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浮生录 作者:非天夜翔 文案: 仙术、法宝、神通,以及天地间浩浩瀚瀚的灵气,一夜之间消踪匿迹,众多驱魔师尽成凡人。 三百年后,五胡入关,拉开了华夏大地一场大动荡的序幕,亦随之带来了千魃夜行,神州覆灭的末日。 幸而在这万法归寂的长夜里,尚有一枚星辰,在地平线上熠熠生辉。 心灯现世,光耀四野,一名年方十六,并将在二十岁那天结束自己生命的少年,踏上了找回被封印的天地灵气的道路——只剩四年时间 前路荆棘重重,看上去不太像能成功的样子。 陈星:“关键现在全天底下就只有我一个驱魔师,唯一能用的法术就是发光,我能怎么办?” 耐心等候吧,待定海珠再现人间之际,众生浮沉的命运轨迹,将被彻底打乱重新交汇。 陈星:“给我配个正常点的护法武神行吗?” 你的护法不是很能打吗? 陈星:“能打是能打,可他疯起来连我都打……” 这没办法,怪就怪你自己色令智昏吧。 锦鲤受X情绪不稳定攻。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星、项述 ┃ 配角:冯千钧、拓跋焱、肖山、谢安、苻坚、慕容冲、王子夜 作品简评: 上古之时,神龙烛阴陨世,龙珠“定海珠”流落世间。万年后,魔神现身,一名身无长技的汉人驱魔师陈星在护法武神项述的守护下,踏上了寻找同伴,迎战强敌的道路。距淝水之战尚有四年,北方大地群魃复生,妖、人二族迎来一场生死攸关的考验。盛世长安、辽阔敕勒川、烟雨江南、雄浑洛阳,烽烟四起的乱世,南北朝割据前的最后一场史诗级大战即将到来。所爱跨越山海,唯人心中不灭的光辉能照亮长夜,还世间万丈光明。作者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结合秦、晋相争的历史背景,描绘出了一副奇幻瑰丽的画卷。2019年非天夜翔开年之作,带你畅游神州大地! 第1卷 森罗万象 第1章 囚犯┃请您将全城壮丁,集合到一起,供我品鉴 晋太元四年,二月初一,襄阳。 风雪突如其来,一夜间席卷了这座千年古城。寒潮将城中所剩无多的明暖灯光悉数冻住,唯余满城“沙沙”的雪声与红泥炉中剥裂的炭响。 城外,二十万秦国大军重重围困,等待与守城的晋军发起最后的决战。 陈星现在两眼一抹黑,相当焦虑,自己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来?使劲浑身解数混进襄阳城后,还得大海捞针般找一个人,就算找到了,明天早上怎么出城? 襄阳城被围了足足一年,时至今日,早已弹尽粮绝,士兵饿得没力气打仗,百姓饿得没力气逃跑,却都有力气骂人。一时城中群情汹涌,全在闹事。 进城后,陈星好不容易找到负责守城的梁州刺史朱序,表明身份,还未说明来意,刺史便火速召集了麾下一众军师武将,霎时满满一厅堂的人,或站或坐,等待陈星发言。 “你再说一次,当着大家的面说说,你是什么来着?”朱序问道。 陈星一身黑袍,端坐在他的面前,认认真真地回答道:“七一驱,木哦魔,师。” 朱序朝众人说:“他说他是个法师。” “不是法师。”陈星耐心解释道:“是驱魔师,我说第三次了。” 刺史府正厅内灯光璀璨,照亮了他的脸庞,陈星穿着一身黑,衬得皮肤白皙,一身暗纹锦缎汉袍,抱一鎏金小手炉,腰佩一小小药包,蹬一双涉云靴。 他的眉眼间蒙着一条黑布,露出纯美的红润嘴唇与高挺的鼻梁——是个瞎子。 “自我介绍下,我叫陈星。”少年又说:“神州驱魔师第四百八十一代传人,如今世上唯一的大驱魔师,今年十六岁,七尺九寸,一百三十斤。汉中人士,继承人间驱魔大业,前来襄阳公干,望朱序大人予以协助,喏,您看,这是大晋吏部尚书,谢安谢大人开具的文书。” 刺史府内,厅堂中站了满地人,众位军师交头接耳,麾下武将无数,都一致以怀疑的眼光看着这名不速之客。 “谢大人?”众人传看了少年提交的手谕,朱序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问:“援军呢?我找谢安要援军,给我派了个法师,这是什么意思?” 陈星诚恳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重申一次,我也不是法师。” 议论声稍停,刺史朱序心跳加速,问出了一直徘徊在心头的那句话。 “你能帮我退去城外大军么?” 陈星挠了挠脖子,想了想,答道:“不好说,得看情况,我看八成退不了。” “驱魔师。”一名参将观察良久,开口道:“你会撒豆成兵?” “不会。”陈星干净利落地答道。 “你夜观天象不曾?”朱序说:“能否呼风唤雨,助我襄阳全城上下,得脱眼前险境?” 陈星:“???” 陈星指指自己蒙眼布,意思你让我夜观天象?我也要看得到才行吧! “小子!你可会什么法术,变什么戏法?”又一名武将说:“哪怕到百姓们面前去露一手,让大伙儿有信心守城也行!” 陈星脸上现出无辜的表情,答道:“撒豆成兵都是书上写出来骗人的,世上没有这等法术,至少目前还没有。” “哎——” 刺史朱序连同厅内所有人,全都泄了气。 “刺史大人。”陈星又朝说:“我此行目的,是来找一个人。” 厅中人等便纷纷散了,朱序本以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当即索然无味,答道:“什么人?” “对我来说,命中注定的人。”陈星认真道:“我的护法武神,就在襄阳城里。这个人,对我、对全天下来说,都非常重要。” 朱序一脸疑惑地看着陈星。 陈星又解释道:“这位命中注定之人,在我梦里出现过三次,一次比一次清晰,直到最后这一次,我很确定,此人就在襄阳城中,只要找到他,我就……” 朱序如窥见希望,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你就能助我破去秦国大军?” 陈星诚恳解释道:“不是……我就得赶紧走了,大家都很忙的,不敢耽误您打仗。” 朱序:“……” “请您将全城壮丁,集合到一起。”陈星又说:“供我品鉴……供我挑选出这位护法武神,我向您担保,此事攸关神州大地千年福祉,您不会后悔。” 朱序本想说你开哪门子玩笑?奈何这少年却又不像在说谎,若真要寻他消遣,当不至于在这最危急的时刻进城,说实话,朱序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城里来的。兴许是苟活的日子也没几天了,或是那句“千年福祉”打动了朱序,反正希望一天比一天渺茫,好歹他持有吏部文书,朱序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想看看这小子究竟在弄什么玄虚。 “壮丁都充入军中了。”朱序冷淡地说:“你在军队里找,找到以后再说。” 一个时辰后,城中所剩的一万两千两百名官兵,民兵全部被叫了过来,在刺史府外的场上紧急集合,不少人还打着呵欠。 黄昏时分下起了小雪,刺史府门前摆了一张榻,陈星坐在那软塌上,面朝底下黑压压的人群,下面议论纷纷,一连多月,入冬后便都饿着肚子,军队一集合起来,顿时仿佛有了宣泄口,纷纷开始叫嚣。 “安静!安静!”为首武将马上开始喝斥。 朱序眼看情况不妙,这么下去估计要暴动了,忙道:“快开始。” 陈星:“……” 陈星的手微微发抖,稍稍抬起,又放下,刺史府一名军师注意到这个细节,低声说:“你好像有点紧张?” “我一点也不紧张。”陈星马上否认了这个居心不良的指控。 不在这些人里头,陈星等了很久,期望里的指引没有出现,他侧耳听,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有下雪的“沙沙”声。 心灯,快……快点告诉我,护法武神在何处?快来不及了! 人声鼎沸,底下军士们渐渐开始愤怒咒骂,有人开始讨要军粮,刹那间在蒙眼布带来的黑暗中,远方出现了一道闪光。 找到了!陈星马上起身,朝着那闪光快步走去。 “哎!哎!”守在朱序等人身边的武将忙纷纷道:“你上哪儿去?!” 陈星穿过官兵队伍第一排,快步走向校场东侧,朱序只得下了台阶跟上,紧接着武将们纷纷遣散兵士,赶他们回去,众人见又是一场闹剧,纷纷发出无可奈何之声,骂了几句,各回各家。 离开校场,再转入刺史府,陈星四处转头,来到府中西侧。 “这是哪儿?” 朱序与一众兵士打着火把,匆匆赶到,俱眼望陈星。 “地牢。”朱序说。 一道白光轰然照亮面前,更近了。 “把门打开。”陈星认真说。 “你不能进去!那里是……”一名武将正要阻止,朱序却示意把门打开。 陈星就这么蒙着眼,走过刺史府地下,点着油灯的昏暗甬道,转了个弯,径直进了地牢最深处。面前那道光时隐时现,犹如心跳一般,忽而满室光明灿烂,忽而万籁俱寂一片黑暗,在牢房最深处不断闪烁着。 地牢深处,两侧的牢房内尽是森森白骨与哀嚎的囚犯,甬道的尽头,铁牢房里,传来一阵垂死困兽般的低声呻吟。 陈真在最后的牢房外停下了脚步,隔着铁栅栏,安静站着。 囚犯是个男人,男人被铁链捆着,蜷缩在地上,全身上下,唯独腰胯上挂着破烂烂的短裤,面前放着一个发霉的木盆,水槽早已见底,显然已无食物与饮水好几天了。如今大军围城,城中连良民求生都十分困难,更无人来管一名囚犯吃喝。 那男人披头散发,瘦得肋骨嶙峋,身上、腿上、背上满是鞭痕,在这发霉潮湿的囚室最深处,早已病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虽已是半个死人,蜷着身体时,却终究能看出身材高大,唯独面目污脏,不辨五官。 “麻烦您把门开一开。”陈星说。 “不行!”主簿阻止道:“小子!你不知此人来历!不可放他出来!” 陈星认真道:“心灯选了他。” “放你娘的狗屁!”一名武将终于按捺不住,开始骂人了:“骗子!大人,此人是个骗子!” 朱序却没有说话,示意将牢门打开。 陈星走进牢房,跪在了那男人身前,男人十分安静,一动不动,紧接着,陈星摘下蒙眼的黑布条,现出清澈双眸,观察那男人。 众人:“……” 陈星朝那男人说:“你还活着么?” 男人紧闭双眼,额头滚烫,却冻得不住发抖,嘴唇青紫,牢中充斥着一股腹泻后的铁锈气,却因多日未曾进食,全身虚脱,已到了弥留之际,被陈星戳了那么一下,顿时发疯般地喘息起来。 陈星马上单膝跪地,一手按住他的额头,紧接着,那男人睁开双眼,嘴唇微微发抖,最后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陈星马上示意左右打开锁链,抱起那男人,发现此人虽既饿又病,早已瘦得不成人形,身材架子却依旧十分沉重,身长近九尺,横抱是抱不起的,只能改成半背半拖…… “搭把手啊!”陈星皱眉道。 刺史朱序与众人一脸疑惑地看着陈星。 “他在装瞎!”主簿说:“装的!真是个骗子!” 第2章 初遇┃我药都给他吃了,你现在告诉我他身上有几千条性命? 一炷香时分后: 刺史府上关于陈星的身份,早已吵成了一团,众人纷纷表示,这少年来意相当可疑,必须好好调查一番。 朱序说:“谢安签发的吏部文书不会有假!你让我怎么办?” 参将道:“凭一封文书,也断然没有提走一名死囚的道理!” “恐怕是城外派进来的奸细!”又有人道:“死囚俱是无恶不作之人,哪怕城破,也决计不能放他们活路!” 府上客房中: 陈星将那男人放在榻上,坐在门槛上直喘气,抹了把脸,出去倒了点水,打开腰畔药囊,取出一丸丹药。掰开那男人的嘴,那人只紧锁牙关,不住打颤,竟喂不进去。陈星寻思良久,只得嚼碎了药丸,含了些许冷水化开,捏着他下颚,对着嘴给他强行喂了过去。 是他吗?陈星皱眉端详他脸庞,回忆梦中所见,飘满大雪的襄阳城,城中那建筑正是刺史府,没有错。方才心灯闪烁了三次,第一次指引他前往地牢,第二次在地牢前闪了下,第三次,则是落在牢房最深处的囚室中。 “你是什么来头?”陈星给他擦了下脸,喃喃道:“为什么被心灯选中的人是你?” 外头有人通传,朱序要见他,陈星这边尚未安排稳妥,正想让朱序稍作等候,来人只不走,固执地等在门外,陈星无奈,只得匆匆跟了出去。 雪下个不停,朱序站在刺史府楼台第三层高处,眺望襄阳全城。 陈星来到朱序背后,面朝满城灯火,远方若有若无,响起笛声,犹如吹笛之人正在哀哭。 “给我解释清楚。”朱序说:“否则不能让你带这死囚离开,不管你是不是什么驱魔师。” 陈星打量朱序,忽然开口问道:“大人,您相信世间有神仙,有妖怪?您相信我有法力吗?其实我猜您是不信的。” 朱序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今日所为,不过是为了在他们面前,稳定军心。说实话罢,莫要再扯谎,你的真正目的,是这囚犯,我猜得对不对?谁让你来提走他?不可能是谢安。你是胡人派来的?” 说着,朱序又严肃起来,一字一句道: “给我想清楚了再说,说错一句,你就要人头落地。哪怕这城明天守不住,今天我也是城主,随时可以斩了你。” 陈星注视朱序腰畔佩剑,再观其眼神,知道朱序开始察觉不对了——在他人眼里,自己不过是一名装神弄鬼的少年。先前他在眉眼间蒙着黑布,只为了能更敏锐地感觉到心灯,这倒不是蓄意欺骗。而事实上,就连陈星也万万想不到,自己要找的人,偏偏是名死囚。 陈星答道:“行,都告诉你,想拔剑,等我说完再动手。” 朱序回过身,注视陈真双目,冷冷道:“说。我看你编得出什么花儿来!” “这事儿真要从头说,当真是人生苦短,说来话长了。既然刺史大人执意要听,告诉您也无妨,人间法力是有的,就在三百年前。” 朱序眉头微皱,不料陈星又开始提所谓“法术”之事。 “三百年前,人间有妖,有法力,也有法力高强的人……”陈星只得假装看不见朱序脸色,走到一旁,缓缓解释。 那年汉章帝在位,班超出使西域,定下西域百年之策。神州大地姓安居乐业,方士、武士、丹士之业鼎盛。口耳相传中的所谓“妖族”,被强大的驱魔师们,驱逐至益州西南与夜郎国十万大山一带,布下结界重重围困,自生自灭,再也无法干预中土。 群妖既除,人类就只剩下一个使命——求长生。 方士们相信只要与天地沟通,吸取灵气,修炼法术,便能长生不老。但就在某一天里,世间所有的“法力”一夜间尽数消失了。 消失得毫无征兆,天底下一切法宝眨眼尽成废铁,除妖所用的神器也俱成凡兵。真诀、法术统统失去了效力,大到移山填海,小到五鬼运财等术,任你如何催动,都再无作用。 “没了。”陈星朝朱序作了个无意义的手势,说:“从此以后,神州大地便再无任何法力。这也就是驱魔师们所说的‘万法归寂’。” “哦?”朱序皮笑肉不笑地说:“所以,现在呢?” 陈星遗憾地说:“有人说,是释放天地灵气的‘玄门’关上了。” 老子有言“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当时的人,认为天地灵气是从天境虚空中看不见的“玄门”所释放出,没有法力,兴许是玄门关上了。于是他们祭请上天,拜祀山川,用尽了一切办法,统统没有用。 幸而妖族未曾大规模作乱,毕竟在驱魔师盛行的那些年里,妖怪们都被打残了,新的飞禽走兽而要修炼为妖,也得吸取天地灵气。没了灵气,自然就无法兴风作浪,毕竟光消耗妖力做坏事而没有采补,只出不入也是很累的。 万法归寂有利有弊,没有妖怪,人间自然也不再需要驱魔师。 但问题出在另一处上——妖修炼不出来,“魔”可未必。 “魔就是世间的怨气。”陈星说:“人间枉死者,是有怨恨的。万物生于天,归于地,死后入天脉轮回,这怨气却不得消弭。说白了,就是瘟疫啊,战乱啊,饥荒啊,死的人越多,就越容易聚集怨气。” 惠帝年间,皇族司马家争夺帝位,共计八十万人死于内战。关中大旱连年,饥荒频发,饿死、病死二百余万人。 永嘉年间,匈奴人刘渊破壶关,攻陷洛阳、刘曜攻破长安。关中、关陇等地死一百八十万人。晋人衣冠南渡,逃往建康,凭长江天险而治。 羯人石勒克晋阳,并州一地,百姓死伤逾二百万数。 鲜卑慕容氏与晋将恒温一场大战,死四十万人。鲜卑、匈奴、羯三族于中原大肆劫掠,从不带粮草,称汉人为“两脚羊”,沿途充作军粮。晋廷二十年前所计量中原人口足有两千万,及至冉闵灭羯赵之时,重计百姓人数,不足四百万人。 但好景不长,冉闵城破,被慕容氏所杀,失冀州,百姓再遭屠掠。 “算完再抹个零。”陈星朝朱序说:“刺史大人,两千万总是有的,这里头一千多万是汉人,死在五胡铁骑下。数百万胡人自相残杀,又加剧了怨气的诞生。” 哪怕明知陈星在撒谎,朱序仍听得入了神,答道:“天下大乱,人命如草。” 陈星说:“追溯到更久之前,魏、蜀、吴三家分天下,百年间战事不休,战死之人以千万计。所以,神州大地在过去的三百年中,死了超过三千万人。这三千万人的怨气,在天地间徘徊不去,早已远远超出了神州能容纳的限度,再这样下去,等不到几年,很快就会孕育出‘魔’来。至于‘魔’是什么来头,我也从未见过,史料记载极少,且先按下不表了罢,拣点重要的说。无非是总得有人,须得提前作好准备,随时提防魔的出现。” “我家祖上是晋阳人士,父母早逝,苻坚与慕容氏壶关一战后,迁到华山避世而居。” 陈星还清楚地记得九年前的那场大战,哪怕他当时只有七岁。家中大宅起火燃烧,奶奶命一名忠仆将他送到华山深处一名旧识麾下,研识天官众星,修习驱魔收妖之术。不知多少代人传下的古籍,到现如今万法归寂的时代,早已铺满尘埃,再无作用。 就在满十六岁的这年里,陈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一座从未去过的大城。师父听了以后,寻思良久,怀疑就是襄阳城,并告诉他,梦是心灯的指引。护法武神,就在这座城里等着他,必须先找来护法,在他的帮助下,才能完成你的使命。 “于是,我来了,就站在这里。”陈星最后说。 “说完了?”朱序缓缓拔出剑:“等了半天,最后你就给我编了这么一个荒唐无比的故事?” 陈星没有后退,直面朱序的剑锋,右手放在左胸心脏前,紧接着,他抬起手,手中竟然迸发出璀璨的白光,朝向朱序! 朱序只以为这少年还打着蒙混过关的主意,没想到光芒突如其来,顿时被晃得睁不开眼。 “这……这是什么把戏?”朱序提着剑,一时无法下手。 “这就是心灯。”陈星答道。 朱序震惊道:“你果然是……法师,你能发光?这光有什么用?” 陈星老实答道:“没有用,只能偶尔发发光。” 朱序:“……” 朱序顿时疑神疑鬼,陈星无奈摊手,光芒消退,又解释道:“我翻阅史籍记载,得知天地将有大难,神州沦亡之际,便有心灯执守者与护法武神相随相伴,出手驱魔。心灯忽然现世,昭示着‘魔’的复生临近,我须得找到武神,唤醒他的力量,协助人间抵御天魔降临的危难。” “什么胡汉之争,都是小事,天魔一出现,整个神州大地便将彻底倾覆,所有生灵都将灰飞烟灭,大地被洗涤,回到洪荒时代,一切重新开始。无论你是胡人还是汉人,大家都跑不掉。” “你……你……”朱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陈星无奈道:“我也不想好吗?刺史大人,理解一下,你以为我想来襄阳?” “师父死后,我赶紧收拾东西,离开华山,雇了一辆车,赶往襄阳,混上了一艘船,无惊无险地进了城,找到城主府前,果然就是这儿。偏偏是我得继承大统,光复人间驱魔大业,我也认了。结果也不知道为什么,放着现成的壮丁不拉,到了地牢里头,找到一个痨病鬼,我还在想得怎么出城呢!” 此刻,主簿送上名册,朱序剑归鞘,接过,看了一眼。 主簿:“囚犯的身份名录找到了,名唤‘项述’,是一名胡人。” 朱序眉头深锁,对于“发光”这件事,暂且相信了陈星。 陈星稍一沉吟,答道:“胡人汉人,对我来说……也没那么重要。好吧,我确实不大喜欢胡人,这可难办了,但他也不像啊……胡人?胡人有姓项的?哪一族?” 朱序将册子翻到最后一页,那是半年前押送官带来的羁押名录副册,第一行映入眼帘的,蓦然是“妖人项述”四字。 主簿:“太元元年,建威中郎将本想将此人押送到建康,问明底细后斩首处决,奈何一路上无论如何严刑拷打,此人始终不开口。押送官在途经襄阳时,染病不治身亡,项述便被本城收监,本想移交建康,死囚太多,一时便忘了,在牢底关到如今。” “半年前,在关中大肆屠杀无辜百姓,血祭上天。”朱序说:“杀了胡人、汉人六个村庄共计两千人,男女老少连着家中鸡犬,都不放过,更大战我大晋官兵,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抓住他。” 有关心灯之事,朱序现在是勉强信了,却带来一个新的问题:“你怎么会选上此人?” 陈星难以置信道:“为什么会选中他?我也不知道啊!” 陈星被这么一说,顿时也忐忑起来,难不成眼前的闪光是自己的幻觉? 陈星接过名册,只见上头寥寥几行:项述,屠杀两千余名百姓,胡人悍将,猜测是名武官,归属部族不明……有这等事? “我药都给他吃了,你现在告诉我他身上有几千条性命?”陈星道。 “我不是让你别放他出来吗?”朱序说:“你还是换一个吧。” 陈星道:“这能换吗?换不了吧!等等,这事儿我看还得……从长计议。待他康复后我再详细问问,万一冤枉了他呢?” 陈星心神不宁,匆匆转身离去,朱序眉头深锁,转向楼阁下,从城北府上眺往城墙外,远方密密麻麻,驻扎着北方秦国远道而来的大军。 同一时间,刺史府客房内,那男人蓦然一声深喘,性命回来了。 陈星回到房中,关上门,朝门外看了看,再回头看那男人,活了。怎么办?是不是还得掐死他?可别人说归说,总得给他一个申辩的机会吧?而且这是我的护法!陈星已经把这个叫项述的男人当成了“我的东西”,不能掐死。 当下决定,待他能开口说话再问他。于是陈星要来一盆热水,给他擦拭身体。 “你叫项述?”陈星观察男人脸庞,喃喃道:“胡人?” 男人高鼻深目,五官轮廓分明,脸庞因瘦削更显凹陷,足足半年髭发未剃,头发虬结杂乱,全身伤痕累累,都是旧伤。 陈星只能简单把他擦拭,余下只得待他恢复后,再令自己洗干净。擦过他的身体时,发现这人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手长脚长,脚掌大且两腿看似健壮有力。 我家护法看样子就很能打架,陈星很满意。 陈星从药包抽出一根银针,扎入他腰间穴道,那男人蓦然睁开双眼。 陈星马上朝后稍让了一让,抽针凑到鼻前闻。 “你中过毒。”陈星试探着说:“我给你服下了还魂丹,六个时辰内,你不能动,也说不了话。明天晚上这时候,你的身体将一切恢复正常,届时吃点东西,就能慢慢恢复。” 男人睁着双眼,注视陈星,一双眸子却十分明亮,只是带着野兽般的危险眼神,陈星稍稍侧头,皱眉,脑海中正想着左护法所言。 “你是被心灯选中的。”陈星说:“从这一刻起,你就是护法武神了,我是大驱魔师,名叫陈星,字天驰。不过我听说你……杀了不少人?是真是假?” “不管你从前做了什么。”陈星想了想,勉强道:“要不是我救了你,你再过几天,城若破了,也活不成,这个总归是知道的吧?你可不能对我动手动脚。” 男人说不出话,双眼转向别处,陈星拉过被子,给他盖上,稍稍掖好些,寻思着是不是连人带被褥先来个五花大绑,免得这人是个杀人狂,药力一过瞬间暴起,不太好控制。若当真如此,想来自己就是首位被自己护法杀掉的驱魔师,实在太蠢了。 但想来想去,自己对他有救命之恩,这人看外貌也不像疯狗,理应不会手刃恩人才对……陈星打了个呵欠,实在困得不行,坐在桌畔,趴在桌上,侧头看他。 半月前离开华山,跋山涉水来到襄阳,外头全是围城的秦军,光是进城就花了不小力气,连日担心受怕,还得想个办法尽快离开,陈星实在太累了,甚至提不起力气找绳子绑这名唤项述的男人,本想稍作小憩,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一声巨响顿时将陈星惊醒。 “秦军攻城了——” “城破了——” 陈星睡得迷迷糊糊,直起身,外头巨响声,哭声,喊声,厮杀声顿时响成一片。 不会吧,这么巧?陈星马上起身出外,只听喊打喊杀声已进了院内,一枚火罐从头顶掠过,砸在刺史府屋顶上,爆出烈焰,再出门时,蓦然瞥见街上男女被烈焰焚烧,在火焰中狂舞乱窜,冲了出来。 “城破了!”一名兵士冲进来,喊道:“快走!刺史到城南去了!在那里对敌!走!别耽搁了!” 刺史府坐落于北面,城墙一破,此地便首当其冲,遭到骑兵轮番攻击。 第3章 城破┃好香! 外头喊杀声越来越近,陈星只得赶紧奔回房去。 漫天尽是火球,呼啸着飞进城中,秦军看样子是真的破城了,城一破,军队便将大举屠城,兵荒马乱的景象,陈星是见过的。必须想办法尽快转移。 陈星进去,摇了下这个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的新任护法项述,项述却早已醒了,只看着陈星。 陈星:“我想个办法,先带你逃出城去,在这儿等着。” 这话也是废话,项述动不了,只被裹在被子里,陈星心想总不能背着项述跑,正要去找马,又怕乱兵冲进来抢劫把他一刀砍了,便将项述从榻上抱下来,连着棉被裹好,塞进床底下,免得被发现。 “别担心。”陈星又解释道:“我有岁星入命,长这么大,不管碰到什么事,都能化险为夷。”说着便出去找马。 陈星出了后院,马厩里空空如也,战马全被骑走了,只得出去外头找。 满街全是烧焦的百姓,兵马四处肆虐,晋军与秦军战得不可开交,城外不停地往里投火油罐,砸中什么便点燃什么。 “好香!”陈星闻到烧焦的肉味,肚子居然叫了起来。 找不到马,却找到一辆板车,板车就板车吧,陈星把板车抵在后院,塞不进去,得把项述先背出来。于是又跑回房,正从床底下把项述拖出来的一刻,忽然听见刺史府外大门砰然声响被撞开,紧接着,秦军冲了进来! 陈星心念电转,马上把项述又塞回床底下,把房内架子翻倒,枕头,衣服扔了满地,扯下帘子,往横梁上一抛,打了个结,拉过椅子站上,把双臂伸进那吊索里,勒在两腋下,将椅子一蹬。 椅子刚落地,两名秦军士兵便冲了进来。 陈星吊在横梁上,圆睁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士兵。黑灯瞎火,士兵也看不出那绳子勒在哪儿,只见到处都有人在上吊,骂了声晦气,再看周遭,猜测此处已有人洗劫过,踹翻了桌子就走了。 秦军一走,陈星赶紧下来,拖出项述,然而刚拖到一半,另一伙秦军士兵又从后院冲了进来。陈星只得赶紧再吊上去,第二伙士兵冲进来后,四处看看,也走了。 项述:“……” 陈星吊了约莫一盏茶时分,确认再没人来了,才赶紧解开下来。将项述扛在肩上,气喘吁吁地就往后院跑。 板车没了,却多了匹不知道哪儿来的战马,像是秦马,马镫上还拖着一具中箭的秦兵尸体。 “太好了!”陈星把项述顶到马背上,说:“咱俩一定能逃出去的!” 但陈星忘了一件事,他运气好,项述运气可是平平。 陈星上马后便载着被子裹住的项述,一路冲出了小巷,来到侧街上,只见漫天全是火箭与火罐,犹如上天倾翻了火盆,襄阳城顷刻间已成火海炼狱。 战马嘶鸣间,一路颠簸狂奔,颠着颠着,陈星正想回头朝项述说句话,忽然发现人没了! “驭!驭!”陈星马上勒马,说:“糟糕!掉路上了!” 陈星拨转马头,赶紧回去沿路找,看见小巷与正街交汇口处,项述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棉被掉下来时掀了小半,幸亏找到了,得把他绑在马背上。找根绳子,马鞍里头恰好就有!秦兵马鞍里随身配备一应俱全。 陈星在正街上把项述用被子裹好,拿绳索捆上。吃力地顶上马背,用绳子固定好,绑上时,一队晋军士兵策马冲过,喊道:“干什么呢!抢民女么?” “男的!“陈星赶紧说:“我爹半身不遂很多年了!”说着赶紧揪着项述头发让看,晋军士兵正要弯弓搭箭射他,见是个男人便放下箭矢,喊道:“往东南边跑!别朝北边!刺史府被抢了!北面全是秦军!” 陈星道:“你们当心!” 晋军走远,陈星生怕项述再掉下来,用绳索结结实实,在马背上又捆了两圈,打了个死结,这下确认不会再掉了,擦了把汗,正要上马时—— ——横里不知何处飞来一杆流箭,钉在了马屁股上。 战马顿时一声长嘶,发足狂奔,冲回北面。 “哎!哎!回来”陈星赶紧追了出去,然而战马一狂奔起来,载着项述,已跑得不见踪影,瞬间消失在火海里。 陈星:“…………………………” 陈星四处看看,晋军源源不绝地冲往城北,倾巢而出,与秦军剧烈交战,已经杀红了眼。也是幸而黄昏时被陈星折腾了这么一道,虽各自散了,却仍然未睡。否则秦军攻城,城中响应决计不会这么快。 城中无论军民老少,都知襄阳一破,便是屠城的下场,谁也活不成,是以个个拼尽了性命,顽强抵抗。 陈星沿着大路跑了足足快一里,战火四起,两道民居全在燃烧,路边满是死尸。 “马呢?!”陈星怒吼道:“上哪儿去了?给我回来!” 天蒙蒙亮,今天是个阴天,城中一烧起来,遮天蔽日全是黑烟,陈星被呛得不住咳嗽流眼泪,奔过长街上的拒马桩。已到秦晋两军交战的最前线,霎时一名骑兵发现了他,骑着马朝陈星疾冲而来,挥起斩马刀一掠。 陈星马上大喊,就地抱头一躺,那骑兵挥了个空,回头正疑惑时,奔马却带着他以高速蓦然撞上了一栋民宅外拉起的晾衣绳,当即将那骑兵挂了下来,撞在地上,后脑着地,七窍流血,不住抽搐。 太好了!陈星心想,跑过去正要捡那人武器,背后却远远传来马蹄声,陈星赶紧就地一躺,钻到死去骑兵身下。 秦军骑兵进来后,正在争夺襄阳城内据点,预备与梁州刺史朱序带领下的晋军展开巷战。倒没人注意到陈星。 又一波秦军过去,陈星知道自己这模样去找人,也是给敌军送人头,便将那骑兵尸体拖进民宅中,扒了他铠甲与里衣换上。其时北方历经八王之乱,晋廷衣冠南渡后,刘聪的汉、石勒的赵、鲜卑慕容氏的燕,乃至冉闵的魏,如今又是苻坚的秦你方唱罢我登场,轮番立国,胡汉混血,导致秦军中也夹杂着不少汉人,陈星换上秦兵铠甲后倒不显得十分突兀,唯独头盔与甲胄稍显大了些许。 陈星匆匆忙忙,系好盔带,筋疲力尽地往北边跑,边跑边四处找落单的战马,寻觅项述的下落,奔过城中央的昭明台下,忽然被一名秦军队长叫住。 “喂!”那秦军队长喊道:“哪一队的?!” “我?”陈星道:“我吗?” 陈星一口雅言官话,那队长便以为是长安直属的卫队,吼道:“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到西北边去!” “正要去!”陈星道:“给我匹马!” “没有!”队长塞给陈星一面盾牌,陈星只得抱着,队长又推了他一把,喊道:“过了昭明台往西走,押运罐车去!晋军全军出动了!把车推到鼓楼去!当心点!” 陈星只得快步追上前面的一辆大车,两马不住原地蹦跳,恐惧嘶鸣,两名秦兵正尝试安抚马匹,队长在后面推,吼道:“快走!快!” 远处高处一声哨响,城中央刺史府中射出千万火箭,犹如火雨般兜头而下! 陈星正想牵走一匹马,顶着盾牌快步跑来,队长喊道:“到车上去!到车上去——!别管我!” 陈星跳上车,火箭雨点铺天盖地倾泄而下,队长中了数箭,顿时浑身着火,痛喊道:“救命!救命!” 陈星只得回头,正要扑他身上的火焰,队长却扳着车上罐子往后倒,里头全是火油,朝自己身上一泼,轰的一声燃起,顿时在火焰里惨叫。两名士兵一看不得了,赶紧回头来救,陈星忙喊道:“救不活了!别去!” 四处起火,陈星赶紧上车,要把这一车火罐给拖开,奈何刚坐上驾车位,后面火焰便顺着车斗烧上来,两匹拖车的马受到惊吓,这下再也不听指使,拖着一车熊熊燃烧的火罐,载着赶车的陈星直冲出去! 陈星喊道:“北边!” 陈星调转缰绳,竭力控制拖车的奔马掉转方向,从西改为北,顿时冲过了秦晋两军交战的最前线,火光万丈,轰轰烈烈地冲进了秦军的大后方阵营中。 “项述呢?!”陈星回头一瞥不得了,眼看火罐一个接一个喷出火舌,那场面当真是壮观无比,沿途居然还没几个人,刚冲过火墙,一小队骑兵惊慌失措地吼道:“做什么的?!哪里来的人!停下!快停下!” “我也想停下!”陈星回头喊道:“不听使唤啊!” 陈星四处寻找走失的马匹,不料这烈焰战车已冲上了正街,四面八方巡逻的骑兵当即魂飞魄散,全部追着陈星而去,奈何骑兵胯下战马如何死命疾催,速度终究有限。而陈星赶着的拖车马却是屁股被烧,发足狂奔起来发挥了突破身为马的潜力,当即一夫烫马,万骑莫追,堪比闪电般碾过了长街,又冲回北面刺史府。 三个时辰前,秦军攻破襄阳内城后,将刺史府当做第一个临时据点,正以此地为指挥处,运送火油罐与箭矢,收拢兵队,展开巷战。只要防线有序推进,三天内拿下整个襄阳自当不在话下,其时秦军一众大将,军师正在府内商议作战部署。 “还没查出述律空的下落?” “……一定就在这襄阳城中……” “袭营!袭营!” 也合该这伙统帅倒了八辈子的霉,其中长乐王苻丕、大将军慕容垂、中郎将石越三人正在桌前看地图,一众参赞则或提议火烧襄阳,或提议擒贼擒王争论不休,拒马桩还来不及摆上,战线已推进到城市中央的昭明台前。留守后方的卫队大多都与疯狗无异,冲向城南抢人头立功,谁能想得到这种时候会被敌军袭营? “狗胆包天!” 苻丕一声怒喝,提了剑就要迎战!连着慕容垂、石越在内的三名主帅,俱是以一当百的悍将,个别刺客根本不在话下,谁敢来袭营?简直愚蠢! 慕容垂道:“敌人到哪里了?” “到门口了!”传令兵喊道。 话音落,接上陈星一声:“快躲开!火油来了啊啊啊!” 下一刻,烈焰战车轰轰烈烈地冲进了大宅内,慕容垂刚冲出门外,与陈星打了个照面,便暗道大事不好,忙转身逃命,陈星顾不得撞上了什么人,在院外一扑,飞身跳进了池塘内,撞破薄薄冰面,躲进了水里。 苻丕还来不及迎战,便被马车撞倒,车轮在门槛上一绊,整车熊熊燃烧的火油罐全部飞进了厅堂里。 陈星连滚带爬,不敢回头看背后,在爆炸声里转身,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顿时整座宅子火苗轰然一窜三丈,里头传出惊慌大喊,跑出寥寥数人,房顶被炸塌下来,所有骑兵纷纷回撤,前来救人。 “秦军被烧营了!” 晋军远远在昭明台前看见那一幕,顿时士气大振,朱序集结起最后八千人,沿着正街杀了出来。陈星摘下头盔,颇有点不知所措,看着眼前这一幕,秦军顿时兵败如山倒,节节后退,失守的昭明台,正街,城北鹿台道,大街小巷全部被晋军悍不畏死夺回。 “人呢?!”陈星快失去耐性了,把头盔扔到地上,茫然四顾。 黑烟滚滚,遮天蔽日,已将他的脸熏得污黑,陈星忽然心生一念,闭上双眼,静静站着。刹那万籁俱寂,战乱之声毫无预兆地远去,黑暗中仿佛有光芒随之一闪。 再一闪。 静谧里,陈星蓦然转身,踏着满地鲜血,快步转进巷内,穿过一间民居后院,发现了他的战马!其时马匹载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项述,卡在了院门上,带着项述横着不住“咚咚”地撞两边墙壁。 第4章 反目┃所以我的好运气,只能用到二十岁 太元四年,二月初二。襄阳城战火蔽天,一骑冲出城外,朝着南面突破黑烟,遥遥而去。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陈星不住催马逃离襄阳,载着项述已奔出了近二十里路。沿途人头攒动,南面的当阳道上,尽是拖家带口逃难的百姓,一时哀泣遍野,道路挤得迈不开腿,寻人哭喊声不绝。 一百五十年前,关羽在城外重重围困曹魏驻军,水淹七军,立下辉煌战绩。其后败走麦城,所走正是这条大道。一时哀哭之声震天动地,犹如在祭奠多年前那位神州的不朽战神。 陈星心烦意乱,见人群过不去,只好改走小路,到得一处山脚下,将项述放了下来,解开五花大绑的重重绳索。 战乱之年,荆州已十室九空,百姓们或南渡往交趾,或东逃往建康、姑苏等地。陈星穿过树林,找到一座山脚下的小村落,冬春交替的午后,雾气渐起,一派静谧气氛。 村中显然也经过了一番逃难,乱七八糟的,家禽恶犬都被带走了,陈星闯了两户空门都不见人。只得在井边找了点水给这家伙喝,再检视其脸色,折腾一夜,幸亏无恙。快到六个时辰了,药力消退后,料想项述经脉便能恢复,还得尽快给他找点吃的,为他恢复体力……这家伙实在太瘦了,若养养好些,料想皮相还是不错的。 根据朱序手上的名册,项述今年二十,只比陈星大了四岁。但胡人里头年过十三便娶妻生子成家的不少,以这年纪,足可成家立业。 “护法,你感觉好点了吗?”陈星就着阳光,端详项述模样,项述被烟火熏得一脸黑,身材本来就高大,这下如同个野人一般。但陈星看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兵荒马乱一通下来,两人相对,犹如两个乞丐。 陈星又弄了点水来,给项述擦了把脸,这一擦不得了,脸一干净,项述杂乱的胡子里,那双眼依旧是清澈明亮的,脸庞瘦削,睫毛浓黑,眉如宝剑锋芒,目如夜空般深邃,胡须下双唇因药力而现出红润,若稍作拾掇,一定是名姿颜俊秀的绝世美男子! 我家护法长得这么好看! 陈星忍不住赞叹道:“真是美玉一枚啊啊啊!” 而且全身上下,除了胯下满足胡人的尺寸标准之外……五官、皮肤都丝毫看不出胡人的特征。这哪里是胡族?给他穿上文士袍,佩上一柄古剑,十足十就是一名俊隽名士,木屐踏风,清啸朗月,建康那群只知风花雪月的文人都得靠边站。 虽说陈星对护法的长相也没什么要求,能打就行。前路漫漫,荆棘遍地,对自己这种一无是处,唯独运气好,上阵只能靠老天爷帮退敌的人来说,一个能打的护法实在是太重要了。 然则长得好看的男人有赏心悦目感,放在身边看多了,心情总归不错。但求老天保佑,护法别像自己一般是个绣花枕头。 “听闻大秦天王苻坚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陈星坐在树下,让项述枕在自己大腿上,随手给他擦脖子,说:“先前他还把慕容冲养在宫里。过得几个月,咱们就得寻个机会北上往长安去走一遭,届时给你好好收拾下,就靠你的美色打动他了!” 项述手指稍动了动,陈星起身,到河边去洗布,溪水中满是碎冰,水流冰冷彻骨。 “……你是胡人是汉人,都不要紧,只要别乱杀人,就……” 一句话未完,倏然间陈星后脑勺挨了一记掌切,晕了过去。 一刻钟后,陈星被泼了满脸水,醒了,发现自己被剥去一身外袍,只穿单衣,裹着棉被,连人带椅子,遭到项述绑住,提着出外,放在后院里。 陈星醒来便怒喝道:“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的么?” 项述漫不经心地依次检查陈星的东西,一旁有个炭炉,升着火,炉子上煮了一锅白米粥。显然是从农户里搜出的最后一点米。 陈星:“混账,快说话!” 项述翻来覆去地看陈星的匕首,玩了两下,放在一旁,再检查他的随身药包,药物全不认识。 陈星被裹得像条虫般,牢牢绑住,动弹不得。 项述去井边打了一桶水,脱得赤条条的,也不避陈星,反正该看的他全看过了,开始给自己洗头洗澡。洗过澡后,对着水面,以陈星的匕首刮胡子。 陈星:“喂!喂!” 胡须落下,不到半个时辰,项述便收拾好了自己,转过身时,虽瘦得不成人形,依旧面容俊朗,眼眸深邃有神,脸庞轮廓分明,英气无比,坐到炉前,开始进食。 陈星的肚子“咕——”的一声,叫了起来。 喝完粥,项述进房,翻了两件此间男主人的单衣换上,男主人生前乃是猎户,项述拿了猎户外衣,束上武袖,再走出来时,一身衣服虽然小了,却也有点威风凛凛的架势。 陈星:“……” 这分明是汉人,怎么可能是胡人?陈星一时竟忘了别的事,只心想道。 项述拿了猎户的弓箭,卷起陈星的匕首、外袍、药包,牵过马,翻身上马,一脸冷漠的瞥了眼陈星。 陈星挣扎道:“快放了我!你把我绑在这里,我会死的!” 项述调转马头,陈星兀自在背后喊道:“你是不是不想当护法?不当就不当吧!我究竟哪儿招你惹你了!我救了你的性命,本来有杀你的机会,你看我都没动手……” 项述背朝陈星,策马缓行时,忽然听到这话,缓缓停下,弯弓搭箭,稍稍侧向陈星。 陈星:“……” 紧接着项述箭矢离弦,一箭刷然射来! 陈星眼睛一闭,却觉身上绳索一松,被箭射断。 “驾!”项述喝道。 项述骑着马,转上大路,离村而去。 “哎!”陈星一身单衣,跑了出来,咬牙切齿道:“给我回来!护法!王八蛋!” 这是陈星第一次听见项述的声音,那声“驾”,清亮有力,掷地有声,不由得令陈星心想,我家护法声音真好听……不对!王八蛋就是王八蛋!护法怎么跑了! 夕阳西下,一阵冷风吹过,陈星满脸茫然,站在村中,左右四顾。 这下怎么办?陈星彻底傻了。肚里又是“咕——”的一声。 好饿……项述剩了点吃的,要么先填饱肚子再说吧。陈星已经饿得不行了,赶紧先吃再说。王八蛋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到底哪里招他惹他了!陈星想着想着,差点就要把整锅粥给掀了。 入夜,荆州大地一刹那冷了下来,陈星躲到那废弃民宅里翻找衣服穿,不知何处来了条狗,冲着他叫个不停,陈星好言安抚了一番,又找了点吃的与它,那狗得了一顿饭,似乎渐渐地接受了被主人抛弃的现实,与他一同度过了这个寒冷的长夜。 陈星把废宅中能裹的全部裹着,把狗也一起抱上,瑟瑟发抖,说:“好冷啊,怎么会这样?心灯选上的护法,居然是个王八蛋?” 陈星心中哀叹,在这个寒冷的长夜里,不禁想起被现实彻底粉碎的期望。在离山出发那天,他万万想不到,事情最后居然会演变成这样。 只因历来驱魔师身边,俱设“护法”一职,为的是保护驱魔师收妖除妖,不受干扰。而坐镇总署的大驱魔师,身边护法则有一个响亮名号是“武神”。 如今全天底下的驱魔师,只剩陈星一个了,自然他也就是那个“大驱魔师”,至于武神,心灯为他指明了项述作为护法。 陈星曾读过不少古籍,里头留下了古时的书绢,那是半张护法温彻写给驱魔师新垣平的祭文,新垣平战泗水妖龙而死,温彻诛妖龙,为他报仇之后,投泗水自尽而忘。 更有汉时,任上荆州刺史谢夷吾身兼大驱魔师,终生未娶妻生子,与当时名震天下的虎贲将军,江湖第一剑客王越相伴,成为一代传奇。 再往前,留侯张良则拜黄石公为师,精通术数。至于他的护法,历来众说纷纭,有说是萧何,亦有说是韩信。但就在张良借死以遁多年后,韩信被萧何与吕后诱杀,历来述史者俱对萧何颇有微词,更猜测是韩信,也有汉时大驱魔师座前,分设左右护法武神一说。 半睡半醒之间,他陷入了师父弥留之际的那段回忆里。 “岁星入命,乃是你一生所倚仗,也是你必须去面对的坎。岁星百年一轮回,只在人间呆二十年,二十年一到,便将回归天上。” 陈星跟在师父身后,道:“所以我的好运气,只能用到二十岁。” “不,远远不仅如此,届时岁星将会从你命盘之中释出。”师父停步,在枫林前回头,朝陈星解释道:“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才会丢失他的命中主星?你想必早已知道,不用我多说了。” 陈星刹那间如闻震雷。 “我……我活不过二十。” 师父淡然答道:“生老病死,俱由天定。天地万物,自有其生生不息的方法,天地万物,也有它们最终该去的地方。上天予你这宿命,何不趁着自己能活的有限年头,为神州做点事?” “既然梦见了,你就往襄阳走一趟,你是大驱魔师。”师父的声音仍在耳畔回响:“在你体内,有着世上唯一尚有作用的法宝心灯,天地晦暗,众星隐没的黑夜里,你就是人间光亮的种子。在这四年中,你须得用尽一切力量,去找回人间寂灭的法力,找到天地灵气干涸的源头,用你的这盏心灯,去光耀四野。” “自然,你若想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地度过二十岁前的余生,在这二十年的短短一生里,什么才是你的‘道’,去找吧,去追寻吧。” 翌日陈星搜刮了一番,找到点干粮,把狗喂饱了,穿的只翻出件女主人穿的大花袄,男人的棉裤,胡乱套上,好歹能御寒。便出村上路——马、银钱、药包都被项述抢走,只能徒步。得先到麦城,想个办法怎么弄点路费上长安再说。 那狗见陈星离开,便也跟着出来,摇着尾巴,追在后头。 想到项述,陈星就……深深呼吸,还不如一条狗!这狗得了一顿饭,还知道跟着自己呢!算了,师父说的,人生一定要看开一点,来日方长,若当真命中注定,这家伙多半也跑不掉。若不是呢?那还有什么可气的? 虽说如此,出山不到半个月,就遭受了这么大的挫折,终究让陈星十分萎靡低落,实在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 正胡思乱想间,路边忽有逃难的马车停了下来。 “哎!上来吧!”有人朝他喊道:“哪儿的人?太太让你上车!” 陈星:“?” 南下往麦城的路上大清早便有不少拖家带口的百姓,其中不乏从北边逃下来的大户人家,陈星上身穿着一件厚厚的花袄,身后还跟着条狗,那模样像足了地主家的傻儿子。偏生又长得好看,多少让人心生不忍,于是一户车队便放慢速度,将他与他的狗一同捎了上去。 这是一家从樊城逃下来的读书人,老爷五十来岁,带着太太与十岁的女儿,家中一位老太太,连着家丁丫鬟,得知襄阳城破,便急急忙忙地往南跑,预备过了麦城,再往长沙郡去投奔亲戚。老爷年岁已高,夤夜仓皇出逃,得知汉人遭大肆屠戮,悲怆无比,一口气堵在胸口,躺在车上,动弹不得,闭着双眼也快不行了。 “怎么回事?”陈星先是谢过老太太相助之恩,简单说了来历,只道自己是南来的士人,又看那半死不活的老爷,摸过脉门,得知病情,问:“得病了么?有没有针,借我一用,灸一回就好了。” 太太忙吩咐人拿了绣花针来,陈星烧过,给那老爷用了针,果然七针一下,中年人顿时吐出一口淤血,悠悠醒转,大哭出声。 “神医啊!” “神医——!” 众人慌忙叩谢陈星救命之恩,陈星忙摆手谦让,就这么被带到了麦城,一路上陈星大致说了点自己被项述抢劫的经过,大伙儿一时竟唏嘘不胜。 “你这不是找了个护卫。”太太说:“你这是找了个祖宗。”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呐。”老太太又道。 “可不是么。”陈星倾诉了一番,心里好过少许,萍水相逢一场,在麦城分道扬镳,这户人家封了四十两银子的谢礼,又赠了他一只烧鸡。 陈星揣着那沉甸甸的三斤多银锭,与他们道别,这下又有钱了,先换身衣服,再把银换成金,否则沉甸甸的拖着裤子朝下坠十分难受,不方便带不说,还容易被抢。 “我娘生我那天。”陈星朝跟着自己的那条狗说:“传说岁星降世,从出生那天起,运气就好得不行,你看,有烧鸡吃了吧?” 陈星分了半只烧鸡给那狗,先去找到澡堂,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再去成衣坊里东挑西拣,买了身新衣服,摇身一变,又恢复了贵公子哥模样,还给狗买了件小貂袄穿着,大摇大摆地去钱庄。 彼时麦城虽小,却五脏俱全,作为荆州最大的货流集散地,一年前襄阳被围困,过路商人便都改在此处做生意。晋军要救襄阳不成,要守住麦城,却仍有自保的几分本事。襄阳城破的消息随着南逃的百姓带到此地,一夜间街上熙熙攘攘的全是难民与百姓。 城内客栈、茶棚、食肆中尽挤满了南下的富人,人声鼎沸,或有愿意出钱出力,让军队打回去的,或有觉得此处终究不安全,得及早南下为妙,当真是惶惶不可终日。 先去钱庄兑钱,再进官府签一封通关文书,方能顺利北上往长安,秦晋两国正在交战,通关须得非常谨慎。 陈星背着一包袱三斤四两银,进了钱庄,钱庄已在收拾,预备逃难去了。刚一迈进正堂,忽然发现内里鸦雀无声,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掌柜,我要换……”陈星声音戛然而止。 钱庄中伙计、掌柜、打手,统统大张着嘴,手腕、脚踝被从钱庄窗口上拆下来的铁杆圈住,听到陈星进来,一齐转头,张嘴朝他望来——个个下巴被拉脱了臼犹如怒目圆睁的鹅。 一名男人云淡风轻地靠在兑钱的窗口前,侧身,左胳膊搁在柜台上,身穿猎户服,正是项述! 项述手指敲了敲柜台,示意掌柜快点拿钱,掌柜战战兢兢,张着下巴脱臼的嘴,用算尺给项述排出一排金锭,包在一个小包袱里,慌忙以眼神示意陈星快跑。 项述听到声音,稍稍侧头,与陈星对视。 门外经过一队晋兵,陈星果断怒吼道: “快来人!有人抢钱庄啦——!” 第5章 打劫┃我家护法武功真高强! 一念之间,项述火速将柜台内的那包金锭一拎,陈星却已率先跑了出去。 恰恰好门外经过一队士兵,难民众多,最怕就是城中趁乱打劫。被陈星一喊,顿时数十人将钱庄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始作俑者陈星却已经一个箭步,躲到对面巷内。 不对!陈星忽然想起一件严重的事,这厮似乎曾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这么嚷嚷起来,不就害死了晋兵? 项述却好整以暇,提着一包金锭出来,顿时被晋兵团团围住,众人纷纷弯弓搭箭,大声怒斥,让项述放下手中劫来钱财。 陈星躲在巷中,心道千万别动手杀官兵,同时暗下决心,一旦项述真的动手,当着自己的面杀人,护法一职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用。 “嘿。”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东哲钱庄联号也不知谋了多少财、害了多少命,你多管这闲事做什么?” 陈星蓦然回头一看,发现背后站了一高大壮汉,戴着一顶斗笠,遮去了大半张脸,胡茬错落的瘦削侧脸上现出一道刀痕,袖手倚在巷中,显然也被吸引了目光。 陈星不答,只回头看去,士兵越来越多,各自以弓箭指向立于钱庄门口的项述。只要队长一声令下,众人放箭,项述便将被当场射成筛子,他不由得又担心起项述安危来。 是时只见项述吹了声口哨,队长几次威逼无果,正要下令放箭时,项述却将手中包袱一抖,顿时漫天金雨唰地直飞出去,金弹如流星般带着劲气,明晃晃地砸出一阵惨叫。紧接着战马从长街冲来,项述翻身上马,看也不看,回手朝躲在巷中的陈星一弹。 使暗器、上马、疾取陈星三步发生在短短瞬息间,陈星还在想,我家护法武功真高强!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枚金锭已到面前,眼看就要被打得昏倒在地时,侧旁那戴着斗笠的侠客却蓦然出手,抖出个黑黝黝的沉铁酒碗“铮”地一兜,金锭嗡嗡作响,在那碗内打了半天转。 陈星:“等等!” 陈星追出巷外,项述又眨眼间策马离去,没了踪影。沿路尽是哄抢金锭的百姓,路口已被挤得水泄不通,士兵们则被那漫天金雨纷纷砸中脑门,昏死在地。 陈星咬牙切齿,偏生奈何不得自己这新任护法,打又打不过,追也追不上,还能怎么办? “你仇人?”那侠客走出巷子,拈着酒碗,示意陈星把金子拿走。陈星只得摆摆手,侠客便道,“金子都不要?那我要了。” 陈星从来没有存钱的习惯,反正倚着岁星入命,运气好得自己都不信,每每缺钱了,老天爷自然会赏点予他花,不让他饿死,便朝那侠客点点头谢过出手相助之恩,自顾自进了钱庄。那侠客摸摸自己络腮,露出半张不修边幅的俊脸,一笑置之,自往麦城官府前去。 正午时分,官府外多了一张白榜:通缉江洋大盗。榜上描述了一番项述的穿着与长相,捉拿归案者,东哲联号,赏金五十两。 陈星去官府讨要通关牒文时,看见自己的护法这下又成了通缉犯,心情相当复杂。药包与随身盘缠都被项述抢了去,但本来自己也没多少银两,抢钱庄为的是路费?打算上哪儿?看那模样,却是往北方走,回自己族中? “北边走不了了!”书令吩咐道,“统统封路了,下一个!” 陈星:“我无论如何,也得往长安去一趟,这里有谢安大人签发的吏部文书,麻烦您行个方便。” “不是不让你走,”书令说,“襄阳城破,北上不是送死么?” “襄阳城西隆中山内,有条栈道。”背后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出山后一路北上,离开荆州,通过武关,可入中原,往西北走,便能进长安。” 陈星回头,见又是那戴斗笠的壮汉,壮汉稍稍低头看他,斗笠遮没了阳光,看不清面容。 书令努嘴,示意两人看官府院中张贴的白榜—— “隆中山内,千年古墓遭盗掘,贼人占山为乱,栈道暂不通行,征荆州江湖中,有识之士铲贼。” 书令说:“两天前刚派了一队人去查探,没一个回来的,你就别去送命了,听我一句劝,这时候去长安做甚么?两国恶战,你一个汉人,去了长安也是被胡人蒸作两脚羊的命,爹娘生你养你这么大不容易,南边走罢。” 陈星磨着那书令,书令无法,只得给他盖了通关牒文。 那侠客说:“我也去长安,加我一个,我叫冯千钧。” 总算碰上一个正常人了,陈星拿了文书出来,那侠客便当着春日暖阳,摘了斗笠。 霎时春风吹过,云霾退散,厚重云层卷开,久违的太阳从罅隙中投出数道温暖天光,只见侠客眉眼明亮,鼻梁高耸,朱唇如点丹一般,皮肤白皙,虽青衫落拓,却隐有王公贵气。抱着胳膊立于官府门前,立于光线中,顿时让陈星感觉心里暖洋洋的,颇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那侠客又随手摸摸脸上不明显的络腮,说:“相逢就是缘分,这一路上,烦请小兄弟多照顾了,走,不急着上路,先打点酒路上喝,不知江湖里怎么称呼?”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星,今年十六岁,七尺九寸,一百三十斤……” “那愚兄也自我介绍一下,我今年二十二,九尺一寸,多少斤不清楚,已好久没上秤了……” 冯千钧长相文雅,言语间却带着一股侠气,打了两斤酒,放在马鞍里,陈星则在市集上买了匹马,抱了那摇尾巴的狗儿,也给塞在马鞍里,露出个脑袋,与这临时结识的朋友一同出城往隆中山去。冯千钧为人随和,谈吐风趣,乃是淮南人士,背一把大刀,带一个酒碗,少年习武,身手了得。 陈星心想,怎么护法就不是他呢? “这狗叫什么名字?”冯千钧问。 陈星本想说路上捡的尚无名姓,忽然转念道:“叫项述。” “还有姓。”冯千钧说。 陈星:“嗯啊。” “天驰你……做什么营生?”冯千钧看来看去,总觉陈星不似平常人,如今逃难百姓俱显得蓬头垢面,陈星一身却收拾得甚齐整,连只狗也穿着貂皮袄子。可按理说若是公子哥儿,在这乱世里又不该没人跟着,否则随时被人谋财害命了去。 “别问了,”陈星说,“都是伤心事,不提也罢。你呐?” 冯千钧拐上小路,正儿八经地答道:“愚兄是个杀手。” 陈星:“……” 怎么一路碰上的家伙,全都喜欢杀人。陈星不由得紧张起来,别又碰上项述这等疯狗。 “你杀过几个人?”陈星惴惴问。 “还没杀过人呢。”冯千钧说,“今年是我当杀手的第一年,正要赶赴目的地,干这人生中的第一票。” “哦——”陈星放下了心,冯千钧又说:“长安,杀苻坚。” 陈星:“祝冯兄马到成功!等等,杀苻坚,这得付多少钱的酬金?” 陈星心想若不贵的话,是不是也可以拿钱请冯千钧去捉拿项述,不用杀掉,绑起来总是可以的,难怪晋人要拷打他,现在陈星自己都想揍他,早已翻来覆去,在心里把项述捆着抽了无数鞭。 “一篮子馒头。”冯千钧答道。 “很好。”陈星说,“我付两篮子馒头,帮我把项述抓回来行么?” “你抓自己的狗做什么?”冯千钧莫名其妙,“不是在这儿么?” 陈星解释了一番就是抢钱庄之人,冯千钧马上道:“那可不行。” 陈星:“三篮子馒头。” 冯千钧说:“不是馒头的问题,我打不过他,去了也是给你丢人。” 陈星:“……” 冯千钧开始给陈星解释,光靠抖包袱就能让三十几枚金锭全部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还能把敌人全部打昏是什么个概念,这功夫至少冯千钧自己看了,评价自愧不如。而且接下最后飞向陈星的那一两金子时,冯千钧几乎是竭尽全力,还是仗着手中有玄铁酒碗。 而项述显然游刃有余,明显与冯千钧不在一个段数上。 陈星对武力毫无概念,寻思道:“哦,这么强吗?” 冯千钧沉吟道:“此人名唤项述?究竟是何来头?” 两骑进入隆中山内,倒春寒后,山下溪涧已破冰,漫山遍野的白雪于树梢枝头融化,万物苏晟,草木渐醒。陈星在这数百年前的古栈道前牵着马,与冯千钧一路前行,索性也不瞒他了,便将自己这一路上之事和盘托出。 听到襄阳城中事时,冯千钧忽有感慨,说:“朱序啊。” “他是个好人,”陈星说,“可惜最后也没帮上他的忙。” 陈星不是不想帮朱序守城,只是驱魔师的使命对他而言更重要,孰料冯千钧却说:“朱序,唔,他投敌了。” “啊?”陈星顿时无言以对,朱序这下要被晋廷骂死了,不过自古以来投敌的多了,也不差他这一个。 “驱魔师。”冯千钧寻思良久,点了点头,“所以项述,就是被你选定的护法。” “你信?”陈星诧异道。 “信啊,为什么不信?”冯千钧说,“一个人若是说谎,眼神骗不了人。现在护法跑了,你一个人往长安去做什么?” 陈星答道:“我得去找到大汉留下的驱魔司总署,还得使点钱,招几个保镖。路上既然有你陪着,这笔钱便可省了。” 汉时长安驱魔师鼎盛之时,曾设立过一个衙门,既然有署可查,便一定留下了什么资料。这原本是陈星计划中,在找到护法以后的下一步。看看三百年前万法归寂一事,是否有迹可循。 “顺便规劝下苻坚别再杀人。”陈星说,“但你既然要杀他,我就不去费口舌劝一个死人了。” 冯千钧倒是心如明镜,随口道:“苻坚纵然死了,北方战乱也决计不会停息,除非有人一统天下。” 聊了片刻,又开始猜测项述的来历,陈星对中原江湖一无所知,冯千钧也毫无头绪,倒是十分好奇,询问了许多有关驱魔师之事,陈星在华山中修习时,学过书上不少法术,当然仅限于纸上谈兵。人间充盈着无处不在的天地灵气,驱魔师不过是腾挪借用,才有了法术。如今万法归寂,自然是什么都使不出来的。 “只能发发光了。”陈星朝冯千钧演示了一下发光,又说,“走夜路的时候可以给你照照,不用打灯笼,但用多了也气喘,累得不行。” 冯千钧倒不如何惊讶,说:“我曾在淮南见过,有人能将胳膊砍下来以后再接上去……还能将脑袋拧到背后,你能不能……” “快住手!那是江湖术士!”陈星赶紧制止了冯千钧尝试着把他的头扭到背后的举动,说:“可以是可以,但是一拧过来我脖子就断了!” “你为什么要背个这么重的包袱呢?”冯千钧说,“做这事儿为了谁?” “瞧你说的。”陈星答道,“天魔降世,神州就毁灭了,这么好的美景、这样的世间就都没了,你不会觉得很遗憾么?” 就像冯千钧去杀苻坚,不过为的是一篮子馒头,陈星在师父死后,也没怎么认真想便决定了背上这责任,理由也很简单,至少让天下的这些花花草草、鸟兽虫鱼、活着的百姓们不会死于非命吧,美好的东西,人总有爱惜之意,看着它们无故毁灭,心里就不难受么? 两人牵着马途经栈道,过一线天时十分狭隘,岩石上挂着晋兵勾破的一角衣服。冯千钧忽然道:“等等。”继而停下,检查那衣服。不久前,麦城官府派出来打探消息的那队士兵同样也从此处经过。 日落西山,山谷内一片静谧,不闻鸟雀声,陈星抬头望去,忽见一线天顶端人影一闪。 “冯兄?”陈星忽然感觉到大事不好。 紧接着,冯千钧陡然抓住陈星衣领,将他朝后直拖出三尺地,一线天顶端,两个人的身体直坠下来!随之一声巨响,第一个人直直砸在了木质栈道最薄弱之处,顿时将栈道砸断,带着碎木落下万丈高崖! 另一个人则砸在了陈星与冯千钧面前,马匹高声嘶鸣受惊就要逃跑,冯千钧马上收卷缰绳,将坐骑稳住。陈星差点大喊,冯千钧却捂住他的嘴,低声说:“别怕!已经死了!” 陈星喘息片刻,定睛一看,只见面前那“人”却已是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显然是被人从一线天顶上扔下来的。 陈星:“……” 两人同时抬头,陈星要呵斥,冯千钧却抬手示意别说话。 “有人在上头。”陈星想起方才所见那一闪而过的身形。 冯千钧说:“先过了栈道再说。” 第6章 魃乱┃你不是杀手,冯兄,你骗人 被砸断的栈道仍能勉强通行,离开一线天后,冯千钧在一块高地上,让陈星暂时栖息,回身将那具尸体拖了过来,进行检查。 那是一名晋军士兵,撞得全身软绵绵的,早已通体僵硬冰凉,冯千钧说:“这人死后才被扔下来的。你看得出死因?” 两人翻来覆去地检查,没发现那晋兵身上有刀伤箭创,脖颈上也找不到紫黑色的瘀青。 “兴许是中毒。”陈星说,“死亡时间太久,我看不出来了,得找仵作。对方想毁尸灭迹吗?” 晋兵尸体面部上停留着扭曲恐怖的表情,显然在死前受到了惊吓,但一般来说人在死于非命时都会有恐惧狰狞感,实在不好判断。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已经死了至少两天,脸上结满白霜,只因气候寒冷才未腐烂。恰好与城中那书令所言对上。 冯千钧:“我去顶上找找,看能否发现踪迹,你在这儿待一会儿,有人来了就喊,我看得见你。” 陈星答道:“不碍事,我运气向来很好,这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事,刚刚尸体掉下来都没砸中我呢。” 冯千钧带上一把铁弩,腰间挎了把细长钢刀,徒步上一线天山壁查看,回头道:“我猜抛尸那人知道咱俩在下面,没打算砸中你。” 陈星:“???” 冯千钧身手矫健,只见他先是跃上一块山石,再转身拔高,反纵向一丈高的山石凸起处,便这么节节上升,往一线天处山顶跳跃上去。 陈星还在回想冯千钧所言——知道下面有人,又没打算砸我?是什么意思?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抛尸者在警告我们,不要通过此地? 不知为何,陈星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自己。 冯千钧在高处朝他挥手,陈星也朝他挥手示意。 “找到什么了?”陈星喊道。 冯千钧没有回答,消失了,陈星忐忑不安起来,不多时,冯千钧从高崖上另找了一条路下来,牵着匹军马。 陈星松了口气,冯千钧看他脸色,知道是担心自己,却笑了起来,说:“怎么?天驰你担心我出事?” 陈星道:“当然啊!荒郊野岭的,独自行动有点危险。” 冯千钧忽然来了一句:“萍水相逢,刚认识不到十二个时辰,你这小子。” 陈星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点不好意思,只见冯千钧单手扛起那尸体,放到马背上去。捆扎实,随手拍了下马股,说:“走!带他回麦城去,麦城!驾!” 马儿载着尸体,就这么跑了。 两人在山下背风处升起火,决定于野外露宿一晚,明日出山后再作计较。 陈星朝着篝火,一时两人无话,都在出神。 “冯兄,你在想什么?”陈星朝冯千钧问。 篝火映在冯千钧脸上,冯千钧淡淡说:“在想那人怎么死的,你呢?” “我也是。”陈星答道。方才时间有限,总不好去扒一个牺牲的将士的衣服细细检查。 “也许是很细小的暗器,”陈星说,“有些剧毒,能达到这种效果。” 冯千钧眉头深锁,说:“罢了,睡罢,贤弟,愚兄武功虽不及你那护法,多少还是有一点的。晚上你贴着我睡,不必惧怕。” 陈星倒不怎么怕,他的运气向来屡试不爽,有什么敌人,自己也不用动手,老天爷先帮他收拾了。之前南下进襄阳时,襄阳被围成铁桶,陈星左等右等,实在进不了城去,索性铤而走险,大半夜的提着盏捡来的灯,直接跑到城外平地上,打算徒步强行征服这座荆州第一重城。 这个愚蠢又荒唐的举动,果然引起了敌方二十万大军的注意,秦军马上分出一个百人队来追他,结果箭矢不是射歪就是被风吹跑。陈星跑着跑着还迷路了,一路辨不清方向,带着上百名骑兵,跑上了襄阳城外的河面,天寒地冻,河水结冰,陈星脚下一滑,潇洒滑过了河。背后追来的骑兵却太重,纷纷踏破冰面,全部掉进了水里。 刚到河对岸,陈星又发现一个不知道谁搭的梯子,想来是准备攻城秘密安排的木梯,便顺着梯子爬了上去,到得城墙顶上一个襄阳守军也没有,秦军则追到城楼下,陈星把梯子推下去,又把不少敌人砸进了冰河里。最后整理了头发衣袍,没事人一般从城墙上下来,是以顺利入城。 每次只要碰上麻烦,陈星的人生总是一路喊着“咦?这里有个梯子!太好了!这里有匹马,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在无数“太好了”的真情赞美声中,沿途敢于与他作对的敌人都免不了落得个人仰马翻、屁滚尿流的下场。 陈星想着想着,转过身,冯千钧背对陈星而睡,陈星便从身后伸出一手,在冯千钧胳膊上摸来摸去,捏来捏去。 冯千钧:“……” 陈星:“冯兄,你胳膊挺硬啊,要给你扎针多半还得费点力气。” 冯千钧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说:“当真?” 陈星“嗯”了声,随手摸了下冯千钧胸膛,在山中学了八年医,其中一项就是认穴,先是摸木人,再摸师父。人与人的肌肉走向、身材都不一样,穴道所在也容易有偏差。师父患疾已久,身体较瘦,不像冯千钧般体格强壮,手臂、胸膛有股力量感。 冯千钧提醒道:“贤弟,咱俩才刚认识第一天呢,这进展太快了。” “哦。”陈星收回捏冯千钧肩上穴道的手,随口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 冯千钧说:“好奇什么?愚兄大约九寸,一般情况下不到四寸。” 陈星还没反应过来九寸四寸什么意思,却道:“你不是杀手,冯兄,你骗人。” 冯千钧:“……” 背对陈星的冯千钧眼中,顿时现出危险的神色,却笑道:“你又知道?” “杀手的胳膊和胸膛不长这样,”陈星说,“我师父就是杀手,身材许多地方都和你不一样。” “杀手之间也有区别,”冯千钧转过身,解释道,“所练功法不同。” “唔。”陈星没有坚持,闭上眼睛,冯千钧反而不安起来,但见谎话被戳破,陈星却反而不甚在意,倒是先睡着了。 一阵风吹起,冯千钧骤然睁开双眼,抽了抽鼻子,抬眼瞥向北面,北斗渐降下天幕,时辰过子入丑,风里传来一阵奇异的气味。 冯千钧马上坐起身,转头看陈星,陈星还在熟睡。 那气味越来越重,从上风口飘来,冯千钧轻轻抽出刀,提刀四顾,朝气味发出之地走去。拴在一旁树上的两匹马开始察觉到不对,躁动起来。 矮树丛中传来一阵轻响,冯千钧在树丛前停下了脚步,手中扣着匕首,倏然间一个人影无声无息扑了出来! 冯千钧马上出刀,一刀如疾电般劈进那黑影前胸,同时倏然抽身后退,猛地一退,左手抽匕,抬手几乎是同时,刺在了背后偷袭者的脖侧! 冯千钧:“!!!” 右手刀直取敌人心口要害,当可一刀毙敌,左手匕首更是扎入敌人脖颈,两招算无遗策,当可同时了结前后二人性命。然而冯千钧万未料到的是,这两名偷袭者竟是不顾扎入体内的利刃,背后那人手臂猛箍,箍住了冯千钧的脖颈。前面那人则紧紧抱住了冯千钧的半身! 冯千钧睁大双目,闻见一股尸体腐烂的气味,面前出现了两名晋兵的死人脸庞! 已死之人?! 冯千钧脖颈受制,要出声叫醒陈星,却出不得声,抬脚踹开前面那活尸,一声闷响,对方胸膛发出骨骼折断之声,倒飞出去,摔下山坡。 除掉面前一只,背后那只却越勒越紧,一张带着腐血的巨口距他侧脸不足三寸,张嘴就要朝脖子上咬下来! 陈星的狗醒了,跑过来朝着活尸龇牙咧嘴地吠。 冯千钧转身,掀得那活尸荡起,对方手臂却丝毫不放松,他带着那死尸怪物翻倒在地,撞折死人手臂,那死人却无论如何不松手,对付活人的招数,面对这种不惧疼痛的怪物,竟是毫无作用! “陈……”冯千钧艰难发出声音,示意那狗赶紧去叫醒主人。 两匹马顿时受惊,各自挣脱缰绳,跑得没影了。陈星睡得正香,平时连打雷都吵不醒,冯千钧与那活尸就在距他三步外不断翻滚、搏斗,陈星只是翻了个身,背朝冯千钧。那活尸两手牢牢箍住冯千钧的脖颈,两脚盘在他腰间,犹如鬼魅附体般,张口几次欲咬,都被冯千钧躲过。 冯千钧拖着一具如同跗骨之蛆的活尸,快要被勒断气了,挣扎着往陈星面前爬。终于抓到垫在陈星身下的毯子,猛地一扯。 陈星打了个滚,脑袋撞到地上石头,顿时大叫一声,醒了。 陈星:“冯兄?” 狗:“汪!汪!汪!” 冯千钧:“………………” “啊!!!”陈星大叫一声,吼道:“什么?!呀!魃?!” 冯千钧两眼发黑,用力扳活尸的手,陈星马上上前,说:“别叫了!这是魃吗?冯兄?你在干什么?” 冯千钧一手指指那活尸胳膊,咬牙切齿,快要断气了,陈星忙上前帮着扳,活尸朝着他发出低吼,开始咬他,陈星忙缩回手,喊道:“魃啊!活的魃!不对,这么说不恰当……妖怪啊!” 冯千钧:“………………” 陈星捡了块石头用力砸那活尸的手指,冯千钧已气竭,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你快点跑吧,别管我了,他带着那活尸,用尽最后力气就朝山壁上猛地撞了上去。 “等等啊!”陈星转头看,看见那活尸脖子上插着一把匕首,便上前抽了出来,用力割它的手臂,然而篝火已灭,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到,陈星深吸一口气,亮起心灯,璀璨白光从他手中直射而出,照亮了那活尸的脸庞—— ——刹那间活尸发出嘶吼,竟是畏惧陈星释放出的心灯光芒,抬起手臂遮挡,手臂一松,瞬间,冯千钧脱缚,一声震喝,将那活尸过肩摔,狠狠掼在了山石上! 陈星还没反应过来,冯千钧喝道:“快退后!” 那活尸被冯千钧十成功力一摔,撞在山崖上,撞得脑浆迸裂,发出刺鼻恶臭,软软垂下身体,第二次死了。 陈星喘息,说:“哪里来的妖怪?” 陈星要上前,冯千钧不住咳嗽,一把拉住他,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等等!”陈星道,“我得看清楚,我还是头一次看见魃呢,这究竟是哪儿来的?” 这不是陈星第一次碰上妖怪,魃的存在于古籍中早有记载,传说古尸死后经年不腐,化作行尸,是为魃。只是看见会动的,仍免不了勾起他的好奇心,冯千钧却只觉面前发生的这一切已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两眼充满震惊,不住喘息。 忽然间,那狗又朝着树林的方向开始狂吠。 “那边还有很多……贤弟,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研究?”冯千钧说。 陈星转过身,只见山坡上、山坡下,四面八方涌现了三四十只活尸,或全身完好,或挂着破破烂烂的衣裳,也不知死了多久,摇摇晃晃,朝他们走来。 “不不,太多了,还是下次再说吧。”陈星忙改口道。 “那还不跑?!”冯千钧当机立断,带着陈星,朝反方向跑去。 冯千钧脚程飞快,瞬间将陈星拉开了不到十丈,陈星边跑边回头,冯千钧才意识到这小子不习武跑不动,当即又转身来救,孰料路上又出现了数只活尸,拦住陈星去路,朝他一扑。 陈星顾不得再喊,原地一刹,转身跑向山崖边,冯千钧追了回来,陈星跑到山崖前,抓住山上枯藤往上爬,一只活尸已追到背后,冯千钧只得冲过来救,陈星爬到一半,用力一扯,那枯藤顶上压着的巨石顿时惊天动地地滚了下来! “当心!”冯千钧喝道。 陈星听到提醒,侧身一避,在半空中荡了个圈。 山顶巨岩砸下,先是砸扁了追在陈星背后的三只活尸,又顺着斜坡往下轰隆隆滚去,顿时把一整列活尸全部撞倒,碾了过去,落下第二道坡,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腹路上,冯千钧却已被一圈活尸所包围,手中只有一把匕首,他观察四周,陈星得脱险境,赶紧趴下来,冯千钧喝道:“发光!它们怕光!” 陈星马上将右手按在左胸上,但就在心灯尚未释放出来时,却在那顷刻间,又一个身影出现,犹如疾风般掠过包围圈外,唰唰数刀,锋芒一闪,环首刀圈转,将包围在内的活尸斩成两截,继而将刀抛给冯千钧,正是先前冯千钧掉落在山坡下的武器。 “谢了!”冯千钧道。 那人现出面容,陈星心头一凛,蓦然喊道:“项述?!是你?” 来人正是项述,只见他两手空空,带头一跃,跨过矮树丛,带着两人奔向山崖前。 陈星忽然想起日前抛下尸体一事,问道:“是你让我们绕路?” 项述在山崖下停下脚步,一瞥陈星:“在此处等,不要离开,天亮再出山。” 说着转身,竟是又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你上哪儿去?”陈星喊道,正要追上去时,却被冯千钧抓住。 “那是什么?”冯千钧朝陈星问道,“说清楚!” 陈星说:“解释起来太复杂了……这儿一定有什么蹊跷!” 他朝冯千钧解释了一通“尸久不腐,化而为魃”的传说。古籍上却并无记载化魃的原因是什么,只知有魃现世,便将天下大旱,神州旱情大大小小,已持续了一百六十多年。隆中乃是人间风水宝地,竟有魃现世,这意味着什么? 项述为什么又在这里? 陈星无论如何要跟去看一眼,仗着自己有岁星护持,只要小心一点,应当不会有事,若不跟着,项述反而可能更会遭遇危险。 第7章 异变┃这是我的工作!怎么能算多管闲事?! 冯千钧检查满地被斩成两截的尸体,二十来具尸体,全部被项述在瞬息间一刀斩断,刀口干净利落。这群活尸却未死,头身分离后,断臂仍在活动抽搐,简直令冯千钧看得头皮发麻。 “哎!”冯千钧见陈星追进了树林,当即喊道,“别去!” 陈星回头说:“我得去看看那王八蛋!我是驱魔师,不会有事的!你们在这儿等着!” 冯千钧马上收刀,要追上去时,却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当即一个闪身躲到树丛内,若有异动方便偷袭。 然而来人却是一队晋兵,为首队长打着火把,到这小战场中央,顿时翻身下马。 “这里也有……”那队长的声音不断发抖,“被谁杀了?” “有什么?”冯千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将刀架在他的脖上,士兵们未想此地竟还有人!纷纷怒喝道:“什么人?!” “说,”冯千钧冷冷道,“官府是不是早就知道此地异常?” “这些怪物……都是你杀的?”队长喘息道,“你还看见几只?” 冯千钧手腕稍稍一抖,划破那队长脖颈皮肤,鲜血四溅,队长马上骇得全身发抖:“我说!我说!别杀我!” 冯千钧问:“什么时候开始的?边走边说!”说着朝陈星的狗道:“项述,你在这儿等着。” “一个……一个多月前,“队长哆嗦道,“隆中村子里头……逃出了两个百姓,去麦城报官,官府里头都不信有这事,怕是秦军声东击西,引开官兵的计策……” 陈星沿着项述离开的方向快步追了下去,进入树林后,林中路通往山腹最深处,转过山坡,底下是一座村子。 陈星:“???” 这里还有村落? 不见一星半点灯火,已到鸡叫之时,村中却弥漫着一股死气。陈星左手亮起心灯之光,右手推开一户人家的门,没有人与尸体,就像整座村子一夜间撤走了般。 人呢?去哪儿了?陈星闭上双眼,依次面朝四方,忽然感觉到一道闪光。 他现在几乎可以完全肯定,心灯在为他指引项述的所在之地。项述也确实是被心灯选中的护法武神,不会有错!陈星心中疑惑越来越多,但这些疑问,只有项述自己能为他解答。 光芒出现在北面,那里有另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往村北的高地。 陈星快步上了高地,面前出现了一座陵园,陵园中央被掘开敞着,现出去了棺盖的数十口石棺。中央是个石台,石台前,站着一名戴着面具的黑袍男人,与那漆黑夜晚同为一体。 石台上,躺着一名身长近九尺的高大武士,穿一身黑铁铠甲,戴着覆面铁盔,四周鬼影憧憧,竟全是站立的活尸! 外围乃是一众身穿百姓衣着的活尸,内圈则是十余名晋军士兵,看那模样,陈星脑海中几乎是立即浮现出一幕景象:这戴着面具的男人在此地不知弄什么玄虚,竟是将村中百姓尽化作了“魃”。而晋军士兵前来查探,也不可避免地被转化成了魃! 联系到夜中遭遇的魃,陈星开始猜测,兴许那是它们的巡逻士兵……可是万法已归寂,天地灵气枯竭,这面具男又是什么来历?他所用的,是什么法术? 忽然陈星心念一动,转向陵园另一侧,只见一块石碑后,项述正单膝跪地,观察情况,朝他连打手势,让他躬身免得被发现。 陈星赶忙弯腰,在半人来高的陵园外墙下快步跑向项述。 陈星:“他是谁?” 项述没有回答,只皱眉观察中央石台上,正在施法的戴面具男人。男人一动不动,光这么站着。四周活尸成群,鸦雀无声,情形说不出地诡异。 “他想做什么?”陈星又压低声音道。 “不知道!”项述烦躁地答道,“闭嘴!” 陈星的疑惑已经达到了顶点,浑然没有半点驱魔师的自觉,更没想到这个时候来为别人答疑解惑的该是他才对。 “那咱们还要在这里看多久?”陈星又问。 项述:“……” 陈星意识到如果再问很可能要挨揍,只得不吭声了,但他随即又注意到两人藏身的那块石碑上有一行朱砂字。他伸手摸过凹陷的字体,辨认出上面是“大晋襄阳王玮”六字。 司马玮?这座陵园中埋的是八王之乱中,司马皇族中的楚王?! 陈星马上将目光投向石台中央,那具浑身覆铠、平躺的尸体。如此华丽的黑铁铠样式,绝不会是平民,那一定是司马玮的尸身! 可是他早已死去将近一百年了!尸体还没腐烂? 只见施法者双手微抬,司马玮沉重的身躯被托得悬空站起,这一刻,四周顿时有一股无形的、强大的气焰,令陈星打了个寒颤,正是俗话说的“阴风阵阵”。唯有身为驱魔师的他清楚,那是天地间的怨气在流动的效果,寻常人感受到这阴寒邪祟之气,不知其来处,只能将它描述作“阴风”。 阴风愈发鼎盛,那是方圆百里内,战死士兵与在战火中所丧生的百姓,留在人间的怨气! 陈星顿时隐约察觉了这施法者的真正意图:他所引导的并非天地灵气,而是襄阳城中一场大战后,所充盈的死者怨气,要将它注入到司马玮的身体中,复活这具尸体。 虽然不清楚这面具男真正目的是什么,陈星却知道必须马上采取行动,只因施法已到紧要关头…… “护法,”陈星低声说,“咱们得马上出去阻止他!” 话音落,陈星被项述一只手捏小鸡一般捏住了脖子。 “要去你自己去。”项述低声说,“不要暴露我的位置,我也不是什么护法。” 陈星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眼中现出痛心疾首神色,连打手势,示意他看眼前局面已经相当严重,心想你不为了阻止这名真·妖人为祸人间,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就在此刻,晋军大部队来了,后面还跟着双手持刀的冯千钧,冯千钧跑上陵园外围,晋军士兵则纷纷打着火把,近五十人声势浩大地冲到陵园外围。 项述马上放开陈星,两人同时朝来人打手势,但已来不及,晋军队长战战兢兢,一声大喊,顿时吸引了面具男的注意力。 “何方妖人!”队长明显中气不足,战战兢兢地喝道,“快快束手就擒!” 项述与陈星的警告晋军队长没看见,冯千钧却看见了,当即一个翻身,找掩护躲到陵园外墙后,示意怎么办? 项述马上一摆手,抓住要冲出去的陈星,只听陵园中央,石台前那“妖人”一声冷笑,沉声说了句什么,陈星尚未听清,近百只被转化为魃的活尸村民便朝晋军扑来! “冲锋!”那队长喝道,带领手下开始徒步冲锋,各自旋刀,疾取活尸头颅,一时腐血四处洒开。陈星一瞥不远处的冯千钧,冯千钧藏身围墙后,指指自己,朝陈星点头,意思是他教的。 陈星想起了山崖下被撞爆脑袋的活尸,便停下了动作,忙朝项述说:“斩它们的头。” 说完,陈星从石碑后现身,喝道:“妖怪!伏诛!”跑出几步,才发现自己身上没兵器,忙转身跑向队长,喊道:“借把剑用用!” 冯千钧也提刀追了出来,喊道:“快退后!别添乱!” 陈星忽见陵园内有把挖土用的铁铲,心道太好了!当即跟在士兵们身后,抡起铁铲,一铲拍在一只活尸头上。 项述目光始终停留在那面具男人身上,丝毫不在意活尸,下一刻,站在石台前那男人一抬手,项述顿时飞扑出去,先是踏上一具石棺,旋身,到得陈星身边,给了一旁的冯千钧一脚。紧接着单手掀起近两百斤重的石棺盖,朝自己与陈星面前一按。 冯千钧刚一转头,便被踹飞到一旁,陈星则满脸疑惑,抬头只见那黑袍面具男抬手朝着虚空一按,仿佛水纹荡起,手中黑火闪烁,喷出上百枚黑火流星弹,无差别撒向与活尸相斗的晋军卫兵。黑火沾上身,士兵顿时发出痛嚎,满地打滚。 石棺盖被击中,粉碎,项述受到那巨力震得一震,稍一躬身,拔剑,化为一道影子,唰地直射上石台中央祭坛! 太快了!实在太快了!陈星还抓着铲子,一眨眼间陵园内还剩下自己、项述与冯千钧站着,其余人已纷纷倒地。 “冯兄!”陈星喊道,“哪儿来的人?!” 冯千钧喝道:“别碰他们!” 黑火一沾上人便开始灼烧,陈星不敢去碰,冯千钧站起,喝道:“你背后!” 晋军全被放倒,活尸却还留下不少,此刻纷纷朝陈星围了过来。 “发光!”冯千钧一刀挥去,斩下两具活尸头颅,喊道,“它们怕光!” 此刻项述却一个箭步,已冲上了石台,一剑拖起弧光,“嗡”一声挥去,那面具男马上抬手,右手袖中现出一把匕首,铮地架住项述,匕首上闪烁着淬毒的贝壳色。项述丝毫不给他回手空当,一剑刺向那男人咽喉! “好身手。”那面具男人一手始终朝向石台上的司马玮尸身,另一手艰难应付项述的剑刃,顷刻间已连拆三招,面具男见抵御不住,蓦然飞起,拔高身形,竟是飞了起来!项述蓦地退后,抬头望向一丈高处,只见那面具男不敢飞远,左手始终朝向司马玮尸体,引导着无形的怨气源源不绝注入这死人躯壳之中。 项述注视那面具男的一举一动,只见敌方右袖一抖,匕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小巧的铁弩,弩上现出锋锐箭矢,寒光闪烁,居高临下,竟是要射杀项述。 同一时间,冯千钧突出重围,跑向被活尸包围的陈星。 陈星:“你带这么多士兵来做什么?” 冯千钧:“他们自己知道路,我有什么办法?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多管闲事?” 陈星抬起手,大声道:“这是我的工作!怎么能算多管闲事?!” 刹那间,陈星手中绽放出心灯光芒,璀璨白光一亮,活尸顿时哀嚎,四下溃散。 那面具男见白光绽放,自己的活尸遭到克制,顿时再顾不得项述,转头望去。 “干掉他们!”冯千钧喝道,“快动手!” 陈星倒是没有危险了,然而他右手抓着铲子,左手祭起心灯,想用铲子去拍这群活尸的脑袋,奈何被白光一照,活尸便本能地四散奔逃,陈星抡起铲子去拍,只拍了个空。最后变成他追到哪里,活尸便忙不迭逃开,导致他一个也挨不着,陵园内霎时变得一片混乱,犹如狼入羊群,四下鸡飞狗跳。 “打不到啊!”陈星恼火地说,正想把心灯停了,冯千钧却跑到土墙前,喊道:“赶紧过来我这儿!” 于是那场面变得十分诡异,一名少年高举铁铲,左手发着光,驱赶着一大群活尸,把它们赶到陵园西面,活尸拥挤不堪,挤过两面土墙前的狭道,闹哄哄地依次通过,冯千钧喝道:“听我号令,冲锋!” 陈星开始奔跑,那群活尸被心灯这么一撵,顿时加快速度,冲过狭道的一刻,冯千钧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怒喝一声,横刀肩前,朝前一招俯冲,迎着活尸队伍,运足内力疾奔! 刀光一闪,“唰”一声连着斩断近六十只活尸头颅。到得陈星面前,陈星现出震惊神色,冯千钧却手腕稍一转,偏了个极小的幅度,刀刃在距离陈星脸庞不足三寸处,擦着他的鼻子掠了过去,带起一阵凛冽冷风。 陈星:“……” 冯千钧活动手腕,将刀一甩,环首刀上残余腐血却被甩得干干净净,依旧现出刀锋的一泓冷光。 “好刀法。”陈星刚刚看见刀锋顺着自己脖子回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脑袋也要一同落地,心有余悸道,“厉害。” “承让,占了神兵的便宜。”冯千钧先前毫无准备,被活尸袭了个措手不及,现在知道底细,便不再失手。当即转身,奔向项述。 项述紧盯着那面具男,这下面具男仿佛有所畏惧,只想速战速决,一扣扳机,六枚暗箭飞射而去,项述等的就是这一刻,将手中长剑一抖,“叮叮叮”一连六声,竟将牛毛般的暗箭全部挡开! “你……”面具男顿时错愕,旋即项述一步跃上石台,旋身,一剑斩向那面具男左手,冯千钧紧接着冲到,两步踏上台旁石柱,横刀劈砍,斩向面具男脖颈! 然而面具男那身黑袍却是唰地被撕破,内里空空如也,紧接着布条又是一声轻响,在空中翻滚,恢复原本模样,男人抽身而退,面具掉落,现出真容。 项述一剑只斩破了那男人衣袖,冯千钧一刀则只挑开了他的面具,面具当啷掉下,两人落地,陈星跑到石台前,面朝高处。 那男人现出清雍面容,居高临下地打量三人,冷笑一声。 “这又是什么怪物?”冯千钧皱眉道。 陈星茫然道:“不知道啊,这儿又没人认识他,戴什么面具呢。” 那男人声音尖锐,面色苍白,冷冷道:“你是谁?” 陈星说:“你是谁!” 男人怀疑道:“你是谁?” 陈星:“你先说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他在拖时间!”项述眼看马上就要出现“你是谁”“你又是谁”这种无意义且无休无止的废话,当即开口阻止,喝道,“别和他啰嗦!” 陈星被一句点醒,左手笼罩白光,朝向空中,喝道:“死吧!” 陈星竭尽全力,心灯之光顿时爆发,迸射,化作无数光点扩散如同星河,那男人却发出一阵尖锐的大笑。 “蠢货,我又不是魃。”男人竟是毫发无伤,抬起右手,手中黑火迸射,朝着地上三人当头压下,轰然爆发! 陈星不料这妖人竟半点不惧心灯之光,冯千钧与项述则同时转身,朝陈星扑来,项述先是一脚踹开冯千钧,再单手在陈星腰上一揽,带着他就地翻滚,躲到石台后。三人避开黑火,项述将陈星推到石柱后,转身冲了出去。 就在此时,远方终于传来鸡叫,黑衣男人一声狂笑,猖狂道:“成了——” 紧接着,中央石台上,司马玮尸身轰然爆出漫天黑火,从铠甲的缝隙中激射出来,继而原地一闪,连着铠甲升上天空,化作黑光,往西北方飞去。 东方露出鱼肚白,那黑衣男人腾出另一只手,双手一抖,左手弩,右手匕,缓慢落下地来,朝向项述,竟丝毫不将陈星与冯千钧放在眼中,专心对付项述。 “他没有脚,”冯千钧在柱后说,“是鬼?怎么对付?” 陈星:“我不知道……” 冯千钧:“你不是驱魔师吗?” 陈星:“关键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啊!” 陈星不住思考,他从未在古籍上看到过这种妖怪,项述却一抖长剑,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苍白脸庞的黑衣男子说,“无关紧要,接……招。” 黑衣男瞬间冲向项述,挥出匕首,项述马上格挡,这厮竟能飞在空中,如鬼魅一般四处腾挪,匕首翻飞,使出无数虚影,配合左手强弩,项述无论如何斩杀,都只能斩破这妖怪身上的黑袍,伤不得他半分。 冯千钧见对方实在不好对付,只得手持长刀,又冲了出去。 一定有办法的……陈星接连催动心灯,心想把法术直接按在他脸上灼烧他有没有用?心灯在他手中时强时弱,不断变幻,倏然间他发现了一件事—— ——项述手上的那把铁剑,竟是随着陈星催动心灯的阵阵举动,而开始闪烁光芒! 项述也发现了,百忙中一瞥陈星。 “剑!”项述喝道。 此刻冯千钧已冲了上来,斩破黑衣男下半身,黑火顿时从袍底喷发,席卷了陵园中心区域。 陈星马上抬起左手,躬身朝项述遥遥一按。 下一刻,项述手中铁剑绽出耀眼白光,与黑焰相撞,竟似烈阳融血,将黑焰驱逐殆尽! 黑衣男一怔,正要拔高躲闪,冯千钧却在背后踏着石柱跃上空中,一刀当头劈下,将那黑衣男逼回地面。项述双手持剑,将剑一抡,抡出一个闪耀的光弧,旋身,错步,反手剑一刺。 黑衣男被那带有心灯法力的长剑刺穿胸膛,登时发出惨叫,疯狂震颤。 “为什么,我会被这光……”那黑衣男袍底下的黑焰霎时化作白火,朝着四面八方喷发出去,被烧灼成灰烬。 “不知道。”三人异口同声答道。 陈星补了句:“知道也不会告诉你,怪就怪你自己倒霉吧。” 轰然爆闪,黑衣男被烧成无数光点,一闪消失,黑袍落地,自动起火,竟是熊熊燃烧,最终尘归尘,土归土,什么都没剩下。 隆中山尽头红日初升,照亮了山腹陵园,满地晋军哀嚎渐止,陈星心中疑惑更甚,抬眼看项述,项述则躬身,捡起了黑袍男落下的面具。 第8章 旅途┃我看他没有半点想当你护法的意思 清晨,麦城。 “尸变了——!”有人慌慌张张,冲过来狂吼道,“官府里头,死人尸变了!” “不许造谣!”官兵拦在麦城城门口,对付汹涌澎湃的百姓,大声喊道,“都回去!没这回事!全是谣言!谣言!” 官府中,县丞与一众文书令、连同地方将领注视笼中所羁押的那名晋军官兵活尸。 活尸拖着铁链,两眼浑浊,在一个大铁笼里不住挣扎。 “必须速速将这妖怪……”县丞勉力镇定下来,“押到建康去,回禀朝廷……” 麦城县功曹道:“大人,愚以为……” “这事儿断然压不住!”县丞回过神,喝道,“襄阳一败,战死之人以十万计,若尽数尸变,你活人再多,能与死人斗?!尽快押送上路!奏请朝廷决策!” 隆中山西北,出山口处。 那狗在原地等了一宿,一路跑来,朝陈星不停摇尾巴,三人暂时停步,在栈道尽头找了地方坐着,冯千钧去找回先前逃开的马匹,所幸并未跑远,项述则牵来自己的马。站在栈道上沉吟不语看山景。 冯千钧与两人交换了消息,原来晋军早知隆中山情况,毕竟不久前已有逃出山腹村落的百姓,想去襄阳城报官,奈何襄阳被围,只得转向麦城。麦城官府因传闻秦军将大举攻城,本就一根弦绷得紧紧的,生怕又是敌军声东击西之计,百姓又说得不清不楚,便将此事暂且压下。 “确切地说,”冯千钧说,“到昨晚为止,恰好四十九天。” 项述背对二人,始终没有插话。 “吃点东西么?”陈星主动朝项述招呼道。 项述只不理会,陈星思考良久,答道:“逢‘七’之数,确实有缘由。可你不该把他们带过去!” 冯千钧答道:“我阻止过了,没用。” 直到马匹载着那名晋兵死尸回到麦城时,百姓终于恐慌,县丞见先前派去打探消息的官兵两天未归,如今见了尸体,知道不能再怠慢,赶紧又派了另一队人,连夜进入隆中山。为首队长从先前消息里早就得知陵墓方位,冯千钧本想独自过来协助陈星,力劝未果,只得跟在后头。 结果就是这队晋军士兵全部殉职,除掉那黑衣神秘人后,项述一把火,将满地尸体烧得干干净净。 现在陈星唯一担心的,就是身着黑铠的司马玮,在最后一刻化作黑火流星飞走一幕。内情一定相当复杂,神州大地不知何处,一定有人正密谋着某件事。而他们对此,则没有半点头绪。 将近百年前,大晋皇朝继承者昏庸无能,八位诸侯王起兵争夺帝位,令中原大地陷于战火,内战中汉人彼此攻伐,严重内耗,导致五关外守备空虚,饥荒连年。能作战者不过寥寥数万人,方有匈奴乘势南下,关中沦陷,汉人衣冠南渡,成为如今汉、胡南北分治的格局。 史书记载,楚王司马玮到死时年仅二十一岁,身高雄伟,有过人姿颜,因“矫诏”即伪造圣旨起兵讨伐朝廷奸臣而被处死,死后追赠骠骑将军,葬于封地荆楚隆中山这一风水宝地。 “项述,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陈星现在觉得,这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怪事尚属其次,项述的身份与动机,才是最令他在意的。 项述一瞥陈星,注意力却不在他身上,答道:“我只是欲取道前往长安,路过多管闲事而已。” 陈星好奇问:“你去长安做什么?” 或许是昨夜三人同生共死一场,隔阂稍除;也或许是陈星的心灯证明了他确实是一名如假包换的驱魔师,项述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好转。 项述正在翻来覆去地看手里那张面具,刚一转向陈星,陈星便下意识地往冯千钧身边靠了靠。 “你别老欺负我!”陈星有点害怕项述,硬着头皮说。 “喂!”冯千钧也有点害怕项述,毕竟打不过他,也硬着头皮说,“你别欺负陈星小兄弟,别人又没招你没惹你。” “没招惹我?你们汉人不分青红皂白,使诈将我从锦州骗到江东,关到现在。”项述轻描淡写道,“若非襄阳城破,如今我已成了牢底腐尸一具,抱着让我对你感激涕零的心思,还是省省罢。” 陈星听到这话时怒了,说:“我又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事!而且我不是把你救出来了么?我怎么就让你对我感激涕零了?我问你,你是不是不信我先前说的?那你现在信了?” “你是胡人?”冯千钧一看项述那脸色,顿时将后半句“不像啊”硬生生给憋了回去。猜测项述不喜欢被人盘问自己的身份,忙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赶紧又打了个圆场,说:“好了,既然都往长安走,就一同上路罢。” 项述再不多言,翻身上马,一夹马腹,业已走远。陈星干粮吃到一半,忙说:“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你去长安做什……”只得将狗放在马鞍袋旁,冯千钧收拾了东西,策马上路。 项述与他们保持着距离,纵马在前,陈星与冯千钧落后十余丈,策马并行之时,两人还在小声讨论。 “你的护法看上去不像坏人,”冯千钧说,“相信我,他不会一语不合就拿剑捅你的。” “对,他只会拿钱砸我。”陈星说。 “那枚金锭,试的是我功力。”冯千钧说,“那会儿他已经发现我在你身后了,你就算不躲,也不至于真的砸中你。” “那真是多谢他手下留情了。”陈星不以为然,心想这人就是个王八蛋,还抢我东西。 陈星眉头深锁,观察前头不远处的项述,朝冯千钧说:“他去长安做什么?” “找族人。”冯千钧说,“这不是显而易见么?胡人都在北方,长安又是秦帝苻坚的地盘……” 陈星蓦然又想起了朱序出示的名册上那句“猜测是名武官”,兴许是抓到项述时,收缴了什么贵重物品,据此得出的推断?他是什么人呢?百长?校尉?二十岁能坐上的位置,想必不会太高,不可能是将军。 冯千钧:“不过,我看他没有半点想当你护法的意思。” 陈星索然无味:“我早就感觉到了。” 陈星想来想去,又想起化作黑火飞走的司马玮尸体,当时飞往的方向是西北方。恰好是长安的方位,但更远的西北,还有凉州等地。黑衣蒙面人背后一定还有庞大的势力,此时不知正躲在哪个地方,做什么密谋……他们将一具近百年前的、已化为骸骨的尸体复活,要拿来做什么用? 心灯的力量随着万法归寂,已消失了三百余年,此刻现世,是否也正因为这股藏在隐蔽处的力量在密谋?陈星一路上皱眉不语,再抬眼看前方的项述,项述对此的解释只是路过多管闲事,但陈星总觉得他仿佛知道些什么。 可既然知道,不就更应该与自己认真说说?陈星简直一头雾水,幸而项述确实如冯千钧所猜测,一路上没找过他们麻烦。寻道往西北的这段旅途,有店住店,在荒郊野岭时,便露宿野外。 连年战乱,荆北至汉中被劫掠多次,早已十室九空,找不到店时,三人便只能在没有屋顶的废宅里过夜,陈星看着天空中的繁星,扳着手指头数日子,自己生辰在十月深秋。还剩下不到三年又八个月,接下来得尽快找到长安的驱魔司总署遗址,希望能找到万法归寂的原因。 最好的结果是尽己所能,利用余生这几年时间,找回消失的人间法力,再传下驱魔师一脉,来日方可应对天魔的出现。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凭空又生出了那黑衣人的波折。且毫无头绪,这件事越想越让陈星说不出地烦躁,辗转反侧,只得起身出去走走。 月色下,却见项述在破败村庄后一条小溪中,穿着长裤用冷水擦上身,陈星看了一眼,走到溪边,项述也不避他,就这么站着。 从牢狱中把他救出来时,项述瘦得不成人形,如今不过十天,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月色照在他湿润的肩背上,犹如为他镀了一层粼粼的银光。 “比起先前,你好多了。”陈星说。 项述皮肤白皙,肌肉养好后瘦削却不夸张,现出流水般的线条,赤条条站着时,丝毫不像一名胡人悍将,反而有种文雅之气。不穿衣服的话这是文士们的标准身材,陈星只觉得非常奇怪。 一路上,项述偶尔会接过陈星给他的干粮,对冯千钧递的食物却从来不吃。歇息扎营时,项述还会不时出去打猎,有时带着鹿回来,有时则是野山羊,他一顿得吃许多肉,也正因如此身体才恢复得飞快。 “你去长安做什么?”两人相对时,项述终于主动朝陈星说了句话。 “干活儿。”陈星坐在溪旁石头上,答道,“我是驱魔师,我有我的责任。” 项述走到岸边,穿上单衣,两手一扯系带,收紧,白衣衬出宽阔的肩背线条,隐约带着一股内敛的威胁感。 “讨个说法,”陈星说,“这护法,你是打定主意不当了对罢?” 项述眉头一扬。 陈星便给他解释,历来驱魔师身边,俱设“护法”一职,为的是保护驱魔师收妖除妖,不受干扰。而坐镇总署的大驱魔师,身边护法则有一个响亮名号是“武神”。 如今全天底下的驱魔师,只剩陈星一个了,自然他也就是那个“大驱魔师”,至于武神,心灯为他指明了项述这位护法,陈星自己也毫无选择权,还想再解释一通法术,神州…… “找别人去。”项述随口道,“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扯平。” 项述救了陈星不止一次,尤其在楚王陵前陈星冒冒失失,要不是项述出手快,差点就要被黑火烧死。虽然那黑火烧不烧得死他也不一定,但这不就是护法该做的么? 陈星听了这话倒也不生气,事实上对一个时日无多、只能活三年零八个月的人而言,很多事情并不会对他构成什么刺激,顶多有点不爽。 “行。”陈星目睹项述离开的背影,说道,“本来也不抱多大希望,但好歹得尊重你的想法,既然拒绝了,咱们到长安以后,便桥归桥,路归路。” 项述走了,余下陈星面朝溪水,十分惆怅。他有许多话还没来得及朝项述解释,包括驱魔师与护法的关系。也包括三百多年前,驱魔师鼎盛的那个时代,护法是与驱魔师相依相伴、出生入死之人。 陈星从华山中出发的这一路上,曾经不止一次地遐想过这位护法的长相与脾气,以及见面后该如何朝他解释,余下四年的光阴中至少有人陪伴在身旁,多的不敢想,至少不显得寂寞。 岁星的运气为他解决了一切疑难,唯独在项述这件事上毫无作用,也或许这桩与心灯、与神州气运相关的难题,就连岁星也无能为力。 陈星起初充满期待,打算将余下的四年托付给他,期待却渐渐地转化为失望,他带着许多话想朝项述解释,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项述根本不关心,也不在乎,懒得理他。 接下来怎么办呢?换个?可心灯会替我换么?这又不是谈情说爱,说换就换的。陈星本想散散心消遣烦恼,结果更添烦心事,只得回房睡下,一时更睡不着,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念头: 都是这王八蛋的错。 再过数日后,陈星索性不与项述说话了,那夜冯千钧知道他半夜出去,也不多问。沿途有人气的村庄也渐渐变多,春来鸟语花香,投宿更为容易,银两与铜钱有了流通的地方。三人就这么通过武关,有麦城签发的文书,陈星将两人都带了过关去。又赶路几天,抵达了长安城。 长安历经百余年战火,每换一次主人,便遭一次劫掠与焚烧,然则这座自周时被命名为镐京的城从那个年代起,便屹立于神州西面,八水环绕之中的千古大城,竟是如同一棵滋养大地的巨树,在一次又一次焚烧与摧毁中展现了惊人的生命力,郁郁葱葱,歌舞升平,满眼尽是繁华胜景。 关中一地乃至与南方剧烈交战的前线烽火连天,长安却是一派升平,哪怕十里外就是逃难前来,饿死、病死在路边与旷野上的中原百姓,长安高筑的城墙却挡住了瘟疫,挡住了饥饿,挡住了灾难与战火。 也挡住了死亡。 如同荒漠中生机盎然的绿洲,自成一个世界。 金碧大宅飞檐以望,瓦顶相邻,辉煌未央宫紫气东来,宫中却早已换了主人。上林苑繁花正值春时,开得无比灿烂。 胡人坊间走马斗鸡,百姓欢声笑语,汉胡混居,高鼻深目的胡人来来去去,无论汉胡,俱衣饰光鲜华丽,氐语、羯语、鲜卑语、铁勒语、匈奴语不绝于耳。市集上货物琳琅满目,读书人青巾络绎,冠盖如云。 上一次来长安,尚是五岁时,有关长安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如今一见这景象,陈星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苻坚虽说是名胡人皇帝,却也将长安治理得挺好嘛。”陈星酸溜溜道。 自己与冯千钧、项述三人行路近半月,一身风尘仆仆,进了长安就像土包子般。项述依旧是那身猎户服,反而不如何在意,打量侧旁不远处市街上的一伙胡人,仿佛听到乡音,被勾起了注意力。 冯千钧说:“是呐,我看要么就暂且饶他狗命吧。” 三人在长安市街的面摊上各点了一碗面,充作临时旅伴的散伙饭。饭后陈星朝小二打听人,冯千钧去付过钱,说道:“既然到了长安,我看就不如……” 说着,冯千钧又有点踌躇,看陈星,问:“要么你到大哥落脚处先住个两天?” 陈星知道冯千钧这话乃是客气,虽说路上彼此照顾,却终究只是萍水相逢,忙道:“不麻烦冯兄了,我有去处,刚打听到了,他确实在长安,正好来长安投奔一位老朋友。你帮我把小狗带着养一段时间,我暂时不大好照顾。” “那行。”冯千钧抱走了狗,爽快地说,“有事送信到城西松柏居来,看样子,多半得在长安住一段时日。” 至于项述,冯千钧倒也没问他,只朝他吹了声口哨,说:“天驰就交给你照顾了。” 陈星心想关他什么事,冯千钧便戴上斗笠,袖手走进了市街,消失在人群中。 第9章 长安┃什么意思?他怕被人认出来? “又跟着我做什么?不是说好了,桥归桥路归路吗?” 饭后,陈星在繁华的街上走,发现项述这家伙居然还跟在自己身后。 “这路许你走,不许我走?”项述一脸漠然道。 陈星:“行,你也走这边,你去哪儿?” 两人站在正街中央,互相瞪着,一时谁也不说话,陈星转念一想咦?这厮莫不是身上没钱? 路上他找项述讨要自己的药包,项述便还了他,抢钱庄得来的金子不多,也不见他用,什么时候就花完了? “你也投奔朋友?”陈星上下打量项述,见他一身风尘仆仆,不满道:“人靠衣装,这模样去投奔朋友,只会被人瞧不起吧,罢了,给你买身衣服,跟我走。” 陈星问了路,在长安衣肆里给自己与项述各买了身成衣。 “洗澡去吗?”陈星说。 陈星想了想,又带项述前去澡堂洗澡,沿途项述不吭声,也不付钱,光站陈星身后看着,待他使钱,走到哪跟到哪的,也不吱声。 “还真舍不得杀手大哥。”陈星已经习惯了项述这态度,于是便泡在澡池子里,自娱自乐地玩毛巾,随口说道。 “他不是杀手。”项述也下来了,泡进池中 “我知道,他是个剑客。”陈星答道:“随口说说,他身上好像没带几个钱……” “也不是剑客。” 项述自打冯千钧走后,话似乎就变多了。 陈星:“?” “那他是什么人?”陈星试探着问,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一路上,项述与冯千钧,仿佛隐隐约约的存在着某种较劲,就像武学高手间的互相忌惮与提防。但冯千钧自己都承认了不是项述的对手,为什么项述会特别在意他? 项述冷淡地说:“不知道。”继而拿起浴池旁折起的小刀,稍稍低头,朝着水面刮胡茬。 “要帮忙么?”陈星问他,怕他把脸刮伤了,继而帮他将鬓角沿着下颚刮了下,项述半年被囚不见阳光,皮肤白皙,确实相当好看,换上新袍后更是判若两人,丝毫不逊街上来来去去的鲜卑美男子。 两人走出澡堂时,刚巧是中午时分。陈星看了眼项述,项述却取出先前在隆中缴获的面具,随手戴在脸上。那是长安城市集中随处可见的薄木面具,小小一方,戴上后只能挡去眉眼,现出他温润的嘴唇与高耸鼻梁,更添英俊神秘气质。 什么意思?他怕被人认出来?陈星心想。 “那,你……”陈星心里酸溜溜地,打量项述,本想说,到了这儿就别过了,结束了,玉树临风的王八蛋护法,你自个滚吧,那话却无论如何出不了口。 项述却翻身上马,陈星忙道:“哎!我的马!” 先前项述从襄阳一路骑到长安的马是大秦官马,自然不能骑进城来,两人眼下只剩陈星这匹坐骑,再被项述抢走就没了! 孰料项述却没有策马离开,只在马上盯着陈星看。 “你去什么地方?”项述不耐烦道:“上马!” 陈星心想你送我去?看项述这模样,多半又想谋他的马,算了算了,让他把自己送到目的地,马就用不着了,送他骑也无妨。 “去城西宇文家。”陈星没好气道:“把我送到,马你牵走吧。” 两人共乘一骑,陈星又忍不住道:“你怎么就这么不客气?我欠你的啊?!你还要不要脸了?” 项述:“再说一句,现在就把你扔下去。” 陈星只得不说话了,从身后抱着项述的腰,被他载过长安正街,多多少少有点别扭,再闻着他身上的淡淡皂荚香气,实在是百感交集。 这家伙到底是哪一族的?陈星又不禁心想。其时长安氐、羯、匈奴、羌、鲜卑五胡之中,氐人壮伟豪迈,羯人武勇好斗,匈奴则粗狂野性,唯独羌人与汉人习俗相近,世代定居陇西一地。 五胡之中,公认的容貌第一当属鲜卑,鲜卑人乃是东胡出身,肤若乳色凝脂,双目碧蓝,性情却十分桀骜。名扬天下的那位,被苻坚爱得死去活来的慕容冲,就出身于鲜卑四大姓之一的慕容家。 而陈星前来寻访的那位老相好,则是出自鲜卑大姓的第四家。 “我找宇文辛。”陈星与项述在宇文家的大宅前,朝门房说道。 里头开了个小窗,说:“老爷不在家。”继而啪一声,将那木窗当着陈星的面关上了。 陈星:“真在这儿!你什么意思?快把窗子打开!” 项述只沉默站在陈星身后,也不接话,就像没事发生一般。 陈星只得又敲敲小窗,说:“我是你们老爷的同窗,当年最是要好的……” 话音未落,金光一闪,项述趁着小窗再拉开时,随手弹了枚金锭进去,只听里头欢喜地“哎呀”了一声,偏门下了栓,说:“来来,赶紧进来!” 陈星:“………………” 陈星看了眼项述,只得跟着入内,门房小厮得了那金锭,将两人带到待客的茶房中,说:“老爷是真进宫去了……两位稍坐喝茶,怎么通传?” “你告诉他陈星来了就行。”陈星见宇文辛府中豪阔,种满竹子,山水淙淙,古意盎然,侍婢成群,又说:“宇文老太爷与老太太在吗?我去请个安也好。” “老太爷病逝了。”那小厮答道:“老太太住在幽州,一年难得过来一趟。” 陈星又问:“宇文辛成亲了没有?” “尚未呢。”小厮答道:“您先坐罢。” 陈星随口笑道:“当年他可是说好要娶我的,果然没成亲。” 项述:“……” 项述坐在一旁,也不喝宇文家的茶,陈星朝他推了推,没有反应,便自己随意了。 “你认识宇文家的人?”陈星说。 “不认识。”项述答道。 陈星又得到这么个言简意赅的回答,终于忍不住刺了句项述:“有人说过你很无趣么?” “每个人都这么说。”项述从面具下朝陈星投来一瞥。 陈星说:“我觉得咱俩须得开诚布公的谈谈。”不过说着这话,陈星也觉得有点奇怪,心灯选护法,全是自己这边一厢情愿,对项述而言,他俩就是陌生人,别人凭什么和你谈? 项述终于拿起茶杯,喝了一点茶,看着手里的杯。 陈星很想和项述聊聊,这一路上,总感觉两人若即若离的,说彻底分道扬镳吧,自打冯千钧道别后,项述却又不走了。说互相认识吧,现在两人也还没熟起来。 陈星转念,也许主动说点自己的事,能引出几句项述的话来。 ”我小时候与宇文辛是一起开蒙的。”陈星解释道:“开蒙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启蒙,我们汉人背千字经,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你们胡人没有……” ”我是胡人,我不是猪。”项述认真答道:“在你们眼中,是不是只要不是汉人,就是不识字不读书,只吃生肉的白痴?” 陈星只得说:“我爹还在世时,晋阳很多人敬仰他。” 陈星家中若仔细算起,也是名门之后,高祖乃是大汉的开国功臣陈平,六出奇计,协助刘邦平定天下,而后拜相国,吕雉死后,更平定诸吕之乱。终大汉两朝,陈家历代都是读书人,到得陈星父亲时,乃是晋阳的大儒。 当年宇文辛已十一岁,耽误了读书的好时候,其父便将独生子送到陈家所办的私塾中开蒙,陈星之父本着有教无类的想法,对鲜卑人也不区别待遇。陈星自五岁起便学了读书作文章,自然不必每天来上学,偶尔好奇过来看看父亲时,宇文辛便很喜欢陈星,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到处去玩。 一来二去,两人熟了以后,陈星把他带回家去,陈父见儿子有人陪伴,便也爱屋及乌,让宇文辛在陈家读书。两人在一起度过了陈星人生中最美好的两年——那会儿父母都在,祖母身体健康。宇文辛则十分疼爱陈星,家中送来东西,一定留给他一份,读书作文章出错,挨骂罚跪时,陈星也在院子里头陪着他。 两人晚上睡觉也在一起说话…… 陈星忽然觉得项述听得有点不耐烦,浑身散发出一种随时要寻衅滋事的气势。 “你老实告诉我,你和宇文家到底有没有仇?”陈星观察项述脸色,却因他戴着面具,看不真切,生怕项述看到宇文辛一个不对突然暴起,将他当场格毙可就麻烦大了。 “没有。”项述答道。 当年宇文辛还说,要讨陈星当媳妇,陈星人虽小,知道的可不少,当即哈哈哈地取笑他,男的怎么讨媳妇?宇文辛读着圣贤书,身上却仍保留着五胡的野气,北方诸胡里,向来不讲什么阴阳调和的规矩,看到长得漂亮的少年,便讨来当媳妇,无论是男是女,是不是近亲,家里好几个妻子都是寻常事。况且讨个男媳妇,还能帮着干干重活,放牧打猎。成婚送几头牛羊过来,把人带回家,搭个营帐在里头作个俗称“青庐交拜”的仪式,互相拜过,帐帷一放没羞没臊地就开始行房,完事。 当年六岁的陈星听完以后转身把宇文辛给卖了,跑去问父亲能不能嫁给宇文辛,于是结局就是宇文兴被打了一顿。 陈星当然不会旧事重提,但想起当年竹马之谊,心里还觉得甚有趣,在华山跟着师父修习的九年中,师父容貌清冷,平日不假辞色,哪怕临死前也少有温暖情意,夜来寂寞之时,陈星便会常常想起宇文辛,这等单纯的少年情,也总能让他感动。 虽然就连宇文辛的面容,陈星也已记不清了,但那个人在院子里头爬上树梢,给他摘枣子的一幕,却常常记在陈星的心里。 天色近黄昏,陈星喝了满肚子的茶,心想怎么还没回来?出去问了几次,外头闲坐的小厮都换人了,还没有半点动静。 “都说不知道啊。”这小厮没受过他银钱,被问得不耐烦了,说:“不想等了就回去。” 陈星开始无聊了,在茶房中走来走去,项述却懒洋洋坐着,抬起一脚蹬着茶桌,长相不似胡人,那坐姿却一副胡人天大地大我最大的野蛮模样,自顾自玩手里的一把匕首,那是先前从陈星身上收缴过来的,药包路上已还了他。 陈星满腹牢骚,这家也不留他饭,想必是不将他放在眼里,小时候去宇文家时,都是盛情招待。 忽然他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喊,似乎是在传“老爷让备酒”。 “回来了吗?”陈星自言自语道。 “早就回来了。”项述难得地又说了句话。 陈星:“你又知道?你听见了?” 陈星出茶房去,朝小厮说:“我要见你家老爷。” “都说了,没回来呢。”小厮说。 “听见让备酒了。”陈星就要往正厅里走,小厮却道:“哎!给我站住!敢在这儿撒野?!” 小厮上前要拖,背后却被项述两根手指一挟,捏中后颈,顿时两眼一黑,昏倒在地。 陈星刚往正厅走,管家听到叫喊,已过来拦住脚步,说:“陈少爷,府上老爷未归,您还是稍等片刻?或是先回去,明天再来?” 陈星停下脚步,说:“他一定回来了,我都听见了,你去告诉他陈星来了。现在就去。” 项述一直跟在陈星身后,管家抬眼一瞥这戴着面具的男人,倒是不怕陈星,唯独这男人来历不明,看似不是善茬,不敢动手,耐着性子朝陈星笑道:“真没回来,您听错了。” 陈星推开他,喊道:“辛哥!” 廊后花园里,两名男子正转身离开,陈星便喊道:“宇文辛!”紧接着追了上去,项述随手推开那管家,陈星到得正庭,一声大喊:“宇文辛!!” 只见厅堂里两名青年,一站一坐,俱是二十来岁,站着那人穿天青色文袍,身材修长,面容俊秀,眉目清澈,坐着那人一身赭红武袍,袍上绣有烛阴行昼夜之图。两人俱是鲜卑人长相,站着那人正给坐着的递茶。 两人听见陈星一声喊,同时朝他望来。 寂静数息,那武官手一松,当啷一声,茶杯掉在地上,顿时摔得粉碎。 陈星:“??” 陈星抬眼在两人脸上扫过,于那文袍青年脸上辨出了儿时的依稀痕迹,笑道:“辛哥!” 宇文辛终于回过神来了,马上笑道:“你是陈星!” 管家这时候才追得过来,宇文辛马上朝他使了个责备的眼神,陈星未曾注意到这微小的细节,上前伸手去拍他,宇文辛马上作势稍稍一挡,继而变手,与陈星拉了下手,拍拍他的胳膊。 陈星也不在意,笑着坐下,示意项述进来。 “你还活着!”宇文辛诧异道。 “啊,对。”陈星想起来了,当年宇文辛举家迁到长安,自己家里则在战火中家破人亡,这些年里托人给宇文辛送过几次信,也没收到回信,多半是路上丢了,他一定以为自己死了,便解释道:“你说你家在长安,我恰好来了,惦记着你,就来看看你。” 这话说出口后,陈星突然觉得自己与宇文辛之间,仿佛有种疏离感,宇文辛只连连点头,说:“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没收到我的信吗?”陈星问。 宇文辛一脸茫然,陈星见那青年武官始终看着他,便朝他礼貌笑笑。 宇文辛回过神,忙介绍道:“这位是散骑常侍拓跋焱,拓跋大人。拓跋兄,他与我同窗两年,是我小师弟。” 那被唤作拓跋焱的青年忙连连点头,也不说话,眼里带着笑意看陈星。 “拓跋兄真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陈星笑道,知道散骑常侍一职,乃是皇帝身边的禁卫军统领,品级虽不算太高,权力却极大,没想到苻坚居然任免这么年轻的青年人。 夸奖拓跋焱的话,倒不是拍马屁,一进厅里时,他就注意到了,一别九年,宇文辛长大了不少,和以前不一样了。反而是这青年武官英气无比,容貌俊秀,身材笔挺,端端正正坐着,更有种自律感,让他觉得很舒服。 听到这话时,拓跋焱顿时满脸通红,喜上眉梢。 陈星:“……” 宇文辛:“……” 场面非常尴尬,陈星只得“哈哈哈”笑道:“真的啊!拓跋兄怎么脸红了?你……” “这位呢?”宇文辛赶紧转过话头。 “哦他叫项述。”陈星说:“是我的……嗯……朋友。” 陈星本想说护法,但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了,宇文辛朝项述寒暄几句,项述却根本不理会他,陈星暗道是你要跟着来的,见了我朋友又这副模样?好歹打个招呼吧! 陈星当即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朝宇文辛笑道:“他是个哑巴。” “哦、哦!”宇文辛点头道。 陈星只打算待项述开口反驳,便惊呼一声说“原来你会说话!”。结果项述居然什么也没说,又短暂陷入沉寂。 第10章 夜会┃这一年来,你究竟躲哪儿去了? 拓跋焱注意力只被项述短暂地引开了一下,就又回到了陈星脸上,仿佛眉飞色舞,脸颊上带着一点点不好意思的红晕,似在思考。 “那个……拓跋兄也……”陈星看拓跋焱,心想糟了,该不会这人是个真哑巴?以为我在骂他? “不不!”宇文辛忙道,“他不是!他平时不这样……拓跋兄?” 拓跋焱咳了声,深吸一口气,看样子想说点什么,大家都在等他开口,拓跋焱突然一下,又静了。 陈星:“………………” 妈呀!好尴尬!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我……”拓跋焱终于说话了,“出去走走。” 说着拓跋焱突然站起来,二话不说,走了。 陈星:“?????” 宇文辛也十分奇怪,目送拓跋焱离开后,寻思半晌,又道:“你来长安做什么?” 陈星道:“这就真的是人生苦短,说来话长了……自从咱俩分开后……” 正说话间,拓跋焱忽然又进来了,坐下。 陈星:“?” 陈星只得暂时打住,毕竟有外人在,他不想说太多有关驱魔师的事,也不知为什么,仿佛隆中山里那场变故,让他隐约觉得如果有这么一个诡异的势力在,暂时先不大肆宣扬自己的身份才更安全,毕竟驱魔师与妖族乃是死敌。 “算了,”陈星笑道,“总有机会细说的。我有太多话想对你说了。” “嗯。”宇文辛赞许地点头道,“说得是,你在城中哪儿落脚?” 陈星听到这话,顿时就有点失落,本以为宇文辛会说“你先在府中住着”,陪过客人后便来找他细细夜话,但也没必要拿小心思胡乱揣度,便索性道:“早上我刚到长安呢,一进城就找你来了。” “你刚来啊!”拓跋焱突然冒出来一句。 “是啊是啊。”陈星忙“哈哈哈”地笑了几声。 拓跋焱则朝宇文辛使了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宇文辛有点疑惑,想了想,说:“那你……城西的松柏居还不错。我就不留你饭了,先好好休息些时日罢。” 陈星:“……” 拓跋焱顿时欲言又止,却忽然想起这厅里还有个项述,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哦。”陈星答道,“好,我这就不耽误你了。” 于是宇文辛吩咐管家,让人送客,竟是连茶也没上,陈星也终于明白了,原是自己不识趣来着。 “辛哥。”陈星刚出厅堂,忽然转身。 拓跋焱正目送陈星,宇文辛正想着事儿,听到这话时一怔,脸上又带了笑,客气地问:“什么?” “没什么。”陈星释然地笑了笑,说,“后会有期。” 宇文辛稍一抬手,也不起身,便算是别过。 离开宇文家,陈星徒步走出巷外,便慢慢地走着,夜幕低垂,满天星斗。 项述依旧跟在陈星身后,陈星突然说:“让你看笑话了。” 项述一瞥远处宇文府,没有回答。 “你还有钱吗?”陈星说,“我身上钱全花完了。” “没有。”项述先前扔进宇文府里的,是身上最后一锭金子。 陈星只得站在路边,有点惆怅地叹了口气,有关人情世故,师父教得很少,大多时候只令他读书,告诉他书里什么都有。可读过再多的书,陈星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别九年,宇文辛就变成了这样。 观人识相之术,他最是无心学,现在回想起宇文辛面貌,与九年前有了很大的差别,仿佛多了不少世故之气。 项述说:“去哪儿,住店?” 陈星:“没钱了怎么住店?在这儿等着罢。” 或是找冯千钧去?冯千钧想必也没几个钱。 项述:“等?” 陈星:“等老天爷给我送钱,耐心等等,一会儿就有了。” 项述:“……” 陈星道:“告诉过你的,我岁星入命,运气很好,从来不缺钱花,看着吧。” 不到一盏茶时分,长街上驰过来一辆官家马车,前面打着灯笼,开路者乃是清一色亮钢甲胄、骑着高头大马的俊朗小伙子,马车忽地停在路前。 陈星欣然道:“这就对啦!” 项述:“……………………” 那几名侍卫纷纷下马,揭开车帘,忙道:“陈公子,我家主人请您车上说话。” “你家主人是谁?”陈星心想这人看似有钱,不对,怎么叫我陈公子?正要上车时,项述却在陈星肩头一按,答道:“有话下来说。” 车里人听见了项述声音,几步下得马车来,竟是拓跋焱! “陈星?”拓跋焱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陈星完全想不到,刚走了不久,怎么会在这儿碰到拓跋焱,便笑着说:“你没在宇文家留饭么?” “没有。”拓跋焱说,“嗯,没有,走开点!”说着随手推了下举着火把凑过来,给拓跋焱照明的侍卫们,侍卫便一哄而散,快步到马车后的墙下去站着。 陈星:“???” “你初到长安,人生地不熟。”拓跋焱说,“不如……到我府上暂住几日?寒舍虽然鄙陋,却已扫榻相迎,方才传话回去,让家里先准备好了。” 陈星大喜,正要欣然说“好啊”,项述却道:“不去。” 陈星:“……” 陈星心想关你什么事啊!这到底关你什么事?! 陈星回头看项述,项述按在他肩上那只手却始终不撤走,陈星被他按住也动弹不得。拓跋焱一瞥项述,眉头微皱,陈星忽然感觉到有种奇怪的气氛。 “走。”项述沉声道。 “等等!”拓跋焱与陈星忙异口同声道。拓跋焱忽然又想起,这人不是哑巴吗?却没有质问。 要没有项述,陈星此刻铁定就跟着拓跋焱走了,然则陈星终不好驳他,项述身无分文,自己要是跟着拓跋焱去住,项述睡桥下事小,抢钱庄事大,这里可是长安城天子脚下! “这位哑……”拓跋焱一时竟想不起项述名字,说,“哑兄弟若愿意,也请移步往府中,给小弟一个招待的机会。” 看宇文辛待他的态度,这人似乎地位不低,居然这么客气,倒是令陈星非常意外,正要征求项述同意时,项述却道:“不去,要我重复几次?” 下一刻,陈星感觉到了杀气,霎时拓跋焱仿佛也感觉到了,但那杀意转瞬即逝,短短一刹那又消失于无形。 “我们……还是先找客栈住下。”陈星怕项述这疯狗一言不合把拓跋焱给捅了,忙道,“这就走了。” 拓跋焱知道这人不好对付,便朝陈星点头,说:“那,空了咱们再聊!”说着从自己手上褪下一枚戒指,不由分说塞到陈星手中:“你找到地方住下,便使人来给我送信,皇城西边,最大那处,中间朱红色宅子,飞檐镶金,门上镶了青玉的就是寒舍。” “第一次见面,这怎么好意思?”陈星本想说你借我点银两就行了,怎么把自己的戒指也摘给我了,拓跋焱却转身上车,侍卫们忙又各自就位,驱车走了。陈星半晌说不出话来,握着拓跋焱那戒指,抬头还见拓跋焱开了马车侧帘,手指比了个“二”,笑道:“第二次了!” 陈星:“……” 两人于是又在路边站着,陈星看手里那戒指,乃是以古石打磨而成,外表朴实无华,却在黑夜里透着淡淡的自发光芒,石戒上镂空刻了一条首尾相衔的神龙,刀工之繁复,造型之工巧,简直巧夺天工。更难得的是,这是一枚夜光石戒! 陈星从小到大,见过不少名贵之物,这等宝物,哪怕与家中、师门收藏相比,也毫不逊色。一枚足可抵三千两黄金的戒指,拓跋焱随手就摘给了自己,这家伙实在是太豪阔了。 “这该不是什么法宝吧。”陈星疑惑起来,万法归寂后,天底下除了心灯之外的一切法宝都已成凡铁,万一是法宝呢? “这能拿去当吗?”陈星心道这也没法拿去换钱啊,拓跋焱是什么身份来着?苻坚的亲军统领,这东西拿去当铺只怕全认得,马上就给报官把他抓起来了。 “现在呢?”项述终于道。 “再等会儿吧,”陈星有点绝望,说,“等下一拨送钱的。” 但这下再没人来了,陈星觉得有点蹊跷,不该啊,平时等了这么久,总该有点奇遇才是。 足足一刻钟后,陈星说:“岁星是不是打烊了,我看要么去投奔冯大哥?” 项述却转身走了,陈星说:“你去哪儿?” 项述不答,一路走在前头,陈星跟在后面,两人穿过长街,陈星也不认识路,只见越走越是人烟稀少,找地方露宿?不至于吧,街上这么多巡逻的。 接着,项述到得一处高墙下,前方不远有个红漆大门,项述便径直走了过去。 陈星:“你要做什么?” “找地方过夜。”项述答道。 红漆大门处守着两名侍卫,一见项述过来,便道:“禁地!闲人勿……” 项述手持铁剑,连剑带鞘两招,侍卫声音戛然而止,顿时倒地。陈星惊了,忙道:“不要袭击官兵!别人又没招惹你!” 项述直接一脚,把半扇大木门踹得崩了下半门轴,朝内敞去,一手提剑,走进了那大门里。陈星追在项述身后,忙道:“啊啊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项述明显懒得解释,一路走进去,四周顿时有官兵被惊动,吼道:“什么人!刺客!” 远处不知何人正在奏琴,像是此间主人,琴声行云流水,如大珠小珠倾落玉盘,叮咚作响。 一大群官兵冲来,各自手持武器,项述握剑的手指跟随琴声,有节奏地轻点三下。 出手。 陈星只见虚影在面前一晃,项述唰地掠过,当即官兵就像皮影戏上的纸人般,横七竖八,倒了满地,紧接着项述又一步上前,施施然过了侍卫群,满地侍卫横七竖八,不住呻吟,全都被带鞘的剑击倒,却并无死人。陈星慌张无比,要拉项述,琴声却是一顿,项述踏步上了花园后的回廊,轻车熟路朝这大宅里走去。 琴声渐近,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地出现侍卫,每名侍卫全是一个照面,统统都被项述放倒,点、戳、扫、掠,项述脚下不停,走到哪里,侍卫们便倒在何处。琴声转急,项述手中剑迄今尚未出鞘,便有如破开了一面灯火阑珊的幕布,无人是他一回之敌。 琴声一停。 “跟上。”项述说。 “等等……” 陈星快步奔跑,跟在项述身后,伸手去拉他,项述却转进一座辉煌大宅,里头珠光宝气,差点晃瞎了陈星的双眼,其中两名美貌女子正在奏琴,一见项述,便尖叫起来,琴声断绝。项述却推开侧门,从侧门走了。 “这是哪儿?”陈星道,“不好意思,我们误闯,误闯宝地……这就走了!” 项述一连穿过五六间房,每个房中都有人慌张大喊,跑的跑求饶的求饶,陈星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是皇宫…… 陈星顿时魂飞魄散,喊道:“项述!别走了!这里是皇宫!咱们快跑吧!” 陈星追着项述,到得一个巨大的校场前,果然此地正是未央宫,而两人从御花园处就这么闯了进来,一路穿过众嫔妃寝殿,到得登明殿前。宫中已彻底炸开了锅,四面八方全是御林军,纷纷涌到登明殿外的校场上,将项述与陈星围在了中间。 拓跋焱刚回到家,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听说宫里来了刺客,当即策马进宫,倒拖长戈,赶到校场,只见火把照夜如昼,两万把强弩指向校场中央两名刺客。 “何方刺客!”拓跋焱道,“等等?怎么是你们?!快别放箭!手下留人!” 拓跋焱喝令,排众而出。 陈星看看四周,校场边上、屋顶上、台阶上,全是御前侍卫,只要拓跋焱一声令下,两人就会被射成肉泥。 “拓跋兄!”陈星赶紧道,“不关我事,我是被他挟持的……” 项述打断了陈星的话,朝登明殿的方向道:“坚头!出来!有事找你!” 两万人顿时哗然,只因这称呼,在长安竟是已有太多年没听到过。 登明殿中却响起一个豪迈的声音,笑道:“述律空?!这一年来,你究竟躲哪儿去了?” 只见秦军那方簇拥着一名身材魁梧、身着布袍、满脸虬髯的壮汉走下台阶,壮汉随手按在一名御林军侍卫的铁弩上,四周响起收弩之声。紧接着数名文武官员快步迎出,满脸错愕,看那壮汉,再看项述。 拓跋焱:“陛下!” “苻坚?”陈星已经傻了。 项述摘下面具,扔在一旁。 众文武官顿时惊呼出声。 “大单于?!” 那称呼犹如炸雷在陈星耳畔绽响。 “大……大什么?”陈星茫然道,“项述,他们叫你大什么?” 第11章 孤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 平地一声惊雷,大、单、于! 陈星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称呼,想起九年前,他还在晋阳生活时早已被遗忘的许多事。父亲曾提起过,大单于之称最先起源于匈奴人,意为各胡人部落的君主。但就在刘渊率匈奴人入关,建国称汉赵后,大单于便成为笼络塞外胡人的虚衔,只有职位,并无实权。 历数十年,汉赵崩解,匈奴人刘氏皇族灭种,汉人冉闵建起魏国,将大单于之衔授予自己儿子,以统管诸胡。而后冉魏灭亡,北方诸胡对入关胡人的互相攻伐已忍无可忍,在敕勒川下歃血为盟,重建盟约,称“敕勒古盟”,并推举出一名大单于,乃是铁勒人的述律家族。 自此之后,大单于便成为名义上的各胡酋长,自然也统帅五胡。中原朝廷各族你方唱罢我登场,龙椅轮流坐,却依旧不可忽视长城内外,这名大单于的作用。 胡人中除氐、羯、羌、鲜卑、匈奴之外,塞外更有不少游牧,各族仍然以族长为首,奉族长号令。但每一族都做不到同心协力,毕竟长期生活,居住所地,利益纠缠分为多部,常常在本族内部便争斗得不可开交,敕勒古盟大单于职位的设立,便是调停甚至镇压各部落内外纷争。而更重要的是,五胡哪怕入关生活,祖先的血脉与根基,却依旧在塞外。 当年入关之举,族中争论不休,奈何万物以新替旧方是正道,各族中老迈长老已无力阻止族人放弃栖息地大举迁往关内,偏生又不甘心眼睁睁失去手中权力,于是推举大单于,也颇有牵制中原之意。 汉赵也好,冉魏也罢,包括眼下的秦,以及被苻坚挥师踏平的慕容氏燕国,要建国称帝,都有一个仪式是决计绕不开的——就是等待长城以北,那位名义上的众胡领袖,大单于前来,朝皇帝授予一卷诸族歃血画押后,用金带所捆的羊皮纸,以表塞内外众部归顺的忠诚之心。 这个过程也称“紫卷金授”,因用来歃血的羊皮将现出淡紫色。哪怕进关后的外族皇帝统治再稳固,也不能忽视这一过程。而也正因此,皇帝自己很少有兼任大单于一职,毕竟谁也不想自己将紫卷授予自己,否则一定会成为诸胡的笑话。 冉魏一朝中,大单于是虚衔,但对苻坚来说未必,当年苻家世代担任西戎酋长,在拿下关中地区时,曾得上上任大单于述律嵩的强大助力,各胡联军不仅为苻家牵制了敌人,更成为苻洪手中一着有力的棋子。 苻家甚至短暂地朝晋效忠过,并得到大单于的默许,站稳脚跟。苻健建秦国,死后其子苻生继位,苻坚被封为东海王。苻生荒淫暴虐,倒行逆施,大秦于是爆发了内战,是大单于述律温联合各部,为苻坚牵制苻生的军队。 最终苻坚能得到北方的半壁江山,除却自己才能之外,至为重视的,就是长城外的述律家族。 而陈星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从襄阳城里无意中救出来的护法,身份竟是述律家的继承人! 是时苻坚哈哈大笑,搭着项述肩膀,将他迎进登明殿中,项述却仿佛习以为常,随手一指地方,让陈星坐。 “上点吃的,”项述说,“午饭这时候还没吃,都饿了。” 苻坚当即遣散了殿内官员,让人传饭。拓跋焱与陈星一样的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陈星眼里现出惊惧,轻轻摆手,示意他也完全不知道。 登明殿是苻坚批阅奏折之处,这名秦帝为了治理北方,肩负着极大的责任,哪怕并无多少人理解他,也确实尽心竭力,三顿大多都在殿中用了。而此时的慕容冲已被封为平阳太守,前去上任。自慕容冲离开身边后,苻坚就连后宫嫔妃都极少见,大部分时候勤于政事。 “你就这么在人间消失了一整年,”苻坚说,“我派出信报,四处寻找你的下落!” 酒很快便上来了,项述喝了点,答道:“这话就人生苦短,说来话长了。” 学我,学我!陈星心想。 苻坚做了个手势,示意拓跋焱下去,不必守卫了,殿中便余三人与一名受使唤的太监。 “这位小兄弟又是谁?”苻坚饶有趣味地看着陈星,说,“还未介绍呢。” “路上捡的小孩,”项述说,“看长得漂亮,顺便带来送你作面首,可惜是个哑巴。” “你……”陈星顿时转向项述,项述又补了句:“你不是哑巴?” 苻坚又是一阵大笑,陈星朝项述说:“项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大单于?” 项述冷淡答道:“我是什么,又关你什么事?总之不是护法就行了。” 苻坚朝陈星笑着说:“你俩究竟怎么认识的?述律空又说了什么鬼话?这厮想来没少朝你编排朕。” 陈星已经彻底服气了,等等,这人不是苻坚么?我在和秦帝苻坚说话?!这一夜里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令他脑中一团乱麻,一时更不知该问点什么。 是时又有一名美人,领着数名宫人进来,一见项述便淡淡道:“方才宫中闹得鸡飞狗跳的,底下人还说有刺客让我避一避,我说不必,多半是大单于来了,一见果然。” 那简直是陈星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虽然他也没见过几个女孩。只见那女子一身素袍,不施脂粉,乃是鲜卑人种,肤白如玉,眉秀如黛,颧骨略高,带着一丝清冷风情。 “清河公主,”苻坚见陈星正端详她,便笑着说,“听说过不曾?” 陈星忙点头为礼,眼中满是赞叹,苻坚生性豁达,读出这是赞许自己的宠妃美貌之意,就像心爱之物获嘉奖,当即十分惬意。 清河公主带领宫人上了吃食,又亲手为项述、陈星与苻坚三人斟酒,紧接着便率余人全部撤出了殿中,留他们说话。陈星看见清河公主在殿外朝拓跋焱低声吩咐数句,拓跋焱便躬身,走了,殿门关上,此时项述才示意陈星吃,朝苻坚道:“一年前,孤王追查一事,从塞北南下,一路过了黄河……” 陈星知道项述这是朝苻坚交代,也终于愿意朝自己解释了,顿得一顿,决定不多问,反正也饿了,先吃再说。 苻坚此刻对项述与陈星的关系何等好奇?先是打量了陈星一番,注意力才回到项述身上。 “哦?”苻坚说,“那是在你父亲病故后的事了吧。” “不错。”项述举杯,与苻坚喝了,又道,“接任大单于第一年。” 苻坚眉头深锁,猜测项述此刻突然闯入未央宫,定有大事预警。事实上这些年中,塞外胡人纷纷迁入关中,胡汉混居,大单于的影响力已不比当年。唯独恋乡不去的个别部落,还在长城以北游牧。这部分人算起来,只计成年男子,将近十万之数,算不上少,却也决计不多。 项述十六岁从父亲处接任大单于之位,却在第二年便销声匿迹,幸而对塞外各部来说,大单于闲云野鹤惯了,消失个几年也不至于引起什么大问题。唯独苻坚还未从项述手中接过金授紫卷,倒是十分着急寻找他的下落。 “辽河南岸,瓦伦奴部一夜间尽被灭族。”项述说。 苻坚被这么一提醒,马上想起来了:“一个小部落。东人后裔。” 瓦伦奴部乃是鲜卑下的一支,汉人统称为东胡,苻坚自然要避讳,但这等部落,对他而言并不那么重要。 项述又说:“死因十分蹊跷,都化作了活尸。” 陈星又是一顿,继而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项述。 “哦?”苻坚莫名其妙地问,“活尸?” 项述答道:“汉人将它们唤作‘魃’,传言世出魃,则经年大旱。” 这话是来长安的路上,项述从陈星与冯千钧的对话里听来的,陈星吃着晚饭,脑海中却转个不停,一件件事被串在了一起——项述的话终于解答了他这一路上的疑问! “哦……”苻坚半信半疑,显然还没理解项述的意思。 不等苻坚做出回应,项述又说:“当时的凶手南逃,我追到南方时,不知为何中了他的妖术,一身气力尽失。适逢被一个晋军队发现,将我围困在关中,再带我到襄阳囚禁,其后阴错阳差,城破时得以越狱逃出。” 陈星:“……” 项述的行踪在陈星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那黑衣神秘人的同伙,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出现了?!那伙黑衣人背后的势力在暗中密谋着什么?上千人的部落被尽数转化为活尸,而项述为了追查这件事,才动身南下。最后在南方被俘,并押送到襄阳……难怪在途经隆中山时,他会独自前去调查山中的尸变! 但项述一定还隐瞒了某些事……或者说,他觉得没有必要朝苻坚多提。陈星开始盘算,过后得详细与项述谈谈。 “半年后,阴错阳差,得以脱狱,途经隆中山一路北上,却又发现了新的……” “幸亏你出来了,”苻坚笑道,“否则我当真不知如何朝敕勒古盟交代。” “牢狱之灾倒是在其次,”项述又道,“其中蹊跷,我实在想不通……” “罢了,”苻坚摆手,示意不必再说,“今日且先不谈此事,这等旁枝末节,再叙罢,回来就好。” 项述稍稍眯起眼,却没有回答。 陈星敏锐地感觉到了项述倏忽而生的怒意,被苻坚连着打断两次,项述便不再说下去了。双方忽然沉默片刻,仿佛各自盘算着什么,苻坚又笑道:“这段时日中,你便留居长安,不走了罢。” 项述没有回答,苻坚又说:“到得入夏,待我祭过天,为你在长安开府,兄还有太多话想慢慢与你说。” 项述依旧在想事,眼神流露出复杂的意味,陈星用完饭,观察项述,项述眼角余光瞥见他,当即朗声道:“来人!” 殿外进了人来,项述示意道:“带他下去歇着。”旋即又朝苻坚道:“有话这就说。” 陈星整理衣服,迟疑道:“那,我……”再看宫人做了个“请”的动作,于是出得登明殿外,一队太监正躬候着,见是大单于身边的人不敢怠慢了,引他前往寝殿去休息。 结果刚走出三步,背后殿中便传来一声巨响,陈星吓了一跳,正要转头,一群太监匆匆忙忙上去,扒着门缝往里看,间或又听苻坚愤怒斥责之声。陈星也想偷窥一二,太监们却赶紧摆摆手示意无事,将他送到寝殿内歇下。 这是陈星自打离开秦岭后,所睡过最舒服的地方,苻坚的宫殿地底下有柴火通地龙,满室皆暖,床铺熏了香,殿中亮堂堂的,中置一屏风,香炉袅袅生烟。洗漱具、热布巾备得一应俱全,一幅美人图屏风挡了内外两进,外间乃是待客之用,内里又分一大一小主客双榻。太监们退下后,陈星转了一圈,见屏风内外各有一榻,心想只不知待会儿项述是否也回这房,便在大榻上和衣而卧。 大单于……陈星一边辗转反侧,一边想着,项述当着苻坚的面,朝自己透露了太多的信息。再看项述与苻坚的关系,似乎十分密切,这么说来,自己要招揽的护法一职,希望变得愈发渺茫了…… 陈星左等右等,不见项述前来,便索性睡了,不知睡了多久,正迷糊时,忽听殿门响动,有人举步进来。 “起来。”项述的声音说。 陈星只得睡眼惺忪地爬起来。 项述却站着,低头看他,稍一展手臂。 陈星睡得稀里糊涂,没明白项述意思,抱?于是靠近些许,抱住了项述的腰,靠在他身上。 项述一怔,仿佛见了傻子一般,拎着陈星,把他推到一旁去,怒道:“你有病么?” 陈星顿时醒了。 “你干吗?!”陈星怒道,“又欺负我!” 外头太监听见响动,忙不迭进来,口称“大单于大单于,我来伺候罢”。项述却不耐烦地一扬手,示意都出去。陈星才明白过来,项述的意思是让自己伺候他更衣。 陈星:“凭什么让我伺候你?” 项述那表情简直十分难看,陈星却忽然发现项述侧脸颧骨处有一块青紫,显然是新伤,便诧异道:“你找苻坚打架了?” 项述现出不耐烦的表情,在榻畔坐下,陈星仍茫然坐着,项述便只得自己更衣,解腰带,现出雪白的里衣。陈星心想这身衣服还是我给你买的,见项述心情明显不好,只得上前去,将项述的外衣挂起来,过去打了热水,给他洗脸,将布巾往铜盆里一扔,溅了项述满襟的水。 项述:“……” 陈星:“我不会伺候人,也没伺候过人,别把我当你小厮。你要赶我走,我现在就出去。虽然你是大单于,我也不怕你。” 项述深吸一口气,只想捋袖子动手揍他,可堂堂大单于,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更不甚光彩,只得作罢,于是随手一指另一张榻,意思是滚一边去睡。 陈星爬到另一张榻上去,项述沉声道:“这段时间里,允许你住在宫中。条件是查清一件事……” 陈星面朝墙壁,盖上被子,侧躺着不动。 项述一瞥陈星背脊,又说:“魃乱究竟从何而来,背后是何人在主使。听见没有?” “我在听!”陈星不耐烦道。 陈星越想越烦,项述分明没把他当一回事,不过细想起来也事实如此,他俩非亲非故,自己也没资格对项述发号施令,只得忍气吞声道:“行,知道了,我会去查,但必要之时,你得为我提供协助。” 项述却一口回绝道:“没这闲工夫。” 陈星:“你……” 陈星忍不住翻过身,本想挖苦他几句,你这么了不起,还不是被关在襄阳地底下的大牢里?要不是老子救你,你这会儿估计都死了……但一看项述在夜光下平躺,那英俊侧脸十分好看,一肚子火又消了,满肚子怨气骂不出口。心想罢了罢了,好歹是我自己救出来的人,怪就怪我倒霉。 “不用你跟着。”陈星说,“我需要查看长安文册与前朝记载,还得在城中调查,你与我行个方便就行。” 项述也不回答,陈星知道他听见了,便转身睡下。 这是他连日来睡得最为安稳与暖和的一夜,冬去春来,直睡到日上三竿时,皇宫庭院内桃花开了三两朵,陈星又被外间叽里咕噜的声音给吵醒了。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在睡觉时被偷偷卖到了某个塞外的市集上,一屏风之隔的殿外简直人声鼎沸,吵得他一个激灵坐起身。 项述已更衣洗漱用过早饭,换了一身藏蓝色的锦袍,袍上以金线绣有鹰、狼、蛇、狐、鹳、熊等等敕勒古盟中,十六胡的图腾。束了牛芒辫,左手戴三枚宝石戒指,腰缠腾龙暗金带,脚踏黑漆鹿皮长靴,双目明亮漆黑如点星,面庞冷峻,一副惫懒模样,如同野兽般盘踞在厅内正中榻上,一脚蹬住木几,面朝满厅拥挤就座的胡人。 奈何他长相实在太不粗犷,尤其修干净一张俊脸之后,面色白皙,朱唇红润,就像锦缎裹着白玉像一般,丝毫没有半分武人的野气。 陈星一身雪白单衣转出屏风来,厅里嘈杂人声忽地一静,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这单薄汉人少年身上。 两人对视短短瞬间,陈星马上又转回屏风后去换衣服洗漱,听着屏风外传来的声音,大致猜测这伙人乃是前来朝项述哭诉的,各自归属于塞外不同的部族,除却已入关的五胡之外,还有其余势力较大的部落,譬如铁勒、柔然、室韦,以及匈奴不受治辖的不少偏远姓氏,这些比关内五胡更粗野的蛮子,被汉人们统称为“杂胡”。 其中有人在用鲜卑语说话,鲜卑话陈星倒是学过,听出这数十名胡人,乃是在抱怨苻坚今年来尊汉攘胡的政策,一致希望项述以大单于的身份出头,为移居关内的胡人做主。连“推翻苻坚”“尊奉项述为北方共主”“重新建国”等话都出来了。 项述沉默听着,也不答话,陈星心道这伙胡人当真不怕死,竟敢在苻坚的眼皮底下光明正大地提议如何干掉皇帝,再绕出屏风时,见厅内一张小案上放着自己的早饭,跟狗食似的用个铜盘装着,陈星便自顾自吃了。 陈星注意到项述一杯奶茶已喝完,手里却翻来覆去,玩着那镶满了宝石的银杯。 “我想去工曹一趟。”陈星忽然说,声音却被淹没在嘈杂的环境里。项述也不理会他,陈星却知道他一定听见了,盯着项述,只见项述摆出一副出神的模样,手指轻轻弹了下杯。 “项述!”陈星叫了几声,终于忍无可忍,怒吼道:“述律空!” 项述终于开口,不耐烦地喝道:“你和谁说话?!” 项述之声犹如雷霆,厅内一群人顿时惊了,一众老的少的胡人见陈星竟敢如此无礼,这还得了?当即纷纷拔刀的拔刀,出匕的出匕,大声呵斥,围过来亮了武器,明晃晃地架在陈星脖子上。 陈星:“……” 项述挑衅般地看着陈星,眉头稍稍一抬,本以为他会马上认怂求饶,没想到陈星却半点不怕。 “这汉人哪儿来的!” “杀了杀了!”当即有人把匕首架在陈星脖子上,一边比画,一边转头朝项述说,“杀了好不?” “不好!”陈星像只待宰的鸡,朝那人愤怒道,“正忙着呢!” 他向来不怕死,毕竟对于一个清楚知道自己还有几年可活的人而言,许多事都并不重要。 “我要去工曹一趟,查阅长安修缮时的旧居遗址名册。”陈星耐着性子说。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项述冷冷道。 陈星:“你是他们的大单于,不是我的,昨晚说好的,你要我帮忙,就得为我提供协助。” 项述带着危险的意味打量陈星片刻,末了做了个手势,打发了围在陈星身边、剑拔弩张的一群胡人,沉声道:“来人。” 外头马上进来一名禁军侍卫,陈星便一脸不爽地整理衣袍,起身跟着走了。 第12章 说亲┃我管不了这事,与他不熟 门外禁军侍卫看了眼陈星,露出忐忑表情。 “我不会像述律空一样随便砍人,”陈星说,“放心好了,只要带我去工曹,帮我分说分说。” 那侍卫忙摆手,似乎十分紧张,眼睛只盯着陈星手上的戒指。 侍卫显然不会说汉语,看见戒指时忙稍稍躬身,十分局促。陈星想起来了,这枚古朴的夜光石戒指,乃是拓跋焱昨晚随手摘给他的,便用鲜卑语说:“拓跋焱呢?” 侍卫马上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陈星在此处稍候片刻,转身快步跑去通传。 陈星:“???” 不一会儿,长廊尽头转出一个身影,一身暗红武袍,腰佩一把尺许长的狼牙弯匕,穿过未央宫内满庭春日飞花,正是玉树临风的拓跋焱。 陈星笑道:“拓跋兄!” 拓跋焱在春风里一笑,打量四周,仿佛有点不大好意思,忙道:“上哪儿去?我陪你。” 陈星忙推迟不不,太麻烦你了,拓跋焱却笑道:“没关系,当值也是无聊,与你四处走走。”说着又褪下手腕上一串青金石珠子,递给陈星,亲切地说:“来,这个送你。” “不不不!”陈星马上正色道,“怎么又送我东西?正想把戒指还你呢!” 拓跋焱一见面就要送他东西,这令陈星实在非常为难,两人推来推去,陈星要摘戒指,只是卡住了,摘不下来,坚持不敢收,拓跋焱说:“我都摘下来了,岂有收回来的道理?” 最后陈星只得依旧戴着戒指,说明来意,拓跋焱一想,便爽快道:“行,我带你去。” 宫中侍卫众多,却明显训练有素,行走如风,目不斜视,巡逻的侍卫们一见拓跋焱,便纷纷退到两道,躬身,行鲜卑礼,让手。 宫门口等着马车,拓跋焱先是请陈星上了一辆,陈星正给他挪位置时,拓跋焱却放下车帘,翻身上马,骑马跟在一侧。皇家禁卫开道,散骑常侍随行,这可是大秦天子才有的待遇,陈星不禁开始全身不自在起来,拉开车窗往外看了眼,正好拓跋焱随之也瞥了他一眼,左手指指自己绕着马缰的手,示意陈星看戒指。 “你一直戴着?”拓跋焱说。 “呃,是的。”陈星隐隐约约,开始觉得有点不对了,拓跋焱对自己实在太热情了,该不会是一见钟情了罢?只不知拓跋焱这人是对谁都这样,还是只是对他。 拓跋焱的性格半点不像鲜卑人,反而像个匈奴人,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又问:“你为什么会跟着大单于?你俩是什么关系?”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出口,陈星终于憋不住了,从马车窗内伸手出去,把拓跋焱衣襟拉着:“你听我说,听我仔细说……” 陈星于是把自己如何认识项述的过程,朝拓跋焱原原本本说了一次,拓跋焱听得一脸茫然,最后到得工曹门口,朝他点点头。工曹官员一见拓跋焱,便纷纷行礼,两人一如走入无人之境,到得存放卷宗之地。 “……所以,”陈星说,“现在我得调查清楚官署变动问题。” “原来如此。”拓跋焱若有所思,又笑道,“还以为你是大单于的家人,一直有人说,他和汉人是……嗯。” “是什么?嗯……”陈星刚出口,马上就感觉到,拓跋焱也许想说“以为你是大单于的媳妇”,为免尴尬,两人都不吭声了。 苻坚统御之下,朝廷依旧沿用晋时的三省制,政事之下又分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左民六名尚书,吏部主持官员擢降,殿中分管帝家与宫廷,祭祀等仪仗,五兵乃征兵开战主掌部门。田曹负责全国田、地、水利、工建事宜,度支只管财政,左民则主管徭役、人口流动一应政务。六尚书统领十五曹,每曹各有郎中,负责政事之巨细。 陈星所到的工曹,即是长安、洛阳等城市改建、扩建的对应官衙。其时除却朝廷部分武官之外,文官几乎清一色全是汉人,书面往来,所用也俱是汉文。朝廷不是不想启用胡人,奈何五胡的官家子弟从来就只会搞破坏,谈到治理国家,实在是一窍不通。文字又不统一,看也看不懂,吵起架来都忍不住骂对方蛮子。一群蛮子们闹哄哄的做不成事,最后还是没办法,只得求助于汉人。 苻坚从小熟读圣贤书,心中向往中原诗书盛世,知道胡人虽靠武力强盛称霸北方,却决计不能长久。更何况打仗这种事天时地利人和,谁赢谁输实在不好说。汉人不过是近百年来因晋廷声色犬马,方有积羸显弱的局面。论行军打仗,汉人可是半点不含糊,自古从秦庄公退西戎救周王室开始,再到两汉时,哪怕曹魏一朝,每次都将塞外各族打得哭爹叫娘,听见李广、卫青、霍去病等人的名号便走不动路。 也正因如此,苻坚才下了严令,令所有的塞外胡族易胡俗,读汉人书,否则终究是沐猴而冠,必须趁汉人暂时无力反抗的数十年里,火速一统天下,否则等到中原的主人回过神,下场会是如何,可不好说。 工曹郎中见拓跋焱亲自陪同,便知陈星怠慢不得,于是亲手取来了长安城中上百年来的宗卷,供他翻阅。 “你看得懂?”拓跋焱见满眼密密麻麻的丝绢,上头全是方块字,对他来说如同天书一般。 “当然了!”陈星简直无言以对,答道,“我好歹也是个汉人吧。” 工曹郎中一手扶额,朝陈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和胡蛮说话当心点,别激怒了他们。陈星端坐,稍一躬身,知道他是好意。工曹郎中便道:“两位大人慢慢看。”于是退了出去。 拓跋焱:“这是古文字?不少汉人也未必认得全呢。” 陈星便笑道:“我从小学的,就是读书作文章,天天跟着我爹耳濡目染的,就慢慢学会了。” 拓跋焱亲自去将帘子往上卷了些许,恰好天光能洒进来。长安城内到处都种着梨树,偶有几片雪白的花瓣飘入,春日空气令人心旷神怡。 “你会背《越人歌》吗?”拓跋焱又问。 陈星哭笑不得,翻开宗卷:“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拓跋焱笑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陈星漫不经心,随口道:“心悦君兮,君不知。” 两人端坐宽榻上,陈星和衣,恭恭敬敬请出这封陈于木匣内,数百年前的案宗,将汉时碎纸勉强拼上,开始复原汉时的长安地图。 拓跋焱在旁看着陈星如变戏法般的举动,一时室内只听碎纸之声,陈星拼凑出了小半个长安的地图,发现拓跋焱在看他,联系到先前工曹郎中使的那眼色,隐隐察觉出,长安的胡人与汉人之间,有着太多暗流涌动,双方隔着难以度过的大江大河,充满警惕地互相对望着。 胡人对汉人提防忌惮,而这忌惮中,又能品出少许“仰慕”的况味来。仿佛汉人天生便高了胡人一等,如今像神仙般跌落了凡尘,五胡一时尚不知如何处置,只能愚昧疯狂地把曾经高高在上的中原主人圈起来,再肆意折辱发泄,一抒那残忍的破坏欲。 “你想学汉字么?”陈星想到这里,忽然朝拓跋焱说。 拓跋焱马上道:“想啊,可学不会。” 陈星猜测长安城中的大儒厌烦各胡,并无兴趣去针对他们开发什么教育方法,更懒得去学鲜卑这等蛮族的语言。只随便教教,学会了是他们的造化,学不会也就随他们去了。于是他大大方方,写了首诗,乃是《古诗十九首》第一卷 的《行行重行行》,也是当年父亲教他识字时的第一首诗,用鲜卑语给每一个字注音。 “行行重行行,与君相别离,”拓跋焱认真地开始学汉字了,“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陈星找到三百年前汉长安的建筑标记,开始对应检索当年的图纸,笑道:“苻坚陛下是不是让你们读汉人的书,加以考核?” “岂止?”拓跋焱无奈道,“每月初一、十五还要考试。当年学汉话,还是王猛大人教的我。” 拓跋焱汉语说得十分流利,奈何认不得字,幸而苻坚也知道武官不容易,考核标准比文官稍松。 “王猛啊。”陈星停下动作,从这个久违的名字里想到了许多事,到架子前去取下对应的图纸,随口道,“陛下看来挺喜欢汉人。” 拓跋焱双目注视那笺纸,两眼稍稍一抬,瞥向陈星,目光再度收回,又说:“今年初颁的法令,与你们汉族通婚,娶汉人的话,食俸加一,五品以上钦赐传家玉玦一对,陛下亲自驾临,为各族子弟主婚。” 陈星笑道:“那,拓跋兄打算讨个汉人媳妇吗?” 拓跋焱的脸突然红了,见陈星踮着脚去够书架最顶上一层的卷轴,便起身替他轻巧取下一大捆,抬起手指,指指上面,答道:“为兄还想再等等,只因陛下还有一条法令,正拟待颁布。” “哦?”陈星伸手去接卷轴,道,“什么法令?” “届时天下无论男女,俱可为妻。”拓跋焱一本正经地答道。 陈星顿时没接住,稀里哗啦卷轴掉了满地。 陈星:“……” 拓跋焱忙躬身为他捡起,说:“还是你们汉人都在反对,不然早成了。” “这不是废话吗?!”陈星简直没脾气了,“男的怎么成亲?陛下也太乱来了吧!” 拓跋焱反驳道:“怎么就不能成亲了?” 陈星:“这……” 陈星捡好卷轴,听拓跋焱解释,方知道苻坚居然还存了这个心思。数年前,苻坚宠爱清河公主与慕容冲姐弟,尤其对慕容冲用情至深,称其为“凤凰儿”。更不避讳天下人议论。 自古以来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各部贵族开始纷纷仿效苻坚,尤其武人出身,便常以追求长得漂亮的少年郎、谈情说爱为乐。长安风俗于是越演越烈,但凡贵族世家,都以结义为名,实则结秦晋之好,为推崇之举。 唯独长安汉人纷纷心想,养男宠就养男宠,都是我们老祖宗玩剩下的了,自刘邦以来,这等事还少了?非要光明正大地拿出来说,莫不是有毛病? 而苻坚再放眼望去,嗟叹之余,更是放不下远赴河间的平阳太守慕容冲,决意在全国推行新的婚配令,鼓励无论胡汉,适龄男丁,皆可男丁婚配。仿佛想用这条新法,来朝慕容冲一诉衷肠。 这下汉人文官们集体爆了,这怎么行?!这是颠覆礼教,阴阳紊乱,冒天下之大不讳,有违祖宗圣贤之法的!别的不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育怎么办? 苻坚对此的回应是可以纳妾的嘛,或者过继也行不是吗? 不行不行,文官们群情汹涌,赶紧上谏,后代的问题先不说,男人与男人成婚,简直笑死人了,从来没听说过!当然,这些读书人也非常恐惧,万一男婚放开了,自己若被胡人武官给强娶过去,岂不是有损名节! 苻坚的回应是,自古以来,中华大地上外族当皇帝的事情也从来没听说过,我不照样登基了?有什么问题?你说是不是? 陈星赶紧道:“是是是,是我食古不化了……我要把眼光放长远,接受新事物。” 于是拓跋焱又低下头读诗,说:“我看你,嗯……所以……” 陈星突然觉得有点危险,既鼓励胡汉通婚,又鼓励男子之间成婚,你今天说这话……有别的含义吗? “所以?”陈星警惕道,“所以什么?” “所以我以为,你是大单于的……妻。”拓跋焱认真地说。 “我怎么可能是他媳妇!”陈星怒吼道,差点把案几掀了,“要说也是他是我媳妇!不!这不是谁是谁媳妇的问题,我和项述那王八蛋没有半点关系……” 未央宫内。 “哈啾!”项述忽然打了个喷嚏,把厅内众人吓了一跳。 时过日昳,来客已换了一拨,昨夜未央宫内一传出消息,长安各家听闻述律家少主入京,赶紧第一时间前来说亲。苻坚对待塞外故人最是宽厚,等候项述的,显然就是开府仪同三司的待遇。 虽具体官职尚未有风声,想必不会低于太尉,项述身后更有敕勒古盟的支持,这时不来说亲,再拖个几天就晚了! 长子都是要继承家业的,各家带来的少年,无一例外俱是小儿子。除此之外,也有父兄带着女儿画像以供大单于品鉴,管项述喜欢男的女的,先送来让过个目再说。 项述被吵得心烦,奈何都是贵族,得顾全面子,总不能把人打出去。 于是只见满厅少年郎眉目如画,鲜卑人,匈奴人,氐人,各有各的风采。六七家五胡贵族执事,还把画像不停地朝他面前送。 少年郎们依次一杯接一杯给项述斟过茶来,那是古盟中说亲的礼节,源自塞外游牧民族中,有小伙子上门,姑娘若看上了,便提壶斟一杯茶,以示可相识熟络,空了大伙儿纵马驰骋,以天为被地为席,轰轰烈烈一番。若看不上,便避而不出,改由父兄上茶,意思是你长得太差强人意,这就滚蛋吧。 久而久之,便演变为一杯亲手奶茶,以示说亲诚意。 项述实在不明白,苻坚喜欢搞慕容冲,自己搞去也就罢了,怎么就撺掇得整个长安都争先恐后地开始好起这口。奶茶送上来,他也不喝,只因喝了哪一家的,也就默认可以试着处着看看。 这么多家,全是胡人贵族,也不好当场打他们的脸,项述只得说:“稍后未动的奶茶,我将命人送回,空杯也是一样。” 说着瞥向一侧铜更漏,看了眼时辰,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来客便陆陆续续走了,已近黄昏,项述只觉今日实在是头绪繁多,正想起身时,又见殿外有一人影,便开口道:“宇文辛?有什么事?进来。” 宇文辛得了传唤,马上满面春风地进来,其时世家少年们尚未走完,纷纷盯着他。项述本想嘲弄他几句,宇文辛却笑容可掬,直接拜伏在地:“拜见大单于!小人昨夜实在是有眼无珠了!” 项述冷冷看着宇文辛,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么一来,反而也不好发作,便道:“你有几个兄弟姊妹?画像放着。” 宇文辛嘿嘿笑,先是到一旁去,提壶斟了杯奶茶,在项述怪异的目光中,亲手奉到他的面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大单于,我没有兄弟姊妹……我只是一直……” 项述:“你出去。” 宇文辛放下茶杯,要来抱项述的腿,真切道:“大单于,我一直仰慕您。这些年来,迟迟没有成亲,就是希望,能像今日一般一睹您的风采,鞍前马后,为您……” 项述抬起一脚,避开宇文辛的一抱,直接把宇文辛踹了出去。 “去个人,告诉坚头!”项述怒吼道,“抄了宇文家,全家发配回幽州,一百年内不得再进关中。” “大单于饶命!”宇文辛大惊,不知哪里惹到了他,跪在庭院内赶紧求饶,虽不知苻坚会不会听项述的话,真抄他的家,却也恐怕项述一旦身居高位,一定会找他的麻烦。正求饶时,外头却又来了个美貌女孩,也不通传,直接走进了殿里。 项述一瞥,见是清河公主,清河公主哭笑不得,看见宇文辛,说:“宇文家的又怎么惹你了?” 宇文辛忙道:“我不知道!我……” 项述:“我也不知道。” 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认得宇文辛,便好言几句,项述也不答话,清河公主示意宇文辛站起来,不说来意,只笑吟吟地翻看案上画像,笑道:“哟,看来今天说亲的不少,有汉人么?” “没有。”项述冷冷道。 项述与清河公主乃是旧识,七年前在阴山下马会时,清河公主女扮男装,参与围猎,着实出了一把风头。昨夜两人一个照面,无暇多说,料想今日是叙旧来了。 “这么多茶,拜神用?”清河公主也不管站在外头的宇文辛,正要拿案上茶,项述却道:“也是说亲的,喝了哪一杯就要娶谁。” 清河公主知道规矩,只得不去碰那整整齐齐的十二杯茶,自顾自再倒了碗喝了,说:“刚从陛下那儿回来,嘴皮子都说干了,正好来你这儿讨碗茶喝。” 清河公主只有在苻坚面前,又是待客场合上才文文静静,平时无拘无束惯了,与昨夜判若两人。项述对着故识,语气便稍和缓了些:“你弟弟已经许人了,否则现在也赶你出去。” 清河公主明眸一转,却笑道:“述律大哥又知道我只有一个弟弟了?” 项述深吸一口气。 清河公主在一旁坐下,解释道:“陛下胡闹整出来的这法令,倒不是刻意要折腾你。今天特地过来,也不想给你说什么亲事……” 项述松了口气。 清河公主:“本来是想问问,你昨天带来的那汉人兄弟,成亲了不曾?他是你身边人?” “小厮。”项述冷淡地说,“不是。” 清河公主欣喜地“啊”了一声,又说:“那就好,因为我还有一个弟弟。” 项述:“……” 清河公主又道:“名唤拓跋焱的,十四岁入的禁军,今年十八,跟在陛下身边已有好些年头了,昨天也不知为什么,一眼就看上了你那小厮……” 项述:“……………………” 清河公主又亲切道:“宇文辛,听说你们本来也是旧识?” 外头的宇文辛忙不迭道:“是是,他爹名唤陈喆,祖籍在晋阳。” 清河公主只假装看不懂项述脸色,又欢喜道:“昨夜我听焱儿提了这事,原来是很有名望的汉人,焱儿自打成年后,心心念念,就想找个这样人家的男孩,正好拓跋部中,他也是小儿子,我看你要点头了,我就朝陛下说去。” 项述只得改口道:“我管不了这事,与他不熟。” 清河公主满脸疑惑。 第13章 寻访┃打扰了,需要加点茶水吗?不用我就先走了 工曹宗卷室中。 “啊!”陈星欣然道,“终于找到了!” 陈星铺开三百年前,长安古城一处建筑的地图,朝拓跋焱问道:“这是哪儿?” 拓跋焱主管内外城防守,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说:“城西,松柏居。明天我带你过去。” 陈星想趁着太阳没下山,顺便就去看一眼,却想起拓跋焱陪了他一下午,说不定宫内还要当值不可擅离职守,正感谢拓跋焱,要自己走过去时,拓跋焱却坚持送他回宫,否则不好交代。 陈星一时拗不过,只得在御花园外与拓跋焱道别。陈星半点不想回寝殿去看项述脸色,但事情既然有了进展,告诉他一声也是理所当然,于是准备顺便回去吃个晚饭。 这时项述正一脸麻木地听着清河公主朝他介绍自己的表弟,原来清河与慕容冲的姑母,当年嫁到拓跋部,虽为正妻却无所出,而后夫君有一庶子,就是拓跋焱。拓跋焱小时不得宠爱,家里也无人特别去管,唯独祖母十分疼爱。祖母撒手人寰后,拓跋焱长到十四岁,编入禁军,乃是习武的好苗子,使得一手好戟,于武选中脱颖而出,长相又如美玉般,便得苻坚青睐,招到身边。 两年后,慕容冲离京赴任,苻坚实在寂寞,便多多少少移情于拓跋焱身上,但拓跋焱不是慕容冲,性情也相差甚远,苻坚想来想去,终究没有临幸他,反而十分疼爱他,将拓跋焱视作小弟栽培,有意为他寻觅一门亲事,只是看来看去,都不合适。 清河公主特地问过,拓跋焱自己也说不清楚想结什么样的亲,目标倒是确定的,最喜欢汉人了。 直到昨夜,拓跋焱在宇文辛家初见陈星,又听宇文辛提及当年往事——陈家虽已家破人亡,但陈喆仍在文人与官员中拥有相当高的威望,小半个秦廷中书省下,都是陈星之父教出来的学生。既然门当户对,又被拓跋焱一见钟情,清河公主便赶紧过来打听。 项述也没想到陈星居然还有这出身,一贯古井无波的表情,竟是产生了少许涟漪与震荡,仿佛重新认识了陈星,而殿外的宇文辛还不住点头,与清河公主一唱一和连称“是、是、是”,还到殿里来左转转,右转转,让项述烦躁无比,只想找把飞刀像钉苍蝇般把他钉在柱子上。 倏然殿内同时噤声,陈星进来了。 “哎?”陈星茫然看了一眼,宇文辛忙满脸堆笑:“天驰!” “辛哥好啊!”陈星避过宇文辛过来抱的手,又朝清河公主点点头。 清河公主笑道:“和拓跋焱出去啦?” 陈星满脑袋疑惑,你怎么会知道? 清河公主说:“来,姐姐倒杯茶你吃。”说着就去提壶,说:“待会儿有好事情给你说……” 陈星却道:“不用了,有现成的,渴死我了!”说着把案上的茶端起来就喝,一杯接一杯,把长安贵族来提亲的茶给喝得干干净净。 众人:“……” “咦?”陈星又道,“这又是什么?”说着拿起案上的画像端详,项述却一手按着,怒道:“别乱动!” “看一下怎么了?”陈星抓着那叠纸,被项述随手一扯,项述内力了得,当场撕成两半,陈星只得随手把纸扔了回去,砸了项述满身。 项述:“你……” 陈星喝完茶,又说:“有头绪了,我还得忙去,给我点钱。”心想趁天色不太晚,正好去松柏居看看。清河公主起身道:“我让焱儿陪你去,正好让他夜里别当值了。” 陈星忙道不用不用,在御花园中道别时,知道今晚拓跋焱须得去给苻坚守宴,便朝项述摊手。 “没有。”项述冷冷道。 陈星心想我还不能走路了?也不求他,便又悻悻离去。 陈星刚走没多久,清河公主疑惑道:“大单于,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此刻外头又来了名内侍,显然是下午那拨人派来打听消息的,探头探脑在殿外偷看,一见各家的银杯金杯珐琅杯里的奶茶被喝得干干净净,厅里扔了满地撕成两半的废纸,顿时大喜,拔腿就跑。 清河公主与项述好一会儿才同时回过神,一起喝道:“回来!” 项述赶紧起身去追,那内侍早已跑得没影了,于是当夜所有人家都知道,大单于今天下午,待他们人一走,就把斟上的奶茶全喝了,画像则统统撕成了两半。这代表着什么?大伙儿还不赶紧准备,往大单于身边送小儿子去? 陈星走出宫,对着地图端详,天色已近黄昏,路过几家门前,听见好几户人家在放鞭炮,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以为要过节了,未央宫靠近城西,饶是如此,他也足足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松柏居外,天已昏黑,暮鼓一声接着一声。 城西乃是一片高地,种满了松树柏树,外头挂着大红灯笼,一大排建筑于松林中半遮半掩,内里传来男人醉酒后肆意的笑声。陈星想起来了,先前与冯千钧分开时,便告诉他在此地落脚。 陈星在外头绕了小半圈,却找不到入口,只看见一个紧闭的大门,门上四个鎏金大字闪闪发光:“西丰钱庄”。 陈星:“?” “有人吗?”陈星喊道,对比手中地图,确实是此地没错。再绕一圈,到得一处密林外,看见两只石敢当,侧旁又有两块石头,左书“苍松翠柏”,右书“森罗万象”。 陈星沿着路走了进去,顺着曲折小径拐了几个弯,忽觉不对,内里树木假山,竟是以三国时孔明所设的“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排布,陈星拜入师门后第一课学的就是破这八门阵法,丝毫难不倒他,只犹豫着既设下这阵,想必不是什么对外开放之地,贸贸然闯进来会不会失礼? 然而要转身,这外八门却已不能原路退回,唯一的通行道就是走到底,从东北方艮宫生门出去,陈星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走来走去,突然又发现这八卦阵还有诸般变化,转过假山后,面前忽现一大宅,内里点着明晃晃的灯光,廊下摆放着近二十双武靴,有新有旧,陈星在外头喊道:“有人吗?” 不闻应答,陈星便脱了靴上去,将滑门一拉,“哗啦”一声。 “推翻苻坚!光复大……” 里头满屋子的人席地而坐,群情汹涌,喊话喊到一半,那宅子隔音极好,内外竟是不通人声,看那模样,显然是在开会密谋。 陈星:“打扰了,需要加点茶水吗?不用我就先走了。” 陈星果断把门关上,内里顿时冲出来一群人,各个出刀的出刀,亮剑的亮剑,抽出兵器架在陈星脖颈上,陈星毫无招架之力,只得抬起双手,说:“我真的什么也没听见啊!” “天驰?”冯千钧的声音在里头诧异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快住手!自己人!” 陈星被刀架着进了房内,只见正中央深处一张宽榻,榻上坐着一名二十来岁、宽袍大袖的男人,冯千钧则坐在那男子一旁,对着矮案喝酒。 “住手。”那男人说,“请这位小兄弟进来。”说着一瞥冯千钧眼神,冯千钧稍一点头,意思是无妨,招手示意陈星过来。押着陈星的一众武人便松手,让他到冯千钧身边去。 “时间无多,”男人说,“既有贵客,但听无妨。咱们继续说,襄阳此番遭难,非是一时之错铸就……” 陈星看了眼冯千钧,见他已与路上判若两人,换了身绣满树叶与繁花的宽袍,那把环首刀摆放在中央案几,男人的面前。这等繁花武袍,哪怕貌美如女子的鲜卑人穿都显得妖里妖气,但穿在冯千钧身上,却丝毫不显突兀,反而奇异地非常合适,自然有股华丽到极点的气势。 陈星看看中央那男人,再看冯千钧,冯千钧低声在陈星耳畔说:“那是我哥,叫冯千镒。你小子居然能破他设在外头的八卦阵?当真小看你了。” 陈星:“我……我乱走的,你们在做什么?” 冯千钧:“密谋造反啊,这么明显都没看出来?” 陈星诚恳道:“看出来了,现在进行到什么阶段了?” 冯千钧:“始终没进展,愁死人呐,都不想陪他们玩了。” “苻坚倒行逆施,如今已天怒人怨,氐族、鲜卑族、匈奴族中怨忿者众……你们俩,不要在下面讲小话。”冯千镒用手中戒尺敲了敲案几,“塞外大单于入长安,释放了一个明确的信号,兴许不久后,城中各族,便将联合起来,推翻苻坚……” 陈星听到这里,嘴角抽搐,朝冯千钧低声道:“我怎么看他俩关系还行啊。冯大哥,你确定这消息来源没问题?” 冯千钧赶紧示意稍后再问,冯千镒又朝众人道:“接下来,便由舍弟朝各位分说,从襄阳上京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冯千钧清了清嗓子,开始叙述中原大地,胡人对苻坚的敌视。冯千钧边说,冯千镒边补充,苻坚掌权多年,依名臣王猛所计,定下所谓“尊汉攘胡”的国策,却不仅没讨好到汉人,反而更得罪了自己的靠山胡人。如今五胡众人怨声载道,已开始反对苻坚。大秦看似军力强盛、如日中天,实则在王猛死后,内里势力盘根错节,早已摇摇欲坠。 众人听得心情澎湃,仿佛只要冯千镒振臂一呼,整个长安城中无论汉胡,马上就会冲进皇宫,将苻坚这昏君碎尸万段。 冯千钧阐述完整个经过后,不予评判,主持会议的冯千镒则待到厅内再度静谧后,方说:“情况正是如此,接下来,各位在中原活动时,南方拨出重金,支持咱们驱虏兴汉的大业,接下来的一年内,正是关键时刻,怠慢不得……” 也许缘因来了外客,也许是今日会议主题本不在此,冯千镒没有详细提到太多造反相关,简单地总结了本月情况,展望今年后,就散会了。 众江湖侠客纷纷起身告辞,言谈间对冯千镒十分恭敬客气,对冯千钧则一般般,似乎还有瞧不起的神色。待人全走了,冯千钧将兄长抱了起来,放在侧旁一张木轮椅上,陈星这才发现冯千镒双腿不能行动,须有人照料。 “走,用晚饭去,你一定饿了。”冯千钧取了环首刀交给兄长,冯千镒便将这宝刀搁在膝上,紧紧攥着。 冯千钧又朝陈星说道:“还有不少事,须得与你细细理清。” 三人沿厅堂内廊离开,不待陈星发问,冯千钧便主动解释,陈星方知道,自己居然误打误撞,闯入了松柏居的秘堂。 “你……你们是……”陈星怀疑地看着冯千钧,想起项述对冯千钧的评价,果然这江湖浪人不简单。 “嗯。”冯千钧一笑道,“为兄的真正身份,是西丰钱庄的少当家。我哥是目前的家主。松柏居与西丰联号总庄开在一起,都是我家的产业。” 冯千镒保持了沉默,通过阴暗走廊时全程出着神。陈星打量四周,经过回廊,又入庭院,此地曲折神秘,转过庭院后,乃是一片占地近十亩的客栈群,客栈群外又有奇形怪状的松树,如黑暗里守卫着此地的鬼神。 陈星的惊讶之心,已被西丰钱庄的环境吸引了,反正冯家兄弟是什么人也不太关他的事,重要的,则是三百年前,长安驱魔司总署遗址究竟位于何处。看这模样,多半是被冯家改造了。 坐在轮椅上的冯千镒看出陈星神色,淡然道:“松柏居只接待汉人,大门在另一边,背后这条路,极少有人走。” 冯千钧目光瞥向陈星手中的图纸,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穿过松柏居正堂,来到一间幽筑中,冯千镒朝陈星客客气气地说:“小兄弟既与述律空大单于住在一起,还以为今天会一起过来。” “嗯……他……我和他其实不熟。”陈星心里盘算着,自己只是来找驱魔司总署旧址的,结果不小心撞破了这群人在商量谋逆造反,这下得怎么脱身才好,该不会要拉我上你们的贼船罢。联想到方才冯千镒竟也不让他回避,明显是打着知道越多,就越不好抽身的算盘,顿时觉得有点危险了。 陈星平日为人豁达,许多事不过难得糊涂,人却半点不傻,又说:“与项述暂时同住,也只是为了一桩事,过得几天等事情查明,我就得走了,反正在那群胡人里头,无论说什么也没人信我,再说我还有许多事要忙的。”言下之意我也没空来管你们这事,更不会去告密,你大可不必杀我灭口。 “不妨,”冯千镒又说,“原本也想令千钧引荐,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你能来,是咱俩的缘分。” 陈星一瞥冯千钧,冯千镒又说:“我去稍做安排,千钧,你且先陪大驱魔师用晚饭。” 陈星:“……” 冯千钧一关上门,陈星顿时瞥向冯千钧,示意他解释。 冯千钧无奈摊手,无可奉告,稍稍低头,看着陈星,陈星诧异道:“你哥怎么什么都知道?你究竟朝他说了多少?” 冯千钧说:“你是不是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天底下有什么消息,能瞒得过松柏居的当家?” 陈星:“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我看不像开客栈的啊。” 冯千钧:“实不相瞒,贤弟你别生气,我们家的主业嘛,是开钱庄,放高利贷。” 陈星看这建筑群如此气派,答道:“果然,你家挺有钱嘛。” 陈星环顾周围,只见墙上挂着曹丕的真迹,室内立着水墨屏风。下人送了食盒,冯千钧又自顾自在一旁坐下,提了炉上烧开的水冲茶,解释道:“副业嘛,西丰钱庄,还有另一个作用,就是探听天底下的情报,南来北往,山海内外,大到皇帝家的家事,小到黎民百姓的十八辈祖宗,只要给钱,我们都能调查出来,天底下就没有冯家得不到的情报。” 居然还是长安城中的情报头子,陈星只觉这一路上实在太小看冯千钧了。 冯千钧冲好茶,朝陈星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所以抵京第一天,西丰就知道了项述的真正身份叫述律空,乃是敕勒古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单于……” “……也知道了我们夜闯皇宫。”陈星说。 “唔,”冯千钧说,“还知道你是晋阳大儒陈喆的独生子,宇文辛少年时,曾在你家学艺,只是世间之事罢……贼老天无眼,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从无善报;坏事做尽、死有余辜的鼠辈却总是……” 陈星到一旁坐下,笑道:“这么说可就不合适啦。行事方正,那是因为咱们觉得这是对的,可不是为的图善报。” 冯千钧先是一怔,继而释然笑道:“是,是的。你可比大哥看得开太多了。”继而带着试探神情,朝陈星问道:“那宇文辛……” “嗯?”陈星正想着如何开口找驱魔司遗址一事,要硬着头皮在别人家里翻箱倒柜似乎也不太合适。冯千钧却观察陈星神色,末了忽然道:“罢了,没什么,宇文辛在长安城中媚上欺下,此人不可深交,提醒你一句。” “看出来了。”陈星坦然道。 冯千钧安静地看着陈星,目中似有不忍之色,陈星倒没怎么注意到这一抹转瞬即逝的怜悯,用了饭,喝过茶,终于切入正题,朝冯千钧道:“冯大哥,实话实说,今天贸然过来,是有一事相求。你还记得,咱们路上说起的驱魔总署一事不?” 话音落,纸门却倏然被拉开,冯千镒之声道:“舍弟已原原本本,告诉了我。”却是驱使轮椅,进了厅内。 陈星忐忑道:“这实在是一个不情之请……” “不。”冯千镒入厅后,冯千钧便不吭声了。 冯千镒朝陈星说:“天驰,实不相瞒,我们冯家在三百年前,也曾是驱魔师一脉,大伙儿都是同行。” 陈星:“!!!” 陈星顿时站了起来,一脸震惊地看着冯千钧,冯千镒则淡淡道:“这就是我所说的‘缘分’。” 冯千镒将膝前环首刀拔了出来,两指挟刀锋,将刀柄递给陈星,说:“这柄正是汉时留下来的,代代相传的宝刀,古时相传,森罗万象封有青木正气,现世之时——” 陈星接过刀:“可令神州万千草木成兵,移青峦,平溪谷。” “你知道?!”冯千镒双目顿时亮了起来,带着惊讶的神采。 陈星在古籍上读到过众多法宝,起初与冯千钧相识,来不及细看他的佩刀,眼下接过握在手中,只见刀背上一行钟鼓文:森罗万象。 第14章 入库┃是不是我不答应你的条件,你就不让我进去? 陈星只约略一看,便将环首刀归鞘,还予冯千镒,笑道:“太好了!原来你们也是驱魔师!”说毕又遗憾道:“有关它的传说,在古籍上曾有过记载。只可惜,现如今万法归寂,一切法宝都成了废铁。” 说着陈星出神回忆,冯家究竟是驱魔师中的哪一支?但曾经在师门中读过的文献记载里,大多只有人世间妖怪、神兵、法宝的图谱,极少提及驱魔世家谱系。毕竟岁月渊长,各世家起起落落,又因中原动荡而改姓迁籍,考究出身并无太大意义。 “一切法宝?”冯千镒眼底明显现出了怀疑神情,问道。 陈星听见冯千镒自报家门,是十分欣喜的,就像下山前师父所言,人间一定还有驱魔师世家,只是受万法归寂所限,一切法术、法宝都已沉睡。 假以时日,只要天地灵气尽复,这些驱魔世家便将成为抵抗天魔的中坚力量。陈星丝毫不怀疑,自己在完成艰巨任务后便已死而无憾,余下的事,自然有仍然留存在这世上的驱魔师们去烦恼。 “除去心灯。”陈星索性把话说开,大家既然都是自己人,也不瞒冯千镒,想必冯千钧已告诉了兄长,便主动亮出手中光芒,解释道,“心灯以人为寄宿体,存在我的三魂七魄中,所以勉强还能发发光。” 说着,陈星又忍不住看冯千钧,心想你可是瞒了我好久呢。 冯千钧认真道:“对不起,天驰兄弟,愚兄受了严诫,有关驱魔师的家承,绝不可贸然朝任何人提起。事实上这些年来,冯家的产业、族人,都有责任在身,就是守护这把神兵,等待它恢复光彩的一天,先父过世前将它交给我,我也有我的苦衷。” 陈星点点头,大方地说:“没关系,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冯千镒轻描淡写地说:“如今天下是什么情况,小兄弟您也看到了。这些年来,冯家一直在为光复中原而奋战,山长水远地将千钧从姑苏唤来此地,也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若森罗万象果真是件所谓的‘上古法宝’,那么我们的光复大业,便将迎刃而解。小兄弟,我记得,您是汉人。” 冯千钧听到这里,终于插了句话:“大哥,天驰正在想解决这一切的办法。” 陈星打量冯千镒,再看冯千钧,笑道:“这才开了个头呢。” 冯千镒马上道:“只要能帮上忙的,请尽管开口。” “那我就不客气了。”陈星答道。 冯千钧示意陈星先别急着高兴,让自己来说,他朝兄长解释了陈星来意,陈星便赶紧在厅内铺开于工曹内取来的建筑图,解释道:“根据我的调查,汉末之时,长安驱魔司总署就在这松山之中,只不知道西丰钱庄与松柏居选址时,有没有挖出来过什么东西?譬如说古地图、信件一类的……” 说着,陈星抬眼观察冯千镒神色,再看冯千钧,冯千钧摊手,示意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冯千镒却是神色如常,答道:“西丰钱庄乃是我们的曾祖父所创办,当初在长安建址时,此地是一片荒山,你确定曾经的驱魔司总署就在山里?” 陈星说:“如果图纸没有骗人的话。” 长安城经过汉末董卓、李儒等人几番焚烧践踏,三国时几乎荒废殆尽,晋时几次扩建,城市扩大后,又遭五胡南下洗掠,匈奴人、汉人、氐人轮番入驻,烧了推,推了填,填了建。三百年来早已再难觅当初的一砖一木,但陈星仍然抱着些许希望,只因驱魔司总署的卷牍间是在地下。 “就在此处。”陈星指着当初建筑的一块地方,那是地底的施工图,解释道,“当年有关万法归寂一事,先辈们一定留有资料。这将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冯千钧端详图纸,望向兄长,两兄弟交换了一个眼色。 陈星:“?” 陈星试探着问:“能让我沿着图纸所指方位去看看么?” 冯千镒沉吟良久,冯千钧说:“我带天驰去罢。” “你进不去。”冯千镒答道,“罢了,既然是自己人,进一次也不妨。” 陈星怀疑地问:“这地方,很重要么?” 冯千钧想说什么,却被兄长制止了。 冯千镒终于道:“西丰的库房,连着地底下,全是放钱的地方。” 是夜亥时,冯千镒拄着轮椅,将陈星带到一间大宅外。冯千钧只来到门前,便停下脚步,示意陈星跟着进去就行,自己在外守候。 陈星接过冯千钧递给他的灯,回头看看,冯千镒仿佛猜到陈星所想,淡淡道:“千钧的责任,是守护西丰联号,历来库房,唯有当家主与大掌柜能进。” 陈星马上致谢,跟着冯千镒从大宅的一个铜门进去,第一扇门是用钥匙开的,入了斜坡,两侧走廊内全是生铁铸的架子,架上系满木牌,上头码着成堆的铜钱。转入第二层,冯千镒依旧是一把钥匙开了第二道门,门后则是摆放白银的库房,提灯照去,近乎满室生辉。 这是陈星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钱,成山成海,光是从银子中走过去,就花了足足一刻钟时间。 “这地形不对啊。”陈星低头对照图纸。 冯千镒答道:“先祖从晋时,东海王司马越手中购得这块地,为了建造此处,用三十万斤铁水,重新铸起了库房的四壁。” 陈星在银库中四处看看,问:“当时清理的废墟,里头东西还留着么?” 冯千镒说:“不清楚,没有留下过任何记载,再带你进下一层看看?” 陈星倒不怀疑,只任凭冯千镒在前,自己跟着边走边看地图,到得又一道门前,冯千镒依旧以钥匙开了门。 “接下来,就是金库了。”冯千镒又说,“小兄弟出去以后,请务必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陈星知道冯千镒让自己一个外人,进到西丰钱庄最机密之地,已是看在彼此都是驱魔师的分上,给够了面子,忙再次致谢。但就在金库这道门打开之时,陈星忽然间发现了一件事。 手中的提灯火苗稍稍摇曳,仿佛有一阵无形的风穿体而过。 这是什么?陈星马上警惕起来。 “请进。” 灯光照亮了库房,这里的金子全被锁在箱中,共有三层。 陈星下到最后一层,忽又燃起些许希望,说:“底下还有么?根据图纸,这里应当就是卡在山脚间的驱魔司总署了。” 驱魔师前辈们选择这里作为总署,一定有他们的理由,陈星曾在书上看到过,天地灵气尚未消失前,天地拥有自己的灵脉,天上灵气流动的方向被称作“天脉”,而大地上相对应的,则是“地脉”,地脉有众多节点,偶有薄弱之处,便有灵气泄出,也即风水堪舆中所追寻的“洞天福地”。 陈星把灯放在一张矮桌上,将两人身影投上墙壁。冯千镒沉默片刻,而后又说:“再往下走,确实还有一层。”说着推动轮椅,绕过架子,来到一面墙壁前,墙上铸着一面漆黑的小门,门上有一轮盘。 陈星惴惴道:“方便让我进去吗?” “请您先转过身。”冯千镒客气地说,伸手覆上那铁轮盘,尝试转动。 这应当是个机关,陈星便转过身去,背对冯千镒,听见背后传来铁轮摩擦之声。 “真是太感谢您了。”陈星说道。 冯千镒答道:“小兄弟客气话,听说您现在住在未央宫中?这图纸轻易不让外人翻阅,想必是有苻坚的特许了。” 陈星:“差不多……苻坚嘛,除了第一面,就再也没见上了。我也是昨夜才到长安。” 果然,冯千镒一边校正那轮盘,一边漫不经心道:“您家中遭遇战乱,想必这次上长安,也是抱着报仇的决心来的了。” 陈星听到这话时,顿时一怔,答道:“那倒没有,凭我这点本事,怎么报仇?何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冯千镒在那校正轮盘的轻微声音中,又道:“小兄弟,虽说你我今日初识,此话说来不妥,但我仍冒昧问一声……” 陈星没有答话,只疑惑地听着。 “……既住在宫中,又与大单于述律空交好,想必能为我等提供少许协助,胡人入关,多少汉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晋廷隔江相望,国仇家恨,从未敢有忘。愚兄不敢让小兄弟涉险,只是这么问上一问,是否有可能……” “冯大哥,”陈星听到这话时,转过身,面朝背对自己、坐在轮椅上的冯千镒说,“不行,这件事我不能做。” 调校轮盘的声音停了。 冯千镒说:“我不是想让你去刺杀苻坚,只是在方便的时候,将我麾下死士,设法掩护进宫,为兄担保,绝不会让你有所牵连,大事若成,定有重谢。” 陈星认真答道:“冯大哥,驱魔师的第一法令是什么?您想必不会不知道。” “我不知道。”冯千镒放下手,淡淡道,“我在接任大当家之位时,只知道冯家曾有过无比风光的过往,若森罗刀威力尚在,什么时候轮到胡人铁骑蹂躏我关中大地?” 陈星有点意外,听冯千镒语气,似乎他对此全不知情,毕竟时间隔得实在太久,口气便缓和了些,答道:“师父在我下山前,再三耳提面命,身为驱魔师,第一条,绝不得介入人间朝廷纷争之中。正所谓‘鬼神之道归鬼神,凡人之道归凡人’,对不对?” 不待冯千镒回答,陈星又劝说道:“第二条,则是……” 冯千镒口气已有不善,说道:“三百年前的法令,如今又有何意义?你就从来不曾质疑过?” 陈星说:“当然有意义,冯家和我一样,大家都有更重要的使命去完成,那就是守护人间。若咱们运气好,真能找回失去的法力,到了那时,我也许早已……早已,总之,以后你就知道了。” 冯千镒停下动作后,便没有再抬手,陈星想再转过身去时,冯千镒却道:“既然如此,我也再没有帮你的理由了,这就请回罢。” 陈星:“……” “哪怕你家人、亲人,”冯千镒转动轮椅,面朝陈星,挡在最后一级库房的门前,说,“尽死于氐人之手,你也不想为他们报仇么?” 陈星:“是不是我不答应你的条件,你就不让我进去?” 冯千镒没有回答,只抬眼看着陈星双目。 “说实话,我确实想过,但现在我既没这个闲工夫报仇,也明白报了仇没有用。”陈星开始意识到,冯千镒明显不怎么在乎“驱魔师”的这重身份,先前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别人的目标是扳倒苻坚,联系到冯千钧那欲言又止的表情,陈星觉得冯千镒一定提过这要求,只是被冯千钧拒绝了。 “苻坚死了,只会换人当皇帝,又得引起新的内乱。”陈星说,“北方好不容易战事方休,天地间所容纳的怨气已临近极限……” 说到这里时,陈星忽如其来生出一个念头,方才灯里摇曳的火苗…… 冯千镒的声音却冷冷道:“哪怕宇文辛亲手绞死了你的父母,你也从未想过动手报仇么?” 那句话顿时如同一个炸雷,在陈星耳畔绽放。 “什……什么?”陈星退了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冯千镒。 冯千镒反而有点意外,两手手肘搁在轮椅扶手上,手指搭在一处,怀疑地打量陈星:“你不知道?是了,陈喆的独生子在晋阳城破当天便不知所踪……这些年里,你去了何处?” “你再说一次?”陈星喘息道,“宇文辛杀了我爹娘?” “你看,”冯千镒坦然道,“你也并非完全对仇恨无动于衷,对不对?只是刀子没有割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痛。陈天驰,只要你答应……” “不可能,”陈星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星已乱了方寸,甚至一时忘了来到此处的意图,脑海中全是宇文辛的表情,顿时全身发冷,如坠冰窟。在冯千镒的注视之下,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充满了整个库房,四处蔓延,提灯中的火苗渐微弱下去,两人映照在墙上的黑影仿佛正在渐渐化开。 然而就在这一刻,脚步声由远及近,金库大门一声震响。 “陈星!”冯千钧的声音响起,刹那间灯芯火苗恢复,影子恢复正常,冯千镒与陈星一同转头,望向门口。 “你不该出现在此地。”冯千镒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 陈星只是茫然看着冯千钧,冯千钧提起灯,道:“事出有因,陈星,跟我上去,再待一会儿,我怕整个钱庄都要被拆了,快走!先给个交代!” 松柏居中灯火通明,上千名武士如临大敌,或手持强弩,或持剑对峙,内里又有家丁,里三层外三层,将大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项述坐在一块石头上,一旁扔着被折成两半的牌匾,膝上横放着一把从冯千钧手里缴来的环首刀,身边点了一炷香。 “大单于,”西丰钱庄六十岁的大掌柜客客气气地说,“我松柏居与敕勒古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圣明天子在位,长安有长安的法令,何至于此?恃武行凶,砸我招牌,哪怕今日尽数葬身此地,我等又有何惧?天底下的汉人,你们是杀不完的。” 项述也不搭理他,随意一瞥身边的燃香,香已近尽头,众武士竟是稍稍后退半步。 大掌柜见过太多战争与杀戮,脸色凝重,项述夤夜强闯西丰钱庄,冯千钧赶来,一个照面连家传宝刀也被收走,听闻此人昨夜连皇宫也闯了,惹恼了他想必全庄上下全都要交待在此处,早已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 幸而冯千钧终于带着陈星,快步从正门出来。 “你干吗?”陈星终于回过神,一看这阵仗,便怒了,“我只是来找冯兄办点事!” 项述不答话,将森罗刀随手一扔,刀光化作一道银盘唰地回旋,射向冯千钧,冯千钧马上伸手抓住刀柄,然而那力度却是出奇地大,“噔”一声顿时刺穿木柱。 冯千钧拔了两下,方艰难扯了出来。 冯千钧与项述短暂当了大半月的旅伴,知道此人喜怒无常,却没想到他半点面子也不给,为了找出陈星,竟直接动手。 “先跟着大单于回宫去,”冯千钧说,“改天我登门再叙。来人!备车送陈兄弟回宫去!” 项述找到人,转身离开,陈星快步追出,站在松柏居门前,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说:“项述!你什么意思?” 项述已策马走远了。 冯家套好马车前来,陈星只得钻上车去,满肚子牢骚,踢了下车内软椅,忿忿坐下。 第15章 暗杀┃你也并非对仇恨无动于衷 马车摇摇晃晃,穿过深夜空无一人的长街,陈星仍在回想冯千镒所言,心中犹如乱麻,宇文辛亲手绞死了他的父母,究竟为什么!陈家是他的师门!父亲当年待他还不够好么? “你也并非对仇恨无动于衷,对不对?”冯千镒阴冷的声音犹如仍在耳畔。 陈星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低下头,一手拇指与食指不住揉捏自己的眉心。 项述在长街上策马,经过含光门大街,打更声渐远,风起。 项述马上抬头,只见一个极淡的模糊黑影从路边树木上蹿出,掠过高墙。 项述眉头一皱,几乎是同时调转马头,喝道:“驾!” 战马回身,冲向长街上正朝含光门前来的马车,是时只见黑影被映在墙上,飞快射向那马车,项述一声喝道:“下车!” 车夫定睛一看,不见那黑影,只见项述持剑冲来,恐怕马儿冲撞,顿时一个翻滚,摔下路边去,短短一念间,那黑影已来到车前,双手持一把漆黑长刀,朝着马车横掠,随之一斩。 “唰”一声影刀如切纸般破开,车夫顿时身首异处,马车被横着拦腰斩成两截,上半截斜斜挑飞而起,射出一丈外,眼看车里所坐之人就要被斩断时—— 陈星正趴在自己膝上埋头郁闷,忽然背后一阵冷风吹来。 陈星:“?” 陈星坐直,四处看看,怎么这马车变板车了? 瞬息间项述离马,一步踏上车去,从陈星身边飞身而过。陈星没看清楚,还以为项述突然失心疯发作,回身把马车斩成两截,顿时魂飞魄散,吼道:“你有病啊!” 那黑影“唰”一声冲向墙壁,项述一剑刺去,紧接着漆黑的影刀再次成型,从墙内斩出,项述蓦然仰身,刀锋从距离面部不及一寸处掠过,带起一阵寒意。 陈星慌忙下了马车,项述喝道:“快帮忙!” “帮什么忙?”陈星一头雾水,站在路上,从他的角度看去,项述只是对着一面墙在乱劈乱砍。 “大单于?”陈星说,“你没事吧?你……是不是不小心脚踢到车辕了?” 项述:“……” 陈星刚下来,那黑影便弃了项述,“唰”一声进了地面,朝陈星飞快掠去,项述当即转身追来,吼道:“光!” 这下陈星看见了,马上祭起心灯,白光亮,一闪,刹那照亮了身周区域,光芒所到之处,黑影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心灯的光芒照亮了车夫在路边的尸首,陈星一见之下,顿时惊了! “这是什么?!”陈星马上退后道。 “该我问你。”项述冷冷道,旋即喝道:“背后!又来了!” 陈星马上转身,项述一个箭步,持剑挡在陈星身前,陈星喊道:“妖怪!”接着催动心灯,项述手中武器顿时亮起,黑影仿佛迟疑数息,继而依旧朝两人冲来。然而项述的速度比那影子更快,一瞬间持剑将影子钉在了地上,影子爆发出一阵黑雾,退后,原地旋转,爆发出阵阵阴风。 项述一手拦着陈星,不让他上前,陈星从项述身后探头,心惊胆战地看了一眼:“这这这……这是什么妖?不是万法归寂了吗?!怎么长安会有妖?!” 两人注视那黑影,黑影仿佛对陈星略有忌惮,慢慢地朝后退去。 项述:“你不是驱魔师吗?快收妖!” 陈星几次手中亮起心灯光芒,设法驱逐那黑影,只见它在光照范围外绕来绕去,一时不敢贸然逼近。 “我不会啊!”陈星毫无自觉,就这么说了出来,“除了发光,别的法术都用不了!” 项述顿时被陈星气得两眼发黑,你不会收妖,把它吓唬走也就算了,还说出来?这下连妖怪都知道了! 果然下一刻,那黑影开始变幻,拉长,从地面发射出一股旋风,呼呼作响,旋风里缓缓地出现了一个全身穿戴重甲的身影。 远方传来马蹄声响,巡城的侍卫来了。 项述当机立断,锁住陈星手腕,将他朝后一拖,陈星来不及思考,便已被项述拖得整个人飞了起来。项述两步跑上道旁墙壁,撞上陈星胸膛,把他一抱。 旋风里已冲出一只浑身漆黑的铠甲武士妖怪,呼啸着追了过来,眼看一剑直取项述后背,陈星百忙中抬手,左手抱着项述的腰,右手从他肋下穿出,手中爆发出一道闪光。 在那顷刻间,陈星蓦然看见了妖怪的头盔……忽然觉得有点眼熟。 黑铠武士一声怒吼,又从墙上摔了下去。项述改扑为抱,稳稳拦腰抱住陈星,一脚在高墙上一蹬,越过道旁府邸院墙,再次带着陈星飞身而起,穿过那府邸,上房顶,两人一起侧滑,从瓦顶滑了下去。 再过墙,再上房顶,眨眼间已连过两户人家,陈星才意识到项述这是要逃跑! 陈星:“就这么跑吗?” 项述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否则呢?!” 陈星被项述半抱着,两人挨得正近,项述中气充沛,一吼陈星,陈星险些耳朵也被吼聋了,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怪物……” 项述阴沉着脸,顷刻间已带着陈星离开正街,此地距离皇宫不远,近两丈的高墙对项述而言如履平地,不到一炷香时分,便已进了花园。陈星落地勉强站稳,头晕脑涨,正回头确认那黑影是否追来时,项述却野蛮地一抓陈星胳膊,几乎是将他拖着回到了寝殿中。 殿内,六名太监正等着伺候,项述沉声道:“把所有的灯全点起来。” 夜半时分,寝殿内灯火通明,项述又随手一扬,示意都出去。 陈星惊魂犹定,坐下找茶喝,说:“那怪物是个影……” 一句话未完,陈星已被项述揪住,茶水顿时泼了一身。 陈星:“!!!” 项述眼中现出危险神色,把陈星从案边拖到柱旁,摁在柱上,陈星不住挣扎,脸涨得通红。 “你到那伙汉人住的地方去做什么!”项述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朝陈星咆哮道,“枉我当真信了你的鬼话!” 陈星慌张挣扎,两手抓住项述手腕,奈何项述手臂如铁铸一般,丝毫撼不动。项述愤怒的呼吸逼得极近,全身上下散发出近乎狂躁的戾气,陈星被提在半空,双眼与项述齐平,实在无法,只得使损招“撩阴脚”,一膝朝项述裆部顶去。 这招不仅会给对手造成难以言喻的伤害,还很容易激怒对手,然而陈星再一次误判了项述的实力,项述只是以左手手指一弹,弹中陈星膝下阳陵泉穴,陈星顿时半边身体酸麻。 陈星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怔怔看着项述。 “我就是汉人,”陈星终于爆发了,怒道,“去哪里用得着你管?!” 项述喝道:“那伙人在谋逆!你这是找死!” 陈星登时心头一凛,你怎么会知道?! 说话时,项述已闪电般抽剑,陈星坐在地上,忙往后退,然而项述长剑已抵在他的喉头,居高临下,冷冷道:“你不是什么驱魔师,你在说谎!给我交代清楚,再骗我一句,现在就取你狗命!” 陈星不住喘气,咽喉被冰冷的剑锋抵着,抬头看着项述,一时百感交集,这夜众多繁杂之事翻涌,尽数上了心头。 “你不相信,动手就是。”陈星忍着伤心难过,倔强道,“来啊!杀了我啊!” 想起先前冯千镒所言,父母之死,宇文辛的背叛,陈星终于再忍不住,眼泪淌了下来。 项述:“……” 项述完全没想到陈星居然会哭起来,稍稍提剑,莫名其妙地打量陈星,陈星终于大声道:“我就是想造反!我要给我爹娘报仇!你说得对,全是骗你的!” “闭嘴!”项述又喝道,恐怕陈星的声音招来人,宫中耳目众多,哪怕身为大单于,谋逆也是极大的忌讳。 陈星情绪的爆发只有那么短短一刻,很快又平静下来,与项述镇定对望。 “谁派你来的?你就不怕满门抄斩?!”项述终于接受了这个说法,但细想起来,其中仿佛又有更多不合理之处。 陈星擦了下眼泪,说:“我自己要来的,我还怕什么满门抄斩?家里人早就死光了!” 项述听到这话时一怔,反而将剑收了起来,上前一步,瞥向陈星的眼神中,忽而带着些许同情,反而想伸手把陈星从地上拉起来,手腕稍一动,陈星却以为项述又要揍他,恐惧地往后一避。 两人对视片刻,陈星什么也没说,躲开项述,慢慢地爬上榻去,背对着他躺着。 项述于是自己更衣,坐回主榻上,一脸戾气,不时看眼陈星。 “刺客还会来吗?”陈星面朝墙壁,转移了话题。 “这要问你。”项述冷冷道。 陈星说:“车夫是不是死了?” “你说呢?”项述没好气地答道。 陈星:“……” 为什么项述过来接他回宫时,路上会突然碰见这么一名刺客?刺客的身份又是什么?那黑铁头盔……总感觉在什么地方见过。连项述都知道冯家密谋造反的事?陈星头疼得受不了,昏昏沉沉的,说:“待会儿灯万一灭了怎么办?” 项述难得地说了句:“这是我的地方,再敢追来,我就杀了它。” 陈星累得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入睡的,他梦见了一只大妖怪住在项述的身体里,漆黑的长街上,项述挺身而出,抱住了他。两人正在飞檐走壁之时,项述体内那大妖怪便出现了,以无数漆黑的触手包裹住两人,陈星不住挣扎,却被扼住了喉咙。 蓦然睁眼时,一夜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日上三竿,屏风外会客厅里,坐满了年方十六七岁的少年。 项述身着单衣,站在镜前,太监服侍他穿上胡服,转出来时,众少年十分乖巧,纷纷开口道:“大单于。” “大单于……” 大单于大单于大单于…… 陈星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穿上衣服,一脸冷漠地看着项述在厅里用早饭。美貌少年们挤了满厅,宇文辛也来了,端坐在厅内下首,艳羡地看着那名给项述斟水的鲜卑少年郎。 项述看了陈星一眼,陈星只转过脸去,不想搭理他,侧头时忽然感觉到厅里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案上放了一张笺子,上面写着陈星的名字。陈星打开了看了眼,发现内里字迹苍遒有力,居然是苻坚的字,堂堂皇帝,竟颇有雅兴,约陈星早起后前往泰兴殿内一叙。 “大单于今天想到长安城中走走么?”一名少年说。 项述只不说话,用过早饭,开始喝茶。 另一名少年说:“要么到猎场去?” “是啊是啊。”众人马上会意,宇文辛又说:“听说大单于骑射之术海内独步,天下无双,太想一睹风采了。” 项述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那名主动服侍的少年凑近些许,笑着想朝项述说句悄悄话,项述本想按着他的头推开,陈星却忽然抬头。 “大单于,”陈星说,“陛下传我,我待会儿得去一趟。” 项述便不推开那少年,少年话说到一半,一瞥从屏风后转出来的陈星,露出充满了敌意的表情。 这家伙是什么人?!怎么住在大单于房中?他们昨晚是不是一起过夜了? 陈星几乎可以从他们的表情中判断出众人内心深处疯狂的呐喊,嘴角抽搐,我又没有要抢你们的大单于的意思,你们喜欢这疯狗自己喜欢去,跟我没关系,继而将信揣上,也不等项述回答,便径直去泰兴殿中觐见苻坚。 离开之前,陈星心思复杂,看了眼宇文辛,宇文辛浑然不觉,还在朝项述展现他温暖和煦的笑容。 陈星按捺住上前一拳揍在宇文辛脸上的冲动,自己若当真动手了,只会吃不了兜着走,看项述那模样,也不可能护着他——何况事情还没查清楚,万一是冯千镒为了激他加入,编造了谎话来欺骗他呢? 父母已经死了这么多年,要查清真相,总有机会的,不急在这一时。但如果真如冯千镒所言呢? 人都死了,报仇又有多大用?杀了宇文辛,爹娘与奶奶也不能复活……陈星穿过御花园,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只觉得人世间真是太复杂了。当初师父说过,世上的人心有时比妖怪还要险恶,陈星如今约略感觉到一点了。 泰兴殿就在御花园中,乃是苻坚的御书房,春来草长莺飞,簇拥着一座典雅的小楼,视野宽阔,春气清新,犹如屏风上光影盎然的景象。陈星到得御书房外,拓跋焱正亲自为苻坚守门。 拓跋焱低声道:“待我当值完了就来找你。” 陈星正要寒暄几句,拓跋焱却做了个手势,让他进去再说。 只见三面环着一丈高的书架,简牍、书本、卷书分门别类,以天干地支编了号。正中央则是端坐在榻上、身材雄伟的苻坚。 背后则一左一右,挂了两幅幡旗,一幅绣以白虎,一幅则绣了驺虞。 等等,这是晋时的法宝?陈星眯起眼,想起古书上有白虎幡与驺虞幡,白虎兴兵,驺虞休兵,如此了得的法宝,居然在苻坚手里!只可惜万法归寂后,两幡已起不了作用,但须得找个机会,朝苻坚讨过来,否则未来发生什么事,实在不好说。 苻坚正与侧旁一名温文尔雅的文士说着话,其下又有整齐的二十四张小矮案,供王公大臣们来此议政与接受帝君垂询之用。 “来得正好。”苻坚一见陈星,便招了招手,说,“过来,让子夜看看你。” 陈星上前正要拜苻坚,苻坚却道:“不必拜了,读书人在朕的面前,向来是免礼的。” 看得出苻坚虽已尽力亲和,却依然带有不可质疑的威严感,与那天夜里,朝项述说话时的模样,却又截然不同。 看得出来,苻坚与“读书人”是努力装熟,而只有对项述时,才是真熟。 那唤作“子夜”的文士笑道:“天王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不必拜,你是大可以放肆的。” 陈星便笑了起来,苻坚又沉声说:“这是王子夜,朕的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虽只有正三品,乃是纠察百官、核奏朝政的官员,直接对苻坚负责,相当于苻坚的专任文书,朝廷举孝廉之事,最终批任都要通过这名叫王子夜所带领的麾下官员,是手握重权的官了。 陈星又口称“王大人”,王子夜只笑吟吟地端详陈星,问了些陈星的家世,似乎在确认陈星的身份没有造假。 “没想到陈先生竟还有后人,”王子夜感慨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陈星礼貌一一作答时,总莫名觉得王子夜有点奇怪。 这是他出山之后,头一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生出坐立不安的感觉。 那眼神仿佛将他看穿了一般,陈星不禁心想,莫非苻坚见我第一面,就要让我做官了?而且你们的消息,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灵通? 除了项述,只有宇文辛知道他的身世,没想到这消息在未央宫内简直走得飞快,一天时间,冯家就能打听到,现在连苻坚也知根知底,背后铁定没少议论他。 第16章 埋伏┃那伙神秘人已经盯上了他们。 陈星正盘算着怎么婉辞时,王子夜又道:“陈家之难,实属无辜,当初晋阳一场大战,生灵涂炭,着实死了太多的人。” 苻坚叹了口气,朝陈星说:“是朕的错。” 陈星明白了,苻坚原意是朝他道歉来着,但父母家人都没了,道歉又能有什么用? “人死不能复生,”陈星想了想,说,“这些年里我避世修习,也早已看开了。” 苻坚点了点头,一时书房内十分安静。末了,王子夜起身告辞,说:“我这就得去看春纠的名录,全国送来了四十八名举孝廉的儒生。” 苻坚便起身说:“朕就不送了,正好与小朋友叙叙旧。” 能得一介帝王青睐,当是满朝文武的心愿,陈星却并无多少受宠若惊之意,原因无他,他上长安,不是为了求一席之地来的,更不怕得罪了苻坚。外加胡汉有分,总无法生出太多亲近。 王子夜别过时,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陈星。 “陛下找我有什么事?”陈星主动问道。 昨夜之事还梗在心头,陈星需要一点时间从头梳理,驱魔司总署的线索就这么断了,更与冯千镒兄弟二人不欢而散。其后追杀他的刺客又是何人?是冯家派来杀他灭口的,还是那伙操控“魃”的暗中主使者? 苻坚认真道:“先是谢你救了我们的大单于。” 陈星忙谦让不敢当,顺便而已,苻坚又问陈星是怎么跑到襄阳城去的,经过昨夜之事,陈星隐约觉得自己在明,敌人在暗,终究有点危险,外加宇文辛已将他的身份宣扬得宫中、宫外皆知,便多留了个心,只道路过襄阳,刚好被困住,走不了了。 苻坚倒不是一个寻根究底的人,陈星观察他神色,明显自己说什么,对方便坦然信了,苻坚又问陈星平生读了什么书,会不会做文章,陈星便老实答道:“学了几年医,惭愧了,只能治人,写文章治世之道,却学得不多。” 苻坚便一笑,颇有深意道:“日前按捺不住技痒,与大单于切磋了几招,终究老了,肩膀僵硬,你这就给我针个几针。” 陈星:“……” 不待苻坚吩咐,内侍已送来针石,陈星想了一想,便欣然道:“行吧。” 苻坚脱去半身皇袍,现出肌肉纠结、赤裸的肩背,趴在书案前的榻上,陈星便坐了过去,取来银针,灸过火后,为苻坚扎针。 苻坚除却“秦帝”“天王”“北方共主”名头之外,还有一个响亮的称号,乃是“大秦第一武者”,传说淮河以北,武人中以苻坚为首,与他交过手的,大多已全死了。但陈星丝毫不怀疑,项述拥有击败苻坚的实力。 因为他发现了苻坚心脏处有一小块瘀青,显然是被剑鞘撞击后的伤痕,换作利剑,这么一下便可取了苻坚性命。苻坚也许打不过项述——陈星心想,项述胜就胜在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苻坚再勇猛,对着项述闪电般的一招,兴许都无从招架。 “那夜第一眼看见你,”苻坚趴着,随口道,“便知你不可能是述律空的小厮,你是个读书人,与他们一样,有读书人的气质。” 陈星笑道:“我和他们,真不是一伙的,陛下还是看走眼了。” 陈星所言倒是实话,并非谦虚,虽是家传,但在逃离晋阳后,陈星便不像寻常儒生般,苦读四书五经,研习董仲舒等先贤之辈的治世之道。平时所习,俱是山海志怪、民风民俗,天文地理等学科,这些大多属于“杂学”,是儒生们瞧不起的,诸子百家仅供旁证辅佐之用,学得不深。 孔孟之学,反而还是驱魔师们的天敌,俗话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更有“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一说。可见儒家是极力反对驱魔师所熟稔的“幻世”,提倡多着眼于平时的这一“现世”。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苻坚闭着双眼,缓缓道:“一个汉人。” 陈星拈着针,扎进苻坚的后颈下三分处,这个时候,他只要用针朝苻坚后脑勺风府穴一刺,针入三寸,苻坚便将登时毙命。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介皇帝之尊,竟胆敢将自己的性命交在别人手中,这么一针刺下去,想必便可完成冯千镒心心念念的复仇大业。 但陈星没有这么做,哪怕自己有岁星护持,别人也有紫微星守护,真要这么一针下去,岁星与紫微星打起来了,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您见过我爹吗?”陈星说。 “没有,”苻坚依旧闭着眼,答道,“只久仰大名。不过朕想起的那人,名唤王猛。他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了。” 数年前,王猛乃是苻坚的头号智囊,他协助苻坚,击破了头号大敌恒温,奠定了秦晋划江而治的格局,并为他出谋划策,扳倒了残忍好杀的上一任皇帝苻生。颁布了秦国诸多法律,提升汉人地位,并常常提醒苻坚,要奠定万世基业,仍需要汉人的力量,只靠氐族与关外众胡,只会在百年之内自取灭亡。 王猛在世时,大秦如疾驰的马车,一扫晋年间积弱疲敝的景象,愈战愈勇,十年间未有败绩,苻坚亦成为了不世出的战神。秦国亦成为了天下最有生机的国家。 苻坚常将王猛比作诸葛亮,引为知己至交。奈何王猛只活了五十岁便撒手而去,去世时苻坚亦遭受了重大打击,两鬓霜白,及至一年多后,方渐渐走出来。 “嗯。”陈星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方才你所见的王子夜,”苻坚说,“乃是他的族弟。” “哦?”陈星再扎针,连着在苻坚背上施了十来针。苻坚又自言自语道:“你与景略长得半点不像,但不知为何,朕看到你的第一眼,便想起了他来……” “也许吧。”陈星扎完针,朝苻坚笑道,“因为王猛是我师兄,我俩在同一位师父门下学艺。” 苻坚豁然,及至此时,方爆出一阵大笑,丝毫不怀疑陈星所言,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陈星解释道:“自打入师门后,我只见过师兄两次,话也说得不多。一次是建元五年……” 苻坚说:“不错,那年景略助我击败恒温前,回了一次华山。” 陈星“嗯”了声,又说:“一次是建元六年。” 苻坚说:“景略与我在霸上作别,攻伐鲜卑慕容氏,大败敌军。” 这两次是陈星唯二见到大师兄王猛的机会,只因王猛面临神州大运到来之际,难以决策,归往华山,朝师门请求开示。在陈星记忆中,大师兄是个豁达开朗的人,待他也很亲切,但那时他终究还小,留不下多少深刻的记忆,只记得师兄与师父所谈之事的零碎片段。 “陛下不要动,”陈星按着苻坚背脊,说,“还有几针。” “同门呐。”苻坚听完陈星解释,若有所思道,“师父已经去世了,当真可惜。那,你与朕的大单于,是否已有婚约?倒是门当户对。” 陈星:“……” 苻坚:“轻……轻点。” “陛下,”陈星带着威胁的声音,稍稍靠近些许,说,“我和他不、熟。连朋友都不是!” 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与项述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陈星简直没脾气了,难不成因为他是项述带进宫来的?然而仔细一想,自己对项述有相救之恩,项述又千里迢迢,把他带到了长安,也难怪苻坚最开始就误会了两人关系。 苻坚说:“唔,不是就不是,你不要冲动。” 陈星扎完最后两针,说:“好了,陛下不要动。” 苻坚又说:“你既然是景略的小师弟,离开师门,来到长安,想必也是为了安身立命,你对大秦,有何看法?” 陈星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坐到一旁,答道:“只是过路,不久后我就得走了。” 苻坚忽然有点诧异,问:“欲往何方?” 陈星摊手,笑道:“不知道。” 苻坚趴着,稍稍侧头,又问道:“你与述律空约好的?” 陈星:“我与他没有关系,陛下。” 苻坚生怕陈星又要捉弄自己,忙示意好好,我们先不提这事,寻思片刻,又问:“陈天驰,你认为清河公主的表弟,我麾下散骑常侍,那名唤拓跋焱的小子如何?” 书房外,拓跋焱尴尬地咳了一声。 陈星:“……” “陛下,”陈星诚恳道,“您身为皇帝,日理万机,为什么会闲着没事干,要来给我说亲?还是说男的亲事?” 苻坚说:“大单于与拓跋小子,俱是朕的好兄弟,为兄弟说门亲事,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陈星马上改口道,“可是说亲也是找女孩子吧!” 苻坚又笑了起来,解释道:“今年入秋,朕就准备颁一条新的法令,天下男子之间,俱可成婚,在婚事上,不必再受礼法约束。” “听说了。”陈星百无聊赖道,“可我……” 苻坚做了个手势,打断道:“你别看拓跋小子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却是大智若愚,聪明通透,年轻人,小事偶有冒失,这没办法,大事却从不含糊。你若愿意嫁他,当是良缘美事,何不就此留在朝中,为我效力?你与焱儿一文一武,又是朕亲自指婚……” 陈星:“我……” 陈星有点想趁着扎针不能动的机会,直接给苻坚一巴掌,但忽然心想不对,寻常百姓,得帝王指婚,嫁给朝中最为得宠的三军统领、四品武官、青年才俊,乃是何等天大的幸事?!自己家世再如何,眼下也只是一介草民,且别说百姓了,就算官家子弟,苻坚开了口,自然也是感激涕零,哪里有拒绝的道理? 陈星深吸一口气,笑道:“大家都是男人……” 苻坚说:“这就对了,何必忸忸怩怩?我们要的就是一句爽快话。在我们氐人的故乡……” “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是男人,要成亲也不是用‘嫁’字吧!”陈星要掀桌了,说,“为什么不是别人嫁我?” 苻坚被陈星打断话头,半点不生气,只道:“你若愿意入朝为官,辅佐朕一统天下的霸业,让朕瞧瞧你的实力,届时任了从三品及以上官职,朕便将拓跋焱许你为妻,又有何妨?” 陈星:“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苻坚:“你问焱儿,愿不……” 陈星:“不!等等!陛下!” 陈星只听书房外守着的拓跋焱又咳了声,马上不顾一切,截断了苻坚的话头,万一拓跋焱真说“可以”,那就君无戏言,木已成舟,再也改不掉了。 “实不相瞒,”陈星只得认真回答苻坚,“不是与谁成婚的问题,陛下,有一件事……” “大单于到。”门外拓跋焱忽然朗声说。 陈星本想索性告诉苻坚,你这么盲婚哑配的,强行把我和拓跋焱按头成亲也没有用,反正我活不过二十岁,而且还忙得很呢……及至听闻项述来了,话头便戛然而止。 项述不等苻坚许可,便径自进了御书房,眉头微微拧着,自找地方坐下。 陈星一瞥项述,发现今日项述换了身黑色的武袍,穿一双黑靴,全身上下,竟毫无绣纹与华丽的点缀,唯独右手上戴着一把黑铁指虎。衣裳简单,更衬得面色白皙,犹如生机挺拔的笔直杨树一般,光彩照人。 多的是人想嫁大单于,陈星心想,你要闲着没事干,该去给他们指婚才对。把今天早上厅堂里那十六个少年一起嫁给项述,看他怎么办。 “述律空?”苻坚说,“听说你朝长安鲜卑、匈奴、羌人各家,提了十六门亲事?” 陈星:“……” 项述不答,只在一旁坐下,苻坚又打趣道:“你也是成亲的年纪了,可这一下娶十六房,吃得消么?可别自逞年轻力壮,一夜轮着上,留下什么病根子,抑或……”说着怀疑地打量项述:“你有什么别的喜好?” 陈星差点笑出声来,强行忍住,项述却沉声道:“废话少说,坚头我怕你是来不动了,才将你那唤慕容什么的来着,远远的遣了出去?” 苻坚怒道:“现在就予你看朕的本事!” 苻坚随手搭住陈星肩膀,陈星一脸茫然,还未明白两人话中之意,却感觉到了项述身上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苻坚便无所谓地笑笑,放开陈星,朝项述道:“还是你打算亲自试试?” 项述收敛了一身杀气,冷冷道:“滚!” 书房内忽然安静下来,陈星想了想,打破这静谧气氛,说:“拔针了,陛下。” 苻坚示意拔就是,又朝项述说:“听闻昨夜西北铜人街,死了一个汉人,乃是一名驾车的车夫。” 陈星心头蓦然一凛,没想到苻坚居然会关注这等小事,是了,若寻常人等横死街头,想必官府便已介入。但此人与大单于有关,官府铁定不敢追查,只得报到皇宫之中。 他心中七上八下,想知道项述会如何解释。 没想到项述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我杀的,怎么?” 苻坚随口道:“你杀一名手无寸铁的汉人做什么?这不像你。” 陈星心情相当复杂,项述却道:“因为我是疯狗,见人就杀。” 陈星:“……” 苻坚自然知道不是这个道理,这么说只是为了堵他。 “这里是长安,不是关外。”苻坚的声音严肃起来,解释道,“到关中来,就要遵守关中的法纪,我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整治住了关外五族,让他们不要杀汉人,你这么做就是毁我朝纲、藐我皇令,述律空,不要再这么做,你会让我丢人。” “不……不是这样的。”陈星想解释,但一瞥项述,却把话收了回去。 项述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什么都不要说。 苻坚轻描淡写地说:“陈天驰,你觉得朕治理下的长安怎么样?” 陈星沉默片刻,而后说了实话:“治理得很好,丰庶升平,不愧为国都。” 陈星在进入长安之前,所设想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没想到都城如此繁华,且胡汉两族秋毫无犯,相安而居。 “他们曾经住在塞外时,是没有法纪的,”苻坚自若道,“哪怕制定了法纪,也大多目无王法。让他们知道杀人偿命这个代价,实在太艰难了。朕想让天底下的人,都吃饱穿暖,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刑仁讲让,示民有常……述律空。” 陈星拔完针收好,苻坚活动肩膀,已恢复如常,满意点头。 “想想清楚,”苻坚说,“现在不是咱们在塞外的时代了。” 项述听得有点不耐烦,只是起身,瞥向陈星。 陈星知道项述有话说,便正好起身,朝苻坚告辞。 苻坚却道:“先前问你那桩事,你还未曾给朕一个交代,陈天驰。天底下敢对朕用缓兵之计的人,着实不多。” 陈星没想到苻坚居然还记得,看看项述,再看苻坚。 项述却先是出去,不想听两人的话,陈星犹豫片刻,最后道:“陛下,要成亲,也得有感情罢?这没感情的人呢,您指了婚,多半也过得不幸福,我……您有这么多事要忙,还是不要操心了。” 苻坚浑不料陈星会如此作答,于是哈哈大笑,说:“没有感情,可以培养,你这么说挺有趣,罢了,去吧。” 陈星如得大赦,赶紧退了出来,忽然想到拓跋焱,开始尴尬了,但朝两边一瞥,却发现拓跋焱已不在门外,唯独项述正等着他。 陈星心事重重,跟着项述出来,项述忽然一回身,陈星被打怕了,以为项述又要打他,忙朝后一让,警惕地盯着项述,随时准备拔腿就跑。 项述见陈星这模样,也不好再靠近,只得说:“我想明白了,你没有骗我。你确实是驱魔师,隆中山那天,你施展过法力。” 陈星心想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现在回过神,道歉来了?道歉就可以当没事发生吗? “哦。”陈星说,“所以又怎么样呢?” 项述冷冷道:“但你昨夜不该去松柏居,坚头早已知道他们的密谋,只是眼下还未曾掌握到足够的证据,不想轻启杀戮。” 陈星这才知道,原来冯家就在长安城里、在皇帝的眼皮底下策划谋反,暗杀苻坚,这件事苻坚早就打听到消息了,只是按兵不动,一来苻坚始终对自己的实力有着充分自信,谋反的这群人对他来说,只是跳梁小丑罢了。 二来对方未动,苻坚不想在汉人中造成嗜杀的暴君之名,是以好歹有个罪名,再将对方满门抄斩。 “我怎么知道?”陈星说,“我不过是为了找驱魔司总署遗址,哪里想得到他们会躲在松柏居里商量这种事?” 项述打量周围,四下无人,索性在长廊中坐下,抱着一侧膝盖稍作思考。 陈星本来恨他恨得不得了,但看到项述那模样,又生不起气来,初春阳光洒下,落在项述身上,这美男子实在是太赏心悦目了,今天项述打扮得犹如一名刺客,全身上下充满了一股俊秀却危险的气息。 陈星只得拿花园里的树出气,折了条树枝,抽了树丛几下,当成在抽项述,说:“最后他们让我帮忙杀苻……杀那个,我都没答应,我要动手今天就动手了,还轮得到你来找我?” 陈星猜测项述等了许久,不见他回来,生怕出事,便赶过来看看,这么说来,项述待他也挺奇怪的,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又担忧他性命,昨夜也是如此,若非怕他遇险,决计不会贸贸然前往松柏居。 陈星将昨天的事说了一次,并观察项述脸色,心想他应当是个守口如瓶的人,毕竟本来话也不多。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把事情告诉项述,是可以放心的。 “杀你的家伙有线索?”项述听过陈星描述之后,忽然道。 “没有,”陈星只得答道,“会是冯家派来的吗?” “不可能。”项述想也不想便否决道。 “为什么?”陈星说,“他们见不能说服我,就决定杀我灭口……” 项述答道:“因为冯家知道,你是被我领走的,不会在这夜动手,否则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陈星寻思道:“那会是谁呢?” 但仔细一想也不会是冯千镒,只因影子刺客明显是某种妖怪,冯千镒既然无法发动家传宝刀,自然也不该有役使这等妖物的本领。 陈星与项述对视,心灯的力量仿佛让他们知道了彼此的念头。 唯一的可能是…… 那伙神秘人已经盯上了他们。 “‘他们’就在长安城里?”陈星喃喃道。 “这还不明白?”项述答道,“你太冒失了!” 陈星摊手,说:“其一,我下山以前,根本不知道人世间会有这么一群家伙在暗处密谋做这个或做那个,要颠覆神州大陆。其二,我在说我是驱魔师的时候,你也没有阻止过我,护法大人……” 项述冷漠道:“我不是护法,我只想查清真相。” 陈星:“行,退一步说,现在再来事后诸葛亮又有什么用?你……”说着打量项述,第一次好奇问道:“你为什么对魃的内情这么执着?” 项述对此报以沉默。 第17章 密室┃孤王平生最恨欺骗 陈星说:“这就是命的安排,不想当护法也由不得你,你看?现在就是阴差阳错,注定了得跟着我一起调查这件事……你你你……你又要做什么?!你再打我试试?” 项述站了起身,陈星马上退后,心想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项述却没有威胁他,走在前时,侧头一瞥陈星。 “孤王平生最恨欺骗,”项述冷冷道,“只要你不欺瞒,就能保住小命。” 听到“孤王”二字时,陈星忽地意识到先前从未注意的一个严重问题,项述的身份是大单于,也即塞北之王,与中原共主苻坚,理论上是平起平坐的。也许是两人一路奔波养成的习惯,陈星从来没将项述当作大单于过,也不像在苻坚面前般注意自己的言辞,现在想来,这家伙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 但陈星还是忍不住要讨一句嘴上便宜。 “你要是再打我的话,待我将法力找回来……”陈星恨恨道,“我一定会报仇的,到时我会打死你!”说着又马上退后少许,预备项述动手,便大呼小叫地跑回御书房去,搬苻坚来救命。 “我等着。”项述却只冷冷道,等待陈星跟上,皱眉道:“还不走?” 陈星一时疑惑,继而回过神,项述是要调查驱魔司之事,便不远不近地跟上。只见项述转出花园,到得一座殿前。 “大单于到。”守门卫士忙朝内禀告。 此处却是清河公主的寝宫,只见清河公主懒懒坐着,身旁数名鲜卑少女容貌清丽,想来都是鲜卑贵族家的千金。一见项述时,众女孩顿时笑了起来,纷纷起身来迎。 “大单于!” “不要痴心妄想了,”清河公主似笑非笑地说,“都给我坐下,大单于喜欢男人。” 项述:“……” 陈星怀疑地一瞥项述:“哦?是吗?真的吗?” 清河公主又朝左右解释道:“没听说日前提亲的事吗?” 项述深吸一口气,只得不与清河公主扯这事,否则只会越描越黑,沉声道:“人呢?” 清河公主说:“叫过来了,大单于先坐着喝茶罢,天驰给你们大单于伺候伺候。” 陈星只得入座,给项述斟茶,清河公主又道:“天驰?” 陈星总觉得这伙胡人都存着开玩笑的心思,没事就喜欢揶揄他玩,他对清河公主充满了警惕,更不知道项述来此的目的,兴许是让清河帮着找人,协助他们调查。 “是。”陈星答道。 清河公主笑吟吟地说:“陛下提的那门亲事,你答应了吗?” 陈星淡定道:“没有答应。” 清河公主又说:“哦?为什么?你可别介意,我们鲜卑人就是这么直接。” 一众女孩又都笑了起来,看着陈星。 陈星嘴角抽搐,答道:“没有感情。” 清河公主又说:“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嘛。” 陈星答道:“那也得等培养出来了,再谈婚论嫁吧。” 陈星现在已经能相当坦然地接受两个男子成婚的事了,心想只能用别的借口来堵这伙礼乐崩坏、无法无天的胡人的话。 另一个女孩朝清河笑着说:“他早就有人了,焱哥是不要指望了吧,是我我也铁定嫁大单于,不是吗?” 那女孩说的是鲜卑话,陈星以前从宇文辛处学过,全听得懂,但这场面下,却只得装作听不懂,也不好去看项述脸色。 清河公主也以鲜卑话朝那女孩答道:“两个一起娶也可以呀。他要能坐上王猛那位置,先娶大单于,再娶焱儿……” 陈星:“……” “够了。”项述终于听不下去了。 这时间外头终于来了人,陈星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 “草民冯千钧,拜见清河公主殿下。” 陈星:“!!!” 陈星马上转头,项述却只是朝门外一瞥,只见冯千钧人站在门槛外,不敢进来,稍一躬身,便袖手而立。陈星一见之下,差点就不认识了,只因今日冯千钧特地换了身衣服,一改平日江湖气,戴了顶黑漆笼冠,还修了眉毛。卸了佩刀,面如冠玉,仪表堂堂。 陈星差点就叫出冯大哥,却被项述一个眼神制止了。 “大单于有事找你,”清河公主随口笑道,“进来罢。” “借一步说话。”项述却起身说,“这就走了。” 清河公主也不阻拦,只道:“晚上陛下等你吃晚饭,早点回来。” 项述闻言便知麻烦来了,自打进宫后,苻坚绝口不提紫卷金授一事,只让他好好休息,项述便也不主动开口,现在想必苻坚已按捺不住,终于开口朝他要紫卷了。 陈星与项述便起身出外,冯千钧又抬头,朝殿内投去一瞥,陈星忽然发现,冯千钧那眼神中,竟是带着些许落寞。 “冯大哥?”陈星低声道。 冯千钧点点头,与陈星、项述一同出了宫,一时三人都没有说话,陈星心中盘算,打量项述,猜不透他的动机,更奇怪冯千钧为什么会认识清河公主,满腹狐疑,到得宫外无人之处,一辆马车正等着。 冯千钧却主动道:“昨夜的事,我都听说了,知道你俩没事,今天正想托人进宫打听,大单于却先是传我进来了。” 