算直接收安托万做学徒啊? 朱利亚诺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恩佐离开树,向他走近。他后退一步,双手紧握,手臂微微抬起,准备冲恩佐脸上招呼一拳。刺客刚进入他的攻击范围,他便一拳击出。恩佐微微闪身,躲过他的袭击。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刺客轻拍他手臂内侧,轻而易举卸去他的力量,然后捉住手臂关节,反向一拧,朱利亚诺惨叫一声,不得不转过身,左手来不及反击,就被恩佐死死制住。 “放开我!” 恩佐不但没听从,反而钳制得更紧。他紧贴朱利亚诺的后背,一只手压制学徒的双手,另一只手绕过学徒的肩膀,抬起他的下巴。他凑到朱利亚诺耳边,低沉地笑了一声。富有磁性的声音震撼着学徒的耳膜,像一剂麻醉药滴进他的血管里,让他顿时浑身无力,双腿发软。 刺客往他耳朵里吹了口气。“你说,”他半是逗弄,半是挑衅地问,“你激动什么?” 第22章 瀑布之下 朱利亚诺疼得龇牙咧嘴。“这句话应该由我问你!你激动什么?我和雷希碍着你什么事了吗?” “雷希雷希,叫得这么亲密!你劝我不要去拿宝石,却亲自替你的诗人取回鲁特琴,你以为我是瞎子,看不出你对他的意思?” 朱利亚诺不管怎么挣扎都脱不开恩佐的压制。他干脆自暴自弃地吼道:“那又怎么了?琴就在酒馆里,那么近,顺手就拿了!况且他的琴真是安蒂利翁的作品,比你的宝石值钱多了!你那块破石头连一根琴弦都买不起!” 他刚吼完,身上的力量便消失了。他虚脱地跌坐地上,按揉被恩佐捏出淤青的手腕。刺客低头俯视他。阳光穿过密林的枝叶,化作细碎的金色光斑,投在恩佐的头发上。他的表情是那么的……失望。他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 朱利亚诺惶恐地望着恩佐的背影,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他只是因为恩佐同安托万亲近而置气而已,并不是有意贬低恩佐啊!刺客说宝石做成项链很合他眼睛颜色的时候,他明明也很高兴来着! “等一下!”朱利亚诺连滚带爬地追上刺客,握住他的衣袖,试图让他停步。可恩佐甩开他继续往前走。朱利亚诺摔倒了好几次,终于从背后抱住恩佐的腰,紧紧箍住。 “你别走!”朱利亚诺双手在恩佐胸前环紧,指尖深深陷入刺客的衣襟中,“别走!听我说!我、我说的都是一时的气话,你别当真!我是故意气你的,因为你对安托万那么好,我怕……我怕你……” 他越说心里越难过,鼻子也变得酸酸的。他与恩佐原本是因金钱与复仇的等价交换而走到一起的,只要不影响他复仇的目标,恩佐同谁亲近都不关他的事。可他和恩佐认识了这么久,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过了,日日夜夜亲密无间的相处仿佛令他心底滋生出了别样的感情。他们既是师生,又是同伴,算不算也是情人? 他哽咽着说:“我怕你被别人抢走,怕你去当别人的老师,再也不管我了……我好嫉妒!为什么安托万什么都没做过,却能赢得你的青睐?你是不是觉得他比我更聪明?你是不是觉得假如换作是他,他会成为比我更优秀的刺客?” 他的手渐渐松开。恩佐得以转过身,捧起他学徒的脸。朱利亚诺的眼角红彤彤的,翡翠色的眼睛里溢满泪水,差一点就要涌出来了。恩佐爱怜地吻了吻他的眼角,舌尖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没有人比你更好。”他喃喃道。 他托起朱利亚诺的下巴,低下头吻住年轻学徒柔软的嘴唇。他吻得很慢,很浅,像要把许许多多细碎的吻融化在秋天细碎的阳光中。朱利亚诺闭上眼睛,陶醉在他们久违的亲密中,借着一吻结束后喘息的空档,他哑着嗓子说:“你以后不要再对安托万那么好了。” “我只是想跟他打听点情报而已。” “那也不行。你发誓。” 恩佐笑了。“我发誓,决不会对他做这种事。” 说完,他灵巧的手指往上一勾,轻易解开了朱利亚诺衬衣最下方的衣扣,只要撩起衣摆,就能露出年轻人紧绷的腰腹。朱利亚诺深深喘了口气,难以抑制的情欲从被恩佐碰触的地方开始,流遍四肢百骸。他大胆地贴紧刺客,磨蹭对方胯下,直到刺客那里也变得像他一样硬。 “我们换个地方……”他低声恳求。 恩佐的手顺着他的腰腹一路摸到胸口,捏住他右胸的肉粒,肆意搓揉玩弄,引来一连串的呻吟和喘息。“你想去哪儿?” “到瀑布那边……”朱利亚诺咬了咬嘴唇,“那里水声很大,不会有人听见。” 恩佐的动作停了一下,代表他很讶异:“……你是要叫得多大声?” 朱利亚诺睁开眼睛:“取决于你干得有多卖力。” 瀑布后面有一处天然的小石窟,正好能容下两个人。朱利亚诺和恩佐推推搡搡,衣服扔了一路,最后双双赤身裸体地穿过瀑布,躲进石窟中。水流坠落的轰响震耳欲聋,事实上他们连彼此的说话声都听不太清。 恩佐将朱利亚诺按在石壁上,抬起他的一条腿,没做什么前戏就插了进去。朱利亚诺疼得发抖,恩佐却不放过他,一直往深处顶,直到整根东西都没入脆弱的后穴中。娇小的穴口被撑开到极限,柔软的穴肉紧紧裹住粗大的阴茎。恩佐掠夺般的吻他,不让他有喘息的机会。 上下两张嘴都被恩佐占有了,仿佛连内心的空洞都被某种暖洋洋的东西填满。朱利亚诺根本站不稳,只能攀住恩佐的肩膀,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背后的石壁和身前的刺客身上。重力带着他的身体下坠,令插入体内的那根东西楔得更深。 干涩的甬道逐渐濡湿,透明的淫液从体内泌出,流下大腿。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已经熟稔,知道该如何去反应。恩佐托住朱利亚诺的膝窝,将他抵在石壁上,全力冲撞。朱利亚诺尖叫起来,随着恩佐贯穿他的节奏而呻吟,加之连绵不绝的亲吻,他的叫声也变得破碎。瀑布的轰鸣则掩盖了剩下的声音。 石窟中的空气热得发烫。 朱利亚诺丝愿意将自己情欲中的姿态展现给恩佐。他的身体是恩佐一手调教出来的,恩佐什么没见过?但他还是觉得相当羞耻。从前他们顶多是在安布兰庄园的庭园里行事,现在却是在荒山野岭中。会不会被人瞧见?安托万和雷希会不会多管闲事地跑来寻找他们?万一他们的情事被另外两位同伴撞破,他就无地自容了。可他又隐秘地希望那两人能知道这事,希望他们知道他和恩佐的关系。他和恩佐经由“唯一真实”的纽带维系在一起……刺客曾说过,它比其他的纽带更加牢不可破、密不可分。谁也别想插足他们的关系。 所以他放肆地尖叫,疯狂地索取,就连在床上一向游刃有余的恩佐也被他这回的热情折腾得够呛。他们做到两个人都没力气为止。朱利亚诺射在恩佐的腹部,恩佐则将精液灌进他体内。 情事过后,两个人滑进瀑布下的水潭洗澡。这让朱利亚诺回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也是在水中。他们和水好像特别有缘。恩佐温柔地帮他清理后面,手指撑开穴口,弄出射在穴内的白浊液体。快清洁完毕时,朱利亚诺阻止了恩佐的动作。 “别全弄出去。”他红着脸小声说。 “……你想干什么?” 朱利亚诺简直不敢直视恩佐的眼睛! “那是你的东西……我想……我想留在里面……”他越说声音越小,脸上也越来越烫。幸好现在浸在水里,否则他肯定会热得烧起来的! “会很难受的。”恩佐说,“而且你还要骑马。” “我可以跟你骑。让安托万和雷希共乘一匹马好了。” 恩佐抽出手指,拍了下朱利亚诺的臀部,溅起一片水花。 “狡猾的小东西。”恩佐咯咯笑着说。 安托万赤着脚,卷起裤腿,手持一根削尖的树枝,立在溪流中叉鱼。他自小生长于山村,野外求生经验丰富,叉个几条鱼根本小菜一碟。他已经叉上来两条了,正在寻找第三条。火堆上架起了烤架,正烤着他的战利品,诗人负责盯着烤架,防止他们的食物被烤焦。 “啊!诗人先生您看!是朱利亚诺和恩佐回来了!”安托万手搭凉棚,望向溪流上游。两个人影沿溪而下,不正是先前离开的两位伙伴吗?恩佐看起来并无异状,朱利亚诺的脸为何那么红?安托万心想,一定是吵架吵得。不过看他俩肩并着肩,肯定已经重归于好了吧。只是,朱利亚诺的扣子怎么又扣错了?离开前他的衣服往上扣错了一个扣子,现在变成往下扣错,他可真粗心! 安托万兴奋地朝他俩挥手:“喂——恩佐!朱利亚诺!你们回来啦!”待两人走进,少年剑客跳回岸上,说道:“探路探得怎么样?” 朱利亚诺扭过头,盯着地上的一棵秋草,好像不愿跟他说话。恩佐眼睛里全是笑意,回答道:“前面果然有瀑布,没路了。”他望着火堆上的烤鱼,“是您抓的鱼吗?正好。吃完咱们就上路。朱利亚诺同我骑一匹马,您不介意吧?他说他的马不听他的,只听雷希的话,真是没办法。” “我无所谓。”诗人耸耸肩膀。 “等、等一下!您在说什么啊?那我们要去哪儿?” “去您家乡附近的那座山,同子爵做个了断。” 安托万吓得鱼叉都掉了。“您不是在开玩笑吧?我们只有四个人,怎么可能打得过子爵?他们不但人数占上风,还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我知道。”恩佐弯腰捡起鱼叉,“我又没说要对付子爵的精兵强将。” 他贴心地将鱼叉塞回安托万手中,“只对付子爵一个人而已。那样就是四对一了。” 卷三 寻龙者 第23章 林中埋伏 一辆由两匹马所拉的货车沿着边境大道行进。正值秋日,天高云淡,田野和远山一片金红,于是货车似乎也不急着赶路了,放慢速度,好欣赏一路美景。 驾车的是恩佐和朱利亚诺,两人一身朴素的商人打扮,头上扣着草帽。安托万与雷希坐在货车后面。少年剑客抱着他的宝剑,眼神警惕,四下张望。吟游诗人抱着他的鲁特琴,正弹着一首乡间小调。此地远离庞托城,估计卫兵是追不来了,他终于有机会施展才华,放纵自我。 货车上堆满了杂货:布匹、毛皮、食盐、两桶酒(安托万和雷希就坐在酒桶上面)、孩子的玩具、女人的化妆品……这些货物和货车都是前不久在一处小镇上低价买的。根据安托万的说法,沿着边境大道一直西行,就会到达“强盗”们盘踞的山头,它名叫舍维尼翁。它的北边就是安托万的家乡。旅人害怕匪盗,再也不敢靠近舍维尼翁山,许多商队的货物都堆积在附近的小镇上,既然路途不通,无法前进,干脆就在当地甩卖了。所以恩佐得以用极低的价钱包下一位商人手里所有的货物和他的货车。商人不但没骂他趁火打劫,反而对他感恩戴德,握着缄默者的手老泪纵横地表示货物终于脱手,他总算能打道回府了。其余那些没能卖掉货物的商人一面嫉恨这位幸运的同行,一面诅咒恩佐一行人,暗自希望他们被强盗劫掠一空,赔个精光才好。 然而他们并不知晓,这也正是恩佐所期望的。 “‘强盗’不但打劫财物,还会连旅人也一并劫走,村里人都说,他们是为了向旅人的家属勒索赎金。”安托万说起自己的见闻,“最初我以为强盗贪财才会绑架人质。但是现在仔细想想,他们的目的不会这么简单。子爵一定害怕自己寻找地下遗迹的行动被过路旅客发现。而以‘强盗’的身份为掩护,就方便多了。旅客害怕强盗,根本不会靠近舍维尼翁山。那些胆大的人,都沦为了子爵的阶下囚。再加上他控制了领地内的军队……不过,‘强盗’为何不直接把人杀了?那样岂不是方便得多?” “想必子爵的探险一定很不顺利。”恩佐说,“好几个月过去,他肯定还没有发现地下遗迹,否则早就有风声了。养这么一大批人,处处都需要物资和钱财,所以他们能抢则抢,抢来的财物都会变成他们的给养。这正给了我们机会。我们扮作商人向舍维尼翁山去,等着‘强盗’来打劫,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混进他们的老巢了。” 当然了,这四个人扮作商人,能否骗过“强盗”的眼睛,还是个问题。恩佐演技高超,换身衣服就从神秘的刺客变成了敢于冒险的投机者。朱利亚诺扮成他的学徒,只要他不乱说话,也能以假乱真。安托万和雷希则没有一点像商人。安托万眼神率直,一脸正气凛然,走起路来铿锵有力,与其说是做生意的,更像是当兵的。至于雷希……就算是乞丐沾满污泥的破衣烂衫,也无法遮挡他出众的气质。因此恩佐想了个折衷的办法,让安托万扮成他们的保镖,专门雇来抵挡劫匪的。雷希则假装是碰巧搭车的吟游诗人,除此以外,也想不出什么合适他的身份了。    四人清早出发,一路走走停停,下午时终于接近舍维尼翁山。极目远眺,山峰间隐约露出一道灰色的轮廓,迥异于天然岩石,明显是人造建筑。 恩佐用马鞭指着那道灰色轮廓:“那就是舍维尼翁山上的要塞废墟吗?” 安托万伸长脖子,眯起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确认:“没错!就是它!” “废墟已经被‘强盗’们占据了。我们能看见它,他们肯定也能看见我们。”恩佐调转马鞭方向,指向前方一片树林,“如果我是强盗,我一定会在那片林子里设伏。” 朱利亚诺顿时紧张起来。他们马上就要接触到敌人,接触到目标了。之前逃离庞托城的战斗只能怪算小打小闹,现在终于要来真的了。他会面临真正的战斗,甚至会杀人!不,他必须杀人!这就是他学习缄默者艺术的目的!他不由紧紧握住藏在斗篷下的短剑,掌心的汗几乎将缠在剑柄上的皮革浸湿。他偷偷用眼角瞟向恩佐,见刺客一脸淡定,他也稍微放心了一些。 恩佐一只手松开缰绳,碰了碰朱利亚诺的手腕。 “别紧张。”他凑到学徒身边耳语道,“假如林子里真有伏兵,你的样子反而会暴露我们。” 朱利亚诺吞下一口口水:“我该怎么办?” “别忘了,我们现在可是铤而走险的投机商人。‘强盗’出现的话,装模作样抵抗两下就是了。别真的去跟他们搏斗。我们的目的仅仅是‘被抓’而已。” 说着,他驾车驶向小树林,假装一副全然不知彼处可能设有埋伏的表情。朱利亚诺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表现,干脆垂下头,不让任何人瞧见自己的脸。 “雷希,您现在离开还来得及。”恩佐略带戏谑地说,“您和德·朗绍古子爵没有深仇大恨,只是机缘巧合而被牵扯进来罢了。现在离开还为时不晚。” “我倒是很想跟各位一道。”诗人说,“年轻英雄大战邪恶贵族,探寻神秘的地下宝藏,这个题材不错,我想以此写一首歌。” “待会儿打起架来,刀剑无眼,您受伤了怎么办?” “我会躲好的。” 朱利亚诺叹了口气。他都不在意安托万那回事了,恩佐怎么还不肯放过雷希呢? 马车驶入林中,周围光线顿时暗了下来。方才还美不胜收的山坡和树林,此刻却变得阴森诡谲、危机四伏。就连拉车的两匹马也感到了不安,刚进林子就不肯再前进了,原地跺蹄子、喷响鼻,恩佐吆喝了好几次,才不情不愿地继续往前走。 倘若朱利亚诺仍是从前那个过惯了奢靡生活的大少爷,一定无法察觉身旁的异动。然而他已经是一名缄默者学徒了,经过锻炼的感官告诉他,恩佐所言不虚,林子里果然有埋伏。他虽然不能像恩佐一样仅凭听力就能判断对方的人数,但也能大致估计出数量。对方至少有六个人,或者更多。他能听见衣料摩擦树梢的细微响动,靴子踩在落叶上的弱小声音,还有张弓搭箭时弓弦绷紧的一声鸣动。 ——来了! 一支箭穿过纷纷秋叶,钉在马匹前方,箭尾的羽毛犹在震颤不止。马儿受了惊,人立起来,发出长长的哀鸣。恩佐挥舞马鞭,试图让马儿冷静下来。这时第二支箭来了,只听见一声破空的鸣响,羽箭钉在了马车的车轮上。 就算傻瓜也能看出他们遭遇了劫匪!安托万跳下马车,拔剑出鞘。第三支箭便朝着他飞去!他望向上空,深色的瞳子里映出箭簇上的凛凛光辉。他不假思索地挥剑,将飞来的箭支劈成两截! “有劫匪!”他高喊,“你们快躲好,我来对付他们!”这是恩佐事先教他的,他扮演的是护卫货车的保镖。 “决不能把货物交出去!我们一起抵挡他们!”朱利亚诺说。这也是事先排演好的台词。 “投机商人”和他的学徒也拔出随身武器。吟游诗人毫无参战的意思,抱着鲁特琴,慢吞吞地钻到货车底下。 三个有武器的人以货车为盾牌,躲避飞来的箭支。朱利亚诺原以为敌人会先射死马,但转念一想,马匹是贵重的资源,他们应该不会如此浪费。 弓箭已经压制不了他们了。数个灰黑色的身影从树干后钻出,亮出寒光闪闪的兵器。安托万当先跳出来,大喝一声,挥舞长剑迎向敌人。朱利亚诺从货车后冒出头,被恩佐一把按下去。刺客背靠货车,声情并茂地叫道:“别去!傻瓜!他们人数那么多,你不是对手!” 这句话助长了匪徒的嚣张气焰。安托万被三个身披灰色斗篷的人团团围住,刀光剑影,应接不暇。又有四个灰衣人从两边包抄货车,这下“商人”和学徒都没有退路了。 “我们投降!投降!”恩佐继续发挥他过剩的演艺热情,丢下武器,双手抱头。朱利亚诺有样学样。 “安托万,别打了!保住小命要紧!” 少年剑客被他喊得一愣,围攻他的灰衣人趁势而上,一人击落他的武器,另外两人从背后扑倒他,将他双手反剪背后。 一场战斗不到三分钟就结束了。 “把他们押走!”一个头领模样的灰衣人指挥其余人道,“货物送回寨子,人就和以前那些囚犯关在一起!” 灰衣人们脱下兜帽,有的去安抚马匹,有的去清点货物,有的将投降者捆起来押走,整套流程驾轻就熟,看来已经操练过不少回了。他们的灰色斗篷下露出精良的甲胄和兵器,背后的长弓也是用上好的木头制成的。这哪里是山野强盗的打扮?他们的装备无声地证实了恩佐的猜测:所谓“强盗”,果然是德·朗绍古子爵的人马假扮的。如果子爵稍微注意一些,就应该让手下穿得杂乱无章,以免露馅。想来那位大人要么是没想到这一点,要么是压根不在意吧。 货车被移走了,雷希慢吞吞地爬出来。 “别杀我。”他镇定自若地掸去衣衫上的尘土和落叶,“我投降,我是个吟游诗人,刚好搭车而已,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放了我吧。” 他的语气根本不像在求饶。如果朱利亚诺的双手没有被捆起来,他一定会抱着头痛苦地在地上打滚,为雷希尴尬的演技而捶胸顿足。 “强盗”们面面相觑。 “吟游诗人?”一个人向头领模样的灰衣人说,“那个学者快不行了,让吟游诗人顶替他吧?反正都是搞文化的,我觉得差不多。” 头领瞪他一眼:“差远了!这事由大人决定,哪里轮得到你插嘴!把那个诗人拿下,一并押走!”   第24章 石室监牢 一行四人被蒙上双眼,押往舍维尼翁山。由于视觉被剥夺,朱利亚诺仅能凭听觉和嗅觉判断周围的环境。他能闻到秋草和泥土的芳香逐渐远去,婉转悦耳的鸟叫虫鸣再也听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汗水和皮革混合的臭味,敲击钢铁的叮当响声,马儿的嘶鸣,人类的絮语,刀剑碰撞盔甲的脆音,木门开启又关闭的刺耳噪声,铁链拖曳的刮擦声。 鲜血和恐惧的味道。 他倒抽一口冷气,那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涌进他的肺中,让他禁不住咳呛起来。蒙眼的布被揭去了,迎面而来的是夺目的火光。朱利亚诺闭上刺痛的双眼,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泪水,饶是如此,眼皮上仿佛还浮动着金色的残影。 有人解开了他手腕上的束缚,推了他一把。他步履不稳,跌进一个宽厚而熟悉的怀抱中。他试着睁开眼睛,在一片炫目的斑点中模糊地看见了恩佐的脸。过了片刻,他的视力恢复了,才看清自己身处于一座宽阔的石厅中,想必是牢房。刚才差点晃瞎他眼睛的是镶嵌于墙上的火把。他们四个人都被关了进来。恩佐抱着他,安托万和雷希坐在一旁。此外,牢房中还有其他人。 十几个商人或有产农民打扮的人瑟缩在石厅角落。朱利亚诺等人被押进石厅时,一名穿着时髦的中年男子扑向负责押送的灰衣人,哀求道:“行行好吧,先生!我愿意付赎金!你们要多少我都愿意给!请放了我吧!” 灰衣人一脚踢中他面门:“现在愿意付赎金啦?早干什么去了!等着吧,还没轮到你呢!” 中年男子捂住流血的鼻子,像条丧家犬似的趴在地上,恨不得去舔灰衣人的靴子。灰衣人却嫌恶地踹开他,将一群囚徒留在石厅中,鱼贯离去了。石厅大门重重关上,扬起一阵灰尘。尘埃落定后,安托万关切地跪在中年男子身边,扶起他:“您没事吧?” 男子啐了口带血的吐沫,一把推开他,不但不感激,反而怪笑一声:“哈,你还是留着力气关心你自己吧!这时节还敢上舍维尼翁山,我看你们是活腻味了!”说完,他蹒跚地回到自己的角落,蜷成一团,任谁叫他也不搭理。 安托万望了同伴一眼,莫名其妙地耸耸肩。 石厅中的人们约莫都是被“强盗”掳来的过路旅客,个个脸色灰败,眼神戒备,无人肯与新来的几位“室友”说话。朱利亚诺同情地想,他们一定受过不少折磨,否则断然不会变成这般模样。 “安托万……?”人群中传出一个嘶哑而微弱的声音,“是你吗?安托万?” 安托万像警觉的猎犬竖起耳朵,搜寻声音的主人:“是谁?”他转向墙角的人们,努力辨别了一会儿,接着惊喜地喊道:“格吕莫先生?是您?” 一个瘦弱的身影从众多囚徒中站了起来。那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头发中掺着银白,满脸胡茬,眼窝凹陷,眼球上布满血丝,仿佛已经很多天没好好睡过了。他踉跄地向安托万走了几步,少年剑客连忙迎上去,扶他坐下。 “格吕莫先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您,您也是被强盗掳来的?” 格吕莫虚弱地点点头,转动无神的眼睛,望着少年剑客的三位同伴,却似乎什么也没看进去。安托万向三位同伴解释道:“这是格吕莫先生,一位行商,常到我们村里来。他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出现了,我原本以为是因为路上匪盗猖獗,他不敢来,没想到是被抓了……” 安托万脱下自己的衣服,叠成一个小枕头,让格吕莫枕着它躺在地上。 恩佐好奇地走过来,半跪在行商身旁,凝视他无神的双眼。“格吕莫先生,我叫恩佐,是安托万的朋友。您被抓有多久了?” 格吕莫茫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葡月十二日。” “我是牧月中旬被抓的,算来有四个多月了吧……这监牢里不辨日月,那些强盗从不按时给我们三餐,所以也无从计算时间,除非有新囚犯进来,否则我们连日期都不知道……” 恩佐又问:“每个人都被强盗勒索赎金了吗?” “不是……只有几个看上去最有钱的商人。他们中有的不愿付钱,就遭到毒打虐待……”说着,格吕莫瞟向之前那个哀求灰衣人的男子,“有的人被带走了,再也没回来过,不知是被家人赎走了,还是被害了……” “您能否告诉我,强盗囚禁的俘虏总共有多少人?”他环顾四周,“都在这儿吗?” 格吕莫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猜应该都在这儿了,不过就算还有别的监牢,我也不清楚……” 他顿了顿,忽然抓住安托万的袖子。“对了!还有一个人!”他说,“是一个学者,从阿刻敦大学来的,强盗似乎要他帮忙做什么事,把他带走了,不知他是死是活。” 之前在树林里,有个灰衣人也提过“学者”二字,还说他“不行了”,要雷希去“顶替”他。朱利亚诺心想,“强盗”要学者做什么?总不会是为了做研究吧!这也太可笑了,寻找古代宝藏的“强盗”怎么会和大学学者扯上关系……朱利亚诺脑中蓦然灵光一现。对啊,研究!子爵一党的目标是地下的古代遗迹,学者或许正是研究这方面的专家! 恩佐快速瞥了雷希一下,安抚行商道:“我知道了,您歇息吧。” 格吕莫睡下了。安托万将刺客拉到一旁,压低声音:“先生,您瞧见了,这儿还有这么多无辜的人。光干掉子爵可不够,我非得把他们都救出去不可!” 他一脸热切,显然是期望恩佐帮忙。刺客不置可否:“杀人容易,救人就难了。” “我见识过您的智慧和身手,您一定有办法!求您了,您不能见死不救!” 恩佐叹息一声:“还是得先见到子爵。只要拿下他,其他一切都好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原本正襟危坐的雷希“呼啦”一声站起来,白袍和白发随着他的动作飘舞不止,室内静滞的空气仿佛也因他而开始流动。他走向石室大门,经过恩佐身边时,递给后者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恩佐心领神会,拍拍安托万的肩膀:“有办法了。” “什么!您把话说清楚啊!” 恩佐叫来朱利亚诺,捏了捏他的脸。“我们离开一阵,你留在这里,随机应变。” “你要走?”朱利亚诺心中骇然,“你去哪儿?去干什么?为什么不带着我?” “当然是去该去的地方,做该做的事。” “你是说你要去……” 刺杀德·朗绍古子爵? 恩佐紧紧握住朱利亚诺的手,手掌贴着他的手掌。年轻学徒望着他俊朗的脸庞,心中从未这般惶惑。恩佐要离开他了。他心想。没有恩佐,他该怎么办?他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的…… 雷希敲打石门:“开门!我有话要说!” 门外传来模模糊糊的咒骂:“妈的,吵什么!” 不一会儿,石门开了条小缝。雷希透过门缝对外面的看守说:“我是个吟游诗人,我熟知各地的历史与传说,我知道你们的‘大人’想要什么。” 门开得更大了。 “你……知道?”看守惊疑地问,“少胡说八道!你知道个屁!” “我当然知道。这座山,‘舍维尼翁’,在古语里它的意思是……” “好了好了!”看守嚷嚷着打断他,像是害怕他把后半句话说完,“姑且让你去见一见大人!要是你敢诓骗大人,”他故意摆弄腰间的佩剑,发出响亮的声音,“要你好看!” 雷希回头招呼恩佐过去:“我要这个人做我的助手,他也一起去。” “从没听说过吟游诗人还有助手!” 雷希翘起唇角,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别小看他,他可不简单,说不定懂的比你们更多。再说,你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我们两个不成?” 看守疑神疑鬼地打量他,做了个要他等待的手势,回头和其他看守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与另两名灰衣看守进入石室。一名看守粗鲁地拽住雷希的双臂,另外一名将恩佐从朱利亚诺身边拖开。 “走!我可警告你们,别耍花招!” 恩佐放开朱利亚诺,临走前,他回头往了年轻学徒学徒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朱利亚诺从他眼中看到了不舍。学徒右手紧握成拳,呆呆凝视着刺客,同他四目相接。直到石门关闭,遮断两人的视线时,他才缓缓打开手掌。 他的手上躺着真实与虚饰之神的黄金圣徽。 第25章 地下通道 朱利亚诺背靠石壁,缓缓坐到地上。角落的俘虏们起初疑虑满满地盯着他不放,时间久了,便对他失去了兴趣。朱利亚诺对他们也不甚在乎。他将恩佐的圣徽挂在脖子上,塞进衣服里,贴身放着。圣徽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妙的威力,竟不会被他的体温所温暖,不论放了多久,那块金属始终冷冰冰的,让朱利亚诺联想起恩佐。曾有多少个夜晚,恩佐搂着他,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火热的胸膛,不但没将他冷却,反而让他热得更加难耐。戴着这枚圣徽,就如同恩佐仍与他在一起一般。 安托万坐在格吕莫身边,对他嘘寒问暖,将行商照顾得无微不至。原本由于恩佐的态度,朱利亚诺对安托万并无好感,然而同行一路,他渐渐觉出了少年剑客身上的可爱之处。何况他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嫉恨安托万。这位淳朴的乡下青年虽然出身卑微,剑法却比身为贵族的朱利亚诺更好。他的剑法就是恩佐推崇的那种“稳扎稳打式”,没有一分一毫的花哨之处,招招式式都稳健、精确和犀利。安托万在旅途中依旧保持着每天练剑的习惯。有一回被恩佐瞧见了,刺客看得出了神,最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幸好他是我们这边的。” 现在应该已经是晚上了吧。朱利亚诺心想。角落的俘虏们大多睡去了(不过他们睡与不睡并没有太大区别),安托万仍旧坐着,却在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朱利亚诺睡意全无。他胸前的圣徽过于冰冷,简直让他怀疑那不是太冷,而是太烫。 石门轰然作响。 两名灰衣人大步走进来,个个武装到了牙齿。这次不同寻常的拜访犹如一颗石子投进了死寂的池塘,安静的石室中漾起恐惧的窃窃私语。 其中一名灰衣人环顾四周,像闻到了什么臭气似的扭过头。另一名灰衣人傲慢地说道:“这里有没有人懂医术?” 俘虏们茫然地望着他,似乎没听懂他的意思。灰衣人不耐烦了,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有没有懂医术的人?” 朱利亚诺的大脑迅速运转起来。灰衣人们正在寻找医者,说明有人受了伤或是生了病,亟需治疗。医生有机会离开这座石头监牢!虽然肯定会处于灰衣人的监控之下,但总比困于囚笼好得多!他不能白白等着恩佐行动,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他必须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只要能脱困,他可以做很多很多事,他能帮上恩佐的忙! “我略懂草药学。”朱利亚诺暗暗要求自己冷静,站起身。 说话的那名灰衣人上下打量他,像在评估他是否可靠。末了,灰衣人挥挥手,“跟我们走。” 朱利亚诺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一触到圣徽坚硬的外形,紧张的心绪顿时放松不少。他走向灰衣人,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 “我、我也懂!”安托万叫道,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我会接骨,会包扎,还有给牲畜接生的经验!” 第一名灰衣人“噗嗤”一笑,发觉自己失态了,连忙低头捂嘴。第二名灰衣人恼火地抿起嘴唇,按住剑柄,就算他怒揍安托万一顿,旁人也不会觉得奇怪。他的同伴阻止了他:“让这小子一起来吧,也许真能派上用场。” 安托万得到许可,立马像条兴高采烈的小尾巴一样粘到朱利亚诺身后。两人跟随士兵离开石室,外面的看守拿起镣铐和蒙眼布,朝他们逼近,然而提人的灰衣士兵却摆摆手,表示不用,说:“带他们去‘下面’。”听见这话,看守便放下了手中的家伙,同情地目送他们离去。 “‘下面’是什么地方?”朱利亚诺问。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士兵在前面带路,脾气不佳的士兵殿后,两名囚犯夹在中间。 “少废话!医生可不需要舌头!”后面的士兵说。 朱利亚诺于是不再问东问西。他的嘴巴闭上了,眼睛却睁得更大,贪婪地将周围一切尽收眼底,生怕漏过任何一处细节。 他们位于一座石质建筑内部,也可能身处洞穴内部,充当牢房的石室前有一条宽阔的通道,两旁的墙壁上嵌着炼金灯球。通道四四方方,显然不是天然形成的,但朱利亚诺却找不出石料的接缝。他们所处的空间像是被绝世的能工巧匠在一块完整的岩石中雕琢而成的。“洞穴内部”的可能性又多了几分。 通道在石室门前分为左右两条,士兵押着囚犯进入左侧那条。通道乍看之下水平笔直,然而朱利亚诺受过严格的缄默者训练,能察觉脚下细微的坡度变化。通道是通往下方的,假如有人在地上放一枚玻璃球,球体会滚向四人的前方。 这条通道的墙壁上每隔五步变镶嵌着一颗炼金灯球,当他们走近,灯球自动亮起,走远后,背后的冷光便会熄灭。看来灯球上附了感应法术。朱利亚诺无法想象德·朗绍古子爵会自带这么多炼金灯球,更不觉得子爵会请秘术师在灯球上附着魔法。他只能推断,灯球是本来就镶嵌在墙壁上的,它们出自古代工匠大师之手,历经数千年时光洗练,其上的法术仍未失效。 这儿果真是一座远古遗迹。他们正往地下去。“下面”有什么呢?古代矮人族的都市?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抑或不为人知的致命危险? 朱利亚诺忍不住又碰了碰胸前的圣徽。有那么一瞬间——年轻学徒认为是自己过于紧张而产生了错觉——圣徽震动了一下。 他的心脏也随之猛然一跳。 领路的士兵骤然停步。朱利亚诺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前面没路了。 一块光滑的石板封住通道,阻断了前路。想来古人不会无聊得建造一条宏伟的死胡同以打发时间,所以应当是有人启动了某种机关,或是施展巫术,放下这块石板来切断通道。雷希曾说起过古神纪元的历史,当龙族的战争摧毁了地上地下的文明后,幸存者们乘上诸神派遣的“黑鹤之舟”,告别了故土。或许这块石板就是他们撤离时放下的吧。 当然了,区区一块石板怎么可能阻挡德·朗绍古子爵求索的道路。通道右侧靠近石板的地方被开了个大洞,挖出一条通往下方的狭道,只容一人通过。它的做工是如此粗糙,与规整精美的遗迹通道相比,简直就像孩童堆砌的小泥房之于梵内萨大神殿。领路的士兵稍稍一偏头,意思是让朱利亚诺和安托万先行。朱利亚诺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暗自冷笑。算你谨慎。他心想。在那样狭窄的通道里,我走在你背后,有一千次机会能置你于死地。 朱利亚诺钻进子爵一党挖出的地道。安托万不安地跟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两名士兵走在最后。要是前方遇险,先遭殃的肯定是两名俘虏。 地道低矮,朱利亚诺不得不弯腰前进。越到前方越狭窄逼仄,最后,年轻学徒不得不手脚并用,几乎是匍匐前进了。地道中没有照明,朱利亚诺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背后的士兵不断厉声催促,他只能摸黑前进。幸好中途没有岔路。爬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了些许亮光,继续前进,眼前便豁然开朗。地道尽头是一处方方正正的石室,天花板上嵌着一颗大型炼金灯球,与监禁俘虏的临时牢房颇为相似,只不过这间石室中央建有一座通往地下的楼梯。 楼梯周围躺了一圈死蜘蛛。 每一只蜘蛛都约莫有山羊那么大。随处可见被削断的毛茸茸的断肢。一只巨蜘蛛被开膛破肚,伤口外翻,流出大量黏稠的黄色体液,积了一地。另一只巨蜘蛛死寂的眼球上映着炼金灯球的冷光,仿佛仍然活着。令人作呕的腥臭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安托万扶着墙默默吐了。朱利亚诺捂着嘴,胃里翻江倒海,若不是受过训,他早就去和安托万作伴了。 两名士兵对眼前的恶心景色已经习以为常。“快走!”一人催促道,“别看那些死东西不就行了!” 安托万将前一顿饭吐得一干二净,虚弱地问道:“这些到底是什么?蜘蛛怎么可能长到这么大?” “谁知道!它们好像一直生活在‘下面’!”士兵冲着一具尸体啐了一口,“该遭瘟疫的鬼玩意!别碰它们,这些蜘蛛有毒!被咬一口,就会浑身溃烂而死!” 难怪囚牢的看守一听说他们要去“下面”,就放弃了给他们戴上镣铐眼罩的念头。“下面”存在着剧毒巨型蜘蛛,倘若真的遇上,得留给他们搏斗(或者说逃命)的机会。 “怕了?”士兵冷笑,“怕就滚回去!” 安托万瞧瞧朱利亚诺,又瞧瞧满地的蜘蛛尸体,胆怯地往同伴身边靠了靠。“我……我才不怕呢……”他嘴硬道,“就是……怪恶心的。” “那还不快走!”士兵吼道。 朱利亚诺摸了摸圣徽,鼓起勇气穿过满地死蜘蛛,走向石室中央的楼梯。他其实怕得要死。一百个全副武装的敌人还好说,但是一百个巨型怪异毒蜘蛛?他不怕人类,却害怕这些怪物。恩佐从没教过他怎么对付怪物。话说回来,即便是智慧渊博的缄默者,也未必见过这等生物吧。 距离楼梯还有五步左右,空气中的腥臭味越来越浓厚。朱利亚诺恨不得飞奔过去,早日脱离这噩梦般的景象。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勾住了他的脚。 第26章 学者 一股恶寒从朱利亚诺脚底升起,一路攀升至头顶。他下意识地后退,勾住他脚踝的东西反而缠得更紧! “蜘蛛!”背后传来安托万的尖叫。 一只八脚朝天的死蜘蛛被顶得滚向旁边,它的尸体下爬出另一只蜘蛛。勾住朱利亚诺脚踝的就是它吐出的白丝!这种怪物竟然懂得利用同类的尸体掩藏自己! “退后!”士兵推开安托万,拔剑砍向蜘蛛。那怪物迅捷地移动八条毛茸茸的腿,灵巧地避开攻击。士兵调转剑锋,斩断蛛丝,朱利亚诺得以脱困,跌跌撞撞躲到后方。安托万趁机抱住他的腰,将他拖离前线。 “恶心东西!怎么杀都杀不完!” 两名士兵一左一右夹击那怪物。蜘蛛八条腿的移动动作快速得令人眼花缭乱,每条腿末端都长着锐利的尖刺,连钢铁都斩不断,等于拥有八柄武器!蜘蛛灵敏地调转身体,腹部后方喷出一股白色蛛丝,缠住一名士兵的身体,嘴巴同时吐出一道暗绿色的液体,前方的士兵躲闪不及,右臂溅上了些许毒液。裸露在外的皮肤一接触毒液,瞬间发黑溃烂。士兵再也握不住剑,抓着自己的手臂惨叫连连。 蜘蛛旋即转向另一个对手——被它用蛛丝缠住的士兵。它抬起锋利的蛛腿,刺穿士兵的胸膛!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便陆续被数条蛛腿贯穿。蜘蛛踩踏着他的尸体,窸窸窣窣地爬向惊恐万分的安托万和朱利亚诺。 ——我决不能死在这儿! 朱利亚诺一肘撞开发愣的安托万,侧向一滚,躲开从天而降的蛛腿锋刃,落到被刺死的士兵身边,抓起他的武器。安托万总算回了神。当朱利亚诺同蜘蛛周旋的时候,他奔向那名中了蜘蛛毒液的士兵,捡起对方的武器,朝蜘蛛后腿一劈。钢铁击中尖刺,居然擦出了耀眼的火花!蜘蛛被他的攻击所吸引,将注意力转向他。 朱利亚诺趁机滑进蜘蛛肚子下方。恩佐曾告诉过他,世上所有的生物,只要是活着的,就必然有其弱点。动物的弱点通常是眼睛和腹部。剧毒巨蜘蛛虽然个头大了点,但身体构造想必和普通蜘蛛差不多。如果它有弱点,那一定是在腹部! 安托万从没和朱利亚诺真正并肩作战过,此刻却格外有默契。他蹬上墙壁,借助反作用力跃上蜘蛛后背,一剑插进怪物的眼球中。巨蜘蛛发出“兹兹”的叫声,狂乱地摇摆身体,企图将安托万甩下去。与此同时,朱利亚诺刺中蜘蛛柔软的腹部,它扭动身躯的动作刚好扩大了伤口。腥臭的体液像喷泉一样自伤口喷出,溅了朱利亚诺一身,他几乎被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熏得晕过去! 蜘蛛挣扎了没一会儿,便“兹兹”叫着倒下了,八条锐利的长腿在空中乱蹬,不多时就彻底停止了动作。安托万从蜘蛛背上滑下去,将朱利亚诺从黏稠滑腻的液体中拯救出来。年轻学徒满身都是蜘蛛恶心的体液。他从没这么嫌弃过自己。他好想找个地方洗洗澡,换身干净衣服,可惜客观条件不允许他这么做。 那个中毒的士兵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发黑,竟然已经身亡了。朱利亚诺顾不上敬重死者,脱下自己湿哒哒的衣服,换上士兵的灰衣。当然,有可能沾有毒液的布料,他碰都没碰,让安托万把那只袖子直接撕掉了。 两个负责押送的士兵竟然命丧毒蜘蛛之手。朱利亚诺从未想过自由来得如此突然。不过他宁可不要这种“自由”。被人类看管着,总比面对一群不知藏身何处的毒蜘蛛好得多。 “我们要回去吗?”安托万望着石室墙上的洞,“我们现在有武器了,也许能救出那些被困者。” 朱利亚诺摇摇头:“不,我们往下走。” “往下?”安托万一惊一乍,“下面说不定有更多的蜘蛛!” “那两个士兵既然需要医者到下面去,说明下面肯定有伤患。何不下去看看呢?假如是德·朗绍古子爵的人,那算他们活该,我们就不管了。假如是被绑架的无辜者,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安托万恍然大悟:“你说的对!我都忘记这茬了!快走吧!耽误患者伤情就不妙了!” 他从蜘蛛尸体上拔出两把剑,用死去士兵的衣物擦去剑上的液体。两人带着武器,不禁有了底气。他们沿着石室中央的楼梯往地下深处行去。楼梯盘旋而下,每走一段便会见到蜘蛛尸体或是残肢断臂,有时还能看出墙壁上喷溅着人类的血液。德·朗绍古子爵的手下与巨蜘蛛之间一定展开过殊死搏斗。下面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如此前赴后继? 根据朱利亚诺的计算,他们总共下行了约莫一轮,楼梯到此便戛然而止,前方连接着又一间石室。但这间石室和上面那间死气沉沉的大相径庭,充满了生活气息:一摞又一摞书本沿墙壁垒放,地上散乱地摆放着锅碗瓢盆,盘中盛放着熏肉和面包,一堆衣物乱七八糟地塞在柳条筐里。此外还有一张拼装起来的矮桌,桌上放着笔记本、羊皮卷、炭笔、陀螺仪和几块碎石头,显然是做研究用的。矮桌对面的地板上铺着一张兽皮,有个人裹着粗糙的毛毯,蜷在兽皮上,背对石室入口。他的对面则是一道拱门,可能是石室出口,不知通向何方。 朱利亚诺同安托万对视,彼此颔首。那个人想必就是“患者”了。年轻学徒心中打鼓,对此人的伤病全然没有把握。他自称懂得草药学,其实只学了点毛皮,安托万大概也仅会些三脚猫功夫,同真正的医生远不可相提并论。可是到了这种地步,他俩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实在不行,就把患者运到上面去。 “呃,您好。”安托万说,“我们是医……呃,懂医术的人。您哪里不舒服?” 睡在兽皮上的人闻声一动,毯子里伸出一只瘦骨嶙峋、颤颤巍巍的手。 “水……” 朱利亚诺环顾四周,发现矮桌上放着一把水壶和一只水杯,里面还剩少许清水。他倒了一杯,来到那位患者身边。安托万托起患者的头颅,朱利亚诺将水杯凑到他嘴唇旁。患者小口啜饮清水,没喝几口就摇摇手,表示不要了。安托万又小心翼翼地扶他躺下。 患者是个苍白瘦弱的青年,看年纪应该比朱利亚诺大一些,可能和恩佐差不多(其实朱利亚诺猜不透恩佐到底有多大),凹陷的脸颊和灰白的面色令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他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无神的双眼中布满血丝,看上去病得不轻,就算立刻蹬腿挺尸,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患者喝过水,稍微精神了些,转动漆黑的眼睛,目光在两位“医生”身上徘徊。 “你们是……?” “我叫安托万,这是我的同伴朱利亚诺,我们略懂些医术。那些士……我是说,那帮强盗让我们下来治疗您。” 患者牵扯嘴唇,露出一个虚弱而讽刺的微笑:“强盗……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强盗……” ……这个他们早就知道了,但为了不暴露自己,两人故意装出听不懂的样子。 “您怎么称呼?” “扬尼斯·米佐普洛斯。” 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太像罗尔冉人,扬尼斯说的虽是罗尔冉语,口音却很奇怪,颇有些约德人的味道。朱利亚诺忆起“强盗”和行商格吕莫都曾提到过一位“学者”,“强盗”说学者快不行了,行商说学者被关在其他地方。难道他们所指的就是扬尼斯? “您是来自阿刻敦大学的学者?”朱利亚诺问。 “不错……”扬尼斯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朱利亚诺和安托万忧心忡忡地等待他平复。当扬尼斯移开手时,两人分明看见他的手指上沾着血迹。 “您到底得了什么病?还是受伤了?我们虽然医术不精,但多少能帮您!”安托万急切地说。 “没用的,来不及了……”扬尼斯作势要掀开身上的毯子,却虚弱地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完不成。朱利亚诺替他掀开毛毯,一股腐烂的恶臭扑面而来。 学者左腿的裤子挽到大腿处,露出的下肢已然发黑溃烂,流出大量脓水。他苦笑着做了个手势,让朱利亚诺把毯子盖回去。 “我的腿被毒蜘蛛咬伤,幸好是只幼蛛,毒性没有那么强,我才能勉强活到现在,否则早就一命呜呼了……” 巨蜘蛛的毒性有多强,他们在上面已经见识过了。一想到那位沾上点毒液而惨死的士兵,朱利亚诺立刻不寒而栗。 “这……这该怎么治?”安托万抓耳挠腮,“截肢行不行?我们村里有人被毒蛇咬伤,最后就截肢了。” “没用的,我……我自己知道……”扬尼斯每说一句话都要喘息一回,“毒性已经扩散到全身,就算截肢也治不好……我活不了多久了……” “别这么悲观!我们背您上去,肯定能找到医术高超的人救您!” 扬尼斯望向石室入口:“那些士兵……在吗?” “他们被蜘蛛杀死了。” “呵,真是……真是报应……哈哈……”扬尼斯断断续续笑了几声,“这么说,这儿没人看管了?” “我想是的吧。” 扬尼斯吃力地扭过头,指着石室另一侧的拱门:“可不可以带我……到那边去?那里有个平台,我想再看一眼……” 学者看起来真的快不行了。朱利亚诺心里清楚,就算带他上去,他活下去的希望也相当渺茫。既然他的愿望就是到拱门那边的平台去,那么他们不如帮助他得偿所愿,让他开心一些。 扬尼斯虚弱得根本无法走动,于是朱利亚诺和恩佐将毛毯做成一张简易担架,抬着学者走向拱门。 一穿过拱门,两人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拱门后有个敞阔的平台,像是没有栏杆的阳台。站在平台上,目之所及是一片宽广得不可思议的地下空洞,仿佛整座舍维尼翁山被挖空了,他们穿过了漫长的地道和阶梯,终于抵达了这个深埋地下、不为人知的地方。 空洞呈一个规整的圆形,六条肋柱沿洞壁拔地而起,在空洞顶部合为一体,每条肋柱上都流动着青蓝色的光芒,宛如六道巨型炼金术灯,照亮了整个空间。空洞中央散落着数不清的石砾,有些尚能看出建筑的形状。从坍圮的围墙可以辨认出,这儿曾是广场,那儿曾是街道。重重叠叠的房屋、街道和广场汇聚成一座雄伟的地下城市,其规模不输梵内萨城邦,建筑工艺之精巧则更胜一筹,美得惊心动魄,甚至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能造出这种壮丽城市的人,该有多强大,多恐怖? 然而它被某种更强大、更恐怖的力量毁灭了。不再有高耸的塔楼、恢弘的庙宇和整洁的街道,只有一堆堆废墟瓦砾,昭示着曾经的辉煌。 朱利亚诺和安托万将学者放在平台上。学者拼尽力气,勉强坐起来,心驰神往地望着地下城市的废墟。 “就是它。”他柔声道,“我能死在这里,一辈子也算值了……” “这里是……是……”安托万结结巴巴,“是恩佐说过的地下矮人都市?”他惶恐地看着扬尼斯,希望渊博的学者能给出回答。 学者点点头:“但它已经毁灭了。” “德·朗绍古子爵果然是来寻宝的!”朱利亚诺惊叹。 “你们知道子爵?”扬尼斯问。 安托万正义凛然:“对啊!不瞒您说,我们其实是来阻止他的!他为了夺取地下宝藏而不择手段,我们决不能放任他逍遥法外!” “地下……宝藏?”扬尼斯一愣,接着一边干咳一边笑了起来,“哈哈……你们搞错了……这里根本……咳咳,根本就没有什么宝藏……” “什么?没有宝藏?”安托万瞠目结舌,“您是说,德·朗绍古子爵费劲千辛万苦,结果劳而无功?” “当然不是,你们误会了……德·朗绍古怎么可能单纯为了金银珠宝而如此大费周章……他所希求的是更珍贵、更强大的东西……只要得到它,别说是富甲天下,他甚至能变成整片大地的主宰……” 朱利亚诺和恩佐屏住了呼吸。 学着望向庞大的地下空洞。 “龙,”他哑着嗓子说,“他是来找龙的。” 第27章 舍维尼翁 德·朗绍古子爵年纪不大,三十岁左右,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一头黑发剪得很短,打理整整齐齐的胡子下藏着微笑。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正是在许多统治者身上常见的。手上戴着几枚戒指,却唯独没有婚戒,不知是刻意取下来了,还是尚未婚配(以他的年纪和地位来说,颇为罕见)。 比起一位野心勃勃的贵族,他看上去更像位威严的骑士或者负责传道的祭司。倘若在别的地方见到他,刺客定然不会产生与之为敌的念头。 他和吟游诗人被士兵蒙上眼睛,押往子爵所在之处。蒙眼的布取下后,他们发现自己已经同子爵共处一室了。 子爵坐在一张长形石餐桌的末端,桌上放着一盘野果,几块乳酪,还有一瓶酒。餐桌后头的墙壁雕刻成一座神龛,上面供奉着背对背的两尊神像,一黑一白。神像是远古时代就供奉在此处,而不是子爵带来的,因为上面落满灰尘,结着蛛网,从未有人想过要打扫它们。刺客信仰古神,他认出那两尊神像正是在北方很受景仰的黑白双子女神——不朽与重生之神。黑神的外形是一位丰腴的少妇,白神则是一名瘦削女孩。 “两位客人为何一直盯着神像看?”德·朗绍古子爵抬起眉毛,“比起我这个活生生的主人,两位对冷冰冰的雕像更感兴趣?” 刺客与吟游诗人站在长桌的另一端,双手缚在背后,左右各站立一名灰衣士兵。 “我信奉古神。”刺客没什么好隐瞒的,反正是事实。 “这位吟游诗人也是吗?” 诗人好奇地凝视子爵:“不,我只是很惊讶,您所在的地方居然会有古神的雕像。您应该不信这个吧?” 德·朗绍古笑了:“我发现此地之时,雕像就已经在这儿了,我也懒得换掉。” 诗人“啊”了一声,像是确信了什么似的。“这里原本是古代矮人族建立的堡垒,供奉着双子女神的神像也不稀奇。远古时候,不论地上世界还是地下世界,双子女神都是最受尊崇的神。白色女神摩利耶是不朽之神,司掌一切永恒不变的事物。地下世界的矮人族热爱建筑和雕刻,相信艺术与美正是永恒不朽的。黑色女神莎茵萝是死与重生、生命轮回之神,象征万物必将出生和死亡,然后再度重生,是丰收、生育和守护死者的神。地上世界的精灵族相信生命的旅程没有终点,而是以不同的形式一轮又一轮不断转换。后来龙族降临,征服大地,古神的信仰衰微了,也不再有人记得祂们,直到‘信仰复兴’……” 德·朗绍古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他传教般的长篇大论。“我请两位来,可不是为了听故事。我的部下告诉我,您知道我的目的?” 诗人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叙述被打断而恼火。他淡定地回答了子爵的问题:“是的。” 子爵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一手撑着大腿,另一手搔着自己的胡子。“不妨说说?” “起初我以为您的目标是深埋地下的矮人国宝藏。据说古代族民乘‘黑鹤之舟’撤离时,许多带不走的财宝便丢在了地底都城内。但那说到底只是野史轶闻罢了。除非有确凿无误的证据,否则您不至于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而如此大动干戈。您一定有别的目标。直到我听说这座山的名字……” 诗人仰起头,好像回忆起了什么,“‘舍维尼翁’。在古代帝国语里,它的意思是‘龙眠之地’。这里的地底都市曾被巨龙摧毁,然后为其所占。漫长的岁月中,那头龙沉睡于此,等待苏醒之日到来。” 即使是胡子也藏不住德·朗绍古的笑意了。 刺客震惊地瞪着诗人。他一直以为子爵的目的是地下宝藏,可从没想到过这点!吟游诗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而且一路上秘而不宣? 诗人说:“我猜,那头龙应该就是传说中辅佐奥玛兰和达理安两位皇帝,为其加冕至尊之冠的‘龙神’——雷什塔尼吧?” 德·朗绍古子爵情不自禁地鼓起掌。“真令我刮目相看。您仅凭一个地名就推断出这么多信息吗?” “当然不是。我曾去过您的领地,在庞托城打听到了一些消息。您的母亲是从邻国慕卡尼亚远嫁而来的女贵族。第二皇朝末代皇帝宣布退位后,帝国分崩离析,每个领地都宣布独立,形成许许多多的小国。由于‘信仰复兴’的影响,大多数国家改信了古神,其中唯独慕卡尼亚仍坚守龙神信仰,因为在慕卡尼亚还是大公国的时候,当时的理夏德大公迎娶了第二皇朝的末代公主,由此自称帝国正统继承人。令堂既然是慕卡尼亚人,那么将自己的宗教信仰传给儿子,也在情理之中。” “我的确信奉龙神,但信什么宗教和我来舍维尼翁山的目的,有关联吗?” “我已经说过了,舍维尼翁是龙神沉睡的地方。您真正的目的就是唤醒睡龙。” 诗人银色的双眼死死盯着德·朗绍古子爵,一字一顿地说:“因为龙神教中传闻:龙神会赐予适格者无上的力量。您的野心可不小啊,居伊·德·朗绍古,不满足于子爵的地位,竟想成为‘居伊大帝’?” “龙?!”安托万惊叫,“你是说古时候的龙神?龙真的存在?” 扬尼斯又剧烈咳嗽起来。朱利亚诺担忧地为他拍背顺气。待发作过去,扬尼斯喘着气,嘶哑地说:“当然存在。我就是专门研究龙族的学者。我曾经……曾经发表过好几篇论文,论证龙是存在的。但和大多数人的观念不同,我认为龙并非神祇,而是一种高等智慧生物,就像……咳咳咳……”他咳了几声,擦去嘴角的鲜血,胸膛剧烈起伏,“就像某种怪兽。龙族仅仅是一种奇妙的生物而已。它们强壮、美丽,能飞翔,还拥有非凡的力量。人类中的巫师、炼金术士可以操纵元素与魔法,龙族也能,而且比人类更加强大和娴熟。但它们并不是高不可攀的神灵……” 他停下来喘息了片刻,继续说道:“我研究过历史,还搜集了许多民间传奇,我认为所谓‘龙神’是蒙昧的古人将非凡的龙族神化后的结果。对于古人来说,强大的巨龙岂不正像神明一样可敬可畏吗?又或许,‘龙神’是统治者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刻意编造的神话,传说奥玛兰大帝和达理安大帝都曾受过龙神雷什塔尼的帮助,这是不是统治者的一种手段呢?为了寻找真相,我离开阿刻敦,来到罗尔冉。我的目的地就是这座山……舍维尼翁,在古语中的意思是‘龙眠之地’,我认为这里就是巨龙雷什塔尼沉睡的地方。我要找到它,以佐证我的观点。不巧的是,我竟然遇上了德·朗绍古一伙人。” 他的身体摇晃起来,再也撑不住了。朱利亚诺扶他躺下。瘦弱的学者瑟瑟发抖,原本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红色,情绪很是激动。 “他们把您抓来这儿?”安托万问。 学者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他们杀死了我的向导和护卫,我不得不就范……” “德·朗绍古子爵为什么要找龙?……肯定不是为了学术研究。” 扬尼斯轻蔑一笑:“他野心勃勃,想当皇帝想得发了疯,居然妄图求助‘龙神’……咳咳……你们知道吗,他相信只要得到龙神的认可,就能获得征服世界的力量。他把我关在这下面,让我为他寻找‘龙神’的踪迹。我劝他放弃,但他不肯。最后他觉得雷什塔尼是神祇还是怪兽都无所谓。如果是神祇,他就从祂那里求得神力;如果是怪兽,他就驯服它,让它做自己的爪牙,为他征服世界。真是……真是痴心妄想……” 朱利亚诺不安地揪着自己的衣角。假如子爵的目的是寻宝,那还容易理解。但他居然是为了找龙?简直是天方夜谭!在他看来,子爵根本是疯了! “但你们并没有找到,对吧?”他问,“龙根本就不存在?” 学者白了他一眼,“当然存在!你看……看这座地底都市……”他偏过头,望向巨大空洞中的废墟,“这里曾是矮人族的城市,却被摧毁了……谁能做到这一点?谁有这种伟力?只有巨龙。它占据了这座废墟,将其作为自己的巢窟。我还找到了其他证据……” 他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着,“那些巨型毒蜘蛛……它们不是普通蜘蛛,而是‘蛛卫’,一种和龙族关系密切的生物,甚至可以说……受到龙族的支配。巨龙沉睡时,蛛卫会在它周围结网,保护它不受入侵者打扰,而那些胆大包天的入侵者就是蛛卫的奖赏与美餐。这里既然有蛛卫,说明就有龙……至少曾经有龙。蛛卫数量不多,说明龙已经离开了,或者藏匿起来了。我要是能……能下到废墟里,找到更多的证据,或许就能……解开巨龙去向之谜……” 学者再一次剧烈地咳嗽。这次的发作比以往更长久。他捂住嘴唇,指缝间却流出鲜血。有那么一会儿,朱利亚诺觉得学者可能会就这么死去。但他最终还是平复下来了。 “我被……毒蜘蛛咬伤,活不了多久了,好可惜,都已经到达这个地方了……”他说着,一滴不甘的泪水滑过眼角。朱利亚诺忍不住为他心酸。他是个一心只想做学问的学者,为何必须遭受如此折磨呢? “我有个愿望……有个……遗愿……”扬尼斯咬着牙,吐出那个可怕的字眼,“能否拜托你们……” 安托万早已热泪盈眶。“请说吧,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替您实现!” “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一本笔记……请帮我拿来……” 安托万旋风般的取来笔记,交给扬尼斯确认。 “没错,就是它……”学者摸了摸笔记,万般珍重地把它放回安托万手里,“我有个妹妹,名叫康斯坦齐娅,也在阿刻敦大学研修……她和我一样,同是研究龙族的学者……拜托您,将我的研究笔记交给她……” “我一定亲自交到康斯坦齐娅小姐手上!”安托万涕泗横流。 “那就……那就好……我相信您……”扬尼斯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死后,请把我的尸体……留在这儿……这个地方……我都已经……好想亲眼看看……” 后面的话语变成模糊的呢喃,逐渐听不清了。朱利亚诺和安托万等了好一会,直到学者完全安静下来。 太安静了。这个人工开凿的庞大空洞,这座远古时代的都市遗迹,一切都寂静得可怕。宛如世界已然毁灭,苍莽天地间只余他们与世隔绝;宛如整条时间的长河冲尽了万物,唯剩这三个孤零零的人。他们正置身于磅礴的历史洪流中,一伸手就能触及那些被认为早已湮灭的传奇——不是从书本上读到的那些枯燥的只言片语,而是真实的历史。就在这一刻,朱利亚诺感觉自己变成了漫长历史的一部分,经由语言的力量同远古的世代相连。当初那些闯入古代神庙的难民是不是也有过同样的感触?当他们唤醒沉睡的精灵祭司,皈依古代众神的时候,取回失落的信仰时,是不是也曾感受过同样令人敬畏的静默? 朱利亚诺伸手探了探扬尼斯的脉搏,然后闪电般缩回手。 他什么都没探到。学者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第28章 寻龙者 居伊·德·朗绍古子爵一动不动,只是微笑着坐在石椅上,仿佛吟游诗人刚刚指控的不是他,他只是个无关看客,正饶有兴味地观赏一出喜剧。 “为什么不反驳?”吟游诗人问,“为什么你既不惊讶,也不恐慌?” 子爵身体前倾:“你说的完全正确,我为何要反驳?我也并不奇怪有人能猜到我的真实目的。既然我会来舍维尼翁寻找龙神,那么世上有别人与我英雄所见略同,也很正常。” 吟游诗人微微低下头,眼睛斜斜上挑,狠戾地瞪视德·朗绍古子爵,“你不可能成功。” “何以见得?”子爵充满自信地笑了笑,“我是理夏德大公的子孙,我的血统可以追溯到达理安大帝本人。当然,大帝起于草莽,血统对于英雄来说并不是很重要。但我有自信能够获得龙神的垂青。第二皇朝覆灭已超过一百六十年,现在正是新君王崛起的时候!我的表亲们忙于策划阴谋,已然忘记作为统治者的初衷。我和他们截然不同!我会比他们更加贤明地统治这片大地!” “在我看来,你和你的表亲们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些只会玩弄权谋的小人。” “你会看到区别的,吟游诗人。”子爵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黯淡的月光透过大厅的玻璃窗透进来,正好洒在他背后的女神像上。一瞬间,子爵的形象竟给人以神圣的感觉。 “加入我。你会看到我和他们的区别。”子爵向他伸出手,“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我不可能放任一个告密者活着走出这座大厅。要么加入我,要么死。” 恩佐偏过脑袋看着雷希。意外的是,他竟然从诗人脸上看到了悲悯的神情。吟游诗人难过地垂下头,好像一个在葬礼上哀悼友人,却不敢过分表露出来的人。 “你和他多么相似。”雷希低声说,“真叫我吃惊,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把你们的影像重叠起来了。” 子爵没听清他的低语。“……你说什么?” 雷希继续喃喃道:“你不可能获得雷什塔尼的垂青。因为一切都遵循无名之力的指引,一切早就在冥冥中注定,选择的时刻已经结束了。很遗憾,你并非候选者之一。” 子爵脸色微变:“什么意思?无名之力?你知道什么?” “既然你信奉雷什塔尼,那你肯定知道,龙族不信古神,不信世上有超脱凡俗的‘神祇’,它们只相信宇宙中存在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力量,冥冥中支配着万物的命运。你应该知道,那种无名的力量乃是独一无二的,所有的龙族蒙它恩赐,诞生时都肩负着独一无二的使命。为了完成各自的使命,巨龙间彼此厮杀,而古代的文明正式受到龙族内部战争波及而惨遭毁灭……” 诗人说话的时候,眼珠快速一转,瞄了恩佐一眼。没有半句言语,但刺客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 ——动手! 那个眼神透出无限的杀意,像一枚冰锥刺穿刺客心底。恩佐没想到会从一名游荡四海、落拓潇洒的吟游诗人身上窥见这种杀意。他甚至从没想过这种杀意竟会出现在缄默者之外的人身上! ——没时间犹豫了! 恩佐的双手戴着镣铐,左右还有侍卫监视,但这一切对他都构不成任何问题。对缄默者来说,世上不存在真正的束缚和牢笼。他们能把任何微不足道的物品变成脱困的工具。恩佐身上随时藏着一根铁丝,他手指轻轻一动,铁丝就从袖子里滑到手上,再几个简单的动作,镣铐应声而开,从他的手腕上滑下来。 恩佐身边的侍卫听到了开锁的声音。经年累月的训练让他迅速做出反应。在镣铐落地之前,他的右手已经搭上了剑柄。但长剑只来得及拔出一半!恩佐修长的手指夹着铁丝,刺向侍卫的喉咙。那根细细的金属径直穿透了侍卫的咽喉。侍卫连想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丧命于这么一根小小的武器。 刺客向他跨出一步,用自己的肩膀顶住侍卫瘫软的身体,拨开对方的右手,握住那柄才拔了一半的剑,将其全部抽出,借着抽剑的惯性,把长剑掷向另一名侍卫! 恩佐与另一名侍卫之间还隔着一个诗人。长剑呼啸着飞向雷希。诗人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不慌不忙,身体向后一仰,轻松避过长剑。剑刃贴着他的脸飞了过去,削断了他的一缕头发,然后正中他身边的侍卫。 雷希拂开他被削断的头发,看也不看那口吐鲜血的侍卫,反手拔出插在他身上的剑,抛给恩佐。刺客接过长剑,跳上长形石桌,如同一匹进攻猎物的孤狼,冲向德·朗绍古子爵! 子爵跳起来,踢翻了石椅,狼狈地跌倒,却恰好躲过了刺客的一击。长剑落空,刺客轻巧地跃下石桌。子爵趁机爬起来,声嘶力竭地喊道:“来人!有刺客!来人呐!” 他部下们的反应倒挺快。大门被人一脚踢开,一队士兵流水般涌入,手中兵器银光闪闪,还有几名弓兵,一进门就张弓搭箭,直指诗人和刺客。子爵见己方援兵已到,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的额发已被冷汗浸湿,一滴汗从发梢滴落,顺着他的脸颊流过上扬的嘴角,宛如一滴眼泪。 他跪在地上,以翻倒的石椅为屏障,同刺客对峙。 “我劝你束手就擒,小子!”子爵气喘吁吁,却依旧斗志昂扬,“现在投降,我还可大发慈悲,赏你一死,否则……我要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眼见十几名士兵包围了雷希,自己又被好几支箭指着,恩佐不由地迟疑了。他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他应该悄悄接近子爵,趁其不备背后来上一刀,简单利落,而不是这样大张旗鼓地行刺。雷希把他的计划全部打乱了。他到底在筹谋什么?他是在帮忙还是在添乱? 恩佐犹豫的当口,德·朗绍古子爵却已不愿再等。“放箭!”他下达完命令,立刻附身,防止自己被误伤。弓兵立即服从,飞箭离弦,发出破空的鸣响,掠起一阵疾风。雷希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幕,白袍白发被疾风扬起,犹如沐浴着风雪。飞箭擦过他身侧,直射向恩佐。 刺客学德·朗绍古子爵趴在地上,千钧一发之际,飞箭掠过他头顶,击中石桌后方的女神像。弓兵再次张弓搭箭。恩佐依靠弓弦绷紧的响声判断弓兵射箭的速度,计算自己是否有时间在他们两次放箭的间隙刺杀子爵。 就在这时,女神像突然发出了石料崩裂的响声! 或许是由于年久失修,或许是因为被弓箭击中,或者两个原因皆有,那尊黑色的神像竟在这一刻拦腰断裂!妇人形象的雕像上半身向前方倾倒,而她的下方正好是蹲在地上的德·朗绍古子爵!子爵完全没料到这等变故,呆呆地望着上空,月光将女神像的影子投在他身上。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重。子爵漆黑的眼瞳中倒影出神像慈悲雍容的面孔。 ——轰! 神像砸在子爵身上,激起浪涛般的尘埃。恩佐以手臂护住脸孔,不慎吸入些许浮沉,咳呛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支起膝盖。他身上落满碎石和尘埃,却奇迹般的毫发无损。神像横在地上,断裂成好几块碎片,其中最大的一块碎片下露出子爵的两条腿。血迹混着脑浆从石块下流出。任何人见了这幅惨象都明白,子爵不可能有生还的希望了。 “发生……发生了什么事?” “神像把大人砸死了!” “胡说!大人有龙神护佑,怎么可能会死!” 士兵们被眼前一幕惊呆,面面相觑,莫衷一是,一时间居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查探。那名纤细的吟游诗人仿佛某种绝天隔海的屏障,让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一定是神罚……”有个微弱的声音自队伍中响起,“大人不信古神,亵渎古迹,遭到神罚了!” 说话的士兵立刻被同伴揪了出来。他是个年轻人,大概还不满二十岁,脸上长满雀斑。 “胡扯八道!什么神罚!简直妖言惑众!” “古神是异族的伪神,唯有龙神才是真神!” 年轻士兵瑟瑟发抖,看起来快尿裤子了。“那是古神的神像啊!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倒了呢?一定是诸神降下的惩罚!”他抱住脑袋,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嘴里喊着旁人听不懂的祈祷语,冲出大厅。没跑几步,他背后便中了一箭,踉踉跄跄地倒下。 一名弓兵冷着脸放下手中的弓。 “愣着干什么!杀了那两个刺客,营救大人!”他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周围的士兵重整队形,准备围攻雷希和恩佐。但是瞎子也能看出,队伍中有些人脸色明显不对,仿佛在畏惧着什么,持剑的手颤抖不已,如同斗志全丧。 厅堂中,倒塌的黑色女神像依旧面带宽容和善的微笑,而仍然屹立的白色神像冷若冰霜,淡漠地俯瞰着人类之间的斗争。 作者有话要说: 简单介绍一下本文的历史背景: 最初世界上有精灵族和矮人族,分别在地上和地下建立辉煌的文明。他们信仰的神是众多对立的双子神,比如“真实与虚饰之神”、“不朽与重生之神”、“存在与意义之神”。当时人类还是某个南方小岛上的不开化野蛮人。这个时代被称作“古神纪元”。 后来龙族从另一块大陆迁徙而来。龙族不相信世上有神,但相信宇宙中存在着一种无名的力量,冥冥中支配着万物的命运,所有的龙诞生于世都肩负独一无二的使命。为了完成各自的使命,龙族内部爆发了战争。它们的战争摧毁了精灵族和矮人族的国度。精灵和矮人向诸神求助,于是诸神派来能飞行的船只(黑鹤之舟),接走了他们。有一小部分人没来得及上飞船,就选择在神庙中沉睡。 龙族因为战争死伤惨重,最后只剩个位数了。活下来的龙彼此约定不再自相残杀,然后沉睡的沉睡,飞走的飞走。这时人类生产力进步了,制造出船只,从小岛航行到了大陆,建立众多林立的小国。其中有一个小国的王子名叫奥玛兰,他立志一统天下。巨龙“雷什塔尼”欣赏他的决心,化身为人类女子来到他身边,帮助他完成完成愿望。奥玛兰称帝,建立第一皇朝,尊雷什塔尼为“龙神”。这个时代被称作“龙皇纪元”。 奥玛兰创立的帝国在一千二百年后分崩离析。这时民间出现了一位少年英雄,名叫达理安(还记不记得吟游诗人唱的那首歌),他立志拯救世界。巨龙“雷什塔尼”欣赏他的决心,化身为人类女子来到他身边,帮助他统一各国,登基称帝。但后来因为不明原因,达理安大帝禁止留下任何关于“雷什塔尼”的书面记录。所有关于“雷什塔尼”的信息都是民间口口相传的。 达理安创立的帝国延续了八百年。皇朝末期,皇权衰微,各个诸侯国征战不断,民不聊生。一群躲避战乱的难民无意中闯入远古时代的精灵族神庙,唤醒了沉睡的精灵祭司(没来得及上飞船的可怜人),在祭司的教导下皈依古神。这群难民离开神庙后,将古神信仰带到世界各地。后来末代皇帝退位,帝国终结,古神信仰全面复兴。这个时代被称作“复兴纪元”。 《缄默绅士的法则》故事发生在“复兴纪元”的一百六十多年。《群星与海港之诗》也是同个背景,但故事的发生时间更迟一些。 第29章 蜘蛛 “好像有点不对劲……” 安托万钻进子爵一伙人挖出的地道,对从里面探出脑袋的朱利亚诺说:“守卫人数好像变少了……” 他们安置了学者的遗体,带着从死去士兵身上缴获的武器,返回上层关押人质的石室。中途没有碰见巨蜘蛛,也没遇上其他士兵,一路安全返回。现在他们正潜伏在那块封住通道的石板边,商量该怎么偷袭守卫,解救人质。 从石板到石室门口是一条笔直的倾斜通道,每隔一段都有炼金灯球照亮,偷袭太困难了。幸好他们所在的位置刚巧位于坡道末端,不会被守卫看见,当然了,他们也看不见守卫。安托万自告奋勇,潜过去查探,没一会儿就跑了回来。 “只剩下两个人了。”安托万竖起两根手指,诡秘地说,“我记得咱们离开时,还有好多个人守着呢。” “会不会正好是换班的时候?” “有可能。我们干脆趁这机会杀上去吧!” 朱利亚诺想了想,觉得这机会再好不过了。对手是两个人,他们也是两个人,就算不偷袭,而是光明正大地战斗,他们也不见得会输。干掉那两个守卫,他们就能向外探索,同恩佐、雷希他们会合,或是在石室中布下陷阱,等换班的守卫一到,来个瓮中捉鳖。 “说得对,我们走!”朱利亚诺爬出地道,拂去头发上的泥块尘土。安托万自信满满,看上去迫不及待大显身手,没等朱利亚诺准备好,就拔出长剑,高高举起,风驰电掣地冲向那两个守卫。 朱利亚诺根本来不及制止他!就这么直接冲过去,太乱来了!但是仔细一想,似乎也没别的好方法,只能速战速决了。 他拔剑跟在安托万身后。通道中没有任何障碍物,少年剑客冲锋的动静又那么大,他们立刻就被发现了。不知是安托万气势逼人,还是敌人缺乏经验,两名守卫竟然吓得呆立当场,动也不动,错过了阻挡安托万的最好时机。眨眼间,少年剑客便以极快速度飞奔至他们面前,双手握住剑柄,奋力挥出。一名守卫出剑格挡,却不敌安托万的力量和他冲锋的惯性,佩剑竟被击落!安托万停不下来,冲过他身边好一段才慢慢减速。 另一名守卫连忙摆出保护同伴的架势,但朱利亚诺随后便到。两剑相撞,冲击力震得朱利亚诺手腕发麻。那名守卫看起来比他好不到哪去。年轻的刺客学徒咬紧牙关,接连几次挥砍,令守卫应接不暇。安托万这时终于回头,他的对手也捡回了长剑。两人武器相撞,抵到护手处,互相比拼力气,脚下步履腾挪,调换了位置。安托万背后撞上个人,他侧过头余光一瞄,才发现是朱利亚诺。后者向他点点头,两人背靠着背,剑锋对外,以惊人的默契轮换同两个对手交锋。难以想象这两名只有一次共同御敌经验的年轻人居然会有如此绵密的配合,不知情者恐怕还会以为他们曾搭配训练过很久呢! 朱利亚诺荡开袭来的攻击,对手来不及回防,胸口露出巨大破绽。刺客学徒没有任何犹豫,一剑刺出,“噗嗤”一声,长剑没入守卫胸口,依照恩佐的教导,这一击避开了所有的肋骨,正中要害,穿透守卫的身体。 温热的血液顺着剑锋淌到朱利亚诺手上,让他吃了一惊。他连忙抽回剑,带出更多的血液。守卫双目圆瞪,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胸前的血洞,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接着身体一歪,瘫倒在朱利亚诺脚下。 刺客学徒浑身发抖,他手上的血还是热的,心里却有一股股寒气往外冒。他杀人了。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对手是德·朗绍古子爵手下的卫兵。此时他才发现,这个死在自己剑下的人还很年轻,像他一样年轻,或许才当兵没多久,就这么死在了远离家乡的地下遗迹中,死在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敌人手上。朱利亚诺从未想过,夺取一条生命是这么简单的事,只需要一招简简单单的出剑动作,一个活生生的人便从出生走向了死亡,迎来一生中唯一的真实。 这就是杀人的感觉。 他浑身发冷。恩佐是怎么做到杀了那么多人还面不改色的?是不是像他一样,习惯了杀戮,就再也不会觉得恐怖了? 他来不及思考更多,或许恩佐能解答他的疑惑,但不是现在。另一个对手还活着,正与安托万颤抖,不过受到同伴阵亡的打击,动作明显迟滞了许多。几个回合过去,那守卫干脆丢下长剑,双手抱头,作投降状。 “别杀我!饶命啊!”他哀嚎道,“我只是遵从大人的命令!我也要养家糊口啊!我才刚结婚,请别让我老婆当寡妇!我还不想死,饶了我吧!” 见他一副可怜样,安托万犹豫了。朱利亚诺上前将卫兵的武器踢到一旁,防止他投降是假,趁机反扑是真。卫兵看上去吓破了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就差没尿裤子了。安托万用剑锋抵着他的喉咙,厉声问:“其他人呢?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我我……我也不清楚……刚才传令兵过来说上面出事了,亟需支援,所以大部分人都调走了,只剩我们两人看守人质。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情呀!” 朱利亚诺碰了碰安托万的手臂,悄声对他说:“肯定是恩佐和雷希,他们在上面搞出了大动静。” “我们该怎么办?上去帮忙?可是……人质怎么办?放走吗?” “现在外面的情况还不明朗,贸然放人质出去,大家也不一定能全部逃走。万一遇上更多士兵呢?” “那么就让人质先待在这儿,等上头安全了,再放走他们。我先通知大家一声,让他们安心。” 朱利亚诺点点头。安托万转向投降的士兵,疾言厉色道:“快说!开门的钥匙在哪儿!” 卫兵哆哆嗦嗦地交出钥匙。石室大门由一道沉重的门闩阻挡,钥匙用来开启一个升起门闩的机关,想必是古人设计的。安托万将钥匙塞进前的一个立柱中,伴随着石头移动的隆隆闷响,门闩在机关庞大的力量下缓缓升起。想不到过了几千年,遗迹中的机关依旧运转如常,古代族民的智慧与技术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朱利亚诺押着那名卫兵进入石室。上次进入这个房间时,朱利亚诺还是囚徒,现在作囚徒的却是原本押送他的人。这种身份互换让年轻学徒差点笑出来。被囚石室中的人质们见到朱利亚诺和安托万神气活现地返回,全都惊呆了,有些人拼命揉眼睛,大概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安托万简单将当下的状况解释给众人听,请大家稍安勿躁,他们先去外面探明情况,一确定安全,就回来帮助大家逃离。 人质们眼见自己即将自由,灰暗的脸孔上无不显示出欢欣的色彩。朱利亚诺找了条绳子,捆起那个投降的守卫,交给石室众人“看管”。人质们这些日子在子爵一伙人手下没少受苦,这个守卫将会受到怎样的待遇,不言自明。 安抚好众人,朱利亚诺和安托万准备离开,忽然,有个人从墙角站了起来,仿佛石室中升起的一片暗影。 “您说外面现在很危险,是真的吗……?”那人幽幽地问。朱利亚诺认出他正是先前那个愿意付赎金,恳求卫兵释放他,却被一脚踢开的商人。 “当然。其他士兵都在上面,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清楚。您别着急,先等一等,我们确认安全后会立刻返回的。” 商人双眼发红:“我等不了!我现在就要出去!” 安托万作势拦他:“别走!您一个人太危险了!” “我一个人才安全!没人会注意到我!” 商人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安托万,冲向石室大门。朱利亚诺向他扑过去,却挨了他迎面一肘,险些被打出鼻血。 “滚开!妈的,别挡我路!” 商人一面咒骂,一面飞奔出门,跑进正对石室大门的那条通道。朱利亚诺捂着疼痛的鼻子追上去。还没追出十分之一轮,前方便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呃啊——!” 朱利亚诺大惊失色。惨叫正是商人发出的。他又前进几步,有个东西骨碌碌地滚到他脚下,后面拖曳着一条长长的深色痕迹。 那是商人的头颅。 一队士兵沿着通道迅速推进,个个形容狼狈,像刚吃了一场败仗,正急着从战场上撤退。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恩佐武艺高超,雷希深不可测,但仅凭他们两人,不可能对抗子爵手下所有的卫兵吧? “人质跑了!”队伍中有人喊道,“杀了他们!我们以囚牢为据点,不信干不掉那群恶心玩意!” 朱利亚诺转身就跑。 安托万和几名人质守在石门口,拼命朝朱利亚诺挥手。 “快!朱利亚诺!快!”安托万心急如焚。只要朱利亚诺一进门,他们便立刻关门,抵挡士兵的进攻。真该死,难道被俘的守卫说了谎?否则大队人马为何去而复返? 朱利亚诺已经跑到了纵向通道与横向通道的交汇处,安托万正欲催促,忽然,左右通道中传来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窸窣声。他们曾听过这声音一次,那是八条长满茸毛的长腿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只不过这次不止八条腿,而是成千上万的……不计其数的巨型蜘蛛如同奔涌的黑色潮水,自左右两个方向逼近! 怎么会有这么多蜘蛛!朱利亚诺怛然失色。对付一只剧毒巨蜘蛛就足够吃力了,他们不可能对抗一支蜘蛛大军,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唯一的办法就是躲到石门后,等待蜘蛛退去。可它们是一群怪物,不能以常理揣度,天知道它们何时才会乖乖离开! 时间不足细想。朱利亚诺向前奋力一跃,翻滚进门,安托万和其他人同时施力,试图关上石门。然而怪物速度更快!一只巨蜘蛛挤进门,八条剃刀般的长腿敏捷得不可思议。朱利亚诺下意识地拔剑,却惊觉方才狂奔时剑带竟然松脱,长剑丢在外边了! 巨蜘蛛直奔那名被捆起来的守卫,两条前腿抓住他的身体。守卫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绝望地用双腿蹬向蜘蛛。蜘蛛张开大嘴,一口吞下他的腿,叼着他的身体向后退去。守卫的上半身拖在地上。他尖叫不止,双手在地上狂乱地抓着,希望抓住什么东西,救他脱离怪物之口。 蜘蛛就这么拖着他退出石室。地上只留下守卫的指甲片和一道道血痕。石室之外,蜘蛛淹没了那队士兵,如同暴风雨中墨水般的大海吞没一条孤零零的船。安托万、朱利亚诺和众多俘虏呆呆地望着它们涌进纵向通道,涌去上面。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移动,没有一个人记得关门。 没有一只蜘蛛再次闯进来。 第30章 下一件委托 过了不知多久,安托万第一个回过神来。 “我们……要不要上去看看?” 格吕莫先生叫道:“你疯了?你没看见那蜘蛛有多恐怖吗?” 少年剑客抓了抓头发:“可是它们好像不想伤害我们,您瞧,它们只攻击士兵,对我们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我同意。”朱利亚诺难得支持一回安托万,“我们还有两位同伴在上面。我们必须确认他们的安全。” “就我们俩上去,格吕莫先生,您和其他人待在这儿,关好石门,千万别出去!” 不用他提醒,石室中的俘虏无一人欲跟随他们,那名士兵的惨状仍历历在目,大家才不愿步他的后尘。方才他们还期盼获得自由,然而自由真的来了,他们却又宁愿画地为牢。 安托万和朱利亚诺关上石门,沿着纵向通道上行。蜘蛛已全数涌到地表,所以通道中空空荡荡,一路上都是血迹和零碎肉块,士兵们被蜘蛛大卸八块,几乎看不出人形。走到一半,安托万扶着墙又默默吐了。等他清空肠胃,他们才继续前进。 通道尽头连着一段阶梯。两人不由加快脚步,急不可待地跑完最后一段路程。他们从一处雕刻在山体上的拱门返回地表。来的时候他们被蒙上了眼睛,现在才一睹这座遗迹地上部分的真容。遗迹依山而筑,坡度平缓的地方铺了大理石,形成一座小广场,四周的山体上巧妙地建有箭塔碉楼,同山峰岩石融为一体。广场周围零星散落着许多低矮房屋,被德·朗绍古子爵征用作为卫队的戍所。拱门正对着一座宏伟的石质建筑,像是会堂或者神庙。 东方天色朦胧,快到日出时分。微亮的天光令他们看清了地上的场面:其凄惨程度比地下更甚。没有蜘蛛,但随处可见残肢断臂,浓烈的血腥味简直熏得人嗅觉都要失灵了。血迹浸染了脚下的大理石,从那座宏伟的石质建筑一路延伸到拱门,像一个顽童肆性随意地在画布上抹了一把颜料。仅凭这幅光景就能明白,地表上不剩一个活口。 安托万已经吐不出什么了,朱利亚诺虽然也觉得胃里一阵翻搅,但心中的惶恐更让他难受。所有人都死了,被巨蜘蛛撕成碎片,那么恩佐呢?雷希呢?他们也成为怪物的牺牲品了吗?他怎么敢……怎么敢就这么死在怪物手里! “快看!”安托万忽然喊道。 两个人影出现在宏伟建筑的门口,其中一个白得刺眼,正是白衣白发的吟游诗人雷希。被他一衬托,他身边那人显得不起眼了,但朱利亚诺一下便认出那是恩佐。 一线金红的阳光跳出群山之巅,洒在杀戮过后的广场上,同时也照亮了恩佐耀眼的金发。他们被子爵一党俘虏之时尚是黄昏,现在已是翌日拂晓。难以想象,一夜之间他们竟然经历了那么多惊险与危机。 朱利亚诺朝恩佐走去,步行变成小跑,小跑变成飞奔,他穿过血腥的广场,奔向那座宏伟建筑下的恩佐,然而到了刺客跟前,他却猛地刹住脚步,在距离刺客还有两三步的地方停下了。 他伸出手,想摸摸恩佐的脸颊,确定他是真人,而不是自己一时激动产生的幻觉,可背后安托万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朱利亚诺羞赧地放下手。 “你……你没事……” 安托万扶着膝盖:“朱利亚诺!你……你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恩佐诧异地望着他们:“你们怎么出来了?” “这……说来话长……你们呢?德·朗绍古子爵怎么样?还有那些蜘蛛!你们看见蜘蛛了吗!”一连串疑问像连发弩箭一样从安托万嘴里射出来。 恩佐说:“子爵死了,他的那群手下也是,可能有一两个人侥幸逃走,不过成不了气候。我们与子爵的手下对峙时,蜘蛛突然出现,杀死了他们,然后就退去了,钻进地缝和地下通道,不知所踪。” “你们没受伤?” 恩佐摇摇头:“没有。蜘蛛的目标似乎只是子爵一党,连我们的头发都没碰。你们呢?怎么逃出来的?” 朱利亚诺将他们被带到地底的事简要说了一遍,雷希听后问道:“那名学者的遗体,你们怎么处置的?” “依照他的遗愿留在那个平台上了。” “带我去看看。” “可是……” 朱利亚诺想说地下可能盘踞着巨蜘蛛,十分危险,劝说诗人不要冒险,但恩佐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 “我陪您去地底。”刺客对吟游诗人说。接着他转向两位年轻人:“你们两个去把石室里的俘虏放出来。子爵从他们手中掠来的财物应该还剩一些,你们去找来,尽量物归原主。马厩里还有不少马匹,也分配给他们,让他们能尽快返乡。” “……好。” 四人返回地下,朱利亚诺与安托万负责解救俘虏,恩佐和雷希进入侧向通道,钻进地道,前往地下遗迹。一路上风平浪静,既没遇到蜘蛛,也没碰上人类,安全抵达学者居住的石室。学者的遗体被安放在石室外的平台上,身上蒙着一张毛毯。 恩佐在平台边缘驻步,倚在墙壁上,双手环抱胸前,一眼不发地望着诗人。雷希在学者的遗体旁单膝跪下,掀开蒙脸的毛毯。从恩佐的角度看不见学者的面孔。他觉得还是看不见为妙。 雷希观察了学者一会儿,叹了口气。 “你是追逐龙族脚步的探求者,却没能达成心愿。假如宇宙中真有支配万物命运的无名之力,它为何这样安排你的终末?假如天上真的居住着无所不能的神祇,祂们为何要如此玩弄凡人的生命?” 他将毛毯盖回学者脸上:“真可惜,只差一步你就能亲眼看见……” 恩佐听见这话,微微动容:“看见什么?” “没什么。假如他多撑几个小时,就能被救回地上,或许能保住一命。太遗憾了。我们走吧。” 诗人转身,走回石室。恩佐盯着学者的遗体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跟上去。他们沿原路返回。返程一帆风顺。快要到囚室门口时,恩佐突然叫住雷希。 “您到底是什么人?” 雷希放缓步速,微微侧过头,斜睨恩佐:“我是吟游诗人雷希。” “一位吟游诗人为何愿意跟着我们涉足险境?” “我说过了,吟游诗人的使命就是传唱诗歌,书写传奇。这次离奇的经历或许能让我写出一首动人的歌谣。” “您可不单纯是一位吟游诗人吧?” 雷希笑了:“您也不单纯是一位生意人啊。” “您往后要去哪儿呢?”恩佐的言外之意是:别老跟着我们。 “或许北上,或许南下,走到哪儿是哪儿。吟游诗人不就该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么?” 他们来到囚室门外。囚室已经空了,想必俘虏们都去了地上,一点儿也不想在这个鬼地方逗留。两人返回地表,广场上停了一群乌鸦,他们走过时惊飞了这群黑色的鸟儿,它们发出讥笑般的嘎嘎声,盘旋在两人头顶。广场上也没有人。倒是供奉着黑白女神像的会堂大门洞开,遥遥传来洪亮的颂唱声。看来那群劫后余生的人们不论先前信仰为何,现在都一致变成了虔诚的信徒,去礼拜神明了。 雷希眯起银色双眸:“我是个不信者,就不去敬拜神明了。我从马厩里挑一匹马,您不介意吧?” “只要别挑我的马就行。您不和安托万、朱利亚诺他们道别吗?” 雷希走向马厩,背对着恩佐挥了挥手:“我们以后一定还会再度相逢,现在道别未免为时过早了。” 恩佐目送他远去。会堂里飘出人们充满感激之情的颂歌。那些人会把自己的获救归结于神明护佑,那么他自己呢?刺客下意识地摸向胸口,接着想起他已将圣徽交给朱利亚诺。他相信真实与虚饰之神照拂祂们的信徒,祂们为自己安排这一场经历,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身为凡人,他要怎样才能解读神明的深意? 颂歌的最后一段唱完了,人们陆陆续续走出会堂,朱利亚诺与安托万也夹杂其中。两人发现了恩佐,向他奔来。 “雷希呢?”安托万首先发现吟游诗人没和恩佐在一起。 “先一步离开了。” “他怎么不等我们!” 恩佐耸耸肩:“他和我们又不同路,何必要等。” 提到“同路”,安托万忽然明白,几人一路同行而来,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他颇为难过地问:“你们接下来去哪儿?” 恩佐说:“回庞托城,我们在那儿还有一些尚未了结的事务。您呢?返回故乡吗?” “不,我……”安托万从怀里取出一本笔记本,“我答应了扬尼斯,要把研究笔记交给他妹妹,所以我得去一趟阿刻敦城。” “您不先回一趟家乡吗?您的亲朋好友肯定很为您担心。” “我向格吕莫先生打听过了,去阿刻敦最快的途径是先到南方的拉谢日港,然后搭船走海路,方向和我家乡恰巧相反,如果先回家,就会耽误好些时间。”他搔搔头发,“老师肯定很担心我,但是扬尼斯的妹妹肯定也很担心兄长啊!我什么时候回家都可以,但扬尼斯的笔记却是越快送到越好。所以我决定不回去了。我让格吕莫先生给老师带了个口信,他马上就启程去我们村。我则直接去阿刻敦城。” “扬尼斯的在天之灵如果知道,一定会感激你的。” 三人在广场上道了别。安托万走向马厩。等他离得远了,朱利亚诺解下颈上的圣徽,交给恩佐。 “还给你。” 恩佐掂了掂圣徽的分量:“你竟然舍得归还?” “等我成为缄默者,我也会有一个圣徽,才不稀罕你的。”朱利亚诺扭过头。 恩佐与朱利亚诺替重获自由的俘虏们做好安排,然后骑马返回庞托城。任务已经完成,他们也不急着领赏,于是一路上不紧不慢,花了比来时多一半的时间才抵达目的地。 令朱利亚诺感到吃惊的是,德·朗绍古子爵身亡还没多久,庞托城城墙上的旗帜居然已经换了,原本的红底白百合旗换成了蓝底金百合旗。恩佐告诉他的学徒,百合花是第二皇朝皇室的徽记,当年慕卡尼亚的理夏德大公迎娶了皇朝的末代公主,他们的子孙便从母亲那里继承了百合花纹章,并骄傲地宣称自己才是皇室正统后裔。德·朗绍古子爵的母亲是慕卡尼亚女贵族,想必也是一位王族支系,所以子爵才有资格用红底白百合作为家徽。现在这面蓝底金百合旗约莫是另一个慕卡尼亚贵族的纹章。可惜雷希不在这儿,他对纹章学研究颇深,说不定知道究竟是那位贵族。总之,德·朗绍古的死讯已经传到了庞托城,而他的某位远亲幸运地继承了他的遗产。庞托城改弦易帜,以迎接新主人大驾光临。 像上次一样,恩佐和朱利亚诺将马儿系在浪漫流放酒馆旁的树林中,然后爬上客房二楼,在最西边的房间会见委托人。 委托人像上次一样,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抽着烟草,脚边放着一只上了锁的箱子。当恩佐和朱利亚诺跳窗进来的时候,委托人露出他拿手的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两位着实令我大开眼界,我和我的主人都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能收到喜讯。前不久几名子爵的部下逃回庞托城,传达了子爵的死讯,唉,真是凄凉,子爵年纪轻轻,就这么没了。两位看见庞托城城墙上的新旗帜了吗?” “看见了。那就是你主人的纹章吧?” “不不不,这真是天大的误会。难道您以为我主是为了争夺这片小小的边境领地?那面旗帜属于德·朗绍古子爵母亲那边的一位亲属,依照公正的法律继承了属于德·朗绍古子爵的家产。当然了,那位大人和我主的确有些亲缘关系,但是贵族之间自古以来相互通婚,到了今天,谁和谁不能攀上亲戚呢?” “我不想听你的家谱学。报酬呢?” 委托人将烟斗叼在嘴里,弯腰拿起脚边的箱子,放在膝盖上,袖子里滑出一枚钥匙。他打开锁,掀起箱盖,露出满满一箱金币。恩佐走上前拾起一枚,观察了一下成色。 “依照咱们的约定,八百金卢斯。您还满意吗?” 恩佐将金币扔回箱中,表示自己没有意见。委托人盖上盖子,将箱子交给朱利亚诺保管。 “既然咱们的第一次合作是如此愉快,那么是时候谈谈下一步了。您答应接受一件新委托吗?” “您已经知道了我的实力,想必也该明白,我不会罔顾职业道德泄露您目标的名字。您何不遵照缄默者的规矩来呢?” 委托人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我主听说了德·朗绍古子爵的死讯后非常高兴,也表示可以为一名如此敬业的缄默者让步。那么就依照你们的规矩,我先告知目标的姓名和报酬,您再考虑接不接吧。” “这样最好。” “我主正在谋划一件大事,其中有两块绊脚石不得不除去。但他们的死亡必须遵从某种先后顺序,不能颠倒,也不能同时。我先告诉您其中一人的名字,等他从世界上消失,咱们再对付另一个,如何?” “您就不怕我杀第一人的时候,不小心牵连到第二人?” “不会的,您大可不必担心。” “报酬是多少?” 委托人竖起左手,张开五指:“五千金卢斯。” “五千?”恩佐微微动容,“我们缄默者内部对报酬有一个大致的标准,杀贩夫走卒是一个价,杀王公贵族又是一个价。五千金卢斯足够取一位国王的项上人头了。” “这第一人虽不是国王,却渴盼得到堪比国王的权势。五千金卢斯要他的命,岂不正合适?” “您到底要杀谁?某个在继承顺位名单上太靠前的贵族?还是手握兵权狼子野心的将军?” “都不是。”委托人诡秘地笑了,“两位既然来自约德诸城邦,那么肯定听过此人的姓名。” 他吸了一口烟斗,缓缓吐出一缕烟雾。 “我要杀梵内萨总督——博尼韦尔。”   第31章 分歧 “你为什么不接下那件委托?!” 一进安布兰庄园的大门,朱利亚诺便歇斯底里地朝恩佐大吼。刺客烦躁地挥挥手,表示自己要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他向书房走去,朱利亚诺咬着嘴唇,愤懑不平地跟在他身后。 “你不是缄默者吗?为何拒绝委托人?” “缄默者拥有选择接受与否的自由。”恩佐脸色阴沉。 “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拒绝!委托人的目标是博尼韦尔,这岂不正好?他是我的仇人,也是你的目标,我能为家人报仇,而你能收取酬金,你为什么不接受?” “这和我最初的设想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原本计划花个几年时间,将你培养成合格的缄默者,然后由你自己亲手去了结仇人,我则完全不参与你的复仇。” “你已经参与了!你最初的计划是我付你足够的酬金,然后你替我杀死费尔南多和博尼韦尔,只不过我没钱,所以你才改变了计划。现在有人出钱卖博尼韦尔的人头,同我的目标不谋而合,你为什么不愿意?” 恩佐推开书房的门,然后迅速关闭,朱利亚诺用脚挡住门,趁机挤进书房。 “如果我接受这桩委托,杀死博尼韦尔,你又需要做些什么呢?你大仇已报,就永远不会成为缄默者了!” “我又不是闲在一旁无所事事,我也会帮忙啊!成为缄默者只是我复仇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但那是我的目的!”恩佐抓住朱利亚诺的衣襟,失控地大吼。 朱利亚诺愣住了。他从未见过恩佐这么恼火的模样。恩佐对他来说一直像一个神秘的符号,像一尊充满神性的偶像,一举一动都合乎某种凡人无法理解的规范,而那种规范无疑是充满美的。可现在恩佐自己打破了那种规范。朱利亚诺现在才意识到,缄默者的华服之下包裹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他们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气愤、懊恼、忧伤。然而他们一旦戴上缄默者的面具,就会摒弃那些世俗的情感,摒弃身为人的一面,变成充满神性的符号。 朱利亚诺从未思考过成为缄默者会有这样一层意义。 恩佐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松开学徒的衣襟。一瞬间,他的表情有些茫然,但很快恢复原状。他推开朱利亚诺,走出书房。朱利亚诺追上去,他不耐烦地吼道:“别跟着我!” 于是朱利亚诺气冲冲地甩上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片刻之后,他听见窗外响起马蹄声。那声音逐渐远去了。庄园安静下来,只剩下微风拂过树梢,吹落秋叶的沙沙声。 有人敲了敲门。朱利亚诺还在生闷气,一声不吭。外面的人自顾自地开了门。是管家伯纳德。他端着一只木托盘,盘中盛着一杯冰薄荷酒。他鞠了鞠躬,将酒杯放到朱利亚诺面前。朱利亚诺本想说“我不想喝”,但他生气得很,干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薄荷酒像冰冷的瀑布灌进他胃里,令他咳嗽起来,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酒精使他更加愤怒了,但时间长了,怒火反到被冰冷的饮料压了下来。 “恩佐呢?”他问管家。 “刚刚骑马走了。” “他去哪儿了?” “老朽也不知道。” 朱利亚诺不高兴地想,他还能上哪儿去?人在生气的时候,无非找个渺无人烟的地方待着而已。他才不愿傻乎乎地追出去。他自己还需要安静呢! 他吩咐伯纳德去准备晚餐,并送到卧室,接着他回到房间,一头倒在柔软舒适的羽毛床上。他真搞不懂恩佐在想什么。博尼韦尔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也是委托人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他们大可以合作,他报仇,恩佐领赏,各取所需,一石二鸟。就算他不成为缄默者又能如何?他本来也没打算一辈子当一名见不得光的杀手。缄默者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阶段。等他的家族沉冤昭雪,他就会成为萨孔家族的新族长,带领家族走向复兴。为什么恩佐非要执着地将他拖进缄默者的行列中呢? 恩佐一整天都没回来。第二天,朱利亚诺稍微消气了,他思来想去,觉得恩佐可能在他身上寄托着某种希望,就像老师总希望学生继承自己的事业。他应该早点把话说清,这样恩佐就不会对他抱着无谓的期待。他的人生还那么长,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一辈子当一名刺客。假如他要退出缄默者的行列,感觉又有些对不起恩佐。如果可以,两者兼顾自然最好,但一边管理家业,一边杀人,这可能吗? 朱利亚诺无心练剑,也不想看书,一上午都坐在庭院里发呆。他时而想,要是没遇到那个委托人就好了,反正他的委托无人敢接,博尼韦尔还能苟活几年,等他成为缄默者再取梵内萨总督的项上人头也来得及,也不会和恩佐争执;时而又觉得恩佐简直无理取闹,这桩委托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简直就是命运把他们推倒风口浪尖,他不肯接,简直是疯了。 浑浑噩噩度过了上午,管家伯纳德喊他吃饭。餐厅中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人用餐。真古怪,从前也只有恩佐和他两个人而已,为什么那时他从不觉得餐厅这么空旷,这么冷清?就连饭菜都味同嚼蜡。朱利亚诺明白不是庄园厨师水平下降,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恩佐说过他什么时候回来吗?”朱利亚诺问管家。 “没有。”伯纳德回答。 “他走的时候带了什么?” “没带什么。两位刚刚回来,马夫还没来得及卸下行李,恩佐主人就骑马离开了,所以应该只带了马和原本的行李。” “他朝哪个方向去?” “老朽没看到。” “一定有人看到!比如马夫、仆人!快去问问!” 伯纳德应声退下。下午时,他报告朱利亚诺说,马夫看见恩佐往北方去了。可北方那么大,他究竟会去哪儿?他会不会遇上什么危险?不……笑话,恩佐怎么会遇上危险,他那么厉害,遇上他的人才会有危险…… 第三天,朱利亚诺一起床,来不及洗漱,便问伯纳德恩佐是否回来了。伯纳德回答没有。于是朱利亚诺一整天都心情低落,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有好几回,他恨不得骑上马去追寻恩佐的踪迹,但那无异于海里捞针。况且倘若他们刚巧在路上错过了怎么办? 他只能无精打采地度过一天又一天,不论是练剑还是读书,甚或去附近的小镇游玩,都令他提不起兴趣。直到又过了一周,他才猛然意识到:恩佐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和恩佐的意愿有着本质上的分歧,当恩佐发现他并非自己理想中的弟子时,心情会怎样?委托人肯定不会同意让恩佐先培养他几年,等他能够独当一面,再实行刺杀计划。但朱利亚诺催促恩佐接受委托,却是在违逆他的意志,得到的结果是恩佐离家出走。 恩佐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抛下了他,再也不愿蹚这趟浑水,从此远走高飞? 他要复仇,是不是只能靠自己?他还远远算不上一名刺客,只能说是半吊子的学徒,以他的能力,要怎么才能刺杀梵内萨总督? 他做不到。但他必须去做。他不能在这座庄园中空等。既然恩佐不愿意帮他,那么他只能靠自己。 朱利亚诺立刻命令伯纳德收拾行李,预备马匹。一旦准备停当,他就出发,返回故乡,去面对他的仇敌。伯纳德似乎看出他去意已决,所以准备得非常迅速,不到半天时间,就将旅行的必需品打包完毕,马匹也备好了。朱利亚诺自己收拾了“教室”,将那些五花八门的书放回书房的书架上。每放一本,有关恩佐的一段记忆就会浮现在脑海中。讲这一本《远征记》的时候,恩佐笑话了撰写书籍的学者;讲那一本《古代语法学》的时候,恩佐夸奖他基础扎实,几乎用不着再教什么……最令朱利亚诺伤感的是爱丽切·伊涅斯塔的著作。恩佐朗读过它们中的每一本。每将其中之一放回书架上,朱利亚诺耳畔都会想起恩佐清朗的声音,像一杯甘醇的美酒浇灌他的心田。他再也听不到那美好的声音了。 朱利亚诺几乎要落下泪来。 “少爷!朱利亚诺少爷!” 伯纳德的声音打断了朱利亚诺的伤感。老管家不知何时进了书房,他竟丝毫未曾发现。 “怎么了?”朱利亚诺低下头,不让老管家发现自己眼中打转的泪水。 “有一个人骑马正从北方的道路向庄园这边行进。”伯纳德说,“老朽年迈眼花,看不清那人形貌,您是否……” 他还没说完,朱利亚诺便冲出书房。庄园最顶层有一座露台,视野良好,能将周围的景致尽收眼底。朱利亚诺登上露台,与此同时,他听见了急促的马蹄声,正由远及近。 他眺望北方。一名骑手正沿着庄园北方的道路策马而来,穿过牧人放养的羊群,穿过河流上飞架的木桥,穿过风中起伏的田野。秋日的阳光洒在他飞扬的金发上,宛如一面舞动的丝绸旗帜。朱利亚诺决不可能认错。 恩佐回来了。 第32章 新的行动 恩佐勒住马缰,翻身下马。朱利亚诺健步如飞,冲出屋子。他没再像在舍维尼翁山那样犹豫不决,而是一把抱住恩佐,死死箍住他的腰。刺客吃了一惊,很快反应过来,轻轻环住朱利亚诺的肩膀。谁都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朱利亚诺才松开手,从恩佐怀里抬起头。他眼角发红,却没流泪。 刺客环顾四周,注意到了已由仆人准备停当的马匹:“那匹马是怎么回事?你要出门吗?” 朱利亚诺咬住嘴唇。恩佐眨了眨眼,又问了一遍,他的学徒才不情不愿地回答:“我准备回梵内萨。” “那根本是送死。”恩佐蹙眉。 朱利亚诺狠狠推开恩佐:“我有什么办法?我必须复仇,而你又不肯帮我!那我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我……”他声音颤抖,“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想多了。” “你让我如何不这么想?你跑到哪儿去了!一连消失那么多天,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我们进屋说。”恩佐拽着少年的胳膊,将他拉近屋子,不忘吩咐仆人卸马。他们来到书房,一进门,恩佐的脚步顿了顿,吃惊于书架的变化。先前他拿走了许多书,书架上到处都是空档,可现在它们全被填满了,那些被拿走的书尽数归位。恩佐瞄了朱利亚诺一眼,年轻学徒涨红了脸:“我都打算走了,所以顺便收拾一下……” 刺客关上门,走到窗边,向外头看了看,确定无人监视后拉上窗帘。房间瞬间暗了下来。恩佐点亮炼金壁灯,靠在书桌上:“我去了趟庞托城。” 朱利亚诺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 “我答应了那桩委托。” “为、为什么?你不是不愿意吗?” “我思来想去,觉得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恩佐说,“这种‘巧合’出现在我面前,定然具有某种意义。诸神让我遇上它,目的或许不是让我拒绝。” 他碰了碰胸前的圣徽:“离开安布兰庄园后,我一路北上,来到一片渺无人烟的旷野,在那儿跪下向诸神祈祷,希望祂们给我指引一条明路。” “然后呢?”朱利亚诺急切地问,“祂们告诉你什么?” “什么也没有。” “啊?” “诸神什么也没告诉我。我的祈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祂们已经对我放开了手,让我自己去选择,然后承担择的后果。” “所以你选择接受委托?” “嗯。或许这件事发展到后来会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机,并非我原本预料的那样。”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他的学徒,“既然我已接受委托,那么博尼韦尔就必须死。但不是当下,不是立刻。在杀死他之前,另有一些要事必须完成。” 朱利亚诺已经等不及放手大干一场,听见恩佐说“不是当下”,他不禁气馁起来:“到底还要做什么?” “博尼韦尔是一座城邦的领袖,依照委托人的说法,他的野心可不仅仅是担任一座城邦的领袖。他哪有那么容易杀死。我们必须找出他的弱点。” 朱利亚诺心想,他的父亲维托是博尼韦尔的书记官,大概知道什么,如果父亲活着……不,或许正是因为父亲知道什么,才会招致杀身之祸。 “你把你家族灭门那一天的情况,再原原本本说一遍,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这等于是把才愈合不久的伤口再一次撕裂。朱利亚诺脸上的血色顿时退去,双手不由自主地攥成拳头,骨节都攥得发白了。恩佐拉起他的手,掰开他的手指,将圣徽放在他的手掌上。一向冰冷的金属现在竟然染上了温暖的体温。 “没关系,都过去了。”刺客柔声说,“你只要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将那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一遍就好。” 像一个旁观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哪有那么简单。朱利亚诺颤抖着开始复述他的经历,从费尔南多表哥的到来一直说到他在下水道中的逃亡。一开始,那种阴郁沉重的心情仿佛要将他压垮,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但到了后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轻松,如同只是借着一双眼睛观察到了一切,他可以像个置身事外之人一般流利地叙述所见所闻。掌上的圣徽宛如与他融为一体,在讲述时,他根本感觉不到圣徽的存在,直到将整件事说完,他才意识到手掌一轻,恩佐已经取走了圣徽。 “我大致明白了。”刺客沉吟,“梵内萨一个历史悠久的显贵家族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就算是家族仇杀,这种雷厉风行的架势也很罕见。而且你那个费尔南多表哥明显和博尼韦尔联手了。费尔南多是一枚楔子,打入你们家族内部,轻易瓦解了它的防御。” “那条背信弃义的狗!”一提到这位表兄,朱利亚诺便气得双目通红,“博尼韦尔一死,我就去处理他,他逍遥不了多久了!” “不。别这么做。” “什么?”朱利亚诺惊声道,“你让我不要杀费尔南多?” “我的意思是,不能先杀博尼韦尔,再杀费尔南多。你的表兄是博尼韦尔的部下或盟友,但他说到底也只是一名贵族,并非一城总督。从他身上寻找突破点,要比直接对付博尼韦尔容易得多。现在我们要反过来把费尔南多变成一枚楔子,打入博尼韦尔身上。” “你是说……先对付费尔南多?” “没错。而且我已经想好要从何处开始着手了。” “那么我们得先去赞诺底亚。”朱利亚诺说,“费尔南多住在赞诺底亚,我去过他家一次。” 赞诺底亚是约德地区的另一座城邦。约德的每一座城邦都各有千秋:梵内萨商贸发达,阿刻敦学术兴盛,多罗希尼亚是音乐与艺术之都,赞诺底亚则以强大的海军闻名。它的海军舰队常常作为雇佣军为其他城邦效力以换得财富。费尔南多·因方松的家族在赞诺底亚元老院中占有一席之地,过去还出过多任总督,是名副其实的名门望族。若非如此,朱利亚诺的父母也不会找他来商议大事。然而费尔南多背信弃义,维托夫妇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引狼入室。 “那么我们先去赞诺底亚。”恩佐同意道。 接着,他话锋一转:“你是否想过,完成复仇后自己要做什么?” “当然。”朱利亚诺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会为家人洗雪冤屈,然后复兴萨孔家族。我说这话你可能会不高兴,但我还是要说:我不可能永远当一名刺客。成为刺客只是我复仇的手段,而非目的。” “缄默者不是你想当就当,想走就走。” “我不可能永远生活在面具后面!” “人的一生都生活在面具后面,只有死亡时才会迎来唯一的真实。你已经走上这条路了,命运会推着你不停向前走,直到你再也无法回头。” “也许有一天诸神会对我放手,让我自己选择,就像祂们对你放手一样。” “……如果真有那一天就好了。”恩佐叹了口气,“你过来。” “干什么?” “送你一件东西。” 年轻学徒警惕地走向刺客。恩佐让他转过身,不要动,闭上眼睛。朱利亚诺咕哝“搞什么名堂……”但还是照做了。他感觉到恩佐撩起他的头发,摆弄他的衣领,然后他脖子上一凉——恩佐将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戴在了他的颈项上。 “好了。”刺客说,“睁开眼睛吧。” 朱利亚诺张开双眼,低头望向自己胸口,接着倒抽一口冷气——一条银色的链子垂在他胸前,末端挂着一枚绿宝石。宝石镶嵌在精美的银托里,无数个面打磨得光滑无比,即使房间光线昏暗,也反射着璀璨的光芒。 “这……这是……” “庞托城的士兵曾经把它搜走,献给了领主管事。我去找委托人的时候‘顺便’向管事‘讨要’了回来。” “我……这……我真的能收下吗?” “本来就该是你的。” 朱利亚诺抚摸宝石,赞叹于它成色之优美、工艺之精湛。恩佐托起他的下巴,左右打量:“我想得果然不错,很衬你的眼睛。” 朱利亚诺脸红了。“你……你别以为一件首饰就能打动我,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这样的珠宝我母亲有的是……” “但那些都不是你的。这条项链是你凭实力赢来的。你在舍维尼翁山的表现让我很满意。” “我根本没做什么……” “我很满意。”恩佐重复了一遍,接着环住朱利亚诺的腰,将他推倒在桌子上。朱利亚诺扭动身体,想躲开他。 “先送珠宝再上我,你当我是什么?!” “你不想要?” 朱利亚诺气鼓鼓地瞪着他,不置可否。 昏暗的书房中温度骤升,凌乱的喘息和火热的的气息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窗外,老管家指挥园丁打理秋日的花园。一名仆人走过来问:“还需要备马吗?主人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老管家仰起头想了想:“今天大概是不用了吧。” 第33章 同一时间,这个世界…… 同一时间,阿刻敦城。 驰名国内外的阿刻敦大学坐落在城市西郊。很久以前,这儿曾是精灵族修建的图书馆。浩劫来临时,古代族民携带一部分书籍乘“黑鹤之舟”离开,但更多的书则留在了原地。数百年后,当新兴的人类迁徙到这片地区,第一次打开尘封的图书馆时,惊讶地发现其中的图书完好无损。书中的文字已经无法破译,但当时的人们懂得尊重古人的遗产,并且相信总有一日能够破解书中的奥秘。他们在旧图书馆边扩建了一座新馆,用来存放以人类文字书写的书籍,后来又在新馆周围兴建大大小小十座连绵的建筑,最终变成了阿刻敦大学的雏形。不久之后,一块以精灵语、矮人语和龙族古语记载了同一段话的石碑出土,成为破译古代文字的一把金钥匙。来自天南海北的学者聚集到这儿,大学附近因此建起了城邦。在阿刻敦流行着这样的比喻:“他总是依靠某人,就像城市依附于大学一样。” 大学的旧图书馆,也就是存放古代精灵族书籍的那一栋建筑,受到严格的保护,只有少数获得委员会认可的学者和负责誊抄书籍的优秀抄写员才有资格进入,而且任何人都不能将馆藏书籍带走。 康斯坦齐娅从怀里拿出一块铸有自己名字的铁牌,将其交给图书馆门卫核对。门卫点点头,冲她一笑,放她进去了。康斯坦齐娅一头棕褐色的短发,穿着阿刻敦风格的长袍,双手戴着长及上臂的丝质手套,远看就像个活泼的少年。她年纪轻轻,却在龙族研究方面颇有建树,因此得到委员会的赏识,得以进入旧馆研读典籍。她的哥哥扬尼斯也和她一样,是龙族研究学者,两人师从同一位导师,不过研究的方向不同。前段时间,扬尼斯发现罗尔冉的某个地区或许有龙族的踪迹,便启程前去考察,至今没有消息。康斯坦齐娅时常为他担忧。 她穿过缮写室。抄写员们挥动羽毛笔,将那些古本誊写到崭新的纸张上,再加以装订。羽毛笔摩擦纸张的沙沙声是缮写室的主旋律。有几个抄写员抬头瞟了她一眼,但更多的人默默低头做着自己的工作。 康斯坦齐娅上到二楼,推开一间阅览室的大门。阅览室中央放着一张宽大的石桌,足够二十个人并排躺在上面。桌子一角已被占据,一位中年妇人正埋首书堆中,时不时往笔记本上添上一行文字。她戴着一副玳瑁边框的水晶眼镜,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 “老师。”康斯坦齐娅快活地打招呼。 “你来了。”中年妇人头也不抬,“正好,我发现了一卷新的书册,是一个精灵族祭司的日记,记载着‘黑鹤之舟’的情况,或许有助于我们判断‘龙族降临’和‘古民流离’的具体年代。你来帮我翻译这些资料。我认为从天文学有助于我们的研究,书中记载了两个很奇特的天文现象。可惜天文学的教授们集体去……康斯坦齐娅?”她抬起头,“你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我……我只是想到,如果扬尼斯在就好了,论翻译古文,没人比他更拿手。” 中年妇人摘下玳瑁眼镜。“你又在想扬尼斯了。别担心,他雇了好几个武艺高强的护卫,不会出岔子的。” “可是他好久没写信回来了!一开始他每周都会寄信,可现在……” 中年妇人沉吟。“嗯……往好处想,或许他已经深入遗迹内部,路途遥远,通信不便,才没有写信。”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我只怕……” 咚咚咚。阅览室的大门敲响了。中年妇人朗声说:“请进!” 一名门卫推开门,向中年妇人微微鞠躬,又朝康斯坦齐娅点点头:“尊敬的狄奥多拉女士,康斯坦齐娅女士。有一位年轻人求见。” “见我?”狄奥多拉蹙眉。 “不,是求见康斯坦齐娅小姐。” “我?”康斯坦齐娅感到莫名其妙,难道是一名追求者?她对恋爱可从来不感兴趣,大学中追求她的人,统统被她拒之门外,久而久之,她便有了“冰山康斯坦齐娅”的绰号。她可想不出谁还会自讨没趣。“他见我干什么?我很忙。” “他自称安托万,来自罗尔冉,他带来有关您兄长的消息。” 康斯坦齐娅与老师交换了一个眼神。 “快!带我去见他!” 两位女士与门卫一共离开后,阅览室便空了下来。不多时,一抹黑暗的影子飘进阅览室,凝聚成一个人形。那是一名身披沉重黑袍的男子,戴着兜帽,看不见脸孔。他走向狄奥多拉女士的座位,从桌上拿起她先前正在阅读的那卷古书。学者们呕心沥血都难以破解的文字,黑衣人只随便扫了一眼便了然于胸。 “……于是吾辈向众神祈祷,众神便遣来能翱翔天空的黑色船只,名曰‘黑鹤之舟’。” “那一日,朝星被彗星掩盖,早晨时经历两次日出,‘黑鹤之舟’终于到来。每艘船只配有一枚钥匙,钥匙形态各异,唯握有钥匙的祭司方能启动‘黑鹤之舟’……” 黑衣人读完书中文字,握紧了右手无名指上的一枚指环,“钥匙……还在我手里,说明至少有一艘‘黑鹤之舟’未能启航……它还留在大地上!有希望!有希望了!” 他拿起书册,快速翻动,如饥似渴地记下其中的内容。这时,一名抄写员推开阅览室大门。他抄完了一册书,正要归还正本。 “啊!你!”抄写员震惊地瞪着黑衣人,“你是什么人?怎能擅自闯进来!” 黑衣人抬起头,兜帽意外滑落,露出他的真容:他肤色白皙,宛如上等的陶瓷;面容瘦削,却极富美感;长长的黑发落在肩上,仿佛漆黑的瀑布;最奇特的是,他的耳朵又尖又长,明显不是人类。 “嘘。”黑衣人竖起一根手指,默念了一句抄写员听不懂的话。抄写员顿时双眼发直,呆立当场。黑衣人放下书册,化作一团黑雾,悄悄溜出阅览室。又过了好一会儿,楼梯上传来噔噔的脚步声。狄奥多拉女士和一名年纪较大的男学者拾级而上。 “太悲惨了,夫人,请您务必节哀!”男学者说,“扬尼斯是个多好的孩子啊,竟遭遇不测!康斯坦齐娅小姐太可怜了,我记得他们兄妹小时候就没了双亲,现在她的兄长又……” “啊,别说了,我的朋友,别再说了,让我一个人静静。”狄奥多拉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泪水。 “当然,如果您有需要,尽管提出来,我……唉,我要去向委员会通报这事,总得为扬尼斯举办一场致哀仪式……” 两人注意到了呆立在阅览室门口的抄写员。 “亚历山大,你在干什么?” 抄写员吓得跳了起来:“我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我好像睡着了!奇怪,我只是来归还书册,怎么……” “你别太累着自己了,唉,年轻人啊,要多多爱惜身体……” 抄写员将书本放回原处,莫名其妙地离开了。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呢? 卷四 复仇之矢 第34章 凯旋之日 银海鸥旅店的老板娘一大早就喜气洋洋的,见了谁都笑脸相迎,新来厨房工作的小弟弄错了客人的早餐,她竟然没有打骂,反而赏了他两个铜板,让他出去买点儿好吃的。这对厨房小弟来说可谓破天荒的头一遭。当这个笨拙的新员工揣着赏钱出门,担忧这会不会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时,老板娘正哼着小曲,端着丰盛的早餐上楼,敲响了“信天翁”套间的门。这个套间是整座旅馆中最豪华、最舒适的房间,价格自然不菲。昨天,一位商人包下了整个套间,还预支了一个月的房钱,这让老板娘乐得合不拢嘴。 当然,她今日如此意气风发,可不仅仅是由于上述原因。 “谁?”信天翁套间中的客人问。 “是我,老爷,我送早餐来了!” 房门开了。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站在门口,警惕地望着老板娘。他像约德诸城邦现下的小年轻一样,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他们管这叫“时尚”,老板娘却敬谢不敏,只觉得荒唐滑稽。不过她可不敢指摘客人的爱好。 “请进。”年轻人说。 老板娘进了门,将早餐放在桌子上。那位包下房间的商人倚在窗边,好奇地望着下方的街道。商人也十分年轻,估摸不超过三十岁,一头白金色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他名叫恩佐,自称来自梵内萨城邦。那个开门的年轻人是他的学徒,名叫朱利亚诺。 老板娘快速扫了房间一眼。套间中有两张床,一大一小。