陈星看看冯千钧,再看项述,项述依旧是那高深莫测的表情,丝毫不露端倪。他只得朝冯千钧问:“冯大哥,你居然认识清河公主?” 冯千钧解释道:“冯家除却经营钱庄,偶尔也供予皇家天下的稀罕物,七年前上长安来,因缘际会,认识了她。大单于,既然是你叫我来的,就恕我直言了……” 项述打断了冯千钧,说:“昨夜救不了你家车夫,是我之过。” 冯千钧忙摆手道:“车夫已厚葬,使重金发配过了。发生这等事,自然谁也不想。” 陈星听到以项述身份,竟会在意车夫的生死,倒是对他稍有改观。 “上车说罢。”冯千钧示意道,“去松柏居?” 陈星:“这马车太小了……” 冯千钧:“我又不知道你俩都在,算了,凑合着先挤挤……” 冯千钧坐的马车十分狭小,三个人一上去,项述与冯千钧腿又长,当即挤得动弹不得,项述的鼻子嘴唇贴着陈星的侧脸,冯千钧的手臂抵着陈星的腰,陈星只能半坐在项述与冯千钧一人贡献出的一条大腿上。 “为什么我坐中间……” 冯千钧:“难不成让大单于坐我腿上吗?” 项述:“……” 陈星:“奇怪,你一向不是都骑马的么?怎么今天坐车了?” 冯千钧:“因为我不想弄乱了头发。” 陈星:“为什么?” 冯千钧:“别问了,都是心酸事。” 车过长康北路,沿着昨夜项述与陈星归来的大街摇摇晃晃前往。冯千钧又说:“昨夜究竟是什么人,暗夜袭击了你们?几个人?我们所掌握的消息实在有限,当事者唯独你们俩。” 项述几乎是贴着陈星的脸,冷淡答道:“不知道,一个人。” 冯千钧又问:“巡城军赶来时,已剩我家车夫尸身,为何不缠斗片刻,等待增援?” 冯千钧知道以项述这等身份,决计不会动手去杀一个车夫,几乎可以肯定是两人在离开松柏居后遇袭了。 “等巡城军?”项述冷淡地说,“让他们也一起在街上丢了性命么?” 陈星心道原来是这样,昨夜突然逃跑,是不想害死巡城的兵士么? 冯千钧满脸疑惑,又看陈星,陈星寻思良久,解释道:“袭击我们的,是个妖怪。” “又有妖怪?”冯千钧茫然道,“你怎么走到哪儿,哪儿就有妖怪?” “你以为我想的吗?”陈星无奈道,“而且这因果也颠倒了吧!” 项述开口说:“传你进宫,为的是另一件事,现在去把地底下,最后一道库房的门打开。” 陈星:“!!!” 陈星今天上午刚朝项述提起过,项述便强硬地朝冯千钧提出要求,冯千钧马上说:“不行!我没有权利进去,而且我也进不去。” 项述说:“行,那么停车。” 陈星马上道:“你要做什么?” 陈星只以为项述要单枪匹马杀进去,一剑捅死冯千镒,再屠了松柏居满门,没想到项述却道:“这么说来,松柏居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冯千钧:“……” 三人挤在一辆狭小的马车里,项述要起身,陈星赶紧挪到他身上,把他压住,坐在他怀里,打圆场道:“有话好说。” 项述:“冯家已有杀身之祸,尚扬扬得意而不自知,早死晚死皆是死。我不介意顺便送你们一家老小上路。” 冯千钧:“!!!” 冯千钧深吸一口气,陈星听得心惊,项述竟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一时马车内肃静,冯千钧一句话梗着,迟迟未说出口,最后带着点沮丧,叹道:“我不止一次,劝过我大哥。” 项述:“这与我没有关系,开库房门。” 冯千钧语气生硬地说:“否则呢?” 项述答道:“否则今夜孤王就调动禁军,将你冯家驱逐出长安。我忍你很久了,冯千钧。” “别别,”陈星马上道,“别吵架,咱们一路上,好歹也是一起风餐露宿过的朋友,呃……冯大哥,我是真的需要……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你……对你而言,这把森罗万象……嗯……” 陈星看了眼冯千钧的随身佩刀,隐意不言而喻:一旦世间法力恢复,森罗刀成为法宝,掌握在冯千钧手里,好歹还能制约兄长冯千镒,至不济也能自保。 冯千钧自然明白陈星的暗示,寻思不语。 陈星知道项述不是在开玩笑,事实上只要自己朝拓跋焱提出要求,搜查松柏居,似乎也不难达到,只是不好朝苻坚交代而已。 项述位高权重,提前告诉冯千钧一声,已经是给足了面子,若冯家不担着别的事,被禁军搜查,还有说理的地方,眼下理亏就理亏在兄长正在图谋不轨,只要走错一步,兴许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冯千钧只得说道:“大哥断然不会同意,但行吧,我会另想办法,就当为了这把家传的森罗刀,希望法力恢复以后,能说服哥哥,让他明白我们冯家的职责。” 午时,冯千钧将陈星与项述请进了松柏居,出去一趟又回来了,解释道:“大掌柜每天午饭后,会午睡片刻,趁着这时候,我会去取来库房钥匙。” 项述面色如常,与陈星在松柏居用了午饭,冯千钧注视项述,笑道:“有意思,你也不怕我在饭菜里下毒。” 陈星说:“下毒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么?” 项述:“我不怕下毒。” 冯千钧:“……” 陈星诧异地看项述,心想你还百毒不侵吗?这体质倒是十分奇特。 冯千钧想了想,又说:“家兄自从嫂子过世以后,便性情大变,这些年里,执意要为我嫂子与两个侄儿报仇……” 项述:“这与我没有关系。” 冯千钧只得答道:“谋逆大罪乃是十恶之一,诸罪可赦,十恶不赦。我只能劝他,可劝不听,又有什么办法?” 项述沉默不答,陈星则心思忐忑,想朝冯千钧解释,他对冯家兄弟谋逆这件事,可是守口如瓶,但说多了又显得欲盖弥彰。末了,冯千钧又说:“我只是想不明白,是谁走漏了风声。” 陈星赶紧顺着解释道:“可不是我,我什么都没说。” 冯千钧又陷入了思考中,及至过午时分,冯千钧轻手轻脚地起身,示意自己去拿钥匙,请两人稍等。他赤脚过走廊,来到大掌柜房外,不片刻,顺利拿到钥匙。 “只有三把钥匙。”冯千钧朝陈星出示,陈星坦然接过:“我就进去看看,保证不动你们的东西,出来时会让一切回归原位。” 冯千钧又径自去将库房护卫支开,项述与陈星在一旁等候,待得无人时,陈星便用钥匙打开库房门,自内往外,依旧严丝合缝地掩上。 光线一下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的库房里,陈星手中发出了温润的白光,项述只袖手跟在他身后,拾级而下,依次过铜库、银库,进金库。 项述环顾四周,陈星解释道:“这个地方,就是三百年前,汉时驱魔司总署的遗址,咱们正站在他们的大厅中。” 项述:“驱魔司里,是否有过关于‘魃’复生的记载?” “我不知道。”陈星答道,“传闻当年驱魔司解散之后,不少典籍在人间都随着岁月而流散了,华山我师父收集到了一些,还有更多的已不知所踪……你到底为什么这么介意魃?” 项述依旧没有回答,来到最后一道秘门前,钥匙全用过了,中央只有一个罗盘。 “这叫鲁班轮,”陈星想了想,说,“我在师门中学过,是机关术的一种,昨夜冯千镒带我进来时,以为我对此一窍不通,其实听听声音,就能辨认出天干地支互嵌的开锁诀窍,师门里有不少箱子,都是用这种罗盘……” “少废话。”项述按着陈星的脖子,把他按到罗盘前,“开锁。” 陈星:“……” 一时室内一片寂静,唯独罗盘旋转的声音,陈星回忆昨夜冯千镒的转动声,试着对上罗盘上所刻的天干地支方位。 “项述?”陈星问道,他手上的白光,只照亮了罗盘上的一小块地方。两人都隐身在黑暗里。 项述:“?” 陈星:“你明明叫述律空,为什么会说自己姓项?而且你为什么叫‘项述’,不叫‘项空’?”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项述漠然道。 陈星只觉得项述身上有太多的谜,他为何对“魃”如此在意,虽然隆中山内再次相遇时,项述对此的回答只是“多管闲事”,但其后看来,实在不像多管闲事的模样。就连追查村庄被魃屠杀的理由,也不太说得过去。 一瞬间,陈星停下了动作。 项述:“继续。” 陈星站直身体,想了想,说:“等等,项述,我有一个条件。” “你敢和我提条件?”项述两手手指挟着陈星肩膀,陈星顿时就半身酸麻无力,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快放手!听我解释!” “我感觉到门后有一股怨气。”陈星几乎可以肯定了,上一次进库房底部所感受到的不是错觉,确有其事,又道,“我怀疑这地底下有什么封印,虽然目前尚不知道为什么会与冯千镒牵扯到一起,很可能他也被这怨气影响……” “少废话,说重点!”项述又道。 “驱魔司总署的地下密库……别动手!听完!”陈星说,“可能有什么封印在,这种东西靠单打独斗是解决不了的。” 项述答道:“可以,听你的。” 陈星又说:“虽然我也不太清楚如何对付,但你需要在这段时间里,担任我的护法,最重要的,是守护我的安全,你必须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相信我,听我的话,才能应对危险。” 项述嘲讽道:“你不是自诩运气一向很好么?” 陈星又说:“我就不知道我究竟哪里招惹你了,你到底对我有什么意见?” 项述:“你没有招惹我,我对你也没有意见。” 陈星:“那么我们来心平气和地谈谈,你当一下我的护法很难吗?只要你愿意,心灯的力量远远不止这个效果,在隆中山的时候你也看见了它的作用。书上说了,驱魔师与护法,只有当彼此性命交托之时,法术才能发挥最强的力量。” 项述:“你在用这个要挟我?开门!” 陈星:“当然没有!我只是怕里头有什么难以对付的东西。” 项述沉默良久,陈星转头去看他时,项述终于道:“可以。” “汪!汪!” “哇啊!”陈星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回身时见冯千钧抱着一只小土狗:“咦?你怎么来了?” 冯千钧说:“它闻到我身上有你的气味,一路便跟着。” 那正是他们抵达长安时,陈星从路上捡来的,托给冯千钧养的狗儿,着实有几天没见了,小狗只朝着陈星欢快地摇着尾巴。 陈星抱了下它,摸摸它的脑袋,方才差点被吓得一颗心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问道:“冯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冯千钧:“在你要求大单于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听你的话的时候。” 项述明显早就知道冯千钧进来了,冯千钧脚步声虽轻,却瞒不过项述这等高手,陈星说:“我已经解开锁,这就开门了。” 陈星深吸一口气,将罗盘归位,里头传来“咔嚓”一声,锁被打开,接着上前推门。 门纹丝不动。 陈星:“……” “一定是关闭太久了。”陈星侧过身,以肩膀抵在那石门上,用力往里推,说,“里头卡住了……”他使力时两脚在地上打滑,朝项述道:“护法!搭把手啊!” 项述提着陈星衣领,把他拎到一旁,伸出食中二指,勾住罗盘边上的一个开孔,朝侧一拉,轰隆隆声响,门朝左侧滑开。 陈星:“哦,原来是道滑门。” 内里出现了一个黑暗的空间。 陈星抬起手,心灯光芒充盈室内,朝深处照去。 那是一个窄小的黑暗空间,不过柴房见方,心灯的光芒一亮,室内顿时一览无余。那小狗就在门打开时,突然有点畏惧,转身跑了。 陈星发出一声喊,快步进去,只见小房间左边架子上摆满了杂乱的、断裂的竹简,右侧则摞着数十个匣子,中间有一上锁的铁柜。 “在地下埋得太久了。”陈星伸手从架子上取下竹简,眉头深锁道。 储物室内仅供三人站立,连转身都会互相碰上,冯千钧抬头打量四周,说:“这一定就是当年建造库房时,从地下挖出来的遗物。” “看得见么?”项述说。 陈星懊悔地递给项述一根竹简,三百年的岁月,又被埋在地下许久,遭受流水冲蚀、砂泥覆盖,再也看不出字来。 “就差一步了,”陈星无可奈何道,“只差这一步,天啊!” “你确定只要字迹能辨,就能找到你要的东西?”项述说道,一手攥着陈星手腕,把他稍稍提高,当作灯来照亮手里的竹简。 陈星:“好歹能找到点线索啊!” 冯千钧打开一个匣子,说:“你看?” 匣子里,则是一大团粘在一起的硬壳物,冯千钧掰下一小块,是纸。纸张在被水泡过以后,糊成了一大团,最后晾干的结果。 陈星挣扎几下,让项述放开自己的手,项述将竹简扔到一旁,又开始端详一个空的剑鞘。 “剑鞘上写的什么?”项述问。 陈星辨认剑鞘上的一行古篆字:“生死羂网坚牢缚,愿以智剑为断除。” 正中央又有一个沉甸甸的铁柜,柜上有一把黑铁锁。 “打开看看?”陈星总觉得这里头有点不寻常。 冯千钧示意两人让开,正想拔刀时,项述却伸出手指,一勾,一拧,柜门上连接锁的铁片被拧了下来。 陈星正要用光去照那铁柜时,项述已挡在陈星面前,左手持剑鞘做防备姿势,右手拉开柜门—— 柜中有面巴掌大小的梳妆镜,其余全是玉制品,又有白玉雕琢的锁链,重重缠绕着那梳妆镜,而就在打开铁柜的一刻,顿时黑雾弥漫。 玉的作用是驱邪……这是怨气!陈星当机立断,喝道:“快把柜门关上!” 奈何这声喊已来得太迟,柜门一打开,内里黑雾轰然喷发而出,席卷了整个储物室,将三人裹在其中,项述喝道:“后退!” 陈星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吸力拖着他,将他朝那镜子的方向疯狂拉扯,刚一转身,便被旋风裹着飞了起来,项述在身后用力推,剑鞘脱手,紧接着被吸进了镜中! 铁柜疯狂震荡,轰隆作响,如一张怪兽的大口,在狂风中开始吞噬周遭的一切东西,陈星扒着储物室的门边,一手拖着项述,项述喝道:“放手!别管我!” 陈星回头,喊道:“进来之前我说的什么?” 冯千钧吼道:“想办法把柜门踢上!” 然而陈星已抓不住,手指剧痛,下意识地一松,被黑雾旋风卷了过去,那一刻项述马上环住陈星的腰,将他一招抱紧,两人轰地被吸进了镜中! 冯千钧吼道:“快来人!帮忙——!陈星!” 冯千钧一手抓刀,把佩刀卡在门边,回头看那诡异的镜子,再抬头往外看时,忽然瞳孔稍稍放大,看见暗室外,拄着轮椅,提着灯,戴着一副面具,只遮挡了两眼,远远看着他的兄长冯千镒。 冯千镒露出了怪异的表情,似笑非笑,无奈摇头。 冯千钧不知不觉脱手,连人带刀,被那黑暗的风暴一同卷进了镜中。 第18章 幻世┃大单于!快回来 陈星被转得晕头转向,全身剧痛,仿佛在经过那面镜子时,整个人被巨轮碾了过去般,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他听见项述在耳畔大喊,却辨不清说了什么,及至一声巨响,项述抱着他,侧身以背脊撞垮了一整面墙,又是“轰”一声,垮了第二面,再一声,第三面。 最后,项述以身体充当肉盾,结结实实地掼在了一面照壁上,止住冲势,停了下来。抱着陈星,两人一同滑倒在地。 饶是项述武功举世无双,这么高速连撞四下,三道墙壁尽毁,也被撞得嘴角溢血,好半晌才挣扎起身。 陈星起身,不住喘气。 陈星:“你的胸膛好硬,我都要……被撞散架了。项述?你没事吧?项述!” 项述呈“大”字形躺在地上,连喘数声,嘴唇因染血而显得通红。 陈星环顾四周,发现此地是一个花园,自己与项述抱在一起,项述以背脊充当了阻挡,从不远处的一所大宅中,摧枯拉朽地直穿数墙,最后撞在园内照壁上,摔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陈星疑惑道。 项述竭力晃了下头,努力清醒过来,深吸一口气,眉头便皱了起来。 陈星赶紧上前,学医的他看在眼中,马上就知道项述的肋骨断了至少一根,忙道:“快坐下。” 项述坐在大宅外的台阶上,陈星给他解开那身黑色武袍,让他袒露上身,摸到折断的肋骨,为他正了过来。 整个过程,项述一声没吭,手臂稍稍发抖,抬头望向灰白色的天空。 这是一个阴天,周围空无一人,到处都充斥着诡异的气氛。 “好强的怨气。”陈星只觉得附近的气流阴冷森然,就像经历了无数次杀戮的大战战场上一般。 “你身体恢复得好多了。”陈星接完骨,进那大宅里,也不问缘由,便扯下整面纱帘,撕开,充作绷带,绑在项述胸腹上。 较之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项述瘦得不成人形的模样,现在他的肌肉已恢复了,腹肌犹如搓衣板般漂亮,胸肌薄而瘦削,肩背宽阔,线条极其匀称。陈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心想这家伙不仅脸长得好看,身材也相当好。 包扎过后,项述很快便恢复过来,穿上武袍,眉眼清冽,却依旧有点走神。 “有人吗?”陈星起身,环顾四周。 这地方太安静了,静得不同寻常。 项述缓慢站起,低头,看见随自己一同被吸进镜中,落在地上的那把剑鞘。 陈星走进宅邸内,穿过被两人撞破的墙壁,到得第二间屏风时,看见侧旁的一幅屏风。屏风上是帝辇出行图,陈星看了一会儿,端详下面的印章,满脸疑惑。 再往里走,项述慢慢地跟了进来。 陈星来到一面镜子前,根据两人一路撞倒摆设,砖石飞出的方向判断,这面铜镜,想来就是一切开始的地点。 陈星伸手触碰铜镜,被阻住了,他用手指敲了敲,铜镜发出金属清脆的声响。 两人沉默不语,此地的气氛竟是如此的诡异。 “太安静了。”项述说。 没有鸟叫,没有虫鸣与人声,唯一有的,就是风穿过树,发出的些微“沙沙”声响。 “你看屏风里的人,”陈星示意项述看,“全是用左手持辇。” 项述停下脚步,也在屏风前站了一会儿,陈星从这大宅的正门拐出去,看到楼梯,上二楼,窗阁外是阴沉沉的天空,再往上一层,抵达楼阁高台,往外望去,赫然发现自己所在之处,竟是一个巨大的宫殿群! 宫殿雄伟林立,较之苻坚的未央宫竟不遑多让,宫外,则是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于阴暗天幕下,仿佛人山人海。 项述与陈星一同站在楼阁栏杆前,朝外望去。 “这里是镜中的世界,”项述观察建筑,与栏杆上的字,喃喃道,“所有的东西,全是反过来的,那面镜子把咱们吸到这边来了。” 楼阁上显然是纳凉之处,摆放着一把团扇、几件衣服,陈星忽然转身,拿起那衣服,在身上比画。 宽袍大袖,曲裾深衣。 “汉时的衣服。”陈星心中蓦然生出一个奇特的猜测,快步下楼,穿过花园,天上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陈星摊手,接了几滴雨水,雨水中散发出一阵隐隐约约的黑气,转入另一殿内,各类宫灯、陶瓶、被褥、茶案等摆设,证实了他的猜测。 “未央宫!”陈星马上转身,喊道,“项述!你在哪里?” 项述说:“如何回去?” 陈星道:“不!跟我走!快!我们到汉时的长安城来了!” 现世长安,松柏居地底暗室内。 冯千镒摘下面具,搁在一旁,拄着轮椅上去,从柜中取出了那面黑气缭绕的镜子。宝镜周遭缭绕的黑气缠绕着他的全身,仿佛已与他同为一体。 冯千镒抚摸过镜面,口中念念有词,镜中开始浮现出汉长安未央宫的景象。 “汪!”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土狗从侧旁冲来,唰地咬住那镜子,冲了出去。 冯千镒:“!!!” 冯千镒竟是忘了这儿还有条狗!当即喝道:“回来!给我回来!” 那狗跑得飞快,一眨眼衔住镜子,已经跑没影了。冯千镒只得用力推动轮椅,直追上去,奈何竭尽全力,轮椅的速度终究有限,刚上第二层,那狗已经带着镜子,跑上第一层,他再气喘吁吁地上了第一层时,狗和镜子已经消失了。 冯千镒拄着轮椅出来,焦急道:“狗呢?!来人!快给我找狗!那狗叫什么名字来着……”说着终于想起冯千钧带狗回家时的称呼,怒道:“快!将那叫项述的狗给我找来!” 那狗一路摇着尾巴,从松柏居花园的狗洞里钻了出去,早就跑得没影了。 冯千镒:“………………” 汉长安城。 “去哪里?”项述道,“说清楚!须得先想办法出去!” “先去总署!”陈星答道,“驱魔司里一定能找到答案!这是过去的汉长安城,所以驱魔司一定还在!” 根据沿途摆设与印鉴判断,此地应是哀帝年间。可万法归寂以后,天底下所有的法宝都失去了效力,宝镜再有神通,也无法发动,地底的镜子是怎么把他们吸进来的?冯千镒那该死的家伙,早就知道这东西! 陈星开始找路出宫,两人离开未央宫,沿途一个人都没有,不,甚至未曾碰到任何活物,就连鸟雀蝴蝶也已不复存在。 项述皱眉道:“你说过,所有法宝都没用了!那这面镜子是什么?” 陈星:“按理来说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为……”忽然间陈星的话戛然而止。 等等……陈星又蓦然想起,缠绕着镜子的黑雾……也即是说…… “有人使用怨气,来驱动了这面镜子的神通。”陈星说,“这不是过去,就是镜中的世界。三百年前,在这面镜子还有法力的时候,是可以拓印现世的!对了!这件法宝的力量,就是复制出一个没有人、没有任何生灵的现世!” 陈星虽然不知道法宝的原理为何,却根据面前的一幕,已大致能推断出为什么自己穿过镜子后,就来到汉代长安城的原因。三百年前这面镜子法力充足,于是能让驱魔师们来往穿梭于现世与镜中世界。但就在万法归寂以后,镜子便随之失去神通。 而后来,不知道什么人得到了它,再使用人世间的怨气,对法宝进行重新炼化,于是这件法宝便被怨气所驱使,重新获得了黑暗的法力……但它所拓印的镜中世界,却永远留在了,万法归寂那一天的长安城! “太好了!”陈星赞叹道,“真是太好了……”说着与项述跑出了宫门,忽然感觉像是穿过了一道无形的墙。 “这是什么?”项述也感觉到了,疑惑道。 但未等他回头,陈星便碰了碰项述胳膊,示意他看,两人倏然沉默。 “唔,”项述说,“很好,现在我们终于找到这群家伙的来处了。” 满大街上,全是密密麻麻,人头攒动、衣衫破烂、散发着臭味的活尸。整个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民宅屋宇内,活尸近乎填满了所有的空间。 听到响动声时,所有的活尸纷纷转身,睁着浑浊的双眼,往两人所在的方向望来。 陈星背脊贴在皇宫外的高墙上,缓慢挪动,说:“哟,好多魃!哪儿来的这么多魃?真是太神奇了……” 项述手中只有一柄剑鞘,却丝毫不惧,挡在陈星身前。 “护法,”陈星马上道,“我们说好的,靠你了。” 项述只得掩护陈星,让他尽快先脱身,然而两人刚一动,满大街的活尸顿时全冲了过来!陈星喊道:“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 项述吼道:“快跑!” 奈何那活尸实在太多,尸山尸海,一瞬间涌来,顿时淹没了两人,陈星赶紧抱着头,躲到项述身后,紧接着只觉面前一空,项述旋身,一招飞踢,将周遭压上来的活尸一瞬间全部轰了开去! 接着又是一暗,后面的重重活尸再涌了上来。下一刻又是一空,项述将第二拨活尸再次轰退,拖着陈星,开始逃跑。陈星瞠目结舌,才知项述面对晋军的辉煌战绩确有其事,此刻他一施展开来,身影顿时如旋风一般,众多活尸重重叠叠,竟是来多少踹飞多少,无法近身。 “打脑袋!”陈星喊道,“打脑袋!” “打不了!”项述怒吼道,“腾不出手了!前面还有吗?” “整条街全是!”陈星喊道,“还有很多啊!” 项述:“……” 项述将剑鞘扔给陈星,开始拳脚一起上,居然这么赤手空拳清出一条路来,陈星抱着剑鞘,战战兢兢跟在后面,一五一十地给项述数数,只见长街上活尸纷飞,像沙袋一般被项述拖住当武器,横扫过来,直砸过去。 “三百九十九!四百!”陈星喊道,“四百个了!” 项述:“这样不行!太多了!” 陈星:“能上墙去吗?从墙上跑?” 项述:“跑不开!太挤了!没法冲上墙!” 项述要施展飞檐走壁的功夫,却奈何场地太小,刚清出来一块,又被活尸涌上填满了去路,强行拖着陈星要往墙上跑,陈星却喊道:“会脱臼的!不要这么扯!我的手要脱臼了!” 项述:“……” “不行!”项述说,“退回去!” 陈星:“我再想想办法!我……只会发光啊!啊?!发光!发光可以!” 陈星马上祭起心灯,顿时面前一众活尸发出哀嚎,轰地溃散。 项述喘着气,肋骨还未痊愈,剧痛无比,看看四周,再看陈星。 陈星:“哎呀!太好了!” 项述:“……” 陈星背靠街畔房屋墙壁,手中绽放心灯强光,所到之处,犹如过江之鲫的活尸顿时形成一个半月形包围圈,忙不迭地四处避让,白光照到哪里,活尸就躲到哪里,正如在隆中山内那次一般。 “哈!”陈星正高兴时,险些就迎上项述的一拳,赶紧低头避让,哀嚎道,“别打人啊!” 陈星一招架,心灯白光消失,活尸群顿时爆发出狂叫,又围了上来!项述只是威胁,并不想真的在这个时候揍他,马上喝道:“发光!快!”说着抓起陈星的手腕,强行拖他出来,面朝活尸群。 “手要断了!”陈星狂喊道,“轻一点!” 光芒恢复,众多活尸又开始逃离。 陈星:“你现在是不是想打死我?” 项述:“……” 两人观察四周,项述说:“快走啊!”于是半抱着陈星,拖着他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又一个回身,陈星吓了一跳,说:“你干吗?!” “背后!”项述不耐烦道。 心灯绽放出的白光,仿佛是活尸群的天敌,光芒所到之处,活尸纷纷逃散,但光一转过去,背后的活尸又蜂拥而来。 “跳胡旋吗?”陈星被项述抱着,一会儿转过来,一会儿转过去,就像胡旋舞一般。 项述:“闭嘴。” 陈星被项述半抱着,朝前,朝后,转来转去,说:“你是不是又想打我了?” 项述:“是的。” “有人吗?!”远方男人喊道,“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 两人同时抬头,听见了冯千钧的求救声。 现世长安,未央宫已入夜。 “人呢?” 苻坚平生头一次遇上约了吃晚饭却被爽约的,天底下敢爽他的约的,也只有这柴米不吃、油盐不进的大单于。 “你告诉他了?”苻坚朝清河公主问道。 清河公主一脸茫然道:“告诉他什么?我就按着陛下吩咐,让他晚上与陈星到宫里来,陪陛下用饭。” 拓跋焱约了陈星今日碰面,左等右等不来,在一旁欲言又止。 “找找去,”苻坚开始有点警惕了,说,“看他出城了没有。” 初见那夜,苻坚还未开始朝项述暗示,便很是遭了一番冷嘲热讽,这令双方都生出了戒心,及至近日来又常听宫中密报——各族遗老遗少大摇大摆,前去觐见大单于,希望项述出面为胡人主持公道。 换作平日,苻坚自然一哂了之,但手下接二连三来报,大单于更夤夜前往汉人的聚集地松山,与曾有谋逆之疑的冯家会面,这便由不得他多想了。 “过午时,”清河公主见瞒不住,反正苻坚真要查,长安城里的情报都瞒不住他,只得索性道,“大单于与陈星,是跟着冯千镒的弟弟,冯千钧走的。” 苻坚一怔,却很快回过神,打发拓跋焱带人去找,又叮嘱道:“你让手下打听清楚,述律空的汉人名字,唤作项述。莫要说找大单于,免得横生事端。” 苻坚倒是不怕项述与冯家合谋,只想看看项述究竟在搞什么玄虚,城中军队都掌握在自己亲信手里,大秦一统北方已久,造反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拓跋焱更决计不会叛他。 拓跋焱得知陈星与冯家交好一事,却生怕捅出什么内情来,只想尽快找回陈星,好规劝他悬崖勒马,当即离宫,夤夜派人前去搜查。 镜中世界,昼夜未分。 冯千钧被扔出镜子时,撞得头破血流,勉强止住血后,遭到了一大群活尸的围攻,先前在隆中山内已经见过一次,倒不如何惊讶。只拔腿就跑,上了一间大宅的房顶,躬身观察,底下活尸已聚集成群,朝着他仰头,却爬不上来。 冯千钧几次尝试揭瓦,流星般朝地面掷去,打爆了几只活尸的头,奈何敌众我寡,没几下瓦片就空了,再揭自己还得掉下去,只得就此住手,疾呼求救。 接着,他看见了项述与陈星匆匆过来,陈星转得实在太累了,只得背靠墙壁横着走。 “下来!”项述喊道。 陈星驱逐了底下的活尸,冯千钧赶忙跃下,顷刻间又是一群活尸围上,冯千钧喊道:“干得好!我在这儿!” 冯千钧竭力拼杀,要过去与陈星会合,陈星与项述则加快速度,朝冯千钧飞奔而来,光芒所到之处,活尸犹如羊群,被驱逐得彼此踩踏,一拥而上。冯千钧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喊道:“等等等……别正对着我——” 一句话未完,冯千钧已被沿着长街奔逃的、数以千计的活尸撞倒在地,紧接着,一大群活尸浩浩荡荡,碾过街道,从冯千钧身上踩了过去。 冯千钧:“……” 陈星终于赶来,把他从地上拉起。 “那镜子……”冯千钧指指自己来处,正要示意他们去看时,项述却抬手示意不必再说了,让他跟着陈星走。 陈星被转得头晕脑涨,疑神疑鬼,还要提防路边巷子内突然冲出来的活尸,累得不行。冯千钧说:“你另外一只手能发光吗?” 陈星:“啊对!两只手都可以的。” 于是陈星左右手齐亮起心灯光芒,侧过身横着走,一手朝前,一手朝后。 冯千钧:“这不就好多了,你整个人能发光吗?” “那太累了。”陈星说。 冯千钧提议道:“我和大单于可以抬着你走。” 陈星否决了这个提议:“很快法力就会用完了,哪怕很微弱的法力,也会累的。” 冯千钧只得作罢,三人就这么通过半个长安城,陈星说了推测,冯千钧便道:“这得如何出去?” 陈星:“去驱魔司里找线索罢,既然能进来,就一定有路出去。” 冯千钧道:“这里怎么阴风阵阵的,简直背后生寒。” 陈星说道:“有人使用那面镜子,吸收了大量的怨气。” 正说话时,城西北面的松山赫然出现,山脚峡谷内,伫立着一座古色古香的宅邸。 “一定就是那里没跑了!”陈星道。 项述与冯千钧却从两侧突然上前,挡在了陈星身前。 山脚下,数团黑影蜂拥而来,在长街的尽头、松山入口处飞旋,地面的黑影不断聚集,越来越多。 冯千钧喃喃道:“这又是什么妖术?” 陈星蓦然想起了那夜,追杀自己与项述的影子刺客! 项述沉声道:“不好对付,当心点。” 黑影不断喷发出迷雾,继而卷起旋风,近二十团影子从旋风里站了起来,人形变得逐渐清晰,现出一个个身穿黑色铁铠的士兵。 而山脚入口正中央,最大的一团黑影立起,出现了一名骑着白骨战马、浑身披挂晋时骑兵铁铠的武将。 陈星:“昨夜的刺客!” “确认?”项述道。 “不会有错!”陈星说道,“我认得它的头盔!” 项述:“我负责拖住它们,你俩往里冲,稍后里头与你会合。冯千钧,你负责把他安全送进去。” 冯千钧:“不不不……天驰你能发发光,把它们……” 项述:“动手!” 陈星:“等等!” 项述不待回答,已躬身,如猎豹般疾冲上去。 “你手里拿着的是个剑鞘啊!”陈星与冯千钧几乎同时抓狂道,“大单于!快回来!” 第19章 线索┃但此人找到了一件名叫‘定海珠’的法宝,用它恢复了法力 “走!”冯千钧反应过来,顾不得管项述,只好让他自求多福了,当场箍住陈星,把他往入口处一拖,在项述冲上前时,两人往那黑铠武将马腹下就地一钻,直接滑了过去! 陈星还想回头看,冯千钧吼道:“别看了!”旋即把他脑袋扳回来,一把抱起他就跑,瞬间已拉开了一丈远,陈星还在朝项述招手:“项述!你快跑啊!” 项述挥起剑鞘,化作灰暗天幕下的一道光影,那黑铠武士朝他策马冲杀,项述却顷刻间拉开了距离,不与他朝向,短短一息间,剑鞘圈转,已将冲到近前那士兵的一只胳膊卸了下来! 那剑鞘以金银丝混合精钢打造,极不好借力,然而在项述手中,却足可当软鞭使,稍一抖开,漫天尽是光影。 敌人重新整队,转而面朝项述,一片死寂。被项述斩断手臂与大腿的武士们,纷纷从地上捡起断肢,拼合在身上,身体对应的部位顿时生出柔软蠕动的烂肉,将断面再次拼合在一处。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项述回身,将剑鞘一收,挡在谷口,睁大了双眼,怒吼道,“克耶拉与你们究竟有何关系!说!” 没有人回答项述,只见黑铠将领举起手中长戟——那是冲锋的信号。 一众黑影武士纷纷躬身,跟随白骨战马轰然发动了冲锋! 驱魔司总署门口,陈星感觉自己就像撞上了什么般,冲过了一道无形的墙壁。 冯千钧:“接下来做什么!全靠你了!” 陈星下地,抬头望向这座房外的牌匾,匾上出现了四个镜中相反的大字:“万法一宗”。 门外又有一座石碑,上书“大汉驱魔司总署”。 陈星惊呼道:“找到了!太好了!果然就在这儿!” 陈星快步跑进驱魔司内,里头布置与书上描述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空无一人,虽知道镜中世界眼下已尽是魃妖,再无活人,他仍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喊道:“有人吗?” ”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回答他的,唯有回声。 冯千钧左右看看,大声道:“这里有什么法宝吗?快想办法退敌!” 陈星焦急无比,外头仍有追兵,驱魔司中纵有法宝,在现如今又有多大用处? 驱魔司正厅里,正中央匾额依旧是四个左右相反的大字:“光耀四野”,底下摆放着一把黑黝黝的沉铁剑。冯千钧上前取剑,取不下来,仿佛焊死在剑座上,又跑上二楼,说道:“哦不好,天驰,你的护法有点危险了。” 陈星匆忙跟了上去,只见远处项述正在冲锋的敌人身前狂奔,朝山谷中遥遥奔来。 项述十分清楚,抵挡冲锋军队时绝不可以力硬撼,必须至少三次拉开距离,对方力度衰竭,再行反扑。奈何再冲就冲到了驱魔司门口,只得开始绕圈,与对方缠斗。 刹那间一杆三尺长的木箭发出劲风,呼啸着飞来,钉在树木上! 项述抬头一看,只见驱魔司三楼上,陈星与冯千钧各占一角,推动一柄接地的诸葛连弩,陈星喊道:“把怪引过来!” 项述当即冲到驱魔司近前,陈星用力上机关,使尽全身力气转动诸葛弩,两人一拉机关,顿时连珠箭发,一根根利箭噼里啪啦从箭匣跳出,暴雨般朝着驱魔司门外平地射去! 项述险些被射个对穿,吼道:“你会不会射箭!” “当然不会了!”陈星喊道,“要求别这么多!凑合点吧!” 冯千钧喊道:“方才那箭是我放的!算了我下来帮你吧!” 说话间,冯千钧从三楼跃下,拔出森罗刀,前去接应项述。 就在此刻,两人终于见识到了陈星身上那岁星的彪悍之处,陈星一边发动诸葛连弩,一边大喊,边转边射,连弩竟是箭无虚发,打哪儿指哪儿,所有箭矢全部射中活尸头颅,中一个爆一个,那黑铠将领竟是一怔,不到半炷香时分,自己的手下全部倒了满地。 将领果断催马,掉头就跑,陈星操控连弩,最后一箭,喊道:“咻!” 陈星收弩后退,不小心在连弩前绊了下,摔倒时抓住了机关一扳,诸葛连弩偏转了一个角度,那箭斜斜射上天空,项述与冯千钧同时收起武器,看着那道弧线。紧接着,将领策马冲出了谷口,那一箭飞过上百步,斜斜坠了下来,“当”一声射中头盔,射断武将脖颈,带动它的脑袋旋转着飞了出去。 项述二话不说,疾冲出去,那将领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冲去接自己的头,项述却跃上半空,玩蹴鞠般潇洒转身,出腿! 项述截住了那将领的头颅,将它踢得倒飞出去,冯千钧追出几步,一手撑地来了个空翻,接头,又是一脚,踹得那脑袋飞进驱魔司里。 陈星也跟着一脚,将那脑袋从三楼楼梯上踢得滚下去,然而刚一踢中,便“当”的一声,痛得发出惨叫,那头盔实在太硬,连着砸穿两块楼梯板,“咚”一声坠下,激起灰尘。 项述与冯千钧平安撤进驱魔司中,那将领已成无头骑士,正策马在外头转悠,想取回自己的头,项述抖开剑鞘,将领却不进来,径自走了。 陈星来到厅堂正中,抓起那把剑,随手一握,沉铁剑通体亮起白光。 陈星:“?” 沉铁剑四周地面,现出一圈发光的符咒花纹。 项述与冯千钧同时望向那剑,陈星毫不费力便把它提了起来,低头看了眼,茫然以对,再扔给项述。 项述接住了,将剑一抡,单手舞了下重剑,正想追出去时,无头将领已撤出了峡谷。 三人同时松了口气。 陈星大摇大摆,坐在驱魔司正厅榻上,张着双手,两脚晃了晃,说:“怎么样?最后还是得靠我吧?” 项述五指稍稍痉挛,深吸一口气,冯千钧说:“贤弟当真厉害,只是……接下来咱们得怎么出去?有主意了么?” 陈星答道:“休息会儿,累死了,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这地方能进来,就一定能出去。” 冯千钧提起厅里的人头,将头盔面罩拉了起来,现出内里靛蓝色的一张脸。 “当心它咬人。”陈星提醒道。 项述皱眉,沉声道:“这群家伙不似寻常的魃,斩下肢体后,只要按上,还可再生。如此怪物,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陈星想了想,答道:“传说魃有许多种,先前咱们看见的活尸,应当是最低级的。这种武士,想必就是它们里头高级的了,咦?冯兄,这脑袋长得还挺英俊嘛。” 冯千钧摘下头盔来,小心地提着那头,朝向两人,那头怒目圆睁,不住张嘴,做出各种表情,现出白牙,使劲拧转,五官扭曲地想咬人。 “把头请上来,让我好好研究。”陈星说。 冯千钧便把那头放在案上,陈星捡了根树枝戳它的嘴巴,树枝被咬断了。方才记得自己把一众武士射爆头时,这群活尸便失去了行动能力。但只要头留着,哪怕首级分离,身体却依旧能行动,换句话说,如果把这个脑袋劈成两半,外头游荡的无头骑士就…… 陈星正在研究那美男头的鼻子时,一本书扔在他脸上。 “哎!” “这是你要找的东西?”项述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上库房去搜了一番,找到一本书。书上全是汉篆,篆文起源于秦时,用于官方与正式场合,字体扭曲难辨。当今天下通用隶书,胡人学隶文已经十分艰难了,看不太懂篆文。 “这儿的字全是反的,”陈星摊开书,说,“太难认了,你在哪儿找来的?” “地库内的架子上,写了一半。”项述答道,“只有这一本是特别的,看了你就知道。” 陈星一摊书,只见篆文古朴虬曲,却分明不像镜中所有的文字左右颠倒,而是遵循了现世规则!这意味着什么?这本书是现世中有人来到镜中世界后,在此处写下的! 项述虽不熟悉篆书,却从书本的左右开页辨认出特别之处,架上众多书籍俱是右开,唯独这一本是左开。 陈星喃喃道:“这是两百九十九年前的手书,谁留的记录?” “念。”项述说。 “永平十八年,愚于人间,已三百载有余,数百年间,愚踏遍神州,终于在大泽中寻得定海珠下落……定海珠?万法归寂,注定将成为驱魔师最终的归宿,唯定海珠仍可释出滔滔灵气。” 陈星:“!!!” “得此法宝后,本该将一切记录尽数销毁,但谋事在人而成事在天,世间之事,十有八九未遂人心,为防范于未然,藏书阴阳鉴中,若事出突然……” “罢了,”陈星喃喃道,“尽力而为就是,人间沧海桑田,不过弹指一瞬,身后之事,谋划再多,又有何益?” 陈星再翻过一页,后面几页都没有字,只用墨笔勾勒出简单的线条,看那模样,仿佛是地图,直觉提醒着他,这本书里所留下的记载,一定与万法归寂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这是某位驱魔师前辈留下的。”陈星看完以后朝两人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他一定知道万法归寂的内情!” 三人思考良久,项述皱眉道:“没有提到魃。” 陈星摇头道:“没有。” 冯千钧说:“所以镜中世界,是他做的?” 陈星点头道:“也许,按这个时间点看来,成书之时,是万法归寂的第二年。这一年里天地灵气已经全部消失了,但此人找到了一件名叫‘定海珠’的法宝,并且用它恢复了法力。”说着他环顾四周,打量三人身处的这一空间,又说:“接下来,他驱动了阴阳鉴,制造了我们身处的这个镜中世界,又在镜子里,留下了一本没有写完的书?” 项述翻了下书后的几张地图,端详最后一张,上面是简单的山川与湖泊,没有任何文字标记地点。 “不对,”项述眉头深锁,说,“不是这样,除非你表述有误。” 陈星:“???” “从书本上的字句来说,就是这个意思。”陈星解释道,“很合理啊,天底下所有的法力都没了,这位前辈找来定海珠,它就是恢复法力的关键……不对。” 陈星也意识到问题了,却说不出原因在哪里。 冯千钧说:“留书中说,他寻访定海珠已经有‘数百年’,那会儿人间法力还在,天地灵气也未曾消失,哪怕他知道原因,又如何在数百年前就预见了这一结果,提前开始寻访定海珠?” 陈星也不说话了。 “定海珠在何处?”项述问。 陈星茫然摊手。 “我看不大可能在镜里。”项述又说。 陈星承认了这一点,项述翻看书籍后的三页地图,说:“兴许就在这三张图的其中一个地方,奇怪,他拿到定海珠以后,去做什么了呢?莫非又被人抢了?” “这是下一个线索,”陈星深呼吸,说,“总算有头绪了,太好了,这一趟没白跑。只是首先得设法回收阴阳鉴,眼下落在冯大哥的兄长手里……有点危险,嗯。” 陈星瞥向冯千钧,三人同时心照不宣。拼凑起来,已几乎可以还原整件事的经过。首先驱魔师前辈在万法归寂之后,于长安驱魔司总署中留下了这面强大的法宝阴阳鉴,而在冯家改建松山、于驱魔司旧址上扩建出松柏居时,多半阴错阳差,获得了这面镜子。 可魃的出现又是怎么回事? 许多答案,只有问冯千镒才知道了。 陈星当即起身,收起书本,说:“你在哪儿找到的,带我看看去。” 冯千钧要起身跟随,项述却做了个手势,冯千钧知道项述的意思是他得避嫌,只得说:“我在上头看着。” 陈星快步下了地底库房,较之西丰钱庄重建后的小仓库,库房内显然宽敞得多,里头摆满了兵器架与书架,唯独兵器架上空空如也。 项述一指架子,陈星找来一面寻常铜镜,点起室内油灯,对着书架寻找。 “太全了!”陈星从前在师门中读过不少从驱魔司内带出来的残本,人间诸多强大的法宝,司内大抵有记录,历经岁月,传到陈星手里时,却早已缺失。如今所有法宝的介绍都在眼前,陈星顿时精神一振,好奇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什么都顾不得了,先看再说。 “风霞烟罗、镇妖杵……心灯?心灯!” 陈星万万没想到,这里竟然保留了记录心灯的典籍!历代大驱魔师为防各家功法遗失,特地留下了誊抄副本,这样一来哪怕战乱与变故,继承法宝的驱魔师仍能回到司中,取出使用法宝的心法,再行驱使,但心灯的属性,一向众说纷纭,常有人认为它只有在魔即将现世之年代才会出现,且心灯是全天底下唯一一件没有实体的“虚幻灵宝”。算不算法宝,仍有争议。 陈星顿时如获至宝,一时将阴阳鉴抛到脑后,一目十行地开始看竹简。这份竹简上所记载的心灯用法,包括了出魔、驱邪、明守本心这三类力量。而且最重要的是,果然如师父所言,心灯的现世,受万法归寂的影响最小! 只因心灯以三魂七魄之力为源,存在于形成人的最根源的魂魄之中。施展这一法宝时,乃是以心中燃灯,光耀四野,正如星火燎原般,引动天地灵气,聚合为更大的驱邪力量。 当年师父教授心灯奥秘之时,亦是一知半解,现在终于被陈星找到了孤本,也即是说,在天地灵气枯竭的现在,心灯这三种神力虽然微弱,却依旧是可以用的! 孤本上更明确阐明一点:心灯只能守护世间万物不被魔障所侵并驱逐邪气,无法直接斩妖除魔,更不能用以伤人。从某个意义上而言,这件“法宝”,正是专门克制“魔”所生。对付邪祟之物,这光芒能刺伤敌人,但对人则无能为力,顶多发发光吓吓人…… “带出去,以后再看。”项述提醒道,“阴阳鉴。” 陈星回过神,从后往前查,最后在“天”字法宝那层抽下一卷竹简,展开。 “阴阳鉴:上古法宝。可拓世间万物,以天地灵气所驱,背刻铭文。” 项述在旁执灯,陈星大致看了法宝的用法,皱眉道:“可是这阴阳鉴,是如何驱动的?莫非……”说着隐隐约约想到了一个先前所推测的关键点——怨气。 世上法宝需要发动作用,都得有天地灵气,但所谓灵气,无非也就是一股充盈流转的天地力量。人死后的怨气,按理说与灵气是同源的,只是所体现的方式不一样。灵气为清,怨气为浊,也即常言的天地有“清、浊”二气。世曾有妖邪之术,或以胎血作法,或以人魂炼化,俱是驱动怨气的门道。 而持鉴之人显然找到了役使怨气的法门,兴许是在伤亡惨重的战场上,炼化了这件法宝,将它收为己用,正好拿来装没地方放的活尸。 “阴阳鉴为一体双面,阳面在人间,阴面就在镜中世界。要重新打开回到现实的通路,就得找到在这个世界里的阴面。” 陈星看完使用方式,镜子本身已被炼化,发动起来很简单,难不倒他。唯独这东西藏在哪里不好找。 项述却弹了弹手中沉重的玄铁剑,发出钝鸣声,示意陈星看。 “这又是什么?”项述问。 陈星让项述拿着,观察剑上的花纹,说:“剑上刻的是九字真言。兴许是降妖用的。” 项述:“在冯家秘库中并未发现此剑,唯独一把剑鞘。” 说着,项述把手中剑插入剑鞘,尺寸刚好。 陈星茫然道:“我也不清楚,从来没看过有关这把武器的描述。阴阳鉴拓刻现世,是受其力量限制的,拓印的东西越多越复杂,需要的法力就越强。若我所料不差,这个镜中世界应当只有长安城,甚至还不到整个长安大小。假设这把剑也是法宝,阴阳鉴就很难拓出别的法宝,毕竟需要的灵力耗费太大了。” 陈星又提灯,朝架子上找,证明确实没有,倒是有一卷竹简下标记了“森罗万象”,是宝刀的说明,在师门中陈星看过的,便取下来,预备交给冯千钧。 项述低头检查剑,说道:“能带回去现世?” 陈星答道:“这不好说……你喜欢吗?喜欢就留着吧,反正是驱魔司里的东西,我做主送你了,哪怕没有灵力,也可留着砸人用……别拿来砸我!” 项述做了个手势,陈星马上躲开,项述却转过身,陈星明白过来,项述是在逗他,心想你居然还会开玩笑,当真错看你了。 “两位,”冯千钧在楼梯上说道,“你们事儿办完了?我觉得最好上来看看,咱们有麻烦了。” 项述连剑带鞘背上,几步上了一层,陈星追来,将记载了森罗万象的竹简扔给冯千钧,冯千钧不及细看,又带着两人,匆匆上了三层。 只见晦暗天色不辨昼夜,松山峡谷两侧,密密麻麻,全是活尸,近十万只活尸包围了驱魔司总署,高地上则站满了弯弓搭箭的黑影武士。 无头骑士在松山高处策马而立,朝向驱魔司总署。 第20章 总署┃驱魔司就这么颓然垮下 现世长安,四更时分,未央宫寝殿内。 “确实如陛下所料,述律空大单于与陈星今日午后,便进了冯家。傍晚时冯家不知为何,倾巢而出,在城中四处搜查,”一名武官说,“寻找陛下所说的‘项述’。” 苻坚睡到半夜被叫醒,一身单衣,坐在寝殿中外榻上,一肚子火,看着那武官,满脑袋疑惑。 武官又道:“属下派出十名密探,盘问了冯家的家仆,并沿街探访,抢在他们前头找到了,幸不辱命,正黑灯瞎火时,这家伙正在包子店外徘徊。” 苻坚面前,站着一只嘴里衔着一面小镜子的土狗,正朝苻坚摇尾巴。 “镜子沾了些许口水,末将本想擦干净,无奈这狗死活不松口……” 那武官找到“项述”时,看见了一面古色古香的镜子,于是自作聪明地补完了事件经过,一定是清河公主的爱镜被一条叫“项述”的狗叼走了,才这么大动干戈地四下搜查。 苻坚:“……” 武官躬身,退后,那狗疑惑地左右看看。 苻坚:“拓跋焱没吩咐你们找狗还是找人?” 武官一脸茫然,答道:“拓跋大人只说找一个叫项述的家伙……” 鲜卑语中的“家伙”可指代人、狗甚至物件,拓跋焱本意是找个名字叫项述的人,最开始手下们也以为是找人,但盘问了冯家仆役后才知道是狗,于是一找到便急急忙忙地带来给苻坚看了。 而冯千钧自打抱回来那狗时,也不知道它另外的名字,只听陈星说过它叫项述,于是就“项述”“项述”地喊它。待得冯千镒法宝被抢,派出家人四下找寻,也全都提着灯“项述”“项述”地喊,正好便被禁军武官们听在耳中。 苻坚怒吼道:“草包!一群草包!拓跋焱呢?!” 武官吓了一跳,忙道:“将军……呃,还没回来。” 苻坚劈手夺过镜子,那狗还龇牙咧嘴地要抢,苻坚随手将镜子扔在案上,半夜三更的也不想发火,只得再打发人找去。 清河公主也被吵醒了,在屏风后伸了个懒腰,现出婀娜身姿。苻坚裹上外袍,捋了下一头乱发,敞着粗犷的、满是绒毛的胸膛,吁了口气,穿上木屐。 “还没找着人吗?”清河睡眼惺忪地出来,问,“陛下又去哪里?” 苻坚答道:“书房,找王子夜谈点事,横竖醒了。叫人来把这条狗给朕打发走……” 清河公主道:“怪可怜的,让它在屏风后睡一晚呗。” 苻坚只得拿了件袍子,扔在屏风后头,把狗赶过去,那狗显然也累了,便盘着在屏风后睡下。 苻坚离开后,清河公主瞥见了案上那面镜子,眉头微蹙,轻轻拈了起来,对镜端详。 镜中世界,三人站在驱魔司高处,面朝堆积如山的活尸,峡谷外鸦雀无声。 “它们不敢靠得太近,”项述说,“是什么原因?” 冯千钧摊开竹简,对着日光端详,再找来铜镜,开始阅读。 “因为脑袋在咱们手上?”陈星眺望远方,猜测道。 项述皱眉道:“不对,先前那无头将军追到门口便不再追了,记得从皇宫中出来时不?” 陈星被这么一提醒,蓦然想起,离开未央宫时,就像穿过了一道无形的墙壁一般,而在冲进驱魔司时,也有相似的感觉。 “守御墙,”陈星回忆起古代文献中的记载,说,“这里原本有借助法宝或是神兵,来布设的守御墙!这件法宝在哪里?” 陈星在书本上读到过,使用强大的法宝与神兵,结合驱魔术中的秘传阵法,能布设下一道抵挡外敌的无形墙壁,但他们自打进入驱魔司后,便从未见到任何法宝,毕竟使用阴阳鉴来拓印制造出现世的法宝,难度相当大。 唯一见过的,可能是法宝或神兵的,就只有…… 陈星与项述同时望向项述握在手中的这把剑。 项述掂了下钝剑,沉声道:“既然如此,一时三刻,敌人应当攻不进来。” 陈星脸色却变了,十分紧张,沉声道:“那可未必,冯大哥!别读书了!快看!” 漫山遍野的活尸战士仿佛得到了无形的讯号,齐齐弯弓搭箭,指向驱魔司总署的三层小楼。 冯千钧抬起头,喃喃道:“哦不好,快找地方掩护!” 霎时间,近十万木箭刷然飞上半空,遮天蔽日,继而掉头,朝着峡谷中央暴雨般洒下! 项述几乎是同时将陈星一扑,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冯千钧紧随其后,一个侧身下了二楼。轰然巨响,十万飞箭带着上万斤的箭簇冲力,顿时将第三层摧得粉碎。箭矢来势未消,带着二楼一起垮了下来! “怎么办!”陈星喊道。 项述一脚踹起木案,一楼木案翻滚着飞起,挡在头顶,冯千钧还在低头看竹简,陈星喝道:“别看了!快跑吧!” 项述喝道:“将这把剑带出去能挡住它们吗?” “不行!”陈星喊道,“一脱离此处的法阵,守御墙就消失无效了!” 冯千钧终于回过神,喝道:“下地底!” 项述:“不行!会把咱们活埋的!” 陈星:“没用!法阵一毁,就……” 项述:“把头带着,走!” 峡谷四面,第二轮飞箭指向天空,齐射! 驱魔司就这么颓然垮下,烟尘轰然飞卷的刹那,项述带着陈星,与冯千钧沿入口狂奔而出! 瞬时整个山谷的所有追兵全部不约而同转向,朝着他们追来。 那场面实在太壮观,成千上万的活尸犹如海啸一般,争先恐后地扫过整个山谷,冯千钧一手提着头颅,陈星几乎快被项述拖得离地飞起,沿着长街夺命狂奔。 冯千钧:“我建议是不是把这个头扔了或者销毁掉!你看它们穷追不舍,说不定就想……” 项述:“随便你!销毁掉看看!” 三人刚跑过长街交汇处,又是上千只活尸从小巷里忽地冲出,陈星果断抬手,迸发出一阵强光,轰然击溃了衣衫褴褛的寻常活尸。 冯千钧将头一扔,抽刀,正要横劈,将那活尸头颅斩成两半时,天空中却现出一道黑气,犹如流星般射来,轰然裹住头颅,带着滚滚黑火,飞向活尸大军。 冯千钧:“!!!” 冯千钧猝不及防,被抢了那头去,顿时愣住了。 “什么东西?”项述抬头望向天顶。 陈星停下脚步,抬头,喃喃道:“我不知道。” 这个镜中世界无时无刻不充满着诡异,冯千钧道:“现在去哪儿?” 项述:“皇宫。”说着拍了下陈星背脊,沉声道:“若你所言无差,皇宫中应当还有一道什么墙。” “对!”陈星如梦初醒道,“往皇宫跑!快!” 三人马上翻身上了房顶,冯千钧举目眺望,只见黑铠武将得回了头,正在整队,黑压压的大军并无丝毫放过他们的意思。 “它们想做什么?”冯千钧皱眉道。 项述摊手,又朝陈星问道:“为何你的光照能驱散寻常活尸,却赶不走影子武士?” “我不知道啊!”陈星终于受不了了,抓狂道,“为什么是什么干什么,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个怎么那个怎么,我也很迷茫好吗?!怎么什么问题都问我?!” 项述:“……” 冯千钧:“快走!它们要冲锋了!” 项述只得一把抱起陈星,挟着他,与冯千钧飞檐走壁地狂奔,陈星简直就是迎风泪两行,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个定海珠,恢复法力啊啊啊!自己一路上就像个拖后腿的! “活尸是最低级的,”陈星被抱着逃命的时候,仍然努力地在为项述解答问题,“影子武士兴许修炼得更强了,就不那么怕光。骑士又是它们的老大,有妖力,如果世间没有万法归寂,心灯一定能对付它们,现在我也没有办法……炼化!我懂了!为什么将活尸圈养在镜中长安城里,敌人在想办法炼它们!” 这里最多的,全是战斗力最弱的寻常活尸,看这架势,足有数十万,其次则是黑影武士,若所料不差,镜中充盈浓重的怨气,就是为了滋养这些活尸,让它们不断变强所用。 若自己等人没有撞破镜中世界的奥秘,假以时日,这里将出现一支数十万员、不畏死亡、不惧疼痛、只知杀戮的黑影军队! “嗡”一声,陈星感觉到自己再次穿过了那道无形的墙,三人跃下未央宫外墙,在御花园中落地。 “知道了,找镜子。”项述指挥道,“冯千钧,分头搜索。” “等等等!”冯千钧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将这竹简读完。” 项述:“你不能回去再说?” 冯千钧道:“说不定能帮上忙!” 陈星示意项述,让冯千钧试试,项述只得置之不理,示意陈星跟着冯千钧,自己前去寻找阴阳鉴在镜中世界的实体。 冯千钧进得大殿,拉开竹简,在一面铜镜前坐了下来,仔细端详。 陈星知道那上面是法宝的修炼功法,森罗万象是冯家的家传法宝,与冯千钧一族原本就有着血脉共鸣。正如这份竹简中所记载的,俱是引领内力途经全身经脉,再吸引天地灵气,注入这把神兵之中的秘术,冯千钧自小习武,对此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只是…… 陈星提醒道:“现如今缺失了最重要的天地灵气,哪怕你学会如何御使森罗刀,也没法唤醒它的力量。” “试一试总是好的,”冯千钧如是说,“万一有用呢?” 陈星不忍心打击他,冯千钧左手依次按过手臂上经脉,说:“你能以心灯的法力,像支撑大单于般来帮助我不?” 陈星:“我看有点玄。” 冯千钧:“玄在哪里?” 陈星:“玄就玄在,心灯似乎不太想搭理你,我也拿它没办法。” 其时陈星听见了宫外的马蹄声,活尸军团已密密麻麻,包围了整个皇宫,项述还没找到阴阳鉴,守御墙还能发挥作用,短时间内敌人应当冲不进来。怕就怕它们故技重施,再来一次万箭齐发。 但未央宫的砖瓦,再怎么也比驱魔司结实些,就不知道能撑住多久了。 “森罗万象,最初有两把,”冯千钧正色道,“一把名唤森罗,另一把名唤万象,乃是双刀。后来才被铸成一把,先祖之所以选择在松山上建起西丰钱庄,亦是为了守住曾经的驱魔司。” 陈星知道冯千钧有自己的坚持,应当不会在自己的劝说下放弃,只得说:“你哥知道库房里放着阴阳鉴么?” 冯千钧阅读完竹简,将它放在一边,答道:“他全知道,发动阴阳鉴将咱们扔到镜中世界的人,就是他。” 陈星:“……” 冯千钧叹了口气,陈星安慰道:“苻坚已经知道了,只是不想在证据不足的前提下动你们,回去劝劝他吧。我得将阴阳鉴回收,过后再慢慢地想办法,化掉上面的怨气。” 冯千钧左手五指依次按过右手手臂脉门,再点过肩前、胸膛、小腹,起身,抽森罗刀,试着横刀。 “让我试试。”冯千钧说。 陈星原本不相信在这种情况下,冯千钧还能唤醒森罗万象,但冯千钧横刀而立,右手持刀,左手缓慢地抚过长刀,刹那之间,空气中的阴风仿佛发生了不易察觉的流动。 “这……等等!”陈星瞬间喊道,“快住手!冯兄!” 陈星这下被骇得魂飞魄散,却也想通了关键,森罗刀确实能被唤醒,可问题在于,冯千钧在使用功法时,无法引来天地灵气,取而代之的则是镜中世界丰富的怨气! 怨气一旦被引入森罗刀中,后续会发生什么事,简直不堪设想! 陈星正要夺走森罗刀,冯千钧却充耳不闻,身周黑火蓦然腾空而起,飞速旋转,缠绕,挡开了陈星,霎时冯千钧爆出一阵痛苦喊声,双眼化为血红色!阴风席卷,在他身边发出阵阵哀嚎! “这是怨气!”陈星喝道,“你会被反噬的!” 陈星百忙之中,想起从竹简上看到心灯中“出魔”的用法,正祭起光芒时,项述已赶到大殿前,陈星道:“快阻止他!护法!不不,不要用剑!你会打死他的!” 项述只得改换武器,单手提起木案,在冯千钧背上猛地一拍,冯千钧回刀,项述沉铁剑出鞘,迎着森罗刀一绞,冯千钧顿时长刀脱手,“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紧接着陈星一声大喝道:“出魔!”继而单手发出炽热光芒,按在了冯千钧额头上! 白光轰然迸射,冯千钧跪倒在地,两眼回神,惊疑不定。 陈星被吓得够呛,只是短短一瞬间,险些以为冯千钧要失控。 “你差点就入魔了!”陈星说。 项述难以置信道:“又发生什么事?” “我不知道……好吧我知道,”陈星解释道,“待会儿再说,找到了吗?” 项述转身,陈星忙捡起森罗刀,拉起冯千钧,追在项述身后,穿过一道长廊,来到正殿上,只见一张龙椅前摆放着一个木架,上面现出一面古朴的镜子,正是阴阳鉴! 陈星赶紧上前查看,项述却充满疑惑,打量冯千钧。冯千钧摆手示意无事,伸手,项述便将森罗刀取过,依旧递回给他。 冯千钧说:“方才有那么一刻,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我耳畔不住说,杀、杀……” 项述皱眉,注视冯千钧。 冯千钧点头,缓缓道:“……只想找点东西,来厮杀个痛快,这就叫入魔吗?” “你心中有执念,”陈星查看阴阳鉴,又朝冯千钧解释道,“便会被怨气所趁,世间怨气昌盛,渐渐地将孕育出‘魔’。魔能操控人心,使你内心的执念不断放大,最终陷入杀戮,永生永世,不得解脱,就是‘入魔’。” 冯千钧伸出一手,覆在额前,拇指与中指按压两侧太阳穴。 “幸亏你的心灯如一道闪电,唤醒了我。” 陈星说:“事出突然,我只在书上读过,心灯能暂时驱逐怨气,无论如何,你……” 项述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忽然只听一阵轰鸣,整座大殿开始震荡,那是箭矢射在瓦片上的声音。 “能离开这儿吗?”项述喝道,“时间不多了!” “我试试吧,”陈星捋起袖子,说,“不保证成功,阴阳鉴也是被怨气驱动的法宝,要发动它,就得接受这股怨气,待会儿我将它拿起来使用时,外头守御墙会消失,你们得保护好我。” 项述:“你就不能把它放在原来的地方用吗?非要拿起来用?” 陈星:“不能!你确定现在要听我解释原因?” 冯千钧:“快点吧!你俩别吵了!殿顶要塌了!” 项述不耐烦道:“动手动手!” 未央宫正殿上的瓦片一层层垮塌下来,陈星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离山之后,不,乃是他平生第一次使用法术……发光不算。常看古书上的驱魔师们借助法宝飞天遁地,轮到自己时,竟是紧张无比。 刹那,陈星两手亮起白光,左手翻掌作阳,右手拢掌作阴,虚虚环绕阴阳鉴,心中默念咒法,暗道千万要成功! 阴阳鉴顿时得到感应,爆发出缭绕黑气,在他手掌中缓慢升起! 可以!陈星心道,然则心灯的法力乃是极清,阴阳鉴上的怨气则是极浊,两者互斥,形成对抗,阴阳鉴上的黑气竟是蔓延到陈星全身,无情地将他裹在了一片黑火之中。 冯千钧与项述注视着陈星,只见陈星双眼现出一点血红色,冯千钧喃喃道:“你没事吧?!天驰!” 陈星耳畔蓦然响起无数杂声,其中最清晰的一个声音,则是自言自语。 “凭什么……凭什么……我就剩四年性命……为什么是我……” “陈星!”项述见情况不对,蓦然喝道。 陈星顿时一震,将心灯的光芒回拢,守在心脏处,形成一道温润的白光。 “去!”陈星喝道,双手一撤,找到了利用怨气来驾驭法宝的窍门,开始操纵这法宝。阴阳鉴腾空而起,喷发出黑火,在大殿高处开始转动,四周现出奇特符文。 外头传来未央宫正门的倒塌巨响。 “还有多久?!”冯千钧喝道。 “不、知、道!”陈星怒吼道,“我再也不想回答你们的任何问题了!” 第21章 血仇┃这么急着给我说亲,果然没安好心 地面阵阵震荡,项述双手倒提沉铁剑,已当先冲出了大殿。冯千钧只得随后跟出,只见千军万马顿时踏平了殿门,朝正殿杀了过来! 冯千钧:“……” “挡住!”项述喝道,继而回身,一手抓住正殿那扇重达千斤的红漆巨门,硬生生将它扳了下来。 “哇!夺门而出!”陈星道。 项述再以肩一扛,将那木门朝殿前校场上推了过去! 冯千钧纵声高喊,但那声音瞬间就被冲锋淹没了,随之而来的,则是两人被黑影武士大阵彻底冲散,只得各自为战。 置身殿中的陈星,此刻已在旋转的怨气火焰中飘浮起来,他左手按住胸口那微弱的心灯,护住心脉,右手指向头顶,阴阳鉴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发散出去,空中迸发着紫黑色光芒的符文一个接一个回归镜体中。 与此同时,现世长安,御书房中,苻坚正与夤夜而来的王子夜禀灯详谈。 “要如何让述律空心甘情愿地交出紫卷?”苻坚朝王子夜问道。 王子夜答道:“陛下为什么不直接朝他下令?何必拐弯抹角呢?身为人臣,奉贡紫卷乃是本分。” 苻坚沉默片刻,而后道:“朕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对,只是……” 王子夜说:“他、敢、不、交、么?” 苻坚一笑道:“朕若用强,实话说,他还真敢。” 王子夜说:“臣记得,曾几何时,陛下对于胆敢违抗圣命之人,无论胡汉,从不手软。” 苻坚说:“大单于是决计不能动的。” 王子夜说:“不能动?他不过也只是个臣子而已。” 苻坚说:“他不是臣子,他是大单于。” 王子夜:“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敢问陛下一声,大单于不是臣子,又是什么?” 苻坚不说话了,王子夜又笑道:“敕勒古盟属于过去,以臣愚见,无论是古盟、大单于,还是紫卷金授,都已经没有太多存在的必要了。陛下若有这魄力,大可令它去该去的地方。” 苻坚摇摇头,说:“还不是时候,至少不是现在。” 若王猛仍在世,当不会如此规劝苻坚,罢了,王子夜终究不是王猛,苻坚只觉索然无趣,正想再说几句,打发王子夜回去。 寝殿内,清河公主面前,案几上的阴阳鉴开始疯狂震荡,并释放出阵阵黑雾。 镜中世界,项述与冯千钧已被压制到殿门外。 “还没解决?!”项述喝道,“快点!” 陈星充耳不闻,闭着双眼,驱动阴阳鉴不断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冯千钧吼道:“顶不住了!” 项述与冯千钧守在殿门前,数不清已斩下多少黑影武士的头颅,奈何被斩下头颅后,武士便满地乱爬,找到首级接上,不片刻便恢复如初,再次朝他们冲杀而来。冯千钧已应付得极其艰难,终于把心一横,喝道:“大单于!进殿里去!别管我!你们走!逃掉一个是一个!” 那黑影将军再度集结队伍,即将展开又一轮冲锋。 冯千钧咬牙,横持森罗刀,顿时全身爆发黑火。 项述难以置信道:“你要做什么?” 一念之间,冯千钧已引来天地怨气,身周轰然震荡,两眼血光一闪。 “回去阻止我哥。”冯千钧缓缓道,继而双目彻底被猩红色掩盖,漫天黑火朝着森罗刀上一收! 霎时阴风平地而起,黑光从刀锋上爆发。 森罗万象,斗转星移! 于神州大地消踪匿迹近三百年的神刀,竟是于此刻重现,却带着熊熊燃烧的怨气烈焰,改换了凛冽的刀光,似冰如水般泓冷的锋芒,化作比长夜更深邃的黑暗。神刀脱胎换骨,竟成魔刃,随着冯千钧刀影划出,一道劲气挟着死亡,狠狠地撞上了冲锋的黑影武士! 包围圈顿时被清空,紧接着,冯千钧发出怒吼,双手持森罗刀,朝地面一刺。 一道黑气光环平地而生,朝着四面八方疯狂扩散,扫过之处,花草树木顿时枯萎,化作一片漆黑,继而大地隆起,砖石崩坏,层层推进,将冲进校场的活尸大军全部顶飞出去! 犹如一名沉睡的巨人隆起了它的背脊,众多树木根须交错,从地底迸发出盘龙般的巨根,纵横交错,升起,飞舞,布满了整个校场。而未央宫中,乃至长安城内,数以百万计的枯树纷纷拔出根须,朝着活尸军团发起了大举进攻! 项述:“住手!冯千钧!” 漆黑的藤蔓纵横来去,开始封住殿门,项述马上拔剑,朝冯千钧手中森罗刀斩去。就在此刻,陈星完成施法,心灯一闪! 阴阳鉴卷起旋风,迸发出强大的吸力,陈星恢复神识,匆匆一瞥项述动作,来不及细想,双手一推,项述手中重剑上,九个铭刻的符文顿时一亮,白光闪耀,砰然击飞了冯千钧手中的森罗刀! 冯千钧眼中血光一暗,继而电光石火间,三人同时飞起,倒飞向镜中,项述在空中旋身,将陈星一揽,两人冲了进去。冯千钧发出嘶吼,也被卷入了镜里,随之而来的则是刷然射入镜中的森罗刀! 封门的藤蔓失去怨气驱动,在空中爆开,尽数消失,余下满地狼藉。阴阳鉴黑火一收,当啷落地,滚出了殿外,落在台阶下。 那黑铠将军下马,缓缓走来,捡起了阴阳鉴。 陈星埋在项述身前,一声大喊,项述却早有准备,这一次被喷出阴阳鉴时,在空中一个错步,转身,左腿屈,右腿蹬,踏上墙壁,一躬身消去冲力,又是一个空中翻滚,落地! “啊啊啊!”陈星仍旧大喊道。 旋即冯千钧被阴阳鉴喷了出来,狠狠撞在柱子上,发出一声巨响,软倒,森罗刀打着旋飞出,钉在殿内横梁上! 御书房中,苻坚与王子夜同时听见了这一声巨响。苻坚马上起身,奔向寝殿,王子夜紧随其后。 清河公主手持阴阳鉴,睁大双眼,看着三人。 项述一冲出来便马上拉开剑势,待得发现是清河公主,方松了口气。 陈星晕头转向,说:“这是什么地方,咦?怎么会在这里?公主?你……镜子怎么在你手里?” 清河公主答道:“你们失踪将近一天一夜了!陛下急得派人四处找寻,人没找着,不知从何处找了这镜子来。” 清河公主眉头深锁,看手中阴阳鉴,再看陈星与项述,项述归剑于鞘,陈星喘了几声,走向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你们……你们……” “把镜子给我,”陈星说,“待会儿再朝你慢慢解释。” 清河公主走近陈星,把镜子递给他。 “你们……是怎么从镜里逃出来的?”清河公主道。 陈星忽然意识到不对,项述喝道:“低头!” 陈星下意识低头,清河公主速度却比他更快,持镜的左手架在陈星肋下,将他一圈,箍住了他的脖颈。 陈星:“…………………………” 项述则一步冲来,只见清河公主身体不动,身周幻化出黑气,轰然击中项述胸膛,将他撞得倒飞出去,摔在地上。 冯千钧被喷出镜后已昏迷,躺在地上,森罗刀牢牢钉在了梁上,唯一能制住清河公主的人,只有项述。 陈星万万没想到,清河公主会做出如此举动,就连项述也毫无防备,被撞中的又是肋骨上旧伤,他强忍剧痛,抓起剑,摇摇晃晃地站定。 清河公主右手亮出匕首,抵在陈星脖侧。 陈星顿时狂叫道:“冰啊!啊啊啊!这匕首好冰!” 清河公主:“……” 项述:“……” 陈星:“就不能焐热了再架我脖子上吗?!” 清河公主厉声道:“大单于,离我五步外不要动,我知道你武功了得。”说着把匕首稍稍刺入陈星脖颈,匕首上被灌注了法力,通体浮现漆黑,只要稍一用力,陈星就要当场被捅个对穿,脖颈一喷血,再无活路。 “哎呀!哎呀!”陈星马上叫唤道,“好痛啊!姐姐!不要这么粗鲁,大家都是体面人……” 清河公主收紧胳膊,冷冷道:“闭嘴!” 项述沉声道:“活尸是你养的?你究竟有何居心?与冯家是何关系?” 清河公主深呼吸,缓缓道:“大单于,你太多管闲事,这是你们自己撞上来的,怪不得我,你若不管这小孩,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那夜的刺客果然是你派的,”项述声音里带着危险的意味,“枉我还怀疑良久,坚头为何要杀一个与他无冤无仇的驱魔师。” 陈星被清河公主箍着脖颈,只觉得她的力度奇大,虽较之项述远远不及,却也武功了得。 “你……我就知道……”陈星快喘不过气了,“这么急着给我说亲,果然没安好心……” 清河公主再收紧手臂,冷笑道:“你死到临头了!” 刹那间清河公主全身爆出黑气,环绕自己与陈星,置身黑气之中,竟是缓缓飘浮而起,陈星脖子快被勒断,没法再说话。 “提条件。”项述沉声道。 清河公主道:“放下你的剑,抬起双手,退到门外去。” 项述转身,来到殿门前,放下重剑,抬起两手,慢慢后退。 清河公主的手稍微松了松,陈星抱着她的胳膊,在被挟持状态下说:“护法,当心别被背后门槛绊倒了。” 项述:“……” 项述退到门前时,清河公主马上喊道:“来人!有刺客——!快来人!” 苻坚就寝向来不喜欢有人守门,侍卫全在御花园与长廊中巡逻,此时已听见声音,纷纷往寝殿外集结,奈何变故实在来得太快,项述与陈星从镜中飞出,到清河公主突然翻脸还不到几句话时间。 陈星又说:“你快跑,待会儿再回来救我……” 项述短短片刻,心中闪过念头,自己若一走了之,清河公主便将马上刺死陈星,事情已经相当清楚了,清河公主、冯千镒与暗中策划活尸之人,明显是一伙的,更有可能他俩就是主谋。 陈星连忙以眼神示意项述快走,而就在此时,睡在屏风后的那条狗无声无息地冲了出来,接着一口咬在了清河公主的脚踝上。 清河公主顿时大喊一声,陈星马上挣扎,脱缚,紧接着项述扑地,抓住重剑,一个翻身,清河公主甩起那狗,将它一匕捅死,项述的重剑已到了身前。 “破!”陈星见清河公主既持阴阳鉴,想必能驱动法宝,便使心灯闪耀,帮助项述击破怨气,霎时项述手中重剑亮起强光,“唰”一声将黑雾尽数逼退如烈焰融雪。清河公主被那白光闪耀,顿时眼中现出惧色! 项述先前猝不及防,吃了暗亏,更知怠慢不得,这一出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出剑使尽十成功力,黑气一破,先是一剑击中清河公主胸膛,再一剑斜劈,清河公主身在半空已口喷鲜血,肋骨尽数折断,七窍流血,撞在了墙上!阴阳鉴亦脱手飞出,掉在地上。 此时苻坚匆匆赶到,恰恰好亲眼目睹了项述一剑斩杀清河公主的一幕。 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项述亦是一怔,出第二剑时已察觉不对,黑气一撤,对方竟毫无抵抗,奈何三剑环环相扣,已封死了敌人去路,再收手尚且不及。 “她……她……”陈星马上冲上前去,喊道,“等等!” 清河公主躺在地上,嘴唇微翕,口中满是鲜血。 “我只想……为慕容氏……报……” 陈星茫然抬头,望向项述,项述马上转身,挡在陈星身前,面朝殿外的苻坚,以及打着火把赶来的拓跋焱与一众侍卫。 那狗呜咽着,拖着血迹朝陈星爬来,艰难地舔了下他的手,陈星抱起小狗,背脊生寒,一时如坠冰窟。 “项述?”陈星说,心想这下麻烦大了,苻坚赶来时,不知是否看见了清河公主黑气缠身的一幕,纵然有,殿内灯光昏暗,多半也看不真切。 项述自从清河一死,便马上回过神,防备地看着苻坚。 “想听解释,还是动手报仇?”项述朝苻坚沉声道,“孤王奉陪到底。” 苻坚顿时如闻无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喊,便这么赤手空拳,冲了进来! 寝殿外,项述抱着陈星,陈星抱着狗,一同撞破木窗,带着万千碎屑,狠狠摔进了御花园中。 箭矢飞射,苻坚从破口处冲了出来,只看见天边露出鱼肚白之际,项述抱着陈星,翻出宫墙外的背影。 “述律空——!”苻坚带着悲痛,理智尽失,狂吼道,“朕以项上人头发誓!要让你血债血偿——!” 第22章 行刑┃斩决刺客冯千钧 长安一户人家的宅邸花园中, 项述咳了几声。 陈星惊魂犹定, 看了眼项述, 项述呼吸渐低沉,朝高墙外的天空望去。陈星放开手里的小狗,那狗胸膛上仍插着清河公主的匕首, 尸身已凉透了。 陈星难过了一会儿,只得抚上它的双眼,将它放在假山后。项述累得靠在墙角上, 双目微闭。 晨光熹微, 远方传来钟声,长安城已是白昼, 两人误打误撞,翻过高墙, 闯入这户人家里,只听大宅中家仆已起身, 婆子们正在交谈,预备打扫庭院。 “快进来点,”陈星低声说, “会被看见的。” 项述一脚露在假山外, 只不答话,陈星把他用力挪进来,一手碰到他肩膀,只觉湿腻腻的,再看手上, 顿时惊了。 “怎么流了这么多血?!”陈星道。 “闭嘴……”项述终于答话。 陈星赶紧翻过项述的肩背,只见项述逃出宫殿时,竟是以背脊相护,中了好几箭,禁军箭矢上带有特制的血槽,必须赶紧将箭簇取出。 是时陈星又听后院柴房声响,小厮抱着柴火出来,便趁着没人之时,将项述仓皇带进柴房中,关上门,暂得躲避,以匕首为他剜出箭头。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陈星手上满是血,从门扉缝隙中朝外看了眼,赶紧出去洗手,再弄了点水回来给项述喝。 “怎么办?” 待得两人缓过神来,陈星才道:“这下糟了,咱们把清河公主当着苻坚的面杀了。” 项述没有说话,陈星盘膝而坐,朝项述说:“最后那一剑……” 一瞬间,项述扼住了陈星的脖颈。 陈星:“……” 项述把陈星推到一边,声音里按捺着愤怒:“当时你被挟持,我若不下重手,你现在还能活命?!” 项述气愤无比,陈星完全没料到清河公主竟与那群神秘人是一伙的,从黑火来判断,说不定连她也遭到了怨气的侵袭,但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你清醒一点!”陈星怒道,“这事儿能怪我吗?” 项述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怒吼道:“要不是你!她就不会死!” 陈星:“那你杀了我给她报仇啊!来啊!” 两人沉默相对片刻,陈星自然知道项述是懊悔出手过重,错判了对手实力,只是一时迁怒。可从最后那一幕来看,清河公主明显已怨气缠身,更与那神秘人暗中勾结。项述一旦被抓,接下来对方便将毫不留情地杀掉自己。 陈星恢复平静,说:“冯千镒、清河公主,接下来还有谁?” 项述的情绪终于镇定下来,闭上双眼。 陈星又说:“这下咱俩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苻坚一定在满城搜索咱们。清河公主背后不知道还有谁,阴阳鉴还落在皇宫里,就怕他们要杀冯大哥……” “她想为慕容氏复仇,”项述终于缓缓道,“自大燕被苻坚灭国那天起,她就从未放弃过,只不知道,她是如何与冯家搭上的。” 陈星忽然想起清河公主在临死前,断断续续说的那句话。 项述又闭着双眼,喃喃道:“只可惜生为女儿身。驭马红妆啊,骑射功夫不让须眉,再也回不去草原了……” 陈星回想起清河公主一言一笑,根据这些天里判断,与项述的故人之谊应当极深。 “项述?”陈星说道。 项述没有回答。 “对不起。”陈星说。 “关你屁事。”项述冷冷道,始终没有睁开眼。 又是一片安静,陈星低声说:“我出去看看情况。” “哪里都不要去,”项述冷漠的声音道,“留在此地。孤王睡会儿,太累了……” 陈星也相当累了,冯千钧生死不明,接下来多半将直接面对苻坚的怒火,严刑拷打是少不了的,得尽快想办法去救他。而更严重的问题,还在冯家,现在朝冯家示警,也已太迟了。 这得死多少人?!陈星简直坐立不安,项述却没事人一般,睡着了。他想自己出去探听下情况,奈何没了项述,估计他连正街都走不出去,只得作罢。 再一摸怀中竹简,竹简也消失了,陈星非常肯定竹简不会是逃亡时掉的,这么想来,唯一的可能就是镜中世界之物,无法被带到现世。 陈星筋疲力尽,怀中抱着一条死狗,疲惫不堪,靠在柴垛下,想着想着便睡着了,不知不觉,脑袋滑下来,倒在了项述怀里。项述一手握剑,正熟睡间随之一凛,睁眼,待得见未有敌人时,便抬起右手,放在陈星肩背上。 这一天注定将成为苻坚杀掉兄长苻生之后,至为动荡的一天,长安全城封禁,准入不准出。清河公主在大单于剑下丧命的消息虽已下了严令封锁,却依旧不胫而走。不到一个时辰,长安早市开张时,大街小巷全部知道了这个消息。 自苻坚灭燕国以来,长安还是头一天发生如此震惊朝野的大事,慕容家于秦而言,乃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亡国之臣,投降苻坚的京兆尹慕容垂、入京述职的范阳太守慕容评、尚书慕容暐,天刚亮便入朝求见苻坚。鲜卑慕容氏族中子弟,并有联姻关系的拓跋氏族人、与慕容家往来亲厚的羌人苟苌等等,尽数跪等殿外。 大秦朝堂顿时炸了锅,只因清河公主在某个意义上而言,象征着慕容氏与当权者苻坚的联系纽带,自从苟皇后去世,苻坚便未再立后,后宫以清河公主为长,苻坚更因清河、慕容冲姐弟二人而拒纳妃嫔。人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于大单于述律空剑下,苻坚无论如何要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 慕容氏全族在听到消息时已彻底震惊,然而暗流涌动之下,质问苻坚时,却仿佛带着更多的警惕意味。 那神色苻坚见过不止一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朕正在追捕大单于。”苻坚满目红丝,疲惫不堪,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缓缓道,“昨夜之变,诸多端倪,未得期间一二。大单于已畏罪潜逃,只有他才能告诉我们答案。” 满朝鲜卑贵族子弟林立,鸦雀无声,唯独与慕容氏素有宿仇的宇文家人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之色。 “陛下,”尚书慕容暐开口道,“惨案发生之时,您在何处?” 慕容垂于数月以前,在襄阳城大战中被火焰烧灼了侧脸,此时仍戴着一副铁面具,阴沉不语。 “这话什么意思?!怀疑朕也是同谋不成?!”苻坚顿时大怒道。 阶下所立众人明显带着不信任的神色,述律空大单于抵达长安,第一天便闹得满城风雨,苻坚对述律空的忌惮,也早已传遍朝廷。敕勒古盟对苻坚的牵制,以及两方的亲近,已让长安各族生出不安之心,唯恐下一步则是更多的北方游牧部落入关,前来瓜分他们以亡国为代价,所换取的得来不易的利益。 慕容垂终于缓缓道:“陛下,听闻刺客除述律空外,尚有两名汉人,一人随同首谋逃出未央宫,另一人,则被宫中缉拿,乃是西丰钱庄冯家的小儿子,是否确有其事?!” “大单于为何要与一伙汉人相互勾结?”慕容暐难以置信道。 苻坚答非所问道:“拓跋焱已带领禁军,包围了松山,冯氏一族,确实畏罪潜逃,全家上下,连夜出城。” “人在哪里?”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把他交出来!” “大胆!”王子夜开口,替苻坚呵斥道。 苻坚答道:“人不能交给你们,朕正在审讯,三天之内,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较之尔等,朕心中悲痛,唯有更甚,回去想想清楚,冷静下来,退朝。” 苻坚痛失爱人,不再多计较慕容家的无礼,但就在当天午时,长安城中军力已开始调动,理由是以防大单于述律空谋逆,但明眼人都知道,述律空孑身一人,敕勒古盟的军队全在塞外,哪怕他振臂一呼,天下相应,诛昏君以定关中,大做好事,清国贼匡扶晋室,急行军也得十天才能抵达长安,苻坚这么做防备的是谁? 只有慕容氏。 陈星把柴房的门推开一条缝,朝外张望。 这户人家安静得不同寻常,令他隐约担心起来,难不成宫里瞒住了消息? 项述失血不多,很快便恢复了气色,起身背剑。 “接下来怎么办?”陈星穿过回廊,偌大一座宅邸中,后宅内竟空无一人,到得厨房,里头放着做好的早饭。 “须得见坚头一面,”项述说,“确认他的安危,再顺便将冯千钧设法救出来。清河公主既有复仇之心,想必已不是一天,这伙人同党不知有多少,万一狗急跳墙,坚头莫说报仇,自己性命都难保,须得尽快做好准备。” 陈星知道,项述一旦隐藏在暗处,以他这等武艺,无人能动得了他,哪怕动手不成,也可全身而退,带上自己,可就说不准了。 陈星说:“我……” 项述:“?” 陈星朝项述说:“我还是不去拖你后腿了。” 陈星心思忐忑,昨夜项述若非为了保护自己,也不会中箭。 项述:“你在这儿等着?” 陈星说:“我再想想办法去。” 项述沉吟不语,认真考虑陈星的提议,但陈星又忽然改变了念头,说:“可苻坚若不信你怎么办?是不是得将阴阳鉴找来,让他亲眼看一看……” “他要相信,我说什么他都信,”项述一语道出了事情的本质,“他若不相信,给他看什么他都不会相信。” 陈星一想那倒是,项述推开柴房走出去,阳光灿烂,刺得陈星双眼有点睁不开,项述左右看看,说:“你须得再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身。” 陈星忽然停下脚步,看见后院里停着一辆马车,顿时与项述对视,两人都认出来了,这是拓跋焱的座驾,昨夜竟阴错阳差,逃进了拓跋焱的家!难怪一整个上午毫无动静,禁军再如何搜查,都不会搜查自家将军的宅邸。 恰好外头传来声音,看样子,似乎是拓跋焱回来了。 “我去见他一面。”陈星说。 “不要找死。”项述说,“现在就走!” 陈星摆摆手,快步穿过回廊。 拓跋焱昨夜遭受了如斯重大打击,一夜过去,整个人正濒临崩溃边缘。幸而苻坚盛怒之下仍非不明事理,并未把他拖去下狱治罪,只通报全军,马上不顾一切代价,缉拿项述与陈星。 否则清河公主丧命,第一个要被抓来杀头的就是拓跋焱,摒除职责重大不说,清河待他如弟般,若论悲痛,全长安城中,除苻坚之外,其次就是拓跋焱了。 拓跋焱深深喘息,一手覆额,把眉眼埋在掌中,独自坐于厅堂上,不住喘气,眼下城中戒严,禁军正四处大举搜查,慕容家族中人又大骂禁军,誓要治拓跋焱玩忽职守之罪。属下见拓跋焱急怒攻心,生怕这未及二十的少年,一时冲动之下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便护送他回来暂歇,一有情报,便马上朝他禀告。 “拓跋焱,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陈星的声音忽然响起。 拓跋焱蓦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星。 陈星不知何时,竟是出现在厅堂上,拓跋焱马上反应过来起身,陈星却道:“拓跋焱!” 拓跋焱喘息着注视陈星,说:“你……你……” 陈星抬起一手,说:“你愿意听就听,不想听,现在就把我绑了去见苻坚。”说着展袖,示意自己并未携带武器,左右看看,独自一人。 拓跋焱没有叫人,陈星知道还是有希望的。 拓跋焱双目通红,悲痛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单于为什么要杀她!这不合理!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解释!” 陈星深吸一口气,朝他讲述了事情的整个经过,拓跋焱越听越觉荒唐,却没有打断陈星,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这……”拓跋焱道,“不可能!她为什么会……” 陈星解释道:“她一定是被迷惑、被操控了,拓跋焱,你仔细想想,她平时有没有表现不对的地方?” 拓跋焱起身,在厅堂内走了几步,忽然望向陈星。 “那面镜子呢?”陈星说,“只要有镜子在手,我就能证明给你看。” 拓跋焱恢复镇定,说:“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实在太混乱了,你……这怎么可能?她在修炼妖术?” 陈星说:“还有一个办法,将冯千镒找来,让我与他对质。” 拓跋焱:“冯家在昨天夜半,就已人去楼空。” 陈星:“!!!” 陈星走近拓跋焱,拓跋焱又颓然坐下,喃喃道:“现在慕容家已吵翻了天,让陛下交出凶手……大单于又去了哪里?他……哪怕修炼妖术,又何至于下这么重的手?” 陈星与他并肩而坐,想起清河公主特地为拓跋焱说亲一事,能猜到二人情同姐弟,感情深厚,且当夜众人所目睹的行凶者乃是项述,拓跋焱迄今仍未将陈星视作同谋,不禁心生难过。 陈星想了想,伸出手,手中发出温润白光,穿过拓跋焱手臂下,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胸膛上。 拓跋焱舒了口气,仿佛好多了,陈星说:“项述去寻找与苻坚谈判的办法了。” 现在无论说服谁都没有用,苻坚是决定一切的人,只有避其锋锐,将事情解释清楚,才能化解这场误会。 拓跋焱起身,说:“我这就下令去追缉冯氏一族。” 陈星并不抱多大期望,要求拓跋焱来保护他,包庇窝藏罪犯之罪,等同合谋。而在拓跋焱面前现身,最重要的一点则是:他同意项述的看法,必须确保阴阳鉴不会再落在冯千镒或其他同谋手里。 作为交换,他甚至愿意直接去见苻坚,而让拓跋焱保护好阴阳鉴。 拓跋焱一瞥陈星,不安道:“你现在不能进宫,一旦入狱,慕容氏就会想方设法杀了你,给表姐偿命。”说着紧紧皱眉,仿佛在考虑一个艰难的决策,又道:“或是将你扣作人质,逼大单于现身。” “留在我家,”拓跋焱想来想去,最后说,“这里眼下是最安全的。” 陈星十分意外,说:“不行!你这是窝藏罪犯……” 拓跋焱却摆了摆手,径自出去,唤来手下吩咐,却不让人进厅。陈星站在屏风一侧,细听之下得知他先是让人进宫去,将昨夜的镜子取回,再着一队人出长安,追寻冯千镒一家下落。 “冯家人一定还未逃远。”拓跋焱回来后,示意陈星在榻畔小憩片刻。 “你累了吧?”拓跋焱又问,“先睡会儿,我让人做点吃的送来。” 陈星莫名感动,正要开口,拓跋焱却解释道:“你觉得我是因为喜欢你,才保护你?” 陈星顿时十分尴尬,满脸通红,心想这蛮子居然就这么把话捅了个通透,只得连忙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下去。孰料拓跋焱又说:“不是,天驰兄弟。当前最重要的,已不是表姐死因。你口中的数十万‘魃’,一旦被放出,后果非同小可。你是唯一一个能解决隐患的人,绝不能将你送进宫内。” 陈星松了口气,没想到拓跋焱一语中的,竟是如此通透,十八岁便担任禁军统领,可见苻坚对其评价不虚。 藏身屏风后的项述听到这里,知道拓跋焱已大致相信陈星的话,于是翻出厅堂后窗,悄然离去。 “谢谢,”陈星如释重负,真诚道,“谢谢,拓跋兄。” 拓跋焱抽出一张地图,摊在桌上,陈星余光瞥见是城防布置图,拓跋焱又叹了口气,说:“表姐一死,只怕慕容家不愿善罢甘休,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刻,唯有希望大单于能尽快解开这个死结。” 陈星不敢多看,暗自心惊,昨夜之事,只恐怕激化了鲜卑人与苻坚的矛盾,慕容氏身为燕国的亡国之民,说不定清河暗中反叛之事,亦有慕容家在背后支持,若当真如此,借助怨气制造魃,使用镜中世界的一方,竟是慕容家,麻烦只会更大。 苻坚将面临着慕容氏的提前叛乱,而拓跋焱的处境也相当危险。 陈星想来想去,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说:“找回镜子,我担保就绝对没问题。” 拓跋焱凝重地点了点头,开始重新计划长安城中兵力布置。 一个时辰后,陈星还正精神着在思考,拓跋焱却先趴在案上睡着了。陈星走过去看了一眼,桌上一侧,正摊着不久前自己为拓跋焱亲手誊写的“行行重行行”。 此时厅外传来响动,陈星忙推醒拓跋焱,躲到屏风后。 拓跋焱清醒少许,喝道:“如何?” “找遍了长风殿下落,”那手下答道,“不见将军所说的圆镜,问了陛下,陛下也不记得了。” 陈星心中咯噔一声,拓跋焱没有说话,那手下又说:“回来前已知会过内侍,让他们一找到就送到府上。” 拓跋焱问:“陛下还说了什么?” “陛下正在与王子夜大人议事。”手下答道。 拓跋焱只得挥手示意他们离开,陈星越想越是觉得有问题,昨夜在场人等就只有自己、项述、冯千钧、苻坚与拓跋焱五人,而后混乱之中,仓促逃离,又是谁拿走了? “有危险了,”陈星说,“拓跋焱,你最好将军队全部调回去,守住内城。” 拓跋焱尚未开口,外头又有手下喝道:“报——回禀将军!冯家出城后,四野俱无踪迹,未曾追查到下落,十六路官道已派人沿途追缉。” “奇怪了,”拓跋焱皱眉道,“拖家带口,冯千镒还是个残废,按理说跑不了多远才对。” 陈星说道:“唯一的可能,只有一个,他们躲进了镜子里,那么问题来了……阴阳鉴究竟在谁手中?” 禁军乃是皇家侍卫,对宫掖之地熟得不能再熟,别说找一面镜子,就算找一根针,也一定能找出来,现在阴阳鉴消失,背后一定还有人在操控。 “报——”忽然又来了第三拨人,大声道,“陛下有令,酉时三刻,于西街口刑场处,斩决昨夜宫内刺客冯千钧。” 陈星:“!!!” 第23章 乱局┃刀下留人—— 陈星立即反应过来, 为什么苻坚会这么快便作出将冯千钧斩首示众的决定!他必须先给出一个交代, 暂时安抚下慕容家的人。 斩首冯千钧, 为的是震慑冯家,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 “我必须去救他, ”陈星说,“他根本什么都没做,冯大哥是无辜的!” “这就是他们的用意!”拓跋焱着急道, “一定是王子夜出的主意!他想将你与大单于引出来!” 陈星明知其中缘由, 但他不能不去!怎能眼睁睁看着冯千钧人头落地?! “你想做什么?”拓跋焱又认真道,“你告诉我!你能做什么?就这么冲进去劫囚?” 陈星看着拓跋焱, 他当然不能要求拓跋焱为了自己去强行救下冯千钧,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不能再等项述了。”陈星说, “拓跋兄,我得去刑场一趟。” 陈星的人生向来是走一步算一步, 经历了襄阳强行破城之后,他丝毫不怀疑倚仗自己的运气,哪怕当场大喊“刀下留人”冲进去, 也能有惊无险地把冯千钧给弄出来。 拓跋焱怎么都劝不住陈星, 最后只得道:“行!我再去想办法!现在就去见陛下!” “你不要管。”陈星说,“只要送我上刑场……去刑场就行。” 拓跋焱只得吩咐备马,让陈星上了马车。天色昏暗,陈星上车前忽然感觉到不对,傍晚酉时, 长安城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平地刮起了大风。 “怎么了?”拓跋焱耐心道。 陈星摇摇头,上了车,一路到刑场,拓跋焱再三嘱咐千万不可出来,只能藏身马车中,从车帘内远看。 “我去与监斩官知会一声,”拓跋焱说,“尽力而为。”说着纵马离开。 酉时二刻,暮鼓“咚”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人群在这滚滚阴云下,朝着西街汇聚而去,这是大秦在长安建都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于傍晚处决犯人。 陈星拉开车帘一角望去,刑场设了高台,西街口另一条路上,几乎全是身穿华服的慕容家子弟前来观刑,刑场另一侧,则是严阵以待的士兵。 短短片刻间,陈星脑海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要救下冯千钧,果然只剩下这最简单直接,也是最粗暴的办法——冲出去,大喊“刀下留人”,接着用自己作为交换条件,暂时留下冯千钧性命,再被带去一起见苻坚。 车外突然被人敲了敲,从马车窗户外递进来一张纸条。 陈星:“???” 上面是几个字:不要轻举妄动,我去救他。 陈星马上揭开车帘,看见一名胡人的背影,那胡人看似十分眼熟,只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再看他离开的方向,却是进了人群中。远处正有一伙人聚集观望,陈星顺着瞥去,借着昏昏沉沉的天色,看见了站在其中、高了众人半头、戴着斗笠的项述。 项述手指拈着斗笠,稍稍抬起,与马车上的陈星交换了一个眼神,陈星安下心来,项述既然来了,就一定有办法。他一下午都做什么去了?陈星疑惑地打量那伙人,终于想起来了…… 他们是在住进未央宫后第一天,前来觐见项述这名大单于的,被苻坚冷落的各族胡人。 冯千钧被押上来时,刑场发生了一阵骚动,慕容家诸人纷纷怒喝。 冯千钧披头散发,脸上满是鲜血,双手反绑在背后。 “陛下有令!”监斩官朗声道,“冯氏一族冯千钧,夤夜入宫,大逆不道,刺杀天王陛下!于此判斩立决——” 陈星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刑场上风却越来越大,到得后来,风沙简直铺天盖地,长安城竟是阴风怒嚎。 怨气!陈星揭开车帘,下了马车,刑场上已天昏地暗,本就是傍晚时分,这下更是伸手不辨五指,四周的老百姓全部以手臂遮挡飞沙走石,冯千钧本已昏昏沉沉,此刻抬头,望向天幕。 钟楼在飓风之中狂响,藏身暗处的苻坚蓦然走出,难以置信地看着天空。 长安西街另一栋楼上,坐着轮椅的冯千镒面朝刑场,手中祭起阴阳鉴,顿时黑气大作,镜中世界的怨气刹那迸发,淹没了整个长安城! 项述已做好准备,不料变故突生,马上示意临时募集的手下们不要上前。陈星在那狂风之中抬头,看见了远处戴着面具的冯千镒。 “是你?”陈星喝道。 冯千镒距离虽远,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陈星耳中。 “撞破我多年的布置,”冯千镒冷冷道,“竟还能从阴阳鉴中全身而退,当真小看你了。” 说着,冯千镒将不知何时、从何处又得回的阴阳鉴一推,霎时镜中喷发出滔天黑气,朝着陈星疯狂涌来! 陈星怒吼道:“混账!冯千镒!老子要将你逐出驱魔司!” 旋即陈星也两手回撤,朝高处斜斜一撒,心灯登时爆出璀璨光芒,破开黑暗,逆流而上! 黑气如海啸般卷来,却近不得陈星的身,纷纷避开心灯光华,在刑场上飞旋,聚集为影子武士,只听刽子手惨叫一声,顿时滔天血液洒出,人群慌张大喊,在黑暗中四散! 陈星回头,再看高处冯千镒,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冲上去夺回阴阳鉴,却听项述在另一侧喝道:“先救人!我马上去抓他!” 那一声让陈星如梦初醒,冲上行刑台,黑气已环绕冯千钧,现出武士身形。 它们想做什么?陈星刚奔到近前,武士却已亮剑,竟是打算强抢冯千钧。陈星蓦然明白过来,冯千镒的目的与他们一样,也是劫囚,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让冯千镒救走弟弟,项述则已来到近前,一剑反撩,“当”的巨响,将黑影武士震开。 “带他走!”项述喝道。 陈星马上用匕首割断冯千钧身上绳索,背后忽然又有武士杀来,一瞬间另一个身影从侧旁出现,“当”一声,架住武器,守住陈星身后,却是拓跋焱! 霎时黑气迸发,五六名影子武士从不同角度冲上,拓跋焱手臂鲜血飞溅,为陈星挡了一记,他将手中戟一抡,巨响声中,将敌人全部震开。 拓跋焱喝道:“走!” 陈星拉上冯千钧手臂,半抱半扛,从刑台上踉跄跑下。长安城已四处尽是黑气,犹如沉夜,四面八方的黑暗里传来惨叫声。 “离开这儿!”陈星喊道,“都跑!快跑!拓跋焱!你照顾他!” 不用他提醒,百姓也知道小命要紧,已开始仓皇逃离,刑场外已乱成一片,陈星将冯千钧交给拓跋焱,一手绽放光芒,辨认方位,喊道:“项述呢?!项述!” 必须马上追到冯千镒!他在启动阴阳鉴了!陈星几次强催心灯,寻找项述所在之地,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 “陈天驰?”那低沉声音道。 陈星心头一凛,是苻坚! 苻坚不由分说,锁住陈星咽喉,将他拖到一旁,喝道:“拓跋焱何在!集结禁军!众儿郎随我来!到高处去!” 陈星半抱着冯千钧,被强行架进西街口一座角楼,从高处望去,只见那黑气席卷过长安。 “快抓住冯千镒!”陈星知道大事不妙了,冯千镒被撞破布置,终于打算驱动阴阳鉴,苻坚却狠狠揪住陈星,喝道:“给我解释清楚!” “没时间解释了!”陈星大声道,“放我走!只有我能制服冯千镒!” 苻坚一愣,奈何远远传来一声闷吼,像是千万只妖怪正在同时齐声咆哮,陈星听到这声音时,便知太晚了。 “苻坚,这下你有麻烦了。”陈星喃喃道。 苻坚松开陈星衣领,朝长安城中望去。 项述带领各族胡人冲向长安西街高楼,高楼顶层却轰然爆碎,在黑色怨气下坍塌,阴阳鉴内,镜中世界里所有的怨气全部被释放了出来! “苻坚,”冯千镒之声在天地间回荡,“你夺我大晋江山,毁我神州天下,屠我汉人百姓,杀我家人,断我双腿……” 陈星陡然睁大双眼。 与此同时,全长安城内,所有的铜镜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一闪,射出黑光。 冯千镒在空中飘浮,袍下空空荡荡,手祭阴阳鉴,符文飞散,闪烁紫黑光泽,长安城中大小民宅内发出恐惧的叫喊,那是近百万的喊声,汇为洪流,听得陈星顿时背脊发麻。 阴阳鉴瞬间威力全开,所有的镜子在这一刻与幻世相联,被关在镜内长安的活尸一瞬间全部穿过通道,涌了出来! 城内到处都是惨叫,项述翻身上马,几下猛催,马匹顺着短瓦冲上二楼,再凌空一跃,冲上楼台,紧接着项述飞身上了栏杆,再借力跃起,反手拉开一把半人高的大弓,抡成满月—— 陈星挣开苻坚束缚,冲出楼台高处,喊道:“破!”继而竭尽全力,双手祭起心灯之光,催到极致,项述那箭将离弦未离弦之际,爆出闪耀光芒,化作一杆光箭,破空之声响起,飞射而去! 那一箭在暗夜中拖出一道闪亮的轨迹,准确无比,“叮”一声击中冯千镒手中的阴阳鉴,霎时阴阳鉴在空中翻滚,飞了出去。陈星大声喝彩,快步冲下角楼,项述从高处落下,冯千镒愤然嘶吼,袍下射出滚滚黑烟,朝着阴阳鉴疾飞追去! “截住那面镜子!”陈星不顾一切,大声喊道。 下一刻,又是一箭,从纵马沿着长街疾奔的拓跋焱手中发出,如流星般接力,第二下击中了镜子。阴阳鉴再发轻响,划出一道弧线,飞向角楼。 眼看飞镜距离陈星已不足三十步,再次落地,高处却蓦然飞来一箭,斜斜掠过,“叮”一声射中阴阳鉴边缘,镜子再次翻转,飞向陈星。 角楼上,苻坚收起长弓,双目充满惊惧,难以置信地望向长安城。 陈星如愿以偿,拿到了阴阳鉴,顾不得避让,站在角楼下,将这法宝一祭,开始施法。 白光发出,嗡嗡震荡,在长安城上空回旋的符文接二连三飞来,被吸回镜体。 “岂能让你坏了我的好事!”冯千镒狂吼道,拖着滚滚黑气朝陈星飞来,说时迟那时快,项述一个侧身,滑到陈星身前,反手将长弓一抡。苻坚在高处吼道:“放箭!射杀妖人!” 禁军箭矢纷纷离弦,朝着空中射去,冯千镒显然并不畏惧寻常刀兵,只忌惮项述手中光箭,猛地拔高。趁着这机会,陈星逆转阴阳鉴,将那漫天黑气一收,成功地全部收回了镜内。 霎时长安城内滔天的怨气恢复原状,但四面八方仍然传来痛苦大喊。 项述:“将活尸吸回去!” “吸不动!”陈星说道,“只能吸怨气!全跑出来了!” 苻坚匆匆下楼,喝道:“述律空,给朕解释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项述:“会给你一个交代,但不是现在。坚头!你确定要在此处啰嗦?” “报——”禁军护卫冲来,喊道,“陛下!城中到处都是活死人!” 拓跋焱策马前来,喊道:“回守皇城!回守皇城!保护陛下!” 苻坚愤怒无比,却无计可施,只得挥手,下令退回宫中。戌时,禁军簇拥苻坚回宫,项述让陈星上马,多亏拓跋焱早做准备,提前重新安排了城防,全城五万禁军如潮水般,纷纷回守长安内城。 然而好景不长,到得宫前时,忽然内里传来恐惧哀嚎。 “宫中也有。”拓跋焱的血液仿佛凝固了,说,“快!都去!将镜子带着!” 陈星试着用镜子来吸活尸,奈何那阴阳鉴经冯千镒用怨气炼化后,已相当不稳定,不住震颤,只恐怕强行催动,镜中世界的怨气又将一刹那爆发出来,他当即喊道:“不行!这镜子快要炸了!” 项述带领麾下众武士,朝他们解释了经过,陈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见苻坚表情十分凝重,随即项述又做了个手势,众人纷纷应和,竟毫无畏惧,要冲进宫内,迎战这伙突然出现的魃。 “慢着!”苻坚忽然道。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苻坚,苻坚沉默片刻,而后说:“拓跋焱,召集城中军队,传令四位大将军,能找到一个是一个,禁军在城内营救民众,能救多少是多少,随朕移驾阿房宫。” 项述冷冷道:“你想放弃全长安的百姓?” 苻坚怒道:“城中已乱成这般,夜中伸手不见五指,如何调集军队!” 项述喝道:“坚头!你一身胆识都被狗吃了么?!” 苻坚吼道:“述律空!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别吵架!”陈星忙道,“项述!” 陈星以眼神示意,项述深呼吸,只得作罢。拓跋焱马上吩咐备马,暂时放弃未央宫,跟随苻坚出城而去。 长安城中到处都是惨叫与哀嚎声,寻常凡人一见魃妖,恐惧之情更甚于畏死之心,尖叫声嘶力竭。陈星与项述并肩策马,项述却忽然转身,纵马离开。 “你去哪儿?!”陈星着急喊道。 项述遥遥喝道:“看好了冯千钧!” 陈星要调转方向追着项述而去,侧旁苻坚冲来,一手拽住他的坐骑缰绳,喝道:“走!陈天驰!你给我解释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放我走!”陈星说道。 苻坚:“先解释清楚!否则哪里也别想去!” 陈星不敢跳马,只得跟随苻坚出了城,并简单解释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其时仍不断回头,担忧项述安危。苻坚却提醒道:“那么这魃妖,又该如何对付?” “斩下它的头。”陈星喘息道,“切记不可被咬伤或抓伤,活尸俱带有尸毒。” 拓跋焱追了上来,听到对话,苻坚随之示意,拓跋焱便一点头。陈星又道:“还有一个办法,是用火烧它们。” 这个办法虽然是陈星自己想出来的,但无论什么妖怪,只要烧成灰了,自然也不能为祸人间,火烧之后,还可遏制尸毒散布。 苻坚说:“得设法将它们引到阿房宫外,再用火油与硝石罐,一把火全烧了。” 陈星闻言不得不佩服苻坚,果然身为北方帝王,多少有点真本事。在长安城内决战,不仅容易误伤百姓,更施展不开,但眼下一出京城,城外顿时地广人稀,旷野中又有众多草木,反而更方便对付。 “冠军将军到——”有人喊道。 “虎威将军到!” 苻坚朝廷中,一众武官很快反应过来,追着皇帝出了城,部队越来越多,到得后来,平原上足有二十万军队,浩浩荡荡地驰往城外三十里处的阿房宫。 “驾!”陈星出得城后,拨转马头,掉头去找项述。 “人呢?”陈星简直心急如焚,进得长安城时,手中焕发心灯光芒,顿时驱散了满街的活尸,清出一条路来,许多活尸追上百姓,按倒在地上口就咬,众多凡人正在竭力摆脱,哭喊的哭喊,厮杀的厮杀。 陈星所过之地,活尸纷纷恐惧逃离,陈星又喊道:“从白虎门出去!去阿房宫!陛下在那里!” 百姓发足狂奔,陈星怕奔马踩踏到无辜的人,只得弃马步行,他随便抓住一个人,喊道:“大单于呢?看见大单于了吗?” 有人畏惧地朝城内方向看了一眼,陈星便知项述又杀回去了,于是快步冲进街道。 此时项述已聚集了上千人,兼有胡汉,人越来越多,正在与长街上攒动的魃群对抗。不少百姓捡来兵器,慌慌张张地加入了这一队人,也不知项述身份。有胡人认出项述的,便拼命冲杀,项述以匈奴语朗声喝道:“斩敌头!” 眼看项述两面被困,长街尽头却有一道光射来,破开黑暗,活尸大军纷纷哀嚎溃散。项述蓦然转头,只见陈星站在街头,傲然而立,脸上带着隐约的怒容,手中绽放出温润白光。 项述:“……” 陈星怒道:“你又做什么!” 项述吹了声口哨,四周组织起来的临时军纷纷朝他集队,他策马前去,伸手,与陈星借力一拉,陈星坐上了马。 “出城!”项述喝道。 长安四门大开,到处都是仓皇夜奔的百姓,项述则率领众胡人骑兵,不知何时又从长安城内救出了不少人,闹哄哄地聚成一群,有胡有汉,正充满担忧地看着项述。 皇宫方向,出现了一个手执长戟的黑影,观那身形,正是在镜中世界追杀他们的影子骑士。 项述正想拉开长弓,奈何那距离实在太远,黑夜间更不好取准头,只得作罢。陈星拍马追来,项述深吸一口气,看了他一眼。 “他们已经撤上官道了。”陈星说。 项述收弓,说:“随我杀回去,我有话要问冯千镒。” “不行!”陈星说,“项述!不要冲动!” 项述说:“你的心灯能驱逐魃群,跟我走!” 陈星说:“那他们呢?!” 陈星示意项述看他救出来的男女老少,忽然间他觉得项述在这种时候,实在是非常可靠。 项述放弃了这个打算,陈星说:“走!另行计议。” 第24章 邪术┃朕的功业盖世无双 “冯千钧呢?”项述驭马上了官道, 带着上万人前往城外阿房宫。 “拓跋焱派人保护他了!”陈星说, “安全得很。” 天边露出鱼肚白, 天亮时,漫漫苍天却阴云密布,太阳躲在了云层后, 四处尽是阴风,项述上了一座小山坡,眺望这千古长安城, 内里已死气沉沉。 “我不明白冯千镒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 ”陈星说,“真是狗急跳墙了。” “他想救冯千钧, ”项述说,“很难理解?” 陈星:“他若真有这念头, 又何必将冯大哥扔进镜里?” 项述说:“救回冯千钧,为的不是手足之情, 而是要用他。” “用他做什么?”陈星难以置信道,忽然被项述这么一提醒,顿时明白了:冯千钧一旦被怨气附身, 又能驱使森罗刀, 当发挥出极其强大的力量。被怨气洗练过的家传法宝也将成为冯千镒这妖人的最大助力,爆发起来,谁也不是对手。 幸亏救下了人,否则若落在冯千镒手中,接下来就绝不是活尸潮爆发这么简单了。 长安西郊三十里外, 阿房宫前。 皂河西岸已满是拖家带口、亡命奔逃而来的长安百姓,还有更多人正在陆陆续续赶到。大秦的帝国军经历了忽如其来的暴乱后,已火速从变故中惊醒,朝苻坚所在之处集合。号称战无不胜的北方铁骑在这一刻显露出了南征北战的高效与军纪,在苻坚强盛无比的个人威望之下迅速集结,先是禁军,其次是关中军,再是各族骑卫,将领们只用了三个时辰,便快马加鞭,赶到阿房宫正殿之中。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慕容垂喝道。 “安静!”拓跋焱大声道。 苻坚端坐主殿,说:“事出仓促,不及细表,我们手头有多少人?” 各族报过兵力,苻坚手下还有三十万兵马可调度。慕容垂又道:“昨日清晨已派人送信予平阳太守,正在赶来的路上,带领十万勤王军,明晨可至。” 平阳太守正是慕容冲,昨天清晨发出去的信,带着十万人上路,苻坚心知肚明这举动分明不是勤王,而是姐姐清河公主死了,带兵找他算账来了。 幸而陈星所述经过,终于令苻坚察觉到慕容家的一丝不妥,但观慕容垂等人仓促夜奔的情况,又实在不像是同谋。毕竟,若清河公主与冯千镒勾结谋逆,当不至于不分缘由,连慕容家族人也无差别给搞死了。 苻坚心中充满疑惑,却选择了不在此事上发作,沉声道:“清点阿房宫内火油、攻城器械,各部先行驻扎,预备待我命令,反扑长安。” “那些家伙,究竟是什么东西?”事发之时,王子夜正在用晚饭,被禁军匆匆架上马车开始逃亡,满城文武骤逢变故,科头跣足,狼狈不堪,更惶恐无措。 “大单于到——” 满朝文武顿时骚动,慕容垂按剑。 “解释的人来了,”苻坚叹了口气坐下,答道,“听罢。” 项述风尘仆仆而入,扫了众人一眼,丝毫不将慕容垂放在眼里,陈星随后而入。 “什么情况?”陈星见殿上一时鸦雀无声,觉得有点不对劲。 “正等你俩呢。”苻坚道,“说罢,说个明白。” 陈星一瞥项述,项述点头,示意他说就是。主殿内一时剑拔弩张,慕容家所有将领都微微发抖,犹如下一刻就要上来乱剑捅死项述,为清河公主报仇。但见惯了项述身手的陈星很清楚,只要苻坚不参战,这里哪怕全部人一拥而上,都敌不过项述的一根手指头,这家伙实在是太、强、了! “从何说起呢?”陈星也累了,走到苻坚面前的台阶上坐下,朝殿内诸人说道,“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我看真正的始作俑者,却是陛下,以及在场的各位,也难逃罪责。” 霎时殿中叫嚣起来,无不怒斥陈星,待得众人安静后,项述忽然道:“只可怜了长安城中的无辜百姓,因你们的南征北战、好大喜功而死于非命。” “朕的功业盖世无双!”苻坚带着威严的声音道,“唯独嬴政能与朕比肩,若非朕收复北方全境,今日死的人只会更多!” 陈星毫不客气地反驳道:“可你杀了多少人?自己算算清楚!你们的每一次征战,死伤数以十万计!释放出了多少恨意,多少凡人临死前的不甘,在天地间徘徊不去,聚为怨气。魃乱才从这其中而生……” 陈星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一系列事情发生的经过了。他在殿中侃侃而谈,从零零碎碎的片段中,串起了满长安活尸肆虐的整个经过——冯家为了推翻苻坚,多年来隐忍不发,购下驱魔司原址,在松山建起了新的西丰钱庄。 而就在挖开驱魔司总署,填埋峡谷时,冯家人无意中找到了驱魔师们留下的阴阳鉴,以及法宝的驾驭法门。 于是为了对抗日益扩张的秦国,冯千镒丧心病狂,一发不可收拾,开始设法将战死的百姓转化为魃,再吸收天地间的怨气,予以炼化,在镜中世界炼出了黑影武士,以及那名将领,等待合适的时间,再将这一支活尸军队从镜中放出,推翻苻坚。 “你为他提供了最强大的力量,”陈星说,“以及最合适的材料。” 殿中忽然沉默不语。 “你们还未曾回答,”慕容垂阴恻恻道,“冯家谋逆,为何要杀我侄女?这事与清河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王子夜马上出言打断,问道:“冯千镒是如何转化魃的?他天生就熟悉这等秘术?” “这是一种邪术,”陈星答道,“在我所学之中未有记载,具体的过程,只有问他自己才知道了。” 拓跋焱开口道:“我们现在掌握的情报少之又少,就连敌方拥有多少兵力都无从知晓,以目前的情况看来,不会低于二十万……” 一问一答之间,竟是绕过了慕容垂的质问,当着苻坚的面,大家都不想提及清河公主参与谋反一案,只希望尽快把这件事揭过去。 苻坚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开始观察慕容家众人神色,有人已经意识到这点,并现出惊惧神情,看来确实是全不知情。 项述答道:“初步估测,至少有三十万活尸。” “这么多魃,全部藏在一面镜子里?”王子夜难以置信道,“究竟是从何处找来的?” 陈星答道:“对,正是这面镜子,也许是从中原的战场上找来的罢,这世道活人不多,死人还是很好找的。” 说着陈星祭起阴阳鉴,法宝在他手中黑气缭绕,缓慢浮空旋转,众人一惊,又是纷纷退后。 “不用担心,”陈星说,“法宝我已经回收了,魃们也全部被放了出来。现在只能等待时间,找个合适的地方,慢慢将阴阳鉴中的怨气一点一点释出,再予以净化,短时间内,尽量不再去动它。” 王子夜又道:“小兄弟既然是驱魔师,想必是能净化这件法宝的。” 项述却沉声道:“哪怕成功,法宝也不能交予你们所用。” 陈星正要回答,却被项述这么一打断,心道莫非你们还在打这件法宝的主意不成? 王子夜又问:“法宝暂且不论,重申一次,小兄弟既然是驱魔师,想来也有对付冯千镒这妖人的奇招?” “没有。”陈星答道,“老实说,万法归寂之后,世间驱魔师就无法再行收妖驱魔,眼下我是例外,唯一的长处,也只能有限地驱驱怨气,自保则以。冯千镒那一方,所调用的乃是充盈怨气,此消彼长,更是猖狂。” “如果陛下不愿意尽快停下征战与屠杀,”陈星又道,“今天的惨剧,来日一定还会重演。我的话说完了。” 苻坚脸色阴沉,自从王猛死后,还是头一次有人敢这么当面直斥其非,戳的又尽是苻坚的痛点,若不是正处于非常时期,光是这几句话就能让苻坚大怒,当场罚他五十廷杖。 拓跋焱再次打了个圆场,朝苻坚说:“既然整件事的经过已经清楚,臣请命,与大单于、陈星一同杀回长安,擒获冯千镒!” 苻坚回过神,沉吟片刻,直视项述,项述则朝苻坚一扬眉,答道:“老巢被捣,不是说着玩的。” 苻坚只得说:“禁军暂时交予你调度,大单于,你我恩怨,待此乱平定后,再行清算。其间若有人朝你寻仇,违令者可斩。” 本该满殿哗然,但慕容家众人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纷纷带着仇恨目光望向项述,默不作声。 “禁军留给你,”项述说,“捉拿冯千镒,我二人足以,带兵回去,不过是误了儿郎们性命。” “朕岂是这等贪生怕死的废物?!”苻坚怒道,“朕尚能战!王子夜!传令三军!开兵器库房!” 项述与陈星从正殿离开,陈星心不在焉,然而就在经过慕容垂身边时,忽然听到一句话。 “小兄弟为止人间杀戮,四处奔波,”慕容垂低声道,“当真操碎了心,襄阳匆匆一面之后,可有好久不见了。” 说着,慕容垂取下面具,露出被烧伤的瘕痕。陈星蓦然一惊,想起那天带着项述逃出城时,满车火油冲进刺史府后,与慕容垂打的照面! 项述却不易察觉地挡住了陈星。 “现在没空找你麻烦,慕容垂,给孤王老实点。”项述冷冷道。 陈星心神不定,刚出殿外,便知道此事一定难以善罢,哪怕能洗清清河公主一事,慕容垂为报仇,也不会放过自己。 项述一巴掌拍在陈星背后,陈星被震得差点吐血。 “你干吗?” 项述嘲讽道:“你怕慕容垂?” 陈星收敛心神,朝拓跋焱道:“冯大哥情况如何?” 拓跋焱示意跟他走,冯千钧正安然无事,被软禁在阿房宫半山腰的一座偏殿内,陈星进入时,双方同声惊呼。 “太好了,你没事。”陈星道。 冯千钧疲惫不堪,听完经过,说道:“这下无论做什么,都再无法挽回了,但我终归得去亲手阻止大哥。” 陈星叹了口气,征求地看项述,项述却说:“大致经过虽已理清,却仍有许多疑团,冯千镒……他是从哪里得到转化‘魃’的技巧的?” 房中,项述与拓跋焱、冯千钧、陈星四人席地而坐,现在这等情况,越是十万火急,就越是需要镇定,必须先找到对付冯千镒的办法,否则贸贸然回到长安城内,只会大伙儿一起送死。 陈星自是有恃无恐,反正有岁星加护,人生从来就有惊无险。但对项述而言却绝非如此。 陈星想了想,说道:“驱魔司中按道理不会有驱使怨气的法门,以及将死人用这种情况复生的邪术。我可以肯定,这些绝不是他从地底下挖出来的。” “也就是说,”冯千钧道,“大哥是从别处学的。” 项述说:“兴许还另有其人,教给他这些邪术。” 陈星插口道:“也可能是他因缘际会,得到了某些秘卷。” 项述朝冯千钧问:“那厮平日有什么异人朋友不曾?” 冯千钧自小与兄长分开,偶尔上京见面也不过寥寥两三载,兄长平时在做什么,近乎一无所知。 冯千钧摇了摇头。 “记得咱们在隆中山里碰上的妖人么?”项述说。 陈星想起来了,昨日黄昏时,冯千镒脸上也戴着一副与那夜神秘人相似的面具。 拓跋焱道:“也即是说,背后尚有人主使。” 项述稍一点头,沉吟道:“此人极有可能,就在宫中。” 陈星说:“也许是清河公主身边的宫女?虽然我也在怀疑,这面镜子究竟是怎么又从宫里回到了冯千镒手中,但眼下情况,这点反而不是最重要的。” 项述却道:“不,这很重要。” 拓跋焱微微皱眉,陈星便朝他大致讲述了隆中山之事的经过,四人开始寻思,推测,大致拼凑出了一个虽不完整,却勉强能说通的故事。 “有人掌握了复活尸体、制造魃的邪术,”冯千钧喃喃道,“授予我大哥,并说服了清河公主,至少目前看来,公主、我大哥,以及隆中山内那神秘人,俱是这一伙邪术组织内的党羽。” 陈星顿时如梦初醒,这么说来,反而更说得通些!毕竟冯千镒双腿不能行动,又长时间待在京城,四处搜集怨气来炼化阴阳鉴,再将数十万活尸全部输送到镜中世界里,明显不太合理。 但隐隐约约,他又察觉出项述仿佛还有许多话未说。 “项述?”陈星碰了碰项述的胳膊。 项述刹那便转了眼神,略带防备地看着陈星。 “有什么就说出来罢,”冯千钧苦笑道,“你看我兄长都成这样了,该说的不也得说?” 项述沉吟良久,久得陈星想开口说“算了算了”的时候,项述终于开始回忆。 “五年前,还在我十五岁的时候,”项述道,“敕勒盟中,来了一名大夫,名唤克耶拉。” 陈星:“……” 陈星有预感,认识项述以来,最大的悬案,也许就要真相大白了。 第25章 逆袭┃死亡,永远不是结束 “那年我父亲诸病缠身, 痛苦不堪, ”项述淡淡道, “若将养着,还能活个三五年。” “我听说过,述律温大人晚年常受战伤困扰。”拓跋焱也想起来了, 说道。 项述点了点头,说:“克耶拉为我父亲看过病后,留下了一味药, 传说是能治愈百病的灵药。” 陈星几乎是马上抓住了关键点, 诧异道:“他长什么模样?!” “蒙面,”项述说, “裹头,身上有股气味, 是名汉人,却用了胡人的名字, 双足行动如常。” 陈星:“……” 项述:“他与父亲谈论诸多生死之事,父亲十分信任他,最终喝下了他所交付的药。其后, 他便南下离去, 而父亲在七日后的一个午夜,也安然辞世。” 陈星眉头微皱,还没来得及问,项述却说:“但就在第二天中午,他的身体发生了尸变, 那会儿我还不知道‘魃’是一种妖怪,眼睁睁看着他死而复生,成为一具活尸…… 陈星不由得背后发凉。 “幸而尚未完全成妖,”项述说,“便已被族中长老们送与天葬。料理完此事后,我始终放不下心,离家南下,追踪此人踪迹。于是在辽河南岸,发现了整村皆成活尸的瓦伦奴部。” 原来如此……陈星总算知道项述为何如此在意魃的来历了。 冯千钧说:“我们不妨假设一下,这名大夫,就是指点我哥的幕后主使。” 项述点了点头。 陈星心中盘算,也就是说,最初的“魃”,应当是喝下某种溶药,在死后进行变化的。但这数十万活尸,总不至于每一个都喝了这种药,否则光是配药都累死了对方。 无论如何,项述所言虽不能解决燃眉之急,却让他们有了目标。 拓跋焱说:“天驰,你提及交战时要当心不能被抓伤或咬伤,却是为何?” “尸毒,”陈星说,“魃身上都带有尸毒,一定要非常当心。” 冯千钧问:“被抓伤会怎么样?” “会死。”陈星说,“越是久远不腐的活尸,身上的毒性就越猛烈,千年魃甚至能借助身上的尸毒来形成瘴气,也即是古墓中常说的尸瘴。” 项述忽然道:“中毒之人,不久后也将成为一具活尸。” 陈星倒是不知道毒性入体后,还会再次产生变化,项述却说:“我亲眼看见瓦伦奴部中,有两名幸存者,尸毒发作,数日之后,化身为魃。” “还能这样?”陈星喃喃道,但这么想来,竟是完美地诠释了,镜中世界里的数十万活尸究竟从何而来! 项述:“非但如此,黑影武士与将领的武器上亦带有尸毒,须得非常小心。” 拓跋焱顿时变了眼神,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右手按在左臂上。 此刻外头传来响动,苻坚不待通传,便已推门而入,拓跋焱与陈星便起身,唯独项述依旧坐着,冯千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苻坚只朝项述说:“斥候回报,长安城中,涌出了大量你们所言的‘魃’,正越过西门,预计半日内将来到阿房宫。” 项述沉默不语,苻坚说:“此来只为交代你们一事,无论何时回长安,都必须拿到清河公主与冯氏是为同党的证据,否则慕容家朝你寻仇,朕没有证据在手,服不了人心。就这样,朕预备打仗去了。” 项述叹了口气,随手拄剑,起身,苻坚冷冷道:“述律空,你还想与朕动手不成?” 陈星待要阻拦,项述却道:“死人是不会造反的,你下不了手,我替你料理。” 苻坚怒道:“慕容垂正带兵抗击东来魃群,大单于,你若阵前斩我保家卫国的大将,就是与天下人为敌!” 陈星马上按住案上的剑,是时又有禁卫匆忙来报,喊道:“陛下!大事不好!宫后皂河西岸围地,有妖怪了!” 众人这一惊非同小可,马上起身,快步到得高地上,苻坚只是看了一眼,便匆忙下了宫内角楼。 远方,供百姓休憩的围地中发生了一场骚乱,禁军正在外围守卫,疏导百姓逃离,并手持武器,上去斩杀怪物。 尸变了!陈星马上转头,朝拓跋焱道:“把百姓带出来!不要再让任何人被咬到了!” 项述则只是看了一眼,就说:“沿皂河两岸全部封锁,筑起防御工事。” 拓跋焱前去下令,示意三人在此等候,他匆匆下得高台,到得河畔,除去肩甲,露出有力的臂膀。左侧上臂,于河水中倒影清晰可见,在刑场中被斩破的伤口上,带着肉眼可见的紫黑色。 不多时,远处竟是起火了,火箭飞射,火油爆开,陈星顿时震惊了。 “苻坚!”陈星难以置信,大喝道,“你在做什么?!” 一部分百姓逃离围地后,苻坚竟是令人放火,把那些受伤却未死的,甚至还有不少躲避尚完好的人,一并全部烧死!东风裹着烈火,吞噬了整个阿房宫一侧的围地,刹那烈焰冲天,哀嚎四起,四面八方大军严阵以待,堵住了围地出口。 陈星已不知该如何评价,项述却一手按住了陈星眉眼。 冯千钧顿时破口大骂道:“这混账!混账!” 项述沉声道:“走,抓紧时间。” “稍等,我有个主意,不知行不行得通……拓跋将军!”陈星见拓跋焱正站在河畔,忙喊道,“我们出发了!你要一起吗?” 拓跋焱忙转身过来。 长安城,未央宫中,冯千镒已登上了大殿,坐在苻坚的龙椅上,一身黑火熊熊缭绕。 黑铠将军带领一众影子武士,林立于含光殿内,场中一片死寂,冯千镒抚摸过膝前通体漆黑的森罗刀,喃喃道:“如今,你也大可报仇了……” 黑铠将军摘下头盔,缓缓单膝跪地。 冯千镒低沉嘶哑的声音说:“等这一天,等了实在太久。”说着抬起头,望向殿外的虚空,朗声道:“吾主,驾临罢!我们正恭候着您!” 然而在阴沉的天幕之下,什么都没有发生。 “凡人不过是一群愚蠢的废物,”冯千镒的嘴唇不断哆嗦,仿佛不易察觉地激动起来,“唯有您的力量,方能千秋万世——” 陈星带着三人出现在了长安城的西门处。满城的活尸已人去楼空,全部被冯千镒放了出去,扑向阿房宫了。 长街上空空荡荡,是时只见含光殿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影子武士,看那架势,足有近两万人。 项述想了想,说:“这就分头行动罢。” 四人在来前就已商量好稍后的计划,陈星点点头,项述说:“若抓不住,就直接杀了,不用强求留活口。” 说着,项述又一瞥冯千钧,丝毫不客气。冯千钧也懂项述是在警告他,绝不可有丝毫心软,只得按捺住火气,答道:“放心,只要找回森罗刀,我不会放过他。” “我尽力而为,”陈星说道,“怕就怕他不给我说话的机会,直接动手。” 项述说道:“你与冯千钧单独出现,他不会马上动手,何况你的运气不是很好么?” 陈星一笑,端详项述,说:“大单于,你好聪明。” “动手。”项述说。 陈星祭起阴阳鉴,黑气爆发,轰然将项述与拓跋焱、冯千钧三人吸进了镜内。 镜中,未央宫前,地砖残破不堪,含光殿外如同被地震清洗过,大战的痕迹历历在目。 “这是我做的?”冯千钧难以置信道。 项述懒得朝冯千钧描述,拓跋焱还在出神,感叹:“这就是镜中世界?” 项述指向含光殿一侧的铜镜,安排两人埋伏。 现世长安,未央宫中。 冯千镒仿佛正等待着什么? 陈星不由得又生出了疑惑,毕竟那名黑铠将军并未率军包围攻打阿房宫,多半现在正留在冯千镒身边守护,而派出去的先头部队,只是寻常的最低级的活尸。 阴风吹过,陈星忽然有种强烈的不安全感,这是他一路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项述分开,两人隔着一面镜子,心灯便仿佛失去了法宝的效力。 陈星深呼吸,闭上双眼,复又睁开,走向含光殿前。 他看见了守卫在殿外的上百名影子武士,随着他的到来,所有武士同时抽出刀剑。 “有这么紧张么?”陈星朗声道,“冯千镒,我有几句话问你。” 说着,陈星伸出一手,手中绽放出心灯光芒,那光芒璀璨无比,瞬间照亮了含光殿外,影子武士不似低级的活尸,并不因这白光的到来而恐惧四散,却终究略有忌惮,稍稍朝后退去。 “我给过你机会了,”冯千镒冷冷道,“陈星,你当真愚蠢至极!直到现在,还天真地妄想,用你那点毫无法力的心灯来试图挑衅我?!” 陈星走上台阶,走进殿内,四周尽是执刀剑的影子武士,将他重重包围,只要冯千镒一声令下,便足以将他斩成碎块。 “我现在也给你一个机会,”陈星说,“回头吧,冯千镒。放下你的执念,你还能悬崖勒马。” 冯千镒霎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叫作悬崖勒马?” 他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星,一字一句道: “清河公主虽是鲜卑人,十四岁便家破人亡,举家被迁至长安,与不到十三岁的幼弟,一同充作苻坚的玩物,被囚于不见天日的深宫之中,受尽屈辱!但凡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便令全族死无葬身之地,这叫执念?” “待得你在战乱中,被秦国的军队杀死妻子,捅死两个孩子,用车轮碾过你的双腿,令你从此成为一个只能坐在轮椅上的废人,你千万要记得,今日说过的话,再来慷他人之慨,劝你自己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陈星淡淡道:“你忘了,家破人亡的人,可不是只有你一个。” 冯千镒霎时愣住了,陈星又笑道:“我这死全家的事,个中内情,还全是你告诉我的。否则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我爹娘当年被谁绞死来着。” 冯千镒竟是忘了这件事,怒吼道:“你这陈家的不肖子孙!不思报这国仇家恨,不忠不孝,更有何颜面来指责我?!” “醒醒吧!冯千镒!”陈星蓦然一声震喝,“你这报仇的手段,与苻坚又有何异?!你又酿成了多少悲剧?!你将自己所遭受的痛苦,施加给长安城中的千家万户,你比苻坚还要不如!” 冯千镒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缓缓道:“你以为这就是结束么?生老病死,乃是人间至苦,死亡,永远不是结束……待得吾主降临人间,这些死去的人,都将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人世……” 陈星心头一凛,为的就是这句!终于套出来了! “是谁?”陈星眯起眼道。 冯千镒抬起一手,缓缓指向站在身前、守卫王座的黑铠将领,嘲讽道:“你还不明白么?也是,如今世上驱魔师只剩你一人,以你这区区绵薄之力,又要如何阻挡吾主的降临呢?” 话音落,那黑铠将领缓慢摘下头盔,露出那俊秀的脸庞。 气氛肃静,本该配合一下,震惊喝出“是你?!”的陈星淡定地说:“不好意思,我真认不出你主人是哪位。” 冯千镒怒了,喝道:“他不是吾主!不过是让你看看!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中原大地的王!近百年前,晋时的赵王司马伦!” 陈星:“……” 陈星瞬间想起,隆中山内被复活的那名前朝王爷,楚王司马玮! “你们还复活了几个?”陈星脸色一沉,问道。 冯千镒缓缓道:“自我得到阴阳鉴那一天起,便时时刻刻,等待着这重生之时。今日过后,你是无缘得见了,来日,八位先王将逐一复生……” 陈星顿时背脊发凉,退后半步,只听冯千镒又道:“一统神州大地,哪怕驱魔司再现世,亦无法阻拦,何况是你?!将他拿下!陈天驰,我是为了你好,待你得到这永生,你便知道永生的好处……” 话音落,司马伦的尸身已朝陈星大步走来,陈星一手背在身后,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了,一催阴阳鉴,缠绕在镜上的怨气发动,霎时大殿内的数面铜镜迸射光芒。 项述、冯千钧与拓跋焱同时冲了出来! 冯千镒早知陈星独自前来有诈,提前派出武士,将大殿外围得水泄不通,万万未料,陈星竟是利用阴阳鉴的镜中世界通道,摆了他一道! 顷刻间冯千钧直取冯千镒,项述挥出大剑,疾取司马伦,陈星马上抽身而退,躲到屏风后,拓跋焱在空中转身,荡开长戟,逼退冲进殿内的影子武士,守在陈星面前。 场中顿时一片混乱,含光殿内能容纳的武士有限,项述抢到先机,“当”的一声巨响,将司马伦顿时劈得直飞出去!两人眨眼间已交换数式,司马伦手持一把漆黑长剑,在项述剑招之下,竟是不断后退! 冯千钧已一步冲到冯千镒面前,伸手扼住兄长,将他从王座上狠狠掀了下来! 陈星见状道:“保护我!” 拓跋焱虽不及项述,却也是一骑当千的英勇武将,守在陈星跟前,又一式逼退潮水般涌入大殿、欲援救冯千镒的黑影武士。 陈星暂且弃了冯千镒不管,全力祭起心灯,双手稍拢,做施法手势,只见心灯白光越来越亮,到得后来,竟是于含光殿内刺目不可直视! 随着陈星释出的光芒闪耀,充斥殿中,所有影子武士顿时心生畏惧,项述那大剑剑身上的九个符号亦逐一亮起。 强光里,冯千钧按着兄长,冯千镒在王座下猛力挣扎,现出诡异的笑容。 “千钧,你啊……”冯千镒艰难地开口道。 冯千钧怒吼道:“为什么要害死清河?!” “她……没有死……只要你听我的……”冯千镒缓缓道,“捡起……你的刀吧,我答应你,只要听我的,你的这个心愿……” 冯千钧:“……” 霎时间,冯千镒张开口,轻轻地吐出了一口黑雾,喷在了弟弟的脸上。 光芒之中,项述将平生功力施展到了极致,收剑,出剑,震喝一声。 “破——!”陈星与项述同时喝道。 只见重剑抡出了一道扇形的光面,带着天崩之势直挥出去,司马伦举剑格挡,在那心灯的强光之下,剑断! 但就在重剑击中司马伦胸铠的刹那,陈星脖颈蓦然一紧,呼吸受阻,却是被藤蔓紧紧缠住脖颈,拖到了大殿柱子前! 下一刻,重剑与司马伦护胸黑铠撞击,却因失去陈星的心灯力量而只能将他撞飞出去,司马伦在空中一个翻身,反冲向项述,一拳抵在他胸膛,将他打飞出去! 拓跋焱一惊,撞开陈星,另一道藤蔓从横里卷来,将他结结实实地捆在了柱上! 项述被击中的那处,正是陈星日前为他接好的肋骨断折点,当即一口吐出鲜血,两眼发黑,陈星扑向项述,正要将他拖开,短短刹那,殿中藤蔓从地下钻出,带着荆刺,将三人重重围困捆绑。 冯千钧浑身浴火,横持森罗刀,守在冯千镒面前,双目血红。 冯千镒好整以暇,爬上王椅,依旧坐定,缓缓道:“大驱魔师,若换了万法归寂以前,你我尚可一战,只可惜现在天地灵气尽失,单靠你手中那一星灯火,就认命罢……” 陈星与项述被捆在一起,绑在了柱上,项述竭力挣扎,两人都无法挣脱,陈星几乎整个人都被捆在项述的身上,越陷越深,那藤蔓持续收紧,连着整根柱子发出轻响。 陈星:“……” 项述仍在艰难对抗,手中大剑已不知去了何处,陈星整个人被压在他的身前,项述转过手臂,护住陈星,藤蔓缓缓移动,开始勒得更紧。 陈星:“怎么……办……” 项述:“想办法……叫醒他……” 项述先是呼出一口气,再全力吸气,要崩开那藤蔓,藤蔓的韧性却更强。陈星感觉身体要被压爆了,断断续续道:“冯……大哥,快醒来!” 冯千钧不为所动,双目一片血红。 拓跋焱被勒住脖颈,睁大双眼,抓着藤蔓,不住拉扯。 冯千镒缓缓道:“三位,今日就到此为止了。” “你的……运气呢?!”项述咬牙苦撑,其时荆棘藤蔓长满倒刺,勒破了两人上衣,刺进项述肩背、手臂,刺一倒挂,顿时令他鲜血淋漓。 紧接着,藤蔓随之擦过陈星的肩膀,爆出一蓬殷红的血液。 “你居然……居然在这种时候……”陈星要抓狂了,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怒斥道,“你居然能硬!这种时候你居然能硬!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硬起来的!!” 项述:“……” 鲜血与彼此温热的身躯紧紧缠在一起的感受,犹如唤醒了项述的某种嗜血天性,顿时令他血液滚烫,全身不可避免地起了反应。 “闭嘴!”项述正在做挣脱前最后的准备,奈何稍一呼吸,肋骨处旧伤便剧痛无比。 第26章 归途┃敕勒川,阴山下 司马伦躬身, 捡起地上半把断剑, 缓慢走向柱上捆在一起的两人。 “让他们多受点苦, ”冯千镒缓缓道,“一剑刺死太便宜他们了。” 陈星快要无法呼吸了,项述勉强回手, 将陈星护在了怀里,身上随着藤蔓剐过而逐一迸发殷红血液,开始被藤蔓吸收。 陈星痛得大喊出声, 那血液与项述的鲜血混在一处, 两人浑身鲜血淋漓,沾满了藤蔓。但不知为何, 项述身上鲜血与陈星出血之处混在一处时,心灯仿佛一刹那就得到了感应, 从他胸膛处发挥出了成百倍的威力,迸射而出! 项述猛地大喊, 陈星只觉自己要被压碎了,却听到耳畔一声断折巨响! 两根殿柱同时折断,整座含光殿轰然倒塌!横梁、木柱, 连着砖瓦, 乃至四面砖墙都在这藤蔓的疯狂拉扯中,塌了下来! 下一刻,废墟之中,含光殿内巨柱被轰然掀起,司马伦刚从砖瓦中挣扎出来, 项述已全身笼罩心灯强光,一身黑色衣服,顿时化作雪白鎏金的武袍,沉铁剑迸发万道金光,从剑柄到剑尖光芒轮转,幻化为一把金剑。 项述双目一睁。 “滚去投胎。”项述冷冷道。 护法武神现世!陈星从砖砾中爬出来时顿时震惊了!曾经只见书中所记载,所谓“护法武神”只以为是个名号,没想到那却是描述! 接着项述双手持剑,抡出了天崩一招! 司马伦的铠甲刹那破碎,发出一声狂吼,全身被项述手中金剑上迸发出的烈焰燃烧殆尽! “终得解脱,谢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伴随着尸身灰飞烟灭,刷然四散。 “你……你……”陈星顿时狂喜,道,“发生了什么?!刚刚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项述已恢复了原状,朝陈星怒吼道,“快救人!” 武神效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间,接着,陈星不管再怎么催动心灯,都无法让他再产生任何变幻。四面八方的影子武士蜂拥而至,项述冲向含光殿废墟中央,然而砖石之中却飞射出千万藤蔓与荆棘。 冯千钧的藤蔓顶开大殿房顶,嘴角溢血。 项述手中重剑发光,几次要上前,却俱无法破开冯千钧的防御。 陈星从倒塌的另一边拖出拓跋焱,所幸拓跋焱身着铠甲,受伤较轻,先前荆棘亦未在身上留下多少外伤。 “快醒醒!”陈星焦急道,一手祭起心灯,按在拓跋焱额上。 拓跋焱蓦然醒了,第一件事便是反身抱住陈星,就地一滚,避开陈星背后同时冲来的数名影子武士。 “得制住他!”拓跋焱一瞥冯千钧。 拓跋焱捡起长戟,陈星道:“趁项述分散他的注意力,带我过去!” 拓跋焱带着陈星,单手使长戟,在武士群中冲杀,逼近含光殿中心。项述只觉眼前全是藤蔓,生怕又被冯千钧缠住,只得觑机脱身,刚一退,拓跋焱便冲了上来。 “上去!”项述在空中一翻身,将陈星推了上去,拓跋焱到得近前,避开藤蔓,朝后退了半步,横过戟身让陈星一垫。陈星借力几步上了高处,手中绽放强光,提肘,一巴掌掴在了冯千钧脸上。 “出魔!”陈星之声如晨钟暮鼓,心灯之光飞速侵入冯千钧体内,怨气轰然消散,冯千钧被陈星那一巴掌打得一个趔趄,双目恢复了神志。 藤蔓全部消失,拓跋焱与项述马上转身,抵挡冲上前的影子武士。 守卫整个未央宫的数万名影子武士如同海啸般涌来,冯千钧仍站着不住喘气。 “你哥呢?!”陈星喝道,“把他抓回去!快!我们已经赢了!” 废墟中再次爆发出一阵狂笑。 “远远没有——”冯千镒狰狞之声道,“血阵未成,今日我便不抱更多指望,驱魔师,你终有见到吾主的那一天,届时整个神州大地,都将臣服于他的脚下——” 冯千镒从废墟中缓慢升起,全身仿佛再次发生了变异,两眼开始朝下淌着紫黑色的血液。 冯千钧望向高处,悲痛喝道:“住手!哥哥!” 拓跋焱喊道:“抵挡不住了!快想办法!” 冯千钧斜持森罗刀,一声悲痛大喊,黑火再次从全身迸射而出,紧接着整个未央宫中,乃至长安城内所有的树木拔根而起,化作漆黑枯树,朝着含光殿冲来。项述一惊,正回头望去,陈星却道:“他恢复理智了!” 冯千钧仿佛已能驾驭被怨气炼化后的森罗万象,未央宫前已化为枯萎树人与影子武士的战场,三人压力随之一轻。 “不愧为冯家人,”冯千镒飘浮空中,轻描淡写道,“你终归有一天,要向吾主献出这把刀……” “住手罢!”冯千钧喝道。 冯千钧双目带着愤怒,又是一声狂喊,黑火飞速窜起,藤蔓随之从地底现身,朝着空中的兄长飞射而去。项述当即一步跃上藤蔓,从藤蔓上飞奔而去,陈星马上祭起心灯,只见项述飞身在半空之中,后仰,双手持剑,身形成为一个漂亮的弧,手中巨剑闪耀光辉。 “……在这之前。”冯千镒闭上双眼,竟是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张开双手。 项述一剑劈下,冯千镒肉身顿时筋断骨折,护身黑气被心灯之光所破,从空中轰然坠下。 同一时间,整个未央宫内所有的影子武士失去怨气支持,尽数被树人所绞杀。 冯千镒如断线风筝般坠下地面,发出一声闷响,两眼望向天空。 项述落地,冯千钧收刀,拓跋焱收戟。陈星全身剧痛,已摇摇欲坠。 冯千镒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说道:“太早了……怪就怪我,太心急……” 接着,冯千镒全身一阵怨气散开,双目圆睁,就这么死了。 陈星冲上前去猛烈摇晃冯千镒,喊道:“哎!别死啊!你给我醒醒!” 该问的还没问到,也没了证据,回去要怎么交代?! 拓跋焱忙拉住陈星,毕竟冯千钧还在一旁,兄长初死,生怕他一时冲动,不受控制。 项述则始终提防着冯千钧,冯千钧很快便恢复如常,归刀于鞘。 “你哥死了。”陈星朝冯千钧说,察看冯千镒的瞳孔,业已扩散。 冯千钧走出含光殿,只见曙光初现,照耀着空无一人的长安,偌大未央宫中满是尸体,冯千镒死后,影子武士身上的盔甲尽数化作黑气消失,恢复了白骨与烂肉,森罗刀所召唤出来的树妖将活尸绞得零零碎碎,断肢满地,所余无几的少数半身折断的活尸,尚在挣扎。 距逃出长安,又是一夜过去,破晓时分,阿房宫外的平原上,活尸大军终于浩浩荡荡赶到,但就在日出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却失去了集队进军的阵形,漫无目的地到处啃食,如同不受控制的野兽一般。 大秦军队倾巢而出,拦在了皂河前,点燃火箭,一顿乱射,引燃活尸,又分出两翼,左右包抄,将三十万活尸围困在包围圈内,朝着河畔中央区域驱逐。 是时尚有从长安城中逃亡而出的最后一批百姓,混在活尸群内,既要躲避活尸,又要躲避军队的乱箭,不住朝外苦苦哀嚎,恳求秦军放人离开。 “报——” 苻坚一身帝铠,早已严阵以待,不待探报开口便已知其所述之事,厉声道:“一个也不许放出来!但凡被咬伤抓伤,全部赶到包围圈中去!” 王子夜与众文官在旁观战,皂河东岸,哀嚎震地,怨气冲天,黑压压三十万活尸,数目较之军队甚至更多,仍在下意识地四处突围,场面当真壮观无比,更有军队士兵在对抗活尸时遭咬伤,下一刻回头,已在慕容垂的严令下,遭到自己人驱逐进活尸群中,眨眼间被活尸一拥而上,扯得粉碎啃食。 王子夜道:“陛下,差不多了。” 包围圈逐步收拢,方圆十里内的活尸,被全部赶到了指定地点中央,苻坚背后的阿房宫下,一河之隔,存藏于库房中的攻城用抛投机业已就绪。 苻坚举起帝王剑,喝道:“齐射!” 晨晖之中,河对岸的抛投机全部发动!火罐铺天盖地,朝着包围圈中飞去!火油坠地,炸出无数红云,成功点燃活尸群,一阵东风吹来,火势飞快蔓延。整整一里方圆内,燃烧起来的活尸受激,疯狂朝外挤去! “守住!守住!”大秦各将军纵马飞驰,士兵立起盾牌,坚守包围圈,里三层外三层,挡住突围的活尸。烈焰滚滚,在那烈火之中的无数人形扑着火焰,狂冲乱撞,嘶吼阵阵,一时竟分不出烧的是人,还是那号称“魃”的妖怪。不由得令人心生寒意。 风越来越大,火舌朝包围圈外蹿来,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守卫的士兵两眼被熏得流泪,天空现出浓重层云。 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直觉瞬间提醒了苻坚。 “朝下风口加派人手!”苻坚果断道,“马上!” 但命令下得已经太迟,包围圈西面,下风处被冲开了第一个缺口,火焰顺着活尸蔓延到了守卫的士兵身上。 “禁军听命!”苻坚一身镂金战甲,翻身上马,喝道,“随朕出动!” 河对岸的百姓恐惧地看着这一幕,开始产生了骚动。包围圈被突破了,紧接着缺口越来越大,活尸带着火焰与焦臭的气味,朝着河畔袭来,一旦冲过河去,长安所余百姓将全部死在此地! 开始有人慌张逃跑,这个举动引发了更严重的骚乱,苻坚已顾不得子民,若这一战再败,便只有丢弃子民与都城,带着军队逃跑了!帝王之威荡然无存,势必要成为全天下的笑话! 然而就在此刻,所有人发现了什么,有人大喊起来,翘首以望! “大单于——!” “大单于回来了!” 远方长安城的方向,一声清啸! 皂水大木桥前,集结了两千余人,这一刻仿佛同时得到了号令,纵马而出。 项述一骑当先,侧旁跟着纵马奔驰的陈星,陈星催动心灯,强光照去,笼罩在皂水平原上的一股怨气见光消散,活尸再次被纷纷驱入包围圈中。 “十六族听我号令——”项述以铁勒语喝道,“守住阿房宫!” 南迁诸胡旧部、曾被苻坚冷落的各家武士齐声应和,调转马头,追随在项述身后,就连鲜卑人中,亦有不少人下意识地应声而喊,高举武器。 慕容垂顿时就怒了,喝道:“守好你们的位置!” 冯千钧纵马疾奔,抖开森罗刀,黑光绽发,地底登时出现了无数漆黑藤蔓,重新加固包围圈,困住所有燃烧的活尸。 项述背着大剑,纵马疾冲,短短千步,便已集结起了队伍,苻坚朝远处望去,只见拓跋焱也回来了。 “禁军儿郎!”拓跋焱一手持长戟,一手控奔马,喊道,“随我浴血奋战,守护陛下!守护长安!” 两队援军加入了大战,包围圈再度成形,然而起火的活尸却开始逃往西面,剧烈冲击,再次撞出了一个缺口!拓跋焱率领禁军,竭尽全力抵挡,只要撑过这一小段时间就胜利了!苻坚吼道:“已经全部烧着了!撤军!” “不行!”项述调转马头,愤怒吼道,“魃群若进入河中,皂水流毒!谁来负责!” 抛投机释放出最后一波火油,狂风下烈火再次扩散,秦军对敌时,被烧死的、被抓伤的不计其数,慕容家的伤亡最为惨重,眼看就要溃败之时。大地阵阵震荡,又一拨援军赶到。 “报——平阳太守慕容冲到——” 霎时千军万马,从东天地平线上,披着曙光而来,十万骑兵身着流光战甲,为首那少年武将一袭披风,如翻飞霞云,带领平阳铁骑,不由分说地杀进了敌阵! “凤凰儿!”苻坚大喝道。 朝西侧突破的活尸群再次被压制进了包围圈中,其时项述高举重剑,喝道:“随我冲锋!” 十六胡旧部震天呐喊,跟随项述展开了第一轮冲锋,撞进了火场之中,燃烧到一半的活尸顿时被撞碎,紧接着这个举动,引起所有秦军组成了此起彼伏的冲锋大阵。慕容家的军队、苻坚麾下的禁军、大秦各将领率领的卫队,乃至慕容冲的平阳军,倚仗铁骑上的铁甲马披挂,朝着活尸疯狂践踏。 大地震荡,秦军如潮水般,带着泄愤般的情绪反复碾压,陈星尚是第一次看见这场面。太阳升起来了,云层散尽。 三十万活尸终于在此刻灰飞烟灭,尘归尘,土归土,化作皂河平原上的灰烬,回到大地之中,滋养这片土地上的新生命,生生不息。 终于安静下来了,平原上风起,卷着无数黑色的余烬,飞向天空。 项述在河岸空地上重新集队,陈星已累得不行,正要下去躺地上时,项述说:“不要下马。” 陈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果然,麻烦来了,活尸全部清除之后,平阳军与慕容氏的军队开始朝着他们围聚,拱出一名武将。武将摘下银色头盔,扔在地上,现出俊秀面容。 项述身后的十六胡旧部武士却丝毫不惧,隔着浅滩遥遥对峙。 慕容冲一头黑发在风里飞扬,鲜卑肤色自脸至颈,白得犹如牛奶一般,双目就像浸在水里的琥珀,陈星第一眼看上去,险些以为是名美女将领。 双方陷入了沉默里。 项述收剑归背,一身武袍破破烂烂,全身伤痕累累。慕容冲背后大军整齐有纪,不闻马匹嘶鸣,就这么静静看着他们。 慕容冲开口了,他的声音很柔和,却带着一股冷冽气息。 “久闻大单于武艺天下独步,举世无双,”慕容冲缓缓道,“素有‘万军敌’之名,只不知较我十万铁骑儿郎如何?” 陈星本以为项述不会回答,项述却将马缰在手上缠了两圈,也不看慕容冲,漫不经心道:“自从入关以来,尚未赤手空拳,与一万人以上的军队打过,眼下还不知道。你确定今天要打一场?” 慕容冲又道:“不是我想打,这要问大单于,慕容家何时开罪了大单于,是杀是剐,尚请示下。” 项述一扬眉,终于正眼一瞥慕容冲:“不曾。” 慕容冲又怒道:“那么为何杀我亲姐?!” 慕容氏族人顿时纷纷叫喊,愤慨无比。慕容垂排众而出,朗声道:“大单于,自有敕勒古盟以来,慕容氏便从不曾敢亵渎了半分歃血盟约,如今祸患已除,你该给我们一个交代了罢。” 项述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皱眉,陈星本想说明经过,但众人并无证据在手,冯千镒口中的“吾主”是谁,未有线索。这时候哪怕留了冯千镒活口,与慕容家对质,对方也决计不会承认清河公主参与了谋逆,定会指为诬陷。 否则慕容氏便将遭到连坐,苻坚怎么可能对谋逆的家族坐视不理? “慕容冲!”苻坚终于前来,进得场中,“听我一言。” 慕容冲视线留驻于苻坚短短片刻,却很快转回项述身上,又充满了怀疑,打量项述身边的陈星。 “述律空,”苻坚朝项述说,“证据何在?” 项述冷淡答道:“没有证据,是非曲直,你心里最有数。” 苻坚:“……” 苻坚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先上前将项述一剑砍死的冲动。王子夜也骑了匹马赶来,缓缓道:“平阳太守远道而来,且先入阿房宫述职,稍后再……” “走!”项述当机立断道。 众人纷纷退后。 “大单于,今日就在此讨教。”慕容冲却明显不想放项述离开,一声令下,身后十万大拉开冲锋阵形,竟是要倚仗兵力优势,在此处将项述就地格杀,为清河公主报仇! “谁敢动手!”苻坚怒吼道。 项述再不多言,拨转马头,冲出了包围圈,偏将弯弓搭箭,却被项述一剑劈落马下,顿时全军哗然,慕容冲大怒,大军重重围困,追着项述而去! 陈星策马紧随,一瞬间地面震动,排山倒海般的平阳军开始加速,朝他们掩杀而来! 然而另一队骑兵顿时冲进了这空当中,纷纷下马持盾,挑枪,朝向十万平阳铁骑。拓跋焱一马当先,纵马冲过己方阵营,喝道:“禁军听令!违抗皇命者,格杀勿论!” 慕容冲怒吼道:“拓跋焱!你这叛徒!” 眼看禁军与平阳军壁垒分明,慕容冲无论如何不愿一搦苻坚声威,只得恨恨将兵器扔在地上。 项述已驰离了皂河西岸,越过大木桥,一声口哨,阿房宫下漫山遍野的百姓纷纷起身,看着十六胡旧部撤离的方向。更有不少长安的年轻人跑下山丘,翻身上马,追着项述而去。 烟尘滚滚,项述就这么在近六十万的长安军民眼皮底下,带着数千人,绝尘而去。 “坚头!” “好自为之,后会有期!” 苻坚眼神复杂,目睹项述带着部下,驰上官道,离开了长安。 马蹄声重重叩在官道路面,继而拐下荒野。 盛夏阳光万丈,草长莺飞,出得长安,瞬息晴空万里,碧天如洗。 陈星回头看看背后那烟尘滚滚的一大群队伍,先是十六胡旧部武士,再是追随于大单于身后的胡人子弟,近六千人汇为洪流,朝着北面浩浩荡荡地离开关陇地区。 “这是要做什么?”陈星策马,询问并肩而驰的项述。 项述没有回答,看了陈星一眼,刻意放慢了马速。 “长安不欢迎咱们,没懂么?”项述自若道。 陈星又问:“那现在要去哪儿?” 项述答道:“回家!” “回家?”陈星一脸茫然。 “敕勒川!”一名武士用汉语提醒陈星。 项述清亮的声音响起。 “敕勒川——阴山下——” 那歌声一出,顿时带了山岳万丈、万里草原的雄浑意味。 “天似穹庐——”一众胡人追随在项述与陈星身后,放声唱道,“笼罩四哑——” 陈星顿时被这歌声震撼了,鲜卑语原本清婉明丽,却被项述唱出了鹰啸长空的气势。只听众人齐声唱道: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地现牛羊——” “驾!”项述一催马,绝尘而去,陈星忙纵马追上,官道笔直,通向北面万丈雄关,通向雄关下的万里长城。 通向长城下席天幕地、无边无际的草海,通向塞北辽阔的众神山,犹如宝石的呼伦贝尔大泽与仿佛玉带的绢河。 在那穹庐般笼罩四荒、天苍苍野茫茫的神州尽头,自有一片广袤的天地。 ——卷一·森罗万象·完—— 第2卷 苍穹一裂 第27章 北归┃擦干净点,大单于回来之前把王帐打扫完 夜, 铜官县荒郊, 六千人聚集于一望无际的黄土平原上露宿。 风起, 初夏时节深夜仍有寒意,十六胡余部众已纷纷入睡,远方群山间传来隐约的狼嚎, 山川的影子就像一块巨大的幕布。 天际悬挂着北斗七星,夏夜星河犹如光粉洒在天空中,灿烂无比。 大地上, 陈星裹着毯子, 面对篝火出神。 自离开阿房宫后,项述便沉默起来, 一众部下也不来打扰三人,只在旷野孤树下升起篝火, 更无人来与项述套近乎。唯独陈星、项述、冯千钧三人静静坐着。 冯千钧解开裹尸布,现出内里兄长冯千镒佝偻的身躯, 在铜水畔搭起柴架,一把火烧掉了兄长的尸身。 火焰燃起,吞噬了冯千镒的身躯, 他的双腿齐膝以下被截去, 长期使用轮椅导致四肢萎缩,就像小孩儿一般。一阵风吹来,飞灰升上天际。陈星隐约看见一道若有若无的光痕不断上升,飞往天际灿烂如带的星河。 项述抬起头,只见一道宽阔绚烂的光带重叠在银汉之中, 犹如巨大的河流,途经夜空。 “你看见了?”陈星说。 项述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天脉,”陈星说,“天地间一切‘道’的归宿,老子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活在人间的万物,在某一天脱离了器的形体,都将归入大道之中。” 项述说:“那就是天地灵气?” “不,”陈星说,“天脉与地脉,俱是较灵气更上一级的河流。” 随着兄长的尸身化作灰烬,冯千钧以匣装了骨灰,回到两人面前,擦拭一枚小小的玉牌,翻过来对着篝火余光端详,上书数字:大汉驱魔师冯。 “西丰钱庄从前最大的据点在洛阳。”冯千钧说,“大哥随父亲接手家业时,我在会稽学艺。七岁到十六岁这段时间,两三载才见一次大哥。” 陈星裹着毯子,沉默不语,他知道这个时候,冯千钧需要说说话,以排解内心的苦闷。 冯千钧又说:“那时的洛阳,尚隶属于慕容氏所建的‘燕国’。” 西丰钱庄于当时天下名都洛阳置办了富可敌国的产业,并与南方晋人保持了一定的联系,暗中筹备举兵驱逐诸胡的大业,以等待时机,迎接晋军复国。 后来苻坚派人攻陷大燕,一夜之间城破。慕容宗室尽数为俘,投降苻坚。也正是在这场战争里,冯千镒带着家人,仓促逃离,奈何兵荒马乱,家兵尽数战死,妻子遭乱军所杀,两个孩子俱死于战乱。自己也被战车碾断双腿。 冯千钧骤闻噩耗,立刻北上,四处寻找兄长下落,数年后终于在长安找到了兄长。 冯千镒并未多提往事,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这是大业之路必须面对的,既然大燕已亡,眼下的目标,便是苻坚。而慕容氏同为灭国之臣,反而可试着拉拢加以利用。 “还记得初见清河那一天,”冯千钧出神地说,“她与弟弟慕容冲被关在深宫中,哥哥派我去给她送点采买的首饰,慕容冲不爱说话,她倒是高兴得很,问我叫什么名字……问我洛阳的牡丹开了不曾,问了许多北方的事儿……” “……大燕灭国后,我已有三年不曾去过洛阳,只得编些谎话来骗她。”冯千钧回过神,朝陈星勉强笑了笑,又道,“回家告诉大哥,大哥只说,洛阳也好,关中也罢,幽州、雍州,全是咱们汉人的地方,鲜卑人又有什么脸,将洛阳当作故乡?” 听到此处,项述起身走了,将谈话的空间留给陈星与冯千钧两名汉人。 冯千钧无奈笑笑:“可是大燕慕容氏,乃是被灭在一个汉人手中。王猛听命于苻坚,打赢了这场仗,亦导致四关之中,生灵涂炭。他们也瞧不起王猛,因为他做了苻坚的官儿,天驰,你恨他们么?” 陈星想起了父亲的死,再看不远处席地而躺、靠在一块石头上的项述。 “我爹生前说,胡人也好,汉人也罢,”陈星缓缓道,“俱是这泱泱神州的住民,五胡南下,死伤者众,无辜老百姓们死于战火。可晋时八王之争,哪一次又不是这般?衣冠南渡的汉人尚有报仇的念头,换作死在八王之乱中的士兵与百姓,又上何处找人说理去?” “归根到底,不过止战二字则已。”陈星叹了口气,“更何况,这场魃乱若不根除,待得大规模爆发的那天,胡人、汉人,我看也不用再争下去了,结局都是一样的,就是死。” 冯千钧沉默不语,低头看手中森罗刀,掂了掂。 “你打算跟大单于上北方去?”冯千钧问。 “我不知道。”陈星的眉头现出焦虑,“时间不多了,万法归寂的原因,还没有头绪,至少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我得为大家找回法力,过后哪怕我不管不问,也好歹有人能对抗冯千镒言中的主人。人间驱魔师绝不止咱俩,一定有人薪火相承……” 陈星得到了第一个线索,即是与定海珠相关。虽内情还未明白,但根据记载,万法归寂的第二年中,定海珠尚蕴含着强大的法力,想来脱不开干系。 只是天大地大,又得上哪儿找去? 冯千钧说:“调查魃乱之事,就交给我罢,明天一早,愚兄便启程。” 陈星:“你要去哪儿?” 冯千钧道:“兴许秘密潜回长安,兴许到洛阳走一遭,或是去寻找八王的墓葬,调查大哥生前都碰到过什么人,是如何获得驱使怨气诀窍的。你只须专心寻找你的定海珠。” 陈星马上道:“冯大哥,这件事不能着急……” 冯千钧思忖道:“我大致能驱使森罗刀,虽然是以另一种方式。” 陈星也没想到,曾经以天地灵气所驱动的法宝,如今竟是吸收了怨气,被收为己用,仿佛命运使然,以黑暗反制黑暗,漫山遍野的荆棘、黑色藤蔓与枯萎树妖,反而起到了强大的效果,冯千钧的身份,也从历史上引动森罗万象之术,唤醒山海树人,引领生生不息的生命,而产生了彻头彻尾的改换。 变成了一名黑暗的驱魔师。 而贸然引来怨气,用这种方式强行发动森罗刀,对身体一定会造成强大的伤害。陈星一再提醒冯千钧,冯千钧便解释道:“你放心,没有怨气的地方,是使不出法术的。” 这倒也是,冯千钧要祭起森罗刀,召唤出枯萎树妖与嗜血藤蔓的先决条件,是在怨气充盈之地,只要周遭没有大规模的死人,这把刀就缺少怨气力量,无法发动。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陈星答道,“让我好好想想。” 冯千钧见拗不过陈星,于是点了点头,示意他回去歇下,陈星想在树下就这么安睡了,冯千钧却动动他,让他到项述身旁去。 陈星便穿过空地,来到项述旁边,项述不发一言,闭着双眼,远方传来嘶哑鸦鸣,项述顿时醒了,眼里带着些许恐惧与惊惶,望向群鸦飞过之处。 陈星好奇地观察项述,见他只是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于是低声说:“我得去找定海珠,糟糕的是,从阴阳鉴里带出来的记载,全都没了。” “我知道那地方,”项述说,“跟着我走。” 陈星:“!!!” 最后一页上所画的地图,名叫“大泽”。陈星作过许多猜测,兴许是云梦大泽,但这个地点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现今已找不到确切的方位。 “在南方吗?”陈星问。 项述没有回答,稍挪开些许,留给陈星一个位置。 陈星便靠过来点,项述又道:“先回敕勒川,许多事都需要族人的支持。” 陈星算着时间,离开华山时,自己还有四年,现在神州已入夏,唯剩三年有余。时间相当紧迫,但他没有催促项述,只得点了点头。 深夜,平原上寂静无比,项述忽然睁眼,望向远方。 冯千钧已从树下起身,带着兄长的骨灰,翻身上马,绕过临时营地外围时,抬起手,朝项述挥了挥。 项述复又闭上双眼,冯千钧便这么潜入了暮色之中。 子时,幻魔宫内充斥着无所不在的血红光芒。 一颗犹如房屋般的硕大心脏正悬挂空中,缓缓起搏,纠缠曲虬的血管布满那诡异的巨型心脏,蔓延向幻魔宫的各个角落。 成千上万的血管渗入墙壁,于大地中汲取着怨气的滋养,地脉的光辉被炼化为源源不绝的紫黑色气息,沿着血管注入心脏之中。 一名戴着面具、身披黑袍的文士,手中横抱着清河公主的尸身,缓慢走进幻魔宫中。 “这凡人,”心脏发出嘶哑声音,“竟是如此不受控制。” 文士道:“冯千镒报仇心切,又被心灯持有者撞破了布置,是以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心脏中的声音勃然大怒:“愚蠢至极!白白葬送了你花费好一番力气练就的魔兵!” 文士答道:“冯千镒已被烧成灰,也算是待他的惩罚了,吾主,但请息怒。人总是有的,敕勒古盟内,尚余数十万牧民,拿来填这个缺,总是够了。倒是述律空此人……” 短暂沉默后,文士悠然道:“塞外第一武士……哪怕被选作驱魔师护法,也不该强得如此匪夷所思才是,当真奇怪,心灯又为何选上了他?” “一介凡人,”心脏缓缓道,“再强亦是有限,何足惧之?” 文士恭敬答道:“吾主有所不知,塞外敕勒川部盟虽人数有限,却终究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否则昔年也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若能网罗述律空为用,想必会省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不是现下你该担忧之事,万灵阵又该如何解决?”心脏嘶声道,“蛰伏多年,朕绝不愿因这么一场意外功亏一篑。且算上周翌,驱魔师已诛你两名部下!” 文士说:“如今苻坚自毁长城,放逐了述律空,短期内长安再无威胁。我们仍在暗处,陈星已跟随述律空,逃往塞外,想必暂时不会再回中原,这就派周甄前去,将他俩一并除去,便再无法影响吾主的复生。当然,如今万法归寂,唯心灯尚能起到些微作用,哪怕置之不理,也掀不起多少风浪……吾主。” 文士将清河公主放在那硕大心脏正下方的祭坛上,请求道:“请赐此女重生,接下来,长安的万灵阵须得倚靠她了。” 心脏发出一阵冷笑,凝结出一点血,顺着膜壁缓慢淌下,一声轻响,滴在了清河公主尸身上,那尸体发出阵阵红光,怨气缭绕。 夏末秋初,项述所率领的十六胡余部离开长城,进入了万里草海,陈星亦是平生第一次看见如此恢弘壮阔、万里无垠的大草原。天高地远,群鸟翱翔,这巍巍神州的北面,与关中繁华大城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 而沿途北上,则有越来越多的百姓拖家带口,加入了他们。羌、氐两族在关陇生活日久,却得不到优待,各族征伐,战事旷日持久,一旦用兵便课以重税。又经年大旱,民不聊生,只得放弃耕作的田地,随同大单于一路向北,改谋生路。 陆陆续续,这支迁徙队伍已有上万人,集合起十分壮观的场面。通过长城之时,秦将不敢阻拦,只得开关放行。抵达草海上时,项述的部众们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了马车,在出塞前购置一应物资,最终汇集为车队,驰向天地的尽头敕勒川。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陈星问过项述的随从,回答则是,那是神州北面,最后有人住的区域。 再往北去,则是风雪飘摇的大片苔原与雪地,一片荒凉,北上的人已极少回来。 关中五胡各大分支从白头山、兴安岭、西凉等地发源,最后在敕勒川下成为敕勒古盟,那里也是匈奴人与铁勒人的共同发源地,更是所有被汉民族统称为“胡”的种族的共同故乡。 正如那首歌所唱,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游牧而居,大夫很少,”项述说,“沿途购买中原的药物,带回敕勒川去。” 陈星开了药单,让项述的部下去进行采买,闲暇之时,便坐在马车上,看项述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 冯千钧不告而别,令他十分担忧,但当务之急,则是尽快查明定海珠的下落,只要法力回归神州大地,陈星的重担便卸去了一半,他相信假以时日,驱魔师这个古老的行业终将复苏,集结起强大的力量,来对抗冯千镒背后的主人,以及他们所制造出的“魃”。 为今之计,是希望苻坚不要再进行大规模的杀戮,稍稍控制一下怨气。 陈星说:“书中所提及的‘大泽’,我实在是毫无头绪。” 项述食中二指稍稍勾着炭条,与汉人捉笔姿势不同,修长的手指却显得十分好看,于一张羊皮纸上勾勒出曲折的山川、河流与地形。 陈星:“呀!” 项述只看了一眼,竟能记住驱魔司内那古籍孤本最后一页的地图,朝陈星出示,说:“是这里?” 地图景象上,是一方湖泊,背后则是断开三截,高耸入云的山峰。侧旁点缀着大量的森林。地形十分奇怪,平原上有湖,湖中又有山,旁边注明了铁勒文。 “对对对!”陈星如获至宝,接了过来,说,“你竟然全记得!” “不是云梦大泽,也不在南方。”项述随口道,“传说在敕勒川的北面,很远的地方,铁勒名叫额尔齐伦,匈奴语叫卡罗刹,意思是龙坠亡的地方。” 陈星惊讶道:“你去过?” 项述:“小时候在一位老人给我的书上看到过。” 陈星低头看,再看项述,项述则换了张羊皮纸,开始在另一张纸上,回忆书里倒数第二页的场景。 “你们也有书籍,”陈星诧异道,“典籍都存放在何处?” “怎么?”项述冷冷道,“只有你们汉人才配读书写字?” 陈星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看看,敕勒盟中的古籍存放之地,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马车在草原上前进,远方云雾笼罩的山峦依稀可辨,那一刻,队伍中所有人都欢呼起来,陈星蓦然抬头,转过山坡,只见广袤大地上,帐篷林立,背山靠河,夏末风起,一幅瑰丽的画卷仿佛徐徐拉开,呈于眼前。 敕勒川到了。 陈星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阴山之下,昆都伦河与大黑河温柔的环抱之中,万里草原如同一张毯子,承托了将近二十万的牧民,帐篷从山坡到山脚,极目所望,无边无际! 入秋之时,塞外几乎所有的游牧之民,都在朝着阴山迁徙,朝拜这十六胡的神山,汇入敕勒古盟。 “大单于回来了!”有小孩在昆都伦河岸看见车队,便高喊道。 在河畔洗涤布袍的倩丽女子直起身,唱起嘹亮的歌,车队中众武士则放肆地以歌应和。项述依旧坐在那敞斗马车上,收起羊皮纸,长腿架于车沿,调整了姿势,舒服地半躺着。 敕勒古盟中迎出上千奔马,朝着他们驰来,为首乃是数名年轻人,匈奴人、铁勒人,纷纷高呼,项述只不理会,顷刻间那伙年轻人聚拢,集合到车队两侧,七嘴八舌,笑着询问项述,所用语言,陈星一概不通,只得茫然听着,但从表情上猜测,他们不停地询问项述这段时间里,究竟去了何处。 项述嘴角难得地微微勾着,现出些许笑意,其后跟随的部众纷纷叫嚣,那伙年轻人便掉转,去帮助卸货搬东西,安置百姓。 一名年轻人说着匈奴语,伸出木棍,进车斗中想敲陈星,陈星赶紧避让,眉眼间带着怒火。想必说的是“怎么还抢了个汉人回来”。 “滚!”项述终于用铁勒语说。 那年轻人哈哈大笑,纵马驰走。 不断有人靠近,仿佛在朝项述请示,项述或不答,或懒懒地“嗯”一声,来人便将车队中的关内胡民带去安置,跟随项述北迁的百姓与胡人仿佛都十分兴奋,就像在此处找到了阔别已久的亲人。 陈星说:“看来他们入关以后,过得也不怎么舒服。” 那是归乡的惬意与自在感,相较于在长安城内,守着苻坚立下的各种规矩,读书做官考功名,这群蛮子明显更喜欢回到草原上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当真是天性使然。 项述没有回答,眼看车队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他们俩,两辆马车拉进了古盟东面的山峦下,一处谷地之中。 这里居住的人很少,看见项述回来,所有人都是一阵欢呼。 马车在最大的帐篷前停下,项述跃下车来,陈星忽然想到,项述既身为大单于,又早已过了婚配年纪,会不会已有妻儿在家中? 但这谷地中人很少,项述所住之地也甚安静,王帐依山而建,占据了溪流的河水源头,足见其地位尊崇。 不少人过来朝项述问好,项述说了句铁勒语,人便散了,陈星充满好奇地到处看,说:“这就是你家吗?” 项述说:“我先召集长老开会,你自己随意罢。” 说着,项述朝众人交代了几句,料想是安置陈星。 是时又有人牵过马来,项述便翻身上马,“驾”一声驰出了谷地。 陈星:“哎等等!我听不懂你们的话啊!” 项述一走,四周便有不少铁勒小伙子过来,好奇地打量陈星,开始议论。 陈星嘴角抽搐,只得客气点头。 有人扔给他一块湿布,陈星忙道:“谢谢。”继而擦了下脸,心想原来塞外待客是到了先洗脸。 众人又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继而爆出一阵大笑,有人朝陈星指指帐篷,陈星说:“好,这就去歇下,各位费心了。” 陈星撩起帐篷,进了项述的家里,只见地上铺着一张硕大的蓝底刺绣毯,房内又有不少摆设,寝具、餐具、矮案一应俱全,还有从南边运来的屏风,采光倒是很好,帐顶开了防雪窗,照得内里十分明亮。 一角还有个书架,上面摆满了各族图文古籍。 却因为主人离家日久,东西布满了灰尘。 外头那铁勒小伙子又打了桶水过来,指指案几,拍拍陈星的肩,说了句鲜卑语:“这就开始,擦干净点,大单于回来之前把王帐打扫完。” 陈星低头看看手里抹布,再看众人,笑着用汉语客客气气地答道: “我去你的。” 第28章 开张┃无论如何救他一命!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敕勒川一带, 关外游牧居住区占地千倾, 俨然关中一个大城如邺、晋阳规模。分布区域则按族来划分, 铁勒族在东面。而大单于项述所居,又是两面环山,朝向这没有城墙的塞外聚落, 聚落之外,又有不少游牧者举族前来,度过了短暂的夏日后, 加入古盟, 预备迎接不久后即将到来的漫长冬天。 陈星觉得这里实在很美,闹中取静, 且风景秀丽,爬上背后的半山腰, 川中全景一览无遗。项述的族人们也十分豪放热闹,纵马的纵马, 击球的击球,成日无所事事,欢声笑语, 游手好闲, 不事生产,等待过冬。 可是为什么老子远来是客,要给你打扫房间啊!我又不是小厮!陈星很想把抹布摔在地上,却按捺不住好奇心,看了眼项述的生活之地。 不像娶妻生子的模样, 却能看出,曾经还有人在这里生活。 陈星从小到大就是与师父住在一起,这种感觉非常熟悉,兴许项述还未长大时,是与父亲同住的。更早以前,想必母亲也在。 他随手擦了下书架,翻阅上面的书,文字几乎全都不认识,图倒是认得不少,大多是武学图谱、骑射指导、兵器记录、外族对筋脉与穴位的阐述,以及塞外的地图,还有许多林林总总的名册。 日暮西山时,外头传来歌舞声,项述回来了。 项述:“你干什么?别乱动我东西!” 陈星几乎要把抹布怼到项述脸上,怒道:“你说呢?你们的规矩就是让客人来打扫房间吗?” 项述一怔,却笑了起来。 自从回到敕勒盟后,项述心情好了许多,陈星还是头一次见项述笑,一笑起来,这家伙顿时更显英俊,一身生人勿进的气场马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比拓跋焱还要更温和亲切的暖意。 但项述马上敛了笑容,说:“用晚饭罢,跟我走。” 当夜,铁勒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会,整个敕勒川燃起篝火,庆贺大单于的归来。山峦下饮酒、烤鱼、吃肉,歌声震天。陈星坐在项述身边,下属奉上烤羊腿,又递给他一把银刀,陈星食欲大振,切下肉正要自己吃的时候,四周人又冲着他怒骂。 陈星:“?” 所有人开始呵斥陈星,示意他侍奉大单于吃,陈星抓着刀,很想捅死项述。 “说你不懂事。”项述随口道,又朝周遭解释了几句,大家才慢慢就座。 陈星只好把肉切下来,先给项述,项述只吃了一点,便抬手示意,说:“自用罢。” 于是大伙儿才开始用晚饭,不久后又有女子扶着老人前来,料想是哪一族的长老,入座,与项述从长安带回来的几名老人互相问候,闲话交谈。项述也不插话,只喝着酒,间或一瞥陈星,陈星吃着烤羊肉,不住从众人表情中猜测,听到提及苻坚名字多次,料想是在说他坏话。 项述把空杯放在手边,示意陈星斟酒。 陈星说:“你们打算杀进关中,取苻坚而代之,自己当皇帝吗?” 项述随口道:“看我心情。” 陈星:“……” 陈星给项述斟满了酒,又问:“你说带我去那个什么山里找定海珠的承诺呢?你答应我了。” 项述:“等。” 陈星虽知刚回来第一天就催项述干活,毕竟有点不太识趣,却挂心此事,忍不住又说:“你没有骗我吧?” 项述难以置信地看了眼陈星,意思是“我是这种人?”。 “不相信现在就滚回去!”项述怒道。 项述一大声说话,所有人停了交谈,朝他们望来,陈星马上说:“别生气别生气,是我失言,来,大单于,我敬你一杯!” 陈星生怕被这伙蛮子找麻烦,赶紧给自己满上了酒,笑着要敬众人,又朝大伙儿示意,看,我们没有吵架。项述却一手摁住陈星脑袋,另一手拿酒碗,直接给他灌了下去。 陈星:“!!!” 与席人等,只听两人在用汉语说话,并不知发生了何事,很快就恢复了交谈。 陈星被呛了满身,怒气冲冲道:“你……” 项述却不理会他,朝侧旁另一人,用鲜卑话问:“阿克勒族什么时候过来?” 那人同样以鲜卑话恭敬答道:“大单于,按往年的惯例,他们会在十月初三前赶到敕勒川下。” 陈星又忽然觉得这酒还挺好喝?甜甜的,入喉也不辣,又自斟自饮起来。 项述随口道:“阿克勒族是匈奴的一支,他们在极北之地行动,额尔齐伦山的确切地点,这一族比我更清楚。” 今天是九月十五,等到十月初三,还行。陈星喝着酒,说:“你忙的话,倒是给我画个地图,我自己去就成。” 项述露出嘲讽的表情:“你知道再往北走,冬天是什么情况?” 陈星说:“大不了我多穿点……” 侧旁那护卫又用鲜卑语说:“等待车罗风回来,他也许能带来阿克勒的消息。” “车罗风是我的安答,”项述也不看陈星,眼望火堆出神,“从小与我一同长大,离开敕勒川,北上打猎去了,这次走得甚远,回来也可问他。” 陈星吃多了烤羊肉咸,正好口渴,连着不知喝了几碗酒,昏昏沉沉的,那酒入口甜腻,似是由蜜与羊乳所酿,不知不觉越喝越多,脑袋在案上一磕,没听见项述的话,醉倒了。 项述:“……” “他喝了一坛!”另一旁坐着的护卫惊讶道,“了不起!” 陈星醉酒时,感觉到自己仿佛是被项述抱回帐篷里的,身上多了条毯子盖着,到得夜半口渴,外头还传来歌声与醉酒的欢笑,又说:“我要喝水。” 项述只得拿着水壶喂他,陈星翻了个身,睡着了。 凌晨时,陈星醒了,天边露出鱼肚白,整个敕勒川狂欢完毕,还在酣睡。 “项述,我想洗澡……”陈星挠挠身上,坐起来,说道。 “什么?”项述被陈星折腾了一晚上,身着单衣,起身毛躁地看了他一眼。 “我想洗澡,”陈星说,“在哪儿烧水?” “河里洗去。”项述不耐烦道。 陈星:“会着凉的,我想洗热水澡。” “你不想洗热水澡。”项述拒绝了陈星,“再说一句话,就把你扔到河里去。” 陈星:“……” 日上三竿,项述才总算睡醒,带陈星到溪里去洗澡。 “好冷啊。”陈星一进水就哀嚎道,项述却一脸不爽,脱了个赤条条的下溪,陈星见过好几次,先前进长安时两人也曾共浴。但不知为何,忽然脸上发热,有点不好意思。 项述的身材就像野马一般,瘦却很有男性的粗犷感,皮肤白皙细腻,丝毫没有铁勒人的粗野,尤其肩背线条与长腿,简直是诱人无比。 “搓背!看什么看?”项述道。 陈星:“凭什么?我又不是你的奴隶!我受够了!项述!你再把我当小厮我就……” “就怎么?”项述嘲讽道,“你待如何?” 陈星:“你们是不是全都瞧不起汉人?我算是知道了,他们问你我是谁,你说的是‘小厮’,对不对?你果然没安好心,让我来你族中伺候你!” “否则呢?”项述反问道,“你要让大单于伺候你?” “你是护法!”陈星说。 “滚!擦背!”项述说,“你动不动?” 陈星拿着布,项述要伸手按他,陈星忙躲避,不当心在水里一滑,差点摔进去,项述一手抓住他胳膊,把他拖出水面。陈星只得悻悻,给项述擦拭背后。 项述随口道:“你若有能耐让他们见识见识你的本事,自然没人敢将你当小厮使唤。” 陈星:“行,就算你不是护法,你们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吗?” “你不是客人。”项述打量陈星裸体,下一句正要说“你是自己跟来的”,却没来由地呼吸一窒,稍稍侧过身去。 陈星:“你别小看人。” 项述避过陈星目光,侧头,朝他一扬眉,示意请便。 陈星匆匆洗过澡,穿上衣服,回到帐中,项述则裹上里衣,也不避人,在帐篷中一边用早饭,一边待客,往来者众,朝觐的朝觐,问候的问候,提事的提事。项述虽一身白衣,浴后披散湿发,却不掩一身王者风度。 “生病看病用铁勒文怎么写?”陈星吃过早饭,打了个喷嚏,不想再伺候项述,朝先前会鲜卑语那小伙子问道。 对方莫名其妙,给他在地上写了出来,陈星又问:“大夫怎么说?” 对方教了他,于是陈星出去,找了块木板,写上,朝项述的帐篷外一挂。 项述:“……” 当天下午,有人来看病了,项述帐中一半待客,一半是陈星在接待病人,先是铁勒人张望片刻,陈星搬了张矮案坐定,朝帐外招手,示意进来,开始给人把脉看病了。 “会说鲜卑话吗?”陈星拿了木条压人舌头,朝病人问,“得了什么病?” 那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陈星满脑袋问号,项述只得把客人都遣走,今日谢客。说:“他肚子疼。” 陈星说:“翻译一下,坐着干什么呢。” 项述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星,说:“你哪里来的胆子?” 陈星:“这是你的族人!问他最近几天都吃了什么,疼多久了?” 项述只得按捺怒气,翻译过去,陈星顺利确定病症,给他开药,又让项述用炭笔在纸上写了铁勒文,去找药材吃。 项述没想到一个下午,陈星就开始使唤起自己来,奈何通汉语的人全敕勒川只有自己,生病的又是族人,不得不管。翻译也罢了,关键许多汉语中的药材,换了别人也不懂,堂堂大单于只好坐在一旁,给陈星打下手。 “你能不能到别的地方去开张?”趁着没病人的时候,项述忍不住问。 “不能。”陈星说,“待会儿病人一多起来,我怎么关门歇业?你是大单于,他们总不好晚上也来缠着你。” “你……”项述很想揍陈星,然而一转眼又有人上门来看病了,敕勒川下无论铁勒、匈奴与十六胡,尽是项述的族人,视大单于为父母,项述也不忍心看族人病着。草原上的大夫数月来一次,居无定所,四处看诊,许多人生病了只能拖着,或是听天由命,而大夫来了,往往也是给放血治疗,陈星此举,显然帮了敕勒古盟一个大忙。 不到三天时间,谷地中已是门庭若市,全是排队看诊的人,项述的王帐外被挤得水泄不通。他每天什么事都做不了,索性只能坐到陈星侧旁,帮着用各胡语言朝病人问话。 又过了一天,先前看过的病人,无论伤风的、发烧的,陆陆续续地好转,“神医”的名头不胫而走,大半个敕勒川的病人全部涌向铁勒聚落。项述终于无奈,将大单于的王帐挪到了谷外空地正中央。 “长多久了?”陈星关切地看着一名匈奴人老妪,病人背上长了瘤,陈星心想如果冯千镒知道他在给胡人看病的话,说不得要在阴间大骂他一顿。 “三年了。”项述冷漠地翻译道。 “怎么这个时候才来看?”陈星说。 项述懒得翻这无聊话,陈星给她开了膏药敷上,又让下一位病患过来,问诊之时,忽见项述盯着他看,表情有点走神,看得陈星心里毛毛的。 “喂!”陈星道,“说话啊!” 那声“喂”顿时骇得帐篷里众人魂飞魄散,项述回过神,不耐烦道:“风湿!膝盖痛!脚痛!” “这里呢?”陈星给又一个老翁看病,丝毫不嫌弃对方溃烂的伤口,先是清洗以后,再开药。 上来一个妇人。 “你呢?”陈星问,“生什么病?” 项述答道:“做噩梦,晚上睡不好。” 陈星:“这个没办法,开点安神汤吧,后面还有药材,你帮我拿点来。” 项述帮配了药,没想到身为大单于,居然被陈星使唤来使唤去的,众病人被陈星看过病,先是谢了陈星,又去叩谢项述,项述只挥挥手,便将人打发了。 “你老看着我做什么?”陈星说,“看病人啊。” “你……”项述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 陈星:“?” “没什么。”项述说,“他肋骨疼,大半年了。” 陈星按了下男人的胸膛,说:“睡觉是不是总趴着睡?回去把榻垫软点,别老趴着……下一位。” 帐外倏然喧哗起来,女孩哭喊声传入,陈星马上有预感,来了病人,且快不行了,于是让排队的患者先等等,说:“快送进来!” 项述眉头微皱,继而帐外用担架抬进来一个年轻男人。 “车罗风?!”项述顿时起身,扑到近前跪地。 陈星忙示意帐中人全部出去,只见地上担架上躺着那青年脸色苍白,浑身满是伤痕,肚子上扣着一个陶碗,全身散发出臭味。 “车罗风!”项述焦急道。 “述律……空。”那青年喃喃道。 “你们认识?”陈星看了眼项述,自认识以来,还是头一次见他方寸大乱,与曾经的项述简直判若两人! “快救他,”项述抓住陈星的手腕,声音发着抖,“他是我安答,无论如何救他一命!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会的!”陈星吃痛,项述那手劲实在太大,手腕都要被捏断了,说,“你快放开!不用答应我什么事,我也会救他!” 一旁一名女子,一名柔然妇人正在哭,陈星被哭得无法集中精神,说:“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救他!在哪里受的伤?被什么伤的?” 陈星解开绑在车罗风腹上的绷带,轻轻揭开那个碗,果然一如所料,肚破肠流。这青年的小腹处现出两道被利刃划破的痕迹,肚皮被划开。 除此之外,此人身上尚有不少被野兽爪子抓伤的痕迹。 “狼爪与刀伤。”陈星喃喃道。 项述抱着车罗风的上半身,长吁一口气,悲痛无比,将他紧紧抱在怀中。 “先把肚子缝上。”陈星先去开药,又说,“熬一碗麻沸汤予他喝下,我去准备针。” 第29章 改观┃心灯就在我身上,我有的选么? 陈星熬了一碗浓浓的麻沸汤, 想撬开牙关让车罗风服下, 车罗风却脸色惨白, 在北面山林间受此重伤,拼着最后一口气回到此地,已耗尽了近乎所有的体力。 项述二话不说, 拿碗仰颈,将麻沸汤噙在口中,低头给他渡了进去。 陈星捏弯了缝线针出来, 让项述用烧酒洗过手, 在旁协助,沉声道:“多亏同伴让他用一个碗, 扣在肚子上以装流肠。否则若断了,哪怕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把灯与镜子全部挪过来。” 手下已驱走了帐内无关人等, 陈星先以烧酒为不省人事的车罗风清涤伤口,去掉脓血与秽物, 血越出越多,车罗风的身体渐冰冷,陈星又让打下手的两名柔然小伙子为他按住止血穴道, 扎针, 给车罗风止血。 “你救过受过这种伤的人。”项述见陈星轻车熟路,手法飞快,说道。 “没有,”陈星答道,“只给熊缝过针。” 项述:“……” 陈星说:“开玩笑的, 别紧张。” 陈星与项述的手都有点发抖,缘因车罗风出血实在太多,棉、纱不一会儿就被浸湿,项述的声音十分不稳:“先前你给我吃过的药呢?” “没有了,”陈星镇定答道,“那是驱魔司中最后的一枚。” 项述深吸一口气,陈星说:“你别紧张。” 陈星能感觉到,这个叫车罗风的年轻人,对项述而言非常非常重要。陈星有把握为他疗伤,却对出血这点束手无策,只怕他在缝好腹部之前,便因缺血而死。 但他不敢告诉项述,能否救回来实在没有把握,只能说七分靠他的医术,三分还得靠这人的求生欲。 车罗风面容苍白,紧闭双眼,仿佛陷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里,看模样与项述差不多岁数,却有着柔然人的特征,嘴唇薄,睫毛长,颧骨高且五官轮廓分明,带着倔强的意味,就像陈星在画像上看到过的,戴着头盔的柔然骑兵容貌。 他的手臂、肩背都很有力,腿长而腰健,可见是习武之人,只能寄希望于他的体质能撑过去了。 陈星先是将他的腹部缝合近半,再俯身听他的心跳,心跳已经非常慢了…… 陈星深吸一口气,手中亮起心灯,按在车罗风的胸膛前,低声道:“车罗风,你的安答在等待你醒来,无论如何,一定要撑过去。” 项述呼吸急促,颤声道:“车罗风!活下来!你答应过我,答应过述律空!” 陈星那心灯光芒注入车罗风心脉后,心跳稍稳了些许,然而出血又变得更多,陈星只得马上缝合。 “还有多久?”项述也感觉到车罗风快撑不住了,出血越来越多,已浸湿了两人的衣服。 “快了。”陈星缝合的手不住抖,“将肠子塞回去,内脏自己会归位长好的,注意不要打结了。” 两人合力,让车罗风腹部恢复原状,陈星把所有的银针全部扎进了车罗风的穴道,止血强心针术当真是使尽了陈星平生所学,这一刻实在是陈星自入师门后医术的巅峰时刻。 最后一针缝完,上绷带,敷药,两人已是身上、手上全是血。 “参汤,快!”陈星道。 接着,项述依法施为,给车罗风灌下备好的吊命参汤,陈星又把消炎解毒的草药、止血生肌的药膏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给车罗风敷了上去。 “呼——” 陈星筋疲力尽,说:“好了。” 项述抱着怀里的车罗风,依旧脸色苍白,稍稍松了口气。 “希望他能顺利醒来。”陈星听了下车罗风的心跳,又试他鼻息,虚弱却十分稳定,他出去洗过一身血,竟发现星斗漫天,已是子夜时分。 项述打发人去歇下,众人足足忙活了六个时辰,于是项述接下来的焦虑,变成了车罗风是否能醒转。当夜陈星先简单吃了东西,洗过一身血,换了衣服,替下项述。项述很快便整理完毕,开始守夜。 “你去歇着。”项述半抱着车罗风,说道。 陈星说:“把他上半身垫高点就行。” 项述却坚持自己坐在毯子上,抱着车罗风半身,给他盖了条毯子。陈星也不多说,疲惫不堪,沉沉睡去,一觉醒来,车罗风还没有醒,而项述就这么抱着他,过了一整夜。 翌日,大单于帐前闭门谢客,太阳升了又落,车罗风依旧没有醒,就这么熬过了一天一夜。 到得第二天夜半,陈星感觉到项述开始有点不太对了,上前跪坐在一旁,听车罗风的心跳,试呼吸。 项述的双眼有点走神,看了眼陈星。陈星看这情况,只怕最坏的结果终将发生,车罗风短期之内不会醒来。 “没关系,”项述低声道,“不必安慰我。” 陈星说:“小时候,我爹告诉我,每个人的一生里,什么时候出生,什么时候开口说话,什么时候喜欢上第一个人,什么时候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与爹娘告别,乃至离开人世,都是注定了的,只是我们都不知道,才有不信命一说。” “你自己相信吗?”项述此刻的声音里,仿佛多了许多温情,他伸出手,轻轻放在了车罗风的额头上。 陈星沉默不语,最后叹了一声。 他与车罗风虽素未谋面,却不由得隐隐有点羡慕他,若当真在此刻走完一生,仍有项述这名最好的兄弟陪伴着。只不知三年之后,待他陈星死去的那一天,又有谁陪在他的身旁。 认真说起,陈星也谈不上信不信,自打师父告诉他,自己活不过二十岁这件事以来,他便常常心存侥幸,总觉得万一有错呢? 虽说师父从未骗过他,对任何事的预言,也几乎不出差池。陈星却总觉得,我活得好好的,总不至于到得二十岁那天,说死就死了。难不成我走在路上,天上还掉下块石头把我砸死了吗? 于是陈星的心情总是在“信又不信”的矛盾中不停徘徊,一方面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另一方面,又暗暗有着朝老天爷挑衅的意图。大不了我到了二十岁那天,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万里平原旷野,头上顶个锅,做好全副防备,从日出等到日落,一旦撑过去了,不就万事大吉? 就在陈星心思复杂,想起身离开时,项述却道: “别走,陪我一会儿罢。” 陈星心情十分沉重,只得又坐下,明白到这个时候的他,也许需要有人陪着。 “谢谢你。”项述说。 陈星一笑置之,心想我把你从襄阳城的死牢中救出来,你没说谢谢;反而为了车罗风的性命朝我道谢,可当真难得。 “医者仁心,”陈星答道,“应该的。” “车罗风自小与我一同长大,”项述说,“我是独生子。我娘只生了我一个,后来生病过世,我爹许多年来未再有子嗣,小时候,我常常羡慕铁勒人家里兄弟。车罗风四岁时被送到敕勒川,充当柔然人的质子,以借兵予柔然,救出他们在代国被灭后的族人。” “车罗风说,我没有兄弟,他就是我的兄弟。七岁那年,我离开敕勒川,北上追逐一只受伤的牡鹿,遭到狼群围攻。在荒原上被困了三天三夜,族人都以为我死了,只有车罗风带着他的护卫们,搜寻了整个荒原,只为寻找我的下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项述沉浸在回忆里,喃喃道,“我们从小就约好了,身为安答,如果一方死去,另一方一定会为他报仇,你们汉人有结义兄弟一说,料想也是如此。” 项述看了陈星一眼,陈星有点黯然,努力笑笑,说:“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项述不知宇文辛亲手绞死了陈星父亲之事,点了点头,又道:“十岁时,柔然人终于回归塞外,车罗风却每年都会回来看我,年年如此,直到我爹重病那段时间。我接任大单于之位后,各族闹得不可开交,是车罗风带领柔然人,站在我这一边协助我。” “初任大单于时,我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照顾父亲,是车罗风待我爹如生父,床前榻下伺候,我才腾得出手,收复杂胡。”项述说,“曾经这小子总闹着,让我带他南下往汉人的地方去玩,听说中原十分繁华。我实在无暇分身,才一拖再拖,早知道……” “会好起来的。”陈星安慰道。 项述点了点头。 “比我好多了,”陈星又道,“我的结义兄弟……算了,不提也罢。” 项述:“……” 陈星不太会安慰人,只知道用“我比你更惨,你看?对比之下你也没有这么惨了”的简单粗暴方式。 “你是个很好的汉人,”项述认真地说,“脾气很好,心肠也好。初时我总将你的忍让视作懦弱,现在看来,你并非如此。” 陈星有点疲惫地说:“只是因为许多眼前的事,总得暂时放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项述叹了口气,又道:“可我仍不明白,你为何会愿意当驱魔师。” “心灯就在我身上,我有的选么?”陈星无奈,苦笑道。 项述:“若能选呢?” 陈星静了,良久后说:“还是会当吧,也许这就是上苍选了我,而不是其他人的缘故。睡会儿,项述,你已经整整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 陈星吁了口气,起身到帐外去,项述点头,却没有动,依旧抱着他的安答不松手。 天边露出鱼肚白,陈星呼吸着秋天塞北冰冷的空气,停步。 今天项述说了许多话,让陈星仿佛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他。在他的心里也有在乎的人,也有亲情,正如项述所说的“现在看来,你并非如此”,他们对彼此的看法也已发生了变化。 早该像这样说话了,陈星心想。 初时他天真地以为,找到了这名命中注定的护法,他们便将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彼此,同生共死,互相信任。可这一路上令他大失所望的,则是发现了人与人之间,要相信对方,远非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更何况项述是胡人,他是汉人,彼此要认同起来更难。 不过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好的开始,陈星在溪畔蹲下,用冰凉的冷水洗了把脸,现在只求车罗风能尽快醒来,至少病情不要恶化,否则…… 就在此刻,他听见了帐篷内,项述一声疯狂的大喊! 陈星险些掉进溪里去,马上转身,冲向王帐,喊道:“怎么了?!” 项述抱着车罗风,不住发抖,把头埋在他的身上,抬头,双目带着泪水,望向陈星。 车罗风睁开了双眼,嘴唇微动,低声说着什么,眼中充满了茫然。 “太好了!”陈星也随之鼻子一酸,“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项述欲哭却笑,这是陈星头一次看见他如此失态,三人都随之笑了起来,犹如傻子一般。 车罗风醒了,消息当天一早就传了出去,柔然人蜂拥而来,为车罗风的苏醒而叩谢项述与陈星,更送来满帐篷的礼物,陈星吃着送来的炸撒子与肉干,身上挂满了金银珠宝,喝着奶茶,俨然一名土财主,继续给人看病。 项述则累得在帐篷内昏睡了一天一夜。 车罗风暂时住在项述帐中,方便陈星随时照看。这名柔然族世子,能勉强说一口奇怪的汉语,更开朗而好动,时不时说几句话,就“哈哈哈”地自顾自笑起来。项述则在车罗风醒转过来后,又恢复了那不苟言笑的表情,哪怕对自己的结义兄弟亦不咸不淡,充满了嫌弃。 这样看来,这家伙对谁都这样。陈星欣然心想,也不是只嫌弃我。 “那头狼冲过来,”车罗风朝陈星开始描述他遇险的那一天,说,“像揉面团一样,把我揉来揉去,又把我包了饺子……” “哈哈哈哈——”陈星差点被奶茶呛着,车罗风的比喻相当奇怪,他更正道,“不能这么说!” 车罗风说:“要不是先被狼抓伤,再中了阿克勒人的埋伏,这点伤算什么?” 陈星说:“阿克勒人为什么要埋伏你?” 车罗风满不在乎地说:“柔然与他们争河水,他们杀了我手下最得力的武士,我们杀了族长的儿子,那厮……” “你确定是他们?”项述冷冷道。 “除了他们还会有谁?”车罗风道。 项述用柔然语斥责了一句,车罗风便不多说了。陈星没听懂,却知大意是没有亲眼所见,就不要妄下结论之类的。在草原上杀人抢劫,甚至一言不合,只为看不顺眼就动手的情况相当多,阴山以北杀戮更是毫无顾忌,许多猎人一见情况不对,宁愿先出手杀人,以避免自己大意陷入危险中。 车罗风也说不出埋伏自己的人是什么来头,毕竟当时他已被狼抓伤,踉跄逃到树丛中,近乎昏迷,对方刚伤了他,柔然部属便赶来接应,敌人只得撤离,他们既没看见动手的人,也分辨不出武器。 推断来推断去,连项述也想不出是谁伤了车罗风,只得先记下,待来日再慢慢查访。又斥责了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安答一番,让他不要再贸然去做危险的事。 这些天里,车罗风每天天不亮就过来,把项述弄起床,又让陈星给他换药。继而不客气地待在帐篷里,偶尔碰上项述没睡醒,还钻他被窝与他一同睡,项述却一脸烦躁,将他揪出来,抬脚踹到一旁去。 白天时,车罗风更不消停,每隔一会儿就要去弄弄项述,不是捉弄他,就是逗他说话。陈星心想你这比我可嚣张多了,也亏得你是他安答才不怕死,换了我这么做铁定顿时要被项述掐死。 “你看述律空,漂不漂亮?”车罗风趁着项述午睡时,啧啧端详项述,就像在炫耀自己的所有物,又朝陈星说,“我觉得他像王昭君。” “漂亮是很漂亮……”陈星嘴角抽搐,同意车罗风对项述美貌的赞美,“可王昭君是怎么回事?你见过王昭君?” 车罗风道:“传说王昭君是天下最美的女孩,不对么?” 塞外胡人对中原人的容貌向来并无概念,只知道昭君出塞的传说,亦口耳相传曾经嫁给呼韩邪大单于的昭君是世间最美的女孩子。就连路过的大雁,也为了一睹她的芳颜而落下草原。 车罗风又说:“呼韩邪大单于娶到天下最美的女孩为妻,述律空大单于嘛,成婚的事又要怎么办?你说他是不是只好自己嫁人去了?” 陈星说:“他没有睡,已经听到了。” 项述:“……” 陈星打量项述两眼,心道本着苻坚的男婚令,若这家伙不是一只长得漂亮的疯狗,我倒是很愿意娶你,只是娶回家了多半得天天挨揍,性命堪忧。然而不知为何,陈星又隐约感觉到了,车罗风对项述的感情有时候总有点奇怪。 项述醒了,陈星便朝车罗风说:“你和阿克勒人打起来了,他们还会来敕勒川不?” 车罗风马上警惕道:“你找他们做什么?” 陈星心中忐忑,望向项述,想起阿克勒人即是古盟中北牧的一族,再过数日,他们就将从北方归来,到敕勒川下过冬了。只不知这次与柔然的恩怨,会不会导致他们对项述再生出不满来。 项述知道陈星在想什么,说:“不用担心,他们与大单于为敌,就是与敕勒古盟为敌。” 陈星渐放心下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入秋后的第一场雪迟迟未来,每天清晨,草原上都结满了白霜,直到说好的十月初三,传说中的阿克勒族仍杳无音讯。 十月十五就是草原上的暮秋节了,陈星四处打听这活动在北边的一族,得知阿克勒乃是室韦的一支,举族近三千人,活动区域是更远的北面,乃至北海一带。 “会来的,”项述漫不经心道,“否则风雪一来,他们在北面只会被冷死。” “述律空,”车罗风笑道,“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去汉人的地方看看?” 陈星正在给车罗风换药,车罗风则在给项述糊一顶大单于的羽翎冠,项述没回应。 车罗风又用手指勾了勾陈星下巴,说:“听说你们中原有太多好玩的了。” 陈星拍开车罗风的手,说:“又一个想要入主中原的吗?可惜北方现在不归我们了,你大可与苻坚争抢去。” 车罗风又笑道:“我要是带兵入关,与苻坚打仗,当上柔然皇帝,陈星,你会帮我吗?” 项述又用柔然语严厉地教训了车罗风,陈星却认真道:“大家都觉得中原有大片的无主土地,谁能打就是谁的,你们有没有想过,汉人若来践踏你们的家园,抢夺你们的财产,大伙儿会怎么想?” 车罗风笑着说:“开个玩笑而已,大单于不点头,敕勒盟是不会南下的。” 川中的病人陆陆续续几乎全被看完了,陈星在一个月里,看了足有数千病人,一天要看近两百人。“神医”的名头已传遍整个敕勒川,没有人敢再把他当作小厮看。出入之间,诸胡人待他恭恭敬敬,而自从那夜过后,项述待他的态度也有所好转。 车罗风已近乎完全恢复,能骑马了,平日里项述便偶尔带他出外散心,陈星跟着去过几次,天冷不爱动,偶尔又有病人来问诊,便不去加入他们。 毕竟车罗风对汉人的世界充满了兴趣,不仅学了些许汉语,更缠着陈星问这问那,若真是好学也就算了,常常谈起来,话里还带着些许觊觎之意,让陈星觉得有点不大舒服。 “你教我用汉字写述律空的名字吧。”车罗风道。 陈星心想为什么不学写你自己的名字? 暮秋节到了,这是塞外杂胡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过完十月十五,大草原便宣告开始过冬。这一天里诸胡将载歌载舞,宰羊饮酒,开始准备诸多冬藏活计。陈星学会了不少柔然语、匈奴语与铁勒语,大致知道,按理说往年九月末十月初便该来第一场雪了,但今年的雪迟迟未下,阿克勒族也始终没有来。 阿克勒族不来,陈星就无法确认地图上的方位,待得一开始下大雪,通往更北方的路将更难走,就得等到开春了。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陈星不禁焦虑起来。 “过完今天,”项述依旧在帐内饮茶,说,“再不来,我便派人北上找他们。” 项述归来后便换了一身大单于王袍,穿得十分华丽,头上戴着羽冠,插了三根鸟羽,一身武袍绣了古盟中十六胡的神徽,相当气派。陈星观察他日久,发现项述也是有活儿要干的,大单于这个位置不像皇帝,极少涉及诸胡内政。更多的是调停争端,划分职责,并充当古盟象征。忙的时候很忙,常要听各族长老倒苦水互相攻讦指责,事情处理完了,闲下来的时候又很闲,常常一整天没事干,与陈星在帐篷中大眼瞪小眼。 “没有雪,”项述说,“今年暮秋不能滑雪了,你能不能别老拧着眉头?” 陈星心想这过完年,我就只剩下三年能活了!你说我拧不拧眉头?! 第30章 暮秋┃彼其之子,美如英 奈何急也没用, 陈星小时候最喜欢过节热闹, 只可惜半大时就被带到深山中, 寂寞了这么多年,正想玩玩。 “那好。”陈星说,“你记不记得自己说过, 只要治好车罗风,让你做什么都行?” “终于来了?”项述说,“等你提这句话好些时候了, 要当你护法, 是罢?我答应过的事,自然说到做到。” 陈星没想到项述居然答应得如此爽快, 十分意外。 项述:“这些时日里,我一直在想你说的话。” 陈星:“哎, 醒醒,不是这要求,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逼你当护法,你心不甘情不愿的,又有多大意义?” 这下轮到项述意外了, 怀疑地看着陈星, 皱眉。 陈星笑道:“明天暮秋节,你带我好好玩玩,行吗?” 项述注视陈星,很久没有回答,最后道:“可以。” 暮秋节当天, 敕勒川中办起了一场空前的盛会,各族将美酒与牛羊肉堆到清出的一片空地之中,拼起足有一里的长桌,供人自行取食饮用。十六胡撑起了近十个赛场,纵马、骑射、摔跤、驯牛等等……简直是一场粗犷的狂欢! 陈星看到这么热闹,顿时欢呼一声,来到赛场一旁,人山人海,项述则自去准备开箭祭天的仪式。陈星逛了半天,在热闹的摔跤场旁大声叫好,又用医资与胡人们赌钱,赢了不少,朝匈奴人买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骑着四处溜达。 “神医!”铁勒青年找了半天,忙道,“大单于找你!快到高台去!” “项述!”陈星喊道,“你看我买的马怎么样?” 其时台前已聚集了不少人,陈星牵着马过来,项述正在高台上,穿着铁勒一副纯金打造的武铠,露出以系带绕过的漂亮胸膛,腹肌漂亮整齐,手持一把玉弓,眉目间现出忿意,道:“自己让我带你玩,早上起来就跑得没影了!” 陈星笑着看他,见项述于台上长身而立,稍稍侧身时,更显玉树临风,一时搜肠刮肚,平生所学的诗书与文字,竟找不出形容他的句子。 “彼其之子,美如英。”陈星走近项述,觉得自己心脏狂跳,都有点喘不过气了。然而纵使心中波涛汹涌,表面上却装出笑吟吟的淡定表情来。 “什么?”项述扬眉,不解问道。 陈星跃上台去,帮项述整理了下铠甲。 “夸你漂亮!”陈星道,“你们这些胡人,真是不解风情!” 陈星到得台上一侧边缘,下面的人便开始吹口哨,项述一指背后,示意他让开少许,就在后头看。 车罗风也上了台,喊道:“开始了?” 项述示意,车罗风便下令,高台四周的柔然号手纷纷吹号,整个敕勒盟所有的胡人马上停下手中之事,朝着中央高台争先恐后,一涌而来。 车罗风接过成双大雁,只见大雁脖前以红绳系着,红绳中央又挂了一面巴掌大的金锣。 陈星说:“这是要做什么?” 项述手握玉弓,沉声道:“睁大双眼看着。” 陈星:“一箭双雕?不要了吧,你能射中?万一射不中呢?” 项述:“射不中就丢脸了。” 陈星:“不是……就算射中了,大雁又有什么错?大雁是无辜的啊!” 项述朗声,用铁勒语宣布暮秋节开始,下面却没有人欢呼,黑压压数十万人围在高台下,水泄不通。 车罗风喝道:“去吧!”说着两手将大雁一放,成双雁齐鸣,刷然展翅飞向天际! 只见眨眼间,那两只大雁互相拉扯,开始盘旋,继而步骤一致,顿时成为小黑点。 项述缓慢拉开长弓,台下三十万人屏息,陈星瞠目结舌,你真有这本事?! 紧接着,项述原地一转,将弓轮成满月,借这回转之力,长弓斜斜指向天际,咻、咻、咻、三式连珠箭射去! 那日长安城中,项述百步外射飞冯千镒手中阴阳鉴,已是神技,陈星万万没想到他竟是要以箭技射这空中金锣! 大雁越飞越高,项述又补了最后一箭。 第一箭,红绳断,金锣从万丈高空中坠下,迎上了第二箭,“当”的一响。 继而又是“当”一声,第三箭也中了! 最后一箭迎头赶上,将金锣射穿,内力震荡! 霎时场中响起排山倒海的欢呼,十六胡同时震天呐喊,项述收弓,场下那狂欢达到顶点,气氛顿时有点不受控制,无论男女老少,各自载歌载舞散开,如潮水般散向四面八方。车罗风大笑,拉起项述的手,项述扔了玉弓,招手示意陈星,抓住他的手腕,三人跑下高台去。 到处都是美酒与佳肴,众人开始斗酒,陈星被挤来挤去,先前已喝了不少,酒劲令他颇有点头晕,车罗风又大声喊着什么,项述却道:“少喝点!不想抱你回去了!” “没关系!”陈星喊道。 项述清出人群,车罗风又给陈星递酒碗,项述自己喝了一碗,陈星说:“车罗风,你伤还没好,少喝点。” 有人给车罗风递酒,项述靠在长桌前,便接过来,替他仰脖饮尽,众胡人哗然起哄,车罗风哈哈大笑,按着项述,把他按在长桌上,低头亲了下去。 陈星:“……” 那一下众人又是哗然,纷纷哄笑,项述却抬手抵挡,没等车罗风亲到他的嘴唇,便抬脚将车罗风踹到一边,怒吼道:“快滚!” 陈星也跟着笑,忽然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莫名的难受,就像被摁了一下,酒意让他喘不过气来。 车罗风作势躺在地上,“哎呀”“哎呀”地叫。项述生怕踹到他的伤口,忙上前检查。陈星赶紧过去,说:“我看看?” 车罗风笑着推开陈星,用柔然话大喊着要与项述摔跤,一跃而起,骑在项述背后,被项述揪下来,嫌弃他废物,不与他动手,摆摆手要走,又被车罗风拦住去路。 “述律空!”车罗风笑着喊道,“我要朝你挑战!打赢你,我就是大单于了!你让我一只手!” 柔然小伙子齐声喊道:“打一场!打一场!打一场!” 项述嘲讽一笑,索性一手背到身后。 场中顿时被人团团围住,遮去了陈星的视线。 陈星放下酒碗,听到圈中传来欢呼声,忽然察觉到一股突如其来、如影随形的寂寞,便转身离开长桌,走出人群,来到敕勒川南边尽头。 我这是怎么了?陈星只觉莫名其妙,一股沉重的感觉顿时攫住了他。天空黑压压的,遮去了蓝天,仿佛风雪欲来。 他爬上干草垛去,安静地坐了下来,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地惆怅。是思乡了吗?可是我的故乡又在哪里?陈星叼着草杆,带着酒意躺了下来,陷在干草垛里,眼望灰色沉重的天际,耳畔还传来一众胡人的高呼声。 陈星心头有点恼火,原本好好的热闹景象,一眨眼间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回忆起刚刚看见的项述的英姿飒爽的模样,又有点不快,就像自己的东西被抢了一般,那感觉在心头变得十分混乱,纠结成了一团乱麻。 呼声越来越近,陈星更为恼火,坐起身来,喊道:“吵死了!在干什么?!” 只见不远处巡逻的一队人奔向草原,散开呈扇形,并大声呼喝起来。陈星被这变故打断了思路,茫然望去,跃下草垛,上了自己的小马,骑向包围圈中央。 只见数十名柔然骑兵围着一人,那人穿着黑色斗篷,麻布蒙着脸,手持一把齐眉长棍,警惕地望向骑兵们。 陈星学柔然语学得不全,问道:“这是什么人?” 敕勒川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他,柔然人一见陈星过来,便让出少许,那访客一见陈星,却道:“天驰!” 访客摘下蒙面布,解下斗篷兜帽,双目清亮,唇红齿白,笑道:“总算找到你了!” “拓跋焱?”陈星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拓跋焱,当即翻身下马,快步跑了过去。拓跋焱亦下得马来,爽朗大笑,与陈星抱了下。 “我听说大单于带着你,回了敕勒川,”拓跋焱道,“便朝陛下请命,过来找你。” 陈星忙朝众人示意,这是自己朋友,柔然骑兵们脸色有异,闻言便纷纷行礼离开。 “在过暮秋节了?”拓跋焱望去。 陈星心中的一点郁闷,随着拓跋焱的前来一扫而空,再见朋友,不由得满心欢喜,笑道:“是啊,你怎么跑了这么远,也不先送封信过来?只有你自己吗?” 拓跋焱点了点头,一手搭着陈星肩膀,牵着马,朝敕勒川方向慢慢走去,说:“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他们挺敬重你的,因为大单于吗?” “他?”陈星嗤之以鼻,将这些日子的经过约略说了,又道:“我让人把项述找来?” 拓跋焱似乎有点忐忑,望向远处,再看陈星。 “朝廷怎么样了?”陈星又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拓跋焱带来了中原的消息,事实上也就那样。项述带着陈星离开以后,苻坚回到未央宫中,魃乱暂告一段落,被毁了个稀巴烂的未央宫差点让苻坚吐血,只得尽快让人重建。而慕容冲当夜宿在宫中,总算被苻坚说服,决定暂时不来找项述的麻烦。 交换条件只有一个——即是捉拿冯千钧,交给慕容家处置。 但上到苻坚,下到文武百官,都相当清楚,慕容家族非常记仇,现在不来与项述正面冲突,不过是忌惮古盟,毕竟各胡这么多年来你杀我我杀你,争斗不休,入关后更各自结下了深仇大恨。项述手中握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苻坚唯一希望的就是暂且息事宁人。只得等来日有机会再行清算。 但慕容冲的面子总要顾全,清河公主死得不明不白,也无法朝天下交代,于是苻坚发出了通缉令,追捕冯千钧的下落。 “他已经走了。”陈星说。 “我知道。”拓跋焱说,“后来,我朝陛下请了一道特赦,当时动手的人是大单于,谋逆的人是冯家,与你并无多大关系……慕容冲那边我也打过招呼了,你可以放心。” 陈星有点茫然,只知道点头道谢。 拓跋焱道:“我说想将你找回去,陛下说,让我自己来找你谈。” “去哪儿?”陈星问。 “回长安。”拓跋焱说,“你不想回去吗?有我在,不会有人来为难你。” 陈星忽然明白了,笑了起来,拓跋焱稍稍低头,认真地看着他,眉目间带着青年人的锐气,让陈星觉得他很可爱。 “喝酒去吗?”陈星说,“他们正在过节,这酒很好喝。” “好啊!”拓跋焱马上道,“很久没过暮秋节了!” 陈星带拓跋焱回了会场里,各族开喝以后,已开始摔跤的摔跤,谈情说爱的谈情说爱,暮秋节除了秋收,更被赋予了年轻男女放肆相恋的含义。借着酒劲,胡人们开始追求女孩,做平时不敢做的事,说平时不敢说的话,一时气氛旖旎,站在盛酒的桌前,便已能感觉到这敕勒川下的万种风情。 陈星拿了酒给拓跋焱喝,拓跋焱酒量倒是很好,提着酒坛,到得河畔的一棵树下,先是自饮半坛,又看陈星,脸上带着红晕。 “天驰,”拓跋焱说,“我有话想对你说,自打那天陛下在御书房里与你提了……提了……那件事之后,我便想很久了。” 陈星自然明白拓跋焱千里迢迢,哪怕他们离开长安后,仍一路追到敕勒川下,是为的什么,若说为苻坚送信也就罢了,但见面后第一句话就是“我来找你”,而不谈他事,这令陈星内心十分感动。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陈星笑道,“来,干了。” 陈星主动与拓跋焱碰了酒碗,喝下。拓跋焱却怔怔看着陈星。 “你真好看,”拓跋焱笑道,“天驰,跟我回家吧,我一直想,和像你这样的一个人成亲,你只要开口,我什么都答应你,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拓跋兄,”陈星叹了口气,直视拓跋焱双眼,说,“谢谢你不远千里地来找我,离开长安前,我忘了一件事,就是将它还你。” 说着,陈星将蜜酒浇了些许在手上,摘下拓跋焱送给他的那枚戒指,递了出去。 拓跋焱沉默不语,陈星便拉起他的手,把戒指放在他的掌心里。 “好。”拓跋焱说。 “给别人吧,”陈星说,“给一个你一眼看见,就觉得这一生,非他不可的人。” “你就是这个人。”拓跋焱说。 “不,”陈星笑道,“我不是,我只是,凑巧是个符合你所想的、合适的、你觉得自己应该与他成亲的那个人而已。” 拓跋焱不解地看着陈星,眉头微微拧了起来。陈星带着点惆怅,说道:“你没明白,你该把这个戒指给一个……让你每当看见他时,心脏就会怦怦跳起来,总想找由头与他多说说话。看见他与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会难受,看见他难过的时候,你会不忍心,他朝你笑的时候,你会觉得很开心,很快活。” “而不是递给一个,大家都觉得你该与他成亲,他也符合你对共度一生的人的所有设想,于是你就该与他在一起,以为命中注定的人,就是他了。” 陈星扬眉,笑了笑,忽然就懂了方才那种,压在心头的奇怪感受。 “我不明白。”拓跋焱有点难过,紧紧拧着眉头。 陈星说:“没关系,答应我,你会一直记得这话,到了某一天,你也许就明白了。” 拓跋焱别过头,两人之间只有呼吸,再不说话。 “好的。”拓跋焱终于道。 “我带你走走去?”陈星又说,“暂时我还不想回去,项述答应了我……” “你还是别让柔然人看见他为妙,否则就有命案了。”项述的声音忽然从树后传来,陈星吓了一跳,怒道:“你偷听我们说话!” 同为习武之人,拓跋焱却仿佛早就知道项述藏身树后,说道:“大单于,冒昧叨扰了。” “又怎么了?”陈星说,“你们对客人不是让打扫房间就是命案,敕勒盟还有没有半点礼数?” “代国拓跋氏曾将数万柔然人俘为阶下奴。”项述从树后转出,已换回那身王袍,朝陈星说,“柔然人正喝得酒酣耳热,若知道他是谁,说不定得拔刀子捅了你情郎,恕我拦不住。” “没关系,”拓跋焱戴上那戒指,朝陈星说,“知道你平安无事,我这就走了。” “等等,”陈星说,“在这里先住几天吧,你远道而来……” “回去告诉坚头,”项述朝拓跋焱道,“孤王最近没空派他的不是,但也让他规矩点,若再被我知道中原有什么动乱,可就说不准了,若连自己都城都守不住的话,我不介意替他收拾一顿你们鲜卑人。” 拓跋焱道:“一定把话带到。”说着翻身上马,纵马。陈星几步跑出去,待要拦阻,却被项述抓住胳膊。 “项述,你放开我……拓跋焱!”陈星喊道。 拓跋焱回头看了眼陈星,忽然现出笑容,那笑意里带着少许苦涩,却掩饰得很好,又朝他吹了声口哨。 “天驰!”拓跋焱喊道,“后会有期!” 陈星只得叹了口气,甩开项述的手臂,一脸愤怒地看着他。 项述皱眉道:“我不过回去换了身衣服,你又跑去何处?” 陈星:“你怎么能偷听我们说话?!” 项述:“我恰巧路过,听见你俩在树下喝酒……敕勒川是我的地盘,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谁给你的胆子?” 陈星:“你……” 陈星在前面怒气冲冲地走,项述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绕过暮秋节会场,项述怒吼道:“你还敢拿大单于撒气?!” 陈星:“怎么?又想打我?来啊!” 项述反而停步,端详陈星,皱眉道:“我怎么你了?火气就这么大?不想待了就滚!跟着拓跋焱滚回长安去!” 陈星深呼吸,几乎忍无可忍,上前推了项述一把,项述纹丝不动,陈星大怒,吼道:“王八蛋!你这个王八蛋!”说着侧身,以肩膀狂顶项述,项述就像长在地里的石头,一脸嘲讽地看他,随手一拨,将陈星拨了个趔趄,陈星差点摔在地上。 项述又抓住他的手腕,陈星顿时吃痛,哎呀哎呀地大叫,正在项述想动手揍他时,不远处传来呼喊。 车罗风一脸醉意,喝得双目发红,眼神中却燃起了怒火,其后跟随了上百名柔然骑兵,各个铠甲穿戴整齐。 “鲜卑拓跋氏在哪里?!”车罗风说,“神医!将你的朋友交出来!” 第31章 初雪┃敕勒川内,禁止一切武斗 暮秋节刚过半天, 麻烦就来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在项述与车罗风身前蔓延。陈星没想到, 拓跋焱抵达敕勒川的消息,竟然传得如此快,兴许是那伙柔然骑兵回来便通报了车罗风。 项述沉声道:“人已经走了, 敕勒川内,禁止一切武斗,这是古盟四百年来的规矩。” 车罗风丝毫不让, 朗声道:“鲜卑拓跋氏淫我柔然人妻女, 掳我柔然老少!哪怕是神医你的朋友!族仇不共戴天!得罪了!”说着就要带兵去追。 项述却是一声怒吼:“谁敢杀人!” 那一声如暴雷般绽放,陈星被震得耳朵剧痛, 双目发黑,险些晕过去。项述一怒之下, 柔然骑兵们顿时心生畏惧,不约而同地退后半步。 “车罗风, ”项述冷冷道,“你尽管去报仇,你若杀了拓跋焱, 便举族滚出阴山, 终生不得踏入敕勒川一步,大单于向来说到做到。” 车罗风怔怔喘息,被这么一吼,酒醒了近半。陈星正要开口缓和气氛,项述却抬手, 止住他的话头,扫视众骑兵,眼神中带着威严。 代国乃是拓跋焱的祖父拓跋什翼健多年前与东北方拓跋氏所建的割据政权,后被苻坚所灭。冒着得罪大单于的风险,追着一名后人报仇,显然不划算。骑兵们酒醒后,纷纷朝车罗风使眼色,示意算了算了。 “述律空,你……你……”车罗风怒极反笑,愤然道,“你当真以为柔然怕了你不成!” “去,”项述说,“你留不到明晨太阳升起之时。” 柔然人在敕勒古盟中足有将近六万,一旦被逐出盟去,意义非同小可。平原上不少人听到争吵,纷纷聚拢围观,项述却丝毫不让步,抬手一指会场,又道:“这是你自己选的,我数三声,或举兵报仇,或回去过节,三。” 车罗风狠狠将兵器扔在地上,纵马冲出人群,胡人们争先恐后躲避,让出一条路来。一会儿柔然骑兵撤得干干净净。 看车罗风离开的方向是北边,陈星却仍有惴惴。只见人群散后,项述又召来一名铁勒人,低声吩咐,大致上陈星听懂了,是让一队骑兵追上去,护送拓跋焱,直到对方进入长城,免得被车罗风追上去报仇。 陈星松了口气,说:“谢谢。” 项述却没说话,阴沉着脸,转身就走,余下陈星惆怅地站了一会儿,忽觉这暮秋节中热闹繁华的景象底下,却不免有了几分空虚寂寥的意味,他拖着沉重的两腿,回到帐中去。 项述率先进了王帐,陈星揭帘进入,忽见帐内乱了不少,明显车罗风来过,将这几日放在项述帐中的所用物事带走了,项述看着这一幕,明显地带着忿意。 陈星也不说话,于是躬身收拾,说道:“拓跋焱是我的朋友,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项述说:“车罗风一向如此,过得几日,待他想清楚了,会来朝你道歉。” 陈星想起今日会场上之事,又说:“我买了匹马,明天与你的族人们再换点吃的,带足御寒衣物,这就启程往北方去。” 项述端坐帐中,沉默不语,陈星已渐渐明白到,敕勒川虽美,却终究不是他的故乡。项述的族人们虽热情,亦终究不是他的族人。在敕勒川居住一月,他逐渐开始意识到,也许长江以南,那个梯田翠绿、莺啼处处的世界,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项述看了陈星一眼,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所想。 陈星给项述简单收拾了下帐篷,又说:“我待得太久,就怕又要让你难做,这就滚了。” 项述:“……” 陈星给自己斟了杯奶茶,坐下,想了想,挠挠头,又说:“护法的事,你就忘了吧。你是大单于,你也有自己的责任,总不能跟着我四处流浪,这么多人都需要你。我这人,运气一向很好,你也别担心我。” 项述依旧沉默,陈星检查了自己的随身药包,将匕首收好,找来地图,端详片刻,对照项述所摹羊皮纸,以及塞外的山川河流地形,推测断峡与大湖所在之地,根据地图与北斗星指示,一路北上,说不定还能遇见阿克勒人,自己学会了少许匈奴话,届时朝他们问路,前途虽艰难,却仍有希望。 他耽搁不起了,只希望能在明年开春前,找到那枚传说中的定海珠。尽早了了一桩心事,也好回南方去等死。 时近日暮,外头传来欢呼声,陈星出外看了眼,下雪了! “项述!下雪了。”陈星回到帐中,指指外头,朝项述说道。 项述眉头拧着,打量陈星,表情十分烦躁。 雪越下越大,今年入秋后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北风呼号,卷着鹅毛般的大雪席卷了敕勒川。篝火会挪到各帐篷中去,陈星独自在王帐前看了会儿,又有人送来晚饭,简单吃过后,项述只是望着帐外出神,陈星又喝了点酒,习惯了项述生人勿近的态度,便依旧躺在自己的小榻上,盖着薄薄的羊毛毯子睡下。 “你走不了了,”项述终于说,“大雪一下,北方封路,只能等到开春。” 陈星没听见,帐篷底下不住漏风,毛毯又薄,寒流一夜间涌来,夜半感觉到项述给他加了两条毯子盖着。 翌日清早起来,外头已是银装素裹,昨日那点不快顿时一扫而空。 “我的天啊——!”陈星震惊了。 山川、大地、草原,全都积上了厚厚的雪,就像在天地间洒满了银光闪烁的糖。烈日万丈,照耀着雪地闪闪生辉。溪流中一夜被薄冰封冻,早起的胡人正在溪边破冰饮马。 陈星打了个喷嚏,鼻子有点堵,项述却不知去了何处。 “太美了!”陈星自言自语道,赶紧洗漱,见案上放着早饭,吃过后裹上厚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去,一夜间整个敕勒川尽数变了模样,如同仙境般。 “项述!”陈星站在山坡上,朝下喊道。 项述穿了身及膝的虎裘风袄,束带衬得腰身笔挺,戴着顶狐尾帽,正朝一群铁勒人吩咐,铁勒武士则正往马上装载帐篷与物资,似乎是要出外经商。听到喊声时,项述朝陈星望来,阳光下唇红齿白的,看得陈星心中一动。 项述做了个手势,示意陈星在高处等着,转身上来。 “带你滑雪去?”项述说,“昨天过节没玩。” 陈星睡醒后,心情已好了不少,笑道:“好啊。” 他打算明天再走,既然是最后一天,终归得留下点记忆。于是项述背着一面骑兵盾,将陈星带到坡上,一脚踏上盾去。 陈星:“……” 项述:“上来,从身后抱紧了。” 陈星:“这怎么玩?会摔下去吧!连根绳都没有?!一脚踩空就得滚下去!” 项述不耐烦道:“废物!快!” 骑兵盾不大,陈星试着踩了下,项述却两手背到身后,瞬间锁住他的手臂,将他拖到自己背后,强悍一拉,让他抱紧了自己。侧身踩盾,唰地滑了下去! “啊啊啊——”陈星被项述带着,顿时从山崖上俯冲下去,一颗心差点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项述还一踩盾尾,弹跳,带他凌空飞起,安然落地。 陈星:“……” 项述:“还来?” 陈星心有余悸,只觉太刺激了,斜坡陡峭,那感觉与跳悬崖差不多。 “我刚没睁眼睛……”陈星说。 “怂。”项述嘲讽道,吹了声口哨,召来马匹,翻身上马,带着陈星复又上了更高的陡坡,陈星朝下望去,足有将近三里长,顿时有点脚软。 “这次你在前面,”项述道,“眼睛睁大!” 陈星狂叫道:“哇啊啊啊——” 接着不由分说,又被项述抱着,疾飞下去。但在最后一小段里,陈星回过头,朝项述说:“项述,我明天就……” 正一回头,两人的唇却差点碰上,项述倏然脚下一滑,陈星站立不稳,被盾牌带得飞了出去,摔在雪地里。 “哈哈哈哈——”陈星满脸雪地爬起来,嘲笑项述,“你刚刚是不是脸红了!” 项述赶紧起身,脸上带着怒意,说:“你做什么!” 陈星忙摆手道歉,心想项述这种人,似乎对与人亲近很不好意思,居然也会脸红!那天差点被车罗风亲上的时候,项述的反应比这还要更激烈点。 陈星捡起盾牌,说:“再来一次?” 项述接过,走向马匹时,车罗风却从一旁过来了,独自一人,站在空地上远远看着两人。 项述示意陈星,意思是“你看?我就说吧?”。 车罗风:“打雪仗?” 项述打量车罗风,问:“酒醒了?” “行了!行了!”车罗风摆手,忽然又笑了起来。 项述让陈星上马去,自己坐在他身后,背了盾牌,两手环过陈星的腰,一抖缰绳,上山,出得几步,回头看。 车罗风这才悻悻跟了过来,这时间昨夜酗酒的铁勒人、柔然人、匈奴人等也都醒了,各自带着盾牌上山,跟随大单于,补上暮秋节中没能玩成的滑雪战。上千人从山顶滑到山崖,场面蔚为壮观。项述扶着陈星在前面滑,车罗风则在后面追。 “车罗风!”陈星回头,项述又把他的头强行扭回去,道:“看前面!” 车罗风始终不答,又玩了几次。人越来越多,男人女人全来了,上万人开始在山脚打雪仗,大呼小叫,热闹至极。 陈星连着挨了几下车罗风的雪球,顿时察觉了他的敌意,望向车罗风时,车罗风还挑衅地笑笑,意思很明显:你把我的安答抢了。 “我先回去了!”陈星也不好说什么,朝项述说,“你们玩!” 项述也感觉到了,手中握着雪球,掂量,陈星转身离开,项述一瞥陈星,再打量车罗风,微微一笑。车罗风拉开架势,在阳光下朝着项述笑,仿佛一个无忧无虑的大男孩。 项述却把雪球扔在地上,转身走了。 陈星回到王帐中,满脑子昏昏沉沉的,知道昨夜一定是着凉了,于是研开一丸药,烧了热水服下,躺在榻上休息。 不多时,项述端了一碗铁勒人煮的甜食过来,那是川下习俗,在初雪时喝的乌姜红糖炖打糕,他皱眉道:“风寒了?” “嗯……”陈星闻到姜味,知道是御寒的食物,勉强爬起来喝下,“发场汗就好了。” 项述道:“大夫还生病。” 陈星:“大夫当然会生病,又不像你百毒不侵。” 项述坐在帐中,又嘲讽道:“你还驱魔师?心灯呢?” 陈星无奈,说:“心灯只是法力,又不是有它护体就长生不老了,认真说来,正是因为用了心灯法力,才让我身体虚弱呢。我也想像你们一样好吗,汉人武力不差的。” 汉人武力不差这点确实不假,哪怕过了数百年,关外各胡族对武帝在朝时,军队的强大依旧十分忌惮。陈星的意思是我体质不行,你却不能将我等同于所有的汉人都不行。何况他是从小因为心灯的缘故,施放法术,多少须得耗伤心神与筋脉,才这么废物杂鱼。 陈星语无伦次地解释了几句,又趴了下去睡觉,发完汗,明天应当就好了。 于是项述也不出去了,今日起得甚早,也自顾自躺下入睡。傍晚时,昏暗天幕下又是寒风凛冽,下起了暴雪。 车罗风冒着雪前来,在帐外说:“安答,出来说话。” 项述一瞥陈星,起身出去,生怕吵醒了他。 陈星睡着睡着,不知为何,也许是老天要他听见这段对答,忽然就醒了,且神志还很清明。车罗风说的柔然语,陈星在敕勒川住了一段时间,学到一点,已能从语气中大致推测出,车罗风有点不满他。 “有话到外面去说。”项述转身要离开,“还是说你想打一场?” “我在自己家里说话,还要避着那汉人?!”车罗风道。 项述:“……” 项述眼里开始带有明显的怒意,车罗风又道:“安答,你究竟听了那汉人多少挑唆?!” 项述怒道:“闭嘴!车罗风!他救了你的性命!” 车罗风怒吼道:“拿性命来要挟我?我能不能将命还他!”说着竟是抽出匕首,在自己腹上比画,喝道:“这就让他给我滚出敕勒川!” 陈星马上在帐篷中坐起,心想必须得出去说点什么了,否则自己一个外人,挑拨项述与车罗风的感情,好没意思。 项述正要上前夺车罗风手中匕首,却蓦地停下动作。 只见狂风暴雪之中,数名铁勒骑士引领一名胡人,进入谷地。 “阿克勒族信使求见大单于——!”为首之人喊道。 陈星马上拉开帘子,从王帐中出来,看了眼项述。 “进去,”项述道,“你病还未好。” 车罗风的脸色明显不好,项述见陈星醒了,便示意众人进来说。 第32章 奔援┃四海草原俱是大单于之地,普天万民俱为大单于子民 那信使冻得浑身发抖, 一入金帐, 便单膝跪地, 以匈奴语朗声道: “四海草原俱是大单于之地,普天万民俱为大单于子民。我等阿克勒族盛赞大单于武威,求敕勒盟之主、塞外的主人、第一勇士, 朝我族伸出援手,救我全族上下于生死存亡之刻。” 说着,信使恭敬呈上一个黑木匣, 匣中现出整整齐齐的四枚宝石戒指, 青红赭碧,流光溢彩。 项述一见之下便知有事相求, 穿着裘袍,却丝毫不减王者风度, 沉声道:“东西收回去,力所能及之事, 定会相助。” 信使深呼吸,说:“此乃医资,事出突然……” 陈星先是注意到那四枚戒指, 回忆在师门中所阅读的宗卷, 忽想起一套四色玺戒法宝,描述仿佛与这四枚戒指一样。传闻这套戒指封有地火冰风四力,乃是栗特人萨珊所制,汉时沿丝绸之路,被张骞带回, 后流落民间,不知所踪……如今天地灵气尽失,也无法验证。 “听到没有?”项述却道。 陈星回过神,说:“什么?” 项述翻译了话,阿克勒族族长之妻难产,正在南下前往敕勒川的路上,萨拉乌苏河虽已冰封,却只有一层薄冰,难以渡河,更被暴风雪所阻,举族困于冰天雪地之中。 而因王妃身怀六甲,亦拖慢了全族南下过冬的速度,方导致迟迟未抵敕勒川。 阿克勒族倨傲彪悍,向来融不入敕勒古盟,年年过冬也是最后才来,自选一地,极少与铁勒、匈奴、柔然等杂胡打交道,秋来即到,春至即走,古盟中人对其素来并无太多好印象。更因三年前与柔然为了争夺水草,而展开了一场大战,结下了深不可解的血仇。 “你去不去?”项述却道,“车罗风,这是你们消弭往日血仇的最好机会。” 车罗风顿时怒极反笑,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 “我没听错吧?述律空!”果然车罗风开口道,“阿克勒为古盟做过什么?