那张小床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丝毫不像睡过人。大床反而被褥凌乱,好像打过一夜枕头仗似的。看来这两位客人昨晚同床共枕。老板娘立刻猜出二人的关系。要么他俩其实是情人,怕别人说三道四才以师徒之名掩人耳目;要么两人真是师徒,但发展出了超越师生之情的关系。老板娘见多了这样的例子。当老师的英俊潇洒,做学徒的眉清目秀,两人的年纪又差不了多少,变成这种关系简直再常见不过了。 “老板娘,赞诺底亚城邦每天都这么热闹吗?”倚在窗边的金发商人问。 老板娘笑眯眯地回答:“咱们城邦平时自然也很热闹,不过今天这样算是特例。” “哦?难道有什么节庆活动?” “比节庆还叫人开心呐!赫安·苏维塔将军剿灭了一群在附近海域作乱好些年的海盗,今天是他凯旋的日子!” 银海鸥旅馆坐落于赞诺底亚著名的海滨大道旁,正对着波光粼粼的尖晶海湾。大道环绕海湾,连接海港和元老院。海湾这一头是商港,另一头则是军港。 海滨大道张灯结彩,人头攒动,仿佛整座城市的居民都涌到了这条路上。城市卫队在街边拉起绳索,驱赶人群后退,却仍然时不时有胆大者钻过绳索,跑到街心。人人口中狂热地呼喊赞诺底亚与赫安·苏维塔将军的名字。一面手工刺绣的赞诺底亚红蓝双色旗被人们挨个传递,如同一艘船漂过人群的海洋。 “这么多人……”恩佐讶异地低语。 “可不是么!苏维塔将军一回来就要去元老院报告,海滨大道是他的必经之路,大家都聚在这儿,等着一睹他的风采呢!” “这位将军居然如此受人爱戴。” “当然啦!”老板娘眉飞色舞,听见一个外邦人夸赞他们的将军,她比自己听到赞美还要高兴,“将军年轻有为,又为城邦立下汗马功劳,谁能不爱戴他。据说,”她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执政官今年任期届满,元老院有意推举苏维塔将军担任新执政官!” 街上爆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三个人连忙挤到窗边向外望去。 一列士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从海滨大道西边而来,每个人都身着深红色军服,胸前挂着明蓝色的绶带,手持武器,靴子擦得锃亮,军容之壮丽令人叹为观止。一名军官打扮的男子骑在白马上,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柄长矛。围观人群不断将花瓣洒在他身上,一时间,海滨大道仿佛成了繁花飘落的庭园。人群中的少女向他抛去热情的飞吻,就连老板娘都未能免俗。军官对纷纷扬扬的花瓣和尖叫的少女视若无睹,不知是故作镇定还是早就习以为常。 队列接近银海鸥旅馆时,老板娘匆匆向两位客人道歉,激动地跑下楼,钻进人群中,凭借她粗壮的体型挤到最前面,以便在最近距离观看苏维塔将军。恩佐和朱利亚诺显然没她那般兴奋,只是饶有兴味地倚着窗户,等待将军的队列打旅馆前经过。 “这位将军深孚民望,就算当选执政官也不稀奇。可惜,城邦中并非人人都爱戴他。”恩佐嘴角一弧,颇带嘲讽。 “此话怎讲?” 恩佐朝人群中一指。朱利亚诺眯起眼睛,寻找他的目标,很快他就发现了异常。两个带着金色面具的人混在人群中,远远观望苏维塔将军的队伍。虽然他们也挥手致意,却显得没有周围人那么兴致昂扬。 “缄默者!”朱利亚诺低呼。 “看来,这座城市里有人想要大英雄苏维塔的命呢。”恩佐玩味地摸了摸下巴。 朱利亚诺转而看向他:“那我们……” “不关我们的事,别插手。所有的缄默者都亲如手足,除非必要,别妨碍你的兄弟姐妹做事。” 朱利亚诺默默点头,心中却有些酸楚。苏维塔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前程似锦,还受人喜爱。一想到他会丧命于刺客之手,朱利亚诺便难过不已。但他很快将这种伤感驱除出心底。他和那两名缄默者一样,也是来杀人的。既然他不为自己的目标而感到伤心,那就不要为苏维塔遗憾。 “别管苏维塔了。我们已经到了赞诺底亚,下一步怎么办?”朱利亚诺问。 “想办法不引人怀疑地接近费尔南多·因方松,寻找他的弱点。切记,我们不单单要杀他,更要找出他和博尼韦尔勾结的证据。不要让仇恨蒙蔽你的双眼,朱利亚诺,别把自己当成一个复仇者。你不是为了私仇而去杀费尔南多·因方松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任务,为了完成委托人的愿望,为了侍奉真实与虚饰之神。” 朱利亚诺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 两人复又望向窗外。苏维塔将军的队列已从银海鸥旅馆门前经过,留下满地的花瓣。人群中的两名缄默者似乎察觉到了恩佐的监视。他们向楼上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然后迅速消失在人海中。 “我有个问题,”朱利亚诺说,“如果两个缄默者的任务互相敌对,他们不得不为此而拔剑相向,那该怎么办?” “要么有礼有节地退开,要么至死方休地厮杀。真希望我们和那两位弟兄将来的道路不要交汇。”说着,恩佐碰了碰胸前的圣徽,“然而诸神并不总会回应信徒的祈愿。祂们甚至爱开恶劣的玩笑。你不能用凡人的标准去衡量神。” “我觉得我们和他们不会碰上。”朱利亚诺说,“苏维塔将军和费尔南多有什么关系呢?” “希望如此,朱利亚诺。”恩佐轻声说,“希望如此。” 第35章 庆功晚宴 “苏维塔将军,好久不见!您的旗舰尚未到港,您英勇战斗的故事就传遍赞诺底亚的大街小巷了!” “费尔南多·因方松议员。能得到您的称赞是我的荣幸,但我不得不说,传言夸大其实了。” 赫安·苏维塔将军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端一只水晶酒杯,身处衣香鬓影的宴会场,却如同身在军营般严肃。这是元老院举办的庆功晚宴,庆祝那帮穷凶极恶的海盗覆灭,庆祝赞诺底亚的海上商路恢复和平,庆祝赫安·苏维塔将军平安归来,可将军本人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他早上返回赞诺底亚,向元老院陈述战斗经过,接受表彰,下午则去慰问战死将士的家属。他是平安回来了,很多人却葬身大海。庆祝功勋的宴会华丽铺张,但是舞池中的男男女女有几人会记挂那些牺牲者? 面前这位费尔南多·因方松议员就是那些男女其中之一。他的家族历史悠久,几乎和赞诺底亚一样古老,元老院中始终有一个席位为他们家族而保留,是以他年纪轻轻就能跻身赞诺底亚的最高阶级。他相貌堂堂,双眸翠绿,鼻梁高挺,一头暗金色的卷发,没有追随时尚染成彩色。他就像赞诺底亚许许多多贵族公子哥儿一样,所以苏维塔对他既无好感,也无恶感。只不过有时费尔南多说话时,双眼中会爆出一股灼人的热量,仿佛他心中极为渴求什么,如果得不到所求之物,内心的烈焰就会焚毁一切。但那种能量往往转瞬即逝,苏维塔认为自己看错了,或者费尔南多只是心情不佳,所以眼神有些狠戾。 年轻的议员从路过侍者所端的托盘中拿了一杯酒,抿了一口,转头朝苏维塔笑道:“将军,这个月二十五日,我要举办一场假面舞会,这是我们家历来的习惯,每到雾月末都要举行舞会。不知我能否有幸邀请您大驾光临?” 苏维塔讨厌跳舞和宴会。他不明白一群人牵着手在舞池中走来走去有什么意义。但为了社交圈中的名声,他不得不这么做。费尔南多·因方松的宴会在赞诺底亚很是有名,宴席上的佳肴和美酒就像流水一般源源不断,请来的乐队都是当年最出名的艺人,宾客总能满意而归。苏维塔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除了自身的好恶)不去参加。 “感谢您的邀请,能参加因方松议员的宴会,是我的荣幸。” 费尔南多面露喜色:“那么明天我差人将请柬送去您府上,请您务必赏光。” 苏维塔点点头,同费尔南多寒暄几句。年轻议员换了杯酒,很快被一群聚在一起聊天的贵妇吸引了注意力。他对费尔南多微微颔首,表示暂别,然后走向那群贵妇,用一句俏皮话巧妙地插进了她们的交谈。贵妇们的衣饰像南国的鸟儿一样华丽,也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被费尔南多的笑话逗得前仰后合。 另一名贵族议员来到苏维塔身边,先说了一堆庆祝胜利的套话,接着低声问道:“将军,刚才因方松议员对您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有幸受他邀请参加月底的宴会。” “啊……您一直出征在外,想必还没听过那则传闻吧!” “什么传闻?”苏维塔皱起眉。 “因方松议员的表亲,也就是梵内萨城邦的萨孔家族被指控叛国,如今已经全部伏法。” “这是我头一回听闻此事。不过我想,两个位于不同城邦的不同家族,即使彼此之间有亲缘关系,也不至于让一个家族的罪行株连另一个家族吧。” “的确,萨孔家族在梵内萨的所作所为,同赞诺底亚的因方松家族没有关系。但是我听说,萨孔家族的叛国贼被剿灭的那一天,因方松议员刚好出门远行了,难道他是去了……” “议员,没有证据的话还是少说为妙。” 贵族议员干笑两声,岔开话题,讲了几件城中新近发生的趣事,然后一脸无聊地告辞了。苏维塔拿起另一杯酒,离开宴会厅,来到外面的花园透气。他注意到修剪整齐灌木后面晃动着衣冠不整的人影。宴会最后往往会演变成男欢女爱的场所。将军叹了口气,离开灌木,走向喷泉,盯着地面,以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忽然,他与一个人撞了满怀。他刚想道歉,却被眼前这人的外表震慑住了——此人身披一袭黑袍,若不是苍白的肤色,他几乎同夜色融为一体;他的耳朵又细又尖,与普通人大相径庭。苏维塔立刻联想到了传说中的古代种族:精灵!据说精灵都有这样的尖耳朵!这家伙是什么人? 苏维塔本能地拔剑,这才意识到他根本没把剑带在身上。黑衣人做出噤声的手势,苏维塔立刻浑身僵硬,动弹不得。黑衣人纤细的手指按在苏维塔的眼皮上。将军的身体摇晃起来,眼前一片漆黑。 “将军?苏维塔将军?” 一个清脆声音浮现耳畔。 苏维塔猛然睁开眼睛。他正置身花园的喷泉之畔,一名穿阿刻敦风格长袍的短发女子正关切地望着他。女子年纪很轻,从衣着来看,像一位学者,双手戴着长及手肘的丝绸手套。 “将军,您没事吧?您的脸色好差……” 苏维塔额上沁出冷汗。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走进花园,然后……他就莫名其妙站在了喷泉旁边。记忆仿佛出现了一段空缺,任凭他怎么回忆都无法填补那段空白。 “我没事……多谢关心。”他对那女子说,“只是有些疲倦。今天一天都马不停蹄,根本没空休息。 短发女子笑了:“您别太劳累自己。” “我失陪了。”苏维塔告别女子,匆匆返回宴会厅。短发女子目送他离去,接着走向花园一侧。那儿聚集着几名和她同样打扮的阿刻敦学者,正在低声讨论着什么。他们的中心是一位年长妇人,说话的时候,学者们对妇人毕恭毕敬。短发女子问候了他们,加入讨论。过了一会儿,一个陌生的声音插进来。 “各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知识的追寻者!”费尔南多·因方松议员不知何时来到花园中,夸张地向学者们鞠躬,“我发现几位当中多出了两张陌生面孔,不为我引见一下吗?” 一名学者说:“您来得正好,我正要为您介绍。这位是狄奥多拉女士,阿刻敦大学的龙族学教授。她今天刚刚抵达赞诺底亚,硬被我们拉到晚宴上。这位女士是她的学生——康斯坦齐娅。” 费尔南多礼貌地亲吻了两位女士的面颊。 “龙族学!听起来真是一门奇妙的学问!”他说。 “我们研究龙族的生态、历史和文化。”狄奥多拉女士微微一笑,似乎不打算长篇大论地介绍自己的研究内容。 “什么风将两位龙族学者吹到我们这座小城呢?我记得您的这几位朋友都是天文学学者,受邀前来赞诺底亚交流学习。您也是来交流的吗?” “不,我在最近的研究中发现一个难题,需要从天文学的角度测算解答,但是最优秀的天文学学者都去赞诺底亚了。于是我们干脆也跑到这儿来了。” “您为何不等他们回去,或者依靠书信往来呢?” “那样太慢了,”康斯坦齐娅抢着回答,“我们不能等。” 她的老师瞪了她一眼,警告她不要乱说话,然后转向费尔南多,和颜悦色地回答:“我们求知心切。探寻真理的道路半点也耽误不得。” “真教人钦佩,正是有了你们,人类的学识才能不断前进。” 他的恭维很是受用。几位学者都被他夸得飘飘然了。费尔南多趁势抛出他的真正问题:“本月二十五日,我打算举办一场假面舞会,不知各位可否赏光?” 学者们彼此交换质询的眼神,最后狄奥多拉女士答道:“感谢您的盛情,我们很荣幸能参加您的舞会。” “那么我明天差人将请柬送去各位下榻的宾馆。” 接着,费尔南多又夸赞起了学者们广博的知识,请他们务必传授自己深奥的知识。康斯坦齐娅在心里不屑地撇了撇嘴。这个公子哥儿的心思她一清二楚,不过就是想叫他们去舞会上为他增光添彩、显得他交游广阔罢了,才不是他真的对知识感兴趣。她听得无聊了,干脆离开这个小圈子,向宴会厅走去。 几张长餐桌摆在宴会厅角落,上面堆满了山珍海味。一个褐发青年正站在桌边大快朵颐。他穿着不合身的礼服,每隔一会儿就要拽一拽绷得死紧的衣领。他对于社交和舞蹈毫无兴趣,便把精力都用在消灭食物上。康斯坦齐娅会心一笑。 “安托万!” 褐发青年转过身,匆忙擦去嘴角的奶油:“康斯坦齐娅小姐!” “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呢?”她瞟了一眼安托万面前的食物残骸,“这里有好多漂亮姑娘,你怎么光顾着吃东西呢?” “我哪能跟那些贵族小姐说上话。”安托万撇撇嘴,“你们不该带我一起来,我觉得跟这里……格格不入。” “你要是不来,怎么会知道自己不喜欢这儿呢?” “还不如不知道……”他叹了口气,“宴会好无聊,真是受罪……” “你还有的受呢!老师刚才答应了别人的邀请,这个月月底要去参加一场假面舞会。你当然也得跟着去!” “什么?不要啊!” “这可轮不到你做主!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受我们雇佣的护卫,我们走到哪儿,你就得跟到哪儿。” 安托万为了达成死去的学者扬尼斯的遗愿,千里迢迢将他的笔记带给他妹妹康斯坦齐娅。但此时康斯坦齐娅和她的老师正准备启程去赞诺底亚。康斯坦齐娅迫切地想知道哥哥的遭遇,于是干脆雇佣安托万当护卫,拖着他一路来到赞诺底亚。一路上,安托万都在重复他在舍维尼翁山的见闻,讲了一遍又一遍。康斯坦齐娅做了许多记录,问了好多安托万压根回答不上的问题。到了赞诺底亚,他们又被其他学者带着一道出席庆功晚宴。安托万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康斯坦齐娅只好给他借来一套礼服,不太合身。 “我真怀念在外面旅行的日子。”安托万咕哝,“要是‘他们’跟我在一起就好了。” “你说的‘他们’,是指你在庞托城遇到的三位朋友?”康斯坦齐娅问。 “是啊。雷希是吟游诗人,常去贵族的城堡、宅邸中表演,他在这儿肯定如鱼得水。恩佐和朱利亚诺一看就是常去参加宴会的人。有他们在,我肯定不至于这么无聊。”安托万又叹了口气,“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第36章 再度相逢 朱利亚诺脸上涂着油彩,身穿一件由几十种不同颜色布料拼缀而成的夸张戏服,手持一支竹笛,假扮成一名街头艺人。赞诺底亚的市集中到处都是艺人,他混在其中,就像森林中的一片绿叶般毫不起眼。 缄默者的训练给了他很大帮助。他吹笛子,玩杂耍,向观众吆喝,说几个群众喜闻乐见的下流笑话,宛如一名真正的街头艺人一样熟练,甚至收获了好些赏钱。不过他真正的目的可不是卖艺赚钱。费尔南多·因方松家的宅邸位于市集东侧,平时有不少仆人到市场上闲逛购物。朱利亚诺和恩佐潜伏在集市中,伺机打探情报。 他没等多久。城市大钟才敲响九下,他便眼尖地发现了一名身穿因方松家族蓝色号衣的仆人骑马经过集市。仆人的口袋中露出信封一角。看来他是位信使。不过从他不紧不慢的速度可以看出,那并非什么急件,大概只是普通书信。但能截获一封从因方松府邸出来的书信,总是有帮助的。 朱利亚诺向观众深深鞠躬,弯腰捡起地上抛洒的硬币,意思是“表演已经结束,多谢各位捧场”。同时,这也是发给躲在广场旁楼房中的恩佐的暗号,表示“准备行动”。如他所料,对面一间房屋二楼的窗帘无风而动,那扇窗户正位于信使的必经之路上方。朱利亚诺莞尔一笑。 信使哼着小曲,浑然不觉人群中一名吹笛艺人正悄悄靠近。当他经过某扇窗户下方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叫喊:“下面的,当心!”接着,一大盆水从天而降。 信使破口大骂,连忙操控受惊的马儿躲避。 “你他妈没长眼啊!” 楼上的人回敬道:“我不是叫你当心了吗!你是聋子啊!”说罢,窗户“砰”的一声关上。 信使一肚子火。类似的事情赞诺底亚城邦中每天都在上演,总有无辜的路人遭殃。被水泼中还算走运,更糟糕的是,有些人甚至会向窗外倒夜壶……他摸了摸口袋,信件还在,他躲得快,衣服也没湿。谢天谢地。 信使丝毫没察觉,当他忙着闪躲头顶的灾难时,一名街头艺人路过他身边,摸走了他口袋中的那封信,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塞回一张白纸。除非他将信拿出来确认,否则根本发现不了信件已被调包。 朱利亚诺将书信揣进怀里,闪身进入旁边的一条暗巷。他必须赶在信使抵达目的地之前读完这封信,再把信放回信使身上。暗巷中有一扇不起眼的门,通向房屋二楼。他风一般推开门,跑上楼梯。恩佐在二楼等他。 房间拉着厚厚的窗帘,即使白天也昏暗无光。恩佐点了一支蜡烛。他坐在烛光中,目光落在朱利亚诺手中的书信上。 “干得不错。”刺客微微一笑。 朱利亚诺也扬起嘴角。只要是恩佐的夸奖,不论多么微不足道,都能让他欢欣雀跃半天。 书信上封着红蜡,蜡上盖着因方松家族印章,一旦拆信就会破坏封蜡。不过这对朱利亚诺来说压根构不成障碍。如何巧妙地刮开封蜡,再天衣无缝地粘回去,亦是缄默者的必修课。朱利亚诺手腕一抖,袖中滑出一枚锋利的铁片,打磨得极薄,甚至可以用来刮胡子。他小心翼翼地将封蜡整个刮起,打开信。信纸是淡金色的,洒了高级香水,香气扑鼻,熏得朱利亚诺直打喷嚏。 “信上写了什么?”恩佐问。 “这是一封请柬,邀请来自阿刻敦大学的学术交流团去参加费尔南多·因方松举办的假面舞会。” “时间呢?” “雾月二十五日晚六点。” 两人对视一眼。假面舞会!这岂不是一个行刺的大好机会?届时每个人都将戴上面具,无人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 “信使要走远了。先把信放回去。” 朱利亚诺颔首。恩佐拿出一瓶特制的炼金术粘合剂,涂在封蜡底下。朱利亚诺折好信纸,谨慎地将封蜡粘回去。整封信从外表看完好无损。他和恩佐下了楼,在集市南边的一条路追上了信使。这条路上行人不多,不像市集那般易于隐藏,总不能再泼一次水。 朱利亚诺发现几个小孩在路边玩耍。他摸出腰间的竹笛,奏出一首欢快童谣,很快便吸引了小孩的注意。他又抛出一把糖果,那群小孩便老老实实地围着他又叫又闹。朱利亚诺一边吹笛,一边引导孩子走向信使那边。果不其然,叫嚷的孩童惊吓了马匹。信使大骂着赶走小孩。此时,恩佐幽灵般经过他身旁,出手速度快如闪电,不到一秒钟便取走了信使口袋里的白纸,将书信放了回去。信使浑然不觉,只当自己今天格外倒霉,既遭泼水,又遇顽童。 待信使走远,朱利亚诺用糖果打发了小孩,与恩佐在街道另一头汇合。 “假面舞会是个绝好的机会。”朱利亚诺说。两人钻进一条小巷,打算从小路返回银海鸥旅馆。 “的确。但对方不是傻瓜,肯定明白假面舞会的风险。他一定布下重重守卫。混进舞会可不是那么容易。” 恩佐突然停步。一个人挡在他们前方。那人戴着金色面具,全身笼在一袭沙青色的刺绣长袍中。他们下意识地回头,却发现背后的路也被堵住了——一名戴银色面具,穿绛红色双排扣礼服的人截住了他们的退路。 是缄默者。 朱利亚诺拔出插在靴子里的短刀,但恩佐捉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日安,两位朋友。”恩佐的手指勾住颈上的金链,拉出藏在衣领皱褶下的圣徽。 戴金色面具的缄默者长叹一声:“你果然和我们一样。” “你们是不是存有什么误会?” 银色面具说:“从昨天起我们就在注意二位了。我怀疑你是来阻挠我们的。” “我们有要务在身,你们也是。那何不把话说明白?” “我们不能泄露雇主的计划。” 缄默者的第一法则:不可背叛雇主。 “但也不能无故阻挠同伴。”恩佐说。 缄默者的第二法则:不可出卖同伴。 “告诉我,弟兄,我们的道路会彼此交叉,彼此矛盾吗?”金色面具问。 如果缄默者的任务互相矛盾,那么他们只能二选其一:要么双双放弃,要么厮杀到底。 恩佐垂着头想了想:“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地说,至少我们的目标并不相同。你们要杀苏维塔将军,我们的目标另有其人。” 缄默者的第三法则:不可说谎。 “能告诉我那人的名字吗?”金色面具问。 “不行。” “我们大可以互相帮助。” “不需要。” “如此傲慢,真不像缄默者该有的行事风格。” “我有自己的打算。我不妨碍你们,你们也别插手我的事。咱们各走各的道。” “够公平。如果最后我们不得不兵戎相见,那也只能说是诸神的旨意。” 金色面具伸出手。恩佐严肃地握住他的手,然后侧身闪到一旁,让金色面具通过。朱利亚诺有样学样。两个戴面具的缄默者退向小巷另一端,金色面具大大方方地背对他们,他的同伴则警惕地倒退,似乎害怕恩佐会背后偷袭。 “走吧。”恩佐揽住朱利亚诺的肩膀。 “他们真的要刺杀苏维塔将军?”学徒问。 “当然。而且恐怕和我们动手的时机一样,都是在假面舞会上。” “那我们……” “只要他们不干涉我们的事,那么我们也不用管他们。现在我们得专心考虑如何混进舞会。你对因方松家族的房子熟悉吗?” “上次去是好几年前的事,不过大致还记得,我可以画一张地图。” “很好。” “因方松家族的秋季舞会很有名,每年都要举办,赞诺底亚城邦的各界名流几乎都会受邀。当然了,我是没参加过,我父母倒是几乎每年都去。” 一想到费尔南多邀请自己父母时那张虚伪的笑脸,朱利亚诺就觉得恶心。 “你对那个舞会了解多少?” “不多,都是从我父母口中听来的。宴席一向奢华。因方松家族经营造船厂,十分富有,从来不在这方面吝惜金钱,食物酒水都要最好的,还会邀请当年最当红的艺人……” 他们走出小巷,来到一条宽敞的大街上,视野一下子变得明朗开阔。熙熙攘攘的人声混杂着鱼腥、皮革味、香料的芬芳和海风的咸味扑面而来。 “艺人……”恩佐嘟囔。 “怎么了?宴会上总得有人表演吧。” “我想到我们该怎么混进去了。” 朱利亚诺不解地望着他。 恩佐指向前方:“瞧,那不是我们的熟人吗?” 人群中现出一抹白色身影。与旁边庸庸碌碌的行人相比,那人简直堪称鹤立鸡群。他牵着一匹马,马鞍上挂着一只长形包裹,露出鲁特琴一角。马的主人身披一尘不染的白袍,走动时,动作充满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流畅和优雅,他的长发像千万根精纺的细纱般雪白、轻盈,随着他走动时掠起的风而飘舞摇晃。 这样优美而独特的人,世上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了。 “雷希!” 第37章 交易 “想不到能在离罗尔冉如此遥远的异邦与二位再会,真是奇缘啊。” 吟游诗人雷希被恩佐请到银海鸥旅馆二楼,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堆靠垫中间,享用老板娘送来的点心和饮料。老板娘送食物来的时候,不注地打量吟游诗人,被诗人发现后,她的视线又在恩佐和朱利亚诺之间徘徊游移。恩佐在搞什么呢?老板娘思忖。他已经有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学徒,居然又勾搭上一名美貌的诗人?胃口也太大了吧? 三位当事人自然不晓得老板娘的困惑。遣走这位热衷于编排客人之间各种爱恨情仇的妇人后,恩佐立刻关上门,坐在雷希面前。 “许久不见,您一切都好吗?” “就那个样吧。两位似乎过得不错?”雷希环视豪华的套间,“这么舒适的住所,我区区一介吟游诗人可是想都不敢想。” “您大可以和我们一起住。” “多谢,但我已经租下了码头旅馆的一个房间。” “什么风把您吹到赞诺底亚?” 吟游诗人慢吞吞地将老板娘送来的糕点撕成小块,淋上蜂蜜:“大概是约德海岸常刮的西风吧。” “您真会说笑。” “我一直想游历伟大的约德诸城邦,便随着一艘商船南下,来到赞诺底亚。听说这儿气候温和,冬季雨水充沛,不若北方那般严寒,作为一个四海为家者的过冬之地相当不错。” “您莫非想在这儿施展才艺,博得某位恩主的垂青,安逸地度过冬天吗?” “当然,对于我们这种人,这样过冬才是常态。” 吟游诗人周游列国,行走四方,向来居无定所,但是一到冬天,道路积雪结冰,旅行就会变得很困难。通常吟游诗人都会寻找一位贵族或乡绅做东,这样整个冬天就能待在温暖舒适的城堡或是庄园中,既无衣食之忧,又能施展才华。春季来临时,吟游诗人会带着鼓鼓囊囊的钱包辞别恩主,重新踏上旅途。 贵族乡绅们也喜欢留一位有趣的艺人在家中表演。居住乡野的大小领主冬季缺乏娱乐,招揽旅行艺人是最好的方法。在某些国家,冬天是所谓的“社交季节”,从春天到秋天,贵族乡绅们忙于产业和生意,到了冬天,终于有时间展开社交(顺便炫耀一年来积累的财富和见闻)。他们会在秋季离开家乡,来到首都或是某座大城,然后一连数月都在各种晚宴、舞会和沙龙中流连。此时对各类艺人更是求之若渴。一到秋末,数不清的马戏团、乐团、歌手、杂耍艺人和吟游诗人便会聚集到城市中,大家各展才华,寻觅生意机会。 在朱利亚诺的家乡梵内萨城邦,冬天甚至还会举办音乐竞赛,在竞赛中拔得头筹的乐手或歌者,就会成为当年最炙手可热的明星,来自各个宅邸的邀约会让他们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朱利亚诺明白恩佐的意图了。雷希是位优秀的诗人,假如他在赞诺底亚一展头角,说不定能有机会受邀前去费尔南多的舞会上表演。他们跟着雷希,就能光明正大混进宴会场了! 恩佐问道:“您是否有意跟我们组建一支乐团?当然,表演的酬劳我和朱利亚诺一分也不要,全部归您。” 雷希对这个惊世骇俗的提议没表现出分毫惊讶,继续摆弄他的糕点:“您居然会对音乐和诗歌感兴趣?我还以为您只在乎自己的生意。” “这也是生意。”恩佐微微一笑。 雷希挑起眉毛:“您要把生意做到哪儿去呢?” “费尔南多·因方松议员的舞会上。” 朱利亚诺目瞪口呆。他以为恩佐会找几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搪塞甚至是蒙骗雷希,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直接。话说回来,缄默者不可说谎,恩佐就算想蒙骗也蒙骗不了。 “您要参加他的舞会,何不直接走进去?” “我们的身份有些不方便。” “所以您想加入‘我的乐团’。当这位费尔南多·因方松邀请我去表演时,你们也会同去,对吧?” “您是个聪明人,想必不用我赘述。” 雷希放下了手里的蜂蜜罐:“那么您倒是说说,我为何要帮助你们?” 恩佐沉吟片刻,从口袋中掏出一枚硬币,丢给朱利亚诺:“去街尾的店里买一包糖果回来。” “……啊?”朱利亚诺接住硬币,茫然地看着刺客,“糖果?” “快去。” 他明白了。恩佐故意支开他,不想让他听到接下来的谈话。他很不满。有什么是他不能听的?恩佐难道信不过他?但转念一想,恩佐行事总有他的道理,从不做无意义的事。于是年轻学徒将硬币揣进怀里,猫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楼下的老板娘一边哼歌一边擦洗杯盘,压根没注意到一道影子从自己身边溜过。 恩佐站在窗边,遥望朱利亚诺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西南方的天空灰蒙蒙的,乌云压了过来。快下雨了。雷希心不在焉地品尝新鲜果汁。 “开诚布公吧,”恩佐头也不回地说,“您出现在这儿绝非巧合。您跟踪我们。” “没那回事。您想多了。” “您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是个书写传奇的吟游诗人,哪里有故事,哪里就有我。” “赞诺底亚会发生什么故事吗?” 雷希用杯子遮挡嘴巴,但恩佐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笑意。 “我似乎已经置身其中了。” 恩佐在他面前坐下,从衣服中拉出他的圣徽。他解开链子,将圣徽平放在手掌上。“诸神在上,我不会说谎,您大可以相信我的诚意。” “我是个不信者。” “是吗?” 雷希笑了笑,没有作答。 “回到最初的问题上吧。您帮不帮我们这个忙?” “那我也只能说:我为何要帮你们?” “所有的钱都归您,我还能另外支付一笔。” “钱财于我没有多大意义。”雷希倾身向前。他的笑容让恩佐联想起毒蛇。“我知道你们的目的。你们走到哪儿,哪儿就会遍洒鲜血。你们以死亡为生。” “杀戮是我们的工作。您只需要帮我们混进去就行了。” “但我会被当成你们的帮凶。” “您不会。”恩佐笃定地说,“因为我们不会被抓住的。” “永远别以为自己能预知一切,生意人。” “您书写传奇,跟我们在一起,您能亲眼看到故事是如何发生和结局的。” 雷希放下杯子,十指指尖相碰。“英雄才有传奇。你们不是英雄。你们只是杀手。你们没有什么传奇。” 恩佐突然觉得掌中的圣徽变得沉重不堪。 “那么您想要什么?” 雷希好奇地望着他的圣徽,似乎想摸一摸,但又犹豫了。“我是个不信者,我很想知道,您和您所谓的‘诸神’真的有交流吗?” “当然。” “您的神是怎样的神?我读过爱丽切·伊涅斯塔的著作……啊,她真是位有趣的人。她说杀手就像一样工具,一把武器,一个人用刀杀了人,应当受罚的是这个人,而非他的刀。所以刺客杀了人,也不应当受到惩处。但是爱丽切也说,杀人者应当受罚,折断一柄刀则不用。所以杀死刺客的人不应当以杀人罪惩处。你们又是怎么想的呢?你们的哲人也好,神明也罢,根本没有把你们当成‘人’,而是当作一件趁手的工具,随意使用,随时丢弃。这样的哲人,你们还愿意尊崇她?这样的神明,你们还愿意侍奉祂?” 恩佐眸子一黯:“这个问题,古往今来已经有很多人论述过了,我建议你去看约安尼斯·马朗斯的……” “我不想知道别人的观点,只想知道你的。” 恩佐收拢手指,握住冰冷的圣徽。不论他碰触圣徽多久,这块金属从来不会染上人类的体温。“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方式。”他说,“在诸神眼中,所有人都是工具,都是棋子。” “而你们居然愿意去膜拜这样的神?” “您不能用凡人的道德标准去衡量诸神。这世上有的人活得连一件工具都不如,跟他们相比,我们已经算好了。神并不是你想象中完美无缺的存在,既然祂们是对立的孪生子,那么每位神明都不可能是完美的,祂们每一个都有缺陷,祂们行事乖张,毫无常理可循,和凡人一样变化多端……但这就是这个世间的样子,这就是世界运转的方式。” “听上去真是悲观。” “古代帝国尊崇龙神,也如龙神一样相信宇宙间存在着不可名状的神秘力量,支配着所有人的命运。这岂不也是一种悲观的宿命论吗?” 雷希又笑了。这次他的笑容带着悲伤。 “这么说,您也只把自己当作工具?” “是的。只是一件杀人的工具。” “那么我使用这件工具也没关系吗?” “需要我替您做什么吗?” “不是你。”雷希指着恩佐,“是你的学徒朱利亚诺。” 听见朱利亚诺的名字,恩佐的神情不像先前那样镇静自若了。“您要他干什么?他还在学习,还不能独立地……” “噢,我相信您把他调教得很好。”雷希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最后几乎变成耳语,“我早就发觉你们的关系了。您的训练可不仅仅是在剑术上,对吗?我相信这位小友在各个方面都接受过您的‘悉心指导’。” 恩佐不置可否。 “既然如此,就让我来品尝一下您辛勤耕耘的硕果吧。” “你……!” “让他陪我一晚,”雷希说,“我就答应您的请求。” 恩佐默不作声地瞪着吟游诗人。窗外乌云密布,狂风呼啸而过,海湾上波涛起伏,船只随之颠簸摇摆。赞诺底亚秋季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一道闪电掠过天空,照亮恩佐的侧脸,同时将他的另一半面孔没入无边黑暗之中。 他握紧圣徽,直到金属边缘硌痛他的手掌。 “成交。” 第38章 交易2 朱利亚诺没买到糖果。 走到半路,天空已经阴沉得让人不寒而栗。当地人知道即将到来的秋季风暴的可怕之处,纷纷躲进房屋。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糖果店早已关门。朱利亚诺摆弄着恩佐给他的银币,感到一阵焦虑,似乎不把它花出去就无法排遣心中的苦闷。隔壁的一家调味料店还开着张,于是朱利亚诺进门买了一罐蜂蜜。老板油腔滑调地自卖自夸,说这是秋季最好的蜂蜜,美味得以至于养蜂场时不时遭到熊的袭击云云。朱利亚诺没耐心听他胡扯,将蜂蜜罐挂在腰上,付完钱便离开了。 恩佐故意支开他,所以他应该在外面多转一会儿,等他们谈完再回去。可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两人谈话的内容。暴风雨快来了,他早点儿回去,然后“不小心”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恩佐想必也不会怪罪他。 他回到旅馆,问老板娘雷希还在不在。老板娘一脸活见鬼的表情,迟疑地回答:“还在……我想……应该还在吧。反正没见他离开。但他要是像你一样神出鬼没,那就说不准了。” 朱利亚诺窃喜着上楼,为自己的潜行技术而暗自高兴。他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猫一般偷偷溜到信天翁套间门口。他想,或许就连恩佐都察觉不了他已潜伏在门口。 他将耳朵贴在门上,倾听房间中的声音。一开始只能模糊听到两个人在说话,然而一旦他静下心来,声音便逐渐清晰。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在诸神眼中,所有人都是工具,都是棋子。” “而你们居然愿意去膜拜这样的神?” “您不能用凡人的道德标准去衡量诸神……” 呃,他原本以为两人正在就报酬讨价还价,没想到他们居然在讨论这么深奥的神学问题……恩佐平时授课时也很喜欢跟他讲这些,什么爱丽切·伊涅斯塔的哲学啦,真实与虚饰之神的教义啦,但朱利亚诺从来只把它们当作一种客观的知识,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真的信奉这一套。 两人的话题很快歪到另一个方向。 “需要我替您做什么吗?” “不是你。是你的学徒朱利亚诺。” 听见自己的名字,朱利亚诺心中一凛。雷希要他干什么?难道吟游诗人也会结仇,要他去杀某个人吗? “……既然如此,就让我来品尝一下您辛勤耕耘的硕果吧。” “你……!” “让他陪我一晚,我就答应您的请求。” 朱利亚诺瞠目结舌。雷希……没病吧?这什么意思?他当吟游诗人是朋友,而这位“朋友”居然想睡他?他一定是在开玩笑!但是听他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像在开玩笑……难道他是认真的?! 雷希到底想干什么?测试恩佐的底线?还是真的对他……他一直以为吟游诗人对人情世故非常淡漠,怎么会对他有所觊觎? 他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好、好吧……就算雷希不是他想象中的正人君子,恩佐也一定不会答应这种可耻的要求……不,根本就是要挟!恩佐绝不会让他出卖身体以换取达成任务的捷径! 他贴紧门板,生怕漏听半个字。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像诸神掷下的长矛,刺穿了朱利亚诺的心脏。 他听见了恩佐的回答。 闪电之后又是几秒,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朱利亚诺慌不择路地冲下楼梯。他的耳朵里隆隆响个不停,但反复回响的不是雷鸣,而是恩佐的声音。 他说“成交”。 霎时间,滂沱大雨便浇透了整座城市。朱利亚诺顾不上老板娘的劝阻,冲进暴风雨中。冰冷的雨水浸湿他全身,却无法浇熄他胸中愤怒的烈焰。他丝毫不觉得寒冷,只觉得怒不可遏。恩佐出卖他!恩佐用他的身体和别人做交易!他怎么能!他怎么敢?他怎么这样…… 狂风暴雨宛如千万柄铁锤,无情地捶打朱利亚诺的身体。可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内心的苦涩已然超越身体的痛楚,支配了他的一切。他觉得这么无助。就像他从家里逃出来,在梵内萨的街道上没命奔跑的那个夜晚,当时他失去了一切,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然后他遇到了恩佐。 他曾以为自己被恩佐抛弃,绝望地想要独自挑战博尼韦尔总督,后来他知道那只是他的过度妄想。恩佐决不会抛弃他。 可如今他觉得,恩佐还不如就在那时弃他而去,也好过……好过把他交给别人。 有人拉住他的胳膊,将他从风雨如晦的街道拖到安全舒适的屋檐下。朱利亚诺浑身湿透,像刚从海里爬上来似的。头发上不断滴落水珠,刺痛他的眼睛。有人递给他一条毛巾。他机械地接过,擦干脸和头发,然后才发现帮助他的正是雷希。 吟游诗人面带一贯的淡漠神色:“你怎么在外面淋雨?” 朱利亚诺无法直视他的眼睛。都是因为你。他心说。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我……没什么……”他咕哝。 “我和恩佐已经谈完了,你上去吧,他在等你。” 说完,吟游诗人拉起兜帽。他没打算等恶劣天气过去,而是径直走进风暴中。他的衣衫很快便被浸湿,呼啸而过的狂风几乎要将他吹飞,可他丝毫没受影响,仿佛他不是冒着秋季暴风雨艰难前进,而是在细密如织的春雨中闲庭信步。 朱利亚诺失魂落魄地踏上楼梯,每一步都留下一摊水渍。老板娘抓起拖把,嘟嘟囔囔地跟在他身后擦地。虽然不满,可她万万不敢指摘客人的不是。那个吟游诗人肯定跟恩佐发生了什么,噢,始乱终弃的男人她可见多了,否则朱利亚诺不会一脸难过的样子。可怜的孩子,大概根本没受过这种打击。老板娘用丰富的想象力补完着三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朱利亚诺没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恩佐陷在椅子里,托腮沉思。他的侧脸犹如一尊大理石雕刻,每一条轮廓都由能工巧匠精雕细琢而成,毫无瑕疵,完美得不似人类。朱利亚诺忽然意识到,或许恩佐从来没把他自己当作“人”。他从来只是缄默者,只是面具华服下的一个无名幽灵,他的智慧,他的才能,甚或他的身体,全部都是可以使用的工具,可以交易的筹码。他曾用肉体同曼蕾夫人换来一张推荐信,当时他是那么随意,就像拿出一袋金币。毋庸置疑,他肯定还交换过别的。 所以我也是他的筹码吗?朱利亚诺想。假使我成为缄默者,我也必须时不时以自己的身体做交易?这对缄默者而言是稀松平常的事?我和恩佐之间的关系也不过是一场等价交换,用身体换来缄默者的教育。所以……一切都只是交易? 恩佐发现他进屋,向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朱利亚诺发现恩佐的掌心红了一块,像被什么东西烫过。 “你的手怎么了?”他沙哑地问。 恩佐蜷起手指,遮住伤痕:“没什么。糖果呢?” 他居然还记着这个。朱利亚诺掀开斗篷,解下蜂蜜罐,“砰”的一声扔到桌上。幸好罐子质量过硬,否则肯定遭殃。“糖果店关门了,所以我买了蜂蜜。” 恩佐拧开罐子,闻了闻味道。罐子封得很紧,并未进水。恩佐用食指蘸取一点蜂蜜,送进嘴里,舌头在指尖灵巧地一转。 朱利亚诺喉咙发紧。他曾经这样舔过我的手指。年轻学徒苦涩地想。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地方。他把我的身体变成这种样子,然后叫我去陪别的男人睡觉。 恩佐放下蜂蜜罐。“你湿透了。” 朱利亚诺努力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回来的时候刚好下雨。真不巧。”他总不能直说“我偷听你们的谈话,一时激动冲出门外结果被淋成落汤鸡”吧。 “脱掉衣服。” 朱利亚诺迟疑片刻,还是选择遵从恩佐的命令。他解下湿淋淋的斗篷,扔到一旁,然后是五彩缤纷的戏服(没来得及换掉),里面的衬衣和内衣。脱光上衣后,他扯开裤带。恩佐起身绕到他背后。朱利亚诺不敢扭头,生怕同恩佐对上眼。他将自己的怒火发泄到衣服上,扯掉裤子,踢掉靴子,最终赤裸地站在房间中央,全身只剩颈上的绿宝石项链。 他握住宝石,想把它也一并取下,但是一条柔软的布巾忽然落到他肩上,阻止了他的行动。 “擦干,”恩佐说,“别着凉。” 朱利亚诺接过布巾,马马虎虎擦了几下。为什么关心他?怕他生病,不能好好取悦雷希吗? 恩佐扯走布巾,重新搭在朱利亚诺肩上,仔仔细细地擦拭。他的动作是如此温柔,生怕弄痛他的学徒。朱利亚诺鼻子发酸。以往他们欢爱结束之后,自己常累得无法动弹,恩佐抱着他沐浴清洁,然后才会这么细心地为他擦拭身体。现在的情形却迥然不同。恩佐像对待一件珍贵易碎品般对待他,商店老板不也总爱拂拭货架上的商品,让它们保持干净吗? 布巾拂过他的肩膀、手臂和胸膛,拂过他的后背,粗糙的感觉一路来到腰际。恩佐单膝跪地,为他擦干大腿外侧的水珠。刺客的手指掠过他的皮肤,令他一阵战栗。 朱利亚诺双腿发软。恩佐推了他一把,他踉跄一步,双手撑住桌子,方才稳住身体。他转过身,刺客无言地逼近,他退无可退,只能坐在桌子上。恩佐摸了摸他的膝盖,分开他的腿,布巾落在他双腿之间,摩擦大腿内侧。他知道恩佐是故意的。这算什么?测试?看他是否敏感得能立刻硬起来?如果恩佐意图如此,那他成功了。即使再不情愿,朱利亚诺也无法抵抗恩佐致命的抚摸。他咬紧嘴唇,试图从恩佐手里拽走布巾,遮挡身体,可惜失败了。恩佐将布巾随手一扔,抬起朱利亚诺一条腿,逼迫他半躺在桌子上,接着拉开裤子,掏出自己坚硬的东西,挺身插入。 第39章 交易3 朱利亚诺痛苦地仰起头。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寻欢作乐,身体也没做好准备,干涩的后穴没像往常一样分泌汁水。没有润滑,他疼得厉害,恩佐也前进得十分艰难。起初他想用蛮力楔进去,贯穿那处柔软的洞穴,然后再慢慢疏导,直到朱利亚诺适应他的侵入。但朱利亚诺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恩佐只能慢慢退出。 “你怎么了?”刺客问,“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朱利亚诺擦去泪水,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没办法像恩佐一样伪装成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让你失望了?”他冷笑着问。 “你说什么?”恩佐不解地蹙眉。 “我没法取悦雷希,抱歉,看来你的‘教导’也不是那么成功。” 他听见恩佐呼吸一滞,心中不由地漾起一阵报复的快意。 “你……听见了?” “你没发现我在门外偷听?” 刺客摇摇头:“你进步了。” “在床上却退步了。” “你听到多少?” “该听到都听到了。”朱利亚诺再也憋不住,语气夹枪带棒,措辞也更加针锋相对,“我听到你把我卖给雷希,换取混进舞会的机会。我全听见了!你们的交易我一清二楚!无耻之极,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说完,他咬紧牙关。他以为恩佐会发怒,所以做好挨上一耳光的准备,孰料恩佐只是颇为惋惜地啧了啧舌:“你没听到最后。” “……那又如何?” “我没答应他。” 朱利亚诺屏住呼吸。他们四目相对,朱利亚诺发现光线暗淡的时候,恩佐的双眸会呈现一种极透明的灰蓝色。这双眼睛怎能藏住那么多秘密? “你什么意思?” “我没答应他。”刺客重复了一遍。 “可我明明听见……” 恩佐摊开手掌,向朱利亚诺展示掌心的红色伤痕——边缘规整,似乎被某种圆形物体烫过。 “谎言的惩罚。”他喃喃道。 “成交。”恩佐斩钉截铁。 雷希玩味地弯起唇角:“我好惊讶。原以为您会找借口推脱,没想到这么干脆。” “他为了报仇,什么都肯献出,包括他的身体。况且他是缄默者的学徒,拿他的身体做交易,没什么大不了。” “的确合乎道理,可是你舍得吗?我以为你们是……” “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此话当真?您可别事到临头又反悔了。倘若朱利亚诺听见您的话,一定会伤心不已。” “他早就应该做好准备。” 雷希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陷进一堆软垫之中。他目光如炬,在昏暗的房间中仿佛一对诡谲的明灯。两人谁都没说话。沉默笼罩了整个房间,只有凄风苦雨的咆哮声回荡于耳畔。 “我劝您还是别勉强了,”吟游诗人揶揄道,“您想让自己的手废掉吗?” 恩佐“嘶”了一声,松开手,圣徽掉了出来,露出他掌心一块暗红色的烫伤。刺客抓住手腕,咬住嘴唇,双眉紧蹙,冷汗滑过他的眼角,宛如一滴泪水,掠过脸颊,最后落在脚下柔软的地毯中。 “刚刚您还保证自己决不说谎,才多一会儿您就口是心非。” 恩佐怔忪地望着掌心的伤痕。 雷希似笑非笑。 刺客用另一只手捡起圣徽。起初他担心圣徽会烫到他。事实证明他多虑了。圣徽依旧冷冰冰的,仿佛刚才烫伤他的是另外一种东西。 恩佐将圣徽戴回脖子上,忽然笑了一声。 “您笑什么?” “我觉得自己真可笑。”他摇了摇头,“人们把我们当作武器,我们自己也这么认为,然而我们彼此之间却称兄道弟,相互珍重,发誓绝不背叛。这到底算什么?” “您拿这个问题去质问您的神祇,祂们会回答吗?” “……不会。诸神没有义务解答人类的疑问。人类只能拷问自己的内心。” “有趣。这么说您是借由我来试探自己的底线?想看看自己的心意究竟有多么真诚?” “我……”恩佐欲言又止。 “如果您早就知道自己的心意,就不会口出违心之语了吧。” 刺客愣了愣,眼神忽然变得清澈。他猛然抬起头,目光犹如一支离弦之箭射向吟游诗人。“您看得比我清楚,所以您早就知道?可您还是故意问出这种问题,让我为难,您不也是在试探我的底线吗?您想看看我的神究竟能不能约束祂的信徒,能不能制止一个谎言。” 吟游诗人发出低沉的笑声:“关于诸神的讨论就到此为止吧。古往今来的哲人已经讨论了上百年,我可没有上百年的工夫跟您探讨这个。” “也好。我们大可以谈谈别的。但是刚才我们‘成交’的那笔交易就此作废。我已经为此受了惩罚。” 雷希若有所思地卷起自己的一缕银发:“当然。那么我提个别的要求可以吗?” “可以。只不过这次我会说实话,假如我不想答应,我不会违心地说‘成交’。” “这次的要求简单多了,您肯定能做到。”雷希微微歪了一下脑袋,“今后或许有那么一天,您会接到刺杀我的委托——届时请您务必拒绝。” 恩佐扬起眉毛:“就这样?” “什么叫‘就这样’?这关系到我的身家性命。” “就算您不说我也会拒绝的。我把您当作朋友,肯定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对您痛下杀手。” “别以为自己能预知未来,生意人。也许到时候您会觉得我不死不行,也许委托人出的价码您无法拒绝。所以我才会特意提出要求——不要杀我。” “我答应您。” “这次是真的‘成交’?” 恩佐碰了碰胸前的圣徽,指尖只感到了一如既往的冰冷。 “真的。”他说。 朱利亚诺缩在恩佐怀里。他身上光溜溜的,方才因为盛怒,并不觉得寒冷,随着怒意逐渐消退,寒意涌上四肢。他不得不攀上恩佐的身体以摄取对方的体温。 “所以……你最终和雷希约定,他帮我们混进舞会,条件是你将来不会杀他?” “嗯。如果你耐心听到最后,就不用劳烦我解释一大堆了。” 朱利亚诺的脸顿时涨得像个熟透的番茄。“我……那种情况下谁还有心情继续偷听!” “那么我就活该挨你的骂?” “我不是那个意思!”朱利亚诺将脑袋埋进恩佐怀里,根本不敢看他的面孔,支支吾吾地说,“我以为……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 恩佐吻了吻他的发顶,手指温柔地插进他的发丝间。“没那回事。”他低声说,“你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如果雷希要求的是我,我半句反对的话都不会讲,可他要的是你……” 朱利亚诺的心脏猛地一震,声音也因此而颤抖:“你、你在意我,对吗?” 恩佐没有回答,而是捧起朱利亚诺的脸,深深地吻他。朱利亚诺闭上眼睛,热烈地回应恩佐。真奇怪,他刚才还恨不得跟恩佐一刀两断,现在却只想用力抱住他,想他进入自己的身体,同他紧密地合为一体。 朱利亚诺向后一靠,手背碰到了桌上的蜂蜜罐,差点把它打翻。他吓了一跳,急忙去抓,可恩佐比他更快,直接扶住罐子,手指往里面一探,蘸上蜂蜜,然后抹在自己嘴唇上,又吻住朱利亚诺。年轻学徒贪婪地吮吸着刺客的嘴唇,蜂蜜甜得他心旌摇曳,直到他喘不过气才肯稍稍分开。 恩佐又蘸了一些蜂蜜,抹在朱利亚诺胸口。白皙皮肤上的两颗红嫩的乳头因为寒冷早已挺起,沾上蜂蜜后更是晶莹剔透,像一对可口的点心。恩佐咬住他的乳尖,或轻或重地嗫咬。 麻痒的感觉从胸口一直扩散到下身。朱利亚诺发出软绵绵的呻吟,屈起膝盖,摩擦恩佐的大腿,催促他快点进入正题。刺客却不紧不慢,舌头沿着乳晕舔舐,将蜂蜜舔得干干净净。两边的乳尖都被他照顾过,变得极为敏感。恩佐朝那红肿的小东西吹了口气,朱利亚诺立刻难耐地仰起头。 “快点……我那里……想要你……”他拉着恩佐的手探向自己下身。 恩佐却抽回手,再度挖出一团蜂蜜,这次他没将琥珀色的黏稠液体抹在朱利亚诺身上,而是涂在自己下身。朱利亚诺不止脸,全身都通红通红的。他几乎能猜出恩佐下一句要说什么了。 “过来,”恩佐将他从桌子上拽下来,“吃下去。” 朱利亚诺踌躇地望着他胯下那根涂满蜂蜜的硕大性器。他记得自己第一次为恩佐口交的时候因为拿捏不好程度,弄伤了喉咙,之后嗓子难受了好几天,说话都是沙哑的。恩佐心疼他,从此再没让他口交过。现在恩佐难道是为了惩罚他的口不择言,故意让他用嘴吗? 他在恩佐面前跪下,握住对方的阴茎,正准备含进口中。恩佐却拦住他。 “不是这样。”刺客强硬地抬起他的下巴,“用你下面的小嘴吃。” 第40章 吟游诗人及其乐团 老板娘鬼鬼祟祟地蹲在信天翁套房门外。 她并不是刻意偷听。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不对的,可她就是无法克制地蹲在门口,耳朵贴着门板。这也是为了客人好。她心想。方才楼上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假如他们打起来该如何是好?身为这家旅店的女主人,她总得防患于未然吧! 她没有缄默者那样的好听力,只能模模糊糊听见有两个人在说话,但具体说了什么就完全听不清了。争吵结束后,那两人并未如她预料的那般大打出手,而是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话,接着——老板娘始料未及——房间中传出火热的喘息和呻吟,床铺吱吱呀呀地摇晃,幸亏楼下的房间无人居住,否则客人一定会怒而抗议。 这唱的是哪一出啊?老板娘心中纳闷。刚才他们还在吵架,这么一会儿就搅起来了?话说回来,恩佐不是才搞过那个吟游诗人吗?怎么又跟他的学徒……他精力未免太旺盛了吧! 房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就算不刻意去听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朱利亚诺放肆地尖叫和呻吟,恩佐边笑边用挑逗的词句鼓励他。从床铺摇晃的嘎吱声和肉体碰撞的拍打声,不难想象出他们做得有多么激烈。 老板娘早已成婚,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那些淫词浪句她听了都要面红耳赤。她脸皮再厚也听不下去了,转身匆匆下楼。新来的帮佣小弟傻乎乎地从厨房探出头:“您怎么急急忙忙的?发生什么事啦?” 老板娘拽起一块抹布抽打他:“少管闲事!干你的活去!”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信天翁套间中响起召唤仆役的铃声。老板娘犹豫了一下,没叫侍者过去,而是自己亲自跑一趟。她爬上楼梯,来到信天翁套间外,胆怯地敲响房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恩佐一手扶着门框,懒洋洋地倚在上面。他披了一件宽大的睡袍,腰部松松垮垮地系着,里面自然一丝不挂,金发凌乱地披在肩上,锁骨、胸膛和腹部全露在外边,皮肤上印着抓痕和牙印。他嘴角挂着惬意的笑,如同一只吃饱喝足的大型猫科动物,慵懒地趴在草原上打呵欠,摇尾巴。 “呃……那个……您需要什么?”老板娘双腿发软。要是她再年轻个十来岁,恩佐一句话就能勾得她神魂颠倒。 “热水。我要洗澡。”他含混不清地说。 “噢,呃,好的,我这就叫下人烧水。” “——等一下。” 老板娘正准备退下,却被恩佐叫住了。 “再弄一个浴盆来。” “啊?您的套间里应该有一个浴盆……” “我要一个大的。”恩佐解释道,“能容下两个人的那种。” 老板娘努力地绷住脸,不露出怪异的表情,镇定地点点头,表现得自己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客人大白天鸳鸳戏水什么的,根本是件司空见惯、稀松平常的事,她早就见怪不怪了。 第二天清晨,当赞诺底亚集市鱼贩刚开始叫卖一天最新鲜的活鱼时,朱利亚诺和恩佐来到码头的金鳟酒馆,拜访下榻于此的雷希。 一见到雷希,朱利亚诺便很不好意思。昨天他误以为雷希对他存有什么龌龊心思——事实证明是他多虑了。误会已然解开,可朱利亚诺依然因为自己曾误解雷希而感到内疚。吟游诗人倒是没表现出什么,像往常一样礼貌矜持地邀请他们去酒馆阁楼。 “我已经同老板说好了,借阁楼当作练习室——反正它平时也没什么用。” 阁楼里堆满大大小小的木桶,各式各样的箱子垒成小山,残破不堪的扫帚见缝插针,而且它们全部积满灰尘。天花板过于低矮,三个成年人不得不猫着腰才钻进这一方狭小场地。朱利亚诺狐疑地望向房梁上密布的蛛网,十分担忧阁楼的结实程度。他们演奏音乐的响动会不会直接把这破地方震塌? 阁楼中央清出了一块空地,打扫过的地板上放着几个坐垫,旁边摆着若干乐器。朱利亚诺认出了雷希的鲁特琴(他居然把自己的宝贝就这么毫无遮挡地放在这个鬼地方!),此外还有一把曼陀铃,一把里拉琴,一张手摇风琴,几支长短不一的笛子和一面小手鼓。 雷希当先坐下,抱起他的鲁特琴。朱利亚诺和恩佐坐在他对面。吟游诗人冲身旁那堆乐器随意挥了挥手:“你们会演奏哪个?” 太瞧不起人了吧!什么叫“会”演奏哪个?我“会”的可多了去了!至少也该问“你们最擅长哪样”吧!朱利亚诺不满地想。 “朱利亚诺会吹笛子。”恩佐说。 朱利亚诺斜眼瞪着刺客。为什么要先提别人?你不能先自我展示一下才艺吗? 雷希从笛子中挑出一支,扔给朱利亚诺:“吹来听听。” ……知道你在音乐方面的造诣高,但是也不必用这么傲慢的态度说话吧? 朱利亚诺将笛子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几下,试了试音。笛声悠扬婉转,高低适中,不论是舒缓轻柔的乐曲还是急促轻快的小调都能胜任。区区一支木笛难不倒朱利亚诺,身为一名贵族,音乐乃是必修课,常见的乐器他或多或少都能来两下。昨天他还办成吹笛艺人四处打探情报呢。 他吹了一支人人耳熟能详的小曲,旋律优美,技法也不难。恩佐没什么表示,雷希却听着听着突然捂住了耳朵。 朱利亚诺停止吹奏。“干什么啦!很难听吗?”他红着脸嚷嚷道。 “难道你觉得好听吗?”雷希反问。 “我的水准肯定没有您那么高,但也不差吧?”说罢,朱利亚诺转向恩佐,指望他帮自己说句公道话。 恩佐沉默地移开视线,佯装欣赏一只吊在天花板上的蜘蛛。 朱利亚诺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什么意思?昨天我在市集表演,赚到了好多赏钱呢!” “‘好多’赏钱是指多少?”雷希问。 朱利亚诺回忆了一下:“嗯……大概……十几个铜板吧?” “……乞丐的收入都比你多。”雷希痛苦地扶住额头。 “我就见过一天连一枚铜板都讨不到的乞丐。”恩佐严肃地驳斥雷希的谬论。 吟游诗人翻了个白眼:“您不是他的老师吗?您从没教过他怎么吹笛子?” 恩佐突然怪异地笑了一声:“我心疼他,几乎不让他‘吹’。” 朱利亚诺恼羞成怒,一把扔掉笛子,内心咆哮:我真是看错你了恩佐!你居然当着雷希的面讲这种荤段子,想不到你是这种人!而且哪有“几乎不”!明明昨天夜里还……还…… 他指着恩佐的鼻子怒道:“你行你上啊!别光说不练!” 恩佐耸耸肩,捡起笛子,用衣袖擦了擦,试了几个音,接着奏出一首轻快的曲子,技法娴熟,显然是练过,但朱利亚诺认为他也没比自己高明到哪儿去,因为雷希才听了一段就露出一副早餐吃坏肚子的表情,就算他借口上厕所而逃跑,朱利亚诺也丝毫不觉奇怪。 吟游诗人至少还懂得礼仪,耐心等恩佐演奏完毕才发表意见:“我算是明白了。不……刚刚听到朱利亚诺吹奏时我就该明白的。果然‘名师出高徒’啊。” “……你什么意思?” “依照在下的愚见,还是让朱利亚诺吹笛子吧。” 恩佐震惊地望着他,仿佛自己是位才华横溢的绝世艺术家,其高雅的艺术追求却无法被凡俗世人所理解。 “……那我要干什么?” 雷希把小手鼓递给恩佐:“您就勉为其难演奏这个吧。” 朱利亚诺一个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房梁上的灰尘被他的笑声震得簌簌下落。作为报复,当天夜里恩佐在床上好好“惩罚”了他一番。翌日练习的时候,金鳟酒馆的老板不得不捐出所有坐垫,否则朱利亚诺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坐在坚硬的地板上。 第41章 初次登台 经过三天训练,朱利亚诺和恩佐终于得到雷希的许可,能够与他一同登台献艺。表演场地就在金鳟酒馆之中。雷希一早同老板达成协议,用表演来抵换食宿费用。酒馆中有歌手或乐手镇场,生意往往更加火爆,甚至还有濒临破产的酒馆因招揽了一位著名乐师而起死回生的例子,因此酒馆老板对艺人总是谦恭有礼,予取予求,更不用说是雷希这样出众的吟游诗人了。雷希说要多带两个人来伴奏,老板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夕阳落山之刻,便是表演开始之时。三人戴上凤尾蝶面具,坐在酒馆一楼的一角,那位置很有讲究,布置得恰到好处,所有顾客都能看见,却又不过分引人注目。雷希坐定后不紧不慢地调了几分钟琴弦,又喝了几口水,接着再调一会儿琴弦,直到有人大喊“快点开始”,吟游诗人才正式开始演奏。 此时酒馆中的客人还不太多。雷希弹了一首赞诺底亚流行的俚俗小调,欢快的琴声从酒馆内飘到外头的大街上。朱利亚诺在旁以笛声伴奏,恩佐则不时敲打小手鼓,眼神生无可恋。朱利亚诺差点笑出来,为了憋笑,他吹错了好几个音,招来雷希责备的瞪视。 随着夜幕逐渐降临,加之乐声轻快,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三首曲子过后,酒馆中便人满为患,老板不得不在过道上加放桌椅。 朱利亚诺发现,每次雷希在一曲开始之前,都要先磨蹭一会儿,或是同旁人拉几句家常,或是要一杯饮料喝上几口,等客人不耐烦地催促之后,他才慢吞吞地准备演奏。这似乎是赞诺底亚的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歌手乐师开始表演前总要先磨磨蹭蹭一番,观众则适时地安静、适时地催促,二者配合无间。表演者开始得太早或太晚,观众催促得太急或太迟,都被视作放肆无礼。如此奇特的风俗让年轻学徒大开眼界。 乐声中,顾客推杯换盏,老板喜笑颜开。然而赚钱可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吸引顾客是一回事,展现足够的才艺以博得大人物的青睐则是另一回事。贵族的假面舞会上可不需要什么《磨房姑娘的大腿》、《麦田里难忘的一夜》这种曲子。 用俚俗歌谣吸引了足够的客人之后,雷希便开始演奏他最擅长的英雄传奇,先是《达理安战记》,然后是《奥玛兰诗抄》。到这个时候客人其实已经不太在乎他弹的到底是什么了……他又连续献唱《受祝福的安东尼奥》、《操法者马蒂亚》、《长桥六骑士》等等歌曲。午夜钟声敲响时,雷希恰到好处地结束最后一首曲子,在众人热情的掌声和欢呼中起身鞠躬致谢,然后领着恩佐和朱利亚诺上楼,进入二楼他的卧房。 差不多也到了酒馆打烊的时候,老板出面道歉,表示营业时间即将结束,意犹未尽的顾客陆陆续续结账离开,老板知道他们明天肯定还会再来。那位白发的吟游诗人就像一棵摇钱树,酒馆今天一天的进账比过去一个月还多!能遇到他真是撞大运了! 酒馆很快空了下来,只剩杯盘狼藉的桌椅。老板正想叫侍者收拾,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几分钟后,老板敲响雷希房间的门。此时吟游诗人正在指点朱利亚诺的指法。朱利亚诺其实半点不感兴趣,却还是得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大师,有一位客人求见您。”酒馆老板诚惶诚恐,生怕自己打断了大师重要的教学。 “什么人?”雷希心不在焉地问。 “迭戈·贡贝特先生,一位商人。” “请他进来。” 老板倒退出门,说了句“请进”,接着,一名身披深红色披肩的男子进了门。他蓄着整洁的络腮胡,头戴一顶软帽,一双精打细算的蓝眼睛快速扫过众人。老板关上门。男子向雷希微微欠身,雷希则颔首回礼。恩佐和朱利亚诺像两尊大理石雕像般岿然不动。吟游诗人瞪了他们一眼,他们才敷衍了事地点了点头。 “在下名叫迭戈·贡贝特,本地人,经营海上商路。” “吟游诗人雷希。这两位是我乐团中的成员,恩佐和朱利亚诺。初到贵宝地,不太懂礼貌,请您谅解。” “哪里哪里,是我叨扰了,我还想请列位原谅我的冒昧呢。我原本只是路过金鳟酒馆,却被里面飘出的乐声所吸引,情不自禁便走了进去。真是令我大开眼界!能听到这般天籁之音,我只觉得此生无憾!” “谬赞了。如此粗陋的音乐,只怕污染了您的耳朵。” 两人你来我往,听得朱利亚诺好生无聊。这大概也是某种习俗吧?他们客套了半天才进入正题。雷希问道:“您有何贵干?” 商人露出一个亲切迷人的笑容。这种笑容想必使他在生意场上无往不利。当然了,其他三人丝毫没有受到蛊惑,只有朱利亚诺稍微动摇了一瞬,但他看看恩佐,心中嗤笑一声,很快便坚定心志。 迭戈·贡贝特说:“我想请您的乐团去我的船上表演。” “船上?” “正是。您大概不了解赞诺底亚的习俗。凡是新船只首航平安归来后,都要在船上举行盛大的接风宴会。我的船队新近添了条船,刚跑完一趟生意,接风宴就定在下周,列位这样优秀的乐师,一定能为宴会增光添彩。不知大师是否愿意屈尊光临?” “承蒙您的抬爱,在下不胜荣幸,但是请务必容我考虑几时。” 迭戈·贡贝特喜上眉梢:“那么明日我再遣人过来。” 他碰了碰帽檐,向三人行礼,退出房间。他前脚刚走,恩佐后脚就叫来酒馆老板。 “那个迭戈·贡贝特是什么人?” 老板搓着手:“他是一位可敬的商人,专门经营货船,旗下的船队在本城中数一数二。” “哦?这么说,一定也会有许多名流光临他的宴会啰?” “那可不是么!不邀请几位上流人士,怎能彰显身份呢?” 恩佐点点头:“您忙您的去吧。” 老板走后,他转向雷希:“他的宴会是个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早知道应该直接答应他。” “您有所不知,这是一种习俗。艺人受到邀请时,如果不想去就会直说,反之如果说‘容我考虑’,那就是委婉地接受了。直接答应显得很粗鲁,还会被雇主看不起。” 恩佐与朱利亚诺同时沉默。吟游诗人这个职业也不好干啊! 第二天清晨,迭戈·贡贝特果然遣来一名仆人,送上一封精美的邀约函。雷希给商人回了信,措辞优雅地答应他的真诚邀约。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依旧在金鳟酒馆中表演。很快朱利亚诺便发觉,“白发吟游诗人及其乐团”在附近街区已经出名了,雷希出门时,周围路人都会向他脱帽致敬,商贩还会特别给他打折。晚间表演时,许多人都是从城市的其他区域慕名赶来的。有一次朱利亚诺他们来到金鳟酒馆,竟在雷希房间外的走廊上发现一大捧花束,不知是那个不愿具名的崇拜者送的。 酒馆老板生怕雷希出名后搬去其他地方,所以千方百计留他们下来,对三人的态度越发殷勤。他命人将阁楼好好整理了一番,布置得富丽堂皇,雷希甚至不用开口,他便奉上美酒美食。他甚至打算订做一块招牌悬在酒馆外面,上面刻着“吟游诗人雷希大师及其乐团在此表演”,但又觉得名称有些累赘。他问雷希乐团有没有正式的名称。这可难倒了吟游诗人——因为真的没有。 “您可以当场取一个。”老板说。 雷希为难地思考了一会儿:“那么就叫‘霜之诗’吧。” “呃,这个名字有什么典故吗?” “没有什么典故,我一时兴起想到的。” 于是老板正式在酒馆门外挂上“霜之诗乐团再次表演”的招牌。很快,“霜之诗”这个名号就传遍了码头区的大街小巷,如同秋季的暴风雨,势不可挡地向其他区域挺进。 第42章 船上表演 迭戈·贡贝特的商船“繁缕”号停泊在尖晶海湾的码头边。桅杆上悬着赞诺底亚红蓝双色旗,船身上也挂着同样颜色的织锦,整艘船盛装打扮,如同一位贵妇人。 宴会于傍晚时分举行,分成两个场地:高级船员、船运公司的股东和受邀的贵客在甲板上宴饮游乐,普通水手则在码头上庆祝。迭戈·贡贝特大摆筵席,不论船上船下,美酒都像流水般源源供应不绝。甲板上搭建了临时舞台,商人请来三组人马表演助兴:一组驯兽师(带了憨态可掬的小猴子和喋喋不休的鹦鹉),一组杂耍艺人(表演喷火和魔术),还有一组便是“霜之诗”乐团。三组艺人轮番上阵,保证来宾绝不会感到无聊。 朱利亚诺害怕遇上熟人(万一费尔南多也在,认出他就完了),于是他们三个戴上了面具。置身宴会之中,这不仅不算突兀,相反还歪打正着——贵客之中已有个别人对“霜之诗”有所耳闻,他们觉得这三名乐手戴面具是故作神秘,好为自己增添一些噱头。赞诺底亚的贵族们向来喜爱虚伪的客套,于是也乐得去迎合捧场。 几轮表演下来,“霜之诗”赢得的欢呼喝彩声越来越高,让另外两队艺人眼红不已。休息期间,迭戈·贡贝特过来慰问,高兴地告诉他们不少来宾都在打听“霜之诗”的来历,似乎有意请他们去府上作客。自然,请到了这样一支优秀乐团,迭戈·贡贝特在社交圈中的评价也扶摇直上,宾主两方可谓双赢。 演奏完第五首曲子,乐团退场,驯兽师上场表演。甲板一角搭了数个小棚子,专门供艺人休整准备。三人坐在棚子中,享用宴会上供应的果汁。他们可不能喝酒,万一喝醉出了洋相就万事休矣了。 恩佐微微掀开棚子的门帘,向外望去:“今天来的人不少,咱们的名声很快就能在这些贵族的圈子中传开,到时候费尔南多不邀请我们都说不过去。” 朱利亚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明天一大早雷希又要被花束淹没了。嗯,我看那个迭戈·贡贝特对你好像很有兴趣,说不定他就是鲜花大军的主力……” 吟游诗人冷笑一声。 “说到这个,万一费尔南多真不请我们,或许能让迭戈·贡贝特帮忙说情,他包准答应。”朱利亚诺掀开另一半门帘,在人山人海之中搜寻商人的身影。 作为宴会主人,迭戈·贡贝特穿了一身金光璀璨的外袍,很是显眼,朱利亚诺没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他。他端着酒杯,正与一名男子说话。后者身穿因方松家族的号服,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背在背后,从站姿看像练过武。 一见那名男子,朱利亚诺的心脏顿时抽紧了。霎时间,他从灯红酒绿的赞诺底亚又回到了梵内萨那个血腥的夜晚。火焰,钢铁,十字弓弦震动的鸣响……惨烈的呼喊和穿过漫长下水道时彻骨的阴寒。他牙齿打战,抖如筛糠,双手不自觉地绞紧,手中那支木笛几乎要被捏出裂痕。 “朱利亚诺!”恩佐将他拉回来,一只手圈住他的肩膀,将他揽进怀里。刺客的声线罕见地颤抖了。“你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 朱利亚诺回过神来,再向外望去时,那名男子已经不见了,迭戈·贡贝特正与一位梳高发髻的女士讲话。他收回目光,发现恩佐正关切地打量他。他内心苦笑。原来恩佐也会这样关心别人。 “我……刚才看到一个人。他是费尔南多身边的护卫,我家人被杀的那一晚……” 说着,他蓦然发觉这里除了他和恩佐,还有一个全然不相关的人——吟游诗人雷希——在场。他慌慌张张地捂住嘴。雷希会不会去告密?不……只要雷希说一句“我不想再参与下去”,他们就全完了! 然而吟游诗人表情波澜不惊:“你刚才说话了吗?我怎么没听清。” 恩佐拍了拍朱利亚诺的后背:“雷希是自己人。” 年轻学徒咬住嘴唇,努力忽略吟游诗人的存在。直到现在他都不甚乐意与恩佐谈起那晚的事,更别提现在旁边还有一个无关人士。可他别无选择,只能继续道:“当时那个男的也在场。” “你说那个护卫?” 朱利亚诺点点头:“肯定是他。” “既然费尔南多带着他一起去梵内萨,那么此人一定是费尔南多的心腹。也许他身上有什么线索。等宴会结束后,我们不妨去问问迭戈·贡贝特。” “……嗯。”朱利亚诺小声答应。 没过多久,又轮到他们上场了,朱利亚诺满脑子都是费尔南多和他那个心腹,注意力完全没放在音乐上,吹笛子时弄错了好几个音,还时不时抢拍或慢拍。雷希担心他心不在焉会使表演功亏一篑,于是下一轮干脆让恩佐和他调换,由恩佐吹笛子,朱利亚诺打鼓,这样即使他走神,也不至于毁掉整场演出。 好不容易捱到宴会尾声,宾客们各自散去,迭戈·贡贝特派仆人清扫“战场”,他本人则带着丰厚的赏金亲自慰问三支演出队伍。其他两队人马得到赏钱后千恩万谢,先行离开了。商人对“霜之诗”似乎格外看重,给予的赏金不但比其他人多,还热情地挽留他们。雷希依照礼节委婉地拒绝了他,依照他的性格,原本不会同商人多说废话,但为了朱利亚诺,他额外说了几句好话,令商人喜不自胜。 “实不相瞒,贡贝特先生,我们‘霜之诗’此次前来赞诺底亚城邦,是为了闯出一番事业,如果能多参加几次高雅的活动——就如您的这场宴会一样,对我们的名声会大大有利。” 迭戈·贡贝特笑眯眯的:“我当然明白。” “说起来……我方才偶然看到您与一位先生说话,他穿着因方松家族的号服,对吗?” 贡贝特一愣:“呃?您是指马尔寇?”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认得他的号服。” “哦,那就应该是他了。没错,他是因方松家族的仆役,还是那位费尔南多先生的护卫。今天我原本也邀请了费尔南多先生,可他不幸染病,来不成了,所以派他的仆人送来道歉信。” “那太遗憾了,希望他能早日康复。不过,您竟然认得费尔南多·因方松先生?” “怎么可能不认识!他的家族经营造船厂,而我是商船主,我们是老相识!喏,您瞧,”迭戈·贡贝特指了指他的爱船,“这艘船就是不久前刚从因方松家族的造船厂里出来的。” “竟有这么巧的事?” “赞诺底亚的船只,有三分之一都是因方松家族的造船厂制造的,也不能说巧吧。怎么,莫非您想同费尔南多先生认识?”贡贝特一拍脑袋,“哦,因方松家族的秋季舞会鼎鼎有名,我怎么忘了呢?倘若能在舞会上表演,那就是真的名满全城了!您要是愿意,我可以向费尔南多先生推荐您的乐团,不过他是否同意就……” 眼看通往假面舞会的道路即将打通,码头上突然传来尖锐的人声,打断了贡贝特。商人眉头紧皱,走到船舷旁,对岸上的水手喊道:“怎么搞的?为什么吵吵嚷嚷?” 码头上,两名虎背熊腰的水手拦住一个衣衫褴褛、满身酒气的中年男子,像是恨不得将他扔进水里。 “小偷!你这个小偷!”中年男子声嘶力竭,“你偷了我们的船!呃啊啊啊啊!那是我们的船!” 一名水手赏了他一记耳光。男子一个趔趄,扑倒在地。那水手向迭戈·贡贝特敬礼:“先生!又是这个疯子在闹事!您放心,我们会好好教训他的!” 商人厌烦地挥挥手:“算了,打出人命来我也不好交代,把他交给城卫队,省得我看着心烦。” “遵命!” 两名水手架起骂骂咧咧的男子,毫不客气地将他拖向码头另一边。迭戈·贡贝特转过身,满怀歉意地说:“惊扰各位了。那是个疯汉,时常骚扰我们,真是烦不胜烦,希望各位不要被他搅了兴致。” “无妨。”恩佐回答,“可是——请原谅我的好奇,他为何指责您偷了他的船?” 迭戈·贡贝特气冲冲地骂了一句:“一提这个我就来气!我原本处于好意才收留那人,没想到他净给我添乱!” “哦?到底怎么回事?” “那人原本是个舵手,他以前的船被海盗所劫,船上大部分人都死了,只有他侥幸捡回一命。后来我见他可怜,正好‘繁缕’号需要一名熟悉航线、经验丰富的舵手,便聘请了他。孰料他一掌舵就犯了疯症,不停念叨什么‘这船和我们那艘一模一样’、‘这就是我们的“三色堇”号’之类的话。起初我没在意,只以为他是怀念往昔,可他后来变本加厉,居然称我是小偷,同海盗沆瀣一气,夺走‘三色堇’号之后将其改头换面,变成了这艘‘繁缕’号。这怎么可能呢!我的船可是从造船厂买来的!我是个正经商人,才不会干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想来他已经精神失常了,见到船就以为它是‘三色堇’号。‘繁缕’号一靠港,我就将那个疯汉赶下船。但他至今还时不时跑来闹事……” 迭戈·贡贝特絮絮叨叨抱怨了一大堆关于那个疯汉的时,看来深受其苦,末了他才惊觉自己不该向三位乐师大倒苦水。他匆匆跟三人道歉,命仆人送他们回金鳟酒馆。 被疯汉这么一搅,推荐“霜之诗”参加费尔南多假面舞会的事也黄了。一路上朱利亚诺都在咬指甲,暗暗诅咒那个闹事的疯汉。恩佐却有另一番想法。 “或许我们该去会会那个疯汉。”到达金鳟酒店后,刺客神秘地对朱利亚诺说道。 “你也疯了吗?”朱利亚诺大惑不解,“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有什么好会的?” “所谓‘疯子’,不是迭戈·贡贝特的一面之词吗?我们应该听听‘疯汉’是怎么说的。” “难道你怀疑‘疯汉’说的是真的?迭戈·贡贝特和海盗有勾结?”朱利亚诺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海盗不是已经被伟大的苏维塔将军剿灭了吗,如果商人和海盗蛇鼠一窝,岂会露不出半点破绽? “以我们这段时间同贡贝特的交往来看,我觉得他人品不错,不是个阴险狡诈之人。但你还记得吧,贡贝特的商船是因方松家族的造船厂生产的,会不会……” 朱利亚诺眼睛一亮:“你说费尔南多与海盗有勾结?” “只是推测而已。除非找到证据……” 第43章 水手的证据 牢房中暗无天日,臭气熏天。一群几个月没洗澡的男人窝在一块儿,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酒臭和呕吐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恶心气味。跳蚤从一个人的头发里爬出来,跳到另一个人胳膊上。老鼠吱吱叫着,趾高气扬地从人们腿边爬过,啃咬人的指甲,好似它们才是此间的主人。 狱卒从一间间牢房门外走过,手里的铁棒滑过牢房的铁栏杆,发出“咯棱咯棱”的刺耳巨响。囚犯们惊醒了,惊疑的私语如同一阵风盘旋在封闭的地牢中。不到用餐时间,狱卒不可能大发慈悲提前发放食物,所以只可能是一种情况——他们中的某一个将被带走。 他的命运将会如何?送上绞刑架?流放到无人问津的孤岛?还是走了狗屎运,竟能重获自由? 狱卒在一间牢房前停步,手中铁棍猛敲栏杆。牢房中的囚犯惊骇地后退,恨不得缩进墙里。狱卒满意地看到他们眼中的畏惧之情。他自腰间解下一串钥匙,得意洋洋地打开牢门,炫耀他所掌握的权力。然后他走进牢房,踢了踢某个因为来不及往后缩,以至于只能挤在最外围的人。 “起来,臭虫!” 那人抱着脑袋,口齿不清地说:“我……我没……” “混账!我叫你起来!” 狱卒抡起铁棍,砸向那人。他下手自有分寸,不会打出人命。那人挨了几棍子,立刻老实了。狱卒拎起他的头发,将他拽出牢房,交给一名路过的同袍,自己回头关上门。 “走!”他踹了那犯人一脚。 “我们去哪儿……我……我没犯什么事……” “你走运啦,提蒙!有人要保释你!”狱卒嘻嘻笑着,故意用铁棒抽打提蒙的手臂,犯人像瞎了眼的老鼠似的跌跌撞撞。 “保释我?” “你怎么认识那位有钱老爷的?啧啧,我怎么就没这么好命,遇上这种贵人!” 狱卒押着犯人离开地牢。提蒙入狱时身无长物,所以也没有可以领会的东西。狱卒直接将他交给“保释人”——一名发色缤纷多彩的年轻人。 年轻人谢过众位狱卒,转身朝提蒙做了个手势,让他跟自己一起走。提蒙完全懵了,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可他别无选择,是这人出钱保他,除了服从他的命令之外,还能怎么办呢? 年轻人领着提蒙离开监狱。提蒙忐忐忑忑,当他们进入赞诺底亚的码头区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您到底是谁?为什么救我?” 年轻人拉起兜帽,遮住自己夸张的发色。“您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就当我是个路过的好心人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叫提蒙,对吗?曾经是‘三色堇’号的舵手,后来在‘繁缕’号上做事。” 提蒙脸色一暗:“对,可是我已经被‘繁缕’号开除了。” “为什么开除您?” “他们说我疯了。” “可我觉得您挺正常——我们何不坐下谈呢?” 年轻人转身走进一家廉价酒馆。提蒙咽了口口水,快步跟上。酒馆破破烂烂的,低矮的天花板上垂着昏暗的灯,灯光不及的角落传来老鼠跑过的窸窣声。女侍者没精打采,化着艳俗的浓妆以遮挡脸上的麻子。两人坐定后,年轻人点了两杯椰枣酒。提蒙希望他最好能付账。 “我来付账。”年轻人笑笑,看出了提蒙的心思。 提蒙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年轻人默默将自己的杯子推到他面前。提蒙毫不客气,也喝光了年轻人的酒,于是他不得不又叫了两杯。 “贪杯误事,难道您喝多了,在‘繁缕’号上发酒疯?” “妈的!才不是!我以前从不酗酒!迭戈·贡贝特那狗娘养的小人!他说我疯了,谁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话?”提蒙懊恼地叫道。 “他为何要污蔑您?” 提蒙抬起浑浊的双眼:“他的那艘船,‘繁缕’号,就是‘三色堇’号。我知道,噢我知道!外表可以改头换面,但内里还是一样的!我是舵手,我在‘三色堇’号上干了十年,我一摸舵轮就知道了!舵轮的手感不会骗人!” “可我记得‘三色堇’号被海盗劫走了。” “你还不懂吗?迭戈·贡贝特和海盗是一伙的!” “说实话,我不太明白……” “去年春天,‘三色堇’号航行时遇上海盗,他们……啊……可是最最凶残的匪徒,血管里的血像冬天的海水一样冷。我们已经投降了,可他们还不罢休。他们占领船只,夺走货物,然后逼船长和所有船员跳进海里自生自灭。如果附近有岛屿那倒还好,那可是在大海中央!我们只能在海里漂流,后来还遇上风暴,其他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只有我侥幸活下来……” “后来您就被‘繁缕’号雇佣了?” “没那么快。当时海盗猖獗,好多船只都不敢远航,码头区挤满了失业的水手,我哪找得到工作。直到今年夏天,苏维塔将军率军前去剿灭海盗,船运才渐渐恢复。我是那时被贡贝特雇佣的。他跑的航线和以前‘三色堇’号一样,没人比我更熟悉这条线路。可我一摸到舵轮就觉得不对劲了。舵轮的手感和‘三色堇’号一模一样。你明白吗?世界上没有两个全然相同的人,也不可能有两艘一样的船。就算是同一个造船厂的同一批工匠用同样的材料造出的,也会有区别。我敢肯定,‘繁缕’号就是‘三色堇’号。迭戈·贡贝特一定和海盗有所勾结。你想啊,海盗抢来那么多船,哪能全用上?多出来的船怎么办?只能卖掉。有些人专门干这种行当,从海盗手里低价买来船只,改头换面一番,就成了一艘新船。贡贝特干的就是这种脏活!” “可我听说,贡贝特的商船是从本地正规造船厂里出来的。这种事只要去造船厂查验一番就知道了,怎能瞒过世人的眼睛?” “那……那……那就是造船厂的人和海盗有勾结!仔细想来,造船厂更可疑!他们行事再方便不过了。从海盗那里买来船只,送进自家的船坞,偷偷改造……没人会发现他们的罪行!” “说话要讲证据,您不能单凭自己的感觉就去指控他人。” “我的感觉绝不会错!” “好吧,就算您不会错,但谁会相信您的正确性呢?您是个嗜酒的水手,曾因为闹事被关进监牢;那造船厂是赞诺底亚有口皆碑的老字号。您说说看,世人会相信谁?” 提蒙沉默了。年轻人拿出两枚硬币,放在桌上:“看来我今天是白跑一趟了。”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等等!”提蒙叫住他。 “有一个证据,可我没法拿到。” “为什么拿不到?” “那个证据在‘繁缕’号上,您一看就明白了,可是要拿到它,就必须拆除舵轮。我哪能拆掉舵轮,所以也拿不到那个证据。不过我可以保证,它绝对独一无二,足以证明我所说的话。要是你们拆了舵轮,结果发现那东西压根不存在,那么算我糊涂,你们大可以抓我坐牢,甚至吊死我。但我相信,它一定……” 又下雨了。 不是来自海洋、气势磅礴的秋季风暴,而是细密如织的秋雨。约德地区秋冬季节的雨水反比夏天更充沛,气候与其他国家大相径庭。 金鳟酒馆的阁楼上,吟游诗人雷希正仔细地擦拭琴弦,防止乐器受潮。恩佐坐在他对面试弹曼陀铃,声音不堪入耳,只能称之为“噪音”。 楼梯上传来“噔噔”的脚步声,打断恩佐的练习。雷希长长舒了口气,脸上像写了“总算停下了”一行字,毫不顾忌他人的感受。 “打探到什么了吗?”恩佐问。这次他没出手,让朱利亚诺单独完成这件任务,算是考核他的水平。 朱利亚诺展颜一笑:“那水手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 他将提蒙所说的“证据”一事原原本本告诉二人。听完后,恩佐满意地称赞了朱利亚诺几句,后者高兴得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干得不错。这是我们的底牌,最后或许会派上大用场。” 然后他话锋一转:“你错过了一件大事。” “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方才迭戈·贡贝特偕一位议员夫人到访。他帮我们搭上了线。夫人邀请我们去她的私人沙龙表演。” “她是个名人?” “赞诺底亚社交圈中最富盛名的人之一。进入她的沙龙,就等于获得通往上流社会的通行证——哪怕只唱一首歌。接下来邀约会源源不断,我们每天的日程都会排得满满当当,费尔南多不请我们都说不过去。” 朱利亚诺高兴得击掌大笑:“看来迭戈·贡贝特还是有点用处的!距离假面舞会没剩多少时日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不必担心。”雷希拨弄鲁特琴的琴弦,双目微垂,“我们很快就会变得非常有名……很快。” 第44章 舞会邀约 雷希的话宛如先知的预言一般精准。 “霜之诗”在议员夫人的沙龙中大放异彩,第二天就有十几份邀约纷至沓来。朱利亚诺料到他们声名日隆后会变得极为抢手,但绝对没料到会这么抢手。好几位信使甚至大打出手,只为争夺最先面见雷希的权利。 雷希当然也不是来者不拒。他答应了一些邀请,回绝了另一些,写了几封措辞委婉的书信,安排好他们接下来几天的行程。他们在几个宴会中匆忙露面,又到数个沙龙中小小献艺,从不停留过久,表演一曲后便果断退场。这样既能展示自己的技艺,又能让“霜之诗”保持神秘色彩。 朱利亚诺再也没取下过面具。他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在社交场合撞见费尔南多,或者任何识得他面孔的人。朱利亚诺丝毫不敢大意。然而不知幸运还是不幸,他们竟一次也没遇上费尔南多,甚至没遇上半个因方松家族的人。 朱利亚诺开始担忧他们的计划会不会前功尽弃,也许请迭戈·贡贝特或其他哪位显贵举荐他们会更保险一些? 他在忐忑中度过一天又一天。终于,在距离假面舞会还有三天的日子,因方松家族的信使光临金鳟酒馆,遵照古老而繁琐的礼节,邀请“霜之诗”乐团去费尔南多·因方松举办的假面舞会上表演。朱利亚诺恨不得当场答应,但雷希也遵照古老而繁琐的礼节,同信使虚与委蛇地客套了一番。信使答应第二天再来一趟,奉上正式的文书。朱利亚诺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憎恶赞诺底亚的“风俗”。 他很有涵养地忍到信使告退,然后抓起一个坐垫,狠狠地丢出去。坐垫无害地砸在墙上,掉落时没发出半点声音。 “该死的风俗!该死的城市!” “别急。”恩佐说,“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我们已经得到因方松家族的邀请,可以算成功一半了。” “还有另一半呢?! ” “唔……”恩佐故作沉思状,“那得看你的表现了。你不是说过会画一张因方松家族宅邸的地图出来吗?地图呢?” 朱利亚诺困窘地往后缩了缩:“我……我这就画。” 他找酒馆老板要来纸笔,边画边向恩佐解释:“宅邸一共有三层,外围是庭院和树篱迷宫花园,一进门首先是门厅,后面是大宴会厅,左右两翼是小宴会厅和餐厅。舞会肯定在大宴会厅中举行,其他几个厅有可能改作休息室。” 他在纸上画出几个方块。“二楼主要是客房、娱乐室、陈列室等等,还有露台和空中花园。三楼是主人一家的房间,包括卧室、起居室和书房。” 他一一标出那些房间的位置:“这些是我上一次去那宅子时记下的。好多年过去了,不知道房间的布置有没有改变。” “就算改变了,我们也无从得知,只能先认为没有更改。”恩佐说,“如果费尔南多有什么可被抓住的把柄,那一定藏在书房或者卧室中。” “我也这么想。”朱利亚诺指着书房和卧室的位置,“可我们怎么进去?” “这儿是卧室。下面是什么地方?” “应该是仆人的房间。我记得这附近有一道楼梯,方便仆人通行。”朱利亚诺在地图上画了个圈。 “很好。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书房在这儿?它上面是什么?” “空中花园。有时候这里会举行茶会。” “可不可以从花园下到书房?” 朱利亚诺想了想:“我觉得可以。花园下面正好是书房的窗台。我记得……”他眼神一暗。他记得他小时候去费尔南多家作客,在空中花园里玩得不亦乐乎,母亲告诫他不要喧哗,因为下面是主人家的书房,他有可能会打扰别人。当时的一切仍然历历在目,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表兄变成了他不共戴天的仇敌。当年漫步花园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可曾想到会有风云突变的一天? 他摇摇头,将遥远的回忆甩出脑海。“我们是一起去还是分头行动?”他问,“一起去有个照应,但我们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 恩佐望向吟游诗人:“雷希?” “别看我。我不参与你们的寻宝游戏。” “……我不是问这个。”恩佐扶额,“我是问,有多长‘闲暇时间’供我们使用?” “这次的表演和迭戈·贡贝特宴会那次比较相似,宾客们或大宴会厅中跳舞,或在旁边的小厅里休息。我们负责在小厅中表演,保证宾客不会感到无聊。同时受邀的应该还有其他两三组队伍。这种宴会层次比较高,不是唱唱小曲就能蒙混过关的。我想一晚上大概要表演三轮,每轮之间有三刻钟左右休息时间。” “也就是说,三轮表演,中间两次间隔。我们趁那时行动。” “我们一起?” 恩佐点点头。“希望来得及。” 翌日,因方松家族的信使送来正式的书函,另外还带了三套装饰浮夸的礼服,以及三张精雕细琢的面具。朱利亚诺瞥了那礼服一眼,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我死也不会穿这个。” 信使恭敬而傲慢地回答:“主人希望三位能穿上与舞会相称的服装,请务必笑纳。”言下之意就是“主人怕你们穿得太穷酸吓跑客人,赏你们三件衣服,莫要失了我家的威仪”。 雷希摸了摸礼服的边角,冷淡地接受了这份礼物。信使离开后,他拿起面具,在脸上比了比。 “这个费尔南多心眼还挺多。” “他总不是因为善心才送来这些吧?”朱利亚诺没好气地说。 “当然不是。穿戴上他送的服装,结果会怎样?”雷希意味深长地看着朱利亚诺。 年轻学徒搜肠刮肚:“呃……好像不会怎样?就是穿上他给的……”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假面舞会上人人都戴着面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但是如果我们穿戴的是他事先送来的衣服和面具——” “——他就知道我们的身份了。”恩佐替他说完剩下的话,“看来费尔南多也害怕舞会混进可疑的人,对于外来的艺人都要如此监控。” “那我们岂不是没法行动了?” 恩佐瞪了他一眼。“你跟我学了这么久,难道都没学到,”他恨铁不成钢,“衣服是可以换的吗?” 卷五 假面舞会 第45章 假面舞会 安托万跳下马车,拽了拽衣领,领子上的蕾丝扎得他皮肤发痒。他在寒冷的空气中打了个喷嚏。背后的车厢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冲着安托万的后脑勺捶了一下。 “面具!”马车中的人呵斥,“你忘了戴面具!太没礼貌了!不戴面具就进入会场,我们会被当成野蛮人的!” “我……我又不喜欢戴这种东西……” “不喜欢也得戴!这跟你的个人好恶毫无关系!” 安托万委屈地接过马车中的人递来的面具,将其覆在脸上。他不喜欢面具,有个东西贴着他的脸,让他觉得难受又别扭。可是没办法,谁让他们参加的是“假面舞会”呢? 康斯坦齐娅从马车里跳出来。她戴了一张金色蝴蝶面具,身穿与之搭配的海蓝色长裙,挽着一条薄如蝉翼的轻纱。她的手臂上依旧裹着长长的手套,上面缀满闪光的刺绣和珍珠。 紧接着下车的是她的老师狄奥多拉。这位稳重的妇人戴着朴实无华的白色面具。与他们同行的是其余学者。他们乘三辆马车陆续抵达。等所有人到齐后,安托万挽住康斯坦齐娅的手臂,另一位学者挽住狄奥多拉的手臂,一行人在一名仆人的引导下鱼贯进入因方松家族的豪宅。 安托万紧张得浑身僵硬,路都走不利索。豪宅金碧辉煌,美轮美奂,令他顿觉自己粗鄙不堪。他拜谒过领主的城堡,也曾造访古代族民的遗迹,但它们都是冷冰冰的石头,怎能与眼前这富丽堂皇的厅堂相比? 一位戴黄金面具的绅士在宴会厅中迎接他们。狄奥多拉女士和她的男伴同他寒暄起来。康斯坦齐娅对安托万耳语:“他就是舞会的主人,费尔南多·因方松先生。记住他的面具。如果他待会儿和你讲话,你可别傻乎乎地认不出他。”安托万点点头。之前康斯坦齐娅给他恶补过宴席上的礼节,所以他不至于手足无措得出洋相。 幸好费尔南多没有跟他们一一客套——他的客人太多了。他礼貌地请诸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随意玩乐,然后迎向下一帮客人,举止委婉得体,丝毫不令人觉得冒犯。 其他人都惯于在这种社交场合逢迎,只有安托万自觉格格不入。他四处寻找餐桌,希望能靠征服食物来打发整个晚上。然而一个仆人告诉他,餐桌设在旁边的小厅中。现在第一支舞曲尚未开始,如果安托万撇下康斯坦齐娅一个人跑去吃东西,女学者一定会让他好看。 他只能硬着头皮撑到舞会正式开始。一对对舞伴牵着手,在清越的铃声中步入舞池。安托万自然也列位其中。他的舞伴自然是康斯坦齐娅。比起从容不迫的女学者,他简直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安托万原本根本不会跳舞,虽然康斯坦齐娅事先教过他,可他压根没掌握其中的精髓,只能随着音乐僵硬地摆动双腿,保证不踩到舞伴的脚。 其他人手挽着手,如同一对对优雅的天鹅,在舞池中翩翩起舞。安托万却笨拙得像一只……被打断腿的鹅。他发誓自己听到了旁人的窃笑声。他羞得满脸通红,幸好戴着面具。从前他觉得练剑是世界上最辛苦的事,现在他只想回家哭着向老师道歉,忏悔自己错得离谱。 第一支舞曲不长,大约十分钟就结束了。其他人意犹未尽,安托万却如蒙大赦,对他来说这不啻于一场酷刑的终结。男男女女向各自的舞伴鞠躬行礼,在众人的掌声中离开舞池。 “怎么样,老师?我跳得不错吧?”康斯坦齐娅迫不及待地询问狄奥多拉女士。女学者微笑着点点头,但当她转向安托万的时候……要保持同样的笑容委实难为她了。 安托万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一辈子都不要出来了。 康斯坦齐娅觉察到了他的窘迫,连忙转移话题:“那个……跳舞好累!我腿都酸了!我们去休息好不好?” 安托万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 “走吧!休息室在那边的偏厅!据说还有艺人表演!老师您也来吗?” “嗯……也好。我正巧也饿了。” 三人离开热闹的大宴会厅,在仆人的指引下进入偏厅。 偏厅中央摆着一张长桌,中央燃着一排蜡烛,食物从长桌一头堆到另一头,在烛光中显得分外美味。两侧墙壁前放着白色沙发,供宾客稍事歇息。统一穿着号服的侍者端着放满酒杯的托盘穿梭于客人中间,如同飞越花丛的蜜蜂。 偏厅另一头搭着舞台,此刻一名白衣女歌者正在台上一展歌喉,数位乐手为其伴奏。台下围了好几个客人,更多的人散坐在周围。康斯坦齐娅好奇地驻足聆听了片刻,然后找了舞台附近的一个位置坐下。安托万对声乐毫无研究,只觉得歌声好听极了。反正听听也没有坏处。于是他坐在康斯坦齐娅身旁,不过他的主要目的不是欣赏女歌者的天籁之音,而是消灭面前的食物。 狄奥多拉女士也听了一会儿,接着压低声音,对她的学生耳语道:“是拉迪曼流派的唱法。我原本以为他们流派在罗莎丽多之后就再没有出色的歌者了。” “依我之见,这个歌者要比肩罗莎丽多,还需要一些时日打磨……” 两人的对话充满了各种深奥的名词,安托万一个也听不懂。好在他已经习惯了。从阿刻敦到赞诺底亚,他与这些学者一路同行,早已学会把听不懂的东西当作耳旁风。他觉得无所谓,康斯坦齐娅和狄奥多拉彼此之间能听懂对方的话就行了,她们也不是专门讲给他听的。 女歌者的演唱告一段落,偏厅中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口哨。许多宾客摘下胸前佩戴的胸花,朝女歌者掷去。安托万认识到这似乎是当地一种表达喜爱的习俗。女歌者捡起脚下的一朵胸花,吻了吻,又将花扔回台下。掌声更加热烈了。 “两位女士对音乐有研究?” 一个低沉男声自背后响起。 安托万嘴里塞满食物,扭过头,一名戴黑豹面具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背后。男子如同他面具所示的那种猛兽一样,身材高大结实,充满力量,脚步却轻得可怕,连安托万都没注意到他悄然接近。 狄奥多拉女士礼貌地微笑:“只是略知一二,不敢在行家面前造次。” “哪里,对于音乐,我也只是个门外汉,只懂得‘好听’和‘不好听’,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一名侍者恰好经过。戴黑豹面具的男子从侍者手中的托盘上取下两杯气泡酒,递给狄奥多拉和康斯坦齐娅,又自己拿了一杯,完全忽略了一旁的安托万,可能当他是个无关者吧。安托万气鼓鼓地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将食物冲进胃里。 黑豹面具问道:“现在时间还早,两位女士为何不去跳舞?” 狄奥多拉女士呵呵一笑:“我这个年纪已经不适合跳舞了,就让年轻人去吧。” “我累了。”康斯坦齐娅说,“再说,比起表演给别人看,我更喜欢看别人的表演。” “哦?那么这位小姐算是来对地方了。费尔南多·因方松先生的舞会向来只邀请第一流的艺人。小姐今晚可以大饱眼福。” “比如刚才那位歌者?”康斯坦齐娅不以为然,“她唱得的确不错,但若称‘第一流’,她还差了些火候。” “不仅是那位歌者,更精彩的还在后头。据说费尔南多·因方松邀请了现在风头正劲的乐团‘霜之诗’……” 康斯坦齐娅困惑地望着他。黑豹面具长长地“呃——”了一声:“两位没听说过这个乐团吗?” 康斯坦齐娅摇摇头。 “……那也难怪。这个乐团是最近一段时日突然走红的,当下可是赞诺底亚社交界炙手可热的宠儿,不知多少人想邀请他们去自家表演。然而据说乐团的团长眼界很高,普通的邀请他根本不屑一顾。只有像这样——因方松家族秋季舞会这般的盛宴才能请得到他。” “哦?架子挺大嘛。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本事。要是唱得不好,”康斯坦齐娅抓起桌上的一枚苹果,“我就把这个照准他的脸丢过去!” 黑豹面具哈哈大笑起来:“请务必带我一起,小姐。” 狄奥多拉听得抿唇一笑:“这是人家的宴会,你们可别来真的。” 康斯坦齐娅咬了一口苹果:“我说笑的,老师。” “不过话说回来,‘霜之诗’这个名字倒十分有趣。你对它毫无印象吗?” “似乎在哪儿听过……” “学得不扎实啊。”狄奥多拉女士无奈地叹气,“你难道忘了,达理安大帝曾有一柄佩剑就叫‘霜之诗’。” “我想起来了!”康斯坦齐娅叫道,“那柄剑据说是龙神雷什塔尼以寒焰铸造、龙血淬火而成,然后赠予达理安大帝的。可惜它在平定‘海瑟瑞尔叛乱’的决定性战役中折断了。好像还有一首诗歌讲述这事……这个乐团取名‘霜之诗’,莫非有什么深意?” 黑豹面具说:“听说这乐团最擅长英雄诗歌、历史传奇之类的诗谣,或许正因为如此才取了这个名字。” 偏厅中方才还充满了絮絮私语,忽然之间,所有人都停止说话,齐齐望向舞台。三个穿白色礼服、戴白色面具的人登上舞台,依次坐定。他们身上仿佛激荡着神奇的魔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报幕员急忙地跑上台,紧张得声音都变了:“下面……下面有请乐团‘霜之诗’为各位献上——《海瑟瑞尔的终末》!” 他深深鞠躬,倒退着离开舞台。偏厅中鸦雀无声,连本应献给艺人的掌声都莫名失踪了,因为所有人都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所震慑,忘记了礼节。那气势来自舞台中央怀抱鲁特琴的吟游诗人。他戴着面具,遮挡了脸孔,却遮不住他那双银色的眼睛,还有眼睛中散发的慑人寒意。 有那么一刹那,宴会厅消失了,舞台消失了,乐团和艺人也消失了。人们仿佛忽然间置身于苍莽的原野之上,脚下是结霜的荒芜大地,头顶是翻卷的残损战旗,背后是成千上万的战友,前方是不计其数的敌人。寒风似刀割过脸庞,每一次呼吸都吐出一团白气。天地万物都是冰冷的,唯有血管中沸腾着灼热的鲜血!只要进攻的号角一响,他们便要发起冲锋,抛却生死,只为赢得胜利。他们必须胜利。他们必将胜利。因为神站在他们这一边…… 巨翼鼓动的破风之声划过长空,白如冰霜的庞大身姿掠过战场上空…… 琴弦的鸣响惊醒了众人! 吟游诗人拨动琴弦,清冽的乐声自他指尖流泻而出,前奏过后,略带沙哑的歌吟开启了时空的大门,将古老而悲壮的故事带到今时今日,讲给未曾目睹那场战役的在座诸人。 听众们如痴如醉,全然沉迷于歌声之中。整座偏厅里只有安托万一个人清醒着——他根本没空欣赏音乐,因为他的大脑正被别的更重要的事所占据! ——那不是雷希他们吗!!! 安托万震惊地想。 没错,他们戴着面具,似乎以为这样别人就认不出了。可他绝不会认错!那三人的体型他死也忘不了,更何况雷希的声音极具辨识度,可谓独一无二,认不出才有鬼!为什么雷希他们会出现在赞诺底亚,出现在假面舞会上?为什么他们会组成乐团?雷希就算了,他本来就是吟游诗人,可恩佐和朱利亚诺瞎掺和什么呀!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第46章 假面舞会2 “……大事不妙。” 表演结束后,恩佐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朱利亚诺莫名其妙地望向刺客,不晓得他面具之下隐藏着何等表情。他们表演得很顺利,观众掌声雷动,空前热烈,甚至有几位感情脆弱的女士当场哭晕了过去。这般成功的演出,哪里“不妙”了? 然而短短数秒过后,他就不得不钦佩恩佐料事如神。 一名年轻人奋力挤过人群,朝他们激动地挥手。另有一男二女跟在他身后。 “雷希!雷希是我啊!我是安托万!”那年轻人边吆喝边转向身后的同伴,“我真的认识他们!你们别不信!康斯坦齐娅小姐,您还记不记得我在庞托城遇到三位朋友?就是他们啊!” 朱利亚诺顿时头都大了。 ——怎么是他!安托万不是去阿刻敦城寻找那位学者的妹妹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赞诺底亚?而且好死不死也出席了假面舞会?大事不妙!如果他们被安托万缠住,那之前的努力就全都付诸东流了! 恩佐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趁安托万尚未挤到他们面前(感谢热情的观众阻拦了他),刺客对朱利亚诺低声说:“你快去,我来稳住他们。” 朱利亚诺怔了怔:“我一个人?” “快走!” 刺客推了他一把,将他推进人山人海之中,然后夸张地大喊:“这不是安托万吗!太巧了!您怎么会在这儿?” 他成功吸引了人群的注意力。安托万得意洋洋地向他的女伴炫耀:“您瞧,我没说大话吧?就是他们,一准没错!”周围的人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朱利亚诺趁机钻出人群,沿着墙壁快步离去。 安托万终于挤到了老朋友们面前,然后抓住他女伴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这就是我说的朋友。这位是吟游诗人雷希,这位是恩佐。咦,怎么只有你们俩?朱利……” “他有急事,一会儿就回来。”恩佐快速回答。 安托万“哦”了一声,自顾自地将“急事”理解成了“内急”。 “先不管他了。来来来,我来为你们介绍。这是康斯坦齐娅小姐,她的兄长就是我们在舍维尼翁山遇到的学者扬尼斯。这位女士则是康斯坦齐娅小姐的老师——狄奥多拉。她们都是阿刻敦大学的学者。” 恩佐和雷希向两位女士鞠躬。两位女士也屈膝还礼。 “这一位是……嗯……”安托万热情地将最后一位“同伴”引荐给朋友,“他是……呃……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最后的“同伴”是一名身材高大结实的男子,戴着黑豹面具,站立时双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是军人的站姿。 “在下名叫赫安·苏维塔,很荣幸认识各位。”黑豹面具冷静地说。 朱利亚诺经过餐桌,顺手拿起一瓶酒,揣进怀里。这东西有一番妙用,能否顺利脱身就靠它了。当他路过一群涂脂抹粉的女士身边时,某位女士口袋中的丝巾转瞬之间便到了他手中,而那位女士正与朋友哈哈大笑,根本没发现丝巾不翼而飞了。 他找到楼梯,拾级而上。宅邸这一部分的布置未曾变化,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这给他带来了些许勇气。至少他不会走错路。到了三楼,前方恰好出现一名男子,大概想去空中花园里散步吹风。 朱利亚诺拿出“借”来的丝巾,袖中滑出一只小瓶,瓶中盛满无色无味的液体。他拔出瓶塞,将里面的液体倒在丝巾上,然后收起瓶子,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接近那名男子。 男子丝毫没发现危险正在迫近,等他察觉背后有人时,朱利亚诺猛地用手巾捂住他口鼻。手巾上浸的液体是强力催眠药,只要吸入一口就能让人呼呼大睡半天。男子眼睛一翻,晕了过去。朱利亚诺急忙托住他的身体,将他拖到走廊一角。 此举可能害这名男子惨遭嘲笑,但朱利亚诺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在心中默默向男子道歉,然后扒去对方的衣服和面具,同自己的调换。这样,他摇身一变成了众多客人中的一位。 穿戴完毕,朱利亚诺将“顺手牵羊”来的那瓶酒打开,洒了一些到旁边的地上,再将酒瓶扔在一旁。任谁见了这幅光景,都会以为男子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为了防止中途被人撞见,只有出此下策。 他再次默默地向男子道歉,然后返回楼梯处,登上空中花园。 花园不若舞厅那般热闹拥挤,相反,它静谧怡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泥土的芬芳,秋虫唧唧,更衬出此地的安静。朱利亚诺觉察到几处花架后有人,但他们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并未注意到朱利亚诺,就算注意到了,也只当他是个上来透气的宾客而已。 空中花园的边缘竖着一圈齐胸高的栅栏。朱利亚诺倚在栅栏上,作凭栏远眺状,其实一直在往下面瞅。正下方就是书房,向外延伸而出的窗台上种着鲜花。他暗自向诸神祈祷窗户不要锁上,然后向上一跃,翻出栅栏,双手攀住天台边缘,轻轻落在窗台上。 他推了推窗户——感谢诸神庇佑,窗户没锁,一推就开。他跳进书房中,就地一滚,减缓落地时的冲击力。 书房中漆黑一片,只能借由月光勉强看清其中的家具陈设。书桌上放着一支炼金灯台,可朱利亚诺不敢冒险点灯,怕被外面的人发现,只能依靠星月光芒搜索四周。 他时间有限,不可能把这儿翻个底朝天,只能拣最重要的带走。他的目的是寻找费尔南多的弱点(比如他和博尼韦尔勾结的证据),借此打击他。扳倒费尔南多,就等于削弱了博尼韦尔的力量。梵内萨总督一定会露出破绽。 假如费尔南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会把它藏在哪儿呢?朱利亚诺四下逡巡,发现书桌下方摆着一只保险柜。直觉告诉他,里面锁着的一定是费尔南多的重要文件。 保险柜的锁头以精钢打造,就算用蛮力也很难砸开。朱利亚诺抚摸着锁头,努力回忆恩佐的教导。世上最好的锁分为若干种类,每一种的开启方法都不尽相同……这个保险柜用的是连环锁,并非最复杂的那一种,但也绝不能说简单。 要是恩佐在就好了。朱利亚诺心中叹息。区区一个破锁,肯定难不倒他。不过我可不能事事都依赖恩佐,要是连个锁都开不了,我怎么为家人复仇? 他从靴子里摸出一根铁丝,插入锁孔,如履薄冰地转动铁丝,使其触动锁里小小的机关。连环锁的精妙之处就在于锁芯里的连环机关,只要开错一个,其余的就会彻底锁死。 他全神贯注,将所有精力都放在手中的铁丝上,感受它传来的每一次震动,细细调整铁丝的位置和角度。过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锁孔中传来微弱的“咔嚓”一声,代表所有的机关都已打开。朱利亚诺总算松了口气,擦去额上的汗珠,拉开保险柜门。 保险柜里放着好几本装订整齐的册子。他拿出一本,却发现由于太过黑暗,一个字也看不清。现在只好冒险了。他拉上窗帘,从腰带上卸下一枚小小的炼金灯球。这种灯球光芒微弱,只比萤火虫稍微亮一些,持续时间也很短,仅有几分钟。外面的人应该发现不了这么微弱的光。他只为看看册子的内容,一枚小灯球就足够了。 他点亮灯球,将其放到册页上方,照亮上面的文字。 全是数字。 一列又一列的数字,排在五花八门的项目后面,乍一看令人一头雾水。但朱利亚诺的家族世代经商,他早就从母亲那里熟悉了这种东西。 “造船厂的账本?” 他快速翻动册页,一列列数字在他脑海中化作一捆又一捆木材,一张又一张帆布,一块又一块金属,一队又一队工匠。账本上详细记录了造船厂购进的材料、聘用的匠人和售出的商品。但是有什么地方不对。朱利亚诺对造船业不是很懂,但他再傻也能发现,造一艘船所用的材料数量应该远远多于账本上的数字。 一个可怕的推测逐渐形成于他的脑海。他相信费尔南多肯定干得出这种肮脏下作之事,可是……仅凭账本是不够的,他还需要更多证据! 但时间不够了。他得快点儿回到宴会上,否则便赶不上下一场表演。好在他还有一次机会。表演结束后,他再去费尔南多的卧室看看,兴许会发现更多蛛丝马迹。要是安托万没来就好了!他和恩佐两个人的搜索效率一定更高。虽然朱利亚诺挺喜欢那位少年剑客,此刻却也不由地埋怨起他来。 朱利亚诺把账本揣进衣服里,贴身放着,防止不慎遗失,接着关上保险柜门,将被他碰乱的东西一一放回原位。 清理完现场,他转向窗户,准备原路折返,却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坐地上! 窗前站着一个人!他全身上下裹在一袭黑袍中,只露出苍白英俊的脸孔。他的耳朵又尖又长,像传说中的古代精灵。月光从他背后洒进书房,为他勾勒出一层银边。这幅画面本应像故事书中的插图一般美得令人心碎,可朱利亚诺却只觉得毛骨悚然!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为什么完全没发现?这人……到底是谁? 第47章 假面舞会3 黑衣人若无其事地走到书房中央,当朱利亚诺不存在似的。他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什么,很快,一丝失望爬上他的眉梢。他低声咕哝了一句朱利亚诺听不懂的话,音调抑扬顿挫,像在歌唱。 朱利亚诺无法动弹。 并不是他不想动。他的脑子里有千万口警钟正在疯狂作响,催促他赶快逃跑,可他的手脚根本不听使唤。有些小动物遇见猛兽会吓得一动不动,最后难逃变成美食的下场。但朱利亚诺呆若木鸡并非因为力量相差太过悬殊,而是他们两者根本是不同的存在,那种绝对无法抹消的异样感如同寒冰冻结了他的身体。 没错,异样感。这名黑衣人像人类一样有手有脚,面孔也与人类相差无几——只不过更为英俊,但人类当中也不乏美人——除却那双尖细的耳朵,他根本就是个普通人类。但朱利亚诺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极端的异样感。不需要丰富的知识或逻辑的思考,他就能明白,这个人……不,这个生物,绝不是人类。 酷肖人类,却不是人类,不仅如此,还是某种和人类截然不同的东西。这种异样感如同一双冰冷的手扼住朱利亚诺的脖子,几乎让他窒息。 黑衣人行动时袍裾翻飞,像夜晚狂风吹动树枝所落下的狂乱暗影。他在朱利亚诺面前停步,弯下腰,一双漆黑如深井的眼睛对上了年轻学徒的翡翠色双眸。他伸出一根苍白纤细的手指,搭在朱利亚诺嘴唇上,“嘘”了一声。 “别说话。”这次,他所说的是朱利亚诺能听懂的语言,带着奇异的口音,却不是那种充满了异国风情的语调,更类似于某种人类之外的智慧生物硬要学习人类的说话方式。 “你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没发生,”黑衣人轻柔低语,“你谁也没见到。” 手指从年轻学徒的嘴唇上滑了下去。 朱利亚诺倒抽一口冷气,“蹭”地跳起来。 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明明在搜索费尔南多的书房,怎么突然之间就坐到了地上?他一摸胸口,还好,账本还藏在衣服里。他睡着了吗?……开什么玩笑!这么重要的时刻,他怎么可能打瞌睡?但要如何解释他记忆中莫名其妙的空白?好像有人将几分钟时间硬从他的大脑中抹去了,任凭他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 莫非书是他那个装满迷药的小瓶子漏了,反害了他自己?他检查了瓶子,发现它严丝合缝,断无泄漏的可能。那就怪了。到底是什么害他失去了一段记忆? 如果时间允许,他真想留下来查个水落石出。可他必须尽快赶回舞会。他只好暂时搁置谜团,原路折返。兴许恩佐知道什么。 他爬回空中花园,悄悄下到三楼,找到那个被他迷晕的男人。对方仍旧呼呼大睡,既没有醒来,也没有被发现。朱利亚诺调换了两人的衣服,匆匆下楼。衣服沾染了浓重的酒气,幸好舞会上美酒供应不断,或许能盖过他身上的味道,如果有人问起,他大可以找个理由蒙混过关。 偏厅中正在表演的是他们之前的那位女歌手。等她演唱结束就轮到“霜之诗”了。朱利亚诺回来得正好。他在偏厅一角发现了恩佐他们——安托万正带着他的三个同伴,手舞足蹈地同“霜之诗”的两名成员说着什么。恩佐一边听一边微笑点头,这无形中鼓励安托万继续下去。 朱利亚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加入他们。安托万发现了他,立刻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拖到圈子中央,隆重地介绍给他的新朋友们:来自阿刻敦的女学者康斯坦齐娅,即扬尼斯的妹妹,以及赞诺底亚海军的苏维塔将军。康斯坦齐娅的老师原本也在场,可惜刚才她身体不适,去客房休息了。 朱利亚诺强颜欢笑,脸都要僵了。换作别的时间地点,他肯定会同他们相谈甚欢,但现在真的不是谈笑风生的时候。 只有在听到“赫安·苏维塔”的名字时,朱利亚诺才稍稍变了脸色。他记起了曾经遭遇的那两名缄默者。他们不是打算在假面舞会上刺杀苏维塔将军吗?他们是否也戴着面具,隐藏身份,潜伏于周围,寻找合适的时机以取走将军的性命? 他看了看恩佐,刺客冲他摇摇头。这事不归他们管。他们和那两名缄默者达成了协议,互不干涉对方的任务。即使知道苏维塔命在旦夕,他也不能出手干预。说实话,他不希望苏维塔这样的英雄惨死刺客之手,但假如武艺超群的将军反而击败刺客,那就意味着刺客的末日——朱利亚诺也不愿眼睁睁看他的“兄弟们”走向末路。不论刺杀成功与否,结果都不是他想得到的,但他无能为力。两种结局一定有一个会发生。这便是身为缄默者的无奈。 安托万用手肘撞了撞朱利亚诺的胸口,打断他的沉思:“你去厕所怎么去了那么久?”他用力嗅了嗅,“还一身酒气!你偷偷跑去喝酒啦?” “没有,我一滴没喝,全是洒上去的。”这并不算说谎。酒是他自己洒上去的。安托万理所当然误会成了别人。 舞台上的女歌者一曲唱毕,掌声响起。雷希适时地结束了他们友好的话题。“该轮到我们上场了。失陪。” 三名乐团成员告别安托万及其友人,登上舞台。 “霜之诗”的第二首歌曲名为《蔷薇的末裔》,讲述是乃是一群古代部族遗民的凄美传说,听众无不为动人的旋律与哀婉的歌词而落泪。 一曲终了,雷鸣般的掌声席卷全场,甚至惊动了大宴会厅中的人们。不少宾客连舞都不跳了,特意跑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康斯坦齐娅拭去眼角的泪珠,低声对安托万说:“倘若为今晚所有的艺人打分评比,‘霜之诗’一定能夺得冠军。” “我也这么觉得!”安托万激动得热泪盈眶,拼命鼓掌,手都拍疼了。 苏维塔将军赞许地颔首。 三个人谁都没注意到,有一对衣着华丽的宾客跟随人潮一并涌进偏厅,浮夸的面具后面闪烁着充满杀意的眼睛。 第二场表演结束后,朱利亚诺借口换衣服,再度离开偏厅。恩佐和雷希被热情疯狂的观众缠住了。他们负责吸引众人的注意力,让朱利亚诺得以脱身。 这次他的目标是三楼费尔南多的卧室。根据他的记忆,仆人居住的房间就位于卧室下方,有一道楼梯连通三楼,方便主人随时呼唤下仆。路上他遇到一名男仆,大概是在偷懒。他不由分说迷晕了男仆,换上对方的衣服。 一进入仆人生活的区域,朱利亚诺便暗叫不好。这里的景象和他印象中的大为不同。走廊的装潢整个变了,地上还铺了长绒地毯。因方松家肯定更改了宅邸的布置,将仆人房间移到了其他地方,这里则另作他用! 幸好走廊里空无一人。朱利亚诺找到那道楼梯——它还伫立在原位,并未拆除——迅速上到三楼,终于回到他熟悉的地方。三楼的结构无甚改变,费尔南多的卧室也在原处。朱利亚诺撬开房门,溜入卧室中。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味。看来费尔南多最近的睡眠质量不怎么好。依照常理,贵族人家主人的卧室中一定有个保险柜或是暗格,用以存放至为珍贵或是至为隐秘之物。卧室一角立着一座书架,朱利亚诺上前查看一番,露出微笑。书架上的机关?真复古。这年头谁还会把《龙神祷文》堂而皇之放在书架上? 他轻轻拉出那本《龙神祷文》。随着一声机关启动的清脆响声,书架向旁边滑开,露出后面墙壁里挖空的暗格。 暗格里放了一只红木匣子,看起来颇为沉重。朱利亚诺取出匣子,轻而易举撬开上面的锁。 匣子里放了一封书信。朱利亚诺拿出炼金小灯球,照亮信件,只见上面写着“遗书”二字,以火漆封印。把遗书藏在书架后面?这也不算稀奇了。朱利亚诺十分好奇遗书内容,他大可以不露痕迹地拆开封蜡,读完之后再原样封回去,可他现在有更要紧的事。盒子看起来沉重庞大,里面的空间却很小,只放了一封遗书。这说明盒子肯定有夹层。常人一见书架机关和木匣,定会想当然认为遗书就是费尔南多的终极秘密,完全料想不到盒子还有夹层,里面藏着比遗书更为珍贵隐秘之物。 朱利亚诺摩挲匣子底部,终于摸到一丝缝隙。这个“底部”不过是一块可以移动的木板罢了。他将铁丝插入缝隙中,掀开木板,露出夹层。 夹层中压着数封信件,都拆过封。不知里面写了什么内容,竟被费尔南多这么珍而重之地藏起来。 朱利亚诺打开最上面一封信。它写得非常简短,字迹潦草,像是慌忙中写就的。 亲爱的F: 多亏你的提醒,我们已避开赞诺底亚海军舰队,躲入水雾群岛。现在正是起雾季节,海军没有向导,断然不敢入内。几个月后他们补给耗尽,自然就会溃退。届时我再去找你。 你的,B 信中的“F”指的肯定就是费尔南多,可这个“B”是何许人? 朱利亚诺满腹疑惑,打开第二封信。字迹与上一封相同,是同一个人写的。 亲爱的F: 送你的礼物你还满意吗?记得你上次提起造船厂经营困难,我想将旧船改装总比造一艘新船便宜。这种船的特点在于中桅比一般船只高出一尺,只要更换桅杆,没人能看出它的来历。 你的,B 造船厂,旧船,改装……这些词触动了朱利亚诺回忆中的某根丝弦。他迫不及待打开第三封信。 亲爱的F: 海军动向不同寻常,你不必冒险来看望我。既然你设在海军中的线人已被拔除,那么赞诺底亚恐怕无法久留,我打算去梵内萨附近海域一试。到时再同你联系。 你的,B 无名的寒意袭上朱利亚诺心头。他果然没猜错。这个“B”是名海盗。费尔南多与海盗有所勾结,在赞诺底亚海军中安插线人,偷取军方机密,帮助海盗逃避海军追捕。海盗劫来的船只则由因方松家族的造船厂进行改造,再假称新船卖给他人,费尔南多便可从中谋取暴利。他果然是个卑鄙小人,竟然干得出这种事! 这些信件和书房中找到的账本毫无疑问能成为指控费尔南多的证据。朱利亚诺收好书信,将木匣放回暗格中,恢复书架的位置,熄灭炼金灯球,匆匆离开卧室。 他下到二楼,穿过走廊。两侧房门扇扇紧闭。不晓得这些原本的仆人房间被改造成了什么。 “站住!”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叫喊。 朱利亚诺吓得魂飞魄散。 “你竟敢在这儿偷懒?舞会上缺人手,快跟我过去!” 朱利亚诺机械地转过身:“我……” 叫住他的是一名仆役,领口系着红色缎带,看上去比普通下人高级一些,可能是个管事的。朱利亚诺这才想起自己穿着仆人的衣服,带着仆人的面具。没人能看到他面具下的容貌,所以他自然而然被当成了因方松家族的下人。 高级仆役指着他的鼻子怒道:“愣着干什么,游手好闲的懒鬼!快跟我走!” 若是真跟他走,那朱利亚诺必然会暴露!他得想个理由脱身!实在不行,他就迷晕这名高级仆役。可事后要如何收场? 第48章 假面舞会4 正当朱利亚诺为难之际,身后一扇房门徐徐打开,一股清冷的幽香弥散而出,令他精神为之一振。朱利亚诺转过身。一位戴白色面具的妇人扶着门把手,惊奇地打量走廊上的两名仆人。 高级仆役立刻反应过来:“吵到您了吗,女士?没什么大事,我马上带这小子走……” “不。”白面具妇人盯着朱利亚诺,果断地说,“你搞错了,是我叫他来的。” “……什么?” 妇人用手背贴着额头:“我的头好晕,需要休息一会儿。你,你不是说要给我点熏香,还要替我按摩吗?为什么磨磨蹭蹭?” 高级仆役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朱利亚诺涨红了脸。宾客要求仆人提供一些特殊服务……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和这位女士绝无瓜葛!她一定是认错人了! 高级仆役不好违逆客人的意思,结结巴巴地道歉:“万分抱歉!打、打扰您了,请您安心休息,如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人。”他逃也似地跑开,留下朱利亚诺和戴白面具妇人面面相觑。 妇人做了个手势。“进屋说话。” 朱利亚诺慎重地思考了一下逃跑的可能性,最后认定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这位女士已看出他不是普通仆人,假如他不遵从她的吩咐,她大可以放声尖叫,引来附近所有的人,到时朱利亚诺插翅也难飞! 他认命地走进房间,白面具妇人在他背后关上门。房间中摆放着床和一组沙发,装潢简洁,令人感到舒适安心。看来费尔南多把这一片改造成客房了。 朱利亚诺双腿沉重,一步也迈不动,冷汗浸透了里衣。白面具妇人自他背后缓缓转到身前,眼神犹如从天而降的羽箭,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你不是这儿的仆人。”她冷冷地说,“你穿戴着仆人的衣服和面具,但我看得出,你根本不是仆人。你是小偷吗?” 朱利亚诺咬住嘴唇。妇人没猜错,他的确是个小偷,但不是一般的小偷。 “既然你知道,那么为何帮我?” “我瞧你还年轻,不愿见你误入歧途。我奉劝你趁早收手,别再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了。” “你误会了,女士,我……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这种话我不想听,每个犯罪者都有诸如此类一箩筐的理由。” “可我真的……”朱利亚诺口干舌燥,完全不知该如何辩驳,他觉得自己仿佛变回了那个在家庭教师面前背不出书、满头大汗却无法蒙混过关的小男孩。 “你走吧,我不会告发你的。” 朱利亚诺挤出一个笑容:“抱歉,女士,我还有事没做完,恐怕走不掉。” 白面具妇人惊疑地瞪着他,大概觉得他脑子有病——给你机会逃走你还不逃?为了一点小利连命都不要了? “……我失陪了。” 朱利亚诺刚想转身,妇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揭下他的面具! ——暴露了! 朱利亚诺下意识地捂住脸,但他明白:已经迟了。妇人看见了他的容貌,再遮挡也没什么意义。 “你……”妇人瞠目结舌,连连倒退,直到撞上背后的沙发。朱利亚诺摸摸自己的脸。他长得有那么可怕吗?莫非赞诺底亚人民的审美与众不同,觉得他的相貌格外恐怖? 妇人看起来快窒息了。朱利亚诺犹豫是否要上前帮他一把。片刻之后,妇人缓缓吐出一口气,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你……长得好像我一个认识的人……” 朱利亚诺顿觉莫名其妙:“你认错人了。” “真的很像,可是……”妇人丢下朱利亚诺的面具,双手捂住胸口,摇摇头,“我猜也不可能,他应该已经死了。” “你觉得我像谁?” 妇人盯着他的脸,目光如同尖刀,像要割开他的皮囊,寻找下面的血淋淋真实。“你叫什么名字?” 要不要告诉她?朱利亚诺暗想。他不愿说谎,但也不愿说实话。这时候他理应保持沉默。然而不知为何,忽然之间他对白面具妇人生出了一种熟稔的亲近感,仿佛很久以前他们曾相处过很长一段时日。他们是否见过面?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位女性,也不觉得他们应该认识。她果真认错人了吗?一念及此,朱利亚诺竟感到些许失望。 告诉她也无妨。他在心里小声说。“朱利亚诺”是个很常见的名字,仅凭一个名字,没人能猜出他的实际身份。 “我叫朱利亚诺。”他说。 接着,妇人问出一个朱利亚诺无论如何料想不到的问题。 “你是朱利亚诺·萨孔?梵内萨的维托之子?” 朱利亚诺愣住了。 ——她知道! 这个念头如同燎原野火,迅速侵占朱利亚诺的大脑。她知道他的身份!该死,他怎会如此大意?这儿是赞诺底亚,是费尔南多·因方松的府邸,当然可能存在一两个识得他面孔的人!他怎么这么轻易就暴露了身份? 一瞬间,朱利亚诺对白面具夫人起了杀意。他带着武器——一叶薄如蝉翼、锋利无匹的刀片,藏于袖内,只要他抖一抖手腕,刀片就会滑到掌中。他只需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割断妇人的喉咙,她在断气前恐怕都发现不了自己脖子上的伤口。 这时另一个念头迅速压倒他的杀意。倘若他这么做,那么他岂不是变成了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变成博尼韦尔、费尔南多他们那种杀人灭口的恶徒? 这个念头令他羞愧得浑身颤抖。 “你……怎么知道是我?” 妇人以动作无声地回答他的问题——她揭下自己的面具。 正如朱利亚诺所想象的,她有一张端丽而严肃的面孔,岁月在她眉眼间留下无情的刻痕,却没有带走她的美,反而使她更显得端庄。 朱利亚诺的记忆中存在着一张极为相似的面容——同样的五官,却更加年轻,眉间飘着活泼的神采。 可是怎么可能?除非他弄错,否则那个人应该早已过世。 “狄奥多拉……老师?” 朱利亚诺孩提时代,曾有一位家庭教师照管他的生活和学业。她名为狄奥多拉,来自阿刻敦城邦。正是她将“缄默者”这个神秘而危险的词汇带入朱利亚诺的人生之中。 梵内萨大瘟疫时期,狄奥多拉小姐不辞而别。母亲对朱利亚诺说,老师“回老家结婚”了。当朱利亚诺懵懂地明白“死亡”的含义后,他便猜想,他的家庭教师一定感染瘟疫去世了,母亲怕他难过,才编出一个善意的谎话安抚他。 那位理应病逝的狄奥多拉小姐,怎么可能还活在世上?怎么可能刚巧出现在费尔南多的舞会中?逝者不可能复活,遑论与他在这种场合相会了! “您不是过世了吗?”朱利亚诺震惊地问。 狄奥多拉的震惊程度比他更甚:“谁告诉你的?!” “我母亲……她说您回老家结婚了——这不就是‘过世’的意思?” 狄奥多拉沉默地望着他。朱利亚诺也哑口无言。良久,老师才开口:“你想太多了。我是真的回老家结婚,所以才辞去家庭教师的职务。” 原来母亲未曾欺骗我!这么多年一直是我误会了!朱利亚诺满头大汗,不知是该向母亲道歉,还是该向老师赔不是。 “您的丈夫……?” “婚后没多久,他就染病去世。”狄奥多拉叹了口气,“自那以后我再没结婚,一直留在阿刻敦城邦,后来进入大学研修龙族学。” “等等,龙族学?那么扬尼斯和康斯坦齐娅是您的……?” “是我在大学中的学生。”狄奥多拉顿了顿,“你怎么认识他们?” 两人再度相对无言。又是良久,狄奥多拉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朱利亚诺!难怪!这个名字很常见,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安托万时常跟我们提起你!我哪里能想到,安托万口中那个‘好友’,居然就是我过去的学生?” 朱利亚诺从前不相信“命运”,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信。冥冥中似有一种神秘力量将他昔日的老师和如今的朋友聚集在同一个屋檐下。这莫非是某种晦涩难懂的预兆,昭示着模糊不清的未来? 狄奥多拉追问:“你怎么会变成‘霜之诗’的成员?我听闻了你家的事,据说你们家族因叛国而被全族处决,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朱利亚诺鼻子一酸。是啊,他的家人全都不在了,可他竟然会在这种机缘巧合之下与老师再度相逢,就像……就像他还有一个家人仍活在世上! “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老师,今后若是有机会,我定然将事情原委原原本本告诉您。但现在来不及了,我必须尽快返回舞会。” 狄奥多拉犹疑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所谓‘乐团’只是一种掩护吧?你以‘霜之诗’成员的身份潜入这座宅邸,其实在寻找什么,对吗?和费尔南多、你家族的案子有关?” 朱利亚诺不由地钦佩起狄奥多拉来。不愧是他的老师,如此敏锐,他还什么也没说,她就将他的来意猜了个七七八八。 年轻学徒戴上面具,狄奥多拉也做了同样的事。 “我和你一道回去,这样比较不容易惹人怀疑,要是有人问起,你大可以说一直跟我在一起。” “……谢谢您。”朱利亚诺心中漾起一阵温暖的波涛。狄奥多拉仍像老师一般关心他,像家人一样保护他,甚至不惜影响自己的声誉。自梵内萨那个血腥之夜以来,朱利亚诺头一回如此感怀。 两人一同离开客房。朱利亚诺先让狄奥多拉在楼梯处等待。他找到那个被他迷晕的仆人,换回服装,转头与老师汇合,一道返回偏厅。 接近目的地时,年轻学徒机警地察觉偏厅中似乎一片混乱,听不到柔美的乐声,但闻尖叫与怒吼此起彼伏。 师生二人交换眼神。朱利亚诺拦住狄奥多拉:“您留在这儿,我去看看。” “可是,很危险……!” 她话音刚落,通往偏厅的大门便被人用力撞开。一群宾客顾不上仪容,争先恐后夺路而逃,仿佛猛兽下山时张皇溃散的小动物。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入朱利亚诺耳中。 “救命啊!杀人啦!” “守卫!守卫在哪儿!来人!” “刺客!有刺客!” 第49章 假面舞会5 安托万第一个发现刺客的行踪——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他正在询问恩佐为何朱利亚诺换个衣服要那么久。“他一向动作很慢。”恩佐敷衍地回答。 安托万刚想说要不我去找他吧,忽然,一道杀气自后方袭来,如同千万根钢针刺进他后背。 ——危险!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寻找佩剑,紧接着想起“姬莉莎”并不在身上。舞会不准佩戴武器,他也压根儿没想到这种场合用得上武器! 杀气并非冲他而来。汹涌的杀意宛如势不可挡的潮水,袭向他身旁戴黑豹面具的赫安·苏维塔将军。苏维塔也微微察觉到哪里不对劲,毕竟他常年征战沙场,军人的直觉让他感受到某种微妙的不和谐感。但他远不如安托万敏锐。少年剑客从小接受严苛的训练,令他对杀意再敏感不过。 “当心!”安托万丢下手中的酒杯,扑向苏维塔。 下一瞬,一叶飞刀贴着他后背飞过,削去他一缕头发,擦过某位侍者的脸颊,留下一丝血痕,最后“咚”的一声插进墙壁里,直没刀柄。倘若安托万没有扑倒苏维塔,飞刀现在就扎进将军的喉咙中了! 偏厅中顿时鸦雀无声。舞台上的歌声和宾客絮絮的低语戛然而止。所有人沉默地盯着墙上的飞刀。那名侍者摸了摸脸上的伤口,呆愣地望着自己手掌的血迹。 他张大嘴,过了好几秒,尖叫方才溢出他的嗓子: “救命啊!杀人啦!” 他的惨叫回荡在偏厅中。未等尾音消逝,一名蓝衣宾客从人群中跃出,手中寒光闪闪的匕首仿若毒蛇的尖牙咬向地上的苏维塔。 将军翻身一滚,蓝衣人扑了个空,匕首只划破对方的衣袖。安托万一跃而起,拉起苏维塔向一旁退去。 宾客们如梦初醒。霎时间,大合唱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足以将豪宅的房顶掀翻! “有刺客!刺客杀人啦!” “卫兵!快来人啊!” 宾客们有的撞开大门,有的跳窗而逃。女士们鲜花般的裙裾成了阻碍,不仅绊倒她们自己,还绊倒了旁边的人。他们相互推搡,相互踩踏,相互挤压,恐慌汇聚成更大的恐慌,像可怕的瘟疫感染了大宴会厅中的人。越来越多的人惨叫着逃离宅邸,然而更多的人只是慌不择路地到处乱窜。因方松家的仆人和卫兵甚至无法挤过人群一探究竟。 蓝衣刺客手中只有一柄小巧的匕首,可以藏在礼服中带进舞会。这样一柄小小的武器放在平时定然无法对身经百战的战士构成威胁,可现在战士们手无寸铁,一柄小刀都能要了他们的命!何况匕首上泛着翠绿的光,显然淬了毒。若是被它所伤,哪怕只擦破一点皮肤,后果都不堪设想! “他是冲着我来的……!”苏维塔咬牙切齿。 “您想必有不少敌人!”安托万叫道。 “我一定要查出幕后的指使者!” 安托万瞥了一眼他的几位朋友——恩佐一手拽着雷希,一手拽着康斯坦齐娅,谨慎地退离刺客和苏维塔,看样子不打算参展,只想保护吟游诗人和女学者。这就好了。安托万心想。他还怕他们被无辜卷入呢! 他全神贯注,思考怎么空手对付一名持淬毒武器的刺客,完全没发现另一个人正从他们斜后方悄悄接近。 “唔!”苏维塔一声闷哼,捂着左肩跪倒在地。 “有两个刺客!”他喊道。 第二名刺客身穿红衣,趁他的同伴吸引两人注意力的时候以飞刀袭击苏维塔。若不是将军躲闪得快,现在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苏维塔拔出飞刀,掷向红衣刺客,被对方轻松躲开。万幸的是飞刀上没有淬毒。红衣刺客从靴子中拔出一柄匕首,刺向苏维塔毫无防备的左侧。将军连连后退,堪堪避过他的攻击。 安托万则被蓝衣刺客缠住。他没有武器来反击,也不敢空手接毒刃,只能在刺客接连不断的突刺中狼狈逃窜。他不断诅咒自己为何如此大意,就算不能携带“姬莉莎”,带一柄小刀也好过双手空空啊!若是家乡的老师知道他如此大意,肯定会狠狠训斥他!唉,只要他能活到平安返乡之时……要是有什么武器……他有一把武器就好了! 恩佐拽着雷希和康斯坦齐娅,将他们拖离战场。女学者脸色惨白,不知所措地揪着自己的手套。雷希则双眉紧蹙,目光在苏维塔和安托万之间来来回回。 “你不去帮他吗?”吟游诗人轻声问。 “我不掺和这事。”恩佐回答。 “你早就知道?” 恩佐默不作声。那两名刺客就是他们曾在城中遇到的缄默者。他们是来刺杀苏维塔的。恩佐当时许诺过不干预他们的任务,而他们也不妨碍恩佐和朱利亚诺的行动。既然双方已经做了交易,就不能违背约定。 “我没办法帮他。”恩佐碰了碰胸口,圣徽贴着他的皮肤,寒意刺进他心底。他惋惜地叹了口气。 雷希斜睨他一眼:“真遗憾。我以为你们这群人……” 他忽然住口。安托万被蓝衣刺客逼到墙角,走投无路了! “安托万!接着!”吟游诗人高高举起他价值连城的鲁特琴,向少年剑客掷去! 蓝衣刺客以为吟游诗人向他投掷了什么暗器,连忙向旁边一闪。安托万抓住这个空隙,飞身跃起,在半空中抓住鲁特琴,就地一滚,拉开同刺客的距离。脱困而出后,他松了口气,但随即被手中的乐器搞糊涂了。 这啥意思?雷希为什么要把琴扔过来?是让他用鲁特琴迎击敌人吗?呃……虽然鲁特琴的确能抵挡那么一两下,但不能当武器使吧!况且这不是极其名贵的古董乐器吗?是那个几百年就作古的什么什么大师的作品? 没时间思考更多了!蓝衣刺客一见安托万手中的鲁特琴便嗤笑一声,反握匕首向他刺去。安托万条件反射地举起鲁特琴格挡,只听见一声令人心惊胆寒的脆响,匕首竟将鲁特琴一分为二! 完了!弄坏了!卖了他也赔不起啊!安托万欲哭无泪。 “啧!”蓝衣刺客恼火地咋舌。 安托万这时才察觉,鲁特琴有哪里不对劲。挨上刺客的奋力一击,它已经四分五裂,但其中有什么东西露了出来,被偏厅中的灯火所辉映,散发着凛凛寒光。 那是—— 少年剑客拨开残损的木片,将那东西从破碎的鲁特琴中拔出。 ——是一柄断剑! 雷希的鲁特琴中居然藏着一柄断剑! 断剑的护手很窄,残余的剑刃不足一肘长,断面参差不齐,像是身经百战后方才最终断裂的。它不知封在琴中多久了,可双刃依旧锋利,剑刃上留着铸造时钢铁的纹路,迎着光芒时,那纹路犹如鲜血正在流淌。 安托万看看手中的断剑,又看看面前的刺客。 断剑迎战匕首,谁更胜一筹? 他毋须思考便能给出答案。 安托万与蓝衣刺客短兵相接的同时,赫安·苏维塔将军也正与红衣刺客周旋。他的黑豹面具已在无数次躲闪中掉落了,刺客的面具却依然覆在脸上。 他不如安托万运气好,身边没有危急时刻赠他“宝剑”的朋友。刺客的匕首屡次贴着他皮肤擦过,刀刃带起的冰寒气流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一边躲闪,一边退向长桌,抓起桌上的杯盘碗碟朝刺客掷去。刺客笑了一声,一个空翻跃上桌子。苏维塔正要去够一支炼金灯台,刺客踩住他的手,狠狠一碾!灯台倒向一边。苏维塔脸色铁青,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惨叫出声。 刺客得意地扬起嘴角,匕首直刺向苏维塔面门。苏维塔闭上眼睛,准备迎接自己的末路,但他等了好一会儿,匕首都没落到脸上,反倒是一声饱含愤怒的叫嚷传入耳中。 他开眼睛,不可思议的一幕就发生在他眼前:那支倒下灯台上的炼金灯球突然爆炸,一道火焰伴随着玻璃碎片蹿向刺客! 刺客不得不放开苏维塔,跃下餐桌,躲开火焰。苏维塔终于得救,连忙跑向与刺客相反的方向。火焰擦过刺客的衣角,烧焦他身上的一缕布料,直飞向天花板。刺客重整旗鼓,打算继续追逐苏维塔,可那道火焰突然回了头,从天花板径直坠向他! 怎么可能!不仅刺客,就连苏维塔也惊呆了。炼金灯球爆炸事故虽然偶有耳闻,但从未听说里面的火焰能蹿那么高,火焰半空中拐弯则更是闻所未闻!只有一种可能——那道火焰是被人操纵的!苏维塔晓得世上有一种人能从大自然人中汲取力量,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手段转为己用,达到操控万物元素的目的! ——这里有一位秘术师! 他的目光转向偏厅角落。绝大部分宾客都已落荒而逃,只剩寥寥数人仍待在此地,其中就包括那位来自阿刻敦大学的女学者康斯坦齐娅。自打苏维塔见到她时起,她便一直戴着一双长长的手套,包裹双手和手臂。此时此刻,她一反常态摘下了手套,露出皮肤和皮肤上鲜红的刺青。 苏维塔明白了。她戴手套就是为了遮掩刺青,因为它正是秘术师的标志!这些操控秘法的人们在手臂上刺上古老的符文,使魔力依靠这些符文循环往复,继而转化成果无与伦比的力量。 康斯坦齐娅身上的红色符文刺青从上臂被衣袖遮挡的地方一直延伸到手掌,每根手指上都刺着精美的纹路。现在,那些刺青有如流动的岩浆,泛着金红的光芒。康斯坦齐娅张开五指,操控那道蹿来蹿去的火焰。更多的炼金灯球爆炸了,等多的火焰汇聚在一起,形成一条流动的火焰长河! “将军!快闪开!”她大叫。 苏维塔不假思索地扑倒,滚进桌子下面。火焰长河扭转成一个巨大的圆形,将红衣刺客围在中间。与此同时,安托万用断剑挑飞了蓝衣刺客的匕首。康斯坦齐娅手腕一翻,火焰圆环中冒出一道热焰,将蓝衣刺客围在中央。 两名刺客被烤得浑身冒汗,发梢被燎焦了,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你们无路可走了!放下武器!你们也是受人差遣,对不对?何必拿自己性命冒险?”康斯坦齐娅缩小火焰圆环的范围,逼迫刺客投降。 红衣刺客双肩一塌,像是放弃了。蓝衣刺客望了他一眼,接着转向康斯坦齐娅:“你休想。” 他摘下面具,狠狠掷出去。火焰吞没了面具,冒出一股火花,然后,蓝衣刺客纵身跃入火焰之中。红衣刺客犹豫了一下,也模仿同伴的样子,摘下面具,冲向火焰。 康斯坦齐娅倒抽一口冷气,立刻撤去火圈。然而已经迟了。两名刺客身上都着了火。火势蔓延得极快,不一会儿就吞没了他俩。女学者连忙逆转双臂符文刺青中流动的魔力,将火焰从他俩身上驱走。 灼人的热度迅速消失,偏厅中的温度反倒变得比之前更低。两名刺客身上的火焰熄灭了,徒留两具烧得面目全非的躯体,不知是死是活。 苏维塔将军从桌子下面爬出来。人体被烧焦的味道令他作呕。他惋惜地望了刺客们一眼,旋即松了口气。 “来得太慢了。”他低声说。 一队穿因方松家族制服的卫兵鱼贯而入。偏厅中的狼藉景象使他们惊骇莫名。他们本是来救人的,现在却全部愣住,堵住了大门。 “闪开!你们这群没用的蠢货!” 一名身穿白色礼服,戴黄金面具的贵族拨开卫兵,冲到最前面。一见那两名刺客焦黑的躯体,他立刻捂住嘴干呕起来,又退回后面去。 “您来得太慢了,费尔南多·因方松阁下。”苏维塔将军整了整衣服,大步流星地上前,将戴黄金面具的贵族从卫兵中拽出来。 “我……呕……抱歉,外面的宾客乱作一团,我费了好长时间安抚他们,因此耽误了……呃……救援。” “是吗?”苏维塔扯了扯嘴角,“您确定是‘救援’,而不是替我收尸?看到我没死,您想必失望至极吧?” 第50章 假面舞会6 费尔南多茫然地看着苏维塔将军:“我是来迟了些,但我家中卫兵人数本就不多,还有那么多宾客要疏散,所以来迟了,您若是责怪我……” “是来迟了,还是压根不想来?” “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说我与那些刺客沆瀣一气,故意袖手旁观?” 苏维塔嘴角噙着冷笑,摸了摸被刺客划破的衣袖:“何止是袖手旁观……若不是有两位朋友出手相助,我这条命今日就断送在这里了!” 费尔南多面色一寒:“这可是严厉的指控!即使您是将军,也不可信口开河!” “哦?那我偏偏要指控你雇凶行刺我!” 苏维塔将军大步走到偏厅窗前,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哨子,对窗外吹了一声哨。哨声低沉悠长,宛如一只夜枭飞入夜色之中。不多时,周围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无数火把包围了这座豪华的宅邸。 “苏维塔,你什么意思?!你竟敢叫军队包围我家?这里是我的私邸,还有没有王法了?”费尔南多指着苏维塔怒骂。 苏维塔收起哨子:“那可不是我的军队,而是本城邦的卫队,得到执政官阁下亲自颁发的搜查令,前来缉捕刺客。” 费尔南多懵了:“什么……?难道你早有部署……?” “不错!数日之前我收到匿名密报,称舞会当夜有人将行刺我。我原本不信,可我的部下不敢掉以轻心,特意是从执政官阁下那里请来一张搜查令,并让卫队埋伏在四周。” 一队着赞诺底亚城卫队制服的士兵冲进偏厅。苏维塔指着地上焦黑的躯体命令道:“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刺客企图行刺本将军,把他们押回去受审!此外……”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费尔南多,“我还要指控费尔南多·因方松议员参与了刺杀阴谋!” 两名卫兵抓住费尔南多双臂。费尔南多企图挣脱,却被他们死死按住。 “你!苏维塔!你栽赃陷害啊!你根本没有证据!” “证据,我自然是有的。城卫队!请因方松议员去‘寒鸦塔’协助调查!” “寒鸦塔”是赞诺底亚城卫队的驻地,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刑牢黑狱。 费尔南多张开嘴,似乎想呼喊他的卫兵击退城卫队。但城卫有备而来,人数又占上风,他根本不占便宜。何况此时反抗,又会多一条“拒捕”的罪名。 “好,苏维塔!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混淆黑白,颠倒是非!” 费尔南多闷哼一声,任由城卫将其押走。苏维塔环视四周,道:“因方松家的仆役下人,也要一并问讯!” “是!”城卫齐声应道。这些卫兵虽说隶属“寒鸦塔”,却对苏维塔唯命是从,不知是得了命令要遵从他,还是早已和他成了一伙。 因方松家的仆人也和主子一起被带离现场。无人注意到,一名仆人偷偷溜出宅邸,脱掉自己的号服,露出下面漆黑的衣服,融入夜色中,眨眼间便无迹可寻。 处理完因方松家族众人,苏维塔换上一副春风和煦的表情,转向康斯坦齐娅、安托万、恩佐和雷希。朱利亚诺这时挽着狄奥多拉的手匆匆进入偏厅。安托万一见他们便叫起来:“哎呀!你们跑到哪里去了!我还担心你们来着!”他上下打量朱利亚诺,“没受伤吧?” 朱利亚诺摇摇头。 “你怎么会和狄奥多拉女士在一起?” “我……”朱利亚诺刚想编个谎话蒙混过关,但又念起自己不能说谎,只能期期艾艾。还是狄奥多拉替他打了圆场。 “他找替换的衣服时被一个仆人为难,我见了便替他说话,得知他是‘霜之诗’的成员,就攀谈起来,谁知刚好撞上一群逃命的宾客。朱利亚诺怕我被人群推挤踩伤,就拉我躲到楼道里,等风波过去再进来看看。” 说罢,她拉起康斯坦齐娅的手,查看她手臂上的符文刺青:“你怎么把手套摘下来了?你用了秘法?” “老师,您是没看见!我刚才可神勇了!那两个刺客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康斯坦齐娅得意地摇头晃脑,但一想到刺客投入火中,烧成重伤,她立刻高兴不起来了。她只想困住刺客,逼迫他们投降,可不想要他们的性命呀! “这回多亏了康斯坦齐娅小姐的机智和安托万先生的勇敢,还有‘霜之诗’的朋友出手相救,我才侥幸逃过一劫。几位的救命之恩,我真不知如何偿还才好。”苏维塔笑眯眯的,“几位若是不嫌弃,不如待会儿去我府上吧?” “这……”狄奥多拉疑虑重重,望了望康斯坦齐娅。 “您别担心,我不是要审讯诸位。你们是我的恩人,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只不过几位救了我的命,就等于得罪了我的仇敌,倘若还有其他刺客潜伏在周围,说不定会对你们不利。我的宅邸有私兵和军队保卫,虽然说不上固若金汤、滴水不漏,但总比客店、宾馆安全一些。” 朱利亚诺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雷希淡淡地说:“我们贸然拜访府上,恐怕礼数不太周全吧?不如您派些士兵到我们所住的客店保护我们?” “那样就分散兵力了。况且客店总要开门做生意,人来人往,士兵也不可能每个人都盘查,隐患很大。” 看来苏维塔是铁了心要请他们去家中“作客”,却不知道他是真心想招待他们,还是假借招待之名变相软禁。朱利亚诺想不通,安托万和康斯坦齐娅以命相搏,救了苏维塔,他有什么理由要软禁他们呢?莫非怀疑他们与刺客串通,故意演这么一出以博取他的信任?但他不是说他早就接到密报,而且认定幕后主使是费尔南多么?朱利亚诺相信费尔南多完全干得出这种事,他与海盗有勾结,而苏维塔是剿灭海盗的大英雄,或许他对苏维塔怀恨在心…… 对了!海盗!就算费尔南多和刺杀事件毫无瓜葛,可他勾结海盗却是铁一般的事实。这是个扳倒费尔南多的绝好机会!苏维塔在指控费尔南多谋杀的同时,还能顺便控诉他通敌叛国,罪上加罪,费尔南多想逃都无门! “我觉得将军这个提议很好,”朱利亚诺忽然说,“我们住的那家旅馆鱼龙混杂,太危险了。倘若将军愿意保护我们,那再好不过。你们说呢?”他向恩佐使了个眼色。 缄默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见他成竹在胸的模样,想必是在费尔南多的卧室找到什么关键证据了,于是他顺势说:“有道理。仔细一想,我们的处境十分不妙,我可不想晚上睡觉都要担心被人暗算。”说罢他轻轻捣了雷希一下。 吟游诗人哑口无言。被他们拉上这条贼船,除了跟着一起划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说的是……我之前……思虑不周了。” 他们三个一齐瞪向安托万,静静地对他施压。少年剑客哪里见过这种阵势,顿时吓蔫了,哆哆嗦嗦地应道:“呃……既然你们都说好,那我……那我……” 他转向两位女士。康斯坦齐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她身负秘法奥义,谅那刺客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动她。狄奥多拉则十分犹豫,显然不信任苏维塔,可其他人都松了口,她也不好拒绝,只得答应。 苏维塔叫人套了两辆马车,一辆给女士们乘坐,一辆他与四位男士共乘。在马儿的嘶鸣声和车轮轧过地面的辚辚声中,两辆车在众多卫兵的护送下驶离因方松豪宅,前往苏维塔宅邸。 马车空间宽敞,但塞进五个大男人还是略显拥挤了。如果只有熟悉的四个伙伴也就算了,可现在多了一个赫安·苏维塔,朱利亚诺觉得别扭得不得了。 其他几人想来也不好受,尤其是安托万。他和苏维塔坐在同一侧,短剑横在膝盖上,每当马车颠簸,剑柄就会撞到将军的大腿。安托万尴尬极了。雷希瞄了他几眼,伸出手:“剑给我吧。” 安托万如蒙大赦,喜形于色,可一把剑递给雷希,他的脸色瞬间灰暗下来。“雷希……我……我把你的琴弄坏了,你不会怪我吧?”他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问,像个犯了错的学童。 吟游诗人双目微垂,羽扇似的雪白睫毛几乎覆住一双瞳子,双手抚摸短剑的剑刃,仿佛在爱抚鲁特琴的琴弦,下一秒乐声就要倾泻而出。 “不会。” “但是那是把很名贵的琴吧?是那个什么什么大师的作品?” “伊格纳西奥·安蒂利翁。” “对对,就是他。”安托万挠挠头,“一定很贵的吧……” “都说了不要你赔。” “可是……” 安托万还想说什么,但苏维塔一手按住他的膝盖,示意他稍安勿躁。将军转向吟游诗人,笑着问:“那居然是安蒂利翁的作品?起初我还奇怪,为何鲁特琴里会藏着一把断剑,但一听安蒂利翁的名字就明白了。传说这位大师别具匠心,每一件作品都暗藏机巧。琴中之剑就是这件作品的机巧吧?” “嗯。”雷希潦草应答一声,不愿同苏维塔多说话。 苏维塔却不放过他,非要刨根问底不可。“安蒂利翁的作品,哪怕是一支再简单的木笛,也千金难求。您怎么会有他所制的鲁特琴呢?”言下之意就是:你这种穷酸的吟游诗人如何能买得起安蒂利翁的琴? “是我祖上传下来的。”雷希风淡云轻。 安托万瑟瑟发抖,像只被雨淋透的可怜小狗:“呜呜呜,我弄坏了雷希家祖传的宝贝……”他心如死灰。 苏维塔宽慰他:“您是为了保护我才不得已破坏这把琴,要赔也该由我来赔。” 安托万充满希望地看着他:“真的吗……可是您不知道,雷希的琴很贵的……” “您救了我的命,一把琴算得了什么?我倾家荡产也会赔的。可惜安蒂利翁早已作古,当世也没有什么可与之比肩的名家,要不然请吟游诗人大师去本城的琴行随便挑选,我来付钱,如何?” “不用。安蒂利翁的琴虽然珍贵,于我也不过是一件器物罢了。最好的吟游诗人不依赖外物也能演唱最好的歌曲。” 苏维塔一副恨不得起立鼓掌的样子。“好一位豁达的诗人!再和您谈什么钱财赔偿,反倒是我庸俗了。可我总得表达一下谢意,否则良心不安。” “冒死救您的是安托万,您谢他就可以了。” 安托万涨红了脸:“什么?不不不,我我我,我没做什么,应该谢康斯坦齐娅小姐……” “既然要酬谢,那么这样吧,”苏维塔说,“那把剑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才折断的,我请本城最好的铁匠重铸断剑,然后赠给安托万,您意下如何?” 雷希诡秘地笑了一下:“恐怕您不但找不到修复鲁特琴的琴工,也找不到重铸断剑的铁匠。” 苏维塔眉毛一挑:“哦?莫非这把剑也是古代大师的杰作?” 雷希什么也没说,双手捧着断剑,交给苏维塔。将军的手指摩挲着剑刃上的纹路,低声咕哝:“这剑刃好冷,像一块寒冰……” 他身体猛地一震:“古代的断剑……这把剑难道是传说中龙神雷什塔尼赠给达理安大帝,以寒焰铸造、龙血淬火,最后在平定海瑟瑞尔叛乱时折断的宝剑——‘霜之诗’?” 他又是难以置信,又是景仰万分地看着雷希。吟游诗人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认同。 “不敢相信……据说那把断剑后来不知去向,世人都以为它遗失在战场上,原来是被安蒂利翁大师藏在琴中了。这就是你们乐团的大名‘霜之诗’的来历吧!”苏维塔虽然这么说着,可依然不太相信的样子。谁会相信一个传说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呢? 他将断剑还给雷希。“除非龙神再现,否则世上无人能重铸这把断剑。可惜!不过,安托万先生,我家中收藏了许多兵器,您可以随便挑一把,即使比不上龙神所铸的神剑,也绝对不差。” 安托万连忙推辞:“不用不用!我已经有一把佩剑了,是我老师送的!我用着挺趁手,不用换别的!” “您的剑术如此高超,尊师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剑客,送您的宝剑想必也是稀世名兵,我那点收藏您肯定瞧不上眼。” “不不不,我的剑术一点也不好,我老师也不是什么高人,就是个乡下种田的……” “原来是隐遁田园的高人!” “不不不!真的只是个种田的!”安托万快要给苏维塔跪下求饶了。 朱利亚诺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苏维塔刚刚才死里逃生,周围说不定还潜伏着更多杀手,他居然就能和他们在马车里谈笑风生,未免太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吧!他是军人,见过太过鲜血,在生死之事上超然一些也说得过去,可他分毫不提自己,却一直在打听他们的虚实……这个苏维塔,不简单!他原意是想占据主动,同苏维塔结盟以扳倒费尔南多,想不到苏维塔反客为主,倒要从他们身上探出情报了!失策失策,早知不该同他共乘一车,否则这一路上他非得把他们祖宗十八代的事都打探出来不可! 第51章 月夜 既然明白苏维塔在打探他们,朱利亚诺心里就多了一重防备。他们的确要结盟,但也不能毫无保留地信任这名军人。 可惜安托万没心没肺,苏维塔问什么他答什么,就差没把自己底裤颜色说出来了。再这样下去他非把他们卖了不可! 一直沉默不语的恩佐忽然开口:“将军您大概不知道,安托万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少年剑客,还救过我们的命呢。” “哦?竟有此事?”苏维塔兴致勃勃。 “是呀,我们正是因此而相识的。安托万脸皮薄,不好意思把这些事说来说去,可照我的看法,他的事迹足以写成一首诗歌,四处传唱呢。是不是,雷希?” 恩佐巧妙地将话题转移到安托万身上,使他变成众人瞩目的焦点。他将他们在庞托城相遇的经历说了一遍,故意隐去了一部分内容,又刻意夸大了另一部分内容,总体来说句句都是实话,可在听者耳中却变了味道——雨夜逃狱成了追寻正义的大冒险,安托万自然是冒险的主角,故事的英雄。 安托万红着脸,数次想打断恩佐添油加醋的叙述,但他哪里有缄默者的雄辩,三言两语就被恩佐夺回了谈话的主动权。苏维塔听得入了神,连连发出惊叹。雷希和朱利亚诺不可思议地望着恩佐,第一次发现他这么擅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不跟雷希搭伙卖艺真是屈才了。 马车到达苏维塔的宅邸时,恩佐的故事还没说完。苏维塔惋惜地说:“各位的冒险经历实在精彩,值得大书特书!可惜时间有限,今天是听不完了,改日有空我再洗耳恭听。”他跳下马车,向众人鞠了一躬,然后召唤仆人,让他们为贵客安排房间。 摆脱苏维塔后,朱利亚诺总算松了口气。恩佐却面色不善,一直狠戾地瞪着将军的背影。 苏维塔为他们每人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客房,各派两名卫兵守在房门外,嘱咐他们出门时一定要带卫兵随从,防止刺客趁虚而入。朱利亚诺一开门,那两名卫兵就用恐怖的眼神瞪着他。不知苏维塔是为了保护客人的安危,还是为了限制他们的行动。 好在区区卫兵根本挡不住身手敏捷的缄默者。朱利亚诺和衣躺在床上,没过一会儿,就听见窗帘后面传来微弱的敲窗声。他跳起来,拉开窗帘,恩佐正攀着窗台朝他微笑。朱利亚诺心中一阵荡漾,连忙打开窗户,将缄默者拉进来。他心想,此情此景就像多情的小伙子爬窗夜会情人一样。 恩佐转身拉上窗帘,在客房中转了一圈,一会儿摸摸墙壁,一会儿拍拍家具。朱利亚诺困惑地问:“你在干什么?” “某些有钱人喜欢在房间里修筑夹层,好窥探客人的起居行动。我怕遭人监视。” 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结果一无所获,于是轻嗤一声:“这个苏维塔倒算个‘正人君子’,居然没有修夹层。” “他有点不对劲。” “有点?他大大的不对劲!你到底在筹谋什么?” 朱利亚诺示意他稍安勿躁,解开上衣,取出贴身藏匿的账本和信件。恩佐接过他的战利品:“看你这么积极地宽衣解带,我还以为你要‘招待’我……” “正经点!” 恩佐眯起眼睛,长长的睫羽下眼波流转,好像在酝酿什么诡计。他找了张沙发坐下,勾住朱利亚诺的腰,往自己身上一带。朱利亚诺踉踉跄跄地扑在他胸口,又被故意绊了下脚,自然而然变成跌坐在他大腿上的姿势。 “你……你不要……”朱利亚诺脸上发烫,话都说不利索了。 恩佐若无其事地展开书信,一封封读完,又打开账本,快速浏览了一遍。其间他一直不老实地按揉朱利亚诺腰部,手指钻进上衣下摆,揉掐腰腹的皮肤。也不知他到底看进去没有。 朱利亚诺赧着脸,几次想站起来,却又几次被恩佐拉回去,徒劳无功地扑腾了好半天。恩佐凑到他耳边吹了口气,笑意盈然地说:“乖,老实别动,你老在我身上折腾,都快弄得我把持不住了。” 朱利亚诺无意中碰到恩佐下身,那里果然有了点反应。他像摸到火炭似的猛然缩回手,扭过头不去看恩佐,脸已红到耳根,连脖子都浮起一层粉色。 “你看……看出什么了吗?”他结结巴巴地转移话题。 恩佐吻了吻他的耳根:“这个费尔南多果然伙同海盗专干不法勾当。光是‘通敌’和‘销赃’两个罪名就够他喝一壶了。” “我准备同苏维塔将军结盟,我找到的证据加上‘刺杀’的罪名,肯定能一举扳倒费尔南多。你说,会不会是费尔南多记恨苏维塔剿灭了海盗,才雇人对他痛下杀手的?” 恩佐沉吟片刻,“这个……现在还说不准。那个苏维塔不是等闲之辈,我们必须一面联合他,一面提防他。” 朱利亚诺心中惴惴。果然恩佐也看出不对劲了。是他们思虑过度吗? “不过,现在先不说这个。”恩佐话锋一转,将账本和信件放到一旁,手上用力,紧紧箍住朱利亚诺的腰。他的学徒“咝”了一声,不由自主地仰起头,露出最脆弱的脖颈。 恩佐解开朱利亚诺的领子,摸了摸藏在衣服里的银链子。他送的绿宝石项链,朱利亚诺一直戴在身上。恩佐满意地舔舔嘴唇,像个极干渴的人,一口咬住朱利亚诺的喉结,仿佛要饮尽他的鲜血以缓解饥渴似的。 朱利亚诺难耐地扭动身体,发出快断气般的声音:“快住手!这里是……别人家……” “在别人家的屋顶下面乱搞才有意思。” “我说真的!”朱利亚诺求饶般喊道。 恩佐忽然停止动作。并不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身为宾客应该遵守礼节,而是他听见窗外有什么动静。朱利亚诺也听见了。情欲并未让他的感官迟钝。他慌乱地寻找藏在袖中的刀片,衣服却被恩佐一把褪下,堆积在手肘处,成了天然的镣铐。 他惊呼一声,不明白恩佐为何突然禁锢他的双手。现在他们难道不该慎之又慎地查看窗外的状况吗?可恩佐似乎没这个意思,对窗外的一切毫无兴趣,全部注意力都倾注在朱利亚诺身上。年轻学徒的双手无法动弹,只能骑跨在恩佐的大腿上,倚靠对方来保持身体平衡。 “外面……外面好像有人!”朱利亚诺不敢大声嚷嚷,只能用气声说话。 “别管他。”恩佐哼哼着说,在朱利亚诺锁骨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红色的吻痕。 朱利亚诺骑在他腿上,两人下体紧紧相贴,他能敏锐地感觉到恩佐下身逐渐磅礴的欲望。他急得快哭了。外面真有人啊!为什么恩佐毫不在乎?又不是没听见! 恩佐却不管这些,专心在朱利亚诺身上种草莓,两手更是闲不住,在他下身搓揉捏弄,朱利亚诺很快便无何奈何地硬了,性器隔着裤子,顶在恩佐腹部。恩佐发出细碎的笑声,扒下朱利亚诺的裤子,脱到膝盖处,伸手摸他臀缝。 雪白的两瓣臀丘之间,隐秘的小穴微微张开,像几欲绽放的花蕾。恩佐拨开穴口柔嫩的皱褶,开掘深处肉红色的甬道。两指时屈时伸,时而并拢按进深处,时而分开撑开甬道。朱利亚诺想尖叫却不敢叫,咬住嘴唇死撑。恩佐怕他咬破嘴唇,便深深地吻他,舌头在他口腔内翻搅不停,手指也在后穴内挖掘得更加用力。 湿滑的肉壁缠上恩佐的手指,随着越来越粗重的呼吸而一张一翕。年轻学徒身体内部仿佛被掘出了一眼泉水,透明的汁液不住外流,从已经绽放的花口中溢出,濡湿穴口的媚肉。 “你下面吸得好紧,流了好多水。”恩佐呵气般的笑出声,“在宴会上没吃饱?饿成这样?” “嗯……宴会上又吃不到……你的……”朱利亚诺喘着气,断断续续道,“你喂我……” “你自己来。” 恩佐将朱利亚诺的裤子脱下一只腿,解开自己的裤带,将裤子稍稍向下拽了拽,膨胀到极点的阴茎跳了出来,正顶在朱利亚诺臀缝中。坚硬的前端擦过穴口,引得他一阵颤栗。他双手被背后一大团衣服缚住,没法去握恩佐的性器,也不能准确地将它送进穴口。他只能上下起伏身体,试图找准龟头,可连试了好几次,那根东西都只从媚穴边滑过,摩擦着穴口的嫩肉和敏感的会阴,有时还会顶到涨得饱满的囊袋。 “不急,慢慢来。” 朱利亚诺哪里有这种耐性!恩佐的性器在他臀缝里上下摩擦,更加助长他的情欲,甬道内泌出的淫汁沾在阴茎上,将整根东西濡湿得发亮。他又试了好几次,终于,穴口含住了龟头。他缓慢地坐下去,将那根庞大坚硬的肉棒吞进身体内部,直至穴口的嫩肉吮到肉棒最底部为止。 他双手不能动,难以保持身体平衡,恩佐便握住他的腰,提起他的身体又重重放下去,把他狠狠按在自己的阴茎上。下体也配合手上的动作一起一伏,往上提时抽离他身体,往下按时又用力贯穿到最深处。 朱利亚诺已经忘了窗外的动静,全身心都沉浸在激烈的性爱中。小穴被插得汁水四溅,穴口的媚肉在越来越快的摩擦中变成了淫靡的肉红色。身体里有什么灼热的东西要溢出来了,好像整个人都变成一个供人抽插玩弄的洞穴,变成一个用来纾解欲望的器具。恩佐毫不客气地贯穿他,使用他,可当朱利亚诺望向恩佐时,对方灰色的眼睛却始终深情地凝视他。男人只有对最珍爱的爱侣才会露出那种渴慕而怜惜的眼神。 两种巨大的反差使朱利亚诺无暇思考,只能沉浸在欲望的海洋中,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潮水所吞没。淫欲的浪花最终推他到了最高潮,他像被海浪抛到天空中一样,瞬间失去了意识,却很快回过神来。他前后同时达到绝顶,白浊液体溅在恩佐腹部,后穴痉挛似的收紧,吸出了恩佐的精液。大量黏稠液体灌进他腹腔,填满他的身体,同时也填补了灵魂中的某个空缺。 他倒在恩佐身上,不住地喘息。恩佐拍拍他的臀部,留下几个鲜红的掌印,衬着白皙的皮肤和穴内溢出的白液,格外显眼。 恩佐温柔地亲亲他,拔出尚未完全变软的性器,手指再度插进秘穴中抠挖掘探。精液混着肉壁分泌的淫汁一股股地流出。朱利亚诺任由他亵玩,连回吻他的力气都没了。 恩佐抱起朱利亚诺,将他放到床上,抬起他一条腿。朱利亚诺以为他尚未尽兴,还要再来一轮,但恩佐从衣兜里摸出一条手绢,为他仔仔细细清理身体。朱利亚诺用手臂挡住脸。欢爱时放得开,事后反而害羞了。 清理完毕,恩佐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身,穿好衣服,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接着对朱利亚诺说:“你还起得来吗?” 他的学徒撑起身体:“干什么?” “穿好衣服。客人等得太久了。” 朱利亚诺手忙脚乱地套好裤子,穿上衣服,扣子扣错了好几枚,恩佐无奈地看看他,帮他正确地扣回去。 “什么客人?窗外果然有人?”朱利亚诺觉得自己快爆炸了。假如刚才窗外的动静代表外面有人,那么那人岂不是全程都听见了…… 恩佐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夜风灌进来,朱利亚诺冷得缩起肩膀。 “请进吧,外面风大。”恩佐说,态度却是无所谓的。 “哼。” 半是恼怒半是嘲讽的一声闷哼。接着,雷希从窗口跃了进来。 第52章 密谈 朱利亚诺石化了。 怎么是雷希……原来雷希一直在窗外听他们……怎么会这样!!!恩佐好像早就辨认出是雷希了,却也不说一声,还故意……故意……以后没脸见人了!!! 他捂住脸,挪到床角,缩成一团,恨不得变成一只刺猬,谁敢碰他他就戳死谁。 恩佐在一旁装模作样地关心雷希。 “外面很冷吧?” “也不是很冷,我习惯了。” “抱歉让您久等了。” “也没有很久,你挺快的。” 恩佐笑容一僵。男人最忌讳被人说“快”。但他知道雷希是故意报复,所以也不生气,转身拉上窗帘,双手负在背后,轻松地说:“您大半夜特意爬窗户吹冷风,真有闲情逸致。” 雷希撩了撩长发:“不如您的兴致高,又要夜会情人,又要处理生意,真是个大忙人。” 恩佐脸色微变。他刚想切入正题,询问雷希半夜不请自来的目的,吟游诗人却先他一步,抓起沙发上的账本和信件。他的动作如此之快,恩佐根本来不及阻止。 他扫了几眼信件,然后快速翻阅账本,纸张被他翻得“哗啦啦”直响。 “原来你们就是为了这个。” 他将信件账本扔回原位,一屁股坐在旁边。“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要对赫安·苏维塔下手?” “您怎么会这么想?” “你们和那两个刺客难道不是一伙的?您看他们的眼神分明表示您认识他们。” “认识归认识,但我们和他们不是一路的。” 雷希拈着自己的头发,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他戏谑地笑了:“今夜的访客真不少,您这位学徒挺受欢迎啊。您可得看紧他,以免他移情别恋。” 恩佐勉强扯扯嘴角:“我调教出来的人,我有信心。” 他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攀在外面的人“哎哟”一声,差点掉下去。 “别别别动手!是我!安托万!”他急忙表明身份。 恩佐脸上阴晴变幻,眼神复杂,大有把安托万推下去的架势。但他最终忍住了,打开窗户,将少年剑客拉进屋内。 “你、你半夜跑来干什么?还爬窗?” 安托万掸去身上的灰尘墙粉:“我还想问你呢!这里不是朱利亚诺的房间吗?你怎么会在这儿?”说完,他发现雷希也在,震惊地后退一步,差点从窗口跌下去。“怎么……怎么你们都在?!” 恩佐叹了口气,挥挥手,叫安托万让开,然后关窗拉帘。安托万焦灼的目光在三个同伴身上打转:“你们不会是串通好的吧?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打算刺杀苏维塔将军?”说着,他露出一副哀戚的神色,“你们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苏维塔将军是个好人!是剿灭海盗的大英雄!你们能不能放过他?” 恩佐恨不得拽起安托万的耳朵狠狠教训他一顿,但转念一想,安托万不是他的学生,他有什么资格教训人家,于是只能恨恨地说:“你跟他才认识多久就帮他说话?真是胳膊肘往外拐!” 安托万委屈地扁了扁嘴:“你们果真要杀他!我就说!你们三个怎么刚好出现在舞会上?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之前我一个人仔细想了想,舞会时朱利亚诺总是不见人影,这太奇怪了!他肯定在干什么见不到人事!还有你,恩佐,你剑术那么高超,苏维塔将军被刺客攻击时,你不但不出手相助,反而还退得远远的。我们一起在舍维尼翁山经历了那么多事,我知道你肯定不是见死不救的人。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你希望苏维塔将军死!” 他越说越激动:“你们和那两个刺客是一伙的吧?这是个计谋,对吗?那两个刺客没得手,所以你们故意和苏维塔一起回来,再伺机刺杀他!你们为何这么做?苏维塔得罪你们了吗?”他转向雷希,“你说说话啊,雷希!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雷希说:“你误会了,安托万。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恩佐心中稍慰。比起他们,安托万似乎更信服雷希。如果雷希出面解释,效果会更好。 “安托万,我也一直被蒙在鼓里。我对他们的阴谋一无所知,今夜前来也是为了讨个说法。” 恩佐恨不得用眼神将吟游诗人烧出个洞。 雷希拿起一旁的信件:“安托万,你过来读一读这些,是否能看出什么端倪。” 恩佐很想阻止吟游诗人,但他晓得阻止只会使他们更加可疑。 安托万接过信件账本,逐字逐句仔仔细细地读了起来。过了好久,他泄气地摊下双肩,万分为难地问道:“你们原来是……海盗?” 恩佐一个趔趄。“……你怎么会这么想?” 安托万扬起手中的信件:“信上写的啊!这个‘F’是谁我搞不清,但这个‘B’肯定是名海盗。苏维塔将军率军剿灭海盗,你们是不是因此才跟他结下梁子,非取他性命不可?” 缄默者哭笑不得,不知是该夸安托万想象力丰富,还是该骂他胡思乱想。 “我们不是海盗,与那两名刺客也绝无瓜葛。我们乔装混入舞会完全是为了别的事——为了那些信件和账本。” 安托万低头望向手中的信,恍然大悟:“原来朱利亚诺离开舞会就是为了寻找这个!但你们要这些信有什么用?” “你既然想到这么多,那何不继续大胆一猜,信中的‘F’是谁?” “我猜不透……”安托万谦逊地低下头。 “就是费尔南多·因方松,舞会的主人。” 少年剑客一时失去了言语。恩佐继续道:“我们——准确来说是朱利亚诺——同费尔南多有恩怨,混进因方松家族宅邸就是为了寻找足以击溃他的证据。你也看到了,朱利亚诺找到了书信和账本,它们表明费尔南多一直与海盗勾连,泄露军情给海盗,再帮助他们销赃,从中牟取暴利。现在苏维塔将军剿灭海盗,谁是最憎恨他的人?谁会派遣刺客刺杀他?又是谁条件最有利,最方便得手?” “——是费尔南多·因方松!”安托万惊呼,“真没想到,那家伙表面衣冠楚楚,内里居然这么下三滥!”他顿了顿,“可他已经被抓住了啊,你们主动要求与苏维塔将军一起打道回府又是为了什么?”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阵清朗的大笑:“哈哈哈,问得好!这也是盘桓在我心头的疑问!” 房间中的四个人顿时绷紧身体!雷希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琥珀色的双眼却散发出凌厉的光芒。安托万懊悔不已,一定是他太大声才会引起门外人的注意。他摆出临战姿势,随时准备空手迎敌。朱利亚诺不顾身上的不适,跳下床,跑到恩佐身边,整个人犹如一柄磨利的尖刀。恩佐面色如常,动了动手指,让朱利亚诺退到安全的位置,自己站在门前,朗声说:“是苏维塔将军?既然来了,那就请进吧。” 房门向两边打开,身穿便服的赫安·苏维塔双手负在身后,面带微笑款款而入。值守的卫兵在他身后关上门。 苏维塔依次打量四人,脸上笑意更盛。“几位好雅兴,这么晚了齐聚一堂,不知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要事?” “也没什么,长夜漫漫,孤枕难眠,所以跑来找朋友派遣寂寞。” “排遣寂寞?若是房间内只有两人,我倒还相信这番说辞。但是四个人?”苏维塔将军一面摇头一面咋舌,“这儿是乐师朱利亚诺的房间吧?三个人一齐来找他?” 他绕过恩佐,缓缓踱到朱利亚诺面前,饶有兴味地端详他的面容,如同猛兽观察自己的猎物。 “想不到离开梵内萨城数月,您认识了这么多‘友人’,真是可喜可贺,朱利亚诺·萨孔。” 朱利亚诺的瞳孔猛然缩小! 萨孔!苏维塔知道他的姓氏!他知道他是朱利亚诺·萨孔,梵内萨的维托之子! “你怎么知道……”朱利亚诺浑身杀意大炽。 苏维塔双手背在身后,握着一卷羊皮纸。他将那卷纸拍在朱利亚诺胸口,笑着问:“您见过这个吗?” 朱利亚诺接过纸卷,展开一看,上面画着他的肖像,写着硕大的三个字: “通缉令”。 第53章 结盟 朱利亚诺捧着通缉令,却没去细读上面的文字。在梵内萨的时候,恩佐就给他看过他的通缉令,他早就知晓其上的内容。他没看着那张纸,双眼死死盯着赫安·苏维塔。那种枭一般狠戾的眼神再度回到他的眸子中。那个逃亡之夜,他就是用这种眼神瞪着恩佐,要求他杀光敌人的。 当时他软弱无力,只能求助他人。可今时不同往日了。他受过训练,学习过战斗的技巧,也真正杀过人。如果有必要,他可以立刻刺穿苏维塔的咽喉,送他上天国。 苏维塔大大方方地沐浴着他杀气腾腾的目光,笑眯眯的,像戴了一副永恒微笑的假面。真可怕,恩佐戴着面具,却可以同他交付真心。苏维塔没戴面具,却将自己的脸变成假面,使人无法猜透他的心思。 “这是什么东西?”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插进他们之前。安托万凑到朱利亚诺身边,从他手里抢过通缉令,“这个人跟你长得好像!”他惊奇地看了朱利亚诺一眼,“‘兹通缉朱利亚诺·萨孔,叛国者维托·萨孔之子,身高约五尺六寸,红发……’”他朗读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不确定地看看朱利亚诺,又看看通缉令,再看看朱利亚诺,表情茫然得像一条迷路的小狗。 “通缉令上的人……是你?”他难以置信,“你是通缉犯?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见朱利亚诺不言不语,他便转向苏维塔:“将军,朱利亚诺是我的同伴,我以人格担保,他绝对不是坏人!这通缉令上的……一定……一定是个同名同姓,长得又像的人!” 苏维塔但笑不语。安托万环顾四周,发现其他人都沉默着,只有他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你们怎么不说话?!”他提高声音,“恩佐,朱利亚诺不是你的学徒吗?你怎么不替他说话?雷希,你也说说!我们在舍维尼翁山被抓的时候,朱利亚诺跟我一起解救人质,他怎么会是坏人?” 最后他抓住朱利亚诺的肩膀:“你说话啊!为什么不辩解?你快说,这上面的人不是你,苏维塔将军认错人了!对不对?” 朱利亚诺推开他,仍然死死盯着苏维塔。 “你怎么会有这东西?”他冷冷地问。 苏维塔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们:“前几日我去寒鸦塔请求城卫支援的时候,无意中看到这张通缉令。它是几个月前从梵内萨城发来的,没在城中公开张贴。当时我刚好出征在外,未曾听说此事。直到我开始调查因方松家族才发现——萨孔家族不正是因方松家的亲戚吗?听说萨孔家出事的时候费尔南多·因方松刚巧去了梵内萨,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关联?我很好奇,于是从城卫那里要来这张通缉令。想不到世上居然有这么巧合的事。” 他戏谑地打量安托万几眼:“朱利亚诺·萨孔,看来你一直对同伴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啊。这可不好,不好。人家那么信任你,你怎能欺瞒人家呢?” 安托万脸色苍白,身体摇晃,好似受了严重惊吓的人,魂魄已经不在身体里了。“朱利亚诺,你……你果真是……?” 朱利亚诺咬牙切齿,恨不得当场将苏维塔碎尸万段。当众揭穿他身份也就罢了,居然还挑拨离间!  “安托万,你别听他的。”他垂下头,不敢直视少年剑客的眼睛,“我的确是通缉令上的朱利亚诺·萨孔,但我们一家没有犯罪,所谓‘叛国罪’纯属栽赃陷害。我全家惨遭杀害,只有我一人侥幸逃脱,一边隐藏身份,一边寻找为家人洗脱冤屈的证据。我并不是故意欺骗你的!” 安托万看看他,又看看手中的通缉令,不知该相信谁。 “是真的,安托万。”恩佐说,他声音低沉冷静,拥有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想想那些信件和账本!费尔南多是杀害朱利亚诺一家的帮凶,我们潜入他家中正是为了寻找证据。朱利亚诺和我们是出生入死的同伴,他的人品你还信不过吗?你不要受他人的挑唆而怀疑朋友!” 安托万脑子一时转不过弯,但还是本能地相信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他警惕地挪了几步,和朱利亚诺他们站到一块儿,然后将通缉令揉成一团,丢给苏维塔。 恩佐又对苏维塔说:“将军,您自己其实也不相信通缉令的内容吧?倘若您相信,早就把我们交给城卫队了,又怎么会私下找过来?” 将军接住通缉令,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敏锐的乐师,本想试探试探你们,结果反被你们看穿了。”他不假思索地撕碎通缉令,随手一抛,碎纸片如落雪般纷纷扬扬飘散一地。 “我早就觉得可疑了!萨孔家族是梵内萨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怎么会突然之间叛国?就算真的叛国,也应该经过公正的审判。一个家族就这样无声无息、不明不白地被铲除、消灭,背后一定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缘由。” 苏维塔背着双手,走近朱利亚诺。他身量比朱利亚诺高出许多,不得不弓起背低下头才能直视朱利亚诺:“而你,萨孔小少爷,死里逃生,不知所踪,再次出现的时候乔装打扮混进费尔南多·因方松的假面舞会,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还刻意接近我。你在这场阴谋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他直起身子:“或者我应该问的是——你希望我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朱利亚诺求助地望着恩佐。后者冲他点点头,回以一个肯定的眼神。朱利亚诺明白了他的意思:交给你,尽管放手去做。他咬了咬嘴唇,对安托万说:“信件和账本。” 安托万回过神来,连忙将他所要的东西递给他。 朱利亚诺拿着信件和账本,对苏维塔挥了挥:“萨孔家族的宅邸就像一座小型堡垒,易守难攻。费尔南多受邀来我们家作客,却背叛我们一家,与博尼韦尔总督里应外合打开我家的门。他是我的仇人,我必须要他付出代价。我知道你也想扳倒他。那么我们何不合作呢?” 苏维塔微微睁大眼睛,伸手去拿信件和账本,朱利亚诺却不让他够到。 “我们现在是同盟了,对吧,苏维塔将军?” “那是当然。”苏维塔说,“我保证诸位的安全。赞诺底亚是我的地盘,只要在这座城邦中,没人能伤得了你们。” 朱利亚诺哼了一声,心想你连自己的安全都没法保护。要不是安托万和康斯坦齐娅小姐,你早就是刺客刀下的亡魂了。 他将信件与账本交给苏维塔。将军展开信纸,如饥似渴地读起来,边读边发出感慨:“这个费尔南多不简单……难道是海盗?原来如此!我早就奇怪那群海盗是怎么把探子安插在军队中的,原来是费尔南多·因方松暗中做的手脚!” 他在房间中踱步:“费尔南多指使刺客暗杀我,莫非是也是因为我剿灭了海盗?这样一切都能说通了!” 他双眼放光,猛地抓住朱利亚诺的左肩,用力拍了拍,以示赞许:“这是一份强有力的证据!仅有那两个刺客还不够,费尔南多大可以辩称他和刺客全无干系,但这些信件和账本就不同了!他不仅仅企图谋杀我,还犯下了里通外敌的大罪!多谢你,萨孔小少爷,你真是诸神派来襄助我的使者啊!” 朱利亚诺冷硬地拂开他的手:“恐怕加上这些证据也还是不够定他的罪。毕竟他可以狡辩说证据全是伪造的。” 苏维塔面露难色:“这倒也是……” 朱利亚诺忽地展颜一笑,苏维塔看得呆了。 “我手上还有另一样证据,能让费尔南多百口莫辩。” “哦?是什么呢?” “现在还不能告诉您。等到公开审判费尔南多的时候,我自会叫证人到场。” “你不肯说,难道是怕我食言?” “不留一张底牌在手里,我哪有底气说话?” 苏维塔皱起眉头,嘴角却向上一弧:“好。很好。我喜欢和能让我出乎意料的人打交道。你真是令我大开眼界,萨孔小少爷。” “请叫我朱利亚诺。” “好吧,朱利亚诺。有了你提供的证据,费尔南多难逃谋杀罪、通敌叛国罪、倒卖赃物罪这几项罪名。但你的家人呢?你是否也要起诉费尔南多,为你的家人讨回公道?” 朱利亚诺摇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况且费尔南多只是帮凶,背后的主谋是博尼韦尔。” 苏维塔将账本卷成筒状,敲打自己的手心:“你帮了我的大忙,我这人向来恩怨分明,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尽力去做。” “我记住您的许诺了。天色不早,您不休息吗?” 朱利亚诺抬起一只手,委婉地下了逐客令。苏维塔说:“那么这些证据我拿走了。”接着转身离开。到了门边,他回过头说:“今夜真是忙乱,诸位也早点休息吧。就算你们感情再要好,也不能这么打搅别人,是吧?”言下之意是让所有人各回各房,各找各床。 他打开门,当先走出去。安托万望着他的背影,迟疑了一下,对朱利亚诺说:“我都不知道你的家人被……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 “这件事错综复杂,说不定我自己都会被灭口。我怕牵连到你们。” 安托万非常感动地拥抱了朱利亚诺一下,用力地拍击他的后背。朱利亚诺觉得自己的肺都快被他拍出来了。 “你太见外了!还当不当我是朋友!我们可是有过命的交情!以后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说!” “嗯。多谢你。你不怪我一直瞒着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安托万放开他,犹豫着自己是该从门出去还是从窗户出去,最后决定走正门。他离开之后,雷希不声不响地起身,幽灵般从朱利亚诺身边滑过。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朱利亚诺问。 雷希歪着头想了想:“少年复仇记,真是个经典题材啊。我定能以此为原型写出一首好歌。”他轻飘飘地走出去,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朱利亚诺和恩佐。没有外人在,朱利亚诺一下子放松了,身心陡然从极度紧张的状态解放,他险些晕倒。眼前一阵阵发黑,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 他跌向地面,却在半途被一双手臂紧紧箍住。恩佐拖住他的身体,将他打横抱起,温柔地搬到床上。朱利亚诺晕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真丢脸,”他勉强笑了笑,“我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谁知道差点就栽在苏维塔手里。” 恩佐拨开他的头发,万般怜爱地吻了吻他的额头。朱利亚诺闭上眼睛,尽情享受恩佐的亲吻。 “你是我教出来的,苏维塔哪里是你的对手。” “你是在变相夸自己吗?” “你好不就是我好。” “我是不是打乱了你的计划?你对我失望了吗?” “怎么会!”恩佐惊讶地睁大眼睛,“你做得很好,我简直想不到你能成长到这个地步。刚遇见你的时候,你是个只会冲我大吼大叫的小鬼,现在已经变成能面不改色与苏维塔对峙的人物了。” 被恩佐这么夸奖,朱利亚诺高兴得不得了。他搂住恩佐的脖子,断断续续地吻对方的嘴唇。若不是他累得够呛,真想再来上一回。这次他不要那种激烈的情事,而是要恩佐主导,很缓慢、很温柔的…… 他幻想着那种甜蜜而美妙的性爱,却连开口要求的力气都没有。疲倦笼罩了他的全身。今夜真是漫长的一夜,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接踵而至,让他应接不暇。他还有一件事没告诉恩佐,关于他的另一位老师,这种奇缘…… “恩佐,还有一件事……”睡意涌上来了,他迷迷糊糊地说,“我遇见了以前的……我……她……” 声音小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发出平稳的呼吸声,已是睡着了。 恩佐替他脱掉外衣,盖上被子,在床边坐了一阵。他的手指滑过朱利亚诺脸颊,轻轻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也许有一天你会代替我,甚至超越我……” 他隔着衣服碰了碰胸前的圣徽,心脏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微微刺痛起来。他望着窗外,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某个不在场的人说道:“我走上你的老路了。是不是我们所有人最后都会这样?这就是诸神为我们安排好的人生吗?”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沐浴着星辰的光辉和月亮的银芒。他看看正门,又看看窗户,最后选择推开后者。 “秘密情人就是要爬窗,不是吗?” 他自哂地轻哼一声,翻出窗外。 第54章 师生 苏维塔将军没有限制客人们的人身自由,但朱利亚诺一时半会儿也不想走,他想留下来观察苏维塔下一步的行动。将军一大早便离开宅邸,于是客人们用过早餐后在管家的带领下参观了整座房子。苏维塔家族是赞诺底亚著名的军武世家,出过好几位将军和执政官。管家总是有意无意地流露出骄傲神色,暗示他们:苏维塔将军军功彪炳,深孚众望,很有希望担任下一任执政官,到时候他就是执政官的管家了。 午餐过后,朱利亚诺回到房间,刚准备小憩片刻,一名仆人突然送来一封信。信放在托盘中央,用蜡封好,蜡上却没有盖印章,不知是谁送来的。朱利亚诺遣走仆人,打开信。 “下午二时,请您单独到几何花园中央的凉亭一叙。” 信上只写了这么一句话,没有署名。朱利亚诺也认不出字迹。他想叫回仆人,询问写信的人是谁,但仆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这么神神秘秘的,难道是陷阱?要不要叫上恩佐一起? 可对方指定要他一个人去,带上别人,也许对方就不会出现了。朱利亚诺也不怕什么陷阱。这儿是苏维塔将军的家,谁会害他?除非是苏维塔本人。不过他手里还握有关键性的证据,想来苏维塔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决定去会一会这个神秘的写信人。快到约定时间时,他独自溜出屋子。宅邸西侧建有庭院,数尊喷泉雕像环绕着绿色的几何花园。一人高的树篱修建得整整齐齐,从高处看一定是一副极对称的几何图形,不过身在花园中,便犹如身陷迷宫,很容易迷失方向。花园中央坐落着一座白色凉亭。它建得很高,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它的圆顶和顶上的雄鸡风向标。 朱利亚诺走进花园,朝着凉亭方向前进。这座绿色迷宫造得并不复杂,加上有风向标作为方向指引,朱利亚诺很快便来到花园中央。 凉亭里坐着一位女士,手捧里拉琴,正在弹奏一首哀伤凄婉的乐曲。朱利亚诺认出那位女士是狄奥多拉老师。他驻足倾听,等到一曲终了,才敢走上前。 “老师。”他双手拘谨地背在身后,仍像当年那个年幼学童一般,恭恭敬敬地对老师弯了弯腰。 狄奥多拉冲他挥挥手,让他坐下。 “写信的是您?”朱利亚诺刚说完就觉得这个问题很傻。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是我。”狄奥多拉放下里拉琴。 “您找我有事?” 狄奥多拉不谈正事,却先聊起别的:“你觉得我这首曲子弹得如何?” “呃,挺好的呀。” “你知道这首曲子?” “曲名是《给我自己的挽歌》吧。” “那你知道词曲作者各是谁吗?” 老师想考考他。区区小问题难不倒朱利亚诺。“曲作者是生活在第二帝国晚期的盲诗人奈冯,也就是‘在位七日’的奈冯大公。词作者是女学者爱丽切·伊涅斯塔。它本是一首诗,在伊涅斯塔作古很久后才由奈冯谱曲。” 狄奥多拉叹了口气:“看来我离开之后,你没有疏懒,一直在用心学习。你父母给你找了位好老师。” 朱利亚诺揉揉鼻子。其实狄奥多拉老师“回老家结婚”之后,父母请来另一位老师。那是个老学究,很有学问,却不太擅长管束小孩子。这些知识也不是那位老师教的,而是来自恩佐的传授。刺客热爱伊涅斯塔,这首《给我自己的挽歌》他朗读过无数次,朱利亚诺听得耳朵起茧,做梦都能倒背如流。 “也、也没有啦。如果您能一直教我就好了。” 狄奥多拉摸了摸里拉琴:“那么现在……你告诉我吧。” 朱利亚诺一怔:“什么?” “你家族的事。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又为何出现在赞诺底亚?到底发生了什么?” 朱利亚诺咬紧嘴唇。如果可以,他一点儿也不想把这些事告诉狄奥多拉。他害怕牵连到老师,也不愿老师为他担心。就让他一个人背负这血海深仇的重担不好么? “为什么不说话?因为这是个秘密,所以不能泄露?” “我……不是……” “或者你怕我碍手碍脚,阻拦你的计划?” “不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不肯说?” “我不想牵连到您!” “你不用担心这个!就算我受到什么牵连,也有自保的办法!我只想知道一切!”她抓住朱利亚诺的手,“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当我是外人吗?” “不是的,我只是……” 绝大的悲伤攫住朱利亚诺的心脏。他捂住脸,泪水决堤般涌了出来,咸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开来,心里更是酸楚得无法言说。他的家人一个都不在了,可他却能在异国他乡遇到老师。老师就像一根金线,将他和那个早已灭亡的家庭联系在一起。一听见老师的声音,他就仿佛回到了童年。他的狄奥多拉老师年轻美丽,聪慧机敏,总是妙语连珠,见识又那么广博,对他要求严格,却又非常温柔。他想起了父母。想起他在梵内萨的家,想起乡下的别墅,想起他们夏季避暑的活动。那意味着不计其数的黄金般的日子。那意味着他曾是过着世界上最幸福生活的、最无忧无虑的朱利亚诺·萨孔。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然而透过老师,他又窥见了昔日那金色的幻影。像倒映在水面上的阳光,他伸手去抓,什么也抓不到,只会将那幻影打碎。 他哭了好一阵,狄奥多拉心疼地递给他一条手绢。他紧紧攥住手绢,心情在剧烈的波动之后,反而逐渐平静下来。他擦去泪水,哽咽着说:“他们……他们都死了……” 像小时候安慰爱哭鼻子的他一样,狄奥多拉轻拍他的后背,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朱利亚诺整理了一下思绪,将家族被灭门那一夜的经过详细说给狄奥多拉听。但他并未将恩佐的身份和盘托出,只说恩佐是个同情他遭遇的生意人,动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帮他混出城,然后带他去罗尔冉边境的庄园避难。后来他们由于生意上的需要来到庞托城,在那儿结识了雷希和安托万,四人一起前往舍维尼翁山,破坏德·朗绍古子爵的阴谋。 提到扬尼斯的时候,狄奥多拉的神情变得非常痛苦。朱利亚诺想起扬尼斯也是狄奥多拉的学生,还是那位康斯坦齐娅小姐的哥哥。失去心爱的学生,一定让老师心如刀绞。 他告诉狄奥多拉,他们在舍维尼翁山遇上了蜘蛛大军,子爵一党被蜘蛛屠杀殆尽,他们四人救出人质,之后分道扬镳。朱利亚诺决定复仇,先从费尔南多下手,于是同恩佐一起来到赞诺底亚,又阴差阳错遇上雷希。他们干脆请雷希帮忙混进舞会。 朱利亚诺慎之又慎地避开一切与“缄默者”有关的细节。他宁可让狄奥多拉以为他是个满心仇恨的复仇者,也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成了刺客的学徒。 狄奥多拉听完他的经历,一言不发。朱利亚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在凉亭下。过了好一会儿,狄奥多拉站起来,扶着支撑凉亭的立柱,一只手搭在额头上,神情万分痛苦:“那个恩佐……他是个‘缄默者’?” 朱利亚诺大惊失色。他明明一个字都没说,老师是怎么猜到的? “你认得那首歌。”狄奥多拉泫然欲泣,“你知道它是爱丽切·伊涅斯塔写的。我过去从不让你读伊涅斯塔的作品,因为我认为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疯子,绝不能让她的异端邪说荼毒你的思想。你父母也是因为我反对伊涅斯塔的主张,才决定让我担任你的家庭教师。可你知道那首歌是伊涅斯塔写的……只有‘缄默者’才会推崇伊涅斯塔,当她是他们的先行者。” “不、不是的,不是他……”朱利亚诺结结巴巴地辩解,完全忘记了“不能说谎”这一法则的约束,“是后来的家庭教师教我的……” “不可能!”狄奥多拉嘶哑地喊道,“因为你的父母憎恨缄默者,更不可能让你接触到伊涅斯塔的作品!” 她转过身,双眸中噙着泪水:“那时候你太小了,不清楚这事,可我却知道。那时候他们的生意蒸蒸日上,遭到竞争对手的嫉妒,对方派来刺客暗杀你的双亲,却误打误撞杀害了到府上作客的亲戚。为了报复,你母亲奥莉娅决定雇佣刺客暗杀对手,终结了这一场斗争。可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从那时候起,他们就对刺客深恶痛绝。在梵内萨,就连三岁孩童都知道缄默者的恐怖之处,但维托和奥莉娅却从不让你接触这些,还是我私下告知你缄默者的存在。我很清楚,即使我不再担任你的家庭教师,维托和奥莉娅也绝不可能让你学习伊涅斯塔的诗歌。那么可能性仅有一个:你是在离开家庭后才接触到伊涅斯塔的。只有那个恩佐,只有可能是他。” “不是的!没这回事!”朱利亚诺仍存有一丝侥幸。 “你隐瞒了有关缄默者的细节,导致你的故事很多地方根本说不通。比如一个生意人为何武艺那么高强,比如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为何仅仅因为同情你就帮了你那么多忙。只有一个可能:他是一名缄默者,他所做的一切都能得到等量的报酬。” 狄奥多拉走向他,伸出手,想要碰碰朱利亚诺的脑袋,可还没接触到他的头发,她就像被针扎了似的,惶恐地缩回手。 “缄默者从不会无缘无故地帮助别人。他们的帮助永远意味着不菲的代价。你付出了什么,朱利亚诺?你用什么换来缄默者的忠诚?钱吗?缄默者都是为钱做事。你许诺复仇之后给他足够的酬金?还是名誉?地位?萨孔家的某样宝物?还是你答应了他的什么条件?” 是我自己。朱利亚诺苦涩地想。我没有钱,也没有什么名誉、地位和宝物能拿来收买人心。我把自己给了恩佐,先是换来我的性命,然后是换来刺客的技艺。 见朱利亚诺不回答,狄奥多拉强硬地拽起朱利亚诺的双手,先检查了他的右手,接着是左手。 “你的两只手上都有练武形成的老茧。”她绝望地宣布自己的调查结果,“如果只是学普通的剑术,没理由左手也会有这种茧子,除非你在学习暗杀的技巧。” 她倒退几步。朱利亚诺的心紧紧揪了起来。 “还有伊涅斯塔。”她心碎地瘫倒在凉亭下的长凳上,“你还在学习伊涅斯塔。你要变成一个缄默者了……” “老师!”朱利亚诺单膝跪在狄奥多拉脚边,握住她的手,“恩佐的确是个刺客,但他是个好人。他愿意帮助我。我求他教我刺客的技艺,这样我就能亲手报仇了。您不要把他想象得那么坏!” “不是我把他想得太坏,而是你把他想得太好了。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一群怎样的人——他们根本就不是人!伊涅斯塔教他们成为无情的刀剑,教他们化身成他人的工具。我曾经也热爱伊涅斯塔,觉得她是世上最才华横溢的女人,那些古往今来的学者大家,哪一个比得上她?但越是研究得深,我就越是觉得她的理论荒谬可笑,以至于最后我根本无法认同她的观点,连大学都读不下去,只能退学转行做家庭教师。在伊涅斯塔眼里,刺客根本不是人,只是武器。什么‘刺客即武器’,简直是胡说八道!他们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把刺客当成武器,只不过是那些想杀人又不愿脏自己手的大人物的傲慢想法罢了!别人那么想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他们自己也那么想!连他们自己都没把自己当成人!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你变成那个样子!” “不是那样的!恩佐不是冷冰冰的武器,他也有感情,也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也会去爱,也会去恨,他……他不是您说的那种人!” “你还不明白吗?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从‘人’的角度出发的,而是为了他们的‘神’!他们信仰的‘真实与虚饰之神’是双面的神灵,既提倡人世的浮华享乐,又主张死亡是唯一的真实。祂的教义教导人们活着的享受都是虚假的,既然是虚假,那么享乐和禁欲其实是一回事,所以不如享受奢华的人生,直到迎来唯一的真实——死亡。缄默者是祂最忠实、最狂热的信徒,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不符合‘真实与虚饰之神’的标准。他们享受奢华的生活,却不是为了自己享乐,而是他们的神提倡这样。他们给他人带来死亡,并不是因为他们喜欢谋杀,而是为了散播死亡。他们宁可保持沉默也不说谎,因为他们是死亡的代言人,而死亡乃是唯一的真实,乃是永恒的沉默。只要是为了侍奉神明,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有一天他为了履行神赐的职责不得不牺牲你,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这就是缄默者!” 朱利亚诺哑口无言。恩佐是老师说的那种人吗?他不愿细想,但又不得不去想。恩佐喜欢金银珠宝,对财富锱铢必较,却不是那种守财奴一般的贪婪;恩佐喜欢豪奢华丽,热爱挥霍和享受,却不是那种膏粱子弟一般的奢靡;恩佐喜欢慵懒安逸的生活,能坐着绝不站着,却不是那种无能懒汉一般的懒惰;恩佐喜欢甜蜜火热的亲吻和酣畅淋漓的性爱,对朱利亚诺的身体总是渴求索取,却不是那种登徒浪子的一般的好色;恩佐喜欢杀人,对敌人毫不留情,却不是那种变态杀人犯一般的疯狂。恩佐喜欢这些喜欢得恰到好处,极有分寸,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他的本性。他仿佛是为了达成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标准才变成这样的,因为这样才是完美,才是正确。 这不是人的标准,而是神的标准。朱利亚诺早就注意到了。因为神的使者必须是这样,所以他才会变成这样。有的神要求信徒禁欲,有的神要求信徒放荡,“真实与虚饰之神”要求信徒享受人世间的美好生活,却无时无刻铭记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恩佐的举手投足都表明他是个完美的缄默者,而完美的缄默者必须是这个样子。他自始至终都戴着名为“缄默者”的假面,即使和他最亲近的朱利亚诺都不知道他的真面目。或许他面具戴得太久,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真面目了。 他甚至为了得到协助,差点把朱利亚诺卖给雷希。当然,他后悔了,他口是心非,圣徽给他留下了一个惩罚的烙印。那个时候,他完美无缺的假面裂了一条缝隙,朱利亚诺从中窥见了些许人性的光芒。如果他凡事遵守神明的要求,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雷希。一个完美的缄默者会把他当作筹码去交换有利条件。 朱利亚诺如坠冰窟,瑟瑟发抖。他希望恩佐是个完美的缄默者,这样才能教导他最好的技艺,但他又害怕恩佐变成完美的缄默者,因为那样就必须舍弃身为人类的那部分。他最害怕的是自己或许终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 可是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老师,我……我没有办法……我还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寻求他的帮助,我再也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复仇……难道我要放弃吗?” 狄奥多拉握紧他的手。“我从不反对你复仇,毋宁说在约德诸城邦,为家族复仇才是值得称许的。但是复仇有许许多多方法。假如你非要假缄默者之手,那至少也……”她顿了顿,吐出包含悲伤的叹息,“至少你不要变成缄默者。你可以许诺他金钱、地位、名誉,许诺他有利的条件,你可以用一辈子努力工作赚钱还他的债,但是不要变成缄默者!不要舍弃生而为人的尊严,不要把自己当成无情的武器。你不是谁的棋子,不是谁的工具,你就是你!” 但恩佐不这么想。恩佐希望他成为缄默者。现在他是一名学徒,总有一天他会像恩佐一样戴上面具,成为黑夜中的一抹幽影。 “我也不希望那样……”朱利亚诺小声说,“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也不愿成为缄默者……” “那就按照你心中所想去做,我的孩子。”狄奥多拉抱住朱利亚诺的肩膀,“我的孩子,你已经受了那么多苦,失去了那么多宝贵的东西,千万不要连最后的尊严都舍弃了,不要走上那条黑暗的道路……答应我,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第55章 师生2   朱利亚诺回到房间,发现恩佐居然在里面。他把自己摊开在一张躺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你怎么来了?”朱利亚诺问。 恩佐一只手撑着下巴:“那个女人跟你说了什么?” “你跟踪我?!” “你们两个从花园出来的时候,我刚好看见了。”他眯起眼睛,“真想不到,你喜欢年纪比较大的女人?” “你别瞎说,她是我从前的家庭教师,我和她叙了叙旧而已。” 恩佐坐起来,眼神怪异:“她对你说了什么?” 朱利亚诺不自在地耸耸肩:“我把我家的事告诉她了。我信得过她,她不会泄露秘密的。” “我是问——她对你说了什么?” “还能有什么?就是普通地说话啊。” “你一回来,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她究竟说了什么?” “你以为呢?她让我提防你。她看出你是缄默者了。” 恩佐“哼”了一声:“我懂了。原来她就是那个讨厌伊涅斯塔的女教师。” “如果你想争论学术观点,那我不奉陪了。我好困,想睡一觉。你不回自己的房间吗?” 恩佐起身,经过他身边时低声说:“你别听她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需要提防我,我绝不会害你。” 他走向门口。朱利亚诺心中刀割似的难受。他相信恩佐不会在主观上害他,但假如恩佐的确做出了不利于他的行为,却并不认为这是在“害”他的呢?就像雷希那次。如果恩佐是个十全十美的缄默者,肯定不觉得把他卖给雷希有什么不对之处。他连自己的身体都可以出卖,何况他人? “恩佐!” 朱利亚诺叫住他。 刺客停步。 “有件事我得先跟你说清楚,”朱利亚诺盯着地面,不敢转身去看恩佐的面容,“我还会继续复仇,我需要继续学习你的技艺,你爱收取什么报酬都行,钱也好,我的身体也好……”他顿了顿,“只要你觉得需要,你都可以拿走。但是我不会成为缄默者。永远不会。” 他以为恩佐会生气。他紧绷肩膀,等待刺客的怒火降临。如果挨上一顿骂甚至一顿揍能终结这一切,他简直乐意之至。 但恩佐没有愤怒。背后传来刺客低沉的笑声,饱含嘲弄和无奈,又有一些悲伤。 “这可由不得你。”恩佐柔声说,“你已经走上这条路了,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你终究逃脱不了注定的命运。” “因为这是诸神的旨意?!”朱利亚诺失声大喊。 “我做出了选择,终有一天,你也必须做出选择。到了那时你就会发现,不论你怎么选,等待你的未来都只有一个。” “我不信!” “不相信的话尽管试试。况且——” 脚步声来到朱利亚诺背后。年轻学徒缩起肩膀,已经做好遭受粗暴对待的心理准备。接着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他肩膀,一枚轻柔的吻落在他额角。 “——你以为我会让你逃走吗?” 朱利亚诺双腿发软。他向来抵御不了恩佐调情时充满磁性的声线。恩佐一用这种方式说话,他就只能乖乖缴械投降。恩佐真是个邪恶的刺客,专挑别人的软肋下手。 火热的气息拂在他耳际。他难为情地扭过头,艰难地说:“别跟我来这套。” 恩佐贴在他耳边,呢喃的声音犹如情人枕边的私语,“你就不怕我一走了之?没人规定缄默者不能中途放弃任务。” “你、你威胁我?!”朱利亚诺睁大眼睛。恩佐知道……知道他离不开他。不论是出于复仇的目的还是出于个人感情的目的,他都离不开他。真是个卑鄙的家伙,什么都能拿来利用,就连他人的情感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堆能够估价的筹码。 但是雷希提出要求的时候,为什么恩佐不情愿?他曾以为恩佐在意他,当他是个特别的人,可真的是那样吗?在恩佐心里,他到底算什么?一堆比较特别的筹码?不能轻易拿出来用? 环住他的那双手臂松开了。恩佐绕到他面前,强硬地抬起他的下巴,让他面对自己。 “你哭什么?”他的语气毫无温度,“难道你看上我了?” 朱利亚诺哭得更伤心了。这是什么鬼问题?这他妈的还用问?如果他对恩佐没有感觉,他现在会这么伤心? 恩佐自嘲地笑了一下:“真可笑……我们只是武器,只是工具,连我们自己都这么认为,但这样的我们居然会把彼此看得比手足更重要……”他粗鲁地抹掉朱利亚诺的眼泪,“别哭了。你笑起来比较好看。” 朱利亚诺歪了歪嘴,挤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新的眼泪马上涌了出来。 “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为什么我一定要成为缄默者?为什么必须是我?” 恩佐叹了口气:“那一天……遇见你的那天,我去神庙向诸神祈祷。祂们降下了启示:我会遇到一个人,他就是我的继承者。” “你的继承者?” “缄默者内部不成文的规定。如果你想平安地退出这个行当,就必须至少培养一名继承人。” 朱利亚诺一把推开他。之前他只是悲伤,现在却怒不可遏! “原来是这样!我总算明白了!是你自己不想当缄默者,所以你才千方百计收我做学徒!” “我没有不想当缄默者。我干这一行挺开心的,只是时候到了而已。” “你好卑鄙!你拍拍屁股走人,却把我往火坑里推,还编出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让我觉得恶心!” “我并不觉得让你成为缄默者是把你推进火坑。我说过,我绝对不会害你。” “这就是在害我!你们干着收钱杀人的勾当,外表光鲜亮丽,却比蝼蚁更卑贱!这还不是害我?你有病吗?” “如果你真心不想干,那么你也可以退出,按照规则,你找一个继承人就行了。” “然后呢?为了我自己逍遥快活,我就要去坑害别人?抱歉,我没你那么‘高尚’!” “我没害你。你还没正式成为缄默者,没有深入我们的世界,你不明白……” “我什么都不明白的话就不会这么伤心了!我信任你,服从你,在所有活着的人当中,我把你看作最重要的人!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把我当成平安退出的跳板!” 恩佐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那你说是怎样?!” “我们可不可以把‘是否成为缄默者’这个问题暂且放一放,不要再谈论我们彼此之间的分歧,专注于当前共同的目标?就让一切自然而然地发展不好吗?我们从前相处得不是也很愉快?” 他说得对。朱利亚诺想。他们之间很合拍,唯一的分歧就是在“是否要成为缄默者”这个问题上。抛开这一点,他们的关系堪称美妙。然而正是这唯一的分歧造成了他们之间不可弥补的裂痕。他想不痛,恩佐怎能装作视而不见,忽略如此巨大的鸿沟? 恩佐为难地踱了几步,然后从脖子上解下项链,将圣徽托在手心。他走向朱利亚诺,后者警惕地瞪着他。他拉起朱利亚诺的手,把圣徽放在他手掌上,接着将自己的手盖在上面。 圣徽冷冰冰的,丝毫不曾染上人类的体温。 “你现在拿着圣徽,我也是。你知道我有没有说谎。”恩佐说,“我绝不是在害你。从遇见你开始,我心中就不曾存有一丝害你的企图。假如我们俩同时遇险,我会优先选择保护你的安全。” 圣徽依旧冰冷。朱利亚诺低着头,泪水再度夺眶而出。“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我想让你知道,在我心里你不是工具,不是筹码……” 朱利亚诺抽回手。圣徽掉落在地上柔软的毛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响。 “你真可悲。”他红着眼睛说,“你连自己是在说真心话还是在撒谎都不知道,必须靠一个物品才能确认。你真可悲!” 恩佐弯腰捡起圣徽,紧紧捏住这块冰冷的金属,沉默地离开房间。房门一关上,朱利亚诺便瘫坐在地,抱着自己的膝盖,无助地哭了起来。 他好孤单,好绝望。他好希望恩佐能回来。 恩佐回到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房门。他仍抓着圣徽,坚硬的金属边缘硌痛他的手掌,可他不以为意。 “就是这样?”他对着空气大喊,“您满意了?这就是您希望看到的?这就是您安排好的道路?我向您祈祷的时候,您为什么不像那一天给我降下启示?为什么不告诉我该怎么做?为什么对我放手?为什么要我自己选择?” 他停下来,转向墙壁,对某个并不存在的人物说:“你现在过上安逸的退休生活了,是吧?你如果看到这一切,肯定会笑话我。啊,何其相似的境遇!我把你赶出梵内萨的时候决不会想到,我居然会有这么一天!” 然后,他仿佛失却了力量,无力地跪在地上。他那张名为“缄默者”的隐形面具,总是完美无缺、精致无暇,此刻却崩毁殆尽,露出面具下苍白的真容! “朱利亚诺……朱利亚诺……”他紧紧握着圣徽,将其贴在胸前,呼唤自己学徒的名字。可对方听不见。谁都听不见。他的老师被他亲手赶出城邦。他的学徒质疑他的一切。他的神对他放开了手。除了他自己之外,无人聆听。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明白……”他含混不清地说,“我不会伤害你,绝不会伤害你,你是特别的,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对你是……是真心的……” 圣徽依然冰冷。既然诸神没有降下惩罚,那就说明他所说的全是真实。他果然可悲极了。假面戴得太久,连自己的心声是真是假都分不清。 白金色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他的双眼,却遮不住脸上的泪痕。 缄默者跪在屋子中央,无声地哭泣。 卷六 审判与流放 第56章 审判 第二天,狄奥多拉向苏维塔将军辞别,感谢他殷勤的招待,然后带康斯坦齐娅返回了学者们下榻的宾馆。安托万则留了下来,和朱利亚诺他们待在一起。康斯坦齐娅明显依依不舍,但还是被老师强行拉走。朱利亚诺与恩佐互相不跟对方说话,迟钝如安托万都能察觉他们之间气氛不对劲。当然,他万万不敢问发生了什么,恩佐的眼神好可怕,如果问了他一定小命不保。 费尔南多接受审判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审判依照惯例,在赞诺底亚的“正义会堂”举行。那座建筑能容纳五百人,只要提出申请,就能在审判时获得旁听资格。平时这五百个席位一向坐不满,可现下却座无虚席。因方松家族是赞诺底亚历史悠久的名门,它的当家人竟然会被指控犯罪!好奇心蠢蠢欲动的民众几乎踩破正义会堂的门槛,有些人甚至高价兜售自己抢到的席位。 朱利亚诺、恩佐、雷希和安托万因为有苏维塔将军的关系,得到了前排视野良好的四个座位。刺客和他的学徒还是不肯跟彼此说话,所以雷希与安托万不得不被他们夹在中间。少年剑客紧张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生怕被左右两边飞来的眼刀刺个对穿。吟游诗人面色如常,甚至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和安托万谈笑风生。 “你瞧,安托万,会堂顶上悬着三对神祇的圣徽。”他像个尽职尽责的导游,为安托万解说会堂中的种种布置,“最中央的是‘正义与复仇之神’,法律的守护神。左边那个是‘不朽与重生之神’,保护永恒的誓言。右边那个是‘真实与虚饰之神’,保护事实和真相。” 听到最后一对神祇的名字时,朱利亚诺浑身僵硬,连头都不敢抬了。 雷希又讲了一通正义会堂的历史,它是何年何月因何缘由而建造,又经过了几次修建。朱利亚诺没兴趣听。过了一阵,时候差不多了,三名审判官和十名陪审员依次落座,熙熙攘攘的会堂安静下来。在场的每个人都带着白色的面具,放眼望去,全场一片毫无表情的面具海洋。 审判依照某种古老的惯例进行,带着强烈的仪式性。审判官们绝不高声说话,当他们要开口时,先对一名传令员私语,再由传令员传达他所讲的内容。传令员宣布开庭后,指控者苏维塔将军与被指控者费尔南多·因方松分别从会堂左右两侧的门进入。两人都没戴面具,彼此看得见对方的面容。大部分人接受审判时都会为自己请代理人,但有些人(尤其是贵族)为了显示自己的雄辩与博学,会亲身上场。苏维塔和费尔南多都没请代理人。 审判官对传令员耳语几句,传令员高声问:“指控者赫安·苏维塔,你对面的这个人是你要指控的费尔南多·因方松吗?” 苏维塔一身笔挺的军装,朝审判官方向欠了欠身:“是的。” 传令员又问费尔南多:“被指控者费尔南多·因方松,你认识对面的这个指控者吗?” 费尔南多彬彬有礼地回答:“是的,我认识,他是赫安·苏维塔。” “赫安·苏维塔,你来到正义会堂,要求给予公正的审判,正义会堂答应了你的请求,许可你来到诸神和众人寻求正义。你指控费尔南多·因方松犯下什么罪行?” “一共三项罪行,审判官阁下,分别是谋杀罪、通敌叛国罪和倒卖赃物罪。” 会堂中激起一片喧哗的涟漪。传令员拿起一柄金杖,用力捶击地面:“肃静!”众人安静下来。他继续问:“那请你一项一项说。首先是谋杀罪。你为何指控费尔南多·因方松犯下谋杀罪?” “费尔南多·因方松企图谋杀我本人,阁下。他邀请我参加他所举办的假面舞会,并派遣刺客在舞会上谋杀我,但我们都知道,刺客的罪行应由雇主承担。” “被指控者费尔南多·因方松,你对指控者所说的话可有异义?” “有的,阁下。我没做过那种事,这是诬告。” “指控者赫安·苏维塔,被指控者否认这项罪行。你可有证据证明你所说的话?” “有的,阁下。首先是一封匿名信。我接受费尔南多·因方松的邀请后,收到一封信,信中说他企图在舞会上刺杀我。我原本以为这是恶作剧,但我的副官不敢掉以轻心,便提早做了防备。” “将证据呈上来。” 一名戴面具的官员捧着一只银托盘,上面放着一封信。他将信呈给审判官和所有陪审员,让他们依次过目。 苏维塔说:“第二样证据是那两个行刺我的刺客。他们刺杀失败,已被寒鸦塔拘禁审问。” 审判官对传令员低语几句,传令员高声问:“他们供认雇主的姓名了吗?” “很遗憾,没有。但我调查出了那两个刺客的身份,或者说,他们伪装的身份,可以间接证明他们是受费尔南多·因方松指使。因方松家族的秋季舞会在本城邦极富盛名,舞会出入限制严格,没有邀请函的人一律不得入内。那么那两个刺客是怎么混进舞会的呢?我排查了舞会名单,一一核对所有出席的人,最终发现,两名刺客竟在受邀之列,他们的身份是来自多罗希尼亚城邦的香料商人巴托罗缪和马里奥,因为是费尔南多·因方松的生意伙伴,所以受到了邀请。我又遣人去多罗希尼亚的香料公会打听,却发现根本不存在巴托罗缪和马里奥这两个人。也就是说,‘香料商人’的身份是捏造出来的。费尔南多·因方松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假如那两人真是他的生意伙伴,他怎么可能发现不了?除非他早就知情,故意捏造了两个假身份,帮助刺客混入他的舞会。我将名单与邀请函呈上作为证据,另外还请来了多罗希尼亚香料公会的会长作为证人。” “请证人上庭。” 香料公会的会长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他上庭后先在传令官的要求下发誓,保证自己绝无虚言,然后作证说公会里并没有那两个人。名单和邀请函在审判官跟前转过一圈后,传令官问费尔南多:“被指控者费尔南多·因方松,你对证据和证人的证词可有异义?” 费尔南多低下头说:“是我失察。他们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和我有生意往来的,因为出手阔绰,我便轻信了他们,没有和香料公会确认。想来这两个刺客应该早有预谋,目的就是骗取我的信任,好混进舞会行刺将军。但我发誓,决不是我雇佣他们的。如果苏维塔将军指责我玩忽职守,没有做好宾客身份排查工作,那么我绝对承认,甘愿受罚。可谋杀罪?我没做过那种事!” 审判官之间交头接耳,传令官听取了他们的耳语后说:“指控者赫安·苏维塔,审判官认可了被指控者费尔南多·因方松的辩解。你还有没有更多证据支持你的控诉?” “我能否先为其他两项罪名提供证据?” “可以的。你为何指控费尔南多·因方松犯下通敌叛国罪与倒卖赃物罪?” “审判官阁下,费尔南多·因方松与本城邦附近海域作乱的海盗有所勾结,在军中安插间谍,将军事机密泄露给海盗,屡次帮助海盗逃脱海军的追捕,另外,他还暗中为海盗销赃,以此牟取暴利。” “你可有证据?” “有的。我有因方松家族的账本和几封书信为证。此外,我提请造船师公会的大师作为证人,他可以证明因方松家族的账本有问题。” 官员捧着银盘,将朱利亚诺找出的账本和书信呈给审判官们过目。造船师公会大师上庭,作证说账本上记载的进货量远远小于因方松家族造船厂所需的材料总量。 传令官问费尔南多:“你对指控者的证据可有异义?” 费尔南多瞪着苏维塔:“账本和书信是从哪儿来的?” 苏维塔笑着回答:“是从因方松家族的宅邸中偷出来的。” 会堂中一片哗然。传令官不得不再次命令众人肃静,问费尔南多:“赫安·苏维塔承认他偷盗你的物品,你是否要当庭指控他?” “不指控,阁下。我不承认那些东西属于我,想来是伪造的。” 旁听席上议论纷纷。安托万小声问雷希:“他为什么不指控?苏维塔将军都承认了!” 吟游诗人回答:“苏维塔真是狡猾。如果费尔南多指控苏维塔盗窃,那就等于承认账本和书信的确是他的东西了。苏维塔当然会受到惩罚,但他也逃不了通敌叛国和倒卖赃物两项大罪。” 这次审判官之间讨论了很久,过了好一会儿才达成一致意见,交待给传令员。传令员对苏维塔说:“审判官认可费尔南多·因方松的辩解。账本与书信可以伪造。你是否有更多证据支持你的指控?” “有的,阁下。我还有两名证人,他们可以证明费尔南多·因方松与海盗有所勾结,将海盗劫来的赃物船只改头换面后销售予他人。” “请证人上庭。” 两名证人在守卫的护送下进入会堂。其中一人仪表堂堂,镇定自若,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另一人衣衫褴褛,脊背佝偻,难掩紧张之色。两人并肩而立,形成鲜明对比。 “请证人报上姓名身份。” 仪表堂堂的那人说:“在下名叫迭戈·贡贝特,是本城邦的商人,商船‘繁缕’号的船主。” 衣衫褴褛的那人说:“在、在下提蒙,是个水手,曾在‘三色堇’号和‘繁缕’号担任舵、舵、舵手。” 第57章 审判2 苏维塔向审判官们鞠躬:“请允许我提问证人。” “允许。” 苏维塔走出自己的席位,来到会堂中央,面对两位证人和五百名旁听者,露出游刃有余的微笑。 “贡贝特先生,您经营船运公司,对吗?” “是的。” “您认识这位被指控者费尔南多·因方松先生吗?” “认识。” “你和他有什么交集?” “我们是生意上的伙伴。因方松先生经营造船厂,我曾向他购买过一艘商船,用于跑海运。” “就是‘繁缕’号?” “是的。” “您是何时向造船厂订购,又何时收到成品,这艘船何时初航,现在又停泊在哪里呢?” “今年芽月时我向因方松先生口头订购一艘大型三桅舰船,双方签订契约,并支付了三分之一的货款作为定金。有契约为证。” 一名官员将迭戈·贡贝特的契约呈上。 商人继续说:“热月初船只建造完成,钱货两讫,也有契约为证。我将那艘船命名为‘繁缕’号,热月下旬首次初航,本月归航,现在‘繁缕’号就停泊在尖晶海湾的码头。” “那么您认识您身边的这个人吗?” “认识。他是水手提蒙,曾经在‘繁缕’号上担任舵手。” “您说‘曾经’,也就是说,他现在已经不是‘繁缕’号的舵手了?” “没错。首航归来后,我便解雇了他。”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人总是疯言疯语,对其他水手造成了恶劣影响,还有损我的声誉,我一怒之下便解雇了他。” “他说了什么?” 贡贝特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说‘繁缕’号是由另一艘船‘三色堇’号改装而成的,‘三色堇’号早就被海盗劫去,所以他推断我和海盗有所勾结。这根本是污蔑!我好心招募他,他却恩将仇报!” 苏维塔转向水手提蒙:“提蒙,您曾在‘三色堇’号上担任舵手,对吗?” 提蒙非常紧张:“是、是的。” “但你现在已经不是了,为什么呢?” “因为‘三色堇’号……‘三色堇’号被海盗劫掠,船上所有人都被杀了,只有我一个人幸存。” “这件事谁能为你作证?” “所有人都知道!”提蒙叫道,“港口所有人都晓得!而且我回来后……也、也有报官!那海盗就是恶名昭彰的‘红鬼’,还有通缉令呢!” “海盗‘红鬼’已经伏法,他的余党也被尽数剿灭,提蒙,你可以放心,你伙伴的仇已经报了。” “是的……谢谢将军,我知道是将军率兵剿灭海盗的。” “提蒙,你后来是怎么去‘繁缕’号上做事的呢?” “我回来之后丢了工作,成天郁郁寡欢,贡贝特老爷可怜我,而且看我掌舵经验丰富,就招募我上船。” “这么说迭戈·贡贝特是你的恩人,可你却恩将仇报,还污蔑他?” “没有!我说的都是实话!”提蒙涨红了脸,“他的那艘‘繁缕’号就是‘三色堇’号改装的!我掌舵这么多年,一摸舵轮就知道了!” “但是你的感觉并不能当作证据。” 提蒙望了旁听席一眼,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但所有的旁听者都带着一模一样的白色面具,他根本分不清自己要找的人在何处。他紧张地搓了搓手,干咳两声,支支吾吾地说:“我还有……别的证据。” “是什么证据呢?” “证据就、就在船上。您知不知道每艘船的船舵都连着一根转轴?它是船舵系统的核心,如果它遭到损坏,整艘船就废了。当然,转轴外面有好几重保护,一旦装好,除非将船只后部整个破坏,否则伤不到转轴一根毫毛。”一说到自己的专长,提蒙的讲述顺畅多了,整个人也有了自信,“‘三色堇’号从前的船主其实笃信早已式微的龙神,为了求龙神护佑,造船时他命人在那根转轴上刻下龙神的图腾。您知道,水手们绝大多数都信仰古神,如果叫他们知道船主信奉异教,一定会发生哗变!所以这这事只有少数几个船员清楚。现在整个‘三色堇’号只剩我一个人活着,要是我也死了,那么这个秘密就永远沉入大海里了!” 苏维塔转向审判官:“阁下,根据水手提蒙所说,假如‘繁缕’号是由‘三色堇’号改装的,那么那根转轴应该也还在,并未被替换。我请求正义会堂的许可,拆除‘繁缕’号的船舵转轴,以证明这一点!” 贡贝特大惊:“这怎么行!您也听到这水手所说了!除非破坏船只,否则根本碰不到转轴!难道您要毁了我的船?” “先生,难道您还不明白?假如那转轴上真有龙神图腾,就证明它是由‘三色堇’号改装的。早已被海盗掠走的‘三色堇’号怎么会变成‘繁缕’号呢?它不是因方松造船厂制造的吗?唯一的答案就是费尔南多·因方松勾结海盗,将赃物改头换面后卖给了您。当然,他的这一番改造只是表面上的,并未触及船舵的核心。费尔南多倒卖赃物,以旧充新,不仅是犯罪,更违反了与您的契约,您的损失完全可以让他承担!” “假如转轴上没有图腾呢?”贡贝特问。 “那就是我冤枉好人了!我愿意承担您所有的损失,而且为了补偿费尔南多·因方松先生受损的名誉,我愿公开道歉,并辞去我的公职!” 正义会堂立刻沸腾起来!传令员不停用金杖敲击地面,命令旁听者肃静,但收效甚微。等大家的劲头稍微过去一些,他的声音才能被听见。 “被指控者费尔南多·因方松,你对指控者赫安·苏维塔提出的搜寻证据的办法有异议吗?” 费尔南多脸色发白,手指不自觉地绞紧。 旁听席上,雷希浅笑一声:“好一个秘密证据,费尔南多果然百口莫辩。他总不能说是他的造船厂将龙神图腾刻在船上的。约德诸城邦对古神的信仰最为虔诚,造船厂的师傅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干。假如他这么说,恐怕造船厂的人会当先卖了他,供出销赃的事实。” 传令员见费尔南多缄口不语,催促道:“被指控者费尔南多,如果你不说话,那正义会堂就当你默许了。会堂将派出‘正义使者’前去拆除船只。由于这项工作耗时过久,审判官达成一致意见,休庭半日,下午再议。” 正义会堂中担任现场取证工作的官员称为“正义使者”,传令员一下令,几名使者立刻离开会堂,去本城邦造船师公会寻找经验丰富、技法熟练的工人,与迭戈·贡贝特和水手提蒙一道前往码头。他们将贡贝特的“繁缕”号拖到海湾附近的浅滩上,使之搁浅,然后砸毁船尾,从内部取出连接船舵的转轴。 下午再度开庭时,转轴已被送到会堂中央。坐在旁听席的任何一个位置上都能看到转轴上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巨龙。 费尔南多失去力气,瘫坐在座位上,如同一个苍白的幽灵。苏维塔则得意洋洋:“各位请看,转轴上的图腾可以证明,‘繁缕’号就是‘三色堇’号,海盗将劫掠的船只交给费尔南多,由他改头换面后充作新船卖给他人。费尔南多倒卖赃物显然是事实,他与本城邦的敌人沆瀣一气也铁证如山。那么谁会谋害我——剿灭海盗的赫安·苏维塔呢?谁对我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答案想必不用我多说了吧。”他向审判官深深鞠躬,“我的证据已经全部展示给诸位,请正义会堂还我一个公道!” 传令员点点头,转向费尔南多:“被指控者费尔南多·因方松,你对指控者提出的证据有异议吗?” 费尔南多咬牙切齿:“我承认勾结海盗,通敌叛国,倒卖赃物,但我没有谋杀赫安·苏维塔!我没有派遣刺客!” 他豁然站起,冲向指控者:“赫安·苏维塔,你算计我!” 两名警卫连忙拦住他,将他按在地上。任谁见了都明白,费尔南多大势已去,再怎么辩解也苍白无力。 审判庭再度休庭,让陪审团有时间达成一致的见解。平时这个过程总要耗费一个小时左右,但这次只过了五分钟,便再度开庭了。 这次庭上多了一位传令员。陪审员轮流传递一份卷轴,最后传到第二名传令员手上。他展开卷轴,快速阅读一遍。第一名传令员以金杖敲击地面,大喊道:“肃静!” 正义会堂中鸦雀无声,会堂外人山人海,仿佛整个城邦的人都聚集到这栋建筑之外,等待宣布最后的结果。 第一名传令员问第二名传令员:“陪审团达成一致了吗?” 第二名传令员回答:“是的。” “费尔南多·因方松是否犯有倒卖赃物罪?” “他有罪!” “费尔南多·因方松是否犯有通敌叛国罪?” “他有罪!” “费尔南多·因方松是否犯有谋杀罪?” “他有罪!” 第一名传令员接过卷轴,高高举过头顶。审判官们交头接耳一番,最后对传令员私语几句。 第二名传令员问:“审判官,该给予费尔南多·因方松何种惩罚?” 第一名传令员说:“三罪并罚,理应处以极刑,但鉴于本城邦自古以来未有对贵族施以死刑之先例,故判处他流放之刑,此人余生当在‘白滨岛’度过。罚没此人财产,用于赔偿受害者之损失,其余全部充公。” 正义会堂的大门“轰”的一声打开,旁听者们这才发现,门口还站着一名传令员。他听见审判的结果后,不慌不忙地走出大门。会堂外聚集的人群看见有人出来,发出海啸般的呼喊:“结果怎么样!”“判决是什么?”“费尔南多有罪吗?” 那传令员居高临下,向众人张开双臂,大声宣布道:“判决已定!费尔南多蓄意谋杀、通敌叛国、倒卖赃物,三罪并罚,没收财产,处以流放之刑!” 人群爆发出喧天的呼喊,有的人痛哭流涕,有的人欢呼雀跃,更多的人则一边呐喊一边腹诽:这个费尔南多还是本城的名门望族呢,居然干出这种勾当,看来贵族们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所有人都在喊叫,消息伴随着呐喊声从正义会堂一路传到尖晶海湾。这时,一个身披斗篷的人悄悄离开人群,大家都兴奋不已,无人注意到他的离去。 他钻进一条曲折的小巷,转了许多弯后登上一座阴暗破旧的小楼。楼顶养了一笼鸽子,咕咕叫着。他在桌前坐下,摊开一张纸,执笔写道: 亲爱的B先生: 您与F先生的事已经败露,F先生被处以流放之刑,将在“白滨岛”度过余生。小人恳请您拯救他于危难之中。F先生亦殷切期盼与您重逢。 您与F先生忠诚的仆人 马尔寇 写完后,他登上楼顶,从鸽笼中抓出一只鸽子,把信卷成一小卷,塞进鸽子腿上的木筒里。放飞鸽子后,他回到房间中,开始写第二封信。 尊敬的博尼韦尔总督: 费尔南多勾结海盗一事已经败露,被处以流放之刑。您当初派我到他的身边监视他,正是为了预防这种事情,我却未能做到,深感抱歉。我将尽自己所能,挽回大局,决不让那小子破坏您的大计。 您最忠诚的仆人 马尔寇 他如法炮制,将第二封信用鸽子放出,然后返回房间,开始写第三封信。 最尊贵与伟大的陛下: 我已遵照您的吩咐,取得博尼韦尔信任。他丝毫不怀疑我的忠心,且派我去监视一名赞诺底亚贵族。依照我的调查,这贵族或许知道“黑鹤之舟”的下落,但他犯下大罪,遭到流放,我将秘密潜入他身边,伺机打探“黑鹤之舟”的情报,如有进展,将第一时间通报您。 您最忠诚而卑微的仆人 马尔寇 他寄出第三封信。天色不早,太阳西斜,赫安·苏维塔动作很快,费尔南多在城里待不了多久,过不了几天,押送犯人去流放地的船只就会启航。他得抓紧时间。 他回到房间,开始写第四封信。 “至高无上的主人,法古斯唯一的合法统治者……” 第58章 共舞 “万分感谢各位的协助,尤其是朱利亚诺。若是没有你,恐怕费尔南多至今还逍遥法外呢。” 审判结束后,赫安·苏维塔将军宴请朱利亚诺一行人共进晚餐,名义上是“答谢救命恩人”,但朱利亚诺明白,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暗中交锋。席间,苏维塔一直说着感激的话语,宴席结束后,他命人送来一箱金银珠宝,说是为了答谢他们的恩情。 “不行!我们不能收!我又不是为了获得酬谢才救人的!”安托万义正词严地拒绝,他一身凛然正气噎得苏维塔一句话也说不出。 “没错,我们不能收。何况我也有自己的目的,咱们各取所需罢了。”朱利亚诺说。 “但是……你们什么都不要,让我感到很愧疚。” 朱利亚诺心想:你不是愧疚,只是怕欠我们人情罢了。用一箱财富就想偿还恩情,想得未免也太美了。但是假如我们什么也不肯接受,苏维塔一定会纠缠不休,不如向他讨个酬谢,今后两不相欠,各走各的。 “如果您真的要答谢,那么可否请您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义不容辞。” “我想跟费尔南多·因方松见上一面。我有许多疑问,或许只有他才能解答。” 苏维塔眼珠一转:“我明白了,您必是想问清他背叛您家族的缘由。我当然也想帮助您,可是费尔南多已被定罪,如今关押在寒鸦塔的地牢中,除非得到执政官的许可,否则即使是我也见不到他。” 他见朱利亚诺面露失望之色,连忙补充道,“但也不是全无办法。负责押送费尔南多去流放地的是赞诺底亚海军船只,来往于‘白滨岛’和赞诺底亚之间,虽然不归我统辖,但我可以跟他们的指挥官说说情,让你们搭船。那艘船往返一趟要十多天,您有充足的时间‘审问’费尔南多。” 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朱利亚诺担心苏维塔不满意费尔南多仅被判以流放之刑,会找机会杀人灭口,这样他就再也问不出真相了。跟着费尔南多一起走,至少能保证他活到说出真相的时刻。 宴席结束后,苏维塔热情地表示要遣马车送客人们走,他没有理由再把他们留在家中了。 事实上,四个伙伴也没有理由再留在一起了。雷希要留在赞诺底亚继续吟游诗人生涯,便回了金鳟酒馆。安托万去学者们的宾馆向狄奥多拉与康斯坦齐娅报平安,毕竟他名义上是那两人雇佣的护卫。朱利亚诺和恩佐则返回银海鸥旅店。 一路上朱利亚诺努力无视恩佐,不跟他说话,也没有眼神和肢体交流,当他是空气。可恩佐仅仅是走在朱利亚诺身旁,便散发出强烈的存在感,让人不去注意他都不行。朱利亚诺时不时偷瞄对方,想看看恩佐是不是如他一样也时刻注意着自己,然而仍令他失望的是,恩佐始终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反正不是思考我。朱利亚诺郁闷地想。 有好几次他几乎想去找恩佐道歉,忏悔自己过分的言行,乞求恩佐的谅解,可思来想去,他也没什么错,为何要道歉?所以干脆没有行动。现在他又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而悔恨。假如……他肯先开口……也许他们的关系不会胶着至此。 他们一进入银海鸥旅店,便被扑面而来的欢声笑语吓了一跳。旅店仿佛变了个样子:从内到外张灯结彩,天花板上挂着彩带;还不到夜幕降临的时刻,却点着明亮的灯火;桌椅移到墙角,空出中间一大片地方;节奏欢快的乐声绕梁不去,数对男男女女手挽着手,正和着乐声跳约德诸城邦的民间集体舞。 他们有几天没回来了,朱利亚诺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他退出大门,仔细看了看招牌,“银海鸥旅店”,没错啊。 “哎呀呀,两位贵人总算回来了!你们一连消失好几天,可想死我了!要不是你们提前付了房钱,我都要把房间另租出去了!” 旅店老板娘打扮得花枝招展,挥舞着一条洒了劣质香水的手绢迎上来。 朱利亚诺僵硬地笑了笑:“老板娘,今天怎么热闹?有什么喜事吗?” “说来真不好意思,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们家那口子非要给我办什么生日宴会,还请来乐队助兴,让全店的客人都参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过什么生日,像小孩儿似的……”老板娘满口抱怨,却眉飞色舞,显然很高兴。 “生日快乐,真抱歉我们没准备礼物。” “要什么礼物!有您一句祝福就够了!今天的酒水全部免费,请尽情喝吧!” 老板娘喜滋滋地去招待其他客人。朱利亚诺挤过喧闹的人群,来到吧台,抓起一杯免费的气泡酒一饮而尽。人们踩着鼓点又是唱又是跳,乐队每奏完一段,大家就“嗬!”地齐声喝彩。这支乐队的技艺当然不如“霜之诗”精湛(甚至比不上朱利亚诺自己),可他们弹唱得却如此欢快,如此自信。舞者的舞步当然没有绅士名流那么优雅,可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却是如此真挚,如此爽朗。贵族的舞会固然堂皇,却是一场勾心斗角的阴谋。平凡旅店中的舞会朴素简陋,却能真正将快乐传达进人的内心。 有人拉起朱利亚诺的手。年轻人吃了一惊,旋即发现是恩佐。音乐恰好告一段落,大厅中央的舞者们散去了,很快,新的舞伴又结了对,手拉手进入舞池。 “你干什么?”朱利亚诺退缩了一下。自从他们上次不欢而散,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恩佐说话。 “我突然发现,我还从没跟你跳过舞。” 朱利亚诺心头一跳。“有什么好跳的……” 恩佐不理会他的婉拒,将他拉进舞池。那儿已经有四对舞伴准备就绪,他们是第五对。约德诸城邦民风开放,没人奇怪为什么两个男人结伴跳舞,何况这种集体舞也没必要非是一男一女结对。 朱利亚诺很想甩开恩佐的手逃之夭夭,但乐队已经开始装模作样地调弦,这代表新一曲即将开始。老板娘不失时机地在一旁起哄,对旁人道:“我就知道他们要跳舞!快看快看!他们那么登对,跳起舞来肯定好看!”接着满怀期望地凝视着他们。朱利亚诺一阵心虚。他告诉自己,现在走开就太不给老板娘面子了,毕竟今天是她的生日。他不禁又有点儿庆幸,幸好是老板娘的生日,他可以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继续跳这一场舞。 五对舞伴分成两列,面对面站着。先是急促的鼓点。一列人向另一列鞠躬,伸出右手作邀请姿势。另一列人屈膝还礼,握住舞伴的手。曼陀铃适时响起。舞伴们手拉手转了半个圈,交换位置,齐声高喝。围观人群也随之喝彩。他们挽着手转了一圈又一圈,逐渐围成一个大圆。 接着,舞曲旋律陡然一变,交换舞伴开始了。朱利亚诺的舞伴换成了右边一个男人,恩佐则和一位女士搭上对。新结对的舞伴又随着鼓点转圈,唱和,然后再次交换舞伴。朱利亚诺离恩佐越来越远,内心不知为何竟慌了起来,好几次弄错舞步,踩到新舞伴的脚。幸好和他结对的男人醉得足够厉害,根本不以为意。换到下一个舞伴时,朱利亚诺更加慌乱,差点跟不上节奏。为什么还不交换舞伴?这首曲子有这么长吗? 五度交换舞伴后,朱利亚诺再次回到恩佐跟前。一支曲子只有不到十分钟,可他却觉得像过了十年。这时舞曲达到高潮,舞伴们不再彼此交换,一个人搂住另一个人腰或肩,随着越来越快的节奏旋转起来。朱利亚诺和恩佐也不例外。恩佐毫不顾忌地环住朱利亚诺的腰,领着他尽情肆性地旋舞。朱利亚诺只觉得目眩神迷,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伴着恩佐的动作起舞。每一个舞步都恰到好处,每一个姿势都恰如其分,好像他们排练过无数次。方才的慌张一点儿也找不到了,朱利亚诺霎时间变成了一名最老练的舞者。他们何时变得如此默契,不需要任何言语就能彼此配合? 其他的舞伴,周围的人群,全部变成了旋转的恍惚影子。他的眼里只剩下恩佐,白金色的长发,精致得不似人类的五官,还有那双灰色的眸子,在阴影中显出晶莹的微蓝。朱利亚诺的影子倒映在他眼瞳中,仿佛他的眼里也只有一个人。 音乐在一波急促的弦鸣中结束。围观人群鼓起掌,舞伴们再度彼此礼貌鞠躬,手拉手离开舞池。恩佐却没放开朱利亚诺。他们仍紧紧拥着,因为方才的快速旋舞而气喘吁吁,脸上都带着红晕。直到有人高喊“喂!乐队!快开始弹下一首!”,朱利亚诺才窘迫地推开恩佐。 刺客捉住他的手腕:“跟我来。” “去哪儿?” 