开战的时候不见他们人!拥立大单于时迟迟不来!如今要灭族了,才是老天开眼,事到临头,拿这么一匣破首饰过来,就想前嫌尽弃!” 项述面有愠色,陈星马上打了个圆场,说:“我和使者一同去看看。” 车罗风当众顶撞大单于,乃是大忌,顾及两人是安答,项述很快便消了怒火,朝陈星问:“你会接生?” 陈星自然会,但怕说了又徒惹车罗风与项述吵架,只得说:“我尽力而为吧,反正总得找阿克勒人指路,不是么?” 项述:“传令下去,召集各部,腾出车马,随后出发,接阿克勒部渡河。” 陈星收拾了药箱,正要离开,车罗风却拦在了帐前,说:“谁想帮他们,就是与我为敌!柔然与阿克勒之怨,除非呼伦贝尔干涸、贺兰山崩,否则永不可解!” 项述终于起身,缓缓走上前,陈星说:“我是大夫,对我而言只有救人,你们的恩怨,到时你大可自行清算,与我无关……车罗风,你真想报仇,为什么不朝阿克勒人挑战?那只是一个孕妇……” “让路。”项述却冷静地打断了陈星的话,朝车罗风沉声道。 “述律空,”车罗风道,“你当真的?你真要袒护这汉……” 一句话未完,项述抬手,陈星甚至未看见他出手,车罗风脸上便挨了重重一掌! 那一耳光并非清脆响亮,而是发出闷响,项述用了不到一成力,车罗风顿时被打得一头撞在了帐篷柱上,所有人同时发出大喊! 陈星:“……” 陈星知道项述这是真的生气了,忙道:“别发火,有话好说。” “把他拖出去!”项述喝道,“冷水冲一顿!绑在柱上两个时辰!” 马上有手下将车罗风押了出去,陈星赶紧示意阿克勒使者:“快走,否则待会儿柔然人过来,又要找你们的麻烦。” 那使节翻身上马,载上陈星,刚出谷地,却见项述也骑马跟出。 “项述!”陈星回头道。 项述策马与信使并肩,朝信使道:“你去带车队。” 信使点头,陈星满脸疑惑,项述便伸手拖他,陈星借力一跃,到得项述马背上,两骑分开,项述载着陈星催马,没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他没事吧!”陈星忍不住回头看。 “让他冷静下。”项述看着风雪,说道。 陈星抱着项述的腰,随他在漫天飘雪中驰骋,又打了个喷嚏。 项述放慢马速,陈星却道:“病已经好了!就是有点虚!” “汉人像你这样的很多吗?”项述忽然说。 陈星莫名其妙道:“什么?我说了!别人不像我这么虚弱,你不是见过不少汉人吗?” 项述答道:“我认识的汉人不多。” 陈星:“???” “我说,汉人的性子,是不是都像你这样?”项述说,“平时任人欺负也不容易被惹急?” 陈星:“这叫知书达理!温文儒雅!我去你的!什么叫任人欺负了!” 项述:“冷不冷?坐前头?” 陈星:“你前面不是更冷了!你只是想让我给你挡风吧!” 项述让陈星坐到自己前面,敞开裘氅,将他裹着,陈星靠在项述胸膛前,反而不冷了,项述的体温很热,就像冬夜里的炉火般,令他昏昏欲睡,身上还混合着极淡的西域苏合香气味。 “驾!”项述一催马匹,加快速度,如同在雪原上飞驰一般,陈星打了个呵欠,抱着项述的腰,又睡着了。这一刻他差点就忘了项述是敕勒盟的大单于,半睡半醒间,只记得他是那名自己等了很久、也找了很久的护法武神。 仿佛他一辈子也在等待着陈星,为他而生,他们点起心灯,照亮了塞北昏暗的夜,在风里驰向神州大地的尽头。 萨拉乌苏河畔,茫茫风雪中,项述将马留在岸边,叫醒陈星,放下盾牌,让他踩在盾上等着。 陈星一脸茫然,睡眼惺忪,回头问:“什么?” “马过不去,冰太薄了!”项述答道。 陈星:“??” 只见项述先是走远,继而朝着陈星飞奔而来,于空中一跃,从背后抱住了他,借助那冲力,侧身带他一滑。 “哗啦”一声,两人踏着盾牌射进了河面,陈星骇得大喊,项述风驰电掣,那力度掌握得刚刚好,所经之处背后冰层顿时破开,沿着他们滑过的方向纷纷碎裂,两人却平安无事。萨拉乌苏冰水冲天而起,狂风吹过,那一刻陈星仿佛听到心底响起了某种声音。 眨眼间项述成功一步上了河岸,陈星回头望去,湍急河水再次冲来,已击散了碎冰。 “你胆子太大了!”陈星说,“掉下去怎么办?” 项述随手将盾一背,拉着陈星涉雪而去,陈星回过神,见项述仗着自己轻功了得,越想越是后怕。 “你怎么这么啰嗦?”项述不耐烦道。 不远处出现了临时的帐篷群,阿克勒人的营地到了,有人见项述,便马上吹号,族王正焦急等候,立刻率领一众武士出来查看,见是项述,顿时纷纷大喊起来。 一刻钟后,阿克勒王帐中,项述喝着奶茶,与阿克勒王叙话。 陈星用烧酒洗过手,准备到另一个小帐篷内,去给王妃接生。阿克勒王是名近五十的魁梧壮汉,神情凶恶,却对项述十分恭敬。 陈星看了眼王妃,发现情况已经有点危险了,过了一天一夜,再不生下来恐怕母子都保不住,赶紧回来找丹参与强心的药物。 “万一撑不住的话,”陈星道,“我保王妃了。” 项述朝阿克勒王说了两句,两人一同点头,翻译道:“保住王妃。” 项述放下茶碗,要去帮忙,陈星却让他留下,看阿克勒王表面上若无其事,发抖的手却出卖了他。 王妃脸色惨白,几名族妇在一旁帮忙,草原上的生产当真是件提心吊胆的事,较之南方汉人更危险。 陈星给那阿克勒王妃灌了药,又扎了针,眼看她气色稍恢复了些,注视陈星,说:“你……你是……” “我是大单于的朋友。”陈星握住她的手,说,“你居然会说汉语?王妃,努力一把。” “项……项语嫣的孩儿,在……哪里?”王妃疲惫道,“他也来了吗?” “项什么嫣?”陈星回过神,意识到这个说法,是项述的母亲?!是汉人?果然,项述一副汉人长相! “你俩认识?”陈星诧异道。 “你……也是汉人,”王妃握着陈星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陈星正要寒暄几句,却回过神,忙道:“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专心生孩子,生完再说……王妃,来,用力!” 王妃披头散发,使力,惨叫道:“啊——” “不好意思,王妃,我要逾礼一下。” 说着,陈星祭起心灯,按在了王妃心脉处,白光亮起,护住她的心脉,又轮番上了针,陈星能用的手段全用上了。 足足半个时辰后,族妇们欣喜地喊叫起来。 陈星说:“奏效了吗?她们说什么?” “头……头出来了。”项述在帐外翻译道。 陈星:“外面冷,你们回去喝茶。王妃,继续努力!你要成功了!” 外头已围了一大群人,滴水成冰的天气,陈星浑身汗如雨下,改针,施针,又给王妃喂药,催动她最后的一点意志,直到婴孩啼哭声嘹亮响起,陈星才如释重负,险些就虚脱了。 又一刻钟后,陈星在阿克勒王帐中,吨吨吨地灌了大半壶奶茶,累得直喘气。阿克勒王与王妃母舅家人亲自过来,朝陈星道谢,陈星要归还谢礼,项述却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客气。 “匈奴人送人的东西若被退回,会视为屈辱。”项述说。 陈星只得不客气收下了,外头的雪越来越大,至少得等到明日,才好渡河回敕勒川。阿克勒王清出一个温暖的帐篷,布置妥当,烧起炭火,让两人先行睡下。一夜过后,外头已近乎演变为雪暴,昏天黑地的,不辨日夜,于是项述又带着陈星往阿克勒王帐中饮茶,吃烤肉叙话。 阿克勒人所说匈奴语较之敕勒川胡人还要更古老,音节带着大量的古音,就连项述有时也听不大懂,听在陈星耳中,更犹如乌鸦叫一般,头昏脑涨。 王妃抱了还没睁眼的婴儿出来,给众人看,陈星欣然笑,摸了摸小婴儿的拳头,说:“是个小王子。” 阿克勒王自从长子死后,便多年无嗣,如今王妃近五十,又生下了一个,当真是感慨实多,又让项述给孩子起名,项述也不推辞,起了个“那多罗”的名字,意为古匈奴中的“山下之海”。 陈星以眼神示意,想请教阿克勒王地图之事,项述点了点头,取出羊皮纸。 “你居然随身带着?”陈星有点感动,想到出门前项述落后少许,应当就是回去拿地图了。 项述朝阿克勒王说了不少,再让他看地图,阿克勒王怀疑端详片刻,便吩咐手下去找人。 “他说他不知道,但是族中有些老猎人也许知道。”项述解释道。 陈星心中忐忑,只有祈求希望有线索。 帐中只闻炉火燃烧的哔剥声,王妃将婴儿交给奶母,笑道:“陈星是你母舅家的人吗?” “什么?”项述一怔,便道,“不是,他是我在中原认识的……朋友。” 陈星点了点头,专心喝茶,王妃又说:“后来找到你母亲娘家的人没有?” “没有,”项述答道,“兵荒马乱,不打算找了,我爹找了这么多年也没找到。” 陈星不敢插话,项述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我娘是汉人。” 陈星点点头,王妃又道:“一眨眼已二十年了。” 项述吁了口气,有点出神,转眼时迎上陈星的目光,陈星心中疑惑,又有点不安,项述便道:“没关系,我娘是汉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王妃笑了起来,说:“他不知道?看长相也看出来了。” 陈星问过项述,却差点挨揍,于是就再也不敢问。项述只轻描淡写地说:“我娘去世以后,我爹太过伤怀,族人便避讳提及我娘。久而久之,古盟中以为我不喜欢多提,便谁也不敢说了。” “述律空的母亲,”王妃说,“当年真是长得很美,很美的。” 陈星说:“看儿子这长相就知道。” 项述随口道:“所以我汉名随娘姓,现在告诉你了。” 陈星想了想,说:“以后若有机会,你可以到南方去找找母舅家,我记得汉人中有一支姓项的大族……” “项羽。”项述随口道。 陈星点头道:“对,乃是彭城人士,衣冠南渡后,随着中原士人迁往会稽,说不定能在会稽打听到。” 项述淡淡道:“再说罢。” 王妃说:“语嫣生前,据说还有一汉人朋友,是她义兄,叫什么名字我却一时忘了。也可循着这人再找找,说不定还在人世呢?” 项述:“?” 项述有点迷茫,王妃说:“那年我记得,就在巴里坤湖边上。” “她什么时候还去了巴里坤湖?”项述说。 “二十二年前,你出生之前的事儿了。”王妃说,“第一次见她,她就一路往北方走,说是想去找一个人,一个男人。” 项述说:“二十年前她才来的敕勒川,我爹生前是这么说的。” 王妃也不争论,便笑道:“那应当是我记错啦。” “巴里坤湖在哪?”陈星听得莫名其妙。 王妃说:“比这更北的北边,我们夏天放牧的地方。” 项述却打断道:“她在生下我的两年前,就已经到过塞外?” 王妃努力回忆,只记不清了。陈星说:“怎么啦?与你的记忆有出入么?” 项述皱眉,说:“我爹说,认识她那年,她被仇家追杀,昏倒在塞外草原中。我爹去打猎时,无意中救了她,她就此定居在了敕勒川,第二年才生下了我。” 陈星有点好奇是有什么仇家,但终究是项述的往事,对方不提,他也不好刨根究底地多问,于是王帐中又静了一会儿,直到阿克勒王的手下带进来两名老猎人,先是朝项述行叩拜之礼,口称大单于。起身后方摊开那羊皮纸,说了几句话。 王妃开始翻译:“确实有这个地方,他俩问大单于,是怎么知道的。” 古语口音浓重,项述正好省了力气分辨,陈星顿时大喜道:“在哪里?” 于是两名老猎人开始在另一张羊皮纸上,画出了前往该地的路线,王妃又说:“他们说,这是个被诅咒的地方,有山鬼频繁出现,十年前为了狩猎,曾经进去过一次……” “山鬼?”陈星诧异道,“山鬼又是什么东西?” 陈星只听说过山魈,古籍记载之中从来没有“山鬼”这个说法。山魈则是独腿童容,活在深山中的精怪,也绝迹很久了。 “死去的人,”王妃说,“被葬在山中,经年不腐,就会变成山鬼。” 陈星:“!!!” 项述:“……” 陈星与项述对视一眼,心想那不就是魃么?! “继续说。”项述吩咐道。 眼看两人画完了地图,彼此补充了一番过往,匈奴传说中的“卡罗刹”确有其地,却不知是从什么时代流传下来的,传闻上古时代,尚未有史籍记载之时,一头神龙坠落在了北方,化作三座断山,流淌而出的龙血形成了大泽。 那曾是匈奴人埋葬死去战士的神山,但日久天长,神龙尸体腐烂所化出的沼气,渐渐复苏了这些死尸,无意中闯入山中之人,也将永远不得离开。 陈星心想各族都有不少传说,更多的目的,则是为了族中的墓地不被人误打误撞打扰,是以传得神乎其神。真要有魃,也不该在此处才对,跑这儿来炼一堆魃,天寒地冻的全部结冰了,走也走不动,还容易被雪崩埋,吃饱了撑着搞这么麻烦做什么? 项述却道:“你们所见的山鬼,长什么模样?” 那两名老猎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却谁也没见过山鬼的真正长相。陈星这才松了一口气,忽然注意到王妃与阿克勒王交换了一个眼神,觉得有点奇怪。 项述点点头,谢过二人,将地图交给陈星。 “明天待萨拉乌苏河彻底封冻,铁勒与匈奴两族便能渡河,护送你们直到敕勒川。”项述朝阿克勒王说,“地址已经为你们选好了,依旧是往年的营地。” 阿克勒王又谢了一番,陈星忽道:“你们对山鬼,还知道些什么吗?” 也许纯粹是出自直觉,陈星忍不住多提了一句,总觉得也许有一些事,是阿克勒王与王妃都有所忌惮的。 王妃摇了摇头,那表情有点木然。 阿克勒王岔开话题,朝项述说了句什么,项述也注意到了,但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当夜,全族开始收拾行李,预备等待明日渡河。陈星回到帐中,天实在太冷了,这还只是冬天的开始,若没有阴山挡住风,这群人只怕撑不过两个月后萨拉乌苏河畔的酷寒。 陈星冻得有点哆嗦,项述便道:“你这体质,还上北边去,北方更冷。” 陈星说:“这几天太虚了,等恢复少许就好了。” 项述把被窝稍稍让开些许,说:“过这儿来睡。” 陈星求之不得,哆嗦着过去,把被子叠在项述被上,钻进他的被窝里,心想车罗风钻你被窝都被你踹出来,居然对我这么好? “王妃是不是隐瞒了什么?我怎么觉得阿克勒王似乎也知道这条路。” “别人不想说的事,就不要胡乱打听。” 陈星答道:“你最近心平气和了挺多,也不凶我了。” 项述:“我又没有病,你好好说话我为什么要凶你?” 刚睡到一起,陈星便暖和了不少,整个人又活过来了。两人盖着同一张被子,空间却显得很小,脸快要贴在一起,陈星脸倒是先红了,不待他背过去,项述却已转身平躺着,这样不至于靠得太近,末了又在被中曲起一膝,稍稍顶着毯子。 陈星的心脏忽然通通地跳了起来,一时心中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想起那天在树下,自己朝拓跋焱所言……我该不会是有点喜欢项述了吧。不不……陈星用力地将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也许是对护法的依赖感使然?从陈星知道自己将找到一个护法那天起,他就对这个当时尚不知名字、也未明来历的人充满了莫名的期待,每次与他靠近一点,这期待仿佛就落在了实处一分。 陈星辗转反侧,只睡不安稳,心里七上八下的,眼角余光突然发现项述似乎在看他,便侧过身,想说点什么。 第33章 袭营┃还说什么让我躲着,躲着你能杀敌吗? “王妃年纪已经这么大了, ”陈星说, “能顺产真是老天眷顾。” 项述随口道:“阿克勒王原本有个大儿子, 后来在与柔然的争斗之中死了。所以我想,这回一定得过来看看,毕竟与车罗风脱不开干系。” 陈星:“……” 难怪提到阿克勒人, 车罗风的表情便如此怪异。 “塞外像这样的情况很多么?”陈星稍稍侧头,朝项述问道。 “多,”项述漫不经心道, “比南方的胡汉相争, 甚至来得更猛烈。塞外诸胡之间,向来相争不止。往上数十来二十年, 不是我杀了你,就是你杀了我。敕勒古盟中, 看似一时相安无事,实则部与部之间, 都有着血海深仇。” 陈星想了想,说:“所以无论何处,无论哪一族, 都需要教化, 需要法纪。” “谈何容易?”项述出神地说,“当初调停柔然与阿克勒的宿仇,就已很是费了一番力气。车罗风呐……”说着,项述又叹了口气。 静了一会儿后,陈星又忍不住问:“车罗风不会来找阿克勒人的麻烦吧?” “看他自己了。”项述眉头深锁, “三年前,死在阿克勒人手下的柔然第一武士名叫周甄,是车罗风的……” “好兄弟。”陈星想起在敕勒川中无意间听到的关于柔然的一点过往,接口道。 “不止,”项述答道,“周甄是车罗风的情人,他俩是一对。” 陈星惊讶道:“女孩?姓周?还是个汉人?” “男的,”项述说,“汉人与柔然的混血,周甄兄大了我二人两岁有余,柔然王在位时,他俩便终日形影不离……” 陈星说:“只是护卫而已吧。” 陈星侧躺着,朝向项述,项述转过身,改为侧躺,耳朵贴着木枕,与陈星对视。 “他俩看对方的眼神,骗不了人。”项述随口道,“不想再提。” 陈星忽有种莫名滋味,又有点同情起车罗风来,三年前的一场争端,阿克勒族死了大王子,而车罗风则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只不知在周甄死去三年后,车罗风是否把那份感情,移到了项述这安答的身上。 这么看来,项述也一早就知道车罗风喜好男性,只是平时不说破而已。 “我觉得车罗风……” 项述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我说了,不想再提。” “你待他真好。”陈星有点酸溜溜地说。 “是不是又想挨揍?”项述在黑暗里说。 陈星只得不吭声了。 “能不能别这么凶?”陈星鼓起勇气,说道,“项述,我知道你的本性不是这样的。” 项述:“……” 最初从朱序口中知道项述的事迹之时,陈星便下意识地将他当作一名凶悍嗜杀的胡人,然而随着对他的认识越来越深入,却渐渐发现,项述并不是一个好战的人。 他会在午夜长安城大街上,遇袭之时带着自己抽身而退,只为避免巡城士兵撞上强大的敌人,枉送性命。与任何人交手,几乎全是自恃强悍武力,点穴将人放倒。迫不得已要教训人,亦点到为止,唯一一次看见他杀人,却是清河公主。后来陈星反复考虑过当时局势,确实情况所迫,不得不动真格。 项述的表情忽然变得奇怪起来。 回到敕勒川后,项述更认真地维护古盟,让各族和平相处。对他来说,这个责任非常重要,哪怕阿克勒族与柔然人素有争端,项述亦不偏袒任何一方,对阿克勒人施以援手。 正因如此…… “我总觉得你的凶是装出来的,”陈星一语道破了天机,“因为你需要树立大单于的威信,让古盟各族敬畏你,所以才习惯了一副随时用武力压制他们的模样,我说得对不?” 项述蓦然坐了起来,陈星马上一避,生怕项述又动手揍他。 项述却披上袍子,一语不发,系着腰带,出了帐外。 “项述!”陈星坐起来,郁闷道,“咱们就不能好好聊聊吗?” 他明白到,自己一定说对了,项述其实是个内心温柔的人,他不像一个胡人。 “快出来!”项述揭开帐篷门帘,皱眉道,“穿衣服!” 陈星:“???” 深夜,远方大地传来微弱的震荡,整个阿克勒族营地尚在沉睡,项述是最先察觉异状的。他当即背起剑,快步冲进阿克勒王的王帐,喝了句匈奴语,不到片刻,营地几乎所有人都醒了。 狂风卷着暴雪,五更时分,陈星茫然跑出,项述已带领阿克勒族武士涉雪而出,守在营地外围。 “什么都没有啊!”陈星说。 “到后面去!和王妃一起!”项述弯弓搭箭,所有人异常紧张,仿佛都感觉到了,风里一股奇异的气味传来,冷风刺鼻,陈星却隐隐约约闻到了。 那是……尸臭味! 阿克勒人用匈奴语大声叫喊,项述愤怒地朝阿克勒王说了句什么,阿克勒王顿时十分慌张。众人徒步出雪地,拉开阵势,紧接着,项述侧过头,拉开长弓,朝着暴风雪中射出了第一箭! 一声哀嚎发出,随即一名阿克勒武士发出惨叫,被从黑暗中冲出的活尸扑倒在地! “怎么这里也有?!”陈星大喊道。 项述喝道:“往河边撤!陈星你先走!” 陈星:“我不!凭什么!” 短暂间隙中,项述扫视周遭,冷冷道:“阿克勒人早就知道北方有魃。” “什么?”陈星茫然望去,发现确实有点不对劲。阿克勒人见到魃,非但没有半点惊慌,反而一边射箭一边撤退,似乎曾经与魃交战过。 火把在暴风雪中不容易点起,四周一片昏暗,营地沦陷了,背后响起尖叫与痛喊声,周围不知有多少活尸潜伏在暗夜里,陈星马上祭起心灯,瞬间照亮了面前一小块区域。 足有上千活尸!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正在踏过雪地而来。 幸而项述贴着木枕,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否则只要晚出来一步,阿克勒营地就无法逃脱被活尸攻陷的命运了。 营地内开始吹号,匈奴人纷纷逃离,阿克勒王一把火烧了帐篷,火焰冲天而起,阻住了活尸的去路。陈星两手拉开,霎时光芒大亮,周遭围攻的活尸先是退后,再发出狂叫,开始追杀四散的阿克勒人! 项述接连架箭上弦,陈星施法,紧接着发光箭矢朝着活尸群内犹如暴雨般洒去,清空了两人面前的活尸,箭囊空,项述又摘下背后大剑扫开,陈星抓住一匹马的缰绳,喊道:“上马!” 项述翻身上马,陈星道:“还说什么让我躲着,躲着你能杀敌吗?” “少废话!”项述喝道,“去救人!快!” 陈星控马,暴风雪中可视范围狭小,匈奴马性又烈,受惊后四处冲撞。陈星道:“这马不听使唤啊!” 项述左手环过陈星的腰,抓住缰绳,冲进了活尸群中,活尸又追着撤退的阿克勒人衔尾而去,眼看已快追上徒步奔跑的妇孺老少,项述蓦然道:“光!” 陈星一手按在项述握剑的右手上,倾尽全力注入心灯之光,重剑爆出强光,照亮了暗夜! 这道光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来得更耀眼,随着项述挥剑,爆出一道冲击波,顿时将身前的活尸群掀翻! 项述猛地勒马,在河岸处下马,阿克勒人已仓促逃到萨拉乌苏河畔,项述一把抓起阿克勒王衣领,愤怒逼问,阿克勒王则面有惧色。 陈星:“怎么了?快放开他!魃群又来了!” 项述只得推开阿克勒王,摘下他身上的绳索,自己挎上,一指背后,示意快点渡河,陈星站在项述身旁,双手一环,开始施法释放心灯,忽然间萨拉乌苏河南岸传来铁勒语呼喊。 “援军来了!”陈星道,“还打吗?” 项述道:“撤!”旋即以绳索捆在自己腰上,另一头扔给陈星。 “你报仇的时候到了!”项述道,“想整我就放手!” 陈星拿着那截绳子,满脸莫名其妙。 阿克勒人纷纷撤过封冻的河面,活尸则在冰面上打滑,追了上来。陈星退到南岸,只见项述几步飞奔,一脚踏上岸边岩石,抖开重剑,翻身,反扑,抡起那重剑,使尽全身力气,朝着冰面重重一砸! 巨响声震得陈星耳膜隐隐作痛,霎时冰面如蛛网般裂开,爆碎,射出水箭,河水喷涌而出,阻住了活尸的去路。 陈星马上抓住绳子,使力狂拉,把掉进冰水中的项述拖了上来,喊道:“你疯了!” 项述哗啦一下出水,露出野蛮的笑容,两人转头望去,只见没停住的活尸纷纷落水,北岸畔不知还有多少,一只身高将近九尺的高大活尸身披匈奴皮甲,手持弯刀,立于河岸,犹如一众活尸的领袖。 陈星:“……” 铁勒与匈奴人前来接应的马车队已到,带上阿克勒族,全族南撤。暴风雪顷刻掩来,挡住了视线。 为什么连这里也有魃?陈星骤然看见魃时,心跳仿佛停了。 项述落水后只是短短片刻,头发眉毛已结满碎冰,陈星顾不得再问阿克勒人,火速将项述放到队尾的马车上,说:“快走!回敕勒川!” 项述深呼吸,却止不住冷颤,陈星赶紧给他脱去浸湿的兽裘,扒开衣服,将身上先擦干,再脱了自己的外袍,转念一想,连里衣也一并脱了,只穿衬裤,掀起毛毯,钻进项述怀中,以毛毯将二人一裹。 项述马上抱住了陈星,把头埋在他的肩上,陈星哀嚎道:“妈呀!好冰啊啊啊!” 项述的肌肤冰冷无比,差点就冻僵,陈星的身体却是热的,被项述这么一抱,只得忍着。 “呼……”项述缓缓喘息。 陈星不住给他摩挲胸膛,保护他的心脉,项述内息运转,撑过了那么短短瞬间,便恢复了,全身上下慢慢地暖和起来。 陈星摸摸他的肩背,把侧脸靠在他的胸膛前,敞斗马车外冷风狂吹,陈星又给项述捋他睫毛上的冰碴,心想这家伙的眼睫毛真长,和女孩儿似的。 又过片刻,项述放开了陈星,说:“好了,活过来了。” 陈星面无表情道:“刚刚真该趁你冻僵的时候,揍你一顿报仇。” 项述:“你现在揍?我不还手。” 陈星说:“你真不还手?” 项述:“现在不还手,待到了敕勒川再还手。” 陈星:“……” 陈星从毛毯中探出头来,朝外张望,看车队前头,说:“这里究竟为什么会有魃?谁来给我解释下?” 项述把他的脑袋按回毛毯里,示意他睡,说道:“回敕勒川就知道了。” 马车队驰过近四个时辰,终于抵达敕勒川下,项述下车第一件事,就是揪着阿克勒王的衣袍,把他拖到了王帐中,再吩咐古盟诸部族长前来开会。 敕勒川北面,各族骑兵如临大敌,聚集在川外,加派了巡逻人手。拒马桩被推了出来,弓箭手在暴雪之中纷纷挎上箭囊,点起火把,在营地前埋伏。斥候全被派了出去,前往萨拉乌苏河沿岸侦查动向。 帐篷内已吵翻了天,各族族长用着无法沟通的语言,质询的质询,怒骂的怒骂。阿克勒王面如死灰,项述则换上王袍,沉默地坐在大单于位上听着。 陈星大致听明白了,且越听越心惊。 原来阿克勒王早在半个月前,就在巴里坤东面一带,受到活尸袭击,于是才仓皇撤往敕勒川中。众人问一句,阿克勒王答一句,显然还答得不情不愿。 “为什么不说清楚?”楼烦族长怒道。 铁勒族长说:“大单于听闻你族被困,二话不说带人去救你们,你就是这么报答敕勒川的?!” “我以为它们不会来了!”阿克勒王说,“怎想到这群山鬼会穷追不舍?” 车罗风带着脸上被项述打出的红肿,幸灾乐祸地冷笑数声。项述以一个眼神威胁了他,让他不要嚣张。 陈星用汉语问:“阿克勒王,你一直知道,告诉我,这伙活尸的出现,一定与你们有关系,若不把话交代清楚,待会儿它们还会再来,你让我们怎么应付?” 众人一怔,没听懂汉语,项述便翻译了过去。 阿克勒王说:“你是不是中原的法师?你一定有对付它们的办法!” 项述怒吼道:“放肆!” 阿克勒王顿时一凛,本就担心受怕,这下更说不出话来了。陈星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与这群蛮子语言不通,说话习惯也不通,实在鸡同鸭讲,无法交流。 “我来说吧。”帐中坐在一侧的王妃低声道,“你看见的,领头的山鬼,他是我的儿子。” 陈星:“……” “三年前,柔然人车罗风杀了我的儿子,”王妃望向坐在一旁的车罗风,眼里带着泪,缓缓道,“挖出了他的心……” 项述侧身,朝陈星低声翻译,陈星心中疑惑更甚,只听车罗风冷笑道:“你儿由多杀害了我的武士,我的周甄!他死有余辜!我只想将你们的心脏也一并挖出来!” “闭嘴!”项述勃然大怒道,“车罗风!你是不是还想挨揍?!” 车罗风只得悻悻不语,王妃稍稍镇定下来,又朝众人说:“我儿停灵之时,一名大夫来到巴里坤湖畔,就像你的汉人朋友一般,有着神乎其神的医术……” 项述忽然停下翻译,陈星只听到一半,拉了拉他的袍角,示意快说。 “克耶拉。”项述说出了一个名字。 王妃一怔,继而点了点头。 陈星初时还迷茫了好一会儿,紧接着蓦然想起,这人不就是曾经给项述的父亲、老大单于看过病的大夫么?! 项述用汉语道:“他朝你儿子做了什么?” 王妃说:“他告诉我们,正好手中有一个‘心’,就送给我们了,于是从随身的木匣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心脏,放在由多的胸腔之中,又让他服下了一剂药,三天之后,由多活过来了。” 项述与王妃后半截对话用了汉语,陈星于是听懂了。 “但他活过来之后,不吃不喝,也不睡,”王妃说,“既认不出我,也认不出他的父亲与族人,最后有一天,他离开了我们,走向北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直到今年秋天,再回来时,却是带着他的山鬼手下……” 王妃掩面而泣,哽咽道:“我梦见他,指着自己的心脏,问我,为什么不帮他报仇,为什么……” 项述听到这里,便起身离开王帐:“从现在起,各族轮值,做好迎战魃群的准备。其间任何部族挟报私怨,一律逐出敕勒古盟。” 车罗风表情复杂地看着项述,项述却已示意陈星,起身离开。 雪小了些许,当日午后,铁勒人在敕勒川北方筑起了木桩防线。 陈星来到防线前,项述一身铁铠,正吩咐各族领军做好防备工作。 “不要被它们抓伤或咬伤。”项述反复叮嘱道,“见尸斩首,不可恋战。” 陈星梳理了下王妃所述,与克耶拉认识的经过,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名大夫的身份,一定是使用怨气来制造“魃”的神秘人中的一员了。 甚至很可能,他就是这一切之所以发生的幕后黑手,甚至是隐藏在黑暗中的主谋。 三年前他前往塞外,先是将阿克勒王子由多变成了活尸,接着在南行的过程中,让老大单于服下特制的药物。 “由多和你爹一样,”陈星喃喃道,“都变成了活尸,只要能找到克耶拉,魃乱的根源,说不定就能真相大白了。” 项述说:“那厮早在三年前便已南下,如今潜伏进了中原,甚至长江南岸,待此间事了,孤王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必须找到他。” 陈星深吸一口气,说:“活尸现下多半正在渡河。” 项述点了点头,说:“斥候已回报,它们正在涉雪前进。” 陈星皱眉,抬头看天,说:“雪再下大点就好了。” 活尸行动本就艰难,若能有前几天那暴风雪,说不定没等抵达敕勒川,就已经陷在雪地里了。 它们这么执着南下,是为了什么呢?陈星百思不得其解。 它们从哪里来?又要去何处? 无数问题充满了陈星的脑海。 “项述,”陈星皱眉思考,说,“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伙魃的来处,与额尔齐伦山,匈奴人传说那头龙坠落的地方有关系,咱们得尽快动身,往北方出发。” 阴山山麓,号角声响起。 项述说:“先击退它们再说!来了!准备作战!” 雪停了,一望无际的积雪平原上,上万只活尸身着破烂锈铠,涉雪朝着敕勒川冲来! 第34章 爆发┃陈星终于受够了,忍无可忍了 一场大战就此开始, 陈星翻身上马, 身后的各族骑兵倾巢而出, 眨眼间上万骑士已离开营地,手持长刀,撞进活尸群中, 砍杀而去! “斩首!”项述喝道。 陈星策马赶来,本想以心灯助项述一臂之力,却发现用不着自己了。这是他头一次看见敕勒川中骑兵作战, 各族训练有素, 此进彼退,手上、腿上经过项述提醒, 俱戴着护腕与护腿,战马更是披挂铁片铠, 刀光飞闪,上下翻飞, 见敌便一刀断头,顿时将活尸群彻底冲散。 陈星发现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活尸的速度确实迟钝了不少, 兴许都被冻成冰了, 远不及长安城中动作敏捷。而敕勒川的胡骑较之关中秦军铁骑则更是凶悍,不到一刻钟时间,战场上已被杀得尸横遍地,全是躺在地上、头身分离的尸体。 项述先是带领铁勒人杀了两个来回,见战况并不危急, 便稍稍退后,在外围督战。 “它们跑了!”有人喊道。 只见活尸群散走,逃向北方,首领却迟迟未曾出现。陈星此刻方赶到阵前,疑惑地端详战场上的死人。 项述下令收兵,不要再追了,胜负分晓。敕勒川胡骑以碾压性的数量与战力,取得了全面胜利。而车罗风此时才带出柔然军,来到战场上。 “来得太晚,打完了。”项述摘下头盔,扔在地上。 车罗风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端详满地尸体,项述又说:“让你的部下把尸体集中到一起,放火烧了。别碰它!” 陈星摆手,示意不打紧,开始检查其中一具尸体。项述摘下钢丝打造的手套,扔给陈星,那手套足有好几斤重,陈星一手戴上,翻过无头尸,扒下尸体胸甲,对着阳光端详。 与长安的魃大多是胡汉混杂的老百姓不一样,塞外这些尸体,俱是胡人,且几乎全是战士,是就地取材的意思吗? “你见过这种护铠么?”陈星说。 项述皱眉不语,阿克勒王带着武士们也来了,朝项述说了句什么,众人接过铠甲,开始议论。 “匈奴铠甲,”项述说,“被唤醒的活尸,俱是上百年到一二十年前死去的匈奴武士。” 陈星放下那块胸铠,疑惑更甚,说:“这些人死后,原本埋在什么地方?” “就在卡罗刹,”项述答道,“那里曾是匈奴人的墓园。” 陈星联系到王妃所言,当年阿克勒大王子由多“死而复生”,不久后便离开了族中,前往更遥远的北边。数年后再回来时,竟是带了上万名匈奴人已死的武士……答案已近呼之欲出了。 在卡罗刹山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下马,转过营地,敕勒川的一侧,被斩首的活尸头颅与尸体分开摆放,堆成了小山。底下架起柴垛,顶上铺满了块状的酥油,项述接过火把,点燃了柴堆,火光顿时冲天而起,吞噬了尸堆。 敕勒川下杂胡之中,为数最多便是匈奴,其次是铁勒,再次柔然与室韦。遍川匈奴前来,在烧尸场外跪伏,口中唱起了悲凉的歌。 “由多始终没有出现,”项述说,“它一定还在附近。” 陈星:“它们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一名匈奴武士朝项述说了一长串话,陈星皱眉不解,项述便解释道:“匈奴人认为,死人化作山鬼诈尸复活,是因为生前还有心愿未了。” 陈星思考片刻,而后摇摇头,答道:“我怀疑不是这样。” “传说而已。”项述自然也不信,却没有多说,略不自然地别过了眼神。陈星倏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伙活尸说不定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们在长安平息了一场魃乱,背后主谋却迟迟没有现身,若不远千里,也要将他陈星除掉,以免阻挠他们的计划呢?想到这里,陈星隐约觉得,有一双眼正在暗中窥视着他。 “我得走了,”陈星说,“就怕它们是冲着我来的。” 项述自然知道陈星在想什么,一口否决道:“不可能!三年前克耶拉就到过草原,先前的事怎么解释?” 车罗风在一旁听着,忽道:“你们知道山鬼的来处?” 项述朝车罗风说:“明天我就动身往北方走一趟,安答,敕勒川交给你了。” 陈星如释重负。 项述又朝陈星说:“行李在暮秋节当天就已收拾好,随时可以动身。” 车罗风自上次与项述争吵后,便一直不与陈星交谈,此刻用柔然语,朝项述说:“你要去哪里?” “卡罗刹,”项述答道,“古龙陨落之地。” “你不能走!”车罗风说,“我听阿克勒人说,山鬼还会来的!” 项述:“我须得查清楚背后发生了什么。陈星跟随我来到敕勒川,为的就是此事,你不知道,长安也发生了魃乱,正因迟迟未知,酿成了一场惨案……” “我说呢,”车罗风总算明白了,瞥向陈星,“原来是你带来的!” “跟他没有关系!” 不待陈星回答,项述便道:“车罗风!算了……”说着颇为郁闷,伸手要搭车罗风,却被车罗风挡开,对方显然还在记恨项述揍他一事。 王帐前,陈星看情况有点不对,忙道:“我去收拾东西。” “你究竟是怎么了?!”项述皱眉道。 “这要问你!”车罗风道,“你是敕勒川的大单于!外敌未除,由多那怪物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你现在就要走?要与这汉人去北方?” “这里有你!”项述的声音也严厉起来,认真道,“把敕勒川交给你,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陈星进了帐篷,听见这话,莫名被项述感动,又觉得有点心酸。兴许他曾经设想过的,也正是这般生死交付的情谊。 车罗风道:“我不是大单于!这里的事我不会管!” 项述疲惫地吁了口气,打量车罗风。 “你是小孩吗?”项述眉头深锁,耐心地看着车罗风。 “你变了,”车罗风道,“安答,你变了,你进中原去,一年销声匿迹,回来时带着这身份不明不白的汉狗,现在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连大单于也不当了吗?!” 项述:“你……” “你他妈的说谁是汉狗!”陈星终于忍无可忍,将药箱一摔,拿了王帐中长弓,弯弓搭箭,出得帐外,拉开长弓,指向车罗风,怒吼道,“汉狗?汉狗救了你性命!你就是这么对救命恩人的?!柔然人!你这废物!你连狗都不如!” 陈星终于受够了,忍无可忍了,这些天里待在敕勒川中,自己就一直在忍让,身为客人,不愿与车罗风起争端,平日里也假装看不到他充满嫉妒的眼神。但这下他终于爆发了,不想再忍车罗风。 箭矢指向车罗风,王帐外一片肃静,雪又下了起来,天地间纷纷扬扬的雪花飞来飞去,雪片落在箭簇上,项述伸出一手,按住陈星的弓箭,陈星气得发抖,收起弓箭。 车罗风反而笑了起来,说:“来?咱们到川外去,骑射定胜负?一人三箭,生死斗,你敢不敢,小汉人?” 论骑射,陈星怎么可能是车罗风对手?一个照面便要被射死。项述怒道:“车罗风!你再这么闹下去,不要怪我发怒了!” “慢着!”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来替他与你生死斗!”竟是阿克勒族王妃。 陈星:“……” 阿克勒王与王妃来到项述王帐前,见车罗风与陈星正对峙,王妃说:“神医救了我与我儿性命,让死在你手中的由多有了弟弟,阿克勒的骨血有了传承。我自当替神医接下你的约战,车罗风,你敢不敢?” 陈星忙道:“等等,我还没接下他的约战呢。” 不说王妃现在该在家里坐月子,冲着项述,自己也绝不可能答应车罗风的约战。倒是不怕自己没命,他射箭素来是指哪儿打哪儿……万一不小心把车罗风给射落马下,还得替他治伤,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果然项述嘲讽道:“安答,不要小看了这汉人,我可是见他用强弩百步穿杨,射死了全副铠甲的汉人武将。” 车罗风怒道:“来啊!你接不接?” 项述随手一挥,冷冷道:“他不接,你真想比,为什么不与他比救人性命?” 车罗风嘲讽道:“与一个医生比救人?我比得过么?” 项述:“所以呢?你就让医生上马,和你这武士比骑射?你还要不要脸?” 项述嘴角带着嘲讽的笑意,化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陈星恨恨收弓,转身回入王帐,项述又示意众人跟自己来,车罗风皱眉道:“你又做什么?” 各族骑兵队长也来了,项述带走了车罗风,与阿克勒王、王妃前去议事,临走时又看了眼陈星,说:“我傍晚就回来。” 陈星心想滚吧,都滚你们的,于是他憋屈地坐在帐中,摊开手脚,躺在地上,心里颇不是滋味。到得天黑之时,项述还未归来,有人过来送吃的,说道:“大单于在议事,请您再稍候。” “知道了。”陈星没好气道,知道现在敕勒川已派出了漫山遍野的游骑兵斥候,前去搜索由多的下落,并讨论此事接下来该如何处理,说不定又在争吵。项述多半得找到由多,烧了它之后,才能安心陪自己北上调查。 但耽搁日久,天气越来越冷,又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变故。听到下午那番话时,陈星心中颇不是滋味,这段日子里,他就觉得项述不会来当护法,事实上也不可能当。他是大单于,敕勒川三十万战士与百姓,俱以他为尊,让他放下这责任,自己又怎么能释怀? 陈星想来想去,还是先走为上。反正有岁星加护,襄阳城外二十万秦军,说闯都闯了,带着地图,再带够吃的,顶多就冷点儿。 于是陈星简单地收拾了点药,取了一把长弓,挎在背后。钱也没带,毕竟没人的地方也使不了钱,王账外自己购来的马匹已装载了干粮与酥油,又装好火石与绒棉……一转身,忽见阿克勒王牵着马,站在黑暗里。 “啊!”陈星被吓得够呛,说,“黑灯瞎火的,干吗站在这里吓人?” 阿克勒王说了几句匈奴语,又朝陈星比画,陈星满脸疑惑,阿克勒王便翻身上马,示意跟自己来。 陈星:“???” 敕勒川北面,阿克勒族营地外。 王妃准备了三匹空马,把其中一匹缰绳交到陈星手中,说:“你那小马驹,耐不得酷寒,三天就会倒在雪地里,骑这一匹,东西都放在空马上。” 陈星说:“怎么了?我不是出去找由多。” 王妃说:“我知道,你要去北方,是不是?让老头子给你带路,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这件衣服你穿着。另外这马,是项语嫣很久以前寄在我这儿的,已经二十二岁了,是匹老马,却依旧跑得很好,老马识途,回来也不用怕迷路。” “这个也给你……来。”说着递给陈星一把匕首。 陈星:“……” 陈星看看王妃,又看阿克勒王,古匈奴的后裔族人们,已将物资全部给他们备齐,族中男女老少,又纷纷出外,朝着陈星与阿克勒王跪拜。 王妃说:“去吧,你们一定会平安回来。” “驾!”阿克勒王一身大氅,率先离开敕勒川。 陈星眼眶湿润,一抖马缰,也跟了出去,回头大声道:“谢谢啊!”只见王妃站在雪地里,带领众人送别二人,雪花卷来,顷刻便温柔地掩去了风雪茫茫的敕勒川。 此去到巴里坤大湖足有四百里路,朝北方先得渡过萨拉乌苏河,再辗转往东,经过地图上的古城池,才二度折向北边,再跑六百里,如果没有走错方向的话,便能抵达卡罗刹。 一场暴风雪后,路面积雪难行,拖慢了马匹速度,幸而老天垂怜,没有再下遮天蔽日的暴风雪。过了萨拉乌苏河后,天气转晴,冬日阳光朗照,白茫茫的雪地上,竟还有野狐在捕食鸟雀。 阿克勒王显然对旷野十分熟悉,这一族以驯马、养马而出名,于地形也记得非常清楚,哪里能走、哪里不好走,俱心中有数。陈星与他语言不太通,初时生怕这老头子已经有五十多了,撑不撑得下来,没想到对方体力却比自己好很多,路上还常常给他打野味吃。 数日后,第一站到了,面前是个被风雪掩埋了近半的荒凉城市,城市中尚有几星灯光。 “居然有人住!”陈星震惊了,自打来到塞北后,这是继敕勒川外,第二个见到的集散地,他朝阿克勒王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哈拉和林。”阿克勒王听懂了,解释道。 陈星跟随阿克勒王进得城去,环顾四周,只见这座城占地相当大,城中却只有寥寥数百户人家,及至他看见了城中央的一块碑,以汉篆、匈奴文共书城池之名:龙城。 那是四百余年前,卫青大破匈奴之处,曾是匈奴人祭龙、并大会诸部之地。卫青破龙城后,此地便从极盛转为极衰,匈奴人纷纷迁往敕勒川中,唯余塞外行商与老人在城中暂住过冬。 第35章 雪夜┃是谁说的要护法保护你? 阿克勒王先是将陈星安顿在一户石头房里, 喂过马, 转眼又出去了。 陈星习惯了大多数时候与他手势交流, 鸡同鸭讲,也不问他做什么去,只道:“我去城中逛逛。” 他向来很喜欢到一个地方, 便四处逛逛,临近过年,自己只剩下三年可活, 无欲无求的, 还能做什么?唯有到处见识见识,增长见闻罢了。阿克勒王给他戴了一条狼牙串的项链, 上面缀满了五颜六色的珠宝,大意是身份区分, 免得他被匈奴人抢了。 四百年了,整整四百年, 汉时的战乱痕迹早已被时光温柔地抚平,余下黑石所搭建的城市中央,那座曾经的匈奴王庭。匈奴人、柔然人、甚至铁勒人俱占据过此处, 陈星在风雪里走向石垒的殿宇, 仿佛尚能看见曾经的辉煌。 一伙匈奴人正在王庭内烤火,见来了个汉人,好奇打量片刻,有人招呼他喝酒。陈星便简单打过招呼,回去拿了些干粮, 分给他们。 “这是什么地方?”陈星转了一圈,忽见王庭花园深处,有一座方形的塔。 匈奴人也不懂陈星所言,双方交流只能靠比画。陈星站在那塔前,注意到地面石砖铺出来的花纹…… 这是一个法阵!是个守御墙! 陈星马上快步上前去,没想到竟是在距离中原十万八千里的地方,看见了万法归寂之前的驱魔师设下的遗迹! 这道守御墙是做什么用的? 区别于镜中世界,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里看见这种法阵。 方塔前有一道重逾万斤的石门,陈星试了好几次想推开,奈何石门纹丝不动。除此之外,位于法阵中央的整座塔,被彻底封死了,连道窗口都没有。 里头一定有法宝,陈星心想,算了,还是不去动它。 石门上有一个以金汁绘就的小型灵力锁,陈星认出这应当是开门用的,修塔之人设计得相当巧妙,在万法归寂前,法力高强的驱魔师,只要调集天地灵气,顺着灵力锁注入门中,大门兴许就能打开。 待天地灵气恢复,说不定可以回来看看,陈星有信心能打开这把锁。 阿克勒王回来了,扛着一只猎来的鹿,几名在王庭内烤火的匈奴人便去帮他烤肉,阿克勒王显然还是有点老了,气喘吁吁的,追那鹿追了许久,累得不行,坐在篝火前缓了一会儿。继而注意到陈星担心的眼神,便朝他笑笑。 陈星忍不住心想,若我爹还在,应当也差不多是这样吧。 从前在晋阳时,父亲四十岁方得子,宠得他不得了。却没把他宠成绣花枕头,反而常常告诫他,如今天下大乱稍定,世道艰难,王朝兴替,大战连年,胡汉征伐互戮,受苦的却都是百姓。男儿在世,顶天立地,无非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四事。切记不可陷于仇恨,以一己私怨,掀起胡汉争端。 除此之外,还须堂堂正正、有气节地做人,来日光耀陈家门楣。 这也使得陈星读圣贤书后,修成了极好的脾性,不到情非得已时,尽量不与人为恶。按理说先修身再齐家,而后才是治国与平天下,当“平天下”的责任被加诸于身上时,陈星几乎没有多少疑虑,便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它。 阿克勒王喘了一会儿,总算好多了。 “年纪大了,就不要折腾了,”陈星说,“吃干粮也是一样的。” 阿克勒王听不懂,却笑了笑,示意无事,陈星心里颇有点酸酸的,展开地图,确认他们还需多少时间。 “由多,我的儿子,”阿克勒王突然用蹩脚的汉语说,“我要来,保护你,你,好好的。” 陈星:“……” 阿克勒王又说:“我,不能不管,谢谢,谢谢你。” 陈星眼眶顿时就有点湿,这几句汉语,应当是朝王妃学的。 “谢谢,陈星。”阿克勒王接过烤鹿腿,分给了陈星。 陈星点点头,勉强笑了笑。 当夜龙城外阵阵狼嗥,陈星不住担忧,恐怕翌日上路时碰到野狼群,事实上一路上他们已遭遇了好几次落单的荒原狼,常常有几只尾随他们。幸而阿克勒王箭术了得,每次总能在马匹受惊时及时脱险。 但听这声音,能感觉到四面八方全是狼,寒冬腊月,雪原上已经很难找到吃的了,狼们便成群结队,想与住在城中的胡人们争口吃的。 翌日清晨,狼叫声停了,阿克勒王没说什么,继续上路,沿途却十分警觉。离开龙城后,进入巴里坤大湖区域,渡过结冰的湖面,再一路向北,树林渐渐地多了起来,有时漫山遍野全是雾凇,两人便在森林中曲折前行,晚上在山洞内过夜,眼看八百里路,竟是渐渐地接近尽头。 而那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卡罗刹,还未能看到,雪雾缥缈,阿克勒王已带着陈星,进入了人烟罕至之地,这里除了雪还是雪,每年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春夏季,两人时常终日不说一句话。 直到在树下露宿的某个夜晚,雪停了,世界无比静谧,夜空中星河闪烁,陈星端详地图,心想应当不会跑错,始终朝着北极星的方向前进。 阿克勒王梳理后扎起的花白胡须更长了,深邃的蓝色双眼始终注视着篝火。陈星收起地图,正要睡觉时,忽闻遥远的山岭尽头,一声低低的狼嗥,紧接着四面八方,狼嗥一阵接着一阵,又响了起来。 “好多狼。”陈星说。 阿克勒王把篝火生得更旺了,示意不用害怕,睡吧。 “阿克勒,”陈星说,“你来过这里吗?” 阿克勒王听不懂,摇摇头,给陈星铺好床,让他睡下就是。 “谢谢。”陈星说。 “谢谢。”阿克勒王会的汉语不多,只能说这句话。 陈星侧躺着,狼嗥声声,吵得他心烦意乱,半晌睡不着。 “别叫了!”陈星抓狂地起来,喊道。 阿克勒王嘘了声,做了个手势,示意远处有山坡,不要引起雪崩。 陈星只得又躺下,忽然依稀听见了地面传来奇怪的声响——当初项述正是这么听见了来犯的活尸大军,那声音极其微弱,却让他警惕起来。 阿克勒王正坐着守夜,陈星马上示意他听地面,阿克勒王俯身时,陈星却看见周围出现了绿莹莹的光,像是来回游弋的萤火虫般。 “那是什么?”陈星说,“大冬天的,还有萤……”旋即意识到,那是狼的眼睛!狼群来了! 阿克勒王缓慢起身,环顾四周,将所有柴火一次扔进篝火堆中,加了酥油,火焰顿时冲天而起。上千头野狼环绕他们,不住退后。陈星跟着紧张起来,阿克勒王却说了句话。 “什么?”陈星说,“我听不懂啊!” 阿克勒王弯弓搭箭,狼群在篝火外围游移,却畏惧火焰,不敢靠得太近。 阿克勒王摇头,示意陈星不用担心,陈星也知道,只要有火,狼就不会靠得太近,这一路上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然而,头顶一个身影掠过,紧接着高处树上忽然落下一大蓬雪,轰地压在篝火上。 只听后阵又是“呜——”的一声,仿佛是头狼在催促,阿克勒王马上瞄准声音来处,放箭! 那一箭射进了黑暗里,不等他再上箭,狼群趁着篝火一熄,朝他们扑了上来! 阿克勒王马上退后,吼了陈星,陈星猜也知道是让他快跑,当即抓起弓箭,朝着树林中射去! 狼群涌上,旋即吞没了两人,目标却是阿克勒王!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阿克勒王怒吼一声,不住挣扎。 “阿克勒!”陈星喊道,马上扬手,绽放出心灯光芒。 狼群仿佛被吓了一跳,纷纷退后。陈星回头找马,马匹却已不知去了何处,四面八方,到处都是狼,他不住避让,要去找阿克勒王。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陈星听到动静,蓦然抬头,一柄闪烁着冷光的铁爪已到喉头。 就在那一刻,一个熟悉的声音喝道:“躺!” 陈星下意识地一仰,铁爪擦着脸斜斜挥了过去,爪上奇异光芒闪烁,紧接着背后一剑到,架住那铁爪,挥出,将刺客狠狠掼在了树上,伴随着怒喝声,整棵树从中折断,带着白雪倾塌而下! “项述?!”陈星道,“项述!你怎么来了?” “蠢货!”项述怒道,“我在你们身后追了整整七天!到树上去!” 陈星爬上去,滑下来,爬上去,滑下来,爬上去滑下来爬上去滑下来爬上去滑下来……项述终于失去耐心,抬腿一脚踹在他腰间,把他踹飞上树,陈星抱紧了树,继续往上爬,朝下面喊道:“快找阿克勒!” 项述扫开大剑,四周大树纷纷断折,惊天动地地坍塌下去,群狼四下逃窜,剩下陈星抱着棵近三丈的松树,在树顶晃来晃去。 “背后!”陈星看见了,是人还是妖怪?! 那刺客身形十分矮小,还不到项述半身高,手足并用,从雪地中狂奔而来,眨眼已到项述背后。项述马上回身,横剑一挡,“叮”一声金铁交鸣,眨眼间那影子又朝项述背后一掠,朝他后颈抓去! 速度实在太快了!陈星本以为项述的速度已无人能敌,没想到那黑影就像在雪地上飞起来了一般,项述转身,再转,黑影始终如影随形,朝着他背上一扑,牢牢附在了他背上! 陈星两脚环着树,揉了个雪球,朝底下一扔。 一个雪球飞来,恰恰好打在那黑影的脸上,项述一声怒喝,抓住黑影,将他甩了出去! “是个妖怪!”陈星说,“等我下来帮你!” 黑影终于被项述看清了,只见那厮半狼半人,从狼嘴里现出一张人脸,朝着项述嘶哑吼了声,继而抬头看树上的陈星,飞扑而去,铁爪勾住树,眨眼间已飞跃近丈高。项述马上追了过来,陈星却不敢往下跳,只见敌人已到了跟前。 “你是……”仓促之中,陈星以心灯一照,顿时看清了这家伙的全貌。 不是狼妖,也不是怪物,是个人! 是个小孩儿! 小孩先是被白光晃了双目,再以手臂挡住眼睛,挥起铁爪,爪锋在心灯光芒的照耀下,现出了一个奇特的符文。 那爪磷光闪烁,作龙爪形状,而世上爪类兵器,极少有作龙爪形,且这龙爪上印的金文……不知为何,陈星竟是没来由地忆起了古书中的记载。 上古龙神坠于神州极北之地,其爪被公输班所得,炼化为人间神兵,名唤…… 苍穹一裂! “等等!”陈星道,“你为什么会有……” “等等!” “吼!” “听我说!”陈星抓狂道,“听我说话啊!死小孩!” 那小孩披着一袭青狼的狼皮,以狼头做了顶帽子,两脚钳住树干,一爪疾取陈星咽喉。 树下项述连珠箭发,小孩弃了陈星,头也不回,反身以铁爪一抡,“叮叮叮”三声竟是将箭矢全部打飞出去。 “我说!听我说话!”陈星爆发了,抓起一把雪,狠狠拍在了那小孩的脸上。 兴许是陈星表现得太废,小孩竟是丝毫没提防,没想到这么挨了一下,顿时失去平衡,从树上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项述追到树下,小孩却在半空中一个飞扑,翻滚,跃出数丈,稳稳落在雪地中,稍稍抬头。 “嗷呜——”小孩仰天,发出狼嗥。 群狼纷纷撤退,项述正取下弓箭,眨眼间那小孩带着狼群,已撤了个干干净净,消失在树林中。 陈星:“……” 项述急促喘息,方才在林外,马匹便已受惊跑了,他听到狼嗥声时一路飞奔过来,跑了快三里路。 陈星:“是个人!是个小孩儿!” 项述不耐烦道:“看见了!我又不瞎!” 陈星追到项述身边,眼望狼群离去的方向,说:“而且他没穿衣服!好像也听不懂咱们的话。” 项述简直没脾气了,将武器收回背上,揪着陈星衣领,把他推到一边,怒吼道:“你为什么话也不说一声,就跑出敕勒川了!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呃……”陈星才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答道,“你……你别生气,我只是不想你……” 这些天里,项述从敕勒川出发,奈何死活就是追不上阿克勒王与陈星。大雪掩盖了马蹄印,阿克勒王又是经验极其丰富的老猎人,项述追到巴里坤湖畔,总是落后两人少许。 这一路上越追项述就越是光火,从最开始的赶上陈星以后大骂他一顿,演变成给他一巴掌,再随着耐心的磨灭,现在只想把他吊起来左右开弓呼个几巴掌。 陈星突然笑了起来,说:“太好了!我真高兴!” 说着陈星上前一步,抱住项述的腰,埋头在他身前,说:“太好了!” “滚!”项述已经快被气疯了,揪着陈星,把他拖开。 陈星笑着解释道:“阿克勒王说,他可以给我带路,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等等!阿克勒王呢?” 两人都蓦然想起,马上沿着先前狼群的方向去找,项述低头辨认雪地上的脚印,然而已满地狼藉,陈星追到熄灭的篝火前,认真道:“就是这儿!最后听见他的声音……” 陈星最怕的就是看见阿克勒王的尸体,幸而没有。暗夜之中,项述道:“如果他死了,这笔账要记你头上!” 陈星:“……” 陈星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在雪地里站着,项述对陈星擅自离开敕勒川的行为非常生气,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太过分了,阿克勒王自己也是为了寻找真相,才护送陈星一路北上,怎么能怪他? 项述看见陈星那表情快哭了,忽觉十分愧疚。 “不会的,”陈星却很快就恢复,强打精神,说,“狼群不是为了吃我们,而是跟了一路,我猜和那小孩一定有关,他们不会胡乱杀人。阿克勒!你在吗?!” 项述松了口气,跟在陈星身后,陈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树林,四处叫喊,人没找到,却找回了先前跑丢的马儿们。 项述吹了声口哨,自己那匹马也回来了。 此处已是树林的边界,狼群的脚印通向远方,天已渐渐亮起,照耀着偌大雪原。 陈星看项述,项述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说:“追上去看看吧。”两人便翻身上马,在旷野中驰过近半里路,天色大亮,项述忽道:“等等!” 陈星看见雪地中安静地躺着阿克勒王的狼牙项链,终于如释重负。这么看来,是被狼群抓走了。 “阿克勒!”陈星环顾四周,喊道。 “别人不叫阿克勒!”项述道,“阿克勒是族名!” 陈星:“哦……那他叫什么名字?” 陈星握着项链,心想无论如何都要将阿克勒王救出来,这一路上,他们建立了某种奇特的友谊,这名中年人在经历了丧子之痛后,老来得子,甚至将陈星这小伙子当作孩子来看待。陈星无论如何,都一定要让他活着回去。 项述也不知道阿克勒王叫什么名字,想了会儿,只得岔开话题道:“走罢。” “你明明自己也不知道。”陈星说,继而上马,沿着狼群撤退的路线追去。 项述:“哎!” 陈星:“?” 陈星在马上,看了项述一眼。 项述:“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陈星:“我只是不想让你难做!你是敕勒盟的大单于,又有魃在作乱,这么多人,你怎么能扔下就走?” 项述:“是谁说的要护法保护你?” 陈星:“你有当我护法的意思吗?请不起你!大单于!” 项述难以置信道:“我追了八百里路!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行!我现在就回去!” 陈星心中仍带着焦虑,那小孩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手中会有如此强力的神兵,更毫无头绪,闻言望向项述,忽然心中一动,隐约察觉了他说这话的意图。 项述在朝他道歉。 “那谢谢你了啊。”陈星皮笑肉不笑道。 项述:“……” 项述策马,要将陈星从马背上拎过来教训,陈星却一催马匹,冲走了,项述诧异道:“骑马骑这么稳了?” “阿克勒教我的!”陈星说,“你用箭射死我啊!” 项述策马,转眼就追上了陈星,两人并肩在雪原上疾驰,马匹却不太听使唤,尤其那匹棕色的老马,不时竟想挣脱系在一起的缰绳,越跑越偏,带着牵马的项述也一起往东北边偏去。 “这马疯了!”项述大怒,“回来!” “你拿马出气干吗?”陈星转头看项述,只见那老马不停地要往东面跑,项述则用力拉扯,一口气没地方出,又把老马拖回来。 项述:“放它走了!这倔性子!” 项述骂的是马,其中含沙射影意图陈星自然听懂了,项述正取出匕首,要斩断缰绳时,陈星却道:“那是你娘的马,你不要就放走呗,关我什么事?” “什么?”项述一怔,说,“不可能!你从哪里找来的?” 陈星转述了王妃的话,项述疑惑更甚,说:“这是她第一次来北方时,骑过的马儿?” “也许罢。”陈星见那老马渐渐地安静下来,又跟着队伍开始跑了。 项述说:“它想去哪儿?” 陈星自然更不知道,太阳升起来了,天地间一片敞亮,雪地里白花花的十分刺眼,所幸这一夜间没有再下雪,狼群的爪印清晰可辨,穿过广袤的平原,通往远方视线尽头。 而在那处,匈奴人传说中的神山,终于在雪雾之中出现。 一道狭长的、足有数十里的山峦耸立而出,白云在雪峰间缭绕,整座山脉仿佛被雷电劈为三截,现出狭隘的裂崖。 山崖前,则是一面占地千倾的湖泊,犹如镜面般反射着炽烈的日光。 山崖两侧,白色的雪地上,布满了林立的黑点,蹲踞高处—— ——上万头黑狼。 马匹开始惊恐了,纷纷后退。 第36章 苍狼┃你为什么总是对汉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项述放走了马儿们, 徒步走过雪地。 陈星跟在项述身后, 忐忑地眼望高处, 却不见那带领狼群的小孩出现。接着,项述摘下手套,站到陈星背后, 两手食指堵在陈星耳中。 陈星:“???” 项述深深呼吸,发出一声低低的狼嗥,继而凝聚为长啸, 一阵接着一阵, 起初只是共振强烈,到得后来中气十足, 竟是如天崩地裂一般,仅凭震鸣便令群山随之振荡!陈星被震得受不了, 一阵天旋地转,狼群开始骚动, 退后。 陈星喊道:“会雪崩的!” 话音刚落,山峦顶上暴雪倾塌,已朝着断山中坍下, 狼群四处逃窜。雪崩一起, 项述便止住了长啸,接下来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雪崩,填埋了山中罅隙,堆起,半山腰处又因冰雪塌下, 现出了新的道路。 狼群早已逃得干干净净,项述才若无其事地摘下背后大剑,沉声道:“走。” 卡罗刹半山积雪被震掉,现出山中蜿蜒曲折的石路,陈星对项述这本事当真是无法置评,跟在他身后,说:“你有这本事,还用得着打仗吗?震个雪崩下来就完事了。” 项述戴上手套,漫不经心道:“大部分山脉积雪不多,像阴山就办不到。” 陈星心想你还认真回答我,简直太嚣张自大了。两人绕过大湖,来到山脚下,并无登山梯级,只有野狼窜跳的光秃秃的岩石,以及匈奴人往昔登山用的,钉在崖壁上的古老木榫。 项述朝陈星做了个“请”的动作。 陈星:“……” 让陈星这么爬上去,实在是要他的命了,他只得老老实实道:“麻烦你了。” 项述眼里带着讥讽神色,陈星自然知道两人刚在路上吵完,现在又不得不忍气吞声求助于他,太也丢人,正要开口时,项述却随手将他一揽,把他横抱起来。纵身一跃,在最近的石头上踏足一点,又一跃。 陈星顿时只觉腾云驾雾,跟着项述飞了起来。 “汉人。”项述嘲讽道。 “你自己还不是半个汉人!”陈星怒道,但转念一想,又说:“你为什么总是对汉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你娘明明也是汉人!” 项述:“要不是你们汉人对她赶尽杀绝,欺负一个孤女,何至于让她逃到敕勒川下?” 陈星说:“要不是这样,还会有你吗?不要得了便宜卖乖……” 项述也不答话,短短顷刻,两人已快到半山腰间,忽然项述把陈星放在一块岩石上,陈星忙道:“别开玩笑啊!喂!” 那岩石是半山间光秃秃伸出来的一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陈星一看就知道项述想整他,赶紧抱紧了岩石,说:“我错了!快带我上去!” 项述却眨眼间消失在山腰上,吹了声口哨,说:“我先看周遭情况。” 陈星说:“先把我弄上去!” 陈星不敢动,只能站在那三寸见方的石头上,往下看是近十丈的山谷,往上看则是光秃秃的峭壁。 “王八蛋!”陈星抱着石头,大喊道,“王八蛋!” 项述转过山崖,忽地稍稍退了半步,脚后跟蹭下来少许雪,垂直落下,掉在陈星头上,陈星抬头,正要喊时,忽见项述一手从崖畔伸出,食指轻轻摇了摇。 陈星马上懂了,项述在示意他不要说话。 高处有敌人?!陈星隐约猜到,山腰通道狭隘,也许项述确实是怕万一碰上狼,动手时把自己挤下去受伤。 只见项述缓慢地转过狭道,绕过一块凸起的岩石,看见了一只身着漆黑重铠、手持弯刀的活尸,活尸外甲上覆满了冰霜,与项述正面朝向。 一名黑影武将,那身铠甲像极了在长安城中所撞上的司马伦! 下一刻,两人同时动了!项述抽身闪避,纵身空翻,黑影武将出刀,从头顶直劈下来!一瞬间山内飞出无数乌鸦,发出嘶哑的叫喊,尽数冲着山腰狭道上的项述冲去! 项述动作顿得一顿,犹如丧失理智般怒吼道:“滚!” 陈星不敢吭声,抬头望向高处,只见山腰上已形成了一团黑云,铺天盖地,全是乌鸦,开始疯狂冲击项述。陈星提气,手中亮起心灯,只听项述一声大喝,手中重剑爆出光芒,挥退鸟群。 “不要用心灯!”项述生怕陈星引来鸟群,当即一摆重剑,闪身再次上了峭壁,吼道,“在原地等我!”继而飞身离开山腰,往更高之处跃去! 那黑影武将稍稍躬身,全身爆出一阵黑气,聚为钩锁,甩上峭壁。直到这会儿陈星方看清了敌人全貌。 短短顷刻,项述已消失在了山崖另一侧,而黑影武将与一大群乌鸦犹如阴云般,直追而去! 陈星想爬上去,奈何却完全没有项述那身手,险些摔下山崖,幸而项述没有抱着他登上峭壁狭道,否则一个照面,定会遭到埋伏,抱着他又施展不开,唯有希望他……就在此刻,陈星忽然感受到了危险。 一声狼吼,背后狼爪蓦然抓来,陈星转身,不知何时,峭壁岩石上已聚集了一大群狼! 糟了。 “我警告你们,”陈星说,“我也是会武功的。” 三只狼扑上,顿时将他从岩石上掀了下来,陈星发出一声惨叫。 越过山峦的项述蓦然转身,双目现出震惊神色,脚下缓得一缓,黑影武将已和身冲上! 陈星天旋地转,被狼从半山腰拖下,身体不断下坠,在半空中却被一头狼咬住后领,甩了出去!紧接着狼一只接一只,把他在空中撞来撞去,最后到得峡谷内时,最大的狼朝他腰上一咬,霎时将他衔在口中,却并未咬伤了他,衔着他疾冲入峡谷深处。 陈星:“好恶心啊!你的口水怎么这么多!” 那狼衔得陈星满身全是口水,湿答答的糊了陈星满脸,陈星不住挣扎,从狼嘴里腾出一只手来猛掴那狼耳光,奈何巨狼实在太大,根本无动于衷。顿时万狼齐奔,冲进了峡谷内,足足奔了近一刻钟时间,到得一处山洞外,再将陈星甩了出去,扔在地上。 “呼、呼……”陈星抹了把脸,从雪地中爬起来,喘息不止。 这又是哪儿? 陈星置身于一个阴暗的山谷内,与其说是山谷,不如说是个洞穴,天井般的峭壁底下有个山洞,四周乱石一层叠着一层,蹲满了黑狼。 洞穴口铺着一张虎皮,天光下,内里慢慢出来了一个矮小的、犹如狐狸般的身影。个头虽小,却仿佛是极为危险的猛兽,群狼随之纷纷低下头去。 陈星不断后退,心想你们就欺负读书人吧,等项述腾出手来,看不打死你们这群畜生。 天光下,陈星忽地看清了那小动物的长相,是个人!正是先前在树林中偷袭他的死小孩! “怎么是你?!”陈星喝道。 “呜吼——”小孩发出一声怒喝,平地一扑,两脚夹住陈星的腰,把他扑倒在洞穴外的雪地上,陈星大喊道:“死小孩!你要干吗?!” 那小孩手中已无龙爪,两手污脏,把陈星扑倒,便抓了两手雪,来回掴他巴掌,把一大堆雪全部糊在了陈星脸上,又塞了他满嘴的雪。 陈星:“咳咳,快放开,唔……我说……” “够了!”陈星被按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被一个小孩欺负,终于炸了。 那小孩明显是报复先前陈星在树上揍他,待得报复完毕,复又飞身跃起,蹲踞在一块石头上,两腿略分,戴着狼头帽,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星。 陈星艰难爬起,狼狈不堪,拍了身上的雪。 “叫你家大人出来说话!”陈星怒道,“阿克勒呢?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那小孩满脸疑惑,盯着陈星看,陈星打量这小孩,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身形。只见他黑瘦黑瘦的,不过八九岁,大冬天里,敞着胸膛,竟丝毫不怕冷。腿上裹了兽皮,头上戴着苍青色的狼头帽,那狼皮乃是一体,兼作披风所用,胯间唯一条花纹兽皮缠腰,此刻无礼张腿…… “你害臊不害臊!”陈星说,“你家就没有裤子吗?能不能先把裤子穿上?” 小孩明显没听懂,稍稍一动,群狼便转过来,到他身后蹲着,充满威胁地看陈星。 陈星四下打量,心想真是够了,这小孩究竟是什么人?是被狼抚养长大的么?他曾经听说过,山中偶尔有被野狼叼回去的人族婴儿,抚养后便是如此模样。 “鲜卑语你会说么?”陈星想到这死小孩听不懂汉话是正常的,便尝试着说了句鲜卑语,见对方没有反应,又换了匈奴语,小孩还是打量他,并不住思考,仿佛在想这家伙是烤了吃还是生吃味道好。 陈星换了路上学来的、生硬的古匈奴语,又问:“你家大人呢?你是什么人?” 小孩眼神一迟疑,陈星马上就知道他听懂了,上前一步,小孩却威胁地嘶吼一声,群狼顿时又紧张起来。 陈星只会很少古匈奴语,断断续续、词不达意地问了几句,小孩只不答,露出怀疑表情,似乎在想事。这表情陈星实在不能再熟了,项述也经常有,乃是提防,又想相信对方的、正在犹豫的神态。 “我唱首歌给你听吧?”陈星学着敕勒川人,唱道,“敕勒川,阴山下……” 小孩的神情松懈了少许,群狼也渐退开,明显能感觉到陈星没有敌意了。 唱完,陈星转念一想,忽觉有蹊跷,方才去追项述的那厮是魃,而这小孩明显不是与它们一伙的。 “乌鸦你看见了吗?”陈星学着乌鸦叫,拍了几下胳膊,说,“啊!啊!” 小孩忽然笑了起来,陈星却笑不出来,指指另一个方向,说:“我的护法追着乌鸦跑了。” 小孩也跟着一脸严肃,陈星一手扶额,这得怎么办啊!要死了! 紧接着,那小孩回去,拿了一把龙爪,戴在左手上。 陈星记得先前看到的苍穹一裂是两只爪子一套,怎么现在又变成一把了? “可以让我看看吗?”陈星说。 小孩又提防地看着陈星伸手,抬手欲挠,陈星赶紧缩手,小孩示意他滚开点,在雪地上,用爪子开始画画。 陈星:“?” 陈星撑着膝盖,低头看那小孩画的曲曲折折的线条。 “不不,”陈星说,“我是说乌鸦,你这画的什么鬼东西?地图?” 陈星转身,捡了根树枝,画了几只鸟,又画了个小人在前面拿着剑,一个小人在后面追,再在下面画了几座山。 小孩生气地吼了声,把陈星画的抹平了,伸爪欲抓他,稍挨上一下就要被开膛破肚,陈星只得认怂,忙道:“好好,你画,我不和你抢着画。” 小孩画了半天,好像是忘了,其间还挠了好久的头,最后总算勉强画完了,让陈星看。 “啊!画得真好!”陈星心思根本不在陪这小孩画画上,十分焦虑项述那边的情况,小孩又招手示意他过来。陈星便凑近了点,于是小孩便将闪烁寒光的龙爪搁在他脖子上。 “恕在下真的看不懂啊!”陈星哀嚎道,“哪有你这样的!我说画得很好还不行吗?” “等等……”陈星忽然看出了点什么,说,“这是文字?” 这是大篆!陈星傻眼了,这死小孩居然会写大篆?! “肖……山?”陈星说,“是哪儿?” 小孩听到这两个字,眼里顿时亮了起来,朝陈星点头。 “是你的名字?”陈星道,“你叫肖山?” 小孩指指自己,点头。 陈星:“贤弟真是好名字,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 肖山抬起爪子,指点群狼,颇有头狼的气势,表情严肃起来,群狼便围聚过来,反而把陈星晾在一边,只听肖山喉咙里压抑着叽里咕噜的声音,末了又仰头,“嗷呜——”的一声叫。 “人呢?!”陈星道,“你把阿克勒王抓哪儿去了?快把他还给我!” 群狼四处纵跃,于山崖上飞檐走壁地全跳走,只见肖山朝着悬崖上一扑,转身下了甬道,四肢着地,也跟着跑了。 “去哪儿?”陈星简直一头雾水,只得跟在后面跑,肖山跑着跑着,回头发现陈星没了,颇有点不耐烦,过来拖他。 “手要脱臼了啊啊啊!” 肖山跑得快,个头又小,陈星躬身被拖着,手都要断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一会儿,忙道:“我不跑了,你们自己玩吧……” 肖山只得打了个唿哨,霎时那巨狼又转身,衔起陈星,几下蹿上山崖。陈星脑袋朝后,问什么话对方也不答,只得任它摆布。 跑了一会儿后,众狼停了下来。傍晚时分,天色昏黑,停在了一处山脊上,面前是两座断山中央,他们从卡罗刹的一处裂口来到了另一处裂口。 陈星:“快放我下来……” 陈星用力撑了几下,那巨狼正要张嘴,陈星一看脚下竟是万丈深渊,上万头狼停在了不足六尺宽的天然石桥上,顿时魂飞魄散,忙道:“算了,还是继续这样吧。” 狼群十分安静,唯有肖山用苍穹一裂刮地面的刺耳声响,陈星低声道:“贤弟,能不能不要发出那种声音。” 肖山看了陈星一眼,陈星面朝后被衔着,看不清楚前面,说:“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在排队过桥吗?” 肖山拧他的脑袋,示意他转过来看,陈星艰难地从狼嘴里转身,偏过一个角度,倏然看见了一幕极其诡异的景象—— ——石桥之下,是一处长满了枯树的隘谷,峭壁两侧几乎全是鸦巢,内里迷雾弥漫,近乎冲天而起。隘谷之中,仿佛是个巨大的森林,森林深处隐约释放出一股强大的怨气! 隘谷中出现了两个人影,正是步履蹒跚的项述,肩上扛着昏迷不醒的阿克勒王! “项述!”陈星马上道,“快下去帮忙!” 肖山点了点头,一挥爪,狼群便纷纷从石桥上跳了下去。 陈星硬生生一声大喊死活憋住,跟着那巨狼一同坠落,差点要崩溃了。紧接着,狼群在隘谷外集队,谷内群鸦顿时警觉,发出狂喊声,拍打翅膀,从四面八方飞来,聚集向入口处! 陈星被放下地,喝道:“项述!” 项述似乎受了伤,摇摇晃晃,从隘谷内走出,忽而停下了脚步,带着迟疑,仿佛认不出陈星一般,全身缠绕着一股明显的怨气。 “项述?”陈星缓缓停下脚步,倏然发现雾气越来越浓重,已淹没了整个隘谷。 “心灯执掌,”一个声音在雾里说,“你终于……来到了此地……可惜,已经太晚了……” “谁?”陈星警惕道,“是谁!” 项述放下了阿克勒王,声音略发着抖,说道:“走……走!快走!离开这里……” 鸦群在两人身周飞舞,伴随着嘶哑的鸣叫,项述竟仿佛十分畏惧这鸦群,双目现出血红色,而狼群则在迷雾中四散,开始与群鸦搏斗! “项述!”陈星不仅没有退后,反而奔上前去,但就在他距离项述不到二十步之时,侧旁一刀斜斜挥下!项述本能地举剑,格开那一招,黑铠武将却再次出现在雾中,伴随着疯狂乱叫的群鸦! “乌鸦……乌鸦……”项述颤声,并全身发着抖。 陈星挡在项述身前,抬起手,以心灯朝雾中照去,那黑铠武将一击不得手,便隐入了迷雾之中。陈星刚一转身,喊道:“项述!你……”一句话未完,脖颈倏然被项述扼住! “我说了……让你不要跟来……”项述带着危险的气息,双目就像冯千钧入魔之时,化作血红色,怒吼道,“为什么每次都要擅作主张!” “你……入魔……了……”陈星呼吸着那冰冷的雾气,头晕目眩,此处的怨气与长安镜中世界的似乎又有不同,那阵浑浊的白雾仿佛伴随着呼吸,几乎是要渗入三魂七魄里去!必须马上唤醒他! 寒冷雾中,陈星脑海内顿时出现了家破人亡的火海……他果断祭起心灯,守在心脉之中,挡住了冷雾的入侵,继而抬起手,白光爆发,喝道:“出……魔!” 项述被那刺眼白光一闪,受到的震撼远大于冯千钧,兴许这就是驱魔师与武神冥冥之中的联系,顿时稍稍松手,陈星觑到空当,一手按在了项述额上! 项述放开双手,睁大双眼,眼中倒映出陈星光芒万丈的身影,颓然跪倒在地,陈星增强心灯力量,按在他的额前,将他按倒在地。陈星脑海中轰然一闪,在那白光的连接之中,蓦然闯入了项述那无边无际的思海之中! “心灯……”那声音在迷雾深处道。 雾气再次卷来,黑铠武将等待的显然就是这一刻,一刀挥下,肖山却从侧旁冲出,抬起爪子,架住了武将的一招! 第37章 白鹿┃这是神级的大魔头,世间根本不可能有人是它的对手 铿然兵器交击, 黑铠武将亮出左手, 竟手持另一把龙爪, 与肖山相斗,肖山蒙住口鼻,摒住呼吸, 动作明显地慢了许多,不时要退出迷雾,却总能及时在黑铠武将举刀斩向项述与陈星时, 冲进来将它的刀刃架开! 陈星双目涣散, 那一刻,心灯的力量源源不绝地被注入项述体内, 周身经脉犹如闪烁着白光的溪流江海,缓慢地汇集向一处, 直到在项述胸膛处交汇。 轰然一闪,陈星蓦然发现, 自己置身于旷野荒地上,是了,这是项述的思绪。 天地茫茫, 项述跪在旷野中央, 面前摆放着在白布内不断挣扎的一具尸体,他喘息,并发着抖,缓慢解开裹尸布面部的头套,只见内里露出父亲述律温已成活尸的、灰色的狰狞面容。 群鸦在天空中盘旋, 觊觎着地面的尸体。 “项述!”陈星飞奔而来,喊道,“快醒醒!你入魔了!” 项述充耳不闻,拿着匕首,一手疯狂发着抖,无论如何难以朝尚在活动的父亲挥出匕首。 乌鸦声一阵接一阵,越来越大,最后项述猛地一匕刺下,正要将亡父肢解以供天葬之时,陈星扑向他,一把抱住了他,右手牢牢握住了项述的匕锋! “醒醒!”陈星喝道。 项述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陈星,陈星手掌中鲜血四溅,一阵剧痛传来,却知道这只是幻觉。紧接着陈星把项述的头搂在肩前,项述手中匕首“当啷”落地,心灯强光爆发出去,犹如光芒大海。 隘谷之中。 迷雾缓慢从两人身边退去,群鸦朝中央扑来,瞬间怨气朝着黑铠武将身上一收,只见那武将左手一爪,把肖山当场撩飞出去,肖山一头撞在山崖上,头破血流,摔了下来。又是一刀落,眼看就要将抱在一起的项述与陈星同时刺穿时。 阿克勒王醒了。 阿克勒王爆出怒吼,拾起一旁武器,朝那黑铠武将狠狠撞了过去! 白光再一收,如惊雷绽放,回到了襄阳城地底的牢狱之中,项述醒来,稍稍睁开双眼,嘴唇微动,似乎想说句什么,黑暗里,陈星全身笼罩着温润的光,低头看他。 “我知道你在恐惧什么了。”陈星喘息着说。 项述缓缓道:“我本想救我爹,没想到却杀了我爹,最后我迫不得已,我也害怕……只得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我便将他……天葬了……” 陈星怔怔看着项述,答道:“那个时候,他已经死了,他变成了活尸,再认不出你来了。” 项述:“我……我不知道,从此之后,我实在无法、无法忘掉那天……我甚至不敢让任何族人看见,独自坐在旷野里,一刀一刀,将我爹他……” 陈星低下头,以额头抵在项述的额头上。 “生者寄也,死者归也。”陈星喃喃道,“你所天葬的,不过是一具被人利用的皮囊,他的三魂七魄,在他死去的那一刻,就早已归入了天脉。” “你看,星河万古如是,”陈星抬起头,黑暗的囚牢化作无边无际的夜幕,“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条江河之中的生灵。” 项述渐渐平静下来,抬起手,仿佛想触摸那缥缈难及的夜空星河,哪怕在这万法归寂的长夜中,仍然有无数星辰在闪烁着炫目而灿烂的光。 陈星握住项述的手,低声道:“就像阿克勒王不远千里,来到此地,不过是为了查明他儿子由多的真相……你爹知道了,一定不会怪你。” 项述点了点头。 “醒来罢,护法。”陈星抱着项述,跪坐在地,闭上双眼,沉声道,“出魔。” 蓦然隘谷内白光炽盛犹如雪崩,朝着四面八方横扫而去! 陈星无力侧躺在地,项述抓起重剑,以肩一扛,抡出黑夜里闪烁的强光。黑铠武将在空中翻身,群鸦扑来,然而下一刻,那扇形的白光之中,重剑奇异地幻化为一把巨弓! 陈星:“!!!” 项述也未明白发生何事,却当机立断,将发光的弓弦一拉,紧接着漫天白光箭矢洒去,空中的乌鸦尽数中了光箭,爆作黑气消失。 巨弓再变幻为重剑,项述持剑朝黑铠武将一指,正要冲上前时,那武将却平地化作黑火流星,飞向南面,就此彻底消失。 项述不敢再追,转身望向地上的陈星,陈星只觉方才竭尽全力发动心灯后,心脏处一时抽痛,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了。 “陈星?!”项述单膝跪地,要将陈星抱起,陈星却勉强点头,示意自己没事。 “有点伤了魂魄,”陈星喘了一会儿,答道,“休息会儿就好。” 那冰冷的寒雾渐渐散了,肖山却大喊一声,满头是血,朝着他们冲来,项述警惕持剑,肖山却不理不停,从两人身边掠过,冲向隘谷最深处去。 项述眉头深锁,陈星待要问明经过,项述却道:“我本想引开那怪物,不料却阴错阳差,踏入谷地,发现了阿克勒王……” “起来,进去看看。”陈星总觉得这深谷内有着太多蹊跷,“阿克勒人呢?阿克勒!” 陈星惊叫,快步冲向石壁旁,只见阿克勒王躺在一块石头下,脖侧全是血,正是先前为了保护二人,而被那黑铠武将挥刀,斩断了脖侧血管。 陈星手忙脚乱给他止血,却已明显止不住了,项述按住阿克勒王的伤口,阿克勒王半身全是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项述抬眼看陈星,陈星哭得不能自已,咬牙朝项述摇头,救不了了。 项述只得握紧了阿克勒王满是鲜血的手,阿克勒王却勉强笑了笑,嘴唇稍动,两人辨认出他的口型是“那多罗”。 ——陈星亲手接生,大单于述律空为其起名的孩子,阿克勒王点点头。 陈星抹了把眼泪,项述则将重剑放在一旁,跪在地上,以匈奴语朝阿克勒王说道:“族人的安危尽可放心,阿克勒王,由多之痛,孤王亦会为你解决。你已弥补了曾经的过错,但请随龙神一同归入天地。”说着又示意陈星不要再哭,做了个示意动作,让他把眼泪擦干。 阿克勒王于是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两人沉默相对很久,陈星长叹一声,哀伤之情尚未消弭。 隘谷深处又传来一个声音,缓缓道:“两位,请进来吧。谢谢你,心灯执掌,我终于……在这最后的一点时间里,自由了。” 陈星蓦然抬头,项述抱着阿克勒王的尸体起身,两人一同面向隘谷深处。 迷雾全部散去,只见隘谷内现出一条林荫小路,路边全是黑色的、枯萎的死树与干涸的河流,犹如被怨气盘踞日久,成为了孤独的死寂隘谷。看这遗迹,若在天地灵气充沛时,想必是极为幽清的美丽仙境。 陈星捡起地上的龙爪苍穹一裂,随着项述走进隘谷内,只见那是一块巨大的墓地,但所有的墓穴都已空了。 重重枯萎藤蔓纠缠之处,墓地尽头高处上,有一个干涸的湖泊,湖泊的另一头,只听那声音又道:“这里是古匈奴人的墓地,你们可将阿克勒王放在此处。” 项述将阿克勒王的尸体放在其中一个墓穴之中,那声音又说:“现在上来罢,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干涸的湖泊被重重枯树包围着,若在生机盎然时,此地有山,有湖,有瀑布,长满了盘根错节的巨树,如今却已成了阴森的鬼地。 干旱湖泊中央有一个小岛,岛屿上,树下坐着一名看上去与陈星差不多大的白衣少年,而肖山蹲坐在一旁,像狼一般,抬起一脚来不停地挠耳朵背后,又叽里咕噜地朝那白衣少年比画着什么。 “我叫陆影。”那少年低声说,“对不起,我只能这么坐着与你说话,中了尸亥的魔神血之后,耗去了我所有的力量。” 陈星隐约有种预感,他们确实来对地方了。 肖山挠完痒后,挪了个地方,挡在那名唤陆影的少年身前,不信任地打量项述。陈星把另一个爪子递给他,肖山接过戴上。 “我见过你。”项述忽然说。 “我也见过你,”陆影说,“你是人族大单于述律温的儿子、敕勒川的小主人,多年前我远远看见你一面,就在巴里坤湖畔。” “人族……”陈星说,“你是……等等!你!你是……” 陆影疲惫地说:“不错,我是妖。” 这时候,陆影稍稍转过身,在星光下,陈星看清了他的全貌,蓦然惊呼一声! 陆影先前朝向他们的半身是个俊秀清隽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然而隐藏在阴影里的半身,却已腐烂得露出森森白骨,黑色的内脏隐约可见。陈星快步上前去,跪坐在陆影身前,检查他的异常。 肖山顿时紧张起来,陆影却示意肖山没关系,说:“肖山担心我的身体,还请两位见谅。” 项述缓缓走到他们身前,打量肖山与陆影。 “他也是妖么?”陈星一边为陆影检查,一边瞥了肖山一眼。 肖山于是爬到陆影身后去找东西。 陆影答道:“他是你们人族,只是狼神临死前,为了救他性命,将妖力渡给了他。” “狼神又是谁?”项述皱眉道。 “是龙神烛阴陨落人间以后,与我一同守护神山卡罗刹的另一位神……对你们驱魔师而言,应当唤作大妖怪才是。” “唔。”陈星检查了陆影的身体,只见他大半身都已腐烂,显然是受到了什么强烈的毒素侵蚀,实在是无能为力。 “救不了,”陆影说,“若非万法归寂,尚可一试。数百年来,我已想尽了所有办法,世间能为我驱散魔气的,唯有心灯,但如今的你,不行。” 陈星皱眉道:“魔气。” “中了魔神血后,我的五脏六腑都在腐烂,”陆影答道,“只有调集天地灵气,以心灯强行净化我的肉身,方能救我性命。” 肖山又从陆影背后那棵树的树洞里,掏出了一块小小的琥珀腰牌,递给陈星,示意他拿着。 陈星:“?” 陆影低声说:“这里面封存的,是凤凰的骨灰,我更曾想过,兴许凤凰百年一次浴火重生的力量,能顺便为我重铸身躯,不过万法归寂后,就连凤凰亦无法再轮回了。保存它,等待万法苏生的一刻,说不定它还有浴火重生的机会。” 陈星低头看那腰牌,只见琥珀中封着少许闪光的灰烬。他曾从书上读到过,凤凰百年一轮回,在三昧真火之中燃烧殆尽,而在灰烬里,则将诞生出新的雏鸟,浴火重生之际,所释放出的强大力量,若妥当引领使用,还能为人重塑身躯,甚至起死回生。 现如今,凤凰只剩下一捧小小的灰烬,应当是在燃烧殆尽时,再也无法复生了。 “会有这一天的。”陈星简单地用衣服盖住陆影那腐烂的半身,思考良久,看了眼项述。 “我知道会有这一天,”陆影微笑道,“可我已等不到了,所幸你与护法武神还是来了,让我有尊严地等待这最后一刻。” 项述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陆影朝肖山招了招手,肖山便过来,舒服地躺在陆影怀中。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陆影出神地答道,“两位请坐罢,我想你们不远千里前来,想必已经知道了不少事,希望听我讲述以后,能让你们找到答案。” 陈星说:“万法归寂。” 项述道:“克耶拉。” 两人在陆影面前坐了下来,肖山听不懂他们的对话,躺在陆影的怀里,开始打呵欠了。 陈星果断切入了重点,说:“这座山究竟有什么奇特之处?为什么事情会从这里开始?” “从卡罗刹开始,”陆影答道,“这是你们得到的线索?” 陈星展开地图,朝陆影出示,肖山打完呵欠后精神稍振,接过来,正看反看,左看右看,倒过来看。 “正如先前所言,这是龙神烛阴陨世之处,”陆影想了想,道,“还是从烛阴身上开始罢,根据古籍记载……” “暌目为昼,瞑目为阴,”陈星说,“它是万龙之始,世上的第一条龙。” “不错。”陆影礼貌地点头,接续道,“烛阴大人令时间流动,推动天地脉,形成时光的巨轮,正如盘古大神撑天踏地一万八千载,烛阴亦以神力推动了时间,令天地脉轮转不休。及至许多年后,它终于陨落在此地,化作你们面前的卡罗刹群峰。” “而我与狼神,则是在它陨落后的守墓者,得到烛阴大人的龙力后,我等化身为妖。狼神主掌白昼,我主掌长夜的梦,除此之外,烛阴大人尚有一名龙子,名唤噎鸣,如今已不知下落。” “你活多久了?”项述疑惑道。 “四百余年。”陆影答道,“狼神与我不像凤凰,并非魂魄轮回重生,而是以妖力代代相承。十二年前,狼神察觉东南方有一场异变发生,于是独自前往。” “东南方是……”陈星皱眉道。 “哈拉和林。”项述答道。 陆影点了点头。 “我还记得,十二年前的那天,也是像如今一般的冬夜。”陆影说,“狼神从哈拉和林带来这孩儿,且身负重伤,将所余的最后一点妖力,渡给肖山,便撒手而去。我试过了所有的办法,欲为狼神去除这毒素,却也不慎染上……” 项述只想知道这腐化少年究竟与魃群有多少内情牵扯,对方却绕来绕去,未曾说到重点,内心略有点不耐烦起来,眉头微微拧着,陆影却已察觉到了,示意不要着急。 “这到底是什么毒?”陈星知道自打万法归寂以后,不仅驱魔师,就连世间的妖怪,亦已妖力式微,设若灵力还在,这等大妖怪哪怕无法自行驱毒,至少还可依靠躯体再生的力量,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魔神血,”陆影说,“这就是凡人死后,化为‘魃’的原因。它来自于比人间历史所记载更古老的,上古时代的一只强大怪物。” 陈星:“……” 树下诸人一时肃静,肖山已躺在陆影怀中,安静地睡着了。 “哪一位?”陈星说,“史籍记载中被称作‘魔神’的,我记得,只有一位。” “就是那一位,”陆影答道,“你猜得没错。” 蚩尤战黄帝于阪泉,其后败,黄帝轩辕氏分蚩尤之尸,头、四肢、躯干、心共葬于神州七处。 “魔神所留下的血,”陆影又说,“能唤醒往生之人,召集他们为它而战,即是魃所出现的缘由。” 陈星蓦然想起来了!也即是说,当初克耶拉让项述之父述律温饮下的,就是掺杂了魔神血的药剂! 项述沉声道:“克耶拉就是他的化身?” 陈星马上道:“不可能!蚩尤若真要成功化出人形来,现在神州就不是这模样了。” 说到这里,陈星竟是生出少许畏惧之心,先前他围绕着“魃”假设过许多可能,但所有推测,都建立在“妖”的这个种族上。或是邪术使然,或是某种妖怪引发的异变,却万万没想到,自己面临的真正敌人,竟是蚩尤! 蚩尤是什么地位?它可是上古的兵主!天下的战争之神!哪怕轩辕氏,亦须借助天帝、玄女、风伯雨师与神龙的力量,连年大战后才打败了它。且无法完全根除蚩尤之患,只能将它的尸体分开后封印在神州大地的七个地方。 再几千上万年过去,这实力悬殊实在太大了!若蚩尤复生,这是神级的大魔头,世间根本不可能有人是它的对手,一个照面就将灰飞烟灭! 项述却不知汉人的传说,只皱眉道:“那么克耶拉又是谁?” “克耶拉?”陆影想了想,说,“虽不知你所指何人,但我猜测,应当就是尸亥。” 项述欲再描述,陈星却以眼神制止,缘因他能清楚感觉到,陆影的生命正在流逝,只怕时间不多了,此刻已是回光返照之景。 “尸亥是魔神的部下,”陆影闭着双眼,缓缓道,“我甚至不记得他是何时出现在这世上的,唯一可以确认的一点是,他比我与狼神活得更长,兴许也是上古之世的遗民。根据狼神临终所言,尸亥兴许早在多年前就已脱离墓穴而出,毕竟神州大地,匈奴人与南方的汉人连年交战,引起了太多的变动,这一切的原因,已不可考了。” 陈星见陆影声音渐低,说:“你已经很累了,陆影,我觉得你需要休息一会儿。” “不要紧。”陆影睁开双眼,强颜欢笑道,“十二年前,尸亥第一次回到北方,令我身染重疾,随着腐化日渐加重,我所余无几的妖力,亦遭到了怨气的影响,你们一路所看见的墓地,乃是匈奴人埋骨之处。” 陈星想到陆影说过自己“主掌长夜的梦”,被污染以后,想必梦境也化作了噩梦,正如项述在迷雾中想起了过往一般。于是问道:“所以,这些活尸也发生异变了?” 陆影摇摇头,说:“数年后,正在我全力对抗腐化之时,尸亥第二次来到了北方,他很有耐心,等到我已被魔神血腐化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前来找我。并带来了一具凡人尸体。这名凡人,生前名唤司马越,曾与匈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陈星:“大晋的东海王司马越!” 陆影点点头,说:“我隐居山中已久,不知人族恩怨,尸亥劝说我归顺于魔神大人,建立起一个再没有死亡的人间……” 陈星难以置信,在枯岛上来回踱步,说:“疯了,真是疯了!” 陆影稍稍喘息了一会儿,答道:“生老病死,乃是天地轮回,若无死,何来生?没有痛苦,何来欢乐?光阴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没有告别与离开,又何来世间繁华、生生不息?自然,尸亥的提议,被我拒绝了。” “其后,司马越与我一战,断去我能号令百兽的双角,并将它带去。”陆影说道,“如今我只能留在卡罗刹山中,苟延残喘。” 肖山这时候又醒了,见陆影开始咳嗽,便伸出手,来回摸他的胸膛,陆影便摸了摸肖山的头,又说:“又一年后,就在肖山九岁那年,南方又来了一个人,乃是阿克勒人的世子,生前名唤由多。” 第38章 托孤┃我这唯一的牵挂,就托付给你们了 “我一见由多, 便知道他也饮下了魔神血。”陆影说, “尸亥让他前来的目的, 则是想利用他生前的身份,唤醒卡罗刹山中沉睡的、死去多年的匈奴人祖先,带着这活死人军队南下。我以所余无几的力量, 镇抚了由多,让他暂时沉睡……再寻找敕勒川下的人族……” 项述说:“那是你我第一次见面。” “是的。”陆影强自提气,已快不行了, 镇定道, “但述律空,你是个善良的孩子, 有好生之德,并未跟着我回到卡罗刹, 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在最后, 成为了驱魔师的护法,可见冥冥之中,缘分自有注定。” 陈星追问道:“后来呢?” 陆影说:“再后来……我的力量不断衰弱, 直到今岁深秋, 司马越再临,驭使食腐为生的鸦群,开始攻击白鹿林也即是此地,我迫不得已,放弃匈奴人由多, 封闭了峡谷。于是由多带着众多匈奴往生者,一夜间挣脱了我的束缚,离开卡罗刹。” “司马越仿佛奉命前来,污染了此地。”陆影轻轻地说,“肖山被我逐出山去,我想让他前去求生,他却为了救我,始终在山外兜圈子,最后转向南方,无意中碰上了你们。” 肖山看了眼陆影,明显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陆影又说:“肖山从阿克勒王的装束上判断出,他应当是由多的长辈,于是便将他带了回来,在峡谷外徘徊时,司马越出现了,打败了肖山,夺走他的武器并将人抢走。肖山十分着急,最后碰上了你们。” 陈星吁了口气,望向肖山,说:“你也真不容易。” 肖山像头小狼般“嗷呜”了几声,拉着陈星,让他靠近陆影,又指陆影腐烂的半身,意思是让他给陆影治疗。 项述说:“现在司马越也逃了,看那方向兴许是敕勒川,卡罗刹危机得解,但我们得尽快回去。” 陈星内心的谜团终于解开了一部分,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更多的谜,一时众多事件纷繁错杂,让他有点无所适从,尤其想到自己的敌人,竟是蚩尤这一点上…… “走吧。”陈星心思忐忑,此去距离敕勒川有十余日路途,正要道别时,项述却拎着他的衣领,让他站好。 “定海珠在什么地方?”项述问。 陈星这才想起,差点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定海珠?”陆影稍稍皱眉。 “近三百年前,”项述说,“是不是有一个汉人驱魔师,来过此地?” 陈星暗道幸好项述还记得定海珠,自己已被蚩尤复活之事搞昏了头,忙收敛心神,道:“您对于万法归寂,知道多少?” 陆影忽然现出疑惑的表情,说道:“驱魔师……那个人吗?我倒是没注意,说不定当真有关。” 陈星不敢打断陆影,总觉得其中还有蹊跷,陆影沉默了好一会儿,而后道:“你们是如何得知张留此人的?” “张留,”陈星也十分疑惑,说,“叫这个名字吗?” 项述却看出陆影也有疑问,示意陈星,答道:“把事情经过说清楚。”于是陈星将自己在驱魔司内找到日记的过程详细转述予陆影,其后陆影方道:“嗯,确实有这个人,但我已记不大清楚了……” “先说万法归寂。”这对于陈星来说是最要紧的事,而且若天地灵气恢复,说不定陆影也能治愈,“您活了四百余年,想必经历过那段时间,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导致天地间的灵气一夜间消失吗?” 陆影依旧没有说话,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忽然道:“是的,天地间的灵气,就这么忽然没了。你们驱魔师,对此如何推测?” 陈星答道:“有人说,是玄门被关上了。” “除此之外呢?”陆影仍在思考,仿佛精神好了一点。 陈星摊手,陆影抬眼望向陈星,轻轻地说:“你知道人族驭使法宝的方式吗?虽然如今世上所有的法宝都已失灵,但我或许能为你们解释一二……” 这点不用陆影解释,陈星也相当清楚,接过话头答道:“因为所有法宝,都需要调集世间灵气以发挥作用。譬如使用阴阳鉴时,便是从天地之间引来灵气,才能发动。这与妖族采吸灵气修炼,是一个道理,所以有些法宝在充沛的力量之下,久而久之,也有化形为人的效果。” “不错。”陆影释然道,“万法归寂一事,不仅令你们人类无所适从,亦让我等困惑了很久,足足三百年里,我们都无法再吸纳到任何灵气。但今天你这么一说,忽然解开了我多年以来的这个疑问,说不定……嗯……” 陈星着急道:“你快说啊!” 陆影缓缓道:“虽然我们妖族,对世间的理解不比你们驱魔师,也从不知是否真有所谓‘玄门’,若真有,又在何处。只是……你是否想过,灵气的消失,并非玄门被关上的结果。而是有一件法宝,将天地灵气全部吸走了,并纳入了其中呢?” 陈星:“……” 陈星忽然有点茫然,下意识地说:“这可能吗?这……有什么法宝,是能把整个天地间的灵气都容纳进去的?这……太不合理了吧!” 陈星看项述,项述对此一窍不通,只是示意他继续问,但陈星已彻底懵了,再看陆影时,陆影却神色凝重。 “近三百年前……” “等等!”陈星说,“等等!等!” 这点虽然相当荒唐,却是唯一的理由!只因陈星蓦然想起了,日记上的那段话—— ——万法归寂,注定将成为驱魔师最终的归宿,唯定海珠仍可释出滔滔灵气…… 陈星顿时全身血液冰凉,喃喃道:“灵气……全在定海珠里!” “定海珠。”陆影说,“嗯……张留在抵达卡罗刹的七个月以后,万法归寂,若不是被你问到,我还真的从没想过……” “张留到这里来,目的是做什么?”项述说。 陆影轻轻地说:“他想找到,在这座山里埋藏的一件宝物,一枚龙珠。” 陈星蓦然回过神,说:“这里有龙?” 陆影抬头望去,此刻长夜过去,凌晨薄雾冥冥,一缕初晨阳光落下,迷雾缓慢退开,从峡谷内往外看,现出卡罗刹巍峨雄伟的身形,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龙神烛阴的龙珠,”陈星说,“一定就是它了。” “他告诉我,”陆影轻描淡写地说,“想用这枚龙珠,去办一件十分艰难的事。” “什么事?”项述问道。 陆影摇头,又道:“三百年前,匆匆一面,并未有过太多交谈。” “‘谋事在人而成事在天……尽力而为就是,人间沧海桑田,不过弹指一瞬,身后之事,谋划再多,又有何益?’。”陈星喃喃道,“他在卡罗刹中找到了定海珠,并使用它,吸取了天地间所有的法力,存在这件法宝之中……他想做什么?” 项述说:“能带我们去看看定海珠所在之处么?” “就在这个树洞中。”陆影说,“当年这个岛,是狼神的住处。” 项述与陈星依次看过树洞,并无异常之处,陈星又说:“烛阴的龙珠,不会很大么?该有房子这么大吧,烛阴自己都这么大一条,能化作山峦……不过法宝的事,变大变小,也不是不可能……等等,我还有话要问……狼神是怎么得到它的?” 陆影又道:“无意中在山林某处寻得,便衔来赠予我,我见它十分精美漂亮,于是留了下来。” “这法宝有什么用?”项述又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陆影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不清楚,兴许与烛阴龙力有关。” 项述又说:“既不知用途,又如何知道它能储纳天地间所有的灵力?” 陆影说:“这等来自上古的遗物,既是龙神所持有,人族本无染指可能。而一旦要强行发动,便须注入龙神之力,这等威能,非是寻常法宝可比拟,驱动它所需的力量,也只会更强。” 陈星喃喃道:“烛阴暌目为昼,瞑目为夜。定海珠的效果,应当与时间有关,张留得到定海珠后,要发动它,就需要极为充沛的力量。” “也许。”陆影释然道,“接下来的责任,依旧是你们的,驱魔师,护法武神。” 陈星与项述陷入沉默好一会儿,这么说来,来到卡罗刹仍有收获,至少解开了定海珠的疑问。可是张留在此地得到它之后,又把它带去了哪里呢? 陆影说:“两位,我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你们成全。” 陆影尝试着站起,陈星马上道:“你必须在这里休息!待我们释放出天地灵气之后,我会回来,想办法用心灯为你疗伤。” “等不到那个时候了。”陆影扶着背后枯树起身,肖山马上跟着起来,一脸茫然,拉陈星衣袖,让他赶紧帮忙。 “我……”陈星不知陆影要做什么,只得说,“我尽力而为吧。” 陈星强行祭起心灯,按在陆影胸膛上,陆影笼罩在白光之中,腐烂的半身却无法恢复,笑道:“谢谢你,我好多了。” “不,”陈星说,“陆影,一定有办法,你……” 陆影和衣跪拜,说:“我想将肖山暂且托付予你们。” 陈星:“!!!” 项述仿佛早知道陆影会这么说,依旧站着,纹丝不动。 “他自小父母双亡,”陆影认真道,“父亲姓肖,为十二年前,北来龙城行商的汉人镖师,母亲为呼韩邪单于与汉女王昭君的后代,但其族裔已在十二年前龙城那场异变中尽灭,他是唯一的孩子。狼神曾立誓护佑匈奴,临死以前,将妖力授予他……今年他已十二岁了。” 陈星说:“肖山居然有十二岁了?!这哪里像十二岁的模样!你们平时给他吃的什么?长得这么小!” 项述还是第一次见托孤时被骂小孩养不好的,当即忙使眼色,让陈星别说了,陈星却道:“你看我家护法,这才有十二岁刚有的样子。” 项述:“…………” 陆影:“……” 陆影只得说:“我生性不喜食肉,他也不愿在我面前食肉,所以长得不高。” “难怪了,”陈星心痛地说,“不吃肉,光吃果子,哪里长得大?” 项述终于听不下去了,示意陈星赶紧打住。 陆影却笑了起来,说:“无妨,你是心灯执掌,他若有幸,能跟在你的身边,能好好成长,再过两年,到得十四岁成人,便可任他去。若不愿带着他也无妨,送他回到敕勒川下族人身边,便权当了了我一桩心事。” 陈星说:“不是我不愿意,关键肖山不会跟着我们走的。肖山,你愿意吗?” 陆影摸了摸肖山的头,朝他稍稍微笑,说了句奇怪的话,肖山怀疑地看看项述,再打量陈星,陆影又催促几句,肖山才不情不愿地点头。 “我让他协助你们,找寻救我的办法。”陆影又朝两人说,“驱魔师,护法武神,我这唯一的牵挂,就托付给你们了。现在就走罢,别让他看见。” 陈星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喃喃道:“你要走了。” “时间到了,”陆影轻轻地说,“去吧。” 肖山忽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哭了起来,陆影想抱他,却没有力气了,项述便将他抱起来,陆影在肖山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陈星退后半步,陆影却提醒道:“不要流泪,他的心思非常敏锐,会感觉到的。离开卡罗刹后,白鬃会送你们回敕勒川去,它是狼神昔日的侍狼。” 陈星想起那巨狼,点了点头,朝肖山伸出手来,肖山一手拉着陈星,一手拉着陆影,只不放手。 陆影佯装生气,稍稍侧过了头,肖山只得放开了手。 陆影又将那存有凤凰骨灰的琥珀递给陈星,说:“送给你们了。” 陈星收下,退后几步,陆影又道:“不要回头看。” 陈星鼻子发酸,项述却道:“走。” 陈星牵着肖山,肖山仍恋恋不舍地回头,陆影却转身,背对他们,回到那枯萎树林之中。 “驱魔师,”陆影背对他们,宽衣解带,低头注视自己的腐化半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星。”陈星背对陆影,答道。 陆影又问:“你从人世间来,想必走过许多地方,最后,我还想请教一事。” 陈星没有转身,沉默不语。 “……听说在遥远的西域,有一位圣人,”陆影轻轻地说,“在祂的神力之下,世间众生,俱得引渡,万千执念,终得开悟,真有此事?” “祂叫‘佛’。”陈星喃喃道。 陆影道:“去哪里能找到祂?” 陈星说:“也许西行,也许就在中土,我也是时有听闻,祂所在的时候,已是近八百年前了。” 陆影整理了一身衣衫,白衣在清晨的微风里飞扬,一头黑发拂起,仰头望向清亮、明蓝色如宝石的天空,闭上双眼,笑道:“魂魄西去之时,愿能找到归宿。两位,后会无期。” 陈星加快脚步,离开了卡罗刹山,肖山仍在不断回头,陈星要抱他,肖山却不断挣扎。 紧接着,清晨卡罗刹山内,传来一声响亮的鹿鸣。 和风吹起,刹那满山遍野的白雪消融,陆影站在那枯萎荒岛中间,松开拎着衣领的双手。一身白袍落地,少年人白皙的裸体发出光芒,连着腐化的半身带着光点,被纷纷修复。 陆影优雅地转身,一头长发化作辉煌的皮毛,洁白的身躯变长,幻化为全身发光的巨大牡鹿,唯独缺失了那一对闪闪发光的叉角,前蹄抬起,在虚空中一踏,继而空气中涟漪荡开,发出一声水响。 枯树,荒地,石山,鹿神双角引领万千生机,最后的妖力倾泄而出,犹如温柔的光风,笼罩了卡罗刹。 山外,漫山遍野的狼、白鹿、狐、鸟雀纷纷朝向卡罗刹神山深处。 项述与陈星、肖山三人站在雪原中,怔怔看着这一幕。 发光的牡鹿从峡谷中踏出,所经之地,积雪融化,万物复生!山林中松柏欣欣向荣,刹那繁花绽放,雪水流淌,汇入森林湖中,化为瀑布如白练落下。 深谷内,植被温柔地延伸而来,覆盖了阿克勒王伟岸的躯体。 “你,生于大地,”陆影温柔的声音传来,“也将归于大地。” 郁郁葱葱的峡谷深处,迷雾散尽,犹如仙境一般,万千花朵绽开,苍狼的影子在树下闪烁,白鹿飞回峡谷,与苍狼一同化作光点怦然消散,于峡谷内升起,汇入天际,汇入天脉中那浩浩荡荡的宏大河流里。 肖山终于明白了,发出一声悲痛的大喊,项述却早有准备,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肖山欲冲回卡罗刹,却挣不脱项述的控制。 群狼从山谷中奔来,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纷纷躬身,围在三人身前。 那匹白鬃巨狼来到三人面前,躬身,陈星朝肖山说:“陆影让你好好活着。” 肖山擦了把眼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项述示意走,陈星便抱着肖山,上了狼背去,肖山回过神,待要再挣扎,群狼却簇拥而来,带领他们,离开了卡罗刹。 第39章 焦土┃述律空,你的心里,现在充满了仇恨,你必须先冷静 风雪温柔地退去, 北方大地一夜间安静了下来, 冬夜的万里星河自北朝南, 指引着他们的前路,背后悬挂于湛蓝色夜幕上的北极星与他们相背离,渐行渐远。 群狼南下, 白鬃载着陈星与熟睡的肖山,项述骑着另一头雄健的灰狼,翻山越岭一路南下。狼群前进如风, 在重重雪岭内穿行, 较之马儿更为熟稔地形,且不需寻找道路。只用了短短一天, 竟是已走完了先前四天的路途,抵达龙城。 哈拉和林的住民一见上万头狼冲进了城中, 顿时惊慌失措,待得发现为首之人乃是项述, 当即口呼大单于之名,纷纷下跪膜拜,犹如见了神祇一般。项述只吩咐不必担忧, 将狼群带到石头宫殿内, 狼群与人群秋毫无犯,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吃点东西吧。”陈星烤好了匈奴人送的肉,想到来时路上照顾他的阿克勒王已故,更是心中压抑,而肖山却红着眼眶, 表情倔强,什么都不吃。 项述看着肖山,说:“不吃肉不喝奶的人长不大。” 肖山只不予理会,陈星早已累得不行,正要再劝时,项述却示意他别管了,睡下再说。夜半时分,陈星又听见肖山静悄悄地爬起,到篝火余烬旁蹲着,传来轻微的咀嚼声,这才放下了心。 也许从很久以前开始,肖山就已意识到了与陆影的分离是必然的,早已有了诀别的准备。陈星想想自己小时候也是这般。师父虽然没有告诉他早已家破人亡,他却全都猜到了。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必说,只要安静地陪着肖山,假以时日,这孩子自然会慢慢地走出来。 项述又不知去了何处,陈星等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起身,找来毯子,盖在肖山身上。这小子实在太瘦弱了,脏得就像只被扔在泥沼里的小雪貂般,看了简直让人心疼。 盖完毯子后,陈星摸了摸背对自己的、肖山从毯子里露出来的小脑袋,叹了口气,起身离开,肖山则始终睁着明亮的眼睛,一语不发。 哈拉和林最高处的塔前,项述倚着重剑,面朝低垂的星斗,膝上盖着一块毯子,面容冷漠地望向南方。 “你又在做什么?”陈星问。 “守夜。”项述答道。 陈星随口道:“这么多狼,还守什么夜?” 项述没有回答,一瞥陈星,扬眉,陈星知道他想问肖山,答道:“吃了点东西,睡着了。” “你又知道我想问什么了?”项述冷漠道。 陈星忽然察觉到奇妙之处,全天底下,他似乎只有与项述,许多话不必出口,就能领会彼此的意思——这是心灯的力量使然?或者说,驱魔师与护法的羁绊? 陈星走上台阶去,项述便挪了个位置让他坐下,两人盖上同一条毯子,陈星拿起侧旁的剑,端详道:“这把神兵竟然还能幻化成弓,当真稀奇。” 项述一瞥,微微皱眉,曾经车罗风拿过剑,要提起来却相当吃力,在陈星手里,则就像木剑一般轻轻巧巧,毫无难度。 “生死羂网坚牢缚,愿以智剑为断除。”陈星喃喃道,“只不知道,是谁传下来的。” 两人裹在毛毯里,一阵风吹来,陈星便自觉地往项述怀里靠了靠。 “你在想什么呢?”陈星朝项述问。 项述依旧沉默,陈星又自言自语,皱眉道:“定海珠……会在另两个地方吗?” “回去画出来给你,”项述淡然道,“我都记得。” 陈星又道:“克耶拉,尸亥,究竟躲在哪儿呢?” 尸亥走遍神州,就连极北之地亦不放过,目的是复活蚩尤这尊远古魔神,万法归寂似乎对他们毫无影响,这伙人更能以怨气驱使法宝,换句话说,现在是敌方有法力,己方无法力,只能靠心灯与项述手中的这把神兵,当真令人烦躁。 而哪怕成功找到了定海珠,又要如何释放出其中蕴含的天地灵气?毁掉法宝吗?陈星隐约又想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如果定海珠真如陆影所言,拥有穿越时间、改变因果的强大力量,那么驱魔师张留在得到了它以后,说不定已经携带着它,离开了三百年前的那个现世。 也即是说,这枚法宝也许存在于数千年前,也许存在于数千年后,成功找到它的希望,变得更渺茫了。 哪怕找到定海珠,恢复世间法力,仅凭人族的力量,又要如何封印蚩尤?!想到这里,陈星就整个人都抓狂了。 “啊啊啊——”陈星越想越焦虑,掐着项述脖子摇了几下。 项述:“………………” 陈星有点沮丧,眉头深锁,这事情实在是太复杂了,一瞥项述那“反了你了”的表情,只得毛躁地挠挠头,缩进毯子里。 “下一步去何方?”项述问。 “回敕勒川啊,”陈星说,“先确保你的族人没事吧。” 项述说:“我是说,定海珠的下落,尚有两处。” 陈星烦恼地说:“怎么这事儿这么难办啊!本来都没时间了,真是的。” 陈星还想着如果能提前解决,剩下的不多时日里,便想徜徉山林,去看看神州的名川大山,现在看来,剩下三年时光,最后说不定还要被魔神蚩尤一巴掌拍死,前途简直布满了荆棘。 “你先回去照顾族人吧,”陈星郁闷地说,“把地图给我,我想想办法,不行再写信朝你求助,睡了。” “敕勒川不妨,”项述答道,“有车罗风照看着。” 翌日清晨,陈星睡醒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石头宫殿内,与肖山睡在一起,肖山则仿佛将他当作了陆影,舒服地蜷在他怀里,像只小动物般。 项述在外吹了声口哨,喝道:“走了!” 匈奴人为大单于准备了专在雪原上疾驰用的雪橇,套在狼身上,三人上了车,项述朝此处之人吩咐几句,示意他们往敕勒川去过冬,便驾驶雪橇,离开了龙城。 肖山情绪好了不少,裹着一身毯子,在雪橇上擦拭自己的两把钢爪。狼群跑得飞快,近四百里路转瞬即至,只用了不到两天,陈星始终心事重重,计划着什么时候去下一个地方追寻定海珠的下落,及至看见出现在雪雾中的敕勒川,心情于是好转起来。 陈星心想总得教肖山说话,于是一路上也不管他懂不懂,只与他说汉语。 “到家以后,”陈星朝肖山说,“先得给你洗个澡。” 肖山带着警惕的眼神打量陈星,陈星说:“前头将抵达的,就是敕勒川了。” 狼群渐渐慢了下来,陈星又问项述:“这么多狼,总不能带进去,得在外头与它们道……” 忽然间,项述一语不发,在距离敕勒川上百步的距离外跃下车去。 肖山:“?” 肖山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声音,雪橇速度渐慢,陈星在车斗上缓慢站起,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整片敕勒川区域已烧成了灰烬,阴山山脚下,到处都是漆黑的帐篷。 满地被烧成焦炭的死尸,一场雪崩埋掉了东北面山坡,河里漂浮着柔然人、匈奴人、铁勒人……等等杂胡的尸体,河水化冻后再结冻,将他们封在了冰层之中。 陈星:“……” 项述沉默地走进敕勒川中,那气氛安静诡异得可怕,远处王帐上停着几只乌鸦,转过头望向项述,一瞬间拍打翅膀,尽数飞走了。 “项述。”陈星轻轻道。 肖山下得雪地来,四处看看,嗅了嗅风里传来的气味,转身以钢爪抓地,沿着雪地不知奔向何处。 项述就这么一语不发地穿过触目惊心的敕勒川遗迹,四周散发着强大的怨气,来到王帐前,陈星顿时大喊一声,两眼发黑,险些昏倒在地。 王帐外,蜷缩着阿克勒王妃的尸体,怀中尚且紧紧抱着小王子,母子俱已气绝多时。 陈星急怒攻心,顿时吐出一口血来,两眼一阵一阵的,晃的全是虚影,身前景象时近时远,身边,项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陈星终于坚持不住,昏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雪花落在脸上,一只冰凉的手拍了拍他的脸,陈星醒来,只见肖山蹲在身旁,背着龙爪,拉了几下他的衣袖,让他起来。 