恩佐没回答,拽着他挤过人群,登上楼梯。他的步子太快,朱利亚诺踉踉跄跄地跟上。刺客的目的地是他们租住的信天翁套间。老板娘没把它让给别人,而是保持原样,打扫得干干净净,随时等他们回来入住。 恩佐将朱利亚诺推进房中,反手甩上门。年轻学徒挣脱了他,揉着自己的手腕。刺客的力气太大,在他皮肤上留下了淤青。 “你想干嘛?!”他没好气地叫道。 刺客一语不发,弯下腰,从靴子里抽出一柄锐利的匕首。 朱利亚诺喉咙一紧,“你……你别过来!” “我不过来。”恩佐调转匕首,自己捏着刀刃,将刀柄朝向朱利亚诺,“拿着。” 朱利亚诺踟蹰地伸出手,又缩回去。 “拿着。”恩佐重复一遍,“现在我要做三件事,如果你不愿意做,尽管用匕首刺我,我决不还手。” 第59章 三个要求 朱利亚诺接过匕首,毫不犹豫地对准恩佐的胸口。他很惊讶自己的手竟然一点儿也没颤抖。也许潜意识中他也希望捅上恩佐几刀。 恩佐摸了摸他的脸颊,手指掠过他的嘴唇,他的手因为长久地握剑而生满厚茧,粗糙的感觉令朱利亚诺一震战栗。年轻人将匕首往前送了送,抵住恩佐的衣服。匕首很锋利,他再用力一些,肯定会见血。 “第一件事,”恩佐轻柔地说,“让我亲你一下。” 朱利亚诺还没反应过来,恩佐已经压了上来,捕获他的嘴唇。匕首刺破衣服,尖端扎进血肉里。恩佐不但没后退,反而更用力地吻他,夺走他的呼吸。恩佐的气息像某种不可抗拒的风暴,席卷朱利亚诺的身体。很快,他的鼻腔里只剩下恩佐的味道。他试图从接吻的间隙中获得一星半点空气,但是恩佐不放过他。刺客总是想要更多更多。 他们嘴唇交叠,没有更多的动作,没有爱抚或是挑弄,只是亲吻。 楼下传来新一波音乐与喝彩,舞者们富有韵律的脚步声甚至震撼着整栋建筑。但是那么嘈杂喧闹的声音都比不上朱利亚诺自己的心跳。他的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起伏,好像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狂奔。血液被鲜红的器官压进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里,那极速奔涌的轰鸣几乎震耳欲聋。 当朱利亚诺快窒息时,他们终于分开。一丝鲜血顺着匕首的血槽流下来。 朱利亚诺想开口说话,恩佐却按住他的嘴唇。 “什么都不要说,听我讲。”刺客声音沙哑,“这就是第二件事:先听我讲完。” 朱利亚诺垂下眼睛,表示同意他继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不愿踏足我们的世界,不论我再怎么解释,于你看来那都是一个地狱一样的地方。我并不是为了让自己脱离苦海才拉你进来的。只是……你明不明白,有时候你看见了征兆,而且认定命运真的存在?我相信一切道路都是被安排好的,无论怎么挣扎拒绝,它最终都会以预料不到的方式降临。但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 他叹了口气,“我不会再对你说什么‘你必须成为缄默者’之类的话了。你也不必有心理负担,觉得自己非这么做不可。就让一切都顺其自然,我们继续复仇和任务,就像以前那样……如果你想离开,那么你随时都可以走,我决不会纠缠你。如果你愿意让我留下,我当然也很高兴……你觉得如何?” 还能如何?朱利亚诺想。恩佐已经这么低声下气地妥协了,他难道还能拒绝?何况这不正是他期待的结果吗?他们各退一步,抛开分歧,修复彼此的关系直到完好如初。复仇大计完成后,朱利亚诺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必要戴着面具过一辈子。而且恩佐许诺了,只要他愿意,就会留在他身边。这个许诺可没有时限。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结果?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虽然心里还有些许芥蒂,但对他来说不构成任何阻碍。 “第三件事呢?”他小声问。 恩佐无声无息地又靠近了一些。 “第三件事……”他的话语化为呢喃,“我想上你。” 朱利亚诺睁大眼睛。 “你总是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却碰不到你。我再也受不了了。” “你……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恩佐忽然抱住他的腰,将他扛在肩上,转身走向房间里那张大床。 “你手里不是有匕首吗?”他大声说,“如果你不愿意就捅死我,我不会还手的!” 开什么玩笑!简直是不要脸!刚刚才低声下气地跟他和好,马上就开始得寸进尺了?这种承诺根本一毛钱用都没有!难道他真能忍心下手?! “放开我!” 恩佐把他扔到床上。朱利亚诺在柔软的床铺上连滚带爬地后退,明晃晃的匕首直指恩佐的喉咙。“别过来!”他说,语气却没什么威胁,听起来更像某种床笫间的挑逗。 “你不是已经不生气了吗?” “谁告诉你的?!” 朱利亚诺退到床头,已经退无可退了。恩佐爬上床,左手抓住他的脚踝,拉开他的腿,右手不客气地按住他双腿间的东西。 “它告诉我的。” 朱利亚诺涨红了脸。每次都是这样!他气愤地想。每次他们一有矛盾,恩佐就会施展他的魅力(他最善于此),跟他来上一炮,好像这样就能化解一切恩怨似的。但不得不承认,他非常吃这一套。恩佐早就认准他这一点,才敢这么贪得无厌。 “信不信我把你那根东西切下来?!”朱利亚诺咬牙切齿。 “你尽管试试,我不还手。”恩佐的嘴角向上一弧,手上动作不停,快速扒掉朱利亚诺的裤子,“不过切了它,谁来疼你?” 他低下头,含住朱利亚诺的东西。朱利亚诺仰起头,喉咙里逸出一声呻吟。他很少享受这种待遇,向来都是他主动为刺客服务。现在恩佐愿意主动帮他口交,真让他有点进退两难:不太情愿做下去,更不愿放弃这么美妙的体验。 恩佐缓缓把他的阴茎吞进去,柔软的唇舌和湿润的口腔包裹着他。他很快就硬了,完全没法抵抗这种极致的快感。他勃起的龟头抵住恩佐的咽喉,大有更加深入的架势。他舒服得两腿打颤,肌肉甚至有些痉挛。 感觉太好了。他胡思乱想着。他伺候恩佐的时候,对方也这么舒服吗?今后如果恩佐要他这么做,他肯定不会像以前那样推拒。他愿意让恩佐享受。 他抓住恩佐的一缕头发,不敢更加用力,只能紧紧握着那细滑的发丝,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他应该事先提醒恩佐自己快射了,然而冲上头顶的快感却让他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直接射了,腰部高高挺起,把精液全部射在恩佐嘴里。他好像叫了出来,又好像没有。大脑里的某根弦像被快感烧断了,让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 软下来的阴茎滑出口腔。恩佐撑起身体,将口中的精液吐在手掌上,再抹到朱利亚诺后穴处,充作润滑。小穴熟悉他的爱抚,所以他很轻松地插进两根手指,将精液和唾液送进更深处。他并拢两根手指,在紧窄的甬道中抽插,指尖时不时碰触内壁上的敏感点,刺激腔壁分泌出一股股透明的液体。 朱利亚诺张开双腿,无力地任由恩佐用手指操自己。恩佐搅动他的内部,在里面反复挤压,辗转碾磨,扩张他的穴口,让他适应接下来即将进入的庞然大物。恩佐很少这么有耐心,把前戏做得这么充足。更常见的情况是他随意挑逗几下,朱利亚诺就忍不住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为了朱利亚诺好。他的学徒喜欢他的碰触,假如他一直这么有耐心,还没等插进去,朱利亚诺就会高潮,然后完全没力气承受更多的欢爱。还不如速战速决。 “嗯……你……快点……”朱利亚诺催促道。 恩佐歪了歪头,长发从肩膀滑到胸前。他把它们甩回背后,往朱利亚诺体内加入第三根手指。穴口被他按压得又红又肿,内部泌出的淫液将那一圈紧绷的肌肉润湿得发亮。恩佐的手指还在侵入,三根手指把后穴占得满满的。他模仿阴茎抽插的动作,在穴内用力地进出。朱利亚诺被他用手指操得再次勃起,那根东西随着恩佐的抽插而摇摇晃晃。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阴茎,却被恩佐拍开手。 “别碰。我会让你舒服的。” 朱利亚诺拱了拱身子,忽然发现匕首不知何时已经不在手中了。他慌张地摸索,终于在身侧找回了匕首。冰冷的金属让他的意志稍微清醒了些。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沦陷?难道他这么淫荡,恩佐随意几下碰触就能让他欲火焚身,把什么都忘了? 他举起匕首,再度指向恩佐:“为什么?” 恩佐手上动作不停,持续地抽插他的小穴。“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跟我……做这种事?” 为了让他消气?为了弥补他们之间的关系?朱利亚诺到现在都有点怀疑,恩佐到底怎么看待他?是把他当作理所应当的报偿,还是一个可以随意取用的性工具,或者对他根本没有感觉,只是因为“强欲”也是一条合乎缄默者举止的规范,所以他必须这么做? 恩佐抽出手指,解开自己的裤子,将硬挺的性器抵在穴口:“我喜欢你,想跟你亲热。还需要别的理由吗?” 他挺身进入。 朱利亚诺弓起背。下身那个最隐秘、最柔软的地方一瞬间被贯穿了,恩佐的阴茎撑开穴口,顶到他身体最深处。已被开拓过的小穴没有丝毫反抗,顺从地容纳下那个庞然大物。敏感的肉壁裹住巨大的异物,紧紧吸着。朱利亚诺牙齿打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他能感受到恩佐的形状,因为他正紧紧裹着他,他能感受到坚硬的龟头,布满筋脉的柱身和紧贴着他会阴的阴囊。耻毛刺得他又痛又痒。恩佐托起他的大腿,让他臀部抬高,能更好得容下坚硬的性器。他跪在朱利亚诺大张的双腿间,用力抽送。透明的液体被插得四处迸溅,濡湿了床单。黏腻的水声一直在下身响个不停,伴随着肉体拍击的淫靡声音。 朱利亚诺接受着恩佐的撞击,双腿不由自主地勾住刺客的腰,好让他们贴得更紧。他眯起眼睛,生理性的泪水沾湿睫毛,眼圈红彤彤的,让他看起来像哭过一场。 “你……再说……一遍……”他断断续续地咕哝。 “我喜欢你,想跟你亲热。” “再说一遍!” 恩佐咧开嘴:“缺乏安全感的小东西。” 他压向朱利亚诺,匕首正好对准他的脖子。“把匕首拿开,让我吻你一下。” 朱利亚诺吸了吸鼻子:“你已经吻过了。” “让我吻你,然后我再说。” “你以为这是什么……交换条件吗?” 恩佐抽出阴茎,然后重重地插进去。“不愿意让我吻你?你不喜欢我吗?” 朱利亚诺松开匕首。恩佐俯下身,含住他的嘴唇。他的吻很浅,不是那种浓厚淫靡的吻,而是蜻蜓点水一般,四瓣嘴唇合在一起,接着慢慢分开,不带任何情欲,却能激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柔情。 “你真傻。怎么会觉得我不喜欢你?”恩佐嘶哑地说。 他双手撑在朱利亚诺脑袋两边,金发从脸颊两侧垂下来。恩佐脸色通红,从耳根到脖子都泛着粉红色,显然正陶醉在激情中,下面磅礴的性器更能印证这一点。 朱利亚诺捂住眼睛,遮住滑落的泪水。 “可你从来没说过……” “我觉得这种事没必要三天两天挂在嘴上。” “是真的吗?你没说谎?” 恩佐从领口拉出圣徽。朱利亚诺低吼:“别碰它!不要凭着它说话,我要听你的心里话!” 恩佐的动作停下了。他看上去很为难。 朱利亚诺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实话!” 恩佐灰蓝的眼珠转向朱利亚诺。他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接着摘下圣徽,郑重地放到一旁。 他再次低下头,双唇即将贴上朱利亚诺的嘴唇。 “我说的是实话。”他的声音轻如耳语,“我喜欢你。” 朱利亚诺抽噎一声,紧紧抱住恩佐的脖子。刺客埋首在他的颈窝里,断断续续地吻他的脖子。他很快射了。小穴装不满的精液从穴口溢出,把床单和他们没来得及脱下的衣服弄得一团糟。朱利亚诺累极了,没力气折腾衣服。恩佐趴在他身上,两眼微阖,仿佛睡着了。 朱利亚诺推推他。“你不去另外一张床上睡吗?”自从他们住进银海鸥旅馆,恩佐总是在欢爱之后跑到另一张床上睡觉,第二天一早起来,把床铺收拾得平平整整,根本看不出睡过人的样子。他曾说过自己不习惯和别人同床共枕,因为无法信任对方,非要躺在一起的话,他就会失眠。 “你真迟钝。又傻又迟钝。”恩佐咕哝着翻了个身,将后背朝向朱利亚诺。 如果他现在一刀刺过去,恩佐绝对反应不及。 可他还是把后背留给了自己。 朱利亚诺凑近他,轻轻摇晃他的肩膀。恩佐没有回应,呼吸规律而平稳,已是睡着了。 “至少……脱掉衣服吧!” 朱利亚诺胡乱将乱七八糟的衣裤从恩佐身上扒下来,扔到地上,又脱掉自己的。他拉起被子,盖住两人的身体,从背后抱住恩佐,轻轻蹭了蹭。 这还是头一遭,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入眠。不需要更多言语了。他明白恩佐的心意。 他也很快进入梦乡,带着泪水和笑意。 第60章 出海 “升帆!起锚!” 随着一声响亮的吆喝,押运流放犯人的船只“升月”号升起副帆,甲板上的水手合力转动绞盘,船锚“哗啦”一声出水。“升月”号是一艘军舰,水手们身穿水兵制服,在船舷站成一排,向码头上送别的亲朋好友敬礼。 这些水手中有两人不同寻常。他们虽然同样身着制服,气质却怎么看都不像军人。他们既不参与甲板上的工作,也不去道别,而是远离人群,冷静地观察着一切。监督水手的大副不但不斥责他们“偷懒”,相反,他与两人说话时神态毕恭毕敬,好像他们是自己的上级一般。 这两人就是恩佐和朱利亚诺。依靠苏维塔将军的斡旋,两人得到许可,作为苏维塔派遣的专员登上“升月”号,负责押送和审讯犯人。两人虽然没有军衔,但由于是苏维塔的“亲信”,所以船员们客气得很,直把他们当作身份特殊的贵客。 船只缓缓离港。这时,岸上突然传来一声呐喊:“等一下!等等我!我要上船!” 一名褐色头发的年轻人奋力拨开人群。他背着一把剑和一只鼓鼓囊囊的行李包,不得不一面向被他撞到的人道歉,一面挤到岸边,好几个人差点被他推进水里。“升月”号离岸已有好几尺,年轻人“哇”的大叫一声,高高跃起,扑向军舰。众人都以为他一定会跌进水里,孰料他的跳跃力那么好,竟然抓住了船舷上垂下的绳索。岸上爆出一阵惊叹声,甚至有些不明所以的人鼓起了掌。 “让我上船!我要上船!”年轻人吊在绳索上,可怜兮兮地喊道。 水手们大有把他踢回海里的架势。“有个可疑的人攀住绳索了!”“快割断绳索!”“把他扔进海里!” “住手啊!我、我是苏维塔将军派遣的专员!我有特别任务!快让我上船!” 听到“苏维塔”将军的名号,水手们一齐望向船上的另外两名“专员”。大副恰好陪同两人一起过来查看喧哗的原因,便问道:“两位认识下面那个人吗?” 朱利亚诺扶着船舷木板,向下一望,叹了口气:“认识……请把他拉上来吧。” 几分钟后,安托万在水手的帮助下狼狈地爬上甲板。船上不像陆地那般总是平稳,而是随着波涛一起一伏,缺乏经验的人刚上船时常会觉得天旋地转。安托万也是如此。他根本站不稳,干脆一屁股坐下,气喘吁吁,浑身是汗,明明没有落水,却像溺水被救的人一样脸色发白。 “你来干什么?!”朱利亚诺惊讶地问,“你知不知道这是军舰,不是什么可以先上后补票的客船?私闯军舰是要治罪的!” “废话……我……又不是白痴……”安托万气若游丝,“我有苏维塔将军亲自签发的手令,任命我担任专员,跟随‘升月’号启程……”他吃力地打开行李包,在里面翻找,“手令……手令哪儿去了?” “苏维塔派你来干什么?” “不是他‘派’我来,而是我‘求’他的。”他没好气地瞪了朱利亚诺一眼,仿佛后者不明白他的苦心,“自从听说你们要跟船去那什么囚犯岛,我就很……很不放心。雷希也说担心你们。狄奥多拉女士和康斯坦齐娅小姐都为你们担忧,所以我只好临危受命,来保护你们啰!” 他将包里的东西一样样取出:一堆衣物、一块磨刀石、一个脏兮兮的钱包、一块包在油纸里看上去已经发霉的面包(安托万红着脸把它扔进海里)、一柄用黑布包裹的断剑。 “保护我们?”朱利亚诺哭笑不得,恩佐剑术卓绝,他自己也不差,何况还有一船训练有素的水兵,哪里需要保护! 安托万却骄傲地点点头:“当然!你们两个太让人放心不下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惹麻烦。我不保护你们怎么行!” 恩佐在他身边蹲下,捡起那病断剑:“这不是雷希的‘霜之诗’吗?怎么会在你手里?” “是雷希送我的!他说反正也没用了,干脆给我。这可是个宝贝!雷希说假如有一天我穷困潦倒、走投无路,就卖了这把剑,虽然是断剑,但值不少钱呢!”安托万夺回他的宝贝,珍而重之地放回包里。 “哎,找到了!”他惊呼一声,从行李包最深处抽出一封信。信被压得皱巴巴的,还沾着可疑的污渍,不过火漆封印依旧完好。“苏维塔将军说,把信拿给船长看就行了。”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我这就去拜见船长。”刚走了两步,他突然脸色大变,捂着肚子,痛苦地弓起身体。 朱利亚诺关切地扶住他:“你怎么了?!” “我……晕……船……” 说罢,安托万冲向船舷,对着大海,默默吐了起来。 朱利亚诺好心地在安托万的床边放了个木桶,这样他随时都可以抱着桶尽情呕吐。安托万已经把昨天的饭都吐出来了,胃里空空如也,现在正在一个劲儿地呕酸水。船上的医生过来看过一次,但按照他的说法——“晕船与否是天生的,他没救啦!”——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救治办法,“升月”号也不可能专门为了一个人返航,所以安托万只能凭自身的毅力熬过去。 (“等他熬过去,就会发现一片崭新的天地!”医生乐观地鼓励道。“如果他没熬过去呢?”朱利亚诺问。“死于脱水。”医生回答。) 现在,安托万像只受伤的仓鼠,难过地蜷成一团,只剩毛茸茸的脑袋露在外面。朱利亚诺心情复杂地帮他掖好被角:“你去阿刻敦的时候不也是乘船吗?那时候你怎么捱过去的?” “别提了……就像去地狱走了一遭……”安托万看起来又要吐了。于是朱利亚诺识趣地结束了乘船话题。 “那你睡一觉吧,睡着就不晕了。记得多喝水。”医生在安托万的饮水里加了安眠药,如果他这一路都能安稳睡过去,那倒也好。安托万弱弱应了一声,啜泣着合上眼睛。朱利亚诺拍拍他的后背,熄灭炼金术灯,蹑手蹑脚走出舱室。船长为三位贵客特意腾出一个单间,这样他们就不用和水兵们一起睡通铺了。 恩佐靠在舱室外,双臂环抱胸前。见朱利亚诺关门而出,他不加掩饰地嗤笑一声:“好一个‘保护’我们,他还没大显身手,反倒让我们先照顾他了。” “他也是好心……”朱利亚诺为朋友辩解。 “我看他是苏维塔特意派来拖我们后腿的。” 朱利亚诺做了个鬼脸:“先不管安托万。我们去看看费尔南多。” “正有此意。我还以为你一上船就会迫不及待地跑去牢房,没想到居然拖到现在。” “费尔南多又跑不掉,什么时候去都行。这儿是大海中央,他插翅也难飞。” 费尔南多被关在甲板下层的牢房中,牢房四壁用铁水浇铸,密不透风,还有专人全天候看守,除非他突然学会穿墙魔法,否则绝对逃脱不掉。“升月”号服役四年来不知运送多少犯人,从没出过一个逃犯。 朱利亚诺和恩佐下到甲板下面的牢房区域。他们经由船长许可,可以自由出入船上的任何地点。看守犯人的水手认得他们。或许是因为船长的命令,或许是想在“将军的专员”面前留下个好印象,他热情地将两人迎进去。 “犯人费尔南多就关在最里面的牢房中。两位小心,他性格狂暴,押他上船时,他发疯似的打了好几个人。我们实在没辙,只好把他用链子锁起来。需要小人打开链子吗?” 朱利亚诺摇摇手:“不必。我们只是过来问话,隔着铁栏杆就好。你退下吧。” “是,是。”看守躬着身子,恭恭敬敬地退下。 甲板下黑暗无光,唯一的光源是朱利亚诺手上的炼金术提灯。被关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就算正常人也会发疯。一瞬间,朱利亚诺有些同情费尔南多。但这微渺的同情很快被汹涌而来的仇恨所取代。他曾在同样黑暗的夜晚没命地奔逃,现在轮到费尔南多了。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他举着提灯,和恩佐一起走到牢房区最深处。如看守所说,最里面的牢房里有个人被铁链牢牢锁住。那人穿着条纹囚服,披头散发,脑袋深深垂着。听见脚步声,他动了动,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他好像被自己制造的声音吓到了似的,往后缩了缩。朱利亚诺来到铁栏杆前,举起提灯,照亮囚犯的脸。 是费尔南多没错。他的表兄曾是个光鲜亮丽的贵族少爷,那潇洒的做派和英俊的脸孔不知博得多少名媛淑女的芳心,可现在他蓬头垢面,再也没了贵族高雅的仪态,那副瑟缩的样子和普通囚犯没什么两样。朱利亚诺不禁冷笑,胸口充满报复的快意。 提灯的光芒照得费尔南多睁不开眼。朱利亚诺故意晃晃提灯:“费尔南多,你睁开眼瞧瞧,谁来探望你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费尔南多猛地一个寒战,铁链再度哗啦啦响个不停。他忍着眼睛的刺痛,望向举提灯的人。 “是……你……?”他倒抽一口冷气,“你活着?你果然活着?马尔寇告诉我你没死的时候,我还不信……” “当然,我活得好好的。没想到吧,费尔南多,我不仅逃过一劫,现在还回来找你复仇了!” “复仇?哈!”费尔南多干笑两声,“我失去一切权势,只能在孤岛上度过余生,你还要怎么复仇?你要杀我吗?”他干脆两眼一闭,“那就动手吧!落在你手里算我倒霉!” “我父母把你当成知心的亲人,你却背叛他们,害得他们惨死,你要是一死了之,就太便宜你了。”朱利亚诺朝铁栏杆靠近一步,“给你个机会,老老实实交代,我就给你个痛快。快说,博尼韦尔为什么要杀害我父母?” “你要拷打我?折磨我?呵,随便你。我什么不会说的。” “你——!”朱利亚诺恨不得当场抽出一条鞭子,狠狠教训费尔南多一顿。可他手上没有刑具,只好气急败坏地走向牢房外,寻找那名看守。 看守见朱利亚诺这么快就返回,料定他没从囚犯口中打探出情报。 “两位大人还需要什么吗?” 朱利亚诺哼了一声:“囚犯死不开口,只能用刑了。” “哎呀,大人,这可使不得。到了流放地有人接应,如果他们发现囚犯身上有用过刑的痕迹,定会怪罪我们滥施刑罚。您可别为难小人呀。” “那你说怎么办?!” 看守搓着双手,显然对此经验丰富,早有妙计。“小人有个方法,不用严刑拷打就能让他开口。” “别卖关子,快说!” “是是是。囚犯费尔南多出身贵族,从小到大养尊处优,不知饥馑的滋味。小人建议饿上他几天。人只要饿极了,就什么都肯吃,什么都肯做,何况是从没吃过苦的贵族少爷?只要饿他几天,到时候他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方法真够阴损,不过不失为一个妙招。何况朱利亚诺挺乐意看费尔南多受罪。他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做。” 他掏出一枚硬币,丢给看守。得了打赏,看守态度更加殷勤。按照军规,他这样算受贿,应当治罪,但船上生活艰苦,水手们早已习惯从流放犯家人那里收取贿赂,一路上给予犯人优待。这算是一种风气,谁都不会举报。现在给予犯人虐待也是同样道理。 “他肯招供的时候,你便来通知我。” 说完,朱利亚诺和恩佐一起离开牢房。 第61章 招供 根据“升月”号大副的说法,现在这个时节并不适合航行去白滨岛,天公常常不作美,只能依靠洋流。往年甚至还有海盗在附近海域游弋,他们狗胆包天,连军舰都敢袭击。今年由于苏维塔将军的功劳(提到苏维塔时,大副满脸崇拜之情),无需担心海盗,水手的日子轻松不少,但前往流放地,单程还是需要一周左右。 安托万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能起来走两步,去甲板上吹吹风(顺便接受船员们无情的嘲笑),有时只能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床上,吐得稀里哗啦,饭也吃不下,整个人瘦了一圈,等抵达流放地,他说不定会被当成受尽虐待的囚犯呢。 朱利亚诺不照顾安托万时,便和恩佐一起在船上闲逛,同水手们聊天,从他们那里还学会了如何打水手结。他小时候也曾坐过船,不过都是短途航行,从未像这样在海上一连待这么多天。海上生活对他来说十分新奇,同恩佐一起享受海风吹拂,观赏壮丽的海上日出和日落,更令他心中充满甜蜜和欢欣。他觉得他们就像一对新婚燕尔的伴侣,正在享受美好的海上蜜月之旅——除了不能尽情欢爱之外。毕竟安托万和他们同住一个舱室,当着别人的面不好干这样那样的事。但在船舱的角落,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朱利亚诺会抓住一切时机悄悄和恩佐亲热,交换炽热的吻和温柔的爱抚。这种偷偷摸摸的欢愉更让他兴奋。 然而再火热的爱情也会被日复一日的无聊航程所冷却。海上的第五天,朱利亚诺已经厌倦了一成不变的天空和海洋,时时刻刻都盼着抵达陆地,海平线上的任何一个黑影都能让他激动半天,可那黑影常常只是一块海上浮木,所以朱利亚诺的心情很快就跌回低谷中。就连恩佐温情的抚慰都不能让他再展笑颜。 第五天傍晚,大副忧心忡忡地说,他们有可能遇上风暴。“升月”号十分坚固,寻常风暴不必担心,但风向骤变有可能使他们偏离航向,航程或许会再拖延几天。朱利亚诺心情更加糟糕,当然,安托万比他更糟糕。听到航程延期的消息时,他直接哭了出来。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他啜泣着,“还有风暴!普通的船就已经够颠簸了,现在还有风暴!啊!干脆让我死了算了!” 谁叫你非要跟来的……朱利亚诺腹诽。但他表面上依旧和颜悦色,安慰安托万道:“别急,你已经撑过一半航程了,接下来几天肯定也没问题。要不要喝点安眠药?” 安托万已经受够了药,可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委委屈屈地喝光朱利亚诺给他的加量安眠药,倒头睡下。没几分钟,他的呼吸便平稳下来,还咕哝着毫无逻辑的梦话,什么“肉松包真好吃”之类的。 朱利亚诺摇摇头,将杯子放进桌上固定的杯托里。舱室的门开了,恩佐蹑手蹑脚走进来。 “他睡着了?”刺客耳语道。 “嗯。喝了安眠药,刚睡着。” 刺客突然从背后抱住他,致密缠绵的吻雨点似的落在他脖子上。朱利亚诺咯咯笑着躲开他。“别闹!安托万在呢!” “反正他喝了安眠药。” “他是睡着了又不是死了!会惊醒他的!” 恩佐不由分说将朱利亚诺按在墙上,扒掉他的裤子。“那你就别出声。” 他屈下膝盖,缓缓跪在朱利亚诺面前。年轻学徒的嘴角快咧到耳根了。诸神在上,他喜欢这个。恩佐含住他的阴茎,舌头灵巧地在龟头上打转,滑过细嫩的铃口。朱利亚诺仰起头,整个人贴在墙壁上,浑身紧绷,齿间泄露出微弱的呻吟声。他怕极了,安眠药效力不知道有多大,安托万会不会被吵醒?如果他这时醒过来,朱利亚诺只能无地自容地跳进海里了。 “烤鸡腿……真好吃……”安托万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呼唤着某种梦中美食的名字,继续睡得昏天黑地。 朱利亚诺松了口气,可恩佐忽然恶作剧般用力一吸,他短促地叫了一声,下身一泄如注,精液全部射进恩佐的喉咙里。刺客抓住喉咙,咳嗽起来。朱利亚诺飞速拉上裤子,紧张地瞟了一眼床铺——安托万睡得美滋滋的,口水流到枕头上。安眠药效力真不是盖的。 恩佐被精液呛到了,又不敢大声咳嗽。朱利亚诺慌忙抓起一只水杯递给他。恩佐吐出白浊液体,漱了漱口,挠挠喉咙,喝了几口水。朱利亚诺红着脸靠在他身上:“你胆子太大了,怎么能在这里……” “我讨厌船。没有半点隐私。”恩佐皱起眉,“这什么水?一股怪味,像酒鬼的呕吐物。” “呃……”朱利亚诺扫了眼桌子,“糟了,那是安托万的安眠药!对不起,我一时情急,没注意……” 恩佐擦擦嘴:“安眠药?这玩意儿真管用吗?” “安托万不是睡得挺沉?” “可我怎么一点都不……” 咣当。杯子落地。恩佐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药效也太快了吧!!!” 朱利亚诺想冲去找船医理论,这哪里是安眠药,根本就是蒙汗药吧!船医到底给了他们什么东西!他已经有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安托万,现在又多了一个不省人事的恩佐。他架起恩佐,艰难地将他拖到床上,顺便暗自决定,今后安托万再怎么晕船,也决不能让他喝安眠药。 刚刚安置好恩佐,舱室的门便被人敲响了。军舰上的人们没什么隐私权,门也从来不锁,但水手们为了表示尊敬,会礼貌性地敲敲门。 “进来!”朱利亚诺说。 门开了。那名牢房看守满脸笑意地站在门口,双手像夏天的大苍蝇般搓个不停。 “大人,好消息,好消息呀,囚犯扛不住了,愿意招供。” 的确是个好消息,尤其是相对于朱利亚诺当下的悲惨境遇而言。“我们走。”朱利亚诺为恩佐盖上毯子,和看守一起下到底层甲板。他赏了看守一枚金币,让他守在外头,自己提着炼金术灯去见费尔南多。 他的表兄仍被铁链锁着,看上去依旧凄惨无比,脸色比前几日见面时更差,脸颊凹陷,嘴唇干裂,眼睛下面浮现出疲倦的黑色。 “这就扛不住啦,费尔南多?我还以为你是条硬汉,原来这么不堪一击。” 听见他的声音,费尔南多抬起头,嘴角讽刺地弯了弯,接着无力地垂下:“雕虫小技罢了,我还当你有什么特别的审问技巧,结果就是不给饭吃……呵,我只不过……不想跟你继续周旋而已,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必须保守的秘密,何必跟你小子死扛……” “尽管嘴硬好了,反正你嘴上再怎么逞能,还不是老老实实招供?” “哼哼,只怕你要失望。我根本不知道博尼韦尔为何要杀你父母,你怎么拷问我也是白搭。” 第62章 费尔南多的坦白 “什么?!”朱利亚诺抓住铁栏杆,“你不知道?我父母跟你谈了整整一宿,你居然说不知道?” “博尼韦尔似乎在酝酿什么阴谋,和梵内萨城邦以及整个约德地区有关,可我真的不知道。你父母跟我叙了一夜旧,末了才遮遮掩掩地告诉我,他们掌握了博尼韦尔的一个天大秘密,可以借此威逼他下台,拯救梵内萨。也许我再多待几天,等他们完全信任我,就会将事实一五一十说出来,可惜博尼韦尔等不了那么久。” “那么你为什么要跟博尼韦尔合作?!你早就跟他同流合污了,是不是?你竟为了他而背叛自己的亲人?” 费尔南多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亲人……哈哈哈……亲人?你说维托和奥莉娅是我的亲人?” “奥莉娅是你的姨妈,是你母亲的亲妹妹!我们怎么不是你的亲人了?” 囚犯止住笑声,眼瞳中突然爆出怨毒的光彩:“亲人?我没有这样的亲人!你知道我的父母,也就是你母亲的姐姐、姐夫是怎么死的吗?是在去你家做客的时候被刺客杀害的!那刺客明明要杀你的父母,遭殃的却是我的双亲!他们到底犯了什么错,竟遭到这种厄运!连自己的亲姐妹都保护不了,居然还有脸自称‘亲人’!” 朱利亚诺舌头打结。他只知道费尔南多的父母早亡,却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一番隐情。“可是……那也不是他们的错……” “你知道双亲故去后我吃了多少苦吗?那时我才十四岁,整个因方松家族的重担全都落到我一个人肩上。周围没有一个可信的人,全都是豺狼般的‘亲戚’和‘朋友’,觊觎着我家的财产。而你的父母……他们根本不曾帮助我!他们忙着经营自己的家族,对我的困境冷眼旁观,我全凭自己的努力才让因方松家族不至于垮掉!那时我十四岁!” 他死死盯着朱利亚诺:“你呢?你十四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当一个乖巧的贵族小少爷,不问世事!那时候我就知道,维托和奥莉娅,他们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因方松家族最困难的时候,他们不曾施予援手,等我将家族壮大,他们又厚颜无耻地跑过来跟我攀亲戚了!但是嘛,他们愿意接近我,我也乐得跟他们虚与委蛇,只不过十四岁之后,我就再没把他们当成亲人!” “胡说八道!我父母才不是那种人!” “哈!你是他们的心肝宝贝,他们怎会把自己肮脏的一面给你看?可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就那么恨他们,恨到要毁灭我们整个家族的地步?” 费尔南多冷笑:“你错了,我不恨他们,我只把他们当作与自己全然无关的陌生人而已,我不关心他们的死活,他们最好也别来烦我。” “那你为什么要帮助博尼韦尔?他到底许给你什么好处?” “我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帮我自己。我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我和你父母是同样的人而已——只在乎自己亲近之人的安危,对他人的性命不屑一顾。我愿意为博尼韦尔做内应,是因为他关押了我最亲近的人,以此要挟我。为了那人着想,我不得不这么做。博尼韦尔答应我,事成之后就放了他,我能保住他的性命,你们家族的灭亡于我又无关痛痒,那我有何不可为?” “你……疯子!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有‘亲近之人’?笑话!” 费尔南多阴郁地望着他:“维托和奥莉娅都能找到彼此,我有几个亲信有什么奇怪?哼,倒不如说他比你父母好上千倍万倍。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对我伸出援手,是他帮助我振兴因方松家族,虽然手段不怎么光彩。” 朱利亚诺心念电转。费尔南多的亲近之人……被梵内萨总督博尼韦尔关押……等等,那个与费尔南多保持通信的海盗“B先生”,不是曾来信说他要去梵内萨附近海域吗?难道他就是费尔南多所谓的“亲近之人”? “你是说那个海盗‘B先生’?” 费尔南多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没错。既然苏维塔弄到了我的信件,你肯定也会知道。” “事实上,那些信和账本是我偷的。” “你?你和苏维塔合作?” “那有什么,只要能报仇,我可以跟任何人合作。” 费尔南多笑了起来:“哈哈哈,朱利亚诺,原来你跟我一样!我们真不愧是流着同样血脉的表兄弟。你恨我帮助博尼韦尔灭你满门,你自己还不是帮着苏维塔冤枉他人,毁灭了‘因方松’之名!” “那是你咎由自取!” “对,是我活该,我承认勾结海盗,里通外敌,倒卖赃物。如果因为这些而获罪,那是我自作自受。但我决没有雇凶杀害苏维塔!一切都是苏维塔的阴谋!他自己派刺客去杀自己,再装出受害者的样子诬陷我。你居然没看出他的真面目?哈哈哈哈,朱利亚诺,我都要笑岔气了。你以为自己在跟苏维塔‘合作’?大错特错!你完全被他利用了!” 朱利亚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以为挑拨离间管用?我不会中你的计!苏维塔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陷害你?反倒是你,肯定记恨苏维塔消灭海盗,才会雇凶杀害他!” “我关心的只有巴尔萨诺,也就是‘B先生’。早在苏维塔出征前,他就被梵内萨逮捕了,苏维塔又没伤他,我为何要恨苏维塔?反倒是咱们可敬的海军大将对我恨之入骨呐!执政官换届选举马上就要开始了,所有议员分成两派,一派是贵族派,主张根据传统拥立一位家族渊源深厚的赞诺底亚贵族,另一派是武官派,多为海军中凭武勋获得头衔的新兴贵族,主张拥立苏维塔这样有军事背景的人。我是贵族派的候选人之一,也就是说,我是苏维塔通往执政官之路上的绊脚石,他当然得除掉我。但他不能明目张胆杀我,只能依靠别的手段剥夺我的头衔和权利,将我流放,这样我就不能参加选举了。” “你少红口白牙污蔑他人!你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很遗憾,一切都是我的推测,我拿不出证据证明苏维塔的阴谋,也拿不出证据自证清白。你爱信不信。但你不会动脑子想想吗,叛国通敌可比谋杀罪严重多了,我连重罪都承认了,何必死不承认轻罪?” 朱利亚诺陷入混乱。他不喜欢苏维塔,他承认这一点,但他从未怀疑过苏维塔的言辞。将军自己派遣刺客刺杀自己,然后嫁祸费尔南多?这也太可笑了……而且根本没有证据!可是舞会刺杀过后,苏维塔的表现委实反常,他差点丢掉性命,怎么会那么冷静自若?朱利亚诺原以为是因为苏维塔常年征战沙场,看惯了生死,但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早有预料?一切都是他自导自演,所以他才会那么镇定? 不不,费尔南多老奸巨猾,怎能相信他的话?今天不宜再跟他讲话,先回去换换脑子,思维总是跟着费尔南多走,肯定会掉进他用言语织成的陷阱。 朱利亚诺刚想甩下几句狠话,整艘船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仿佛船身撞上了什么东西。费尔南多的锁链响个不停,朱利亚诺的提灯差点脱手。难道是触礁了?“升月”号的船员经验丰富,不至于吧……又或者是风暴已然来临? 他恶狠狠瞪了费尔南多一眼,匆匆走向楼梯。牢房看守焦急地等在外头。上层甲板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朱利亚诺只能勉强辨认出“武器”、“全体”几个词。船员们似乎正在紧急集合。 “大人,您可回来了!”看守急匆匆地迎上来。 “怎么了?是风暴吗?” “比风暴更糟糕!”看守叫道,接着诡秘地望了望牢房,凑到朱利亚诺耳边,怕被人听见似的,压低声音道:“咱们遇上海盗了!”   第63章 劫囚 “怎么会有海盗?他们不是被苏维塔将军全数剿灭了吗?” “大概是一些漏网之鱼。” “他们竟敢袭击军舰?” 看守望了一眼监牢深处:“恐怕是来劫囚的!” “劫囚!”朱利亚诺大惊失色,“你守在这里,我上去看看!” 他登上顶层甲板。所有的水手都被叫醒,军需官正在分发武器。夜穹中阴云密布,半点星月光芒也无,只有船上的灯光可供照明。“升月”号左舷方向有一艘三桅帆船正在接近,那船没亮任何旗帜,桅杆顶上光秃秃的。船上抛出许多抓钩,钩住“升月”号船舷栏杆。水手们一见有抓钩便迅速砍断,但更多的抓钩接踵而至。海盗船上暴射出一阵箭雨,“升月”号的水手纷纷中箭倒下。黑暗中只听见一声洪亮的命令:“持盾!”一组水手拿起一人高的塔盾,冲到左舷,架起一堵盾墙挡开飞箭,另一组水手则躲在盾墙后,斩断飞来的抓钩。又听见一声命令:“放箭!”第三组水手手持弓箭,从盾牌与盾牌的空隙间射了一轮箭。对面的海盗船上传来几声惨叫。 “升月”号的海员们训练有素,但两艘船还是越来越近,近到海盗船上的人攀着绳索一荡便能落到“升月”号的甲板上。 “对面的人听着!”海盗船上有人喊话,“交出费尔南多·因方松,就放你们一条生路!否则休怪我们手下无情!” “升月”号船长登上船头,拔出腰间的军刀:“无耻匪类,痴心妄想!士兵们,不要胆怯!想想你们多少同胞死于海盗刀下!现在正是为他们报仇的大好时机!决不可对海盗低头!” 水手们齐声怒吼,一时间,甲板上全是武器反射的白晃晃的光芒。朱利亚诺跑向军需官:“也给我一把武器!” 军需官丢给他一柄剑:“您千万小心!” 海盗船上的人冷笑:“不识好歹!弟兄们,上!杀得这群狗娘养的片甲不留!” 天空中雷鸣阵阵,海面波涛汹涌,“升月”号在起伏的海浪间载沉载浮,冰冷的海水冲上甲板,漫过盖在甲板栅栏上的防水油布。海盗船上无数人影爬上桅杆,抓着绳索荡到“升月”号上。冲天的喊杀声盖过海涛的轰鸣。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瞬间照亮海面,将所有人照得犹如青白的鬼影。大雨骤然倾盆而下。他们已经驶入风暴肆虐的海域。 朱利亚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提剑迎向一名海盗。钢针般的冷雨砸在他身上,仿佛一只只来自幽冥的鬼手,要将活人身上最后一丝温度也夺去。兵刃碰撞,密集的攻击让朱利亚诺毫无喘息的时间。这些海盗或许没系统地学习过剑术的精妙之处,但常年浸淫在掠夺和战斗之中,令他们拥有蛮横的力量和敏锐的直觉。 不过一名普通海盗毕竟不是刺客学徒的对手,何况这名学徒师从梵内萨最优秀的缄默者之一。朱利亚诺砍断海盗的脖子,喷涌而出的热血立刻被雨水浇得凉透。他迎向下一名敌人。如果恩佐和安托万在就好了。恩佐一人就能挡住一大帮人,安托万可以和朱利亚诺配合,无人能近他们身。可惜那两人正在船舱中呼呼大睡。这可真是最糟糕的时机。 海盗船从“升月”号左舷方向逼近,但右舷栏杆上不知何时也多出了许多抓钩。有人喊道:“小船!”原来一些海盗事先乘小船趁着夜色浓重逼近军舰,然后从右舷登陆。“升月”号的士兵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去对付右舷爬上来的敌人。 “升月”号虽然是军舰,但只是用于押送犯人的二桅船,配备的人手并不多,海盗的人数几乎是他们的两倍,加上夜间奇袭的优势,“升月”号应接不暇。很快,通往船舱的栅栏就被攻破了,一群海盗冲进下层甲板,不消说,肯定是去营救费尔南多的。 “糟了!恩佐和安托万也在船舱里!”朱利亚诺暗叫不好。他们两个不省人事,如果有海盗摸到他们的舱室,他们绝对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甲板上战况愈发激烈,但朱利亚诺整颗心都挂在恩佐和安托万身上,无暇顾及船员们。他冲进下层甲板,跑向恩佐他们的舱室。路上遇到一个不长眼的海盗,被他一剑结果了。 舱室里,安托万和恩佐歪七扭八地躺在床上。不见其他人来。真是万幸。朱利亚诺还剑入鞘,抓起恩佐的衣襟,用力摇晃。“醒醒!” 恩佐在睡梦中蹙了蹙眉,没有反应。 朱利亚诺放开他,转向安托万。少年剑客不知做着什么美梦,嘴角带着笑意。朱利亚诺将他从床上拖下来:“醒醒!安托万!给我醒醒!” “唔……山鸡肉松包……真好吃……”安托万咕哝着,眼皮动了动,微微张开。 “别吃了!吃你个头!妈的,海盗快攻过来了!醒醒!” 安托万睡意昏沉,但还是努力撑起身体:“什么……?怎么了……?肉松包呢……?” 朱利亚诺给了他一个耳光。安托万茫然地摸着自己刺痛的脸颊,委屈地说:“你打我干什么!” 朱利亚诺回头去拯救恩佐。缄默者睡得无声无息,若不是鼻孔还在出气,朱利亚诺肯定以为他死了。他用力摇晃,恩佐像个醉酒的人一样睁开眼睛,然后又闭上,接着又睁开。 “发生……什么了?”他口齿不清,“我的头……好晕……好想睡……” “不准睡!起来!海盗来劫囚了!” “什么……什么球……” 朱利亚诺绝望地呻吟一声。该死的安眠药。下次就算安托万晕船晕得把胃都吐出来了,也不能给他吃什么见鬼的安眠药。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底层甲板的某个地方传来。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船身剧烈震动,像被一只手抛向空中。朱利亚诺几乎站不稳,安托万和恩佐就更不用提了。 爆炸过后,船身猛然向一侧倾斜,安托万趴在地板上滑向恩佐。他大概以为自己在游泳,手脚虚弱地扑腾。朱利亚诺费尽千辛万苦把他们扶起来。 “拿起武器!” 他把安托万的行李挂在主人身上,从中找出佩剑“姬莉莎”,塞进少年剑客手里,让他坐在地上,然后跑出舱室。 走廊上四处都在渗水,脚下的积水已有两指深。那群海盗肯定在底层甲板引爆了炼金炸弹,船已经进水了,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沉没。 他回到船舱,安托万正试图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朱利亚诺抓起恩佐,将他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然后拽着安托万向门外跑去。安托万的步伐凌乱不堪,加上船身倾斜得越发厉害,他动不动就撞上朱利亚诺。 这一定是我这辈子最艰难的时刻了。朱利亚诺绝望地想。比梵内萨的那个逃亡之夜更艰难,毕竟那时候我只要顾好自己一人就行了。 他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连扛带拽地把两个吃错药的同伴弄上甲板。“升月”号正在缓缓下沉,船身朝右舷倾斜,甲板上的许多尸体滑向海面。朱利亚诺数不出是海盗的尸体多还是士兵的尸体多。“升月”号已经没救了,沉没只是迟早的事。一般遇到这种状况,幸存者都应该乘救生小艇逃离,但是朱利亚诺找不到小艇在哪儿。 他扶着恩佐,拉着安托万,蹒跚地向船头走去。突然,一个浪头袭来,盖过“升月”号,将摇摇欲坠的船只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朱利亚诺被浪头冲向船舷,鼻孔和口腔涌入冰冷咸涩的海水。他感觉到自己撞上了船舷的栏杆,肋骨因此狠狠疼起来。他下意识地抓紧恩佐和安托万,但失重感立刻攫住了他。 他们三个被浪头冲下船舷,朝漆黑的海洋坠去。 第64章 被俘 一盆冷水浇在朱利亚诺头上。他登时醒了。 一睁眼便发现天光大亮,在他昏迷期间,夜晚与风暴已经过去,如今天空蔚蓝澄澈,阳光无拘无束地洒向大海,驱散他身上的寒意。他坐在某种颠簸的木板上,背后竖着一根粗大的圆木。他动了动双手,发现自己被绑在那圆木上。周围有纷乱的脚步声和人声,他一时分辨不清,过了好一阵,视线逐渐清晰,他才发现这儿是一艘船。 不过不是“升月”号。这艘船比押运囚犯的军舰更大,共有三根桅杆,他就被绑在其中一根桅杆上。恩佐和安托万被绑在他身边,还昏睡不醒。 “哟,瞧瞧,这是谁啊?朱利亚诺·萨孔少爷,几个小时前还是威风凛凛的审讯官,现在就沦为阶下囚啦!” 一个趾高气昂的声音传来。朱利亚诺艰难地扬起酸痛的脖子,发现他的表兄费尔南多·因方松正站在他面前。他已经不穿囚服了,换上了一身华贵的丝绸衣服,还披了一件毛皮领子。他手里拎着一只水桶。刚才就是他往朱利亚诺头上泼水的。 费尔南多会出现在这儿,说明这艘船就是劫囚的海盗船。朱利亚诺悲愤地瞪着他的表兄,恨不得用眼神烧穿他那张虚伪的笑脸。“我们怎么会在海盗船上?” “是我好心叫人把你们捞起来的。你的那些军人朋友就没这么幸运了。你看,我多顾念亲族之情,你不该感激地跪下吻我的手吗?” “呸!我就算淹死也不要你救!” “哦,那我就把你们扔回海里好了。” 费尔南多丢下水桶,叫住旁边一名海盗,命令他将朱利亚诺他们扔进海里。海盗正要照办,船上却忽然骚动起来。“船长回来了!”有人喊道。 海盗们聚集到船的左舷,向下扔出绳梯,大概是有小船停在旁边。过了一会儿,一名男子登上甲板。他身材高大,一头波浪般的浅褐色长发,皮肤像常年出海的人一样晒成古铜色,照着约德诸城邦海员的习俗,他戴着黄金耳环。 “巴尔萨诺!” 费尔南多立刻撂下朱利亚诺他们,迎向那名男子。 哦,巴尔萨诺。朱利亚诺心想。那就是“B先生”,费尔南多的海盗伙伴。 巴尔萨诺搂住费尔南多,深深吻他,抱着他原地转了一圈。周围的海盗们起哄地吹起口哨。费尔南多却是满脸笑意,一点也不在乎旁人的目光,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海盗簇拥着费尔南多和巴尔萨诺,就像簇拥着海上的君王们。费尔南多曾依靠肮脏手段带给他们那么多财富,他们当然尊敬他。 海盗船长身后,又一名男子爬上甲板。朱利亚诺一见他,身上便生出一股寒意。那男子就是费尔南多身边的仆从马尔寇。萨孔家族的灭门之夜,他也在场。无论如何朱利亚诺都摆脱不了对他的厌恶感。更多人陆续登船。 “你没受伤吧?那些士兵肯定不好对付。”费尔南多关切地问。 “当然没有!一群散兵游勇,乘着救生小艇还妄图抵抗。我叫人放了一轮箭,他们就完了。现在已经沉尸大海,喂鱼去了。” 巴尔萨诺的言辞听上去轻描淡写,语气却显出骄傲。朱利亚诺心中一沉。“升月”号的士兵们竟没逃过这海盗的魔掌,即使乘着救生小艇也被追上。这时安托万和恩佐也悠悠转醒。朱利亚诺对恩佐耳语:“你能解开绳子吗?” 恩佐动了动,摇摇头:“我藏在袖子里的刀片和铁丝都不见了。他们搜过身。只剩下圣徽,不过没多大用处。” 朱利亚诺晃晃脖子。他的项链不在了,一定是被海盗搜走了。可他们留下了恩佐的圣徽。他们居然还懂得敬重神明,真叫人惊讶。 海盗船长大步流星走向朱利亚诺他们。“我听说你捞起三个人,是吗?” 三个形容凄惨的家伙齐齐望着船长。 “为何留他们性命?干脆杀了一了百了!” 费尔南多小跑着跟上海盗船长:“那三个人跟我有些因缘,本来是想留他们狗命,但是他们宁折不弯,我刚要叫人把他们扔回海里呢。” 巴尔萨诺双手搭在腰间,居高临下俯瞰三名俘虏,高大的影子落在朱利亚诺身上,让他不寒而栗。 “不,先杀了,再扔回海里,免得他们撞上大运,侥幸返回岸上。”巴尔萨诺抽出腰间宝剑,指着朱利亚诺的喉咙,“赞诺底亚的那些鹰犬还不知道我回来的消息,不能让他们把我的行踪泄露出去。” “等一下!” 巴尔萨诺刚要砍断朱利亚诺的脖子,安托万却尖叫出来。 “怎么?”海盗的手停了下来,“你要投降吗?海盗中向来不乏海军的变节者。如果你肯发誓效忠我,饶你一命也未尝不可。” 安托万鼓着腮帮子,像一只愤怒的小动物:“你手里那把剑!那是我的东西!” 巴尔萨诺拎起长剑看了看:“捞起你的时候你手上就握着这把剑。你现在是我的俘虏,你的东西就是我的战利品,我用用怎么了?”   安托万涨红了脸:“拿开你的脏手!那是我老师的赠礼,你不配碰那把剑!” “哦哟,我好害怕!”巴尔萨诺夸张地叫起来,“你要怎样?难道你还想抢回去不成?天呐,我竟遇上海盗了!”他在空中挽了个剑花。周围的船员哄笑起来。 “我就要抢回来!无耻小人,趁人之危!要不是我之前昏迷不醒,你绝对没机会得到那把剑!有本事给我松绑!跟我决斗!我偏要抢一个给你看看!”安托万拼命挣扎,几乎要跳起来。 “你以为我傻?谁会给敌人松绑!” “安托万,你别跟他说了。”恩佐用低沉却清晰可闻的声音说道,虽然他对着安托万,却明显是向巴尔萨诺说的,“依我之见,他的剑术和胆量都远不如你,只会趁火打劫,才不敢跟你堂堂正正决斗,因为他必败无疑。他怎会当着自己手下和情人的面出洋相?” 巴尔萨诺冷笑:“少对我使激将法,我不吃这一套。” “哦?我看你就是不敢吧。这里是你的船,到处都是你的人,又在大海中央,四面见不着陆地,你放开安托万,他插翅也难逃,只能乖乖跟你决斗。这么有利的条件,你还不敢光明正大一战,只能说明你自知技不如人,不想出丑。” 安托万应和道:“没错!我看你是怕了吧!” 朱利亚诺明白了恩佐的意思。他们被这么绑着,迟早都是一死,但如果安托万能获得自由,至少有个希望。他高声说:“安托万师承一位归隐山林的剑术大师,身手登峰造极,你区区一介乡下匪盗,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巴尔萨诺说:“你们以为能激怒我?哈哈,要是这小子真如你们所说那般厉害,我攻上‘升月’号时怎么不见他的英勇身姿?” “那是因为安托万晕船,当时吃了安眠药,正昏睡不醒,否则今天胜负就要颠倒了!”朱利亚诺说。 “海盗船长大人,你该不会不敢挑战一个晕船晕得七荤八素、好几天都没正经吃过东西的俘虏吧?原来你不仅剑术糟糕,还胆小如鼠!”恩佐转向周围的船员,“喂!你们听见了吗?我看你们中不乏英雄好汉,何必奉这个胆小鬼为主?你们个个都能取而代之!” 船上鸦雀无声,然而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在众人中弥漫开来。巴尔萨诺眉间现出深刻的皱纹。他对自己的实力很有自信,绝不会输给这个年轻剑客。但和他决斗终归是冒险。如果可以,他并不愿节外生枝。如果他是单独面对这几个俘虏,他们的花言巧语肯定无法激怒他。可现在全船人都听见他们的话了。虽然他的部下们忠心耿耿,但谁能百分之百保证其中没有一个心生反叛的家伙?巴尔萨诺不怕自己中计,却害怕自己的部下掉进陷阱。 他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哼!你们啰啰嗦嗦半天,不就是想困兽一搏吗?好,我就赏你们一个机会。那个叫安托万的年轻人,我给你松绑,这把剑还你,你就用它跟我决斗。” “好!”安托万答应得气壮山河,“如果我赢了,你不仅要归还我们的财物,还必须放我们自由!” 费尔南多紧张地抓住巴尔萨诺的衣袖:“不行!如果他们跑了,一定会泄露你的消息!” 海盗船长挥开他:“怎么?你觉得我赢不了他们?” “不,我只是不想冒险……” 巴尔萨诺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我不会输的,所以他们当然跑不掉。不必担心。”他走向安托万,低头打量他,“我答应你,小子,你们赢了,就放你们自由。但你们若是输了,可就没有一死百了那么容易了。我要先斩断你的四肢,挖掉你的眼睛,拔去你的舌头,让你痛苦三天三夜再了结你。至于你的同伴嘛,”他用剑尖轮流挑起朱利亚诺和恩佐的下巴,“姿色不错。大家出海这么久都很寂寞,就让他们犒劳犒劳大伙。他们被享用的时候,你就在旁边听着,让你也爽爽。” 周围响起猥琐的笑声。 巴尔萨诺一剑斩断安托万身上的绳子:“起来!让我见识见识你有什么本领!” 第65章 船上决斗1 安托万抖开身上残余的绳子,扶着桅杆站起来。巴尔萨诺捏着剑刃,将剑柄朝向安托万。少年剑客看了看他的宝剑,说:“先等一下!” “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我连续晕船好多天,又被绑了那么久,现在手脚发麻,需要休息一会儿。当然啰,你如果非要逼我立刻决斗,那我也只好从命!” 巴尔萨诺咧开嘴:“原来是想拖延时间。你以为这样就能击败我?”他扫了四周一眼,“好,你要休息,我就让你休息,省得你说我胜之不武。决斗傍晚开始,在那之前,你可以在顶层甲板自由活动,但不许碰任何器物:绳索、帆具、绞盘……更不准碰武器。若你违反,就视作背弃约定,我就不客气了。” 他又对其他船员说:“你们负责时时刻刻盯住他,如果他需要水或者食物,必须由你们亲手拿给他。” 说罢,他还剑入鞘,转身走向船长室。费尔南多恨恨瞪了安托万一眼,欲言又止地追上巴尔萨诺。他们离去后,其余海盗继续日常工作,但无时无刻都有许多眼睛盯着安托万。 少年剑客马虎地伸展了一下手臂,装作锻炼热身的样子,等巴尔萨诺一走,他立刻蹲到地上,低声问恩佐:“计划的下一步是什么?” “你去跟那海盗头子决斗。” “嗯!然后呢?” “什么然后?没有然后。” 安托万大惊:“哈?我还以为想出了什么逃脱妙计,让我获得自由只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恩佐奇怪地看着他:“我妙计就是——你去跟巴尔萨诺决斗,胜利,然后我们获得自由。”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打不赢怎么办?” “没想过。”恩佐诚恳地说。 安托万气馁地双手撑地:“你这么看得起我,我真是受宠若惊,但是……” “你学剑多久了?” 安托万一怔,没料到他会问这种问题。“呃,大概十年吧?我是孤儿,很小的时候就被老师收养,从那时起就跟随他学习……” “十年!就算白痴也能成材!” “你……是在夸我吗……?” “我见识过你的剑术,对你有信心。你经历过系统的学习和扎实的训练,你或许尚未发觉,但你的老师已经向你揭示了剑术的奥秘。那奥秘是自古以来由战斗中的幸存者传承和总结的经验,已经融入了你的一招一式之中。若论单打独斗,那个海盗头子决不是你的对手。” “真、真的吗!我居然这么厉害?!”安托万眼睛发光,“但是我觉得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我不幸输了……” 朱利亚诺不耐烦地打断他:“不准想这些!你输了就会死。你死了没关系,我和恩佐可就要沦为那帮海盗的性奴,供他们蹂躏凌辱了。就算为了我们你也不准输!” 安托万深深俯首:“我知道了!我绝对不会输的!!!” 与此同时,船长室中。 费尔南多用力甩上门,抓住巴尔萨诺的衣襟:“你到底在想什么?跟他决斗?你这是放虎归山!” “你对我这么没信心?” “不是我说你……那个叫安托万的年轻人剑术相当厉害,就连赞诺底亚的缄默者都不是他的对手。而且他们跟赫安·苏维塔是一伙的,要是他们顺利回去,一定会把你的消息透露给苏维塔。到时候可就危险了!”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打算在此地久留。我准备去北方,出了赞诺底亚领海,苏维塔能奈我何?再说了,他们不一定能赢,赢了也不一定能安全返回赞诺底亚。海上危险重重,他们三个根本不懂航海的门外汉,说不定没等踏上陆地就先淹死了。” “可是……” 巴尔萨诺笑着执起情人的手,在他嘴唇上印下一吻。费尔南多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随着一吻的加深,他软绵绵地靠到巴尔萨诺身上。海盗头子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等他们分开,他轻触费尔南多的脸颊:“我听说了。你为博尼韦尔干了件脏活才换来我的自由,也是因为我,你才遭到流放。是我害了你。你本不该有这种遭遇的。” “那没有什么……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那些财富和虚名,我也根本不在意。” “你现在和我在一起,再也不必劳神操心,自由自在地享受大海就好。我不会再让你吃苦了。” 费尔南多深深拥住他的情人。“我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大海这么大,你竟能找到我……” “是马尔寇给我指的方向。” “真的?” “他给我写了信。我们偷偷接上头,他指点我押运船的航线,我才能半道截击。” “想不到他这么忠心耿耿,”费尔南多咕哝,“其他家仆都树倒猢狲散,唯有他还愿意追随我,应该重重赏他。” “当然。马尔寇这次立下头功,我已决定把优先挑选战利品的权利让给他。不过,”海盗头子拥住费尔南多腰,“我们别再讨论其他男人了……” 他亲吻费尔南多的嘴唇,像品尝鲜花上甜美的甘露。他们分别了太久,对彼此又那么忠贞,从没想过在其他人身上寻求快乐,所以欲望的火焰一旦烧起来就格外猛烈。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并未生疏,亲吻和爱抚都恰到好处得引起对方的渴求。费尔南多一边索取着巴尔萨诺的呼吸,一边除去身上的衣衫。一开始很慢,后来越来越快,根本急不可耐。他丢掉那件碍事的昂贵毛皮,解开丝绸上衣上宝石和珍珠的扣子,扯落腰间镶嵌着黄金和白银的腰带,让自己变得一丝不挂。巴尔萨诺吻着他,推搡着他,让他倒退向船长室深处。  那儿放着一张海图桌。巴尔萨诺将桌上的海图、量具和纸笔统统扫到地上,抱起费尔南多,将他的情人按在桌上。费尔南多张开双腿,双手伸到腿间,手指探进自己的后穴里,拨开紧缩的媚肉,向两边拉开穴口,向情人展示自己身上最隐秘和淫媚的部位。 “进来,快点……”他喘息道,“进来,操我……” 巴尔萨诺握住自己的东西,没有任何前戏就插进费尔南多体内。他的情人痛苦地呻吟一声,却并未阻止他的行动,双腿反而紧紧夹住他的腰,要将他的东西更深地纳入体内。 “我要你,巴尔萨诺……狠狠操我……” 海盗头子抓住费尔南多腿弯,五指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深红的印痕。他找了一个合适的姿势,坚硬的性器顶进肠道深处,塞满费尔南多的后穴。 他开始摆动胯部,阴茎随之进进出出,一次次捅开穴口。费尔南多茫然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但海图桌上除了他赤裸的身体之外再无他物。他的眼睛漫起一层水雾,呻吟声带上哭腔,却并不显得难过,反而充满撩人的魅惑。他不甚在意他们搞出的动静。船上的木板墙壁藏不住情欲的秘密。但他乐于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他找不到可供抓握的东西,索性抓住自己的臀瓣,向两边用力分开,让双丘中的穴口张得更开,方便巴尔萨诺抽插。他久未尝过爱人的滋味,小穴饥渴地一张一缩,穴口的嫩肉已被操成肉红色,肠道内泌出湿滑的液体,那根狰狞巨物每次进出都会带出一些,最后整根东西上都沾上了白色液体,抽送时发出黏腻的水声。 巴尔萨诺的阴茎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蛮横得就像海盗本人,费尔南多却喜爱这种激烈的性事。阴茎顶住他的敏感点用力摩擦,剧烈的快感冲向四肢百骸,让他就像海上的一叶扁舟,被潮水抛起又吞噬。那根东西凶狠地撞击他的内部,让他怀疑自己的肚子会不会被顶穿。巴尔萨诺享用他的后穴就像享用一件战利品。费尔南多也的确是他的战利品,从身到心都成了他的俘虏。 费尔南多放肆地尖叫,引来更加猛烈的抽插。后穴被一次又一次贯穿,早已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变得柔软而淫浪,除了容纳下那根坚硬的巨物,接受它的撞击外再也没有别的感觉,就连巴尔萨诺射精前阴茎的跳动都没感觉到。等费尔南多回过神来,体内已经灌满了情人的精液,大量白浊液体溢出穴口,正顺着他的臀缝流下去。 巴尔萨诺抽离他的身体,手指插入穴中,翻搅着沾满精液的嫩肉,将他射进去的东西全部挖出来。这比直接用阴茎抽插更让费尔南多兴奋。没两下他就靠后面达到高潮,敏感的洞穴被巴尔萨诺的手指玩弄,带来更为甜蜜的快感。他坐起来,支起一条腿,让巴尔萨诺能看见那个被蹂躏过的可怜兮兮小穴,然后亲吻他的情人。 “还不够……”他含着巴尔萨诺的嘴唇,模糊不清地说,“我们那么久没见,一次不够……” “想要更多?”海盗头子将他从桌子上拽下来,惩罚般地打了一下他的臀部,在上面留下一个红掌印,“让我硬起来再说。” 费尔南多的舌头离开情人的嘴唇,顺着他的脖子一路舔到胸膛,然后从腹部往下留下一道湿滑的水痕。他屈下双膝,跪在巴尔萨诺双腿间,痴迷地闭上眼睛,埋首到他胯下的毛发中,为又一轮激烈的性爱做起准备。 第66章 船上决斗2 决斗如期在傍晚时分举行。地点就是顶层甲板。海盗们清走甲板上的器具和货物,空出一块场地作为决斗场,而它正好就在朱利亚诺和恩佐面前。许多人爬上桅杆,找了个观赏好戏的绝佳位置。更多人将决斗场团团围住。甚至有人私下开起了赌局(因为船上不准赌博,他们只能偷偷摸摸),当然,安托万的赔率遥遥领先,没人觉得他能打赢自家船长。 夕阳即将沉入海平线下,霞光洒满风帆,西方的天空像是燃烧起来了。巴尔萨诺和安托万面对面走进决斗场,夕照将他们的侧脸映得通红。巴尔萨诺脱去上衣,露出古铜色的精壮肌肉,以及身上纵横交错的累累伤痕,每一条伤疤都在诉说他曾经在战斗中取得的辉煌。他的后背上还留着新鲜的抓痕,暧昧地告诉观众,他在情场上取得的战果不亚于战场。他解下腰间的长剑,抛给安托万,马上有人为他捧上一柄黑柄的弯刀。 安托万接住“姬莉莎”,爱怜地抚摸自己的佩剑,卸去剑鞘,将其扔在脚下。他穿着囚犯似的褴褛衬衫,衣角还沾着他自己的呕吐物。他和意气风发的巴尔萨诺相比,就像街头乞丐之于海上的皇帝。 一名上了年纪的海盗手拿红绸布,走到两人中间,看了看决斗双方,接着高高举起绸子,用腔调古怪的帝国语说:“在诸神和凡人之眼的见证下,此刻你们举行神圣的决斗,双方以选定的武器彼此厮杀,直至其中一人死亡、失去战斗能力或是自愿认输为止。假如巴尔萨诺获胜,他将拥有任意处置败者及其同伴的权利;假如安托万获胜,他和他的同伴将取回个人财物和自由。双方对决斗条件有异议吗?” “没有。”安托万神情肃穆。 “我也没有。不过丑化说在前头,我赢了之后‘任意处置’你们的方法就是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现在投降的话,我还可以大发慈悲赏你们速死。” “废话少说!” 两人摆开架势。老海盗喊道:“决斗开始!”用力挥下手中的红绸。 围观者们被决斗双方那逼人的杀意所震慑,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安托万眉宇紧锁,将单手持剑的姿势改为双手持剑。巴尔萨诺原地不动,打算以守为攻。所以安托万主动进攻,随着一声大喝,“姬莉莎”划出一道夺目的银芒,击飞了巴尔萨诺的弯刀。 弯刀高高飞上天空,然后迅速下坠,“咚”的一声插进木头甲板里,刚好落在一名独眼海盗面前。 船上鸦雀无声。巴尔萨诺愣住了,不明白为何决斗刚刚开始,自己的武器就不翼而飞。安托万也愣住了,他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巴尔萨诺,又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巴尔萨诺的刀,最后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完全搞不清方才发生了什么。 过了好一阵,那名独眼海盗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在甲板上连连倒退。若不是他运气好,弯刀从天而降的时候,他的脑袋就没了。 安托万跑过去,拔出弯刀,再跑回海盗头子面前,将武器塞到他手里。 “你……干什么?”巴尔萨诺怔怔地问。 “继续啊!你刚才根本就没有认真跟我打吧!” 巴尔萨诺如梦初醒:“呃……哦!我一定是走神了!我们再来比过!” 两人摆开架势。这次海盗头子先行进攻,弯刀如一尾灵蛇蹿向敌手。安托万迈开一步,躲开攻击,却恰到好处地挡在巴尔萨诺身前,阻止他继续前进。海盗头子来不及回转刀锋,只见雪亮的一道刃光,他的弯刀再度脱手,飞了出去。下一瞬间,安托万的剑锋已抵住他的喉咙。 两人再次同时愣住。 一滴冷汗滑下巴尔萨诺的额头。只要安托万愿意,他便会血溅当场。但是少年剑客非但没有痛下杀手的意思,相反,他看上去非常生气。 “你你你!你搞什么鬼!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和我决斗!” 巴尔萨诺哑口无言。 围观的船员当中漾起窸窸窣窣的耳语,古怪的目光如同疫病在人群当中传播。“船长这是输了吧?”“不可能,怎么那么容易就……”“莫非那少年真是什么剑圣的徒弟?”“其实船长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吧……” “让开!”一名海盗粗鲁地推开同伴,走进决斗场,他身材魁梧,犹如一座行走的铁塔,一道狰狞刀疤纵惯左脸。他肩上扛着一把巨斧,磨得极为锋利,斧柄上满是划痕。这巨斧即使安托万双手并用也难以驾驭,可那海盗仅用单手便轻轻松松握住斧头,指向安托万。 “小子!敢不敢跟我比一场?” “为什么?!我们原本约定的是我和巴尔萨诺决斗……” “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想挑战船长!呸!先过我这一关!” 壮汉刚说完,手中的斧头便向安托万砸来。巴尔萨诺趁机后退,龇牙咧嘴地骂道:“妈的!你想连我一起杀吗!” 安托万哭丧着脸:“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壮汉一斧子砸进甲板里,顿时木屑四溅。他拔出巨斧,再度劈向安托万。眼看少年剑客就要被一分为二了,说时迟那时快,安托万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和角度灵巧一跃,避开巨斧,同时闪向壮汉侧面,用剑柄猛砸他的后脑勺。壮汉“嗷呜”一声,双眼一番,晕了过去。 他刚刚倒下,又一名海盗出列。这次是个小个子,抱着蓝色头巾,双手各持一把尖刺似的短剑。 “小伙子剑术不错,让我来当你的对手如何?” “你们搞车轮战啊?这是作弊!不带这样的!” “嘿嘿!你和船长的决斗是你们的事,又没说不许别人跟你决斗!” 话音未落,他便蹿向安托万,手中双剑迅猛刺出,由于速度太快,竟在空中留下残影,看上去就像同时有好几把剑从不同角度刺来。 少年剑客一惊,这小个子海盗身手敏捷如同鬼魅,极难对付。他回忆起老师的教导,一般这种以速度见长的武者,在力量和耐力上都会略逊于他人,遇到这类对手,要么比他更快,要么跟他打消耗战,要么以他无法凌驾的力量一击制敌。安托万的速度肯定不如小个子海盗,也没有那么多工夫跟他慢慢耗,那就只能正面强攻了。 当小个子再度攻击时,安托万双手持剑,将全身力量集中在手臂上,自下而上挥出。他的力量如此霸道,“姬莉莎”与短剑碰撞的刹那,竟将短剑崩出一个缺口!小个子被震得手臂发麻,安托万紧跟着又是一击,小个子连忙接招,但双手已握不住武器,只听见先后两声脆响,他的双剑像巴尔萨诺一样被击飞了。 安托万简直怒不可遏:“你们怎么这样!说好了一对一决斗的!你们不讲信义!” 小个子海盗捡回武器,尖叫道:“跟他废话什么!接着上!不信打不过他!” “好哇!你们不守信用,我也不手下留情了!你们倒是上啊!怎么不敢啦?来一个杀一个!我要把你们全部剁碎了喂鱼!”安托万暴跳如雷。 然而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倒退,竟无一人胆敢上前同安托万交手。 一片尴尬的沉默中,巴尔萨诺拎着弯刀再度上前。安托万以为他要三度决斗,立刻摆出迎敌架势。孰料巴尔萨诺将弯刀一掷,插进甲板,摊开双手道:“是你赢了。” “……啊?” “我们三个是这条船上公认身手最好的三人。我们三个连你一招都接不下,其他人岂不是只有白白送死的份?” 海盗们彼此耳语,传出轻轻的赞同声。 “想不到世上真有剑术如此高超的武者,我输得心服口服。你赢了,你和你的同伴都自由了。我会让手下准备一艘小艇,你们明天一早就可以走了。” “这可是你说的,你别说话不算话!” “我向来说到做到,决不是不守信义之人,” “那你立刻让人去准备小艇,我们现在就走,不必等到明天。” “我让你们明天一早走是为你们好。海上危机四伏,夜里更是风波诡谲,你们缺乏航海经验,很容易遇险。而白天视野开阔,又容易辨明方向,对你们来说更加安全。” 安托万半信半疑地还剑入鞘:“好吧,就按你说的。” 巴尔萨诺转身召来几个手下,吩咐他们准备小艇。安托万跑回朱利亚诺和恩佐那里,解开他们身上的绳子。朱利亚诺一解脱束缚,就激动地抱住安托万:“你好厉害!我原以为肯定有一场恶战,想不到你这么轻松就获胜了!从前是我小看你了!” 安托万羞涩地红了脸:“没、没什么,我也、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厉害。” 恩佐拂去身上的绳子碎屑,拍拍少年剑客的肩膀:“我就说嘛,我对你有信心。你学的剑术很特殊,如果需要多人配合对敌,或是在地形复杂的地方战斗,你恐怕占不了优势,但是一对一的正面决斗,基本上没几个人是你的对手。” 安托万长舒一口气:“这么说我走运了,幸好是巴尔萨诺跟我单打独斗。如果他叫上那两个海盗手下同我们三人团战,搞不好我们就输了。” 恩佐奇怪地看着他:“说什么傻话呢。三对三,我们怎么可能输。” “啊?此话怎讲?” “我一个就能打他们三个。” 船上恢复了平静,被击败的海盗心中虽有怨气,但逐渐为倾佩之情所取代。甚至有几人偷偷凑上前,向安托万请教剑术。太阳没入海平线之下,夜幕取代白昼,为天空装点上碎钻般的星辰。依照远古的传说,那些星辰是众神的宫殿,时不时闪现夜穹的流星就是众神驾着白色的宝船互相拜访。 在这一袭古老的星空下,却有一人闷闷不乐。他谢绝其他人共进晚餐的邀请,独自一人躲进下层船舱中。恐惧和担忧啃啮着他的心,让他寝食难安。 这个人就是费尔南多·因方松。   第67章 马尔寇进言 费尔南多在船舱中踱来踱去,因为过度紧张,他开始不自觉地咬指甲,眉头皱成一团,那张曾让无数淑女倾倒的俊脸此刻蒙着一层阴霾,就像火山爆发时上空笼罩的浓云。他焦虑地转来转去,时不时抓起一件货物狠狠朝墙上扔去,以发泄心头的怒意。 “吱呀”一声,舱门开了。费尔南多只顾盯着地面,根本不管来人是谁,怒喝道:“走开!让我一个人待着!” 那人非但没走,反而掩上门,静悄悄地走到他身旁。 “主人,是我。” 费尔南多抬头一看,原来是他的仆人马尔寇。他想起这位忠仆的功绩,心中的怒意稍稍减退了些,对于方才的叱呵也不禁有些后悔。若他早发现来者是马尔寇,肯定不会用那种语气说话。 “原来是你。我还当是其他船员呢。”他态度稍缓,“我现在没工夫闲聊,没有要事就下去吧。” “主人,我正是为了替您解忧而来的。” “你?难道你能猜出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当然。您的烦心事都写在脸上了。您一定在担心那三人返回陆地之后联系苏维塔吧。苏维塔憎恨海盗,与您更是不共戴天。他倘若知道巴尔萨诺阁下解救了您,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追捕你们。就算他不在意一个漏网的海盗,也决不会放过您。更何况那位萨孔家的少爷跟您有杀父之仇,恨不得您死,他会和苏维塔联手干出什么,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 费尔南多激动地望着马尔寇:“不错!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早知道就不把他们三个捞上来了!我真恨自己一时心软!” “既然如此,您何不……”马尔寇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行,巴尔萨诺已经答应放他们自由,如果我插手杀了他们,就会显得巴尔萨诺不讲信用。他虽然是海盗,却是极守信的人。不,我不能陷巴尔萨诺于不义。” “可您不这么做的话,就是罔顾他的性命了!” “我烦恼的正是这一点!”费尔南多不耐烦地吼道。 马尔寇气定神闲地做了个手势,示意费尔南多坐下来。落魄贵族随便找了个木箱,气馁地倚着它。“那你说怎么办?” 他的忠仆弯下腰,一只手遮在嘴边,似乎害怕他的建议被什么人听去。“主人,巴尔萨诺阁下的确答应放他们走,但没拍着胸脯保证他们一定能平安无事地踏上陆地呀。海上风云变幻,难保他们不会遇上危险。” “你的意思是……?” “他们明天一早乘小艇走,咱们有一整晚时间,大可以在小艇上做些手脚,使它一下水时没什么异样,但航行一段时间后便会进水、解体。到时候他们困在大海中央,只有淹死的份了。这样巴尔萨诺阁下既完成了他的承诺,您又解决了心头大患,岂不是两全其美?” 费尔南多瞥了马尔寇一眼,迅速移开视线,盯着脚下甲板上的一块霉斑,又开始咬指甲:“这……不失为一个办法,可是……” “如果您怕脏了自己手,我愿意代您去做,保准神不知鬼不觉。” 说完,马尔寇直起身子,自信满满地望着他的主人,等待回复。费尔南多静思了一会儿,终于狠下心,用力点头:“不能留他们性命。就按你说的做!” “遵命!” “不过……”费尔南多再度露出懊恼的神情,“这样也只能解一时之急,却不能根除隐患。押运船未能抵达白滨岛,赞诺底亚海军一定会派出舰队调查,我们的行踪说不定就暴露了。” “主人,您先别想那么多,走一步是一步,先除掉那三个家伙再说。” “你说的对。就按你方法去做,务必做的干净利落。至于以后的事……我再想想。” “我这就去办。”马尔寇微微鞠躬。低下头的时候,在费尔南多看不到的角度,他忽的露出一抹阴暗的笑容。再度抬起头时,他脸上毫无笑意,却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对了,主人,可否容我进言?” “你说。” “您若是真的害怕巴尔萨诺阁下被抓,那何不动用‘黑鹤之舟’?” 话音刚落,费尔南多像身上着火似的猛然跳起来,揪住马尔寇的领子,将他逼到墙角。“你从哪里听来这个名字的?!” 马尔寇勉强地笑道:“您别紧张!我读过书,学过一些历史,还常去神庙听祭司的布道,自然晓得‘黑鹤之舟’。” “你又怎么知道我和它有关系?” “是您一次醉酒后说梦话提到的。啊,主人,您别着急,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在想,不论是书本还是祭司,都说‘黑鹤之舟’是众神遣来的宝船。它不仅能在空中飞行,而且威力无穷,船上的炮火就连巨龙都惧其三分。假如巴尔萨诺阁下得到‘黑鹤之舟’,驾驭它航行海上,岂不是再也没人敢为难他?” 费尔南多松开仆人的衣领:“够了,别再提它!” “为什么?您难道不想让巴尔萨诺阁下得到它吗?有了它,什么苏维塔,什么海军舰队,根本不值一哂!” 费尔南多瞪了他一眼:“那根本是痴人说梦。” “为什么?难道‘黑鹤之舟’只是神话传说,其实并不存在?” “你别再说了!今后也不许再提!这是个秘密,我本来不该知道,你就更不该知道!只怪我酒后嘴巴不严,泄露了秘密。你必须忘记它,明白了吗?” “为什么?如果它真实存在,我们大可以抢来。我也是为了您和巴尔萨诺阁下好啊!” “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不行就是不行。‘黑鹤之舟’是赞诺底亚的机密,只有历代执政官才有资格知晓它所藏的位置。我家族的先祖曾担任执政官,因为存有私心,所以把这个秘密偷偷告诉了自己的儿子,然后一直传到我这一代。要是现任执政官知道这事,我更是没有活路了!” “既然他们如此守口如瓶,就说明‘黑鹤之舟’果真具有神奇的力量。说实话,主人,您就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得到它?” “不是我不想,而是没有办法!‘黑鹤之舟’不是你想象中那种能够飞翔的船,而是……而是……根据先祖的遗训,那是凡人根本无法企及的奇异造物,只有诸神的伟力才能造出那种东西。那艘船似乎拥有自己的生命,像活物一般会辨认主人,不受认可之人根本无法乘上它。赞诺底亚几百年前就发现它了,然而直到今天也没人能乘上它,我们这些凡俗之辈就更别想了。也许如同传说一样,只有蒙受诸神恩典的古代种族才能支配那艘船吧。” 费尔南多瞪着忠仆:“所以你就别再提这些天方夜谭了。更不可泄露机密,引来杀身之祸,明白了吗!” 马尔寇敬畏地屈下身体:“是的,我明白了。” “去做你的事吧!” 马尔寇转过身,刚要出门,却迎头撞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哎哟”一声,兔子似的向后一跃,袖中滑出一柄匕首:“什么人!” 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是某种怪异的黑雾,从门缝下流入船舱中,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费尔南多躲向马尔寇身后,警惕地望着黑雾凝成的黑衣人,对方戴着兜帽,看不到面孔,但能化作烟雾潜入船舱,肯定是能操控法术的人。费尔南多知道假面舞会时有一位女性秘术师曾用秘法击退刺客,却没亲眼见过,难道此人就那个女术师? “你是谁!”马尔寇厉声喝道。 黑衣人抬起一只手,手掌竖起,好像在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他黑色的长袖中露出洁白的手腕,上面没有秘术师的刺青。 “别冲动。我无意与你们为敌。我一直在寻找最后一艘‘黑鹤之舟’的下落,一路从赞诺底亚尾随你们来到这艘船上。刚才终于听你们提起‘黑鹤之舟’,我才确定自己没白跑一趟。” 他声音低沉,明显是个男人,说话腔调怪里怪气,听不出口音是何方人士。 “少东拉西扯!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钥匙的持有人,亦是你们口中‘古代族民’的末裔,是最需要也是最有资格乘上‘黑鹤之舟’的人。” 说完,黑衣人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话一般,取下了兜帽。 第68章 船上杀人事件 朱利亚诺、安托万和恩佐很快跟水手们混熟,同他们一起吃了晚餐。船上伙食味道不佳,分量却很足。繁星东升,夜风徐徐,海盗们虽是海上的流寇,却训练有素,即使晚上也有专人照顾船舵和帆索,更有人在甲板巡逻,朱利亚诺他们三个则坐在船头打饱嗝。 “唉,我们连自己身在大海的哪个位置都不知道,要怎么返回赞诺底亚?”安托万望着星空,“听说一般船上都配有六分仪,可以凭借星辰的位置定位,但他们肯定不给我们六分仪,就算给了我们也不会用。” 他看看两名同伴:“你们会用吗?” 朱利亚诺和恩佐有节奏地摇头。 “哼,看上去也不会。” 朱利亚诺说:“但是我们知道陆地在北边,海洋在南边,只要一直向北航行,就一定会登上海岸,到时候找个人问问就知道登陆地点在哪儿了。” “你说的轻巧,万一我们在无人的荒滩丛林登陆呢?还没找到人烟,我们就先饿死了。”安托万瞪着他。 “那你说怎么办?” “海盗不可能一直在海上漂,一定有他们的补给港。你说巴尔萨诺愿不愿捎我们到补给港?” 朱利亚诺”噗嗤“一声笑了。“做梦吧,补给港是海盗的秘密,才不可能轻易告诉外人呢。搞不好我们有命进去,没命出来。” “难道真要凭运气向北航行?不要啊……我会死的……”他作势要吐。朱利亚诺手脚并用地爬离他,躲到恩佐身旁。 “恶心死了!给我咽回去!” “呕!你才恶心!” 他们打打闹闹,一派劫后余生的欢快,然而身后传来的纷乱脚步声却搅乱了他们的欢声笑语。朱利亚诺当即收敛笑容,扭过头,只见一队海盗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人人手上都提着雪亮的武器。 “完了!他们不会是要食言吧!那个可恶的海盗头子,就知道不该相信他的!”安托万缩着脑袋。 那队海盗在距离他们尚有五步时停住了。他们畏惧安托万的剑术,不敢轻易靠近。领头的海盗叫嚣:“你们三个好大的狗胆,船长对你们宽容大度,你们却在船上行凶!” “行什么凶!少血口喷人!” “你们还不承认!” “承认什么?!” 安托万拔出佩剑,同海盗对峙。他前进一步,海盗们便不约而同后退一步。他发现了这一点,想吓吓他们,故意向前一跳。海盗们呼啦啦地退后。恩佐轻咳一声,拽了拽他的袖子,要他稍安勿躁,接着对海盗们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领头的海盗面部扭曲:“明知故问!” “我们确实不知道。这样吧,带我们去见巴尔萨诺,把话当场说明白。” 海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领头的海盗硬着头皮,拿弯刀指着安托万:“走!船长在底层货舱,跟我们去见他!不许耍花招,否则要你们好看!” 虽是这么说,但他们谁也不敢动手,只能将三人团团围住,却无人敢于靠近。三人就像被簇拥着一般,下到底层船舱。走廊上里里外外全是人,嗡嗡的说话声充斥耳际。他们一到,立刻沐浴了一场盛大的目光洗礼。海盗们自动让出一条路容他们通过。 三人进入货舱。里面人少多了,只有几名高级船员,包括决斗时与安托万交手的壮汉和小个子。每个人脸色都不好。巴尔萨诺背对他们跪在地上,深深垂着头,臂弯中躺着一个人。离他不远的地方趴着另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衣,身下一摊暗红的血迹。 朱利亚诺心头一跳。一路上都没见到费尔南多。表兄跟巴尔萨诺形影不离,怎会不在这里?难道…… 巴尔萨诺慢慢动了。他将怀里的人轻柔地放到地上,拨开对方的头发,无比爱怜地吻了吻对方的额头,接着站起身,拔出腰间的弯刀。 “很好,你们来了。”他哑着嗓子,“我这就杀了你们,替他报仇!” 他转过身,一双红彤彤的眼睛中溢满了仇恨。 朱利亚诺看清了他脚下那个人。“费尔南多?!” 他的表兄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喉间开了一道口子,从一只耳朵划到另一只耳朵,仿佛一个血腥而惨烈的笑容。就算再缺乏医疗知识的人见到这伤口也明白,他死定了。 “怎么会……到底……发生了什么……”朱利亚诺脚步虚浮,几乎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巴尔萨诺逼近一步:“还有脸问!不就是你们下的毒手吗!” “胡说八道!人不是我们杀的!” 安托万提着剑挡在朱利亚诺身前:“就是!我们跟你们可不一样!要杀也是堂堂正正杀,才不会暗下毒手!” 巴尔萨诺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凶相毕露。“傍晚时他还好好的,刚才被人发现时就成了一具尸体!船上只有你们跟他结过怨,不是你们干的是谁干的!” “如果是我们干的,我们早就逃了,哪还会傻傻待在船上?你有没有脑子!”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摆脱嫌疑?笑话!” “够了!!!” 恩佐的声音盖过他们二人。船舱中登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缄默者。他半跪在那个被遗忘的黑衣人身边,灰色的眼睛从一个人的脸移向另一个的脸。 “你们看看这个人是谁?” 巴尔萨诺气急败坏:“还能是谁?是马尔寇,费尔南多的扈从!你们好可恶,居然连一个仆人都不放过!” “哦?是吗?” 恩佐将黑衣人翻过来,拉开他的兜帽和长发:“你们再仔细看看。” 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黑衣人脸色苍白,但不是死人那种冰冷的灰白,而是月光般皎洁的白皙。他形容英俊,即使躺在血泊中,也丝毫不减损他的美。他左胸有个深深的血洞,恰是致命伤。右臂自手肘以下皆被切断,伤口很新,应是刚被砍断的,断臂却不知所踪。他全身上下最惹眼的要数一双耳朵——又尖又长。人类的器官不可能长成这样。 朱利亚诺一阵眩晕。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宛如决堤的河流般灌入他的脑海。他好像见过这个人……这个生物。到底是在何时何地?他为何完全想不起来?就像有人强行抹除了他的记忆……有那么一瞬,他快想起来了,然而那段记忆却像翩翩的蝴蝶,他一靠近便振翅飞走,迅速消失在花丛中。 巴尔萨诺走近黑衣人,看清他的相貌后又退了回来,瞠目结舌道:“他是……什么?” 恩佐耸耸肩:“反正不是马尔寇。” “对……对啊!如果他不是,那么马尔寇人呢?”海盗头子焦急地转向自己的属下,“马尔寇在哪儿?!” 那名身材魁梧如铁塔的壮汉海盗冲出船舱,对走廊上的人们吼道:“愣着干什么!没听见船长的命令吗!快去找马尔寇!” “是!”海盗们齐声应道,乱糟糟的脚步声立刻响彻全船。 恩佐探了探黑衣人的脉搏,眉毛一扬:“他还活着。船上有没有医生?” 壮汉海盗声如雷鸣,直把他的话当作了船长的命令:“船医!快叫船医来!” 不一会儿,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匆匆进门。他穿着一件围裙,上面沾着疑似血迹的褐色污渍,口袋中叮叮当当,放了好些金属工具。他双手攥着围裙,向海盗船长微微歪了下头,大概在请示他的意思。巴尔萨诺用眼睛示意他开始工作。老者点点头,蹲在黑衣人身边,从口袋中取出一双手套,仔细戴好,解开黑衣人的衣服,查看他的伤口。 “奇怪啊!”老者嘟囔,“这么深的伤口应该直达心脏,按理说他不可能活着,可他的确还有气息和脉搏……”他按住黑衣人的胸口,又搭上他手腕,“真是奇了!他的心脏居然不在左边,而在中间!这、这是什么怪人!” “老先生,恐怕他根本不是‘人’。”恩佐说。 他们说话的当口,一名海盗闯进船舱。“船长!到处都找过了,可找不到马尔寇!” 巴尔萨诺顾不上寻仇,注意力全部转到黑衣人身上。不管他是人是妖,既然身在现场,他或许知道谁是杀害费尔南多的真凶。海盗头子收起弯刀,急切地问老船医:“既然他没死,能弄醒他吗?我有话要问!” 又一名海盗闯进船舱:“不好,船长!救生小艇少了一艘!” 安托万瞄了报信海盗一眼,朗声道:“答案呼之欲出了吧!马尔寇杀了他的主人,然后畏罪潜逃,这不是明摆着吗!” 巴尔萨诺反驳道:“马尔寇向来忠心耿耿,为什么要杀费尔南多?我看是你们故布疑阵,杀了马尔寇再抛尸入海,扔掉救生小艇,然后嫁祸给马尔寇!” 恩佐打断他们:“现在吵也没用。这个怪人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这儿,他可能知道真相。老先生,他有救吗?” 老船医附身闻了闻黑衣人的伤口,从围裙口袋中取出一只试管,倒出一些颜色古怪的黏稠液体。那液体一接触伤口,立刻变成黑色。老医生又取出一块手帕,拭去液体,嗅闻了一下,诧异地咋舌:“不应该啊!” “怎么说?” “这种炼金反应说明刺伤他的武器上淬了毒。除非我老眼昏花,否则可以确定这种毒叫‘蜘蛛女之泪’,是一种见血封喉的剧毒。原则上来说他应该早就死了才对,怎么可能还活着?”老者托腮思考片刻,“也许……正因为他不是人类,所以对毒素有一定的免疫力?” 巴尔萨诺抓住老船医的肩膀,指甲陷入对方的衣服中:“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就直说,他还有没有救!” 老船医不动声色地推开他,站起来,冲海盗头子摊摊手:“老朽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种病例,能力有限,不知该怎么治。” “也就是说他回天乏术了?” “倒也不见得。他不是一般人,一般的方法救不了他,那就试试‘不一般’的方法。” 巴尔萨诺脸色骤变:“你是说……去找……”他打了个寒颤,压低声音道,“岛上守陵的女巫?” 老船医沉默地颔首。 安托万不明就里:“什么岛?什么女巫?” 没人回答他。巴尔萨诺失魂落魄地来到费尔南多的遗体边,托起情人的上半身,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瞧他平时惯于舞刀弄剑,还以为是个粗人,想不到动作也能如此柔情。朱利亚诺颇为遗憾地想,他一定爱极了费尔南多。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等待巴尔萨诺做出决定。而他只是又轻又慢地梳理着费尔南多的头发,仿佛他的情人只是睡去了,乖巧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可他再怎么小心翼翼,也无法掩藏费尔南多脖子上的伤口。血淋淋的开口深可见骨,使死者的头颅歪成诡异的角度。 巴尔萨诺万般心痛地抱起情人的遗体,蹒跚起身。他的手下想去搀他,却被他用眼神斥退。 “我们去找女巫。”他坚定地说,“大副!传令下去,全体听命,立即返航,目标‘陵寝岛’!我们去找那天杀的女巫!” 卷七 远古的回声 第69章 陵寝岛 朱利亚诺跳进及膝深的海水里,冰冷的海水让他打了个哆嗦。海盗船停泊在后方的港湾中,由天然峭壁所遮掩。海上漂泊的日子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好受,能稍微踏上陆地一会儿,水手们理应喜不自胜,但这一回大部分人宁愿留守船只,仿佛他们面前的这个岛上存在着什么不吉邪物一样。于是巴尔萨诺带着几个最忠诚可靠的部下乘小艇上岸,朱利亚诺一行人也列位其中。 他们划着桨,小艇后还拖着一条舢板,上面放着费尔南多的遗体和那个断臂精灵。精灵则躺在一张简易担架上。他撑了这么多天,居然还没断气,可谓是奇迹。船上的老医生啧啧称奇,一副恨不得当场解剖他做研究的样子。费尔南多的遗体裹在一张帆布里,用缆绳紧紧系着。朱利亚诺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费尽千辛万苦拖一具尸体上岸,但巴尔萨诺执意如此。 到了离沙滩大约还有三十步距离时,小艇搁浅了,于是他们下来拖着小艇继续前进。经过一番跋涉,终于上了岸。巴尔萨诺指挥他的部下将小艇藏到附近的树丛里,然后从舢板上解下费尔南多的遗体。 “你,过来跟我一起抬。”巴尔萨诺对海盗们说,“你们几个抬那个精灵。” 他的部下们面面相觑,人人都缩着脖子,不敢上前一步。他们在船上都是最勇猛的海盗,对巴尔萨诺的命令言听计从,就算船长让他们脱光衣服跳海,他们也绝对从命,然而上了这座小岛,他们却都发起憷来,活像被吓坏的小鹿。 “还愣着干什么?”巴尔萨诺提高声音,“难道要我请你们移动尊驾吗!” 海盗们没有一个敢答话,你推推我,我捅捅你,最终无声地推选出一个代表——那名身材魁梧如同铁塔的巨汉——向船长陈情。巨汉双手揪着衣衫,往日的豪放一去不返,像个胆怯的孩子般,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船长,我们……不是我们故意违抗您的命令,而是这个岛……实在邪门啊!” “有什么邪门的!陵寝岛是我们的补给港之一,我们来过多少次了!” “可是以前我们只是在海岸上休息,补充淡水和食物,或者跟其他船只交易,从没往小岛深处去。您知道,岛上住着女巫,如果打搅她……” “妈的!多少次我们缺医少药,都是去向那女巫求的!那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跟女人似的扭扭捏捏?!” 巨汉支支吾吾:“那个……当时……那不一样……” 巴尔萨诺跳上前,“啪”的甩了巨汉一个耳光,巨汉耷拉着脑袋,一声也不敢吭。 “你的卵蛋被鱼吃了吗!没用的怂货!滚出我的视线!” 巨汉和其余海盗连忙向沙滩跑去,恨不得离小岛中心越远越好。巴尔萨诺赶走他们,接着转向朱利亚诺,恶狠狠地说:“你们跟我一起去!” “不要哇!”安托万叫道,“女巫好可怕的样子,我才不要去!” “不去也可以,我立刻调头回去,你们三个就留在这鸟不拉屎的孤岛上吧。” “你不想查出真凶了吗?” “反正我认定你们就是真凶,你们死在岛上正遂了我的心意。” 安托万慌张地躲到朱利亚诺和恩佐身后,拽着两人的衣服,把他俩当作盾牌似的,嘟囔道:“我不想去见女巫,但也不想死在荒岛上……” 恩佐淡定地拽开他的手:“没办法,我们就走一趟吧。我倒想看看什么女巫这样厉害,连无人可解的剧毒都能应付。” 巴尔萨诺冷笑:“希望你别有去无回。” 由于海盗们死也不肯跟去,于是两具死沉的人体只好由四个敢走一趟的人分着抬。安托万和恩佐抬着精灵的担架走在前方,朱利亚诺则与海盗头子一起抬费尔南多的遗体跟在后面。巴尔萨诺走在最后,因为他怕被人从后方偷袭。 四人进入岛上的丛林中。这座岛位于约德海岸南方,气候相较于朱利亚诺的故乡梵内萨城更为温暖,岛上的植物长着宽阔的叶子,时近冬季居然还开着鲜艳的花,许多树木朱利亚诺从未见过。头顶时不时有羽毛艳丽的鸟儿飞过,朱利亚诺瞧着它们,觉得有点儿像鹦鹉,但比他以前见过的鹦鹉个头大得多。安托万因对一棵树上结的黄澄澄的果子起了好奇,盯着它看了许久,直到果子后方突然冒出一条多足大虫。他吓得惨叫一声,差点把担架扔出去,此后一路都盯着自己脚下,再也不敢东张西望。 这片丛林大概尚未有人踏足过,处于与世隔绝的最原始状态。海盗们拿它当作据点尚可以理解,但什么样的人才会长久地住在这儿?朱利亚诺望着头顶垂落的苍翠藤蔓,不由发问:“为什么这座岛叫‘陵寝岛’?岛上有什么人的陵墓吗?” 他原本不指望巴尔萨诺回答,不料海盗头子大概心情不错,居然大发慈悲地开了口:“这座岛中央有个湖,湖中坐落着一座奇怪的建筑,据说是古人的坟墓,但里面长眠着什么人,我也不知道。” “那么女巫呢?你说她是守陵的女巫,她在守护那座坟墓?” “她自己是那么说的。” “你见过她?” “没有。有时候海盗受了伤,但缺医少药,就会去湖边祈求女巫赐予灵药。届时会有一艘船从湖中的建筑里漂出,虽然无人驾船,但它能准确地抵达岸边,船上放着药材和字条,写的是药物的用法和她的警告:速速离开,不要打扰逝者长眠。只要拿走药材和字条,船就会自动漂回去。据说她从不露面,但知道小岛周围方圆三千轮范围内发生的一切事。你说是不是很邪门?” 朱利亚诺不以为然:“也没什么邪门的。这一定是魔法的效果。我还见过秘术师放火烧人呢,操纵区区一条小船对于他们来说肯定易如反掌。” “哼,还有更邪门的呢。我船上那个老医生年轻时就曾去湖边向女巫求药,而他是从他的老师那里听说女巫的,他的老师年轻时也做过同样的事。你说那个女巫得活了多久?常人的寿命不可能那么长。女巫一定掌握了延年益寿的秘法。”说着,巴尔萨诺悲戚地看了一眼被帆布紧紧包裹的遗体,“说不定她有办法复活费尔南多。” “如果她能复活死者,又怎么会在此守陵?根本不合逻辑。” “哼,守陵是她自己说的,说不定是个借口,其实岛上根本没有什么陵墓。” “你……算了,你愿意相信就相信吧。” 他们继续向小岛深处行进。树木越发稠密,头顶遍布垂落的枝叶和藤蔓,每走一步都会遇到新的障碍,光线越来越昏暗,阳光无法穿透如此浓密的植被照耀到地面。不知从何时起,丛林忽然静得可怕,再也听不到鸟鸣虫叫,寂静中仅有潺潺的流水声。他们循着水声找到一条小溪,沿溪水逆流而上,又走了大约一小时,眼前终于豁然开朗,巴尔萨诺所说的湖到了。 这座湖比朱利亚诺想象得要大得多。他原以为不过是个小水潭,实际上这湖比梵内萨著名的“光荣广场”还大。怎么看都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峭壁合抱湖水,峭壁中央屹立着一座造型奇异的白色建筑,它依山而建,白色的回廊、屋顶和立柱从山上一直延伸到湖中,似乎还有建筑还有一部分沉在湖下,水面上露出的不过是它的一角。它的形制有点儿像神庙,站在湖边可以看到建筑最前方宏伟的大门,门前则有一条宽阔的台阶步道。倘若顺着那步道一路走上去,辛苦的同时一定也会有种“登天”的敬畏感。白色建筑到处都肆无忌惮地生长着植物,屋檐和立柱也有不少破损,一副荒废已久的样子,说是废墟也不为过。不知这座建筑静悄悄地屹立在湖中多少岁月,若非湖边站着四个大活人,否则一切都像是一幅画卷,宛如时光就此停住脚步,再也不曾流逝。 由于峭壁看起来无法攀登,因此唯一抵达白色建筑的方法就是涉水。然而湖上没有船只。一行人放下担架,对着湖水干瞪眼。 “你们说,那座建筑是不是很像舍维尼翁山上的古代遗迹?”恩佐眯着眼睛问。 朱利亚诺手搭凉棚,极目远眺:“听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儿像,尤其像那座供奉着神像的会堂。” “不过这座建筑比舍维尼翁山的遗迹精致多了。”安托万补充道。 巴尔萨诺不理会他们的交谈,独自走到湖畔,双脚踏入水中。他拔出腰刀,左手握住刀刃,用力一抹,在手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他疼得“嘶”了一声,接着张开手,让鲜血滴入湖中。 “守陵的女巫,我是‘乌鸮’号船长巴尔萨诺·邦法蒂!冒昧地打扰您的清修,只想请您赐予救命的灵药!我这里有人中了奇毒,凡人的医药无法救治他,只能求您伸出援手!” 说完,他将割伤的手掌浸入湖水中。 当他抬起手时,朱利亚诺惊讶地发现,他掌上的伤痕竟然消失了! 与此同时,一艘小船自白色建筑的某个地方漂了出来。小船两头翘起,形似弯月,类似约德地区的凤尾船。船身洁白如雪,仿佛最上等的骨瓷一样映着阳光。此刻湖上没有风,湖面光滑如镜,小船越过水面,后头留下一道纤细的水痕。 不等小船靠岸,巴尔萨诺便急匆匆地迎上去,拉住翘起的船头,将小船拖上岸。朱利亚诺好奇地凑上去,想见识一下女巫的灵药长什么样,却发现船内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呃……药呢?” 巴尔萨诺也愣住了。“怎么没有药?不对啊!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船上会放着药瓶和字条……喂!你干什么!下来!” 恩佐在他的怒斥声中登上小船,还自顾自地跳了两下,确认船只的承载力。 “这船不错,乘六七个人绰绰有余。我认为女巫的意思不是把药送过来,而是让我们过去。” 第70章 谁人长眠于此 “从来没人上过那座岛!”巴尔萨诺讶异地说,“女巫连陵寝岛都不愿让人靠近,更不可能邀我们去湖中那座建筑了了!” “太好了,我们要成为第一批踏上彼处的人了。耶。”恩佐毫无干劲地欢呼一声,盯着岸上无动于衷的三个人,挑了挑眉毛,催促道,“你们到底要不要一起去?” “……我去!我去!别丢下我一个人!”安托万又惊又怕,三步并作两步跳上船。他动作幅度很大,小船却纹丝未动,仿佛一座岿然于水上的堡垒。少年剑客在恩佐身旁站定,这才想起那个精灵还留在岸上,于是又跳回去,手脚并用地对朱利亚诺比划,让他帮自己把精灵抬到船上。 朱利亚诺瞄了一眼海盗头子。神秘女巫固然危险,但巴尔萨诺更不可靠,还是跟着大家一起行动为妙。要是巴尔萨诺宁愿自己留下,那就随他吧。 他和安托万抬起担架,小心翼翼地将精灵转移到船上。巴尔萨诺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脸上神情如同秋季风暴一般变幻莫测。等他们安置好精灵,海盗头子终于忍不住了:“我也一起去!” 他扛起费尔南多的遗体,也跟着跳上船。他刚刚站稳,小船便慢悠悠地动了,先向后退一截,远离湖岸,接着船头调转180度,朝向湖中的白色建筑。安托万扒着船舷,好奇地左右张望,似乎希望找出什么控制小船的机械装置。令他失望的是,船上没有他所想象的装置。小船缓缓驶过平静无波的湖面,在镜子般的湖水上留下他们的倒影。 白色建筑越来越近。站在船上可以看到它正中央那条宏伟的大道,宽度约有五分之一轮,每隔一段台阶便连着一个平台,接着再是台阶,最下面的一段台阶没入湖水中。朱利亚诺很想知道水下的台阶通往何处。近看这座建筑,比在远处眺望更使人感到敬畏。众人不得不拼命仰起脖子才能望见建筑的最顶端。 小船停在最下方的台阶边,无声地告诉他们终点已至。众人依次下船。朱利亚诺原以为小船会驶走,但它停在原处一动不动,让年轻学徒想起舞会上接送老爷夫人和小姐们的马车。它们总会在你下车的地方等你。 “这么多台阶!累死个人呐!”安托万抬着精灵抱怨道。 “闭嘴,把说话的力气省下来,你就能多上一级台阶了!”巴尔萨诺不客气地教训道。 安托万撅起嘴,嘟嘟囔囔:“刚才是谁死活不愿来的,现在倒学会积极奋发了。” 抱怨归抱怨,他们还是不得不老老实实拾级而上。每爬上一个平台,他们就要歇息一会儿。越是往上,朱利亚诺就越是觉得这座建筑不像陵墓。谁会把陵墓建成这样?他在书上见过奥玛兰大帝和达理安大帝的皇陵,前者庄严优美,后者简洁朴素,都适合供后人瞻仰凭吊。他们的陵寝也成为后世修建陵墓的范本。毕竟谁敢把自己死后的居所修得比皇帝更华丽?朱利亚诺从没听闻过什么风格的陵墓长成这样。比起陵墓,这座建筑更像神庙。又宽又长的台阶象征人世通往天国之路,而爬上台阶的辛苦则代表通往诸神怀抱途中所必经的苦难。脚下石板的每一丝缝隙都在诉说古老的故事,身旁立柱的每一条棱角都在咏唱神圣的经文。人类站立于这样的建筑之下,会不由自主觉得渺小和谦卑。杰出的建筑师们怀着敬畏的心情设计神庙,光凭一栋建筑就能唤起人们心底的崇仰之情。而他们则认为是诸神将灵感放入了他们的脑海。一位梵内萨的建筑师在某座神庙落成后曾发表过演讲:“你们所见到的并非我思想的实体,而是群星间神国的一个粗陋倒影,因我能力有限,无法将那美丽还原哪怕千分之一。” 假如这座建筑真是陵墓,那么谁人长眠于此?又是谁在漫长的岁月中守护它? 他们终于登上最上方的平台,来到那座恢弘的大门前。像是迎接他们似的,大门徐徐朝外打开,一股凝重而古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内是一座厅堂,因为没有照明,阳光又无法穿透厚重的大理石,因此一片昏暗,站在门外根本无法一窥究竟,只能勉强看到左右各有一列立柱,仿佛夹道列队的卫兵。 安托万勉强咽下一口口水:“这地方……果然邪门……我们要不然……” “都到这儿了,知难而退也迟了。”恩佐说。 “可是——唔啊!” 左右忽然亮起两朵光芒,吓得安托万人仰马翻,担架也脱手了,精灵无声无息得滑到地上。恩佐不满地瞪着他。安托万吐了吐舌头,满怀歉意地将精灵重新放回担架上。 原来两侧墙壁上镶嵌着炼金灯球,他们一走近,距离最近的灯球便自动亮了起来。这种装置像极了舍维尼翁山上的遗迹,那座地下都市里也有许多嵌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的灯球。两者之间神秘的相同之处更让朱利亚诺确信,此地并非陵墓。他更愿意相信这儿也是一座古代遗迹。 “你们瞧!墙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安托万丢下担架,跑向左侧墙壁。其他人陆续跟上去。巴尔萨诺将爱人的遗体谨慎地放在精灵旁边,最后才加入他们。 “是一幅壁画!” 安托万想摸摸壁画,朱利亚诺眼疾手快拦住他。“别碰!古代用于作画的颜料很多都有剧毒!万一这壁画也有毒怎么办?” 安托万连忙将双手背到身后。 “我、我就看看……”他支支吾吾,“这画的是什么?一群人在吃饭?” 朱利亚诺将视线投向墙壁。壁画中共有六个人物,围坐在一张长桌边,桌子最上方的主座上只有一个人,看样子是这幅壁画的主角,余下五人分别位列长桌两旁,左边两人,右边三人,桌子左下角的位置按理说应该也有一个人,但壁画剥落了,只留下一个白色的空缺。画中人物平面而抽象,但色彩鲜亮,风格十分古早,与现在的流行大相径庭,可见有些年头了。 壁画最下方还有配有一行文字。安托万瞪着它看了许久,说:“这些字母拆开我都认识,合在一起就不认识了。” “这是古代帝国语,现代的通用语——也就是帝国语——是由它发展而来的。”朱利亚诺解释。 安托万崇敬地望着他:“你看得懂?” 朱利亚诺骄傲地轻哼一声:“当然。古代语可是贵族的必修课。这行字的意思直译过来就是‘七勇士’。” “七勇士?可画中只有六个人,哪来的七——啊!我知道了!”安托万叫道,“我知道这幅壁画说的是什么故事了!” “你知道?”朱利亚诺狐疑地侧目,心想你连古代语都一窍不通,怎么可能知道古代壁画中的典故? “是达理安大帝和勇士们相遇的故事啊!还编成了诗歌呢!雷希唱过!”安托万兴奋地指着壁画最上端的人物,“你们看,这个人就是年轻时代的达理安大帝,他在一个雪夜的酒馆中与众多勇士相遇,这就是命运的开端。这个灰发、穿斗篷的人是灰翼城的格拉多,他是达理安大帝手下的第一智将,后来还成了帝国宰相。这个脸上有刀疤的是冰封港的凯斯勒,他号称帝国第一猛将,所向披靡,敌人闻风丧胆。这个背着弓箭的是神射手奥尔梅达,据说他可以在一轮之外射中大雁的眼睛,达理安大帝对抗旧帝国的最终战,就是他将昂弗拉曼大公一箭射落马下。这个身穿蓝衣的是湖中女巫阿芒迪娜,她在‘极夜之战’中为保护达理安大帝而牺牲。这个身背双剑的就是‘背叛者’海瑟瑞尔,他智勇双全,却野心勃勃,在大帝登基后地位未稳之时掀起叛乱,妄图取而代之,最后被达理安大帝率军镇压。” 安托万最后指向壁画左下角的空缺:“这里……这里应该还有一个人物——白龙神雷什塔尼。它化身人类女子模样辅佐达理安大帝,可最后大帝却禁止人们提起它。我想这幅壁画中本来是有雷什塔尼的,但因为大帝的诏令,才不得不将这部分剥去。” “如果这是讲述达理安大帝故事的壁画,那么这座陵墓里长眠的就是达理安时代的某个人?”朱利亚诺问。 安托万没有回答,而是跑向厅堂另一边。在《七勇士》对面的墙上也有一幅壁画,墙上镶嵌的炼金灯球将它照得清晰可辨。画中依旧有达理安大帝和五位勇士,只不过这次他们没有坐在桌边,而是身处战场。画面正中央是达理安手持长剑与一名身穿黑色盔甲的人对峙,他的“勇士”们则分散在四周,对抗小兵:灰翼城的格拉多站在达理安后方,指着敌人,似乎正在出谋划策;冰封港的凯斯勒挥舞宝刀,将敌人砍成两截;神射手奥尔梅达向天空射出箭雨;女巫阿芒迪娜则升起水障,防御敌方的箭矢;叛徒海瑟瑞尔冲入敌阵,双剑下亡魂无数。画中有个地方剥落了,只剩空白,想必原本的位置应是雷什塔尼化身的女子。 壁画下方也用古代语写了一行字——“初阵”。朱利亚诺将它翻译出来,安托万立刻说:“这幅画说的是达理安大帝和‘勇士’们第一次并肩战斗,对抗一名腐败的旧帝国贵族,就是在这场战斗中,他展现出非凡的勇气和才华,赢得众人的尊重。” 他们向前走了几步,又有两盏灯亮了起来,照亮后面的两幅壁画。其中一幅名为《攻克拉维那城》,画的是达理安大帝身披锦袍,策马进入一座城市,背后跟着五勇士(和一个行走的空白),老百姓夹道欢迎。另外一幅名为《白昼永逝》,画的是冰天雪地之中,达理安大帝怀抱一名蓝衣女子。她颈上的伤口滴落鲜血,染红雪地,一只手无力垂下,手臂上画着蓝色的纹路。从服饰来看,她正是女巫阿芒迪娜。向来流血不流泪的大帝也为她的逝去而垂泪。 他们继续前进,接下来两幅壁画分别是《龙皇加冕》和《海瑟瑞尔的终末》,画的自然是达理安大帝登基和海瑟瑞尔叛乱的故事。 安托万一直盯着《海瑟瑞尔的终末》看个不停。比起加冕典礼,他对变节者的末路似乎更感兴趣。朱利亚诺走到他身边说:“这个还有诗歌呢,我和雷希同台演出过,歌词都能背出来。” “我当然知道。”安托万蹙眉,“可是你不觉得,画中内容和诗歌有些微妙的差别吗?” “哪有差别?不是一模一样吗?你看,画中双方对峙:一边是戴王冠的达理安大帝,围绕在他身边的是剩下的三名勇士,后方则是他的千军万马;对面这个手持双剑的是背叛者海瑟瑞尔,背后支持他的是旧帝国乱党。有什么差别?” 安托万指着海瑟瑞尔那一边上方的空白:“这里的空白,应该就是龙神雷什塔尼吧。但龙神是支持达理安大帝的呀,为什么会出现在叛军那边?” “这部分都被剥掉了,谁知道原本是什么样子。也许雷什塔尼是在进攻叛军呢?” “我觉得不像,它下方的士兵明显很镇定,哪像受到攻击的样子……” 朱利亚诺还想和安托万争辩,但恩佐叫住他们俩:“你们过来看!” 刺客不知何时已走到厅堂最深处,那儿亮起了最后一盏炼金术灯。洁白而柔和的光芒宛如月亮的清辉。灯下的不是壁画,而是一具白色石棺。它形状优美,朴实无华,丝毫没有沉重的感觉。石棺一头立着一尊真人大小的雕像,由整块白色大理岩雕刻而成,是个披着华贵长袍的女子,长发及腰,面容秀丽,双手交握在胸前,作祈祷状。长袍衣袖因她的动作而褪到手肘处,露出她纤细的前臂,上面布满蓝色的花纹,让人一眼便联想起女术师康斯坦齐娅小姐。只不过康斯坦齐娅手臂上的刺青是鲜红的,雕像的花纹则是明亮的蓝色。朱利亚诺凑近后才发现那蓝色并非颜料,而是在雕像手臂上凿出凹槽,再以成百上千枚蓝宝石填充而成,每一颗宝石都因灯光而闪闪发亮。 手臂上的刺青是秘术师的标志,他们通过这种神秘的符号来控制大自然中弥漫的魔力,施展不可思议的法术。 安托万指着雕像,结结巴巴地说:“她是……啊……这棺材里的……原来这座陵墓属于……是她的……” 答案呼之欲出了。 “没错。这是我自己的陵墓。” 一个清丽的女声说道。 声音在空旷的厅堂中形成回音,反复回荡,许久之后方才消逝。 第71章 湖中女巫 石棺左侧的墙壁朝外滑开,露出一道暗门。安托万拔出长剑,警觉地对着暗门,好像下一秒里面就会飞出无数暗箭似的。 “放下武器。”门里的人说。 “你当我是白痴?你说放就放?”安托万喊道。 门内传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安托万手中的长剑不知为何扭动起来,钢铁向上卷曲,竟化作一条绿色的蛇,反身扑向他。“呃啊!”少年剑客惨叫着扔开毒蛇。 “妖法!那女人会妖法!”他语无伦次。 其他人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 朱利亚诺一副恨不得远离他的模样,好像他会传染瘟疫似的。“你为什么要把剑扔掉?你不是很宝贝它吗?” 安托万定睛一看,地上分明是他的“姬莉莎”,哪儿有什么毒蛇。 门内传出吃吃的笑声。 一个女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她蓝裙委地,肩上披一条闪闪发光的银纱,黑发及腰,编成许多股辫子,额前系着一颗明亮如星的钻石。蓝色的刺青布满她的双臂,从袖口露出的皮肤开始,一直蔓延到指尖。 众人看看她,又看看石棺边那尊大理石雕像,不约而同地战栗起来。女人的面孔与雕像如出一辙,显然雕像所刻画的就是此女。但假如雕像是女巫阿芒迪娜,那么这个女人是谁?阿芒迪娜九百年前就死于“极夜之战”,怎么可能活到今天? 女人见他们默不作声,便径自走向雕像。她行走时悄无声息,听不到半点脚步声,犹如幽灵,却能听到裙摆拂过地面的窸窣声。她碰了碰雕像,转向惊呆的众人,微笑着问:“这雕像不错,很像我,是吧?它出自艺术大师波伦之手。当时冰封港公爵为了讨好达理安,特地出重金将这里修缮一新,还邀请波伦绘制壁画,雕刻塑像。” 安托万指着女人惊慌地叫道:“不可能!你难道是女巫阿芒迪娜?可阿芒迪娜早就死了,你怎么可能是她?难道你是鬼?!” 女人走向安托万。少年剑客如同受惊的兔子,连忙后退,一边用眼神向同伴们求助。可他那些冷酷的同伴一见女人的目标是他,居然纷纷从他身边退开! 他悲愤交加:“你们怎么这样!冷血!我真是交友不慎!” 同伴们见状,退得更远了。 “这位少年人,我见你身上有件稀罕的物品,能否给我瞧瞧?” 安托万连连摇头:“不不不我身上没有什么稀罕物品!你别过来!你别碰我!” 女人伸出手做抓握姿势,安托万立刻惊叫着朝大门外跑去,活像目击了失火现场似的。难以想象人类的动作竟如此敏捷。假如他去参加运动竞技大会,一定能捧回大奖。但他随身携带的背包却背叛了他,向女人飞去,安托万被带得一个趔趄,要不是背包的背带刚好扯断,他就会被一路拖向女人。 女人做出“停止”的手势,背包便悬浮在她面前。她又翻转手掌,背包自动打开,翻了个个儿,开口朝下,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倒空之后,女人放下手,背包轻飘飘的落地,盖在一堆没吃完的食物、衣服、地图和炭笔上。 安托万手脚并用爬向他的背包,捡起散落四周的个人物品。 “你干什么!为什么要拿我的东西!还有没有天理!”他一边叫唤一边将物品往背包里塞。 女人弯腰捡起脚边的一件东西,爱怜地抚摸它。安托万见状,不顾一切地扑向她:“还给我!那是我的!” 他的指尖连女人衣袍的边角都没碰到。女人双唇间泄出一丝轻语,身形瞬间消失,然后出现在石棺边。安托万扑了个空,狼狈地栽在地上。 女人无比郑重地将那件东西放在棺盖上。 “还给我!”安托万不敢上前,怕女人又使出什么妖法,只能跪在原地喊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你赔得起吗!” “我当然知道。”女人交叠双手,垂首望着棺盖,“这是‘费艾奥尔加’——霜雪的诗篇。” 安托万瞪圆眼睛。“你知道?不会吧……” “我曾亲眼看它被铸造出来,怎么可能认错。” “但那把剑是……九百多年前的……你究竟是谁!” 女人尚未开口,巴尔萨诺不耐烦地打断他们的对话:“你是不是传说中的湖中女巫阿芒迪娜?” 女人侧过头,望着墙上的壁画,过了好一阵,她闭上眼睛,微微点头。“好久没听人这么叫过我了。” “阿芒迪娜死于‘极夜之战’,你怎么可能是她?又怎么可能活了九百年?难道你死而复活,并且学会了长生不老的秘法?” 女人自嘲地一笑:“死而复活,长生不老……可以说是这样。但那并非什么秘法,而是加诸我身的恶毒诅咒。” “我不管是秘法还是诅咒,我只问你一句:你能不能复活他人?” 自称湖中女巫阿芒迪娜的女人向巴尔萨诺走了一步,一向英勇无畏的海盗头子面对比他矮半个头的瘦弱女子,却害怕地后退。 “我虽然足不出户,却知道岛上发生的大小事情。我知道你带着一位逝者。我无法复活他人。若你真的爱他,就让他永远地休息吧。若你们心中真的怀有真爱与信仰,将来必定有朝一日能在彼方重逢。” “可是……” “将那伤者带上来。” 巴尔萨诺暂且咽下怒气,走向大门口,扛着精灵返回远处,粗暴地将他扔到地上。伤者在昏迷中发出一声呻吟,但没醒过来。 “你能治好他吗?”海盗头子的语气相当不客气,“治不好也没关系,让他暂时醒过来就成了。他是唯一的目击者,我有话要问他!” “既然我让你们带他过来,就一定有把握治好他。” 阿芒迪娜抬起一只手,悬在精灵身体上方。她手臂上的刺青开始发出微弱的蓝光,光芒强度一明一暗,变化的节奏大致与人的心跳相当。精灵依然昏迷,额头沁出冷汗,脸上也浮现出痛苦神色。 巴尔萨诺紧张地问:“你在干什么?他会不会死?” 女巫神态自然:“我擅长操纵水乃至一切液体。他所中的毒也是一种液体,我可以将它从他身体中分解并提炼出来。” 她纤细的手指时屈时伸,仿佛在弹拨空气中看不见的琴弦,又如人偶师傅以极为精妙的手法操控提偶的细线,而精灵就是她的乐器,她的人偶,在她不可名状的动作下痛苦地抽搐,四肢的震颤越来越厉害,像个癫痫发作的人。 突然,这种不自然的抽搐停止了。精灵的身体了无生气地蜷成一团,像是死了一样。巴尔萨诺倒抽一口冷气,就在他准备指责女巫蓄意谋杀的时候,精灵咳嗽了一声,随之吐出一口黑血。此后,他的呼吸平稳了许多,脸色也不那么难看了。 阿芒迪娜放下手,从精灵身边走开:“成了。他很快就会苏醒,休息一段时日后身体便能康复,你们可以带他回船上,或者其他适宜调养的舒适地方。” 恩佐蹲在精灵身边,探了探呼吸和脉搏,发现原本微弱紊乱的呼吸已经恢复正常,心跳强而有力。女巫的秘法当真神乎其技,凡世的医术望尘莫及。 这一切,巴尔萨诺自然看在眼里。他亲眼目睹女巫施展法术,将剧毒从精灵体内逼出。看来只要有心,普通人想也不敢想的事,女巫就能轻易做到。 “湖中的女巫,你就不能将复活死者的方法传授给我吗?我不要求什么永生,只要费尔南多能回来就够了。” 阿芒迪娜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不知是表达嫌恶,还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表情。“我已说过了,那是可怕的诅咒。” “在你看来是诅咒,在别人看来可不一定呢!” “即使我有心教你也不可能。那不是凡人能施展的技艺……” “那么是谁把你复活的呢?你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你能死而复生,别人却不行?”巴尔萨诺越说,语气越不善,“你能拯救濒死的人,为何不能再拯救一下可怜的死者?是不是你害怕自己的法术被人学去,所以故意秘而不宣?”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看在你救人心切的份上暂且饶你一命。速速离开我的岛,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朱利亚诺扯了扯海盗头子的衣袖,警告道:“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搞不好我们所有人都会被那女巫炸到月亮上去!” 巴尔萨诺恼怒地推开他。朱利亚诺一个趔趄,幸好恩佐眼疾手快扶住他,否则他肯定会仰面摔倒。 “你还有脸说!如果不是你们这群灾星,费尔南多怎么会死!还有这个活了九百年的老妖婆,明明知道复活的秘法,却不肯告诉我!既然费尔南多注定一死,那你们就统统去给他陪葬吧!” 他拔出腰间佩刀,气势汹汹地冲向阿芒迪娜,他在海上冲锋陷阵那么多次,面对一个没有武装、背对着他的人,断然没有失手的道理。阿芒迪娜听见他朝自己奔来的脚步声,却不躲不闪,仍旧背对着他,只是抬起一只手,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 她的身影骤然消失,惯性让巴尔萨诺扑向地面。他就地一滚,减缓速度,却发现脚下的地面不知何时从坚硬光滑的大理石板变成了冰冷松软的雪地。 他环顾四周,发现朱利亚诺、恩佐和安托万一脸莫名其妙地站在他背后,和他一样不安。宏伟的石头陵寝不见了,周围的景象变成了连绵不断的雪原,天空灰蒙蒙的,飘着细雪。与其说是陵寝改变了样子,不如说是他们从陵寝中消失,被转移到了一处冰天雪地之中。 安托万伸长脖子,呼出一口气,惊恐地望着自己口鼻中冒出白色水汽。他抓了一把脚下的积雪,使劲儿揉出一个雪团,这才确信冰雪货真价实,不是什么障眼法。 他呆愣愣地看向一望无垠的雪原,然后哭号着将雪团丢向巴尔萨诺。 “啊啊啊啊啊都是你害的!你惹恼了女巫!所以她把我们传送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了!你害惨我们啦!你想死就自己去死,干嘛连累我们!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巴尔萨诺比他更加震惊,以至于雪团砸到自己头上都无知无觉。他出生在气候温和的约德海岸,此地冬天除了某些海拔较高的地方,基本不下雪,加上他一辈子都在海上闯荡,虽然知道冬季比夏季寒冷,但从未见过雪,更没见过如此辽阔的接天雪原。直到安托万的雪球接二连三地砸在他身上,他才回过神来。 “闭嘴!瞎嚷嚷什么!我们又不是死了!” “跟死了也差不多!说不定冥土就是这样!” 巴尔萨诺气急,也抓起一团雪丢向安托万,但他打雪仗的技术显然没有安托万那么高明。 “都住手!”恩佐喝道。 两个身上沾满雪粒的人同时停手。刺客冷冷地打量他俩,眼神比冰雪更加刺骨。两个人像犯错的孩童般难为情地低下头。不过安托万不服输,还是趁机偷偷将最后一个雪球砸向巴尔萨诺。 冷静下来之后,他们才发现,虽然他们穿得厚实,但那是相对于陵寝岛的气候而言。在雪原上,他们的衣物难以御寒,基本和裸奔差不多。 “这件事的确是巴尔萨诺的错,回头再跟你算账。现在当务之急是搞清楚我们的所在地,想办法回去。” “说的对!”安托万跑向恩佐,超巴尔萨诺做了个鬼脸,“你最好别跟着我们。我看你才是灾星!” 恩佐摇摇头,对他的孩子气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们看!”朱利亚诺指着远方,“那边似乎有个人!或许我们可以向他求助!” 第72章 雪原追逐 苍莽的雪原尽头正有一个人朝他们接近。在这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之中,那是除他们之外的唯一活人了。即使可能有危险,四个人也不假思索地向人影奔去。随着距离逐渐缩短,他们很快发现那人走得很慢,而且步履蹒跚,摇摇欲坠,每一步都不得不重重踏进雪里才能保持身体平衡。又近了些,他们发现那人背后隆起了一团东西,好像背着硕大的行囊。等距离缩短到十步左右,他们终于看清,那是个年轻男人,岁数大概在二十前半,双颊冻得通红,雪花在他棕色的头发上凝成冰晶。他穿着防寒的皮甲,腰间悬着一柄剑,还背着另一个人,用一张毛皮斗篷将那人盖得严严实实,只有几缕长发从毛皮的缝隙间落下。年轻男人喘着粗气,依然筋疲力尽,却凭着一股狠劲坚持跋涉。他背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脚印,假如仔细看,就会发现被踩实的冰雪上遗落着点点血迹。 安托万兴冲冲地跑过去,扯着嗓子喊道:“喂!您好!我们是过路的旅人!” 男子盯着雪地,头也不抬,继续前进,仿佛除了风雪呼啸,其他什么声音都没传入他的耳朵。 安托万觉得或许是自己不够大声,于是提高音量:“您好!!!请等一下!!!我们是过路的!!!有事向您请教——喂!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愿意帮忙就算了,至少应我一下吧?你们这地方的人都这么没礼貌吗?” 他跑到年轻男人面前,恼恨地推了对方一把,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手径直穿过男人的身体,好像男人只是一捧空气——或者他是一捧空气。他震惊地缩回手,踉踉跄跄地后退,一屁股坐到雪地里。“我靠!我摸不到他!活见鬼了!” 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对他不理不睬,跋涉不停的年轻男人:“不对……难道我才是鬼?呃啊啊啊啊!我们果然死了!变成幽灵了!” 他抽噎一声,认同了自己的结论,自然而然将怒气转到巴尔萨诺身上:“都怪你!都是你的害的!呜呜呜,我还那么年轻,我不想死啊……” “你少说几句会死吗!”巴尔萨诺拾起一团雪,搓成雪球丢向安托万,“疼不疼?疼不疼?疼就对了!死人怎么可能觉得疼!我们没死!闭上你的乌鸦嘴,不然活人都要被你咒死了!” 安托万眼看就要哭了:“可是……为什么我碰不到他?” 恩佐双手拽着自己的衣襟,努力防止迎面而来的寒风蹿进衣服里。他像是非常怕冷,可又不愿承认。他跟着陌生男人走了一段,其间屡次试着去抓对方,但和安托万一样,他的手穿过男人的身体,就像穿过空气。 “是幻影。”他说,“这一切都是幻境,大概是女巫用秘法创造的,只不过极其真实,以至于我们连感官的知觉都和现实世界一模一样。” “……假的?”安托万难以置信地抓起身边的一捧雪。 “全是假的。如果你持续盯着远方看,会发现地平线模糊不清,好像有多重光影交叠在一起。那就是幻境的标志。这个男人也是幻影,女巫可能想借他展示一些东西给我们看,所以我们无法碰触他、影响他。” 安托万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四个人跟着陌生男人,一同在雪原上行走,乍看之下就像老爷带着四个跟班。 “他是谁?”朱利亚诺小声问,“他一直走个不停,是不是要领我们去某个地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敢高声说话,明明陌生男人听不见,可他心中却生出一种敬畏的感觉,只敢悄声细语。 “我也不知道。先跟着他再说。”恩佐回答。 巴尔萨诺缩着肩膀:“妈的,再不到目的地我就要冻死了!” 他们跟着陌生男人走了约莫一个小时(当然,在幻境中,人对时间的感觉可能很不准确),雪原地势逐渐上升,变成山坡。中间安托万和巴尔萨诺“和谐友爱”地打了几场雪仗,不分胜负。他们艰难地爬上山坡,到了山腰位置,陌生男人忽然停下脚步,回首远眺。不知不觉,他们竟已爬了那么高,一连串的脚印向下方延伸而去。 这个动作宛如某种神秘的预兆,四个人都明白,陌生男人或许该做些什么,向他们展示这一场幻境的意义了。 男人嘴唇冻得发紫,当他开口说话时,声音都因此而变了调:“你睡着了吗?” 四人不明所以。 过了几秒钟,男人又说:“别睡!千万别睡!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坚持住!” 他背上的那个人动了动,低沉地“嗯”了一声。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男人是在对背上的人说话。 他转向山顶方向,咬了咬牙。“翻过这座山就是冰封港公爵的属地,那些人决不敢追来!我们很快就会得救!再坚持一下!” 他继续前进,或许是因为有了一丝希望,步伐比先前稍微快了一些。“你的伤会治好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伤我受过好多次,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别担心!马上……马上我们就得救了!” “可恶……真希望这不是幻境,这样我们就能帮他一把了!”安托万有些难过。 男人所背的那人又动了动:“别……管我了……” 声音沙哑,却很容易听出是个女人。 “放下我……你自己走……” “说什么傻话!我不会丢下你的!” “我的伤……我知道已经……没救了……只能拖累你……把我放下……让我死得痛快一些……” “别说了!你不会死的!我不准你死!这是统帅的命令,你听见了吗!不许死!你想违抗军令吗!” 男人一边咒骂一边踢开脚下的积雪,雪几乎淹没他的小腿,登山速度越来越慢,越发猛烈的寒风更是雪上加霜,天色眼看就要暗下来了。 女人断断续续地说:“这样下去……我们俩都会死……放下我至少……你能……” 男人的吼声压过风雪:“我不想听这种话!我们谁都不会死!我是‘天命之子’,怎么可能大业未竟就死在这种地方!既然我能活,你也能活!” 毛皮斗篷里传来女人的啜泣声:“傻瓜……你怎么这么傻……” “我们还有好多好多事业没有完成,怎么能死!我们还没有胜利,远远没有胜利!还有那么多人民没有得到解救!还有那么多敌人没有打倒!在那之前谁都不准死!听见了吗!妈的,哭什么哭!马上就要见到冰封港公爵了,你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给我笑!” 女人哭得更大声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很好!你会活下去的!我们都会!这才像话!这才是湖中女巫该说的话!” 男人边走边怒吼:“可恶……偏偏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你们偏偏都不在我身边!格拉多,凯斯勒,一个都不在!奥尔梅达!海瑟瑞尔!蕾缇雅!” 他的声音犹如一道闪电,在众人之间炸开! “你们听见他说什么了吗!”朱利亚诺叫道,“格拉多,凯斯勒……天哪,我知道他是谁了!他就是年轻时代的达理安大帝!” 他举目四望,嘴巴长得老大:“这时候他尚未加冕,还是‘自由军统帅’,原来如此!这是‘极夜之战’!自由军在北上途中遭到奇袭,达理安率领一支小队引开敌人,却全军覆没。当时跟随他的‘勇士’只有湖中女巫阿芒迪娜。也就是在这一战中,阿芒迪娜不幸殒命……” “所以这是阿芒迪娜的记忆。”恩佐轻声道,“她给我们展示的是她最后的故事。” 话音刚落,雪幕尽头出现了三个黑点,正以飞快的速度接近他们。达理安停下来,回首凝望疾驰而来的三骑,不屑地哼了一声:“阴魂不散的家伙,居然追到这里。” 他屈下膝盖,小心翼翼地将重伤的阿芒迪娜放在雪地上,又用毛皮斗篷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你稍等一下,等我干掉那三个狗杂种就上路。哼,真贴心,特意为我送来三匹快马。” 他拔出佩剑,做出迎敌姿势。安托万盯着他的剑,遗憾地发现那并非“霜之诗”,而是另一把锋利的宝剑。大帝也不一定非要把爱剑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吧。他想。 追兵中一名骑枣红马的骑士速度最快,几次呼吸的时间便冲到达理安面前。未来的帝王矮身一滚,避开马匹的冲撞,同时长剑贴着一面一挥,砍中枣红马的腿部,马儿嘶鸣一声,“轰隆”倒在雪地里,溅起一片落雪。它背上的骑士摔了下来,却被马镫缠住脚,半边身体被压在马身下,当场断气。 另外两骑飞奔而至,他们吸取牺牲者的教训,没有贸然靠近达理安,一名骑士绕过达理安,再猛然调头,对准达理安背后驰去,另一名骑士则正面冲击。达理安被两面夹击,无法同时对付两个对手,虽然挡开了正面攻击,背后却中了一剑。两名骑士错身而过,又同时调头,再度从正反两个方向进攻,达理安避开一个避不开另一个。他们拿定主意要用这个方法耗尽达理安的力量。 当两名骑士第三次冲锋时,雪地上突然扬起一阵暴风,与呼啸的北风不同,暴风螺旋直上,卷起落雪,形成一股白色的龙卷风。一名骑士被卷入风中,摔得人仰马翻。达理安抓住机会,给他胸口来上一剑。不远处,阿芒迪娜跪坐在雪地上,一只手撑着自己,一只手指向战场,口中念念有词。 “阿芒迪娜!别施法了!我应付得来!”达理安叫道。 最后一名骑士躲开龙卷风,绕到达理安侧面,手中的巨剑砸向他头顶。达理安接住这一剑,脚下却绊到什么东西,突然跌倒,长剑也脱手了。骑士哈哈大笑,纵马驰来,靠近达理安时,他从马背上探出身体,巨剑指向陷在雪地中的年轻人。 轰隆——!!! 大地震动,脚下的雪地整个崩溃,好像下方出现了一个大洞,泥土、岩石、冰雪和人全部陷进地下。骑士连人带马掉进脚下的庞大洞穴,达理安和阿芒迪娜也不例外。旁边津津有味观战的四个人面面相觑,交换着诧异的眼神,一秒钟之后,他们脚下的地面也轰然崩塌,四个人惨叫着一起掉了进去。 第73章 白昼永逝 朱利亚诺觉得自己坠落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落地。后背撞到了硬邦邦的石块,让他差点把肺吐出来。一堆泥土和雪水(可能还有安托万)稀里哗啦地砸在他脸上,把他直接砸懵了。 “咳咳……大家都没事吧……” 昏暗中传来安托万的声音。 “废话……当然有事……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怎么可能没事……”朱利亚诺呻吟。 “你还有力气抱怨,看来肯定没事。”恩佐的声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响起。 “你有空说这个还不快把我刨出来!” “就来就来。” 恩佐将他从土堆里挖出来。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像被四五个人围殴过。不,比那还严重,像有一百匹马从他身上踩过。他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幻境。如果是的,那么女巫肯定非常憎恶他们,所以才将如此真实的“幻觉”加诸他们身上。 “如果阿芒迪娜是摔死的,我一点也不惊讶。”朱利亚诺恶毒地说。 恩佐搀着他,四下望了望:“恐怕你要失望了。” 阿芒迪娜没摔死,反倒是那名使巨剑的骑士摔死了。达理安从乱糟糟的石块下爬出来,抖去身上的尘土,用双手将阿芒迪娜从土块里挖出来。他摸摸女巫的脉搏,松了口气,表情如释重负。 “太好了。吓死我了。”他对昏迷的阿芒迪娜说,也不管对方是否听得见,“我们好像掉进了一个地洞里,不知这儿是什么地方,看起来不太像天然形成的,有可能是地下的矿道?”他仰头望着头顶的空洞,“我一个人倒可以爬上去,但是带着你就不行了。也许别处有出口。不如找找看吧!” 他抱起阿芒迪娜,选中一个方向,往那边走去。四个人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赶紧跟上去。走了一段,脚下出现了阶梯。达理安兴奋地说:“这果然是人工修建的地道!但看起来不像矿坑,我从未听说过矿坑里有石阶。难道是地下的防御工事?” 越往地道深处走,越是远离他们掉下来的空洞,就越是缺少光线,最后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忽然,达理安左侧亮起一点明光。他惊骇地躲向相反方向,生怕敌人来袭,但定睛一看,才发现他左侧原来立着一根石柱,顶上镶嵌着炼金灯球。石柱造型奇特,他以前从未见过。有了照明,他发现前方立着许许多多石柱。只要他靠近,石柱上的灯球便会自动亮起,走远后,它们又自动熄灭。 “太神奇了,阿芒迪娜,你看见了吗,那些灯球好像能感应到是否有人靠近,然后自动点亮或熄灭。只有古代族裔才拥有这种技术!这里是不是你常说的‘古代遗迹’?” 他东张西望,活像个头一回进城的乡下人,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看来我们无意中掉进一个地下遗址了,龙神护佑!快看呀阿芒迪娜!那石柱保存得多么完好!你不是对古代文明很感兴趣吗?”他顿了顿,羞愧地收回目光,“算了,现在找出路要紧,反正我知道位置,咱们以后再故地重游吧。” 他加快脚步。地道似乎通向上方,每走完一段阶梯,后面紧跟着的就是一段平缓的步道,然后又是一段阶梯。走完三段阶梯后,饶是未来的帝王也累得气喘如牛。但好歹是到达终点了。阶梯尽头立着一扇对开的大门,门上雕刻着精美绝伦的花纹,原本可能还饰有金银珠宝,但它们早已消失,不知是在漫长的岁月中自然剥落了,还是被以前的闯入者撬走了。 达理安一来到门前,大门便自动向外开启。他满脸的惊叹,没有丝毫犹豫,毅然走进去。门后一是座大厅,伸手不见五指,达理安本想先退出去寻找照明,但左右两侧恰好亮起光芒,原来两边墙上也镶着炼金灯球。他每前进几步,就有一对新的灯球亮起,仿佛在为他引路,迎接贵客光临。 当他走到厅堂最深处时,最后的灯球亮了,照耀出这座厅堂中供奉的最为珍贵的东西——两尊巨大的雕像,都雕成女性模样,一黑一白,背靠着背。雕像栩栩如生,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肃穆感。达理安仰望雕像,雕像微微垂首,好像也在看他。 他一个激灵:“阿芒迪娜,我知道了!这一定就是古代族裔崇拜的偶像神!我们无意中闯入了一座神庙!” 其他人可不这么想。朱利亚诺只觉得毛骨悚然。“这里不就是阿芒迪娜的陵墓吗?!”他惊慌失措地问同伴们,“除去少了壁画、多了神像之外,根本就是阿芒迪娜的陵墓啊!怎么回事?” 安托万凝视神像,双腿直打哆嗦:“我哪知道!别问我啊!” “看来阿芒迪娜的陵墓从前是供奉古神的神庙。”恩佐沉吟,“难怪陵墓的建筑和舍维尼翁山上的遗迹有许多相似之处,原来它们同出自古代族裔之手。” “就算陵墓和这神庙一模一样,也不可能是同一座建筑。”巴尔萨诺说,“女巫的陵墓在南方小岛上,这座神庙位于北国地下,神庙又不会飞!” 他们争论的时候,达理安正对古代族裔的建筑技巧和艺术功底啧啧称奇。他抱着阿芒迪娜,不停地说:“这雕像太美了,简直像要活过来,难怪他们如此崇拜偶像神,艺术的因素肯定有重要作用。阿芒迪娜,你见过这么精美的古代神像吗?可惜我们不能久留。等以后天下太平,我们一定要再回来看个过瘾。” 他点点头,很是满意自己的构想:“嗯,到时候带上格拉多,他喜爱做学问,必定想研究这里。对了!应该也带上蕾缇雅!她不是最爱讲古吗,一定爱死这里了,准能凭借它编出好多故事!不不,还是所有人都来吧!我们七个人一起游览这里!到时候我可以征集民夫,把这座遗迹整个挖出来,那样就不用千辛万苦下到地底了!阿芒迪娜你说好不好?” 他摇了摇臂弯中的女巫:“你说好不好,阿芒迪娜?阿芒迪娜?” 未来帝王的脸上忽然失去色彩。 “……阿芒迪娜?” 怀中的人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呼吸。 达理安微微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哽咽声,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颗水珠落到阿芒迪娜逐渐失却温度的手上,顺着手背滑进袖口里。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像下了一场小雨。 达理安怔怔地立着,泪水接连不断滑出眼眶。他腾不出手拭去泪滴,只能任由它们洒在怀中了无生气的躯体上。浓烈的黑暗裹住了他。即使周围有明亮的灯光,也无法驱走他身旁如影随形的阴影。“于是他意识到了不起的英雄也有必死之日。从此白昼再不降临在他的眼前”。这便是那幅壁画《白昼永逝》的含义。 未来的帝王屈下膝盖,缓缓跪在地上,将死去的女巫放在神像脚下。他已发不出声音,喉咙上下滚动,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干净的布料,擦去阿芒迪娜脸上的血迹和灰尘,又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直到它们妥帖地铺在地上。最后他从脖子上解下一条钻石项链,将它系在死者额前。 然后,他抬起头,仰望面前的两尊神像。黑色神像面容慈祥悲悯,白色神像表情冷若冰霜。 “古代的异族神啊,假如你们真的关爱世间,就垂怜这个枉死的人!她虽不是你们的信徒,但一直对你们礼敬有加。假如你们的确如传说中一样拥有伟大的力量,那就请让她的尸身不要腐朽,因她爱美,定然无法忍受自己死后变成那副模样;请你们保护这间殿堂,使它不受外界的侵扰,终有一日我会返回这里,为她举行隆重的葬礼。她应得世间最伟大英雄的礼遇。” 他俯下身,亲吻阿芒迪娜额上的钻石。异族神没有回应他的请求,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神庙中回响,经久不去。他站起身,擦掉泪水,当手指从脸上移开时,他再度露出坚毅的神情。他退行几步,接着转身离开神庙。 朱利亚诺等人急忙追上去,但大门在达理安身后砰然关闭,把他们几个关在殿堂里。安托万双拳砸门,像个被冤枉的囚徒一样喊道:“放我们出去!陷阱!这一定是陷阱!” 殿堂中的灯渐次熄灭。这回他们真的身处于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干,这一定是女巫的阴谋。”安托万的声音响起。 “她要弄死我们。”巴尔萨诺阴测测地说。 “还不都怪你!” “你们能不能别吵了!”朱利亚诺叫道。 这时,大门再度开启。四个人不约而同后退。距离大门最近的两盏灯亮起,照亮来者。朱利亚诺认出其中一个是达理安,他看起来比离开时更成熟一些,装束也与之前迥然不同:平凡的皮甲变成一件精工锁子甲,破旧的斗篷被一条绣金描银的披肩取代,最受瞩目的当属他头顶银光闪闪的精钢宝冠。史书上说达理安大帝厌恶奢靡浮华的宫廷生活,把前代皇朝的黄金帝冠丢入火炉,反而将夺来的旧帝国皇帝的宝剑铸成一顶永不锈蚀的铁冠。 “噢,我懂了,这一定是很多年后的事,”朱利亚诺说,“这时候的达理安已经当上皇帝了。” 达理安身边有一名贵族打扮的男子相随。他的年纪比皇帝大一些,蓄着胡子,披一条雪白的貂裘。他们身后跟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卫兵。达理安扬起手,卫兵在门外立正,训练有素地排成纵队。达理安单独与男贵族走进神庙。 男贵族环视四周,口中啧啧称奇:“这居然是一座未被发掘的古代遗迹。若不是您当年误打误撞掉进地洞,这地方就永远不见天日了。” 他瞪着黑白神像,眉头微蹙:“啊,古人的偶像神!真是亵渎!” 达理安一言不发走向神像。他步伐很大,男贵族得小跑着才能跟上。走近之后他才看见神像脚下躺着一具娇小的身体,额上的钻石因灯球照耀而闪闪发亮。男贵族倒抽一口冷气:“湖中女巫阿芒迪娜?她的尸身居然并未腐朽?太惊人了!即使我们北地气温常年偏低,尸体也不可能保存得如此完好。一定是神的护佑!”他斜睨着神像,似乎不敢明说这到底是龙神的功劳,还是古代异神的威力。 年轻的皇帝单膝跪在死者身边,轻抚她的长发。“洛亚公爵,我打算为她举行一场与她地位相符的葬礼,要让世人知道她是为保护朋友而牺牲,她的功绩不亚于任何英雄,若是没有她,我早就死在北地的冰雪中了。我还打算为她修建合适的陵寝。”他举目四望,“这个地方就不错,作为她的安息之地足够了。” 第74章 修建陵寝 “当然,陛下,要我说,这座异族人的神庙还不够格配阿芒迪娜阁下呢。陛下日理万机,就让我来替陛下分忧吧。”他语气中不乏一丝谄媚,“我们冰封港有天下技艺最为精湛的能工巧匠,定将此地改建成举世无双的美丽陵寝。另外,艺术大师波伦正在我的宫廷作客,我有意让他在陵寝中绘制壁画,歌颂阿芒迪娜阁下和——”他加重这几个字,“——陛下您的卓越功绩,这样二位的故事便能流传千古了。” 他傲慢地打量着神像,“至于这两尊亵渎的异教偶像,拆了也罢!但我对石料略有研究,那白色神像用的是上好的西境白玉大理石,扔了未免可惜。我可以让工匠把它一分为二,一半制成棺材,一半雕刻成阿芒迪娜阁下的雕像,这也正合我们的习俗。陛下以为如何?” “很好。此时就交予你操办。” 男贵族深深鞠躬:“陛下的满意是我最高的荣幸。” 接下来发生的事像被加速过,许许多多的人以不可思议的快速在神庙中工作起来。阿芒迪娜的遗体被移走,工匠涌入其中,拆除黑色神像,将白色神像拦腰截断,毁掉神庙中的异教装饰,改成符合当时风俗的花纹。殿堂两侧的墙边架起脚手架,一幅幅色彩艳丽的壁画出现在墙上。等脚手架拆除,神庙终于变成了朱利亚诺他们在岛上所见的陵寝模样,阿芒迪娜的雕像和棺材替代了神像,两侧墙上绘有讲述达理安事迹的壁画,只不过壁画只有五幅,分别是《七勇士》《初阵》《攻克拉维那城》《白昼永逝》和《龙皇加冕》,最后那个应该画《海瑟瑞尔的终末》的位置空着,下面写了一行字:“在彼岸相会”。从名称来看,想必那个位置原本应该画达理安大帝驭龙宾天之后在彼岸世界与阿芒迪娜重逢的画面(自然出自艺术家的想象和虚构),但现在达理安还健在,所以不能画上。 神庙中的世界恢复到正常速度。达理安再次进入殿堂。这时的他与上次相比,年纪又稍长几岁。他站在白色石棺前,凝视阿芒迪娜的雕像。忽然,他自嘲地笑了起来,霍然拔出腰间宝剑,双手捧着。剑刃光华流转,正是传说中皇帝的佩剑“霜之诗”! “阿芒迪娜,你知不知道,她把这柄剑还给我了?” 他摇摇头,好像惊叹于自己的愚蠢,“你还记得我们初遇时的情景吗?在那个大雪飘飘的夜晚,在那间冻死人的小酒店里。那时我只当她是个独自出门旅行的弱女子,哪能想到她其实就是白龙神雷什塔尼!蕾缇雅,雷什塔尼,蕾缇雅,雷什塔尼……唉,我早该想到!不过,谁又能猜到呢?” 他望向手中的宝剑:“这柄剑是我亲手所铸,因为见蕾缇雅孤身一人,怕她受欺负,所以赠予了她。她为它起名‘费艾奥尔加’,意思是‘霜雪的诗篇’,说是为了纪念我们的相遇。可现在,她却把它退还给我,说我们的友谊就此终结。哈!当初她信誓旦旦,说什么一定帮助我登上至高之位,现在呢?她居然策反我的部下推翻我!” 达理安焦躁地在神庙中踱来踱去。“我终于知道‘雷什塔尼’的意思了,在它们的语言里,它表示‘传奇的书写者’。她告诉我,她降生于世乃身负独一无二的使命——记录伟大的传奇,如果缺乏传奇,她就自己造一个出来。她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辅佐奥玛兰,也是为了这个才帮助我!我从头到尾就是她棋盘上的一枚小卒,她诗歌中的一簇的音符,她历史书上一串单词!当我想要挣脱她的支配时,她立刻抛弃我,转向另一个符合她需要的傀儡——就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海瑟瑞尔!她准备把他塑造成理想中的‘传奇英雄’!” 达理安突然发起火来,竟提起长剑,劈向壁画上的蕾缇雅——雷什塔尼。“海瑟瑞尔曾是我最忠勇的伙伴,却因为那女人的花言巧语而背叛我!他已经集结军队,准备挑战我了!哈!如果他获胜,那么这陵寝中的壁画都要改一改,让海瑟瑞尔来当主角吧!历史也该改写了!我都能想象出历史书的词句:‘真正的帝王海瑟瑞尔,血统高贵,实力非凡,击败篡取皇位的僭主达理安,最终令帝国归于正统’。这就是他们准备写的东西!” 他疯狂地劈砍雷什塔尼,将愤怒全部倾泻在壁画上。听见动静,一个胡子拉碴的人连滚带爬地跑进庙里,双膝跪地,抱住达理安的大腿。“陛下请息怒!请息怒!您要砍就砍我吧!别砍我心爱的作品!” 达理安立刻冷静下来。他挣脱那人,叹了口气。“抱歉,波伦大师,我失态了。您说的对,这只是一幅壁画而已,就算把它砍成碎片,也不能伤敌人半分,只会徒劳地浪费力气。我不该迁怒于它。” 男人松了口气,擦了擦头上的汗珠:“陛下英明,乃我等之幸……” 达理安冷冷瞪着壁画,“最后那一幅就不必画‘彼岸相会’了。雷什塔尼恨我,才不会载我去什么彼岸世界,更不会有什么感人泪下的重逢。” “呃?那该怎么办,陛下?最后那个位置画什么才好?” “就画我和海瑟瑞尔的决战吧!记住,要清清楚楚画出我们双方的战力。如果他赢了,那幅画就起名叫‘达理安的陨落’。如果我赢了——” 他还剑入鞘,“——就把它命名为‘海瑟瑞尔的终末’!” 神庙中的画面又开始加速。最后一幅壁画上“在彼岸相会”几个字被抹去,换成了“海瑟瑞尔的终末”,英雄决战的宏伟场景就此固定在墙壁上。安托万盯着最后的壁画,失魂落魄地说:“原来这才是真实的历史吗?和我听说的诗歌故事一点儿也不一样。” “和历史书上写的也不一样。”朱利亚诺阴郁地说。 “诗歌里说‘霜之诗’由龙神雷什塔尼铸造,后来赠给阿里安大帝。结果却恰好相反,它是达理安送给雷什塔尼的。而且雷什塔尼还背叛达理安,加入了海瑟瑞尔那一边。难怪壁画上的龙神位于叛军阵营上空。” 不久之后,达理安又一次出现在神庙中。这回他的相貌令众人大吃一惊。 皇帝老了。他原本浓密的褐发掺满白丝,光洁的脸上生出沟壑纵横的皱纹,曾经屹立于千军万马前的伟岸身躯如今细瘦而佝偻,曾经持剑的健壮双臂现在变得犹如枯木的树根。他手中常握的宝剑被一根拐杖替代。他曾背着另一个人在风雪中跋涉,现在拖着颤巍巍的身躯走过不算长的一段过道仿佛就能要了他的命。皇帝老了。他不再年轻。再伟大的英雄也免不了一死,再尊贵的帝王也逃不过时间。 一个小侍从亦步亦趋跟随皇帝。每当皇帝停下来休息,他就作势要扶,却被皇帝用拐杖推到一旁。最后皇帝见他实在闲不下来,便命令道:“你去把棺材打开。” “打开?”小侍从叫道,“可那里面是个死……”他意识到自己的不敬,立刻闭上嘴。 “没关系,快打开。” 皇帝咳嗽起来,肺里传出空虚的响声,宛如风穿过空旷的岩洞。小侍从哪敢耽误,立即照办。石棺的棺盖没有钉死,他很容易就推开了。他发出一声尖叫,见了鬼似的跳到一旁。事实上跟见鬼也差不多。棺材里躺着的不是一具白骨,而是一位容颜美丽的女子。她逝去已有数十寒暑,形容却丝毫未改,仿佛某种强大而神秘的力量阻止了自然的侵蚀,让她始终保持原貌。 达理安挥挥手,让小侍从退下。小侍从跑到神庙门口,扒着门缝往里看,随时等候皇帝的召唤。 达理安拄着拐杖,似乎不这样做他便站不稳。很多年前,有位意气风发年轻人在这里与美丽的女巫分别。很多年后,女巫依旧美丽,那位年轻人却随着时光流逝而老去了。达理安一时间感慨万千,脱口而出的却是一连串咳嗽。他捂着胸口,痛苦地等待这阵发作过去,呼吸恢复正常后才开口:“我又来看你了。你怕是认不出我了吧?没关系。据说人死后都会以盛年的相貌变成鬼魂,等我死后你就能认出我了。” 他等了一会儿,眼睛里忽然冒出恐惧的神情:“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惶惶不安之中。雷什塔尼早已离开,再也无人听说过她的消息。但我还是害怕。我时常会想,当时与海瑟瑞尔的大战是我获胜了,但那是否也是雷什塔尼一手操纵的结果?她是故意败给我的吧?因为这样更能成就我的伟业。” 他仰天长叹:“你知道我有多恐惧吗?自从我知道自己的成就都是她暗中推波助澜的结果,我就再也不能安稳地坐在御座上。我曾恳求她,让她不要再干涉凡人的生活,就让一切顺其自然,不要再有‘被选出’的英雄,不要再有‘被制造’的传奇。可她拒绝了。她是雷什塔尼——传奇的记录者,决不可能因一个人类的请求而放弃自己的使命。我能做的只有禁止人们再提起她,将她禁忌的名字从一切文献中删去,就连这些精美的壁画都不能留下她的身影。希望人们就此忘记她,不要再受她的蛊惑。” 皇帝忽然老泪纵横:“近些日子我常做噩梦,梦见我活着的时候受她操控,死后灵魂也会被她支配——连死亡都不能让我逃出她的掌心!我该怎么办,阿芒迪娜?要是你还在我身边该有多好!格拉多,凯斯勒,奥尔梅达……哪怕是海瑟瑞尔!你们在我身边该有多好!你们一个个都离我而去,徒留我一人被孤独和恐惧所包围!万民称我为‘拯救者’,但是谁来拯救我?我该怎么办!” 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小侍从见状冲进神庙,搀扶皇帝,然后大喊道:“来人!快来人呀!传御医!陛下又发病了!” 立刻有一群卫兵破门而入,将虚弱的皇帝抬到担架上,一行人慌慌张张离开神殿,甚至忘记将阿芒迪娜的棺盖恢复原位。 第75章 古神契约 殿堂重又陷入黑暗之中。虚空里传来女子的哭泣声,幽怨的呜咽萦绕在神庙的立柱和穹顶之间,回响在步道与走廊之上。一个泛着微弱光芒的浅蓝色影子浮现在殿堂中,她的话语缠绕着泣涕,几乎让人听不清。 “为什么会这样……达理安,我该怎么帮你?这些年我一直目睹你的困境,却无法伸出援手,我该怎么办!” 她无助地太息掩涕。安托万缩到朱利亚诺身边,揪着他的袖子小声说:“真的是鬼!阿芒迪娜的鬼魂!见鬼啦!” 有个声音传来:“安-杜曼那,必死凡人的女子,你缘何哭泣?” 阿芒迪娜的鬼魂止住哭声,循着声音四处找寻。那声音又说:“在这里,凡女。” 鬼魂走到自己的棺材边,她身上散发的幽光照亮了自己的雕像,使它端正清丽的相貌变得阴森可怖,简直不像她自己了。“是你在说话?你是我的雕像?你怎么会说话?” 雕像发出声音:“现在的我的确是你的雕像,但不久之前——对我们来说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我是另一样非凡的东西。” 阿芒迪娜捂住嘴,遮掩惊讶的叫声。“古代异族的偶像神!难道你们当真存在?” “我们以前一直催动神力护佑你的遗体,现在又张口同你说话,你为何仍觉得我们不存在?” “请原谅我,异族的神祇。我太惊讶了。我以为你会惩罚我,因我的缘故,他们才摧毁你的神像。” “那不是你的过错,不必在意。凡女啊,这些年来我们日日夜夜都听到你在悲泣。你为何伤心?你已经死了,谁能伤害你?” “我悲泣并非为了我的自己,而是为了我的友人。他因担惊受怕而惶惶终日,我却爱莫能助。” “那么,假设——让我们假设——你仍活着,而且拥有与以前同等的力量,你要如何帮助他?” 阿芒迪娜想了想:“达理安害怕雷什塔尼,畏惧死后也被她操控。如果可以,我就把达理安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连雷什塔尼也找不到,这样她就不能操控达理安了。但我已经死了,什么也无法为他做。” “你的意志令我等钦佩,凡女。既然你有期望,我们有需求,那我们之间何不订立一个契约?” “什么契约?” “我乃不朽之神摩利耶,掌管一切永生不死的事物。我可以复活你,赐予你永恒的生命和强大的力量,这样你就能帮助到你的友人了。” “但我想肯定得付出不菲的代价吧。” “当然。我们让你梦想成真,你也得让我们得偿所愿。你复活后必须遵照我的旨意行事,协助我们完成大业。” “你们的大业?” “我们曾被全法古斯的生灵崇拜,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但龙族摧毁了我们眷族的家园,逼迫他们踏上流亡之路。龙族毁坏了我们的愿景,我们必须报复。我们的愿望就是将龙族永远逐出这个世界!等到所有龙族都被驱逐,你的友人自然也就获得自由,再也不必担心被白龙雷什塔尼控制了。可谓是双赢的结局!” “您的提议确实很好,但是……” “凡女,你在犹豫什么?” “我想一直守着达理安的陵墓,这样即使雷什塔尼接近,我也可以立刻将陵墓转移到其他地方,不必担心被他找到。但是如果我遵从你们的旨意行事,肯定得离开他,我害怕雷什塔尼趁那时候……” “不用担忧。我们自会为你安排妥当的工作,不会让你离开他太久。不需你‘当值’的时候,你大可以守在他的陵墓里。我们也会施展神力,为你寻找合意的位置。” “那就太好了!我愿意接受契约!” “凡女,你可要仔细思量,契约一旦成立,除非大地陨落、宇宙溃塌、众神崩殂,否则绝对无法解除。因此即使我们达成愿景,你的达理安重获自由,你也无法与他再次相遇,因为他将在天国享福,而你只能在世上流浪。过去我们曾有许多使者,起初兴高采烈地接受召唤,后来就逐渐心生厌倦,甚至有人背弃神谕,堕入邪道。凡女啊,你考虑清楚了吗?你真要献上自己的自由,成为不死的神使?” “我考虑清楚了。就算这是永恒的诅咒,我也愿意接受。” 阿芒迪娜泛着微光的鬼魂消失了。大殿落入黑暗中。然而没过多久,棺材上方的炼金灯球自动点亮。它能感应人的接近,自动亮起和熄灭,现在周围一个活人也没有,却自己亮了。 这说明要么灯球出了故障,要么附近出现了能被它感应的人。 白色石棺内,湖中女巫阿芒迪娜睁开眼睛。 “达理安过世后,人们为他修建了壮观的皇陵。我悄悄潜入其中,偷走了他的遗骨,放在我的这个棺材中。然后我将整座神庙——或曰陵寝——移动到了另一个地方,确保雷什塔尼找不到。九百年来,我数次移动陵寝,在大约一百年前换到这个小岛上。只有一些游弋在附近的海盗知道这个岛,他们守着补给港的秘密,没把它的位置泄露出去。” 朱利亚诺等人回过神来,发现陵寝内部变成了他们熟悉的样子。棺盖上放着达理安的断剑,死而复生的女巫站在他们背后。她走向巴尔萨诺,轻抚他的脸颊。海盗浑身僵硬,躲不开她的碰触。 “永生并不是什么恩赐,而是刻骨的诅咒。难道你愿意让你的爱人终生在世上流浪?你会这样自私吗?” 巴尔萨诺没有回答。但大家从他的表情已可获悉,他接受了女巫的说法。 “回去吧,带着你们的客人一起回去。安葬死者,使其安息。依照水手的习俗,应该施以海葬,但我觉得你宁可留一个坟墓作为念想。从你们船只的停泊处往西走,会看到一个海湾,站在那儿的山崖上,每天都能目睹令人心旷神怡的落日美景。”言下之意是,那儿是块不错的墓地。 巴尔萨诺点点头,抱起费尔南多的遗体走出神庙。其他人连忙把精灵抬上担架,跟着一起离开。 “等一下!我有话要说!”安托万喊道,“湖中女巫,你给我们展示的都是实景吗?你法力无边,会不会编造虚假的幻象给我们看?就连墙上的壁画搞不好也是你自己画的!” “信与不信,皆随汝意。有可能全是真实,有可能全是虚假,也有可能一部分是真的,另一部分是我编造的。” “你就不怕我们泄露陵墓的位置?” “你会说吗?”女巫反问,“你会将今天发生的事告诉别人,让达理安再度被他所恐惧的人俘获?” “可是……为什么达理安要畏惧雷什塔尼?当一个受神庇佑的英雄帝王不好吗?” “如果非要打个比方……就好比人们渴望得到恋人的关爱,但如果恋人的控制欲过强,想掌握你的一切,而你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那么任何人都会心生憎恶和恐惧吧。” 安托万咬了咬嘴唇,“龙神会控制人类,古神不也一样?你怎么知道被古神控制比被龙神控制更好?” “我们秘术师中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人类是唯一可以获得真正自由的智慧生物。古代族裔虽然蒙受诸神的恩惠,但也被祂们主宰着命运,就像备受父母呵护以至于无法独立的孩儿。龙族更是坚信宇宙中存在着一种无法理解的神秘力量,为每个生灵都规划好了道路。但人类和他们都不同。人类虽然也受到‘命运’、‘神祇’之类的影响,但远没有其他种族那么深刻,所以人类有机会摆脱一切桎梏,迈向终极的自由。既然如此,我认为先摆脱其中一个总比同时受两者的压迫更好。” “可你却甘愿受古神的奴役。” 女巫侧着头,望向断剑,疑虑的神色自眼瞳中一闪而过。“我能帮助达理安,这样就足够了。我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 “安托万!”朱利亚诺的声音从神庙外传来,“你磨蹭什么!快过来!” 安托万回头望了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把话咽回肚子里,冲女巫潦草地点点头,反身追上他的同伴们。 等他们乘上白色的月牙小船,阿芒迪娜抬了抬手指,神庙大门静悄悄地合上。大部分灯球都熄灭了,唯余她头顶的一盏还亮着。她拾起棺盖上的断剑,摩挲剑刃上冰霜似的纹路。那些奇妙的花纹在洁白的灯光下泛着荧光,随着角度变化,居然像在流动。 “这把剑上有它的气息……没错,就是它。想来也是,这把剑折断后就遗失在战场上了,除了它,谁还有心捡走。我差点以为把它引来这里了,幸好不是。” 她凝视着她自己的雕像,“这么说那个年轻人遇到它,还接受了它的赠礼。他就是新一代被选中的人?而它又缺乏传奇的素材了?我很好奇,这回它会谱写出怎样的诗歌呢?” 朱利亚诺一行人返回停船的海滩。海盗见他们平安归来,皆是又惊又喜。巴尔萨诺命令手下照看精灵,自己取了铁铲、凿子之类的东西,准备去寻找女巫所指的那个地方。朱利亚诺自告奋勇跟他一起去。巴尔萨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没拒绝。 两人抬着费尔南多的遗体沿着海岸往西走,穿过茂密的原始丛林,终于找到阿芒迪娜指出的那处悬崖。它正对浩瀚的海洋,视野极为广阔,潮水日复一日拍击海岸,发出令人心神宁静的涛声,听着听着就忍不住要入眠。的确是个适合逝者安息的地方。 他们停下来挖掘墓穴,忙到黄昏时分,总算让费尔南多入土为安。因为没有合适的石料造墓碑,他们便捡来许多石头在坟头。或许巴尔萨诺以后会立一块墓碑。做完这些事,他们坐在坟墓前休息片刻。现在岛上除了古代陵墓,又多了一座新冢,可谓是不折不扣的“陵寝岛”了。 按照约德诸城邦的风俗,参加葬礼的亲友应该说几句体己的话,追忆死者的生平,还要轮番献花。岛上找不到适合葬礼的献花,朱利亚诺只好在丛林里随便摘了两朵,一朵给巴尔萨诺,一朵由他亲自放在坟前。 巴尔萨诺始终盘膝坐着,手指转动花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恨他吗?” “当然恨。他害死我全家,我不恨他才怪。” “你若是恨他,就应该毁坏他的坟墓,把他碎尸万段,而不是辛辛苦苦给他挖墓。” “唔,如果他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而出卖我们一家,他死了我还要额手称庆呢。但他是为了你才不得不那么做。这样一想,我倒觉得他并非不可原谅了。” “那你该恨的不是我吗?” “你又不是自愿被抓的,岂有责怪你的道理。”朱利亚诺瞅他一眼,“当然了,我认为当海盗是不对的。你还是改行做正经营生吧。” 巴尔萨诺笑了笑,不知是在笑话他的天真,还是在嘲笑自己。他将鲜花同朱利亚诺献上的那朵并排放在墓前。“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可惜!如果我们在别的境遇下认识,或者你和他之间没有仇怨,我们或许能成为朋友。” 他站起来,拍净身上的泥土,扛起铁铲:“回去了。” 他们原路返回。海盗们虽然畏惧岛上的女巫,但为了采集补给,还是在海滩上扎了营。他们抵达营地已是繁星初升的时刻。营地中燃着数堆营火,食物的香气和烈酒的芬芳老远就顺风飘进朱利亚诺的鼻子。他这才想起今天忙碌了一整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肚子不禁咕咕叫了起来。 他很想随便加入哪堆海盗,分享他们的食物,但船上的老医生一见他们归来就忙不迭地挡在朱利亚诺和食物中间。 “船长,您可回来了。” “我不在的时候出什么事了?有人打架?” “那倒不是。大家都很安分,比平常安分多了,就算有矛盾也不敢吵嘴。” “那你拦我干什么?我饿死了,没什么大事的话让我先吃饭!” 朱利亚诺投给海盗头子一个感激涕零的眼神。 老医生轻描淡写道:“哦,是没什么大事,就是那个精灵醒了。” 巴尔萨诺瞪着他。 船医撩起围裙擦了擦手,“现在您还急着吃饭吗?” 第76章 远古族裔 巴尔萨诺掀开帐篷门帘,旋即被扑面而来的“欢声笑语”吓得退了出去。朱利亚诺用看痴呆症患者的眼神看了看他,自己进入帐篷,接着理解了巴尔萨诺的心境。 安托万像只第一次出门散步的狗狗一样,好奇地围着精灵打转,发出各种各样大惊小怪的呼声,比如“哇你的耳朵好奇特,我可以碰碰吗”、“你的头发像丝绸一样,我可以剪一束下来玩玩……啊不,观察观察吗”、“听说你们的心脏既不在左边也不在右边,而在中间,我能摸摸吗”。精灵被船医的绷带捆得结结实实,活像古墓里的干尸,因此无法阻止他,只能干瞪着眼,俊美的脸庞上洋溢着生无可恋的氛围。恩佐缩在帐篷一角,沉默地看着他们,那感觉仿佛安托万在看猴戏,而他在旁观看猴戏的人。 巴尔萨诺拽开安托万,将他塞给朱利亚诺:“管好你们的人!” “我才不想要他呢!”朱利亚诺嫌弃地避开他们。 “让他闭嘴!我知道你有办法!” “你是指割了他的舌头?” 安托万受伤地看着朱利亚诺:“我以为我们是一边的!你怎么帮外人讲话呢!你们挖坟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你闭嘴!” 巴尔萨诺俯视精灵,仔细端详他苍白的面容,以确定他一时半会儿死不掉。 “喂,你能听懂我们的语言吗?” 海盗头子操起帝国语,即法古斯当今最通用的语言,只不过他说起来带着浓浓的约德口音。 精灵吃力地转向他,黑玉一样乌沉沉的眸子让海盗头子心中突然一寒。他忍不住将精灵和恩佐放在一起比较,两人都是他心目中标准的“小白脸”,但又有些不太一样。恩佐漂亮得像由黑天鹅绒软垫衬托的黄金或者珠宝,本身就洋溢着华贵的氛围。精灵则更近似于本无生命却又栩栩如生的石像,充满了艺术而无机质的美。 “能。”精灵以标准的帝国语回答,“我知道你们肯定有很多问题,请尽快问,我想休息。” 巴尔萨诺抓抓脸颊。他原以为精灵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得仰仗翻译,没想到交流进行得如此顺利,反倒让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不过世间有一条通行的规则:陌生人见面后做的第一件事通常是互通姓名。想来即使古代族裔也是一样。 “我叫巴尔萨诺,‘乌鸮’号船长。这三位是我的……呃……”他觉得“朋友”这个词不太妥当,显得太亲密了,“我的熟人,朱利亚诺、安托万和恩佐。” 精灵眨了眨眼睛,权当敬礼。 “我叫奥拉夏,乃是光之神的祭司。” “光之神?那是什么神?我从没听过光之神。”朱利亚诺说。 奥拉夏牵起嘴角,像是笑了。朱利亚诺脑海中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似曾相识感。他一定见过这个家伙,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难道是他的错觉? “你们的信仰全部来自我族的传授。假如你们从未遇到过光之神的祭司,自然也不曾听闻祂的圣名。” 哦,所以是个没什么名气的神。朱利亚诺暗想。不过当着精灵的面,他肯定不敢直说。 “这个光之神和恩佐信仰的‘真实与虚饰之神’一样,也是古神之一吧?” 奥拉夏蹙眉,眼神飘向恩佐,仿佛在他身上寻找什么东西。 “如果你们所谓的‘古神’是指居住在‘星上神国’的双子神们——那么是的。‘光之神’是‘波与粒子之神’的合称……” “等等!”朱利亚诺打断他,“什么和什么之神?” “波与粒子之神,因为光既是波也是粒子……”周围的人同时露出困惑的表情,精灵反而很惊讶,“怎么?你们竟不知道?……哦,是我疏忽了,你们的文明远不如我族先进,所以不晓得其中的原理,简而言之,光具有波粒二象……” “停停停!什么光啊波啊!扯得太远了!” 巴尔萨诺不耐烦地嚷嚷起来,“回到正题!我有话要问,你们别插嘴!”他瞪了朱利亚诺一眼,示意他别碍手碍脚。 奥拉夏叹了口气,满怀失望:“好吧,我也觉得该是如此,你们人类寿数短暂,忙于求生,才没工夫追求世界的真谛……” “够了!我问你,伤你的是谁,杀害费尔南多的凶手又是谁?” 精灵的表情忽然扭曲起来,回忆自己受伤的细节似乎让他苦不堪言。 “是那个叫马尔寇的男人。” 此言一出,帐篷中的四个人类各自露出迥异的神情——巴尔萨诺面露怀疑,朱利亚诺一脸释然,恩佐忧心忡忡,安托万得瑟地说:“看吧,我就说嘛,果然是他!”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他……他对费尔南多忠心耿耿,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救他,怎么可能背叛主人?” “呵,很简单,他的‘效忠’全是虚情假意,只是为了套取情报而已。费尔南多恐怕也不是他真正的主人。” “此话怎讲?” “这得从我旅行的目的开始说起。”奥拉夏扬起断臂,“你们肯定听过有关我族的传说,当巨龙摧毁了我们的文明后,诸神遣来能够翱翔天际的‘黑鹤之舟’拯救我们。‘黑鹤之舟’是一种神奇的造物,它飞行的时候需要耗费巨大的能量,这种能量只能从群星间汲取,因此唯有某种千载难逢的奇异天象出现之时,它才能获得充足的能源以供起飞。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登上了‘黑鹤之舟’,永远离开法古斯大地,但有少数人因为路途遥远或是巨龙的阻碍而没能及时登船,因错过了那种奇异天象,最后的‘黑鹤之舟’再也无法起飞。所以我们余下的人选择沉睡,等待时机来临。 “这一睡便是千余年。直到你们族民中的流亡者无意中闯入沉睡之地,唤醒了长眠的祭司,并蒙受他们赐福,皈依众神。这个时代,巨龙因自相残杀,数量所剩无几,我族已无性命之虞,但世界早已改变,再不是我们熟悉的家园,所以我们还是决定乘‘黑鹤之舟’踏上路途,寻找先行的伙伴们。但物换星移,最后那艘‘黑鹤之舟’在漫长的时光中失去踪迹。我身负族人的重托,来到你们人类的世界中寻找它的下落。 “我找了许多地方,许多人,最终锁定了费尔南多·因方松。我断定他知道‘黑鹤之舟’的踪迹,所以一路隐身暗中尾随他,希望能找到合适的时机跟他交谈。那一日费尔南多与马尔寇两人独自在船舱中见面,我便也跟去了。他们当时正在商量怎么把你们灭口。” 奥拉夏扫了朱利亚诺等人一眼,“费尔南多担心你们泄露行踪,招来海军讨伐,所以马尔寇建议他拿出威力无穷的‘黑鹤之舟’,这样就再无人敢找他的麻烦。我听罢觉得是时候了,所以卸去隐身,请他告知‘黑鹤之舟’所在。我手上有一枚戒指,正是启动‘黑鹤之舟’唯一的钥匙。费尔南多相信我,而且也不希望‘黑鹤之舟’落在赞诺底亚执政官手里——他觉得赫安·苏维塔必能当选下一任执政官——所以说出了船的位置。我还没感谢他,那个名叫马尔寇的男人却突然出手,一刀刺中我。他自以为能一击致命,却不知道我的心脏并不在左边。我当时意识尚且清醒,为了活命只好装死。费尔南多质问他为何出手杀人,他说‘这全都是为了我真正的主人’,接着便割断费尔南多的喉咙。他还想夺走我的戒指,但它卡在手指上,一时拿不下来,所以马尔寇砍断我整只手。我疼得昏了过去,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 “看吧!果然是马尔寇!哼,没想到他那么心狠手辣。你居然还怀疑我们!”安托万叫道。 奥拉夏望向巴尔萨诺,无端受人怀疑使他面露不悦神色:“你要是不信,就叫那边那个男人过来,我可以凭着‘真实与虚饰之神’起誓……” 海盗头子厌烦地挥挥手:“算了!我不是不信你。其实一路上我都在隐隐约约地怀疑马尔寇的身份,你证实了我的猜测。‘这全都是为了我真正的主人’。他是这么说的,对吗?他有没有说他的主人是谁?” “没有,他没提过。不过他……”奥拉夏犹豫了一下,“我昏过去之前,模模糊糊听见他自言自语,‘要回梵内萨’什么的……” “你确定?梵内萨?他真正的主人在梵内萨?” “我可没这么说。那时我已神志不清,只能确定他说了这一句,其他的一概没听清。” 朱利亚诺倒抽一口冷气:“梵内萨!你们说,马尔寇真正的主人,有没有可能是梵内萨总督博尼韦尔?” 帐篷中的温度霎时间降低了。 安托万抱着自己的肩膀,哆哆嗦嗦地问:“你是说,那个害死你一家的博尼韦尔?” “就是他!”朱利亚诺斜睨着海盗头子,“你既然跟费尔南多关系那么好,肯定知道马尔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因方松家做事的。” “我也不清楚!但你一说我也觉得奇怪,我以前根本没听说过马尔寇这号人物,费尔南多也从未提过此人。直到他被捕后我收到马尔寇寄来的密信,才晓得有这么个‘忠仆’。假如他真是费尔南多的贴身仆人,我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马尔寇是在我下狱的那段时间才到因方松家供职的,而且在短时间内迅速取得费尔南多的信任。” “搞不好他是博尼韦尔派到费尔南多身边的奸细。”朱利亚诺冷漠地说,“真是一场连环好计!先逮捕你,再用你要挟费尔南多,令他背叛我们一家,同时派遣马尔寇潜伏在费尔南多身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趁机窃犬黑鹤之舟’的情报,必要时再杀人灭口。连我都不得不佩服总督阁下的深谋远虑!” 巴尔萨诺咬牙切实,困兽一般在帐篷中转来转去。“但也不能确定就是博尼韦尔!到底是谁……对了!梵内萨!我必须去梵内萨一趟,抓马尔寇回来严刑拷问,看他招不招供!” “你疯了?你是海盗,不久前又击沉一艘军舰,居然还敢去梵内萨,是不是嫌自己没有牢底坐穿的福气?” “那你说怎么办?你去?哦,我忘了,阁下也是大名鼎鼎的通缉犯呢!” 朱利亚诺涨红了脸。“我替你出主意,你却这么说我!” “够了,你们要吵能不能出去吵?别打扰我休息。” 奥拉夏冷冷地望着他们,目光犹如寒冰。巴尔萨诺大怒:“喂!你搞清楚!这是我的帐篷!我的地盘!要不是我救你,你早就死了!要滚也是你滚!” 精灵干脆两眼一闭,脑袋一歪,装作入睡,大有“老子就是不走,你想怎样”的架势。巴尔萨诺气急,却又不能(或者说不敢)对他动粗,只好忍气吞声,一把掀开帐篷的门帘。朱利亚诺没好气地剜了精灵一眼,跟着拂袖而去。安托万看看精灵,又看看他离去的伙伴,欲言又止,对于自己不能揪几根精灵头发感到十分惋惜,追着朱利亚诺走了。 恩佐也欲离去,他刚走到门帘前,精灵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你等等。” 他停住脚步,却没回头:“有什么事?” “你果真是‘真实与虚饰之神’的信徒?” “如假包换。或者,你要我凭着圣徽和神名起誓?” “你……很像我一位旧识。那人也是‘真实与虚饰之神’的虔信者。” “你肯定搞错了,我一介普通人类,怎么会像精灵呢?” 奥拉夏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怎么知道?我可没说那人是精灵。” “大概是思维定式吧,人类的旧识是人类,精灵的旧识是精灵。我恰好说中了?” “你精神正常吗?” “我惹你不快了?为何骂我?” “我不是骂你,是用严谨的、科学的态度问你:你是个精神正常的人吗?” “假如我疯了,我会告诉你我疯了吗?” “我很想听听你的回答。” “……真是有病!” 恩佐骂了一句,拂袖而去。 剩下奥拉夏一个人躺在铺盖上,双眼瞪着帐篷顶。他嘴唇蠕动,呢喃着人类听不懂的古老语言。 “……如果他是……那么他的精神果然已经不正常了。” 第77章 未来的方向 巴尔萨诺踢开沙滩上的贝壳,抓起一块石头丢向大海。石头掉进海里,发出微弱的“咕咚”一声。浪涛涌上沙滩,淹没他的靴子,又很快退回海洋中。远方的“乌鸮”号与夜色融为一体,若非船上点着灯火,它就完全遁入黑暗了。清冷的星光洒在海面上,翻卷的海水宛如涌动的银浆。涛声像从大海深处传来的野兽咆哮,一声一声震入内心。 “我一定要取马尔寇的狗命!”他眺望凝墨般的大海,却对身后的人说,“还要查出幕后主使,也一并要他的人头!” 朱利亚诺跟在他后面,翠绿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着猫一样的光。“你做不到,你一踏上梵内萨的土地就会死。” “死也甘愿!” “费尔南多不会愿意你这样做的。”朱利亚诺叹了口气。 “他死了。死人没有发言权。”巴尔萨诺冷冷地说。 “哦?那么活人总有发言权了吧?可否听听我的意见?” 恩佐扯紧外衣,顶着夜晚冷冽的海风向他们走来。他一反先前沉默的态度,格外积极地看着众人,嘴角挂着富有侵略性的笑容,让人不禁猜测他心中究竟在酝酿什么危险的计划。安托万战战兢兢地站在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生怕被他们的争端所波及。 巴尔萨诺转过身,眯起眼睛。“你有什么高见?” 恩佐在他和朱利亚诺之间停下脚步。他没有佩武器,但他本身却散发着比任何武器都危险的气息。朱利亚诺惊异地望着他,忽然意识到,梵内萨的缄默者恩佐回来了,他当了太久海上漂泊的褴褛之辈,让接二连三的奇遇消磨了锐气,如今由于恰逢其时的契机,他心中那个在暗夜中飞檐走壁的刺客又冒了出来。他双唇紧紧抿着,像含着锋刃,可他无疑是在笑的。 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刺客,蒙着面具,衣不染尘,当刀刃染血的时候,面具下的脸或许都漾着这种笑容,美丽,致命,饱含杀意,无所畏惧。 恩佐灰色的双眸在星光下熠熠生辉。 “朱利亚诺,你何不跟安托万同去小酌几杯呢?我看那帮海盗很是有意邀请你们共饮。”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接下来的对话不宜让你们听见,因此得请你们回避。 朱利亚诺撇撇嘴:“行啊,我正好饿了。”他拍拍恩佐的肩膀,装作告辞的样子,但手指暗中用力,狠狠掐住恩佐的肌肉。他用嘴角发声,不动声色地说:“上次你这么支开我的时候,差点就把我卖给雷希了,这一次……” “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 恩佐握住他的手腕,四两拨千斤地拂开他的手指。他的技术始终略逊恩佐一筹。 朱利亚诺闷哼一声,走向安托万。“咱们找点儿东西吃去!” 安托万抱怨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傻,听不出弦外之音?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见?” “闭上嘴乖乖跟我来!”朱利亚诺低吼。 安托万抖了抖,噘着嘴老老实实跟他走了。 待他们走远,恩佐转向海盗头子,后者用耐人寻味的眼神打量他,左手却搭上了腰间的刀柄,假如恩佐意图不轨,他能迅速拔刀。 “你要说什么机密大事,连你的小情儿都不能听?” “我主要是想支开安托万。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恩佐顿了顿,“也许永远都不知道对他来说更好。” “你到底是什么人?” 恩佐张开双臂,膝盖微微弯曲,低下头向海盗头子致礼 “万般荣幸地向您自荐。在下乃梵内萨的恩佐,蒙领‘真实与虚饰之神’福泽的缄默者,您想必听过我辈二三事。假如您肯小小破财,在下万分乐意将马尔寇乃至博尼韦尔的人头提来见您。” 海盗头子像大白鲨似的张大嘴。 “缄默者?你?” “如您所见。” 巴尔萨诺慌张地望向远方的朱利亚诺和安托万:“他们也是?” “如果他们也是,现在就不必支开他们了。” “……说的也对。你在我船上待这么久,我居然一点儿也没察觉你的身份。”巴尔萨诺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怎会如此……缄默者……所以你就是传说中的那种雇佣刺客?” “我本人更喜欢‘缄默者’这个称呼。” “你要我出钱雇你杀人?” “还有比这更稳妥的方法吗?” “马尔寇行踪成谜,博尼韦尔是梵内萨总督,哪有那么容易杀?你当心大话说得太多闪了舌头!” “世上没有杀不死的人,没有做不成的生意。国王也好,主教也罢,都是必死的凡人。只要您出的价让我满意,我自然能办成。” “我不缺钱,可你有足够的本事吗?何况博尼韦尔不一定是幕后的主使。” “那么我会替您查出来。” 巴尔萨诺扯了扯嘴角:“如果我要求亲手了结马尔寇呢?” “我可以设计让他自投罗网,到时候要杀要剐随您心意。” 海盗头子笑得露出牙齿:“你们缄默者都是这么做生意的?” “想来每个人的风格都各不相同吧。” “你要多少钱?” “我们行业内有个大致的标准,可以说给您听,不过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晚些时候,恩佐在篝火边找到醉意盈然的朱利亚诺。他年轻的学徒带安托万一起跟海盗们畅饮一番,现在所有人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抱着酒瓶呼呼大睡。刺客摇摇头,连称“太散漫了”,粗鲁地摇醒朱利亚诺。 “再……再来一杯……”朱利亚诺口齿不清地嘟囔。 “来你个头!过来!” 他拎着朱利亚诺的耳朵,将他扯进岛上的丛林里。即使白天,丛林中也十分昏暗,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漆黑。不过树木的枝叶间冒出了许多萤火虫一样的小小昆虫,形成一团一团的微小光晕,仿佛漂浮在黑色宇宙中的点点繁星,竟能照亮小小的一方天地。可惜海盗们畏惧岛上女巫的名号,不敢在夜间踏入丛林半步,因此也无法得见这般绮丽的景致。 “好疼!放手!我的耳朵!”朱利亚诺吱哇乱叫。 “小声点!”恩佐捂住他的嘴,将他按在一棵树上。朱利亚诺即使被蒙着嘴也依然呜呜叫着,恩佐无可奈何,只能低头吻了上去。但他们很快分开。恩佐被酒气冲得皱起鼻子,朱利亚诺受到惊吓,顿时清醒了。 “你……你干什么!”他慌乱地擦着嘴,本就因醉酒而红彤彤的脸现在简直红得像个流血不止的番茄。 “我还要问你呢。醉成那个样子,恐怕被人偷偷割了喉咙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把你教得这么缺乏警戒心?” “我哪知道海盗的酒那么厉害……”朱利亚诺支支吾吾地解释。 “……算了。我说这些废话干什么。”恩佐叹息,“我跟巴尔萨诺谈妥了。我交代了自己的身份,跟他谈了桩生意:他送我们回梵内萨,我们帮他干掉马尔寇的幕后主人,马尔寇则留给他亲自动手。” “回梵内萨?!”朱利亚诺惊呼。一只鸟被他的声音惊醒,哇哇叫着飞过他们头顶。他掩住嘴,四下张望,确认自己的呼声没引来他人后,压低声音问,“你确定?回梵内萨?我在那儿可是通缉犯……” 恩佐撩了撩自己的长发:“我觉得也是时候了。我们本来不就计划好从费尔南多入手,寻找博尼韦尔的弱点吗?现在费尔南多已死,又牵扯出马尔寇的事,而且马尔寇与博尼韦尔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时候回梵内萨解决博尼韦尔了!别忘了我们的任务!” 朱利亚诺心中一凛。这些日子他们卷入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件,那位神秘委托人的任务几乎被他抛到脑后了。 “我差点忘了这茬。” 恩佐责备地看着他。朱利亚诺心虚地低下头。但恩佐托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对视。 “你的复仇,我的任务,巴尔萨诺的委托——所有的线索都指引我们返回梵内萨。是时候了。” 恩佐的瞪视让他无所遁形。他不得不凝视刺客的双眸——里面迸射出不容置疑的火花。我从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朱利亚诺苦涩地想。 “你肯定不是来征求我的意见吧?” “对。通知你一声,让你早做准备。” “安托万那边怎么说?” “就跟他说巴尔萨诺送我们回梵内萨,条件是我们帮他找出真凶。” 朱利亚诺闭上眼睛。“我知道了。” 下巴上的力量消失了。恩佐撤回了手。朱利亚诺不敢睁开眼睛,害怕对上刺客的眼睛。他背靠树干,瑟瑟发抖。他马上就要回去面对自己一生中最可怕的噩梦了。他要回到那座他出生于斯、成长于斯的城邦,同时也是他失去一切的地方。他知道自己迟早得这么做,但潜意识中一直有个声音叮嘱他:再慢一些,再晚一些。 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可是我……我在梵内萨……通缉令……” “过去那么久了,城中不可能像当初那样戒备森严。有的是办法混进城里。” 朱利亚诺艰难地点头。 然后他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恩佐拥住他,一边亲吻他的额头,一边轻拍他的后背。 “没事的,不要怕。没什么好怕的。你今非昔比,那些守卫士兵能奈你何?” 温柔的亲吻落在他的眼睛,脸颊,唇角,最后是一个缠绵悱恻的深吻。朱利亚诺被亲得喘不过气,可恩佐仍在持续不断地掠夺他的呼吸。他们稍稍分开的时候,恩佐在他耳边呢喃道:“何况还有我……我决不会让你受半点伤。” 朱利亚诺紧紧抓住恩佐的后背,慢慢睁开眼,眼角泛着红,还闪烁着些许泪花,看上去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像被人狠狠欺负过似的。然而这副模样不仅不能让恩佐心生怜悯,反而令人更想欺负他。 “恩佐,留下来陪我……”朱利亚诺嗫喏道,“我想要你……” 他垂下头,一颗一颗解开自己的扣子,露出白皙的胸膛和精致的锁骨,因为寒冷,他缩着肩膀,看上去整个人小了一圈,一把就能抱起。 “现在就要……”他将衣服扔在地上,又是坦荡荡又是难为情地说。 恩佐拨开朱利亚诺的头发,露出他红彤彤的耳根。年轻人染过头发,这些日子长长了,发根显出原本的火红色。 “不怕被人撞见?”刺客眼睛含笑。 朱利亚诺羞怯地望向沙滩,又看看丛林深处,拉起恩佐的手,自己向后倒退,引导恩佐进入无人打搅的林中。 “他们不敢过来的。” 恩佐贴上他的身体,左手按住朱利亚诺的臀部,用力揉捏小巧紧实的臀瓣,右手探进朱利亚诺裤子里,拨弄他苏醒的性器。那根东西硬得可以,顶端渗出的汁液将恩佐的手掌都打湿了。朱利亚诺难耐地喘息着,胸膛染上粉色,胸前的肉粒挺立起来,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他抓住恩佐的手臂,引导对方去到自己后面,拨弄隐藏在臀瓣间的秘密洞穴。那个掌握了情欲的小洞渴望被眼前的男人侵略占有,渴望被硬挺的东西贯穿,被灌满灼热黏稠的液体。 他张开嘴,唇间流泻出情色的呻吟。很快,另一个低沉的喘息声加入了他。寂静的丛林中除了唧唧虫鸣,又多了暧昧的人声、快速而持续不断的肉体拍击声和硬物在湿软肉穴中反复抽插的黏腻水声。 声音从弱到强,从压抑忍耐到凌乱不堪。发光昆虫在林中自由游弋,蓦地被两个陌生的闯入者打扰,柔和的光芒顿时化作凌乱飞舞的光团,但熟悉了那种动静之后,光团很快又稳定下来,照映出两个剧烈起伏、不断交织融合的影子。   第78章 同一时间,这个世界…… 同一时间,慕卡尼亚王国首都“万岩之城”伊思缀尔。 数千年前,这里曾是一座兴旺的古代城邦,自从古代族裔撤走,城市便空置下来,直到人类的迁徙者占据这座空无一人的城市。伊思缀尔以成千上万的岩石造就,作为王宫的“风啸堡”更是与山体融为一体。据说狂风穿梭于城堡的门窗与回廊之间,就会发出笛声一样悠扬的乐律。 慕卡尼亚在第二皇朝的时代一直是大公国,直到帝国覆灭,当时的理夏德大公迎娶皇朝末代公主,由此自诩为第二皇朝的正统继承者,加之兼并了周围的领地,遂加冕为王。如今古神信仰复苏,放眼法古斯各地,无不改信古代宗教,唯有慕卡尼亚一国仍尊奉龙神。“万岩之城”伊思缀尔至今还保留着一座龙神神庙,香火十分旺盛,每年都有国王与王后亲自主持祭典,以示对龙神的尊崇。 “万岩之城”南方有一座山谷,名为“埃勒尔”,在古代帝国语中的意思是“狩猎”,它也的确是慕卡尼亚的王室猎场。埃勒尔谷中建有一座王家别苑,供王世子弟游乐。如今王后陛下怀有身孕,因御医认为山谷中空气清新,景致优美,有助健康,因此王后陛下特意搬到王家别苑中待产。国王在政务清闲的时候也时常去别苑小住,后来索性待在那儿不走了,宫廷中传闻要等小王子或小公主出生后,一家人才会搬回风啸堡。 一羽白鸽乘风而来,盘旋在别苑上空。从它的角度可以清晰看见别苑花园中几个窈窕人影。这一日天朗气清,群星璀璨,王后由若干宫廷贵妇相伴,正在花园中散步。贵妇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比园丁精心打理的鲜花还要艳丽。而她们众星拱月般簇拥的王后更是美艳惊人,一头金子般的长发垂到腰际,白皙的肌肤宛如上等陶瓷,即使宽松肥大孕妇装也无法遮掩她高贵的气质。贵妇们有说有笑,不知是谁讲了一件宫闱中最新的趣事,逗得王后莞尔一笑。她这一笑,犹如月光破云而出,令周围的贵妇们顿时黯然失色。 白鸽离开花园,飞向别苑主建筑的一个窗户大开房间——人们称之为“王室书斋”,是国王处理政务、密会重臣的地方。白鸽当然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凭着记忆飞进房间。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的男人听见白鸽拍翅声,抬起头来,面露欣喜之色,连忙戴上厚实手套,冲白鸽打个唿哨。白鸽乖巧地停在男人手臂上,咕咕叫着。男人从它脚上的木筒中取出一枚纸条,手腕一抖,白鸽便飞到窗台上。男人顺手抓起一把谷子抛给白鸽。得到食物,白鸽立刻心满意足。 男人展开纸条,粗略读了一遍,脸上表情更加喜悦。他向窗外瞄了一眼,发现王后与贵妇们的身影,于是当即奔出书斋,一路撞开许多男女侍从,冲到花园中。 “陛下!” 贵妇们看见匆匆而来的男人,纷纷屈膝行礼,宽大华丽的裙裾扫过地面,宛如一朵朵盛开的大丽花。 国王焦急地挥了挥手,说:“都退下!” 王后笑着摇了摇手中的小折扇:“让我和国王陛下单独待一会儿。” 贵妇们颔首称是,一个接一个离开花园。临行前她们偷偷打量这一对夫妇,暗想国王与王后真是伉俪情深,尤其是国王陛下,十分迷恋娇妻,哪怕分开一刻钟都会焦虑不安。王后真是个幸福的女人啊! 待花园中只剩下两人,慕卡尼亚国王便挽住妻子的手臂,领她来到一座凉亭中。王后刚刚坐稳,国王便拿出白鸽送来的纸条,兴奋地挥舞:“好消息,亲爱的,马尔寇送来喜讯了!” 王后用小折扇遮住脸,羞怯一笑:“是什么好消息?” “让我念给你听!”国王展开纸条,清了清喉咙,字正腔圆地读道,“‘最尊贵与伟大的陛下:我怀着狂喜万分的心情通报您,我已查明黑鹤之舟所在,并得到开启黑鹤之舟的钥匙。我已派遣心腹将钥匙密送回伊思缀尔。接下来我将按照您的吩咐,继续监视博尼韦尔。愿您早日达成伟业。您最忠诚而卑微的仆人,马尔寇。’下面写了一些奇怪的数字,我看不懂。” 他将纸条递给王后。 “陛下,这看起来像是地理坐标。您不是召集了许多学者去计算星轨吗?他们一定能解出这个坐标的位置。” “你太聪明了,亲爱的!”国王吻了一下妻子。 “我哪有什么聪明才智。这次事成,都要归功马尔寇,他这么能干,一定得好好奖赏一番。” “我心里有数!马尔寇这次立下头功,我自然会给他加官进爵。想不到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有了和博尼韦尔立下的盟约,约德诸城邦等于已是我囊中之物,假使再得到黑鹤之舟……征服整个法古斯是迟早的事!不久之后我就能达成奥玛兰、达理安那样的丰功伟绩,建立全新的帝国!” 他执起王后双手,深情地吻上去:“到时候你就是帝国的第一位皇后,我们的孩子将继承世界的宝座!” 王后被他这番豪言壮语感动得热泪盈眶:“我衷心希望那一天早日到来!” 书斋中,白鸽吃饱喝足,振翅飞向屋顶的鸽笼。它在空中听见一串熟悉的鸣叫,知道是自己的一位同伴也跟来了。它的同伴在空中跟它打了个招呼,接着继续乘风北上,来到“万岩之城”伊思缀尔,来到风声鸣唱的城堡,来到一间位置偏僻的小房间。一名相貌平凡得使人过目即忘的中年男人正在房内抽烟斗。 第二羽白鸽在缭绕的烟雾中降落,朝男人咕咕直叫,像在邀功。男人摸了摸鸽子的小脑袋,从它腿上的木筒中取出一枚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与第一只白鸽送来的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致尊贵的大人,请将此信转呈予至高无上的主人,法古斯唯一的合法统治者。 我的主人,依照您的吩咐,我派人把黑鹤之舟的钥匙交给国王陛下。我已回到梵内萨,待处理掉博尼韦尔这个麻烦后,我便返回伊思缀尔,向您述职。 您全心全意的卑微忠仆,马尔寇,匍匐在您脚下。” 卷八 归乡 第79章 重返梵内萨 稀疏的云朵浮在夜穹中,遮蔽了少许星光。一弯牙月仿佛行在漆黑河流中的小船,时不时隐没在浮云中,洒向地上的光亮也因此时强时弱。当月亮完全被云层遮盖住的某个短暂时刻,一辆由两匹马所拉的马车驶出梵内萨高耸的城墙,在驾车者的吆喝声中撒开蹄子,风一般奔向南方海岸。 驾车者身着一袭黑如夜色的呢子料长外套,披着一条饰有暗紫色光滑羽毛的披肩,戴一双雪白的麻布手套,脸上覆着一张象牙色的鸟嘴面具。马车飞驰,夜风呼号,吹得驾车者披肩上的羽毛狂舞不止,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在夜幕下临风展翅的诡丽黑鸟。 马车驶出郊野,驶过乡间,很快便到了荒无人烟的野地里。这儿不再有石板铺成的宽阔大道,轮下的道路变成了坎坷泥泞的土路。马车剧烈颠簸,轮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驶过一片橄榄林时,驾车者突然叫了一声,双手挽住缰绳。两匹骏马急忙刹车,蹄下扬起一片尘土。驾车者惊疑地左右张望,马儿不安地喷着响鼻。 五六个蒙面壮汉从橄榄林中跳出,每人手上都持有雪亮的兵器。 “医师先生,这么晚了还赶路啊?瞧您这马车顶阔气的,想必不会吝啬那些个买路财吧?” 驾车者闷哼一声,心说原来是拦路劫匪。荒郊野外从来不乏这种鸡鸣狗盗之辈。 “我不是医师,是炼金术士。戴鸟嘴面具的不一定是医师,你们懂吗?” 劫匪们哄堂大笑。“老子管你是医师还是术士!反正一刀下去都会变成‘死人’!废话少说,钱包留下,你就可以滚蛋了!” 驾车者叹了口气,鸟嘴面具左右直晃。“不好不好,这打劫的台词太差劲,若是我有空,肯定帮你们改一改,一定会变得文采出众,可惜今天我实在没空。” 他从衣袋内掏出一个钱包,丢向劫匪:“我赶时间,人命关天!拿去拿去都拿去,快让开!” 劫匪掂了掂钱包重量,面面相觑,想不到这次打劫如此顺利。虽然很想再敲上一笔,不过他们向来盗亦有道,既然交了钱,就勉为其难放人过去吧。 劫匪们退回橄榄林中,等待下一只大肥羊送上门。驾车者挥舞马鞭,催促马儿上路。马车驶出橄榄林后,驾车者痛心地低语:“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我,炼金术士佩特罗,竟然也有被区区强盗打劫的一天!说出去都没人会信!唉!恩佐老兄,都是你害的!这笔账我得好好记在你头上!” 五个小时之前,一名褐色头发、打扮得土里土气的年轻人推开梵内萨下城区炼金术士店铺“芳香汤剂”的大门。店主佩特罗正在柜台后擦拭一套黄铜仪器,一时顾不上迎客,便随口道:“欢迎光临,请随意看看。” 年轻人畏惧地望着店铺中的货架,被其上形形色色的商品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双手老老实实地贴着裤缝,好像生怕因为不慎摸到什么不该摸的而害得整只手溃烂似的。 “那个,请问,您是炼金术士佩特罗先生吗?” 年轻人操一口罗尔冉口音浓重的通用语。 “嗯哼,正是在下。” “呃,我叫安托万,来自罗尔冉。” “罗尔冉?那个穷乡僻……哦我是说那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名叫安托万的年轻人不高兴地瞪着他。“我听见了,你想说‘穷乡僻壤’来着。” “唉,别太在意他人的评价!来自罗尔冉的青年才俊千里迢迢光临我这位于梵内萨的小店,不知有何贵干?” 安托万走到他面前,气势汹汹地将一枚圆形物体拍到柜台上。佩特罗没心情端详乡下穷小子的东西,只顾盯着手中的黄铜天平。“本店是炼金药剂店,不是当铺。” “你再仔细看看!”安托万涨红脸,受了羞辱似的。 佩特罗扫了一眼柜台,吓得差点把天平扔出去。 “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安托万得意洋洋地咧开嘴,一副“哼哼,让你看不起我,现在后悔了吧”的得瑟样。 “我的朋友恩佐让我把这个信物交给你看。” “恩佐?他还活着!”佩特罗失声惊呼。 “这是什么鬼话,他活得好好的,他让我带话……” 佩特罗捂住安托万的嘴,“嘘”了一声,然后诡秘地跑到店门口,确定周围无人偷听后,快速在门上挂起“停止营业”的牌子,一把关上门,还用锁链栓了好几栓。做完安保措施,他才回头招呼安托万。 “恩佐派你来的?” “是啊。” “他怎么不亲自来?遇上麻烦了?” “他很安全,就是需要你帮忙。他正躲在梵内萨南方海岸边一处隐秘之地,但他一时进不了城,因为守卫记得通缉犯的相貌,他怕被认出来。不过只要进了城就好多了,他在城里有很多可供躲藏的地方。所以他让我先进来,找炼金术士佩特罗帮忙。” “可是他没被通缉啊!……哎呀,我知道了!”佩特罗一拍脑袋,“他还和那位小少爷在一起吧?他们不是逃出城了吗,怎么又要回来?有病啊!” “你才有病!他们是回来报——回来办大事的!总之你不该关心!帮忙把他们弄进城就行了!” “办大事……说办喜事我还信……”炼金术士嘟嘟囔囔,“求人帮忙还这个态度,哼,我不帮又能怎样……” 安托万抓起柜台上的东西,揣进怀里:“恩佐说如果你不肯帮,就去找‘曼蕾夫人’,那位夫人肯定愿意伸出援手。哦对了,他留在城里的那些财产,也只好抵给曼蕾夫人当作酬金……” 一听到“财产”、“酬金”这些字眼,佩特罗的眼睛立刻亮了。 “我帮!我当然愿意帮啦!我和恩佐多少年的交情,为他两肋插刀都甘愿呀!”他搓着双手,“我该怎么去接他和那位小少爷?” 安托万凑到他耳畔,细细说了恩佐的计划,佩特罗边听边点头。 “哦……这样啊……原来如此……我懂了。很简单的,我这就去办。” “那就拜托您啦!” “你不跟着一起去吗?” “恩佐说让我去曼蕾夫人的店里等他。” “那老妖婆的……呃我是说那位高贵夫人的店?”佩特罗古怪地笑了笑,鼓励般地拍拍安托万的肩膀,“恩佐真懂行,还知道带你去见见世面。” “见什么?那儿不是客栈或者餐馆吗?恩佐说只要报上他的名字,店里的人就会好酒好菜地伺候。” “……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 真是个怪人。安托万心想。恩佐的朋友净是些奇奇怪怪的家伙。又或者梵内萨人都是这般性格乖僻?反正恩佐交代的事他已经办成,那就不必久留了。佩特罗跑上楼去准备什么东西,安托万叫了声“告辞!”,却没听到佩特罗应答,不知是他不屑答话,还是太过忙碌而没听到。 当佩特罗穿戴好他的“炼金术士行头”,返回一楼时,安托万已经不见了。佩特罗并不担心这位来自异乡的年轻人在偌大的城邦中迷失方向。曼蕾夫人的店赫赫有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安托万只消随便问几个路人,就能找到店铺的位置。 稍晚的时候,佩特罗驾着一辆两匹马所拉的货车,驶出梵内萨高耸的城墙,向南方海岸奔去。 一艘小艇被人藏在礁石的缝隙间,用树枝盖住,乍一看还以为是被海浪冲上沙滩的海难船只残骸。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背着大海坐在礁石上。高个的人影披散着一头颜色极浅的长发,远远望去,仿佛一泓月光瀑布流泻在肩上。矮一些的人影偎在他怀里,像是怕冷,又像是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火炉,为前者取暖。 听见车轮轧在石头上的辚辚声,两个人影先后跳下礁石。 “你们两个也不知道点盏灯!真让我好找!”佩特罗气鼓鼓地停下马车,因为害怕车轮陷进沙坑里,他没有再前进。 “你不是常说我的头在夜里就像个炼金灯球一样吗。”恩佐走向他,途中随意地摸了摸拉车马匹的鬃毛。 佩特罗在面具下做了个嫌弃的鬼脸。“哪里像灯球,简直就是灯塔,站在下城区的阴沟里都能瞧见你闪亮亮的脑袋。” “那我现在离你这么近还没把你的眼睛闪瞎,可真是个奇迹。你的眼睛一定是用金刚石打造的。” 两人一见面就开始你来我往地斗起嘴来。双方不仅不为对方的讽刺而生气,反而显得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别的人故友重逢,可能会拥抱亲吻,洒下热泪,他们的重逢却往往以互相攻讦开场。等他们彼此“问候”够了,才把注意力转到朱利亚诺身上。佩特罗从驾驶座上探出身体,同朱利亚诺握握手。 “好久不见,小少爷,你好像比那时长高了些。” 朱利亚诺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以他的年纪,再长高个三四寸也实属正常。“真、真的吗?明明才几个月过去……” “别在意,社交辞令而已。” 朱利亚诺:“……” 恩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揉了揉朱利亚诺的脑袋:“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说话从来没个准。上车吧,我们尽快赶路,得在天亮前进城。” “为什么非赶在天亮前不可?” “为了帮你们蒙混过关,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佩特罗嚷嚷起来,“我特意跑到亚狄契的农场运了一车月光苋。那是一种炼金术原材料,必须在晚上采集,一旦摘下就不能见阳光,而且还有轻微毒性。城门的卫兵知道这事,所以不会查得太仔细。你们到时候藏在下面的空箱子里,过城门的时候我只要一说是亚狄契农场运货的,卫兵就明白了。” 恩佐先爬上马车,再把朱利亚诺拉上来。车上装了六七个木条箱。恩佐将上面的箱子搬开,打开下面的空箱,招呼朱利亚诺藏进去。 “你们当心点,别碰到月光苋,中毒我可不管。也别搞坏了,那东西贵着呢!” 朱利亚诺愁眉苦脸地缩进箱子里,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身体盘成一小团。这个姿势让他喘不过气。真不明白猫为什么喜欢往箱子里钻。 佩特罗继续感慨:“现在进出城容易多了,卫兵查得不严。你们刚离开梵内萨那会儿,出城的人个个都要搜身,恨不得连一根头发都要用放大镜检查不可……” 恩佐摸摸朱利亚诺的脸颊:“忍一忍,等进了城就放你出来。”说着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年轻学徒心中的怨愤立刻被这个浅吻驱散了。“嗯。”他小小地应了一声。恩佐盖上箱子,将装满月光苋的木箱垒在上面,之后坐到佩特罗身边。佩特罗从驾驶座下面掏出一张鸟嘴面具。“戴上。” 恩佐把玩着面具:“我又不是通缉犯。” “你那张脸搞不好要惹麻烦。” “唉,美丽也是一种罪过。”恩佐叹息着戴上面具,“为了你的平安,我只好委屈一下自己了。” “按你的说法,成天戴着面具的我岂不是世界第一大帅哥了?” 恩佐发出呕吐的声音:“呕!恶心!” “千万别吐,你戴着面具,吐在里面怎么办,会沾到自己脸上哦?想想就觉得更恶心了。” “我宁可被自己的呕吐物淹没也不想见你的脸。” 两人一面继续斗嘴,一面驾驶马车驶向梵内萨城。不多时,他们路过佩特罗遭到打劫的那片橄榄树林。几个手持利刃的蒙面壮汉从树林中蹿出,拦住马车。 “哇!怎么又是你们!”佩特罗没好气地叫道,“我交过过路费了!” 壮汉们围住马车,手中白晃晃的刀子对准车上的两人。 “你去时只有一个人,回来时又多了一个,那个人的过路费还没交呢!” 第80章 重返梵内萨2 恩佐惊奇地看着佩特罗:“想不到啊,佩特罗老兄,真是万万想不到,你居然会被打劫?我没听错吧?我只离开了几个月而已,梵内萨城郊的匪徒居然练就这么一身好本领,连你都甘拜下风了?” “喂!我是为了赶着去接你们不想节外生枝耽误时间才用钱打发这群鼠辈的!你不领情就算了,居然还讽刺我!” 恩佐连连摇头,大惊小怪地感慨:“人生在世,惊喜不断,活得久了,啥都能见到……” “闭嘴好吗!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你们两个唧唧歪歪说什么呢!老实交钱,否则要你们好看!” 强盗们摩拳擦掌,包围圈逐渐合拢。佩特罗正在气头上,蓦地遭到打断,满腔的怒吼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我们两个讲话,轮得到你插嘴?!” 他举起驾马的鞭子,抡向距离最近的强盗。 十分钟之后。 恩佐将最后一名昏倒的强盗拖进路边的草丛,和他不省人事的同伙们作伴。佩特罗一个劲儿地用强盗的衣服擦拭自己身上的血迹。当然,没有一滴是他的血。 “别擦了,反正你的衣服是黑色的,根本看不出来。” “难道看不见它就不存在吗?” “你回去再擦不行吗?” “怕什么,只要天亮前进城都不会惹人怀疑,有的是时间。” “所以你就让朱利亚诺猫在你那个破箱子里直到早晨?” 恩佐没搭理磨磨蹭蹭的炼金术士,径自跳上马车,执起缰绳,“你再拖拉,我就自己走了。” “噢哟,心疼你的小少爷了?”佩特罗丢掉被他当作抹布的衣服,阴阳怪气地叫道。 “驾!” 马车轮下扬起尘土。 “喂!等等我啊!” 马车已经驶出一段距离了,佩特罗不得不撒腿狂奔才追上它,狼狈地跳上驾驶席,连面具都差点颠掉了。他扶正鸟嘴面具,踹了恩佐一脚,后者不假思索地回敬他一记肘击。 “你还真走啊!” “我一向说到做到。” 佩特罗的脸在面具下扭曲了。不过他很快找到了绝佳的还击手段。 他贴近恩佐耳畔,压低声音,防止被后面装在箱子里的当事人听见。“你跟小少爷睡过了?” 恩佐闷哼一声,不置可否。 “哦,你沉默了,沉默就代表‘是’。啧啧啧,恩佐啊恩佐,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如果不这么干,那就不是你了。” “别把我说的好像色情狂一样。” “难道你不是?”佩特罗用舞台剧演员一样夸张的语调的说,“你——梵内萨的恩佐——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逛妓院。现在你和那么一位俊俏可爱的小少爷共处好几个月,还不早就把他吃干抹净了。” 恩佐缓缓转动脖子,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炼金术士。 “我最大的爱好什么时候成了‘逛·妓·院’?!” “你还有别的爱好吗?” “我……”恩佐一时语塞。他仔细思量了一番,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爱好。 “我逛妓院又不是因为我喜欢逛。那也是工作的一种。你当缄默者是因为你喜欢杀人吗?” 佩特罗奇怪地打量着自己的同伴。“当然了。看着活人变成尸体多有意思啊。” 恩佐扶着额头。“天哪,我为什么要跟你这种变态说这些……” “你还好意思说我?爱逛妓院的恩佐,居然认为爱岗敬业的佩特罗是变态。今年我就指着这个笑话活了。” “我并不‘爱’逛妓院!我是个身体健康的正常成年男性,需要解决生理需求,不去妓院还能去哪儿?这难道也有错?” “哇,说得跟真的似的。请问曼蕾夫人的‘鲜花涌泉’里有哪位‘公爵夫人’不曾与你共度良宵?又有哪位‘大公殿下’不曾拜倒在你的皮靴下?” “那、那是……”恩佐皱着眉头,努力思索辩驳的语句,“我觉得你说的完全不对,但是为什么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佩特罗怜悯地望着他:“因为那是事实,老兄。” “事实个鬼。” “你懂什么叫‘事实’吗?就是你不愿意听见、看见,但的的确确存在的东西。噢,就像黑衣上的血迹。我明白了,你这个人就是喜欢装瞎,既然能忽视血迹,那么对其他事实肯定也能装作视而不见。” 恩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梵内萨的恩佐,叱咤风云的缄默者,居然被自己多年的旧识兼同行说的哑口无言。他开始认真考虑干掉佩特罗灭口的可能性了。 “我不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嚯嚯,跟我说没用,去跟你心爱的小少爷解释吧。等你们到了曼蕾夫人店里,哇,新欢旧爱喜相逢,肯定是一出好戏,我都迫不及待一睹为快了!梵内萨大歌剧院上演的悲喜剧跟你波澜壮阔的恋爱生涯相比真是不值一提。” “我哪有什么恋爱生涯!你够了!” 炼金术士不但没停下,反而自说自话得更欢了。“如此想来,幸亏我一直戴着面具,否则你见了我英俊潇洒的真容,岂不是连我也不放过。”说着说着,他开始用咏叹调唱道,“啊!梵内萨的恩佐!神秘的死亡使者,多情的缄默绅士,万花丛中过……” “驾!!!” 马车绝尘而去。 佩特罗絮絮叨叨了一路,讲得恩佐只顾闷头赶路,总算报了被恩佐笑话的一箭之仇。 他们在梵内萨城门没受到阻碍。值勤的卫兵正忙打着瞌睡,加上运送月光苋的马车司空见惯,因此随意检查了一下最上层的箱子就放他们通过了。进城后,他们没去“芳香汤剂”,而是直奔曼蕾夫人经营的妓院“鲜花涌泉”。 作为梵内萨最负盛名的欢场,“鲜花涌泉”夜夜笙歌,迎来送往的客人络绎不绝,在门口等候的马车有时能排到两条街之外,罩着鲜红和橙黄绸缎的炼金灯球彻夜不灭,映得整座建筑充满旖旎的风味,同来自异域的昂贵香料和香气扑鼻的脂粉味共同构成梵内萨城邦毁誉参半的一道景致。 恩佐的马车只能停在离“鲜花涌泉”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把朱利亚诺从箱子里放出来之后,他们再步行前往妓院。凌晨时分,整座城邦都安眠于稀薄的雾气之中,呼出寂静无声的缤纷梦境,可“鲜花涌泉”依旧喧闹熙攘,男男女女高亢的欢笑声点缀了暗红色的天空。这儿和朱利亚诺上次光顾时无甚两样,到处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虽然他已经人事,该见过的不该见过的统统见过,但面对那些白花花的肉体,他还是会觉得十分害羞。他不由地靠近恩佐,拉着对方的袖子,脑袋垂得低低的,紧盯自己的脚尖,只顾跟着恩佐往前走。佩特罗则放肆得东张西望,不时朝那些搔首弄姿的女子打招呼、吹口哨。 “啧啧,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喜欢逛妓院了,真是养眼!我光是看看就心满意足了。”佩特罗盯着一位美女的胸脯喃喃道。 “谁喜欢逛妓院!”恩佐低吼。 “就是你啊。”佩特罗不依不挠。 恩佐一把拽掉自己脸上的鸟嘴面具,丢向炼金术士。“信不信我把鸟嘴插进你的喉咙里让你一辈子也说不了话!” “哇,你好讨厌哦!我当你是弟兄,你却想把那什么东西插进我的喉咙……” “给·我·闭·嘴!” 恩佐作势要掐佩特罗的脖子,炼金术士狂笑着躲到一位美女身后。美女咯咯笑着,搂住佩特罗,娇嗔道:“你面具上的尖嘴真威风,不知道下面的‘尖嘴’怎么样?今晚我好寂寞,来陪我玩嘛。” 炼金术士眼睛都直了,刚想答应,一位染着绿头发、一身脂粉气的男子走出大门,打断了他的桃花运。 “哎呀呀,这不是恩佐阁下吗!您好久没来啦,还以为您离开梵内萨再也不回来了呢!”他笑眯眯地迎向恩佐,十分殷勤地将他引进妓院内,“姑娘小伙们可想念您了,夜夜都为您哭泣!您看要不要……?” 他机敏地眨了眨眼,转向佩特罗和朱利亚诺,深深鞠了一躬:“两位一定是恩佐阁下的朋友!大驾光临,不胜荣幸。在下是‘鲜花涌泉’的管事贾欧,两位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在下,不论您有何种爱好,喜欢什么类型,在我们这儿都能得到满足。” 他向搂住佩特罗的美女使了个眼色,美女立刻向炼金术士投怀送抱。“人家什么都能玩哦,你喜不喜欢……”她凑到佩特罗耳畔低语。炼金术士眼神发愣,不知沉醉在何种迷离的幻想中。 “喜欢!当然喜欢!” “那还不快跟人家……” 恩佐咳了一声。佩特罗身体一震,怒视刺客:“干什么?你嗓子痛啊?要不要吃药?” 美女笑道:“别生气嘛,这么多姐妹,让他也挑一个,他就没工夫管你咯!”她向周围使了个颜色,立刻有一群美女围上来,不仅将恩佐团团裹住,连朱利亚诺也没能逃脱。柔软丰满的胸脯蹭着他的胳膊,艳丽火辣的红唇在他耳边发出娇憨的笑声。朱利亚诺惊慌地甩开一只手,马上又有另外一只挽了上来。 “这位小哥好面生啊,看你长得这么俊俏,今天给你打折哦。” “你是喜欢成熟的姐姐,还是水灵的妹妹啊?” “哎呀,脸红了,真可爱,让姐姐好好疼你嘛。” 朱利亚诺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生死全部掌控在这群笑得花枝乱颤的女人手里。他奋力挤开一堆玉臂美腿,来到恩佐身边,抓住对方的手腕,就像溺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换作一个普通男人(比如佩特罗),肯定高兴得快要上天堂了,他却宁可跟一群蜘蛛怪大战三百回合,也不想同这群美女周旋! 恩佐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再次清了清嗓子。贾欧挥了挥手,用斥责的语气对那群美女说:“散了散了,你们都什么眼力,看不出人家的喜好吗!难怪拉不到客人!”他转向恩佐,脸上再次堆满笑容,“冒犯您了,您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今天不是来寻欢作乐的。曼蕾夫人在吗?” “真不巧,夫人今夜不在。不过她吩咐过,只要您来,就好生招待着。要不要我为您准备一个僻静的房间?” 恩佐点点头:“那我们就等她。” 佩特罗说:“你们去等那个老妖……那位高贵的夫人吧,我和这位小姐要去共度良宵啰!”他半是喜悦半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看不到你的大戏……” “什么大戏!给我滚!” 恩佐将鸟嘴面具砸向炼金术士。佩特罗搂住美女,轻巧地转了一圈,躲开恩佐掷来的“暗器”。美女拉着炼金术士的手上楼去了。恩佐白了他一眼,决定不再理会他。 “贾欧,今天有没有一个叫安托万的年轻人光临,说是来找我的?他大概这么高,带一柄剑,说话有罗尔冉口音。” 管事困惑地“嗯”了一声:“的确有一位先生来找您,不过他不叫安托万,听口音也不像罗尔冉人。” 恩佐一怔:“那是谁?” 贾欧面露为难之色,似乎那位客人让他觉得十分棘手。“他在里面的大厅,他……呃,反正您见了就知道了。” 管事引着朱利亚诺和恩佐进入妓院中的一座厅堂。浓郁的熏香味钻进朱利亚诺的鼻孔,让他全身透出一股火热。妓院的熏香中搞不好有什么催情成分,要不然如何吸引客人呢?厅堂四周摆放着异域风情的卧榻,不少客人斜倚在卧榻上,每个人都有两三名妓女作陪。厅堂中央空出一块场地,大概是用作舞台之用。听说妓院中养着专门的舞者,身段妖娆,容姿出众,夜夜表演淫靡艳情的舞蹈以取悦客人。现在舞台上没人跳舞,倒是有个穿白衣的人坐在角落,拨弄一张竖琴。他弹着俚俗小调,旋律急促而欢快,旁边的客人和妓女纷纷和着节奏拍起手来,使得厅堂中的氛围不像奢靡的妓院,反而更像一座小酒馆。 “就是那位先生。”贾欧诚惶诚恐地向恩佐报告,“本来在下叫了几个姑娘陪他,可他却不要,非要弹琴,拦都拦不住……” 恩佐和朱利亚诺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男人。他们熟悉他冰霜般的白发和纤尘不染的白衣,还有他弹拨琴弦时流畅的手势。 “怎么是他?他怎么会在这儿!” 弹琴的男人闻声按住琴弦,止住这一曲。旁边的人发出不满的叫嚷:“怎么不弹了!” 男人没理他们,自顾自地抚平衣上的皱褶,理了理长发,起身走向恩佐和朱利亚诺。 “没想到咱们会在此地重逢,真是巧啊。” 吟游诗人雷希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说。 第81章 意外的重逢 数个小时之前。 安托万当然不晓得“曼蕾夫人的店铺鲜花涌泉”在什么地方。 事实上,他连曼蕾夫人长什么样、“鲜花涌泉”做什么生意都一无所知。但世界上有一种谦逊的态度叫“不耻下问”,他正是凭借这一点找到佩特罗的店铺。曼蕾夫人听起来比佩特罗有名得多,找起来想必更简单。 离开“芳香汤剂”后,他装出成竹在胸的模样,走向街角。那儿有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正缩在阴影中,面前摆着一只缺了角的棕色陶碗。老人皮肤黝黑,脸上脏兮兮的,只穿着一件单薄衣裳,偶尔气若游丝地喊上一句“大爷行行好赏我个子儿吧”,大部分时间半阖着眼睛,看上去随时都会断气。 安托万看着他心想,老人在城邦中住得更久,大概比年轻人更认识路,何况这样一个可怜的老乞丐应该不会骗人吧。 “老人家,向您打听个事儿,您知道曼蕾夫人的店怎么走吗?” 老乞丐睁开一只眼,用死鱼一样的眼神端详安托万,一言不发地将破陶碗向前推了推。陶碗中可怜兮兮地躺着几枚铜币。安托万知道他的意思是要钱。老师说过,大城市中干什么都要钱,求人帮忙更得破费钱财,没钱根本寸步难行。老师果然见多识广,诚不我欺。 他掏出钱包,从里面数出三个铜币,扔进老乞丐的陶碗里。铜币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老乞丐一听声音便眉开眼笑,直勾勾地盯着安托万手中的钱包。少年剑客连忙将钱包揣进怀里。他囊中的大部分钱财都不是自己的,恩佐怕他在城里吃亏,所以特意给了他一笔钱。 老乞丐用干瘦的手指了指东方,叽里呱啦说了一堆约德语。安托万只零星听懂了“往前走”、“左转”等几个词。他一头雾水地看着老乞丐,后者口沫横飞地说了半天,终于发现安托万听不懂,于是一边打着手势,一边用口音极重的帝国语说:“我领你去吧。” “真的?呃,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说着,老乞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端起他的破陶碗,走向街道的一端。安托万紧随其后。老乞丐走得很慢,每走几步,就要咳嗽几声,安托万十分担忧他会不会尚未抵达目的地就先昏过去。 “年轻人,第一次来梵内萨?”老乞丐虚弱地问。 “是啊。” “第一次来就要去曼蕾夫人的店?” “呃,是我的一位朋友让我去的。” “咳咳,你那位朋友真懂行。”老乞丐揶揄地笑了笑。 安托万困惑地抓了抓头。佩特罗也好,老乞丐也罢,为何一提起曼蕾夫人的店,态度就变得十分微妙?那儿到底是什么地方?既然是恩佐指定的接头地点,总不会是什么龙潭虎穴吧! 他们走了一阵,从大街拐进一条狭窄破落的小巷。太阳西沉,巷子里昏暗得犹如夜晚,地上泥泞不堪,每一步都会溅起淤积了不知几个世纪的污水。吱吱叫的老鼠从墙缝中钻出,根本不怕人类,狂妄地钻过安托万脚底。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恶臭味,跟它一比,炼金术士店里的怪味简直可算“芬芳清新”。 “您没走错路吧?”安托万不安地环顾四周。多年的剑术训练使他生出一种野兽似的本能,能够嗅出危险降临的气息。 “这是近道,”老乞丐殷勤地说,“别人都不知道。近道,节省时间。” 安托万不由自主地按住“姬莉莎”的剑柄。“老人家,我看我们还是别抄近路了,天晚了,还是走安全的……” “呜啊!” 老乞丐惨叫一声,倒在泥水中,全身上下痉挛不止。安托万吓了一跳,顾不上自身安危,连忙托住他的身体,探了探他的脉搏。 “您没事吧?您生病了吗?” 老人紧紧抓住安托万的衣襟,痛苦得直抽气:“老毛病犯了……” “您在这儿躺一下,我去叫人来帮忙!” 安托万冲向巷子入口处,可没跑两步,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一抹怀里,这才发现钱包居然不翼而飞! 是那个老头!刚才抓住他衣襟的时候,顺手摸走了钱包!可恶,原以为老乞丐好心为他带路,结果打的是这种主意!他犯病肯定也是装的! 安托万扭头,刚巧看见那为老不尊的贼人兔子似的跳起来,奔向巷子另一边的出口。“别跑!老头!看我怎么教训你!”安托万咬牙切齿地追上去。老乞丐全无方才步履蹒跚的模样,腿脚快得连身手矫捷的年轻人都难以望其项背。 两人一前一后冲出巷子,来到一条大街上。安托万迅速拉近距离,和老乞丐相差不过一臂。他大喝一声,捉住对方的头发,本想给他点苦头尝尝,可那一头白发却从老乞丐头上滑落,连带白胡子也一起掉了下来。安托万瞠目结舌,原来这个乞丐一点也不老,是个中年人,只不过在脸上抹了煤灰,又戴上假发假胡子,扮作老人模样行乞,以骗取施舍者的爱心。 乞丐趁安托万发愣的瞬间掀翻街上的小摊,继续逃命。安托万绕过地上乱滚的蔬菜,怒吼道:“小偷!站住!别让我抓到你,否则要你好看!” 乞丐在街上左躲右闪,借助摊贩和路人不断制造障碍,阻拦安托万的追缉。少年剑客卯足了劲儿,灵巧地躲开行人和障碍,锁定乞丐的背影紧追不放。他倒不是在意那点钱,关键是恩佐的信物也被他珍而重之地放在钱包里!钱丢了没什么,信物丢了,他用人头也赔不起! “抓住他!抓小偷啊!”安托万大叫,希望有好心的路人能帮他一把,但路上饶是行人众多,却纷纷对他们避之不及,唯恐惹上麻烦。安托万悲凉地想,梵内萨人好冷漠,连个见义勇为的人都没有,真是世态炎凉。 两人你追我赶地拐入另一条街道,迎面来了一辆马车。乞丐恰好冲过马车前方,安托万慢了一步,被马车拦住了。马儿被猛然冲出的两个人吓得长嘶,车夫连忙勒紧缰绳,用约德语骂了一连串脏话。乞丐绕过马车,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他领先好长一段距离,安托万拍马也追不上。 下一瞬间,他的笑声转陡然变成尖叫!面前不知为何腾起一条火柱!乞丐转身欲逃,背后也腾起一道火焰。两条火柱在他头顶弯曲汇合,各向左右分成好几股,最后变作鸟笼形状,而他就是关在笼子里无处可逃的猎物。 乞丐哪见过这种阵势,当场吓到腿软,扑通一声跪下。“饶命啊!大爷饶命!小的只想赚几个小钱,求大爷放了我吧!”他将安托万的钱包丢在地上,各种钱币哗啦啦撒了一地。 几秒之后,火焰鸟笼如同燃尽的炉火一般熄灭了,几粒火星随风而逝,头发烧焦的恶臭味涌入鼻腔。乞丐怪叫一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没命奔逃而去。等安托万绕过马车,来到火焰鸟笼出现的地方时,乞丐已经没影了,原地只剩下沾满泥土的钱包、零零散散的钱币和恩佐的信物。 安托万望着乞丐逃走的方向,愤恨地跺了跺脚:“算你跑得快!在我老家,偷东西是要砍手的!” 他的身后,马车夫安抚好自己的马儿,转向车厢抱怨道:“大小姐哎,知道您是了不起的秘术师,但也不必当街放火吧?小人差点被您吓得尿裤子!” 车厢中传出一个娇俏的女声:“事发突然,我路见不平,哪还管得了那些!” 又听见“哗啦”一声,车厢的窗户被打开了,一个脑袋探出来,左右转了转,惊喜地喊道:“咦?那不是安托万吗!” 少年剑客正忙着捡钱,猛然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听到自己的名字,惊得他钱都掉了。 “小姐稍等!我来为您开门!”车夫抓住车厢把手,没等他开门,门便“砰”的一声弹开,差点撞上他的脸。一个人影跳出车厢,欢天喜地地扑向安托万,勾住他的脖子转了一圈,压得安托万腰快断了。 “安托万!是我呀!想不到居然会在这儿碰上!太巧了!” “康、康斯坦齐娅小姐?!” 一个落雷砸在安托万头上,他当场懵了。 “你怎么会……你不是留在赞诺底亚了吗?” “我还要问你呢!你来梵内萨做什么?” 这可说来话长了……安托万原以为押运船沉没,他们又辗转来到梵内萨,就再也见不到康斯坦齐娅小姐了,没想到天下竟有这等机缘巧合,他们在梵内萨的大街上再度相逢。安托万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感动,胸口被什么又甜蜜又酸涩的东西塞得满满的,明明有好多话想对康斯坦齐娅小姐说,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康斯坦齐娅小姐,我……唉,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等一下,既然你在这里,那么你的老师……” 他的目光从康斯坦齐娅身上移动到马车那儿。车夫终于得到表现的机会,像个十足的绅士一样挺胸抬头立在门边,抬起胳膊,等着车上的女士扶着他的臂膀下车。一名中年女子从车门探出身体,却没有下车的意思。车夫气馁地塌下肩膀,垂头丧气地回到驾驶座上。 “康斯坦齐娅,庄重一点!在大街上跟人家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知道了,老师。”康斯坦齐娅吐了吐舌头,松开安托万。 少年剑客一阵没来由的遗憾。“狄奥多拉女士果然也在……”他小声咕哝。 女学者狄奥多拉在车上向他们招招手:“既然遇上了,安托万就搭我们的车吧。康斯坦齐娅,帮人家把东西捡了。” “知道啦老师,我又不是瞎子!” 康斯坦齐娅帮安托万捡起地上的钱币,少年剑客受宠若惊,连连道谢。一想到那些钱币被康斯坦齐娅小姐碰过,他简直都不想把它们花出去或者还给恩佐了。 “这是什么?”康斯坦齐娅拾起恩佐的信物,好奇地掂了掂,“哦,我认得这个图案,这是‘真实与虚饰之神’的圣徽。真看不出来你还信仰这一对神祇,以前怎么从未听你提过?” 安托万结结巴巴地解释:“不不不,这、这不是我的,是恩佐的。他交给我暂时保管的,回头还得还给他。” “恩佐?他?” 康斯坦齐娅一瞬间露出奇怪的表情,但很快恢复原状。她将圣徽还给安托万,“拿好啰,这么重要的东西,丢了就糟了。” “我也这么觉得,钱丢了无所谓,这东西丢了,恩佐非杀我不可。”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万一没遇上康斯坦齐娅小姐,那贼人肯定就逃脱了,到时候见了恩佐,他的脑袋还能不能安然无恙待在脖子上? 两人拾起所有的钱币,安托万点清数量,一枚不少,这才放心。康斯坦齐娅爬上马车,冲安托万招招手,又拍拍自己旁边的座位,招呼他坐下。安托万红着脸登上车,拘谨地坐在她身边,整个人变成一尊石像,双手僵直地搁在膝盖上,动也不敢动。 “安托万,你去哪儿?”狄奥多拉女士问。 “去一家叫‘鲜花涌泉’的店。不过我不知道它的位置,刚才找个人问路,没想到那人居然是小偷……”一想到那扮作老人的乞丐,安托万就气不打一处来。 康斯坦齐娅高声道:“车夫先生,你是本地人,知不知道‘鲜花涌泉’在什么地方?” 车夫在前方驾车。“哎哟,大小姐,小人知道是知道,但不敢把您二位往那儿带啊!正派女士不该去那种地方!” “为什么?我们去不得,安托万就去得吗?” “嘿嘿嘿,小姐,您有所不知,那是专供男人寻欢作乐的场子,不接待女客的。当然了,如果二位想见识一下,本城也有专门招待女士的店……” 康斯坦齐娅起初困惑地盯着安托万,思考那到底是家什么店铺,听到车夫的话之后,她的脸就像被浇了一瓶红墨汁一样迅速泛起红色。“你是说,那是家妓院?!”她惊叫,“安托万,你你你你……你居然想去逛妓院?我看错你了!原来你是这种人!下去!你给我滚下去!” 安托万比她更尴尬。原以为那家店是酒馆或旅店,想不到居然是妓院。难怪佩特罗和乞丐提起那店铺,语气都很古怪。恩佐啊恩佐,你害惨我了!你自己爱寻花问柳就算了,别撘上我啊!我的清白!我的声誉! 第82章 意外的重逢2 安托万欲哭无泪地解释:“你误会了康斯坦齐娅小姐!不是我想去!是、是恩佐叫我去……” “少来这一套!你当我傻?给我滚!” “听我解释,真不是我想去……” 狄奥多拉女士瞪了学生一眼:“行了,别大声嚷嚷,你的礼数呢?” “老师,您也说说!安托万他居然要去逛妓院!他怎么这样!” “梵内萨是座开放的城市,嫖娼不犯法,何况安托万是个成年人了,他要做什么你管得到吗?” 安托万目瞪口呆。“不不不,狄奥多拉女士!您为我说话我很高兴,但真不是您想象的那样!您还是别说了,越说越糟糕啊!” 康斯坦齐娅挪到老师身边,抱着双臂气鼓鼓地瞪着窗外,拒绝再跟安托万说话。少年剑客只想从马车上立刻跳下去,当街摔死得了。 “真的不是……我先前真不知道那是妓院……”他哭丧着脸,“是恩佐叫我去那儿跟他碰头的,我哪能想到……康斯坦齐娅小姐,请相信我!” “哼!” “这么说,那位恩佐先生和朱利亚诺也来梵内萨了?”狄奥多拉女士问。 “是啊!我先进程的,他们随后就到,所以恩佐叫我先去‘鲜花涌泉’,我……我没想到……” 狄奥多拉若有所思地绞动手指:“他们竟来了,来到梵内萨……” “怎么了?”安托万不安地望着女学者。她知道朱利亚诺的身份吗?以过去他们相处时安托万对狄奥多拉性格的认识来看,女学者非常正直,绝不是那种为了情谊而窝藏罪犯的人,她要是知晓朱利亚诺是通缉犯,会不会直接报官? “……没什么,只是感到不可思议,世上竟有这样的巧合。这样吧,安托万,我们两个女子不方便去‘那种地方’,那么就先回我们所住的旅店,再让车夫送你去目的地,如何?” “当然好啦,多谢您!” “不必客气,出门在外,应该互相帮衬。”说完,狄奥多拉又陷入沉思。安托万不是学者,当然不知道学者在思考什么,想必是些深奥难解的学术问题。听说学者思考时常常会陷入超然物外的状态,这时如果贸然打搅,他们好不容易厘清的思路就会全部烟消云散。安托万不敢冒险打扰狄奥多拉,康斯坦齐娅又不肯跟他讲话,他只好垂着头,自己玩自己的手指以打发时间。马车中的气氛一时尴尬到极点。 不知过了几个世纪,马车终于停止。安托万感激地看向窗外,发现他们停在一栋雅致的旅店前。旅店名叫“铜鲤”,招牌上竖着一只黄铜鲤鱼。 安托万推门下车,很有绅士风度地向车上两位女士伸出手。狄奥多拉面不改色地接受了他的好意,可康斯坦齐娅理都不理他,甩开他的手,自己跳到地上,好像他手上有什么脏东西似的。 车夫殷勤地问狄奥多拉:“您还有什么吩咐?要不要我送这位先生去……去‘那个地方’?”他不好直说“去妓院”。 狄奥多拉点点头:“你送他过去。明天我们要去天文台,你记得早点来候着。” “是是,遵命,尊贵的女士。”车夫点头哈腰。 狄奥多拉转身想走,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安托万说:“对了,你那位诗人朋友也住在这间旅店,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诗人朋友?您是说雷希?”安托万大为惊奇,“他也来了?他不是在赞诺底亚吗?” “是我们先要来梵内萨,他听说之后也想跟来,所以我们便一路同行。我猜你肯定想见他。你应该不急着赶路吧?” “不急不急!” 康斯坦齐娅气恼地直跺脚:“老师,您干嘛让他进来!叫他快滚!” 狄奥多拉责怪地看着她。康斯坦齐娅“哼”了一声,扭头冲进旅店,很快就没了人影。安托万一面想追上她,一面又不好丢下狄奥多拉一个人,只能踌躇地留在原地,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女学者叹了口气:“你别怪她,她性格总像小孩子一样,让人头疼。” 安托万抓耳挠腮:“是我让她误会了,我……我一定找个机会澄清。” “唉,别说这些了,外面风大,进来吧。” 她领着安托万进入铜鲤旅店。一进门,清脆的竖琴便传入耳中。旅店大厅中零零散散坐了几桌客人。打扮得体的侍者端着杯盘穿行于桌子间。看来这家旅店档次不低,正合学者们的身份。大厅角落有位白衣白发的男子正在抚琴。 安托万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咧开嘴。果然是雷希。他与分别时一模一样,还是那样的飘然出尘。唯一的不同是他手中的乐器换成了竖琴。他的鲁特琴已在假面舞会上摔碎了。 少年剑客向雷希的方向走了几步,狄奥多拉却从背后拉住他的手臂,做出噤声的手势。安托万环顾四周,发现客人们都寂静无声,沉醉在优美的音乐中。他差点就无礼地打断诗人的演奏,搅乱这美好的氛围了。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和狄奥多拉一起找了张桌子坐下。侍者走过来问他们要点些什么,狄奥多拉摇摇手,表示“过会儿再说”。 待诗人一曲终了,大厅中响起热烈的掌声。雷希起身朝众人鞠躬,将竖琴递给旁边的一名侍者,然后走进背后一扇小门中。安托万和吟游诗人相处久了,听说了约德诸城邦的许多行业习俗和规定。在梵内萨,艺人结束表演之后不能立刻和台下观众讲私话,否则会被视作粗俗无礼。他们必须先“退场”,也就是离开表演的房间,或者进入事先搭好的幕布中,然后再出来,表示他们已卸去表演者的身份,变成普通人,这样才能和台下的亲朋好友一叙。 过了片刻,雷希从那扇门中出来了,径直走向安托万这边。安托万跳起来,激动地抓住雷希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吟游诗人似乎不习惯这样的热情,犹豫了一下才拍拍安托万的后背。 “没想到咱们会在这儿重逢!”安托万欣喜若狂。 “我也想不到。原以为赞诺底亚一别,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你怎么会跟狄奥多拉女士同行?” 雷希拂开白发,在桌边坐下:“赞诺底亚实在没什么好待的。费尔南多·因方松被流放后,赞诺底亚政界急剧动荡,赫安·苏维塔忙着上位,大小贵族勾心斗角,各个派别相互倾轧。我原本打算找个金主,度过冬天,可又怕卷入政治风暴。正巧狄奥多拉女士和康斯坦齐娅小姐因为学术上的关系要来梵内萨,我觉得众人同行更安全,彼此间也有个依靠,就随她们一起来了。” 他盯着安托万:“你呢?你们在海上有什么奇遇?” “呃……这……说来话长……” 他们在海上的奇遇多了去了,安托万不像吟游诗人那样舌灿莲花,若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非耗费很长时间不可。况且他们的“海上奇遇”还牵扯到湖中女巫阿芒迪娜和古代帝王达理安。他们答应不把达理安陵墓之事说出去,可安托万又不擅长撒谎编故事,所以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我们离开赞诺底亚后……遇上了海盗,他们是来劫囚的。” “费尔南多·因方松被劫走了?”狄奥多拉惊奇地问。 “是啊。他本来就跟海盗有勾结嘛。押运船上的人几乎都死光了,只有我、恩佐和朱利亚诺被俘虏。我提出跟海盗头子决斗,如果我赢了就放我们走。海盗头子倒是个讲义气的汉子,输了之后没反悔,大大方方放我们走了。” “所以你们才会来梵内萨?那海盗也是胆大,不怕你们报官?” “这……那个……海盗犯的事儿多了去了,大概也不怕多一桩罪名吧……” 安托万慌得一头冷汗。如果狄奥多拉再追问下去,他就得露馅了。为什么恩佐不在这儿呢?他辩才无碍,肯定能滴水不漏地把故事说一遍,不但不泄露秘密,还能让别人信以为真。唉,说到底他就不该进这家旅店!反正既然雷希住在这儿,以后找个机会和恩佐、朱利亚诺一起来就是了!现在可好,作茧自缚,进退两难! “几位客人,要点些什么吗?” 旅店侍者恰逢其时地过来询问。安托万如蒙大赦,感动地拉着侍者的手猛力摇晃。侍者不明就里。 “谢谢!感谢你!你来得巧……呃我是说,我们大家今天重聚一堂,真是太巧了,值得好好庆祝。给我们上一瓶好酒,我来付账!” “遵命,先生。”侍者鞠躬退下。 狄奥多拉欲言又止地看着安托万。少年剑客勉强地笑着问:“怎么了?” “……你不是还要去和恩佐他们会和吗?虽说咱们重逢的确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但会不会耽误你的行程?” “没关系!就喝一杯嘛,用不了多少时间!喝完后再上路也来得及!” 侍者很快端上一瓶琥珀色的酒,为三个人斟满。酒香扑鼻,安托万光是闻闻就有了醉意。其实他不怎么擅长喝酒,然而现在这个状况,他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灌了。 “康斯坦齐娅小姐不来吗?”雷希问。 狄奥多拉苦笑:“她正同安托万生气呢。” “改天我单独去找康斯坦齐娅小姐,向她赔罪。我们先干一杯!” 在安托万的招呼下,三人一同举杯。 “祝各位健康!”安托万未能免俗地喊了几句敬酒的套话,“敬智慧的狄奥多拉女士!敬吟游诗人雷希!” “也敬你,勇敢的安托万。”狄奥多拉与他碰杯。 “敬引导我们重逢的命运。”雷希微笑着说。 三人一饮而尽。 烈酒涌入安托万的喉咙,如同一条火龙蹿进他的胃里,又蹿进他的颅腔中,对着他的大脑直喷火。安托万放下空杯,眼角挂着被辣出的泪水,问侍者:“这他妈是什么酒?” “五一年的窖藏,本地特产的佳酿,名叫‘龙之息’。您觉得如何?”侍者一副等着安托万夸赞美酒的样子。 安托万竖起拇指:“酒如其名。” “是吧,客人,这酒可是——啊!您怎么了?!客人您还好吧?!您没事吧?!” 安托万从椅子上滑下去,“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狄奥多拉和雷希傻了眼。 “一杯就倒,也太不能喝了吧……?”女学者难以置信,“他以前也是这样吗?” “我记得他以前明明能喝点蜜酒或者啤酒……” “先、先把他抬走吧!” “就抬到我房间里去。”雷希对侍者说。周围客人纷纷向他们投来疑惑的眼神。为了不引起更大的骚动,侍者们手脚麻利的抬起安托万,运往客房。 “这……要不要请个医生?”狄奥多拉相当不安,“对了,安托万还要去找恩佐他们。这下可怎么办?” “他们约在什么地方见面?我可以先去一趟,告诉他们安托万喝醉了,一时不能赶来。” “你能跑一趟就太好了!他们的见面地点是‘鲜花涌泉’,你可以乘我们包的马车去。” 雷希点点头:“那我先走一步。” 他在客房门口遇上了康斯坦齐娅。她刚好住在隔壁,听见门外的骚动就出来看看。 “发生什么了?” “安托万喝醉了。” “什么!”康斯坦齐娅冲进雷希的房间,推了推不省人事的安托万。后者没有丝毫反应,她生气地转向狄奥多拉,“他酒量很差的!您怎么不看着他让他少喝点!” 狄奥多拉感到十分冤枉。“我哪里知道这种事,明明喝的是同一种酒,我和雷希都没事,他却一杯就倒。” 昏睡中的安托万突然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句话。康斯坦齐娅凑到他身边,俯耳细听。 “他说什么?” “他说……”康斯坦齐娅神色复杂地看着老师,“山鸡肉松包好吃。” 第83章 意外的重逢3 “这么说,安托万醉倒了,一时来不了?” “鲜花涌泉”大厅的一角,恩佐、朱利亚诺和雷希坐在一扇屏风后谈话。屏风并不能完全隔绝声音,好在舞台上很快来了一队妖娆的舞者,顿时点燃气氛,到处都乱哄哄的,大概也没人会刻意去听角落里三人的对谈。 “是啊,想不到他酒量那么差。”雷希若无其事地回答,“所以我就代他来通知你们一声,好叫你们不要为他担心。在铜鲤旅店,他能得到最好的照料。” “我猜也是。不过这种事,派个下人过来通报不就行了,您何必亲自跑一趟。” “您真见外,我也想见见久别的朋友啊。而且我以为你们在海上定有一番奇遇,安托万没说几句就醉倒了,我还没听够了。身为吟游诗人,怎能错过精彩的故事?” 恩佐不露声色。“没有什么精彩的故事。我们遇上了海盗,其他人都死了,只有我们三人侥幸被俘虏。安托万以自由为赌注与海盗头子决斗,结果赢了,所以我们就平安脱困了。” “接着就到了梵内萨?”雷希饶有兴味地凝视恩佐,“梵内萨和流放地‘白滨岛’在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您可别告诉我是海盗头子大发善心送你们回来的。” “没什么稀奇的,那人虽然是海上的匪寇,却很讲义气。他曾被梵内萨总督博尼韦尔囚禁,因此对那家伙恨之入骨。朱利亚诺与总督也结有血仇,我们双方可谓同仇敌忾,所以他才答应送我们一程。” “如此说来,这次你们回来就是为了……”雷希做出抹脖子的手势,“那位总督大人?” “那可是你说的,我什么也没说。” “我们曾同甘共苦,出生入死,您居然还对我心存疑虑?真令我受伤。” “相信我,知道得越少,反而对您越好。” “我是吟游诗人。我的使命是记录和传唱伟大的歌谣,而不是坐在安乐椅中无所事事直到老死。我们的生活中没有‘安逸’二字。” “死人可没办法传唱什么歌谣。”恩佐冷冷地说。 雷希眼中漾起笑意。不带嘲讽,不加鄙夷,只是单纯的笑意,仿佛见到了什么值得发笑的趣事。“您是否知道,古代族裔将他们所崇拜的众神称作‘杜曼那’,意思是‘永生不朽者’,相对的,他们自称为‘安-杜曼那’,意为‘非永生者’,也就是必死的凡人。你我都是必死的凡人,恩佐吾友,终有一日我也会死,但不是此时,不在此地。” 他霍然起身,“时候不早,我该回铜鲤旅店了。明天安托万酒醒后,我送他过来。” “不必。就让安托万和康斯坦齐娅小姐她们待在一起好了。我看他相当中意那位小姐,何必拆散人家的美事。况且远离我们,远离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或许对安托万来说更好。” “安托万若是知晓您的关切之心,一定感激涕零。不过我可不能为他做主,他醒过来之后想去哪儿,想干什么,我哪里拦得住。” 他说了句“告辞”,绕出屏风。 恩佐一只手按住大腿,忽然说:“请留步。” “还有什么事?” “安托万真是喝酒喝醉的?我觉得他酒量没那么差。” 屏风外传来雷希的浅笑。大厅中大部分炼金灯球都熄灭了,唯有一道强光照耀中央舞台,四周都陷入昏暗中。