陈星怔怔坐着,这时方缓过来,眼泪将流未流,难过得想死——阿克勒王一路保护他上卡罗刹去,为了救他与项述,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远在敕勒川的妻儿,成为了他唯一的希望,为了这希望,哪怕赴死也在所不惜。 但他尚不知道,王妃与小王子,竟是就这么死在了敕勒川中。 “究竟是谁做的!”陈星悲愤至极,怒吼道。 肖山被吓了一跳,这时候,就连心灯亦无法平息陈星的愤怒,他坐在王帐前,全身不住发抖,只想杀人……只想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碎尸万段! 肖山指指远处,示意陈星看,陈星抬起头,只见晦暗天幕下,项述的身影走了出来。 他背着一具尸体,挟着一具尸体,穿过川中举行暮秋节的空地,将死者带到曾经举行火葬的河边,扔下,再沉默地转身,到帐篷中寻找死去的族人。 “项述……”陈星颤声道,那气氛极其危险,以项述为人,接下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车罗风如果……车罗风?陈星不敢想象当项述看到车罗风的尸体时,是如何一番景象。 他马上起身,追着项述而去。 项述从进入敕勒川后便再没有说过话,陈星看着他的背影,说:“项述?” 项述看了陈星一眼,背着两具尸体出来,运到河边。 陈星深吸一口气,推来一辆破车,把尸体抱上去,项述却抬手,示意陈星不要碰死者。 陈星只得站在一旁看着,项述把五六具尸体逐一抱上车来,陈星注意到项述以手抚过每一位往生者的眉眼,低声说了一句铁勒语,再把他们放上车去,放好。动作很轻,就像生怕惊醒了他们一般。 接着项述才示意陈星把车推过去。 “项述。”陈星担心地说。 项述示意陈星去,别管他,陈星擦了下眼泪,与肖山一起,一人一边拖着车辕上的皮带,把尸体运到河畔。 三千余名死者,日落又日出,足足一夜,陈星清点完已死之人,茫然地看着项述。 “没有车罗风。”项述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陈星稍稍松了口气,敕勒川下足有三十万人,此处有三千死者,幸而没有更多的人,车罗风也还活着。变故发生之时,车罗风一定带着族人且战且退,离开了此地。 肖山不知从何处捡来了一把锈剑,递给项述看,项述一瞥,便点头示意知道了。 那是卡罗刹山中,古匈奴活尸被唤醒后,带来的武器。 陈星说:“他们去了哪儿?被抓走了?” 敕勒川混战后,又下了一场大雪,平原上的足迹已被尽数掩盖,肖山却到外围去,“嗷呜——”一声,唤来尚在外围观望的狼们。 群狼围聚过来,肖山拿着那武器,让狼们看过、嗅过,狼群便分头,散入漫山遍野,前去找人。 项述火化了尸体后,沉默地坐在高处。 “项述。”陈星说。 “我当你的护法,”项述说,“我要追杀它们,直到天涯海角,我要把族人们救回来。” “项述……”陈星喘息道,“你……冷静点。” 项述望向陈星时,陈星忽觉一股恐惧,背脊生寒,只因眼前的项述,眼神中带着无比的恨意,像极了慕容冲在长安城外,盯着他们的眼神。 项述:“我再没有资格当大单于了,我连自己的子民也保护不了。” 陈星说:“述律空,你的心里,现在充满了仇恨,你必须先冷静。” 外头有狼过来了,肖山翻身骑上狼背,“嗷呜嗷呜”地朝他们叫了几声,项述马上负剑于背,冲出敕勒川,跟随那带路的野狼飞奔而去! 陈星追了出去,项述足下不停,自己根本追不上,肖山骑着白鬃绕了个圈回来,示意陈星骑上来,载着他,跟在项述身后,一路朝前。 “肖山。”陈星说。 肖山转头,疑惑地看了眼陈星,陈星只想着陆影将这孩子托付给他们,是让他照顾的,没想到肖山居然帮上了这么大的忙。 “谢谢。”陈星说。 “陈星,”肖山说,“陈星?” 陈星苦笑,点头说:“陈星。” 肖山:“陈星,陈星?” “到了!”陈星没想到,距离敕勒川竟是这么近!东南方阴山深处,一道狭长的峡谷内外,竟是传来剧烈的交战声!号角声响,又有胡人们的呐喊,一队骑兵从峡谷内杀了出来! 项述一声不响,徒步抖剑,陈星追上之时,方看见峡谷外漫山遍野,全是活死人军团! “等等……项述!”陈星喊道。 项述已侧身,连人带剑,狠狠撞进了包围圈外围,肖山也“嗷呜”一声,两手抖开钢爪,在狼背上一跃,凌空扑了过去! 陈星抓紧巨狼,巨狼在山崖外纵跃,抄近路越过战阵,群狼如潮水般涌进了峡谷中,原本眼看抵挡不住的胡人们不断后退,战局竟是逆转了! “大单于回来了!” “大单于!” 峡谷中惊天动地地擂起了战鼓,胡人骑兵一鼓作气,轰然涌了出来!陈星四处观察,寻找活死人军团的首领,及至抬头时,看见高处悬崖上站着一名黑铠武将! 那铠甲样式,正是他们在卡罗刹所见的东海王司马越! “项述!头顶!”陈星喊道。 项述喝道:“给我法力!” 陈星马上催动心灯,项述置身敌阵中,四周全是活死人,他将重剑一抖,正要化为巨弓时,意外地,这一次重剑却没有亮起光芒! 巨狼掉头,朝着包围圈冲来,陈星手中绽放光芒,不断靠近项述,项述横扫重剑,却失去了心灯加护的威力! “给我法力!”项述又喊道,“别过来!” 陈星几次催动,却无论如何唤不起重剑上的光芒,心想怎么回事?! “给我法力!”项述逼开冲到近前的尸群,已距离那黑铠武将十分近了,只要一箭便可将他射落山崖,陈星的支援却迟迟不来,他终于怒道,“怎么回事?!你在做什么!动手!” “我……”陈星回过神,喊道,“办不到!快退!” 紧接着,反而是高处那黑铠武将拉开一把黑色长弓,一柄散发出黑气的箭矢跨越百步,刷然朝着项述飞射而来! 眼看陈星与项述距离上百步,项述已抽身不及,横里肖山飞来,一爪铿然打飞了那箭! 后阵再度吹起号角,杂胡军团射出了铺天盖地的火箭,刹那覆盖了天空。流星火雨落下,群狼开始逃窜,陈星喝道:“快跑!保护住族人再说!” 项述只得怒喊一声,拖来肖山,将他扔到狼背上,撤进了峡谷。 活尸军团如海潮般退了,峡谷内满是惶恐不安、拖家带口的胡人,项述浑身伤痕累累,拄着重剑,走到峡谷入口处。 二十余万人,连牧畜细软亦来不及收拾,就这么拥挤在一起,从所有人脸上的表情能看出,这一路逃亡,是受到了多少惊吓。 “车罗风呢?”项述环顾四周。 没有人回答,陈星心中咯噔一响。 第40章 责任┃这是敕勒盟成立以来,最大的危险 一场惨剧突如其来, 且来势凶猛, 根据敕勒川中人转述, 在项述离开之后的第三天,活尸军团便不知从何处出现,攻破了敕勒川。 原本所有人按着大单于的吩咐, 加强戒备,四处巡逻,外围灯火通明, 更放出探鹰, 彻查周遭动向。 但变故还是发生了,而且是从敕勒川内部乱起来的。阴山东北角, 最先传来了动乱消息,起初各族族长还以为是部落之间寻隙斗殴, 然而骚动越来越大,一发不可收拾, 整个敕勒川中一片混乱,黑夜里,竟是四处都出现了疯狂啮咬的活尸。 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 各族族长恐怕伤及自己人, 只得一退再退,组织起防线,又很快被冲垮。反而是先前与他们敌对的另一伙活尸,在由多的带领下杀进了营地,弃活人于不顾, 与黑夜里出现的另一伙活尸自相残杀起来。 “由多……”陈星喃喃道,“是了,由多是来报仇的。” 陈星听得胆战心惊,从转述者的口中大约能猜到,当时的情况是如何混乱,又如何的绝望。 铁勒、高车、匈奴、卢水、北羯、乌恒等各部杂胡领袖齐聚在空地上的篝火旁,各个神情严肃,外围黑压压地站着各部悍勇卫士,一语不发,等待项述下决定。 “东北角是什么地方?”陈星预感到动乱既然是从敕勒川营地里发生的,一定与在其中居住的胡人脱不开干系。 “柔然人的营地。”项述低声说。 项述离开前,曾令车罗风代行大单于之职,但活尸最先出现的,就是柔然聚集地。敕勒川陷落的整个过程内,车罗风则始终没有露面。那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去后,诸胡族长终于收拢败军,撤出阴山下平原,并朝着居住地放火,再顾不得辎重与财物。 于是一把火,将敕勒川烧成了白地,杂胡近二十四万人,仓皇撤离,逃到阴山中。数日后活尸军团再次追来,这次则是堵住了峡谷入口,意图将他们困死在里面。 “领军之人是由多?”陈星问道。 根据残破的信息片段推断,由多与车罗风的柔然族昔日有着血海深仇,动乱既从柔然人领地开始,极有可能是由多先攻破了那里。 乌恒族长用鲜卑语朝陈星道:“不,阿克勒王妃说,她看见了车罗风与周甄,还看见了由多,所以她想留下来,为她的长子报仇。” 陈星:“……” 项述:“!!!” 项述从篝火中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乌恒族长,马上就有人呵斥他,让他不要乱说话,众族长围坐一处,陈星从他们脸上,明显地看出了不信任的神情。他们对大单于项述的信任正在削弱,态度很明显,这件事多少与他陈星有关系,首先项述在担任大单于后,便几次擅离职守,这次更是将如此重要的责任交给明显无法服众的车罗风,匆忙北上且没有任何交代。 哪怕与他陈星无关,车罗风也是项述的拜把子兄弟,这么严重的变故中更没有出现,已经在敕勒川中引起了极大的不满。 “大单于!”乌恒族长说,“现在要怎么办?族人没有粮食,只能挖雪充饥。” “家被毁了,”高车族长道,“凶手不知下落,如何报仇?!” “这是挑衅!”又有人说。 当即群情汹涌,项述深吸一口气,眉头深锁,蓦然起身,陈星马上就感觉到了,此刻项述只想带队出峡谷,去寻找车罗风。 “各位请先回去休息,”陈星环顾四周,知道这时候必须说点什么,让项述先冷静下来,马上解释道,“明天早上,大单于会给各位一个交代。” “你是什么身份?”卢水族长不客气道,“有什么资格替大单于说话?” 众人马上朝卢水族长使眼色,铁勒族长开口道:“这是神医!你认不得了?” 夜里天色漆黑,陈星更一身风尘仆仆,卢水族长起初并未认出,待得看清陈星后,便不说话了,毕竟陈星数月里,在敕勒川中治病救人,颇有声望,项述声威尚在,等了这许多天也等过来了,不急在这一夜。 众人先自散了,项述与陈星回到铁勒人的营地,一路经过无数背风地胡人的目光,项述不敢与他们对视,自打他接任大单于以来,还是头一次碰上如此严重的变故。 “为什么心灯没有用了?”项述朝陈星道。 陈星说:“这要问你自己!放手!述律空!” 陈星挡开项述锁住他的手腕的手,挣扎了几下,项述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威胁:“给我交代清楚!” 陈星丝毫不让,盯着项述,眼神里带着一股威严与正气,项述竟一怔,松开了手。 “你的心里只有复仇的念头,”陈星说,“被仇恨所凌驾,自然感应不到我的心灯。” 这话犹如当头棒喝,顿时敲醒了项述。从再入敕勒川开始,眼前所见惨状,族人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都令项述深陷在负疚感与仇恨之中,急怒攻心下,他出手全无章法,只想将进犯敕勒川的仇人碎尸万段。 一腔悲愤所起,双眼已被杀意蒙蔽,自然无法与陈星的心灯共鸣。 “你见族人惨状,内心便被仇恨所驱使。”陈星眉头深锁,斥责道,“可我见我的族人尸横遍野,我又可曾找谁复仇去?往生者已逝,现在你最该操心的,是如何保护还活着的人!当下之事,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了。”项述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陈星说:“现在是敕勒川最危险的时刻,你如果再意气用事,明早别说给出交代,只怕大伙儿都要葬身在此地。” 项述抬起稍稍发抖的一手,示意陈星不必再说。 片刻后,项述终于恢复了镇定。 陈星:“为今之计,必须……” 项述说:“派出探子,寻找另外出山的通道,实在不行,天明时分,你随我一起,我们设法带队突围。” 陈星赞同地点头,二十余万人藏身此地,必须尽快设法转移,如今族人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是时铁勒族长来了,此人名唤“石沫坤”,意为发声之箭,昔年乃是项述之父老大单于带在身边的武士,四十岁上下,为人十分可靠,颇得全族上下敬仰。述律氏出身铁勒族,自担任大单于后,项述便不再管理本族事宜,俱交予石沫坤处理。 石沫坤也不避陈星,朝项述说:“述律空,你的安答车罗风,屠杀阿克勒族全族老少,连婴儿也没有放过,他麾下的武士周甄复活了,成了活尸妖怪,这场动乱正因车罗风而起,今日族长们都在,我不敢说,你一定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陈星:“!!!” 项述一手稍稍发抖,示意陈星不要插话,今天发生的事已经够多了,噩耗一个连着一个。 “你亲眼所见?”项述眉头紧紧拧着,这打击甚至比初回敕勒川时所见的惨景更大,竟是令他有点站不稳。 “我听说的。”石沫坤道,“撤离敕勒川时,咱们的族人与阿克勒人殿后,有不少人看见了车罗风与周甄,正并肩追杀阿克勒人,他们抢走了阿克勒的小王子,王妃才率众杀了回去。” 这时候,侧旁伸出一只手,拉了下陈星,陈星回头一看,见是肖山。 肖山正蹲在地上,拿了块不知道哪儿来的饼,朝陈星递了递,示意给他吃。 项述急促喘息,看了陈星一眼,陈星便点了点头,知道他想让自己带走肖山,于是与他一同走到铁勒营地边上去。肖山跳来跳去,朝陈星背上扑,似是想让他抱,陈星便只得背起他来。 车罗风、周甄……这该怎么办?陈星望向不远处的铁勒营地,看见项述跟着石沫坤到得营地中央,开始与铁勒族人议事,寻求解决办法。 “谁给你吃的?”陈星朝肖山问,“狼呢?” 肖山指指匈奴人聚集之地,陈星便知道是从那边要来的。 狼群则散开了,各自蹲踞在阴山的山石上,占据了制高点,盯向远处。陈星爬上半山腰去,只见更远处,活尸还未散去,尚且三五成群地从风雪平原外缓慢过来,靠近峡谷入口处,却一时并未贸然闯入。 “它们在等什么?”陈星皱眉道。 肖山坐在陈星身边,吃完了一个饼,其时一头独眼瘦狼过来,背后驮了一只奇怪的动物,那动物后肢长,前肢短,全身土黄色毛,长得一脸傻样。 “这又是什么?”陈星好奇地端详那被驮在狼背后的奇怪动物。 那动物呼哧呼哧地叫了几声,肖山拍拍它的头。陈星说:“这是狈吗?阴山里头有狈?” 古语道“狼狈为奸”,传闻狈是非常聪明的动物,常常给狼出害人的主意,陈星这还是头一回看见活的狈。 那狈呼噜噜地似乎说了点什么,肖山便推推陈星,示意跟着走。 “你找到什么了吗?”陈星问。 “了吗?”肖山答道。 肖山偶尔会学陈星说话,却不知其中含义,陈星心道待得空下来时,须得好好教一下肖山,毕竟他迟早要回到人族世界里生活。 “站起来走路,”陈星说,“站起来,站直。” 肖山总喜欢四肢着地,外加两只爪子,跑起来简直飞快,被陈星要求站立行走后有点不情不愿,但仿佛通过观察,看见这里的胡人都是直立行走,便勉强按陈星的要求走了一段。 陈星原本想回到敕勒川后,便给肖山准备衣服,再帮他洗澡,奈何变故突生,实在没有机会。 “这里是什么?”陈星被肖山带到了一个山洞前,里头吹出少许风来。 肖山在地上画了几座山,指指四周,又指山洞,在山外画了个细线人,又画了一条线,从山里穿过去,绕回到人的背后,打了个箭头。 “太好了!这里有个洞!这山洞还能出去!”陈星惊呼道,“太好了!你们真是太聪明了!” 狼驮着狈从山洞里出去了,肖山又挥了挥爪子,陈星马上明白——他要去偷袭那黑影武将司马越。只因昔时这伙活尸侵略了卡罗刹山,也导致了最后陆影病情的恶化,肖山虽不知原因,却能感觉到活尸、武士等等与陆影之死必然有关,他要报仇。 “等等,”陈星果断道,“先让人撤出去,走。” 肖山要往山洞里钻,陈星却道:“别闹了!跟我走!”于是拖着肖山,不由分说把他带回铁勒族营地去。陈星忽而发现这招确实很好用,难怪项述每次懒得解释,就直接上手用拖的或架的。 铁勒人营地中气氛相当凝重,陈星匆忙闯入时,众人仿佛在进行极其艰难的决议,项述的脸色更难看了。 “你们打算怎么办?”陈星见营地里有吃的,便拿了分给肖山。肖山一见有吃的,于是暂时忘了报仇之事,坐下就开始吃喝。 项述说:“五更时分,铁勒打头,带领敕勒十六部突围,逃出去多少算多少,先安置了族中老小,再找车罗风。” 陈星说:“肖山找到个地方……哎!别喝!那是酒!” 肖山抱着瓦罐,已连着喝了大半罐酒下去。 二更,敕勒川二十余万人沿着山洞悄无声息地撤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项述与陈星站在洞口后断后,各部族长数过人头,跟着离开。 三更,四更,直到五更时分,峡谷外传来鸦鸣,铁勒人是最后走的。 “离开阴山以后去什么地方?”陈星说,“入关?” “往西北走,”项述说,“哈拉和林。” 陈星本以为项述会留下来,直到所有人撤离后,方单枪匹马,杀进活尸军内,缉拿车罗风下落,但他没有这么做。 “走罢。”项述把醉酒的肖山交给陈星。 陈星有点意外,项述深呼吸,皱眉,说道:“你是对的,我现在必须与族人们在一起。,不能再离开他们。” 他们牵着马往前走,项述忽然又说:“谁教你这些?” “什么?”陈星还在想敌人的事,茫然道。 项述说:“你比我想得通透,与其一腔意气用事,不如珍惜眼前人。” 陈星无奈笑笑,心想也许是因为我自己也时日无多吧,一个人,只要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自然而然地就会去关注眼前的事。 但他没有说,只是答道:“我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只是你看,他们都将希望放在你的身上,而且遭遇了魃乱,大伙儿还没定下神来,现在贸然反攻,只会更危险,大家都需要喘息。” 马匹能分的全部分掉了,陈星与项述、肖山三人只有一匹马。 “奇怪,”陈星说,“你娘留下的马呢?” 卡罗刹山外,马儿自己跑走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陈星总觉得那马当时似乎想带他们去某个地方,不仅如此,就连方才通人性的狈,亦多多少少让他觉得奇怪。万法归寂之后,世间诸多妖族已失去开口的能力,更修炼不出人身。阴山此地虽不说妖怪众多,几只却是一定有的,说不定马儿与狈本来也都是妖,更知道什么内情。 但形势紧迫,已由不得他们再追查,项述牵着马,陈星在马上抱着肖山,跟随大部队动身,十六胡知道这是他们活命的最后机会,都开始急行军。马匹与车辆让给了老弱妇孺,一日间便到了萨拉乌苏河。 抵达龙城时,已过三昼夜,陈星简直筋疲力尽,二十来万人涌入哈拉和林,瞬间整座废弃的古城恢复了生气。项述第一件事就是派出各族,加固城墙,增派巡逻人手,火把彻夜长燃,将龙城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军事碉堡。 猎人们四散入平原,一面侦查,一面设法重新准备过冬物资,打来兽肉以养活各自的族人。项述一连几日里话说得很少,让陈星总有点担心,抵达龙城的第一天,外头又引起了少许骚乱。 狼群全部围在了龙城的城墙下,各族刚开始觉得有点危险,这一路上,陈星已朝胡人们解释过,狼们是保护他们的,乃是匈奴人的守护者,其余各族便不太惧怕。但就在腊月廿二这天,狼群开始此起彼伏地嗥叫。 陈星跟着肖山,上了城墙,肖山蹲在城墙上,朝下头叫了几声。 项述也来了,只见白鬃出列,仰头,望向肖山,彼此对着狼嗥数声,陈星忽然发现了,肖山眼里有泪。 “它们要走了是吗?”陈星朝肖山问。 肖山不明所以,但“走”字这些天里说得最多,他听懂了,便点点头。 于是白鬃带着狼群,转而北上,消失在了大雪原中。 项述说:“狼群也知道,再驻留此地,只会与人抢食,谁也过不了冬。” 匈奴人们纷纷出来,拜别被他们当作“狼神”的白鬃大狼,陈星心想从此以后,肖山你也只剩下自己了。 “好吧,既然是这样……”陈星说,“你的伙伴们可都走啦,肖山,那,咱们不如就……” 肖山:“?” “洗个澡?”陈星对肖山简直忍无可忍了。 “不!”肖山喊道,“不!不!不!走!走!” 肖山学会的第一句话是“陈星”,第二句就是“不!”,第三句是“走!”。紧接着,陈星在城里兜了好大一个圈,终于在匈奴人、铁勒人与高车人的协助下,齐心协力抓住了肖山,把他按进了装满了热腾腾的水的浴池里。 肖山大喊着“不不不”,最后被陈星强行搓洗了一番,开始狂叫。 “你看我也要洗澡!”陈星道,“你是人!不是动物!而且就算动物,也要洗澡的!” 陈星被不住挣扎的肖山弄得全身湿透,只得自己也进去洗,方便控制他。哈拉和林内有匈奴王行宫,浴池足有六尺见方,水房内烧起柴火,蓄雪池中雪化为热水,便可涌入供人洗涤用。 陈星带着肖山一起洗澡,肖山终于全部被打湿了,破罐子破摔,索性安静下来。 “你看看你!”陈星提着肖山手腕,给他搓洗了半天,说,“脏死了啊!” 肖山把脑袋凑过来,顶到陈星面前。 陈星:“??” 肖山那头发乱糟糟的,项述的声音说:“他让你舔。” 陈星无论如何舔不下嘴去,想起狼给狼崽子洗澡,似乎正是以舔毛的方式,动物中方有“舐犊”一说。只得凑过去闻了闻,便当舔过了。 项述进了浴室,解开一身大单于武袍,也走进浴池里来泡着,疲惫地出了口气。 “情况如何?”陈星问。 “斥候探到,活尸已经在路上了,”项述答道,“刚过萨拉乌苏河。” 天寒地冻,活尸群的速度放缓了些,陈星前些日子中听到铁勒人议论,项述制定了计划,暂缓报仇,最重要的事是顾全族人性命。而车罗风,如果成为了活尸军的一员,他一定会回来的。 这些日子里,陈星能感觉到,项述的心情极其压抑,若换了他独自一人,现在一定已去寻找车罗风了。但他身为大单于,保护整个敕勒川,是他最大的责任。 陈星不敢多问有关车罗风之事,认真地给肖山理顺头发,只道:“咱们得在龙城外,将这群家伙一次全烧掉。” “是的。”项述答道,“这是敕勒盟成立以来,最大的危险,但我相信能过去,幸好有你。” 陈星听到这话时颇觉意外,看了项述一眼。 项述靠过来些许,示意陈星给自己搓肩膀,陈星道:“凭什么?!又是我?” “你给肖山洗,不给我洗?”项述闭着眼,随口道。 陈星于是只得放下肖山,帮项述洗头,肖山又在背后缠着陈星,整个人挂他身上。项述忽然转身,将肖山按到水里,陈星与肖山顿时一同大喊。 第41章 狰鼓┃真以为没了驱魔师,大单于就怕了你? 肖山马上躲到陈星背后去, 项述打量他, 朝陈星道:“这小子接下来要怎么处置?” 陈星也有点犯难, 带着他走,去寻找定海珠的下落吗?自己被尸亥盯上了,带着肖山, 只恐怕会把他也拖进危险中。可陆影却是将肖山托付给了自己,又怎么能扔下他? “你说呢?”陈星反问项述。 项述:“从哪里来的,就该回哪里, 他是呼韩邪单于的子孙, 最合适的,就是与他的族人们在一起。” 根据陆影所述, 呼韩邪氏虽在龙城中灭亡了,匈奴人却还在。但他们能照顾好肖山吗?陈星很怀疑, 而且肖山是否愿意留在龙城,也实在难说。 肖山仿佛感觉到了两人正在讨论如何安置他, 露出少许担忧的表情,陈星便不再继续下去。 浴后陈星给肖山稍做拾掇,洗去一身污脏后, 赫然发现这小子竟然半点不像先前黑黝黝的, 反而白得干净精巧。朝匈奴人借了一身小孩子衣服穿上,肖山与项述长相虽然半点不似,那神态竟是如同两父子般。 一大一小,俱是满脸戾气,又光彩照人, 一看就知道是不好惹的主。 “哪里来的乐声?”陈星牵着肖山的手,站在哈拉和林的街道上,听见了远方的笛声,快步走去,只见黄昏如血,项述浴后,立于城楼高处,朝向敕勒川的方向,手持羌笛,低下眉眼,吹起了一首塞外古曲。 诸多敕勒川下杂胡与本地居民纷纷离开房屋,来到城墙下,跪在街道上。 陈星慢慢走上城楼,一时听得入了神,未料项述竟会吹羌笛!只见他一袭胡袍在冰天雪地中猎猎招展,衣带飞舞如龙须飘荡,手中羌笛迸发出铿锵乐声,阴暗天幕下风起云涌,竟是充满了荡气回肠之感。 羌笛之声至阳至刚,一时如金戈铁马厮杀方酣,一时又如惊涛骇浪滔滔泄下,转折回寰之际若群雁远飞,蓦然拔高之际似万马塞外奔腾,渐低诉时又似温柔雪花覆满大地,继而在那最低处一按,仿佛镇魂之曲,令所有牺牲在敕勒川的怨魂终于归入大地。 “这是什么曲子?”陈星喃喃道。 项述一曲毕,睁开双眼,一瞥陈星。 “浮生曲。”项述说。 陈星回忆那曲声,骤起骤落,确实犹如沧海浮生,载浮载沉,正要问谁教你吹羌笛时,肖山却充满好奇,蓦然出手一折,将项述的羌笛抢了过去。 “还回来!”项述马上去追,肖山一边凑上去吹,一边“呜呜呜”地发出声音跑了。 陈星:“……” 肖山实在太好动了,而陈星用了足足两天时间来矫正肖山四肢着地行走的习惯,肖山勉强改过来了,但只要陈星不在,时而又会恢复躬身攀行姿势。陈星只得暂时没收了他的两把爪子,这么一来手比脚短,再爬着走连肖山也不自在。 但所幸肖山忠诚地执行了陆影临终前的吩咐,在行动上基本还是很规矩的。 “项述,项述。”陈星又开始教他说汉话,先从名字开始,再到天地河川、日月星辰,肖山学得倒是飞快,只不知当年陆影与他交谈,都用什么语言。陆影的汉语说得十分纯正,这也令陈星相当诧异,本以为这些大妖怪平日所习惯的是北方匈奴语。 兴许陆影为了不让肖山忘记自己有个汉人父亲,偶尔也会与这孩子说说汉话,肖山学会了词,竟还会无师自通地将其串在一起,说了一堆颠三倒四的话,只有陈星能听懂。 陈星带着肖山,一时反而觉得肖山还好玩点,都不想去项述那里自讨没趣了。自己只能活到二十岁,这一生想要成家生子,想必是没有太大希望了。养肖山就像养儿子一般,权当提前体验下有孩子的快乐。 那天项述问及如何安置肖山,陈星却是犯了难,一方面希望将肖山带在身边,另一方面,又顾忌自己无法照顾肖山太久,到时这孩子要怎么办?交给项述?看那模样也是不靠谱的,仍须尽早让他回到族中去。 肖山虽已十二岁了,个头却与八九岁差不多,长期与狼群在一起生活,心智较之同龄人也差得老远。他换了身匈奴皮猎服,陈星还特地给他打扮了下,将两侧头发推了,额顶像项述一般梳到脑后去。此刻身份未朝敕勒川人言明,却也无人来问,只将肖山当作铁勒人的小王子。 陈星只想给肖山换身汉人装束,奈何实在没地方找去,肖山年纪小小,五官就长得十分端正,轮廓深鼻梁高,琥珀色双目更是十分明亮,唯独眉眼间仍带着少许桀骜不驯,出卖了他那一半匈奴人的血统。 “你是昭君的后代,”陈星说,“你祖上是出名的大美人,总该有点美人后代的自觉,就不要像条狗一样在墙上蹭来蹭去了。” 肖山:“???” 陈星与肖山原本坐在城头烤火,肖山背上痒,便靠在砖墙上蹭。陈星给他一把不求人让他自己挠去,肖山便在一旁自得其乐起来。自打跟在陈星身边后,肖山似乎就过得很高兴,大部分时间都充满了好奇,什么都要去动一动、看一看。 唯独夜深人静时,偶尔想起陆影,肖山终归有点消沉,陈星便摸摸他的小胳膊以示安慰,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慢慢地就好了。 陈星将那装有凤凰骨灰的琥珀给了肖山,权当留个与陆影有关的念想。肖山便将它戴在脖子上,收进衣服里。 “你怎么每天都能弄得这么脏?”陈星实在想不明白,肖山几乎无时无刻不跟着他,是怎么脏起来的。一身新衣服,不到半天时间就全是灰尘。他从小习惯了在家里规规矩矩地坐着念书,偶尔出个门也有宇文辛伺候,从不像肖山这等到处撒野,看见树就想爬一下,看见牛羊也要去动一下。 肖山:“怎么?” 肖山本质只是无意识复述,那话却像挑衅一般。陈星有时看着他,当真越看越喜欢,家里若有个这样的弟弟,每天一定疼爱得不行,恨不得拿根绳子把他拴自己身上,绝不会让他到处野。 “看好你的琥珀,”陈星又说,“如果一切顺利,来日万法复生,说不定还能让陆影复活。” 肖山这句大致听懂了,点点头。 陈星也不知道凤凰要如何去复活死者,按古籍上的记载,凤凰涅槃之时,释放出的威力能为人重塑身躯,但也仅限于身躯。陆影若死,便是归于天脉,已入轮回,只不知是否还有用。 肖山挠完背,忽然耳朵动了动,转头望向城外。 “来了,”肖山说,“来了!” 陈星正坐在火炉前烤手,闻言抬头,紧张起来,望向城外。 肖山拿着那挠痒耙,挡在陈星身前,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威势。陈星看了半天,城外远方什么都没有。 “来了,来了!”肖山推陈星,让他去安全的地方,将袍襟掀上来,束进腰带里,准备出城一战,说道,“陈星走!陈星走!” 陈星看见了,在那平原的尽头,出现了一道黑色的潮水线,数万活尸骑着马匹,缓慢而来。 哨兵们也看见了,墙头顿时吹号,传遍了整个龙城。 比想象中的来得更快一些,但项述已在抵达龙城的短短两天内,安排好了所有城防,以目前情况看来,只要别下暴风雪,以哈拉和林的坚固城防,抵挡住这伙活尸大军两到三天,还是没问题的。 肖山要直接跳下城楼去开战,却被陈星一把拽住。 “现在不行!”陈星说,“等项述过来!” 陈星几次催动心灯,项述早已率领铁勒骑士来到高处,策马直接上了城楼,眺望远方。 陈星说:“得想个办法,抓住统帅,这次尽量留个活口,我想抓司马越回来,问问清楚。” 说着,陈星征求地望向项述,这家伙打了这么多次,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个近乎无敌的印象,他知道项述一定能办到。若能将那黑铠将领司马越抓回来,对寻找尸亥、蚩尤的藏身地点,一定有帮助。 “先守城,”项述说,“避免出城决战,我会想办法,看好肖山,别让他出去捣乱。” 只见活尸大军里,打头阵的乃是步兵,后阵竟然还有骑兵。卷起的滚滚雪雾遮蔽了视野,看不清主帅,敌方首领显然未有出阵的打算。 “这些尸体,都是哪里来的?”陈星喃喃道。 “方圆近千里,”铁勒族长答道,“但凡土葬的地方,都被它们翻遍了。” 诸胡之中依旧延续着天葬的习俗,唯独犯错之人、战俘、奴隶不得天葬,数十年间,群山中有许多乱葬坑,多以乱石掩埋。敌人竟是就地取材,找到并唤醒了这么多活尸。 “爪!爪!”肖山不住往陈星身上攀,要拿回他被收缴的武器。 “现在不行!”陈星说,“出战的时候,咱们一起去。” 肖山只得作罢,与项述、陈星一并站在城墙高处观战。城墙上的弓箭手越来越多,塞外诸胡都是天生的神射手,纷纷点燃火箭,由各部族长带领,站上城头,排成一条坚不可摧的防线。 这几天里,项述反复召开族长们开会,讲述这场魃乱发生的经过,知道了怪物来自何方、是什么鬼东西之后,胡人们便不再畏惧,充其量战得更辛苦些,做好防范措施,便即无妨。 此刻所有人表情严肃,城内城外,充满了诡异的寂静,唯独活尸踏雪而来的“沙沙”声。雪雾弥漫,待得接近包围圈后,项述喝道:“射!” 刹那漫天火箭飞起,射向城外雪地! 陈星看着那一幕,敌人根本到不了城前,活尸再怎么努力挣扎,行动依旧缓慢,且大多是从地底被挖出来的腐尸,仗着酷寒,骨肉四肢尚能连接,一旦冻僵的冰雪被化掉,便散了满地,不足为患。 但在那纷飞的冰雪雾气里,陈星总感觉还有危险。 果然,雾中响起“咚”“咚”两声,声音虽小,却清晰地传入所有人耳鼓。 “是法宝!”陈星当机立断,喝道,“做好准备!” 项述:“……” 就像一个人在耳畔摇起了拨浪鼓,下一刻,雾中冲出了近十只庞然大物!那怪物足有丈许高,浑身披挂着破破烂烂的皮毛,直接就从活尸群上踩踏过去,朝着龙城外墙冲来! 众胡人弓箭手大声呐喊,那词语陈星却听不懂,怪物也见所未见。 “那是什么?”陈星喊道。 肖山也跟着喊了起来,项述马上道:“象!” 陈星只在书上读到过大象,没想到北方酷寒之地,竟是找到了大象的尸体。众象群全身覆满冰雪,仿佛死去了千百年后,内脏、四肢全部冻成了冰块,冲锋起来,成为了天然的攻城锤,第一只象一头撞上城墙时,顿时大地震动,砖瓦四飞。 项述一步退后,稳住,继而伸手将陈星一揽,从城墙高处朝后跃下!弓箭手纷纷摔下地面去,顿时火盆朝内倾倒,大象接二连三踏平拒马桩,撞破木制外墙,撞上哈拉和林的城墙。 城楼上下一片混乱,象群纷纷退后,竟是不惧箭矢,在拨浪鼓的声音中,开始组织第二次冲锋。 “挡不住了!”铁勒族长从城楼高处冲下,喊道,“再撞下去,城墙要散架!大单于!” 项述喝道:“点四百人,随我出城!陈星!” 必须拦住象群,否则数千斤的庞然大物撞上来,不到一个时辰,就要撞破城墙,踏平整个哈拉和林! “我要去回收那件法宝!”陈星喝道。 “不行!太危险了!”项述道,“准备绊马网与铁蒺藜!” “没有用的!”陈星喊道,“这些大象早就死了!不怕痛!石沫坤!你看好肖山!” 城门开启,项述带着铁勒、匈奴骑兵队冲出了哈拉和林,昏暗天色下,骑兵纷纷抛出绊马网,大象一踏上去,五人一队马上收绳,只见那腐烂巨象腿部一绊,惊天动地地摔在雪地里。 陈星策马,先是冲进了战阵,手中亮起心灯,项述在身后追来,喝道:“等我!” 陈星回头,听见“咚咚”声时,他便大约知道对方为何有恃无恐了,那是以上古一只名唤“狰”的神兽之皮所制的法宝,传说中狰能镇压亡魂,令其在吼声之下恐惧畏缩。 一定与阴阳鉴相似,对方使用怨气来驱动了这法宝,令它改变了作用!原本以灵气驱邪的法宝,一旦被怨气所炼化,便成了役使活尸的邪器!必须尽快抢回来!只要拿到法宝,对方攻势一定就迎刃而解。 “出战了。”车罗风缓缓道。 后阵,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与车罗风安静站着,各骑一匹尸马,身后则是一身黑铠的司马越。 司马越手持一把奇异的鹿角法杖,散发出乌黑的怨气。 “周甄?”车罗风侧头,望向身边的那男人,男人死去已有些年头了,容貌却保持得很好,维持着刚下葬的模样,额侧插着三根羽毛,戴着项述的大单于冠,一身狼裘长袍,左手戴着指虎,右手拿着一个小小的拨浪鼓,正是柔然第一武士周甄。 周甄漫不经心道:“我去对付述律空。” “那汉人留给我。”车罗风说。 周甄点了点头,看了车罗风一眼,随口道:“只要把他们隔得足够远,心灯就不会起作用。” 车罗风再看自己的族人们,六万柔然人,此刻已成了面部僵硬的活尸军团成员,各自骑在马上,等候他下令。 “我……”车罗风不知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周甄答道:“放心罢,吾主有令,不会杀掉述律空,他对我们来说,还有很大的用处。” 车罗风深吸一口气,远方城墙下,巨象已纷纷倒下,周甄又是一摇拨浪鼓,“咚咚咚”三声,柔然人整齐划一,手持武器,展开了第二轮冲锋! 刹那间城下巨象与第一轮死尸堆起的坡成为最好的攻城梯,柔然铁骑踏过荒原,直接冲上了哈拉和林的墙头! 项述蓦然回头看,潮水般的敌军冲来,陈星喊道:“项述!” 项述催马追赶陈星,然而两人顷刻间却被冲锋的大军撞散,陈星有心灯在手,潮水般的骑兵反而四散,避开了他,唯独项述未有保护,只得抡起大剑,赶来与陈星会合。 到处都是冲锋时踏起的雪粉,一时不辨敌我,陈星策马疾冲,以心灯照耀,寻找项述下落,雪雾之中却出现了一个身影—— 车罗风! 陈星顿时大怒,策马冲出了雪雾。 车罗风露出诡异的笑容,全身已被魔神血所腐蚀,现出死尸的灰败色。 “小汉狗,”车罗风笑道,“你终于出来了。” 陈星握弓在手,沉声道:“车罗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项述何曾亏待你了!阿克勒族的仇恨,直到如今,你还放不下吗?!” 车罗风发出狰狞的狂笑,侧头端详陈星,答道:“原本是可以放下的,因为我的好兄弟周甄,已经活过来了。怪就怪那王妃多管闲事,找她的大儿子也就算了,找到了藏身我帐中的周甄……” “周甄?”陈星的眉头拧了起来。 “还记得咱们的约定么?”车罗风也取下长弓,说,“你射我一箭,我射你一箭,来玩不?” 陈星:“……” “周甄在哪里?”陈星沉声道,“你们与尸亥有什么关系?” “尸亥?”车罗风想了想,不明所以,答道,“来罢,你若能挨到我身周三丈以内,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随即车罗风调转马头,冲进了风雪之中。 陈星怒道:“别小看人!” 陈星当即双腿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项述身周的骑兵霎时空了,雪雾之中,“咚咚”数声,出现了一个人影。 “周甄?!”项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周甄穿着一身狼裘,心脏处露出碗口大的疤痕,施施然而来。 “述律空,”周甄说,“好久不见,驱魔师不在你身边,今天你再无心灯之力加持,跟我回去罢,吾主正等待着你。” 项述手握重剑,与周甄遥遥对视。 “你也被复活了么?”项述说,“既已死去,为何不安心归于大地?” 周甄笑了起来,那笑容出现在活尸脸上,显得无比的诡异。 “应该说,我从来就不曾真正地死过。”周甄说,“原先,尸亥大人本想予以述律温老大单于不朽的生命,只是被你亲手葬送了,述律空。” “闭嘴!”项述顿时勃然大怒,“就是你们!令死人亦无法安息!” 周甄抬起手,手持拨浪鼓,旋转,四面八方的柔然骑兵再次从雪雾中现身,包围了项述。项述冷笑道:“柔然第一武士,你生前这个所谓‘第一’的名号,不过也只是在柔然人里叫叫,真以为没了驱魔师,大单于就怕了你?” 周甄沉声道:“大单于武功盖世,那是自然,只不知对上我族不怕死、不怕疼痛、战到最后一刻的儿郎们,又有多少胜算?” 与此同时,陈星追着车罗风而去,车罗风仿佛有意戏弄他,拖着他在雪雾外围兜圈。陈星弯弓搭箭几次,都无法瞄准高速行动的车罗风。 “蠢货!”车罗风狂笑道。 到得一片树林前,陈星把心一横,事到临头,只有靠岁星了!当即也不看车罗风,拉开长弓,闭着双眼,一箭上满弦—— 就在此刻,车罗风反而策马朝陈星撞来,两匹马一撞,陈星顿时被撞飞出去,扣弦的手指一松,那箭矢唰地射向天空。 陈星狠狠摔在地上,抓着弓,惊恐地爬起来。 面前车罗风拉开长弓,瞄准陈星的头,笑道:“玩够了,轮到我了。” 陈星心道怎么办?同时瞥向高处,希望突然来一阵大风,把箭刮回来,一箭射穿车罗风脑袋。 然而没有,箭矢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重重雪雾之中,项述握紧重剑,盯着周甄,周甄拈着拨浪鼓,露出笑容,只待他轻轻一转,四周上千名柔然骑兵就要以躯体冲撞,挤压项述,将他拖下马来! 恰恰好就在这一刻,一箭被风吹偏了轨迹,从天外飞来,斜斜飞向周甄,“啪”一声射中他的手腕,拨浪鼓“咚”一声飞起,在空中打旋。 周甄猝不及防只觉手中一空,马上转头。 周甄:“???” 项述马上一振重剑,怒喝一声,冲上去欲抢夺那法宝。周甄背后,一个身影却陡然冲上,飞身半空,抬手一接,抓住了拨浪鼓,周甄一伸手,便被一把挠痒耙狠狠抽了一记,抽得手指骨折。 肖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雪雾里,项述待要上前,已被柔然铁骑围住,吼道:“肖山!带着法宝走!” 肖山看看手里拨浪鼓,周甄马上转身来追,肖山却已跑了,柔然骑兵疯狂围攻项述,项述当即不再恋战,一剑扫飞了面前数名骑兵,转身前去寻找陈星。 陈星等了半天,那箭也没有飞回,坐在地上缓慢后退。车罗风的弓箭偏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 “咦?!你看谁来了!”陈星急中生智,指向车罗风背后。 车罗风差点就被陈星骗了,下意识要转头时一凛,嘲讽道:“你当真以为我这么……” 就在这一刹那,背后树林中冲出一只活尸,嘶吼着抱住了车罗风! “由多!”陈星马上大喊道。 那活尸正是由多,当即一口咬住了车罗风肩膀,车罗风大喊一声,猛力挣扎,将由多摔在雪地中。 陈星喊道:“我早就提醒你了!自己不看!”他连忙连滚带爬起身,任凭两人在雪地上搏斗,跑出几步,四处张望,喊道:“项述!项述你人呢?!” 项述没有回应,雪雾战场中却冲出来了肖山,肖山左手拿着拨浪鼓,右手拿着挠痒耙,朝陈星喊道:“爪!爪!” 太好了!拿到了!真是太好了!陈星也来不及问肖山什么时候跑出来的,法宝怎么又在他的手里,喊道:“快给我!给我!” 肖山说:“爪!” “爪在家里!”陈星指指城里方向,道,“没带出来,待会儿回去拿!” 肖山:“……” 肖山听懂了,陈星着急喊道:“法宝先给我啊!” 肖山扔过来那把挠痒耙。 陈星马上道:“不是!咚咚咚给我!” 这时候车罗风终于挣脱由多的束缚,拔出佩剑,徒步朝陈星冲来,肖山只得把拨浪鼓扔给陈星,转身赤手空拳上前去阻止车罗风,保护陈星。 陈星一拿到拨浪鼓,便感觉到这件法宝也是被怨气炼化过的,当即凝神摒息,一摇。 “咚”一声,雪雾中仿佛发生了少许变化。 怨气顺着拨浪鼓蔓延到木柄上,再蔓延到陈星手臂上,四周顿时重重怨气荡起,陈星以心灯守护心脉,站在雪原上,开始驱动那上古法宝,连着一下又一下开始摇,紧接着,怨气犹如涟漪般,以陈星为中心,一圈又一圈扩散出去,覆盖了整个战场。 第42章 俘虏┃你竟能驱动以吾主之血炼化的法宝?! 被聚集而起的有形怨气, 犹如旋风一般疾冲天际, 陈星被裹在那暗淡的烈风之中, 竭力操控拨浪鼓,怨气内现出了不断挣扎的虚影,幻化出了巨大的上古神兽“狰”! 五尾一角, 形如赤豹——狰的怨魂在旋风中不断挣扎,发出如击磐石般的怒吼,音传百里。狰出现的那一刻, 所有活尸俱停下攻城的动作, 纷纷转向战场中央的陈星。 “把它夺回来!”周甄不顾一切地吼道。 柔然骑兵却不受那拨浪鼓的影响,纷纷掉头, 从城内转向战场,险些被攻陷的哈拉和林顿时压力一轻, 各族于是纷纷杀了出来,前去支援大单于项述。 这怨气太强大了……比阴阳鉴更难控制。 哪怕陈星自小熟稔各类法力, 要应付这等强大法宝也极其艰难,缠绕在拨浪鼓上的怨气不断寻找突入他内心的办法,欲将他一齐吞噬同化。 快坚持不下去了!外围的活尸已渐有不受控制的迹象, 陈星竭力以拨浪鼓一挥。 “咚”一声震响, 数十万活尸随着陈星手中拨浪鼓一指而转向。项述策马冲来,一剑荡开冲上前的车罗风。 “述律空?!”车罗风不住喘息。 项述单手提重剑,挡在车罗风与陈星身前。 “车罗风!”项述蓦然怒吼道,“给我交代清楚!” “项述……项述……”陈星祭过那法宝后,心脉遭到重创, 不断喘息,已有点站立不稳,一手按着胸膛,踉踉跄跄,快要倒在雪地中。 车罗风冷笑,稍稍躬背,注意着项述的一举一动。 身前是车罗风,身后则是摇摇欲坠的陈星,项述一瞬间竟有点失神,现在不是与车罗风缠斗的时候,必须先照顾好陈星。否则稍后柔然骑兵回援,定会将他们困在战阵中,届时乱军冲杀中,项述哪怕有通天本事,也顾不了陈星安危。 “能撑住吗?”项述双目锁定了车罗风的动作,要同时带走陈星与车罗风,实在太难了。 “我没事。”陈星喘得十分厉害,快连拨浪鼓也拿不稳了,“你快走……他们回援了,别管我了。快!走啊!” 远方的柔然骑兵杀回来了,不停朝着此地聚集,车罗风脸上现出恨意,正要扑上来时,项述终于作出了抉择,竟是弃车罗风于不顾,冷冷道:“肖山!走!” 紧接着他将陈星拖上马去,掉头突围! 肖山抢到马匹,翻身上马,追着项述而去。 这个举动顿时令车罗风怔住了,刹那令他现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项述离去。 陈星被项述挟了上马,项述飞速调转马头,近二十万活尸浩浩荡荡,转了局面,反而朝着柔然骑兵杀了过去!活尸大阵后面跟着陈星与项述,两人身后又跟着铁勒、匈奴等骑兵。 周甄万万没想到,对方阵营居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更以为万法归寂之后,已再无人能发动法宝,马上仓皇下令,奈何前阵的柔然骑兵已大溃,活尸一拥而上,争相踩踏,己方阵营顿时大乱。 周甄怒吼道:“你竟能驱动以吾主之血炼化的法宝?!” “我是大驱魔师。”陈星冷冷道。 项述已策马冲到柔然军阵腹地,一个照面,大剑扫飞了五六名拦路骑兵,陈星抱住项述的腰,不住喘息,心脏隐隐作痛,方才强行驱动这拨浪鼓,心灯的力量竟是被怨气不断蚕食。 “给我心灯之力!”项述喝道。 陈星抱紧了项述的腰,伏身在他背上,闭上双眼,蓦然增强心灯力量。 项述一抖那重剑,本想化为长弓,没想到重剑竟是亮起光芒,再度变幻形态——成为一杆六尺光杵。项述先是一怔,继而如舞长戟般将那光杵舞开,左右一荡,只见一道光轮横扫而去,拦路骑兵尽数被扫落马下! 周甄顿时现出恐惧神色,本能地感觉到那神兵乃是自己的克星,当即不敢恋战,转马即走,然则项述运足真力的一式已逼近背后! 那一杵下去,心灯的白光竟划出一道有形的烈火,周甄背上武袍稍挨着火焰边缘,便开始焚烧,就在最后一刻,眼看就要将周甄连人带马劈落之时,心灯火焰蓦然“嗡”的一声,消失了。 陈星在项述背后一顿,两手不自觉地松开,一口血浸湿了项述背上皮甲。 项述:“陈星?!” “混账——!”车罗风杀回来了,狂吼道,“述律空!” 侧旁奔马狠狠撞上,却是身着重铠的车罗风,车罗风本以为项述会出手与他武斗,未料自己最在乎的人,却连看也不多看他一眼,心内怨恨已到了极限,当即不顾性命,连人带马狠狠撞了过来,抱着与项述同归于尽的念头。 陈星已昏了过去,垂下半身,被车罗风一撞,项述马上伸手抓住陈星,却终究慢了一步,己方援军涌来,在两军交战的前锋,项述与陈星一同被撞下地去,周甄只想抢夺拨浪鼓,大喊道:“车罗风!法宝!” 两军如潮水般撞在了一起,陈星意识渐渐消失,眼前一片漆黑。 我要死了吗?太快了……时间还没到。 陈星在这昏迷的一刻,手中仍紧紧攥着拨浪鼓,下意识地不愿松手,而就在意识趋于模糊之时,他仿佛看见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场景。 那是从另一个人眼里望出去看见的世界,四面八方扭曲的空间,布满血管的墙壁,但只是短短一刹那,那双眼睛的主人就发现了他,瞬间直窥他的内心,意识犹如奇异地互相连通。 “心灯宿主?”一个嘶哑的声音说,“竟能通过吾血,来到此处。也罢,如今神州,身有法力的,唯你与我而已。” “快醒来!”一个陌生的少年声音在陈星意识里说,“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陈星蓦然睁开眼,无数景象轰然破碎,那声音就像把他的意识从遥远的千里之外轰了出来。 景象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冷风吹袭,几片雪花落在脸上,一只冰冷的、戴着铁手套的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让他稍稍抬起头来。 这是什么地方?陈星恢复意识的刹那,便知道自己被挟持了。 周遭云雾笼罩,乃是露出云顶的一段山脊,阴山之巅,呼和巴什山的最高峰处,一小块空地上,身前站着两名身穿黑铠的影子武将,以及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直喘息,狼狈不堪的车罗风。 周甄则站在一侧,凝视放在石上的拨浪鼓。 陈星动了动手腕,发现自己被冰冷的铁链捆着,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那铁链上结了一层霜,心想你们至于么?绑我上这么重的铁链?哪怕不绑我也跑不掉吧。 陈星醒来的一刻,车罗风与周甄马上警惕地朝他望来。 那两名黑铠武将中,其中一名要将陈星提起来,却被另一名阻止了。 陈星认出要提自己的人应当是司马越,从铠甲上看,能依稀辨认出来。另一名,却不知道是谁了。 这群黑铠武将的铠甲几乎一模一样,又都戴着头盔,遮没了整张脸,根本无从分辨。 司马越转身,走向周甄。 “现在怎么办?”铠甲中传来嘶哑的声音。 这家伙居然会说话?!陈星听到声音时顿时惊了。 初时他对这群家伙的判断,只是毫无意识、被本能所驱动的活尸,现在看来,似乎比活尸还要更高级些,能说话,也就证明了有自己的意志。先前在长安对上的司马伦,也许只是不愿开口。 周甄没有回答,只是望向车罗风,车罗风又恨恨望向陈星。 “我将尸亥大人在此地建起的魃军交到你们手中,”司马越嘶哑的声音犹如兵器摩擦,说道,“你告诉我,你们还有六万柔然铁卫,现在呢?” 另一名黑铠武将站在陈星身边,始终不发一言,陈星转眼朝他望去,不知为何,生出了些许熟悉感,总觉得这身铠甲曾在何处见过……不对啊,自己见过的,便唯独只有三名,司马伦已被除去,司马越,以及隆中山内的…… 司马玮! 这人是晋时的楚王司马玮!也即是陈星第一次见到的黑铠武将!那夜匆匆一个照面,看不真切,这厮果然也出现了! 周甄明显地有点底气不足,答道:“柔然铁军被我们驻扎在阴山之中,述律空一定会来救这小子,届时我们在暗,他们在明……” “你总是纸上谈兵,”那黑铠武将司马越嘲讽道,“以为自己料敌机先,却被杀个措手不及。” “我想不到这小子,居然会用狰鼓。”周甄走向陈星,那两名黑铠武将却挡在了陈星身前,不让他靠近。 司马越答道:“周甄,二十万魃军,已交待在你手里,你与你的同伴,究竟还能不能活捉述律空?” 陈星从两名武将的腿铠间望出去,看见车罗风狰狞而愤怒的眼神。 车罗风忽然说:“我有个办法。” “我们可以将这小子杀了,”车罗风低声说,“再将他的尸体吊在此处,述律空一见之下,一定方寸大乱。趁其不备……” “蠢货!”司马越冷冷道,“我看你才是最该死的!” 司马越抽剑,周甄马上挡在车罗风身前,沉声道:“将军!” 内讧了内讧了……虽然不知道具体经过,陈星却大致能推测一二,这伙人多半都是尸亥派来的,只不知道所谓的“吾主”是蚩尤还是尸亥,这不重要——兴许这些年里,尸亥在北方做了充足的布置,复活了二十万活尸,再交给司马越统领。 现在周甄接过了军队指挥权,外加六万柔然骑兵,想一鼓作气,攻陷龙城,最后关头,却被陈星拿到拨浪鼓,反杀了一波,现在魃军消耗光了,两名黑铠武将自当非常不满。 内讧啊。你们继续内讧!不要停!陈星充满期待。 司马越沉声道:“让开。” “魃王,”周甄也冷冷道,“这是尸亥大人的吩咐。” “尸亥并未吩咐你与柔然人再有牵扯,”司马越说,“生前一世,死后一世,既已归于吾主,你便必须忘了你的身份,你若再对身后那凡人执迷不悟,本王不介意替你处置他。” 周甄深呼吸,司马越收剑,召来一群乌鸦,跃下山崖,消失了。 周甄看了一眼车罗风,车罗风神色极其复杂,周甄说:“我去设伏,埋伏述律空。活捉还是如何?” 车罗风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实在活捉不得,就杀了罢,将尸体带回去,也是一样的。” “早该如此,”周甄说,“先前这么说就没这么多事了,若不是因你求情……” “我错了!”车罗风道,“我错了行了吧!” 周甄转身,也从山崖跃下去,消失了。 山顶又安静下来,剩下司马玮、陈星与车罗风,车罗风自顾自坐着,低头以松香擦拭一把弓的弓弦。 陈星知道现在项述一定想尽了办法来救他,说不定已率领军队,将这山峰重重包围了。但十六胡骑兵擅长平原战,不惧冲锋,山地作战却力有不逮。 这占地不足十丈的山顶平台上飘着细雪,周围立了数根石柱,乃是不知哪一族祭天的地方,陈星动了动铁链,发出声响,心想得怎么找个办法逃出去。 站在一旁的司马玮稍稍转头,朝陈星看来。 这家伙为什么不说话?陈星心想,也许可以套点话出来,查清尸亥这伙人的底细……方才在昏迷时看见的一幕是什么?在梦境里朝他说话的少年声音,又是谁? 陈星拖着铁链,动来动去,发出细碎的声响,车罗风停下动作,朝他看来。 陈星不动了。 车罗风看着陈星,冷冷道:“你知道柔然人是怎么折磨战俘的吗?” 陈星答道:“不知道,不过这几天,我倒是见到了柔然人是怎么折磨自己族人的。” 这句话顿时刺中了车罗风的心病,车罗风于是变了脸,冷冷道:“汉狗,你知道什么?你们这群杂碎……” 忽然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司马玮转身,抽剑,车罗风竟是忘了这具尸体生前的身份是晋廷王室出身,马上下意识起身,后退。 司马玮出剑,车罗风仓促抵挡,但那一剑却迅如闪电,架在了车罗风的脖颈上! 陈星忘了看热闹,只见这么一招,不由得心中喝彩,他不谙武技,跟着项述久了,却大致也能看出,这一式封掉了对手躲闪与格挡的去路,难度极高。 车罗风当即不敢再说,司马玮便撤剑,犹如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般。 陈星一瞥司马玮,于是不怕车罗风了。 “你们都喝下了魔神血吗?”陈星想了想,说,“周甄是怎么忽悠你的?喝下他的药,就能带领族人,走向永生?” 陈星观察车罗风,看出他的脸色已经有点不太对了,联系到参战的柔然铁骑,大多都是这种青暗的脸色,而较之周甄这死了很久的人的青灰色,又有些许区别。 车罗风的身体正在缓慢地起变化,只不知道他自己能否察觉到痛苦。 “永生吗?”车罗风轻蔑地一笑,“我只是想为周甄报仇而已。如今周甄活过来了,对我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汉……倒是你,死期近了。” 周甄身材高大,五官端正,兼有汉人与柔然人血统,从死后的容貌看来,生前多半也是名雄伟的美男子,与项述的风格又不太一样。 陈星知道车罗风与活着时的周甄是恋人,但他又总觉得,车罗风似乎还喜欢项述,只不知道他是先喜欢上周甄,周甄死后才移情于项述呢;还是先喜欢项述,求项述而不得,才与周甄在一起。 抑或是这俩男人,车罗风一直都喜欢。 “我只是有个问题很好奇,”陈星试探地问,“车罗风,你还喜欢项述吗?话说周甄都已经死了,那他还能硬起来吗?” 陈星只想东拉西扯一番,来套车罗风的话,没想到车罗风一声怒吼,按捺不住要起身殴打陈星,但司马玮又稍稍转身,不让车罗风靠近。 车罗风怒目而视,不知是否药力使然,令他极其暴躁。 “好好好,”陈星忙道,“不提这事儿了。” 将已死之人用这种方式复活,陈星总觉得是违背天道的,如果魃能作为一个“族”的话,那么魃族当是最为奇特的种族了。它们应当不像妖族中其他种类,能够自行繁衍生息。 “周甄复活多久了?”陈星又问,“你是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车罗风没有回答,陈星老老实实道:“咱们来玩一个游戏?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你来舔一下拴着我的这条铁链如何?” 陈星只想捉弄他,这铁链已冻得僵了,舌头舔上去就会粘住,正好解决了对手。车罗风当然不会上当,嘲讽道:“你有病?当我是三岁小孩?” “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回答一个你的。”陈星提议道。 车罗风终于说:“你是驱魔师,是不是?你就是冲着魃来的,枉我还真以为你是大夫。你很快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待得他们将你带回幻魔宫去,你会被炼成一具祭品。你很快就要死了,还有这么多问题?” 陈星无意中得到了第一个关键信息“幻魔宫”,随口答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嘛,哪怕就快死了,也想满足下好奇心,不行吗?” 车罗风于是放下了那把弓,正面朝向陈星,看着他,挑了挑眉,说:“问罢,小杂碎。” 陈星初见车罗风时,觉得他长得挺好看,浓眉大眼的,只是五官有股淡淡的邪气,可惜了。 “你的武器哪儿来的?”陈星恐怕尸亥又把什么像拨浪鼓一般的法宝交给了他们,若真是如此,待会儿就怕项述杀上来救他的时候,没法应付。 “述律空与我结为安答时,给我的信物,”车罗风冷漠地答道,“待会儿我要用这把弓,在他面前杀了你。轮到你了,回答我,你与述律空,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43章 野心┃谁会让他在这等天气单骑北上去找回来? 这话倒是把陈星给问住了。 “什么关系?”陈星也说不清楚, 说驱魔师与护法武神罢, 项述可从来没答应过。是朋友吗?相处起来也不能说是朋友, 隐隐约约,陈星能感觉到,项述内心依然是在意自己的, 只是这若即若离的感觉十分复杂。 “我和他不熟。”陈星想来想去,一方面不想让车罗风觉得自己与项述关系密切以挟持他作为人质,另一方面, 他直到如今, 仍不明白项述心里在想什么。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这话你该问他才对。” 他们自打相识那天起, 就维持着这若即若离,有时候像陌生人, 有时又觉得“似乎还行”的关系。 车罗风对此嗤之以鼻,明显不相信陈星, 陈星索性道:“不,你真的误会了,我与他结伴, 只是为了调查你们的事情而已。” 说着, 陈星将他与项述结识的整个过程约略说了一次,某些关键信息却适当隐去,当然他不会傻得告诉车罗风,自己准备对付尸亥与这群魃王魃将魃兵的细节。车罗风听完经过,脸色终于稍松懈了些, 却终究带着疑惑,但就在听见项述父亲述律温,在临死前也服下了与他一样的药,最后变得不人不鬼之时,车罗风双眼中现出了一丝恐惧与担忧。 陈星观察他的模样,现在已经可以推测出,制造这等活尸有三种途径。 第一种,是对付毫无武力的、死在战乱中的老百姓——似乎是以带有怨气的法宝,即这拨浪鼓,把死人化为可行动的活尸。 第二种,则是让活人服下带有魔神血的药剂,直接让他们还在活着之时渐渐转化为能行动的尸体。 第三种,就是在隆中山所看见的,那面具神秘人,也即是尸亥一伙,搜集怨气注入晋时八王的尸身之中,把他们直接复活,这几名黑铠魃王,则是目前看来最强的。 “其实你大可不必在乎我,”陈星老实道,“我知道你喜欢述律空,可我不会与他在一起的。” “废话,”车罗风冷冷道,“他是大单于,他要娶妻生子,你还以为他会与男人成婚不成?” “不是这个意思。”陈星解释道,“虽说我俩不是你想象中的关系,但哪怕是,我也不会与他在一起,过了这段时间,顶多两三年,我就得走了。” 车罗风怀疑地打量陈星,陈星说:“你看,我都快死了,有什么必要骗你?而且你看述律空,对我也没有半点意思……” 车罗风冷冷道:“他对你意思多着呢,是你不领情。谁会让他在这等天气单骑北上去找回来?” 陈星:“他是大单于,随便一个人,只要是你们的族人失踪了,他都会……” “放屁!”车罗风不客气地斥责道,“我与他结为安答十四年,你在十一月北上,这是找死的行为!各族族长反复劝说,有阿克勒那老不死跟着,那天述律空知道你独自走了,还是……罢了!” 陈星:“……” 陈星一直没认真去想那段时间的经过,直到今日才知道,对塞北诸胡来说,他们有一套独特的生存规矩。其中一条就是严禁在酷寒季节离群打猎,寒冬更不允许独自北上,这简直无异于自杀。诸胡为了避免族人出事,单骑出敕勒川,从来就不予支持,规矩更是禁止救援,以免死更多的人,让不规矩的人死就死了,免得有无聊之辈效仿。 但项述那天,则是亲自打破了这规矩。 “轮到我了。”陈星说,“周甄是怎么复活的?他朝你说了什么?他们想在塞外做什么?” “他?他早在死去的那天,尸亥大人便已赐予了他新生。”车罗风冷淡地说。 数年前,那场柔然与阿克勒人的血战之后,在大单于述律空的调停之下,双方收敛了尸体,并发誓不再寻隙生仇,代价也即判由多与周甄二人有罪,不得天葬,必须土葬。 而数月后,车罗风前去祭奠周甄时,发现坟墓有被人动过的痕迹,掘开方发现,周甄的尸体消失了。 就在今岁冬天,他在前往卡罗刹打猎时,仿佛看见了周甄的身影,一路穷追不舍后,却被道路旁突然蹿出的黑影以利爪蓦然开膛破肚。 周甄出现在卡罗刹附近?他去做什么?陈星忽然疑惑起来,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事,自己还未曾搞明白,某个关键性的谜团,隐藏在一片迷雾里,始终窥不见轮廓。 在与阿克勒王北上时,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被他忽略了。 车罗风打量陈星,看出他更加疑惑了,只随口答道:“我只是听他们的安排行事。” “为什么要这么做?”陈星说,“你与阿克勒族就有这么大的仇恨吗?哪怕是,你报仇也就算了,何必朝整个敕勒川,甚至自己的族人们下手?” 车罗风怒吼道:“省点罢!你这杂碎!你又知道多少我们之间的恩怨?!” 车罗风盯着陈星直喘气,而后深呼吸道:“柔然才是敕勒川真正的主人,述律空就是个懦夫!苻坚已经入关了,慕容家也亡国了!再不趁着现在一鼓作气攻陷关中,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坐井观天’,”车罗风恨恨道,“述律空徒有一身武艺,平日却只知道当这些鸡零狗碎之事的和事老,哪一族争水草打架,他去调停。什么人没饭吃,他去接济,骨子里已成了个软弱无能的懦夫!” “原来是这样吗?”陈星喃喃道,“所以你想当大单于?带着敕勒古盟南下,去与苻坚分一杯羹?可是你问过族人们的想法没有?” “苻坚当上中原皇帝,”车罗风反问道,“问过氐人的想法了吗?” “那倒是的,”陈星向来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笑道,“比起你们心怀不朽功业、万世江山的帝王之材而言,我当真是鼠目寸光了。” 车罗风自然听出陈星是在讥讽他,然而柔然人逞起口舌之能来,远远不是陈星这等机辩之人的对手,晋时推崇清谈,陈星从小读惯什么“白马非马”,真要与车罗风辩起来,能把他说到吐血,只是现在目的不在吵架,便不与他东拉西扯。 “那么问题来了,胡人能当中原皇帝,我没有意见。”陈星转念道,“可是,胡人也就算了,死人也能当皇帝吗?这倒是新奇。” 车罗风:“……” 陈星这一路上已大约知道尸亥的阴谋,似乎是打算复活蚩尤,建立一个全新的人间,可是这群活人成了死尸之后虽然不怕死了,却终究会腐朽。把神州弄成全是死人的地方,有多大的意思?最后反而一个人都没了吧? 车罗风欲提气反驳,一口气却梗着,死活上不来,脸色渐渐地变了。 “喂!”陈星马上道,“不要生气……有话好好说,车罗风?” 项述还没来,车罗风倒是先不行了,缓缓躺倒下去,司马玮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车罗风!”陈星亲眼看见了车罗风从活人朝活死人转化的这个过程,马上起身,拖着铁链要去检查他的身体,司马玮却解开了铁链,攥在手里,并不阻止他,任凭陈星靠近车罗风。 车罗风从先前与陈星交谈之时,便不停地喘气,一时上气不接下气,到得此刻,陈星探他鼻息,发现已渐弱下去。 车罗风的双眼逐渐呈现出浑浊,陈星拖着镣铐,俯身听他的心跳,再按他的脉搏,拿起箭镞,轻轻地刺穿他的皮肤,嗅了下气味。 尸毒——与被活尸咬伤后中毒的情况相类,只是来得更猛烈,短短数日,已腐蚀了他的全身,也与陆影身上的气味完全一样。看来活尸抓咬所散播出的毒素,最初的来源就是魔神血,只是毒性发作快慢的区别。 司马玮拖了下铁链,意思是让陈星不要靠近他。 车罗风一反常态,颤声道:“我……我冷……好冷啊,周甄……你在吗?周甄?” 山下远远地传来喊杀声以及号角声,陈星敏锐抬头,感觉到项述正在率人登山营救自己,周甄此刻一定正忙着对付项述,一旁还有东海王司马越掠阵。 “车罗风?”陈星看着车罗风,忽对敌人生出了少许同情之心。 “好冷。”车罗风已陷入弥留之际,意识不辨外物,终于说出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竭尽全力,结结巴巴道,“述律空,救我……我……我不想死……我……后悔了……” 陈星:“……” 陈星心情顿时十分复杂,握着车罗风的手。 “那杯酒,”车罗风说,“我起初不想喝的,我害怕,述律空……述律空……对不起……” 车罗风的双眼渐浑浊起来,眼里竟是淌下了两行泪。 陈星顿时明白了,周甄再出现在车罗风面前时,一定是让他饮下了搀有魔神血药剂的酒,而车罗风一时意气,只怕刚饮下不久就后悔了! 但他已再无回头的机会——于是越陷越深,直到如今境地。 陈星一时竟不知是否该救他,车罗风屠了阿克勒全族,乃是罪大恶极,但若非周甄的引诱,想必最后也不至于演变至此。左想右想,陈星终于把心一横,无论如何,试试看吧,先保住他的性命,让他就这么死掉也太便宜他了,车罗风是项述的安答,最后须交给项述来制裁。至少得将他押回敕勒川,让他谢罪再杀。 “守住你的本心,如果你还有本心的话。”陈星低声道,继而祭起心灯,朝车罗风的胸膛按了下去! 忽然间,司马玮猛地转头,朝陈星与车罗风望来。 陈星闭着双眼,全身笼罩在光华之中,按住车罗风的胸膛,就像那日在卡罗刹唤醒项述一般,怨气已缠绕住了车罗风的全身,唯独陈星手中那点心灯之力,被强行注入了车罗风的心脉之中! 刹那车罗风痛苦地大喊起来,体内心灯的力量与魔神血剧烈缠斗,疯狂争夺着对生死的控制权,魔神血将他拖向死亡的黑暗深渊,心灯却犹如一把利刃,紧紧地勾住了他的三魂七魄,车罗风的性命就在这两股力量之下被不停拉扯,灵魂几乎要被撕成碎片! “让我死了吧!”车罗风惨叫道。 陈星蓦然一松手,心灯之力撤出,继而司马玮马上大步走向陈星,拖住他的衣领,把他从车罗风身前拖开。 车罗风翻滚片刻,侧身躺着,不动了。 死了?陈星心道,待会儿还会有什么变化吗?就在他目不转睛注视车罗风时,司马玮忽然说话了。 “你干预了他化魃的过程,”司马玮的声音不似司马越般嘶哑难听,竟是带着几分活人的语气,“你将他的最后一点人性,封在了心脉里。” 陈星:“!!!” 陈星蓦然抬头看司马玮,司马玮却将铁链拴在了石柱上,让他不要再乱动。 陈星:“司马玮,你还记得生前的事吗?” 司马玮做了个简单的动作,似乎想摘下头盔,但车罗风开始抽搐,司马玮便忽然停下动作。 只见车罗风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双目浑浊无神,盯着陈星看。 “述律空……述律空……”车罗风喃喃道。 山下喊杀声、马匹嘶鸣声越来越近,背后一只铁爪轻轻地挠了下陈星,陈星差点就要回头,却按捺住震惊,不住后退。 肖山戴着龙爪,悄无声息地攀上了阴山顶峰,陈星退到柱子旁,眼望车罗风。 车罗风端详陈星,喃喃道:“我要……杀了你。述律空,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车罗风的神志仿佛已经错乱了,陈星不知道这是不是刚才他使用了心灯造成的结果,但看车罗风模样,仿佛十分执着,抓着匕首,预备随时要扑上来杀了陈星。 司马玮抽出长剑,挡在陈星面前。 与此同时,山下的战斗声已越来越近,阴山峡谷内仿佛又出现了大军,只不知道是己方还是敌方,陈星退到平台尽头,打了个响指。 顷刻间背后肖山化作虚影,唰地掠过,司马玮马上转身,意识到有敌人靠近,弃了车罗风,出剑! 然而肖山那铁爪只是在锁链上一撞,竟是“叮”一声碰撞,并未割开铁链! 糟了,这铁链不是凡物!肖山再猛地挥爪断链,丝毫不动!司马玮一剑已到两人身前,陈星马上推开肖山,喊道:“快跑!你割不断它!” “我去救他!”肖山翻身上了石柱,朝陈星喊道,“我去救他!等!” 陈星马上明白过来了,肖山的意思是“我来救你,别着急”,而司马玮到面前的一剑竟是及时收住,飞身上了石柱,肖山像条狼般弹跳开去,伏身于另一根石柱上朝着司马玮龇牙嘶吼。 “先别管我了!”陈星喊道,“叫项述上来!快!” 司马玮化作一道黑色旋风卷去,肖山只得在石柱上后空翻,飞下了平台,司马玮却穷追不舍,随着飞了下去。 保护陈星的司马玮一被引走,顿时再无人能制车罗风,车罗风抓住匕首,朝陈星缓慢走来,眼里带着迷茫。 “杀了你,杀了你。” 陈星心想项述怎么还不来?!当即以铁链猛力撞击石柱,喊道:“项述!项述!我在这里!”情急之下连催心灯。 项述已经距离不远了,推进却十分缓慢,陈星感觉到他了!就在距此地不足百步的峡谷中。 车罗风不断靠近陈星,陈星喊道:“述律空!你再不来我就要被你的安答砍死了!” 峡谷内一声怒吼道:“闭嘴!” 车罗风听到项述的声音在峡谷中回荡,顿时发了狂,不受控制地朝陈星扑来,吼道:“我先杀了你!” 陈星以铁链一挡,“叮”的一声招架住了车罗风一匕,再退后时已到了山崖边上,被车罗风一撞,顿时一脚踏空,朝着悬崖下直坠下去,发出一声大喊。 “啊——” 项述已杀到峡谷腹地,抬头看时,只见二十余丈的峰顶,陈星的身体坠了下来。 项述刹那如遭重击,然而陈星坠落不过瞬间,便在半空中停下了。 “手好痛啊啊啊!”陈星大喊道,被铁链拴着,吊在峭壁上荡来荡去! “撑住!”项述运足真气,一声大喝,“我来了!” 陈星转头,正要大喊救命时,倏然就愣住了。 只见周甄号令柔然千军万马,在峡谷中不停地围剿冲锋,司马越则站在山石上,手里拿着一把黑黝黝的法器观战,峡谷内已杀得尸体遍地,雪地上全是黑血。 而在峡谷中酣战的,只有项述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 陈星:“…………………………” 项述身披铠甲,手持重剑,徒步四处冲撞,所到之处,便扫飞敌军,敌人足有数万,却都近不得他的身。 “项述,你疯了吗?”陈星马上改口,喃喃道,“项述,快走!你快走啊——!你疯了吗?!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项述头上、脸上全是鲜血,摘下头盔,扔在地上,抬头望向高处在峭壁上荡秋千的陈星,吼道:“当心头顶!” 车罗风在峭壁上现出半身,开始射箭,箭矢擦过陈星脸庞,陈星只得荡开避让。刹那间肖山已甩开司马玮的追击,扑到峰顶,迎面给了车罗风一爪。 车罗风顿时被抓破胸膛,朝后摔去。 肖山大喊一声,将铁爪勾进石柱底部,开始猛撬,陈星抓着那铁链,不停往上爬,匆忙之间依稀意识到,项述竟是决定就这么与肖山两个人,贸然前来营救自己。敕勒川的族人们呢?!都去哪儿了?他们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项述!”陈星边爬边转头,朝山崖下喊道,“你别着急!我能保护好我自己的!你打不过就先跑!别逞强!” 第44章 独战┃你太冒险了,你就这么单枪匹马的来了? 这一战简直是项述此生的巅峰, 一人独搦六万人, 堪比近两百年前那名在当阳古战场上七进七出的绝世武神, 奈何柔然骑兵怎么杀也杀不光,项述已战得一手脱力,听见陈星那句“你打不过就先跑”时, 犹如心里梗了一口血,反而激起了满身血性,悍不畏死, 再度朝山崖下拼死杀去! 陈星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只见高处肖山正在撬那石柱,整个人跳到爪子上去用劲猛踩, 车罗风却捡了兵刃,朝正在攀爬的陈星当头砍来!陈星不敢喊, 生怕底下项述分了心神,只得咬牙在峭壁上一荡。 车罗风咬牙切齿道:“汉狗, 你的死期……” 石柱翻倒下来,在平台上拦腰朝车罗风一撞。 陈星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眼前一花, 便见车罗风张开双臂, 背后跟着一根石柱,朝他迎面飞来,紧接着车罗风表情狰狞,就这么擦着陈星身边飞了过去。 陈星:“???” 陈星当即抬头,朝高处喊道:“肖——” 一句话未完, 那上千斤的石柱拖着铁链,铁链拖着陈星,“唰”一声把陈星拖飞,朝着悬崖下飞了出去!陈星感觉那突如其来的一扯,让自己的面部表情都要变形了…… 陈星:“啊啊啊——” 项述右手因力竭而不住发抖,剑交左手,正要策马冲上山顶时,却见一根石柱惊天动地,拖着铁链上的陈星,沿着峭壁,从柔然军后阵滚了下来! “小心落石……”陈星被那铁链拖得有如风中飘零的风筝,远远喊道。 正在指挥军队的周甄蓦然转头,只见那石柱轰隆隆地碾过了近万名柔然骑兵,暗道不妙,马上飞身一扑,躲开从山顶坠落的巨柱。紧接着,肖山追着石柱,一身黑铠的司马玮又追着肖山,从山顶冲了下来,情急之下,只见司马玮刷然抛出一面黑色盾牌,旋转着飞来,恰恰好垫在了陈星的脚下。 “啊啊啊啊——”陈星差点风大闪了舌头,踩着盾牌,在石柱的拖坠下开始滑雪,左滑,右避,手上依旧被锁链紧紧铐着。那石柱滚过什么便碾扁什么,柔然骑兵来不及躲闪便连人带马,被擀面杖般的石柱迎面碾成肉饼。 项述:“……” 陈星一时晕头转向,几次肖山扑上来,都不止坠势,幸而稳住了身形。周甄狼狈躲避,竟一时忘了还在侧旁的项述,仓皇奔入峡谷的一刻,项述再度翻身上马,迎着周甄冲去。 周甄策马一转头,与项述打了个照面。 “心灯!”项述吼道。 陈星被甩得七荤八素,眼前不断冒金星,听到项述一喝,下意识地发动心灯。 阴暗峡谷内,心灯光芒一闪,项述高举重剑,指向天际,白光爆发,横扫开去,剑身通明,九字真言依次浮现—— ——周甄陡然睁大双眼,迎上项述剑光,抬手挡住双目。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项述声音在耳畔响起,继而一剑劈下,巨响声中,周甄顿时化为光尘,轰然四散。 与此同时,拖着陈星的石柱冲进树林,在一块大石头上一撞,顿时瓦解碎裂,碎成了近十块。 陈星这一路上不是被树枝挡就是在雪地上滑,又是斜斜下坠,更踩着盾牌,避开了危险,停下时居然毫发无伤。此刻一踩盾牌,抓在手里,手上铁链未除,拴着一大块六七十斤的石柱残骸,满脸发白直喘气。 项述终于与陈星会合,蓦然抓住他的手,一身溅满黑血,与陈星相顾无言。 “你……你……”陈星看着项述,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我什么我?”项述抓住陈星手腕,只不放手,无意识地捏得陈星有点疼,环顾四周,只见混乱之中,柔然骑兵已被陈星的岁星杀干掉了大半,正在仓皇集队。当即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走!” 陈星:“肖山……” 项述:“他能保护自己!” 陈星一想也是,肖山速度实在太快了,司马玮既然抓不住他,保住性命应当问题不大,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不能再落到敌人手中变成人质,否则只会让肖山与项述更被动。 陈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得树林深处,出现了一个山洞。 “啊!”陈星正要说“太好了”的时候,却被项述按着头让他躬身,示意不要说话,二人钻了进去。 洞中一片漆黑,覆满了冰霜,陈星以心灯照亮了一小块地方。 “怎么就你们俩?”陈星问。 项述:“我没让肖山来!他自己跟来的!我一个人还不够救你?” 项述简直要被肖山气死,自己准备妥当前来救人,肖山一路跟在后面,项述只得改变计划,自己在前阵搦战,引开敌人注意力,让肖山攀到峰顶去悄悄把陈星救出来。结果肖山是上去了,最后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哈拉和林呢?”陈星问。 “守住了。”项述一手提着石头,牵着铁链走在前,警惕地看洞穴内环境,提防埋伏。 陈星终于平静下来,皱眉道:“你太冒险了,你就这么单枪匹马的来了?” 项述:“我不想族人为了陪我救你,前来这里涉险,甚至丢了性命,你有意见?” 陈星听到这话时有点内疚,眼望项述,不知为何又觉得很郁闷,心道我要不是为你们守城,我至于被抓?但这念头只是转瞬即逝,看见项述浑身铠甲覆满黑血,披头散发,犹如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不由得又有点难受。 他想回敬一句“那你怎么又来了”,却从项述的话中,依稀品出了别的什么意思来,那感觉就像弦被拨了下,发出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颤音,他想凝神去听,却发现琴声早已消失,留下的,不过是仿佛自作多情去品味到的余颤。 两人一时又恢复了安静。 “你好点了?”项述生硬地说。 “什么?”陈星茫然道,“我一直都很好啊。” “放屁!”项述转身,怒道,“你吐血了!” 陈星继而意识到项述所说的是在昏倒前,他使用心灯耗尽心脉之力,继而遭到重创之事,忙道:“没事的,就是动用心灯法力剧烈,一时没喘过气来……你快走啊!你这就要打我了?” 项述提着那石头,拖了下铁链,两人朝山洞有风之处走去,不到一刻钟便看到了光,两人竟是进了阴山腹地的一处宽敞峡谷内。 峡谷之中堆放着凌乱的兵器与铠甲,陈星喃喃道:“这又是哪儿?” “罪民坑。”项述环顾四周,只见山谷呈半月形被数座山峰环抱,远方则是茂密的雪林,说道,“敕勒盟各族中但凡有获罪之人,俱不得天葬,必须土葬,这就是土葬的地方。” 陈星抬头看天,这天色灰蒙蒙的,辨不清东西南北,要如何出山去?正思考时,侧旁忽传来石头坠地之声,项述一剑拄地,轻微喘息,显然是战得脱力,走不动了。 陈星忙让项述坐下,解开他的铠甲,只见里外全是血块,连甲中的单衣也已被鲜血浸成了紫黑色。 “你打败了多少人?”陈星想起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不知道,”项述闭着双眼,靠在一棵大树上坐下,冷淡地答道,“没空数了,帮我把铠甲脱了。” 项述穿了一身铁勒重铠,进峡谷没多久,战马便中箭支撑不住,这身铠甲乃是铁勒与柔然匠人以百淬精钢打造,已在箭矢与刀剑下变了形,却依旧很好地保护了他的躯体。 陈星让项述打赤膊,项述深深呼吸,喘过气来了。 “歇一会儿,”项述闭上双眼,坐在树下,背靠着树木,说,“孤王太累了,太累了……” 陈星一手还被铁链锁着,另一手将外袍勉强扯下来,盖在项述上半身前,看着项述疲惫不堪、满是血污的脸,却依旧十分英俊,忍不住就想伸手摸摸他的脸。而就在那一刻,他更生出一个念头,仿佛在驱使着他做点什么,表达他对项述的谢意。 “这儿离哈拉和林多远?”陈星说。 “一天一夜。”项述答道。 陈星心想你是自从我一被抓,就快马加鞭地来救我的吗? “你要吃点东西吗?”陈星又问,“饿了没有?” “吃什么?”项述冷漠地答道,“你找点吃的来我看看?吃你?你有几两肉?” 陈星只得作罢。 项述呼吸均匀,不再说话,显然是睡着了,陈星于是坐到他的身边,稍稍靠着他,四周一片静谧,只有风过山林的沙沙声,那一刻仿佛所有的危险都离他们远去了,整个世界只有这一片祥和的雪境,与巍峨的群山。 对不起,陈星在心里说。 如果不是我擅作主张,让你当护法,也不会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吧。陈星在心里叹了口气,但他在这世上,实在是迷茫极了,有时甚至将项述当作了救命稻草,绑架着他为自己奋战,为自己涉险。 陈星朝项述略靠了点,项述却闭着眼睛,抬起一只手臂,搭在了他的肩上,让他往自己靠过来些许。这个举动仿佛在一瞬间就给陈星注入了无尽的勇气,令他转瞬即逝的沮丧感烟消云散。 陈星慢慢侧靠下来,枕在项述身前,看着眼前那荒凉的墓葬群。 “怎么?”项述忽然说。 “什么?”陈星茫然道。 “心灯。”项述言简意赅地说。 陈星说:“心灯?我没有用啊?” 项述睁开双眼,疑惑地说:“我感觉到了,你就像全身都在发光一般。” “我?”陈星抬起头,项述便把他按了下,让他依旧躺在自己身上,陈星舒服地靠着,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看见车罗风了?”项述岔开了话题,问道。 “嗯。”陈星把经过大致说了一次,项述皱眉道:“周甄在死之后不久便成了活尸,由多也是,这些年里,他们躲藏在何处?” 这也是陈星的最大疑惑,如果天地灵气还在就好了,说不定可以问这山野间无处不在的妖怪们。 “车罗风怎么办?”陈星问。 “我要将他抓回去,”项述沉声道,“或是在此处了结他,这是我犯下的错。” 陈星本想说你不该将守护的责任交给车罗风,但现在说了这话又有什么用呢?何况以当时的情况,哪怕项述不把职责交给这名安答,车罗风要攻陷敕勒川并杀人,依旧无人能制。项述离开敕勒川这个决定,本身就是个错误,而这个错误,又是因为他陈星引起的。 “离开前他答应过我,”项述喃喃道,“不向阿克勒人寻仇,他会替我保护敕勒川。那夜我二人在诸族族长面前说好了的。” 陈星忽地想起阿克勒王在帐外等候,带自己北上的那一夜,想必也是觉得项述与车罗风的争论无休无止,不愿再因自己,将整个敕勒川拖入险境,更不想大单于为阿克勒族而弃整个敕勒川于不顾,方擅自提前离开,前来协助陈星。 “车罗风不是这样的人,有些话,他只是一时意气用事,冷静下来以后终究是识得大局的,是周甄、尸亥……”项述喃喃道,“是尸亥给他吃下的药,才令他性情大变。” “别想了。”陈星听得有点难受,说道。 项述说:“你还能救他一次吗?” 陈星答道:“不大好说,如果天地灵气还在,我或许可以尝试着驱散魔神血的作用……” 项述:“谢罪是注定的,我只想让他找回尊严再死。” “谢什么罪?”一个嘶哑的声音说,“述律空,该谢罪的人是你。” 陈星蓦然抬头,项述却似乎早就知道车罗风来了,随手拍拍陈星让他起身,拄着剑站起,说:“也罢,终该有个说法。” 车罗风已被撞得面目全非,从山崖上摔下来时,脑袋被撞得凹了一块,浑身的铠甲与衣服被挂得破破烂烂,一手已骨折,垂在身边。 车罗风睁大双眼,看着项述:“我的安答,背弃誓言,是什么下场,你总该记得。” “不要离开这棵树一丈外。”项述提起剑,缓慢走到陈星身前,他上身赤裸,现出不久前在长安城中,为陈星挡箭留下的创伤,下身依旧着铁铠,剑横于身,就这么拦住了车罗风去路。 四面八方响起了轻微响声,一股强大的怨气在古墓葬场内悄然弥漫。 司马越在树林间现出身形,手持鹿角杖,站在高地,俯瞰墓场中的三人。 陈星抬头瞥向司马越,注意到他的鹿角杖上正引领着四周的怨气,一时风起云涌,整个塞外的所有怨气,都朝着这墓场中涌来,犹如流水般填满了峡谷! “司马越!”陈星沉声道,“让你的主人出来说话!” “驱魔师,”司马越在高处冷冷道,“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我给你一个机会,放弃所有的抵抗,跟我走,你自然会有朝他询问一切的机会。” 那一刻陈星却生出一个念头,若佯装落败被抓,会有什么后果?这两名被称作“魃王”的复生活尸,明显得到了上头的吩咐,目的是活捉他。 但陈星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尸亥要见他才留他性命,对项述却未必,这么做需要冒太大的险了,实在不值得。 “我没有与他谈判的任何兴趣。”陈星提着铁链,朝向高处,面对敌人,他向来不留任何情面,更没有丝毫畏惧,“回去告诉他,我的任务是消灭他,送他去轮回,去往生者该去的地方。” 司马越蓦然爆发出一阵嘶哑的疯狂笑声:“就凭你?我倒是要看看,如今万法归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驱魔师能做什么!” 话音落,司马越将手中法杖朝着地面重重一顿,滔天的怨气顿时疯狂爆发出来!古墓场上阴风怒号,如同置身地狱之中! 陈星见之顿时暗道不妙,如阴阳鉴、狰鼓一般,这件法宝也是被怨气炼化过的!如今法宝上的、外加敕勒川中初逢大战与杀戮产生的怨气,已在这地脉朝阴之处开始卷动,此情此景,凶险之处,竟是较之长安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初始他掉以轻心,只以为敕勒川一带天地辽阔,住民不多,多年来又久无大规模战事,哪怕有怨气盘旋,亦会极快消散,却没想到此地与长安城中相比,缺失的也是最重要的因素是:人。 生灵一旦少了,阳气便会减弱,中和死亡时诞生的怨气的速度就会变慢,司马越不知从何处带来了这件蕴含着强大怨气的法宝,此刻强行催动并释放,峡谷上空顷刻间阴云滚滚,更隐约现出血红色的闪电。 山岭之中,隐隐约约现出了众多阴影,包围了墓场中的那棵参天大树。 “述律空……”车罗风在黑云之中嘶吼道,“我把我的一切几乎都给了你,这些年中,我从未亏欠过你半分……” 车罗风在那浓重的怨气中缓慢地走了出来,陈星环顾墓场,蓦然发现涌现了无数被怨气所腐蚀的动物——鹿、狼、野狗、狐、鹫……众多已死的动物露出森森白骨,浑浊的双目望向他们,朝墓场中缓慢走来。 “我的安答已死了,”项述手持重剑,认真道,“站在我面前的这只怪物,什么也不是。” 陈星强自镇定下来,只见车罗风撞得支离破碎的扭曲身躯,竟在那怨气迷雾之中缓慢地得到修补。再抬头看那漫天怨气,催动心灯时,项述手中重剑光华竟是在怨气的干扰之下,变得暗淡下来。 怨气太重了,正在不断地蚕食着心灯的力量。 “述律空,”车罗风颤声道,“你这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已经看透你了,死罢!偿还你在我这里所得到的一切!” 陈星果断喊道:“项述!别离我太远!心灯的法力被削弱了!” 紧接着,陈星朝战场中跑去,项述退后,而车罗风挟持着一股无法比拟的怨气,较之当初对战冯千镒时有着更多的不甘,亮出左手,手中现出一把骨鞭,朝着项述扑了上来! 第45章 裂空┃他得走了,不能再在敕勒川耗时间 四周的腐化动物发出嘶鸣, 汇聚为刺耳的洪流, 转瞬间朝着两人扑上, 海啸一般的怨气挟着漫天漫地的动物骸骨,顿时如压顶泰山吞没了项述与陈星。 “陈星!陈星!” 一个声音响起,肖山来了! “肖山!带他走!”项述一面抵挡敌人攻势, 一面纵声喝道。 “不能走!”陈星匆忙喊道,“没有心灯你会死的!” 陈星接连在那黑暗里强行催动心灯,法力不断震荡, 在他的体内疯狂左冲右突, 令他本就受损的心脉再次剧痛,但项述全靠这光芒的守护, 手中重剑方能绽放光辉,抵挡动物活尸的重重冲击, 陈星若在此刻撤去法力,项述顷刻间就要被怨气所吞没! “你什么都知道!”车罗风疯狂地怒吼道, “这些年,你什么都知道!” 车罗风带着仇恨,挥出了第一鞭, 在那黑暗的怨气中, 浮现出了朦胧的掠影。那是项述在帐篷中,站在陈星身前,给他的一掌。 刹那项述手中光芒万丈,抵挡住了车罗风的一鞭,浮现出敕勒川下秋日的景色——他们坐在溪流边, 与周甄一起三人并肩坐着钓鱼的一幕。 “是,”项述说,“我全都知道,你不过因为从我处得不到,才选了周甄。” 车罗风蓦然一怔,项述横剑抵挡,将车罗风猛地推了出去! 项述:“那又如何?当我的安答,你还不甘心?车罗风,我说过,此生无论我与谁在一起,定会视你为家人。” 车罗风疯狂地嘶喊道:“述律空!你是个骗子!” 霎时无数次别离,车罗风在湖畔所见,项述策马离开自己的背影,浮现在那怨气之中。 项述也怒吼道:“清醒罢!车罗风!现在的你,已经成了一只怪物!” 重剑迸发强光,驱散了那重重迷雾,记忆轰然涌入了车罗风的脑海,在那阳光灿烂的大草原中,项述骑在马上,回头望向车罗风,笑着朝他吹口哨的一幕,让车罗风一时再挥不出鞭去。 “周甄才是你的所托,”项述说,“我早已告诉过你。” “他已经死了……”车罗风咬牙,发出破声,“你甚至不让我为他报仇!” 项述怒吼道:“已经结束了!所有的仇恨,那一刻你也点过头,承认结束了!” 车罗风在怨气里狂喊道:“你不让我为他报仇,你甚至不愿意替他……述律空!你这个骗子!我要亲手杀了你!” 陈星几次催动心灯,但那怨气实在太强了,不停地反过来削弱他的心灯,他只想再靠近一点,猛力拖动那铁链。 肖山冲到身前,不住用爪子斩那铁链,铁链却纹丝不动,紧接着,怨云之中一只庞然大物射来,陈星马上抱住肖山,两人就地打滚,躲开横扫过来的一尾! 那是一条巨大的黑蛇死尸,从正在翻滚的黑雾之中朝着他们杀来。 肖山一声怒喝,正要上前拼命,却被陈星戴着锁链的一手蓦然抓住衣领,拖到身后,继而心脉爆发强光,循天池穴经天泉,过曲泽、内宫二穴,聚于掌中,汇于中冲穴,一指朝着黑暗中点去。 刷然强光若有形实物,如一把利剑破开了黑暗!蛇尸痛吼一声,翻滚着躲避,那光芒聚而成束,去势未消,穿透重重迷雾,照向高处的司马越,司马越立即朝后一避。 霎时间肖山看清了司马越手中所执之物,顿时愣住了。 陈星一怔,继而想起卡罗刹山中,陆影所言,那把鹿角杖,说不定即是从鹿王头上斩下的角! 陈星不顾一切喝道:“肖山!” 但业已太迟,肖山挣破了半身武袍,发出一声裂帛轻响,冲向了高处。 战场另一边,只见肖山飞身跃向高处,眼中充满了屈辱,所见陆影的双角竟是在敌人手中,沦为玩物,双目变得赤红,嘶吼一声。 司马越干净利落地出杖,一杖顶在肖山腰间,将他狠狠揍向地面。 肖山摔得嘴角溢血,却顷刻间便爬起身,再扑。 司马越横杖,一杖击中肖山额头,将他从近一丈处打了下来。 肖山再扑,司马越抽出匕首。 “肖山——!”陈星看见司马越出匕的一刹那,顿时感觉到全身血液上涌。 项述见二人性命危在旦夕,只得弃了车罗风去救。 失去了心灯之力,在那怨气之中,动作变得粘滞下来,一呼一吸之间,怨气仿佛带着刺骨的寒意,在他的身体中疯狂冲撞,一股强烈的内疚感笼罩了他。 车罗风却不容项述抽身,已和身扑了上来,但就在这一刻,怨气中再次响起一声怒吼,另一具活尸从背后冲来,死死抱住了车罗风,两手扳住他的头,竟是要将他的脑袋拧下来! “由多!”项述喝道。 车罗风狂叫起来,以骨鞭绞住了由多的身躯,在黑暗中猛地一绞,再狠狠一抽,由多的身体顿时被撕成碎块,头颅却依旧紧紧咬住了车罗风的肩膀,将他的肩胛骨咬得破碎。 项述找到机会,抡剑横劈,将车罗风劈得横飞出去! 项述终于冲到陈星身前,将他推开,正要直取司马越时,车罗风却已解决了由多,在黑雾中现身,一手朝着项述斜斜一拧。 刹那四周动物尸体尽化作白骨,腐肉在怨气中飘零,白骨没入地面,继而重重组接,化作无数骨刺,从地底蓦然穿了出来。 “当心!”陈星喝道。 项述身在半空,无处着力,只得以重剑猛地一拦,漫天骨刺于地底穿出,将他牢牢锁在其中。 肖山从高处摔下,摔向如刀山一般的骨刺丛中,肩膀、手臂、大腿,顿时被穿在了骨刺上! 陈星:“……” 肖山竭力抬起爪子,低头看自己的身体,眼中现出一丝茫然。 司马越的声音缓缓道:“驱魔师我带走了,车罗风,余下的交给你,吾主借予周甄的债,你须得尽数还回来,敕勒川所余人尸,记得送到幻魔宫中来……” 肖山:“啊——” 肖山的喉咙中发出一阵濒死的狂吼。 肖山在那骨刺上尚且不断挣扎,血液源源不绝地淌下。 下一刻,四周的怨气倏然变得更重了,却聚成一个漩涡,朝着肖山疯狂卷去。 陈星已失去理智,狂吼道:“车罗风!” 车罗风走向被重重骨刺所束的项述,摘下背后的弓,架上一支骨箭,瞄准了笼中的项述。 “安答……”车罗风喃喃道。 项述怔怔看着车罗风,但就在最后一刻,车罗风的眼中,仿佛恢复了少许清明,拉弓的手略发起抖,那一箭却射不出去。一滴泪水,竟是从他的眼里滑落下来。 陈星终于崩溃了,爆发出一股不知何处涌出的力量,瞬间抡起那重逾六十斤的、连在锁链上的碎石柱,抡出一道弧。 “柔然狗!”陈星暴怒之下狂吼道,“该死的是你!” 这是陈星极少数的情急之下被愤怒所支配的时刻,车罗风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回敬他的除了那声怒吼,还有狠狠砸向他后脑勺的巨石。 项述:“……………………” 车罗风压根就没料到陈星竟会在身后偷袭自己,毕竟他离得太远,武力又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更没想到陈星居然以连着重岩的锁链作为武器,一招“回风式”使出了天崩的气势,在五步外将车罗风一砸,发出闷响,车罗风被砸得脑浆迸裂,头颅朝肩膀塌陷下去! 白骨牢笼瞬间垮塌,项述持剑在手,喝道:“快!” 漫天怨气先是变得浓重,继而“唰”一声全消失了,陈星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赶紧祭起心灯,只见项述手中重剑爆出强光,抵住车罗风胸膛。 “安答,”项述哽咽道,“睡罢,睡着以后……就好了……” 紧接着项述发出一声痛苦的大喊,抵住踉跄的车罗风,一式俯冲,重剑顿时刺穿了车罗风腹部,从陈星曾为他缝合的伤口处再次破开他的身体,伴随着心灯白光于背脊激荡而出。 车罗风的身躯犹如断线风筝,带着刺鼻的腐血朝后直飞而去。 陈星蓦然心中一揪,在心灯的力量下,这一刻他与项述犹如灵魂相连,感觉到一阵巨大的、旷古的悲伤朝他袭来,令他不由得淌下泪水。 “项述……”陈星哽咽道。 车罗风不住抽搐,躺在地上,一手抓向天空,凹陷在肩膀处的头颅上,嘴唇稍动,仿佛想说句什么,却无法开口。 项述缓缓转过身,与陈星看着躺在地上的肖山,肖山正在地上挣扎着爬起。 “肖山?”陈星拖着那铁链与石柱,艰难地走向肖山,肖山却从地上缓慢站起,手握两把钢爪,天地间上一刻还在缠绕的、源源不绝的怨气,竟是被全部吸进了爪中! 苍穹一裂已变得通体漆黑,闪烁着寒光,一如被怨气所炼化的森罗万象。而肖山也正如当初的冯千钧一般,双目化作血红,浑身被怨气所缠绕,紧紧盯着高处的司马越。 糟了,这是陈星最后的念头。这小子究竟是怎么学会用这法宝的?该不会是陆影曾经教过他? 司马越左手一抖,现出一面漆黑盾牌:“当真有趣,手中之物竟也是……” 肖山挥出了第一爪,背后浮现出旷古龙神的黑色幻影,隐约间竟是有龙吟作响。 项述转身,以身体压在了陈星身上,把他按下地去,铁链荡起,擦过爪气,在空中无声无息地断开。司马越一句话未完,只见身前山石、大地,连同整片空间如同碎纸般被切开,盾牌被整齐地切割成三截,胸前的黑色坚甲错位,整个人失去平衡,肩部以上的身躯朝后摔落。 阴山深处的峰峦滑坡,发出巨响,轰然坠落。 司马越:“……神兵。” 肖山一步上前,挥出了竖着的第二爪,司马越的头盔连着头颅顿时被撕成了碎片,刷然飞散,脚下所站之处崩解,切面整齐如镜的岩石哗啦塌了下来! 背后山峦滑坡的刹那,再次被那第二爪切开,如惊涛骇浪朝着南北两侧滑落,酿成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雪崩! 肖山左爪稍抬,右手划圈,使了一招“苍狼逐月”,正要冲上前去的一刻。陈星蹑手蹑脚,从背后成功地接近了肖山。 “出魔!”陈星在他耳畔怒斥道,继而使出最后的力量,左手朝肖山双眼一蒙,右手在他背心处一抵,白光轰然爆发,顿时击穿了肖山的意识思海。 苍穹一裂“当啷”落地,怨气消散。 陈星:“……” 肖山昏迷不醒,一头栽下,陈星无力侧倒在了雪地里。 雪崩掩盖了战场,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雪飘了起来,地上插着断裂的巨大鹿角,犹如一座屹立于寂静天地间的孤独墓碑。 “项述……”陈星侧头,望向躺在雪地上、看着天空的项述,“你没事吧?” 项述没有说话,侧头朝他看来,陈星的手动了动,艰难地靠过去些许,项述手指微动,捏了下他的手。 “肖山?”陈星翻身起来,疲惫地吁了口气,头发凌乱,检查肖山的伤势,骨刺刺穿了他的腿部与手臂,幸而他个子小,并未伤及胸膛。 陈星抓了把雪,敷在肖山脸上擦了擦,肖山醒了,迷茫地睁开双眼,刚一动便咬牙吃痛,陈星示意他不要乱动,先为他做了简单包扎。 肖山指了下远处鹿角,陈星便将鹿角取来,肖山难过地将它抱在怀里,只不放手。陈星便摸了摸肖山的头。 此时不远处再次传来声响,项述慢慢地站了起来,连场激战,已令他筋疲力尽,再没有多余的力气了。他的身上多处带伤,一瘸一拐,慢慢地走向雪地尽头。 车罗风残破的躯体上插着项述的重剑,躺在地上,腐血浸湿了一小块地方。 项述在车罗风身前跪了下来,左手牵起车罗风的手,扳开他依旧紧攥着弓的手,右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肖山看着项述,再看陈星,陈星摇了摇头,示意这个时候自己不能过去,又做了个“嘘”的动作。 “让他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陈星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项述不住发抖,把脸埋在车罗风的手上,低声哽咽,风在那一刻卷了起来,卷着雪花,铺天盖地。 “你去罢。” 风里传来项述发抖的声音。 “述律空遵循你我结为安答的誓言,将为你报仇。” “结束了,这次是真的结束了,你不会醒来,车罗风,但你会安眠,直到永远……永远……” “陆影,”肖山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说,“陆影。” “你也想为陆影报仇吗?”陈星稍稍低下头,朝肖山说。 肖山没有回答,望向远处,两人在雪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项述从峡谷中拖着疲惫的步伐缓慢地走出来,他伟岸的身躯覆满了霜雪,横抱着用布袍裹好的,车罗风形状怪异的尸体,背着与车罗风结义时的信物——那把长弓。 “走。”项述说。 身穿黑铠的司马玮站在阴山南面的峰峦高处,远远看着三人离去。 夜,阴山的山洞内。 三人连日奔波,又经连场鏖战,都如野人一般,项述在山洞内升起了篝火,肖山已睡熟了。 “去哪儿?”陈星问。 “回哈拉和林。”项述从篝火中抬头,看了陈星一眼,陈星便点了点头,此间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须得回去从长计议。 陈星说:“车罗风应该不会再活过来了。” “我知道,”项述说,“从他饮下周甄给他的药,屠杀阿克勒全族时,他就已经死了。” 陈星想起车罗风在转化为活尸前的一幕,有点难过地说:“他最开始时,不想喝下那杯酒的。” 项述已听过一次陈星的转述,却又问道:“那时候他提到我了吗?” “他喊了周甄,”陈星说,“也喊了你,那时我想,他一定很害怕。” 项述没回答,望向以布裹着的车罗风尸体,肖山在火堆前翻了个身,不舒服地想挠伤口,陈星赶紧抓住他的手,生怕他把包扎的地方挠破了。 项述出神地说:“周甄死后,全敕勒川都知道,只有我能说服车罗风,不再为他报仇。那天起,我陪了车罗风足有一个月……我知道他想我从今以后,替周甄陪着他,但他没敢开口,一旦开口,我就走了。” 陈星说:“你不会走的。” 项述答道:“我会。” 他朝篝火中添了少许柴火,低声道:“周甄给他的,我给不了他,因为我不喜欢他。我只能和他当安答。” 陈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想了想,说:“你待他已经很好了。” 项述却答道:“不,我对不起他。” 陈星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项述,但他大致能感觉到,这个时候,他只要听项述说说话,陪在他的身边就好了,就像在周甄死时,项述陪着车罗风一般。 “你也许只是不知道喜欢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项述轻轻地说,“我清楚得很,别把我与拓跋焱相提并论。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也知道我确实不喜欢我的结义弟弟,对我而言,这没有办法。” 说着,项述看了眼陈星。山洞中火光明灭,陈星靠在洞壁上,低头看从司马越处回收的狰鼓,已经有两件法宝了。 “项述,”陈星低声说,“对不起。” 项述似乎有点茫然,奇怪地看着陈星:“对不起什么?” 陈星苦笑道:“如果不是我的话,也许你就不会碰上这些。” 项述现出了生气的表情,陈星一时有点无措,怔怔看着项述。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项述皱眉,仿佛不认识般地打量陈星,“你将我当成了什么人?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等愚昧无知之徒?!” 肖山睡得迷迷糊糊,陈星怕把他吵醒了,忙示意项述小声点。 项述叹了口气,显然没有心情与陈星理论,看了眼肖山,却又忍不住道:“如果没有你,情况只会更糟吧。” 陈星:“嗯。” 陈星这几天里,一直回想着项述说过的几句话,如果不是他,也许阿克勒王就不会死了,如果不是项述北上,敕勒川也不会遭遇这次突如其来的危难……但该来的,也一定会来。没有他的话,变故突生,哪怕十六胡中人躲到哈拉和林去,也再守不住这座城。 “我想为你做点什么,”陈星依然有点愧疚,说,“有我能做的吗?” 他认真地看着项述,本想与他聊聊未来,聊聊尸亥,让他将悲伤转移到复仇上来,项述却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会超度吗?” “超度,”陈星说,“呃,我不会。” 项述说:“赐车罗风天葬,这世上,你是驱魔师,也是敕勒川的恩人。若你觉得强人所难,也……” 陈星大致能明白项述的意思,车罗风已经死了,这一切也就结束。带这具尸体回到哈拉和林,只会以罪人的仪式土葬他,而往昔的阿克勒人也已灭族了。 项述认为,他是唯一能赦去车罗风罪孽的人,或是承认车罗风的行为并非出自本心,而是入了魔。 “你把他天葬吧,”陈星最后说,“归去用什么方式都行,人死了就是死了。” “谢谢,”项述也认真地说,“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 项述躬身,抱起车罗风的尸体,出了山洞。陈星想说现在吗?但带回敕勒川去,也是徒增枝节,便来到洞口处,夜空已蒙蒙亮,山顶恰好就有一座天葬台。 “接下来……”项述想了想,朝陈星道。 陈星:“项述,我还是不跟你回哈拉和林了。” 又一年过去,陈星的时间已越来越少,他得走了,不能再在敕勒川耗时间。 项述沉默片刻,而后道:“待我下来再说。” 项述上了山巅,陈星没有跟上去,给肖山盖上袍子,站在山腰上,远望高处飞翔的秃鹫。 曙光初现,他听见项述在山顶唱起了铁勒人的哀歌,若有若无地传来,群鹫接二连三,飞向天葬台前。哀歌停了,秃鹫越来越多。 陈星静静地站着,忽然背后传来脚步声,下一刻,一只戴着铁手套的手蓦然捂住了他的嘴,陈星马上挣扎,睁大双眼,却被另一只手一蒙,眼前漆黑一片,拖进了黑暗之中。 第46章 求救┃岁星!救命啊—— “唔!唔!” 马匹颠簸, 陈星被反绑双手, 拦腰捆在马背上, 铠甲声响,司马玮一身黑铠,带着他一路冲出了阴山, 沿着长城外的商道辗转向东。 司马玮劫持了他,转眼间已策马冲出数百里,中途还经过了敕勒川, 却没有依循入川之路南下进长城, 而是一路往东。 中午,司马玮将陈星扔在地上, 松绑,再扔给他面饼肉干, 随手一指不远处的溪流。 陈星:“……” “项述会来救我的。”陈星狼吞虎咽,撕了少许肉干咽下, 只因他实在饿得不行了,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抵抗也没用, 尽量想办法拖慢司马玮的速度。 司马玮赶路时无论陈星说什么, 只不接话,这时候方沉声道:“他不会,他只会以为你自己走了。” 这话蓦然击中了陈星的心病,糟了,如果项述真的这么觉得呢?毕竟上山前, 他刚说过要离开的话。 很有可能!先前他也是一声不响,就这么离开了。这与项述亲眼看着他被劫持不同,肖山在睡觉,没有人会告诉项述,他陈星是被抓走的。这段时日里,陈星也始终认为,项述有他身为大单于的职责,言谈之中也一再流露出分道扬镳的想法。 设若项述以为陈星不想告别,就这么静悄悄地走了,自己也回往哈拉和林去,就再也没有人来救他了,必须自己想办法脱困! 树上停着几只乌鸦,陈星试着几次催动心灯,没有感觉到项述,也许是距离太远,也许是……他只得接受了这个无奈的现实,项述没有来救他。 陈星只能计划自己反抗了,半路上不住盘算,得怎么趁这厮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跑掉,奈何司马玮不吃也不睡,每次停下小憩,都是为了照顾陈星,待他休息完毕便复又上路,根本找不到逃跑的机会。 陈星不住朝他套话,司马玮却守口如瓶,始终不答,就这么快马加鞭,连着赶了六天的路。 司马玮:“起来,上路。” 陈星:“你到底想带我去哪儿?!” 司马玮不答,陈星又说:“我要睡会儿,骑马都快骑成罗圈腿了,脚好疼。” 司马玮只得让他留在原地,自己起身,前去察看周围动向。 陈星看见司马玮出了树林,看看四周,于是一个转身,拔腿就跑。 “哑!哑!”乌鸦蓦然拍打翅膀,被惊动后飞了起来,陈星则一头冲进了树林中,与司马玮展开了一场追逐战,不到一炷香时分,就在山洞里被抓住了。接着等待他的,又是捆成粽子,扔在马背上,继续朝东走。 足足赶路将近十天,司马玮始终沿着长城前行,每一次停下时,临时宿营地处都有乌鸦,陈星在马背上挣扎道:“你就不能带我去有人的地方吗?” 司马玮载着陈星,始终不在长城附近进关,最后离开长城,再度北上,进入了幽州地界,沿途陈星好几次远远地望见秦军,司马玮的藏匿技巧极其高超,绕过军队,再次转向东南。 及至陈星看见了“涿郡”的地碑,再往东南走,就是高句丽的地盘了,离开中原后,司马玮对陈星的看守也终于再次松懈下来。 “我真的不跑了!”陈星说,“这都快到新罗了,跑了也找不着路回去,快把我松绑,司马玮!” 司马玮答道:“事不过三。” 陈星如愿以偿,得以松绑,两人来到高句丽的大城平壤,此处所居住的,大多是扶余人,说鲜卑语,大部分人都能听懂。司马玮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身常服换上,将铠甲收进了随身的包袱中,戴了一顶斗笠,遮挡住了半张脸面。 扶余人见两名旅行者走过,便好奇地看着他们,有人朝他们好奇询问,陈星便以鲜卑语作答。 “来做什么的?”扶余人说,“你们是从晋国来的?” 司马玮朝陈星问:“他们说什么?” 陈星知道司马玮听不懂,这下可以随便拿捏他了。 “他们问咱们去哪儿。”陈星说。 司马玮道:“问他们哪里有船。” 陈星于是用鲜卑语朝城中的人说:“我被这个人绑架了!从敕勒川抓到这儿来的!” 城中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不少人围了过来,各个身穿文士袍,戴着斗笠,作儒生打扮。 自打高句丽小兽林王当政后,便在平壤设立太学,培养读书人,自汉至曹魏至晋,中原儒家学说一直被众多臣属国仰慕,各族俱以习汉文、读汉书为荣。这伙读书人刚从太学下课,本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情,纷纷拦住了两人去路,端详司马玮与陈星这奇怪的组合。 一名儒生问:“怎么救你?能帮上你的忙么?” 司马玮:“说什么?” 陈星朝他们摆摆手,司马玮比起其他魃王,态度虽然要温和不少,但陈星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忽然发狂,万一在城市里大开杀戒,只会害了无辜百姓的性命,当即也不呼救,解释道:“这家伙丧心病狂,一路上杀了好多人,大伙儿别轻举妄动。” 司马玮:“?” 众人问:“那怎么办?” 陈星说着又朝司马玮道:“他们说,这几天船不开,让咱们在城里歇下,得等过几天再说。” 司马玮观察众人表情,朝陈星道:“你莫要骗我。” 陈星:“我没有骗你!” 司马玮:“方才他们就说了四个字,将话翻过来怎么成了这么一大串?” 陈星:“鲜卑语就是这样的啊!你不认识鲜卑人吗?嫌我啰嗦,你自己来说,我不管了。” 司马玮:“到码头去找船。” 陈星:“等等等……” 陈星想了想,朝众人心平气和,笑着拱手:“各位哥哥,请大家帮我通知城中卫队,我先骗他到客栈里暂时歇脚,如果碰到有人打听,就告诉他们。” 司马玮:“你又在说什么?” 陈星:“我问他们船什么时候才能开。” 司马玮:“你的语气分明是在陈述,不是问句。” 陈星用鲜卑话问:“城中的客栈在哪里?” 有人指指远处的方向,陈星示意司马玮,喏,你看在问了。 一名书生说:“我这就去朝王的卫队禀告详细经过,你千万当心。” 陈星忙点头。 司马玮:“?” 陈星:“他们说,至少得等三五天,走罢。” 于是陈星在众人目光中,反客为主,领着司马玮走了,两人穿过市集,陈星心中窃喜,知道现在司马玮一定充满了疑惑,得怎么找个由头,将他的思路暂时岔开去,于是指着市集上的货物,说:“你要买点胭脂吗?” 司马玮:“???” 陈星说:“他们看样子有点怀疑你了,因为你的脸是蓝色的。” 司马玮:“……” “涂点胭脂,”陈星说,“遮盖一下,有钱么?拿点钱来花花。”同时心想待会儿若有什么卫队来救他,自己也好撇清关系,反正到时只要说围观群众觉得司马玮脸色不对才报官就好了。 司马玮却没想到要花钱,身无分文,陈星出了个主意:“你的铠甲可以拿去当掉一点,我看那头盔就值不少钱。” 司马玮:“你要当我的铠甲?” 陈星:“不然呢?坐船不用钱吗?还得吃饭买衣服呢,你不吃,我可是要吃的。” 于是司马玮被陈星忽悠得把头盔拿去当了一笔钱,两人顺利住店,离开当铺时,陈星忽又见几只乌鸦从当铺门口飞走了,总觉得这几只乌鸦,怎么好像路上见过的? 不过天下乌鸦一般黑,都长得差不多,也许是看走眼了。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暴雷声响,瓢泼大雨突如其来,沿街百姓疾走闪避。 进了客栈内,陈星也不管司马玮,吩咐小二准备热水先洗澡,换了身衣服后总算舒服多了。 “我给你遮掩遮掩吧。”陈星打量司马玮,开始给他涂脂抹粉,遮下死人脸色。 司马玮关上了房内四面窗户,陈星调了点粉,正要靠近他时,司马玮却忽然抓住了陈星的手腕。 “驱魔师,救我。”司马玮极低声说。 陈星:“!!!” 陈星听到这话时,险些就打翻了粉碟,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向房上大梁,隐约听见雨水打在瓦片上的声音。 “尸亥派出寒鸦,一路上监视着我们,”司马玮小声道,“我必须得将你带到幻魔宫去,不得已而为之。” 陈星:“你……你……司马玮?” 司马玮又道:“长话短说,你能用心灯断去尸亥对我的控制么?” 陈星喃喃道:“我不知道,你生前是大晋的楚王司马玮,对不?等等,你已经死了近百年,为什么还没进天脉轮回?” 又一声响雷炸开,窗缝外透入少许白光。 司马玮站起身,在房内踱步,声音里透出些许迷茫。 “我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司马玮自言自语道,“只记得一些生前的片段,什么人的记忆都有,最多的,就是司马玮的,可我……我……我只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陈星说,“八王还复活了几个?” 长安城中所见的司马伦,北方的司马越,算上司马玮,这是陈星所见的第三名魃王了。 “六名。”司马玮说,“尸亥想抓住你,用怨气炼化你身上的法宝心灯,作为万灵阵的阵眼,为魔神献祭。” 陈星马上道:“万灵阵又是什么?” “万灵阵有七个,”司马玮说,“我从他们的交谈中,约略听到了一二,俱以法宝吸收怨气驱动,七阵同启之时,魔神便将复生。他将我们八王唤醒,为的就是给他守阵。” 陈星刹那静了下来,司马玮又说:“阴阳鉴、狰鼓,都是尸亥的布置,已经有两件落在你的手里了,至于万灵阵,我只知道,有一个在长安。” 陈星马上道:“其他的法宝呢?” 司马玮摇了摇头,显然许多内情,就连他也不知道了。 陈星又问:“尸亥躲在什么地方?” 司马玮又缓缓摇头,陈星说:“我能为你做什么?” 司马玮:“你能杀了他不?只要你杀掉了他,便能解放我。” 陈星连尸亥是什么妖怪都不知道,更未查清这家伙的藏身之处,谈何容易? “尸亥让你带我回中原,就没有约好接头的地方吗?”陈星又问。 司马玮抬头看了房顶一眼,答道:“寒鸦会时刻监视我的动向,进入中原后,他自然会派人来找咱们。” 陈星抬手,示意司马玮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万灵阵、尸亥、魔神……法宝,司马玮又说:“如今距离尸亥甚远,他对我的控制已被距离削弱,你得想办法放了我。” “然后呢?”陈星说,“放了你之后,你要做什么?” 司马玮喃喃道:“我不知道,总之,我不想被他再这么奴役下去。” 