中央的光刚好将雷希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当他们看向屏风,就会看到雷希摇晃的暗影。 “莫非您怀疑是我给他下了药?您真会说笑,我是吟游诗人,又不是药师,哪有那种本事。何况这么做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雷希,您是我的朋友,我不会陷您于不义。您帮过我们,这份恩情我感激不尽。而且我答应过您的要求,就决不会反悔。但请您记住,安托万也是我的朋友。倘若有一天您对他不利,我不可能坐视不理。” 大厅中的艳媚舞蹈表演到高潮处,灯光配合舞者的舞步不断闪烁、变换颜色,所以雷希的影子也随之一明一灭,时亮时暗。 “瞧您说的。安托万不也是我的朋友吗?” 说完,影子滑出屏风之外。雷希离开了。 恩佐从屏风后探出后,目送吟游诗人离去,直到确切地看见对方踏出大门,他才返回原位。 朱利亚诺一直没开口。恩佐与雷希谈话时,双方身上都迸发出慑人的魄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更别提插嘴了。雷希离去后,那种无法言明的压迫感才消失。 “你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紧张地问,“雷希会对安托万不利?” 恩佐神色沉重地拂开额前的头发:“你没注意到他瞧安托万的眼神吗?非常期许,非常狂热,非常……不一般。” “那种眼神……不对劲?” “当你想把某个人培养……不,分毫不差地塑造成你理想中的模样时,就会露出那种眼神。” “我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你以前见过那种眼神?” “见过很多次。在我老师身上见过,在别的做老师、做父母的人身上也见过,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每次照镜子,都会从镜中看到那种眼神。” 他转向朱利亚诺,目光逐渐变得柔和,“但现在不会了。我已经放开了手。你有自由选择的机会。” 朱利亚诺大惑不解,刚想请他释疑,大厅中却爆出热烈的欢呼,与此同时,所有的灯一齐亮了。他差点被晃瞎眼。他遮住眼睛,等着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忽然,他听见一个尖细的女声:“恩佐!” “砰”的一声,有人撞到了屏风。朱利亚诺吓得顾不上眼睛的疼痛,立刻睁眼,只见一名身材高挑的褐发女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热泪盈眶地冲向恩佐。她穿着低胸紧身衣,丰满的胸脯随着她跑动的动作一摇一晃,颇为吸引眼球。恩佐坐在原地,讶异地望向女人,脸上震惊的表情不像装出来的。 “恩佐!你可回来了!我好想你!我以为你死了!”女子扑在恩佐身上,环住他的脖子嚎啕大哭。 “呃……简妮……”恩佐说,声音仿佛重伤者垂死的呻吟。 朱利亚诺冷漠地看着他。 名叫简妮的妓女娇嗔一声,粉拳不停捶打恩佐的胸膛——当然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倒是吸引了附近不少人艳羡的目光。朱利亚诺猜测她在妓院中地位不低,很多人排着队等她共度春宵,而她主动投怀送抱更是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恩佐面如死灰,如果在他脖子上加一条绳索,他活脱脱就是个刚上吊的死人。 “简妮,我……”他窘迫地推开妓女,“这里说话不方便,去我的房间吧。” “什么你的房间呀,住到我的房间来嘛。我把别的客人推掉,只伺候你一个好不好?” “简妮!”恩佐提高声音,这次带着命令的语气,“我现在住在‘静谧之间’!” 简妮撅了撅嘴:“好嘛,你别生气,去就去啦……” 她挽着恩佐的左臂,恨不得整个人都吊在他身上。恩佐向朱利亚诺使了个眼色,让他跟上。(当然,简妮的全部注意力集中于恩佐,压根没注意到旁边还有个碍事的炼金灯球。)三人离开大厅,进入一条宽敞的走廊。两侧有数扇大门,统统紧闭,门后时而传来愉悦的高亢叫喊或是暧昧的浅吟低唱。不必说,它们都是娼妓和客人办事的地方。 走廊尽头有一道红色的旋转楼梯。他们距离楼梯尚有十步左右时,一个身穿水蓝色长裙的女人从楼梯上款款而下。她一头光滑柔顺的及腰黑发,肤色白皙,像是北方人,与穿着暴露的简妮不同,她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宽大的裙摆如同金鱼一样曳在身后,布料下露出的脖颈和玉臂让人不禁浮想联翩。 若说简妮是热辣的美女,蓝衣女人就是高洁的圣女。对男人来说,玷污圣女的纯洁比跟普通女人睡觉更加刺激。然而说到底,她也只是“鲜花涌泉”的一个妓女,朱利亚诺想,大概走这种路线是为了吸引客人吧,妓院也得提供各种类型的妓女以满足客人的不同需求。 他的表情越发冷漠。 蓝衣美女见到恩佐,动人的双眸刹那间睁大,其中仿佛有莹莹的光芒流动。 “恩佐……是你……”她声音轻柔如絮,“我还以为你……” 她快步奔向恩佐,可还没到跟前便停了步,压抑住脸上激动的神色,故作不屑道:“你、你别误会!我一点也不在乎你!你死了倒好,少祸害别人!我才不会等你呢……”她说着嫌弃的话,神情却泫然欲泣,十分惹人怜惜。 简妮笑嘻嘻地用丰胸蹭着恩佐的胳膊:“哎呀,卡罗娜,既然你不要恩佐,那他就归我咯!” “你!”名叫卡罗娜的女子怒目而视,“你离他远一点!” “偏不,嘻嘻!你快走开,别妨碍我们!” “你能待在他身边,凭什么我不能!让开!” 恩佐用死鱼般的眼神看着怒气冲冲的卡罗娜。“够了,别吵,我住在‘静谧之间’,有话去那里说!” 他登上楼梯。这次不仅左臂,右臂也挂了一个女人,背后跟着无人问津的朱利亚诺。年轻学徒满心都是厌恶的情绪。他知道恩佐是妓院的常客,从他对“鲜花涌泉”的了解和管事贾欧的态度就可见一斑,但他万万没想到,恩佐居然还是这儿的风云人物,能让两位国色天香的美女为他争风吃醋。恩佐啊恩佐,我真是小看你了。呵呵。 他们上了二楼,正要往三楼去,二楼走廊的一扇门忽然开了,一名身穿黑色皮束衣、脚蹬及膝高跟皮靴、手拎皮鞭的女子踱步而出。她肤色黝黑,像是南方擅长航海的民族,却有一头银发,走路的姿势如同女王出巡。如果有人跪在她脚边舔她的靴子,朱利亚诺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哎,这不是恩佐吗?”女子微露诧异之色,旋即,嘴角浮出得意的微笑,“奇事天天有,今天特别多。你好久不来,我还当你死了,怪想你的。”她扯了扯手中皮鞭,“既然还能喘气,要不要跟我玩一场?” 如果现在地上裂开一条喷涌硫磺火焰的地缝,从中跳出一个头长羊角的恶魔,要绑恩佐去无尽炼狱受苦,他大概会甘之如饴地跳进去。 “菲丽帕……为什么你也……算了,别说,如果你非要说就跟我去‘静谧之间’。” “你现在住在‘静谧之间’?我真惊讶,还以为你会选她们中的一个呢。”菲丽帕摇曳生姿地走向恩佐,“不乖,回头我得好好惩罚你。” “……饶了我吧。” 又来一个。朱利亚诺不快地想。先是火热辣妹,然后是高洁圣女,现在又来一个皮鞭女王。恩佐啊恩佐,这家妓院里还有你没睡过的女人吗?难怪你床上的技术那么高超,都是跟她们练出来的吧!一想到这儿,朱利亚诺心里便泛起一阵恶心。他和妓女厮混,再把从她们身上练出的技巧用在他身上,把他变得跟她们一样……他快吐了! 一行人登上三楼。朱利亚诺很快发现自己太天真了。 一个染着紫色头发的男人站在走廊上,目瞪口呆地望着恩佐。他形貌俊美,本是个翩翩佳公子,却像女人一样涂脂抹粉,显得有些滑稽。 “恩佐!你是恩佐吗!你还活着?你不是鬼魂?” 紫发男人扑向恩佐:“讨厌死了,你这冤家!人家为你流了多少眼泪,眼睛都哭肿了!哼!你还算有良心,知道回来!” 朱利亚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居然还有男人!他震惊地想。除了各色美女,居然还有男人!不,他早该想到。贾欧是怎么说的来着?“姑娘小伙们可想念您了,夜夜都为您哭泣”。哈。真有趣。原来恩佐的品味如此不拘一格。不容小觑啊! 恩佐的脸色看上去就像刚从坟墓里刨出来的千年死尸。“莱多……行了,够了,什么也别说,去‘静谧之间’……” “亲爱的,你脸色好差,不要紧吗?我的房间就在旁边,去休息一下吧!”自发男人关切地说。 三个女人同时叫起来:“谁要去你的狗窝!” 于是在四位佳丽的前呼后拥之下,恩佐进入最顶层走廊。这儿安静极了,有种与世隔绝的肃穆氛围,隔着一层楼板,下面是热闹喧嚣的妓院,上面却像坟墓一样寂静。 一群人进入最里侧的房间。 房间十分宽敞,布置得奢华舒适,脚下的羊毛地毯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高级货,比普通人家的床铺还要柔软。异域风情的卧榻,黄铜滴水座钟,边角包金的胡桃木桌,洁白的茶具,最惹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那张足够躺下四五个人的大床,床上罩着平整的红色天鹅绒床罩。墙上打着一排木架,上面摆满各式各样的“玩具”,朱利亚诺只看了一眼便红着脸扭过头。 看得出这儿不是普通客人消费得起的地方,只有那些出手最阔绰的贵客才能享用。 “哎呀,好大一张床,我们所有人都能躺下。怎么,恩佐,你要大家一起玩吗?”莱多娇滴滴地问,“人家是没意见啦,你这么久没来,就陪你玩个痛快好了……” 恩佐甩开四个俊男美女,大步走到桌子前,拉开椅子坐下,冷峻的眼神扫过众人面孔。 “我这次回来不是为了寻欢作乐。”他严肃地说,“我不想见任何人,也不要你们伺候。你们知道得越少就活得越长。你们混迹妓院这么久,混到现在地位,个个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想必明白我的意思。” 沉默笼罩房间。“静谧之间”像它的名字一样寂静无声。 卡罗娜啜泣一声,打破沉寂:“你……不要我们了……?” 其他人虽然没说话,但眼神中都透露出同样的意思。 恩佐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你们从来都不属于我,何来‘不要’之说。过去跟你们共度的快乐时光,我一直都记着,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靠在椅背上,十分疲倦的样子。“都去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来打扰我,就当从来没见过我。” “我就知道!你们男人朝三暮四,没一个好东西!”卡罗娜悲愤地叫喊,转身冲出房间,走廊上传来她凄惨的哭声。 恩佐扶住额头:“你们把我的话传下去。” “好一个绝情的男人,不过‘鲜花涌泉’的嫖客哪一个不是这样?”简妮袅娜地走向门口,“如果你哪天回心转意,我依旧欢迎你哦。” 菲丽帕跟着她走出去:“真该好好惩罚你,坏小子。让你尝尝我鞭子的滋味,你就再也离不开我了。” “讨厌,你这冤家,卡罗娜说得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莱多点着恩佐的脑袋。 “难道你不是男人吗!”恩佐不满地说。 莱多凑到他耳边,“我也很坏呀,恩佐。” 他掩着嘴,遮住笑容,走出房间。所有人离开时都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倚在门口的朱利亚诺,脸上表情仿佛在说:“这家伙是谁?什么时候来的?” 你们当然注意不到我了。你们的全副心思都放在恩佐身上,哪会注意到我这个毫无存在感的小跟班。他闷闷不乐地想。 等所有人的脚步声都从走廊上消失后,恩佐向他伸出手:“过来。” 第84章 新欢旧爱 恩佐向他伸出手:“过来。” 朱利亚诺倚在门框上,双手抱在胸前,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对方。 恩佐自讨没趣,但他不以为意,歪了歪头,带着试探的语气问:“你看起来有话想说。” “我没什么好说的。”朱利亚诺撇了撇嘴角。 “行了。瞎子都能看出你在生气。” “我没有生气!”朱利亚诺不由地提高声量。他旋即反应过来,这样反而显得自己就是在生气,于是闷哼一声,转而盯着自己脚下的地毯,一言不发。 “你跟我怄气也没用。我和他们……都是过去的的确确发生过的,不可能假装它不存在。” “谁假装了!我第一次来‘鲜花涌泉’就意识到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现在只不过加深了这个印象而已。” 恩佐看上去有些为难,朱利亚诺从没见过他露出这么困窘的表情,因此心中不禁有些报复得逞的快意。 “我对佩特罗也说过同样的话:我并不是因为喜欢才逛妓院的。” “难道那些娼妓个个拿刀指着你,逼你上他们?” “我……这……有很多原因……”恩佐灰色的眼睛不再直视他的学徒,而是颇为难为情地转向一旁,盯着空气,“妓院对我们这种人而言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每当需要避风头的时候我就来长住一段时间。而且我是个身体健康的正常成年男性,有生理上的需求很奇怪吗?另外这也是工作的一种,‘真实与虚饰之神’提倡物质享受和肉体欢愉,作为缄默者我当然得遵从神谕。”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连诸神都被你搬出来做挡箭牌了!你倒是告诉我,睡一个两个妓女就算了,那么多人是怎么回事?除了那四个家伙之外还有更多吧!早就知道你是妓院的常客,但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的……”朱利亚诺停顿一下,说“淫荡”好像不太对,“下流”也不妥,思来想去,他最终选择了这种说法——“你居然这么没节操!上至老鸨,下至舞女,这家妓院里还有你没睡过的人吗!” “……非要说的话,贾欧……” “够了我不想听!” “你是偏要问的!”恩佐委屈地叫道。 “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对你的风流情史一点兴趣也没有!你就跟你的老相好们重温旧情吧,我不奉陪了!” 朱利亚诺转身欲走,还没摸到门把手,身体便被背后伸来的一双手紧紧箍住。恩佐急促的呼吸拂在他耳畔,胸膛散发的热度简直要将人灼伤。他根本没听见恩佐行动的声音,刺客犹如鬼魅出现在他身后。 昔日这种拥抱往往意味着一场情事的开端,此刻却如草原上干燥的风,不但没有熄灭朱利亚诺的怒火,反而将之吹得更盛。 “放开我!别碰我!” 他拼命挣扎,满脸都是嫌恶之情。“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消气?你每次都这样,以为亲热亲热我就会尽弃前嫌,你当我是傻瓜?!” 朱利亚诺气急败坏,干脆一口咬在恩佐手上。刺客“嘶”地抽了一口冷气,连忙松手。 “你怎么咬人呢!” “咬的就是你!一想到你那双手摸过那么多人,我就觉得恶心!你把从那些娼妓身上练出的本事用在我身上,光是想想我就要吐了!” “你不是也很享受吗!我不跟他们上床,哪来的技术?哪能让你快活?” “我宁可不要什么‘享受’、‘快活’!” 朱利亚诺越说越懊恼,连眼眶都红了,“我宁可你没有什么技术,即使每次都弄得我很痛也没关系,只要你没跟他们……没跟他们……” 说着说着,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他急忙擦去,希望自己动作够快,不至于被恩佐瞧见。但刚擦掉,又一串泪珠滑了下来。他心想,我真没骨气,这时候怎么能哭?甩他两个耳光也好,掉眼泪就太软弱了! 可他根本停不下来。越来越多的泪水涌出来,让他连眼前恩佐的面孔都看不清了。他喘不过气,嗓子发干,舌尖尝到咸涩的味道。 “你跟那么多人有过……有过……可是我……对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 恩佐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不知道是该安慰还是该训斥。他几次抬起手想摸摸朱利亚诺的发顶,就像他以往安抚他受惊的学徒一样,但朱利亚诺哭得那么凶,他简直不知道该不该碰他。 “朱利亚诺,我……我和他们厮混的时候,又不知道有朝一日会遇上你……那都是你我相识之前发生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过去改变不了,所以我更加……更加无法接受……”他抽抽噎噎,“为什么不是我首先遇见你……” “你已经遇见了,还不算迟。”恩佐柔声道,“我跟他们都是露水情缘,他们心里也清楚,谁不是在逢场作戏。就连卡罗娜……她看起来伤心欲绝,其实只是装出来的,她不这么表现就吸引不到客人。现在我已经有了你,今后就不可能再跟他们发生什么,我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你尽管放心。” 他大胆地伸出手,拨开朱利亚诺被泪水打湿、粘在脸颊上的发丝。“我知道你只有过我一个,我从前虽然和很多人……但是从今往后就只有你了。除非有一天你不要我了,否则我不会再同他人有瓜葛,身体上不会,心里也决不会想着除你以外的任何人。” 朱利亚诺躲开他的手,戒备地缩在门边。他仍然不愿恩佐接近,却哭得没那么凶了。 “你从来不属于我,又何来不要之说。”他引用恩佐自己的话来气他。 “我就是属于你的,朱利亚诺。而你也属于我。” “……难怪那些娼妓那么喜欢你,你好看又有钱,嘴巴还这么甜。” 恩佐笑了。“我可从没跟他们说过这种话。” 他抹去朱利亚诺脸上的泪珠,“别哭了,都说了你笑起来比较好看。” 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猛力推开。门直接砸在朱利亚诺脸上,差点把他砸进门后的墙里。他瞬间懵了。 有人冲进房间。 “恩佐!你果然还活着!”一个带着哭腔的男声说,“我听他们说你回来了,本来还不信……” 朱利亚诺捂着生疼的鼻梁,从门后爬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如下景象:一个男人,发色鲜红如火,穿着一身亮闪闪的银灰色的衣裳,紧紧抱着恩佐,活像他们是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 恩佐像见了鬼一样。“乔瓦尼?!你来干什么?我不是传话下去让你们不要……唔!” 名叫乔瓦尼的红发男子捧着恩佐的脑袋,狠狠吻了上去。 第85章 新欢旧爱2 朱利亚诺的大脑烧断了线。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恩佐和别的男人接吻了!当着他的面和别的男人接吻!那男人有一头火红的头发,就像他一样…… 朱利亚诺摸摸自己的头发,他也是红发,但为了伪装,刻意染得五颜六色。那个叫乔瓦尼的男人和他一样是红发!恩佐还不认识他的时候就在店里跟这个红发男人纠缠不清了,现在还当着他的面卿卿我我!恩佐刚刚说什么来着?再也不会和其他人有瓜葛?话才说出口没有一分钟就变成了这样! 这怎么能忍!!! “你们两个都该遭瘟疫!” 他暴跳如雷,返身冲出房间。 恩佐急忙推开乔瓦尼,捂住自己红肿的嘴唇,准备追上去。可乔瓦尼从背后抱住他,将他拖回来。 “你去哪儿?!” “放开我!” “他是谁?” “跟你没关系!” “当然跟我有关系!”乔瓦尼转到恩佐身前,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你给我说清楚,你打算就这样抛下我一走了之?像上次一样?我等你等了这么久,这次可不会再轻易放你走了!” 恩佐狂乱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你在说什么啊!别把我说得像个薄情的负心人一样!” “难道你不是吗?” “我——!”恩佐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用老师对不开窍的学生一样谆谆教诲的语气说,“我是这家妓院的嫖客,乔瓦尼!” “可你一直知道我对你的心思!在我眼里我们不只是买卖关系!”乔瓦尼说着说着,眼睛变得晶莹剔透,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眼看就要落下来了,“我以为你死了,你知道吗!你从不说你是干什么的,但我能猜到,一看你身上那么多伤疤就猜到了!我以为你肯定死了,孤独地死在某条无人问津的巷子里……我有段时间几乎都不想活了,只想跟着你一起去……” 恩佐现在的表情可以算得上惊恐万状了。“你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你还要装傻到几时!我问你,刚才那个人是谁?你的新情人吗?你因为有了他才不愿见我?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给我说话的时间了吗?!” “哦,你的意思是‘是’?你早说清楚不就好了,我不是要独占你,你以前跟店里那么多人睡过,我也没说什么,现在只不过多了一个人,我愿意跟他分享……你去哪儿?” 恩佐甩开乔瓦尼,匆匆奔下楼。乔瓦尼莫名其妙地跟上他。到了大厅,恩佐一边喊着朱利亚诺的名字,一边分开熙熙攘攘的人群。然而在这帮兴致高昂的男男女女中,寻找朱利亚诺就像从群鸟中寻找一羽鸿毛那样困难。前所未有的沮丧心情笼罩恩佐,他怅然若失的环顾四周,却一无所获。他本来都快和朱利亚诺和解了,却前功尽弃,都怪……不,不是乔瓦尼的错,都怪他自己。怪他以前那么“没节操”。诸神一定是故意捉弄他才安排了这一切,如果祂们早告诉他,他会在将来遇上这么一个人,他宁可自己解决也不会踏进妓院半步。 “怎么了,恩佐阁下?对敝店的安排有什么不满吗?”贾欧笑吟吟地迎上来。 “你看见朱利亚诺了吗?” “您是指您带来的那位小少爷?刚才见他往大门那儿去了,好像是要出门。” “我去找他,你……你拦着乔瓦尼,别让他追上来。” 贾欧依旧一脸万年不变的热情笑容,谦恭有礼地说:“您自己干的破事儿别让我收拾残局啊。” “……贾欧,你给我等着!” “在下随时恭候您的大驾。” 恩佐咬牙切齿,却不好说什么。贾欧说的没错,这事儿只能怨他自己。他气恼地跑向门口,心里不停琢磨,他到底是怎么了?以前的他从来不必为这种事烦恼,也决不会因为某个情人闹别扭而心急成这样。但是面对朱利亚诺,一切都变了。害怕他置气,害怕他误会,害怕他一走了之,每天都在揣度朱利亚诺的心思,生怕一个拿捏不准就把他永远推离自己身旁。 他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朱利亚诺一口气跑出“鲜花涌泉”,初冬深夜的寒冷空气丝毫没有降低他大脑的温度。他随便跳上一辆停在大门口的马车,还没坐稳便催促车夫:“快走!” 车夫是个明眼人,一看便知客人正在气头上,肯定是在妓院里因为什么事动了怒。他哪敢耽误,立刻挥舞马鞭,喝了声“驾”,驱车绝尘而去。客人没说去哪儿,他就在附近街上转悠。他见惯了这种情况,知道过不了多久客人就会冷静下来。 果不其然,他才绕了三圈,朱利亚诺就哼哼唧唧地说:“去铜鲤旅店。别绕远路,我可是本地人。” “听您口音就知道,小的哪有胆子敢怠慢您!客人您坐稳啰!” 朱利亚诺闷哼一声,冷着脸缩回座位深处。 车夫赶车时假装看路,偷偷回头用眼角打量这位客人:他年纪不大,相貌英俊,头发赶时髦染得五彩缤纷,听口音应该出身梵内萨上流阶级,衣服倒不是什么上等货,但有可能是故意穿成这样以掩人耳目,毕竟小小年纪就流连妓院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再瞧他怒火中烧的模样,车夫猜测他肯定是在妓院里为某个妓女争风吃醋结果落了下风。这种事早就见怪不怪。不过看这位客人眼角还挂着泪痕,为妓女吃醋有必要哭吗?噢,也有可能是他发现自己的情人竟然跑去寻花问柳,因此到妓院里闹事。朱利亚诺一句话没说,车夫已经自顾自想象出了一幕幕精彩绝伦的大戏,什么“富家少爷爱上青楼女子”、“贵族公子的情人移情别恋”之类,若是把他脑子里的剧情搬到梵内萨大剧院中上演,每次公演台下都必定座无虚席。 终于到了铜鲤旅店,朱利亚诺抛下一枚银币后跳下车,连找回的零头都没要就一头钻进旅店中。旅店不像妓院,凌晨时分,客人都入睡了,自然静悄悄的,大部分窗户都漆黑一片,只有门厅中留了一个伙计,为有可能入住的客人服务。 伙计趴在柜台上打瞌睡,鼾声像哨子一样又尖又细。朱利亚诺上前推了推他,他从椅子上滑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惨呼一声,登时醒了。 “哎哟!谁啊!谁他妈把我……呀!客人您好!”发现面前是张陌生面孔后,伙计立刻敬业地换上笑容,“您要住店?” 朱利亚诺点点头:“给我一个房间。” “就您一个人?没有行李?”伙计从柜台后探出身体,观察朱利亚诺脚下,“您住多久?” 朱利亚诺心想,他短时间内不想见恩佐,等他气消了再说。安托万他们也住在同一家店,就睡在楼上的某个房间中,但这么晚了,他不好意思打搅他们。“先住一天吧。”他随口说,“今天是不是有个年轻人喝醉了,就住在你们店里?” “有的!您认识他?” “他是我朋友,这么晚了不方便打搅,等明天他醒了,你就告诉他我来了。我叫朱利亚诺。” “好的!三楼有空房,您请这边走!” 伙计引朱利亚诺上楼,细细问了他三餐怎么用,要不要热水。到了房间,朱利亚诺遣走伙计,一头倒在床上。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了。今天不是奔波就是受气,他累得够呛。仔细想想,跟几个娼妓过不去也太自贬身价,他千里迢迢返回梵内萨可不是为了和他们抢男人,而是为了复仇。他的行动……算了,等明天见到安托万他们再从长计议吧。 他躺在床上,心中猛然一凉。复仇!他回梵内萨就是为了给冤死的家人复仇!别忘了,他还是榜上有名的通缉犯呢!刚才那个伙计是不是一直在狐疑地打量他?一般旅店酒馆都会收到嫌犯通缉令,那伙计有没有认出他? 他后怕起来,悔恨自己不该这么大意。就算那伙计没认出,店里还有其他人,明天被他们识破了该怎么办?恩佐为什么领他去妓院?还不就是因为他不能随便住在普通客店里吗!但现在离开就太可疑了,再说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他从床上跳起来,拖来一把椅子堵住门,又把窗户打开,虽然寒风阵阵,但至少有人来抓他的时候,他能及时跳窗逃跑。 他缩在床上,被愤怒和畏惧反复折磨,根本无法入睡。他一会儿想到恩佐和乔瓦尼接吻的场面,一会儿又想象旅店伙计引来一群卫兵捉拿他的场面。窗外的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街上也有早起的工人来往,直到这时他才恍惚地有了睡意。他时睡时醒,做了很多奇怪的梦,梦里有血和火,艳丽夺目的红色逐渐变成了他自己。他梦见自己亲吻恩佐,梦里的恩佐有一双星辰一样闪亮的眸子。但亲吻恩佐的那个人突然变成了乔瓦尼,他甜美的笑容如同一条蛇盘亘在朱利亚诺身上。他想,他一定要杀了他!让他再也不敢碰恩佐半根头发,恩佐是他的人,他怎么敢!但是被追杀的人旋即变成了他自己。他在夜幕下的街道上没命地奔跑,那街道仿佛无穷无尽,穿过一道拱门,绕过一个转角,跨过一条沟渠,不论怎么跑都没有尽头。 他猛然惊醒,气喘吁吁,全身都是冷汗。窗外天光大亮,街上喧闹的人声涌入房间,告诉他清晨已至。 有人在敲门。 朱利亚诺敏捷地翻身下床,伏在地上,静听门外响动。他受过刺客的训练,能从脚步声分别来者的人数。他细细听了半天,直到规律的敲门声变得不耐烦了,终于确认外头只有一个人。他松了口气,爬回床上。 “请进。” 门开了。昨夜值守的那个伙计站在门口,打了个大大的瞌睡。“客人,我手要要敲断了。您还不快下楼?” “下楼?” “您那位朋友啊!安托万先生,他醒了,正在餐厅里用早餐呢,您不是要见他吗?” “哦,对……麻烦你了,我这就去。” 朱利亚诺对着房间中的镜子,用手指胡乱梳了几下头发,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凄惨,然后下到一楼餐厅。在众多用餐的客人中,他一眼就找到了安托万,因为所有人都在——安托万、雷希、康斯坦齐娅和狄奥多拉围坐在同一张桌边。 第86章 天文台 朱利亚诺对着房间中的镜子,用手指胡乱梳了几下头发,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凄惨,然后下到一楼餐厅。在众多用餐的客人中,他一眼就找到了安托万,因为所有人都在——安托万、雷希、康斯坦齐娅和狄奥多拉围坐在同一张桌边。 狄奥多拉端着一杯茶,边啜饮边读一本小书。雷希坐在她左手边,正优雅地消灭一盆果蔬沙拉。安托万非常殷勤地为康斯坦齐娅小姐服务,又是切面包又是抹黄油,他的小姐则对他爱答不理,这让年轻人十分受挫。 好一幅温馨的早餐图景。朱利亚诺不禁面露微笑,走向他们。 “各位!” 狄奥多拉从书上抬起眼睛:“朱利亚诺!真是你!刚才店里的伙计说你来了,我还不信,以为是认错人了呢。” 她叫人添了椅子和餐具,朱利亚诺感激地坐在她身旁。有多久了?他想。多久没和老师一起共进早餐?他依稀记得小时候每天都会如此,老师还会严厉地教导他餐桌礼仪,如果他犯了错,比如铺错餐巾,老师就会用一根小木棍打他的手背。 安托万在康斯坦齐娅小姐那儿受到冷遇,只好把切好的小山似的面包堆进朱利亚诺的盘子中。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早告诉我们?” “大概今天凌晨到的,你们都休息了,我怎么好意思打扰。” “恩佐呢?没和你一起?” 朱利亚诺神色一黯。“我们……得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你们‘又’吵架了?”安托万特意加重“又”的发音。 朱利亚诺瞪他一眼,让他闭嘴,但安托万很没眼色,继续咋咋呼呼地问:“为什么?你们才刚回梵内萨耶。”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带我去那家妓院,没想到在那儿撞见了他的老情人,我受不了。” “老情人!”安托万咋舌,“恩佐居然……看不出来啊!” 康斯坦齐娅阴阳怪气地开口:“逛妓院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朱利亚诺你还年轻,可不能染上那种恶习。”说着,她恶狠狠剜了安托万一眼。少年剑客委屈地低下头:“我又没逛……” “康斯坦齐娅,你和朱利亚诺差不多年纪,怎么能用那种口气跟人说话。”狄奥多拉说,接着转向朱利亚诺,“那么你接下来准备做些什么?” 老师的眼睛深邃犹如古井。朱利亚诺一阵战栗。她知道我要做什么。他心想。她知道我打算复仇。我怎能逃过她的眼睛? “我……总之,从长计议吧。你们呢?有什么安排?” “今天我们要去天文台。”康斯坦齐娅提到自己的行程,忽然变得兴致勃勃,“梵内萨天文台享誉四海,拥有当今最先进的观测仪器。我们打算拜访天文台的‘首席观星者’。朱利亚诺你要不要一起来?” “呃……好、好呀。我还没去过天文台呢。”和他们在一起总比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好,而且去天文台转转,或许也有利于他忘记不愉快的事,“你们去天文台是为了学术研究?我记得你们到赞诺底亚也是找一群天文学家来着。” “是啊,你也知道,我们专门研究龙族历史,而龙族的历史又与古代族裔的历史密不可分,其中有个非常重要的时间,叫作‘古民流离’,指的是古代族裔乘坐‘黑鹤之舟’离开法古斯的日子。” “黑鹤之舟”!朱利亚诺如遭雷击,浑身无法动弹。他不久前才遇到一个真正的古代族裔——精灵祭司奥拉夏,他远离本族聚落,漫游四方的目的就是寻找失落的最后一艘“黑鹤之舟”。知道它下落的费尔南多惨遭不幸,而谋杀他的间谍马尔寇目前就藏身在梵内萨。 朱利亚诺连做梦也没想到,竟然会从康斯坦齐娅小姐口中再度听到这个传奇而古老的名字。 “黑鹤之舟……竟和你们的学术研究有关?”他试探地问,希望从女学者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对啊。”康斯坦齐娅不疑有他,事实上,有人关心她的研究,她还觉得挺高兴。“我和老师目前正在试图确定‘古民流离’的具体时间。我们发现了一本古代文献,其中的记录……老师,借您的笔记一用。” 她从狄奥多拉那儿拿来笔记,展示给朱利亚诺看:“它出自一位古代精灵族祭司之手,我们把它翻译成了帝国语。‘……于是吾辈向众神祈祷,众神便遣来能翱翔天空的黑色船只,名曰“黑鹤之舟”。那一日,朝星被彗星掩盖,早晨时经历两次日出,“黑鹤之舟”终于到来。每艘船只配有一枚钥匙,钥匙形态各异,唯握有钥匙的祭司方能启动“黑鹤之舟”。’你瞧,这说的就是‘古民流离’的情形。这段文献中记载了一个奇特的天文现象。”她指着其中一段文字,念道,“朝星被彗星掩盖,早晨时经历两次日出。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朱利亚诺惭愧地摇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早晨会有两次日出?”他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浮现奥拉夏曾说过的话:“‘黑鹤之舟’是一种神奇的造物,它飞行的时候需要耗费巨大的能量,这种能量只能从群星间汲取,因此唯有某种千载难逢的奇异天象出现之时,它才能获得充足的能源以供起飞。”康斯坦齐娅所指的天文现象,难道就是“黑鹤之舟”起飞所必须的奇异天象? “‘两次日出’其实就是日食。”康斯坦齐娅解释,“假如日食发生时,太阳尚未从地平线升起,人们就会看到天刚放亮,却又突然变成黑夜,不久后再度天亮。所谓‘两次日出’指的就是这种现象。日食十分少见,日出前发生日食就更为稀罕。我们知道这份文献的出土地点,再逆推天体的运行轨道,就能计算出‘两次日出’发生的时间,从而确定‘古民流离’的准确时间。” 朱利亚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一解释我就懂了。但是万一在一段时间内多次发生‘两次日出’呢?怎么知道哪一个才是‘古民流离’的时间?” “还有另外一句记录呢。‘朝星被彗星掩盖’。‘朝星’指的是启明星,‘彗星’在这里指‘爱拉尔之星’,爱拉尔是第一皇朝时期的天文学家,对那颗彗星进行了详细的观测,于是后人以她的名字命名那颗彗星。但在她之前,古代族裔已经对那颗星很有研究了。他们认为彗星是诸神遣来保护法古斯大地的使者,每隔一段时间,彗星就会出现在天空,象征诸神定期照拂凡间。古代族裔称这颗彗星为‘姬莉莎’,在精灵语中意为‘光辉之眼’。” 朱利亚诺震惊地看向安托万:“安托万的剑不也叫‘姬莉莎’吗?” 安托万一脸茫然:“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典故……名字是我老师取的,我完全不懂啊……” 康斯坦齐娅说:“‘姬莉莎’是个相当常见的精灵族女子名,因为古代族裔崇拜彗星‘姬莉莎’,把它当作一位护佑凡人的神使,所以常给自己的孩子起同样的名字。随着古神信仰复苏,一些精灵族的文化传到人类之中,据说在北方和精灵神庙较近的地区,人类也常常起精灵族的名字。也许安托万的老师受了某些地区风俗的影响吧。” “那么这个‘姬莉莎’——我不是说安托万的剑,是说彗星——也是‘古民流离’时间的证据?” “当然。‘朝星被彗星’掩盖的意思就是启明星的光芒被彗星盖过。‘姬莉莎’大约每五百年拜访法古斯大地一次,而它的轨道也是可以计算的。只要找出‘两次日出’和彗星‘姬莉莎’同时出现的时间,那么那一天就是‘古民流离’的日子,即‘黑鹤之舟’降临大地的日子!” “我明白了,所以你们才要去天文台。” “梵内萨天文台设备先进,还保存了大量天文学资料,而且那里的‘首席观星者’知识渊博,不仅精通天文学,在古代族裔历史方面也颇有建树。我们准备去拜访他,请他协助我们的研究。” 狄奥多拉从学生手中抽回笔记。“好了,康斯坦齐娅,你说了一大堆,朱利亚诺肯定都听烦了。” “不不不,没有,我简直听入迷了。古代族裔的历史真有意思,请务必带我一起去天文台!” 安托万叫道:“我也去我也去!” “你掺和什么!”康斯坦齐娅怒目而视,“你什么都不懂,去了只能添乱。” “明明朱利亚诺也不懂……”安托万气馁地垂下肩膀,“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儿……雷希!你呢!你也一起去吗?” 吟游诗人微微颔首:“我很有兴趣。古人的历史引人入胜,或许天文台之行能启发我的灵感,让我写出一首有关‘古民流离’的诗歌呢。不知两位女士是否愿意赏脸,让我有幸做一回护花使者?” “哼,什么护花使者……”安托万小声咕哝,“康斯坦齐娅比你厉害多了,一把火能把小偷烧成灰,才不需要你护花……” “嗯?你说什么?”雷希微笑。 安托万闭上嘴,一句话也不敢讲了。 狄奥多拉叹了口气:“好了,既然大家都有兴趣,那么索性一起去吧,马车刚好能坐下四个人,安托万跟车夫一同坐驾驶座可以吗?” “当然可以!”安托万满脸红光。朱利亚诺猜想,只要答应让他一起去,就算把他绑在马车下拖着去他大概也心甘情愿。 狄奥多拉推开茶杯:“时候不早,我们上路吧,天文台很远,别再耽搁了。” 五个人起身离席,鱼贯走出餐厅。到了旅店门口,康斯坦齐娅踮脚张望:“奇怪,怎么不见我们雇的马车?明明让车夫今天早点来候着的……人呢?” 话音刚落,车轮轧过石板路面的辚辚声从街道一头传来。众人望向那边,只见一辆由两匹马所拉的马车徐徐行来,而驾车的不是别人,正是恩佐。 第87章 天文台2 朱利亚诺转身就走。 “我不去了!” 然而安托万和康斯坦齐娅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地堵在他面前,一脸惊奇、不约而同地朝恩佐挥手,就连挥手的频率都十分一致。 “恩佐!怎么是您!我们雇的那个车夫呢?”康斯坦齐娅探头探脑,“这分明就是他的马车啊,上面有道划痕,我记得很清楚。” “朱利亚诺你要去哪儿?”安托万眼疾手快地抓住他,“车都到了你回去干什么?落下东西了?你的表情好奇怪哦,肚子痛吗?” “……不痛,多谢关心。”朱利亚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恩佐优雅地挽住缰绳,马儿乖乖停下脚步,正好停在他们一行人面前。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身骑装,居然还挺合身。他戴了顶装模作样的帽子,剪裁妥当的上装显出他精瘦而结实的腰身,紧贴大腿的马裤和马靴则勾勒出利落的腿部线条。朱利亚诺按捺住尖叫的冲动,硬着头皮随众人走向马车——其实更像是被安托万和康斯坦齐娅挟持着走过去。 恩佐摘下帽子,按在胸前,向他们微微低头:“万分荣幸为各位服务。昨天听雷希说几位今天要出行,因此一早就赶来接送,希望没耽误你们的行程。至于那位车夫先生,我帮他出了一天的酒钱,他就高高兴兴把马车交给我了,但愿各位不会责怪我自作主张。” 他戴上帽子,跳下马车,打开车厢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狄奥多拉古怪地打量了他几秒钟,然后扶着他的手臂登上车。康斯坦齐娅紧随其后,上车时还说了句“去天文台,先生,您知道天文台在哪儿吧”。 “当然,我的小姐。” 安托万似乎已经忘记自己应该坐驾驶座了,高高兴兴跟着两位女士钻进车厢,朱利亚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雷希抢了先。吟游诗人戏谑地瞄了他一眼,登上马车,车厢一转眼就满员了,没给朱利亚诺留出半个空位(除非他躺在雷希和安托万的大腿上)。恩佐一手“砰”的关上车门,一手勾住朱利亚诺的脖子,将他拖到驾驶座上:“坐在我身边,我们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 朱利亚诺恨得牙痒痒,巴不得当场甩脸色走人,但其他四人还在车厢里,他总不能在别人面前发作,只好忍气吞声,和恩佐一起坐上驾驶座。恩佐抓起缰绳,喝了声“驾”,催促马儿前进。为了防止被车厢里的四个人听见,等车轮轧过马路的噪音足够大的时候,他尽可能地低声说:“你来干什么?” 恩佐目视前方,神态自若:“我担心你。” “用不着你费心!你还是担心你的老相好们吧!” “我担心他们干什么?他们又不是通缉犯。你知不知道你就那么跑出去有多危险?万一遇上卫兵呢?” “算我倒霉,谁让我命该如此!” 话音未落,朱利亚诺的头发被恩佐狠狠拽住。他疼得“嘶”了一声。恩佐扯着他的头发,将他按向自己。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彼此的呼吸都能拂在对方脸上的地步。 “不准说这种话。”恩佐冷峻地说,语气严厉,不容置疑,“不准拿自身的安危开玩笑。不准糟蹋自己。听见了吗?” 朱利亚诺疼得龇牙咧嘴:“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你是我的。” 恩佐松手,用手指将朱利亚诺的头发梳理整齐,又抬起他的下巴左右端详,最后快速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朱利亚诺嫌弃地推开他,用袖子使劲擦拭自己的脸,好像害怕被传染什么疾病似的。“别碰我!你才亲过别人就来亲我,真他妈恶心!” “你以为我愿意被别人亲?!” “这可说不准呢,以我之见你乐意得很。被一群俊男美女众星拱月似的追求,你大概高兴得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吧!”朱利亚诺刻薄地笑了笑,“你忘记的东西还有不少呢,刚刚才跟我说再也不会和别人发生关系,转眼就跟一个男妓亲上了,你的记性只有三秒钟?” “那是意外。我哪知道他会突然蹦出来……” “哈,真好笑!梵内萨的恩佐,了不起的缄默者,连背后砍来的剑都能轻松接下,却会被迎面而来的人强吻——这绝对是我今年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谁叫你当时就在我面前。我的眼睛里只有你,当然无暇他顾。” 朱利亚诺涨红了脸。“省省你的甜言蜜语,我不吃这一套!” “我说的都是真话,朱利亚诺……都是真话。” 恩佐碰了碰他的手。朱利亚诺连忙往旁边挪了挪,将双手抄进口袋。恩佐又轻触他的脸颊,他扭过头,只留给恩佐一个后脑勺。缄默者只能尴尬地放下手。 “我跟他们都说清楚了。”他嘶哑地说,“我一个个找到他们,和每个人都说清楚了。今后绝不会再发生……乔瓦尼那种事。都是我的错,我从前太……太放纵自己了。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原谅我。如果你因为我的过错而一直烦恼,那我作为你的爱人就太失败了。” 朱利亚诺心中稍感安慰。恩佐还有点儿自知之明,知道他不该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而且听他亲口承认他们是“爱人”,让朱利亚诺感到些许愉快。和恩佐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向缺乏安全感,以前害怕恩佐会抛下他一走了之,现在害怕恩佐被那群旧情人抢走。他们个个花枝招展、性感撩人、善解人意,他真的非常害怕恩佐对自己不够满意而转投那群人的怀抱。也许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仍旧不够优秀,才会那么瞻前顾后。 可是……其他人也就算了。那个乔瓦尼他却怎么看都不顺眼,不仅是因为他当着他的面和恩佐亲吻,更因为他……他们都有红色的头发。一想到自己和恩佐的某位旧情人有如此令人浮想联翩的相似之处,朱利亚诺心里就憋了一口闷气。 “……那个乔瓦尼,”他郁闷地开口,“你……你比较喜欢红头发的人,是吗?” “我的确比较偏爱红发。” “你……!” “因为我爱人刚好是红发,让我不得不喜欢。” 朱利亚诺终于鼓起勇气转过身和恩佐对视。“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会想起乔瓦尼,因为我们发色相同?” 恩佐像条搁浅的鱼一样张开嘴:“这……” “你沉默了,沉默就代表‘是’。” “若说一次也没联想起他,那是不可能的,毕竟红发特征这么明显……我不会骗你,既然你问了,我只能老实回答。但是你不要误会,我并非对他怀有什么念想。”恩佐越说声音越低,“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却非要用这种问题拷问我……” “我不是故意为难你,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一想到你以前有过那么多……还当着我的面和……算了,跟你说不通,让我自己生一会儿气好了,别来烦我。” “你气我没关系,但是别再随便跑出去了,别拿自己的人身安全做赌注。别住在铜鲤旅店了,今晚跟我回‘鲜花涌泉’。我只求你答应这么一件事。” 朱利亚诺咬着嘴唇,点点头。他知道恩佐是为了他好……全是为了他好,可他却像个孩子一样闹脾气。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也有些后悔自己轻率的举动,却又无法控制地憎恨起恩佐和“鲜花涌泉”那帮妖男妖女。别的人就算了,他最恨那个乔瓦尼。他甚至冒出一种想法:乔瓦尼擅自动了他的人,作为惩罚,就算给上一刀也不为过。 最好别让我碰上你,乔瓦尼。朱利亚诺恨恨地想。否则我恐怕无法控制自己。我是梵内萨的朱利亚诺·萨孔,我的敌人决不会有好下场,情敌也一样! 他和恩佐一路无言。马车向城北的山丘驶去,天文台就坐落在山丘之顶,是全城最高的地方。 第88章 天文台3 马车向城北的山丘驶去,天文台就坐落在山丘之顶,是全城最高的地方。站在山丘上俯瞰城市,只见波光粼粼的德兰河蜿蜒流过,白色的建筑沿河而建,迤逦而向海滨。 天文台比朱利亚诺想象中的要宏伟,其规模不亚于总督府或大剧院,屋顶呈球形,据说那些石块被复杂的机械所操控,一到晚上就能向两侧滑开,星空便一览无余。 马车在天文台门口停下。早有人在那儿等候。狄奥多拉女士一下车,那人便迎上来。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穿藏青色的长袍,上面用金线绣着许多星星。 “恭候您多时了,尊敬的女士。在下首席观星者的助手罗格,奉命前来迎接您。”提到自己头衔的时候,年轻人抬头挺胸,带着一股骄傲,很是为身份而自豪的样子。 狄奥多拉让他亲吻手背。“我应该没迟到吧?” “事实上,您还早到了。” 罗格困惑地望着从车厢里乌泱泱涌出的一大堆人:“他们都是您的学生吗?您的信笺上说只有两人来访……” “他们是我的朋友,恰好都对我的课题很感兴趣。我们来的人比预定的多,会给您带来什么困扰吗?” “呃,因为首席观星者不喜欢热闹,如果访客太多,他心情会不好。”罗格满怀歉意,“请容许我通报他一声。但是女士,我先提醒一句,如果首席观星者突然改变主意,不肯见您……” “我知道了,您先去通报吧。” 罗格请他们来到一间会客室,送上茶水点心,然后鞠了一躬,匆匆离开。他一走,安托万便抱怨道:“这个首席观星者好大的架子。” “他向来脾气古怪,越到晚年性格就越乖僻。你们别太在意。” “原来是个怪老头。” “我刚进入阿刻敦大学进修的时候,他就已经担任首席观星者多年了。虽然不知道他的确切年龄,不过已年近古稀了吧。” 朱利亚诺脑海中浮现出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大发雷霆、用拐杖揍人的画面,不由地淡淡一笑。不多时,罗格回来了,这次还带了一个看上去比他略长几岁的男子,同样穿着藏青色的长袍。 “尊敬的女士,首席观星者不愿被打扰,他说最多只能见三个人。您和他会面的时候,我安排我的这位观星者同事带领其余的贵客参观天文台,如何?” 另一名观星者向众人鞠躬。狄奥多拉点点头:“也好。康斯坦齐娅,你随我来。” 她转向其余人。康斯坦齐娅是她的学生,理应同她一起去拜见首席观星者,但应该从剩下的人当中挑选谁,让她犯了难。 安托万刚要举手自荐,就被朱利亚诺按住手臂,狠狠瞪了一眼。他哭丧着脸,眼睁睁看着朱利亚诺自告奋勇:“请容许我与您同行。” 一方面,他急于获得有关“黑鹤之舟”的情报,另一方面,让他跟恩佐一起参观天文台,还不如一刀抹了他的脖子算了! “那好,你跟我们一起去。” 择定人选,狄奥多拉、康斯坦齐娅和朱利亚诺跟随罗格一起离开会客室,其他人则在那位年纪稍长的观星者的带领下参观天文台。罗格与三位客人穿过天文台空旷的大厅,登上一条陡峭的旋转楼梯。他们的脚步声回荡在宽敞的空间中,形成层层叠叠的回音。朱利亚诺十分好奇天文台有多少观星者,他们此刻都待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见半个人影。转念一想,观星者们一般都在晚上工作,为了观测星辰轨迹时常彻夜不眠,所以作息时间恐怕与常人不同吧。 他们往上层走了一段之后,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传入朱利亚诺耳中。他从来没听过这种古怪的声响,像铜钟敲响后的余韵,又像刀刃划过空气所造成的蜂鸣。越往上走,嗡嗡声就越响。当他们通过一条悬空桥抵达天文台的某座附塔后,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整座附塔被一尊庞大的金属仪器所占据,头顶悬着数十条黄铜轨道,每一条轨道都有朱利亚诺的大腿那么粗。那些轨道以某种不可思议的规律翻转回旋,彼此却决不会相撞或碰触。轨道间有许许多多球体循环往复,连动无数精巧的连杆和曲轴。那古怪的嗡嗡声就是这尊仪器运行所发出的声响。 旋转的轨道在地面投下不断变幻的影子,闪动的影子中站着一个穿藏青色长袍的人,背对他们,正在检查仪器下方某个量表所显示的刻度。罗格向那个男人深深弯下腰(比面对狄奥多拉时尊敬多了,他的头发差点碰触地面):“首席观星者阁下,您的客人到了。” 男人抬起手,表示他知道了。于是罗格倒退着离开附塔,留下三名客人单独面对首席观星者。 “你们一下来了那么多人,是不是嫌我这儿不够挤?” 狄奥多拉笑道:“我认为带他们参观一下著名的梵内萨天文台也无妨,因人人都有追求真理和宇宙的真谛的权利。” “我看是人人都有凑热闹的权利吧。” 男人转过身。“狄奥多拉女士。我实在无法违心地说什么‘你的来访让我倍感愉悦’之类的客套话,但和你交谈总比跟那些不开窍的所谓‘天文学家’扯皮好得多。” 朱利亚诺再度震惊了。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讶异,直勾勾地盯着这位首席观星者。狄奥多拉刚才说什么来着?首席观星者年近古稀?她的消息渠道肯定有问题!即使说这男人的年纪只有古稀的一半他也相信!他实在无法把“衰老”和面前这个人联系在一起,因为对方的外貌正值壮年,顶多四十岁,没有蓄须,发色全白,可朱利亚诺宁愿相信那是他天生的发色。男人眉眼和嘴角刻着岁月的痕迹,但并不使人觉得他苍老,反而显出一种深藏不露的智慧感。 他就这样死死盯着首席观星者,直到狄奥多拉在旁边咳嗽,他才回过神来。“抱歉,我……我不是故意……”他为自己的无礼而羞愧地低下头。 “没关系,我习惯了。随着我年岁渐长,像你这样做人也越来越多。所以我才讨厌和陌生人打交道。” 朱利亚诺的头垂得更低了。 “真的非常抱歉,因为狄奥多拉老师事先告诉我首席观星者是位受人尊敬的老者,所以……呃……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她没有搞错。我今年六十九岁了。” “哈?!” 康斯坦齐娅羡慕万分地望着首席观星者:“您看起来好年轻,一定驻颜有术……” “别指望我告诉你什么永葆青春的秘方,因为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康斯坦齐娅眯起眼睛,脸上写满了“少骗我”三个字。 狄奥多拉清了清嗓子:“咳,别老盯着人家看,你们的礼貌呢?首席观星者阁下并非人类,而是古代族裔和人类所生混血儿。你们岂没有读过阿方索·德尼齐的《论古代族裔与人类混血后代之性状》?” “那是什么?!我真的没读过啊!”朱利亚诺很惊恐。 康斯坦齐娅道:“阿方索·德尼齐认为混血儿的性状一定表现为人类,不再具备古代族裔的外形特点,寿命也与人类仿佛,只不过外表会较普通人更为出众。可他从没有说过混血儿的衰老也比人类缓慢呀。” “在他附录的引用文献里,还有弗朗索瓦·嘉热朗格的《新解剖学》,里面提到过混血儿外表的衰老速度慢于普通人类,但并不代表他们的寿命更为漫长……” 首席观星者冷冷地说:“你们可不可以不要当着我的面讨论这种无聊的问题?” “怎么是无聊的问题呢,阁下!我认为这个问题很有意思!” “一点意思也没有!”首席观星者态度坚定,“女士,我以为你们是来讨论天文学的!假如你们非要偏离议题,那就别再耽误我的时间了。” “抱歉,阁下。那么让我们抛开阿方索·德尼齐和弗朗索瓦·嘉热朗格,回到我们真正的意图上。我在之前写给您的信中已经说明了,在断定‘古民流离’的确切时间方面,我们找到了新的证据,但需要用天文学知识予以佐证。” “我知道,姬莉莎之星回归和日食同时发生的那一天。我已经叫人调出了有关资料。关于这个问题,其实我们恰好正在研究,虽然不是为了逆推‘古民流离’的时间……” 首席观星者在巨型仪器前走动,拿起几块玻璃片抛给三位客人,然后走向附塔的一座阳台。“请到这边来。” 三个人随他来到阳台。首席观星者指着东方天空,“你们用滤光镜片看那个方向。” 他交给三人的玻璃片材质特殊,呈现墨黑颜色。朱利亚诺想起小时候看日食用的就是类似的镜片,它可以防止眼睛被阳光刺伤。他将镜片挡在眼前,望向东方天际。起初他什么也没看到,但经过首席观星者指点,他注意到东方天空出现了一丝白光,白天因有阳光,所以根本看不清,只有用了特殊的滤光镜片后才能勉强看到。 “那是什么?” “那就是你们要找的东西。姬莉莎之星大约每五百一十四年回归一次,今年刚好是它的回归年。为了测算它的轨道,天文台日日夜夜加班加点。” “那就是姬莉莎?!” 朱利亚诺大感惊奇。想不到传说中的神秘彗星竟会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再度举起滤光镜片,远眺东方。不可思议的感觉油然而生。数千数万前,当人类尚未登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古代族裔和他凝望过同一颗彗星。而千万年后,古代族裔已经去往群星之间,大地被新兴的年轻种族占据,而那颗彗星依旧如期回归,再度拜访这个世界。 “姬莉莎之星的回归周期很长,假如你们的文献真实可靠,那么‘古民流离’的时间点就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备选答案了。我已经启动‘星轨仪’,开始逆向计算太阳和月亮的运行轨道,测试在那几个回归年中是否发生过日食。不过说实话,这项工作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假如一周内计算不出答案,我就必须把这个项目放一放,让‘星轨仪’从事其他工作。” 狄奥多拉问:“为什么,阁下?彗星的运行轨道恐怕无法用‘星轨仪’计算吧,如果我没记错,那尊仪器只能用于……” “没错,没错。”首席观星者不耐烦地打断她,“我并不是要拿‘星轨仪’计算姬莉莎之星,而是用于别的用途。根据粗略估计,不久之后将会发生一次日食,我必须提前计算出日食的准确时间,回报给总督,再昭告全城,免得那些迷信愚昧的老百姓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吉的天兆。” 三位客人面面相觑,奇异的沉默弥漫在他们之间。 “怎么?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我已经答应动用‘星轨仪’了,但逆推那么久之前的天象须得耗费大量时间。倘若实在来不及,在下次日食结束后,我可以继续现在的运算,你们只不过多等一些时候而已。这点耐心都没有吗?” 朱利亚诺问:“我有一事想请教您,阁下,您所说的‘下次日食’,将在何时发生?我是说,目前估算出的大概时间?” “就在今年。” 【注】法古斯历法的新年是从春分日(地球历3月21日)开始的。本章发生的时间约在法古斯历霜月(地球历12月)。 卷九 戴上面具 第89章 缄默者学徒 “我以为你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鲜花涌泉”二楼,曼蕾夫人的办公室,此地的女主人放下香气满溢的茶杯,带着令人琢磨不透的笑容打量她的两位客人。 恩佐和朱利亚诺拜访过天文台之后,将其他人送回铜鲤旅店后便返回“鲜花涌泉”,贾欧通报他们说曼蕾夫人正在等他们,于是来不及休整,他们便直奔夫人的办公室。 曼蕾夫人像是刚出远门归来,仍未换下紫罗兰色的外套,还戴着缀有面纱的帽子和蕾丝手套。她吩咐贾欧退下,亲自为客人们斟茶,然后叹息似的说:“既然你们那么辛苦地逃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当然是为了生意。”恩佐回答。 “什么生意非在梵内萨做不可?约德诸城邦天大地大,何愁没有一展身手的机会?为何要回到这个是非之地呢?”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夫人,但是生意就是生意。” “那么这次是为了什么生意?” 恩佐缄口不语。 “连对我都不能说?”曼蕾夫人袅娜地来到恩佐面前,像成熟年长的女性逗弄青涩少年人那样,戏谑地点了点他的脸,“你学坏了。” “世界上难道有好男人?” 曼蕾夫人笑得花枝乱颤。朱利亚诺冷酷地瞥了她一眼。换作别的女人(或者男人),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拧断对方的手指。可是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曼蕾夫人对恩佐动手动脚,内心无比憋屈。 “那么为什么来找我?” “我需要一个安全的藏身处。” “我看未必吧。你这条狡猾的小狐狸,在梵内萨的巢穴何止两三处?” “都不如您的巢穴,舒适又安全。” “讨厌,说得我像什么可怕的母蜘蛛一样。” “您若是蜘蛛,那我就是被您俘获的一只小小昆虫。” 朱利亚诺心里默默“呕”了一声,鸡皮疙瘩泛了一身。恩佐怎能说出这么恶心的话?他居然有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真令人吃惊! 曼蕾夫人掩住嘴唇:“你以为讲些肉麻的话我就会开心?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的这桩生意和朱利亚诺家人被害一案有些关联。我必须弄清维托·萨孔到底干了什么才会惹上杀身之祸。” “萨孔一家除了你身旁这位小少爷之外都死绝了,财产遭到抄没,时过境迁,就算有线索,恐怕也早已被毁,你们什么都查不出来。” “但您肯定有办法,对吗?” 曼蕾夫人莞尔一笑,贴上恩佐胸膛,在他耳边低语:“码头区西南,港务员办公所旁边有一座仓库,据说萨孔家族被查抄的家当都封存在那儿。那是你们唯一的机会。” 恩佐向朱利亚诺使了个眼色。学徒点点头,暗暗记下地址。他父亲的财产,他们家所拥有的全部物品就封在那个地方。 “这个消息不是免费的吧,我猜?” “当然不是。你知道我要什么。” 曼蕾夫人牵起恩佐的手。朱利亚诺的心脏顿时提了起来。他俩就像上次一样!恩佐向曼蕾夫人求助,而她要求恩佐用身体回报!他无法容忍这种事!即使恩佐全是为了他,他也不能接受! 他刚要替恩佐回绝,缄默者却温柔地推开曼蕾夫人:“非常抱歉,尊贵的夫人,我已经不是那种可以自由支配自己身体的人了。” 曼蕾夫人惊奇地看着他,又偏过头看了看朱利亚诺。“原来你们……原来你喜好这一口?难怪我手下那么多俊男美女,各有千秋,却从没有谁打动过你的心。我还以为你没有心呢。” “我当然有心,但它只献给那唯一一个人。” “啧啧,真遗憾,为了一棵树放弃了一整片森林。你真傻。” “这棵树属于我,但美丽的森林只属于辽阔的大自然,不是我这种凡俗之辈可以妄自撷取的。所以我要树就够了。” “你有了树,可我呢?我应得的报酬呢?” “不论您需要什么,只要不违背我的原则,您尽管拿去。” 曼蕾夫人转过身,右手拽着左手的蕾丝手套,柳眉紧蹙,陷入沉思。恩佐和朱利亚诺谁也不敢打扰她,只能静静等待。过了好一阵,夫人转向他们,朱利亚诺倒抽一口冷气,因为她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柄寒光凛凛的匕首。 ——这女人!难道因为被拒绝,就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 她向恩佐迈了一步。朱利亚诺不假思索地挡在他身前。 可缄默者推开他,也向曼蕾夫人迈出一步。 不再年轻的前缄默者凝视着她的后辈,调转匕首的方向,捏着刀刃,将刀柄朝向对方。 “你们干掉博尼韦尔那条背信弃义的狗的时候,记得用这把刀,然后替我捎一句话给他,就说——”她顿了顿,脸上浮现残酷的笑意。“——‘西萨列向你问好’。” 恩佐接过匕首,手指一弯,便将匕首收入袖中。 “成交。” 这局势变化之快,使朱利亚诺应接不暇。 “您怎么知道我们要杀博尼……”他赶紧住口,生怕泄露什么重要信息。 “我若是连这都猜不透,那岂不是白活了这么些年?” 曼蕾夫人优雅地向他们伸出左手,表示谈话已了,他们可以吻手告退了。恩佐握住她的手,亲了亲蕾丝手套。然后换成朱利亚诺。年轻学徒小心翼翼地捏住曼蕾夫人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吻。他感觉到对方的手有点不对劲,拇指处硬邦邦的,根本没有活人血肉应有的弹性。 “啊……你觉察到了。” 曼蕾夫人抽回手,唇角扭曲,竟是笑了。 “您的手……?” 她抚摸自己的左手,似在回味往昔回忆中某种不可与他人言说的玄妙滋味,接着除下手套。 朱利亚诺第一次看到她的手。她的左手缺了拇指,指根处疤痕平滑,应是被利器瞬间削断的。她手套的拇指处塞了许多填充物,所以乍看之下与常人并无两样,但仔细观察就可发现她的拇指无法弯曲,也不能自如活动。 “每一个缄默者退出行当的时候都要削去自己惯用手的拇指,表示以后再不持剑,远离世上的纷争。可是……谁又能真正退出呢?” 她的目光别有深意地在恩佐和朱利亚诺之间移动。 “终有一日,你们也会如此,或者削去拇指,或者死于刀下,没有第三种选择。” 恩佐对她垂下头:“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教诲。我们不打扰您了。” 他牵起朱利亚诺的手,拽着他离开办公室。 出了门,朱利亚诺环顾四周,确认旁边无人后压低声音问:“西萨列是谁?” “……你……真是梵内萨人吗?” “废话!” 恩佐一脸不相信。 “别做出那种表情!快说,西萨列到底是谁?” “前任梵内萨总督,在大瘟疫时期染病而死。之后接任的就是博尼韦尔。”恩佐挠挠下巴,“如此想来,西萨列的死因好可疑……莫非‘染上瘟疫’只是对外的借口,他其实是被博尼韦尔谋杀的?” “哼,那家伙肯定干得出来。” “传闻西萨列有个秘密情人,原来是她……”恩佐恍然大悟,“她为了他才甘愿退出缄默者的行当……” “假如曼蕾夫人是西萨列总督的情人,她要报仇,何不亲自去?就算她已金盆洗手,可是再雇个人不就行了?” “你以为刺杀总督很简单?博尼韦尔是西萨列的亲信,才有机会得手,常人要行刺总督,那是难于登天。” 朱利亚诺停步。 “那我们怎么办?!” 恩佐神态自若:“你怕什么?我岂是常人?” “你……你说话一向这样吗?一会儿是什么蜘蛛昆虫,一会儿又是什么大树森林,现在突然不知从哪儿涌出一股谜一般的自信……” 恩佐挑起嘴角,戏弄般揉了揉朱利亚诺的头发,忽然拥住他,贴到他耳畔吹了口气,呢喃道:“我也会说别的,不过只能在我们两人独处的时候私下说给你听……” 朱利亚诺面红耳赤:“你现在还有心情说这些!办正事要紧!” “嗯?我们不是在办正事吗?” 说完,他夸张地大笑一声,将朱利亚诺扛到肩上。年轻学徒反应不及,转瞬便双脚离地。 他捶打恩佐的后背:“放我下来!” “你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一点儿也不喜欢!” “说谎。该罚。” 恩佐扛着他下了楼梯,来到人来人往的门厅,在众目睽睽之下横穿房间,登上另一侧的楼梯。朱利亚诺脸红得要滴血,明白自己挣扎只会引来更多的注意,于是干脆假装自己是一具尸体,被恩佐扛到“静谧之间”。恩佐用脚踢开门,再粗鲁地踹回原位,然后将朱利亚诺扔到那张宽大无比的床上。 朱利亚诺差点被他摔懵,下意识地缩到床头,手指却摸到某种不似床单的布料。他低下头,发现床上整整齐齐摆放了两套漆黑的礼服,领口和袖口饰有黑得发亮的羽毛,扣子是用珍珠做的,以银线缝在衣襟上。两套礼服上各压着一张白色面具,皆蚀刻有精美复杂的花纹,其中一张面具左额上的花纹为太阳形状,另一张面具右额上的花纹为月亮形状。 “啊,贾欧把我需要的东西送来了。” 恩佐拿起月亮面具,盖在朱利亚诺脸上,仔细端详。 “真合适,简直像量身定做的。” 朱利亚诺摸了摸罩在脸上的冰冷金属。缄默者的面具。戴上这面具,穿上这华服,他就将以缄默者的身份踏上梵内萨的街道。不再是朱利亚诺·萨孔,不再是恩佐的情人,而是面具下一个无名的幽灵。他可以是任何人,同时也谁都不是,他和面前这个男人以死亡的纽带维系在一起——它比生的纽带更为紧密,如此牢不可破,使他与数不清的兄弟姐妹相连,同时也束缚他无法踏出这张命运之网一步。 他顿感口干舌燥,沙哑地说:“我……我从安托万那儿拿回了你的圣徽。” 他从衣服内袋中掏出圣徽。 恩佐跪在床上,解开领口,将白金色的长发拢到脑后。朱利亚诺顺从地爬到他身后,将圣徽挂在他颈子上。恩佐放下头发,拿起圣徽吻了一下。 “脱掉衣服。” 他命令道。 朱利亚诺不敢不从。他们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而神秘的仪式,若有丝毫违反就会遭到天罚。他脱掉衣服,裸露上身,恩佐赠给他的绿宝石项链在他胸前摇晃。然后是裤子,连同内裤一起脱下,一件也不留。 “帮我也脱掉。” 恩佐再度命令。 朱利亚诺手指颤抖,却依然遵从指令,为其一件件除去衣衫。等他和朱利亚诺一样变得未着片缕时,他执起朱利亚诺的双手,深情地各吻了一下,然后戴上太阳面具。 两个人裸裎相对,除却各自的面具和项链外一丝不挂,周围堆满或华丽或舒适的衣物。 恩佐倾身向前,朱利亚诺自然而然后仰,让恩佐压在他身上。他尽可能地张开双腿,为恩佐打开下身那个紧窒的洞穴。臀瓣被不容置疑地扒开,没有前戏和润滑,坚硬的阳具如同一柄利剑凶蛮地插进他体内。月亮面具下,他的嘴唇间泄出一丝痛苦的呻吟,但他没有拒绝,而是顺从地接纳恩佐,甚至合着侵入的节奏而摇晃,心甘情愿地将身体献给对方。 很快,苦痛的呻吟带上了愉悦的色彩,而愉悦的低吟不久之后就变成了动情的啼唱。他们都戴着面具,所以无法接吻,但他们眼神比吻更加激烈地缠绕在一起,灵魂更是借由肉体的融合而紧紧契合。 双手被死死禁锢,双腿无法合拢,干渴的嘴唇无人滋润,下体的穴口却溢满爱欲的汁水。仪式般的性爱,侵犯般的抽送。没有多余的爱抚和挑逗,只有一次次全根抵入的贯穿。没有半句耳鬓厮磨的情话,只有粗重的喘息与不可抑止的叫喊。 可朱利亚诺却被带到高潮。坚挺的性器反复摩擦他穴内的敏感处,无情地将他推上顶峰。高潮时小穴痉挛似的收缩,吸得恩佐也射精了,黏稠的液体灌入他体内的空隙,将他填得满满的。 他失声尖叫,在高潮中流泪,前面明明没被碰触纾解,却借由后面的快感而一并达到绝顶。精液迸射,在两人的皮肤上画出淫靡的图景。他还没射完,恩佐已经退了出来,将犹沉浸在高潮中的他拉起来。 “弄干净。” 若在平时,这个命令代表他必须用嘴和舌头为恩佐清洁,舔净他身上的精液(不管精液属于谁)。但此刻恩佐没有允许他摘下面具,所以他无法这么做,只能深吸几口气,让自己从性爱的余韵中冷静下来,然后拿起先前脱下的一件衣服,仔细擦去恩佐身上的液体。 “把你自己也弄干净。” 他简单地擦拭了一下自己。后穴中的液体太多,除非彻底清洁,否则弄不干净。不过恩佐打的就是这种主意。过去曾有多少次,他就像这样先狠狠干朱利亚诺一遍,然后让学徒带着被操得红肿的小穴和穴内满满的精液,接受接下来的刺客训练。 “你准备好了吗?”恩佐问。 朱利亚诺咽下一口口水,郑重地点点头。他不知该回应什么话才好。事实上他什么也不用说。缄默者不想说话的时候大可以保持沉默。 恩佐拿起一件黑色礼服,在朱利亚诺身上比了比。 “真合适。你天生就该穿成这样。” 他将华服放在朱利亚诺膝盖上。 “欢迎回到伟大城邦梵内萨,缄默者学徒。” 第90章 寻找线索 两名刺客如一对幽微的暗影,飘过灯火辉煌的酒馆门前,飘过寂静无声的黑暗河流,飘过深夜璀璨的群星之下,出现在梵内萨码头区的一条街道上。他们爬上低矮的屋顶,蹲在烟囱后,远眺隔着一条窄街的仓库。他们的面孔被冰冷的金属面具所遮掩,只露出星子般闪亮的眼睛。他们幽深的瞳眸中透出锐利的锋芒,只有夜晚振翅飞翔的枭鸟才有那种深不可测的眼神。 朱利亚诺庆幸自己戴着面具,所以恩佐无法看见他紧张至极的表情。他尽量不与对方目光相触,以免露怯,于是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仓库,假装自己正在观察可供他们突破的弱点。 有扇天窗没关,黑夜中隐隐透出橙色的光亮。从那儿应该能进入仓库,可周围有卫兵巡逻,他们只要稍微弄出点儿动静就会被发现。朱利亚诺委实想不出什么又能避开守卫又能顺利潜入的方法。 恩佐碰了碰他的手。 “我去引开守卫,你就趁机……” “我一个人?”朱利亚诺不安地拽了拽黑色礼服的领口,那儿的刺绣扎得他皮肤又痛又痒。缄默者真是不好当,得穿着这么沉重复杂的衣服飞檐走壁。 “你几岁了,难道还需要保姆?” 朱利亚诺羞愧地低下头。他接受恩佐的训练,可不是为了关键时候依靠别人。 “我知道了。你多加小心。” “如果回头你找不到我,或者我们走散了,就在‘鲜花涌泉’碰头。” 说完,恩佐便轻盈地翻下屋顶,很快便不见踪影,像一滴水融化在墨汁里。锦衣华服的缄默者走在街上时,很难不吸引众人的目光,然而一旦有必要,他们就能以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行动,你根本无法察觉他们的踪迹,当他们漆黑的衣袂拂过你脸颊时,你还以为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夜风。 几分钟之后,朱利亚诺听见仓库另一面传来喧闹声。有人喊抓贼,有人喊救火,巡逻的卫兵立刻向那边跑去。他抓住恩佐制造出的机会,跃下屋顶,窜过窄街,灵巧地爬上仓库房顶,钻进洞开的天窗。下面是房梁。朱利亚诺小心翼翼地踩着狭窄的木头,掏出一枚炼金灯球,丢到下面。灯球砸在某个木制品上,向一侧弹开,骨碌碌地滚了好几下才落地。 借着灯球的光,朱利亚诺方才看清,仓库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更多东西只裹了一层布便堆在一旁,垒成一座小山。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大了。如此之多的东西!他哪知道自家被抄没的财产堆在哪个犄角旮旯?也许被埋在某座小山下,他一碰就会引发一场恐怖的山崩,连他自己都会被压在下头…… 他注意到仓库一角用薄薄的木板搭了一座小屋,想来应是管理员或者看守所住的地方。他沿着房梁走向那座小屋,发现门缝中泄出些许暖光。 ——有人! 他的心一下悬到嗓子眼。光顾着仓库外的守卫了,没料到仓库内竟也有人!幸好对方待在小屋里,否则刚才他扔出灯球的举动就完全暴露自己了。 朱利亚诺赶紧跳下房梁,悄然无声地落地,捡回他的炼金灯球,熄灭后塞进口袋中,确保看不见一丝光芒,然后摸黑潜向小屋。 屋门并未关严。朱利亚诺大气也不敢出,从门缝向内窥探。 屋子四壁都造有木制书架,上面放满一册册书卷,一个男人背对他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桌上点了盏明亮的炼金术灯。男人的黑发中掺着白丝,看上去年纪不轻。朱利亚诺推测他是仓库的管理员,这么晚了依然在努力工作,清点库存或是誊抄账簿。 假如他的账簿上记录了萨孔家族被抄没的家当清单就好了…… 朱利亚诺一面仔细观察男人的举动,一面用食指和中指从口袋内夹出一方丝巾。他将方巾摊在左手,右手袖中滑出一枚小小的玻璃瓶,瓶中装满可疑的无色液体。 强力迷药,缄默者必备的装备。 他拔开瓶塞,将迷药倒在丝巾上,药瓶则谨慎地收起,以免留下蛛丝马迹牵累自己。迷药挥发性很强,必须尽快使用,而用法也很简单,只要吸入一点儿就能让人睡上大半天。 朱利亚诺猛地拉开门。 “什么人!” 小屋中的男人跳起来,撞翻了桌上的墨水瓶。朱利亚诺一秒也没浪费,直接冲到他跟前,将丝巾狠狠按在他脸上。男人怪叫一声,双眼一翻,身体软了下去。朱利亚诺托住他,将他小心翼翼放在椅子上。等男人明早醒来,只会以为自己工作太晚,累得睡着了。(至于记忆中那个戴面具冲向他的怪人?大概只是一场噩梦吧!) 安置好男人,朱利亚诺开始检视书架。这么多卷轴,他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于是随便抽出一卷。上面记录的是仓库中货物的库存情况,基本是按照入库时间排序的。这一卷是上个月的。他把卷轴塞回去,拿起前面的一卷,这卷的时间更靠前,但记录的仍旧不是萨孔家族的东西。他又翻了好几卷,总算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然而,他一展开那份卷轴,差点没气晕过去!卷轴上整整齐齐地列着从萨孔家查抄的物品清单,可大部分物品都用红墨水划掉了,后面加注三个大字——“已拍卖”! 博尼韦尔这条狗,居然把他家的东西拿去卖了!得到的钱肯定进了自己的腰包!可恶!他父亲最爱的家具,他母亲陪嫁的珠宝首饰,他们家祖传的艺术品,全被卖掉了!朱利亚诺恨不得现在就冲进总督府捅博尼韦尔几刀! 只剩一些书本、文件、房契地契之类的东西没卖掉,都放在“编号451”箱子中。朱利亚诺把卷轴塞回书架上,确保书架看起来一副没人动过的样子,然后退出小屋。他又拿出炼金灯球,照亮仓库中堆积如山的木箱。每个箱子上都有编号,但堆放得杂乱无章,他找了近一个小时才找到“编号451”,而且很不幸,那个箱子被压在一堆杂物下面,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箱子拖出来,险些害得自己被活埋在灰尘之中。 箱子上有锁,朱利亚诺按捺住急切的心情,摸出一根铁丝开始撬锁。其实直接把锁砸开更快,但他不能留下痕迹。装有萨孔家族家当的箱子被撬,物品失窃,即使博尼韦尔脑子进水也能想到是萨孔家族的儿子回来复仇了。 由于紧张,他手滑了好几次,如果这是开锁训练,他肯定得挨上恩佐几棍子。终于,锁打开了。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箱子,只见里面塞满了书本和卷轴,还有用草绳捆起来的纸张。这么多东西,除非一件一件仔细查找,否则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当然,有可能根本就没有“端倪”。)可他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他取出一本书,是家谱,又拿出一本小册子,是家族生意的账本。他绝望地“呃”了一声。这要找到哪一年? 仓库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定是巡逻的卫兵回来了。朱利亚诺看看大门,又看看箱子。此地不宜久留,他一时没找到线索,又无法把这么多东西全带走,但至少不能再让自家的财产被博尼韦尔糟蹋。 箱子最底下压着一个扁扁的纸包,外面系着细绸缎。朱利亚诺撕开纸包一角,露出一叠纸张,他扫了一眼,发现那是他家的房契和地契。仓库外的人声越来越大。他匆忙将纸包塞进衣服里,贴身放着,然后盖上箱子,把它推回那堆杂物之下。 “有贼人!快进仓库看看有没有东西丢了!” 沉重的仓库大门“吱呀”一声向两侧打开,一队卫兵手执火把冲进来。火光照亮整座仓库,恰在此时,一缕飘飞的衣角消失于房顶天窗。一个眼尖的卫兵叫道:“在上面!从天窗跑了!快追!” 朱利亚诺跳出天窗,立即发现自己被包围了。恩佐的“声东击西”计划看来不怎么成功。现在只剩他一人,得想办法先脱身,然后去“鲜花涌泉”和恩佐碰头。 他跃下房顶,趁卫兵追上他之前溜进附近一条小巷。卫兵也不是吃素的,一路撵在他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换作恩佐,直接杀了他们便是,但朱利亚诺没有他那样的好身手,只能走为上策。 “抓住他!他戴着面具!” “是个缄默者!” “别怕,他只有一个人,我们这么多人,他决不是对手!” ——我一点也不想听你们这么说啊! 朱利亚诺拐进一条破落的街道,前方却突然亮起火光,原来是卫兵包抄而来。他攀着路边的建筑,上了房顶,从另一侧跳下去,没转几个弯,又和卫兵打了照面。就这样反反复复好几次,从码头区逃到下城区,还是没甩掉他们。 幸运的是,下城区的街道比起码头区更为狭窄曲折。面具下的年轻脸孔浮现出一丝笑意。像极了他逃亡的那一夜,恩佐拉着他的手在下城区复杂的街巷中穿梭来去,让他初次领略这座城市中犹如迷宫的一部分。他钻进一条下水道,出来时面前却是一座散发着古怪气味的酒馆,这么晚了还没打烊:一群衣衫褴褛的酒鬼围在一起赌钱;某张桌子后方,廉价的站街女正在接客;两只猫蹲在板凳上,眼睛冒着绿光,根本不怕周围的人;一名戴古铜色面具、身材娇小的女客靠着墙,酒红色的低胸晚礼服与周围的肮脏环境格格不入,告诉旁观者她是一名缄默淑女。她指尖捏着一对骰子,黑色的眼睛饶有兴味地盯着赌钱的酒鬼们,似乎正在犹豫是否要加入他们。 朱利亚诺从下水道爬上来的时候,酒馆里没有一个人注意他。或者应该说,所有人都注意到他了,但佯装没有看见,当他是空气。只有那两只猫同时转向他,露出尖牙,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戴古铜色面具的缄默淑女爱怜地摸了摸猫咪,对其中一只说:“怎么了,兄弟,要帮忙吗?” 朱利亚诺愣了愣,这才意识到他其实是在对自己说话。 “啊……呃……是的,有人正在追我……” “嘘。” 缄默淑女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必多言。缄默者之间互相帮助,却没有必要(也不能)探明彼此的底细。 两只猫眯起眼睛,懒懒地打着呵欠。朱利亚诺眼前一花,恍惚看见一阵明艳的红色舞过眼前,定睛再看时,缄默淑女已换上了他的月亮面具。他摸摸自己的脸,心中暗惊,对方的动作竟然这么快,一眨眼的功夫便对调了两人的面具。 朱利亚诺向她点点头,飞快地逃离酒馆。 不远处,一对缄默绅士正沿着流淌污水的水渠散步。有人追上他们,说了句“帮个忙”,其中一人旋即脱下自己的青色外套,另一人拽开求助者的黑色礼服。两人就像围着求助者跳舞一样,不出几秒就帮他换上了一套新装。 屋顶上,一名裹着白色貂裘的缄默者正拄着长剑眺望远方。忽然,背后传来瓦片被人踩中的“哗啦”声。戴古铜色面具、穿青色外套的年轻人爬上屋顶。缄默者仍旧保持远眺的姿势,挥去身上的貂裘。年轻人丢下青色外套,抓起貂裘,披在肩上,无声地滑下屋顶。 窗户大敞的房间中,缄默者戴着一张饰有华丽南国鸟语的金色面具,两只手扯紧一条细绳,紧紧勒住眼前男人的脖子。对方死死抠住细绳,双脚拼命蹬着地板。不出几分钟,蹬踢便停止了,男人的舌头垂在嘴唇外,眼珠向外凸起,脖子软软地歪向左边。缄默者抽回细绳,男人的身体便如一块臭烘烘的烂肉一样瘫在地上。夜风吹起薄纱窗帘,一名穿白色貂裘的缄默者攀着窗户,跃进屋内。他瞄了尸体一眼,不发一言。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面具,然后各自选择一扇窗户跳出去。 东方渐白,一队卫兵瞪着泛起血丝的眼睛,个个手执火把和长剑,气势汹汹地穿过街道,若遇挡路的摊贩,就一脚踢翻。早起的行人纷纷避让,缩在街角不敢动弹,刚开张的铺子一见他们,赶快关上门。一名戴鸟羽面具、穿白色貂裘的缄默者混在人群中,远远望了他们一眼,然后退回建筑投下的阴影中。一个卫兵瞥见人群中有个不同寻常的白色人影,再仔细一看,却发现哪儿有什么白衣人,连忙狠狠揉眼睛。 在“鲜花涌泉”玩乐的一夜的客人陆陆续续乘马车离去,夜里热闹喧哗的妓院到了白天显得寥落了许多。众人都向外走,却有一人逆着人潮,向里而去。管事贾欧双手交握,立在门口向客人道别。瞧见逆向而来的那人后,他殷勤地迎上去。对方疲惫地举起左手,做了个问好的手势,然后摘下面具,露出年轻苍白的脸孔。 “您怎么换了身衣服?”贾欧问。 “哦?我有吗?”朱利亚诺斜睨着他。 “……是在下记错了,您一直穿着这身呢,非常合您的气质。” 他垂下眼睛,深深鞠躬。 第91章 画中的线索 朱利亚诺缓缓登上楼梯,步履沉重,倦意浓浓。奔忙了一夜,回到安全的环境之中后,他只想倒头大睡。不知恩佐回来没有。刺客身手绝佳,脱身应该不成问题吧。 他推开“静谧之间”的门,愣了一秒,然后猛地把门关上。 刚才……好像看见了什么决不可能出现在他房间里的诡异景象…… 他揉揉眼睛,以防自己因为疲惫而产生幻觉,接着再度推开门。 ——恩佐坐在床上,赤着上身,肌肉结实的脊背微微弓起,白金色长发披在身前。乔瓦尼斜坐在他背后,正给他一处伤口擦药膏。床上还放着剪刀和绷带,地上堆了几块染血的纱布。 朱利亚诺将面具丢向两人! “什么鬼!他为什么在这儿!叫他滚!给我滚!听见没有!” 他语无伦次地怒吼。 面具砸中恩佐的脑袋。他抱头“哎哟”一声。乔瓦尼麻利地跳下床,丢掉药膏,一手叉着腰,“至于吗?我不过就帮他擦个药而已。” 朱利亚诺一声不吭,从靴子里拔出匕首。 “好好好,我走就是了!服了你们两个!”乔瓦尼用梵内萨方言骂骂咧咧,走向门口,经过朱利亚诺身边时,他用挑衅般的语气低声说:“你害他受伤了,真是个‘体贴’的恋人。” “你……!” 没等他想出一句机灵的反驳,乔瓦尼便甩上门。他只好将怒火撒在恩佐身上。 “你和他……!你说过再也不会跟他们有瓜葛,这才多久就忘了?!你是不是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那我来替你管怎么样?干脆切掉永绝后患!” 他提起匕首,用力挥下,一刀插在恩佐双腿之间,只差一丝头发的距离恩佐就要永远跟他的老二说再见了。刺客往后缩了缩,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利亚诺:“这关下半身什么事?我受伤了,自己够不到所以找个人帮我包扎怎么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 “其他人都刚好没空啊!你当妓院是皇宫,大家都不用工作的?” “这个破地方难道连医生都请不起?!” “我怕走漏风声!相熟又口风紧的医生不是没有,但住得太远了,去找他就无法及时赶回,我怕你回来见不到我会着急。” 你害他受伤了。想起乔瓦尼临走前那句话,朱利亚诺心中百味杂陈。虽然他气得颇想狠揍恩佐一顿(顺便再教训一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男妓),但愧疚和心疼终究占了上风。他的恩佐,他英俊又温柔的恋人受伤了,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又添了一道新伤,最终会变成狰狞的疤痕——全是为了他。 他扁了扁嘴,坐在恩佐身旁,轻轻拨开对方的刘海。“砸疼了吗?” “……如果你去约德全境运动大会上参加掷铁饼项目,一定能拔得头筹。” “你不会躲吗!”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下狠手……” 朱利亚诺拔出插在恩佐双腿之间的匕首,手指灵巧一转,晃了晃刀刃,把它插回靴子里。 “现在你知道了。” “现在我开始后悔教你耍匕首了……” “你要后悔的地方还多着呢。” 朱利亚诺和捡起乔瓦尼扔下的药膏,爬到恩佐身后,用手指沾了一点儿,抹在恩佐背后的伤口上。 “看不出来你居然这么善妒……”恩佐绝望地叹了口气。 “是我的错?!你又不是不识字,知不知道‘避嫌’两个字怎么写?看到你不穿上衣跟你的旧情人腻在一块儿,谁能不想歪?” 他重重一按伤口,恩佐疼得“嘶”了一声。 “轻点儿!你想弄死我吗?” “这么点儿小伤就要死要活,缄默者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如果我死了,肯定不是因为身上的伤,而是因为被你伤了心。” “油嘴滑舌!” 恩佐回过头,笑嘻嘻地吻了吻朱利亚诺。“全是实话。” 朱利亚诺红着脸推开他。“少跟我来这一套。”他拿起绷带,轻柔地缠在恩佐身上,“你怎么会受伤?” “撤退的时候被人从暗处射了一箭,擦伤而已。” “你这么厉害,也会被暗箭所伤?” “我脑袋后面又没长眼睛。再说了,假如什么攻击都能完美闪避,那我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缠好绷带,朱利亚诺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恩佐背上一道陈年旧伤。恩佐似乎觉得很痒,扭动身体躲开他的碰触。 “你那边进展如何?找到什么线索了?” “别提了,什么也没找到,时间太紧,不能一件一件调查。最可恨的是博尼韦尔居然把我家大部分家产都拍卖了!岂有此理!幸好我抢救出了一点儿,要不然我家就真的片瓦不留了。” 他从里衣中取出纸包,拿剪绷带用的剪刀剪开绸带,拆开外面的防水油纸。纸包里是一叠文书。恩佐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房契?你抢救出来的就是这个?” “你那是什么表情,这是我家的祖宅,怎能落到外人手里。” 恩佐放下房契,草草翻了翻其他的文书:“都是房契和地契。你……我都不知道是该夸你还是该骂你……” “哼,你那么有钱,在梵内萨不知有多少地产,大概不屑于我这几栋旧宅破屋吧。” “我理解这些东西对你的重要性,但是朱利亚诺,我们的目标是寻找你家人被害的原因,而不是密谋夺回你的家产……” 他翻到文书最下面,“这是什么?” 一叠地契下压着一张亚麻布。恩佐好奇地打开它,然后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滚到床下。朱利亚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忙脚乱地把亚麻布藏到背后。 “笑什么!有这么好笑吗!当心笑得你伤口炸裂!” 恩佐一只手搭在床沿,另一只手努力撑起身体,“那是你几岁时即兴挥毫的‘大作’呀?真是充满童趣,快让我饱饱眼福……” “够了!” 那张亚麻布上糊着一团缤纷的颜料,还有许多孩子的手印。从颜料的形状勉强可以判断画的是一幅全家福,最上方的三角形和方形代表一座房子,下面有三个挥舞着触手的小人,左右两个很高,中间那个很矮,代表父母和孩子。 这是朱利亚诺孩提时代刚发现颜料的好玩之处时所画的一幅稚嫩的涂鸦。当然,做父母的每当看见孩子对某个领域产生兴趣,就会莫名地生出毫无根据的自豪想法:他一定是这方面的天才!朱利亚诺的父母也难以免俗(而且一厢情愿)地认为,也许儿子将来有一天会成为了不起的画家。那幅儿童涂鸦被维托·萨孔雇人装裱起来,当作未来大画家的处女座高高挂在屋子里。而朱利亚诺本人……当他长到一定年岁,获得基本的审美之后,每每看见自己的那幅涂鸦,就恨不得纵身跳进德兰河,再也没脸见人了。 恩佐笑得全身无力。“哎哟,你父母一定很宠爱你,把你的作品和房契放在一起,可见他们对你多么重视……你还专门把这幅‘巨作’抢救出来,真难为你了,你该不会真以为那个东西能卖出什么天文数字的价吧……” “少说几句行不行!我哪知道它会放在那儿!原本是挂在别处的!天知道我爸脑子出了什么毛病要把它拿下来,还跟房契地契放在一起!” 恩佐止住笑声:“给我看看。” “不要!” 戏谑的笑容从刺客脸上消失了。他瞬间变得严肃,仿佛刚才的欢快只是一场过眼云烟般的幻觉。 “给我看看。”他重复一遍。 朱利亚诺吓了一跳,乖乖交出画。亚麻布被他捏久了,画上出现一道又一道裂纹。恩佐展开画布,手指沿着布料边缘游走,将画布翻了个个儿,然后又翻回来。 “它以前是装裱在画框中挂起来的?” “呃……是啊……问这个干什么?” 恩佐捏起画布一角,向朱利亚诺展示布料边缘的线头:“它是被人割下来的。假如你父母打从心里珍重这幅画,肯定不会这么粗暴。” “你的意思是我爸妈其实很讨厌我?哎哟干嘛打我!” 恩佐赏了他一个爆栗。 “他们肯定是刻意为之,或许这是一条只有你能看懂的线索。” “真的吗?也许只是巧合……” “你快想想,关于这幅画你能想起什么?” “突然这么一问,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仔细想!”恩佐厉声道,“它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你父母把它藏在契约书下面,肯定有他们的道理。” “可是真没什么特别的啊……这就是我小时候的涂鸦,记不清是几岁时画的了,大概四五岁?谁还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儿啊。” 恩佐拾起画布,焦虑地在房中踱步。 “它一定隐含着某些只有你才明白的信息……到底是什么……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啊!我想到了!”朱利亚诺以拳击掌。 恩佐眼睛一亮:“有头绪了?” “不是!我记不清小时候的事,但有一个人或许记得。” 刺客顿时露出为难的表情:“你说的该不会是……” 狄奥多拉拿起画布,迅速瞟了一眼,然后抬起头,目光停留在朱利亚诺脸上。 “我当然记得。”她说。 第92章 乔瓦尼 “我当然记得。”她说,“这是你四岁时候画的,你父母当时赞不绝口,认为你对色彩敏感非常,将来或许会成为大画家呢。” 朱利亚诺窘迫地说:“您能不能别提那些丢人现眼的事……” 恩佐问:“您是否记得这幅画具体是何时何地画的?画中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狄奥多拉托腮思忖:“应该是热月的时候。是的,一准没错。我记得朱利亚诺是在萨孔家的乡间别墅画出它的。我们只在夏季才会搬到那儿避暑。要说画中有什么特别之处……嗯,缺乏洞察力的我实在看不出来呢。” “这么说画中的房子并不是萨孔家族的祖宅,而是乡间别墅?” “我想应该……是吧?” 恩佐不由分说捉住狄奥多拉的手臂:“您今天如果没有别的预约,就和我们一起郊游踏青如何?” “现在是冬天,踏什么青?!” 狄奥多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恩佐拖出房间,塞进停在旅店门口的马车当中。 “你这是绑架!”她从车厢窗户探出头,对恩佐怒吼。 刺客一脸无所谓地跳上驾驶座:“怎么会呢,您不想跟您的得意门生一道故地重游吗?” “恕我直言我一点儿也不想!” 朱利亚诺打开车门,狄奥多拉刚想下车,却被朱利亚诺推了回去。 “既然您这么不情愿,那您就只好一个人去了。”他一把拉上车门,在老师对面坐下。 “什么?!”女学者惊恐万状。 “去别墅必须出城,可我现在……不太方便,怕被守卫认出来,所以只好请您给恩佐指路。” “指什么路?你们到底想干嘛!” “去别墅的路呀。我怀疑父亲在那儿藏了什么,他留下这幅画作为线索,指引我们去寻找被藏匿的真相。” 狄奥多拉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你是说,你全家被杀的真正原因?” “没错。”朱利亚诺扭头望着窗外。和老师谈论这个话题让他很不舒服,心里压着某种沉重的东西,胸口一阵憋闷。 “你大可以直说,何必这么鬼鬼祟祟的。” “我怕您不同意,只好先斩后奏了。”朱利亚诺虚弱地笑了笑,“说来也巧,很久以前——应该是大瘟疫爆发前的那个夏天吧——我和母亲一起乘马车去往别墅,路上遇见了一名缄默者。我记得那是个女人,穿着夸张华丽的衣服,腰间却佩了一把朴实无华的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缄默者。” “我也记得。后来你特意问过我这件事。” “母亲对他们异常反感,当时的我根本不明白她激动的原因。” “因为奥莉娅和维托都是光明正大的人,向来不屑与这些三教九流之辈为伍,却因为情势所迫和他们做了交易。” 朱利亚诺出神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道:“就好比一个人厌恶杀戮,但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拿起剑。” 狄奥多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那个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有朝一日也会成为缄默者。” 朱利亚诺猛地收回目光,转向他的老师。女学者不由地往后一缩,仿佛被他眼眸中迸发的锐利锋芒刺痛了一样。 “我不会变成缄默者的。” “……真的吗?”狄奥多拉小声问。 “恩佐已经答应我,决不逼我接他的班。等我完成复仇,”朱利亚诺心里默默加了一句“也完成这桩委托”,“我就开始新的生活。” 狄奥多拉盯着自己放在大腿上的双手:“你会不会和维托他们一样,越是不愿去做一件事,那件事就越会发生?” “没人能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 狄奥多拉叹了口气,往后一靠,闭上眼睛,表示她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 马车在“鲜花涌泉”门口停下,朱利亚诺推门下车,然后马车再度离去。年轻人望着车轮扬起的尘土,用袖子遮住口鼻,待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后才转身走进庭院。白天的妓院静悄悄的,称得上是门可罗雀,等到夕阳西下的时候,这儿才会迎来一天的“清晨”。 就连贾欧都不在。那位敬业的管事忙了一夜后也需要歇息。值班的门房正打着呵欠,这几天朱利亚诺出入得勤快,他早已认识了,所以拦也不拦。朱利亚诺自己推开妓院大门,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人在等他——当然了,他根本不想见对方。 乔瓦尼倚在二楼的栏杆上,慵懒地向他挥挥手。 “你找死?”朱利亚诺冷冷地说。 “干嘛这么凶?是你抢了我男人,又不是我抢了你男人,我还没凶你呢。” “恩佐是你的男人?真好笑,你不去当弄臣真是屈才了。” 他走上楼梯,心想如果这个小男妓敢拦他,他就把他从二楼推下去!说到做到! 但乔亚尼靠在原地,动也未动。朱利亚诺走近后,他充满兴趣地打量着他。 “这么说你和他是来真的?”乔瓦尼问,“不是那种……呃,玩玩的关系?” “废话!他难道没跟你说吗!”朱利亚诺怒不可遏。 “我以为他是厌烦了我们才故意拿你当挡箭牌的。” “别的人我不知道,但是你真的很招人烦。” 乔瓦尼不怒反笑:“多谢夸奖,这说明我不但不招人烦,反而还魅力四射,因为你觉得我没有威胁的话就不会对我剑拔弩张了。” “你——!” 朱利亚诺动了动手腕,藏在袖中的刀片无声地滑到掌心。他一面用袖子挡住手掌,防止乔瓦尼看到,一面挑起嘴角:“这算什么,你想见见我真正‘剑拔弩张’的样子吗?” 乔瓦尼卷起自己一缕头发:“敬谢不敏。不过你这么精力充沛,还是留着力气对付他的敌人吧,别再让他受伤了。” 朱利亚诺瞪着他。 “对他好一点儿。”乔瓦尼离开栏杆,走向往下的楼梯,“他从不说自己的职业,但大家多多少少能猜出一些。他从前……过得很不好,每次来身上都会增添新伤,人也总是不开心,我从没见他发自真心地笑过。既然你和他是真的……那就好好对他,别辜负了他的好意。” 朱利亚诺咬着嘴唇。废话。他想。这种事还用得着你说? “我真羡慕你。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羡慕你羡慕得要死。” 他已经快走到楼梯底端了,朱利亚诺忽然说:“……应该是我羡慕你才对。” “嗯?”乔瓦尼抬起头,透过栏杆的间隙仰望他。 “你认识他比我早,和他相处的时间也比我久。应该是我羡慕你。” 乔瓦尼撑着栏杆:“哇,看来你总算有那么一点儿认同我了。” 他们俩对视了一会儿,方才那种充满敌意的氛围不知何时消失了。男妓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背后,“反正时候还早,要不要来我房间喝一杯?” “……去你的吧!”朱利亚诺尖叫着冲上楼梯。 第93章 诸神指引之路 “我很久没回过这儿了,已经十年了吧,当真令人怀念。” 狄奥多拉双手交叠在身前,站在一棵山毛榉树后,望着山坡下的那栋别墅。恩佐一手搭在腰间剑柄上,警惕的看向四周。 别墅周围环绕着茂盛的山毛榉树林,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流过,夏天时一定十分阴凉,冬天则显得颇为萧索。别墅许久无人打理,瓦片上积满落叶和尘土,篱墙被野生动物钻破了,花园中长满杂草,大门上贴着封条,屋子里的东西想必也早被洗劫一空,徒留一具破落的外壳。 “也许里面藏着什么,密室或者暗格?我进去看看,您在马车里等会儿。”恩佐说。 狄奥多拉拉着他的衣角,冲他摇摇头:“就算维托真的藏着什么秘密,也肯定不在别墅之内。博尼韦尔又不傻,怎么可能搜不出密室?” “那么那幅画到底暗喻着什么?” 女学者低着头思忖了一会儿,瞟了恩佐一眼,示意他跟上,然后拎起裙摆,走进树林中。她轻车熟路地穿过阴暗的林子,明明脚下连一条兽径都没有,她却不会迷失方向。恩佐早已辨不出东西南北,只能凭感觉知道他们并不是往别墅方向走。 他们走了一阵,登上一座山丘,眼前豁然开朗,浓密的林间出现一块空地,三面环绕树木,还有一面临着山坡,站在空地上,刚好能俯瞰萨孔别墅一角的露台。站在别墅露台上,天气明媚的时候肯定也能看到这片山坡。空地上竖着滑梯和跷跷板,横过上空的粗壮树枝上挂着一幅秋千,朝向陡坡的那一面垒着石头,高度刚好到孩子的胸口。 恩佐恍然大悟,这儿一定是朱利亚诺孩提时代的游乐场。他几乎能想象出幼小的红发男孩在滑梯上爬上爬下,年轻的女教师坐在秋千上看管他的样子。也许远处别墅的露台上还摆着一套白色的镂空桌椅,别墅的男女主人坐在桌边喝茶,时不时朝山丘方向挥手。 “朱利亚诺常在这儿玩耍。” 狄奥多拉握住秋千的锁链,怀念地望着早已受到腐蚀的木板。 “那幅画也是在这儿画出来的。只有自己人才知道这个地方。它比密室安全得多。” 说罢,她抬头望向挂秋千的树枝,指着木头上的两道平行的陈旧划痕说:“你看那儿。那两道划痕是从前挂秋千的地方,它露在外面,说明这副秋千曾被人取下,然后又装了回去。” 恩佐踢开秋千下的落叶:“泥土很松软,和周围不同,这儿被人挖开过。” 由于没有掘土工具,他只好拆了秋千,将木板当作铲子挖开那块松软泥土。没挖多深,木板便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恩佐丢掉木板,用双手拨开坑底的土,从里面捧出一只铜匣子。他吹去匣子上残余的土壤,然后拿出自己得意的开锁工具。狄奥多拉站在一旁,抱着双臂看他忙活。 匣子不一会儿就打开了。恩佐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迫不及待地取出里面的东西——一叠书信。他打开最上面一封,皱起眉头:“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给我看看。” 狄奥多拉接过书信,快速扫了一眼:“这是一种密文,将帝国语中的每个字母逐个代之以相应的龙族语字母。除非知道替代规则,否则很难破解。” “很难?也就是说依然有破解的方法?” “当然。因为一种语言中总会有某些字母出现频率高,某些字母出现频率低,知道这一点,破解密文就不成问题了。” “您似乎对密文非常了解?” 狄奥多拉抬眼看着恩佐:“这是最基本的历史。《奥玛兰大帝远征记》中曾记载大帝用密文和他的属下通信,而《远征记》是贵族子弟的必读书目,如果朱利亚诺在这儿,他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来。” “喔……我一直觉得那是本烂书……”恩佐抓抓脑袋。 女学者移开目光,慢慢摇了摇头,表情好像在说“真是不学无术”、“这种人怎能当朱利亚诺的老师”、“误人子弟啊”。 “呃,您能破解密文吗?” “我可以试试,不过需要时间。” “留给您的时间恐怕不多,您必须尽快……越快越好。” “我知道,我也很好奇萨孔家族到底惹上什么祸事才惨遭不幸。” 他们回到马车上,恩佐一反先前的冷漠,殷勤地为女学者拉开车门,还扶她上车。狄奥多拉一直古怪地看着他,不过没说什么。 马车驶上乡间道路。三不五时便能看到农民成群地往城市方向赶路。车厢中忽然传出声音:“您不会逼他做他不情愿的事,对吗?” 恩佐神色如常,灵活地驱使马儿绕过路上的水坑和石头。“您指什么?” “假如朱利亚诺不愿成为缄默者,您不会强迫他吧?” “当然不会,我尊重他的意愿。” “可我看您不像那种轻易放弃的人。” “我没有放弃,我只是……愿意静观其变。” “先生,我研究龙族学,你热爱爱丽切·伊涅斯塔,两者天差地别,却有相似之处。龙族文化中有一种概念类似人们常说的‘命运’,叫作‘无名之力’,它们认为世间万象无不是‘无名之力’冥冥中运行催动的结果,而万物从诞生之始便被定下了未来。爱丽切·伊涅斯塔认为众神可以支配人类的命运,无论凡人如何挣扎,都逃不掉宿命。这两者岂非异曲同工?你是不是有绝对的把握:朱利亚诺不论如何都势必走上众神安排的道路,所以才敢这么自信地说话?” 恩佐望着前方,梵内萨巍峨的城墙和许许多多高耸入云的尖塔从冬季的雾气中逐渐显露,呼啸的寒风带来神庙悠长的钟声。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这到底值得庆贺,还是令人怅惘? “是的,我是这么相信的。” “我回来了。” 恩佐推开“静谧之间”的门,发现朱利亚诺仰面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袋下面,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一听见恩佐的声音,他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到床沿。 “找到什么了吗?” 恩佐含糊地应了一声,坐在床上,往朱利亚诺身边靠了几分。“找到几封密信,你的老师拿去破解密文了。” “还真有东西啊!我本来没抱多大希望……” 说着,他作势要解恩佐的衣服。刺客吃了一惊,“你今天怎么这么主动?” “……你在想什么啊,我只是帮你换药而已。”朱利亚诺鄙薄地哼了一声。 一天之内连续被两个人鄙视,恩佐郁闷至极。 朱利亚诺帮他脱去上衣,解开身上的绷带。伤口愈合得很好,不见感染的迹象,再过几天就能完全康复,只会留下一道疤痕。朱利亚诺拿出一瓶酒,沾湿纱布,轻柔地擦拭伤口周围。恩佐咬着嘴唇,一声不吭,肩上的肌肉却紧紧绷着。他正努力忍受疼痛。 清理完伤口,朱利亚诺给他换上新的纱布,整整齐齐地缠好,顺便打了个蝴蝶结。幸好恩佐看不见背后,否则肯定要抗议。 “你包扎伤口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我倒宁愿永远没有施展所长的机会。我不想你受伤。” 朱利亚诺摊开手掌,贴着恩佐的脊背,沿着他精悍的肌肉向上移动。每向上几寸,手掌就能感触到凹凸不平的旧伤疤。 他竟受过这么多伤。 “我记得你曾说过缄默者所受的每一次伤都会刻骨铭心。你记得自己身上每道伤痕的来历吗?” “记得是记得,但都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朱利亚诺的手掌停在他的右肋,那儿有三道平行的伤疤,两头细,中间宽,像动物的抓痕。“这个伤是怎么来的?” 恩佐微微蹙眉。“六年前去刺杀多罗希尼亚的一个富豪了,他养了三头变种利齿凶獒,这是其中一头留下的纪念品。” “其他两头呢?” “被我做成皮衣了,你想看吗?” 朱利亚诺没有回答,手掌继续移动,掠过脊背中央一道细而深的疤痕。“这个伤呢?” “三年前去刺杀尼达尔的一个贵族,他的保镖身手了得,使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直刃刀,刀刃像蝉翼那么薄,出鞘的瞬间刀势最凶。” “我猜,那把刀也被你带回来留念了?” “没有,它碎了。” 手指沿着肩胛骨游向左侧心口。恩佐不舒服地扭了扭。“够了吧?要是想听我的辉煌战绩,我可以跟你绘声绘色地说上三天三夜,说到你吐了为止。” 手指停下了,顶在背部左侧心脏之后的位置。那儿有一道贯穿身体的伤痕,同时在前胸和后背都留下了可怖的疮疤。 “这个伤呢?离心脏这么近,你竟还活着。” “……是我命大。”恩佐喃喃道。 “哪个高手刺的?” 恩佐沉默地向旁边一躲,抓起衣服披在身上,遮住后背,不让朱利亚诺继续抚摸。 “我不想提。” “为什么?” “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难道你打输了?”朱利亚诺大为惊奇,“你居然也会输?谁这么厉害?” 恩佐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朱利亚诺识趣地闭上嘴。他明白那道伤痕非比寻常,不是战士用来夸耀战绩的资本,而是不堪回首的耻辱。换作一个普通剑士,或许会用浮夸的措辞去美化那次失败,将其变成虽败犹荣的高贵战斗,但缄默者从不说谎,所以恩佐也不会虚饰自己的败绩。 “你要是不想说……那就……那就算了……”朱利亚诺如履薄冰,生怕触到恩佐心中的痛处。和恩佐在一起这么久,他发现刺客身上仍有许多未解之谜。 恩佐穿上衣服,起身走到拉着厚重窗帘的窗前,双手抓着衣襟,表情风云变幻,一会儿痛苦扭曲,一会儿又洋溢喜悦。朱利亚诺战战兢兢地坐在床上,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从未见过恩佐表现出这种异常状态,看起来十分的……癫狂。 这时恩佐蓦地转身,脸上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狂热表情,压低声音说:“我没输。最终……最终是我赢了!” 朱利亚诺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喉结滚了滚:“你、你没事吧……?” 上衣松松垮垮地挂在恩佐肩上,胸前大敞,心口的那个伤疤刺得朱利亚诺眼睛发疼。恩佐向他走来,他能听见刺客粗重浑浊的呼吸声,好像刚才经过了什么激烈战斗似的。 恩佐在他面前蹲下,直视他的眼睛。朱利亚诺就像被蛛网黏住的蝴蝶一样,被他银灰色的双眸所捕捉,浑身僵硬,手脚发麻。 “受这伤的时候,我还很小,年纪只有你现在的一半大。” 恩佐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有个缄默者受命刺杀我和我母亲。他几乎成功了,我母亲死了,他给我留下这道伤。可我没死。我挣扎的时候扯落了他脖子上的圣徽。不久前他才向众神祈祷,得到回应:第一个碰触他圣徽的人将继承他的剑。所以他没对我痛下杀手,而是治好了我的伤。他成了我的老师。 “我无数次想逃,又无数次被他抓回来,最后我决定乖乖听他的话,学会他所有的本事,这样他就再也不能阻止我了。最后我成功了——击败他,砍掉他的拇指,将他赶出梵内萨城。他像条丧家之犬一样逃走了。从此约德诸城邦再也没人听过他的消息。我以为我终于获得了自由,却发现自己反而陷入众神所编织的囚牢。我不能恢复以前的身份,一旦我这么做,必定招来杀身之祸。但我也不知道作为普通人该怎么生活,没人教过我如何当普通人,没人为我指点迷津,我只会缄默者的处世之道,我的脑子里只有诸神的声音,眼睛只能看到祂们指点的道路,失去祂们,我就完全不知所措。不当缄默者,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恩佐站起来,面无表情地俯视朱利亚诺,苍白的面容宛如神殿中俯瞰众生的神像。 “只有一次,朱利亚诺,只有唯一一次,诸神给了我选择的机会,不再回应我的祈祷,而是对我放了手,将选择的权利交给我。” 他温柔的拨开朱利亚诺的头发,“假如连你也离开我,那么我就……” 朱利亚诺挥开他的手,向前一扑,用力抱住他的腰。两个人一齐滚到地毯上。 “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么可怕的话!”朱利亚诺喊道,“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不论你是不是缄默者,不论我是不是缄默者,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他将脑袋埋在恩佐胸前,“我知道以我的身手没资格说这种话,但我还是要说:以后我会保护你的,决不让你再受伤害!你属于我,只属于我一个人,谁也休想把你从我这儿抢走——就连神也不行!” 恩佐按住他的后脑勺,想要把他揉碎在自己怀里一样死死地搂住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知是笑声还是哭声的声音。 第94章 密信中的真相 几天后,安托万来到“鲜花涌泉”为狄奥多拉女士送口信,说密信已经全部破译,让他们去铜鲤旅店取。安托万第一次进妓院,遭到一大帮妓女惨无人道的调戏,最后哭着跑回马车上,引来妓女们的哄堂大笑。后来他就一直警惕地缩在马车一角,抱着膝盖,活像个惨遭歹徒调戏的纯真少女似的,直到恩佐和朱利亚诺钻进车厢时,他还保持着那个状态,一路上不肯跟他们说话,一个人不停念叨“康斯坦齐娅小姐说的对,妓院果然不是正经人该来的地方”,看恩佐和朱利亚诺的眼神也变得很不对劲。 马车终于抵达铜鲤旅店,安托万第一个冲下车,飞也似地逃上楼,嘴里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朱利亚诺听了直翻白眼。 他们找到狄奥多拉的房间,女学者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一手撑着额头,双肩塌下来,桌上散乱地放着一堆纸张,羽毛笔斜插在墨水瓶中,女学者的手指上还站着墨迹。 听见有人进门,她的肩膀警觉地绷紧,立刻转过身,一只手紧紧抓着椅背,仿佛害怕有敌人来袭。发现来者是朱利亚诺和恩佐后,她松了口气,又回到先前颓唐的样子。 “怎么了老师,您看起来心情不佳。” 狄奥多拉拾起桌上的信纸,随便理了理。或许是因为心烦意乱,理了好几次都没理整齐。 “我没想到密信中写的竟是那种内容……也许我不该让你们看它。你们尚未接触到阴谋漩涡的中心,现在抽身或许还来得及……” 恩佐抓住信纸的另一端,狄奥多拉却不肯松手。他们对峙了好一阵,最终女学者妥协了。恩佐转过身一边走向朱利亚诺,一边阅读纸上内容,忽地笑出了声。 “那个神神秘秘的委托人说的没错,博尼韦尔虽然只是一城总督,却有着超越自身地位的野心。收他那么多酬金不算冤枉。” “写了什么?!” 朱利亚诺抢过其他信纸,逐字逐句读了起来。才刚读完第一封信,他便觉得头皮发麻,如有寒气渗入骨髓,让他连细微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尊敬的总督: 您的要求极为合理,我也认为可以接受。只要您如约献上约德诸城邦海军配置简图和陆军换防时间表,慕卡尼亚收复约德的大计便一定能取得成功,您的忠诚必当换来丰厚的奖赏,信义也值得诚挚的许诺。您不但不会失去当下的地位,而且荣华富贵更胜以往。 帝国衰落时,约德诸城选举总督卢斯统领人民,称作“至尊总督”,地位等同一国之主。然而卢斯过世后,各城邦同床异梦,至尊之位就此空悬。卢斯曾有的尊贵与荣耀,您如今唾手可得。当我国军队扣响约德的大门时,您若守信献城投降,那么我保证,您将成为约德的第二任“至尊总督”,届时整个约德都将奉您为尊主,试问自卢斯以来,谁有过如此的地位与尊崇?你我的合作,不仅能使我收复先祖的河山,更能为您带来无穷的益处,身为国王,我言而有信。 祝您安康。 克莱芒 慕卡尼亚之主,龙神的仆人,达理安的末裔,帝国的合法继任者 朱利亚诺将信纸攥成一团。 “博尼韦尔——!他还有脸污蔑我父亲叛国,原来他才是真正的卖国贼!他居然出卖约德诸城邦的军事机密以换取荣华富贵!那条污秽的狗!” 他知道父亲为何要藏起这些信了。作为博尼韦尔的书记官,他无意中碰触到不该知晓的秘密,但又无法昧着良心装作一无所知,所以他偷出这些信,藏在只有萨孔家的人才知道的地方,作为日后指控博尼韦尔的证据。博尼韦尔发现信件失窃后,立刻怀疑到他头上,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人灭口,企图掩盖罪行。 “冷静。”恩佐从他手中抽出信纸,“博尼韦尔想必也害怕罪行败露,否则不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我倒是惊讶慕卡尼亚居然在筹备战争。虽然他们一直号称帝国的正统继承人,但我以为只是嘴上说说追求心理优越感而已。想不到克莱芒竟真的打算进攻约德诸城邦。”他嗤笑一声,“慕卡尼亚是内陆国,没有出海口,从战略上来说,必须占领拥有深水港的约德地区,才能控制法古斯南方海岸线和贸易路线。” “那我们更得尽快干掉博尼韦尔了!不能任由约德被他国侵略!” “我想起了一个‘朋友’,或许会有帮助。” 恩佐隐秘地笑了笑,将朱利亚诺拉到自己身后,直视狄奥多拉女士:“方才的那些,您就当作什么也没听见吧。” “我倒宁愿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狄奥多拉绞着双手,“可我已经知道了,要如何才能佯装无知?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卷入阴谋和战争?” “从一开始,我们就身处风暴的中心了。” 狄奥多拉懊悔地吸了口气:“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 “希望博尼韦尔的死能为一切都画上休止符。或许失去他这个帮手,克莱芒的进军计划受阻,约德地区就能恢复和平了。您最好带着康斯坦齐娅小姐尽早返回阿刻敦,大学总比其他地方安全。” 说完,恩佐拿走了所有的信件,拖着朱利亚诺离开房间。下楼的时候他们碰上了康斯坦齐娅。她惊讶地问:“两位什么时候来的?来找安托万吗?” “是呀,他好像受了刺激,正一个人哭呢。” 然后康斯坦齐娅就火烧火燎地跑去找安托万,把他俩抛在脑后了。 他们上了马车,朱利亚诺依旧心神不宁。总算找出家人被害的缘由,他胸中如有一阵燎天的烈火,灼烧着他的心脏,让他一刻也无法安宁。 “你刚才说的‘朋友’是谁?”朱利亚诺压低声音,防止被马车夫听见。 “就是那位正在竞争赞诺底亚执政官的将军阁下啊。他大概迫不及待做出一番功业以稳固自己的地位吧。只要他善加利用这个机会,就不难阻止克莱芒,或者至少也能给他的计划增添一些阻力。” “跟他合作?他为了自己的地位不惜栽赃陷害他人,和博尼韦尔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苏维塔的确干过坏事,但也干过不少好事,像他们这样身处高位的人,没有几个人是干净的。我们跟他也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朱利亚诺闷哼一声。渴望博尼韦尔死的心情犹如千万蚂蚁啃咬着他的心脏。他双拳攥紧,指甲刺破皮肤,鲜血流到手腕上都毫无自觉。恩佐掰开他的手,紧紧握住。 “别急。千万不能急。你想想看,那位来自慕卡尼亚的神秘委托人同样想要博尼韦尔的性命,说明慕卡尼亚内部也并非上下齐心、铁板一块。” “我知道……这背后恐怕还有更复杂的阴谋。我们……”朱利亚诺咬咬嘴唇,“还是先专注于博尼韦尔吧。” 恩佐鼓励地拍拍他的头。 马车到了“鲜花涌泉”,恩佐付了车钱,还另外赏了几个铜板,打发走车夫。大白天的,妓院无人光顾,贾欧却候在门口,一见他们,便急匆匆地迎上来。 “恩佐阁下,您有一位客人。” 刺客扬起眉毛。“谁?” “是一位先生,面生得很,小人请他到会客室暂坐了。” “走,去会会他。” 贾欧弓着腰,领他们进入会客室。 一进门,朱利亚诺便呆住了,嘴巴愚蠢地张开,像被塞了一个炼金灯球。恩佐不由分说拔出剑,指着那位“客人”,另一只手护在朱利亚诺身前,将他往后推了推。 “你来找死?”他冷冷问。 他们的客人——曾是费尔南多·因方松的仆人,后来又背叛他,杀死他后逃之夭夭的马尔寇——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热茶,茶杯中冒起氤氲的热气,香甜茶香溢满房间。 “放下剑吧,阁下,我没有敌意,我是来寻求合作的。” “我正发愁怎么找你呢,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省却我好多麻烦。” 马尔寇不疾不徐,抿了一口热茶,接着放下茶杯,翘起二郎腿,两手合十放在大腿上。 “您当然可以杀我,但杀死我就等于同一个暗杀博尼韦尔的大好机会失之交臂,尊敬的缄默者阁下,”他微微垂下眼睛,“以及萨孔家的少爷。” 第95章 马尔寇 朱利亚诺冷冷一笑:“我不想听你的花言巧语,我只想现在就要你的命。” 马尔寇摊开手:“您为何对我充满敌意?我曾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吗?” “你是杀害我父母的帮凶!” “我只是服从费尔南多主人的命令而已。” “你杀了费尔南多!” “您不该高兴吗?我这是无形中替您报了仇啊!” “你替博尼韦尔做事!”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我可不是博尼韦尔的仆人,我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 “真正的主人?” 马尔寇伸出手,掌心朝上,示意他们坐下。恩佐“砰”地关上门,挂上锁链,朱利亚诺则谨慎地移动到靠窗的位置,防止马尔寇跳窗逃走。马尔寇轻嗤一声,对他们的防备不以为然。 “我因自己的身份,在梵内萨城中颇有一些权力,最近我注意到码头区一座仓库失窃……失物是被抄没的萨孔家族的房契地契。这就不难联想到萨孔家族唯一的幸存者,也就是小少爷您,已经机智地逃出了海盗的魔掌,回到梵内萨来了。” “哼,你还有脸提海盗,你逃之夭夭,害得我们差点被当作真凶!” “我只是做完我应做的事之后就离开了而已,巴尔萨诺阁下疑心病太重,天天怀疑这个怀疑那个,能怪我吗?” “你还砍掉了那个精灵的……” 恩佐凶狠地瞪了朱利亚诺一眼,年轻学徒识趣地闭上嘴。