陈星说:“我……我可以勉强试试,就怕办不到,没有天地灵气的支撑,心灯的力量终究有限。” 司马玮所言,简直击穿了陈星的认知,一刹那陈星全明白了,紧接着,他又听见了房顶的乌鸦叫喊。 “他起疑了。”司马玮起身,去将窗户拉开,铺天盖地的暴雨打湿了窗台,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雨越下越大,天地间全是白花花的水帘,陈星想到窗台前去看一眼,司马玮却在避光处做了个手势,乌鸦就停在瓦沿下,注视着他们。 “放了我。”陈星朝司马玮做了个口型。 司马玮没有回答,朝陈星投来一瞥,他双目浑浊,陈星一时无法判断他在想什么,而在那雨声中,似乎传来了轻微的兵器声响。 他闭上双眼,思考着这一切的联系,忽然心灯在那黑暗里一闪。 司马玮安静地看着陈星,陈星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要么趁现在?他尚未尝试过,以心灯的力量注入魃王甚至活尸的身躯,是否只要这么做,就能驱散他们体内的怨气?驱散以后,是强行断去尸亥对他们的控制与感应,还是会将他们的躯壳烧成灰烬? 陈星手中现出一团温润光华,稍稍抬起,司马玮马上转身,面朝陈星,抬起手,按在武器上,仿佛下意识地恐惧着这团光,却竭力控制住自己,不朝陈星出剑。 陈星深呼吸,而就在这时—— 一声巨响,项述连人带剑,从隔壁撞破了砖墙,狠狠撞了进来! “低头!”项述喝道,“心灯!” 房外寒鸦疯狂嘶喊,司马玮出剑! 陈星收了心灯,低头刹那,项述一剑从陈星背上掠了过去,疾取司马玮,司马玮未曾穿甲,当即被一剑撞在胸膛上,胸口凹陷发出闷响,被击出窗台,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继而一声响,撞破了客栈外民房的屋顶,稀里哗啦地垮下! 陈星抬头,与项述对视,只见项述一身猎装,犹如野人一般,全身湿透,双目通红,显然不眠不休,追了他们已有近十天,项述也不到窗台前查看,左手将陈星一抱,退后,一脚在榻上猛蹬,撞破屋顶,飞身出去! 雨水哗然落下,犹如天空中开了个洞,陈星被淋了个湿透,被项述一拖,脚下打滑,寒鸦纷纷展翅飞来,却在这瓢泼大雨之中行动迟缓。四周机弩声响,尽是高句丽派来的武士,纷纷掩护项述与陈星离开。 “你什么时候来的!”陈星喝道。 “刚到!”项述大声答道,陈星一回头,只见一道灰影唰地从坠地之处飞出,抖开长刀,司马玮一身灰袍,气浪所到之地,瓦片被纷纷掀翻,在空中飞旋。 项述抱着陈星一侧身,两人从瓦沿上滑了下来!沿途箭如雨下,刹那铺天盖地,封住了司马玮去路。 “当心乌鸦……” “能跑么?!”项述喝道。 陈星:“可以!可以!” 两人淋得浑身湿透,陈星满心欢喜,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抓住项述手的一刻,他的所有担忧尽数烟消云散,在雨中跟着他快步奔跑。 项述回身,望向司马玮追来的方向,寻常弓箭手根本挡不住,得将他引到人少的地方去。 “跑不动了!”陈星要跑断气了,喊道,“还是抱着我跑吧!” 项述:“……” 司马玮一声大喝,双手握剑,从高处猛地一滑,抄近路于巷顶滑了下来,顷刻间又有高句丽武士冲来,拦住巷口,喝道:“你们快走!” 陈星心中不禁生出感动,项述已救到人,不再恋战,拖着陈星冲出了小巷,面前却出现了大批骑兵,陈星一惊以为又有敌人之时,为首身穿铠甲之人却一指左近,示意跑这个方向,继而骑兵齐齐亮武器,预备在巷内展开冲锋。 “你怎么知道我是被抓的,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我要被你气死了!”项述把脸上的水一抹,朝着陈星怒吼道。 暴雷轰然响起,那句话陈星压根没听见,笑着朝项述问:“什么?你说什么?” 项述:“嗓子疼!不想理你!” 两人冲过长街,迎面暴雨倾盆,忽然一空,现出方圆数里的平整码头。一艘船正起锚,展开风帆,离开码头,于暴雨中尝试着强行出海。 项述回头看,陈星又问:“刚那人是谁?你认识?” “高句丽王。”项述随口答道,将剑一背,把陈星打横一抱—— 司马玮拖着湿透的外袍,在码头外的巷内几下纵越,如同水弹一般,拖着灿烂的水花,每一下踏上砖墙,便将砖墙踩得轰然破碎纷飞,几次加速,带起一股劲风,抡起长剑,朝着项述与陈星飞射而来。 项述几下助跑,抱着陈星,恰恰好在这空当踏上码头上的木箱,将木箱踩得破碎,飞身一跃,朝着三丈开外的海船飞去! 项述与陈星刚一离地,司马玮已挟惊天之力,合身斩下,身后气劲爆发,轰然击地,将地砖斩得粉碎!而陈星就在这震惊之中,被项述带着,从码头上飞起,飞向海面上的大船! 司马玮一击不得手,项述与陈星一个翻身,摔在甲板上,滑出近一丈远,大船上船工哗然退开,纷纷惊愕地看着两人。 陈星摔得眼冒金星,艰难起身,项述拄着剑,勉强坐起直喘气,全身都在往下滴水。 司马玮跃上码头前最高的房顶处,眼望两人乘船离开。 陈星:“呼……呼……” 项述缓慢起身,陈星在甲板上打滑,来到船舷前,心情十分复杂,看着司马玮。 “他终于不追了。”陈星喘息道。 只见高句丽武士已重重围住了那房屋,司马玮傲然屹立,站在屋顶上,左手将剑柄一锁,右腕一横,身周顿时风起云涌,一股怨气冲天而起! 项述:“……” 此刻这艘大船距离司马玮已有近五十步之远,船上船工纷纷调转强弩,指向远处,司马玮却不为所动,只见剑上那怨气聚集为一道半月形的黑弧,正随着他抡剑划圈,聚集出极强的恐怖力量,只待一挥而下,便要呼啸而来,将这大船斩成两半! 天地间再次划过一道闪电,将码头内外所有人恐惧的表情照得雪亮! 项述立起剑,沉声道:“把你所有的法力都给我。” “不不不!”陈星马上道,“要死了!别这么玩!这船会碎的!” 只要司马玮一出剑,项述能不能抵住不说,这船不被打碎也要被海浪掀翻!陈星情急之下喊道:“别乱来啊!什么都好,岁星!救命啊——” 司马玮举起长剑,就在那崩天一剑将出的顷刻,天际电光一闪。 轰隆!暴雷震响,一道闪电从天际笔直落下,被站在高处的司马玮长剑引了去,刹那将整座房子劈得粉碎,司马玮顿时被闪电打得浑身漆黑,朝后摔去,聚集起来的怨气平地炸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星喃喃道:“啊,来得真是时候,太好了,让你别乱来不听,被雷劈了吧。” 继而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从船舷上滑了下来,坐在甲板上。 第47章 邀请┃我想要的,只是这场酒宴,永远不要散场 半个时辰后, 项述与陈星就像两个从水里捞起来的人, 船长指手画脚, 说了一大堆,陈星只得连连点头,项述则坐在船长室一旁的地上, 靠在木墙前,闭着眼听。 这是高句丽南下前往江南通商的海船,沿途先抵上虞, 再一路北上, 经建康,过胶州, 绕一圈再回平壤,去时载满参、皮货等物, 回来时则将南方的茶、丝、瓷器带到平壤。船长是个汉人,活了这么大岁数, 头一次见司马玮这等怪物,问了半天,陈星东拉西扯地给他说了几句民间传说, 只道自己是驱魔师, 项述是他的护法,两人结伴,到处为人收妖,在白头山里碰到这妖怪,被追了一路云云, 所幸最后自己在危急时刻感动上苍,召唤出了一道天降神雷…… “省点力气吧,”项述终于听不下去了,不耐烦地说,“你累不累?!” 陈星一边说,又一边掏出自己先前拿司马玮的头盔当掉以后的钱,付给船长:“大概就是这样了,这点船资,聊表心意,请让我们搭乘您的船……” “为民除害,不收不收!不能收!”船长忙退让,说,“如果不嫌弃,就在船上暂住几天。” 出海之人最怕风浪与传说中的妖怪,有能召唤神雷的驱魔师在,这趟旅途想来定将一帆风顺,船长高兴都来不及,赶紧安排出干净房间,给两人歇下。 船上载了不少货物,还载了几名南下求学的平壤书生,船长力所能及地给了项述与陈星一个最好的带窗房,房内唯独一张床。 陈星已经非常满意了。 船长又解释,这是今年的第一趟南下航运,对船长而言意义非同小可,哪怕顶着暴雨也要开船。今日风浪较大,待出得海面,离开暴雨区就好了,更让人准备了火炉,给两人烤火。 陈星淋了这半天雨,连外袍带贴身里衣全湿透了,进舱内不禁打了个喷嚏。 陈星朝项述期待地问:“你怎么就知道我被抓了?” 项述随口道:“不知道你被抓。” 陈星:“那你怎么……” 项述:“以为你又自己跑了,追上来揍你!” 陈星:“……” 项述架上门闩,锁了门,已开始脱衣服,示意陈星。 “脱啊,”项述不认识般地看着陈星,“站着做什么?” 陈星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脱了衣服扔给项述,自己跳到榻上,一身赤条条的,拿被子盖着。项述也不避他,脱了个全裸,以布巾在腰间一围,将衣服卷了,放在篮里,推门出去搁门口,里头放了点钱,吩咐船上杂役拿去浆洗,明日烤干后送来。 于是两人这下衣服全没了,只得在房中终日坦诚相对。 “项述?”陈星又问。 项述在隔间里洗过澡,示意陈星去洗,隔间里,陈星一声欢呼:“居然还有热水太好了!” 陈星出来时,发现房中又送了热食过来,鱼、虾炖作一碗并少许酱肉,更有一壶热酒,显然是船长吩咐令小灶开伙送来,项述裆前搭着布巾,就这么坐着开始自斟自饮。 酒饱饭足后,陈星总算舒服了点,缩到床上靠里处,不知为何,心脏竟怦怦地跳了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与项述坦诚相对,也不是第一次与项述睡一张床,却不知为何,这次总有点不好意思。 项述看了眼陈星,似乎也有点迟疑。 “睡么?”陈星又朝里头让了让,说,“歇会儿罢。” 从高句丽坐船下江南,抵达上虞,哪怕顺风顺水,也须得半月,这一路上他与项述只能住在一个房间里,不对……先前他们待在敕勒川时,每天同吃同住,也没什么问题啊?因为要睡一张床吗? 不知为何,房中的气氛忽然就变得旖旎起来。 项述于是揭了布巾,就这么上了床去,与陈星盖着被子,睡在一起。 陈星不小心碰到项述灼热的肌肤,两人稍蹭了下,陈星竟是心脏狂跳,下意识地稍稍分开些,项述仿佛也察觉到了这不自然,尽量互相不碰到,慢慢地躺了下来。 风浪之中,船稍稍摇晃,这床十分狭小,项述在被子下一脚踏着床栏,固定住自己,免得把陈星挤得贴到墙上去,陈星则努力地靠着墙壁。 “我……”陈星想找点话来说,分散下自己的注意力,并欲盖弥彰地换了个姿势,怕被项述发现自己身体的反应,此情此景,被中灼热的体温,方才短短片刻,彼此身躯毫无隔阂的触感,顿时让陈星不禁浮想联翩。 项述的声音里明显地带着不自在:“什么?” “你累了吧。”陈星侧头,看了眼项述。 “还行。”项述睁眼,看着天花板出神。 船在风雨里轻轻晃荡,窗板关上后并不严实,朝船舱里漏着寒风,初春时节,浮冰初融,天气还十分寒冷,陈星缩在被子里稍稍地打颤。 “你什么时候回去?”陈星想起来了,他们重逢后,一切仿佛如此的理所当然,甚至忘了问项述,哈拉和林与敕勒川怎么办。 项述没有回答,陈星心想又是我害的,让你千里奔驰到这儿来救我,船一下南方,你又不知道得什么时候才回去了。 “你朝族人们……说了吗?”陈星问。 “什么?”项述只是淡淡答道。 “来救我的事。” “没有。”项述随口道。 “肖山呢?”陈星又问。 “送回去了,”项述说,“匈奴人管不管得住他,我就不知道了。” 陈星:“那,你和我一起回南方去?” 项述稍侧身,换了个姿势,答道:“看情况。” 陈星沉默片刻,又说:“刚才在船长面前,我不过随便说说,你别在意。” 项述:“?” 项述莫名其妙地看了陈星一眼,明白到陈星的意思是,在没有征求他意见的前提下,便朝旁人介绍他的身份是“护法”,恐怕他又生气。 “谢谢你。”陈星笑着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但我以为你不会来找我了。” “为什么?”项述反问道,“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陈星忙解释道:“你是大单于啊,你有你的责任,回去也是无可厚非……项述,我想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项述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看着陈星,陈星鼓起勇气,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哪怕项述已经拒绝过他一次,但这一次,也许他们较之从前,已变得更熟悉彼此,对项述来说,他们也有共同的目标,所以…… “……我保证,时间不会太长,”陈星忐忑道,“你可以,像这样陪我一段日子么?我也不说护法之类的话,但我知道,光靠我自己,也许实在没有办法……” “从我小时候起,”项述忽然别过头,不再看陈星,慢慢地说道,“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将会成为十六胡的大单于。” 陈星:“?” 陈星怔怔地看着项述,他的鼻梁、嘴唇,侧脸轮廓相当完美精致,却没有半分脂粉感,反而有种清秀的男性阳刚气概。 项述的眉毛稍稍拧了起来,又说:“父亲去世后,我也顺理成章地,肩负起了大单于的责任,族人的事即是我的事,族人的危难,就是我的危难。” 陈星说:“对,所以我想,你总得回去,哪怕你愿意,我也不能霸占……” “后来有一天,”项述又说,“你来找我了,告诉我,你需要一名护法,而我就是那个护法,于是这责任,就从敕勒川,扩展到了整个天下。” 陈星无奈道:“我也不想,只是……” 项述:“但在这个过程中,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想做什么。” 陈星:“……” “从来没有。”项述认真地说,“他们不会问我,述律空,你愿意成为大单于吗?你也没有问我,愿意当你的护法吗?” 说着,项述又拧着眉,侧头望向陈星,仿佛想从陈星的表情中,读出答案来。 他的眉头稍舒展开来,朝着陈星轻轻一扬。 陈星:“我懂了,项述。”说到这里,陈星忽然笑了起来,说:“原来是这样啊,你觉得我不尊重你,是我的错,当时……我确实没想过这么多。” 项述:“我与你不一样,你想成为驱魔师……” “当然不了,”这次轮到陈星打断了他,答道,“如果有的选,我想,我也不会这么心甘情愿吧,我承认一开始我就没想到尊重你的意愿,但我要解释清楚,我也一样,许多事我是不得不去做。” “那么你为什么要当驱魔师?”项述有点不解地问,“你就没有自己吗?” “有啊,我也想当自己,我也常常问,为什么是我?”陈星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尝试操控阴阳鉴时,心里的那个声音。 “可是我爹生前常说,世间哪有这么多人,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生之中,能以自己意愿而活的人,是幸福的。更多的人,都只是顺应天命在过,责任加诸于肩上,固然很不公平,但换个方式想想,这又何尝不是老天爷给我们每个人的期望呢?” “期望?”项述不以为然道,“逆来顺受罢了。” 陈星懂了为什么项述最开始就拒绝了当护法的提议,释然道:“这么说来,不过是对所谓‘天意’的逆来顺受罢了。” 船在浪里摇晃着,雨仿佛停了,唯有海浪一波接一波的声音,陈星与项述并肩躺着,安安静静的,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那你想做什么呢?”陈星就像重新认识了项述,到得如今,他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对话很宁静,那是内心深处的宁静,摒弃了外界的一切,平等地看着彼此,去了解对方最真诚的那一面。 “有时候,”项述说,“我想让我娘活过来,让我爹活过来,依旧像从前一样,在塞外生活。” 陈星忍不住看了眼项述,项述却闭上了双眼。 “可事与愿违,他们都死了,”项述喃喃道,“安答也死了,大家都走了……就像一场暮秋节的酒宴,大伙儿喝完酒,就各自告别,去往各自该去的地方。而我想要的,说起来很简单,却也很难……” “……我想要的,只是这场酒宴,永远不要散场。” 项述出神了一会儿,想起自己与留在哈拉和林的族人告别的那天,但他没有告诉陈星更多的细节。 这场对话仿佛毫无意义,对陈星来说,却又似乎开启了他时日不多的另一段余生。就像离开了风雨的船,终于驰上了风平浪静的海面。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陈星轻轻地随着船的摇晃,唱着。 “你呢?”项述问。 陈星迟疑道:“也许……我想去见识神州大地吧。去那些在书里读到过,却没有机会去的地方。”说着,陈星想象中的未来,仿佛变得清晰起来:“到得走遍了山河湖海以后,再去江南,找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住下,种满院子的紫藤花,花开的时候……” 陈星带着伤感笑了笑,说:“就可以在花架子下读书了,你喜欢吗?有机会的话,欢迎你到我家里来玩,住着不走也没关系的,有机会的话,嗯,只要有机会。” 陈星抬起手,手中发出心灯的微光,在被中轻轻按在了项述赤裸的胸膛前,那一刻,心灯的力量顿时与项述坚定、有力的心跳相应和,从被内透出明亮的光来。 陈星说:“我想重新请求你,项述。” 项述依旧这么看着陈星。 “在未来即将到来之前,”陈星说,“可以陪我一段时间吗?无论如何,我需要你,我现在知道了,你不愿意被责任所支配。所以,我只想问,如果交给你自己重新选择,你能不能……” “我考虑下。”项述答道。 陈星笑了起来,知道项述这么说,意思是答应了。 风雨退去,大船驰在海面上,一轮明月照耀四方,风起,扯满了帆,令船朝着银白色的大海驰去。 陈星在那静谧里轻轻地说:“有时我觉得,所谓‘责任’,也是有人需要你。神州啊,大地啊,苍生啊,万物啊……这种需要往往不会有回报,可我们总是心甘情愿地去实现这些期望,就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一样,这种感觉,不是很好吗?” 项述没有回答,陈星蜷在被里,过了很久,他觉得项述应该已经睡着了。 “冷吗?”项述问。 “不冷。” 陈星那边的被褥稍微潮湿,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一直在打颤。 项述说:“靠过来点罢。” 陈星便朝项述那边靠了靠,顿时就暖和起来了,旋即风浪袭来,大船在浪里轻微地倾了下,项述收脚,抱住了被推进自己怀里的陈星。 陈星整个人靠在了项述怀中,顿时呼吸急促,身下稍稍避开,免得两人尴尬。 海浪一波接一波,把他不停地反复推向项述,陈星想稳住身体,抬起手,却无处可放,半晌后,索性搭在项述肩上,抱住他的脖颈,两人贴在一起。 “知道了。”项述最后说。 陈星没有听见这句话,他很快就睡着了,项述的身体相当暖和,令他不由自主只想朝他身上贴,却感觉到项述总是不安分地在动,似乎被他折腾得烦躁,时睡时醒的,到得后来也顾不得了,索性放开了不少,与陈星互相抱着。 翌日清晨,陈星醒来时,只见枕畔叠好了自己的衣服,身上盖了新的被子。 陈星:“???” 陈星很确定被子换过了一次,今天这床与昨天那床明显不一样了。 “项述?”陈星道,“项述呢?人呢?” 清晨用过早饭,陈星在甲板上找到了项述,项述换上了衣服,正与船长坐着喝茶,海风吹来,阳光万丈。 “被子怎么……” “不知道!”项述不耐烦道。 “哇!”陈星站在桅杆前,朝向茫茫大海。项述朝船长点了点头,便与陈星回船舱里去,扔给陈星一个包袱,让他自己看。 里头是项述从哈拉和林带回来的两件法宝,阴阳鉴与狰鼓,以及阿克勒王曾经送来的医资——四枚玺戒。陈星睹物思人,不免有点难过,检查一番后,小心地把它收了起来。而后再看项述匆忙之间整理出来的包袱,内有一杆羌笛、一个狭长的未上锁的匣子,打开匣子,里头是卷在一起的两张羊皮卷,外头以羊毛绳拴着,纸已有好些年头了,泛着淡淡的紫色。 这就是苻坚念念不忘的大单于紫卷吗?陈星想起那个“紫卷金授”的说法,可看来看去,又觉不像,这不是歃过血的羊皮。但他按捺住好奇心,没有乱翻项述的东西,将匣子关好放回去,刚关上,项述就回来了。 “到上虞以后呢?”项述问。 陈星说:“从上虞去建康,找我师父的朋友。你还记得张留手书中的另外两张图么?” 项述朝陈星出示,在敕勒川时,他已经将三张图都约略复原了。 南方能人众多,衣冠南渡后,保留了大量的古籍,且许多驱魔师世家虽在万法归寂后弃了本行,或读书或从农,却依旧知道少许过往之事。陈星须得先前去朝谢安示警,并召集曾经的驱魔师们商量对策,寻找定海珠下落。 “你在写什么?”项述见陈星这几天里,总在船舱中写信。 陈星说:“写拜帖,着人送去驿站,呈往建康,当年我爹有不少学生,都是师兄辈的,衣冠南渡后,陆陆续续投晋,说不定能暂时投奔他们,在城中也好有个去处。” 项述随口道:“嗯,忘了,你爹是大儒,回到南方,你自然也是名门望族的后代。” 陈星听出嘲讽之味,反唇相讥道:“哪里哪里,比起大单于,我这算得上什么排场?否则呢?身上的钱都花完了,下船以后吃西北风吗?” 项述说:“想必还有几位宇文辛在建康等着。” “你……”陈星很想摔笔。 陈星本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被项述这么一来,完全不想写了。但最后还是勉勉强强,写清自己行程,并封了帖,付了最后一点钱,让人送上岸,带往建康城吏部。按理说信若收到了,总该有驿员,但沿途也无人来接,心道人心易变,只得认命,待到了建康后再想办法弄点盘缠吧。 大船一路南行,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春日晴朗,到得江南一带人就愈发懒怠,陈星每天只在船舱中睡觉,翻来翻去的,项述有时则在甲板上与船长下棋,有时趁着下船时买了书卷来,在船上读书打发时间。 近十日后,那船顺风顺水,驰入长江,沿着运河前往建康,又半天后的上午,提前抵达了建康城,陈星还在睡觉,外头忽传来隐隐约约的乐声,接着是船工的呼喊。 “来了来了——”船工道。 陈星翻了个身,不是晚上才到吗?这么快就抵达建康了? 项述推门进房,已收拾完毕,一脸不耐烦地打量陈星,陈星坐了起来,满头毛躁,挠挠头,看着项述。 “有人在码头接你。”项述说。 陈星精神一振,就这么跑了出去,说:“谁?谁来接我了?” 大船抵达码头,映入眼帘的是岸上桃柳争发,满城新绿,姹紫嫣红。千檐万瓦,朱椽如洗。 钟山龙蟠之势,众石虎踞之形。 十里淮水烟雨蒙蒙,远方太初、昭明二宫于镜似的玄武湖畔,犹如烟云缭绕的天上宫阙。 天下第一都,建康城历经风雨,已有百万人居住。此处乃是汉人文化至为繁华昌盛之地,亦是神州大地文明的中心。 近五十名儒生执伞,列队,高处一名清雍男子宽袍大袖,如乘风揽月,踏歌前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只听岸上歌声唱道,“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男子两鬓染霜,年届四十,却一身肃然之气,身着黑色官纱,内衬雪白文士袍,面如冠玉,笑意令人如沐春风,文质彬彬,腰畔悬玉,颈佩狐牙,趿木屐,持玉笛,腰带于风里翻飞,一路潇洒走来。 “有朋自远方来,”谢安朗声道,“尚能饭否?小师弟,这边请。” ——第二卷 ·苍穹一裂·完—— 第3卷 不动如山 第48章 接风┃且慢!各位留步! 幻魔宫中。 文士手中持一琉璃碗, 碗内盛着黏稠的血液, 那碗内血液如有生命般, 正在缓慢蠕动。 身前平台上,躺着浑身焦黑的司马玮。 不远处则是三团燃烧的黑色烈焰,烈焰内现出长安、襄阳以及一座翠绿山峰景色。 “计划如何?”中央魔神心脏发出声音。 “非常顺利。”文士答道。 心脏冷笑道:“非常顺利?阴阳鉴、狰鼓、鹿鸣杖三件重器落入敌手, 周甄丧命,摇光、开阳、玉衡三地好不容易搜集得来的怨气消散,魃军不仅没有增加, 反而越来越少, 护阵八王已去其二,王亥, 这就是你的‘顺利’?” 那名唤王亥的文士认真答道:“吾主大可不必担忧。” 他稍稍倾侧手中琉璃碗,碗中鲜血犹如浆团, 落在司马玮残骸上,继而蠕动着浸了进去, 开始为他修复身躯。 “他们至少到目前为止,尚未发现万灵阵。”王亥胸有成竹地答道,“魃军数量虽已锐减, 但要多少, 我们便能转化多少,到处都是人,眼下暂且收敛声威,反而不易引起他们的警惕……至于三件魔器,找个时间, 收回来就行,七处万灵阵定会如期发动。” 心脏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王亥注视司马玮的身躯被修复,喃喃道:“驱魔师们自作聪明,妄想驾驭刀兵杀戮之气驱使人间法器,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怨气终究将反噬其身……吾主。” 随着司马玮被雷电烧成焦炭的身体不断复原,王亥转身,走向那巨大的心脏:“北方一役,令我有了一个重大的推测,若这推测属实,神州大地阵眼处,为您重塑身躯的法宝,将是空前绝后之器,不必再用心灯。” 心脏没有回答,仿佛陷入了疑惑之中。 王亥道:“吾主,请看,您寻找了三百余年的定海珠,也许已经出现了。” 王亥一抖袖,手中现出一个巴掌见方的小铜钟,随着“当”的一声钟响,身周黑火幻化而出,在面前呈现出一幕幻境。 冰天雪地里,数月前的萨拉乌苏河畔,阿克勒族营地四面悄无声息地停了不少乌鸦。其中一只乌鸦转向帐内。 “项语嫣的儿子……在、在哪里?” 心脏的搏动速度顿时变快起来,整个幻魔宫中充满了紫红色的光芒。 另一道黑火随之而起,火焰中呈现出王帐内,项述、陈星与阿克勒王、王妃数人的身影。 “她什么时候还去了巴里坤湖?” “二十二年前,你出生之前的事儿了。”阿克勒王妃的声音说,“第一次见她,她就一路往北方走,说是想去找一个人,一个男人。” “将这个女人带到我面前来。”魔神心脏说。 王亥答道:“这是阿克勒族的王妃,已经死了,死于车罗风手中,尸骨被驱魔师烧成了灰烬。” “愚蠢!”魔神心脏几乎是怒吼道,“三百年了!足足三百年,方有了线索!” “吾主但请放心。”王亥认真道,“项语嫣即是述律空的母亲,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接下来我将全力搜寻定海珠。若在下所料不差,您这具全新的身体,将拥有连上古诸神亦无法匹敌的强大力量,哪怕连阪泉之战的结局,亦可改写。” 心脏蓦然爆发出一阵放肆的狂笑。 三月建康,万柳春啼,和风渐起,宫室光明,阙庭神丽。 陈星上岸第一个念头是:终于回到家了。 眼前建康,颇有班固在两都赋中所描述的“礼官整仪,乘舆乃出,发鲸鱼,铿华钟,登玉辂,乘时龙,凤盖棽丽,和銮玲珑,天官景从,寝威盛容”之美。 那场蹂躏中原大地的永嘉之乱距今已有近七十年了。汉民族衣冠南渡,带来了长安、洛阳两都的胜景。俨然晋廷百官挟着一幅至为宏大的画卷前来,慢条斯理地往长江南岸一铺,这画卷顿时生机勃勃地延展开去,于是数千年的灿烂文化传承,辉煌再现。 自孙吴时代起,建康便是帝王之宅,晋帝司马炎一统天下之时吴主孙皓献城而降,建康未经战火,如今城中已有百万户人家居住。衣冠南渡带来了书也带来了耕种技术,带来了诗词书画也带来了铸冶之道,此时坐拥淮水、东依钟山的建康城,已成为神州中心,与伴城秣陵辐射西面西州城、南方丹阳郡、琅邪郡等城,再拓展到长江以南的万里神州大地,拥天下盐、铁、煤、丝绸,百步一集,十里一市,医、药、书、画、乐艺、商贸与百工匠坊昌盛至极。 江南一带自秦汉时便是鱼米之乡,书香贵而粮米贱,其时苻坚治下的北方斗米十二钱,建康斗米三钱,较之蜀地天府之国竟是更富庶。道无饿殍而糠谷饲畜,若逢各郡丰年,粮食更是烂得在仓中喂硕鼠。如此低贱的米价自然养活了大量百家业者。到得太元初年,南方人才济济,南渡士子外加本地士族,城中的百万户里,不事生产的读书人将近十万,晋廷已无官职以供,只得终日谈玄议政以消遣时间。 项述第一次正式来到汉人的世界,顿时就怔住了,胡人们口耳相传的“南方”较之曾经所闻,竟更是辉煌。谢安接到两人后,特意以敞顶车载着陈星与项述沿着秦淮河绕过小半个城,往落脚之处走。 陈星见项述眼神,就知道他被建康的气象震撼了,说不得心里有点小得意。虽然陈星也是第一次来,自己也小惊讶了一下。 “路上接到你的传书,猜想你今天能到,便冒昧来迎了。”谢安笑道。 “不冒昧!一点也不冒昧!”陈星非常满意,真是太不冒昧了,真是给足了排场,让他在项述面前虚荣了一把,相当喜欢。但又突然发现,来接的读书人们看自己与看项述,似乎用了两种眼神?看他陈星的,乃是好奇与欣赏的目光,看项述的,则是惊艳与赞叹的神色。乘车时又听见有人悄悄议论道:“竟有如此美男子……” “太大声了!”陈星不耐烦地说,“我都听见了!” “小师弟,建康较之长安如何?”谢安岔开话题,云淡风轻地说。 “那个……”陈星有点茫然,说,“对了,下船就想问,谢大人,咱们何时成了师兄弟?” 陈星不断回忆,谢安曾师从名士桓彝,桓彝与陈星之父陈喆似乎没有师出同门的关系,硬要说的话,或许都是读书人? “百里大侠曾经答应,收我为徒,”谢安笑道,“那时你年纪尚小,想来已是忘了。” “有吗?”陈星的疑惑已经突破天际,他确实有个师兄叫王猛,只不记得师父还收了谢安当徒弟,不过既然谢安坚持,就这么叫吧,反正也不亏。 项述看了谢安一眼,陈星便随口笑道:“苻坚虽说将长安治理得不错,较之建康,还是差得远了。” 岂止差得远?简直拍马也追不上,苻坚吃亏就吃亏在,先前的几任北方君主刘渊、冉闵、石崇等杀了太多的人,将汉人全部赶跑了,导致他接收长安时一穷二白,只得白手起家。 陈星稍作解释,意思是谢安的身份并非驱魔师,项述也不回答,将目光转向街畔的宅邸,只见途经的一排上百间大宅,较之长安拓跋焱的家,还要气派不少。 陈星也觉得建康的楼宇当真比长安的豪华多了,于是问:“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谢安随口答道,“附近全是寒族的住所,见笑了,咱们住乌衣巷内。” 陈星:“……” 项述:“………………” 谢安年过不惑,却保养得极好,颔下数缕清须,腰畔系一枚古玉,不像胡人喜欢把配饰有的没的全往身上挂,却看得出一切都恰到好处,言谈间更是带着笑意。男人通常到了这个岁数,气质还像二三十,想依旧年轻俊朗,无非靠两件事堆,一来读书,二来钱则已。 “这位兄弟……” “我是哑巴。”项述冷冷道。 陈星正尴尬时,谢安却蓦然大笑起来,作势要拍项述的肩,却很注意地并未碰到他的身上,笑道:“大音希声,大智若愚,乃是世间至理。” 陈星看谢安动作,便知道他看出项述是胡人了,胡人男子不喜欢被人碰肩上,旋即谢安又若有所思,一瞥陈星,目光中颇有深意。 “项述是我的护法。”陈星解释道。 “看来一路上非常顺利。”谢安赞许地说。 “勉强算吧,”陈星哭笑不得,说,“这事儿当真是人生苦短,说来话长了……” 谢安又道:“师兄猜你多半得在建康盘桓良久,慢慢再说也不迟,来,到了,先为你接风!” 马车到了乌衣巷外,只见门户很小,门楣是半丈长的昆山玉,朱红大门上写着两个“谢”字,笔法挺拔俊逸,陈星不禁赞叹了一番,谢安便笑着回身,说:“右军?我师弟赞你字写得好看呢。” 跟在谢安身后,为谢安写字的那人名唤王羲之,当即笑着拱手谦让,说:“我先回家换身衣服,稍后再来吃茶。” 谢家对面就是王家,陈星欣然进了谢家,谢安在朝中为官,独自置办了这所宅邸,不与谢家大族聚居。前来为他接风的一众士族子弟便依序进了谢安府内,门不大,进去后却占地广阔,山水亭阁一应俱全,宅邸主体占地足有数亩,根本看不出一个小门内竟有如此广阔的空间。 谢安先是安排陈星与项述各一间客房暂且休整,过后才请他到主厅内奉茶。 项述环顾四周,陈星过来敲了敲门。 “你们很熟?”项述皱眉道。 “不熟。”陈星坦然笑道,他知道项述在想什么——如此盛情款待,必有所图谋,联系到在长安的经历,项述多少有点提防。 陈星解释道:“当初我在华山学艺时,他来拜访过一次,也曾提过若有需要,愿意全力支援。” 陈星昔日见过一次谢安与师父对谈,过后从师父处得知,谢安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这个男人从小就喜好徜徉山林,遍访名川大山,且对修仙、御剑、捉妖等等光怪陆离的传说充满了向往。 可惜谢安并非驱魔世家出身,万法归寂后,世间再无法力,许多古时的驱魔事迹也流为传说。遍寻隐居修仙之士的伟业,也随着他的年岁渐长,而变得愈发渺茫。所幸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华山。 谢安本着对成为一名驱魔师的愿望的狂热,朝陈星师父表示出了,将尽己所能,支持驱魔司光复。 陈星出山之前,师父修书一封,亦是极快得到了谢安的支持。不仅如此,师徒二人在华山修行,平日里吃的、用的都要花钱。陈星的师父名唤百里伦,自言是名受过陈家之恩的刺客,刺客嘛,怎么能躬耕种田?只能偶尔替老百姓杀杀贪官,赚不到几个小钱,算下来倒是欠了不少。 谢安来拜访了一次,得知百里伦与陈星生活拮据,于是便二话不说,自掏腰包,替师徒二人偿清了欠债,还剩了不少,过后师父还很是夸奖了陈星一番,但言岁星入命果然了得,是以陈星印象十分深刻,记得谢安给师父送了三千两银子。 项述:“他想当驱魔师?” 陈星说:“一种美好的向往吧,少年时代就有的,想行侠仗义,御剑来去,不在世俗之中,收妖除魔,打抱不平的愿望。” 陈星被项述这么一提醒,也觉得谢安稍微有点热情过度,可自己又没什么可供谢安算计的,谢安若是尸亥一伙,既知自己师承来历,又知道师门地点,要算计早算计了,不会等到这时候。 “走罢,”陈星被项述说得也有点疑神疑鬼,只得道,“看看他怎么说。” 厅内众文人早已等着陈星奉茶,两人坐定后,谢安先是介绍侄儿谢玄,依次又是族中子弟,其后则是王羲之与王家的子侄辈们。一下来了这么多人,陈星也记不得谁是谁,只得依足礼节逐一寒暄过,主人举茶,众人方纷纷用茶,茶以一大碗所盛,里头却唯有一个碗底,配了一小块点心。 陈星心想项述这会儿多半在心里骂汉人的茶就这么点儿,不够他一口喝的。 众人赞过茶后,便开始攀关系,陈星先是叙了家门师承,大伙儿于是又将目光驻留于项述身上。 “这位……美男兄怎么称呼?”谢玄问道。 但凡天底下的人,向来都是以貌取人的,从陈星上岸那一刻起,便有许多人不时偷瞥项述,沿路过街时无论男女老少,更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王、谢二家子弟见项述长得俊朗清秀,又背一把大剑,颇有行侠仗义之风,俱心生好感,想与他攀谈几句,奈何项述始终跟在谢安身边,不得其便。不停眼神示意,项述只当看不到,此时总算等到陈星正式介绍,便纷纷正襟危坐,朝项述微笑以对。 “他是我……”陈星见项述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替他介绍,本想替他编个出身,解释“他是我的护法,乃是会稽项家人”。话到嘴边,却没来由地心中一动,想起项述曾经对出身有所介意,在这方面,陈星觉得自己算是了解项述的内心,于是尊重他的本意,改口道:“他是我的胡人朋友,复姓述律,单名一个空字,敕勒川下,铁勒族。” 霎时满堂皆静,项述竟有点意外,朝陈星投来一瞥,眼神里又隐约带着点笑意,嘴唇微动,做了个口型,陈星看懂了,那唇形的意思是“谢谢”。 谢安听到这话便知不妙,忙朝陈星使眼色,其时胡汉二族有着深仇大恨,江南士子待北方胡虏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一上来就捅了个马蜂窝,怎么了得? 果然稍稍静得不到三息间,厅堂内便炸了锅。 “什么?!” “胡人?!” “胡人怎么进来的?还是铁勒人?” “报官!速速报官!” 项述眉头微微一皱,望向陈星,右手按在剑柄上,扫了厅堂中一眼,有人仿佛受到莫大屈辱,起身就要离去。却也有人眉头微皱,对胡汉之争并不如何介意,只想看陈星如何化解面前危局。 陈星也没想到,诸人反应,竟是比自己想象中的来得更猛烈,当即将茶碗在案几上一拍,说道:“且慢!各位留步!” 众文人已起身,谢安心念电转正想劝,见陈星反而主动开口,便暂时缄语。 第49章 清谈┃没想到这伙人的战斗力似乎有限,这么快就准备认输了 “小弟请问在座各位兄台, ”陈星笑道, “谁与铁勒族有仇?若有仇的, 不妨拔剑过来,我这就替我朋友偿命。” 众人被这么一问,倒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项述所属的述律族从未杀戮汉人,几次入关,俱是协助苻坚平定胡人之间的内患。 一名文人冷笑道:“胡人獐头鼠目, 蛇鼠相迎, 铁勒人也好,匈奴人也罢, 氐人、鲜卑人,屠我汉民百姓, 统统是我大晋死敌,有何区别?铁勒人是不是胡人?既是胡人, 我等报仇有何不可?” 陈星心道刚才路上我分明听见你们称赞项述君子如玉,现在就变成獐头鼠目了,读书人果真善变, 于是诚恳道:“按贤兄这么说来, 胡人是人,汉人也是人,设若要报仇,直接动手杀人罢了,何必如此麻烦?” 一语出, 便有留座者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文士顿时怒了,驳道:“胡搅蛮缠!此二者如何等同?” “自然不能等同。”陈星想了想,答道,“照我说来,胡人、汉人竟都不是人,大家是不是依旧坐下说?” 谢玄不禁道:“此言何解?” “人者,所以命形也,”陈星坦然道,“胡、汉二名,所以命族也。白马非马,胡人非人,一个道理。” 项述:“???” 顿时哄堂大笑,谢安稍稍眯起眼,知道这是陈星入乡随俗之意,主动要求开清谈会了。陈星话中之意,乃是胡、汉二者为族裔,是个大的统称,并不能具体阐述“人”的定义。这是虚辞之能、诡辩之术,根据战国时公孙龙的“白马非马”演化而来。江东崇尚清谈,对此命题早就熟得不能再熟,陈星此举无异于送上门让人吊打,于是先前起身人等便纷纷坐下,意欲将陈星驳得哑口无言。 “胡人,是人的一种,”另一名文士说道,“正如汉人是人的一种,如江纳河,清谈不是诡辩,小兄弟,这都是我们玩剩下的了。” 孰料陈星话锋一转,反问道:“那么我问问各位,‘人’是什么?咱们总得搞清楚人的定义,才好来争辩铁勒人是不是胡人、与在座各位有没有仇罢。” 这话一出,倏然都哑火了,“胡人是不是人”这种问题不难解释清楚,可人是什么,却极少有人认真想过。 项述初时猜测事情无法善罢,只待有人报官,自己便带着陈星冲出去,厅内虽人数众多,却都是文人,不是自己一招之敌,顾全谢安面子不下重手,也就罢了。孰料陈星君子动口不动手,几句话就把在场人等统统问住,看样子情况似乎还不太糟,只是这问答,着实也让项述有点费解。 王羲之笑道:“在座的各位都是人,这还用得着问么?” 陈星想了想,说:“在我看来可未必,要知道自己是什么,首先得说清楚这东西的定义,否则又怎么用来定义自己呢?” “说得对啊。”谢玄也被陈星给忽悠进沟里了,人者万物之灵也,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说法,可要如何给人下个清晰准确的定义,哪怕是先贤大圣,也有所不能。 于是厅内静了一会儿,有人便道:“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趣者谓之人。” 这是《列子·黄帝》上的一句话,陈星想也不想就驳倒了他:“那八尺的怎么说?三尺的怎么说?小人不是人么?” “生而具双手双脚,头颅一桩者谓之人。”先前最先叫嚣着要“报官”的文人开口道。 “那么生来缺一手一脚的怎么说?”陈星笑道,“谁若说战场上断了手足的将士就不是人了,我第一个不服。” 谢安道:“生而具三魂七魄者,无论形体,俱谓之人。” 谢安这句可以说是在玄学上点出“人”的本质了,当即满座顿悟,赞叹不已。陈星却道:“那么对一个人来说,三魂七魄不复存在的话,就不再是人了。” 项述心想这不是废话么? 谢安道:“那就是皮囊了。” “可以动手报仇了罢。”有人说道。 “等等等,”陈星道,“三魂七魄丢光的人,如果我没记错,叫‘死人’,对罢?那么死人是人么?” 众人开始骂陈星了,陈星却释然道:“‘死’,命名也,人者名形也,死人如果不是人的话,那胡人当然也不能算人。” 所有人:“…………” 项述:“……” “死人与胡人怎么能一样?”汉人们对陈星的诡辩相当不满。 “你是不是拐着弯骂我?”项述对陈星也相当不满。 陈星忙道:“那,咱们换个说法,猫狗有三魂七魄么?” 谢安:“……” 陈星疑惑道:“如果猫狗有三魂七魄,那么猫狗能算人么?如果没有,谁来证明除了人之外的生灵,都没有三魂七魄?” 这下谢安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本来若强行说万物除了人之外,都没有齐全的三魂七魄,也勉强能自圆其说。可是证据呢?要证明世间唯一拥有魂魄的生灵,就是人,便得先证明除了人之外的任何动物都不具备魂魄。 魂魄之说尚属虚妄,强行证无不仅没有理论支持,陈星更能举出一大堆反例——譬如六道轮回说、阴阳说、转世说,人这辈子死后下辈子兴许会转生为动物,这么说来动物也与人一样,是有魂魄的。 陈星又补充了一句,说:“生来缺魄者也是有的,总不能不把这些人当人罢?此先不论,传说世有狐妖,修炼为人,与人无异,唯独些许兽性未脱,这么说来,变成人的妖怪还算人么?为何世人都不将妖怪视作人对待?” 谢安果断道:“此理不同,毕竟我等都未见过狐妖,不能研究。” “既是如此,大家也都未见过三魂七魄,”陈星欣然同意,“魂魄一说,可以不划入讨论范围中了。” “是的,是的。”大伙儿纷纷擦了把汗。 但接下来,则是满厅沉默,话题绕回来以后,更无法回答陈星有关“人”的定义了。 “人不过是约定俗成的指代,”谢安思考良久,而后说,“如何称呼,取决于我们自己,纠缠一个称呼,并无多大意义。” 陈星又道:“可是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们,这个称呼是如何来的,对此表示一下好奇,小弟想与哥哥们讨论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是可以理解的。” 谢安的缓兵之计行不通,挠了几下背,心想这可怎么办呢? 谢玄说:“那么天驰兄弟,你以为呢?” 陈星讶然道:“这就又轮到我了?” 陈星解决文人,就像项述解决武人,甚至比项述还要干净利落些,毕竟项述力敌千军,还要一个一个打,陈星舌战群儒,则是每次解决一批,典型的群体攻击。原本陈星还准备了一大堆仙人是人吗,“仙”若不是人,为什么叫“仙人”呢?仙人的问题解决后,还有“先人”“神”、拥有自己手语能用叫声互通信息的猩猩、猴子、会说话的鹦鹉等等。 没想到这伙人的战斗力似乎有限,这么快就准备认输了。 谢安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陈星自己说,陈星想佐证自己的观点,就必须得给出一个有力的说辞以服众人。 “愚见嘛,”陈星喝完了面前最后剩的一点茶,认真地说,“拥有‘本心’者,谓之人。” 众文人发出不屑的嘘声,然而嘘完之后,忽然又沉默下来,竟无人能开口驳斥陈星。 只因“本心”这二字,解释起来相当复杂,孟子以“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其中“舍生取义”之举,是为本心,但陈星所言,明显这一词的涵盖范围,较之儒学之中还要更广一筹。 “本心何解?”又有人说道,“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开始谈它了?周而复始,绕来绕去,如何……” “非也。”陈星说,“明辨是非之心,有不受外物所挫之坚,不被私欲所蔽之清,自由不受羁缚,独行不受左右的天真性情……” 说到这里时,陈星无意中一瞥项述,发现项述始终注视着他,两人目光稍一触碰,便都不自然地别开,陈星差点就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嗯,所以嘛,如此种种,一时无法细表,各位都在书中读过,我就不赘述了。要说清楚所谓‘本心’一词很难,但这个词,我想大伙儿心里还是清楚的,知道‘本心’是什么,也即是本心使然。” “那么问题来了,”谢玄说,“失去本心者,就不能算是人了么?” “当然了。”陈星笑道,眼角余光发现项述还在看他,只得假装看不见,“我们斥责他人‘与禽兽无异’或‘你不是人’,应当也不是一句玩笑话罢?” 一名王家弟子说道:“小儿未获开蒙,便不能算是人么?这么说来,我是不服的。” 陈星反问道:“谁说小儿无本心?‘天真无邪’一说何解?本心犹如心中明灯,该有的自然是有的。” “世逢乱局,”又有人道,“常有易子而食、认贼作父者,你能说他们不是人么?我看不过是有人性本善,有人性本恶罢了。” 陈星又道:“性本恶者,想来不待我开口,早就被各位开除人籍了罢。” “失其本心,后弃恶为善者又如何?”另一名谢家弟子问道。 陈星:“若你们能原谅此人,当然是苦海无涯,回头是岸,重新加入人籍了。这才是所谓的‘约定俗成’嘛,对不对?这就是用‘本心’来定义‘人’的方式。” “所以呢,本心也即人之凭证,隔着大老远就能认出来。我的这位述律空兄弟,向来是非分明,舍生取义,从未杀过无辜之人,更未与汉人为敌。胡人之中有为满足一腔残忍之欲、滥杀无辜者,亦有心怀天下、救国救民之人。否则,他又怎么会跟着我,来到建康,受你们的冷嘲热讽,讨这没趣呢?” 陈星绕了这么一个大弯,终于回到了正题上,笑着看项述。这时项述终于不避让了,神情却变得稍微有点复杂。 众人对项述的敌意已被冲淡了不少,又被陈星东拉西扯,绕晕了头,当即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见局面尴尬良久,最后还是主人谢安咳了声,打破了这沉寂。 “我看今天天色也不早了,”谢安说,“不如就……改日再谈?” “好的,好的。”大伙儿都擦了把汗,眼看陈星气定神闲,给他一张案几一把折扇,指不定能谈到明天早上,只好借坡下驴,趁着主人谢客,纷纷离开。 陈星赶紧朝谢安使了个眼色,示意可以收场了,否则待会儿客人们出了门,回过神来又进门拉着他说个没完可招架不住。 谢安也朝陈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跟他来书房。陈星看了眼项述,项述神色如常,陈星本来期待着他夸奖几句自己,只见项述依旧是那一脸冷淡的表情,于是悻悻问道:“怎么样?” “被你说得犯困。”项述答道。 陈星:“……” 书房中。 谢安现出一副谢天谢地的表情,盯着陈星看,不片刻便在书房里宽衣解带,把袍子除了,玉佩解下扔到一旁,只穿单衣,脱了鞋袜,朝书房榻上一坐,提起壶对着嘴就开始喝。 “清谈清谈,”谢安随口道,“成天就知道清谈,一帮子废物!” 陈星:“……” “愣着做什么?”谢安见陈星与项述站在书房里,便道,“坐啊!晚饭想吃什么?我让他们烤头猪送上来?” 陈星:“那个……呃……没给您添麻烦吧?谢尚书?” “现在是中书监了。”谢安叫苦道,“小师弟,你当真也不是省油的灯,罢了,不提这事。情况如何?这可有时间好好说说了。” 陈星一手扶额,说:“谢大人,呃,我仔细回忆了一番,你我好像真不是同门。” 谢安起身道:“上回我去华山,拜百里大侠为师后,回来就做足了准备,你看,这些年里,我四处寻访,终于天道酬勤——” 说着,谢安回身,将书房里的书架朝侧旁一推,哗啦啦现出一个大暗格内的架子,架中全是宝刀宝剑、瓶子坛子、玉佩戒指,十八般武器样样俱全。陈星看到那一幕差点晕过去。 项述皱眉道:“这是什么?” 谢安认真道:“此乃百里师父嘱咐我后,我为驱魔大业而穷毕生之力,搜罗得来的法宝。” 陈星:“……………………” 谢安示意陈星,说:“师弟,你不妨品鉴品鉴?” 陈星:“你……你让我冷静下。” 项述走到暗格架子前,拿起一把手戟,看了眼。 陈星道:“你早说嘛!搞这么多读书人还喝茶清谈什么的,把我折腾一顿,就不能带到书房好好说话吗?” 谢安无奈道:“你不知道,如今建康城中士族子弟趋炎附势,不先为你接下风,谁知你名头?你看,今天这么一折腾,过得几天,陛下铁定要召见你,名头这不就自动传出去了?” “谢大人!”外头有人通传道,“王大人来了。” 谢安火速把袍子往身上一罩,拉上柜子,一整仪容,恢复了先前模样,说:“进来罢。” 来人却是王羲之,谢安于是礼貌一笑,点头,说:“正与我小师弟秉灯闲话。” 王羲之拿着一封书柬,笑道:“过得几日就是寒食了,届时想请天驰小兄弟,并谢兄往南屏山踏青。写了封帖子,念及遣人送来终究失礼,不如再亲自叨扰一番,以彰诚意。” “好,好。”谢安笑道。 陈星忙送别王羲之,关上书房门,谢安又脱袍子,朝榻上一坐,问:“刚才说到哪儿?” 项述:“你这人前人后,两个模样,累不累?” “累!”谢安语重心长道,“没办法,满朝文武百官,只知风花雪月、涂脂抹粉,你让我怎么办?” 陈星:“不至于吧!” 谢安抬手一指北边:“苻坚要打过长江了,眼下人人自危,你说呢?” “没那么快,”陈星说,“他忙自己的事儿都忙不过来呢……只是谢师兄,你……” 陈星上下打量谢安,也在一旁坐下,解释道:“是这样的……” 陈星朝谢安转述了在长安、敕勒川两地所发生的事情的经过,谢安沉默不语,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叹道:“如此场面,我竟不得见!” “幸亏你不得见好吗!”陈星抓狂道,“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建康,就完蛋了!” 谢安想来想去,最后仿佛下了决心,说:“留在建康,终究不是权宜之计,收到师弟你传书的那天,我就在考虑,不如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我这就辞了官,随你……” “停!”陈星马上道,“想也别想!师兄,你已经超过四十岁了!我不知道当初师父是怎么和你说的,我就先不说你这身体能不能打得过妖怪,关键现在万法归寂,也不可能再训练出驱魔师了!” 谢安严肃道:“能不能让师兄看看你的心灯?” 项述对谢安彻底无语,陈星只得祭起心灯,谢安顿时怔怔看着陈星的手,握着他的手腕。 “谢大人!”外头又有管家通传道,“来了客人,想拜访……” 陈星收心灯,谢安马上整理仪容,开门道:“哪一位?” 管家看了眼陈星,再压低了声音,朝谢安小声说话。 谢安和蔼地说:“没有钱,请他回去。” “我再看看?”谢安待管家走后,又朝陈星迫切地说。 陈星面无表情,再次祭起心灯,随便谢安端详。 “这就是法力,”谢安惊叹道,“这就是能移山填海、偷天换日的法术!” “我也想移山填海、偷天换日来着。”陈星说,“你倒是告诉我,师兄,除了半夜起床找水喝,这心灯还能有别的作用么?” “一定有。”谢安说,“这当真是人间奇迹!” “够了啊!”陈星说,“要么你来救人间于水火,去剿灭蚩尤吧!这驱魔师我还不想当呢!怎么你就这么想……” 谢安拉着陈星,让他看自己的一架子藏品,说:“你先慢慢看清楚,为兄搜集的这些,能不能派上用场,假以时日,咱俩慢慢地研究。” 陈星对着满架子的藏书与饰品,大多是毫无作用的古董,却也有一两件看上去像是法宝,只辨不出年代。 忽然他发现了一卷竹简,正是长安镜中世界里,驱魔司中缺失的竹简,捆扎方式一模一样。 陈星展开竹简,见左侧第一列上书八字:驱魔斩妖,不动如山。 第50章 安顿┃师弟,你来教教我,要如何修炼,才能采纳天地灵气 谢安:“这是我最想找的一件神兵, 驱魔斩妖的利剑‘不动如山’。” 陈星将竹简摊在案上, 项述也转身过来, 注视那竹简。谢安在房中踱了几步,说:“传说此剑乃是古神不动明王,用日光、月曜、星芒、电闪、烈焰与骨磷, 这六种世间的源初之光,将一把上古以首山之铜铸就的遗剑,淬炼而成。” 陈星见竹简上记载与谢安所述无异, 字体却是隶书, 不知为何,隐隐约约反而觉得有点熟悉, 于是抬头看了眼项述。 谢安又道:“根据竹简上的记载,此剑能幻化出六种兵器之形, 注入法力后,当能斩却魔神, 净化天地间的魔气……” “等等。”陈星与项述交换了一个眼色,项述微微点头。 “记载从何处得来?”陈星朝谢安问。 谢安想了想,说:“在会稽的一户人家中, 搬家时翻出来了些许古物, 当时我正广发悬赏,便有人以纹银十两购入,送到我手上。” 陈星眉头深锁,拎着那竹简道:“可是这理应是驱魔司中所藏典籍。” 谢安理所当然道:“不错,为何会出现在江南, 这点我也不清楚。” 项述仔细端详竹简,与镜中世界的长安驱魔司中典籍不同,竹简的字是刻上去的。显然是书写者誊刻了一份新的,并将它带出了驱魔司,不知为何,又流传到了江南。 “这字怎么有点眼熟?”陈星说。 “张留的字。”项述说。 陈星顿时恍然大悟,如获至宝,捧着竹简翻来覆去地看,这是三百年前张留传出来的!他为什么要抄这一份手书?联想到存放在镜中驱魔司的剑,过程已经很明显了。张留将这份竹简带在了身上,兴许正是在江南一带找到了这把剑,并将它藏在了镜中世界里! 谢安:“从华山归来后,百里师父既说‘魔’将复生,于是我想,兴许找到可堪对敌的神兵利器,多少能帮得上忙,于是循着线索,四处寻访,却始终没有此剑下落……” 项述摘下背后重剑,平放在案上,示意谢安看。 谢安现出惊讶眼神,伸手来提,却提不起这重剑。 陈星敏锐地发现,似乎除了自己与项述之外,任何人都无法挪动这把重剑,当初冯千钧也没能拿起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它还认主吗? “生死羂网坚牢缚,愿以智剑为断除。”谢安喃喃道,“兴许就是它了,你们从何处得来?” 陈星内心充满了疑惑,关于张留的足迹、这把剑为何会出现在镜中世界里、定海珠下落又在何处……等等诸多谜团,互相牵连,一个扣着一个。他简单地朝谢安解释过,三人参详良久,也未有明确猜测。 最后谢安只得说:“待你休憩段时日,大可往会稽去看看,我这就着人先去调查,看看这竹简所在民居的主人来历。不过呢,最好也别抱太大希望,毕竟这已是三百年前的东西了。” 陈星也拿不定主意,思忖片刻后,想起此行最重要之事,便取出项述所摹的余下两张地图,朝谢安摊开。 “我们从长安的驱魔司总署中,得到了一些线索。”陈星说,“其中第一张图,指向北方的卡罗刹,余下这两张,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谢师兄看看认识不?” 谢安接过另外两张,先前在哈拉和林时,项述已问过了族人,可以肯定的是,这两张图上所描述的地点,俱不在塞外。谢安年少时曾周游天下,踏遍名川大山以寻仙迹,陈星心想他说不定能有头绪。 这也是他来建康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谢安端详良久,而后道:“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起来,但无妨,待我找个时间,召集各族弟子,他们去过的地方也不少,细细地商量,总会有结果的。” 陈星如释重负,忙点头,谢安便请两人先行歇下。陈星征求谢安意见,将竹简带走,供项述研究,其上尚有不少御使神兵的法门,若能通过研习学会驾驭这重剑,来日迎战魃时,定能事半功倍。 谢安亲自带着陈星与项述往别院中去,做了个请的手势,安排项述先行住下,再将陈星带上通往东厢的走廊,陈星道:“太远了,随便安排我俩住一起就行。” “不行不行,”谢安说道,“大驱魔师与护法武神都是我贵客,岂可怠慢?” 谢安安排了家中最好的两处厢房来招待陈星,陈星一时哭笑不得,只得跟着谢安左拐右绕,穿过大半个宅邸往谢家的另一边去,傍晚时分夕阳如金,春风煦暖,走廊下风铃叮当作响,令陈星心旷神怡。 “小师弟可有婚约未曾?”谢安问道。 陈星笑道:“师兄能别这么多管闲事吗?” 谢安忙道:“不过随口一问,今日你舌战我江东弟子时,忽见你麾下护法,望向你的眼神中,尽是仰慕之情,师兄若好心办了坏事,你说就是……不如,我安排你二人同睡一室?” “不不不,”陈星一手扶额,说,“这就走吧!快!” 陈星推着谢安往前走,忍不住道:“还‘仰慕之情’呢,我看是嘲讽罢……” 谢安说:“愚兄虽痴长几岁,说不得察言观色的几分本事还是有的,述律空护法从一开始,便一眨不眨地看着你……” “那他眼睛应该很酸罢,”陈星认真道,“我可是说了快有一个时辰呢。” 谢安将陈星送到东厢,与自己卧室挨得不远,又道:“师兄先去料理少许琐事,今夜再与你秉烛夜话。” 陈星:“还是算了,我想早点休息,你明天再来吧。” 陈星把谢安打发走,时已夜幕低垂,当即吁了口长气,只觉今日甚累,项述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打算起身过去看看他,却又懒怠动。不片刻又有人送了晚饭来,陈星草草吃下,便这么睡了。 翌日日上三竿时,管家便来请陈星去用早饭,谢安先自上朝去了。余陈星与项述在厅内对坐,掀开食盒,只见鱼面一碗,小菜若干,充满了江南风味。 “昨夜睡得如何?”陈星朝项述问。 “还行。”项述随口道,似乎经过昨天一番论战之后,对陈星稍客气了些。陈星心想当初我在敕勒川时,天天被你们呼来喝去,可不见你这么维护我帮着我说话……昨天替你把我族人都得罪了,也不见你有什么表示,不过算了。 “你呢?”项述难得地反问了一句。 陈星乐道:“还行,毕竟不用打扫房间,终归清闲快活。” 项述自然听出陈星话里在嘲讽他当初进敕勒川,被当作小厮使唤个没完,还让他每天伺候大单于,如今风水轮流转,大单于也有当客人的一天了。 “这几天横竖闲着无事,”陈星说,“咱们一起好好在建康城里玩玩吧?我带你看看汉人好吃的、好玩的去。” “不了,你自己玩,既然回了家,就与你师兄、会写漂亮字的族人们多聚聚。”项述认真道,“我决定当打手去,接点活儿,挣点小钱。” 陈星:“你不要在建康城里乱来,若被官兵抓了,挣的钱还不够赎你的。” 项述道:“我会记得蒙面,不必担心。” 陈星终于气不过,发作了:“哎,我去你家的时候,没见你带我去哪儿,现在来了我家,我这么客客气气招待你,一尽宾主之谊,项述,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项述佯装疑惑道:“我以为招待我的是你师兄来着?” 陈星顿时咬牙切齿:“我又怎么得罪你了?” “老爷回来了!” 就在此时,谢安下朝归来了,扯了官帽就往一旁扔,管家赶紧上来接走。谢安进屋时满面春风,朝陈星亲切道:“师弟,吃了不曾?” 谢安一来,项述又不说话了。 谢安朝项述道:“述律护法,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尽管提。” 项述如是说:“你们汉人的饭太少了,每天吃不饱。” 陈星:“和你客气一下,你还真的提啊!” 谢安马上道:“没关系,我这就让人宰几只羊送来,烤全羊吃!” 陈星:“……” 陈星刚起身,谢安便拉着陈星,说:“师弟,你来教教我,要如何修炼,才能采纳天地灵气。” “天地灵气已经没、有、了!万法归寂了,师兄,你就这么想学法术吗?”陈星简直是拿谢安没办法。 “先学一学口诀心法,以后只要有机会,也好重新修炼嘛。” 陈星被谢安拉到他的修仙打坐房中,没想到一届南方重臣,竟是这么想当驱魔师,今天想清楚后,总觉得当年师父多半只是晃点了谢安一道,语焉不详地答应收他为徒后,又指了他一条所谓“明路”,让他自己回家买法宝修行,免得没事就跑华山来缠着自己。 “好,行,”陈星见谢安如此热情,便道,“教,师兄,我就先教你个五行诀吧。” 天地灵气没有了,但打坐吐纳的诀窍还在,驱魔师所修炼的功法五花八门,与习武的经脉内息有点像。陈星随便找了些基础功法,让他先行打坐,又说:“两个时辰内不能起来走动。”以免谢安又起来缠着他,于是就这么走了,决定去找项述继续吵架。 到得别院中,只见项述对着春日里灿烂阳光,展开竹简摊在膝前,左手认真地按右臂上经脉穴道,显然在专注地研习如何使用这驱魔剑,阳光之下,端的是少年侠客,俊朗无比,陈星一见气又消了。 “没有天地灵气,”陈星悻悻道,“不动如山哪怕是绝世神兵,也发挥不了效果。” 项述见陈星来了,便将竹简一收,表情有点不自然,说:“先前是怎么使出来的?” “心灯啊,”陈星无聊地答道,“你所用的,是我心灯的法力,你上回杀急眼了,我的心灯法力一下全被你抽走,于是就吐血啦。” 项述当即明白了,所以也即是说,如今境地,护法也并无斩妖除魔的本事,跟在身边的驱魔师,则提供燃烧心脉释放出来的力量,项述再凭借这法力御使不动如山。 “借来怨气,能否驱使这兵器?”项述忽然问。 “最好不要,”陈星马上说,“我总觉得怨气极其容易反噬自身,万一尸亥那伙人掌握怨气的门道比我想象的更深,反过来被他们所趁可不得了。” 项述只得收起竹简,陈星却道:“你还是看看罢,待哪天……”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项述于是认真道,“能不能指条明路?” 这是一个极其矛盾的事情,项述若要保护陈星,就要通过护法与驱魔师的联系,抽取陈星的心灯法力来驾驭重剑,然则抽多了,陈星又会遭受重创,说不定还会一命呜呼。 “我又有什么办法?”陈星无奈道,“该用的时候,还是得用吧,我只是提醒你,打仗的时候不要这么着急……” 忽然间,陈星隐约生出一个念头,想到了自己尚有不足三年的性命之期。若命中注定,自己将在二十岁死去,会不会是……天意如此,届时将迎来项述与尸亥甚至蚩尤决战的那一天,自己为了支援项述,彻底燃烧生命,释放出心灯? 说不定还真是这样。陈星现出少许失落,项述却奇怪地看着他。 只见陈星表情顷刻间变化数轮,很快就恢复了原状。 “啊,”陈星想来想去,自言自语道,“一定是这样没错了。” “什么样?”项述愈发疑惑。 否则除了这一点,还会有什么人生意外呢?意外大多是可防范的。凡人终有一死,这种死法轰轰烈烈,应该还不错。 陈星复又笑了起来,朝项述说:“我懂了,都是天意,没关系,你尽管用罢。” “你有病?”项述说。 陈星正要编个由头说服项述时,忽闻谢家管家大呼小叫,穿过回廊。 “老爷!老爷!”管家喊道,“大事不好了!追债的又上门了!” 陈星:“……” 项述:“……” “老爷正在修仙,”陈星来到门前,解释道,“不要惊扰了他,待会儿大功告不成,唯你是问呢。” 管家一脸严肃,指指外头,陈星说:“还有将近两个时辰,要不你先让客人先……不对,谢家还欠人钱?谢家这么有钱,还能欠债?” “谢安石!”一个声音在外头朗声道,“快出来!我知道你在家!今天你还上朝了!” 项述与陈星几乎是同时蓦然一回头,愣住了。 只见冯千钧一身靛蓝锦缎,鬓悬玉络,腰佩两把长刀,脚踏登云靴,大步走进谢家,朗声道:“谢安石大人!说好昨天还钱,昨夜你说有客人,放你一马也就算了,今天……天驰?项兄?!” 冯千钧与两人打了个照面,顿时傻了。 陈星当即狂喊一声,冲上前大喊道:“冯大哥——!”继而整个人飞跃而起,扑在冯千钧身上。项述待要打招呼,见此情此景,却眉头稍一拧,现出少许戾气,仿佛懒得理会冯千钧。 “天驰!天驰!”冯千钧狂喜道,“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冯千钧看那模样,恨不得将陈星整个吃进肚子里头去,抓着他又揉又搡,陈星不住哈哈大笑,项述只是约略一点头,显然并无与冯千钧叙旧的意思,转身走了。 “哎,项述!”陈星道,“不来聊几句么?” 项述转身离开,冯千钧朝项述背影喊道:“过得些时日,我就要成亲了!项兄弟,你可别吃醋……” 陈星马上朝冯千钧做了个“嘘”的动作,气急败坏道:“你说什么呢!等等,你是讨债来的?” “说来话长,”冯千钧说,“到我钱庄聊去。” 陈星告知正在此地落脚,于是拉着冯千钧,借了谢安家茶室一用,管家见债主被支走了,连忙着人奉茶,双方坐下,方得以一叙别来之事。 “原来是这样。” 敕勒川经过,冯千钧听了个大概,唏嘘不胜,点了点头。 陈星说到肖山时,又不禁心生愧疚之情,原本想着将肖山托付回匈奴族,让他留在族中长大,却从来没问过肖山自己的意思。那天在船上与项述长谈后,陈星渐渐地明白到,每个人都有自己希望做的事、希望去的地方。 得写封信给肖山,告诉他,他们正在江南,如果肖山愿意,再请人去接他过来,让他自己作选择。可是等到自己将死之时,又要怎么办呢?陈星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他很喜欢这孩子,愿意照顾他到他再不需要自己为止,可另一方面却又下意识地不想与他培养太深的感情,否则到了自己离开时,肖山一定会很难受吧。 “你能帮我送封信到敕勒川给肖山么?”陈星想起西丰钱庄正是以情报业为生,冯千钧许多事应该都心下了然,便随口道,“其中过程,你想必也都听说了。” “不,”冯千钧答道,“有些还是不了解的。不过项述兄弟辞去大单于之位,与你一同离开了敕勒川,这个我早已得知……” “什么?”陈星险些打翻了茶碗,震惊道,“辞去大单于之位?” “对啊,”冯千钧意外道,“没告诉你?塞内塞外,连着中原、江南等地,一夜间全知道了。” 陈星茫然道:“什么时候的事?” 冯千钧告诉了陈星大概日期,陈星想起,正是他们迁往哈拉和林那段时间,原来在那个时候,项述就已经决定不当大单于了吗? 只听冯千钧又道:“我所得到的情报,是述律空将十六胡玉契交给铁勒族长,解剑、还弓、封弦、祭天,更吹了羌笛古曲以示别意。如今的大单于是铁勒族长石沫坤,苻坚已经朝哈拉和林发信,要求古盟尽快举行紫卷金授的仪式,准备调集兵马,攻打南方。” 陈星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为什么不当大单于了?”陈星难以置信道。 冯千钧更是奇怪,反问道:“他不是你的护法么?辞去大单于之位很正常啊。” 陈星:“不不,项述!” 陈星下意识起身,正要出去,却见项述正要进来,两人差点撞上,项述依旧是那冷淡神色,一瞥冯千钧,目中有责备之色。 冯千钧何等人精?自然早就知道项述不想告诉陈星,于是自嘲一笑。 第51章 目标┃尸亥为何独独缺了这两王未能复活呢? “你为什么辞去大单于之位?”陈星说。 “不想当了。”项述冷冷道, “怎么?我自己还不能做主?”说着跪坐在案前, 看了眼茶碗, 那是陈星喝过的,也不在意,端起来便喝了。 冯千钧笑着说:“恭喜项兄弟。” “同喜。”项述漠然道。 陈星没听懂冯千钧恭喜项述什么, 更不知道项述的“同喜”何意,唯项述与冯千钧心下了然,冯千钧恭喜项述终于得以从重任中脱身, 可以好好忙自己的事了。项述则“同喜”冯千钧总算要成亲了, 免得成天不清不楚地找陈星腻歪。 “查出什么结果来了?”项述难得地主动问道。 冯千钧正要汇报时,陈星却道:“石沫坤若答应紫卷金授怎么办?” 冯千钧说:“短时间里我看不会。” 项述:“这我管不着他, 他是新任大单于,又不是我奴隶。” 陈星喃喃道:“苻坚就要调集兵力, 打过长江了。” 项述不耐烦道:“这关你什么事?” 陈星眉头深锁:“这……怎么不关我事?” 项述:“是你自己成日啰嗦没完,让我回去当大单于, 我现在不当了还不行?!” 冯千钧:“哎你俩怎么还和从前一般,总是吵。” 陈星心想项述辞让大单于,接下来苻坚在北方再无人牵制, 局势将变得更加凶险。 项述为了与陈星南下, 大单于之位二话不说就辞了,本以为他会感动一番,没想到陈星的反应完全大出意料,心中不由得怒起,讽刺道:“倒是忘了, 孤王一退位,害你族人又要被胡人欺负,唔,这可怎么是好?着实让人烦恼。” 陈星听出项述语中嘲讽之意,却也没有争辩,只道:“胡人死了就不算命了么?真要打起仗来,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这怨气……” 项述终于忍无可忍,怒喝道:“我现在就上长安去,把苻坚杀了行了罢!” 项述一怒,陈星与冯千钧都被吓了一跳,陈星只得住嘴不说了。 “说,”项述朝冯千钧道,“我现在的身份,是驱魔司护法武神,调查结果如何?” 冯千钧蓦然笑了起来,这么说来倒也不错,若他承认自己是名驱魔师,项述与陈星理论上便是他的上级。 “情况有点不妙。”冯千钧想了想,以眼神示意陈星先坐,别吵了。陈星心情复杂地坐下,听冯千钧叙话,刚听了个开头忽觉不对,心道反了你了?我才是驱魔司的负责人,你居然这就开始发号施令了?! 算了,我忍……等冯千钧走了以后再与你算账。 “辞别你二人后,我一路东行,离开函谷关,却碰上前往洛阳的慕容冲。”冯千钧说道。 那天夜里,冯千钧悄然离去,本想先回江南,不料路上却碰上了慕容冲。苻坚虽昭告天下,令冯氏成了这桩不明不白的案件的替死鬼。 其实慕容冲对正主儿是谁,却早已心下了然,更不可能不知道姐姐弑君报仇的企图。发丧之后,苻坚为表抚恤,将他从平阳调往东都洛阳,预备过段时间,予他新的封地,说不定还想封他个河南王,只是顾忌朝野声浪,只得暂时作罢。 慕容冲率众行军,冯千钧一路尾行,打听到了不少消息。首先得知,清河公主的尸身一夜间被偷了。 陈星:“……” 项述表情顿时变得相当复杂,冯千钧点了点头,说:“兴许是被拿去转化为……那个了。” 冯千钧生前对清河公主念念不忘,一见钟情,然而经历了这许多事,他对此唯一的希望就是:她能在死后安息。 其次,冯千钧抵达洛阳后,找到了汝南王司马亮在洛阳远郊的墓穴,一如所料,已被起出,棺中空无一物,这与陈星从司马玮处得到的消息一致,八王已被复活六王,唯独余下两王,尚不知是哪两名。 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东海王司马越。 项述听得头昏脑涨,根本辨不清司马家这伙人谁是谁,当然,对陈星来说则是毫无障碍,毕竟全是汉人名字——比起司马家八王而言,敕勒川中什么石沫坤、巴里坤、车罗风、卡罗刹才让他头疼不已。 “赵王司马伦被你们在长安超度了。”冯千钧说,“东海王司马越又被那位尚未谋面的小兄弟剁成了肉饼。” “是切成了肉泥。”陈星诚恳道。 “司马玮正在设法挣脱尸亥的控制,”冯千钧思忖道,“总会碰面的,可以说,复生的六王已去其三,余下三名仍然潜伏在暗处。” “嗯。”陈星皱眉道,“这么说来,尸亥的守阵魃王,已凑不齐了,能不能用那个什么万灵阵来复活蚩尤,还很难说。” 项述此刻也已消了气,皱眉道:“另两王须得及早找到,提前动手解决,只是不知埋在何处。” “嘿嘿,”冯千钧于是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得意地说,“这就是愚兄的本事了。” 陈星惊讶道:“已经找到了?” 冯千钧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尸亥为何独独缺了这两王未能复活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对他来说,这俩家伙也许离得太远了。” “等等……”陈星隐约明白了冯千钧的意思,总觉得尸亥的身份,仿佛从那重重迷雾里,显露出了一角,这将是一个重大的线索。 “在南方。”项述却是马上懂了。 冯千钧意味深长地点头,说:“就埋在钟山北面的皇陵中。” 昔年八王之乱,祸毁大晋朝廷,司马家的八位王爷个个是身怀武艺、行军打仗的好手,却为了争夺皇位,在奸后贾南风的挑唆与利用之下,展开了一场疯狂而血腥的手足相残。数十年中,你杀了我,我又杀了他,晋廷数百万军队因这场内耗而折损得干干净净,导致北方守备空虚,匈奴人刘渊方率军入关。最后的赢家司马越率领长安朝廷及大部分军民仓皇出逃,被刘渊拦路堵截,杀了个干干净净,晋室衣冠南渡,是以称为永嘉之乱。 永嘉之乱也开启了近百年的诸胡乱华的序幕,但就在北方各族争抢关中、洛阳等地时,于建康重振旗鼓的司马氏继承人也没闲着,时战时和,发挥了合纵连横的强大手腕,不仅成功挑拨各族相斗,更成功地取回了传国玉玺,以及河间王、齐王两王的棺椁,葬在了钟山的皇陵中。 “太好了,”陈星道,“真是太好了!等等……嗯,根据咱们在隆中山中所见,要复活一具古尸令其成为魃王,须得七七四十九日,这个过程想必十分复杂,其实不用着急毁掉它,嗯……我想……” “聪明!”冯千钧笑道,“我已派出密探,日夜盯着皇陵,一旦有任何异常,随时会来通知。初时我尚且犹豫不决,尸亥若想再复活这两王,势必就会派出手下,甚至亲自前来。是否提前毁掉王尸,来得更直截了当,但听你转述司马玮之言,说不定咱们还可守株待兔……” 陈星“唔”了声,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在隆中山内,那诡异的面具人复活司马玮时,似乎因为心灯在旁,而产生了某种变数。那么是否可以运用这种变数,反而将余下的两王策反,打尸亥一个措手不及? “我看至少到现在为止,”冯千钧说,“尸亥依然没有抵达钟山贸然复活两王的行动,这就很意味深长了。” 项述也“嗯”了一声,陈星觉得有点奇怪,问:“什么意味深长?” 项述抱着胳膊,沉吟不语,半晌后有点不耐烦,说了一句:“刚夸你聪明,这时候怎么又变蠢了?尸亥为何唯独此二王放着不管,没明白?” 冯千钧笑了笑,项述见陈星还在想,索性解释道:“因为长江以南,不是尸亥的势力地盘!” 这话刹那一言惊醒梦中人,前因后果,霎时全部串了起来。隆中山就在襄阳附近,而秦军围城,神秘面具人方侵入了隆中山。也即是说,尸亥的活动范围,在这之前,始终局限在了长江以北。 他过不来?!过不来意味着什么?尸亥是苻坚那边的人!再想到长安魃乱,阴阳鉴阴差阳错,中途再次回到冯千镒手中……答案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尸亥此刻就潜伏在苻坚身边,”陈星说,“会是谁呢?!” 这也是冯千钧一直以来,无论如何也要查明的真相,查出尸亥的身份,也即找到了引诱兄长入魔之人,这才是他最重要的报仇目标。 陈星不由得感叹,果然还是要有伙伴帮忙,眼看一个毫无头绪的阴谋,竟是通过三人的推断,就这么慢慢浮出了水面! “那天晚上,除了苻坚之外,进寝宫内的人还有谁?”冯千钧说,“慕容家的?拓跋焱?” “拓跋焱不可能。”项述一口否定,说:“虽然我看他不顺眼,但不会是他。那夜昏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看见了几名贴身侍卫与苻坚,总不至于是苻坚自己。” 冯千钧说:“这个可能不应排除。” 陈星想了想,说:“先不说苻坚有没有这心思,一个皇帝,还要跑东跑西,唱这么大一出戏,你觉得他有时间么?” “那倒是的。”冯千钧对此表示出了赞成。 “王子夜?”项述提出了另一个人选,“苻坚凡事都会找他商量。” “你见着他了么?”冯千钧问。 项述回忆,却不记得那夜苻坚身后是否有王子夜的身影。三人讨论来讨论去,最后项述说道:“那么根据接下来的情况,我们也许能清楚确定这个人是谁。” 陈星的思路已经有点跟不上项述了,只得虚心地问:“为什么?能解释清楚点么?护法,我发现你很聪明啊。” 项述:“不敢当,较之清谈弄玄、舌战群儒的驱魔师,护法这点小聪明,如何入眼?” 陈星原本已对项述生出仰慕之心,也是确实没听懂,没想到又被他刺了句,于是客客气气地答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偶尔也要不耻下问的嘛。” 项述:“……” 冯千钧见两人又开始较劲,生怕又演变成吵起来的架势,忙道:“请项兄弟赐教。” “想复活余下二王,”项述如是说,“就需要大规模死人释放出的怨气,正如襄阳之战一般。要死人,就得有大战,如果苻坚在近期南下,攻打建康,也即说明,在他身边,有人撺掇他开战。尸亥的身份,定是身居高位的谋臣。” “啊。”这点冯千钧倒是没想到,于是点了点头。 陈星心道项述确实很聪明,今日与冯千钧重逢,最开心的还不是骤见故人,而是这么一来,倏然将他们的被动转化成了主动,尸亥藏身之地一旦确认,有了明确的目标,接下来围绕这一目标制定计划,就好办得多了。 最怕就是不知道敌人所在,甚至还不知道敌人是什么,这么一路走来,付出了如此多的艰辛,总算也有了回报,这令陈星暂时舒了一口气。 冯千钧却依旧拧着眉头,陈星正要问还有什么情报时,冯千钧却道:“有时候,要死人也不一定得开战,江南一地看似和平,实则暗流汹涌,你俩在这个时候回江南,今天想来,冥冥中竟是有天意指引。” 项述脸色忽然一变,陈星正要起身活动,闻言说道:“什么?出什么事了?” 冯千钧迟疑片刻,而后索性道:“我也不知此事是否真如我所推测……不过,既然咱们都是当事者,这就说了也无妨,还记得一年前,咱们在隆中山发现的士兵尸体么?” 陈星:“!!!” 陈星顿时想起来了,当初他与项述、冯千钧相识,项述从悬崖上踹下一具尸体,以警告陈星二人不要再往前。但当夜,陈星与冯千钧将尸体绑在了马背上,让那马将尸体载回了麦城。 “尸变了?”项述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 冯千钧缓缓点了点头,说:“所幸,情况还不太糟。” 那具士兵尸体送到麦城后不到二十四个时辰,便成了活尸,见多识广的麦城县令联想到古书中僵尸作乱的传说,马上用一个大笼子将它锁了起来。但检查尸体的仵作,连同几名士兵,当场都被抓伤了。 活尸于是被装笼送到建康,秘密呈予晋帝司马曜观赏了一番,也未曾惊动太多人。但很快,仵作回到家后不到十日,便已被感染上发病,咬伤了妻儿,紧接着连着许多百姓,都化作了活尸。 陈星:“…………” 冯千钧说:“那时咱们尚不知道魃兵有这等威力,不能怪咱们。” 项述脸色铁青,说:“后来呢?” 冯千钧说:“麦城有不少人中了尸毒,所幸后来……呃,说起来不太光彩,但还是解决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蕴含了太多信息,陈星叹了口气,项述说:“果真解决了?” “表面上是。”冯千钧说,“但就在去岁深秋,也即你们在敕勒川时,建康、秣陵、会稽、吴郡等地,爆发过几次小规模的瘟疫,直到现在仍在流传。” 陈星皱眉不语,冯千钧描述了下瘟疫的病情,这场病来得莫名其妙,毫无预兆,有人说是被派往麦城执行任务的晋军带回来的,有人则认为是寻常瘟疫。但奇怪就奇怪在,瘟疫里没有死人,患病者大多保住了性命,却伴随着嗜睡卧床的征兆。 “有治好的吗?”陈星说。 冯千钧当时尚在洛阳与平阳、幽州查探各王陵墓,并未亲眼得见,答道:“听说是有自己痊愈的,据说多晒晒太阳,慢慢地能好一些。” 项述想了想,说:“能好想必就无碍。” 冯千钧还特地去拜访过自行痊愈之人,发现行动如初,也没有半点成为活尸的迹象,于是暂持观望状态。但随着时间过去,这场瘟疫竟如痨病一般,好不了,也死不掉,且还在朝长江以南的许多城市慢慢扩散。 陈星说:“这么说来,终究不妥,还是得尽快去看看病人。”说是这么说,但他觉得自己也看不出什么来。 冯千钧道:“这就又扯出另一个问题来了。” “还有?!”陈星无奈道,“能不能一次说完?” 冯千钧忙示意道:“这事和尸亥蚩尤驱魔师没关系了,是谢安石谢大人的……” 刚说到这里,隔壁管家忽然疾呼道:“老爷!老爷!快来人啊!” 这一惊非同小可,三人正在讨论瘟疫,便听隔壁传来摔倒之声,项述瞬间起身,一阵风般冲了出去,陈星祭起心灯,跟了出来。 只见谢安一瘸一拐,撑着从榻上下来,说:“没事,只是打坐太久,脚麻了。” 众人:“……” “谢大人,”冯千钧依足礼数,揖了一揖,说,“您该还钱了吧?” “你们说的,”谢安拉起袍襟,跄着下榻找鞋,“我都大概听见了,钱的事情呢,还请冯少主您再宽限几日,您看我岁数也大了,经不起惊吓……” 陈星一头雾水,看看冯千钧,再看谢安,说:“什么?搞反了吧?师兄,你欠冯大哥的钱?欠多少?” “他是你师兄?”冯千钧茫然道,“你师兄不是王猛吗?怎么变谢安了?” 谢安解释道:“是这样的……”说着先打发了管家,朝冯千钧说:“既然与我师弟相熟,大家都是自己人,我看这个钱,就先免了如何?” “自己个人屁啊!”冯千钧道,“当初说得好好的,七十万两白银替你养北府兵,欠条都打着,今年开春就得还账。十万两利息我都不要了,谢大人,你倒是可怜可怜我们西丰钱庄,长安产业被连锅端了,建康使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你让我怎么办?” “息怒息怒,”陈星忙劝道,“大家看我面子,不要吵架,钱总是会有的。” “说得是,”项述点头赞同,“稍后陈星就会到外头路上站着,钱自然就来了。” 第52章 钱庄┃啊!小师弟,你会不会传说中的‘点石成金’? “跟你没关系!”陈星道, “别添乱!” 谢安只想请冯千钧去喝茶, 冯千钧却无论如何, 一定要讨回他的七十万两银子。 只因西丰、东哲乃是天下两大钱庄,年前因冯千镒入魔,长安这么折腾了一番, 西丰的钱库被苻坚抄了家。上百万两银子全充了大秦国库,满朝文武乐呵呵地全在数钱,苻坚得了这笔巨资, 有了军费, 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冯家则当真是元气大伤,回了江南, 准备收拾家底,重新经营。 结果冯千钧得知, 谢安又在一年前朝西丰借了七十万两白银去养他的北府兵,这北府兵是为了抵御苻坚的秦军而立, 由谢安统筹治军。奈何大晋国库连年亏空,还不敢加税怕士族造反,司马曜便老实告诉谢安, 养不起了, 裁军罢。 裁军怎么行?谢安想来想去,只得以皇族的名义,朝与谢家交好的西丰钱庄冯千镒,借了七十万高利贷,立下字据, 一年归还,还时再添十万两。 反正冯家在长安的行动,许多时候也靠江南支持,横竖最后也不是他还,真找上门来,拿国家大义弹压就是了,大家都是体面人,冯家总不好派人天天在乌衣巷外撒泼打滚罢。 但谢安竟是没料到冯千镒走上岔路,人就这么没了,冯家在长安的产业一倒,想回江南立足,一旁又有与王家交好的东哲钱庄虎视眈眈,实在是生死存亡之时。冯千钧更在这大半年里,为了救治瘟疫,放出不少无利钱去赈济百姓。 现在西丰钱庄在全国的存银已不足十万,冯千钧为了保住家业,必须得要回这笔钱来,如此庞大的情报网,上千族人与散布在各地的商路、镖师,统统要等着吃饭,否则让他怎么办? “吃口茶再说,吃口茶,你一定渴了……” “我不渴,谢大人,我要钱。”冯千钧耐心地说。 “小师弟,你且先替我安抚一下冯少主的情绪。” 冯千钧:“谢大人,咱们还是约个时间,我带人上门来搬东西罢……” 陈星:“冯大哥,你有话好说,别激动。” 谢安:“师弟,你带了什么法宝,能替我暂时抵给冯少主么?” “没有!”陈星说,“谢师兄,我这里还帮你说话呢,你就打我法宝的主意了?” “我要法宝干什么?”冯千钧说,“我不会自己找陈星借吗?我俩比你熟!废话少说,谢大人,这回真的要还钱了。” “啊!小师弟,你会不会传说中的‘点石成金’?” “不会!”陈星抓狂道,“没有这种法术!” “我这就去取,”谢安马上道,“您请稍等,再坐一会儿。安石说到做到。” 冯千钧今天已在谢家喝了一肚子茶,闻言于是在厅外站着,说:“行,我等你。” 谢安这宅子外加收藏的字画,应该也值不少钱了,但七十万两白银,似乎还真的挺多,谢安又不与谢家其他人住在一处,只不知道抵不抵得起。 冯千钧回身道:“项述呢?” 项述听两人争吵,颇不耐烦,于是又走了。 陈星端详冯千钧,忽然笑了起来,说:“冯大哥,一别经年,你似乎有点变了。” 冯千钧有点意外,看看自己身上,说:“变了么?” 陈星看冯千钧看了半天,总觉得冯千钧有所变化,自己却说不上来,似乎是眉眼间带了一股很淡的邪气,变得有点坏坏的,是因为驾驭过以怨气炼化的森罗刀么? “森罗刀后来用过没有?”陈星问。 “用过两次,”冯千钧说,“甩脱慕容冲斥候队时,在墓地附近,不过你放心,我没有杀人。” 陈星沉吟片刻,说:“冒昧为你检查一下可以么?” 冯千钧一展双臂,示意陈星随意,陈星祭起心灯,靠近冯千钧。 “不用脱衣服……把腰带系上……”陈星一手按在冯千钧胸膛上,冯千钧正宽衣解带,闻言停下动作。 陈星以心灯注入他的全身经脉中,发现他的内心,依旧有一团同源的光在闪烁,为他守住了本心,应当并无太大问题。但心灯法力的流动,却变得缓慢阻滞,似乎冯千钧体内有另一股力量在抗拒着心灯。 “没什么大问题。”陈星说,“但是尽量少用,怨气不像灵气,用多了终究对身体有伤害,会渐渐地让人变得邪气起来……” 正在这时,项述又回来了,仿佛先前只是回房拿东西,站在门外看着陈星与冯千钧。 陈星:“……” 冯千钧马上系好腰带,穿上外袍,项述打量两人,陈星说:“我只是在检查他体内的怨气!” 项述说:“我没说什么,谢安跑了,你们确定还要在这儿等他?” “什么?”冯千钧一凛。 项述随手一指皇宫方向,冯千钧顿时快步出去,只见谢安躲债躲到皇宫里去了,冯千钧这下拿他没辙了。 陈星安慰道:“兴许是找皇帝要钱去了呢?” 冯千钧一手扶额,无奈道:“狗皇帝自己都吃不饱,着急得头发都掉光了,还我钱?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那个……冯大哥,”陈星将冯千钧送出谢府外,“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追得太猛,否则他们君臣若是狗急跳墙的话……” “我自己都要狗急跳墙了。”冯千钧说,“不说放出去的钱能否收回来,这么下去,西丰关门大吉就是三个月的事。不行,陈星,你得替我想个办法。” “哎!”陈星马上道,“怎么这就赖上我了?我只是替谢师兄送客而已。” 眼看前一刻三人还在热烈一叙旧谊,为了钱冯千钧就翻脸不认人了,只听他一本正经道:“西丰钱庄如果倒了,就没人替你们盯着皇陵了,北方的消息,也得不到了。你和项兄弟,就要天天在皇陵外头,自己蹲点,这多麻烦,是不是?” 陈星:“关键我也没钱啊!我俩正寄人篱下呢,我要有七十万两银子还用得着投奔谢安?话说回来,我还欠着谢安三千两银子呢,要不是他从前赡养我和我师父,我上哪儿去认这便宜师兄……” “项兄弟,”冯千钧见此计不通,于是转向项述,认真地说,“小弟记得您,好歹也曾是坐拥北方万里沃土的大单于?” 陈星面无表情道:“冯大哥,你看项述这模样,像是有钱的么?我去过他家,他那帐篷里的家当全部拿出来换成钱,还不够还我欠谢安那三千两银子的呢!” 项述闻言于是配合地拍了拍身上,两手一展,示意爱莫能助。 “你去大路上站一会儿?”项述说,“说不定拓跋焱又来了。” 陈星心想你还没完了。 冯千钧并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满脸疑惑地看着陈星,陈星把心一横,说:“行,我试试看啊,岁星岁星,给我送点钱吧?” 于是三人站在路边,项述稍稍低头看陈星,只不说话。 乌衣巷外几只燕子飞过,安安静静。 “这儿人少,”项述说,“往外头走走?” 陈星:“……” 陈星走了几步,到得巷外大路上,建康东街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集市上满是人。 “天上会掉钱下来么?”冯千钧疑惑道,“是不是得找个人少的地方?不然都被抢光了罢。” “再走走?”项述示意陈星再往前走点。 陈星:“你又干吗?” 陈星又走了几步,只见集市东面,则是一间三层楼高、金碧辉煌的大商铺,门口拄着白玉,上书四字“东哲联号”,居然走到冯千钧家的死对头处来了。 “这不是你们死对头吗?你家的钱庄呢?在哪儿?”陈星问。 冯千钧一指集市西面,那处也有一乌木栏的大钱庄,正是西丰联号。 “罢了,”冯千钧说,“到我家用晚饭去罢,哥仨晚上喝两杯,顺便介绍你们嫂子给认识认识。” 项述却抬头端详东哲钱庄的牌匾,似乎在思考。 “你不会是又要抢钱庄吧。”陈星说。 “你欠谢安三千两银子,”项述说,“若开口,我就替你还了,但是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陈星本想说这里不比麦城,你真要抢钱庄,一定会被抓起来的!但忽然想到那天项述让他救车罗风时,彼此也是这么赌一件事,当即道:“好啊,我无所谓,不过除了帮我还谢安的钱之外,你还得帮冯大哥度过难关。” “哎。”冯千钧闻言笑了起来,本想让两人别置气,但忽然转念一想,又改口用了激将法,道,“陈兄弟,好意就心领了,不要强人所难。” 项述果然不耐烦道:“行,可以。” “喏,那你来,但不能抢钱庄。”陈星颇有点不情不愿地说,同时心里打定主意看项述的好戏,我倒是看你怎么弄钱,绝对不可能,否则在麦城还用得着去抢钱庄?而且冯千钧差的是三千两吗?人家差七十万!你就算抢,也抢不回来这么多好吧。 然而项述已抬步,走进了钱庄中。 其时东哲与西丰一样,主业是存钱与放高利贷,最近的大半年中江南受瘟疫影响,家家户户俱有病人,青壮年劳动力生病的结果就是无法耕种,还得花钱看病,只好把余事放下,拟借钱渡过难关。 西丰钱庄口碑最好,不到半年,钱就被借空了,东哲则相当有耐性,直等到冯家弹尽粮绝后才开始放贷,利钱提到每年一分,百姓怨声载道,却为了活命,不得不借。 陈星看见门口所排的长长的队,才发现瘟疫的情况远比冯千钧所描述的更严重,不由得一颗心悬了起来。项述则只瞥了门口长队一眼,在厅内站定。 “借贷那边排队。”柜内主事说。 项述侧身靠在柜前,手指敲了敲,说:“取钱,叫你们大掌柜出来。” “契票拿来,”内里主事道,“掌柜没空……” 一句话未完,那主事已被项述揪着衣领,从柜后提了出来,顿时满脸惊恐,涨红了一张脸,百姓们见这美男子忽然动粗,顿时受到了惊吓,纷纷大呼小叫,赶紧退避。 陈星一看不得了,忙上前阻止,项述却将主事轻轻放下,为他掸了掸衣袖,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次:“取钱,叫你们大掌柜出来。” 主事既怒且羞,却知来了个惹不起的,只得火速上二楼去。 陈星深吸一口气,盯着项述看,项述却俨然没事人一般。不多时楼上一名镖师快步下厅,瞥见陈星与项述身后的冯千钧,顿时现出了然之情,说道:“西丰钱庄的冯少爷,今天什么风将您吹来了?” 冯千钧一哂道:“陪朋友来看看,不关我事。” 那镖师冷笑一声,说道:“大掌柜有请。” 东哲钱庄三楼,一众武人簇拥着大掌柜,做好了迎接冯家来踢馆的准备。陈星动动项述,说:“哎,护法,可以了,别闹,我就开个玩笑,还是走吧。” 项述看了眼陈星,再一瞥大掌柜,只见三人坐在厅内案前,大掌柜本以为冯千钧想找由头寻隙,却见冯家少当家与这青年一左一右,气定神闲地坐着,这文士少年坐定中间,于是将他当作了正主,问道:“这位小兄弟,请问您在敝号……存了多少钱?” “呃。”陈星看了眼项述,心想我有个鬼的钱。 “与他们无关。”项述也不喝东哲奉上的茶,随口道,“大掌柜,你是汉人,姓甚么?” 大掌柜怀疑地打量项述,答道:“姓王。” 项述点了点头,说:“一年前,我在麦城贵庄处亮明身份,想支点钱当路费,指印为凭,贵庄告诉我,东哲联号战乱时,只存不取,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取出钱来,是否有这么一说?” 陈星忽然想起与项述初见没多久,在麦城发生的那起抢劫案,原来当初他是想取钱么?他在东哲存了钱?存了多少? 冯千钧也想起来了,两人一起转头,神情复杂地看着项述。 王掌柜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因钱庄不让取钱,是件非常严重的事,更不好拿兵灾当借口,何况乱世之中,急用钱者众多,见死不救,不是砸自己家招牌么? “绝无此事,”王掌柜只得睁着眼睛说瞎话,一口否认道,“绝无此事。敝号从未有这规矩,定是麦城分号擅作主张,有得罪之处,在下先行谢过,还请客官恕罪则个。” 这么一来,众人于是更觉得是冯千钧找来砸场子的了,但凡事须得先礼后兵,全了面子,才好应对。 “客官只要拿得出票据,”掌柜身后一名镖师主动说,“走到天涯海角,但凡在东哲,开了口,也必定让您取钱。君子爱财,却也取之有道,东哲开了上百年,凡事都说不过一个理字。” 冯千钧冷笑一声。 大掌柜只当看不见他,朝陈星做了手势,显然将陈星当作了三人中的小少爷,意思是你要取多少钱? 项述却道:“既然这么说,我就问一句,贵号还记得述律家么?我的名字唤作述律空。” “哦,”大掌柜说,“铁勒人呐,述律家……述律空……述律空?!” 忽然间,大掌柜发现不对了,“述律空”这个名字,不正是敕勒古盟大单于之名么?但看项述也半点不像胡人,在汉人心中,所谓大单于,俱是呼韩邪、苻坚等大胡子、年过四旬的中年莽汉形象,怎么来了这么一个人?对不上啊。 “父亲生前,我记得在东哲钱庄,存了一笔钱。”项述淡淡道,“距今算来也有三十年了,东哲钱庄中,不知是否还有票据在。” 大掌柜一怔,而后说:“在哪里存的?” “幽州,涿郡。”项述答道,“当年东哲在涿郡联号开张,为了做生意,与塞外胡人联议,找到我父述律温,主动提出,要替述律家保管一笔钱,还答应可代为放贷予来往商人,双方立有票据,鲜卑慕容氏控制幽州后,东哲在涿郡的产业,我记得似乎还做得不错?” 大掌柜的表情严肃起来,说:“若是存银,东哲钱庄所立票据,俱送往总庄之中,各地联号,俱有拓票,以备查验……我这就让人找找去。” “你爹存了多少钱?”陈星朝项述问,心想搞不好还真有三千两银子,甚至不止。 “不知道,”项述干脆地说,“没算。” 冯千钧也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但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开始盯着大掌柜,看他这回要怎么下台。 大掌柜朝身侧主事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快步下楼去。 “似乎是有的,”大掌柜说,“小时候,我也听老掌柜提起过,还要多谢老大单于对敝号的支持……只是不知道大单于为何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来取?” 说话间已有人上来,将清茶撤去,换成与谢安家一般的焙茶,配了点心。 项述只不正面回答,随口道:“问这么多做什么?你能找到凭据不?找不到也没关系……” 陈星:“……………………” 陈星本以为项述想说“找不到也没关系,我这就走了”,原来说了这么多,只是吓他。孰料项述却从怀中取出两个羊皮卷,说道:“找不到的话,不妨看看我的票据?” 那正是在船上看到的,项述放在匣中的羊皮卷! 冯千钧也傻眼了,三十年前的东西,述律家居然还留着?还带在了身上? “这是票据?”陈星难以置信道,伸手想看,项述也不阻止,大掌柜伸长了脖子,朝案上看了眼,陈星刚解开捆绳,底下便有人匆匆上来了,拿着个与项述所携一模一样的木匣。侧旁于是有人将匣子打开,现出里头同样的两件羊皮卷。 大掌柜心思复杂地看了项述一眼,低头看自己的羊皮卷。 项述:“一份票据立于三十年前,乃是东哲与我父所约的存据,另一份,则立于八年前,我父病入膏肓,自知时日无多,将幽州钱庄掌柜唤到敕勒川下,将这部分述律家的家产,转予我所有,上面按过各方指印……” 陈星刚解开羊皮卷,就看见底下的一排手指印。 那大掌柜刚看了个开头,就把羊皮卷一揉,囫囵吃进了嘴里。 “哎!你干什么!快来人!你们大掌柜疯了!”冯千钧顿时喊了起来,侧旁所有人大惊失色,纷纷上前。陈星一脸茫然地抬头,尚不知发生何事,及至见掌柜一脸痛苦,使劲将自己手中那份羊皮卷往肚里吞,陈星赶紧道:“这不是纸!你会噎死的!” 现场一时大乱,项述一个箭步上去,捏着掌柜下巴,冯千钧使尽浑身解数,将那羊皮卷挖了出来,镖师们正要抢,对上项述怎么可能是对手,当场就被放倒了满地。 那掌柜好半天缓过神来,看着天花板直喘气,继而转身去扒窗子,冯千钧最先反应过来,喊道:“别让他跳楼!快啊!” 半个时辰后,会客间挪到了东哲钱庄二楼。 “夫人。” 东哲钱庄暂时歇业,正主儿终于来了,一伙主事护着一名妙龄少妇,上了二楼,少妇人未到,一身香味先到,百花调和后的香剂顿时令钱庄中如逢春日。 大掌柜正在角落里抽搐,那少妇看了一眼,便道:“抬到楼下去,给他顺顺背,灌碗药汤就好了。自我介绍下,大单于,在下姓温。” “温夫人,”冯千钧笑道,“可有好久不见了呐。” 那姓温的少妇正是东哲钱庄当家,名唤温哲,东哲钱庄亦是其先祖所创办,只见温哲略施脂粉,穿一身梁红锦,如新嫁娘般,气定神闲,身上香味扑鼻。她朝冯千钧望来,说:“冯大当家在长安的事,我都听说了,斯人已去,节哀顺变,莫要伤了身体。” 冯千钧点了点头,东哲与西丰两大钱庄向来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当家主见了面,却是出奇地客气,缘因天下利益相夺相戮理由无他,不过各谋生计而已。 “述律少主的票据请让我看看?”温哲客气地说道。 项述将那票据放在盘中,便有人捧予温哲,四份并排,验过真伪。只听寂静堂中,温哲轻轻地说:“东哲钱庄,存钱进来,一向无利,但三十年前为了入驻幽州,与老大单于大人有过约定,敝庄以料理家产的方式,替述律家掌管金银。既是存钱,亦放贷予慕容氏、拓跋氏、张茂等人……嗯……东哲放予皇族的银款,向来是一分利,述律家则坐享五厘利金。” “有多少?”陈星那羊皮卷还没看仔细就已经交了出去。 第53章 宴请┃你俩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项述说:“黄金十万两。” “十万两?!”陈星与冯千钧一起大喊道。 “是……正是。”温哲的声音也有点发抖, “票据验讫无误, 存钱迄今, 正好三十年,按五厘利钱一年,利滚利三十次……” 侧旁主事当即拿出算盘, 噼里啪啦地开始打算盘,刚打得两下,陈星便与冯千钧对视一眼。 “四十三万二千二百两。” 陈星、冯千钧与温哲同时道, 紧接着, 冯千钧险些晕倒过去。 温哲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竭力深呼吸, 看看项述,再四处瞥, 那眼神游移不定,显然也坐不住了。 项述:“真要赖掉这笔钱, 我也拿你们没办法。” “您这是说笑话了。”温哲顿时仿佛受到了侮辱,脸色绯红,“票据无误, 当年又确曾有此事, 您按下指印,钱庄就得给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能不认人?” 陈星感觉自己要不好了,明明没有用过心灯, 居然也有喘不过气的情况,这尚属平生头一次。 项述那话不过是为了挤对温哲,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说道:“那就全拿出来吧。” 温哲终于崩溃了:“述律大人!四十三万金子,兑出来就是四百万两白银,四百万贯钱!你知道四百万两白银多重么?!别说钱庄内有没有这么多存银,就算都取出来给你,你搬得走?” “这个就不劳您操心了!”冯千钧总算理顺气,保住了一条小命,“西丰有的是伙计,这就直接运过去,就在街对面。” 温哲:“……” 项述:“我说了存你家?” 冯千钧马上道:“项兄弟……那个,大哥!述律大哥!哥!您这个……您带着二十五万斤的东西,走南闯北的太不方便了,西丰钱庄竭诚为您服务,随存随取,看脸就能拿钱。” 项述说:“你若再被苻坚抄了家,我的钱怎么办?” 陈星已经开始盘算,待会儿项述会怎么拿这件事来要挟他整他了,那表情就像见了鬼一般,极其精彩。 “说得是,还是存在我们家罢。”温哲马上道,“您为什么突然要取这么多钱呢?述律大人……哥哥!您能不能给我们说说……” “不要乱喊,因为你们得罪了我,”项述说,“麦城钱庄。我不会再把钱存在东哲。” 温哲瞬间哑火了,项述又作势起身,说:“给不给?不给就当你们赖了。” 温哲只得点头,说:“但眼下建康总庄里,实在没有这么多银两,哪怕将铜钱也全算上,仍是不够的。述律大人还请宽限几日,我们需要朝各地钱庄调钱过来。” 项述冷淡地说:“等多久?” 温哲深呼吸,想了一会儿,说:“还得三个月。” 项述:“当初可没这么说过。” 冯千钧说:“你们现在总庄里头有多少?有的先拿出来罢,我好让人先慢慢搬过去。” 温哲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全靠意志支撑着,此刻勉强打起力气,看了眼主事们,众人的腿都在打颤,温哲怒道:“去啊!清点库房!一群没用的东西!” 又半个时辰后,东哲钱庄地下库房清点过,押出四十万两白银、四十万贯铜钱、二万两黄金,其时一贯钱兑一两银,十两银兑一两金,西丰钱庄来人等在门口,清了长街两道,将银子护过对街去。 被项述取走一百万两银,还剩三百三十二万二千两,温哲顿时面如死灰,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拿三千两,送到谢家去。”项述冷淡地说。 “好的!哥!”冯千钧马上道,“小弟这就去办!” 于是冯千钧小跑着去吩咐人清点银子了。 项述示意陈星看,西丰钱庄的伙计全部上阵,在东哲钱庄里搬出了一箱一箱的钱,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陈星:“……” 项述又做了个“请”的动作,意思是你要不要打开看看? 陈星:“…………” 冯千钧忙完,又小跑着过来,诚恳地说:“两位一定要到寒舍用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来来,快来。” 说着冯千钧拉着陈星就走,把陈星拐跑了,项述是一定会来的。 “陈兄弟,千万帮我稳住项述,”冯千钧低声道,“我这钱庄开不开得下去,就看你了。” “我还稳住他?”陈星道,“他什么时候听我话了,你没看方才他还拿话挤对我来着,这下不知道得要挟我做什么了!” 陈星只觉得项述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整他,跟着冯千钧走了一段,朝后张望,项述又道:“哎!” “知道了!”陈星郁闷道,“要我做什么?说吧。” 冯千钧将二人请进西丰钱庄,此处与长安松柏居的布局倒是极相似,前门是铺位,后面则是占地数亩的大园子,还有一武道馆供钱庄镖师、江湖客等聚散之用。 “还没想好,”项述话里却是带了少许促狭,答道,“你这段时间,最好给我规矩点。否则我说不准会突发奇想。” “突发奇想?”陈星说,“我倒是要请你赐教,你能把我怎么样?让我跳河自尽不成?” 项述:“那倒不至于,让你绕着建康跑三圈倒是可以。” 陈星:“你当我跑不动吗?” 项述:“背着冯千钧跑如何?我看你俩兄弟情深,倒是惺惺相惜。或是在身上挂满钱……” 陈星咬牙切齿,朝项述客气道:“那护法大人,您慢慢想。” 时近黄昏,冯千钧得了这一百万银,顿时解去燃眉之急,也不去朝谢安讨债了,反正也知道讨不到,有了项述这救急的钱,足可再撑许久。 一百万两银什么概念?苻坚在关中等地一年收上来的粮食,折合也不过八十万两白银。更何况东哲的钱转到西丰,对手当场元气大伤,这比直接砸了对方铺面效果还好。 于是冯千钧几句话便吩咐了酒食,全用本地最贵的食材,不少还比谢家更奢华些,更开了二十年的陈酒,将案几拼在一起,把酒倒在小杯里,给项述与陈星敬了酒。 项述总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喝过拈起杯,朝杯底看了眼,意思是你们汉人的酒就这么点,不够漱口的。冯千钧马上就懂了,忙笑道:“项兄弟,这酒喝起来没动静,可不能像塞外一般喝,二十年的陈酿,后劲实在太大,乃是我哥当年留着予我成婚时用的……哎!陈星!你慢点!” 陈星上来已先喝了三杯,说:“我看这酒也一般嘛,哈哈哈哈——” 冯千钧赶紧吩咐家人上菜,只见来了一名长相清秀姣美的男装少女,观其容貌,不过十六上下,笑吟吟道:“见过项兄,陈兄。” 陈星忙道不敢当,忽觉这女孩,竟有几分神似清河公主!于是望向冯千钧,冯千钧勉强笑了笑,介绍道:“这是顾……顾……” “顾什么?”项述问道,却冷不防被陈星戳了下,莫名其妙。 陈星眼神示意项述,只因汉人女孩未嫁,哪有随随便便朝人提名讳的习惯?待字闺中的的女孩儿,贸贸然来见未婚夫的朋友,已是逾矩,便接了话头,笑道:“是顾家的少爷,久仰、久仰了!” 那女扮男装的美貌女子嫣然一笑道:“我叫顾青,常听千钧说起你二人,说不得也要见一面。” 陈星笑道:“空了还须前去登门拜访才是。” 顾青出身正是江东孙吴时期“朱张陆顾”四大家之一,虽已改朝换代,本地士族之名却依旧十分响亮,只听她斟完酒,又道:“两位何时愿来,送个信就是,与家兄定扫榻相迎。” 冯千钧又朝两人解释道:“顾贤弟与谢安的侄女儿谢道韫,乃是同窗,年前回建康后相识的,都是自家兄弟。” 项述满脸疑惑,两人几乎可以明显地看出,项述完全不谙此事,更搞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一个女孩,冯千钧睁着眼睛说瞎话要叫“贤弟”。席间一下就变得十分尴尬,陈星一手扶额,朝冯千钧使了个眼神,冯千钧知道自己未婚妻也不太习惯与陌生人交谈,便让顾青回去先休息。 项述:“那不是个女孩?” 项述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陈星才朝他解释了一通汉人的礼教之防,冯千钧显然是确实将他们当成好友,才会将未婚妻介绍给他们认识。 项述于是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冯千钧道:“方才我当真怕你们说,呃……算了,不提也罢。” 陈星自知冯千钧之意是顾青长得像清河公主一事,于是哭笑不得道:“冯大哥,在你心里,我们就这么没眼色么?” 冯千钧无奈笑了,摇摇头。项述却道:“冯千钧,这就像你做得出来的事,所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星:“?” 冯千钧却苦笑道:“是,我承认,我初认识她那天,一时心意而起,也正因为她长得像清河。” 陈星明白了,说:“你别理他,他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记得你还答应过我一件事来着。”项述忽然道。 陈星马上不作声了,免得项述要挟他身上挂一堆铜钱,绕建康跑三圈。 冯千钧无奈摇头,拈了杯,说:“项述,我先敬你一杯,今天真是谢谢了,谢谢啊!” 项述终于拈杯,与他相碰,冯千钧又笑道:“也敬咱们萍水相逢,在缘分的安排下又见面了。虽然项兄弟总是嫌我烦,也不愿见我来着……” 陈星乐不可支,三人碰过杯。 “他不会,”陈星酒意上来了,说,“项述是很好的人呢。” “闭嘴。”项述道。 冯千钧蓦然大笑起来,又给两人让菜,陈星吃了点便开始上头了,果然这酒后劲大得很,索性趴在案上,拿眼不住瞥项述,又瞥冯千钧,听二人说话。 “青儿原先与谢道韫在朱禁家中学艺,”冯千钧说,“朱禁既是大儒,在江南亦有医仙之名。我在洛阳受了少许皮外伤,回来看病时认识了青儿,于是一见如故。顾家嘛,士族家业大了,勾心斗角的事便常常有。青儿父亲早逝,随娘亲在顾家,总被冷落。我便将她接到家中……” 项述道:“于是你就欺负孤儿寡母,预备将她迎娶到冯家了。” 冯千钧啼笑皆非道:“我仗势欺人么?那可未必,对我冯家而言,顾青嫁过来,还是下嫁呢!谁会将女儿嫁给一个开钱庄的?她若想换户人家,建康城里求之不得的还少了?” “挺好啊,”陈星笑道,“项述你不懂,嗯……”说着趴在手臂上,蹭了几下眉眼,接续道:“在我们汉人里头,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哎算了,冯大哥,你也别说了,既然两情相悦,就好好过罢。” 项述一手按着陈星脑袋,让他稍稍转过去些许,陈星又提壶自斟,项述却不让他喝了,将酒壶拿走,示意他吃东西。不知不觉,已是掌灯时分,天色渐黑,陈星酒量不胜,先是醉了,余冯千钧与项述边喝边聊。项述依旧一脸冷漠,大多时候都在听冯千钧说话,不厌恶,却也不好奇,仿佛冯千钧所言,与他全无关系。 “我大哥死了。我又听陈星说,你兄弟也死了。”冯千钧回忆了一番兄长,酒过三巡,叹息道,“你懂我的,述律空。” 项述依旧不答,冯千钧忽笑道:“离开长安那天到如今,我真想回到小时候,那会儿大哥还在,大嫂也在,大伙儿依旧好好的在一起,可是一眨眼,什么都没了。” 项述自己斟了酒,一饮而尽。 冯千钧唏嘘道:“我还常常想着,咱们能为他们报仇么?报了仇又怎么样呢?不报又如何?人都没了,忙死忙活的,现在做的这些,又有多大意义?” “没有意义,”项述终于开了口,说道,“报仇也只是习惯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已死之人,又知道些什么?” 冯千钧笑了笑,在看人上,他自然比陈星看得更清楚些,对项述的言谈举止,也早已心下了然。早知道这人寡言少语,一言不合就作势抬腿,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不过都是伪装而已。或者说,项述只是懒得与人逢迎谈笑,懒得认真打交道。 为什么?因为世人皆虚伪,项述时常流露出那厌恶的神色,分明写在了脸上。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明明心里在骂你,面子上却又朝你笑呵呵的,”冯千钧自顾自笑道,“不知有多少人,心里在算计你,面子上却又扯着为你好的旗……项兄弟,有时我也真羡慕你……” 冯千钧抱着杯,伸手过来要拍项述的肩,却被项述手指一弹抵开。 “正是。”项述随口道,“面上花言巧语,实则人心隔肚皮,就像你对你那青儿贤弟一般,对了,知道清河公主不?” 冯千钧睁着醉眼,认真道:“我不是人!行了吧!我是畜生!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般,对看不顺眼的事儿,统统骂一句‘去他妈的’呢?” 项述没有回答,把残酒喝完,拎着陈星衣领,让他稍稍抬起头,见陈星已醉得人事不省,又放下,预备带他走了。 冯千钧要拍陈星,又被项述弹指抵开,冯千钧只得改为拍桌子,说:“喂!小星星!起床了!” “唔……”陈星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冯千钧忍不住朝项述道:“你俩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这关你事?”项述语气中带了少许威胁之意。 冯千钧无意识地挥挥手,说:“大家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嘛,总臭着个脸做什么?都是同生共死过来的……” 项述一手托在陈星肋下,把他调整了姿势,横抱起来,只不理会冯千钧。 “……你这为了他,连大单于都不当了,”冯千钧在项述背后笑道,“还不想让他知道,瞒了这么久,你也当真有趣。” 项述:“把钱取出来,存回东哲钱庄。” “别!”冯千钧顿时酒被吓醒了一大半,忙道,“哥哥!我不说了!” 项述抱起陈星,正要离开,到得天井时,想了想,没有回头。 “往生的人虽然走了,”项述认真地说,“但总归有人,还在你身边,好好珍惜眼前人罢。何况我也不全是为了他才辞去大单于之位,许多事,总归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冯千钧抬手,笑道:“是这么说,你可也记得啊。” 项述不再回答,抱着陈星,离开了钱庄。 时近四更,建康全城已入睡,朱雀街两道商铺尽收,唯独春夜一道银河,仿佛跨越了旷古光阴,星辰犹如龙在夜幕上留下的足迹,从头顶如瀑布般流过,项述抱着陈星,抬起头,仰望夜空那银光闪烁的痕迹。 