马尔寇还不知道精灵没死,他大概以为自己下手足够干净利落,奥拉夏早就魂归离恨天了吧。所以他们不能透露有关奥拉夏的信息,更不能表现出他们知道黑鹤之舟钥匙的事。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优势。 “精灵?那又如何?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船上,干涉我的计划,我送他去见诸神又怎么了?你们和他无亲无故,难道要替天行道?” “我就是看不惯你草菅人命!” “哈哈哈,拜托,小少爷,你们是缄默者,我是间谍,我们各事其主,谁又比谁高贵?你何不问问你英俊的同伴,他手上所沾的无辜者的鲜血难道比我少?” “我跟你可不一样。”恩佐面如冰霜,“我从不背叛雇主,也不说谎。” “生活本身就是谎言,想在谎言中保持真实,根本就是天大谬误。再说了,我对我那位真正的主人可一直忠心耿耿,从未思考过背叛之事。昔日我的主人要求我虚情假意地侍奉博尼韦尔,我照做。如今我的主人要求我干掉博尼韦尔这个绊脚石,我当然遵从。那么问题来了,既然我们目标一致,二位有没有兴趣与我合作?” 朱利亚诺向恩佐眨了眨眼,询问他的意思。恩佐在马尔寇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将剑平放在膝盖上,随时都能拿起。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我先前说了,我在梵内萨颇有一些权力,最近因为公务去了一趟天文台,在那儿打听到了不少有趣的消息。”马尔寇抿着嘴唇,薄如刀锋的唇角微微上挑,形成一个毒蛇般的笑容,“几位对天文学兴趣很高啊,或许来日我们可以私下讨论。” 朱利亚诺心中一沉。没想到天文台之行竟然暴露了他们的行踪,太大意了!那帮做学问的研究者哪能辨别出马尔寇的险恶居心,只要他稍加打听,就能获悉狄奥多拉女士的住所,再去铜鲤旅店蹲点,便不难发现他们的踪迹。这样不仅他和恩佐不再安全,连狄奥多拉他们也处于无形的危险之中!天知道马尔寇会不会拿他们来要挟他! “你要是敢动他们一根头发……”朱利亚诺咬牙切齿。 “您尽管放心,我一向敬重学者,更何况是如此美丽聪慧的女士们。假如您担心我的存在会威胁到您朋友的安全,那么大可以当场杀了我,只不过,如我方才所说,这样你们就会失去刺杀博尼韦尔的绝佳机会了。” “哦?既然你这么有本事,为何不亲力亲为?” “博尼韦尔不是傻瓜,他最近似察觉到什么,对我提防了许多,我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因此只能寻求援手。” “梵内萨有这么多缄默者,你随便找几个不就行了?” “所以我来找你们了呀。”马尔寇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恩佐的拇指搭在剑刃上:“我早就想问了,你怎么知道我是缄默者?” 马尔寇吃吃笑了:“您被海盗捞上船的时候,他们搜身了,那时我看见了您的圣徽。” “说不定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信徒。” “普通信徒有本事帮这位小少爷从天罗地网中逃脱,并保护他的周全?”马尔寇摇摇头,“我不是费尔南多,我又不傻。” “聪明的间谍先生要提供我们什么机会呢?” 马尔寇起身,背着双手,踱到窗前,神情放松,姿态悠闲,朱利亚诺却紧张地直冒汗。他总算体会到自己和高手之间的段数差距。就算马尔寇的轻松是装出来的,他的演技也比朱利亚诺高出百倍。 “冬天到了,我喜欢冬天,尤其是这个时节,再过不久就到了一年一度的狂欢节。两位既然是梵内萨本地人,肯定知道狂欢节的习俗:人人都要穿上豪华的奇装异服,头戴花哨面具,尽情欢庆享乐,届时城中将举办盛大的游行,不少游客在这个季节光临梵内萨,就是为了参加狂欢节,共襄盛举。同时,总督府也将举行宴会,款待城中名流和四方来宾。总督会亲临现场,献上祝词。那就是我所说的绝佳机会。” “狂欢节宴会?说得倒轻松,到时候肯定戒备森严,没有邀请函,我们连进都进不去。” “是的,是的,对普通人来说的确如此。但我也说过,我颇有一些权力。作为博尼韦尔总督的‘亲信’,我可以邀请自己的朋友出席宴会。这样邀请函的问题就解决了。宴会的戒备确实森严,但总有可乘之机。两位作为刺客经验丰富,想来必能找到突破口。博尼韦尔身边总带着两个形影不离的保镖,寸步不离跟在他后头。保镖是个麻烦,但对于缄默者来说大概是小菜一碟。关键是杀死博尼韦尔后该如何逃脱。杀人容易,逃走可就难了。所以我选择狂欢节,那天人人都戴着面具,看外表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因此有助于你们藏匿。” “大家都戴面具又如何?卫兵一拥而上,照样还是跑不掉。” 间谍又笑了。“您知不知道,梵内萨除了拥有流经城市的德兰河外,地下还有许多暗河?” “暗河和刺杀有什么关系?” “我已探明,狂欢节宴会场下方刚巧有一条暗河流过,只需要一点儿火药,就能炸开一个通往地面的缺口。” “那条暗河通向哪儿?” “这我就不清楚了。也许通往德兰河,也许通往大海,也许……通往地狱。” “还是老问题,间谍先生,既然你的准备这么周全,为何不自己上?” “我没法一个人一边做后勤准备,一边行刺杀之举,所以需要帮助。” “哦,所以送死我们去,你只要在一边看着就行了?” “如果我不来找你们,你们照样要去送死,而且还缺少许多有利条件。” 恩佐瞄了朱利亚诺一眼:“我们得考虑一下。” “当然,我理解,对你们来说这是个重要决定,斟酌斟酌也无妨,不过,可别考虑太久,时间不等人啊。” 马尔寇挑着嘴角,走向门口。恩佐又说:“我们考虑好之后该如何与您联络?” “三天后我会再度登门拜访,到时候告诉我你们的决定就好。” 他嘲讽地欠了欠身,取下门上的锁链,推开门走了出去。朱利亚诺犹豫了一下要不要阻止他,最后还是放弃了。 待马尔寇被贾欧送走,朱利亚诺转向恩佐:“你怎么看?要答应他吗?” “我认为他的提议不错,但他本人不值得信任。” “我也这么想……就怕他到时候坑我们。” 恩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诡秘一笑:“没关系,我们也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待会儿去找佩特罗借一只鸽子,当心别被跟踪,然后……” 第96章 天文台之行 天公不作美,狄奥多拉等人的马车刚驶出铜鲤旅店便下起了雨,抵达天文台时,雨下得更大。前来迎接他们的罗格缩在天文台大门下,但大雨还是把他淋成落汤鸡。看到马车,他如蒙大赦,狄奥多拉下车时,他更像见了解放者的奴隶一样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尊敬的女士,你可算来了!” 狄奥多拉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我们是不是来晚了?抱歉,让您久等……” “不不,请您相信我,我宁可多站在这儿淋一个小时的雨,也不愿进馆待一分钟。” “出什么事了?”康斯坦齐娅跟着她的老师下车,后面是安托万和雷希。罗格见了两位男士,不悦地皱了皱眉,表情像在说:学者的事,你们这帮闲人凑什么热闹,打扰学术圣地的清净!雷希淡漠地望着天文台,根本不在乎他的情绪,而安托万盯着地面,故作无所谓地吹起口哨。 罗格眨眨眼,回过神来,对四人做出邀请的手势:“请进吧。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就是……呃……首席观星者今天突然脾气不佳,几位还是不要贸然打扰他……” 他们鱼贯走进天文台。和他们上次拜访时一样,天文台中空无一人,那些辛劳的天文学家不知都躲在什么地方。 “今天突然脾气不佳?”康斯坦齐娅似乎觉得很有趣,“只听说过突然生病,从没听说过突然脾气不佳。” 话音刚落,楼上便传来一连串的怒吼,伴随着金属落地的砰然巨响,好像有人把某种仪器狠狠砸到墙上。 “是什么让他发这么大火?” “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首席观星者就是这样。”罗格不满地打量这位年轻女子,好像她的问题冒犯了尊贵的首席观星者,“他常常毫无来由地发脾气,年纪越是增长,‘发作’时就越是癫狂恐怖,连我这个助手都不敢接近他。” “难道是某种癔症?精神上的疾病?”狄奥多拉关切地问。 “我不知道,女士。他也看过医生,但无功而返。一位来自灰翼城、专门研究混血者的学者说,他见过的绝大部分混血者都有类似的问题,常会突然发作,年纪越长,发作就越频繁,或是狂躁,或是抑郁,还有些人的症状就像梦游。” “真是可怕,没有治疗的办法吗?” “如果有,我就不用这么愁眉苦脸了。” “我以前只听说首席观星者性情乖僻,没想到他还有这方面的问题。” “性情乖僻?”罗格像听到某个天大的笑话一样哼笑一声,“这种说法真是太委婉了,就像管巨龙的吐息叫‘一簇火苗’一样。” 他还没说完,楼上又传来哗啦啦的碎裂声,似乎首席观星者打碎了一大堆玻璃器皿。罗格摇摇头:“等这阵过去就好。几位今天来得不巧。” 狄奥多拉说:“前日我们收到首席观星者的信,说研究已有进展,才决定今天拜访。” “我知道,不是你们的错,只能说不凑巧。” “那我们就改日再来吧。” “这倒是不必,首席观星者准备了一份资料,里面记载着详细的演算结果,不用他多解释,资料中就有一切你们想知道的。可是……”罗格神色犹豫,吞吞吐吐。 “我猜,资料一定放在他的房间里吧?” “正是。要拿到资料,就得面对发狂的首席观星者。过几天再来当然也可以,但我又不愿让几位白跑一趟……” “这有何难!”康斯坦齐娅气壮山河,“我去把资料拿来就是了!” 安托万叫道:“不要啊!万一你和首席观星者阁下发生冲撞……” “他伤不了我的!” “我当然知道他伤不了你!你伤了他怎么办!首席观星者年纪大了,哪里是你的对手!” 康斯坦齐娅凶狠地瞪着安托万。少年剑客连忙专注地盯着地面,噤若寒蝉。 雷希说:“我愿代劳。我自认为身手足够敏捷,而且决不会伤到首席观星者阁下。” “您这身板会不会太……”罗格端详着这位白衣白发的吟游诗人,发现他脸上既无激动,也无恐惧,神色淡漠,仿佛对于他们来说无比艰巨的一项工作对于他来说却如同呼吸一样简单。他镇定的神情感染了年轻的观星者,后者转忧为喜,连忙收回拒绝的话语。 “那就万事拜托了!” 罗格让其他三人随意在天文台内闲逛参观,自己领雷希上到首席观星者的房间。就连厚重的房门都无法阻隔房间中传出的怒吼。到了楼梯口,罗格再也不肯上前一步,大概是吓怕了。他缩着脖子,指指房门,胆怯地往下退了两级楼梯。 “您千万当心!资料在书架上,是一份卷轴,用红色的缎带绑住。” 雷希没有回答,仿佛根本没听见罗格的话,自顾自握住门把手。门没锁,微微一扭把手就开了。门打开的刹那,一把圆规从门内飞出。雷希稍一侧身便躲过飞来的袭击。圆规擦着他的头发飞过,“咣当”一声落地。罗格惨叫着抱头蹲地(明明根本没砸到他)。 当他再度抬头时,只恍惚瞥见一道雪白的影子闪进门中。 房间内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纸张,不少纸上还画着未完成的星图。随处可见玻璃器皿的残骸和七零八落的仪器。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弓着身体,趴在地上,似乎正寻找什么,嘴里念念有词。他在自己制造的垃圾堆中找不到想找的东西,于是当即发怒,抓起身边的纸张撕成碎片。 雷希冷眼看着他,就像他不是面前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遥远舞台上的某个三流演员,连观众的一声喝彩都博不到。吟游诗人跨过翻倒的椅子,来到书架前。书架上不少书已惨遭毒手,幸存下来的那些中却没有罗格所说的用红色缎带绑住的卷轴。 吟游诗人踢开脚下的一堆废纸,果不其然,卷轴被埋在下面。他弯腰捡起卷轴,一只手却突然抓住他的脚踝! “给我!那是……我的!” 首席观星者蛇一样趴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呼吸声,眼珠向上翻,死死瞪着雷希。 “别妨碍我。” 雷希挣开他的手,走向房门。可首席观星者又抓住他衣服的下摆,瘦削的手指如同鹰爪死死扣着布料边缘。雷希不耐烦地回过头,用凡人语言无法描述的恐怖眼神盯着观星者。后者立刻跌回地上,双手缩到背后,似乎摸到了滚烫的烙铁。 “你……是……是什么东西……?” 他睁大眼睛,脸上露出畏惧的神色。即使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也懂得去害怕某些人类无法抵挡的东西。 雷希抬起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嘘。” 接着脸上露出盈盈笑意,在首席观星者畏缩的目光中离开房间。 躲在外面的罗格见他纤毫无损地归来,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您是怎么做到的?有什么秘诀吗?” “啊……或许是因为我跑得比较快吧。” 雷希边说边解开卷轴上的缎带。罗格手忙脚乱地接住被他随手扔到一边的红缎带。“您不把它拿给狄奥多拉女士吗?” “我等不及先睹为快了。” “可是我认为应当先拿给她们过目,毕竟……” 雷希没理会他的劝阻,径自展开卷轴,然后眉毛一挑:“这些图表和符号是什么意思?” “那是演算数据……” 雷希将卷轴展开到最下端:“我不想看什么数据。直接告诉我,下一次日食是什么时候?” 罗格指着卷轴最下方一堆难解的符号:“这里有写:风月的第二天,破晓时分。真巧啊,‘古民流离’那天,日食也是在破晓时分发生的,也就是说,时隔数千年,相同的天象再一次出现了……咦,诗人先生,您为什么笑得这么奇怪?” 雷希目不斜视地看着卷轴,用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有吗?” “嗯……唔……真的很奇怪……” 吟游诗人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因为我心花怒放,观星者大人。身为必死的凡人却有机会目睹这等奇迹般的巧合,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第97章 同一时间,这个世界…… 马尔寇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芬芳馥郁的茶香弥漫在唇齿间,令他回想起在慕卡尼亚南方生产红茶的丘陵地区度过的一段时间。“鲜花涌泉”不愧是梵内萨最富盛名的妓院,而梵内萨不愧是约德海岸最富盛名的城邦,连这么上等的茶都能搞到手,名不虚传。 他面前坐着两个人,年纪稍长的那位面无表情地瞪着他,如同一尊精雕细琢的石膏像,使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年轻更轻的那位也同样绷着脸,但马尔寇看出他只是在强作镇定,比起他的同伴,他心跳更快,呼吸更加粗重,交叠在膝上的两只手只要稍一抬起就会微微颤抖。 ——还是太嫩了。马尔寇心想。若是再给这位小少爷两三年时间历练就好了,届时他们两人去刺杀博尼韦尔肯定没问题,可是时间不等人啊。而且马尔寇也不怎么希望小少爷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刺客,那时候要抹杀他就更难了。 时间不等人!要不是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主人”催促他尽快除掉博尼韦尔这个绊脚石,他大可以精心筹划,做得滴水不漏。可现在情况变得棘手了。他不能亲自动手杀死博尼韦尔,否则国王陛下便会对他起疑心,因此只能想方设法撇清自己的干系,将这项工作交给别人——比如梵内萨街头招摇过市、只要出钱就肯为你卖命的缄默者们。谁知道缄默者背后的雇主是什么人?他们不会走漏消息的,就算他们要说,马尔寇也有一千种方法让他们闭嘴。梵内萨总督的政敌那么多,每个人都有雇凶的嫌疑,谁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况且他给小少爷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他不可能放任自己错失良机。 “我很高兴两位接受我的提议。相信我们的合作一定会迎来共赢的局面。” “谁他妈想跟你共赢。”小少爷冷冷地说。 真好猜。他的心思,他的动机,马尔寇一眼就能看明白。相比之下他的同伴就高深莫测多了。马尔寇看不透他,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里如有迷雾,时不时透出鹰隼般的光芒,但当你努力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说说你的计划吧。”缄默者说。 马尔寇用中指和食指从口袋里夹出两张请柬,皆用金色的墨水写着华丽的花体字:“狂欢节宴会的请柬。你们用它进入宴会场。” “卫兵不会搜身?” “噢,当然会搜,从脖子到脚趾搜个遍,但他们奉命不许摘下客人的面具,否则就没有狂欢节的神秘气氛了。” “那我们怎么把武器带进去?” “武器交给我,我能利用自己的职权运进去。到时候你们去厨房找一个叫帕蒂的厨娘,问她要豆子,她就会把武器交给你们。不过记住,我最多只能运几把小刀。” “足够了。我们怎么撤退?” “我说过了,我会炸出个洞,你们跳进地下暗河逃生。” “可你也说过,你不知道暗河通往何处。” “难道你们有更好的办法?” “我们杀人的时候,你干什么?” “端杯好酒,在旁边看着。” 缄默者冷笑一声。 “你们到底干不干?” 缄默者手腕一抖,袖中滑出一柄匕首。马尔寇绷紧身体,戒备地盯着他的手,就算对方突然袭击,他也有办法躲过。躲开第一击,后面的就好说了。 缄默者将匕首放在他们之间的茶几上,手指轻轻一推,匕首滑过桌面,来到马尔寇面前。 “把这柄匕首弄进宴会场。” “好说。别的呢?” “就这一个。”缄默者向后一靠,舒服地陷进铺沙发上的毛皮里,“足够了。” 同一时间,铜鲤旅馆。 狄奥多拉女士从观星者罗格手中接过三张描金请柬。 “这是什么意思,观星者阁下?” “是首席观星者命我送来的。他说前些天病情发作,差点耽误您的要事,这三张请柬就请当作是赔礼。” 康斯坦齐娅从老师手中抢过两张,将其中之一分给身边的安托万。“哇,是狂欢节宴会的请柬!我听说许多梵内萨的名流都会出席,包括总督本人,宴会上还有很多好玩儿的……呃我是说有趣的项目,是真的吗?” 罗格欠了欠身:“是的,这是本城邦一年一度的盛事,各位不参加就太可惜了。” 狄奥多拉说:“但这请柬是首席观星者本人的吧?他如此大方地让出来,我非常感激,但实在不好意思收下……” “请不要推辞!首席观星者最近身体欠佳,恐怕无法出席,只能将请柬转给别人。我们其他人都不爱参加这种公共集体活动,况且宴会年年都差不多。可各位是从外地来的,大概从没见过狂欢节宴会,去尝个鲜也好。” 康斯坦齐娅不停用手肘拱老师的后背:“听起来好有意思!首席观星者一片好意,您就别拒绝了!” 狄奥多拉为难地看了看她:“你怎么就想见了玩具的小孩一样……有时候我真搞不清你的性子适不适合做学问……” 康斯坦齐娅像河豚鱼一样鼓起腮帮子。 “算了,你和安托万还有雷希先生一起去吧。我就免了。过去参加过好几回,而且年纪大了不爱搀和这些事。” “您过去参加过狂欢节宴会?”罗格大感惊奇,“我以为您是第一次来梵内萨。” “不,我曾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狄奥多拉说着望向别处,“很长一段时间。” 同一时间,梵内萨城郊某处荒芜海岸。 炼金术士佩特罗,一如既往戴着他的白色鸟嘴面具,站在岸边一块礁石上手搭凉棚眺望远方。 时候差不多了。海平线上隐约可见一艘帆船的轮廓,可它不驶近海岸,只远远停在海上,过了一会儿,一艘小艇自帆船方向驶来,离得太远,佩特罗看不清小艇上有几个人,但它吃水不深,大概载重也不多。 他摘下手套,高高扬起,用力挥了挥,希望小艇上的人看见他。他挥了一阵,小艇上也飘起某种布料,无声地和他对答。于是佩特罗安心地放下手臂,一屁股坐在礁石上,从怀里摸出随身的酒壶,闷了一口他特调的鸡尾酒。 小艇渐行渐近,佩特罗终于看清,上面只有两个人,一个在船尾划船,另一个弓着身子缩在船头。两人皆是一身漆黑,不知情者还以为他们在为谁送葬。 炼金术士因自己的想法打了个寒颤。 小艇驶到岸边,划船的那人将船桨收进船舱中,跳进及膝深的海水里,推着小艇往沙滩上去。佩特罗听见那人在咒骂:“妈的,你别像个贵族老爷一样坐着不动好吗!下来一起推!” 然后船头那人便消失了。 佩特罗用力揉了揉眼睛。 那人的确不见了!不是他的错觉!小艇中空无一物,只有一个人在推船。如果不是戴着面具不方便施展,佩特罗肯定已经下巴脱臼了。推船的人暴跳如雷,干脆扔下小艇,蹚着水跑到岸上。他刚一踩上柔软的沙滩,身边便凝聚了一团黑雾。雾中显出一个人影,从头到脚裹着一袭黑袍,兜帽扣得很低,只露出半张脸。推船的人抓住黑衣人的肩膀用力摇晃:“早知道我就该把你扔进海里喂鱼!”黑衣人身体单薄,被他摇得仿佛一棵快要倒下的树。佩特罗注意到他右边的袖子空荡荡,在海风中飘得像面旗子——他竟没有右手。 “两位!我说你们两位!别把我当空气!”佩特罗跳下礁石。本想来个华丽亮相,结果落地时没站稳,双腿因为冲击力登时麻了,他“哎哟”一声,面朝下栽在沙滩上,鸟嘴面具插进柔软的沙子里。 “哪儿来的跳梁小丑!缄默者就派你来迎接本大爷?!”推船那人怒不可遏。 佩特罗努力地将自己的鸟嘴从沙子里拔出来。他暗暗诅咒发明鸟嘴面具的人。 “在下是……梵内萨的炼金术士佩特罗,同时也是一名缄默者。”佩特罗说话的时候觉得自己一嘴沙子味,“敢问两位尊姓大名?” 推船那人说:“我就是巴尔萨诺。” “啊!如雷贯耳!想不到我竟有幸与南国之海的海盗王者相遇!您的大名在约德诸城邦家喻户晓,做母亲的吓唬孩子时都说:‘当心巴尔萨诺把你抓去海盗船上做苦力!’”他行了一个夸张的屈膝礼,嘴里本能的冒出一连串溢美之词——显然对巴尔萨诺十分管用。海盗头子得意洋洋地昂着头,沉浸在自己的光辉事迹中,似乎全然忘记他曾在梵内萨遭受的牢狱之灾。 “那么这位是?” 独臂人说:“奥拉夏。” “啊!虽然没听过您的大名,但我瞧您器宇轩昂,定是一位人中俊杰……” “恩佐在哪儿?”奥拉夏不耐烦地打断他。 “您怎么一来就找恩佐……他在城里呢。两位先别急着进城,因为你们身份特殊,必须好好乔装打扮一番。幸好狂欢节将近,城里多了许多外地游客,你们就不是那么显眼了……” “恩佐来信说要在狂欢节上刺杀博尼韦尔,是真的吗?”巴尔萨诺气势汹汹地问。 “呃,计划是这么计划的……” “好!我早就看博尼韦尔不顺眼了!我愿出一份力!还有马尔寇那条两面三刀的狗!我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您别急嘛,都好说,都好说……” 奥拉夏眺望地平线上梵内萨城邦恢弘的影子。“我只想找到黑鹤之舟。他有什么消息吗?” “这个……您见了他自然就知道了,我会安排一场秘密会面……啊!” “必须抓紧时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怕有人会比我先找到它。” “当然……啊!”佩特罗突然惨叫一声。 “你一惊一乍的干什么!”巴尔萨诺怒道。 “你们的小艇漂走啦!” 同一时间,赞诺底亚城邦。 赫安·苏维塔将军旗舰的舰长室中有一张边角厢黄铜的桃花心木海图桌,桌上的那张约德海岸地形图号称是诸城邦中最完整、最详细的。此时此刻,将军一手持木棍,另一手背在身后,海图上放着好几枚棋子,代表赞诺底亚布置的军队。 将军的所有部署都围在海图桌旁。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冬季的冷雨敲打着甲板,海浪有规律地拍打船身。噪声一刻不停,舰长室中却弥漫着诡异的沉默。 所有人都在等将军先开口。 赫安·苏维塔用木棍将一枚棋子推到海图上标着“赞诺底亚”的位置,抬眼扫过众人蜡像似的面孔。 “我收到密报,军队驻守和换防的机密消息遭人泄露,恐怕有他国会在近期不宣而战。” 众人面面相觑,交换着惊异的眼神。 其中一人——苏维塔最信赖的副官——敬了个礼:“可是长官,谁会进攻我们呢?……况且,军事机密又是谁泄露的?只有各城邦的大将军和领袖才知道这种信息吧!” 众人议论纷纷。直到苏维塔用木棍狠狠一敲海图桌,絮絮耳语才逐渐止住。 “您的密报可信吗?”一名海军上校问。 “我相信他,他曾帮过我,没理由在这种事上欺瞒我……而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海军换防时间必须改变,驻守在北方各个要塞的兵力配置也得更改!传我的令,召集所有预备役士兵,加强西方海疆的防守军力!” “北方和西方?攻击会从哪儿来?”副官问,“西方有我们的兄弟之邦梵内萨镇守,北方的罗尔冉正值内乱,无暇他顾,而慕卡尼亚和我国最近几十年都没有什么摩擦……” 他想了想,忽地骇然。“难道是……?!” 他连忙住口,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苏维塔将军面色铁青,也一言不发,既不否定,也不承认,而是用木棍将几枚棋子推向赞诺底亚西方,然后狠狠敲了敲海图上标着“梵内萨”的位置。 “我们的兄弟之邦中出了一个叛徒。” 然后,他又将几枚棋子推向约德诸城邦和慕卡尼亚接壤的边境。 “而我们和慕卡尼亚的恩怨,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卷十 死亡狂欢 第98章 狂欢节1 梵内萨城邦一年中最豪华、最盛大的节日到来了! 从雨月第十天开始的两周,都是属于欢庆的日子。梵内萨的高墙之内,大街小巷挤满不计其数的面具:鎏金的,镶银的,连缀着缤纷异国鸟羽,垂坠着薄如蝉翼的轻纱,浇铸成动物,雕刻上花纹,镶嵌五彩的玻璃,甚至真正的宝石。搭配面具的则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奇装异服:滚金边的小丑装,缀满蕾丝的束腰长裙,堆放着奇香水果的宽沿帽,由无数鸟羽拼成的斗篷…… 只有你想不到的,绝没有看不到的。靛蓝的丝绒长袍和黄金面具,红宝石项圈和玻璃高跟鞋,披肩上堆满绸缎制成的蔷薇花。孔雀绿的扇子,赭石红的腰带,绀碧色的领结,金光闪闪的缎带,洁白如雪的流苏和漆黑如夜的长靴。再加上猩红的手套,银蓝的头巾,象牙色的绣花阳伞,成串的玛瑙项链宛如雨后挂着水珠的蛛网。每个人都打扮得光彩四射,穿上最夸张最华丽的服装走上街头,汇入游行的队伍。裹着繁复的戏服,戴着豪华的面具,整个人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些漆黑的、深棕的、水蓝的、墨绿的、成千上万种颜色的眼睛里,倒影出这座流溢着夺目光彩的城市,而城市也被眼睛中所反射的光芒映照得五光十色。 作为梵内萨最富盛名的娱乐场所,“鲜花涌泉”自然不甘落后。妓院内外以当年流行的朱红、暗金两色绸缎装点一新。节庆期间还会举行传统特色项目——选美大赛。只不过评选的不是外貌和身材,而是他们的面具。娼妓们戴上各式各样的新奇面具,脖子以下则一丝不挂,由客人轮流品评,然后选出“最美面具”。获奖者将会乘上妓院特制的豪华花车,像国王或女王那样接受众人的礼拜和喝彩。当然,更有无数客人一掷千金,只为与当年的“装扮之王”共度春宵。 除了选美大赛,妓院当然还有别的活动。每当朱利亚诺站在楼梯上俯视大厅,都能看到成群结队的裸男裸女戴着面具围在某位客人身边,让他仅凭体态特征猜测面具下的真实身份,猜对就能获得香吻,猜错则要罚酒。狂欢节期间的“鲜花涌泉”成了一片白花花的肉体的海洋,与外面盛装游行的人们相反,妓院中反倒以脱光来庆祝一年一度的节日。每个人都沉迷于美色和肉欲,陷入淫乱的狂欢中——只有朱利亚诺丝毫未曾受到感染。 事实上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博尼韦尔的宴会定于狂欢节的第七天傍晚,也就是说,还有数日就到了决定命运的时刻。朱利亚诺不敢松懈,每天从清晨一睁眼就开始思考计策,不是和恩佐反复讨论刺杀行动的细节,确保万无一失,就是独自锻炼,以免身手生疏。越是接近最后时刻,他心中就越是沉重。 “叹什么气?” 恩佐的声音将朱利亚诺从繁芜的思绪中唤醒。 “没、没什么。”朱利亚诺咕哝。他趴在二楼走廊栏杆上,观赏新一轮选美。一队全裸的妓女戴着花枝招展的面具鱼贯登上舞台。众多客人聚在走廊上大呼小叫,时不时吹起下流的口哨。朱利亚诺却显得没精打采,与喧闹的人群格格不入。 “不喜欢美女?嗯?” 恩佐今天一身银蓝色束腰长袍,披着白色的斗篷,脸上覆着一张青铜面具。他背对大厅,手肘撑在栏杆上,向朱利亚诺倾斜身体,低声说:“更中意男人?下一轮评选的都是男妓,你可以大饱眼福。” “……没兴趣。”朱利亚诺难堪地别过脑袋。 “这话可别让他们听见,否则你会被乱棒打出去的——真不识趣。” “……”朱利亚诺转过身,“我去练剑。” 恩佐出其不意地捉住他的手腕:“难得的日子,今天就放松一下吧。” “我哪有那个闲工夫!” 朱利亚诺甩开恩佐的手,怒目而视。恩佐也不生气,再次抓住他的手,这次紧紧扣住他的五指,使他无法挣脱。 “我们出去走走。” 接着不由分说将他拉出门。 节庆中的梵内萨是如此光彩夺目,将两名缄默者都比下去了。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到处都是音乐舞蹈。朱利亚诺生长于这座城邦,对狂欢节再熟悉不过,每年都是这么盛大,每年都是这么热闹。然而每年都和他共度佳节的父母却不在了,他则变成心怀仇恨的复仇者,准备以鲜血祭奠死者。 他怎能不伤感?热闹都是别人的,留给他的只有心中的重担。 他一路都被恩佐拉着,出了妓院大门,两人步行到德兰河附近,沿着河畔大道向上游走去。河上的客船也为节日盛装打扮了一番,挂上惹眼的鲜艳旗帜。大道临河的一侧有不少街头艺人正在献艺,每走一段就能遇到杂耍者或是舞女,吸引了众多游人;另一侧则是鳞次栉比的店铺,每家都在售卖面具和服装,使出浑身解数招揽顾客。天气依然寒冷,街上却是热火朝天。 朱利亚诺明白恩佐是想带他出来散散心。对于刺客不动声色的关切,他非常感激,而且说实话,心情确实稍微舒畅了一些。恩佐始终牵着他的手,防止两人走散。朱利亚诺面具下的脸微微涨红。狂欢节里与恋人漫步街头,听起来就像三流爱情小说的内容。 可他却意外地喜欢这种感觉。 “你笑什么?”恩佐忽然问。 朱利亚诺一惊。“我没有……”他支支吾吾,“你怎么知道我在笑?我戴着面具呢。” “你的眼睛。我能看出来。”恩佐说,“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 “想起了一本书——《玛德莱娜与洛伦佐》。” 《玛德莱娜与洛伦佐》是三四年前梵内萨盛行一时的长篇叙事诗,讲述一对身份地位悬殊的男女相爱的故事。原本不可能产生交际的玛德莱娜和洛伦佐在狂欢节庆典上相遇,因为戴着面具,所以不知彼此的身份,又碍于习俗而无法摘下面具。他们隐秘地幽会,度过激情火热的一夜,在拂晓来临后依依惜别。又过了许久,玛德莱娜意外地与洛伦佐重逢,他们觉得对方似曾相识,却又不敢确定对方就是狂欢节上那位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的对象。最后——读者喜闻乐见的桥段出现了——两人再次上了床,用肉体确认了彼此的身份。香艳的故事便以两人突破地位的藩篱而结合画上完美的句号。 “啊,当然知道。不过那是本黄书吧?真想不到家规森严的小少爷居然会看那种书……”恩佐咯咯笑着。 朱利亚诺的脸更红了。“我……我看的是戏剧版本!” 《玛德莱娜与洛伦佐》后来还被改编成了戏剧,由于不能在剧场中表现得太过露骨,男女主角靠性爱辨识彼此的部分改成了一个吻。 “……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是真的好吗!” 《玛德莱娜与洛伦佐》走红之后,不少梵内萨的青年男女纷纷效仿书中内容,将狂欢节变成幽会的绝佳时机。朱利亚诺也曾期待过如书中一般的浪漫邂逅,不过现在是没什么机会了。他和恩佐的邂逅一点也不浪漫,假如他和别的人“邂逅”,天知道恩佐会干出什么来。 刺客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看那边。” 朱利亚诺顺着恩佐所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见横跨德兰河的一座桥和桥上桥下的人山人海。他不解地朝恩佐眨眨眼,刺客说:“那边有个卖花姑娘。” 朱利亚诺再次远眺,终于在人流中找到了目标。桥的另一端有个矮个子小女孩,大概是买不起华丽的装束,所以只戴一张朴素的面具,挎着装满鲜花的小篮子沿街叫卖。 “你现在去买一朵花,然后立刻回来,我给你计时。” “哈?为什么?” “特别训练!快去!” “等等,为什么突然……” “计时已经开始了!” 朱利亚诺拔腿就跑。他参不透恩佐的想法,不过刺客既然说这是特训,就姑且相信他好了。老师肯定自有老师的道理。 桥不长,朱利亚诺估计跑一趟来回至多五分钟,可他错估了人群密度和沉重服装造成的阻碍。他穿着狂欢节的夸张服饰,比起缄默者的华服有过之而无不及。缄默者的衣服虽然外观华丽,但内部其实经过改装,便于活动,狂欢节的戏服却只考虑外观,穿着它还想健步如飞,真是难于登天。再加上人来人往的街道根本不利于奔跑。朱利亚诺不停地撞上路人,嘴里的道歉一刻也没停,有一次险些把一名喷火表演艺人撞进河里,他的衣服也差点被烧着。 好不容易挤到卖花姑娘面前,朱利亚诺丢下一枚银币,从花篮里拽出一枝冬蔷薇,转身就跑。淳朴的卖花女叫着“先生你的找零”追上他,硬是将一把硬币塞回他手里,又耽误了不少时间。朱利亚诺只能苦笑着感谢她。 原本计划五分钟搞定的行程,朱利亚诺硬是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完成。待他返回原地,恩佐早就不见踪影,只剩他一人茫然地举着一枝冬蔷薇。 是不是他耽搁太久,恩佐等得不耐烦了?还是恩佐气他动作太慢,干脆丢下他不管? 朱利亚诺鼻子一酸,眼睛里溢满泪水,肩膀不自觉地塌下来,颤抖的手连一枝花都握不住。 冬蔷薇从他手中滑下来,跌入脚下的泥土里。 “啊,多美的花,为何将它丢弃?” 一只手拾起花朵。 朱利亚诺吸了吸鼻子,不解地望着拾起蔷薇花的男人。他……应该是恩佐吧?看体型当是他没错,那双独一无二的浅灰眸子也绝无可能认错——可衣服不一样。方才恩佐穿的还是银蓝色的服装,现在却换成了一袭猩红的礼服。他跑到哪儿去了?就为换身衣服?他好好的换什么衣服啊? 恩佐端详冬蔷薇:“既然您不要,可否将它赠予我?因为您是如此美丽,饶是盛放的娇艳花朵也被您比下去了。我无法得到这样的美人,那么就让鲜花伴我左右,当作是一个小小的宽慰吧。” ——恩佐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你还好吧?!等等,这话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 朱利亚诺猛然记起来了。这是《玛德莱娜与洛伦佐》中的台词!玛德莱娜独自游玩时不慎遗落了刚买的鲜花,路过的洛伦佐恰好拾起花朵,说出了以上的台词。 ……恩佐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朱利亚诺哑口无言。恩佐将蔷薇花别在自己领口,执起他的手晃了晃,像是等待他做出什么别样的回应。 该怎么办?朱利亚诺急得一身是汗。应该仿照《玛德莱娜与洛伦佐》演下去吗?为什么他们要演戏?搞什么啊?话说回来,玛德莱娜是怎么对洛伦佐说的? “呃……我……我戴着面具,您如何知晓我容貌美丽?”朱利亚诺努力回忆剧中台词。大概是这么说的吧…… “因为您的双眸。有这样美丽双眼的人,一定是位出尘的美人。虽然无法得见您的面容,但仅仅被您注视,我就感到无上荣幸。” 恩佐抬起手臂,示意朱利亚诺挽住。“我能否斗胆邀请您游览这座美丽的城市?若能拥有与您共度欢乐时光的回忆,这个狂欢节定将变成我一生难忘的节日。” 第99章 狂欢节2 “您……?邀请我……?” 朱利亚诺哑口无言。依照《玛德莱娜与洛伦佐》的剧情,两位主人公在河畔邂逅,由于玛德莱娜是外地人,所以洛伦佐自荐做她的向导,两人结伴同游梵内萨城,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可朱利亚诺是土生土长的梵内萨人,并不需要什么向导……恩佐是打定主意要把这场戏演下去吗? 然后?玛德莱娜是怎么回答洛伦佐的? “我……呃……我初到贵宝地,对风土人情不甚熟悉,您的出现恰如春夜的及时雨,让我感到自己是多么幸运。” 他挽住恩佐的手臂。恩佐转向他,面具后的眼睛几乎弯成新月形状。他是在笑吗?虽然恩佐很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但和他相处久了,朱利亚诺总能从他的表情中摸到蛛丝马迹。现在他的脸被面具遮挡,朱利亚诺彻底搞不清他的想法了。 “那么就从河流开始吧。请看,来自雪域群山之巅的德兰河将我们美丽的城邦一分为二,如同缠在贵妇纤腰上的绸缎。世界上最富饶与繁华的城市总是离不开水源,难道不是吗,我的先生?” “正是……这河流着实令我……嗯,印象深刻?” 朱利亚诺冥思苦想,奈何他当年看书时并不那么认真,虽然还记得大致情节,但人物对话很难每字每句都记住。毕竟那种书的重点根本就不是男女主人公是怎么旅游的……话说回来,恩佐怎么记得那么清楚?他知道恩佐能背诵爱丽切·伊涅斯塔的每一首诗,他将其归功于恩佐记忆力出众外加熟能生巧。所以能记住《玛德莱娜与洛伦佐》全部内容,恩佐要么是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要么是读过太多遍吧?! 他看恩佐的眼光立刻不一样了。恩佐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连忙咳嗽两声,连朱利亚诺忘词的时都没追究,直接跳到下一个情节。他手挽自己的游伴,来到河堤上。众多游船披红挂绿,停在岸边招揽客人。 恩佐指了指离他们最近的一条船,船夫立刻竖起船篙,向他们殷勤地鞠躬,脸上的面具差点掉进河里。 他吆喝道:“欢迎,尊贵的先生!乘船游览梵内萨只需要区区五个银币!附带最地道最详细的解说!” 朱利亚诺暗自咋舌。坐地起价啊!平时乘船跑上一天也用不着一枚银币,节庆期间居然涨价这么多倍?真当游客是大肥羊啊?《玛德莱娜与洛伦佐》的剧情果然不切实际,贫穷青年洛伦佐怎么可能出得起昂贵的船钱? 当然,恩佐一点儿也不在乎涨价,直接拉着朱利亚诺跳上船。 “请带我们沿河而下,徐徐游览,”恩佐大方地抛给船夫一枚金灿灿的钱币,“我的同伴初到梵内萨,请务必让他对我们美丽的城邦留下好印象。” 船夫用衣角拼命擦拭金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嫉妒的目光从周围的游船上射过来。船夫立刻将金币塞进腰带里,对两位客人的态度则更加殷勤。 “好嘞!两位先生请坐稳!”他用船篙一撑河堤,游船离岸,向河心漂去。另一艘船马上接替它,滑进空位中。 河上游船不少,他们必须时刻小心不撞上别的船只。幸好船夫的技术还算过关,他们也不赶时间,所以并未碰上交通事故。 他们经过横跨德兰河的那座石拱桥。朱利亚诺听见嘈杂人声中夹杂着卖花姑娘努力吆喝的清脆声音。石拱桥投下的浓重阴影落在他们头顶。据说这座桥的桥洞是著名的约会圣地,情侣们借着头顶石头的遮挡偷偷交换秘密的吻。但今天是狂欢节,所有人都戴着面具,因此也没人在接吻。 恩佐忽然碰了一下他的手。他莫名地转向刺客,后者的手指摸了摸面具嘴唇位置,好像在暗示什么。朱利亚诺脸上一热,难为情地移开目光,假装欣赏桥洞顶的浮雕。恩佐也在想和他一样的事吗? 船夫热情洋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两位先生请看!前方就是我们梵内萨城著名的新大图书馆!旧图书馆在达理安大帝统治的时代遭遇火灾,所以新馆特意选址在河畔,为的就是方便取水灭火。”船夫自顾自地笑了两声,大概自以为很幽默。 作为梵内萨人,朱利亚诺当然知道此事的原委,但他为了消除与恩佐之间的尴尬气氛,故作惊讶地问船夫:“是吗?真是新奇,请再多介绍一些。” 船夫刚要施展才华,恩佐却突然从背后搂住朱利亚诺的腰,引他看向图书馆方向。 “设计图书馆的是达理安大帝时代著名的艺术家波伦大师,他不仅在绘画上天赋卓绝,还擅长设计建筑和机械。”恩佐宛如最尽职和博学的向导,向朱利亚诺介绍起图书馆,“整座图书馆拥有完整的给水系统,水流经过复杂的管网流过图书馆,再排入河道,这样即使失火也能及时取水。图书馆落成九百多年,给水系统至今还在工作,没有改建过一次,可见波伦大师功力之高超。” 船夫惊奇地看着恩佐,连撑船都忘了。世上怎么有这种人,连导游的生意都要抢?接着他的视线落到恩佐换在朱利亚诺腰间的手上,于是识趣地闭上了嘴。 游船顺流而下,一座漆黑的塔尖出现在视野中。 “请看那边,”恩佐继续说,“那是阴影塔,从前是梵内萨的特别监狱,囚禁过许多政界要人。比如杜夏门罗夫人就曾被她的亲生儿子幽禁于此。而‘冒牌总督’修勒迪曾三次被关押,又三次被释放。现在阴影塔已经不关犯人了,只要付钱,人人都可以登塔游览。”他转向朱利亚诺,“您的意思呢?” “呃……我不太想参观监狱……” “说的也是。那么请您再看左手边。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就是著名的帕拉朵宫,第二皇朝的巴斯蒂安三世修建它作为行宫,后来又将行宫赐给自己的爱女露西耶长公主。她终生未婚,在行宫中度过一生,临终前将宫殿赠给梵内萨市政厅。如今它是一座博物馆了。” “现在我们正经过著名爱恩斯桥。它是横跨德兰河的第一座石桥。第一皇朝末年,它曾被叛军的投石机砸断,梵内萨的艰难岁月中,妇人们捐出自己的首饰重建了它。您可以看见桥上有一块牌匾,上面刻着五百三十一位捐助者的名字。” 这些典故朱利亚诺自然早就了然于胸,但他喜欢恩佐娓娓道来的语气,喜欢他的细心周到和无微不至的服务,好像自己真是个初到梵内萨的游客,和命中注定的某个谋生人相遇然后坠入爱河。在美丽的城市遇到正确的人,谁不嫉妒这样的佳缘?假如每一段浪漫的邂逅最后都能延续为一生的相守,那么世上该少却多少悲伤和懊恼? 见朱利亚诺闷不做声,恩佐忽然对船夫说:“就在这儿把我们放下来吧。” “遵命!需要小人去剧院后门的河道等您吗?” “不用了。我们的观光到此结束。” 船夫一头雾水地靠岸。恩佐抓起朱利亚诺的手,“您先请。”朱利亚诺莫名其妙,但形势逼他不得不听从指挥。他扶着恩佐的胳膊登上岸,然后拉了刺客一把。船夫再次问道:“真的不需要小人等您吗?” “忙您的去吧。祝您生意兴隆。” 恩佐没再搭理他,而是挽着朱利亚诺的手走向大剧院。狂欢节期间,大剧院彻夜不休,由六七支剧团轮番上演各种剧目,甚至有远道而来的异国团队献上新鲜的表演。当然,门票一般几日前就售空了。 “您要带我去看戏吗?”朱利亚诺问。他和恩佐那么熟悉,现在却要拿腔拿调地“演戏”,累死他了。恩佐怎么不去舞台上献艺算了,肯定能成为一代当红演员。 “您喜欢戏剧吗?今天大剧院上演的是歌剧《花之叹息》,讲述一对来自世仇家族的男女的爱情悲剧。啊,多么伤感的故事,似乎不太适合节庆气氛,但饰演女主角的是梵内萨有名的女高音歌唱家,不听就太可惜了。” “想必门票早就卖完了吧?怕是去不成了……” 恩佐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我在大剧院有个常年包厢,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这事?!真看不出你还有观赏戏剧的闲情逸致!恩佐啊恩佐,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没告诉我? 朱利亚诺再次受到了惊吓。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恩佐拉进大剧院。门口的迎宾客气地对他们说:“两位先生是来观赏《花之叹息》的吗?” “是的。” “已经演到第二幕了,两位迟到了。请出示一下门票。” “云雀包厢。” 迎宾端详恩佐,然后鞠了一躬:“请上三楼。” 他们进入剧院。清亮的女高音和雄浑的男高音彼此交叠,回荡在走廊中。朱利亚诺凝神细听,发觉歌剧已演到第二幕末尾,男女主人公正商量私奔。云雀包厢正对舞台,位置可谓绝佳,租金自然不菲。恩佐有钱包下这儿,一年却又来不了几回,连贵族出身一向挥霍的朱利亚诺都替他感到肉痛。 “您肯定不常来这儿。”他心痛万分地说。 “怎么看出来的?” “猜测而已。” “您猜得真准。我的确不常来,因为工作实在繁忙。但是如果您愿意,您永远都是我的座上宾,随时都可以用这个包厢。” 朱利亚诺用眼神询问他究竟是随口玩笑还是认真的。恩佐点点头,然后不发一语地望向舞台。 “您真是位神秘的人物。可我一向不喜欢别人身上藏着太多秘密。”朱利亚诺干巴巴地说。他自以为很了解恩佐了,如今才发现自己所了解的根本是冰山一角。 “要是我没有秘密,怎么才能给您意外的惊喜?” 恩佐将自己的手放在朱利亚诺掌心上。 “您似乎不太高兴?对今天的行程不满意?” 朱利亚诺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不,我很满意……我只是……我没有想到……”他怔怔地盯着脚下的地毯,“我不知道会发生这些,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有些事需要仔细筹划,但这世上更多的事则一向来得突然,让人措手不及。就像我遇见您一样。” 恩佐缓缓握住朱利亚诺的手,“从来没人告诉过我,我会遇上您这样的人,我会如此为您着迷。和您相处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已深深改变我的一生,从此我再也无法忍受一个人生活,没有您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了。” 舞台上的灯光黯淡了,女主角开始凄婉的独唱。恩佐的眼睛因为光线变换而显出淡淡的蓝色,像某种颜色极浅的宝石。 “可惜我们终究会分开。哪怕有缘重聚,您大概也认不出我了。常人因戴上面具而无法互相识别,我们则因摘下面具而不能彼此辨认。多么遗憾!与您共度的这一段时光,将成为永远藏在我心中的秘密回忆,在最思念您的时候,我会把它取出来独自品尝,有如饮下一杯甜蜜的苦酒……” 恩佐抽回手:“我纵有千万个秘密,然而这个秘密却只有您一人知晓。” 这和书里的内容不太一样……朱利亚诺讶异地想。洛伦佐说过类似的台词,但不是这样的。所以恩佐是即兴发挥? 不,这是说给他听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明白其中的含义。 他胸中顿时溢满甜蜜,却又有一丝苦涩悄悄爬上心头。甜蜜的苦酒,啊,正是如此。恩佐总能用诗意的语言说出他所说不出的话。 “如果您肯摘下面具,我就能……” “那不合习俗,会给我们俩都引来霉运。” “那么……我……我还想到一个办法,能使我们今后互相辨认……” 朱利亚诺揪住恩佐的衣襟,将自己的体重压上去。两人一起从椅子上滚了下去。此时舞台上的女主角刚好唱完整幕中最难的唱段,剧场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谁都没听见椅子翻倒的声音。 “不能用相貌辨认的话,就用身体辨认吧!请让我记住您的身体……” 朱利亚诺解开自己的衣扣,“请给我一个一生难忘的美好夜晚,让我永远记住您。” 第100章 狂欢节3 包厢中只有他们两人,剧场十分昏暗,仅有的光线都集中在舞台上,从别的位置看不到包厢中的情形。左右墙壁后的观众都在为演员的出色技艺而欢呼,根本没人想到一墙之隔的地方竟有两个人正在做这种羞耻的事。 朱利亚诺脱光衣服,骑坐在恩佐身上。他们都戴着面具,所以没有亲吻。他的身体早已习惯了恩佐的侵入,不需要多少前戏,仅仅是几下碰触和抚摸就足以让他的身体升起情欲。他扶着恩佐勃起的阴茎,将前端送进自己的小穴。穴口湿软的嫩肉一下就吞没了坚硬的龟头。 他缓缓沉下身体,阴茎捅开紧闭的甬道,直直刺进他体内。没遭到多大阻力,但他还是觉得有点儿疼。面具后逸出一声低微的呻吟。这时剧场中安静了下来,男主人公登场,开始新的唱段。朱利亚诺不敢再发出声音,生怕引来旁人的注意。他第一次在如此人多势众的场合与恩佐交合。一想到隔壁包厢的人搞不好会听见他们做爱时的响动,他便又羞又怕,同时又兴奋不已。 小穴将整根阴茎都吞了进去。朱利亚诺停了一会儿,等身体适应了体内的巨物,他稍稍抬起臀部,让阴茎滑出来一些,再用力坐下去。恩佐握住他的腰,帮助他顺利起伏。他扭动身体,使阴茎从各种角度贯穿自己的小穴,用弹性十足的穴口和紧窒淫媚的肉壁套弄坚挺的肉棒。 恩佐一开始还游刃有余地躺在地上接受主动服务,但没过多久,他也忍不住了。他紧紧扣住朱利亚诺的臀瓣,腰部挺送,阴茎以极快的速度在小穴内进出。朱利亚诺被干得几乎叫出来,只能咬住嘴唇忍耐尖叫的冲动。恩佐的抽送太激烈了,他毫无准备,突然就遭到进攻。穴口被干得无法合拢,淫水顺着阴茎流下来,在凶猛的贯穿中四溅,打湿两人的下体。 朱利亚诺喘不过气。小穴被操得很疼,但每一次抽送都准确无误地摩擦他体内最敏感的一点,为他带来潮水般的快感。他好希望现在身在一处无人的森林中,这样他就能无所顾忌地放声叫喊,只要恩佐想听,他什么淫浪的话都说得出来。他努力地用自己能发出的最轻微的声音恳求:“慢点儿,我……我受不了了……” “恐怕仅仅这样还不够让您铭记我。” 朱利亚诺拼命摇头,声音带着哭腔:“已经够了……” 恩佐坐起来,有力的双臂环住朱利亚诺的后背,下身猛地用力,阴茎刺进媚穴最深处。然后他无情地抽离自己,就在朱利亚诺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他再一次凶猛地顶了进去。就这样整根进入,再整根抽出,每次都狠狠楔入朱利亚诺体内,像是要把他柔嫩的小穴捣坏一样。 “够了……不要了……我不行了……” 他低声哀求。可恩佐不听他的,依旧蛮横地操干他的小穴。朱利亚诺从未被这么粗暴地侵犯过,以前只要他说不想要,恩佐多多少少都会体谅他一些,但这次刺客彻底无视他的意见,凶狠地支配他的身体。他被干得快要晕过去了,全身的感觉都击中在下体。很疼,却又意外的满足。他无力地趴在恩佐身上,任由对方索取。不知过了多久,被干得敏感无比的小穴感到一股黏稠的热流喷了上来。身体本能地痉挛了一下,跟着高潮了。 他还没从激情的余韵中回过神来,身体就被恩佐放在了地上。恩佐随意地用一件衣服盖住他赤裸的身体,然后快速穿戴好,走向包厢门口。 “你去哪儿?!”朱利亚诺连忙爬起来,后穴闪电似的一疼,他“嘶”了一声。 “分别的时候到了。”恩佐握住门把手,“很遗憾我必须离开,但相信总有一日我们会重逢的,届时希望您还能认得出我。” “我跟你一起……” “歌剧还没演完呢,您何不看到最后?” 恩佐打开门,闪身离开,剩下朱利亚诺一个人跪坐在凌乱的包厢里。 他是什么意思?根本猜不透。他行事一向神秘而乖张,虽然有他的道理,却总让朱利亚诺摸不着头脑。独自一人待在空荡荡的包厢中,朱利亚诺生出了一种“惨遭无情恋人抛弃”的悲凉感。他默默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将椅子复位,尽量不给打扫的人添麻烦。至于地毯上那些可疑的湿痕……实在没办法了。直到歌剧结束,他的脸都是红彤彤的,没等演员出来谢幕,他就灰头土脸地跑出剧院。 他孤零零地穿过小半个梵内萨,回到“鲜花涌泉”。此时天色已晚,妓院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到了。他混在一群奇装异服的客人进了妓院。新一轮选美大赛开始了,一群赤身裸体的妓女戴着面具穿过大厅,客人们忙不迭地起哄。朱利亚诺看也不看他们,匆匆上楼,来到静谧之间。 推开门,他发现恩佐也在房内。刺客除去一身华丽装扮,只披了一间银灰色的丝绸浴袍(朱利亚诺敏锐地观测到浴袍下面一丝不挂),头发随意扎成一束,赤脚站在房间角落的黑胡桃木架前,端详架子上的东西。朱利亚诺简直不好意思往那个方向看——不是因为恩佐,而是架子上放着一堆稀奇古怪的“玩具”,从大小不一的假阳具到各类材质的鞭子,还有许多根本猜不透其用途的东西。 朱利亚诺摘掉面具,疲惫地瘫坐在床上。“你不该把我一个人丢在剧场。”他抱怨道。 恩佐好奇地转向他,仿佛他们今天第一次见面一样:“我认识您吗,先生?” “……哈?” “真奇怪,我们以前明明没见过,我却觉得您似曾相识。您真像我一位旧识。” 朱利亚诺一怔,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玛德莱娜与洛伦佐》还没结束。两人在狂欢节上分别,后来又恰巧地重逢,然后认出彼此。 他说:“天下竟有这等巧合?您那位旧识姓甚名谁,我也想认识认识。” “可惜,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相貌。我们在狂欢节上相遇,彼此都戴着面具。我一看到您就想起了他。” “我也想起了自己的一位旧识,同是在狂欢节遇到的。” “我曾同我那位旧识一同游览梵内萨,乘船顺流而下,经过大图书馆和阴影塔……” “还有帕拉朵宫和爱恩斯桥?”朱利亚诺问。 “最后去了大剧院……”恩佐向他走来。 “当时正在上演《花之叹息》。” “可惜我没有听完。” “真的是你吗?” “我也不知道。或许一切都是巧合。”恩佐惋惜地说,“狂欢节上那么多人,大图书馆、阴影塔、帕拉朵宫,谁都可以去,歌剧谁都可以听……” “但是我记得他。”朱利亚诺握住恩佐的手,“如果你是他,你也一定记得我。” “我想我们需要确认一下……” 恩佐解开束发的缎带,白金色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披在肩上。他将发带系在朱利亚诺眼睛上。 “您不要看,免得被视觉扰乱了判断。” 朱利亚诺仰躺在床上,任由恩佐剥去他身上的衣服。他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恩佐接下来会做什么。心里打着鼓,疲惫的身体因未知而兴奋起来。他是不是硬了?阴茎立在双腿之间,就在恩佐眼前? 他不由地向后退去,然而恩佐抓住他的右脚踝,将他扯了回来。 “请您辨认一下,‘这’是您的那位旧识吗?” 恩佐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意。 朱利亚诺的右腿被折到腹部,露出隐秘的后穴。他不久前才被恩佐狠狠操过,后穴一时间无法闭合,只要穴口稍微张开,里面的精液和淫水就会汩汩地往外流。小穴被这么多液体浸润,也不需要什么润滑。朱利亚诺死死抓着床单,感觉到有个坚硬的东西塞进穴中。那东西冷冰冰的,又粗又大,不知有多长,一直塞到他忍不出呻吟出来,还没全部进入。 这不是恩佐的东西,是……是……是架子上的某个假阳具!恩佐居然把这玩意儿塞进他下面!他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他自己就很厉害了,所以不需要道具额外的辅助。 “拿、拿出去……!”他喘息道。 “嗯?不是‘他’吗?” “不是!拿出去!” 假阳具迅速抽离。小穴顿时空了,穴口饥渴地一张一合,期望被庞大的东西填满。很快,它便被又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插入。这次的东西比刚才那个小一些,形状弯弯曲曲的,表面布满尖刺般的突起物,塞入的过程中,突起物摩擦着内壁,带来异样的快感。朱利亚诺扭动身体,双腿却被恩佐强行拉开。他自己看不见,却能想象出现在的情形:他被蒙住双眼,躺在床上,双腿不知羞耻地张开,露出被蹂躏成肉红色的浪穴,一只假阳具插在穴中,只露出外面一截握柄,而恩佐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淫荡的姿态。 “也……也不是这个!嗯……拿出去……!” “真的不是吗?”恩佐握住假阳具,故意抽出一截,再向内推入。突起物擦过柔嫩的内壁,激起战栗的愉悦感。 “不是……求你……拿走……” 假阳具抽出去了。朱利亚诺无力地啜泣。泪水打湿遮眼的缎带。他今天已经经历过一次激情,再来一次怕是真的受不住。可恩佐偏偏喜欢跟他玩游戏。 手指按摩穴口,使其放松下来。又一个硬物抵了上来。 “不要……不要那些东西……”朱利亚诺可怜兮兮地说,“我要你……求你……操我……” 话音未落,小穴就被硬物贯穿了。他仰起身体,唇间泄出哭泣般的呻吟。他熟悉体内的这个东西。他被它插入过成千上万次,熟悉它的形状,它的热度,它抽送时的力道和射精时的颤动——他熟悉它的主人。他曾以为男人的性器差不多一个样,做来做去也没多大差别,现在才发现他能认出恩佐。他被他干过那么次,早已离不开他的身体。 “是你……”朱利亚诺松开床单,茫然地抓着空气,希望能碰到恩佐,“我认出来了,是你……” “我也认出来了。” 手腕被恩佐捉住,然后压过头顶。 “是你,我最亲爱的。” 嘴唇被另一个温暖的嘴唇覆盖住。恩佐夺去他的呼吸和思想,用温柔的吻和霸道的抽送再度支配他的身体。早先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情事,而此刻的交合比起之前那次,激烈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朱利亚诺被操到前后同时高潮,然后恩佐翻过他的身体,从侧面接着上,又让他射了一次。最后他什么也射不出来了,恩佐就让他趴在床上,从后面干他,让他只用后穴高潮。朱利亚诺被干得呻吟不止,然后,呻吟变成抽泣似的呜咽,变成低沉的闷哼,最终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只能无声地埋首在一堆枕头里,接受恩佐一次又一次的征服。他几次失去意识,又在下体被抽插的快感中苏醒,继续新一轮激情。 一直干到恩佐也筋疲力尽,这场性爱才宣告结束。恩佐抽出阴茎,解开朱利亚诺脸上的发带,抓住他的头发让他趴到自己身下,将阴茎塞进他嘴里,全部射给了他。朱利亚诺吞咽着恩佐的精液,舔去唇角残留的液体,然后恩佐俯下身,深深地吻他,两个人嘴里都弥漫着男性荷尔蒙的浓郁味道。 恩佐他身边躺下。“感觉怎么样?” “洛伦佐有问过玛德莱娜这种问题吗?”朱利亚诺声音沙哑。 “嗯,这个问题是梵内萨的恩佐问朱利亚诺的。” 朱利亚诺拱进他怀里。“从没这么好过。你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吗?” “因为你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我想让你开心一点。”恩佐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朱利亚诺的头发,“别担心,只是刺杀博尼韦尔而已。就算刺杀失败,我拼了命也会保护你逃出来的。” “不许说这么可怕的话!我们两个要一起活下去,如果你死了,我就和你一起去死!我们一直都要在一起!” 他直视恩佐的眼睛。 “答应我。” 这不是个问句。 恩佐撩起朱利亚诺的头发,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他额上。 “我答应你。” 第101章 复仇盛宴1 “帕蒂,这是什么?” 守卫用长矛捅了捅货车上的木桶。身高体壮的厨娘挽起袖子,亲自将一只桶从车上卸下来,“砰”的一声放到地上。 “都是酒,老爷。”她粗声粗气地说,“给客人们喝的酒,喏,这些都要搬到宴会上,那些要搬进酒窖。” 守卫百无聊赖地用长毛随便敲打了几下木桶,又用长矛尾端掀起盖在货车上的防水布,“这又是什么?”他指着一个木条箱。 “厨师长新定做的烹饪工具。” “打开箱子,例行检查而已,没什么要紧的。” 厨娘对帮厨小弟使了个眼色,那男孩连忙找了根撬棍,跳上车,撬开木条箱。守卫伸长脖子,只见箱子里放了一套崭新的锅子、模具、大小不一的锅铲和漏勺,还有几把可疑的刀。 “剁骨头用的。”厨娘帕蒂若无其事地说。 “进去吧。”守卫挥挥手,放行了。 厨娘和帮厨小弟一起卸下车上的货物,货车边一时乱哄哄的。守卫走开了,去检查下一批运进总督府的物资。厨娘在每个桶上做好标记,对帮厨厉声道:“这些红色的送到宴会上,蓝色的是给大人的私人佳酿,给我搬进酒窖,要是弄错了,我就扒了你的皮!” 小弟缩着脑袋,一声不吭地搬运酒桶。厨娘趁他转过身的时候,迅速从装厨具的箱子里抽出一把匕首,藏进围裙里。 “欢迎,尊敬的客人,请尽情享受这个非凡的夜晚。” 守卫搜完朱利亚诺的身,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一躬。他暗自咋舌,想不到马尔寇弄来的请柬真的有用。他原本都做好被拒之门外的准备了。 一旁的恩佐也被搜身完毕。他正了正衣领,向朱利亚诺歪了歪脑袋,面具上的装饰羽毛因他的动作而飘舞不止。“请吧,我的先生。”他伸出手臂。朱利亚诺从善如流地挽住他。两人相偕进入宴会场。 宴会在总督府的花园中举办。朱利亚诺从前随双亲来过几次。依他所见,今年宴会的布置与记忆中无甚两样:花园正中央是舞池,由盛放的冬季蔷薇花丛环绕,此刻尚不到跳舞时间,所以没什么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男女女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聊天,浮夸的寒暄声此起彼伏;一队乐师在舞池一角演奏舒缓的音乐;舞池正对总督府的地方架了一座精美的舞台,宴会开始时总督会登台发表演说,之后还有艺人表演;花丛之外摆着对称的长桌,仆人像流水一样不断往桌上添加丰盛美餐,再端走装满残渣的空盘;为了享用食物和美酒,大家都戴着半脸面具。 若说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守卫更加森严。朱利亚诺瞥见花园角落设有岗哨,弓箭手穿着便于隐藏的黑衣,但弓弦反射的光芒还是暴露了他们的存在。 “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找帕蒂?”他凑到恩佐耳畔轻声问。 “不急,我们先四处转转,熟悉一下地形。” 恩佐充满好奇地打量花园,挽着朱利亚诺的胳膊到处走动,自来熟地和客人们打招呼,由于不知晓彼此的身份,他们便讨论天气和时尚,赞美女士的服装和主人的品味。 走到乐队附近时,恩佐突然低声骂了句梵内萨方言的脏话。 朱利亚诺震惊地瞪着刺客:“你怎么了?!” “他们怎么会在这儿?!妈的,计划赶不上变化!” 朱利亚诺顺着恩佐的视线望去,也跟着暗骂了一句。 “弹得真烂。” 安托万皱着鼻子,像闻到了什么腐臭气味一样,不满地瞥了眼乐队,低声对身旁的康斯坦齐娅说。 “相形之下雷希的水平高多了,就连朱利亚诺和恩佐都比他们强。” “嘘!你小声点!就算你没有恶意,也不该直说,多不礼貌啊!”康斯坦齐娅拧了一下安托万的手背,后者吃痛惨叫一声。“虽然我也同意你的观点。” 雷希站在他们背后,端着一杯酒:“啊,听见您的赞美,我真是无比荣幸,但还是别在他人面前说出来为好。万一我们被总督赶出去怎么办?”他抿了口酒,“那样可就看不着好戏了。” 安托万抓抓头:“好吧,我不说了……不过乐队的水平这么糟糕,艺人表演肯定也不怎么样,就算留下来大概也看不到什么‘好戏’。” 雷希脸上漫起微醺的笑容,“这可说不准,我的朋友,永远别把话说得太死。” 安托万的目光从乐队移到吟游诗人身上。他盯着雷希看了一会儿,忽然指着对方身后说:“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两个人看起来好像恩佐和朱利亚诺啊……” 雷希随便回头瞄了一下,悠然自若地扭过头:“您肯定看错了,朱利亚诺哪有那么高。” “……是吗?”安托万狐疑道,“他们走远了,啊,待我走过去看个真切……” “安托万,您为何不去吃点东西呢?待会儿舞会一开始可就没工夫大快朵颐了。您不是答应康斯坦齐娅小姐请她跳头三支舞吗?” 雷希将酒杯交给一位路过的侍者,然后拖着两位同伴走向餐桌。“宴会的精髓不就在于美食吗?多么难得的机会!总督府厨师的厨艺想必不会令人失望。”他将一张盘子塞进安托万手中,“要来一只填土豆的烤鸡吗?或者你更喜欢淋海鲜酱的烤羊羔?核桃派看起来也不错。”他又将另一张盘子塞给康斯坦齐娅,“女士应该喜欢甜食吧?色拉芜菁甘蓝和奶油小牛肉面包如何?这个樱桃布丁看起来很诱人的样子。每样都尝尝,我的朋友,别给博尼韦尔省粮食,要不可就白来了。” 安托万和康斯坦齐娅望着餐桌,发出吃惊的叹息声。在雷希的指点下,他们迅速在白瓷盘子上堆起食物小山,随即将那两个看起来很像友人的家伙忘了个一干二净。 “好了,他们没在看我们了。” 恩佐将小镜子塞进怀里。 “没关系,就算被认出来,我们硬说不是就好了。他们总不能强行扯掉我们的面具吧。”朱利亚诺满头大汗,“话说回来,他们三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鬼才知道!……别管他们了,办正事要紧。” 朱利亚诺应了一声。希望安托万他们的出现只是个巧合,别破坏他们的计划就好了。 他们离开热闹的花园,走进阴暗的角落中。根据马尔寇给出的信息,厨房应该就在这个方向。他们将武器交给马尔寇,托他运进会场。恩佐说只要一把匕首就够了,朱利亚诺有些担心,但最终选择相信刺客。既然他这么有信心,肯定有其道理。 “喂!两位!” 一个粗哑的声音打断朱利亚诺的思绪,同时,一名戴面具的卫兵手执长矛从黑暗中走出来。 “前面是总督府的私人领域,外人莫入,即使是贵客也不行。” 朱利亚诺握紧拳头。这卫兵孤身一人,决不是他们的对手。要打晕他吗? 恩佐悄悄拍了下朱利亚诺的腰,示意他不必紧张。 “啊,抱歉,卫兵老爷,我们好像离宴会场有些太远了。”恩佐笑吟吟地说,“您刚才说前面是私人领域?” “没错,两位走错路了吧。” “真的谁都不能进?” “当然了!” “那正合我意。”恩佐一把搂住朱利亚诺的腰,“我们俩就在找一个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呢。您能不能行个方便,嗯?” 他掏出一枚金币,在手上掂了掂,抛给卫兵。后者手忙脚乱地接住金币,惊异地瞪着他俩。 “您意图贿赂我?” “这是感谢您帮我们把风的酬谢。”恩佐说着,搂住朱利亚诺腰的手臂又紧了紧,“我的美人儿快等不及了,哎,您就行行好吧,我们办事速度很快的。” 朱利亚诺故意用尖细的声音说:“你说你‘很快’?那我不干了。” “别误会,亲爱的,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赶在总督演讲前回去。如果时间充裕,我可以很持久的!” 他转向卫兵,“我可不想白白浪费宝贵的时间。再加一枚如何?”他又抛出一枚金币。卫兵的眼神明显动摇了。 “可是……虽然这里人少,但是规矩就是规矩……” 朱利亚诺推开恩佐,“看来你的价码还不够,甜心。” 他作势要走,恩佐一把拉住他,不耐烦地说:“好吧好吧,三枚金币总够了吧?说实话,卫兵老爷您一个月当差的薪俸有三枚金币吗?只要帮我们把一会儿风,您就能赚足一个月的薪水啦。” 卫兵双肩一塌,向旁边让出一条路。“你们快点儿!” 恩佐揽着朱利亚诺的肩膀,笑嘻嘻地从卫兵身边经过。他们躲进一排常青树后,一离开卫兵的视线,朱利亚诺立刻脱掉身上华丽的礼服。他在礼服下穿着贴身轻便的黑衣。 “厨房在那个方向。”恩佐远处一扇透出光芒的窗户指了指,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印量说,“快去快回。” 朱利亚诺点点头,纵身跃入黑暗中。恩佐一边挥动朱利亚诺留下的衣服,弄出稀里哗啦的声响,一边用调笑的语调对空气说:“宝贝儿,你怎么比我还急啊?刚才不是还说‘不干了’吗?嘴上说不要,身体倒挺诚实……嗯?喜欢这样吗?怎么不叫大声点儿?怕人听见?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还有谁会听见!……那个卫兵?别管他,他听不见的!看看,你这里都湿成什么样了……” 远处传来卫兵的喊声:“我能听见!!!你们要是不想被人当场捉奸,就给我小声点!!!” 第102章 复仇盛宴2 “那是……彗星啊。” 安托万望着夜空。辉煌的灯火照得繁星几乎看不见了,东方天际却有一颗明亮的彗星,拖着浅白色的长尾,即使地上灯光如此明亮也清晰可辨。 “那就是姬莉莎之星……”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这个动作已成习惯,改都改不掉。但他的佩剑并不在那儿。出席宴会不得佩戴武器,所以他把剑留在了旅馆。 他十分不安。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自从离开村庄,他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青涩少年,对自己的实力更有非凡的自信,却依旧会感到不安。好像他走到哪儿都会发生灾难。是不是他自我意识太强了? 人群一阵喧哗,聚向舞台。音乐停止了。一队卫兵鱼贯登上舞台,熟练地分成两列,整齐地守在舞台两侧。 “总督来了!”康斯坦齐娅丢下吃了一半的洋葱圈,“快来,安托万,抢个好位置!” 她拉着安托万挤进人群。少年剑客紧张地东张西望:“等等,康斯坦齐娅小姐……雷希他……唔呃!抱歉!”他对一位被他不慎踩了脚的先生道歉,得到抱怨的咕哝声。 他们挤到最前排,鼻尖几乎贴在舞台上。安托万听见咚咚的脚步声,于是努力伸长脖子,望向舞台。 人们沸腾起来:“总督阁下!” 一名身穿高瘦的男子从舞台左侧走出,张开双臂面向人群,像演员似的接受众人的欢呼,不断鞠躬。他身穿低调的黑色礼服,领口袖口用暗紫色的线绣出精美花纹,不过夜色之下几乎看不出来。他戴着鹰隼半脸面具,鹰喙贴着鼻梁,看上去倒挺像一个鹰钩鼻。 他摆了摆手,欢呼声渐渐低了下去。待人群完全安静之后,他走到舞台前方,朝下面欠了欠身。“欢迎,同胞们,欢迎莅临敝人这寒酸的宴会,因为宴请的都是最亲密的友人,所以想必你们不会责怪敝人招待不周。” 他声音低沉,语调优美,宛如专业的剧场诗朗诵演员,仅凭声音就能让人如同饮酒一样迷醉。他脊背挺拔,站立的姿态犹如一株杉树,挥手时则像随风摇摆的柳条一样优雅。 人们被他的开场白逗乐了,响起一阵短暂的笑声。安托万心想,这个博尼韦尔真不简单,假如他不是事先知道博尼韦尔的劣迹,肯定会折服于他谦逊的风范和儒雅的仪态。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外表这么具有欺骗性,他也混不上总督的大位吧。 “今天是狂欢节,送别冬天、迎来春日的美好节庆,大家肯定都急着享用美食、痛饮美酒、与英俊的绅士和美貌的淑女共舞,而不是呆站在这儿听一个老男人啰嗦。但是……谁叫我是总督呢?总督的职责不就是每到这个时候站出来说几句话吗?” 大家又笑了。 “我为大家准备了这个小小宴会,希望每个人都能玩得尽兴。我们梵内萨是一座伟大的城邦,它没有赞诺底亚的深水良港,也没有阿刻敦的历史遗迹,更没有多罗希尼亚绝佳的地理位置和丰盛的物产,但它拥有一群世上最热情、最淳朴、最勤劳的人民!他们迁居到这块陌生之地,虽然彼此并不认识,但他们选择相互信任与合作。正是祖祖辈辈的勤奋和努力,让这座城邦崛起,成为约德海岸的明珠,成为当之无愧的‘伟大之城’!现在该轮到我们了!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成为朋友吧,梵内萨骄傲的子民啊,让我们携起彼此友谊的手,将祖先创立的这座城邦继续发展壮大,为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最宝贵的财富!” 博尼韦尔抬起双手,所有人也跟着举手欢呼。总督在潮水般的掌声中鞠躬。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博尼韦尔,肮脏的变节者,你还记得我吗!” 欢呼和掌声骤然停止。群聚的客人们自动分成两列,惊讶的目光投向从人群中走出的年轻人。 博尼韦尔怔了怔,常年浸淫政界的经验让他迅速恢复泰然自若的神态。 “这位年轻的客人,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诬陷我父母,杀害我全家,我差点命丧于你之手!博尼韦尔,我问你,你敢不敢和我对峙?” 年轻人摘下面具! 人群沸腾! “是他!萨孔家的那个孩子!” “叛国者萨孔的儿子!通缉犯!” “他怎么会在这儿!” “卫兵!拿下他!快拿下他!” 朱利亚诺却不为所动! 人们尖叫着从朱利亚诺身旁退开,好像他身上散发着致命的毒气。卫兵从四面八方涌向他,各个手执长枪,而朱利亚诺两手空空,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安托万吃惊地瞪着这位好友。他果然没看错!就是朱利亚诺!可恶,他怎么突然跳出来!就算要复仇,也得选个好时机吧!再这样下去,他会被卫兵杀掉的! 少年剑客条件反射地做出拔剑姿势,接着才想到:妈的,姬莉莎没带! “姬莉莎在此!” 天空中传来一个谜一般的声音。 所有人望向上方! 天际的彗星裹挟着烈焰,砸向法古斯大地!无知的凡人连遗言都来不及说,便葬身于彗星坠落的冲击和随之而来的火焰! 法古斯大地顿成人间炼狱! 只有强大的龙族逃过一劫。彗星撞击的刹那,一条白色巨龙腾空而起,盘旋在火海之上,它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逐渐化作灰烬的大地,那眼眸中既无喜乐,也无悲伤,只有深深的遗憾。 “世界既然毁灭,还有什么传奇值得我书写呢?” 它自言自语。 天空中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对厚,你们都不留言,搞的我超没干劲,还写个P咧。坑了算了。拿好,陨石遁。” 白龙:“……” 白龙雷什塔尼,传奇的书写者,自杀。 缄默绅士的法则·完【愚人节快乐 第103章 复仇盛宴3 厨房非常好找。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越走进厨房,香味就越是诱人。很快,朱利亚诺发现一扇敞开的大门,时不时有仆人抱着成堆的盘子进入,或是端着新鲜出炉的美食离开。 就是这里!他摸了摸脸上的面具,确认没有暴露身份后走向厨房。他的穿着不像仆人,当然也不像客人,所以刚进门就被帮厨拦了下来。朱利亚诺紧张地说了句“我找帕蒂”,收获了帮厨奇怪的注目礼。帮厨让他在门口等着,接着走进厨房,大声嚷嚷了一句什么,朱利亚诺没听清,不一会儿,一名身材高壮的女子走了出来。 “就是你?”女子比朱利亚诺还高,像一尊铁塔一样俯瞰他。 “对……我……我来拿豆子。” 帕蒂在围裙上擦擦手,以这个动作为掩饰,用常人无法察觉的敏捷动作自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塞进朱利亚诺怀里。 “拿好你的豆子。” 朱利亚诺用手臂挡住匕首,小心地将其收进衣服里。 厨娘百无聊赖地看着他:“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 “那好。一个小时之后我会准时‘放烟火’,你最好在那之前就把‘豆子’撒出去。”这是马尔寇和他们约定好的暗语,“放烟火”代表引燃地下的火药。 朱利亚诺点点头,转身离开厨房。回到恩佐身旁时,刺客正把手指含在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东西到手了。我们走。”朱利亚诺抓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穿上。 “你叫一声。”恩佐说。 “什么?” 恩佐突然用力摸了一把朱利亚诺的下体,后者吓得尖叫出来。恩佐用心满意足的语气高声说:“真可爱,这样就射了,那我也……” “你……”朱利亚诺顿时无语,“你演戏演上瘾了?” 恩佐抓起一把树叶,撒在他身上:“别穿太整齐,这样才像真的。” 朱利亚诺翻了个白眼。他故意扣错两个扣子,又往袖口塞了点杂草,装作刚刚在地上滚过的样子,和恩佐一起走回花园。那个收了他们钱的卫兵一见他们就像看到了害虫似的,躲得远远的。 他们刚回到宴会场,就听见有人在喊:“总督阁下驾到!” 人群一阵喧哗,聚向舞台。音乐停止了。一队卫兵鱼贯登上舞台,熟练地分成两列,整齐地守在舞台两侧。 朱利亚诺和恩佐混在人群中,随其他人一起向前移动。如果可以,朱利亚诺真想冲上舞台,就那么给博尼韦尔来上一刀,但他深知那不可能。他斗不过那么多卫兵。 “冷静,现在还不是时候。”恩佐拍拍他的手。 “我知道。”朱利亚诺咬住嘴唇,“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不差这一时半刻。” “总督阁下!” “博尼韦尔大人来了!” 一名身穿高瘦的男子从舞台左侧走出,张开双臂面向人群,像演员似的接受众人的欢呼,不断鞠躬。他身穿低调的黑色礼服,领口袖口用暗紫色的线绣出精美花纹,不过夜色之下几乎看不出来。他戴着鹰隼半脸面具,鹰喙贴着鼻梁,看上去倒挺像一个鹰钩鼻。 他摆了摆手,欢呼声渐渐低了下去。待人群完全安静之后,他走到舞台前方,朝下面欠了欠身。“欢迎,同胞们,欢迎莅临敝人这寒酸的宴会,因为宴请的都是最亲密的友人,所以想必你们不会责怪敝人招待不周。” 他声音低沉,语调优美,宛如专业的剧场诗朗诵演员,仅凭声音就能让人如同饮酒一样迷醉。他脊背挺拔,站立的姿态犹如一株杉树,挥手时则像随风摇摆的柳条一样优雅。 人们被他的开场白逗乐了,响起一阵短暂的笑声。朱利亚诺心底发出不屑的嘲笑:可悲的人们,被博尼韦尔的外表所欺骗,竟没有看出他儒雅仪表下的污秽内心! “今天是狂欢节,送别冬天、迎来春日的美好节庆,大家肯定都急着享用美食、痛饮美酒、与英俊的绅士和美貌的淑女共舞,而不是呆站在这儿听一个老男人啰嗦。但是……谁叫我是总督呢?总督的职责不就是每到这个时候站出来说几句话吗?” 大家又笑了。 “我为大家准备了这个小小宴会,希望每个人都能玩得尽兴。我们梵内萨是一座伟大的城邦,它没有赞诺底亚的深水良港,也没有阿刻敦的历史遗迹,更没有多罗希尼亚绝佳的地理位置和丰盛的物产,但它拥有一群世上最热情、最淳朴、最勤劳的人民!他们迁居到这块陌生之地,虽然彼此并不认识,但他们选择相互信任与合作。正是祖祖辈辈的勤奋和努力,让这座城邦崛起,成为约德海岸的明珠,成为当之无愧的‘伟大之城’!现在该轮到我们了!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成为朋友吧,梵内萨骄傲的子民啊,让我们携起彼此友谊的手,将祖先创立的这座城邦继续发展壮大,为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最宝贵的财富!” 博尼韦尔抬起双手,所有人也跟着举手欢呼。总督在潮水般的掌声中鞠躬,然后退到台下。一队杂耍艺人翻着跟头登上舞台,表演正式开始了。同时,乐队奏响一支舞曲的前奏,提示客人们跳舞时间到了。愿意跳舞的客人们选好舞伴,成双成对地进入舞池,其他人则让出地方,不是去享用食物就是聚在一起聊天。 朱利亚诺没有跳舞的心思,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博尼韦尔身上。演讲结束后,总督消失了一小会儿,不久之后带着两名贴身护卫再度出现在花园。他一直离舞池远远的,不管走到哪儿,护卫都寸步不离。有人认出他的身份上前攀谈,博尼韦尔客气地离他们远远的,即使有人想行刺,护卫也能及时出手拦下。几位女士礼貌地邀请博尼韦尔跳舞,也都遭到拒绝。 “可恶,完全找不到机会!”朱利亚诺心急如焚,“那个厨娘说一小时后准时引爆火药,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了!” “恐怕不能等他落单再下手了。他根本不会落单。”恩佐喃喃道,“我们必须创造机会。” “但是怎么创造?” 此时恰好一曲结束。恩佐算了算时间,微微一笑:“啊,第四支舞。机会说来就来。” 朱利亚诺不解地看着他。 “你可是梵内萨出身的贵族,该不会不知道吧?宴会上的每逢四的倍数的舞……” “总是民间集体舞!”朱利亚诺又惊又喜。他怎么忘了这个呢?约德诸城邦大多数集体舞都大同小异,所有舞者虽然两两成对,但跳舞时需要不断交换舞伴、变化阵型,贵族从小就要学习跳集体舞,这样不论在哪个位置都知道该如何移动。梵内萨的民间集体舞又和别处略有不同,所有人必须组成至少两个圈子,肢体接触很少,但人们边唱边跳,气氛很是热烈。有时还会评选哪个圈子跳得更整齐、更有美感。 “我想办法拉博尼韦尔进舞池,你趁跳舞的时候出手。” “但是集体舞几乎没什么肢体接触,我要怎么……” “听,前奏响起来了。这支是《在这古老星空下》。你站到第二个圈子四点钟的位置。”恩佐指了指舞池,“等第三次唱到‘啊,朋友,在这古老而永恒的星空下’时。”他用力捏住朱利亚诺的肩膀,“你的机会就来了!” “尊贵的总督阁下,不知您能否屈尊与民同乐,和大家共跳一支舞呢?” 一个戴蓝色面具的男人走到博尼韦尔面前,谦逊地弯了弯腰。 博尼韦尔将今晚说了无数次的话又说了一遍:“非常感谢您的邀请,但还是免了。我年纪大了,就让年轻人们去跳吧。” “一年一度的狂欢节的宴会,而且又是集体舞,您不参加就太可惜了。” 蓝色面具说着转向围绕在总督身边的客人:“大家说是不是?总督阁下年轻时可得过‘舞会之王’的桂冠呢!” 客人们纷纷颔首。那几位想拉博尼韦尔跳舞却遭到拒绝的女士更是大声表示赞同。 “音乐已经开始,快请吧!”蓝色面具做出邀请的手势。舞池中的人们听见他的声音,纷纷以为总督也要下场,于是特意留出圈中的位置,就等总督加入。 这时若再拒绝,就太不给面子了。博尼韦尔向护卫使了个眼色,然后对蓝色面具露出欣然同意的笑容。 “盛情难却,那我们就不推辞了。” 他走进舞池,加入跳舞的圈子,两名护卫亦步亦趋跟上,占了他左右的位置,防止其他人接近。蓝色面具只好站到护卫左侧,与博尼韦尔之间隔着一个人。 “哇,您是总督阁下吗!” 右侧突然传来一个女声。那是位戴红色面具的年轻女士,双手裹着长及手肘的丝绸手套。 年轻女士右侧的褐发青年干巴巴笑了两声:“真……真是太巧了,哈哈……没想到竟然有幸和总督阁下跳一支舞……” 他的右侧则是一名头发霜白的男子,由于戴着面具,看不出年龄,不知是天生发色如此,还是因苍老而满头白发。 “千载难逢啊。”白发男子说。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两个圈子差不多都满员了,乐队结束不断循环往复的前奏,开始演奏《在这古老星空下》的主要乐章。圈子转了起来,所有人默契地踏着节奏,一边旋转一边移动,同时引吭高歌。这首歌曲在约德诸城邦家喻户晓,路边孩童都会唱,但那名褐发青年不仅唱不出一句歌词,连舞蹈动作也十分笨拙,几次转错方向,明显是个外行,若不是他旁边的两位朋友多次提醒,他肯定会大大出丑。 听啊,朋友,聚会的钟声已经敲响 快把烦忧抛却脑后 亲朋好友已聚首 正值夜莺欢唱时分 群星璀璨,篝火更旺 在这古老而永恒的星空下 今夜共举杯 歌曲分为四段,每段旋律相仿,最后一句歌词也相同。每唱完一段,舞者们就要转过身,面朝圈外,向围观的人们深深鞠躬。唱到第二段时,舞池之外的人也加入了大合唱。 ……来自远方的诗人 奏起熟悉的歌曲 歌唱春天与旅途 还有不朽的誓言与爱情 何不挽起爱人的手 亲吻她的唇? 夜风呼啸,歌声更响 在这古老而永恒的星空下 今夜共举杯 两个圈子分别按照顺时针和逆时针徐徐转动,宛如两枚啮合的齿轮。舞池外的人们一边欣赏舞蹈一边窃窃私语,小声评价哪边跳得更好。博尼韦尔总督所在的那个圈子得到了更多称赞,可总督附近那名舞姿笨拙的年轻人却拉低了整体评价。但也有人觉得他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朋友,知君明日将启程 今夜且把烦忧抛却脑后 永留这美好回忆 纵使前路漫漫…… 歌声越来越响。那褐发少年很快掌握基本舞步,跟上了众人的节奏。博尼韦尔跟着转动的圈子慢慢移动,逐渐接近两枚“齿轮”啮合的那一点…… 鲜花芬芳,美酒更醇 在这古老而永恒的星空下 所有人一齐向后转,面向圈外,深深鞠躬。 “今夜共举杯。” 博尼韦尔直起身体。 他正好转到“啮合点”,当他抬头时,面对的是另一个圈子恰好在同个位置的舞者。对方此时也抬起头。 总督看到他嘴角噙着冷酷的笑。 舞者右手袖中滑出一截刀刃,反射着冰冷的白光。他左手抓住博尼韦尔的肩膀,右手向前一送,整个人几乎贴到他身上。刀刃准确无误刺入柔软的腹部,然后残忍地往下一割。博尼韦尔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干咳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肚子里流出来了。 “西萨列向您问好,博尼韦尔总督阁下。” 第104章 复仇盛宴4 总督的身体瘫软下去。 朱利亚诺向后一闪,抽出匕首,任由他的身体倒在地上,鲜血汩汩地往外流。他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笑容。博尼韦尔终于死了!他为家人报了仇,亲手了结了仇人的性命!天下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叫他开心?胸中那股黑暗的快意流淌入四肢百骸,几乎冲破他的身体! 右手边的护卫第一个发现异状。 “有刺客!”他拔出腰间长剑,正欲刺向朱利亚诺,但他身旁的恩佐眼疾手快捉住他的手腕,劈手夺过长剑,顺势刺穿他胸膛。 左边的护卫也随即拔剑。朱利亚诺提起匕首,迎向剑锋。他整只手都血淋淋的,黏稠的血肉碎末从匕首锋刃上滴下来,使他看起来就像浴血的死神。护卫惊骇莫名,一击之下,长剑竟然脱手!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手脚并用着后退,恩佐双手握剑,斩下他的头颅,炽热的鲜血溅了朱利亚诺一身。 舞者们作鸟兽散!一时间,尖叫声、惨叫声、哭叫声直冲夜霄,纸醉金迷的宴会顿成血色炼狱!事情发生在一瞬间,花园周围的卫兵竟来不及做出反应,当他们意识到必须拿下刺客的时候,四散奔逃的客人却挡住了去路。 朱利亚诺正准备捡起护卫丢下的长剑,却有一只手先他一步。在总督近侧的那名褐发年轻人不仅没逃跑,反而冲上前,拾起地上的剑,刺向朱利亚诺! 匕首与长剑在空中相撞,擦出耀眼的火花!他们熟悉彼此的剑术套路,一交手就认出对方的身份! ——安托万! 朱利亚诺心中如有猛兽啸吼。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为什么要阻挠我! 而安托万亦难掩讶异的表情。刺客荡开他的攻击,他向侧面移动,斜斜刺出一剑,又被顺利无阻地接下。他们就像两个师出同门的弟子切磋过招一般,一招一式都能完美拆开。 “朱利亚诺,是你吗……?!”安托万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 “让开,安托万!别碍事!”朱利亚诺咬牙切齿。 “你为什么要刺杀总督阁下?” “为了报仇!” 安托万的剑丝毫没挺,攻击却不如先前那么猛烈。 “这么说总督就是杀害你家人的真凶?” “没错!我好不容易大仇得报,你跳出来搅什么局!” 另一边,一道灼目的火焰如同灵蛇缠绕在恩佐身旁。刺客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对火焰另一边的女子笑了笑,小声说:“误会,康斯坦齐娅小姐,是我。” “我当然知道是你,”康斯坦齐娅不动声色地加大火势,双臂上的红色刺青迸出鲜红的光,“我早就有所察觉……安托万说那个圣徽属于你,那是缄默者的圣徽,对吧?我果然没猜错,你是个刺客。” 火舌舔着恩佐的皮肤,汗水刚一沁出,就被高温蒸发。 “既然您都猜出来了,那为何还用秘法对付我?” “我没想到你们居然胆大包天行刺总督,更没想到朱利亚诺竟做了你的学徒……我不会杀你的,劝你不要负隅顽抗,老实俯首就擒吧!” “这其中有些缘由,我们不得不这么做,您回去问问您的老师就明白了,我们有正当的理由,请您别在这里为难我们。” “人都死了你还说这个?!”康斯坦齐娅难以置信地喊道,“在你眼里人命到底算什么?!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恩怨,也不管什么缄默者的身份,既然杀了人就必须接受审判!” 恩佐竖起长剑:“真是一位正直的小姐,如果世上像您这样的人多一些就好了。可惜了!” 他一剑刺向火墙! 出剑时气势如虹,竟带起无形的狂风,强行压下火焰。刺客跃出火圈,剑刃眼看就要逼近康斯坦齐娅的喉咙。 “当心!” 一个白色人影飞扑过来,将女术师按在地上。 剑刃刺空。恩佐轻松地收回剑势。他原本也没打算痛下杀手,只想吓吓康斯坦齐娅,没想到关键时刻雷希居然跳出来英雄救美。 “雷希!拦住他!不能让他跑了!”康斯坦齐娅叫道。 吟游诗人递给刺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接着扛起康斯坦齐娅向舞池外侧跑去,边跑边喊:“康斯坦齐娅小姐您没事吧!这个刺客太强了,根本打不过啊!” 康斯坦齐娅用力捶打他的后背:“放我下来!我要去帮安托万!” “火焰秘法竟然克制不了他们!简直就是以卵击石!我们快逃吧!安托万能对付他们的!” 恩佐心领神会地垂下头,表达对吟游诗人的敬意,然后转身去“对付”安托万。而少年剑客正陷入与朱利亚诺的“苦战”——他们使出浮夸的招式,你来我往,乍看之下刀光剑影,打得无比激烈,难分高下,实际上只是一场表演,谁都没出杀招。 “帮我们拖延时间,安托万!”朱利亚诺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 “没问题!我懂你的!”少年剑客一面攻击,一面还有心情用左手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博尼韦尔是你的仇人?我可以帮你啊!咱俩什么关系!” “怕你泄露消息!”朱利亚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恩佐也加入他们的表演。卫兵封锁了花园,瑟瑟发抖的客人们聚在大门口,敬畏地望着花园中央的战斗。在他们眼里,安托万无疑是以一敌二,却丝毫不显劣势。一队弓箭手包围舞池,个个张弓搭箭,却没人敢放箭,因为雷希正装模作样地嚷嚷:“别放箭!会误伤自己人的!”宾客们纷纷点头称是,甚至有人开始为安托万助威呐喊。 “加油!年轻人!干掉那两个刺客!” “好样的,小伙子!” “他是谁?英雄出少年啊!” 安托万根本不感谢围观群众的热情。他哭丧着脸,小声问道:“还要拖延多久?我快下不了台了……” “再一小会儿!”朱利亚诺暗暗计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吧…… 突然,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自弓箭手包围圈之后响起: “放箭。宁可误杀一百,也不要放过一个。” 三个人惊恐万状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弓箭手向两侧让开,一名身穿黑衣、戴鹰隼面具的男子走进包围圈中,双手负在身后,傲慢地打量着三个人——和地上的尸体。 “你是……博尼韦尔?” 三人的攻击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朱利亚诺看看尸体,又看看黑衣男子,一个闪电顿时在脑子里炸开。 安托万倒抽一口冷气:“怎么有两个总督?!” “死掉的那个恐怕是替身吧。”恩佐蹙眉,“我们居然上了这么简单的当……” 他不动声色地给安托万使了个眼色。少年剑客结结巴巴地说:“原、原来真正的总督阁下没死啊,哈哈……太、太好了……吓死我了……”他慌张地丢下长剑,“我、我是好人!真的!别杀我!我是在帮你啊总督!”他跑向花园大门方向。博尼韦尔抬起左手,弓箭手包围圈给他让出一条道。 “现在我们不会误杀好人了。”总督笑眯眯地转向恩佐和朱利亚诺。 “你——!” 朱利亚诺想冲上去,却被恩佐拦住。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博尼韦尔好奇地端详朱利亚诺:“我认识你吗,年轻人?” 朱利亚诺扯下自己的面具:“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朱利亚诺·萨孔,维托的儿子!你杀害我父母,现在我来向你报仇了!” “哦,原来是叛国者维托·萨孔的儿子。”博尼韦尔泰然自若,“原本看在你年纪尚轻、不知父母恶行的份上,打算饶你一命来着,但你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了谋杀大罪,我就算有心赦免你也不行啊。” “少在那儿颠倒黑白!我父母根本没有叛国!背叛者是你,博尼韦尔!你和慕卡尼亚勾结,出卖军事机密,还嫁祸给我父母,妄想杀人灭口……” “放箭!”博尼韦尔狠狠一挥手,“剿灭这个恶毒的刺客!” 说时迟那时快—— 只听见地下传来隆隆巨响,仿佛有雷电在脚下炸裂。大理石地面出现一道裂纹,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裂纹像疾走的游蛇,从朱利亚诺脚下蔓延开去! 地面瞬间崩溃! 朱利亚诺拼尽全身力量,在脚下地面塌陷之前跃向博尼韦尔,抓住他的脚踝。博尼韦尔大喝一声,踢开他的手,然而已经迟了!花园中心位置出现一个无底坑洞,恩佐、朱利亚诺和博尼韦尔同时掉进洞中。坑洞不断扩大,弓箭手们吓得丢盔弃甲,纷纷退向外侧,一时间竟没人想到营救总督。 “地震?!”宾客中有人尖叫。 “那一定是通往地狱的裂缝!” “总督被地狱之口吞噬了!” 恐惧如同瘟疫在众人间迅速传染。 “你们听见那刺客说什么了吗?总督才是叛国者……” “刺客妖言惑众,怎能相信!” “但是萨孔一家死得的确蹊跷……” “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快逃吧!管它是地震还是地狱之口,我可不想死啊!” 朱利亚诺坠入无尽的黑暗中。 乱石砸在他身上,他痛得叫出声,接着一头栽进冰冷的水里。地下果真有暗河,马尔寇没骗他们。他努力划动四肢,想浮出水面,却被激烈的水流冲得七荤八素,不是撞到头就是磕到手。暗河裹挟着他涌向未知之地。他冷得发抖,心中忽地生出无名的恐惧——他到底会被水流带到哪儿?河畔?海边?或者永远消失在地下?他会不会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在地狱中? 不过……怎样都好。如果他死了,博尼韦尔肯定也活不成。他总算是报了仇。 他喘不过气。冷水涌进肺里,堵塞他的呼吸。他好难受,身体好沉,就这么沉下去吧,再也不要浮上来…… 他慢慢闭上眼睛。 “朱利亚诺!” 有人强行将空气渡进他的气管。他大声咳嗽起来,咸涩的水从鼻子里、嘴巴里涌出。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喘上气。某人不停拍打他的后背,帮他顺气。他睁开酸痛的眼睛,过了好一阵视线才对上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湿漉漉的恩佐。他伏在朱利亚诺身边,关切地望着他。我死了吗?他恍惚地想。在冥土也能和恩佐重复,真是太好了…… 然后他看见了星空。 浩瀚无垠的星空。 璀璨的星辰像撒落的碎钻一样闪闪发亮。天际,彗星拖着雪白的长尾,扫过一众星子。 ——姬莉莎之星。 潮水拍岸的韵律传入耳中。身下的沙土柔软湿滑。 “我还……活着?”他喃喃道。 “当然,”恩佐捧起他的脸亲了亲,“我们都活着。谢天谢地。” “博尼韦尔呢……?” 恩佐直起身体,抬起右手,指向远方。 朱利亚诺吃力地坐起来。他们身在一处海滩上。看来地下暗流最终汇入了大海。恩佐所指的地方,有个男人正挣扎着爬上岸,每爬一步就吐出几口水。朱利亚诺扶着恩佐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向那个男人。恩佐跟上去,最后却选择驻足观看。 那个男人的面具早已不知所踪,露出一张上了年纪却仍旧保持着英俊与风度的脸。他艰难地爬行,几度试着站起,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朱利亚诺也筋疲力尽,比他好不到哪儿去,却凭着内心的黑暗火焰硬是蹒跚向前。 男人发现了他。恐惧爬上他的面容,驱使他爬得更快,爬离那个步步紧逼的死神。朱利亚诺拖着脚步,踢开沙子,来到男人面前。一波海水涌上来,漫过他的脚踝和男人半个身体。 “不要杀我……”男人嗫喏,“是我错了!我忏悔!饶了我吧!” “现在知道求饶了,博尼韦尔?刚才的气势呢?” 朱利亚诺跨过他的身体,骑在他身上。 “就算你杀了我,你父母也不能死而复活啊!想想看,孩子,你父母的在天之灵如果看到你变成一个刺客……” “难道不复仇他们就能复活了吗?!如果放弃复仇,我会一辈子都生活在痛苦悔恨中!复仇不能使他们复活,但是——”朱利亚诺抬起双手,扼住男人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吼道,“但是让我很开心啊!!!” “我会恢复你父母的名誉!我会归还你家族的财产!我还会给你更多更多!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给的,全都给你!你知道吧?你全都知道吧?慕卡尼亚国王许诺我,只要他征服约德诸城邦,就封我做至尊总督,到时候你可以进入我的宫廷……封你为大公爵如何?梵内萨大公爵!整个城邦都是你的领土!你还可以当财政大臣……军事大臣……宰相!我愿意封你做宰相!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我只要你的命!” 朱利亚诺收紧双手。 男人双脚蹬踹,眼睛像是要从眼眶中突出来。他发不出完整的音,只有“咯咯”声不断从嗓子里冒出来。过了一会儿,他不再动弹,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可朱利亚诺还是没放松手上的力道。又过了许久,男人的瞳孔慢慢涣散,那双曾被无数人夸赞为“智慧而深邃”的眼睛,此刻就像死鱼一样,映出绚烂的星空。 一只手拉了拉朱利亚诺的衣服。 “放手吧。他死了。”恩佐不知何时来到朱利亚诺身边。 朱利亚诺这才慢慢松开手。 他低着头,盯着男人了无生气的躯体看了一会儿,在恩佐的搀扶下缓慢站起。不知为何,他感到心中空荡荡的,那股一直燃烧不灭的黑暗之火,不知何时静悄悄地熄灭了,留下被焚烧殆尽的干枯心灵。 总有一天,灰烬之下会萌发出新的绿芽。 “忘了说。西萨列向你问好,博尼韦尔总督阁下。” 他踹了男人一脚。又一波海水涌来,漫过他和恩佐的小腿,以及男人的躯体。当海水褪去时,沙滩上只剩下两个互相依偎的人。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被裹进大海的怀抱中,消失了。 朱利亚诺将脑袋埋进恩佐的颈窝里,失声痛哭。 第105章 复仇盛宴5 警钟疯狂鸣响,撕裂梵内萨节庆期间的祥和与欢乐。酒馆中方才还在把酒言欢的人们纷纷不解地望向窗外;孩童从睡梦中惊醒,抱紧母亲的胳膊;母亲则慌张地放下门闩;彻夜不休的歌声被钟声盖过。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发生了什么?为何敲响警钟?是余兴节目吗? 一个人镇定自若地穿过困惑的人群,演河堤的台阶下到德兰河畔。他身披一袭灰色天鹅绒斗篷,兜帽下是一张没有任何装饰的朴素白色面具。一艘同样朴素的小船正在岸边等待。歇在船尾的船夫是个女人,同样披着深灰色的斗篷,身材高壮,像是惯于干力气活。见到戴白面具的男人,她从容地站起来,拿起船篙。 “马尔寇大人,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她说。 “啊,帕蒂,你也顺利逃出来了。” “他们刚拿走匕首,我就去点燃引线,然后悄悄离开总督府。我算好时间了,分秒不差。” 马尔寇露出赞许的眼神,“干得不错。既然警钟敲响,就说明他们业已得手。以那两人的身手,不得手反而比较奇怪。不过……他们逃不逃得掉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人,闲话少叙,我们快走吧,再过一会儿城门怕是就要封上了。” 马尔寇登上小船。帕蒂熟练地撑船离岸。小船逆流而上,向梵内萨水门驶去。马尔寇闲适地靠在船头,欣赏岸上惶恐不安的人群。 “多美的城市!”他感慨。 “可惜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了。” “你是梵内萨人吧?即将离开家乡,难怪你会伤感。但是那有何妨?总有一天我们伟大的主人会把它收入囊中,我们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说到这个,”帕蒂话锋一转,“我也会受到主人的封赏吗?” “当然。”马尔寇心不在焉地玩弄着斗篷一角,“你是我的得力助手,我一定向主人举荐你。你这么聪明伶俐,即使在主人身边当女官也绰绰有余了。” “我出身卑微,可当不来什么女官,还是给钱更好。” “钱自然不会少。以主人的权势,还怕短你几个金币?”马尔寇轻嗤。 小船驶到梵内萨著名景点爱恩斯桥之下,因是夜晚,桥下黑洞洞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马尔寇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到小船“咚”地撞上了什么东西。这很正常,德兰河上船来船往,常发生船只相撞的事件。他皱了皱眉,想让帕蒂赶紧调转船头,换个方向。但船篙打水的声音不知何时戛然而止,小船就这么停在漆黑的桥洞之下。 “帕蒂?” 马尔寇“呼”地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一只炼金灯球,猛地摇晃几下。灯球闪了闪,终于发出微弱却稳定的光。重获光明的马尔寇心中一沉,因为他看见桥洞中除了他们之外,还停着另一艘船,船头站着一名身材高大结实的男子,黝黑的皮肤和手臂结实的肌肉昭示他海上男儿的身份。他提着一柄出鞘的军刀,似是早已在此恭候多时,就等马尔寇自己送上门。 “好久不见,巴尔萨诺船长。倘若我没猜错,您是来为费尔南多少爷报仇雪恨的吧?” “知道就好。给你个机会自裁吧,否则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马尔寇讪笑着摇头:“您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这个报仇计划不是您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有人在背后帮您吧?我猜猜,是那个缄默者?”他微微侧过头,瞄了背后的帕蒂一眼,“我错在不该那么早把你的名字告诉他们,让他们有机会买通你。” “抱歉,大人,他们给的比你多。”帕蒂冷静地回应。 “想不到你居然会为了这一点蝇头小利就背叛我。他们给了你多少?我主的财富可不是区区海盗刺客可以相提并论的,只要你开口,什么金银珠宝都能赐给你。帕蒂,你开个价吧。” “他们不止给了钱。” “哦?除了钱你还要什么?名誉?地位?贵族出身的丈夫?或者直接封个女爵头衔给你?” “五百三十一个。” 马尔寇一愣:“什么?” 帕蒂低声说:“五百三十一个妇女捐出自己的珠宝首饰,重建了这座桥。爱恩斯桥,又名‘五百三十一爱国者之桥’,所有梵内萨妇女的骄傲。” 她从斗篷下亮出匕首,“干掉腐败的总督是一回事,出卖梵内萨又是另一回事!这是我的家乡!” 她扑向马尔寇! 间谍早有准备。他一弯腰,躲过帕蒂的第一击,然后屈起膝盖,猛击帕蒂腹部。女子被他一脚踢进河里。同时,巴尔萨诺挥刃向前,马尔寇拔出靴子里的匕首,挡下他的攻击。小船摇摇晃晃,随时都有翻船的危险,但两人如履平地,从一艘船跃至另一艘船,军刀与匕首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交鸣声。 “马尔寇!你机关算尽,却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吧!劝你老实招认,你背后的主谋到底是什么人?” “哈!我决不会背叛主人!去冥土见你的小情人吧,巴尔萨诺!” 海盗头子虽然刀法精湛,但马尔寇更胜一筹,将一柄小小匕首舞得眼花缭乱,巴尔萨诺一开始占了突袭的优势,不久后却逐渐落入下风,马尔寇越战越勇,竟把他逼到船尾,小船一头高,一头矮,眼看就要翻了! “马尔寇!你的死期到了!”巴尔萨诺大吼。 马尔寇刚要开口嘲笑,一把尖刀却猛然从背后刺入胸膛。是帕蒂?不……她还在水里泡着,那么是谁? 一道幽影自他背后升起,缓缓凝聚成人形。马尔寇顿时如坠冰窟。不可能,这家伙已经死了,被他亲手所杀,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难道……难道精灵族能死而复活? “这是还给你的。” 曾被马尔寇斩下一只手、险些丧命的精灵奥拉夏,在他背后现身。 “我……不……”马尔寇口吐鲜血,“不能……死在这里……主人……” 巴尔萨诺举起军刀,划过马尔寇的脖子,深深地切开一道裂口,从一只耳朵到另一只耳朵,仿佛给间谍的颈子上添了一抹血腥的微笑。 间谍的脑袋歪成怪异的角度。 “这也是还给你的。”巴尔萨诺说。 一艘黑色小船缓缓顺流而下,船上有两人,船夫全身笼在一袭密不透风的黑袍中,客人则穿着花里胡哨的戏服,戴着一张鸟嘴面具。看见间谍的惨状,黑衣船夫啧了啧舌。 “你们这群杀手!节庆期间你们就不能和平常人一样放假休息吗?你们杀完人拍拍屁股就走,辛苦收尸的可是我们!” “抱歉,黑衣船夫大师,”鸟嘴面具说,“这次的酬劳会多给的,麻烦您快点把他运走吧。” “死成这种样子要我怎么处理啊?你们杀的人,自己搬上来!” “好好好。”鸟嘴面具连声称是,转向巴尔萨诺,“你们两个快把死人抬上来!” 他顿了顿,“咦?怎么只剩一个人?‘一只手’去哪儿了?” 说话的当口,一抹幽暗的影子掠过河面,撩起细密的水纹,游向大海方向。 海边。某处不知名的沙滩。 朱利亚诺拭去泪水。他形容狼狈,浑身湿透,衣服上沾着潮湿的沙土,眼睛肿得像桃子,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但当他注视恩佐的时候,刺客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仿佛风暴过后的天穹,清澈纯净,一丝阴翳也无。 刺客见过许多人复仇后变得委顿空虚,但朱利亚诺不是那样,仇恨非但没有摧垮他,反而磨练了他的意志。仇恨的烈焰焚毁了他心中的许多东西,却也像淬炼钢铁一般,将他的灵魂煅烧得无比强韧。他那炽焰熄灭后的内心,有如火山喷发后的土地,荒凉,危险,但劫后的余烬却带来丰富的养分,使他重获新生的心灵比以前更加茁壮地成长。 恩佐感到无比欣慰。这个年轻人——他亲手锻出的这柄利剑——足以做他的继承者。他所能给出的一切都已经给出了,剩下的,全凭诸神裁断。 “我们走吧。”朱利亚诺嘶哑地说,“不知道我们被暗河冲到什么鬼地方来了。必须赶紧找路回去。” “不,我们不回去。” 朱利亚诺扬起眉毛。 “我们现在可是行刺总督的凶手,怎么回梵内萨?”恩佐说,“况且任务已经完成,善后也拜托佩特罗和巴尔萨诺了,我们没必要继续待在梵内萨。” “那么去哪儿?” “还用问吗?当然是罗尔冉。绕过梵内萨直接北上,”恩佐望向北方,“该去庞托城向委托人复命,顺便接下一桩任务了。” 第106章 新的委托 七日之后,罗尔冉边境,庞托城。 两匹快马接近城市时正是拂晓时分。他们日夜兼程,累得精疲力竭,却顾不上休息。暌违数月,庞托城的气氛变得异常严肃,一队士兵正跟在骑士指挥官后头,井然有序地经过城门,赶着早上进程的农夫商旅被挡在门外,等士兵通过后才轮到他们。 两名骑者并不进程,只骑马在城郊转了转,便向附近一座酒馆而去。平时酒馆人气旺盛,马童应该因为客人牵马而忙得晕头转向,早起的旅客本当坐满大厅,催促侍者赶紧端上早餐,然而现在,马童坐在酒馆门前的树桩上,叼着一根稻草,百无聊赖地望着门口,酒馆中则空空荡荡,只有一两桌风尘仆仆的客人。 骑者在酒馆门口下马。马童见到客人上门,露出讶异的表情。 “两位要住店吗?” “对。” 马童立刻兴奋地迎上来。骑者中较年轻的那一位将缰绳扔给他,好奇地问:“发生了什么?那些士兵是怎么回事?” “您不知道吗?要打仗啦!” 骑者中年长的那位皱起眉。“什么意思?” “听说慕卡尼亚国王向约德诸城邦宣战,庞托城现在的子爵大人是慕卡尼亚贵族,当然要出兵支持主君。” 两位客人交头接耳一番,丢给马童一枚铜币作为小费,然后走进酒馆。 闲得发慌的酒馆老板见到客人上门,喜出望外地搓着手走过来,但一看到客人的脸,他马上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 “是你们——!” “行了,闭嘴。” 恩佐塞给老板一枚金币:“给我们一个房间,准备好食物和酒水,但不要送上来。” 老板还想说什么,但金币灿烂的色泽最终让他把没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一个房间?”他古怪地打量着两位客人。 “都说了叫你闭嘴。” 朱利亚诺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老板缩起脖子,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他将客人带到一间空房门外,捂着嘴跑开了。恩佐推门进入,一边走向窗户,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张柔软的面具覆在脸上。朱利亚诺有样学样。他关上门,放下门闩,和恩佐一起从窗户爬出去,攀上二楼阳台,来到最西面的房间。如他们所料,房间中烟雾缭绕,早已有人等候。 “恭候多时了,缄默者们。” 那位相貌无甚特色的慕卡尼亚委托人笑吟吟地往烟斗中填入烟草,看着朱利亚诺和恩佐从阳台跳进房间中。 “你收到消息了吧。”恩佐说。 “当然,博尼韦尔遇刺当夜,消息就乘着风的翅膀来到了我手中。不得不说,两位干活儿真是干净利落,让我刮目相看。” “酬金呢?” 委托人指了指房间一角。那儿放着一只箱子。朱利亚诺走过去,一脚踢开箱子,只见里面放满了足色的金条。朱利亚诺关上箱子,对恩佐点点头,表示金条没问题。 委托人点燃烟斗,放到嘴里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我们合作两次,两次都是这么愉快,现在是时候谈谈下一桩委托了吧?” “当然,不过得先看看价码。” 委托人诡秘一笑,“价码包准让您满意。不过在开诚布公之前,我有个问题,希望您能诚实地回答。” “当然,只要我能答得上来。” 委托人倾身向前,宛如准备进攻猎物的毒蛇扬起脑袋。 “马尔寇是你们杀的吗?” 朱利亚诺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马尔寇?!” 恩佐却波澜不惊,不知是他把情绪藏得太好,还是早就猜到这个答案。 “不是我们亲自动的手,但我们参与了。” 委托人像是松了口气。“没想到您承认得这么爽快。” “我是缄默者,我从不说谎。” 朱利亚诺叫起来:“到底怎么回事?你和马尔寇是什么关系?难道你……就是马尔寇背后真正的主人?” “哈哈,怎么可能呢。我算是马尔寇工作上的上司,我们都为同一位主人尽忠竭力。” “啊……所以一切都能说得通了。”恩佐恍然大悟,“你们派马尔寇去博尼韦尔身边当间谍,博尼韦尔又派他去费尔南多身边卧底。杀死博尼韦尔本来应该是马尔寇的任务,但那时候他正跟着费尔南多,所以你才需要寻找新的刺客。” 委托人无奈地摊开手:“没错,我怕马尔寇无法及时杀死博尼韦尔,只好出钱雇佣缄默者。没想到你们竟然又和马尔寇扯上关系,说实话,当马尔寇来信告诉我你们的事时,我也吃了一惊。世上竟有如此奇妙的巧合,一定是无名之力在冥冥中运作的结果!但现在来此地见我的是你们二位,而非马尔寇……这就说明他已经死了。何等遗憾啊,他是个大好人才,本来应该有更大作为才是。” “他机关算尽、坏事做绝,落得这种下场也是活该。”朱利亚诺冷冷道。 “真是警世恒言,我会深深铭记于心的。”委托人讽刺道,“可惜马尔寇身故,否则他会在下一桩任务中帮上大忙。现在……只好靠你们自己了。” “我们自然有我们的办法。先说说任务内容吧。” 委托人悠然地吸了一口烟斗,像在跟他们闲聊一样问:“你们听说过‘黑鹤之舟’吗?” 恩佐眉头锁得更紧。“听是听过,不过这跟‘黑鹤之舟’有什么关系?” “我们说话的当口,刺杀目标正在赶去‘黑鹤之舟’所在地的路上。我会给你们一张地图,标明它的位置,你们必须赶到那里,登上‘黑鹤之舟’,杀死目标。” 恩佐和朱利亚诺面面相觑。虽然他们连精灵都见过,也知道马尔寇寻找“黑鹤之舟”的事,但委托人居然让他们登上那艘船……还是令他们大吃一惊。马尔寇不知道奥拉夏还活着,所以委托人应该也不知道。恩佐和朱利亚诺只好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 “‘黑鹤之舟’不是神话故事里会飞的船吗?”朱利亚诺问道(他觉得自己看上去明知故问,简直蠢透了),“先不提它是否真的存在,就当它存在好了……我们要怎么登上一艘会飞的船?” “它现在还不能飞。”委托人答道,“数千年来,它一直沉睡在赞诺底亚附近的某处洞穴里,只有当某种特殊天象出现时,它才能从星辰之中汲取足够的能量以供飞行。而那种特殊天象将于风月的第二天出现,届时‘黑鹤之舟’将会再度起飞。你们只要在那之前上船就行了。” “如果我没记错,‘黑鹤之舟’是诸神派来迎接古代族裔的飞行之船,所以你要我们去杀一个古代人?” “当然不是!”委托人大笑,“两位既然来到庞托城,大概也听说慕卡尼亚和约德开战的消息了吧。我不能说得太多,只拣必要的讲给你们听,你们也别多问。‘黑鹤之舟’拥有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一旦得到它,慕卡尼亚征服约德诸城邦就是手到擒来的事。” “我知道你是慕卡尼亚人,也猜得出你的主人是慕卡尼亚贵族,你的意思是不能让‘黑鹤之舟’落入约德诸城邦手中?” “又猜错了,恰恰相反,是不能让它落入慕卡尼亚人手中。” “我不明白。我以为你肯定忠于你的祖国,结果并不是吗?” “我只忠于我的主人。主人不希望‘某人’得到‘黑鹤之舟’,不希望‘某人’拥有太大的力量,更不希望‘某人’阻碍自己的伟业。你们的任务就是除掉这个碍事的‘某人’。然而这个‘某人’位高权重,不能死得那么随便,你们必须等‘黑鹤之舟’升空后再杀死他,这样才能……嗯,”委托人想了想,“让他死得壮烈。当人们提起他时,会崇敬地表示‘就是那位大人,他曾经操控会飞的黑船与约德军队作战,他虽死犹荣’,这样才对主人更有益。” “所以我们到底要杀谁?” “慕卡尼亚国王克莱芒四世。”委托人说,“杀了他。记住,务必让他死得像个英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像在写游戏脚本。 1.(说服)请求帕蒂帮助对抗马尔寇。[魅力>10有效] 2.不管帕蒂。 说服成功,帕蒂将在宴会结束后倒戈,带马尔寇进入陷阱,让埋伏好的奥拉夏和巴尔萨诺杀死马尔寇。触发奥拉夏线。 说服失败或不管帕蒂,马尔寇将存活,触发马尔寇线。 不论触发哪一条线,主角都将接到任务“弑王刺客”。根据选择不同,任务中奥拉夏或马尔寇将会出现帮助主角。 第107章 同一时间,这个世界…… 同一时间,慕卡尼亚首都“万岩之城”伊思缀尔南郊王家别苑内。 婴儿响亮的啼哭打破清晨的宁静。好几名保姆和奶妈轮流照顾刚刚来到这世上的孩子,数量更多的女官则在服侍才生产过的王后陛下。王后疲倦地靠在一堆软绵绵的枕头上,贴身侍女小心翼翼地擦去她额上的汗珠。王室御医反复诊断了她的眼珠和脉搏,得出“身体无碍”的结论后,陪伴在王后身边的贵妇人终于敢去通报等候在门外的国王陛下。 像所有初为人父的男人一样,克莱芒四世正焦灼不安地在门外转来转去。侍从已经备好快马,一队王室骑兵轻装简从,只要一声令下,他们便能以最快速度向约德海岸进发。事实上,他们本应在昨夜就出发,由于王后生产,他们已经耽误了许多时辰。 常在王后身边侍奉的那位贵妇人从产室中款款走出,向克莱芒行屈膝礼:“恭喜陛下,王后诞下一对双胞胎王子,母子均安,还请陛下为小王子取……” 克莱芒一把推开她,大步流星走进产室。所有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向他行礼。奶妈和保姆抱着刚出生的孩子朝他走来,但国王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们去旁边候着。 “我最亲爱的,”他跪在床前,执起王后的手反复亲吻,“看到你没事,我真是太高兴了!” “一定是龙神护佑,让我生下一对双胞胎。您不抱抱他们吗?” “时间紧迫,恐怕来不及了。” 国王转向房内众人,“都退下,让我和王后单独说话。” 于是所有人鱼贯离开房间,包括刚出生的小王子,他们还没沐浴到父亲的慈爱就被奶妈带去育儿室了。等房内只剩下两个人,国王忽地严肃起来。 “博尼韦尔死了。”他压低声音,生怕被人听见。 王后瞪大美丽的双眸:“怎么会这样?这……什么时候的事?” “七天前,他在宴会上遭到刺杀,我本想立刻告诉你,却又怕影响你的情绪……” “我简直无法相信!有马尔寇跟在他身边,怎么还会发生这种事!” 国王叹了口气:“博尼韦尔树敌过多,大概马尔寇也应付不来吧。” “博尼韦尔是我们在约德诸城邦布下的一枚重要棋子,他死了就我们等于失去内应。这可怎么办才好……”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我一听到博尼韦尔死亡的消息,便立刻命令沃伦将军依计划行事,突袭约德边境的要塞,但不知为什么,那些要塞本应因换防而守卫空虚,现在却驻满兵马!” 王后面露心烦意乱的表情:“这跟博尼韦尔送来的情报不符!要么是他骗了我们,要么是约德诸城邦早已洞悉我们的计划……” “我也明白这一点。如今突袭失败,我们失去先机,只能硬着头皮打这场仗了。” “以陆军实力来看,我们慕卡尼亚远远胜过他们,可我国没有海军,约德诸城邦大可以凭借海上补给线进行守城战。一旦战事拖延,情况就会越来越不利于我们。” “所以我们才需要‘黑鹤之舟’!”国王双拳紧握,激动地说,“我们知道它的位置,也知道日食出现的时间,更不用提启动钥匙也在我手里。我这就准备秘密前往那个洞窟取得‘黑鹤之舟’。有了它的力量,我们就能压制住约德诸城邦海军,甚至……甚至……如果古书上所言非虚,一艘‘黑鹤之舟’就能助我们夺取整个法古斯大地!” “看来别无他法,如今我们只能依靠‘黑鹤之舟’了……” 国王深情地吻了吻妻子:“我这就出发,你好好休养。” “亲爱的!临行前不见见你的儿子们吗?” 王后拉响床边的铃铛,门开了,一群仆人涌入房间,服侍王后的贵妇人提着沉重的裙子,“蹬蹬”跑到床边,低头问道:“您有什么吩咐吗,陛下?” “我的孩子。”王后招招手。 保姆立刻抱着小王子们上前。为了分辨这对双胞胎,保姆给他们裹上不同颜色的襁褓。贵妇人先从保姆手中接过大王子。他的襁褓是象征皇室的紫色。国王有些胆怯地看着她,在王后鼓励的目光中,他鼓起勇气抱过自己的长子。婴儿双眼紧闭,小脸红扑扑的,一头软软的浅棕色头发。 国王爱怜地碰了碰他的脸,高兴得对王后说:“这孩子长得真像我!你看他的鼻子!” 王后微笑:“他是我们的头生子,慕卡尼亚的继承人,我想给他起名为克莱芒·理夏德,纪念迎娶了塞法公主的理夏德大公,正是从他们那里,这孩子继承了达理安大帝的血脉。您意下如何?” “当然好!克莱芒·理夏德,好名字!” 贵妇人又将小王子抱过来,放在王后怀里。孩子裹在金色的襁褓中。国王看看二儿子,又看看大儿子,说:“明明是双胞胎,他们却长得不太一样……” 贵妇人笑道:“世上的确有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连双亲都分不清他们;有的则像普通兄弟姐妹一样,虽然相似,但并不完全相同。” 国王伸长脖子:“这孩子长得像谁呢……?” 王后看了看孩子:“他长得像我哥哥。” “不如用令兄的名字为王子命名吧。” 王后古怪地笑了:“还是算了,他幼年夭折,真不吉利。” 国王尴尬地咳嗽两声:“抱歉,亲爱的,我不知道……” “不是你的错,毕竟我从未说过这事。” 国王大大松了口气。 王后继续说:“我决定给这个孩子起名阿尔贝托·卡洛曼。他将来会接受我的封号,成为巴蓝嘉大公爵。” “他会替他的哥哥统治那片美丽的土地。”国王激动地说。 这时,一名王家侍从挤过一众仆人,来到国王身边,低声道:“陛下,时候差不多了。” 国王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将大王子交给贵妇人。他吩咐了几句,命仆人们好好照看王后和王子们,然后深情地抚摸王后的头发:“等着我。等我驾着那艘传说中能飞行的黑船回来接你。到时候我们俩……不,我们一家四口一起,从云端之上俯瞰这个世界,目之所及的一切皆是我赠予你们的礼物!” “盼您早日凯旋。” “再见,我最亲爱的,我的姬莉莎。” 国王吻别王后,在王家侍从的护送下离开房间。王后侧耳倾听,远方传来马嘶和纷乱的马蹄声。她吻了吻二儿子的额头,“阿尔贝托,巴蓝嘉大公爵。”然后转向长子,“克莱芒五世,尊贵的大帝。我的孩子啊,你们的双亲是塞法公主与理夏德大公的后裔,血统可追溯到达理安大帝,不仅如此,我身上还流淌着更为古老和高贵的血脉。你们有权继承这个世界的王座,加冕为法古斯的统治者。而那一天将很快到来。” 她凝望远处,喃喃重复:“很快。” 卷十一 摘下面具 第108章 黑鹤之舟1 咸腥的海风漫过峭壁,在海水侵蚀形成的嶙峋岩石间流窜,发出尖利的呼啸。夜穹阴云翻卷,只有黯淡星光投射在海上。正值退潮时分,水平线快速下降,峭壁最下方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似乎就连风都无法进入。 一艘小船在礁石间搁浅。两个人跳下船,踩着及膝深的海水,凿空船底,然后将小船推入大海。海水很快漏满船舱,小船摇摇晃晃,不一会儿便沉了。 “我还是觉得不该凿沉那艘船。”朱利亚诺望着沉船处的气泡,神色凝重。 “不能留下痕迹。而且我们说到底是要登上‘黑鹤之舟’的,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恩佐检查了一下身上的武器,朝朱利亚诺点点头:“走吧。那个洞穴应该就是藏匿‘黑鹤之舟’的地方。看样子克莱芒国王的人马还没到。我们抢先了。” 他轻盈地跃上另一块礁石,走向洞穴。朱利亚诺连忙跟上。他们计划先在“黑鹤之舟”上找个地方藏起来,等克莱芒到了,就找机会刺杀他。对克莱芒来说,“黑鹤之舟”位于敌国境内,想他也不敢带太多人,因此对付起来容易多了。 “我很高兴你跟我一起来。”进入洞穴的时候,恩佐忽然说。 “你以为我不会跟来?”朱利亚诺很惊讶。 “你已经为家人报仇雪恨了,我以为……”刺客顿了顿,“我以为你不愿参与接下来的行动……” “从一开始这个委托就是我们一起接下的,我岂能半途而废?” “一起?”恩佐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准确地说这个委托是我一个人接下的,你只是个学徒,还没资格接受委托,只能依照我的命令行事。可是……我以为你不想这样,你大可以拒绝的。” “你把我逐出师门了吗?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朱利亚诺问。 他等着刺客回答。但恩佐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然后继续往洞穴深处走去。 洞穴越来越窄,他们起初还能正常步行,后来不得不弯腰前进,在曲折迂回的通道中不知摸索了多久,头上的岩石压得他们不得不手脚并用爬行。好几次朱利亚诺险些以为自己被卡住再也出不去了,但最终还是艰难地挤过狭窄的岩缝。之后通道又逐渐变得宽敞起来,前方甚至出现了一点亮光。那是出口吗?这条路通往某个秘密的露天山谷? 他们向亮光处继续前进,走了大约一百多步,眼前豁然开朗,山腹之中竟藏着一处广阔的岩洞!洞穴墙壁光滑平整,看上去不像天然形成的,如果不是亲眼见过古代族裔修建的地下都城,朱利亚诺大概也不信人力能开掘出这样的空间! 这里的岩石散发着莹光,照亮了整座洞窟。朱利亚诺想惊呼“是天然的发光石”,但这个感想却立刻被另一个慨叹所替代。 “那、那是什么鬼东西?!” 洞窟中央停着一尊漆黑的庞然大物,朱利亚诺完全无法估量它的体积,巴尔萨诺船长的爱舰可谓是海上的堡垒,但在这个奇异的黑色造物面前,它就像孩子的玩具。朱利亚诺必须仰起头直到脖子酸疼才能看到黑色造物的顶。它的外壳虽然漆黑一片,却像镜子一样光滑,反射着莹光,似是某种金属,但朱利亚诺说不清什么金属会是这种颜色。 毫无疑问,这个东西就是“黑鹤之舟”,但它一点也没有船该有的样子。没有桅杆,没有风帆,没有舵轮,黑色金属将它从头到尾覆盖,说这东西能浮在水面上都很让人怀疑,更别提飞行了。 两人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久久发不出声音。过了好一阵,朱利亚诺才心情复杂地开口:“那就是‘黑鹤之舟’吗?它看起来……不怎么像船。” “船也不会飞吧……”恩佐看上去已经开始在怀疑人生了,“也许‘黑鹤之舟’只是一种代号而已?” “除了‘黑’,我没发现这个代号哪里贴切了……” “大概古代人的想法和我们不一样吧。”恩佐满头冷汗,“这东西这能装下那么多难民吗?妈的,我们要怎么进去?” 朱利亚诺好奇而胆怯地摸了一下黑色造物的外壳,接着只听见“呲”的一声,“黑鹤之舟”中央部位竟凭空出现了一道门!他吓得立刻缩回手,那道门却没有消失。他慌张地望着恩佐,一脸“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随便默默,没想到会这样”的表情。恩佐严肃地走向门。仿佛感应到有人到来似的,门内居然向下伸出黑色的阶梯! “看来它在邀请我们进去。” “我觉得还是别贸然进入为好!也许我们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怕什么,还有克莱芒国王在后面呢。我们出不去就等于他也进不来,那倒更妙了。” 恩佐大胆地踏上阶梯。朱利亚诺原以为阶梯会突然消失,或者恩佐一脚踏空,但什么也没发生。恩佐稳稳当当地登上阶梯,走进那道门。朱利亚诺生怕被抛下,连忙跟上去。 门后是一条圆形通道,意外的是,通道居然是由某种白色金属构成的,头顶亮着一条乳白色的光带,为他们照明。 他们一进入白色通道,背后的门就关上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每走一段,背后的光带就会熄灭,接着前方的光带亮起。通道很长,尽头是一扇材质类似于玻璃的门(朱利亚诺不确定那是不是玻璃,他现在什么都不敢确定了),门后是个圆柱形小房间。他们一接近,小房间的门就自动向两侧滑开。朱利亚诺惊奇地东张西望,所见的场景比他所做过的最光怪陆离的梦还要离奇。 “这地方好神奇,像是有人住在这儿,知道我们要来似的。那些灯……那些门……”朱利亚诺望着圆柱形小房间,“我们是要进去吗?” 恩佐犹豫了一下,“没别的路了,也许那个小房间里有其他通道吧。你还记得陵寝岛上那座古神的神庙吗?里面的灯也会自动亮起和熄灭。或许这是古代族裔特有的技术。” 朱利亚诺打了寒噤。“我倒是觉得‘黑鹤之舟’像是有自己的生命似的……” 恩佐瞪了他一眼:“别说那么可怕的话!” “原来你也会害怕……” 恩佐皱着眉,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走进圆柱形小房间中。朱利亚诺拽着他的衣角,跟他一起走进去。透明的门自动合上。小房间突然抖了抖。恩佐一把抱住朱利亚诺,将他紧紧箍在怀里,警惕地瞪着小房间的墙壁。 然后令他们吃惊得合不拢嘴的事发生了! 小房间居然升了起来! 白色通道很快被抛在脚下。他们越升越高,眼前掠过一座平台,然后是灰色的隔板,接着又是一座平台。不知经过多少平台后,小房间终于停了下来。玻璃门再度滑开,他们来到一处圆形大厅中。 大厅中空无一物,天花板上的灯球散发着令人舒畅的白光,犹如置身于阳光之下。除了圆柱形小房间,大厅里只有一座及腰高的圆台,令人联想起博物馆中盛放藏品的展示台。朱利亚诺和恩佐别无选择,只能走向前查看那座圆台。他们的脚步声回荡在大厅中,竟没有半点回声,仿佛声音被墙壁吸收了似的。 圆台上光秃秃的,只有一个指环大小的环形凹槽。 朱利亚诺想起奥拉夏说过,马尔寇砍下了他的手,夺走了他的戒指,那戒指就是启动“黑鹤之舟”的钥匙。是不是只要把戒指放入凹槽内,“黑鹤之舟”就会起飞? “朱利亚诺,小心!” 恩佐突然拽着他后退。朱利亚诺什么也没反应过来。他们后退了十几尺,圆台上空冒起一团银灰色的烟雾,逐渐凝聚成人形。 “那是什么……?!” 人形拥有和精灵奥拉夏相仿的外表——英俊的容貌,尖尖的耳朵,云雾般的长发,穿着飘逸的长袍。他悬浮在半空中,像某种光线造成的幻影,比如海市蜃楼什么的。幻影朝他们露出无机质的微笑,说了句话,声音柔美,他们却半个字也听不懂。 幻影等着他们回答,可过了半天也没人吱声。幻影似乎明白他们听不懂自己的话,于是换了种语言又说了一遍。 还是没人明白。 幻影丝毫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在他们茫然的注视下,继续换了好几种语言。最后朱利亚诺终于勉强听懂了其中一种——古代帝国语。 “这个我听懂了!”他很高兴地对恩佐说。 “他说什么?”恩佐紧张地问。 朱利亚诺将幻影的话翻译过来:“欢迎,安-杜曼那,欢迎登上去往‘星上神国’的归乡之船。” 他小声解释:“‘安-杜曼那’是个古语中的词汇,指的就是凡人。古代族裔称诸神为‘杜曼那’,意为‘永生不朽者’,加上一个表示否定的前缀‘安’,就表示‘非永生者’,即必死的凡人。” 恩佐说:“你问问他,他是谁?” 朱利亚诺磕磕绊绊地用古代帝国语问了一遍,幻影回答道:“我就是这艘船。” “什么意思?他说他就是‘黑鹤之舟’?” 朱利亚诺又问了一次,幻影的回答一成不变:“我就是这艘船,我就是‘黑鹤之舟’。” 恩佐老实承认自己没听懂。“他到底是人是鬼?如果他是与奥拉夏一样的古代族裔,怎么会是船?” “我也不知道……也许……也许这艘船是有生命的?”朱利亚诺大胆猜测,“这是‘黑鹤之舟’,是诸神的造物,既然诸神能造出有生命的凡人,为什么不能造出有生命的船?” “……你说的好有道理。”恩佐无言以对。 幻影用古代帝国语说:“请将钥匙准确放入插槽内。” “我们没有钥匙。”朱利亚诺说。 “当前无法提供更多服务。请将钥匙准确放入插槽内。” 朱利亚诺把他的话翻译过来。恩佐绝望地扶着额头:“我完全没料到‘黑鹤之舟’内部居然是这种构造。我们要躲在哪儿伏击克莱芒国王?” 朱利亚诺转向幻影:“这里有没有别的房间可以让我们暂时躲……呃,我是说,让我们暂时休息?” “开启休息室需要更高权限。请将钥匙准确放入插槽内。” “没有钥匙我们什么都干不了。”朱利亚诺遗憾地对恩佐说。 刺客摇摇头:“我们先离开,另外再想办法。” 只能如此了。朱利亚诺告诉幻影,他们要离开,幻影说“电梯”(什么玩意……)现在停在“底层甲板”,他会让它上升到“舰桥”(大概就是他们所在的位置),然后送他们下去。朱利亚诺搞了半天才明白,“电梯”指的是运他们上来的那个小房间。 等等,那个“电梯”刚才不就停在大厅里吗?什么时候跑到“底层甲板”去了? 叮—— 恩佐和朱利亚诺转过身。 好消息是,小房间正如幻影承诺的那样,已经升上来了。 坏消息是,幻影没告诉他们,在他们忙着翻译和解释古代帝国语的时候,克莱芒国王的人马接踵而至,被小房间运到了大厅中。 好消息是,恩佐猜的没错,国王没带多少部下,加上国王本人总共也只有十个人。 坏消息是,其中九个都带了弓弩,九枚闪着绿色光芒(显然淬过毒)的箭头对准大厅中央的两个人。 好消息是,国王手无寸铁,也没穿戴盔甲,对付起来比较容易。 坏消息是,国王手上戴着一枚造型奇特的戒指,根据朱利亚诺判断,正合圆台上的凹槽。 恩佐举起双手:“我知道您是慕卡尼亚国王克莱芒陛下。我们投降。” 克莱芒国王年纪很轻,二十多岁的样子,说起话来有种天生骄傲的语气。他对左右道:“拿下这两个可疑人物,稍候严刑拷问。” 圆台上空的幻影用耐心、柔和的声音说:“欢迎,安-杜曼那,欢迎登上去往‘星上神国’的归乡之船。请将钥匙准确放入插槽内。” 第109章 黑鹤之舟2 恩佐和朱利亚诺面对九支淬毒的羽箭,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了武器。对手们不敢大意,两名王家侍卫收起弓箭,取走投降者的武器,其他人一直用弓箭指着他们,直到他俩被五花大绑。 克莱芒国王大步流星走向圆台,惊异地仰望半空中悬浮的幻影。他用古代帝国语(发音比朱利亚诺标准多了)问道:“你是谁?” 幻影的回答和之前如出一辙:“我就是‘黑鹤之舟’。” “所以古书上说的没错!‘黑鹤之舟’果然是一艘有生命的飞行船!” 他摘下手上的戒指:“这就是能够支配你的钥匙?” 幻影平静地说:“请将钥匙准确放入插槽内。” 年轻国王哼了一声,如履薄冰地将戒指慢慢放进凹槽。他松手的刹那,大厅中亮起炫目的光,四周光秃秃的墙壁上蓦然出现了五彩斑斓的颜色,许多明亮的数字、符号和线条快速闪现和消失。克莱芒国王咽下一口口水,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了,但他强作镇定,问幻影:“现在我是你的主人了吗?” 幻影的语气依旧平静如水:“正在检索数据库……同步失败……未查到您的信息,请问要增添新的身份条目吗?” 国王一怔:“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未在本舰数据库中检索到您的身份信息,无法联网,同步失败,请问您要将您的身份数据新增入本舰数据库吗?” 克莱芒一头雾水,但他不能露怯,否则有损国王的威严形象,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好,就这么做吧,如果你觉得有必要……” “正在更新数据库。请稍等。” 国王当然不愿久等。他是国王,从来只有别人等他,没有反过来的道理。“‘黑鹤之舟’,我命令你起飞。” “能源不足,无法发动引擎。距离‘星间能源高峰’尚有三小时二十七分零九秒。” 克莱芒恼火地捶了圆台一下。他的贴身侍卫来到他身边,对主君耳语:“陛下,别忘了‘黑鹤之舟’必须从日食和彗星同时出现的奇异天象中汲取能量。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刻,就是日食发生的时刻,您已经等待这么久,何必着急这一时半会呢?” 克莱芒觉得他说的有理,于是不再迁怒于飞船。他的注意力从幻影转向两名不速之客。 “差点忘了,我还有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呢。”他摸摸光滑的下巴,饶有兴味地走向恩佐和朱利亚诺,后两者正被王家侍卫羁押,跪在大厅角落。国王在恩佐面前弯下腰,仔细端详他的面孔,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黄金似的。 “你,看起来有点眼熟。”最后,国王得出结论,“我见过你吗?你是某个我记不得名字的下级骑士?” “呃,抱歉,我是约德人,尊敬陛下。”恩佐尽量客气地答道。 “喔,约德人!你们是谁派来的?赫安·苏维塔?” 恩佐与朱利亚诺对视一眼。他们当然不是苏维塔派来的,但这个时候不妨把黑锅扔给那位赞诺底亚将军——同时也是未来的执政官。恩佐不能光明正大地说谎,只能用模棱两可的语言同克莱芒周旋。 “您既然心中有数,何必明知故问呢。” “果然是那家伙。”克莱芒冷笑,“他不但看穿了我的军事计划,居然还知道派人来夺犬黑鹤之舟’。真是个不容小觑的敌人。不过他的好运就到此为止了,等‘黑鹤之舟’起飞,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人是我的对手!至于你们两个小贼……” 国王抽出侍卫腰间的长剑,剑锋抵住恩佐的咽喉。朱利亚诺差点喊出“饶命”二字,恩佐傲慢地笑了笑,沉声道:“克莱芒,你或许夺取了‘黑鹤之舟’,但你绝对无法征服约德诸城邦!赫安·苏维塔将军用兵如神,各城邦间也早已知晓你的诡计,只要大家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区区一艘飞行船又能如何?” 克莱芒怒极反笑! “哦?你竟敢小看‘黑鹤之舟’的力量?好,我先留你一条狗命。” 他转身走向圆台,“‘黑鹤之舟’,告诉我,船上有没有可以用作囚室的房间?” “您可以使用E-225号舱室。我为您指路。” “你们两个,把他们押到囚室,好生看守,等‘黑鹤之舟’起飞的时候,我要他亲眼看看他挚爱的城市是如何被毁灭的!” 王家侍卫拎起恩佐和朱利亚诺,依照幻影的指示走向“电梯”。克莱芒国王双手按着圆台,目光在发光的墙壁上盘旋。 “‘黑鹤之舟’,这些墙上的图画和数字是什么意思?” “那是船只航行必要参数,您现在所看见的是当前的温度、湿度、风速和气压。” “什么意思?我必须记住这些吗?” “您不必记住。船只由我操控,您只需下达命令即可。” “很好!我问你,船上有什么武器?据说‘黑鹤之舟’的火炮威力无穷,一击就能消灭千军万马,是真的吗?” “火炮?您是指船载阳离子炮吗?” “原来它叫那个名字?无所谓!告诉我,它真有那么大威力?” “船载阳离子炮是本舰输出功率最大的远程轰击武器,拥有巨大杀伤力,但我不确定您说的‘一击消灭千军万马’是什么意思。” “算了,传闻多少有夸大之处,等起飞后试验一下就知道了。” “明白。我将‘武器试验’记录在日程中,起飞后提醒您。” 恩佐和朱利亚诺被两名王家侍卫押着,乘坐会动的小房间来到下层的一座平台。那个幻影的声音居然无处不在,提醒他们该如何去E-225号舱室。这艘船果然有生命。一想到他们或许是位于某种未知生命体体内,朱利亚诺便觉得胃里一阵翻搅。下层平台连接着八条通道,每个通道上方都写着一个字母。他们走进标着“E”的通道,左右两侧竖着许许多多金属门,每扇门上都标着编号。 他们在幻影的指挥下找到编号225的门。它像“电梯”的玻璃门一样朝两侧滑开,门后的房间里空空如也,没有家具,更没有窗户。墙壁是用某种柔软材质做的,即使他们有心撞墙自杀,也实现不了。侍卫把两人扔进房间。 “喂!至少把绳子解开啊!”朱利亚诺喊道。 侍卫理都没理他。房门无声地关上。 朱利亚诺躺在地上,和恩佐面面相觑。 “你袖子里偷偷藏了铁丝,对吧?”朱利亚诺抱着一线希望问。 “藏是藏了,不过……割起来比较慢。” “‘黑鹤之舟’说距离起飞还有三个多小时,来得及!” “看你这么有信心,我就放心了。” 恩佐皱着眉,努力用藏起来的铁丝切割绳索。铁丝又小又钝,不知割到哪一年才能把绳子割断。也许没等他成功,“黑鹤之舟”就起飞了。 “抱歉,朱利亚诺,这次我们恐怕真的完蛋了。早知如此,就不该带你来,连累了你……” “别说傻话!”朱利亚诺往恩佐的方向拱了拱,“我是自愿跟你来的!我只有两个心愿,一个是报仇,另外一个就是和你在一起!前一个心愿已经达成了,后一个……”他顿了顿,心中忽然涌出苦涩的滋味,“如果克莱芒想杀我们,就让他杀好了,我不怕死,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他抵住恩佐的额头,小声说:“别离开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不会的。” “也别放弃希望!我认识的恩佐可不是会轻易言弃的人!” 恩佐艰难地笑了笑。朱利亚诺明白他多半是在苦中作乐。他自己也觉得这次多半是有去无回。他不但会死,死前还必须亲眼目睹故乡毁灭的惨象。但是一想到恩佐在他身边,心里就稍微宽慰了一些。 “朱利亚诺,其实……”恩佐欲言又止,“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原本打算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可现在死到临头,我却觉得不吐不快。” “我会守口如瓶的。”朱利亚诺认真地说。 “其实我见过克莱芒国王。他多半不记得了,因为那时候他还是个婴孩。” “啊?”朱利亚诺惊呼,“等等,你见过婴儿时代的克莱芒国王?!你究竟是……” “我的生身父亲是一名位高权重的慕卡尼亚贵族,母亲则是侍奉真实与虚饰之神的女祭司。他们秘密结婚,只有少数亲信知道我母亲的存在。祭司理论上不能嫁娶,如果非要结婚,就必须先还俗,还得把自己的头生子献给诸神。母亲为了父亲放弃了祭司的职位,在我九岁的时候,她决定让我去学习神学,所以带我到梵内萨,打算让那里的祭司教养我。而我的父亲……在慕卡尼亚,古神信仰是一种禁忌,他越来越担心自己的前途,害怕母亲的身份影响他的地位,于是他雇佣了一个刺客——一个梵内萨的缄默者——去刺杀母亲和我。他只成功了一半,母亲死在他手上,而我……” 朱利亚诺浑身发寒。“于是他成了你的导师?” 恩佐闭上眼睛,面露痛苦的神色。那段回忆是他一直不愿触及的往事,仿佛一碰就会流血的旧伤疤。但是他愿意在临死之前同朱利亚诺分享自己的秘密。他希望他们之间不再有秘密,他们可以分享一切,所以他必须走出第一步。 “我被自己的杀母仇人养大,等我有了足够的力量,便正式挑战他。最终我赢了。我原想杀了他的,但他也只是受人摆布的工具罢了,我真正恨的应该是父亲,而且老师对我多多少少有养育之恩,所以我把他赶出梵内萨,命令他一辈子不准踏入约德一步……” 那个雨夜,少年用长剑削去男人的拇指。雨水冲刷着男人虚弱的身体,稀释不断涌出的血液。 “滚!给我滚出梵内萨,滚出这座城市!今后不准你再踏足约德诸城邦!要是让我听见你的消息,你失去的就不止一根手指了!” 男人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眼睛里的火焰熄灭了,如今像一口幽微深邃的井,可他在笑。 他居然在笑! “你笑什么?”持剑的少年问。 “你终于还是走上这条路了,恩佐。”男人说,“你的母亲想让你成为祭司,结果你虽然没当上祭司,却依然成为真实与虚饰之神的仆人。你逃过多少次,又被我抓回来多少次?你曾拒绝成为缄默者,但最后你还是走上这条路。这就是诸神的安排,恩佐,你永远逃不掉。” “给我滚!” 男人踉踉跄跄地后退:“我这就走。拿着我的面具吧,如今它是你的了。我的藏身处,我的财富,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了。再见,徒弟。不,应该说永别了。” 少年用夜枭似的目光瞪着他。 “等一下!”他叫住男人。 “改变主意了?”男人讽刺地笑了。 少年将自己手上的剑掷到男人脚下。“这把剑是你当初送给我的。”他冷冷地说,“你让我给它取个名字,你说这样我和它会更有感情。所以我用妈妈的名字给它命名——同时那也是妹妹的名字。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男人捡起长剑。他惯用的那只手已经无法握剑了,只能用另一只手颤抖地抓住剑柄,把剑当作拐杖一样撑着自己的身体。 “我会有自己的剑,不需要你的!拿着你的破铜烂铁滚吧!” “我也曾想过返回故国,但后来又放弃了那个念头。一旦我暴露身份,只会引来更多的杀手。就让他们以为我死了吧。我跟他们再也没有什么关系。至于我的父亲……听说他后来死于恶疾,真是报应不爽。” “恩佐……”朱利亚诺像搁浅的鱼一样徒劳地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一直觉得恩佐不像那种混迹街头、藏身黑暗的杀手。他那天生的高贵仪态,与约德人不甚相像的外貌,若有似无的忧郁气质,藏在华丽衣装下的流血的心……原来他也有过伤痛的往昔,活在这世上的每一步都比别人更为艰辛。 “诸神引导我前来此地,安排这场相遇,一定有其意义,只是不知道这意味着我的终结,还是……” 他莫名地停了下来。 朱利亚诺吓得一个激灵:“怎、怎么了?” “谁在那儿?” 伴随着一声微风般的叹息,紧闭的房门下涌出一股黑雾。朱利亚诺以为克莱芒改变主意,要放毒气毒死他们,于是立刻屏住呼吸。黑雾钻进房间,却没有扩散,而是凝聚成一团。朱利亚诺憋得脸颊通红,最后“噗”的一声放弃憋气。 黑雾骤然散去,精灵奥拉夏现身在房间中。 第110章 黑鹤之舟3 朱利亚诺大口喘气。 “奥拉夏!你什么时候来的!” “几天前。我离开梵内萨后就找到这里,这些天一直躲在洞窟中。”精灵祭司面带他一如既往的无机质表情,“‘黑鹤之舟’允许我入内,却不肯听从其他命令,只因我没有钥匙。所以我打算等待持有钥匙的人自己送上门。那群人类上船的时候,我也跟了上来。他们没发现我。” “外面那两个侍卫……?” “还在那儿。我设法躲过了他们,但不敢攻击。”奥拉夏环顾四周,“这艘船……‘黑鹤之舟’似乎能监视船内的许多地方,我在走廊上移动时,总觉得有无形的眼睛盯着我。” “废话少说,先帮我们把绳子解开!” 奥拉夏迟疑了一下。他向来不习惯受命于人。思忖片刻之后,他觉得解开绳子应该更有利,这才慢吞吞地帮朱利亚诺和恩佐松绑。 刚获得自由,朱利亚诺便急不可耐地跳起来。“我们必须阻止克莱芒国王!他要摧毁约德诸城邦!他疯了!” “别激动。这艘船在他手里,外面还有他的人,我们毫无胜算。必须想个办法。” “除了直接杀出去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朱利亚诺悻悻地问。 恩佐说:“克莱芒说过会让我们亲眼目睹城市被毁的样子,所以他进攻时一定会叫手下带我们回那座大厅。我们可以趁那时动手。” “可我们没有武器……” 他们的佩剑和藏在衣服里的各种刀具匕首都被侍卫没收了。 “奥拉夏可以帮我们把武器弄过来。” 精灵点点头。“那倒是没问题。你们杀死克莱芒之后,我就能夺犬黑鹤之舟’的控制权。它认识我。……不,说‘认识’或许不太恰当。它知道我的存在,它来自星上神国,受诸神的遣派来到法古斯迎接我们,因此知道我是光之神的祭司。如果不是克莱芒先使用了钥匙,它根本不会听从他的命令!” “希望我们能成功,”恩佐沉着脸,“否则就是死,不仅仅是我们的死,而是许许多多的死亡……”他深吸一口气,“我们必须成功。” 奥拉夏歪了歪头,用诡异的眼神盯着恩佐。 “安托万!醒醒!安托万!” “唔……让我再睡一会儿……就一分钟……” “醒醒!日食要开始了!难道你想错过吗!” 安托万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当然不想!”他边喊边急匆匆地穿上衣服,努力将靴子套在脚上。雷希抱着双臂,站在床边不悦地打量他。天色尚未完全放亮,旅馆中却乱哄哄的,街上也是人声鼎沸。为了观看日食,人们都起了个大早。 “快走,康斯坦齐娅小姐在屋顶上占了个好位置,别让人家久等!” “我还没吃早饭呢!” 雷希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块面包,粗暴地塞进安托万嘴里。“边吃边走吧!”他拉起安托万便往门外走。安托万慌忙将衬衫塞进裤子里,发出呜呜的叫声。 总督府刺杀案,再加上慕卡尼亚突然对约德诸城邦宣战,整座梵内萨城都陷入惶惶不安的气氛中。有些人已经拖家带口逃离城邦,但更多人选择留下。战火尚未烧到海岸东方的这座城市,所以大多数人虽然不安,但还没被恐惧所击倒。“梵内萨千年来从未陷落过,我们击败过许多敌人,这次一定也能获胜。”——甚至有人抱有如此乐观的想法。 博尼韦尔的尸体几天后在海边被人发现,城邦各个行会首脑组成的评议会暂时接管城市政务。安托万被城卫队关了一段时间,因为他在宴会上与人大打出手,城卫队似乎认为他与刺杀案有关,但在民间的抗议之下,他很快就被释放了。上百个身在现场的宾客指天作证说他非但不是刺客一伙的,反而挺身而出勇斗刺客,要是没有他,天知道丧心病狂的杀手还会杀死多少人。城卫队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关押这位英雄呢?于是安托万不但无罪释放,还得到英雄般的礼遇,在鲜花和掌声中光荣地返回他所下榻的旅店。(旅店老板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态度迎接他,令他受宠若惊。)只有安托万自己心里有愧。他既没有勇斗刺客,也没有拯救人民,他只是……和朱利亚诺演戏罢了。 现在只要他出现在公共场合,总有不明真相的群众上前赞美他,要求和他握手或拥抱,甚至向他请教剑术。好几次他差点忍不住说出真相,但都被雷希巧妙地阻止。 “难道你想引起恐慌吗?”吟游诗人严肃地说,“现在是战争时期,人民需要英雄,需要一个心灵支柱,你怎能让他们失望?” “可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安托万十分愧疚,“他们对我抱有期待,我不能对他们说谎。” “你就是英雄,安托万,只不过你自己没发现而已。你从舍维尼翁山的‘强盗’手里救出众多人质,又在赞诺底亚的假面舞会上救下苏维塔将军,还挑战恶名昭彰的海盗,以一敌三大获全胜。总有一天,人们会把这些事迹编成歌谣四处传唱。即使没有总督府刺杀案,你也当得起‘英雄’的称号了。” “但你知道那不是真的!”安托万叫道,“那些所谓的‘英雄事迹’……每一次都有人从旁协助,我压根没出什么力!” “你不想成为英雄?”吟游诗人问。 安托万哑口无言。他当然想当英雄。从孩提时代起,这就是他的梦想。他自幼父母双亡,被当时刚好途径村子的老师收养,后来老师就在当地住了下来,逐渐融入村民的生活。他喜欢听老师讲英雄们的传奇故事:励精图治的奥玛兰,起于草莽的达理安,还有众多正义的骑士,仗剑的游侠,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惩恶扬善的江湖豪杰……一个少年怎能不希冀成为英雄?如今安托万的确被人们称作“英雄”了,但这样的“英雄”却和他最初想象的有点不一样。仿佛有人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让他不得不成为英雄。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安托万!这里这里!” 屋顶上挤满了人。旅店的客人们似乎全集中在这儿了。老板很会做生意,提前摆放了桌椅,依照位置好坏收费。最东边的桌子被康斯坦齐娅占了。她和狄奥多拉女士一边在瑟瑟晨风中用早餐,一边等待日出时分。桌上放着两张墨黑的玻璃片。安托万和雷希加入了她们。 旁边一些客人注意到安托万,有人喊道:“瞧啊!是那个和缄默者战斗的少年英雄!”安托万涨红了脸,恨不得钻到桌子下面去。 “安托万,你迟早得习惯出名。”康斯坦齐娅手肘撑着桌子,对安托万调笑道。 安托万害羞地抓起盘子挡住自己的脸。狄奥多拉瞄了学生一眼:“行了,你还好意思笑话安托万,我刚才还听见有人给你起了绰号叫‘烈焰使者’呢。” 康斯坦齐娅在宴会上用火焰秘法制服刺客的事被当作奇闻,很快传遍了梵内萨的大街小巷。不知谁又挖出了赞诺底亚假面舞会的故事。于是康斯坦齐娅作为“擅长火焰秘法的女术师”,跟安托万一起成名了。 “噗哈哈哈哈,烈焰使者!总觉得挺适合康斯坦齐娅小姐!”安托万丢下盘子捶桌狂笑。 康斯坦齐娅别过头,不理安托万了。她直到现在都在生气,因为安托万也好,狄奥多拉也罢,竟没有一个人把朱利亚诺与博尼韦尔间的恩怨告诉她,似乎在所有人当中只有她一个人蒙在鼓里。 “好了,别提那些了,我们不是来看日食的吗?” 雷希拿起桌上的墨晶玻璃片,遮住眼睛,“根据天文学家的计算,这次日食恰好会在日出时发生,因此被称作‘第二次日出’。况且还有彗星相伴,真是千载难逢的奇观啊!” 狄奥多拉说:“古代族裔离开法古斯大地时也曾发生同样的天象,如果古书上记载如实,那么能够飞行的船只‘黑鹤之舟’只有在彗星与日食同时发生时才能起飞,也就是说,假如现在世界上还存有‘黑鹤之舟’,它就能汲取足够的能量以供飞行了。” 她眯起眼睛,望向东方渐白的天空:“数千年前,也是同样的早晨,成千上万艘黑色船只同时腾空而起,飞翔群星之间,那该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 安托万再度羞愧地低下头。他没把海上奇遇告诉其他三人,所以他们也不知道世上的确还存在着一艘“黑鹤之舟”,因为数千年前未能如期起航,所以一直沉睡到今日。“黑鹤之舟”的钥匙被那个可恶的马尔寇夺走了,也不知奥拉夏能不能顺利找回来。如果他成功了,他会驾着那艘船飞向天空吗? 还有朱利亚诺和恩佐。他非常担心这两位朋友。他们和博尼韦尔一起掉进地洞。博尼韦尔的尸体最终被发现,他们俩却不知所踪,直到现在还下落不明。 东方逐渐发亮,光明驱散了夜间的寒雾。由于地形和建筑物遮挡,他们看不到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的壮丽景象,但依旧能沐浴到和煦的晨光。有人发出惊呼。渐亮的天空忽然暗了下来,星星重回天幕,仿佛一瞬间就进入了夜晚。光明缩回东方,黑夜再度夺取世界,天际的彗星亮得如同一道残酷的裂痕。不多时,东方已经完全看不到半点日光了,天地皆是一片黑暗,恰如午夜降临。 旅店侍者连忙为客人们点亮灯火。安托万极目远眺,发现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若非方才亲眼目睹日出景象,他定会以为现在正值深夜时分。观赏日食的看客们交头接耳,对这一奇景啧啧称奇,也有胆小者开始喃喃祈祷,恳求日食快点过去,诸神早些将光明还给世界。 全然的“黑夜”只持续了几分钟,东方天际再度亮起。 “真的就像第二次日出!”安托万感慨万千。 阳光重临世间。黑夜褪去,白昼将至。人们熄灭灯火,静待曙光照耀大地。奇景归奇景,凡人还是得过日子。天蒙蒙亮之后,市民们又过上了一复一日的日常生活。一些无聊的客人回房间去了,剩下的人则打算等天空完全放亮。 “妈妈!那是什么!” 一个跟父母一起来看日食的女孩拽了拽母亲的裙摆。 安托万闻声转头。女孩指着太阳相反的方向。徐徐染上浅蓝色的西方天空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影。 “是鸟吧。”母亲不耐烦地说。 “好大一只鸟啊……” 安托万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那黑影起初只有小小一点,看上去的确像一只翱翔的海鸟,可它很快就变大了,从小黑点变成豆子大小、飞虫大小,玻璃珠大小……然后所有人都意识到,是他们的视觉捉弄了他们。那并不是一只距离很近的小鸟,而是位于极远之处的一个庞然大物!由于说不清它究竟有多大,因此也难以估算它和梵内萨城邦之间的距离,只能从它迅速变大的身影得知,它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接近! “那是什么东西!”视力好的人首先发出尖叫。 不是海鸟,也不是飞虫,而是巨大得难以想象的黑色物体,外形像一把梭子,覆盖着不知名漆黑的金属,光滑的表面反射着金色的曙光。现在不仅是视力好的人了,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到那个怪异的黑色物体正极速朝梵内萨飞来。大感惊奇的市民在街头奔走相告,一时间,无数人涌上街头,观看那逐渐接近的庞然大物,就连日食都没吸引到这么多的目光。 “是‘黑鹤之舟’——!”狄奥多拉难以置信,“错不了!那就是‘黑鹤之舟’!” 安托万的脑子乱成浆糊。好吧,虽然那东西看起来不怎么像船,但假设那就是传说中的“黑鹤之舟”好了。日食发生,“黑鹤之舟”起飞,这没什么了不起,但它为什么向梵内萨飞来?奥拉夏在上面吗?他夺回钥匙了?如果他没成功,那么现在操纵“黑鹤之舟”的是—— 黑色物体盘旋在梵内萨上空,将阴影投在城市中。它的底部向外伸出一截黑色的圆管,瞄准总督府方向。“嗡”的一声,黑色圆管中迸射出夺目的白光,化作一条直线击中总督府。那座优雅的建筑顿时崩裂,火焰眨眼间便蔓延开来! 死神降临在梵内萨。 第111章 黑鹤之舟4 “船载阳离子炮,正在充能。” “黑鹤之舟”顶层大厅中,幻影用毫无感情起伏的语气说着深奥难懂的话。墙壁上的光影组合成一幅浩瀚的俯视图,正是“黑鹤之舟”从空中俯瞰大地所见的景象。日食发生的那一刻,“黑鹤之舟”立即获得了足够的能量,当即撞毁洞窟,脱困而出。克莱芒命令手下押来恩佐和朱利亚诺,让他们跪在一边。国王本人则负手立于圆台前,兴致勃勃地观赏壮观的俯视美景。 “要先攻击哪座城市呢?”他低头看着恩佐,“就从赞诺底亚开始吧。赫安·苏维塔能死在‘黑鹤之舟’的火炮下,算是他的荣幸。可惜我无法看到他临死前的惊恐表情。” “陛下,”国王的贴身侍卫上前一步,“属下斗胆进言,请陛下不要摧毁赞诺底亚。” “为什么?赫安·苏维塔是我们最大的敌人,难道不该先除掉他吗?” “赞诺底亚拥有约德诸城邦最好的深水良港,假如占领这座城市,我国就能获得出海口和强大的海军。摧毁它可就什么也没有了。况且赫安·苏维塔是一名出色的军人,假如能将其纳入麾下,陛下一定如虎添翼。属下建议先攻击别的城邦,让那帮刁民见识一下‘黑鹤之舟’的威力,他们自知无法匹敌,就会乖乖臣服于陛下的天威之下。届时陛下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获得城市和军队。” 克莱芒国王略一思忖,接着露出满意的笑容。 “说的在理。君王应当统治臣民,而不是废墟和尸体。那么先进攻哪里为妙?” “这里离梵内萨很近。梵内萨的地理位置不如赞诺底亚优越,就算化作废墟,损失也没有那么大,而且它还是异教信徒的大本营,拿它开刀再适合不过。” “好吧。‘黑鹤之舟’,调转方向,航向梵内萨!” 朱利亚诺脱口而出:“不要!” 克莱芒低头瞪着他,眼睛里流露出少许残忍的神色:“为何如此激动?你是梵内萨人么?” 朱利亚诺咬着牙,缄口不语。但他的表情已经回答了克莱芒国王的问题。国王好整以暇地望着墙壁上变换的光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你们这座异端的城市是如何毁灭的。假如你的惨叫让我满意,我说不定会放过你呢。” 朱利亚诺恨不得当场跳起来拧断克莱芒的脖子!可恩佐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切勿冲动。他只好按捺住杀意,等待刺客给他行动的暗号。之前奥拉夏为他们带来两把袖珍匕首,可以藏于袖中,供他们近距离刺杀克莱芒国王。然而旁边有侍卫监视,克莱芒又始终不接近他们,让他们找不到出手的时机。 梵内萨恢弘的城墙很快出现在视野中。朱利亚诺惊讶于“黑鹤之舟”飞行速度之快。如果用它运送军队,克莱芒的兵马就能在任何时候出现在法古斯的任何地点,无人能够阻挡他的攻势。再加上威力无穷的武器……征服世界根本不是问题。 “‘黑鹤之舟’,给我炸掉梵内萨总督府。”克莱芒国王自信满满地下令,“首先摧毁他们的行政中心,叫他们群龙无首。” “遵命。船载阳离子炮,准备发射。倒数计时,三,二,一。” 夺目的光芒让朱利亚诺不得不闭上眼睛。他听见犹如山崩海啸的轰鸣,连船身都因此而震了震。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只能看到燎天的大火和滚滚浓烟。嘴唇被咬出了血,铁锈味充斥舌尖。匕首滑出袖口,他随时都可以冲上前和克莱芒拼命。 国王抚掌大笑。 “太棒了!真叫我刮目相看!有了这件武器,全世界都要臣服在我的脚下!”他盯着贯穿城市的德兰河,“那就是梵内萨的运输枢纽?‘黑鹤之舟’,攻击河上的码头,摧毁他们的水路供给线!” “遵命。船载阳离子炮,正在充能。” 国王转过头,面带胜利的笑容望着朱利亚诺。“瞧瞧你那表情,真让我身心愉悦!梵内萨原本能逃过一劫的,我答应封博尼韦尔为约德至尊总督,以换取军事情报和梵内萨的降服。但博尼韦尔已死,我们的约定自然也就取消了。要怪就怪你们城里那帮天杀的刺客吧,居然杀了你们唯一的保命符!” 朱利亚诺红了眼。何等讽刺!他费尽千辛万苦,只为杀死博尼韦尔这个背信弃义的叛徒,却没料到他的死酿成了更大灾祸!难道他做错了吗?他不该杀博尼韦尔?可他下手的时候,岂会料到今日的情形? “别动!”恩佐低声道,“冷静!现在还不是时候!” “要等到几时!我的家乡就要被毁了!”朱利亚诺死死盯着克莱芒。 “还不是时候!再等一下!现在上就等于白白送死!再等一等!他总会露出破绽的!” 一道光芒降落在德兰河上! 码头顿时化作火海,河水被蒸发,形成浓浓大雾,船只起火,成为河上漂浮的火球。梵内萨的市民们这才意识到大难临头。城卫队还算对得起他们领取的薪水,第一次攻击过去没多久,他们便集结起来,弓箭手朝天空中的飞行船放箭,可箭矢不是根本够不到飞行船,就是被它坚硬的外壳弹开,没造成半点伤害。第二次攻击之后,城卫队吓得丢盔弃甲,不少士兵直接变成逃兵,就连军官的鞭子也无法让他们回到岗位上。而军官也忙着计划逃亡路线。如果面对普通敌人,即使对方十倍于自己兵力,军官也不会害怕。但现在的对手不是他们能对抗的!那根本不是凡世的力量! 码头已经被毁,出城的道路只剩下陆上城门。从上城区到下城区,每一座城门都挤满了人,即使完全开门放行,也无法疏散数量惊人的群众。越来越多的人毫无秩序地挤在城门口,逃亡时连行李细软都顾不得捎上,只想着尽早离开。许多人被踩踏而死,尸体则绊倒更多人。贵族的马车寸步难行。甚至有人试着徒手爬上城墙,但他们的下场不外乎化作肉泥。 铜鲤旅店的屋顶上也是同样拥挤。惊慌失措的客人你推我搡,争着从唯一的出口逃下楼。大门挤破了,楼梯踩塌了,有的人干脆选择从屋顶跳下去。 安托万解下腰间佩剑,用它挡在康斯坦齐娅和狄奥多拉身前,保护两位女士。人群已经疯了,他们压根没法正常地走下去,当然更不能跳楼。“黑鹤之舟”依旧悬停在城市上空,不知下一次攻击会落在什么地方。 康斯坦齐娅脱下手套,双手指向天空,手臂上的纹身迸发出血红的光芒。 “你干什么!”安托万惊恐地喊道。 “我试试看能不能用火焰秘法攻击它!” 一道火柱从女学者掌中射出,直冲天际,可尚未接近“黑鹤之舟”,它的力量便耗尽了。康斯坦齐娅气馁地哼了一声:“太远了!要是能飞上去就好了!” “算了,康斯坦齐娅,别管它了。”狄奥多拉说,“你的秘术固然强大,但‘黑鹤之舟’乃是诸神的造物,凡人挑战它等于不自量力。” 众人绝望地仰视天空中的黑影。 “难道真的无法阻止它吗……”康斯坦齐娅喃喃道,“是不是只有龙族的力量才能与之匹敌?古代族裔曾拥有那么多‘黑鹤之舟’,却依旧没能驱赶龙族,最终只能乘着飞行船逃走。巨龙一定能击败‘黑鹤之舟’,但它们早已从法古斯大地上销声匿迹……” 又一道光芒落下! 这次毁灭的死光落在距离“铜鲤旅店”很近的地方,正中城卫队军营。梵内萨大部分军事力量瞬息间灰飞烟灭!爆炸的冲击波如同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接踵而至的是铺天盖地的尘埃和浓烈刺鼻的异味。安托万和雷希将两位女士扑倒在地,用身体保护他们。爆炸风裹着一截大树的残骸掠过他们头顶,数不清的碎石和瓦砾雨点般打在安托万背上。他在浓烟中咳嗽起来。 “安托万,你没事吧!”康斯坦齐娅紧张地问。 “咳咳,没事……” 安托万艰难地爬起来,目之所及皆是废墟和火焰,耳中所闻只有哀嚎和哭泣。一个妇女被倒塌的墙壁压住,凄惨地求助。一个走失的孩子抱着玩具娃娃,害怕得嚎啕大哭。一个失去家人的男人疯狂地扒开废墟,呼唤妻儿的名字。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缩在坍塌的屋顶下,等待死神的宣判。清澈的蓝色天空被烈焰烧红,明媚的金色朝阳被浓烟掩盖。方才还歌舞升平的城市,瞬间便沦为人间炼狱! ——谁来救救他们! 安托万内心发出凄厉的号叫。 ——谁来救救我们! 那些传奇中的英雄,歌谣中的伟人,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身在此处!那些总在危难时刻登场的侠客,总在绝境中力挽狂澜的豪杰,为什么一个也不见踪影!那些激动人心的故事都是骗人的吗!为什么!为什么这座城市会遭遇这种劫难!为什么没人来拯救无辜的人民!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一只手猛地拉起他! “安托万!” 雷希的声音犹如雷鸣在他耳边爆炸。 “振作一点,安托万!你不是想成为英雄吗!” 他疯狂摇晃少年剑客的肩膀。 “如果没有英雄,你就成为英雄!” 安托万睁大眼睛,充盈着泪水的茶色虹膜上映出吟游诗人冰霜般雪白的身影。 “回答我,安托万!你想不想成为英雄!” “我……” 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在他覆满灰尘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我——” 他用尽全力大吼: “——我想!!!” 吟游诗人…… 缓缓地…… 露出了笑容。 “我等的就是这个回答。” 他鼓励似的拍了拍安托万的胳膊。 “记住你今天的话,安托万。” 吟游诗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拖着安托万,从屋顶跳了下去! “安托万!” 康斯坦齐娅试着去抓他们,却连他们的衣服也没碰到。 “他疯了!雷希疯了!他抓着安托万跳下去了!” 她趴在屋顶边缘,朝下望去。 旋风自下而上,冲向云霄。 康斯坦齐娅忘记了言语。她看见了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噩梦般恐怖、却又壮丽得令人无法呼吸的景象—— 一条白色巨龙振翅升空。它的身形如此巨大,以至于给人以群山压顶般的威压感。白色的鳞片犹如霜雪,覆盖它全身。它每挥一次翅膀,就会掀起浪潮般的狂风。琥珀色的眼睛里,瞳孔像针尖那样细。它张开嘴,露出两排寒光闪闪的牙齿,尖利的咆哮声撕裂了梵内萨的天空。 “白龙,雷什塔尼……”康斯坦齐娅震惊地自言自语,“雷什塔尼……雷希……原来他就是……他一直都是!” 一个小小的身影趴在白龙的双角间。安托万张皇失措地抓着一片龙鳞,生怕被巨龙甩下去。 “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怎么了……雷希?雷希去哪儿了?这是什么?!” 白龙在空中灵巧地转身,迎向悬停在城市上方的“黑鹤之舟”。 “多么讽刺!龙皇的末裔乘着古神的飞船,对抗龙神本人。无名之力啊,这就是你冥冥中的安排吗!” 巨龙低沉的笑声仿佛隆隆的滚雷。 “我说过,选择的时刻已经结束了。在三个人当中,我选择了你,安托万!” 少年剑客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白龙在跟他说话。 “选择……我?什么意思?” 他嗓子干涩,连声音都沙哑了。 “雷希,是你吗?” “当然是我。我是雷希,也是蕾缇雅。我是白龙雷什塔尼,世人尊奉我为龙神之一,同族则给我一个绰号——传奇的书写者。安托万,今后当人们谈起关于你的故事时,会说一切都开始于那个雨夜的酒馆。就是那个时候,那个地点,我做出了决定!” 白色的双翼乘风而起。 “那就是传奇的开端!” 第112章 黑鹤之舟5 “那是怎么回事!” 狂怒的咆哮震动“黑鹤之舟”的舰桥。克莱芒国王愤然捶打圆台,以至于悬浮在上空的幻影都因此而模糊了几秒钟。 “根据监测结果,那是一条龙。我们正被一条龙攻击。”幻影说。 “废话!我又没瞎!”克莱芒再度猛捶圆台,“那是白龙神雷什塔尼!辅佐奥玛兰和达理安两位大帝登基的龙神!为什么它会攻击我!我可是龙神最忠诚的信徒啊!” 白龙的躯体没有“黑鹤之舟”那么庞大,但灵巧和速度远胜于后者。它敏捷地绕过飞行船的火炮,用尖牙和利齿攻击飞船尾部。当“黑鹤之舟”调转炮口对准它时,它便迅速脱离战场。飞行船固然火力强大,却根本抓不住白龙半块鳞片。它如同一阵急促的暴风雪,围着飞行船打转,诱使它徒劳地和自己对抗。 难怪古代族裔拥有那么多艘“黑鹤之舟”,却还是无法抵挡龙族。“传奇书写者”雷什塔尼是所有龙神中比较不擅长战斗的一位,然而就连它也能轻松制服一艘飞行船,如果换做红龙神“末日观测者”或是黑龙神“毁灭支配者”,就算再多的“黑鹤之舟”也无法与之匹敌。 “攻击它,‘黑鹤之舟’!无需留情!”国王指示道。他的侍卫们纷纷露出恐惧的表情。 “陛下,您要攻击白龙神吗?”一名侍卫问道,“那可是大不敬啊!” “你岂会不明白龙神的用意?”克莱芒国王高傲地说,“雷什塔尼,传奇的书写者,它向来只护佑那些青史留名的英雄。假如我今天击败它,岂不就能成为当世最伟大的人吗?它一定是为了我的功业才现身帮助我的,它宁可牺牲自己,也要助我建功立业……” 侍卫们个个狐疑地互相交换视线,只有克莱芒自信满满,对自己脑子里灵光一闪冒出的解释深信不疑。 朱利亚诺觉得国王已经彻底疯了。 白龙优雅地在“黑鹤之舟”周围盘旋,饶是飞行船祭出许多能发射毁灭光线的武器,也没有一次击中过它。当它接近飞行船时,朱利亚诺分明看见它狰狞的犄角之间趴着一个人。他一度以为达理安大帝活过来了,正与白龙神并肩作战,但他很快记起陵寝岛女巫那一幕幕悲伤的回忆。不,达理安绝无可能再与雷什塔尼并肩作战。他怕它,恨它。而它也恨他。 国王和所有侍卫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白龙身上。恩佐用肩膀撞了撞朱利亚诺,告诉他时机已至。朱利亚诺早就等不及了。随着白龙又一次俯冲,利爪给飞行船狠狠来了一下。船身剧烈震动,侍卫们在冲击中东倒西歪。 “上!” 恩佐一声大喝,挣脱缚住双手的绳子。离他们最近的侍卫反应不及,被刺客一刀割断喉咙。另一名侍卫扑向朱利亚诺。他矮身躲过挥舞的长剑,从侍卫身旁钻过去。侍卫刚想追他,恩佐猫一般悄无声息地蹿到他面前,将匕首捅进他的心脏。 侍卫的宝剑变作恩佐的战利品。缄默者用左手抓起剑,挡住第三名侍卫的武器,右手将匕首送入对方下腹。他踢开那具失去生命的躯体,连匕首都没拔出来。同时,朱利亚诺绊倒一名赶来阻止他们的侍卫,然后快速爬起来,将匕首垂直刺入对方的喉咙。 鲜血喷了他一身。他沐浴着死亡的热气迎向下一个敌人。那侍卫看上去很年轻,和他差不多年纪,朱利亚诺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年轻侍卫高高举起长剑,向他劈过来,动作强而有力,却缺乏灵活性。朱利亚诺就地一滚,避开剑刃,然后猛踹对方小腿。年轻侍卫吃痛地叫了一声,朱利亚诺用匕首柄准确击中他的后脑勺。他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余下四名侍卫喊着“护驾”,围住克莱芒国王。恩佐将死去侍卫的剑抛给朱利亚诺,两人背靠着背,合力对付剩下的敌人。他们练习过无数次,配合起来亲密无间,有如同一个灵魂操控两个身体。朱利亚诺击中一名侍卫的小腿,恩佐趁机砍掉他的头,然后借着惯性冲向下一名敌人。他成了诱饵,成功吸引侍卫的攻势,朱利亚诺则趁其不备绕到背后,结束了他的性命。他的身体倒下之前,恩佐劈手夺过他的剑,两把武器在空中交叉,划出银亮的弧线,切开另一名侍卫的身体。 最后一名侍卫,也就是克莱芒国王的贴身护卫,同时也是卫队长,拥有向国王进言的特权。他像看守财宝的巨龙一样守在国王身旁,持剑的姿势滴水不漏,就连恩佐也难以找出破绽。看来他是所有侍卫中武艺最高强的。 然而这名忠诚的侍卫挡得住有形的利刃,却挡不住无形的阴影。一道漆黑的影子如同阴暗的梦魇溜到他身边,化作雾气笼罩他的上半身。侍卫惊恐地摸索脖子,似乎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咽喉。接着黑雾消散,他的身体倒了下去,全身上下没有半点伤痕,只有脖子上一道比头发丝还细的血痕。 精灵奥拉夏步出黑雾。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化形为黑雾、操控无形的刀锋消耗了他大量体力。好在所有侍卫都倒下了,大厅中除了三个入侵者,就只剩下吓得不轻的克莱芒国王。 “古代族裔!”国王指着奥拉夏,徒劳地张大嘴,“你是来杀我的吗?因为我夺走了你的船?” “不。”奥拉夏静静地凝视国王,“如果你肯交出‘黑鹤之舟’的控制权,我可以饶你不死。” 国王背靠圆台,冷汗浸湿了他华贵的礼服。 “‘黑鹤之舟’,快消灭这三个入侵者!”他沙哑地命令飞行船,“船只内部难道没有武器吗!干掉他们!我命令你干掉他们!” “遵命。启动舰船内部镭射防卫装置。” 天花板上伸出一根细细的圆管,其外形类似于飞行船的火炮。毫无疑问,它的功能也与火炮极为相似。眼看圆管就要发射致命的光线,朱利亚诺一把推开奥拉夏,欺近国王身前,匕首无情地刺入国王腹部。 “这是替梵内萨人民还给你的!” 国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咕哝声。他握住匕首,想拔出它,但朱利亚诺冷酷地将匕首狠狠推入他体内。国王的身体向后倒去,脑袋软软地歪向一旁,身体如同断线的人偶瘫了下去,沿着圆台缓缓坐到地上,给圆台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奥拉夏微微蹙眉,但没有追究朱利亚诺擅自行动的罪过。他不是不理解缄默者学徒的愤怒。 他一秒钟也没耽搁,马上按住圆台,对上空的幻影道:“克莱芒国王已死!听从我的命令!” 幻影停滞了片刻,旋即答道:“数据库搜索结果:符合条目‘奥拉夏’。欢迎,奥拉夏祭司,波与粒子之神的信徒。有什么可以为你服务的吗?” “停止攻击!收起所有武器!离开梵内萨!” “请问您的目的地是?” “停在梵内萨南方的海面上,等待我进一步指示。” “遵命。” “黑鹤之舟”转向南方,快速驶离惨遭死亡洗礼的城市。白龙也停止了攻击,但没有离开飞行船,而是跟随它一起飞向南方。 于是那一天,梵内萨的人民看到一位少年骑着白色巨龙乘风而起,与恐怖的“黑鹤之舟”激烈交战,不久后,散播死亡的飞行船便撤离梵内萨,飞向南边。他们不知道飞行船内部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巨龙突然现身的缘由,更不知道故事背后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他们只看到劫后余生的希望,重建家园的重任,还有关于那个龙骑士少年的、各种各样匪夷所思或是波澜壮阔的传说。 “黑鹤之舟”降落在海上。 虽然由金属打造,它却意外的轻,以至于能够像真正的船一般浮在水面。白龙也跟着降落。但它可不会漂浮,于是只能停在一块接近“黑鹤之舟”的礁石上。 通过墙上的光影,朱利亚诺清楚看到龙角间趴着的那个人。他毫不意外。不是安托万还能是谁呢?每次他们遇到危机,这个少年总能巧合地出现在身边,有时助他们一臂之力,有时则把他们拖进更糟糕的泥潭。他和他们仿佛光与影,昼与夜,每一段故事都少不了他的参与。 安托万吓得脸色苍白,身体筛糠似的颤抖。奥拉夏出神地望着白龙,不知在想些什么。白龙琥珀色的眼睛也凝视着他们。从白龙的角度只能看到飞行船的黑色外壳,朱利亚诺却觉得它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外壳,看到船里的他们。 “‘黑鹤之舟’,你能把我们的声音传达给外面的人吗?”奥拉夏问。 幻影答道:“可以,本舰设有外部扩音装置。” 精灵转头看着朱利亚诺和恩佐,仿佛在说:“那是你们的朋友,不跟他说句话么?” 恩佐走上前:“安托万?” 趴在龙角间的少年慌忙爬起来,讶异地望着“黑鹤之舟”,目光在庞大的金属物体上移来移去。 “恩佐?这是恩佐的声音耶!你在哪儿?” “在飞行船里。慕卡尼亚国王夺走了‘黑鹤之舟’的钥匙,操纵它进攻梵内萨,不过他已经被我们杀了。现在奥拉夏夺回了‘黑鹤之舟’的控制权。” 安托万大大松了口气,整个人瘫倒下去。“太好了……我还以为世界要毁灭了呢……你们都没事吧?朱利亚诺跟你们在一起吗?” “是的,他也在。对了,安托万,那头龙……那是雷希吗?” 白龙端坐在礁石上,尾巴无聊地搅动海水。“正是我,缄默者。” “果然。”恩佐垂下眼睛,“以前一直觉得你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现在总算明白了。白龙雷什塔尼,那位就是你择定的英雄吗?” 安托万哭丧着脸:“什么英雄!我不明白!” 白龙和恩佐谁都没搭理他,当他是空气一样。 “你到底在谋划什么?”恩佐斜睨着白龙,语气冷酷。 “我是传奇的书写者,记录伟大的故事。如果没有,我就造一个出来。我还能谋划什么呢?” “你想把安托万……!” “放心,缄默者,他是我选定的人,我会照看好他的。” 安托万猛捶白龙的鳞片:“喂!你们别不搭理我啊!我在这儿呢!” 一抹讽刺的笑意浮上恩佐的嘴角。“也许他并不想要你的照顾。” 白龙展开翅膀。安托万吓了一跳,急忙再度趴下去。 “再会,缄默者,我不会忘记与你们相处的日子,但是很遗憾,在我的故事里——在所有的故事里——都没有你们的位置。” 巨大的白色身躯升上天空,双翼激起的狂风回荡在海面,掀起阵阵浪潮,就连停泊的黑鹤之舟也因潮水而微微摇晃。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白龙咆哮。 它飞上云霄,穿过厚厚的水汽,抵达云层之上。安托万发出“哇——”的感慨。阳光洒在变幻起伏的云海之上,将水汽所形成的浪涛染成金色。云海在他们脚下翻卷涌动,隔绝那个残酷的人世间。安托万心想,所谓的天国大概也不过如此。他从未见过如此壮美辽阔的景象。无边无际的大海已让他目眩神迷,天上的云海则更令他惊奇。他几乎忘记追究雷希一路上欺骗他们的事了。 “我们要去哪儿?”他快乐地问。 “你想去哪儿,我就送你去哪儿。回梵内萨怎么样?人们会像迎接救世主一样迎接你,你是拯救世界的英雄。” 想起那座遭到摧残的城市,安托万心中一沉。 “不要……不回梵内萨……”他嗫喏,“我不是什么英雄,雷……雷什塔尼,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什么英雄。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 “难道这不也是你的心愿吗?” 安托万深深垂下头。 “不是这样的……这跟我梦想的不一样……”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想回家,雷希,让我回家吧,我只想回家……” 第113章 黑鹤之舟6 “他们走了。” 奥拉夏望着白龙和少年越来越小的影子,轻声说道。 “我们也该告辞了。”恩佐环顾大厅中鲜血横流的惨状,“但是在那之前,还有一些收尾工作……” “我会让‘黑鹤之舟’打扫干净的。” “不止是那样。”刺客叹了口气,“克莱芒国王已死,这场战争理论上来说也会随之终结,但我们必须昭告世人,让他们知道国王的结局。” 精灵皱起眉。人类这一通弯弯绕绕的东西,他委实不明白。 “我该做什么?” 恩佐想了想,“不是所有人都死了。有一条漏网之鱼。” 他瞥了朱利亚诺一眼,后者理直气壮地说:“总不能赶尽杀绝吧,至少得留一个人给国王收尸。” “奥拉夏,你把‘黑鹤之舟’开到赞诺底亚城邦,告诉他们事情的原委。赫安·苏维塔将军虽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善人,但也并非奸恶邪佞之徒,他会听你解释的。让那个活下来的侍卫带国王的遗体回国,然后赫安·苏维塔将军负责谈判,我相信战争很快会以和平谈判而收尾。” 精灵微微颔首。“我相信你的判断。那么你们呢?我猜你们大概不怎么愿意去见那位将军。” “我和朱利亚诺会返回庞托城。我们接受了刺杀国王的委托,现在任务完成,当然要回去复命。你找个合适的地方把我们放下来就行了。” 奥拉夏端详着恩佐的面孔。“然后呢?你会再回来吗?” “回哪里?”恩佐莫名其妙。 “这艘船上啊。我会发出消息,通知残存的族人,让他们赶到赞诺底亚集合。等所有人到齐,我们就乘‘黑鹤之舟’离开这个世界。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这回轮到朱利亚诺莫名其妙了。“恩佐为什么要跟你们一起走?” 奥拉夏惊奇地看着朱利亚诺,然后更加惊奇地看着恩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他还不知道。” 恩佐厌烦地瞪了奥拉夏一眼,好像在埋怨他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知道什么?”朱利亚诺慌张地握住恩佐的手,“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恩佐扭过头。“我的母亲,”他的语气中溢满悲伤,“她是一位侍奉真实与虚饰之神的女祭司。准确地说,是一位古代族裔的女祭司。” 朱利亚诺的下巴快掉下来了。 “所、所以你其实是……”他指着恩佐,期期艾艾,“……是人类和精灵族的混血儿?” 恩佐为难地垂下双眸,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答案显而易见,可他思来想去也没想出安抚朱利亚诺的方法。 最后奥拉夏替他解了围。“我认识他的母亲,虽然侍奉不同的神,但我们是相当要好的朋友。在我族聚居的那个地方,我与她是仅剩的两名祭司。你们或许不知道,最初‘黑鹤之舟’的钥匙是握在她手里的。几十年前,她说要去人类中散播诸神的福音,于是便将钥匙传给我,孤身离开我族聚居的森林,前往你们人类的国度传教。之后她就音讯全无。我们都以为她遭遇意外、蒙神宠召了。” “她的确死了。”恩佐咕哝。 那位精灵女祭司来到慕卡尼亚,希望感化那里的人民。她爱上了一位年轻英俊的人类贵族。他们坠入爱河,迫于世俗的偏见而没有公开关系。女祭司向诸神奉还神职,并许诺把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献给诸神。她知道人类中也有许许多多的真神信徒,于是带着她的儿子前往其中一座信仰最为虔诚笃定的城市,准备把儿子托付给那里的神殿。但是他的丈夫终于厌倦了她,为了将她从自己的生命中抹去,不惜雇佣杀手刺杀他们,连亲生儿子的性命都不要了。 奥拉夏说:“恩佐,你拥有我族一半的血统,你拥有选择的机会。你当然可以留在法古斯,继续当一个缄默者,须知那也是侍奉神的途径之一。但你也可以跟随我们去往星上神国。也许这个选择对你来说更好。” “好个屁啊!”朱利亚诺不由分说抱住恩佐的胳膊,生怕奥拉夏突然发难把他从自己身边抢走,“恩佐不会跟你们走的。对吧?你说话啊恩佐!” 奥拉夏用长辈看孩童那样的眼神看着朱利亚诺,眼神中饱含责备,却又容忍他的胡闹和无知。“他是古代族裔和人类的混血儿,两种截然不同的血液在他体内斗争不休,虽然对肉体没什么影响,但这种冲突终有一天会摧垮他的神智。我所知道的所有混血儿都是这样,无一例外。恩佐,你自己也感觉到了吧?疯狂正逐渐侵占你的意识,随着年龄增长,症状只会越来越严重。留在法古斯,迟早有一天你会精神崩溃。跟我们去星上神国,或许还能找到医治你的方法。毕竟,”他笑了笑,“那里可是诸神的国度啊。” 朱利亚诺抱紧恩佐的手臂,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的老师、朋友和爱人。“他说的不是真的,对吗?”他快要哭出来了,“恩佐,你说话啊,他在说谎,对吗?” “不。”恩佐沮丧地盯着地面,“他没说谎。都是真的。” 泪水夺眶而出。“也就是说,你……你有朝一日会……” “发疯?”笑意爬上恩佐的脸颊。他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盯着奥拉夏,“你问我有没有感觉到自己正逐渐走向疯狂?哈哈哈,笑话!”他灰色的眼眸中迸射出狂乱的光芒,“奥拉夏,你有所不知,我从来就没正常过!” 奥拉夏大为震惊。“是吗?可是你看起来不像是……” “那是因为我很会演戏。”恩佐阴测测地笑了,“我知道自己不正常。我观察周围人,模仿他们的一举一动,我学习人的律法和神的律法,用以规划自己的行为举止,我用逻辑思考自己在什么情境下该做出怎样的反应,而不是凭借本能。如果遇到从未见过的意外状况,我就向众神求助,让祂们指引我。” “可是你也应当知晓,诸神并不总是回应你的祈祷。如果祂们对你放了手……” 朱利亚诺见过恩佐失控的样子。恐惧油然而生。当时的恩佐是那么可怕,他无法相信那个总是冷静自若、优雅从容的刺客怎会露出那么疯狂的神情? “祂们的确放过手。”恩佐柔声说,“有过那么一次,我祈求祂们降下神启,却没有得到一丝回应。祂们把选择权交给我自己。那时候我就做出决定了。” 他向后退了一步,抬起另一只手,覆在朱利亚诺的手掌上。“当诸神不再眷顾我的时候,我会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不是为了神,而是为了他对我的爱。”他低声补充了一句,“还有我对他的爱。” 奥拉夏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过身,一只手敲打着圆台。 “‘黑鹤之舟’,航向那个岬角,找个地方登陆,让他们上岸。” 说完,他微微侧过身体,斜斜打量恩佐,“这是你做出的选择,可别后悔。” “我从不后悔。只要朱利亚诺不嫌弃我。” 刺客松开手,问他年轻的学徒:“你会吗?你爱上了一个疯子,他说不定那天就会彻底失控。如果你现在拒绝我,没人会怪你的。” 朱利亚诺用力摇头:“我不在乎那些!你不会变成疯子的!要是你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就让我来告诉你。你一直照顾我,教导我,如果有必要,接下来就轮到我回报你!” 恩佐拨开朱利亚诺的头发,捏了捏他的脸。 “那我就全靠你了。” 那一天,赫安·苏维塔将军全副武装,指挥赞诺底亚守备军和海上舰队列好防御阵型。九死一生的密探从梵内萨送回消息:一个古怪的黑色飞行物用神秘的光线攻击梵内萨,城市泰半化作焦土。但在一条白龙的阻拦下,黑色飞行物离开了梵内萨。苏维塔将军毫不怀疑那是慕卡尼亚人搞出的秘密武器,那群崇拜龙神的家伙总是神经兮兮的。于是当斥候回报说,一个巨大的黑色梭形物体正向赞诺底亚飞来时,他冷静地写好遗书,让亲卫交给他的家人,来到神龛前做了一番祈祷(搞不好是最后的祈祷)后,便率领军队准备迎接敌人(以及死亡)。弓箭手和攻城投石车严阵以待,但苏维塔觉得它们多半派不上什么用场。 他站在旗舰的甲板上,用水晶远视镜观看极速飞来的死亡使者。它飞得很低,接近海面,飞行时带起的气流冲开海水,掀起浪花,并在背后拖下长长的水痕。苏维塔放下远视镜(黑色飞行物已经近到不需要远视镜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了),对副官下达命令:“投石车进攻,弓箭手准备,所有人听令,死守赞诺底亚,与城市共存亡!” 全军将士们面对那神秘而恐怖的飞行物,虽然吓得双腿发软,但没有一个人试图逃离战场。从刚入伍的小卒到苏维塔将军本人,所有人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就在他们打算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黑色飞行物突然停止了。它徐徐降落在一块滩涂上,既没有发射传说中的死亡光线,也没有继续朝赞诺底亚前进。 “把船开到那边。”苏维塔将军指着黑色飞行物的降落地点,“我们去会会那个大家伙。” “将军!万万不可!”副官急忙阻止,“这一定是陷阱,敌人就是为了诱您上钩才故意降落的!” “如果他们想杀我,我现在早就化作飞灰了。那玩意停在那里,肯定是要做什么。” 副官别无他法,只能将将军的命令传达下去。水手们虽然非常不乐意,也只能听令形式。苏维塔的旗舰航向那块滩涂,在岸边下锚。黑色飞行物没有反应,所以将军大胆率领一批敢死队登陆海滩,朝那东西走去。在距离黑色飞行物约有一轮时,它的底端出现了一扇门,一道阶梯从门中伸出来。 所有士兵当即拔剑,弓箭手拉满弓弦。 一个身材纤细的黑衣人走下楼梯。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使得所有人都能看清他的相貌特征。他有一对异于人类的尖耳朵,正合传说中对于古代族裔的描述。他那犹如海上泡沫一样脆弱而又美丽的相貌让士兵们顿时忘记了呼吸。他走动时,一边的袖子在海风中摇摇摆摆——他只有一只手。 另一个人跟着走下阶梯。他是个年轻人的慕卡尼亚人,脸上沾着血迹,怀里抱着一具了无生气的躯体。他始终不肯抬头,不知是黑衣精灵禁锢了他的自由,还是他因自身的愧疚而抬不起头。 苏维塔将军盯着精灵,忽然觉得这家伙十分熟悉。他一定在某处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您好,赫安·苏维塔将军。”精灵开口,操着一口流利的帝国语。 “呃,您好,请问您是……?” “我名叫奥拉夏,乃是侍奉光之神的祭司。我希望向您解释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以澄清误会。” 苏维塔困惑地看着他。 奥拉夏指了指年轻人所抱着的那具尸体:“这是慕卡尼亚国王克莱芒陛下。” “哈?!”苏维塔心下骇然,“他……他死了?!” “没错。而这个,”精灵又指了指背后的黑色飞行物,“就是‘黑鹤之舟’,正如你们所知,数千年前当我族的文明被龙族战争所摧毁时,诸神遣来众多‘黑鹤之舟’。但有一些人没能及时登船,也有一艘船没能及时返航。这就是那艘船。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它的下落。” “这、这跟克莱芒国王有什么关系?我收到消息:‘黑鹤之舟’摧毁了梵内萨城邦。那是真的吗?” “是真的。克莱芒国王窃取了‘黑鹤之舟’,命令它攻击梵内萨城。我潜入船上伺机杀死了他,夺回飞船的控制权。现在你们不用担心了,我发誓决不会伤害你们。”他低声加了一句,只有苏维塔听见了,“只要你们也不伤害我们。” 这番突变让苏维塔彻底糊涂了。“你的意思是说,这一切都是慕卡尼亚人策划的?这场战争,这场灾难……” “是克莱芒计划好的。不过我成功阻止了他。他现在已经驭龙宾天了。我来到这里,只想对您解释其中的原委,希望您能将真相昭告世人,消除他们的恐慌。至于驾崩的陛下……虽然贵国与慕卡尼亚正处于战争状态,但本着骑士的精神,您能否允许这位年轻侍卫将他主上和同袍的遗体送返祖国?我相信人人都会赞颂您高尚慷慨的举动。” 苏维塔茫然地抓了抓头。他纵横沙场这么多年,时常为战死的敌人收尸,也屡次本着高尚的精神将敌人的遗体或遗物送还给家人。但是这可是敌国的国王啊…… 那个一直沉默的年轻侍卫突然开口:“尊敬的将军阁下,请允许我把陛下和众位同袍的遗体送回家乡。我会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的人民,我要告诉他们……”他泣不成声,“国王陛下是英勇战死的,他夺取了‘黑鹤之舟’,就在即将取得胜利的时刻,却遭到刺客的袭击。他死在卑鄙无耻的诡计下,但这并不会辱没他的威名。” 奥拉夏冷漠地望着他:“他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真是威名赫赫。” 年轻侍卫愤恨地垂下头。 苏维塔将军咳嗽两声,吸引他们的注意。“当然,我会派专门的仪仗队护送克莱芒陛下的灵柩。我们约德人民一向慷慨高尚,即使是对敌人也会抱有足够的敬意。不过请告诉我,年轻人,克莱芒陛下的死是否能为这场战争画上句号?” “我……我不知道……”年轻侍卫羞愧地回答,“我只是个普通侍卫,实在回答不了这般重大的问题。” “那么,国王陛下逝世后,谁会领导贵国?如果我们期望和平,应该跟谁和谈?” 侍卫思考了片刻。“我猜大概是王后陛下。王子殿下——不,应该说是新的国王——尚且年幼,王后陛下会担任摄政。” “很好。”苏维塔满意地说,“希望这位王后是个爱好和平的妇人。” “对了,尊敬的将军,”奥拉夏说,“我还有一事相求。” 苏维塔对精灵的态度已经从起初的怀疑变成了敬重,毕竟他可是手刃敌国君主、带来和平的使者。 “请说,祭司大人,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 “我会向散居在法古斯各地的同胞发出消息,让他们尽快赶到此地,当所有人到齐后,我们就乘‘黑鹤之舟’离开这个世界。假如他们来了,您能否许诺保护他们?我们不会待很久,也不会给贵国人们增添麻烦。” “我当然十分乐意。大家都是神的子民,理应互相帮助。但是,祭司大人,你们真要离开法古斯?过去因为龙族肆虐,你们不得不背井离乡,可今时不同往日了。龙族销声匿迹,古神信仰回归大地,你们难道不愿留下吗?” 奥拉夏摇摇头,黑色的头发随他的动作轻柔摇摆,如同白杨树投下的影子。“‘黑鹤之舟’到来的时候,我们没能赶上。我们的家人、朋友、爱侣……早就先一步启程。我们就像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只能在哭泣中沉沉睡去。当我们醒来,却发现世界已经改变了。这个世界不再适合我们了。” 他转向大海。 “就把它留给你们吧。让我们去追寻先行一步的族人们。我们会在星上神国团聚。不论是那些活着抵达的,还是死后被召去的,我们将会团聚。” 一声柔和的叹息逸出他的嘴唇,仿佛清风拂过盛夏的原野。 “这次我们不会再分离了。” 第114章 最后的委托 罗尔冉边境。庞托城。 两匹马不紧不慢行在边境大道上。他们将去复命,由于任务已经结束,而且是最后一次任务,所以他们并不赶时间,悠闲地享受旅途和乡间风光。他们一路上听到了各种流言,有关于战争的,有关于停战的,有关于诸神遣来的飞行船,也有关于白色的古代龙。他们特意留心了有关某位少年剑客的传闻,有人说他曾单枪匹马从强盗手中救出人质,有人说他曾以一敌众力挫凶蛮海盗,还有人在讲述他和一位女秘术师的浪漫关系。这些故事半真半假,掺杂着添油加醋的想象和凭空杜撰的情节,让朱利亚诺和恩佐忍不住发笑。直到现在他们还会时不时因为“安托万是个身高八尺的巨人”这种流言而笑得满地打滚。 但所有的消息都比不上任务的完成。这笔交易带给他们丰厚的酬金,他们可以告别复杂的政治阴谋,过一段逍遥日子。朱利亚诺急着返回梵内萨,参与重建他挚爱家乡的工作。 由于怕吓到酒馆老板,他们没有直接进店,而是把马拴在附近的林子里,戴上面具,爬上酒馆二楼。他们来到最西边的房间,从阳台钻进屋里。委托人一如既往在那儿等待他们。他不知坐了多久,抽了多少烟草,他好像从来不会移动是的。 “欢迎,两位朋友。”委托人眯起眼睛,目光穿过屋内缭绕的烟雾,“消息的翅膀可比最快的骏马还要快。国王晏驾的传闻已经传到我耳朵里了,我非常满意。” 他放下烟斗,“我的主人也非常满意。” “能为他效劳是我们的荣幸。”恩佐夸张地行了个礼,“那么——请容我庸俗地问一句——酬金呢?我没在这房间里看到箱子。您不会是想赖账吧?” “你们会满意的。所有人今天都能得偿所愿,所有人都能心满意足地离开。但是,”他勾了勾手指,“我必须先问一句,缄默者,我们合作了三次,三次的结果都是那么令人高兴,你愿不愿意再跟我们合作第四次呢?价钱好说,比之前所有生意加起来还多,恐怕比你这辈子见过的黄金都多。你是否考虑一下?” 恩佐不假思索地回答:“请容我郑重地拒绝,尊敬的大人。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现在的酬金已经让我很满足了。依我浅薄的见解,还是让我们结清款项,就此分别为好。至于您的新委托……另请高明吧。” 委托人摇摇头,责怪恩佐不知趣。 “我这么真心诚意地恳求,你都不为所动?”他站起来,走向房门,“那么让我的主人亲自来和你谈,如何?主人的口才比我高明,也许你会被打动?” 他拉开门,深深地鞠躬,额头都快碰到地板了。朱利亚诺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生怕错过这个重要时刻。 藏身幕后的这位真正的主人究竟是何许人也?他竟会屈尊降贵亲自接见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目的?朱利亚诺蓦地冒出一个惊悚的想法:他该不会是要杀人灭口吧? “请进,主上,客人已经等候多时了。”委托人谦卑地说。 一个朱利亚诺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走进屋中。她金发齐腰,皮肤雪白,墨色的丝绸长裙衬托得她有如人偶那般精致,但她眼中飞扬的神采不是任何人偶能比得上的。她走动时步伐摇曳生姿,仿佛一朵风中的百合。朱利亚诺闻到她身上散发的淡淡香气,那不是人工制造的香水,而是某种天然的香味,像雨后清新的空气。 他迷醉地望着女人,忘记了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失礼。即使他对异性不怎么感兴趣,而且已有了深爱之人,这个女人还是让他心醉神迷。他可以抛却性的元素,仅仅欣赏她的美丽。女人似乎也很享受他的关注,所以并未出言阻止。 然而恩佐脸色异常地发白,连连倒退好几步,仿佛女人身上散发着毒气似的。朱利亚诺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他认识这个女人。 “你怎么了,恩佐?你们认识?” 他关切地挽住恩佐的胳膊。刺客手心发凉,冷汗沿着脖子滑进领口。朱利亚诺惊异地察觉到他在发抖。 恩佐居然在发抖! 这个女人有什么魔力,竟让他紧张成这个样子? “见到你我可真高兴。”女人的声音仿若竖琴的乐声,“咱们有多久没见了?十年?二十年?我记不清了,你和母亲离开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我几乎记不得她的脸。” 她走向前,抬起纤纤玉手,轻抚恩佐的脸颊,“亲爱的哥哥。” 一个响雷在朱利亚诺脑子里炸开。 “哥哥?”他看看恩佐,“这是你妹妹?”他又看看金发女人,试图在两者身上找到共同点。他们都很美丽——这一点不假。同样的金发——恩佐的发色更浅,是金属般的白金色,女人的头发则像耀眼的黄金。银灰色的眼睛——在当下的光线条件下,都泛着晶莹的蓝色。除此之外,他找不出更多相似点了。 “你们真是兄妹?!等等……恩佐的妹妹……那就是……就是……” 委托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女人身边,敬畏地望着她,好像恨不得匍匐在她脚下,亲吻她走过的地面。 他说:“这位是巴蓝嘉女公爵,慕卡尼亚王后,龙皇的末裔,法古斯唯一的合法统治者,姬莉莎陛下。” 女人优雅地伸出左手,示意恩佐亲吻。恩佐僵硬地执起她的手,却没有吻她的手背。 “当真是你……”他嘶哑地说,“姬莉莎,当真是你。” “是我,如假包换的姬莉莎,否则还能是谁呢?久违的兄妹重逢,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我可是心花怒放了好久啊。”姬莉莎孩子般的笑起来。 “你就是幕后的那位‘主人’,一切都是你策划的。” “噢,没错。”姬莉莎抽回手,用手指梳理自己的金发,“不是我还能是谁?我倒惊讶你没猜到是我。” “我……我不愿往那个方面想。”恩佐的身体开始摇晃,如果不是朱利亚诺扶着他,他肯定已经倒下了。“你变了……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变了?”王后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亲爱的哥哥,你和母亲离开的时候,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呢,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现在竟摆出兄长的架子教训起我来了!” 这对失散多年的兄妹再度聚首,却没有什么感人泪下的场面,两人间没有丝毫温情可言,如果他们一个现在突然跳过去掐死另外一个,朱利亚诺也不会感到奇怪。 “为什么要这么做,姬莉莎?为什么?” “你指什么?” “所有这些!”恩佐提高声音,“你的计谋,你派来的委托人,还有间谍马尔寇……” “我可是堂堂王后,怎么能亲自干脏活呢?”姬莉莎高傲地将头发甩到背后,走向委托人坐过的那张椅子。委托人连忙用自己的衣服把椅子擦干净,供她落座。 “德·朗绍古子爵怎么招惹你了?!” “你是说我们这位隔了八代的远房表亲?他是那么狂妄自大,居然要寻找龙神,我可不会让他得逞。要是真被他找到什么,那我多年的苦心经营不就全白费了?” “博尼韦尔呢?!” “他跟我亲爱的丈夫结盟。我不能让克莱芒获得战争的胜利,成为最终的霸者。他的力量必须削弱,所以博尼韦尔不得不死。” “你的丈夫……”恩佐看上去快窒息了,“克莱芒,你的丈夫!你雇凶谋杀自己的丈夫!” 姬莉莎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法律上来说他的确是我的丈夫,但那又如何?对我来说他不过是快垫脚石罢了。在慕卡尼亚王位继承人的名单上,他就排在我前面。我们的子嗣能够名正言顺继承整个王国,在他成年前,我会替他执掌所有的权力——包括他父亲的遗产。感谢我亲爱的丈夫帮我扫清障碍,让军队和诸侯团结在他旗下。”她甜美地笑了,“慕卡尼亚国内诸侯不太愿意服从一个女人,但是以儿子的名义统治王国就不一样了,更别提我还是个可怜的寡妇,是‘英勇的克莱芒四世陛下’的遗孀,人人都对我抱持同情之心,而我非凡的治国能力会让他们越发敬重我,异议分子将遭到千夫所指。很快,我就能凝聚全国上下的人心,挥师南下为丈夫报仇——我会征服法古斯大地,从灰烬中再造一个新帝国。我的孩子会光荣地登基,但那时我的势力已然凌驾于他之上,我会废除他,然后加冕为世界的女皇。” “你疯了!”恩佐低吼,“你比我疯得还厉害!” 姬莉莎一点儿也不生气。“伟人和疯子向来只有一线之隔,‘疯狂’只是‘伟大’的另一种说法。我们不仅是伟大的达理安的后裔,更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古老的血脉,它与人类之血融合,赐予我们非凡的力量。世上有几人能获得这般恩赐?你也是其中一员,可惜你根本不懂得如何运用它,白白浪费了优秀的天赋。” “我宁可被关进疯人院!” 姬莉莎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继续说道:“不过现在还不算迟,还有挽回的机会。亲爱的哥哥,你何不接下我的委托,帮我除去最后的障碍呢?到时候我可以公开你的身份,迎你返回故国。我还能把父亲的头衔授给你,反正我的儿子们将来也不需要它了。我们生来就是统治者,你不愿跟我一起支配这个世界吗?” 恩佐脸色发白:“你还想干什么?!你的鲜血盛宴难道还没结束?这次你又要杀谁?” “就是那个半途杀出来坏我好事的可恶家伙……”王后的神色转瞬间冷下来,方才的甜美全然消失,就像阳光被乌云遮住一样。 “我要杀了白龙雷什塔尼!” 恩佐哑然失笑。“你要杀一条龙?哈哈哈哈……你……你真的有病!先不提龙能不能杀死这种问题,你是慕卡尼亚的王后,却要杀死你们崇拜的龙神?!” “龙神又怎么样?胆敢破坏我的伟业,哪怕是神我也要祂死!现在到处都在传言白龙神雷什塔尼选择了新的英雄。不,我不能让它再玩什么英雄勇者的过家家游戏。我计划好了一切,而它是个变数,必须除掉!” 说着,王后又恢复了恬静安详的神态。“亲爱的哥哥,帮我这一回吧?我以王后的身份向你发起委托,又以妹妹的身份提出恳求,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帮我,不是吗?” “容我拒绝。”恩佐冷酷地回绝道,“缄默者可以拒绝委托,作为哥哥我也不想帮疯掉的妹妹,而且很久以前我答应过他……” 在赞诺底亚银海鸥旅店中,他与雷希做了交易。 “今后或许有那么一天,您会接到刺杀我的委托——届时请您务必拒绝。” “我答应您。” 原来他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布下了这枚棋子,从缄默者那里换得保命的承诺。 “我答应过雷什塔尼,绝不杀它。缄默者从不说谎。” “别再管什么缄默者的教条了,那些古老的神祇从没帮过我们什么。母亲一生谨守神的规矩,是最最忠实的信徒,最后还不是死了。” “就算我不是缄默者,也不可能替你去杀雷什塔尼!那可是龙!就连古代族裔都不是它的对手,何况区区人类!” “你又不是一个人。你有那么多缄默者的‘兄弟姐妹’,去找他们帮忙啊。告诉他们,想要多少钱我就出多少钱,让他们结成一支屠龙大军。而且你刚才亲口承认了——你认识雷什塔尼!去躲在阴影里趁其不备刺杀它!怎么样都好,给我杀了它!” “我做不到。” 笑容从姬莉莎脸上消失了。 她站起来,转身走向房门。朱利亚诺以为她遭到拒绝所以灰心丧气地打算离开,不料她忽然转过身,娇美的面孔再次挂上胜利的笑容。 “是么,亲爱的哥哥。那就对不起了。我原本也不想做得这么绝。毕竟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虽然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 她拍拍手。 盔甲和刀剑碰撞的响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朱利亚诺跑到阳台,惊恐地发现他们被一支军队包围了。成群结队的士兵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堵死了他们的退路。 “什么时候……!” “他们一直都在。”姬莉莎说,“慕卡尼亚拥有不少秘术师,这次我把他们一起带来了。秘术师对我的亲卫队施展了隐形魔法,所以你们才没发现他们。” 恩佐拔出武器,指着亲妹妹,“既然你那么厉害,何不亲自上?叫你的亲卫队和秘术师去对付白龙吧!” “那可不行,慕卡尼亚的王后怎能公然与龙神开战呢,所以必须请别人代劳,我亲爱的哥哥。” “放我们走!” “除非你答应我。” “不可能,我说过了,我已经和雷什塔尼做了交易,我承诺过绝不杀它。” “那么你就必须死在这儿。” “你不怕我杀了你?!”恩佐逼近姬莉莎。 王后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迎向恩佐的剑锋。这时朱利亚诺才从她脸上发现她和恩佐的相似之处。他们面对危险时从来不会动摇,但恩佐是凭着视死如归的勇气,王后则是凭着一意孤行的疯狂。 “你尽管试试好了。如果我没有安全走出酒馆的大门,外面的人就会杀光这里所有人。而且我来庞托城的公开目的是拜访城主,这位新任的子爵可是我的封臣、咱们的远房亲戚。你大可以对我动手,但那意味着你在跟整个王国作对。试试吧,亲爱的哥哥。我非常期待结局。” “你以为我怕死?” “哦,你当然不怕。你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所以这威胁不了你。但是你身边那一位年轻的朋友呢?你愿意让他为你陪葬吗?” 恩佐犹豫了。他对自己的生死抱着超然的态度,但他珍惜朱利亚诺。和雷希做交易的是他,要死也是他死,但是倘若会连累朱利亚诺……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你想要我的命。那么你就拿去好了。”他认命地放下剑,“但是让他走。求你了。” 王后转向委托人:“这两个人用不上,干掉他们,再找其他的。记得把房间清理干净,别给老板添麻烦。” “遵命,陛下。”委托人深深俯首。 “姬莉莎!!!”恩佐声嘶力竭地喊道。 王后握住门把手,没有回头。 “算我求你了!看在母亲的份上!杀了我吧,只求你放他走!” 屋外传来弓弦拉满的声音。 “等一下!我愿意接受委托!” 王后的动作停止了。 发出声音的不是恩佐,而是朱利亚诺。 年轻的学徒走上前,单膝跪在王后背后,向她低下头颅。 “尊贵的陛下,我愿意接受您的委托。我会让雷什塔尼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它今后再也不会阻碍您的事业。作为交换,请您留恩佐一命。” “你?”王后惊奇地转过身,“如果我收到的情报没错,你只不过是个缄默者的学徒而已,在恩佐门下学习还不满一年。你有什么本事?” “我自有我的办法。” “你考虑清楚了,别随便许下承诺。无法达成使命的话,恩佐照样得死。” “我要么达成使命,要么死在雷什塔尼手里。假如我活下来,就请您如约放过恩佐。假如我死了……您肯定会处死他吧。但他大概也不会拒绝跟我在冥土重逢。” 恩佐一辈子都没这么惊慌失措过! “不行!”他怒吼,“朱利亚诺,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朱利亚诺站起来,转向他的老师,他的朋友,他的爱人。 “我正在救你。别插嘴。” “你也疯了吗!你怎能挑战一头龙?而且……而且……”他气喘吁吁地对姬莉莎说,“这行不通!朱利亚诺是我的学徒——只是个学徒而已!他不是缄默者,他不能独立接受委托,我不允许!他根本没有资格!” 朱利亚诺走向他。每走一步,恩佐就后退一步。想不到有一天他居然会害怕靠近他心爱的朱利亚诺。 最后他退到墙边,再也无路可退了。朱利亚诺仰视着他,翠绿的眼睛里溢满泪水。 “恩佐,你曾说过,诸神早已指出道路,谁都无法逃脱。” 他踮起脚,亲吻恩佐冰凉的嘴唇,同时解下恩佐脖子上的项链,从他衣服里拉出缄默者的圣徽,挂在自己颈上。 “现在我相信了。我是命中注定要成为缄默者的。” 他凄凉一笑。一把匕首滑出衣袖,落在掌心。 王后不解地望着他俩。 屋子被难以言喻的静默所笼罩。 过了一会儿,朱利亚诺从恩佐面前退开。他右手握着染血的匕首,左手抓着一截血淋淋的拇指。他张开手掌,让王后看清断指。恩佐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上。他的右手血流不已。 “我削去了他惯用手的拇指。” 朱利亚诺对王后说。 “缄默者退休的时候,都必须削去拇指,表示自己今后再不握剑。恩佐已不再是缄默者了。作为他的学徒,我将继承他的一切。” 他松开手。那截断指“咚”地落在地上。 “作为缄默者,我接受您的委托,陛下。”他轻触胸前的圣徽,将恩佐的血沾于其上,“我会让白龙雷什塔尼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第115章 黎明时归来 少年在黎明时分回到家乡。 依照当地的风俗,旅人需在傍晚时启程,黎明时归来。他沿着那条走了无数次的乡间小道走向村落。袅袅炊烟在曙光中升起,微风送来早饭的香味。村子坐落在山间,总共也没有多少户人家。勤劳朴实的村民在贫瘠的土地上努力耕种,养活自己和家人,过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凡无奇的日子。 一切都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一条猎狗钻出草丛,对着他吠了起来。 “回来!”早出晚归的猎户呼唤爱犬,跟着跳出草丛。他盯着少年看了好一会儿,接着露出爽朗的笑容,扔下猎弓紧紧抱住对方。 “安托万!你可回来了!” 他用力拍打少年的后背,“大家都想死你了!你怎么也不捎个信回来!” 少年涨红了脸:“实在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道什么歉!你平安无事就好了!” 远处传来鹅群的叫声。两人同时转向村子方向,只见一大群鹅摇摇晃晃地沿着土路走过来,一名牧鹅女挥着手杖驱赶鹅群。 猎户喊道:“喂——” 牧鹅女掀起草帽的帽檐,看到猎户和安托万,顿时惊得手杖都掉了。 “安托万!”她按着头上的草帽,朝他们奔来,跑了一段后,她干脆不管草帽了,一阵风吹来,草帽飞上天空。牧鹅女勾住安托万的脖子,原地转了一整圈。 “你回来了!太好了!我好想你!”她揉揉眼睛,连忙改口,“大家都想你!” 猎户抓着安托万的手不放,生怕他跑了。“回村里去吧!安托万,我们都听说你的故事啦!你成大英雄了!” 他俩拥着安托万走向村子。鹅群扑扇着翅膀朝两侧跑开,然后聚拢在一起,跟在牧鹅女身后。猎狗汪汪叫着,在他们脚边打转。 “大伙儿!快出来看啊!咱们的安托万回来啦!” 家家户户推开窗户,大大小小的脑袋从窗户里挤出来。很快,惊喜的叫声充满了村子的每个角落。年长的村民带着泪水扑向安托万,一边责备他不给村里写信,一边感谢诸神让他平安无事。和安托万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则跟他勾肩搭背,争先恐后邀他去家里做客。孩子们上蹿下跳,抓着安托万的裤腿求他讲旅途中的故事。安托万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感谢大家的好意。 在众人的簇拥下,他艰难地跋涉到自家门口。村民的喧闹声早已吵醒了屋里的人。一名上了年纪的男子推门而出,刚想问“大家吵什么”,看见安托万后不由地愣了愣。 “老师……” 少年难为情地望着这个亦师亦父的男子,“我……我回来了……” 吵闹的村民们安静了下来,等待男子回应。男子将安托万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说:“回来就好。” 村民们齐声欢呼。 “安托万,快讲讲你的故事吧!” “听说你骑过龙,是真的吗?” “海盗长得什么样?厉害吗?” “那个女术师呢?你怎么没把她一起带回来?” 面对数不清的问题,安托万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样回答也不对,那样回答也不妥。他想好好解释一下来龙去脉,可才说没几个字,新的问题又砸到他身上。他急得满头大汗,只好回头向老师求助,不料老师竟然双臂环抱靠在门上,兴味盎然地观赏他局促的模样。 大家闹了好一阵,终于,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发话了:“行啦!安托万还没跟他老师说上话呢,光被你们缠住了!” 村民们这才意识到他们的热情打断了人家的亲人重逢。 “晚上有的是时间!大家一起为安托万办一场接风宴!现在都散了吧!你们今天不下田吗!” “今天不下田啰!”某个好事的年轻人故意喊道。 “胡闹!”老人吹胡子瞪眼。 众人大笑起来,纷纷散去。父母赶孩子回家吃早饭,年轻人拉着安托万的人告别,不忘约定上门做客的时间。安托万逃也似地钻进屋中。他的老师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一直笑个不停。 “哎呀呀,安托万,你可是大名人啦。” “您就别笑话我了!” 安托万拉来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椅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一声,差点四分五裂。他环顾四周。屋子狭小破旧,但十分整洁,家具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说明主人是个爱干净的人。闻到熟悉的“家”的味道,他不禁鼻子发酸。老师从橱柜里拿出两个茶杯,笨拙地倒了两杯水。他的一只手缺了拇指,动作总是不太灵活。在他倒水的时候,安托万偷偷转过身擦了擦眼睛。 “消息乘着风的翅膀,总是比腿更快。”老师将茶杯放到安托万面前,“你的故事早就传遍全村了。商队的格吕莫先生说你领导一群骁勇的战士把他们从强盗手里解救出来。” “那不是真的!”安托万连忙摇手,“我没有领导什么战士,只是刚巧……我的朋友们功劳更大,我根本没做什么。” “还挺过路的旅人说你从刺客手下救出了一位将军,将军赐你校官的头衔,让你率领一支部队。” “啥?!根本不是那样!您听我说,这其中有些曲折……” “我还听见有人说你凭一己之力消灭了一群海盗,拯救了一座城市。” “太夸张了!这种谣言您也信吗!”安托万忍不住捶桌。 “那么骑着龙迎战邪恶的飞行船也是假的啰?” 安托万捂住脸:“这什么跟什么啊……” “女术师又是怎么回事?” 安托万把脑袋埋进自己的臂弯里:“我没有……” “哈哈哈哈哈!”老师乐不可支,使劲揉了揉少年的头发,“我又不是白痴,当然知道传言不可信。那么你自己说吧,这趟旅途你都遇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可有收获?” 安托万羞赧地抬起头。“我……我认识了很多朋友……他们都是些很好很好的人,我从他们身上学到许多……”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最后轻不可闻。他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思索起来。老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安静地等着他继续。 一杯水差不多喝完了,安托万终于有所动作。他解下腰间的长剑,双手捧着,奉还给老师。 “这是您的剑,现在还给您。” “我已经送你了,拿着吧。”老师推开剑。 “不,这是属于您的。将来我会有自己的剑。” 老师怔住了,茶杯从手中掉落,“啪”地摔碎。安托万急忙放下剑,起身找出扫帚,清理地上的碎片。他把碎片扫到一起,回头想问老师还有没有别的茶杯。老师佝偻着脊背,手臂撑着自己的大腿,好像背负着无法承担的重担。突然之间,安托万意外地发现,老师已经老了。 “这句话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想不到这辈子还会听见第二次。”老师苦笑。 安托万垂下肩膀。“那个人……是不是叫恩佐?” “你怎么知道?” “我遇见他了。”他露出勉强的笑容,“是在庞托城的一家酒馆里遇到他的。起初我什么都没发觉,后来渐渐察觉到他的剑法和您简直如出一辙。和他切磋的时候,我屡次恍惚以为是在跟您交手。” “世界可真小……”老师喃喃道,“他还好吗?” “嗯。他看起来挺有钱的,还收了徒弟。” “是吗?哈哈,他也当老师了……” 安托万找出一只新的杯子,摆在老师面前,倒满清水。 “他的徒弟叫朱利亚诺。我在庞托城的一家酒馆遇到他们两个,哦,还有雷希,他是一位吟游诗人……” 他坐回老师对面,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不知不觉,夕阳的光芒洒进破旧的小屋。这一天就在安托万的讲述中悄悄过去。当他回过神来,才发现时间已经这么晚了。 “不好!我跟别人约好了,现在不去不行!” 他慌张地跳起来,差点被椅子绊倒,磕磕绊绊地打开门,又“砰”的一声关上。 “怎么了?” 安托万靠在门上,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外面……好多人……” 好奇心过剩的村民们在他家门口探头探脑,很想进来瞧瞧却又没那个胆子,于是纷纷装作刚巧路过的模样,三五成群聚在外面聊天,眼睛却一刻不停地往屋子里瞟。 老师发出低沉的笑声。“别忘了晚上还有接风宴。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不行,我真的跟别人约好了。这下可怎么办,如果我出去,那就真的走不掉了……” 老师解下腰间的一串钥匙:“从地窖出去吧。” “多谢!” 安托万抓起钥匙,跑向后院地窖。老师从地窖里修了一条通往村外的密道,以供不时之需。安托万小时候一直不理解老师为何要这么做,现在他稍稍明白了。那是过去经年累月的杀戮在他身上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让他时刻防备着根本不存在的威胁。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老师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安托万打开地窖门。“不用了,我自己能搞定!您歇着吧!别忘了晚上还有接风宴!” 他跳进地窖,扒开一堆腌菜,找到密门。这条密道几乎没用过,门上全是灰尘。他被呛得咳出眼泪,捂着鼻子往外走。密道修得粗糙且狭窄,只能供一人弯着腰通过。安托万摸黑走了好久,终于看到了亮光。密道尽头是村外一口枯井。他爬上地面,用树叶把井口遮好,防止被无关人等发现。天色已晚,璀璨的繁星从东方升起。彗星依旧挂在天际,但颜色已经很淡很淡了。再过不久,它就会从夜穹中消失,直到数百年后才会再度拜访这片大地。 安托万回头望了一眼村庄,忍住跑回去的冲动,硬着头皮前往来时的路。 路上没遇到半个人。农夫、牧者和猎户这时候都回家了,况且大多数人都在为接风宴做准备。 接风宴的主人公此刻却在朝村子相反方向走。 他走了约有五轮,泥土小路边出现一块岩石,上面坐着一个人。晚风拂起他冰霜般的长发,使他看起来宛如黄昏中一抹白色的幽魂。他如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群山。目力绝佳的人能够看到山间伫立着一座石砌的废墟。那座山名叫“舍维尼翁”,在古语里意为“龙眠之地”。 “抱歉,雷希,让你久等了。”安托万挠挠头。 吟游诗人慢慢转过头。“也没有多久。我很擅长等待。” 他从石头上跳下来,身姿轻盈得像一只蝴蝶。“见过你的家人和乡亲了?” 安托万点点头。 “我许诺给你一天时间考虑,现在你考虑清楚了吗?” “我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吟游诗人沉默地望着他,等待他继续。 安托万深呼吸,鼓起勇气道:“请容我拒绝。” “我可以问问原因吗?”雷什塔尼不疾不徐地问。 少年不再注视着他,而是转向远方的山峦。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他说,“因为我答应别人保密,因此即使是最亲密的朋友,我也不能说。但是现在我觉得不得不说出来。那个人知道我的苦衷后也会原谅我吧。” 夕晖洒在群山之巅,废墟中光滑的石板反射着黯淡的光芒。晚归的倦鸟成群结队飞向山林。 “你送我的那柄断剑……我把它还给主人了。” 雷什塔尼微微动容。“你见过他?” “对。我去过他的陵墓——真正的那个陵墓。它被女巫阿芒迪娜搬到南方一座海岛上了。所以我也听闻了你和他的故事。你选择他成为英雄,成为你所书写的传奇的主角,但他不甘被你所操控,所以你转而支持他的敌人。他恨你,雷希,他也怕你。活着的时候他害怕成为你的傀儡,死后也怕被你找到。” “但他也获益匪浅啊。”雷什塔尼耸耸肩,“平定叛乱后,他的声名达到了巅峰。不论我支持哪一边,最终我的目的都达成了。我创造了传奇。” “你还不明白吗,雷希?”安托万转过头,难过地望着他,“我的回答和达理安一样啊。” 雷什塔尼不解。“你不也想成为英雄吗?你亲口告诉我的。现在我来帮你了,难道你不高兴?孤身一人无法成就什么事业,所有英雄身边都少不了伙伴的帮助。达理安身边有六位勇士,你一路走来也交了不少朋友。康斯坦齐娅小姐还在阿刻敦等你,所以把我也当作你的伙伴之一不好吗?” 安托万猛地摇头:“你不是在‘帮助’我,雷希,你只是让我按照你的剧本演下去而已。我不是真正的英雄,我只是你传奇中的一个演员,扮演着英雄的角色。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明白。达理安也说过一样的话,但我思考了九百年还是不明白。你们的确是英雄,有什么区别?” “我想依靠自己的力量成为英雄。不受任何人的操控,不当任何人的傀儡。我就是我。也许有一天我会死,也许我的剑会折断,我的盔甲会破碎,也许我会失败,死在一个无人问津的鬼地方,没人记得我的名字。但那就是我,真真正正的我自己。若有一天我功成名就,人们会传唱关于我的歌谣,但我不是为了歌谣才成为英雄。” 他向雷什塔尼迈出一步。 “传奇为英雄而生,而非英雄为传奇而生。” 晚风拂过原野,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么你究竟想怎样?”雷什塔尼问。 “放手吧,雷希,不要再干涉人类的生活了。把人类的事交给人类决定。” 雷什塔尼注视着他,但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吟游诗人转身望向小路彼方。 “啊,又有一位老朋友来了。” 小路尽头传来马蹄声。安托万极目远眺,看见一名骑者正策马而来。他披着斗篷,没露出脸,但一枚金色的圣徽在他胸前闪闪发亮。 ——恩佐吗? 不。当马儿飞奔的时候,骑手红色的头发时不时从兜帽边缘露出来。 ——是朱利亚诺。 距他们尚有一段路程的时候,朱利亚诺勒住马,跳下马背,拍了拍爱驹的脖子,让它去一边吃草,然后徒步走完最后一段路。 “好久不见,朱利亚诺。”雷什塔尼礼貌地打招呼。 朱利亚诺按着剑柄,立在他们面前。安托万恍惚觉得朱利亚诺长高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的朋友并没有长高,而是气质不一样了。从前他是恩佐的宠儿,跟他的老师形影不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可现在他忽然间成熟了。他脸上再也找不到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和天真。他翠绿色的眼睛平静得像一泓冰冷的湖水,其下却暗藏乱流和波涛。就像……就像恩佐的眼睛。 安托万不知道是该为他高兴还是难过。 “好久不见,雷希,还有安托万。” “你是特意来找我们的?”安托万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碰碰运气。我原打算拜访你的老师,然后等你回来,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你。这一定是诸神的安排。”他转向雷什塔尼,“对你来说则是无名之力的安排吧。不过它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雷什塔尼挑起唇角。“我猜你千里迢迢跑到这儿,并不是为了叙旧吧。” “当然不是。我来的目的是把你从这个世界上除去。” 第116章 傍晚时启程 安托万大惊:“你说什么?!” 雷什塔尼道:“恩佐曾经和我约定……” “那是恩佐答应你的,我可没答应。”朱利亚诺轻触胸前的圣徽,“恩佐已经不再是缄默者了。” “啊……棋差一招。”雷什塔尼无奈地摇头,“只因你当时还是个学徒,所以我大意了。早知道就该跟你也立下约定。”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你知道吗,朱利亚诺,当初在庞托城的那间酒馆,我选出了三个候选人。一个是出身平凡、心中燃着烈火的少年剑客,一个是身负血海深仇、走上黑暗之路的贵族子弟,还有一个身世比别人都更加高贵、背负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血统所造成的诅咒。不管选择哪一个,都定能谱写出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但最终我选择了安托万。你知道为什么吗?” “愿闻其详。” “因为你们是刺客。”雷什塔尼说,“刺客没有什么传奇。你们是歌谣中的一抹阴影,书页间的一道血迹,你们或许做过很多事,甚至影响过这个世界的进程,但你们永远不会是英雄。” 朱利亚诺笑了。“我想,我们有属于自己的故事,不足为外人道。” “那么你的这个故事是怎样的呢?其中是否有一个章节叫‘屠龙’?” “我的委托人希望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我不会杀你的,”朱利亚诺惋惜地说,“因为我直到现在还是把你当成朋友。” “你要怎么除掉我?” “从世界上消失的办法不仅仅只有‘死’。还可以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拔出腰间的剑,放在雷什塔尼脚下。 “你可以离开这个世界。我请求你离开法古斯。” 雷什塔尼哑然失笑。“离开?我们龙族在无名之力的指引下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执行各自独一无二的使命。现在你竟求我离开?” “难道你觉得你留在法古斯,还能继续完成你的使命?” 朱利亚诺看着安托万,“你没答应他,对不对?” 少年剑客垂下头,小声说:“嗯,我拒绝了。” “安托万的回答和达理安一样。你总该有所觉察了,雷希。奥拉夏说的对,世界已经改变了。世界不再属于古代族裔和龙族。所以……不要再干涉这个世界的运行了。人类有权支配自己的命运。” “你居然说出这种话!你自己就败在命运的脚下,竟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雷什塔尼抓起朱利亚诺胸前的圣徽。冰冷的金属刹那间变得烙铁般火热,烫伤了吟游诗人的手。但他没有放手,反而攥得更紧。 朱利亚诺叹了口气。“我的确没能摆脱命运的束缚,但我能了结它。恩佐从他的老师那里继承这枚圣徽,我又从恩佐那里继承它。但是这传承就到此为止了。我不会替自己寻找学徒,不会再把圣徽和剑传给后人。我死后,我们这一脉的传承将会在我这一代终结。” 雷什塔尼松开手。他手掌被严重烫伤,但几秒之后,受伤的部分就开始自行愈合。 “我以死亡来反抗命运。终有一日,我们会彻底摆脱它的束缚。” 吟游诗人甩了甩手,伤痕无影无踪。 “连你也这样……”他悲伤地退后,“你们让我离开,可我能去哪儿?不在这个世界生存,又能怎么办?” “古代族裔最后的流亡者们打算乘‘黑鹤之舟’离去。飞行船现在就停在赞诺底亚附近的一处海滩上。”朱利亚诺说,“等所有人到齐,他们就启程去往群星间的国度,寻找先行一步的亲人。我想,他们会很愿意带上你,只要你肯跟他们好好谈谈。” “我?跟那帮精灵?”雷什塔尼感到不可思议,“先不提这个,就算他们同意带上我,他们的‘神’想必也不会欢迎我。” “你害怕了?因为事情不在你的掌控之中,所以你退缩了?” 雷什塔尼的瞳孔突然变成爬虫类一样的细缝。“你知不知道我大可以一把火把你们全烧死?” “你当然可以这么做。但我知道你不会。承认吧,雷希,给择定的人类编排角色其实很无聊,对不对?你喜欢刺激的冒险和未知的旅程,因为只有在那之中才会诞生真正的传奇。”朱利亚诺真诚地说,“我猜你会想把它们写下来。这次不是书写别人的故事,而是你自己的故事。你活了很多年,也许从太古之初一直活到今天,你见过不计其数的事物,美丽的、丑陋的、壮观的、恐怖的……那些东西已被世界遗忘,可你还记得。这是你的故事,只属于你的故事。在所有活着的生物当中,大概没有任何一个故事能比它更波澜壮阔、惊心动魄。” 吟游诗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出神地眺望山峦间的废墟。夕阳快要沉入地平线之下,只剩几丝亮光。 狂风席卷原野。朱利亚诺和安托万不得不捂住脑袋抵挡旋风。很快,气流平息下来,他们睁开眼睛,吟游诗人消失了,一条白色巨龙取代了他的位置。 “这次我会书写自己的故事。”它浑厚的声音犹如雷鸣,像千万个灵魂在风暴中咆哮,“记住,安-杜曼那,必死的凡人,如果群星间的旅程让我觉得无聊,我还会回来的。” 它振翼腾空,追逐夕阳最后的光线,飞到云海之上。即使夜幕低垂,还是有不少人都看到了白龙的身影。后来,研究龙族的学者寻找白龙的飞行路线,发现它从罗尔冉的一处小村庄中出发,在名为“舍维尼翁”的山脉间逡巡,然后飞向南方。目击者告诉学者,它先出现在梵内萨,然后又到了赞诺底亚,但没有多做停留,而是继续南下,在某个不知名的海岛上空久久盘旋,似乎在寻找什么。最后它放弃了,又返回赞诺底亚,降落在城市附近的一处海滩上。 又过了一段时日,众多古代族裔从四面八方赶到那处海滩,登上“黑鹤之舟”。在某个黄昏,毫无预兆的,“黑鹤之舟”悄然升空,在夕阳的照耀下飞向天穹之外群星间的国度。 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活的古代族裔。也再也没有人见过白色的巨龙。 英雄的故事终结于辉煌,刺客的故事则终结于平静。 梵内萨乡间,众多别墅星罗棋布。城里的富商和贵族每到炎炎夏日,总爱去别墅避暑。其中有这么一座别墅,根据在这里工作的佣人的说法,从前它属于梵内萨的某个贵族家庭,后来那一家人遭到诬陷和谋杀,别墅也被罚没了。据说那家人有个小儿子仍旧活着,最后为父母报了仇,但没人知道是真是假。梵内萨遭空袭后,城市百废待兴,许多地产不是空置,就是被贱卖了。有个年轻有为的商人自称买下了这栋别墅,由于他持有合法的地契,所以没人怀疑他的说法。也有人私下传闻,年轻的主人就是那被诬陷的贵族家庭的小儿子。 年轻的主人雇来新的佣人,将别墅修整一新,作为给他情人的住所。主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城里做生意(至于做的什么生意,没人能说清,不少佣人怀疑他的“生意”恐怕不太正当),每隔一段时日返回乡间别墅小住,和他的情人度过甜蜜的时光。 这位情人是个令人见之忘俗的美男子,一头白金色的长发,容貌像庙宇里的神像那般美丽,说起话来温和有礼,也从不乱发脾气,对待下人十分严格,但赏罚分明。佣人们打从心里喜欢他,叫他“恩佐主人”。若说有什么缺憾之处,那就是恩佐主人的右手缺了拇指,平时生活多有不便,好在他左手也相当灵巧,还有佣人帮衬,所以也不怎么影响日常起居。 最近这段时日,佣人们常常听到一些恐怖的传闻,比如海盗又开始兴风作浪,北方慕卡尼亚的太后遭到刺杀什么的。但也有好消息:梵内萨遭受重创已过了好几年,城市在众多市民的努力下迅速重建。虽然要恢复昔日的辉煌恐怕十分困难,不过好在旧有的格局完全被打破,上城区的贵族和下城区的贫民走到一起,为他们挚爱的城市添砖加瓦。东方也传来消息:战功赫赫的苏维塔将军获选担任赞诺底亚执政官,他的军队将侵略者赶回北方的群山之后,保住了约德海岸。 恩佐主人喜欢招待吟游诗人来家里做客,因此佣人们有耳福听到最新的歌谣。大家都爱听关于近来某位声名鹊起的年轻剑客的故事,据闻他剑法出众,性情骁勇,身边还有一位女术师相伴。吟游诗人给他们起了绰号,叫“曙光勇士”和“烈焰使者”。有些吟游诗人把他们二人与古时候的达理安大帝和湖中女巫阿芒迪娜相提并论,写了许多有关他们的浪漫歌谣。 这一天,正值盛夏最炎热的时候,别墅中没有吟游诗人献艺,佣人们蜷在宅子里或者大树下昏昏欲睡。恩佐主人坐在二楼的窗台上,膝盖上放着一本诗集。他每读几页诗集,就往远处看看,似乎在等什么人。 远方的道路被阳光晒得发烫,就连光线都在摇晃。炽热的石板路尽头出现一个骑马的人影。他披着防晒斗篷,不断催促骏马加速。恩佐放下书本,呼唤佣人的名字。佣人们被他叫起,这才意识到主人回来了,于是立刻忙碌起来。 骑者在别墅门前停下,男仆上前为他牵马。他跳下马背,急匆匆地冲上台阶。恩佐推开门,被迎面而来的年轻人撞个满怀。两人一起滚到地毯上。 “我回来了,恩佐,我好想你!”年轻人挥去防晒斗篷,露出一头鲜艳的红发。 “我也想你,朱利亚诺。”恩佐笑着吻他。 朱利亚诺的头发留长了,这些年个子也拔高了一些,现在和恩佐一般高,不再是稚气的少年,而是堂堂正正的男人了。他把恩佐拉起来,气恼地拽了拽衣领。 “好热。”他抱怨道。 “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恩佐说。 “你总是这么周到。”朱利亚诺揶揄地牵起恩佐的手,“你……不一起来吗?” “乐意奉陪,尊敬的绅士。” 两个人推推搡搡地上楼。佣人已经把浴盆搬进卧室,注满了清水。他们一边交换细碎的吻,一边急不可耐地脱掉彼此的衣服。就像他们第一次欢爱时一样,每当朱利亚诺回家,他们总要在浴盆里来一次,不然就像缺了点儿什么似的。 等进了房间,两人已是一丝不挂了。朱利亚诺爬进浴盆,舒舒服服地靠坐,张开双腿。恩佐熟练地钻进他双腿之间,没什么前戏便顶了进去。朱利亚诺疼得叫了一声,但很快适应了他的入侵。 “你这次去了好久。”恩佐一面在他身体里律动,一面用责备的语气说。 “嗯……这个委托……有点难……” 朱利亚诺难耐地仰起头,恩佐趁机咬住他的喉结。朱利亚诺成为缄默者之后,接到委托就去城里办事,办完事便返回乡间别墅,如此循环。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 “我以为你出事了,差点抛下一切去找你。” 朱利亚诺的手指插入恩佐发间。“你已经……不是……啊……不是缄默者了……” “我知道。可我依旧是你尊敬的绅士,不是吗?” 朱利亚诺闭上眼睛,放松自我,尽情享受恩佐的爱抚。他们在浴盆里享乐一番,又去床上继续。由于许久没有碰触彼此的身体,所以两个人都有点饥渴难耐。他们一直做到晚上,朱利亚诺实在没力气了,终于在恩佐怀里沉沉睡去。夏夜的熏风拂过窗帘,带来片刻的凉爽。昆虫此起彼伏地鸣叫,显得夜晚是那么静谧。 这便是他的生活了。朱利亚诺迷迷糊糊地想。或许有一天他会死在外面,恩佐左右等不到他,就离开别墅去寻找,最终找到他的尸体。或许有一天他会死在床榻上,由于疾病或是衰老,恩佐会陪在病床边,握着他逐渐冰冷的手。他知道自己最终会死,这世上所有凡人最终都必有一死。作为刺客,他的故事将在那时画上句号。 英雄的故事终结于辉煌,刺客的故事则终结于平静。 英雄故事总要伴随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当战斗结束后,英雄要么自我牺牲、以身殉道,要么击退强敌、光荣归来。那些死去的人,将被庄重地送返故乡,由鲜花与泪水装点他们长眠的殿堂。那些活着的人,将获取荣耀,赢得爱情,甚至登上权力的巅峰。而所有这些人最终都会化作炉火边的故事,变成吟游诗人娓娓道来的传奇。 而刺客的故事则截然不同。它结束得悄无声息。刺客们或许死于一场失败的暗杀,头颅刺在枪尖上,作为杀一儆百的告示;或许死于同病魔的斗争,骨灰撒在他们曾经挚爱的城邦的河流里;或许无声无息地在黑夜中殒命,成为黑衣船夫手上的又一具无名路倒尸。又或许,其中有些人来得及功成身退,隐居乡野或城市,从此过着与世无争的平静生活,脱去死神华美的外衣,披上凡人朴素的服装,也像凡人一样必将死亡。 朱利亚诺的这个有关刺客的故事,像所有刺客故事一样,终有一日会悄然落幕。没有诗人歌唱他们的故事,所以也无人知晓他们的故事究竟落幕于何时。 又或许,他们的故事永不落幕。 刺客们依旧驰骋在夜幕下的城邦中,以鲜血书写自己的篇章。无人知晓那一袭袭华服裹藏的是不是同一个人,无人知晓那一副副面具遮挡的是不是同一张脸。 或许从来都是同一个人。 他或她是唯一的真实,却拥有千变万化的外表,拥有难以计数的影子,和代代相传的法则。切记,凡人永远无法逃避那唯一的真实。只要还生活在这座城邦中,你就迟早会遇到他们。 因为刺客的故事总是开始于街道。 ——缄默绅士的法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