南方的银河,与北方的银河毫无区别,人生天地之间,在此刻显得无比的渺小,终究是四面天穹下一个不起眼的生灵罢了。 项述看了一会儿,走过朱雀大街,回乌衣巷去,远方市集上,传来遥遥一声暗沉的钟响,只听“当”的一声,项述便随之转头。 本以为是更夫在敲梆,那钟声却只有一声,很快就没了动静。 项述:“?” 陈星却似乎醒了,依旧醉得意识模糊,抓住了项述胸膛前的衣衽。 “师父……”陈星梦见了小时候,被师父抱着,从晋阳离开,回到华山的夜晚。 项述低头看了眼陈星,陈星脸色绯红,把头埋在项述身前,项述忽然又不想回谢家去了,看了会儿四周环境,抱着陈星一跃而起,越过太初宫外的宫墙,飞身上了皇宫最南面的殿顶,再挟着陈星,几下纵跃,来到太初宫正殿最高处,于瓦顶坐了下来。 陈星躺在一旁,侧身抱住了项述,枕在他的胳膊上,醉意朦胧。 “……师父,星儿不行了……只剩下两年半了,好难啊……” 项述:“?” 项述正想看会儿银河时,听到陈星所说,便转过头看他,皱起了眉头。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陈星蜷在项述怀中,“剩下这点时日……你再给我宽限点吧……” 项述:“……” 项述不明其意,问道:“你说什么?” “星儿……星儿……”陈星低声道,“好累啊,星儿想……回家……” 接着,陈星便不再说话了,放开项述,翻了个身,背对他。 项述沉吟不语,思考着陈星所说的话。 “两年半之后会发生什么?”项述又道,“还有内情?为何不告诉我?” “麦城……对不起。”陈星喃喃道,“又是我害的……” 项述明白到陈星心中还惦记着这件事,若当初他不与冯千钧将阵亡将士送回麦城,就不会引发这场瘟疫的扩散。可那时怎么可能知道与魃有关系? “就算你不将死人送回去,”项述皱眉道,“你觉得尸亥就不会用其他方式来散播瘟疫么?为什么总喜欢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但陈星已听不见了,在这宏大的银河之下,梦境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比静谧,心灯就像一潭宁静的水般,在他的心中折射着柔和的光芒。 第54章 寻医┃能找到你,和你在一起,这还不算我运气好吗? 陈星醒来时, 发现自己已回到了谢家, 昨夜发生了什么, 已经想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最后还有记忆的,是与冯千钧一起喝酒。 “早。” 洗漱过后, 陈星穿过天井往正厅里去,先与主人谢安见面,谢安刚下朝回来, 一见陈星, 表情却显得十分古怪。项述则独自坐在厅内用午饭,一瞥陈星, 什么都没说。 “昨天陛下临时传我进宫,”谢安解释道, “让你们久等了。” 陈星现在看出谢安的路数来了,却也不揭穿他, 说:“哦?陛下怎么说?钱还出来了么?” 谢安说:“针对这七十万两,陛下特地颁了一道圣旨,今日就送到冯家去, 解决方式一定能让大家都满意。” 陈星心想你这是奉旨赖账吧……又看项述, 说:“昨夜我喝醉了么?” 谢安与项述交换了一个眼神,在这眼神里,海量的信息飞速被交换完毕。 “我昨夜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陈星忽然感觉到有点危险。 项述:“你只是在谢府上大吵大闹了一番,再跳进种莲花的缸里洗澡……” 陈星:“!!!” 谢安:“项兄弟想把你拉出来,你还一把抱着项兄弟, 又拉又扯,又亲又……” 项述:“咳!” 谢安于是不说话了,陈星顿时满脸通红,尴尬到了极点,“咳咳”数声,而后道:“听说江南有瘟疫?” 陈星岔开了话题,孰料谢安却并不如何知情,回忆良久,而后道:“年前仿佛是有这么一说,在会稽有过疫情……但早就平息下去了,你是从何得知?” 谢安原本供职于吏部,而后掌任中书监,责任是统筹北府兵与协调平衡士族、皇权、南渡士人们的分歧,民生之事,反而管得甚少,只在年前从户部听说一二,但他知道陈星既然开口问了,就一定不是小事情,说道:“我这就打发人去,请户部尚书过来问问。” 陈星忙道:“免了,我自己调查罢。” “昨天陛下提出,想见见二位,”谢安说,“被我暂时回绝了,但若有时间,我是觉得不妨一晤。” 听到这话时,陈星与项述不由得都有点意外,谢安看样子也知道陈星不想入朝为官。 “那可真是多谢啦。”陈星笑道,“不过离开建康前,我一定会找个机会去拜访陛下,否则也失了礼数。” 项述意外的原因却在于,比起苻坚在北方拥有绝对的帝权而言,南方司马家皇帝凡事都是可商量的,抗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午后陈星出得门外,仿佛已不用再说,项述换了身衣服,便跟着出来。平日互相看不顺眼归看不顺眼,真到了干活的时候,陈星已经习惯了项述自然而然,总会一语不发地跟在他的身边。 但经过昨夜醉酒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尤其尴尬,陈星想问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恐怕越描越黑,只说不出口,项述则依旧是那平日模样,不苟言笑,走在陈星身边,两人也没骑马,就这么走着。 走出乌衣巷,到朱雀大街上,一路两人都没有交谈,拖得越久,这静谧就越尴尬了几分。 陈星清了清喉咙:“咳!你……” “你……”项述恰好在这时也开口道。 两人又不吭声了,陈星心里简直抓狂,站定,项述终于道:“你想找病人,大街上是找不着的。” 陈星:“我知道了!” 项述说:“买两匹马骑?” “不用了!”陈星随口道,“有钱了不起啊!我自己能走。” 项述:“想走到会稽去?” 陈星恨恨一瞥项述,穿过朱雀街,说:“近期不想去会稽,到本地医馆看看,这儿的大夫们,兴许知道些什么。” 陈星除了驱魔师一职外,副业就是学医的,大夫里头,消息总是十分灵通,因为病人常常带来各种各样的消息。除此之外,医者还像商人一般,有着自己的独特行会。 “对了,你一直没告诉过我,岁星究竟是什么?”项述看似漫不经心,问道。 陈星心里咯噔一响,说:“岁星?怎么突然问起岁星来了?” 项述:“昨夜修习不动如山的书简,忽然想到,就随口一问。” 项述站定,在阳光下眯着眼,打量陈星,两人这么一路走来,项述提出的所有玄学上的问题,只要陈星知道的,都会给他解释,不知道的于是就坦诚告知“不知道”。 “哦?”陈星有点意外,“你学会那卷轴上的心法了么?” 项述:“你还没回答我呢。” 陈星:“……” 陈星只得说:“每个人命里都有九个宫,天机也好,破军也罢,七杀、贪狼,诸天星辰,会分布在各个宫中,而有一颗星,是主掌整个命盘的,这颗星即是‘入命之星’。星象一说非常复杂,我自己也没学透……” “所以你的入命星即是岁星?”项述说,“这是由什么决定的?” 陈星:“据说是出生时辰,也许也有主星自己的喜好?说不准。” 项述:“还有多少人,是岁星入命?” 陈星本想岔开话题,项述却不住追问,只得正面答道:“岁星入命的人很少,几千年才有一个。” “所以岁星入命的人,一辈子都会有好运气?”项述又问。 “呃,”陈星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理论上是这么说,不过……算了,你不觉得我运气确实挺好的么?” “不过什么?”项述又有点疑惑地问。 陈星:“没有什么,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有不满就说。” 项述:“没有不满,我只是看你运气也不如何,昨天岁星怎么不曾给你送钱了?” 陈星:“咱们这一路上,不是总有惊无险的吗?就是岁星保佑了,还要怎么样?” 项述:“那是因为我在救你!” 陈星盯着项述看,忽然笑道:“所以啊,能找到你,和你在一起,这还不算我运气好吗?” 这下项述反而无话可说了,陈星本不想让这么一句,但项述提起岁星,陈星便想到了许多事,时间没剩几年,成天嘴上不服输,又有什么意义呢? 等等……陈星忽然紧张起来,该不会是昨晚醉酒,说错了什么话,被项述听了去吧。 但项述已不再追问下去了,陈星也不好画蛇添足地多答。这些天里,他渐渐地察觉出,项述有了许多变化,辞去了大单于的身份后,他终于在陈星面前当回了自己,而真正的项述,不过也是个带着少许戒心,且对人间抱着隐约好奇心的青年而已。 建康街道八纵八横,如井字形排布,汉人南渡后,城郭仿长安扩建了一番,城中医馆位处西街白虎道,门前人来人往,上悬王羲之所题的牌匾“妙手回春”。陈星心想怎么在建康走到哪儿都看见这家伙的字,好看归好看,却无处不在,看多了未免也觉得眼腻。 回春堂内,传闻有建康神医朱禁坐诊,但朱禁每日只在上午来一小会儿,偶尔还要进皇宫问诊,陈星与项述抵达时,只见一名穿了男装的妙龄女子,正垂堂看病,侧旁帘后,又有一个身影替她配药。 “看病的到外面去排队,”那女大夫一见陈星,便道,“人多着,按规矩来。” “我……我要死了……”陈星假装奄奄一息道,“大夫,我这是急病……” 项述:“……” “谁的病不急?”那女大夫自然看出陈星是在装,怒道,“排队!否则别怪我动粗了!” 正说话时,帘后忽然“啊”的一声,那配药之人揭开帘子,现出一身女装的顾青,笑道:“陈兄弟?” 陈星笑着打过招呼,女医便有点意外,脸色缓和了少许,陈星道:“不为看病,我也是大夫,想找你们聊聊。”说着自我介绍了一番,又介绍项述,那女医多看了项述两眼,便不再多说,只道:“一旁喝茶罢,待我看完这轮病人,再让你踢馆。” 陈星没想到这女孩竟是油盐不进,不过一想自己给病人看诊时也是这般,天大地大,人命最大。顾青则赶紧放下手中活计,过来给两人奉茶。 “哎!”那女医不满道。 顾青摆手笑笑,示意这两人乃是贵客,女医于是满脸不爽,只得再唤人来替。 片刻后顾青安顿两人坐在一旁,奉了药堂里煮的甘草茶,陈星说:“昨夜刚见过,今天可就来叨扰了,不知那位姐姐,怎么称呼?” “她是我师姐。”顾青小声道。 陈星本想问下姓氏或别号,那女医却听见了,随口答道:“谢道韫。”说着又朝面前病人问:“你是什么病?看看舌头。” 陈星忽然想起,这不就是谢安的侄女么?只见谢道韫飞眉入鬓,未施脂粉,面容冷峻,从神态上看,活脱脱就是一个女项述。想起昨夜冯千钧说过,顾青与谢道韫在朱禁麾下读书,只未想到还学了不少医术,更愿意出来看诊。再观察谢道韫其人,穿着一身武袍,气势凝练,说话干练,颇有侠气。 陈星观其坐诊,发现江南之地的医道与中原、关中等地有些不同,中原医道以阴阳五行调和理论为主,出问题先找原因,阴虚、阳虚,找到原因后再让身体恢复阴阳调和。 南方人则注重具体症状,对症下药为主。谢道韫的医术极精湛,看完一轮后,谢道韫挂了牌暂时歇业,传另一名大夫坐诊,方入内收拾,请两人到内堂,换回女装出来见客。 陈星这会儿才有空说明来意,项述则起身,在书房中观看朱禁的藏书,每到一个地方,他总会看看主人家的摆设,谢道韫说:“都是师父的书,想看随取随看。” 项述点了点头,取下一本有关星象的誊本,站着翻看。 “瘟疫吗?”谢道韫想了想,说,“这是今年第二个问到瘟疫的人了,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会对此好奇呢?” 陈星诧异道:“还有谁?” “自然是青儿的情郎大人了。”谢道韫那话里又带了少许不满。 “我怎么感觉有点酸,”陈星说,“书房里还存着醋么?” 谢道韫:“不说算了,这就请回吧。” 陈星笑道:“实不相瞒,反正告诉你也并无关系,我是个驱魔师。” 谢道韫顿时色变道:“驱魔师?!” 顾青神色忽然变得有点不自然,陈星却尚未发现,笑着朝谢道韫描述了一番,听到后头,谢道韫脸色竟是变得越来越难看,全靠涵养撑着方让她不至于当场发作,陈星终于察觉到了,说:“那个……你和我们哪个同事有仇吗?” “滚!”谢道韫当即道,“给我滚出去!你们这帮江湖骗子!骗老百姓生病了不看大夫喝符水,撺掇我未婚夫君、我小叔终日正事不做,就知道寻仙打坐……” “我我我……”陈星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我们和江湖骗子不是一伙的,你看看啊,你看这个……” “师姐!”顾青忙劝道,“他们不是的,他们真的不是!” “……你们还要荼毒多少王谢两家的子弟?!”谢道韫竟是不管顾青劝说,指着门外,说,“给我出去!现在就出去!” “你先看这个!我会发光,你看?!”陈星赶紧祭起心灯,给谢道韫看,“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喽……” 项述:“……” 顾青:“……” 谢道韫:“……” 陈星说:“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不行医,不对我偶尔也行医,但绝对不会让人喝符水……” 项述终于听不下去了,转过身,取下背后重剑。 “心灯。”项述道。 陈星手中光芒四射,项述于是将重剑一抖,不动如山顿时发出璀璨光芒,化作一把长弓。谢道韫马上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项述。项述再抖,长弓竟是幻化作光索,这光索陈星还未见过,也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陈星问。 “你俩来之前也不先串通好么?”谢道韫满脸疑惑道。 项述再拎着那绳索凌空一抖,光索旋转缠绕全身,三人正以为项述要表演一个原地捆自己时,光索蓦然化为一把刀轮,陈星顿时傻眼了,这都是什么?项述什么时候学回来的?从竹简上看到的用法? 光轮再抖,化为长杵,最后项述平托那光杵,光杵收拢变短,变幻成了一杆闪光的箭矢。 接着项述再抓住箭矢,凌空一扫,光箭再变为重剑,收剑。 项述做了个手势,示意你们继续,自己则依旧看书。 顾青下意识地拍了几下手,谢道韫正要拍手叫好时,忽觉不对,望向项述时,眼里仍然带着提防之色。陈星说:“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我对自称师兄的谢安谢大人,也是十分一筹莫展的。不如你找个时间,让你未婚夫和我聊聊?我保证打消他寻仙的心思,好么?” 谢道韫这才半信半疑,重新坐下,那表情简直憋闷至极,陈星又奇怪道:“怎么江南士族子弟,都这么喜欢修仙?” “我怎么知道?”谢道韫说,“还不是些方士害的?” 原来其时江南一地文人雅士,自晋廷仍在北方时,便喜欢隐居山林、寻仙访道,个个不甘沉沦于世俗,炼丹的炼丹,画符的画符,谢道韫的未婚夫王凝之是王羲之的次子,每天只在家中沉迷打坐参悟天机,要么就是拿个大鼎烧朱砂炼汞吃。江南不少所谓“名士”更是把汞丹作饭,吃得坐席上全是水银,谢道韫如何不气? “我们还是先来说这场瘟疫吧,”陈星诚恳道,“假以时日,你自然就清楚,我不是在装神弄鬼……” 谢道韫经项述这么一演示,心里先是信了半分,本能地却仍对怪力乱神之事有所抗拒,只半信半疑道:“所以呢?你要查出这瘟疫与‘魃’,有多少联系?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死人复活之事!你要说服我,只能让我亲眼看见!否则我不会相信的。” “你还是别看到比较好,”陈星说,“这点我完全不坚持。” 顾青低声说:“千钧不久前也十分关心此事,我们自己也未想清楚,这么想来,说不定真如你所言一般。” 谢道韫朝顾青道:“我来说罢,你这慢吞吞的性子,急死个人,说完赶紧打发他们回去。” 谢道韫于是找了病人所述的口历,摊开朝陈星出示,解释道:“这场瘟疫,年前开始就在江南一地横行,麦城异变后,沿途虽已被封锁,却终究有人在那段时间内离开过。” 陈星边看记录边听谢道韫解释,病情先前已听冯千钧描述过一次,大致差不多,得病之人昏昏欲睡,连下床亦是困难,脸色却是如常,未见皮肤、口舌有异状,唯独脉象虚绵。 病情也是时好时坏,日间午时,精神较好,到得入夜,则神志不清、失魂落魄。这病渐渐地从会稽扩散到丹阳、秣陵等地,染病之人,根据医者行会互通消息后,粗略算来,竟是已有近五十万众。 “可以排除毒了?”陈星心想这么说来,也许与魃关系不大? “完全排除,”谢道韫答道,“大夫们也看不出究竟,只得给病人们下补药。” 谢道韫看过几名病人,发现患者都有一个特点——眼神迷离,说话常常走神,如失魂落魄一般。 大夫们为病人们开的药方,多是人参鹿茸等大补之物,寻常人家,又怎么吃得起?有吃得起的,勉强恢复了些,能说话能下床走动,却只要药一断,又很快恢复了原状。是以诸郡中人亦开玩笑般称其为“富贵病”。 “都是大烈大燥的阳性药材啊,”陈星马上就抓住了关键所在,“那么中午将病人搬出来晒太阳,是不是也会有所好转?” 谢道韫一怔,而后道:“是。” “阳气亏欠,伤魂,三魂为阳、七魄为阴,这是阳魂受了伤害。”陈星说道,继而提出了第二个也是最核心的问题。 “第一例病患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可有记载?”陈星说。 谢道韫答道:“这是个好问题,有记载可循的第一位瘟疫病人,乃是一名行商……等等,你的朋友……没事吧?” 陈星转头看背后,忽听一阵乱响,项述一手按着额头,忽地站立不稳,将架子上的一排书简碰翻下来。 “项述!”陈星那一惊非同小可,忙起身去扶,项述稳住身形,摆摆手,示意无妨。 “你怎么了?!”陈星顿时忘了与谢道韫相谈之事。 “没关系,”项述说,“昨夜喝多了酒,今天尚有少许头晕。” 谢道韫起身,拉开书房内的纱帘,项述猛力摇头,把书放回架上,看了陈星一眼,那眼神却带着少许莫名之意,接着,背靠书架,缓缓坐了下来。 “项述!”陈星顿时意识到大事不好了,自从认识项述以来,这家伙从未示弱过,据他自己说百毒不侵,也没见他生过病,怎么就这短短一会儿,变成这样了? 谢道韫怀疑地看着项述,只以为两人又在演戏,说:“怎么了,头晕吗?” 陈星赶紧跪在项述身前,祭起心灯,去按他心脏,说:“项述?你感觉怎么样?” “忽然有点累,”项述说,“不碍事,一会儿就好。” 谢道韫看了一会儿,顾青说:“是不是有点闷?”继而将窗户、门全打开,让空气进来,项述深呼吸,说:“我想歇会儿。” 陈星自己就是大夫,先是试项述额头,没有异状,再按他脉搏,一切如常。怎么办?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了!他有点不知所措地转头,望向谢道韫,这时谢道韫看出不是演戏了,于是朝顾青说:“熬碗醒神汤给他喝喝看。”接着又朝陈星说:“把他带到后院里去。” 第55章 异样┃会是他们吗?尸亥的手已经伸到这里来了? 项述不知为何, 忽然就变得疲惫不堪, 意识却仍然是清醒的, 陈星将他扶到后院,让他躺在回春堂的一张病榻上,谢道韫诊过脉, 看了陈星一眼,没有说话。 “你们这段时日里,接触过什么人么?”谢道韫问。 陈星:“我俩前日刚到建康, 见的人多了, 可也没有……奇怪的人。” 谢道韫又问:“吃过什么东西?” 陈星不住回忆,他俩住在谢家, 谢家饮食一切如常,昨天在东哲, 项述也未喝过他们家的茶,倒是自己喝了不少。入夜后只在冯千钧家喝了酒, 冯千钧绝不可能来算计他们。 陈星依次答了,谢道韫方知原来自己小叔家的客人,就是陈星。 陈星抓着项述的手不放, 将心灯注入到项述的全身经脉中, 奇怪的是竟毫无异常。 “该不会是……” 谢道韫没有回答。 项述没有睡着,只抬起另一只手,拇指抵在眉心前揉了几下,陈星说:“项述,你犯困吗?” “不困。”项述皱眉道, 就是没力气,“先回去罢。” 这时顾青端了一碗熬得浓浓的药汤过来,陈星闻到了浓烈的参味,项述说:“我不用喝这个,我不困,不是瘟疫。” “你喝喝看?”陈星说。 项述似乎有点恼火,伸手要挡,陈星却不由分说道:“我喂你喝,你听话。” 谢道韫观察两人关系,又看了眼顾青,顾青勉强笑笑,朝谢道韫点头,意思是“是你想的那样”。谢道韫的眉头便微微皱着,似乎有点担忧。 项述道:“行,我自己喝!” 陈星知道项述不喜欢在人前表露出自己的虚弱,便不勉强他,及至项述喝下那碗汤,当场就精神了些。 “里头有什么药材?”陈星朝谢道韫问。 “人参、杜仲、续断、补骨脂……”谢道韫脸色如常,一连说了十余味药物,全是烈阳药性的大补之物,“师父开出的方子。” 项述喝完药之后起身,不想再待在药堂中。 陈星于是跟着起身,反正该知道的,从谢道韫处也大概清楚了,只得道过歉意,谢道韫也不朝他们要药费,便让顾青送两人出门,备了车,送他们回谢府。 “好些了么?”陈星一半是被项述吓着了,一半也是自己吓自己。毕竟项述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无所不能的形象,渐渐地竟是忘了他的本事再高,终究是要吃饭、要喝水要睡觉的血肉之躯,骤见他似乎染病,顿时就慌了神,焦急担忧得不行,在车上按着项述的脉门不放。 项述正在思考,没有回答陈星,陈星连着唤了几声,项述方回过神,迎上他目光时,有点生气地说:“我说了,不犯困,你不相信我?” 陈星只得点点头,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希望不是什么大麻烦。 “两年多前,我调查克耶拉行踪,从洛阳南下时,也碰到过一模一样的情况,”项述说,“才被晋军所俘。” 陈星:“!!!” 陈星想起来了,当时他还奇怪了好一会儿,项述这等身手,究竟是怎么被抓的? “一刹那,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项述皱眉道。 “后来怎么好的?”陈星诧异道。 项述自言自语道:“我不知道,也许是吃你那药好的,也许是在见你之前便已恢复,只是汉人们不提供食与水,令我无法挣脱。被抓到襄阳以后,虚弱了好一阵子。” 项述抬起手,提了下重剑,勉强能提起,那动作却明显地现出迟滞与无力。 “就像突然一下,力气全部消散,”项述喃喃道,“怎么回事?陈星,你能不能冷静点?” “我……我怎么啦?”陈星不知所措道,“我看上去很慌张吗?” 项述皱眉道:“你看上去才像得了瘟疫。上一次能好,这次也一定能。” 陈星稍稍镇定下来,说:“我……因为我有点害怕。” 陈星拉着项述的手不放,项述打量他片刻,陈星终于渐渐镇定下来,说:“先休息一天看看吧。” 当日陈星观察项述病情,又怀疑是某种顽疾,这情形让他越来越疑惑,项述并不像谢道韫所描述的一般嗜睡犯困,表情如常,只略显疲惫,也许不是染上了瘟疫。但也有可能是项述本身体质强健,染病后症状不明显。 这夜陈星搬到项述房中,与他同榻而卧,第二天清晨,项述如常醒了。陈星心想真是谢天谢地,起来就去按项述的脉搏,脉象搏动有力,是正常的。 “感觉怎么样?”陈星问。 项述起身,试着提起重剑,说:“不行,连出招亦是困难,若有敌人前来,会相当麻烦。” 说着,项述与陈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感觉到了危险,陈星喃喃道:“会是他们吗?尸亥的手已经伸到这里来了?” 项述说:“未必,至少迄今为止,还没有麻烦找上门来,他们兴许还不知道我被削弱的情况,咱们依旧在暗处,但须得相当小心谨慎,认真对待。从那天听完冯千钧所述别来之事后,我便始终觉得不妥。尸亥不可能放弃南方,他一定早在襄阳之战前,就已经打起了建康的主意。” 陈星起初怀疑的是瘟疫与尸亥有关,哪怕尸亥并未亲自或派出手下来到江南,疫情的散播也全因魃而起。诸多复杂的信息却干扰了他的判断,又令他觉得,这件事也许与魃关系不大? 是不是从一开始,自己就猜错方向了?陈星开始感觉到建康城熙攘繁华的表象之下,潜藏着某种未知的危险。若假设尸亥的手下已潜伏在江南一地,预谋颠覆偏安的晋廷,只是推行他的计划并不像北方大地顺利,那么眼前的一切,就可以说通了。 “你说得对,”陈星承认道,“是我掉以轻心了。” 项述点了点头,仿佛并不因丧失武力而气势消减。陈星也发现了,项述只是体力流失得厉害,头脑却依旧是清楚的,并不像通常情况下所描述的“失魂落魄”一说。 陈星于是调整了药方,请谢家人去购买药材,去掉谢道韫开的几味药物,以增强体力为主。谢安循例下朝来,又请出陈星、项述用饭。陈星开始询问,建康、丹阳、会稽、秣陵四地,在过去的一年里是否有行迹怪异的人出没。 “没有。”谢安想了又想,说道,“怎么了?听说你们昨天去见道韫了?” 陈星与项述先前简单地商量过,决定今天就动身前去认真调查,不能再拖了,于是说道:“近几日里就不叨扰您了,我们须得出去一趟。” 谢安朝陈星说:“我前几天方派出人去会稽,找记有不动如山书简的来处,估摸着今明两天就回来了,就不再等等吗?” 项述:“眼前的事比较重要,先留着罢。说不定在会稽也能碰上。” 谢安欲言又止,片刻后又问:“有什么事,能帮得上忙的?为何急匆匆的要走?” 陈星倒是不疑谢安,真要算计他们早算计了,也不会等到现在,但项述武力尽失一事,少一个人知道总是好的,于是便只说与瘟疫有关。谢安闻言缓缓点头,正在这时,谢道韫却带着顾青来了。 “好点了?”谢道韫进门就说,并朝谢安点头,见过礼,过来检查项述的脉搏,与陈星对视一眼,陈星缓缓摇头。 “项兄弟身体不舒服?”谢安问道。 “没有。”陈星马上答道。 谢道韫查过,发现项述较之昨天也差不多,却不嗜睡,又不是瘟疫,心下当真好生疑惑。不片刻,外头又来了人造访谢安。却是东哲钱庄东家,只是这次上门的,已不再是温哲,换了数名男人。 今日谢安家中当真好生热闹,只见来人捧着一个匣子,里头装满了地契,朝项述说:“述律大人,这是夫人嘱我等带来的地契,钱庄内实在没有这么多钱了,只得拿年前在建康、会稽等地置办的一些产业相抵,不知您意下如何。” 谢安已经听懵了,陈星摆手示意他先别问,看过地契,原来温哲回去一算,现钱实在没有这么多,也或许不想将银子掏空了付予项述,于是便想了这么一招。 “放着罢,”项述神色如常道,“算完还剩多少?” 来人恭恭敬敬道:“这里的地契、产业折合一百万两银。尚有二百万两待付,夫人请求述律大人再给半年的宽限时间。” “哎!小叔!”谢道韫忙上前给谢安顺背,谢安闻言已差点昏过去。 “可以。”项述见对方连地契也拿出来了,足见诚意,总不好逼人太甚,便答应了宽限,来人仿佛料到早有此一说,忙顺着话头,取出笔纸来,欣然道:“这就请大人留张纸条,小的也好回去交差。” “我述律空说的,还不算数么?”项述冷冷道,“你大可现在就回,否则我可要改变主意了。” 那人只得唯唯诺诺,退了出去,正离开谢府时,却又来了人,正是冯千钧。 冯千钧与来使擦身而过,消息灵通的他显然今日已听说了,入内便道:“项兄弟,你没事吧?” 厅内众人一起朝他使了个眼色,唯独谢安下意识地要跑,冯千钧不耐烦道:“不追你的债了,谢大人,再宽限你一年!” 半个时辰后,项述房中。 陈星正收拾行装,冯千钧坐定,观察项述脸色,项述皱眉问:“你又来做什么?” “我怎么敢不来?”冯千钧昨夜听顾青说完经过便知坏了,今天一大早就派人在谢宅外听风声,及至见谢安下朝,于是急匆匆地过来看情况,“前天晚上在我家喝的酒,昨天就出了事,我哪敢不来?” 项述答道:“与你的酒没关系,这我心里清楚。” 冯千钧说道:“你们这就要去会稽了?” 陈星答道:“等不及谢师兄的消息了,须得尽快走一趟。” 冯千钧当机立断,说道:“我与你们走一遭。” 陈星看项述,项述便点了点头,查明尸亥下落亦是冯千钧的目的,眼下项述气力尽失,有冯千钧在,终究要安全点。 于是冯千钧前去打点一番,当天午后,三人动身启程,前往会稽。 阴暗地底某处,数条曲折的地下河在此地交汇,河水途经低地时,竟是带着些微闪光,亮了起来。地下河两侧的河岸上,种满了奇异的发光花朵。 花海将这黑暗空间映成了蓝色,花朵上,停满了翅膀亮着白光的蝴蝶,蝴蝶散发出淡淡的光粉,朝着花海中央散播而去。 花海内,河心浅滩中,出现了一个占地近亩的曲折法阵,法阵中闪烁着暗蓝色的微光,这法阵从地底的千万蝴蝶身上源源不绝地汲取着能量,光照忽明忽弱。 法阵中央,躺着一条体型巨大的蛇,蛇头长有一枚折断利角,身周缠绕着源源不绝的黑气,紧闭着双目。 温哲站在法阵外,左手持一个小小的手钟,安静地看着这条大蛇。 “昨日按您的吩咐,增强了缚龙阵的威力。”温哲细长的眉头微微挑了起来,说,“可我不明白,这又有什么用?” “一个尝试。”温哲身后的男人说。 王子夜在发光花朵的外围沿岸现出身形,身旁三名黑铠武士涉水而来,温哲忽觉意外,回头一瞥,三名魃王同时出现,令她十分诧异。 “什么尝试?”温哲又问,“就快炼化成功了,这个时候陡然增强缚龙阵,尸亥大人,您到底想做什么?” 王子夜手持一把黑色的扇子,漫不经心地摇了摇,说:“缚龙阵威力全开,为的是确认一个人的身份,事实已证明了我的猜测,仍不可掉以轻心。” 温哲轻蔑地说:“至于么?给我派了三个?” 温哲转身,审视来到面前的三名魃王。 王子夜说:“轻敌大意,招致冯千镒、周甄与周翌的惨败,魃王更折损两名,吾主已下了严令,温哲,千万不要阴沟里翻了船。” 温哲:“那倒不至于,落魂钟搜集得来的怨气有限,再这么下去,离魂花从地脉中汲取的力量,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王子夜答道:“不打紧,他们现在并无法力,他们的动向如何?” 温哲:“驱魔师今天离开建康了。” 王子夜悠然道:“我知道,真相虽已八九不离十,再仔细确认下,总是好的。我这就去会一会他们。” “你自己当心点。”温哲说。 王子夜做了个手势,带走了三名魃王,余下温哲独自守阵。片刻后,温哲走进缚龙阵中,轻轻地抚摸了下那巨蛟的眼睑,现出温柔表情。 两日后,建康通往会稽的官道上。 “项述,你还好吗?”陈星朝项述道。 项述的剑绑在马背上,跟随陈星与冯千钧纵马转入山林,江南一地春来绿意遍野,丘陵上满是梯田,看得人心旷神怡。 冯千钧放慢马速,朝项述道:“还记得一年多前,咱们也是这么上的长安,不知不觉,已是一年过去了。” 项述没有说话,陈星怕他身体虚弱,刻意地慢了少许。 “我该留在建康,”项述说,“拖你俩后腿了。” 陈星皱眉道:“怎么能这么说?” 项述说:“将法宝寄放在西丰,终究有点不放心。但让你自己一个人前往会稽,我更不放心。” 冯千钧:“哎项兄弟,我可都听见了,原来在你眼里,我还不是人来着……” 项述:“钱。” “别!”冯千钧马上道,“哥哥,我不是人!我这就到前头,给你们探路去!” 陈星与项述出城前,已将阴阳鉴与狰鼓以及那套戒指暂时寄存在了西丰钱庄的密室内,毕竟项述力气尽失,若有意外,就怕法宝再次丢失。 “不会有事的,”陈星坦然道,“偶尔我也可以保护你们,我的运气一直很好,只要别离开我太远。” 三人穿过一道峡谷,走在最前面的冯千钧忽然放慢了脚步。 陈星与项述在冯千钧身后停下。 “你先前猜测什么来着?”冯千钧说,“陈星,你觉得是尸亥让项兄弟生病了么?” 陈星思忖道:“也许,但仍需要证据支持。” 冯千钧又问:“谢安说过什么来着?他派人往会稽为你们查的是什么事?” 陈星:“???” 项述:“……” 只见冯千钧策马,到得峡谷深处,溪流前的一棵树上,吊着一具苍白的尸体。那具尸体身着晋人服饰,衽上挂着一枚腰牌。 三人下马,冯千钧从尸体上将腰牌取了下来,上书数字“大晋中书监林”。 陈星端详腰牌,说:“这是中书监的人?是谢安的下属,他怎么……死在在这里了?!” 倏然间,那具尸体狂吼一声,竟是睁开浑浊双眼,朝陈星抓来! “当心!”项述虽无武力,反应却是丝毫不慢,拉开陈星,陈星被吓了一大跳,抬手祭起心灯,那活尸被强光一照,霎时畏惧大吼,脖子被系着吊在树上,无处可逃,只胡乱挣扎,形貌极其恐怖! 峡谷高处,好整以暇地旁观了这一幕的王子夜似乎觉得很有趣,于是笑了起来。 身后三名魃王各自按剑屹立。 王子夜一挥扇,下令道:“去罢。” 紧接着,魃王们纷纷躬身,化作黑影,从山崖上飞身跳了下去! 下一刻,冯千钧忽然左手绕到背后,右手按腰间,顷刻间两刀齐出,项述一个转身,侧肩撞开陈星,带着他朝一旁摔去。 空中三名魃王同时出剑,各取一人,冯千钧尚未转身,靠背持双刀挡掉一招,陈星被项述扑在地上,翻滚避过! “敌袭!”冯千钧这才喝道,“你们快走!” 第56章 试探┃我不会再弄丢你的! 几乎是同时, 冯千钧的双刀在那巨力下险些脱手, 人也被击中, 倒飞出去。项述肩膀着地,护住了陈星,两人就地打滚, 再一滚,连着三次,方避开了偷袭的连环三招! 陈星当即反手一指, 凌空点向敌人, 同时喝道:“魃王!” 偷袭者正是魃王司马亮,为首者其后两名跟随的则是长沙王司马乂与成都王司马颖, 却已不见司马玮了! 为首魃王又是一剑,项述推开陈星, 接着行云流水地倒拖重剑,他虽武力尽失, 却将借力打力的技巧用到了极致,只见那一剑使上了柔力,同时粘住司马亮与司马乂劈砍而下的两招, 带着两人剑锋一旋, 交错,竟是让两名魃王的招式狠狠撞在一起,铿然作响,自己则顺势脱身。 冯千钧百忙之中大声喝彩,陈星却明显地看出, 现在自己三人决计不是对手。 “走!”项述亦判断不可恋战,当即与陈星各自上马,纵马疾驰,冯千钧拖刀,飞身上马,只见三王并不追击,停下步伐。 三人在马上不断疾驰,冲出峡谷,陈星不住回头看,只见三王等到马匹,竟是纵马追来,明显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 “我去引开他们!”冯千钧喝道。 项述喝道:“他们只是活尸,又不是猪狗!不会中你的计!” 马匹冲过村落,冯千钧想往村后去,项述却喝道:“回来!别害死人!” 陈星蓦然想起,若在此地打斗,不免造成伤亡,当即喊道:“怎么办?” “不知道啊!”冯千钧喝道,“先跑吧!” 三人身后的追兵一时穷追不舍,陈星心中震惊,魃王们怎么来到江南的?来了有多久了?半路伏击自己一行人的目的,究竟又是什么?! “他们在试我。”项述不住喘息,仿佛感觉到不时回头的陈星所想。 陈星茫然道:“什么?” 项述:“他们在确认!确认我是不是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武力!” 陈星顿时明白了,三王并未一露面就下杀手,而是以过招为主,正是为了确认项述还余多少反抗能力! “他们想抓陈星。”项述说,“冯千钧!咱们得分头行动!” “将他们引到墓地去!”冯千钧道,“我需要怨气才能发动法宝!” 项述与冯千钧连过数镇,时近清明,江南一地山内已有不少百姓,提前挎着竹篮前去祭奠亡人。冯千钧带两人绕过山麓,到得一处丘陵前,撞破篱笆,闯进了墓林内。 “你们快走,”冯千钧说,“我来殿后,会稽会合,别担心我!我对江南熟得很!” 墓园内不少百姓起身,不明所以地看着冯千钧,陈星朝众人喊道:“快跑!离开这里!” 旋即,司马亮最先冲了进来,此地百姓们一看黑铠武士骑着高头大马,当即慌张大喊起来,忙不迭奔出墓园去。冯千钧深吸一口气,双手持森罗刀,刀刃上缠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黑气。 苍白天幕下,乌鸦飞过,项述敏锐抬头,望向天际。 陈星也感觉到了,尸亥正在观察着他们。 紧接着,项述弃马,拉着陈星发足飞奔,一头冲进了树林里。 “冯大哥……” “他不会有事的!”项述大声道,“他们的目标是你!” 陈星想起来了,当初司马玮弃其余人于不顾,无论如何要绑架陈星回中原,所言也是尸亥的命令,重点已不在于冯千钧甚至项述。 “本是降妖除魔的驱魔师,”司马亮沉声道,“却手执魔器,驭使怨气,什么时候成了我们这一边的人了?” 冯千钧沉声道:“不好意思,只得暂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话音落,冯千钧以森罗刀聚集起整个墓园中的死怨之气,横肘,划刃,再一挥刀,连环三刀劈下,那刀气笔直射去,只见沿途黑气聚集犹如实体,三王瞬间持剑,铿然架住刀气,竟是毫发无伤。 然则四周山林间,刀气所沾之地,树木焦黑如炭,纷纷甩出枝条,缠向三王!顷刻方圆数丈内青山绿野一片荒芜,如同被火云卷过一般,枯树越来越多,纷纷朝着司马亮、司马乂与司马颖三名魃王聚集而来! 陈星冲出树林,项述不住喘气,拄剑于地,两人起初借着树木掩护徒步逃离时,正如每一次都是项述带着陈星,到得后来,竟是陈星抓着项述手腕,带着他踉跄奔逃。 “我跑不动了,”项述喘息道,“得留点体力……他们还会追上来的,我还能抵挡一会儿,你快走。” “我……我能跑去哪儿?”陈星难以置信道。 午后,陈星眼望官道,此地已进会稽地界。 “他们要的是你,”项述说,“虽然我不知道尸亥为何要捉你,但绝对不能落在他们手中!去!快走!” 说着,项述竟不理会陈星,在出山处转身,面朝树林,双手握剑。 陈星看了眼项述,沉默数秒,转身跑上了官道。 项述只觉得体力正在不断地流失,头脑却异常清醒,自己刚出事,尸亥的手下随后就到,这说明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远处传来巨响,丘陵上的墓地方向仿佛有坠石滚落,只不知冯千钧还能拖多久。 数只乌鸦飞来,项述缓慢后退,警惕地盯着乌鸦,一只,又一只,乌鸦越来越多,竟是聚集在项述的身边,就像形成了一个诡异的法阵。项述持剑挥去,惊飞几只,但很快又有更多的乌鸦补了上来。 近百只寒鸦围聚在项述周遭,形成一幕极其诡异的场面。 “驭——!”背后蓦然一声大喊,心灯轰然爆发,鸦群顿时被冲散,陈星手持缰绳,纵马来到项述身边。 “太好了!我在那边找到一个驿站!朝他们买了马!”陈星喊道,“有钱就是好啊!快上马!” 项述一怔,旋即上了马去,勉强坐稳。陈星调转马头,朝树林内怒喝:“尸亥你这王八蛋!自己玩你的鸟去吧!老子不奉陪了!” 项述:“……” 紧接着,陈星调转马头,冲上官道,带着项述跑了。 数息后,司马亮与司马乂奔出树林,却只看见陈星与项述化作两个小黑点离开的背影。 “居然跑这么快,罢了,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我的手心,不必追了。”王子夜走出树林,说,“缚龙阵发挥了作用,述律空已不足为患,你们抄近路,提前到会稽去等他俩,杀了陈星,留述律空性命,法宝交给你们,务必在今天干净利落一次解决。” 魃王转身,望向王子夜。 王子夜做了个手势,示意去就是。 “项述!”陈星转头,说,“你没事吧!” 项述高大的身躯半压在陈星身上,闻言竭力直起身,说:“死不了。” 陈星曾把项述弄丢了一次,生怕再跑着跑着把他颠下马去,拉过他的双手,从背后环着自己的腰,又一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紧紧地攥住了他。 项述:“……” “上次在襄阳,”陈星说,“对不起了!” 项述:“什么?” 陈星:“我不会再弄丢你的!” 陈星边冲边不住回头看,见三名魃王没有再追过来,终于稍稍放下了心。 “项述?”陈星回头,迎上项述复杂的目光。 项述不自然地别过头去。 “得想个办法,恢复力气,”项述说,“尸亥不知让我吃了什么,抑或使了什么法术,从建康到会稽,这无力感越来越重了。” “更严重了吗?”陈星诧异道。 项述点了点头,说:“不是毒药,我觉得不应是趁我不注意,让我喝下了魔神血。” 陈星仿佛想到了什么,又问:“从昨天察觉异状起,到离开建康时,病情都未有加重,是这样吗?” 项述说:“不错,你想说什么?” 陈星:“一路前往会稽的路上,则越来越没力气,对不?” 项述“嗯”了声,说:“兴许是与出招有关。” 陈星纵马不停,又问:“有没有可能是……他们在什么地方,设下了一个封禁你力量的阵法?可是他们又究竟潜伏在何处?” 陈星误打误撞,险些就戳破了真相,但此刻情况已容不得他们细想,黄昏里,会稽城门于朦胧薄暮之中现出身形。 陈星跑得气喘吁吁,到得城门外,却发现空无一人,连守城卫兵也不见了,项述看看四周,眉头皱了起来。 “现在怎么办?”陈星说,又问项述:“你饿了吗?” 项述:“……” 陈星:“???” 项述:“你就不能自己想办法?哪天我要是不在你身边,你就没主意了?” “你突然这么凶做啥?” 陈星完全没想到这样也能挨骂,但转念一想,似乎确实是这样,从认识了项述之后,自己就毫无自主能力了,每次要进行下一步的时候,都问项述“接下来干吗”。 “哦……”陈星只得说,“我偶尔也会自己行动的。” 不说还好,一说到这个项述就心中有火,说道:“你自己出的主意,除了半夜偷偷上北方去,还能做什么?” 项述不知为何,看到陈星这模样就郁闷得很,想起方才自己不顾安危只为拖住敌人,让陈星脱险。然而陈星哪怕顺利跑掉,没了自己,到得会稽多半也是一问三不知的反应……想到这里,项述就两眼发黑,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咱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陈星说,“等冯大哥会合对不对?” “这还用问?!”项述难以置信道。 项述担忧陈星的存活问题,陈星却以为项述是因失了武力,才变得如此狂躁,当即不住安抚他,解释道:“师父说,凡事大家总是想得很好,可所谓‘算无遗策’都是假的,大抵走到后面全是一团糟,才有‘人算不如天算’一说,放心吧,他们抓不住我的。” 项述说:“他们还会再来,必须在这之前想好对策,不要惊动任何人,进城先找会稽郡守。” 陈星差点就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被项述提醒后才想起乃是过来调查瘟疫一案,外加核对竹简来历与信息,两人便动身往官府去。 有了谢安的信函,面见郡中父母官倒是很容易。陈星说明来意,郡守名唤吴骐,闻言松了口气,答道:“朝廷总算关心此事了。” 陈星本想朝他解释这和朝廷也没关系,但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道:“第一个被确诊患上瘟疫的人,是不是正住在会稽?” 郡守便吩咐人取来户籍本,说:“此人目前还在卧床,是名货郎,去年前往麦城一趟,回来便生了病,当时城中大夫们都会诊过,看不出个蹊跷来,街头巷尾,百姓们都说是麦城尸变,这货郎带了尸毒出来,才有瘟疫横行。不过呢,谣言止于智者,官府下令,也就渐渐地平息了。” “明天再去看看情况。”项述朝陈星说。 “好。”陈星想起但凡身染此疫之人,入夜时俱浑浑噩噩,正午精神方有好转。 吴骐又说:“是了,谢大人日前还遣人前来,调查某卷书简一事,信使今日清晨离城,你们可在路上碰上?” 陈星:“!!!” 项述忽然伸手,于案下按在了陈星的手背上,让他镇定。 陈星的声音,此刻正发着抖:“他……他姓林吗?” “是。正是,”吴骐说,“中书监的林大人。” 陈星得以证实了,那具尸体,就是信使。 陈星沉吟片刻,决定先不告诉他情况,便答道:“我须得马上修书一封,请您替我送回建康,交予谢大人。” 吴骐有点奇怪,但也不多问,取来纸笔,供陈星写信。 项述忽然问:“信使身上,带了什么文函没有?” 吴骐略觉意外,答道:“自然没有,本官只是让他参阅了三百年前,城内几家士族的情况……” 陈星写信的时候右手一直在抖,信使一定查出了什么重要的事,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魃王们拷问他了没有?这人告诉他们什么了? “情况如何?”项述却追问道。 陈星动作约略停了一停,发现项述面对如此复杂的问题时,竟是这么镇定有条理,不由得他不佩服。 吴骐:“据说这份竹简,出自郡中一户人家,而这户人家所购买的宅子,又隶属于百余年前,会稽的一户士族……”说着笑了笑,解释道:“传闻还是名门之后,乃是当年与汉高祖刘邦争天下的项羽曾出身一族的,会稽项氏。” “嗡”一声陈星顿时感觉天旋地转,那声音已遥远得不像自己的。 “那户人家在何处?”陈星问。 这下项述终于说不出话来了,吴骐说道:“城西山阴处,溪后柳桥旁最大一所宅子就是,如今那户人家也已瘟病缠身,先前林大人为了查证,还特地去走访了一番,是以耽搁了些时日。” 陈星与项述对视一眼,沉默片刻,最后陈星写完了信封上,说:“还请今夜就送往建康。” 吴骐欣然道:“两位远道而来,不如……” “不了,”项述一口回绝,“我们自己找地方落脚,过得几日,说不定还得上门叨扰。” 陈星知道项述不想给人添麻烦,毕竟冯千钧还未露面,魃王若追进郡内,靠吴骐手下官兵根本抵挡不住,万一又爆发魃乱,只会害了本地之人。 夜幕低垂,两人离开郡守府上,走过长街,项述依旧在喘气,怀疑地看了眼陈星。 “我记得你说过……”项述问。 “对,”陈星喃喃道,“我是曾经说过,会稽项家十分有名,当年项羽在会稽起兵反秦,项家便举家迁到此地,可是……为什么竹简是在那里被找到的?” 陈星抬眼,自己亦充满了疑惑,打量项述,许久前他不过顺着项述的姓氏随口一说,没想到竟一语成谶,不动如山的书简来历,与项家似乎有什么关系。 项述没有回答,只是埋头走着,且安静地思考。 陈星说:“咱们得先找个地方,理清整件事的细节。” 定海珠下落、不动如山书简、魃王的出现、瘟疫的弥漫、项述的身世……一切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起来。但这五件事里,陈星总感觉有着强烈的勾连,仿佛只要搞清楚了其中一件事,其他的疑问就会连环得到解决。 “也许只是他们也正好姓项,”项述说,“与我娘关系不大。” 陈星说:“我总觉得这不是巧合。首先,张留到过卡罗刹,你娘也到过卡罗刹。咱们在阴阳鉴里找到了不动如山,而关于它的记载,又出现在了会稽的项家……” 项述:“!!!” 陈星说:“你想到什么了?” 项述没有说话,将陈星保护到自己身后,陈星这才从思考中清醒过来。 只见郡内一条笔直的长街上,怨气仿佛有形实物,从街道两头朝着中间涌来。 项述面前,北面街道上,从怨气中走出两名魃王——司马乂与司马颖。 陈星背后,南面街道上,司马亮现身。 “我记得你说过,”项述沉声道,“岁星总会救你。”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陈星说。 项述:“碰上再惊险的境地,你自然也能活下来。” 陈星答道:“应该是这样……但是最好还是别找死,咱们想办法跑吧,实在打不过。” 项述:“所以你是一定能脱险的,跟着我,找机会逃跑,照顾好自己。” 陈星:“不!等等!” 说着,项述竟丝毫不惧,倒拖不动如山,朝着两名魃王冲去! 陈星只得祭起心灯,跟在项述身后,设法突围,但他忽然意识到,周遭那浓重的怨气,实则将此地封锁了起来,犹如一个怨气守御阵般。而心灯的光芒,受到怨气的疯狂压制,已变得黯淡下去! 项述哪怕武力未失,要同时对付三名魃王亦极其艰难,何况如今连重剑都提不起来?但无论如何他必须让陈星安全突围,当即舍身横剑,朝司马乂狠狠撞去。司马乂却已试出了项述力有不逮,扼住项述,将他整个人抵在了墙上,继而狠狠一式盾击。 墙壁发出闷响,裂开。项述狂喊一声,被那巨力抵得胸中气息翻涌,顿时痛苦不堪,却紧紧抓着重剑不放。 陈星一指点去,心灯光华聚拢,破开黑暗,两名魃王马上左右一闪,朝着陈星包抄而来,背后司马亮已拉开长弓,陈星转身,抬起手,睁大双眼。 “你的岁星呢?”项述嘴角溢血,艰难撑着起身,侧头,望向街道一侧的民宅,不住计算若此刻带着陈星撞进去,逃生尚有可能。 陈星:“岁星你再不出来!我真的要完蛋了!” 司马亮放箭,两名魃王提剑,竟是弃项述于不顾,朝着陈星交错斩下,剑一落下,便要将陈星当场斩死——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从房顶唰地冲下。 整条长街上的怨气朝着那黑影开始流动,一个戴着面具、不到陈星肘部高的少年横掠而过,发出一声狼吼。 “肖……肖山?!”陈星听到那声音,万万未料肖山会出现在此刻! 紧接着,肖山两爪犹如勾住了夜幕下有形的怨气,朝着自己一拉扯,出爪! 司马颖与司马乂同时剑断,盾碎,凌空翻身,堪堪避过爪击,苍穹一裂的爪光擦着司马颖肩膀而去,顿时将他的肩甲平滑地切了下来。 肖山戴着一副鬼面具,穿一身脏兮兮的猎袍,脖子上缠了条围巾,喝道:“陈星!走!” 项述二话不说,带着陈星从民宅间撞了进去,冲到后院,再撞开院门,又冲了出来。 肖山双目现出血色,翻身一跃上了房顶,街上三名魃王欲再追上,只见肖山转身从屋顶纵跃而起,看也不看,回身一爪,顿时将半个屋顶切下,房屋轰然垮塌,将魃王们压在下面,他潇洒一弹跳,跟着项述与陈星跑了。 第57章 旧宅┃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怕鬼不怕? 又一个身影沿着长街冲来, 喊道:“有妖怪!有妖怪!” 冯千钧进了城内, 一眼看见城南怨气, 马上赶来支援,被他这么一喊外加肖山闹出的动静,整条街顿时全醒了, 灯火亮起,紧接着三名魃王轰然推开砖瓦,化作黑火飞走。 “呼、呼……”陈星扶着项述, 两人踉踉跄跄地朝着城西跑。 “陈星!”肖山的声音几乎是大怒道, “陈星!” “肖山……”陈星回头,见肖山追了上来, 当即停步。肖山手足并用,伏身沿着巷子跑来, 到得陈星与项述身前时将路一拦,满脸怒容, 看着陈星不说话。 陈星简直筋疲力尽,项述却皱眉道:“让你待在哈拉和林,又跟来做什么?” 肖山气得说不出话来, 接着大喊一声, 如旋风般扑上前,就要打项述。 “快住手!”陈星回头,忙道,“项述现在没法和你打架!肖山!太好了!” 肖山甩开陈星,退后几步。陈星一时却不知该哭该笑, 问:“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肖山只不回答,憋得眼眶通红。陈星回头看,生怕魃王再来,忙扶着项述,说道:“跟我来,来!快走!这里很危险!” 三人躲到一座桥下,陈星检查了项述伤势,项述疲惫地出了口气,闭着眼,一动不动。 肖山在旁怀疑地看着两人。 “你没事吧?”陈星说。 “心累。”项述方才被魃王那一下伤得不轻,嘴角已溢出血来,想必受了内伤,这下连呼吸也隐隐作痛。 陈星十分焦急,又转头看肖山。 “得找个安全的地方,”陈星说,“或是尽快离开会稽。” 入夜时,城内安静无比,偶有一两声鸦鸣响起,桥上忽然又响起脚步声。 “陈星!”冯千钧的声音喊道。 “嘘。”陈星马上探头出去,冯千钧下到桥底,松了口气:“追兵全跑了,街上的百姓都醒了出来了,项兄弟,你情况怎么样?起来,到我家的钱庄去先凑合过一夜……咦?你又是谁?” 陈星示意没时间解释了,看项述这模样,似乎变得更严重了,得想个办法,把他暂时送回建康去,不能再待在这里。事情再重要,也不比项述的安危重要,哪怕过后再来调查也使得。 冯千钧把项述胳膊架在自己肩上,这下陈星的负担立即轻了许多。匆匆出得桥底,眼前则是静谧里的城西住宅群,连着一年的瘟疫,令所有人家都显得暮气沉沉,犹如被一股不祥之气压住了无法翻身,到得夜朗星稀之际,竟是幽若鬼城。 “得穿过中街,”冯千钧说,“往北边去,至少得走一个时辰,加快速度,能在天亮时到西丰钱庄……” “等等,”陈星忽想起吴骐所述,曾经的项家宅邸就在柳桥畔,而柳桥正是方才躲避的桥,于是说,“跟我来。” 陈星到得一户人家门口,敲了门,门上挂着“方府”的灯笼,门旁又插了一把辟邪除秽的桃木剑。购下此宅邸的主人姓方,曾是大户人家,后因男女主人与一众孩子染了瘟疫,遣散了家中下人,更平白花费了不少财物,本以为须得等死了,这病却不上不下地吊着,只得续一天是一天。 到得这时,方家中唯一老仆、一少年对坐,陈星说明来意,自己是借路之人,同伴生病,想借住一夜,对方便欣然答应,去开启打扫过的客房。冯千钧本想使点银钱,对方却坚决不收,主人家已染病在床,悲其同类,能帮就帮,权当积点阴德也是好的。 陈星检查过项述,对敌之时,乃是脏腑受到巨力震击内出血,所幸伤得不重,以银针通了经脉,项述便好了些,依旧坐着出神。 冯千钧说:“为什么选这儿?有特别意义么?” 陈星于是将一路上的事交代了一次,肖山也不理会他们,坐在榻畔发呆,与项述一大一小对坐,像极了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 冯千钧沉吟片刻,项述终于说:“信了你,谁说尸亥的手下不会来江南?” 冯千钧叫苦道:“我怎么知道?这毫无征兆!” 陈星说:“他们是怎么知道咱们离开建康来会稽的?连路途都算准了。” 建康南下,就只有这么一条路,在必经之路上埋伏是不难,唯独那三名魃王,是如何无声无息来到江南的?建康城中,说不得有人接应。陈星想来想去,毫无头绪,冯千钧又检查了一次门窗,将能关紧的全部关紧,并窥探了方宅之内是否有乌鸦。 “待天亮时,”冯千钧说,“我便让宅中管事到本地西丰去送信,大伙儿尽量不露面,免得被魃王追踪。再亲自到郡守府走一趟,我就不信把军队派出来,还奈何不得那三只死人。” 陈星心想为今之计,求助于官府似乎是最安全的选择,然而怕就怕魃乱再起,万一再演变成长安情况,自己一行人难辞其咎。而现如今,他们这边除了冯千钧外,又增添了一名生力军也即肖山,若做足准备,兴许也还能一战。 “肖山,你能用苍穹一裂了?”陈星朝肖山问。 肖山侧靠在榻上角落里蜷着,先前不时偷看陈星、冯千钧等人,陈星一朝他说话,肖山的目光便转走了。 冯千钧示意陈星解释,怎么多了这小孩,问:“你俩啥时候有了个儿子?这神态和项兄弟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够了。”项述正烦着,不想再陪冯千钧插科打诨。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人声,问道:“你们需要什么药材不?我看那位兄弟仿佛受了伤。” 陈星心念电转,前去开门道谢,见是守宅少年,说道:“正想求点活血的药,主人家有就正好了。” 方府主人得了这病,什么方法都用过了,家里更买了不少药材,更要求家中下人平日多积德,那少年人便挑着灯,带陈星进了库房内给他找药。 陈星说:“实不相瞒,我确实是大夫,明日待你家老爷醒了,我想给他看看。” “那当真是多谢了。”那少年人说道,“你那兄弟长得真好看,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陈星心中哀叹当真人生苦短,说来话长了,又想或许明日让冯千钧先护送项述回建康去,自己与肖山留下调查,肖山那爪子看似挺厉害,说不定能帮上忙……忽然心念电转,这可不就是项家曾经住过的宅子么?于是岔开了话题,问道:“先前听说你们家里,拿了些古物去卖,有这回事么?” 那少年人忽然一怔,说:“两天前,从建康来了一位中书监的林大人,问的也是此事,你们什么关系?” 陈星赶紧拿出谢安的文书,少年就着灯光看完,说道:“这宅子我们搬来时,原本是项家的,项家已经没人了,官府便收回又卖,才到老爷手上。不怕说实话,我家老爷、夫人得病太久,家里陆陆续续,没了银两花用,只得找些值钱物事去当了,我见那竹简边上镶了金,想必能值几个钱……” 陈星果断打断道:“当初你们清理这宅子时,还找到了别的东西没有?” 少年说:“都在西边那里头呢,你若要看,我带你看去就是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怕鬼不怕?” 陈星哭笑不得道:“走吧。” 少年又道:“当真的,我有时半夜过这园子,听见了人声,你可不能不信邪。” 穿过这宅邸的另一边,陈星才忽然发现这宅子很大,不少地方尚未修葺,西园中黑暗里,废宅的木柱、梁、门已烂完了,于暗夜中死气沉沉,如同噬人的鬼魂,却能看出数百年前,这是何等金碧辉煌一大宅。 宅内未曾上锁,也无人来一户染了瘟疫的人家偷东西,陈星稍一推门便进去了。少年人将灯放在桌上,显然胆子不大,说:“我先回去歇下了,有事你再喊我。”说着便急急忙忙地跑了。 “我倒是想有什么鬼魂,”陈星喃喃道,“这样一来,也好问个清楚。” 陈星把灯放在一张废弃的歪案上,祭起心灯,照亮了四周,这是一所主人用来待客的雅阁,阁前临湖,阁中放了几个书架,书架上堆放着杂乱的卷轴,大多已腐朽了。 陈星打开一卷捆好的竹简,牍绳早已朽烂,“哗啦”一声落了满地,陈星躬身,捡起其中一根,上面写着一行字:地脉灵窍纲要。 项家是驱魔师!陈星曾经的猜测终于被证实,马上打开另一卷,抽出卷首那根,只见其中写着:洞天福地十观。 “找什么?”项述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陈星:“啊!” 陈星冷不防被吓了一大跳。 项述:“……” 陈星喘得不行,断断续续道:“你……你来做什么?” 项述眉头深锁道:“怕你又被抓了去!” 陈星啼笑皆非道:“就算魃王现在抓我来了,你也没办法啊,快回去歇着吧。” 陈星只是随口一说,项述的脸色却蓦然变了,顿时被气得发抖,却不想在此地与陈星吵起来,说道:“你说得对,我走了。” 陈星意识到自己无心之言伤了项述,忙道:“我不是那意思……对不起,项述……述律空!” 项述转身就走,陈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内心没来由地生出一股酸楚之意。 “项述,”陈星说,“你听我说……项述……你来看看,我找到了什么……” 项述一语不发就要离开,陈星拦在他的身前,忽然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不放。 项述:“!!!” 项述顿时整个人不自在起来,要挣扎,奈何全身无力,挣不开陈星,于是终于也被陈星控制了一回。 “快……快放开!”项述慌忙道,“又做什么!滚!” 项述推了几下陈星的脑袋,只推不动他。 陈星侧头,靠在项述肩前,此刻他既难过,又感动,难过的是项述武力尽失,自己却口不择言,伤了他的心。感动的却是哪怕项述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时候,最在意的,依旧是他陈星的安危。 “对不起,对不起啊。”陈星低声说,“谢谢你,述律空。” “痛!”项述不耐烦道,表情带着几分苦楚,“快放开!你现在是想报复我么?” 陈星这才放开他,两人面对面站着,却都不自然地错开视线,仿佛一时不想对视,生怕泄露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末了,项述忽道:“你在这里找什么?” “呃,我……”陈星一时仍心潮澎湃,不知为何,在这个暗夜里,他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明白了,许多自己所读到的古籍上,所提及的驱魔师与护法武神的故事里,那些字里行间,更深之处所透出的复杂情绪。 “你给我坐着不要动,否则待我恢复力气,第一个教训的就是你。” 项述一指案后,步伐仍有点踉跄,走到一旁,抬头看书架上的卷轴。陈星只得在满布灰尘的室内坐下,心绪仍在方才一刹那的情感中翻涌,仿佛有股冲动在驱使着他大喊出声: 述律空你这个混账!你真好啊!我太喜欢你了! 项述:“?” 陈星马上别过目光,手里无意识地亮起心灯,不知为何,今夜心灯仿佛伴随着他的感情而动,强光无止无尽,汹涌澎湃,竟是从废宅的四面八方投射出去,照得房中犹如白昼。 “快住手,”项述皱眉道,“想把敌人引来么?” 陈星又挨骂了,只得赶紧收法力,项述又正色道:“你的法力会对身体造成伤害,能不能规矩点?” 陈星只得答道:“哦,我只想给你照照。” 事实上方才那一刻,陈星的心里只觉暖洋洋的,仿佛是不受控制地想把心灯祭出来,就像想表达自己的情感一般。 两人又沉默一会儿,项述拿着先前陈星看过的竹简低头看。 奇怪,项述不是看不懂篆文么?陈星心想。 果然,项述并未看出什么究竟来,又起身去检查书架,将书架翻得乱糟糟的,仿佛也在用动作宣泄内心的某种情感,陈星终于看不下去了。 “这家主人,生前也是驱魔师,”陈星解释道,“似乎专攻方向,是天地脉的流转,以及洞天福地……你在找什么?拿过来我给你看。” 项述终于恢复镇定,说道:“找族谱。” 陈星忽然想起来了,说:“你觉得你娘是这家人么?” 项述没有回答,深呼吸,忍着隐隐作痛的伤势,在书架最高处取下来一个匣子,从匣子中打开一卷发黄的绢帛。 陈星惊讶出声,正要起身,项述则已拿着那匣子,在案上铺开,陈星马上以心灯照亮了这绢帛,看着绢帛上密密麻麻的一行行蝇头小字——全是名字。 “这是汉人的家谱么?”项述说。 陈星说:“不,这是……项家人通过驱魔司武选后,担任驱魔师的名录。” 这是项家自大汉建朝以来,延续数百年的荣誉,若放在驱魔世家中,当真是名门之后。光看这一行行字,陈星便想起了师门中留下的,得以在司内立传的,记录驱魔师事迹的别册。 每一个名字前面,都有进入驱魔司的年头,其后则跟着掌管的法器。从汉高祖乙未年开始,几乎每隔数年,都有项家子弟入选。及至汉武帝刘彻承位,有了年号,建元年间,更是涌现了大批的年轻驱魔师。 项述一行行地往下查,陈星本想说项家百年前就已人丁寥落,还须找家谱才能确认,忽然间,项述不受控制地发着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起来,仿佛溺水的人一般,目光停留在一行字上—— ——永平元年:项语嫣,落魂钟。 “永平元年,三百……三百一十七年前。”陈星茫然道,“三百年前?三百年!” 第58章 光蝶┃永远留下来,再也不离开 “不一定就是同一个人, ”陈星在房内踱步, 说, “也许只是同名同姓呢?项述……” 项述已彻底乱了方寸,无意识地捏着绢帛,额上满是汗水, 如果他的母亲是三百年前的古人,那么他又是什么?!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陈星看出了项述眼中的强烈不安神色, 他表面上用同名同姓来安慰项述, 但实则两人都清楚得很,那也许就是项述的母亲。 阴阳鉴里张留的日志、不动如山竹简的来处、定海珠的下落, 所有看似毫无关联的谜团,终于在这一刻, 似乎成功地被勾连在了一起,在一个名唤项语嫣的汉人驱魔师女孩身上。 而这个女孩, 还极有可能就是项述的母亲! “在这里吗?”冯千钧的声音说。 项述与陈星冷不防被一惊,同时大喝。 冯千钧也在门外狂叫起来,三人同时狂叫, 只有肖山一脸冷漠地看着他们。 三更时分, 冯千钧与肖山找来了,陈星先跟那少年离开,其后则是项述,两人都一去不回,冯千钧在房中与肖山为伴, 两人大眼瞪小眼,冯千钧不管问什么,肖山都不理他。这大宅内的气氛又说不出地诡异,令冯千钧想起了小时候老人家说的鬼故事:暴风雨中借宿,同伴一个接一个无故消失,实在是太恐怖了。 “你别吓人!”陈星说。 “是你俩吓人好吗!”冯千钧怒道,“跑出去这么久,都三更了,也不回来!” 肖山进得房来,好奇地四处看,陈星喘息不止,项述的脸色则不能再难看了,冯千钧说:“你们找到什么了?让我看看?” 陈星朝冯千钧解释,说到项语嫣的身份时,本想着涉及项述身世,不便多说,打算含糊带过,项述却说:“她是我娘。” 冯千钧也意识到不妥,颤声道:“你娘活了三百多岁?哦这……这当真了得。驱魔师,嗯,驱魔师都能活这么久?” 传说中常有修仙之人活个两三百岁,甚至与天地同寿,但说归说,也无人见过,权当解释也勉强能说通。 项述回忆母亲,说:“她不像三百岁的人。” 人活得久了,心性一定会与表面上的模样有差别。譬如一个八十岁之人,哪怕有着二十岁的容颜,其言谈、行事也绝不会像仅有二十。 “落魂钟又是什么?”冯千钧疑惑道。 “一件法宝,”陈星回忆细节,说道,“能收走妖、人、兽的两魂。” 冯千钧:“那不就死了吗?” 陈星摆手,解释道:“人与生俱来便有天、地、人三魂,天魂如果丢了,人就死了;地魂主掌对外物的感知与人的精神,第三魂‘人魂’,则主掌你的记忆。除了天魂,另两魂失去,人还暂时不会死。空了再与你细说……肖山!不要乱动东西!” 肖山个头不够高,或许是无聊想看书架最上边的东西,也或许是想弄出点动静宣告他还在,他伸出爪子,把书架整个拉倒了,一时房内满是灰尘,陈星忙示意肖山过来,肖山显得满脸不情愿,挡开陈星,继而指指自己耳朵,又指书架倒塌后现出来的一道后门。 陈星:“?” 肖山抬脚,将门踹开,示意跟他来。 陈星:“怎么了?” 门后是通往项宅后花园深处的一条小径,这条小径已有近百年无人来打理,里头长满了杂草,近四更时分,万籁俱寂,月亮从乌云中现出轮廓,照耀着杂树与灌木。 “你听见什么了吗?”陈星问。 肖山不吭声,陈星知道他的听力向来比项述、冯千钧都要厉害。接着,肖山以爪拉开拦路的杂草,冯千钧说:“我来罢。” 陈星朝项述投以征询的目光,意思是你要留在这儿还是跟我们来? 项述收起绢帛,起身,冯千钧调转刀身,刀锋上仍隐约透出些许怨气。陈星看了眼,显然是几场遭遇战后,刀上的怨气还未完全消散。 拦路的树木枯萎,朝着两边退开,现出秘径,微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苍老女人声音:“留在这里……留在这里……不要走……” “女……女鬼吗?” 陈星听得毛骨悚然,看了眼冯千钧,项述却一手按着他的肩膀,越过冯千钧与肖山,走进花园深处。 “不要走……留在这里……”那苍老的女人声音痛苦道,“不要走……” 一阵风吹来,乌云又遮蔽了月光,陈星与冯千钧听得寒毛直竖,陈星抓紧了项述的手,将自己不怕鬼的说法抛到了九霄云外,说:“要么咱们还是先……先回去?白天再来?” “你怕什么?”项述皱眉道,同时握紧了陈星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说道:“魃你都不怕,还怕鬼?” 陈星哀嚎道:“主要是这大晚上的,什么都看不见,太可怕了啊啊啊——” “心灯!”项述紧了紧手指,温暖的大手让陈星稍稍镇定下来。 陈星战战兢兢,一手祭起心灯,把周遭照得一片煞白,现出惨白光芒下的假山,以及假山旁树上的秋千,秋千还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声响,这景象简直更恐怖了。 心灯一照,那声音顿时仿佛受到了召唤,更大了些许。 “不要走!留下!”苍老女人的声音厉声道。 冯千钧与陈星登时魂飞魄散,陈星赶紧躲到项述身后,项述停下脚步,唯独肖山疑惑地走向假山。 “不要走……”那声音又奄奄一息道。 肖山侧头,爪子指向假山前、秋千下的地面,声音是从那里头传出来的。 项述朝陈星说:“别怕,我看看。” 四人来到假山前,肖山用龙爪挖了几下泥,地底不停地传出声音:“留下……给我留下……” 冯千钧也有点受不了了,说:“我看要么还是等日出再来挖?小兄弟!快快住手!” 陈星道:“这大半夜的,再挖出个死人来怎么办啊!” 陈星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地底有个被活埋的老妇人,怨魂不散的画面,根本不敢再看,项述却也动手挖了起来,与肖山合力挖了不到一尺深处,“叮”的一声,碰到了金属物。 这下冯千钧与陈星同时魂飞魄散,冯千钧马上道:“我先走了——!” “不是棺材!”项述不耐烦道。 接着,肖山从泥土中拿出了一个巴掌见方的铜匣。 陈星:“????” 冯千钧见不是尸体,终于松了口气,陈星也终于不怕了,只听匣内依旧传来那老妪的声音:“留下……留下……” “这是什么?”陈星好多了,接过那匣子,见上面有个铜锁,肖山将它放在假山旁的石头上,挥爪断锁。 陈星示意大家退后点,上前要打开那铜匣。 “怎么突然又不怕了?”项述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星。 陈星:“不是鬼……也还好了。” 冯千钧抱着胳膊,说:“万一里头住了只鬼呢?” 陈星:“那……我看到实物,就不怕了,我打开看看,你们当心点。” 冯千钧说:“还是我来罢。” 冯千钧用刀锋轻轻挑开匣子边缘,以防内有暗器,打开匣子后,匣盖翻转,“啪”的一声弹开,匣内投出微光。 里头有一朵枯萎了的干花,花瓣上停着一只发光的蝴蝶,轻轻振翅,那暗淡的蓝光,就是从蝴蝶翅膀上发出来的。 蝴蝶发出微弱的声音:“留下……” 陈星:“????” 众人皱眉看着这一幕,项述又问:“这是什么?” 陈星:“我不知道啊。把它带回去研究下?肖山,别乱动它!” 肖山摘掉爪子,上前要去抓那蝴蝶,项述马上握住他的手腕,那发光的蝴蝶却轻轻拍打翅膀,从匣中飞了出来,带着光粉绕着众人打了个圈,缓慢升高。 “它要飞走了!”冯千钧说。 项述当即伸手,两指一挟,拈住了那蝴蝶的翅膀,不让它逃离,然而就在抓住它的一刻,蝴蝶化作光粉,怦然消散,整个暗夜花园一瞬间亮了起来,四面八方废弃的杂树恢复了生机,庭院内流水淙淙,无数记忆扑面而来,轰然将他们带回了三百年前的项宅中。 项语嫣一身武服,坐在秋千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晃着。 一男人走进花园内,项语嫣抬头一瞥,两人俱各自转过了目光。 “老太太活得久了,脾气顽固,”项语嫣轻轻地说,“留哥,她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那被唤作“留哥”之人,正是张留,此刻只见张留稍稍侧身,在花园内踱了几步。他面容白皙,颔下几缕微须,五官极清秀,甚至可用“俊丽”来形容,若非身材挺拔,穿一身文士袍,甚至会有人将他当作女孩。 张留说:“自然不会介怀,只是你……我原以为项家比我想象中的,要通情达理得多,这么看来,反倒是让你左右为难了。也罢,我另想办法就是。” “留哥!”项语嫣从秋千上站了起来,欲言又止,及至张留转身时,方不安道:“你当真要……要……这么做?” 张留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项语嫣自言自语道:“太疯了,实在是太疯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世间天地灵气尽失,从此以后,再没有妖、没有魔,也不会再有驱魔师,”张留坦然道,“还人间一个凡人的人间。” 项语嫣沉默不语,张留说:“修仙中人,法力高强,再这么演变下去,谁人能制?天魔千年一复生,为了这千年一次的神州劫数,留下驱魔师,设若他们走上邪路,又该如何?我看神州不等天魔复生,恐怕在这漫长的一千年中,倒是要先毁在驱魔师的手上了。” 项语嫣皱眉道:“留哥,你总是这样,你为什么总喜欢把人朝坏处想呢?” 张留答道:“长安驱魔司面临分裂的危机,你觉得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吗?驱魔师分胡汉,收妖之业却无胡汉之分,凡人尚有律法官府约束,驱魔司一旦分裂,靠谁来约束?” 项语嫣认真道:“别的不说,光是收走天地间所有法力这件事,你便将成为普天之下驱魔师之敌。” “那又如何?”张留说,“到了那时,我已经走了。语嫣,你想必最清楚这件事有多重要。” 项语嫣心烦意乱,说道:“留哥,你当真觉得,只靠定海珠与不动如山,就能除掉魔神么?” “世间之路大多荆棘遍布,”张留答道,“唯尽力而为则已,知道艰难,就不去做了么?” 两人忽然停下交谈,望向花园来处,那里站着一名苍老的、怒气冲冲的妇人。 “大母。”项语嫣低声道。 张留稍行一礼,便转身离去。 所称“大母”,于会稽一地正是“祖母”之意,项家的老祖母此刻走向项语嫣,冷冷道:“让张留明天就走,不许再留在我项家!” 项语嫣想分辩,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还不乐意?”老妪冷冷道,“听信张留之言,徒令我项家万劫不复!” 项语嫣沉吟片刻,忽然说:“大母,降妖除魔,乃是我辈中人一生的使命,孩儿跟随留哥前去诛戮魔神,不正是……” “你当这是去长安、洛阳出一趟远门么?”老妪冷冷道,“你这是要去三千年前!” 此言犹如轰然雷鸣,贯穿了陈星的脑海,然而祖孙二人接下来的交谈,竟是令他再无暇细想其中深意,身不由己地听着这海量的信息。 老妪手持拐杖,愤怒不已,说道:“张留的计划,分明不会成功!天魔现世之时,心灯亦将随之出现,心灯与不动如山将相随相生,如今你们没有心灯,便要贸贸然去三千年前屠魔,如何能成功?!” 项语嫣争辩道:“可是留哥也说了,只要回到逐鹿战场上,那时蚩尤已受轩辕氏削弱,有定海珠的力量,要成功还是有希望的。这么一来,潜藏在神州大地中,延续数千年的诅咒,也将被解去……” “留下,”老妪道,“你给我留下,语嫣,不要走!” 项语嫣避开那老妪的目光,眼中满是不忍。 “大母,”项语嫣缓缓道,“我记得,您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与大父的分开……您说过,终有一天,会……” “别说了!”老妪陡然厉声道,“我不会让你跟张留走的!” 老妪激动至极,且不断咳嗽,项语嫣忙照顾祖母,扶着她离开。 花园内忽然四季更迭,满庭春花凋零飞落,化作漫天飘雪,重重虚影之中,项语嫣背着一个剑匣,身穿一身素袍,走进园内,在这凛冬之中,她的容貌更显倩丽无比,那眉目、五官,依稀有着项述的轮廓。 在她素色武袍的袖臂处,别了一枚黑纱。 “准备好了?”张留的声音说道。 张留穿着一身胡人装束,衬得身材挺拔,随之来到花园里。 “留哥,你要的不动如山。”项语嫣将匣子平放在石桌上,打开,里面正是项述从驱魔司中取来的那把重剑,又道,“不想看看么?这就是我大父生前所用的神兵。” “暂且收在阴阳鉴中罢。”张留说着祭出一面镜子,将重剑收了进去。 “你到底从长安带来了多少东西?”项语嫣那神情哀而不伤,显然已从祖母逝世的悲痛中走了出来,眉眼间带着几分生机勃勃之意。 “我将天字级的法宝都带了过来,”张留说,“职务之便,还是有几分假公济私的本事的。” 项语嫣无奈,笑了起来,一笑之下,顿时园中又变得春意盎然。 张留又抬手,手中登时出现了一枚光芒万丈的宝珠! 陈星只觉得那一刻,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那珠发出强光,具体模样细节,却看不真切。 “这就是定海珠?”项语嫣显然也是第一次见到,伸出手去触碰,只见定海珠光芒愈盛。 “不错,”张留说,“这就是我们所身处的这片神州的‘核’,其中这金轮,我将其唤作‘潮汐轮’。时光如海,岁月如潮,接下来,咱们须得觅一处洞天福地,吸纳天地灵气,其后再择一处布阵,催动珠中这枚对应天地脉的光轮逆转,时光便得以倒流,因果也得以重新开始。” 项语嫣怔怔看着定海珠,接着,张留将那法宝收了起来,示意可以走了。 “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项语嫣低声道,“再给我一点时间。” 张留做了个“请”的手势,于是项语嫣取出一个小小的青铜钟,拿在手中,再递给张留一个匣子,张留打开匣子一看,里面是一朵花。 张留皱眉道:“语嫣,你……” “就让这只蝴蝶,留在我的故土吧。”项语嫣抬起头,望向天际飘飞的雪花,“让我的记忆,像雪花般落下一片,永远留下来,再也不离开。” 旋即,项语嫣手中落魂钟一振,“当”地轻响。 项述陡然睁大了双眼。 只见项语嫣的身体发出微光,从那光芒中飞出一只闪光的蝴蝶,拍打翅膀,飞向落魂钟内,项语嫣却手持落魂钟,轻轻一让,优雅地让过,那蝴蝶顺势停在了匣中的花朵上。 张留把匣子盖上,项语嫣的眼里带着少许失落。 “三千年前的神州,亦是神州,”张留说,“神州中所居住的人,亦是与你我一样的人。” “我知道。”项语嫣轻轻地说,“可是我们终究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我只想将关于项家的记忆,埋在此地,权当我三魂七魄中的一部分,与这三千年后的土地一同长眠。” 她将那匣子埋在了泥土里,最后起身,与张留一同离开。 白光轰然收敛,余下花园内所站四人。陈星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项述。 鸡鸣时,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假山与荒园内张牙舞爪的黑影缓慢退去,犹如曾经蒙在陈星眉眼间的那片黑布终于被解开,飘落于地。此刻他与项述依旧牵着手,项述下意识地握紧了陈星的手指,轻轻喘息,仿佛经历了一场三百年前的浮生大梦。 第59章 落魂┃这下终于找到了瘟疫的原因 天明时分, 客房中。 “与陆影的猜测一样, ”陈星说, “张留拿到定海珠后,以定海珠吸走了所有的天地灵气,并带着项……项前辈, 去诛杀魔神了。” “三千年,”冯千钧听到的时候,简直惊了, “这件法宝, 能让人穿梭到三千年前?” 烛阴是掌管因果与时空的龙神,传说天地的巨轮在它的龙力下得以转动, 那枚潮汐轮所对应的,正是天脉与地脉的循环, 而在这时间的巨轮转动之下,世上才有了岁月流逝、四季更迭。 也即是说, 张留的目的,是逆转时间,带着项语嫣一起, 回到阪泉之战结束的那个点上, 再用不动如山,彻底毁去这魔神的遗体。 “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很清楚了……”陈星说,“项语嫣前辈不知为什么,却到了三百年后,然后、然后留在了塞外……嗯, 是这样吧?” 项述依旧没有说话,这段被落魂钟所留在此地的回忆,一时让他无法冷静。母亲竟是三百年前的古人! 陈星摸了摸项述的手背,心想他应该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便不再讨论下去。虽然项语嫣这条线索变得不断清晰,更多的问题却随之出现了——项语嫣出现在塞外时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张留又去了哪儿?定海珠的下落呢? 为什么项语嫣原本打算与张留回到三千年前,最终却阴差阳错,来到了三百年后的敕勒川? 众人一时都忘了被魃王追杀之事,在房中沉默不语,陈星为项述配了药,熬好药,递给他药碗,说:“先喝药吧,咱们虽然得到了最关键的线索,现在却还没脱险。” 项述勉强点头,大家经历一天一夜的逃亡,都很累了,冯千钧和衣倒地就睡,项述也在案上趴了一会儿,陈星则伸手去搂肖山,肖山有点不情愿,仿佛气还没有消。却终究服软,爬到陈星身边躺下。 陈星摸了摸肖山的头,先前事情实在太多,现在终于能好好与肖山说话了,但说什么呢?这个时候,反而又多说无益。 “坐船,”肖山忽然说,“坐船来的。” 陈星:“什么?” 肖山不高兴地说:“坐船啊,从高丽到江南。” 陈星:“!!!” 陈星蓦然坐直,想起肖山是回答他很久之前问的那句“你怎么来的”,惊讶道:“你学会说汉语了?” 肖山不满意地答道:“哦,怎么?” 陈星:“……” 当初在哈拉和林时的相处虽然短暂,陈星却也教给了肖山不少话,当时肖山只说得不多,而就在陈星被掳后,项述回到哈拉和林,收拾行装,将肖山托付给匈奴族长,匆匆未能告别,便快马加鞭,前去营救陈星。 肖山在哈拉和林睡了数日,匈奴人为他用了草药治疗皮外伤,他醒来后便二话不说,跟在项述身后,前来找人。 起初肖山一路上只会说“陈星、陈星”,但渐渐地认识的人多了,便学会了不少语言,陈星教他的他都记得,小孩子学说话飞快,抵达高丽时,已大致能与人交流,得知项述与陈星坐船下江南后,肖山也找了艘船,溜上去躲着。 那船老大是名汉人,很快就发现了肖山,见是一个长得漂亮、眼神又聪明的小孩,自然没有将他扔到海里去喂鱼。肖山身上更有不少匈奴人的贵重配饰,船上人等猜测他并非平凡之辈,只让他帮着解解缆绳,末了船老大还常与他说话解闷。 于是肖山的话越说越多,口音还带着吴侬软语的风味,会问路,会买吃的,知道要住客栈,还会去当铺换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相别近半年后,还长高了个头,在船上吃了不少好的。抵达会稽后,肖山便开始打听陈星与项述的下落。 陈星顿时唏嘘不已,说:“你竟然、竟然……” “我要被你气死了!”肖山怒道,“你不要我了!” “嘘。”陈星赶紧让肖山小声点,免得吵醒了沉睡的项述与冯千钧,把他抱在怀里,使劲摸摸他的头,在他脑袋上舔了下,放开时又笑吟吟地看着他。 “没有不要你,”陈星低声说,“我被抓了,不是么?你也知道的,我正想着找个时间,送信到塞外去,把你接过来。” 陈星很清楚,肖山的不满是因为自己就这么走了,将他独自扔在了哈拉和林。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只得假装不提了。 笑着笑着,陈星觉得鼻子一阵发酸,肖山气得快哭了,在地上躺着,摊开手臂与两脚,依旧戴着龙爪,不住翻来覆去地闹。 “嘘!”陈星忙让肖山不要再闹了,说,“既然来了,就好了。” 肖山这才转头看陈星,陈星看了眼项述,极小声地说:“还有两年多……肖山,不是我不愿意照顾你。” 肖山:“?” 陈星心里翻来覆去地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了告诉他真相的打算,连项述都不知道,告诉肖山又有什么意思? “还有两年多什么?”项述却抬起头,显然一直没睡,眉头拧着,问道。 陈星差点就要说没什么,但这么回答更令人起疑,马上改口道:“我说还有两年多点,就回敕勒川去接他。” 项述于是没有说话,索性也躺了下来,疲惫地出了口气。 陈星说:“睡罢,睡醒再说,肖山,你一定很累了。” 陈星摸摸肖山的额头,肖山终于安静下来,不情愿地踹了陈星一脚,才往他怀里钻。 “哟,”陈星说,“你突然长高了不少呢。” 这个年龄的小孩简直一天一个样,跟初春的笋般个头猛蹿,陈星心想这匈奴少年说不定到时还能比项述长得高,万一比自己还高了,睡觉还赖着人像什么样?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让他躺平,不让他趴自己肩上睡了。 肖山也没再坚持,一时房内寂静无比,历经一天一夜疲于奔命,众人都很快就睡着了。直到日上三竿之时,此间主人终于醒了,派人来请陈星用午饭,陈星睡眼惺忪,依次叫醒大伙儿。到得厅堂内,赫然发现方府上的人还不少,有妻有妾,儿女成群,却各自昏昏欲睡,强打精神,埋头用粥,双目无神。 主人有气无力,寒暄了几句,又问老管家:“哪一位是名医?” 这是陈星首次看见得了瘟疫之人,与项述相比,确实病情截然不同。 项述则喝着药,身体恢复了些,似乎想到了什么。冯千钧饭后便起身前去打点,准备回西丰钱庄。 “我是。”陈星捋袖,说,“我来给您看看。” 昨夜答应过那少年,陈星便为方家主人把脉,逐一诊断后,发现情况一如谢道韫所描述,脉相平稳,毫无异常。 “生病前后,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东西没有?”陈星说,“有觉得什么异常吗?” 方家主人染病已是年前,此时竭力回忆,已记不太清楚了。 项述边喝药边思考,待得放下药碗,忽然来了一句。 “你生病那天,听到过钟声吗?” 陈星:“!!!” 陈星蓦然望向项述,钟声?落魂钟?这疫病的许多症状,刹那在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所谓“失魂落魄”,不正是一魂被召走的情况? “钟声?”方家家主说,“记不清了……” 项述朝陈星说:“你喝醉的那天夜里,我依稀记得听到过一声钟响。” “在建康吗?”陈星放开了主人脉门,认真问道,“我怎么没听见?” “你醉得迷糊了,”项述说,“自然听不见。” 这时候冯千钧回来了,说:“看出什么究竟了?回西丰再说罢。” 陈星安抚了方家一番,告知说不定很快就有结果了,让他们先照常服药,暂时不要离开会稽。冯千钧恐怕敌人再来,安排了马车,让三人从后院上了车去,又说:“我使了点银钱,让城内的小孩全部出动,人手一把弹弓,见乌鸦就打,魃王不知是否还潜伏在城里,但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再来寻仇了。” 项述上车前,仍忍不住在方家门口看了一会儿,那眼神中带着几分落寞。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陈星看了眼项述,肖山打着呵欠,显然还没睡醒,蜷在车里睡着了。陈星知道项述仍在想昨夜之事,正要开口宽慰几句时,项述却道:“心灯之所以找到我,是因为我也出身自驱魔世家么?” 陈星沉吟片刻,而后说:“我不知道,护法,不过许多事,兴许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你的……曾外祖母也说了,心灯与不动如山相随相生,也许这就是咱俩会相遇的原因吧?” 项述说:“第一次见到那把剑时,我就觉得它有种熟悉感,仿佛在召唤着我。” 陈星欣然一笑,说:“那我是不是可以确认,你现在是真的愿意当我的护法了。” 项述稍稍皱眉道:“我这一路上还做得不够么?” 陈星忙道:“谢谢,我并无别的意思,只是定海珠的下落,还得……” 两人一时又不说话了,陈星忽然想起,仿佛从自己在阴山中,一不留神被司马玮掳走那天起,项述就开始变得十分小心了,极少离开自己的视线。 “克耶拉前往北方,”项述忽然说,“你觉得,他是在找什么?” 项述这么一问,突如其来就打开了陈星的思路。 “他在找你娘吗?”陈星说,“张留下落不明,你娘却到了三百年之后,克耶拉去了好几次北方……他是不是,一直在追查你娘的下落?” 这么说来,尸亥一伙说不定也在寻找定海珠,他们知道张留想做什么吗?当年双方是不是短暂地碰过面,又对峙过? “阴阳鉴原本在张留手中,”项述说,“但咱们第一次见到它时,却是……” “在冯千镒的手里!”陈星惊道,“对,尸亥一伙必定找到了张留!阻挠了他的计划!” 马车到了,四人到得西丰钱庄,换过一身衣服,肖山依旧睡得人事不省,陈星等人正坐着喝茶,整理昨晚的思路。 “首先张留带着定海珠离开了会稽,”陈星说,“他们一定与尸亥交过手,而且落败了,否则最后阴阳鉴不会落在尸亥手中。” “唔,”冯千钧说,“这帮家伙的目的是为了复活蚩尤,这么说来倒是极有可能。” 项述沉吟不语,而后道:“也许正因这一次交手,我娘才被送到了三百年后。” 如此说来,一切就都可以理解了,陈星说:“但是定海珠又在哪里呢?” “我觉得不在尸亥的手中,”冯千钧说,“这等威力强大的法宝,若被他掌握,苍生早就没活路了。” 项述说:“不在我娘手里,更没有随身带着,这点我非常确定。” 陈星皱眉不语,而后说:“会不会是张留死了,最后把定海珠藏在了什么地方,避免落入尸亥手中?” 项述说:“还记得那三张地图不?” 陈星掏出了三张图,第一张是卡罗刹,已经可以排除了。 “咦?”冯千钧说,“这张不就是南屏山的七星坛么?” 项述:“……” 陈星:“……………………” “你早不说?!”陈星这一刻真的想把冯千钧给打死。 “你们又没问我!”冯千钧说。 “嘘!”肖山睡到一半被吵醒了,翻身起来,愤怒地嘘他们。 项述道:“那天在驱魔司你自己没看见?” 冯千钧:“那会儿根本没想到这么多啊!” 肖山:“嘘!嘘!” 陈星真是服气了,降低音量,说:“等等,先想清楚,这三张地图各代表什么意思。卡罗刹是找到定海珠的地方,南屏山……应该是一个施法的地方。” “不错,”冯千钧想了下,说,“都说南屏山是洞天福地,也曾是孔明施法借东风之处。” “他也是驱魔师?”项述对汉人了解不多,但大名鼎鼎的诸葛亮总是知道的。 “也许?”陈星摆手道,“这不重要,这么说来,第二个地点,兴许就是第三个地方,你再看看?会是在江南吗?” “这个就实在不清楚了。”冯千钧说。 项述说:“你别再过一年半载,又告诉我突然想起来了。” 冯千钧惨叫道:“你都这么说了,我就算想起来也不敢说好吧!” 陈星想起项语嫣留下的记忆里,张留所言的“觅一处洞天福地,吸纳天地灵气”,那么南屏山也许就是他用定海珠,将灵气全部吸走的地方。第三个地方,也即是布阵、发动定海珠,将他们送回三千年前的法阵所在方位。 南屏山兴许可以不必去,最重要的,乃是最后一处。但或许南屏山中,也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倒是不妨动身一看,不过目前不宜擅自离开,还须先解决瘟疫一事。 项语嫣离开时带走了落魂钟,根据阴阳鉴的下落,现在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落魂钟也已在尸亥手里了。这么摇一摇就能把魂召走的法宝相当强大,陈星却半点不怕,如果项述所言无出入,那天尸亥一伙已经尝试过朝他与项述二人使用落魂钟,结果是陈星还好好的,项述则不知出了什么差池,三魂仍在,唯独失了力气。 也许是心灯守护着三魂的原因? 此时又有人前来拜访,乃是西丰的手下带来了一名病人,正是陈星追查良久的货郎——那名从麦城回来后,第一个失魂落魄之人。陈星观察其模样,只见他十分疲惫,却依旧强打精神,听闻有神医前来,于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跟着来人,到了西丰钱庄。 陈星也不予他把脉,问道:“发病前后,听到过钟声么?” “钟声?”那人与方宅主人一般地疑惑,想了想,说,“似乎有,似乎又记不清了。” “倒地时在何处?”陈星又问。 货郎已被翻来覆去地问了无数次,除了钟声之外,每个细节都回忆过,当即再次陈述,那天原本从麦城回会稽,入城之时忽然犯困,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及至被送到家中后,便不太好了,连着在榻上睡了三天,神志不清。 “就像那小孩一般,”货郎望向睡在榻畔的肖山,“喏,你看,他得病多久了?真可怜啊,年纪轻轻的……” 肖山睡眼惺忪地看了他一眼。 肖山:“?” 陈星说:“你不是来看病的吗?怎么反倒给人看起病来了?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好了你回去歇着罢,这几天里不要离开会稽。” 货郎走了,三人面面相觑,这下终于找到了瘟疫的原因,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瘟疫!而是有人用落魂钟,召走了江南数十万百姓三魂之中的地魂! “只要找到落魂钟,将魂魄放出来,”陈星说,“他们就能恢复正常了……只是这钟在哪儿呢?” 三名魃王追杀他们时,手中并未持有法宝,项述想起在长安、敕勒川两地,那时是冯千镒掌管阴阳鉴,周甄执狰鼓,魃王大多数时候,只是辅佐行动,也即是说,在三名魃王背后,还有一个人。 “必须将这个人找出来,”项述说,“找到落魂钟,我就能恢复力气了。” 项述憋屈得实在太久,早在心里将尸亥翻来覆去地抽打了无数次,一旦恢复力量,魃王们铁定要遭殃。 “那个……你冷静点。”陈星说。 冯千钧抱着胳膊,说:“这个人也许正藏身江南,与我大哥一般,只是实在难以判断他的身份……何况还在我们自己都被追杀的情况下,但凡聪明点,此刻绝不会现身。” 项述又道:“在我娘记忆中所见那一幕,落魂钟施法之时,总是有迹可循,记得魂化出的蝴蝶么?若能通过埋伏,守到此人以钟施法,再追踪蝴蝶去向……” “花,”肖山忽然说,“我有。” 三人蓦然停下交谈,一起望向肖山。 肖山听懂了一部分,大致知道有关那发光蝴蝶,是件严重的事,于是从怀中取出几瓣飘零的干花,递给陈星。 陈星:“……” “我昨夜就想问,”项述道,“为何记忆变化而成的光蝶,会停在这种花上?” 陈星说:“这叫离魂花,你们最好还是离它远点儿。这种花只在地脉处生长,花粉中带有天地脉的一种奇怪效果,人死后,魂魄都会被强行召唤往天上,进入天地脉轮回,这个你们懂的吧?这种天地脉固有的吸扯之力,也被叫作离魂之力,就像奔腾的河流,会把岸边的石头一起卷走,所以……” “说重点!”项述不耐烦道。 “这么凶做什么?”陈星微笑道,“又想打我吗?你现在打不过我了哦。” 项述:“……” 冯千钧:“……” 静了一会儿后,冯千钧说:“那个,项兄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项述耐心道:“请你说重点行不行?” 陈星解释道:“这就叫‘离魂之力’,这种花,会吸附你的记忆,花粉还会让人打喷嚏,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忘了许多事…… “所以地魂化出来的蝴蝶,”项述说,“也会被吸附在这种花上?” “呃……也许。”陈星说,“被落魂钟召走的,这么多人的地魂……会不会在……江南的地底,有什么地方会生长这种花呢?三百年前的项家,令堂手里的花是哪儿来的?!项述,你太聪明了!你太聪明了!” 第60章 井底┃吾主想要复活,总得有一载具,供他所用 陈星说着说着, 自己也忽然有了头绪!眼前仿佛看见了奇异的一幕, 在某个地方, 长满了这种离魂花,而被落魂钟分离出来的数十万人的地魂,则化为蝴蝶, 停在了花海之中!等等,他们要用这么多地魂的力量做什么? “项家一定还有记载!”陈星说,“他们就是专门研究地脉与洞天福地, 做这营生的!冯大哥!咱们再去一趟!” 冯千钧道:“我派人去将方家剩下的简牍买过来, 咱们在这里看就是了。” 当天夜里,从方家运来了剩余的所有简牍, 冯千钧与陈星开始查阅,肖山也跟着看了会儿, 唯独项述看不懂篆文,只得在一旁发呆。 “找地脉, 有关地脉的记载,”陈星朝肖山说,“我写给你看, 就是这两个字……” “我知道!”肖山不耐烦地喊道, “我不是白痴!” 陈星总忍不住把肖山当成那个在卡罗刹遇见的小孩儿,渐渐地忘记他已经懂得许多事了。 项述说:“他就是喜欢把人当白痴。” 陈星只得作罢,不片刻,冯千钧说:“陈星,你看下这个?” 陈星摊开一张绢帛, 上面是会稽连着建康的大致地形图,数百年前的城郭早已不是今日模样,在那地图上,却有褪色的朱笔,勾勒出了一个奇异的轮廓。 “地脉流向……”陈星喃喃道,“就在会稽城中,这里应当是入口。” 陈星指向其中一处,冯千钧对照地图,说:“找个时间,下去看看?” “就现在罢。”项述已不想再等了,他实在是受够了。 古地图上所标记的方位正在城北,夤夜,众人做好了准备,带齐武器,循地图找到其中一个地脉的入口——恰恰好就在郡守府后,山脚下的一个古井中。而要潜入郡守府内,自然难不倒他们。 “我先下去探路,”冯千钧腰上系着绳子,垂进了古井里,“你们在上头等着。” 肖山朝井中看了一眼,百无聊赖地走了几步,四处好奇地看。 “肖山!你又去哪儿?”陈星说。 项述打量四周,未见有乌鸦,魃王已有一天一夜未现身了,总觉得隐约有点不安,说不定正在暗处密谋要如何对付他们。 “为什么入口会这么巧,就在郡守府里?”项述忽然道。 “有好几个呢,”陈星说,“咱们只是选了最近的一个……你别总是疑神疑鬼的。肖山,快回来!” 肖山的好奇心实在太强了,看见什么东西都忍不住去动一下,这会儿蹑手蹑脚,到得郡守府西侧去,仿佛听见什么声音,趴在窗栏外朝里看。 陈星本想阻止他,却想到项述的担忧,万一真的与吴骐有关系呢? “你在看什么?”陈星极低声地问。 肖山示意陈星快来,两人一起凑在窗外,从半掩的窗缝外朝里看,看见了让陈星十分迷茫的一幕——一名晋人武官,与吴骐府上的一名文士参谋,浑身赤条条地正抱在一起,文士还不住喘气。 肖山屏住呼吸,满脸疑惑,看看陈星,又看里头,那表情意思是他们在做什么? 陈星看着那两人,起初也没看明白,房内光线又昏暗,及至项述也跟着过来,躬身凑上前看了一眼。 项述:“……” 肖山:“?” 项述当即蒙着肖山眼睛,把他拖走了。陈星于是才回过神,两……两个男的!顿时满脸通红,项述只好假装看不见。 肖山:“那是什么?他在杀人!” “别问了!”项述与陈星异口同声道。 “不是杀人,”陈星说,“快忘了它,你什么都没看见……” 肖山:“????” “井下有条路!”冯千钧在下面拉绳子,说,“下来看看?是条水道!” 肖山先是滑了下去,接着是项述,项述站在井边,将绳子在手上绕了两圈,把手伸给陈星,要抱着他下去。陈星脑海里还全是方才那一幕,站上去时,不留神在井边一滑,项述于是马上抱住了他,两人一起顺着绳子滑了下去。 陈星:“!!!” 陈星与项述贴得甚近,突然感觉到什么东西顶着自己……项述的身体是有了什么反应吗?似乎是刚刚一幕造成的冲击还未完全过去,这下陈星变得更尴尬起来。 冯千钧浑然不知上面发生了何事,漆黑一片的古井中,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一阵风。项述整理了下身上,陈星祭起心灯,朝这井的注水处探去。光芒所到之处,现出一条深邃的甬道。 项述按着陈星的头,示意他低头朝地面看,地上出现了一道极其微弱的发光痕迹,冯千钧单膝跪下,手指触碰那痕迹,光痕犹如萤石闪烁的光芒,潜藏在了土壤之中。 冯千钧打头,众人一路前行,只见那地面光痕越来越明亮,不知走了多远,四面洞壁上,已满是发光的纹路。 “这就是地脉了,”陈星说,“与天脉对应,乃是我们脚下大地的灵力河流。” 冯千钧试着使用森罗万象,却无法从地脉中汲取到任何力量,陈星朝他们解释,天地脉中所蕴含的,乃是比所谓“灵气”更上一级的力量,支持了神州大地的运转,犹如基石一般,与离散的灵气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地脉原本潜藏在地底深处,寻常情况下不会出现,但在某些岩石薄弱之地,偶尔会露出地面少许,喷涌点带动天地灵气,形成扭曲的气场,便是人间常说的洞天福地。 四人走过干涸的地下河,此处想来是数百年前,会稽一地的地下河道。随着地脉渐强,所在的地下河洞穴,也变得愈发宽敞,干涸的河道一旁,赫然出现了离魂花! “是这个罢。”冯千钧示意陈星看,果然与他们的推测不错,“项兄弟?你没事吧?” 项述沿着地脉越走,喘息声就越重,到得最后,竟是连行走亦是无力,勉强摆手,说:“在这个方向,我感觉到了。” 陈星担心地看着项述,扶着他,说:“要不还是回去?” 项述摇头,靠在陈星肩上,说:“不要紧,走,听我的。” 一只发光的蝴蝶停在花朵上,肖山用爪子挥了下,蝴蝶便拍打翅膀,翩然飞向深处。 洞穴内已全是地脉的光,陈星收起心灯,专心扶着项述,沿途离魂花越来越多,陈星提醒道:“注意别碰到它们,否则会打喷嚏。” 肖山忽然侧过头,似乎听见了什么,加快脚步要跑进河道尽头,陈星却早有准备,火速抓住肖山,说:“别乱跑!” 肖山实在太不听指挥了,陈星把绳索系在自己身上,随手用挂钩扣住了肖山的腰带。 肖山:“……” 陈星:“禁止乱碰东西,否则下次就不带你来了。” 肖山只得作罢,四人犹如一个诡异的分队,小心地下了河道,朝干涸的地下河深处走去,水声潺潺,转过一个弯,及至看见溪流时,面前豁然开朗,强光扑面而来,面前出现了一大片离魂花海。 冯千钧蓦然回身,拉着陈星与项述一个侧扑,躲进了一根天然形成的石柱下! 几条地下河交汇处,水流粼光闪闪,透出地脉的光亮,而两侧的河岸上,全是离魂花! 蓝色妖异光芒中,花海上停满了魂魄化出的蝴蝶。 河心有一浅滩,滩中则是一个巨大的法阵,法阵内幽光闪烁,正从花海里的蝶群中,汲取着法力,法阵中央出现了一条体型巨大的蛇,蛇头长有一枚折断的角。 怨气弥漫,扑面而来。 “那是什么?”冯千钧打手势,让陈星看。 陈星低声快速地说道:“我明白了,他们使用魂魄替代天地灵气,来提供法阵所需的能量。再用离魂花海,困住这些魂魄,不让它们离开……” “不是问这个!你快看!”冯千钧小声道。 陈星与肖山探头,只见在那法阵外围,站着两个人,一名身穿华服,是个女子,侧脸上戴着与先前所见一模一样的面具。另一人则是名文士,手执一把折起的折扇。 项述背靠石柱,喘息急促,显然十分难受。 “项述?”陈星低声说。 越是靠近此地,项述便越是痛苦。陈星再看那女人手中所持的一具钟,正是落魂钟!他朝冯千钧低声说:“那是一条蛟,他们在哪里找到的?万法归寂以后,已经很少有蛇修炼成蛟了……” “嘘。”冯千钧示意他伏低一点。 “这么巴掌大一城,”只听那女子带着嘲讽之意,笑道,“连几个人也能追丢?” 女子一开口,陈星与冯千钧眼现震惊之色,陈星做了个口型,意思是“温哲”?冯千钧点了点头。 那文士的声音沙哑,浑身黑火缠绕:“冯千钧四处让人击打我的耳目,太难查清下落,只得在天黑之后,让魃王们分头去找寻。” “魃王呢?”温哲说,“出现时一身杀气,看似了得,怎么一眨眼又销声匿迹了?” 那文士解释道:“江南非我控制之下,过多露面,迟早引起警觉,我让他们暂且藏身一户人家的柴房中。” “你让这三名手下躲在凡间的柴房里?”温哲难以置信道,“你究竟为什么要陈星与述律空?照我说来,回到建康后,不如将这几人一次诱来,统统杀了,反而省事得多,制成魃后,又有何不同?” 文士抖开扇子,随手摇了下,怨气犹如有形之物弥漫开去,他无奈道:“你有所不知,吾主想要复活,总得有一载具,供他所用。最初我所属意人选,乃是持有心灯的陈星……” 温哲轻蔑一笑。 文士慢悠悠道:“法宝以怨气炼化后,将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样貌,这你也是知道的,吾主全新的肉身,自当以天下最强的法宝为依托。心灯是主宰人心的宝物,拿到手后,让我重新炼化一番,化作黑暗宝灯后,成为吾主身躯,自当主宰天下凡人的心念,试问有谁能抵御这股力量?” 温哲说:“可惜眼下看来,你千算万算,还是失算了。” 文士说:“只因我已有更好的人选,足可替代心灯,我不能再在此地耽搁下去,须得尽快回去。” “等等!”温哲道,“你把这烂摊子扔给我,又是什么意思?” 文士沙哑的声音答道:“一切照旧。” “照什么旧?!”温哲说,“我不想再等下去了!苻坚何时才来?” 文士说:“秦军南征时,我自然会通知你,三名魃王暂时留下,供你差遣……” 温哲说:“三个白天躲在柴房,晚上才能出来找人的蠢货魃王,我要来又有何用?” 文士道:“我也不想,只是如今以我的法力撑不了太久,须得先回去解决头号大患,否则他们迟早会发现我在借尸还魂……走了,温哲,不可轻举妄动,冯千镒正因此功亏一篑……” 说话间,文士一扬手中折扇,怨气冲天而起,化作黑火旋风,裹着他往地脉中一钻,刷然消失,没了踪影。 最后一刻,冯千钧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探出头,遥遥看了一眼。 但就在那一瞬间,文士已被黑气遮蔽了面容,化为邪火沿着地脉飞走。陈星跟着探头望去,冯千钧摇了摇头,只见按在刀柄上的手尚在发抖。陈星按住他的手腕,摇摇头,知道冯千钧距离查出兄长背后黑手的真相只差一步,心情震荡。 但现在绝对不宜贸贸然前去搦战,陈星指了下法宝,做口型:落魂钟。 他须得先回收这件法宝。 “我们正在想办法,项述?坚持住。” 陈星检查项述,项述显然在此处十分痛苦,额上满是汗水,闭着眼不住喘气,犹如高烧病人般。 “我去引开他,”冯千钧低声说,“肖山,你负责抢法宝。” “不要踩到离魂花!”陈星说,“重要的事情再提醒你一次!” 冯千钧点头,闪身到另一根石柱后,陈星朝肖山低声说:“待会儿冯大哥一出手,你就上去抢他的法宝……” “我听懂了!”肖山小声道,“不用再重复!” 陈星双手合十,暗道岁星保佑…… 是时只见温哲手执落魂钟,垂在身旁,缓慢走进了法阵内,脸上带着悲伤神色,伸手去抚摸那已半身化作腐尸的巨蛟。 冯千钧站在石柱后,双手各持一刀,划了个圈,躬身,唰地掠了出去! “动手!”陈星低声道。 肖山戴上双爪,一躬身,也“咻”地冲了出去。 紧接着,陈星被系在腰上那绳子一扯,也被肖山强行拖了出去! “等等!”陈星大喊道,“我忘了解开绳子!” 温哲骤然转头,只见冯千钧已冲到身前,刀光挥洒,而肖山则拖着在地上抓住绳子、一路滑过来的陈星,一爪勾向她的右手腕! 温哲万万没想到三名驱魔师竟会冲到了自己的大本营来,瞬间花容失色,紧接着大喊一声,怒斥道:“冯千钧!你这小人!”继而在空中一翻身,避开冯千钧刀光,甩出一条软鞭,缠住冯千钧手腕,将他拖进了法阵中,右手则以落魂钟一挡,清越声响,“当”一声接住了肖山的苍穹一裂爪击! 钟响刹那,满地发光的蝴蝶一瞬间全部展翅,仿佛受到召唤,纷纷动了起来! 温哲落定,站稳,持落魂钟,朝向三人,双目充满震惊,说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我都听见了!”陈星怒喝道,“你和尸亥商量的话,我全都听清楚了!快快……肖山!先把绳子解下来!” 陈星顺藤摸瓜,快步到肖山身边,解开绳扣。 温哲目光游移,惊疑不定,说道:“既是如此,就容不得你们离开了!我倒是要看看,心灯不惧落魂钟,你的同伴们是否也……” “别让她施法!“陈星喝道,“动手!” 下一刻,肖山与冯千钧同时冲上,左右包抄温哲,温哲祭起法术到一半,眼看再不躲避就要被两人斩死,只得又一个翻身,避过刀爪夹击,冯千钧却容不得她有时间施法,连环数刀过去,肖山则飞速冲来,身在半空,反手一抽。 温哲左支右拙,尤其应付不了肖山,肖山那速度飞快,当初连项述都抓不住,何况温哲? “两个打一个!你们还要不要脸?”温哲怒道。 陈星在外围不敢靠近,只得遥遥指挥,喝道:“不要和她讲规矩!” 温哲又是一挡,第二声钟响,冯千钧与肖山登时魂魄巨震,双眼迷离,温哲趁着这一瞬间,翻身上了那青蛟头部,聚集怨气,落魂钟外围卷起了一个黑气漩涡。 陈星心道糟了,只待她手腕一摇下去,冯千钧与肖山的魂魄就要被抽走……只得舍命冲进了法阵里,甩起带绳钩索,朝温哲一抛—— 温哲轻巧闪身避过,冷笑道:“就凭你这三脚猫功夫……” 短短刹那,冯千钧回过神,陈星当机立断,喝道:“和她抢怨气!” 冯千钧当即两手一收刀,二刀流招式旋转,肖山抖爪一勾,落魂钟上所缠绕的怨气被勾了过来,霎时法阵内怨气轰然爆开,三件强大法宝各得一部分,冯千钧得到怨气后一抖森罗万象,正要冲上之时,陈星却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森罗万象的效果是让植物…… 紧接着,四面八方的所有离魂花同时受到森罗万象的感应,张开花瓣,释出花粉。 陈星:“不不不,快跑……阿嚏!” 冯千钧:“阿嚏!” 温哲:“阿嚏!” 肖山:“啾!” 怨气消散,被吸入三件法宝中,法阵内一片寂静,温哲、冯千钧、肖山、陈星四人面面相觑。 陈星:“咦?这是哪儿?” 冯千钧放下刀:“我在做什么?” 肖山:“???” 温哲疑惑道:“你们是谁?” 第61章 巨蛟┃择日不如撞日罢,今天就为我夫君报仇! 陈星:“等等, 怎么有条龙?你是谁?你是东哲钱庄老板娘……你怎么在这儿?” 温哲:“对!我是东哲钱庄当家……不对啊, 这龙, 夫君!夫君!” 冯千钧:“什么夫君?你可别乱喊啊!” 温哲走到那青蛟面前,喃喃道:“我想起来了……尸亥大人让我经营此地,用落魂钟收走百姓地魂, 炼化夫君尸身,待苻坚打过长江,再放出我夫君, 杀了皇帝, 与苻坚里应外合。不久前,突然来了一伙驱魔师……驱魔师!是你们!” 陈星惊讶道:“对!我是驱魔师!冯大哥!咱们是来除妖的!快抓住她!” 温哲当即大喊一声, 祭起落魂钟,冯千钧也想起来了, 一抖森罗万象,正要冲上前去, 花海又轰然爆发,漫天全是离魂花粉。 陈星:“阿嚏!” 冯千钧:“哈……哈嚏!” 温哲:“哧!” 肖山:“啾!” 众人:“????” 温哲一脸莫名其妙,看着手中落魂钟, 自言自语道:“我拿着这玩意是要做什么?” 陈星:“咦?这是哪儿?” 肖山:“?” 冯千钧:“温哲?你怎么在这儿?快过来!你背后有妖怪!” 温哲顿时慌张道:“这是我夫君!夫君为了诛杀恶蛟, 被蛇毒侵蚀全身,才变成了这副模样!不要杀他!” 陈星:“哦?为什么?等等,我们是来除妖的吗?我怎么记得我下了一口井……” “尸亥大人呢?”温哲眼里满是惶恐,“大人!您在哪儿?” 冯千钧怒吼道:“尸亥!你们害死了我大哥!纳命来!” 众人一瞬间全想起来了,温哲色变, 喝道:“受死罢!” 冯千钧再一抖森罗刀,森罗万象发动,离魂花海光芒四射,飞出第三波花粉。 陈星:“阿嚏!” 冯千钧:“哈嚏!” 温哲:“啊哧!” 肖山:“啾!” 众人:“……” 陈星:“???” 陈星只觉头昏脑涨,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下一刻,项述挣扎着从石柱后艰难冲出,吼道:“听我的!别喘气!当心花粉!抢她手中法器!冯千钧将你的刀收了!” 项述喊完这话,已力气尽失,在法阵边缘艰难单膝跪地,以重剑撑着地面。冯千钧闻言将森罗刀一收,赤手空拳冲上前去,陈星道:“这是要干吗?” 冯千钧:“不知道,听他的!” 温哲怒道:“你们这是强盗!为什么要夺我法宝!法宝,落魂钟……对了!我……” 肖山一声狼嗥,冲到面前,抬爪,温哲闪避不及,终于被那爪子击中手腕,落魂钟飞了出来,陈星干净利落以钩索一套,勾中落魂钟,将它拖到手中,牢牢抓住。 冯千钧已扑上前,按住了温哲,以匕首架在她脖颈上,温哲不住挣扎,怒喝道:“放开我!” 陈星:“现在呢?咱们是来抢这个法宝吗?啊,这不是落魂钟吗?我想起来了!对对对!快交出来!” 项述:“快!净化法宝!还发什么呆?!” 陈星退后几步,手持落魂钟,开始以心灯之力净化这件法宝,刹那心灯闪耀,沿着手上经脉,唰地注入落魂钟内。 “还好你没被离魂花……”陈星朝项述笑道。 “动手!”冯千钧与项述一起喝道。 陈星调集法力,落魂钟上怨气顿时爆发出去,轰然声响,钟身白光闪亮。 “收!”陈星退后一步,右手一振落魂钟,“当”地声响,漫天发光蝴蝶如星河般源源不绝飞来,投入落魂钟内! “然后呢?”陈星说,“得上地面去,把蝴蝶放出来……项述!项述!” 项述倒在地上,陷入昏迷。 发光的蝴蝶尽数飞走,那缚龙法阵失去了法力来源,变得暗淡下去,继而“嗡”地一响,彻底消失。 “你……你是魃?!”冯千钧近距离看见温哲脸色,只见她的双眼渐渐变得浑浊起来,终于想起了为什么这名当家每次出现时,俱带着一身无缘无故的香气!她是为了掩饰自己身上的尸臭! “呵呵,哈哈哈……”温哲被冯千钧扼住,五官狰狞,忽然发出了一阵诡异的笑声,旋即,法阵失效,那条腐烂的巨蛟睁开双眼,抬起头,朝向冯千钧与温哲。 “冯大哥!当心背后!”陈星吼道。 蛟龙醒来,蓦然发动!带着黑色的怨气旋转,扫向冯千钧,肖山与陈星一同冲上前去,只见那蛟龙尾部在洞壁上猛地一拍,巨响,冯千钧被撞得横飞出去! 肖山跃上半空,旋身,挥出苍穹一裂!那蛟龙却腾空而起,速度飞快地掠过支撑洞穴的石柱,抬起蛟爪,与苍穹一裂的爪风撞击,龙爪折断,爆出污血,蛟龙庞大的身躯却灵活地躲过了这惊天一式,绕过石柱,横尾一拍,将肖山拍回地面! 爪势未消,斩断石柱,洞穴不断震荡,坠下落石。 肖山大喊一声,摔在碎石上,艰难起身,欲再战时,陈星却从侧旁扑来,将他拖走。 冯千钧喝道:“洞穴要塌了!快走!” “谁也别想走……”温哲凄厉的声音狂喊道,“这里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陈星带着肖山,与冯千钧冲到项述身边。 “项述!项述!”陈星焦急喊道。 项述双眼紧闭,冯千钧只得抽刀,喝道:“只能再来一次了!陈星!这大个头吃离魂花粉吗?” 陈星:“我不知道!它过来了!项述!你能动吗?快起来啊!” 陈星祭起心灯,按在项述胸膛上。 那蛟龙在空中腾飞翻滚,温哲脱身后已上了龙头,此刻扳着蛟龙的断角,一个俯冲,朝着四人冲来!眼看俯冲之势雷霆万钧,伴随着蛟龙张开巨口,龙口中绿色毒雾喷发,就要将四人一并吞下之时—— 项述靠在地上,睁开双眼,一剑横档,剑身铿然化出光轮,“嗡”一声抵住了那蛟龙的冲击!巨力撞击之下,怨气平地爆发,霎时一人一龙交锋之处,项述这一边仿佛出现了光龙的虚影,朝着那青蛟大声嘶吼。 陈星只觉得耳膜剧震,差点吐血,项述却已行云流水地一拖长剑,顺势一脚后蹬,起身,侧过肩膀,手中剑化作一条闪光的长绳,回身一撒,吼道:“滚!” 漫天尽是绳影,顿时缠住那青蛟,温哲霎时色变,惊叫道:“这是什么?!述律空!” 青蛟被项述手中不动如山化出的长绳捆住,却不断挣扎,撞向洞顶! “山洞要塌了!”冯千钧喝道。 巨石落下,肖山一声长啸,挥出苍穹一裂,将坠向众人的巨石斩成碎块,陈星道:“上地面去!别在这里打!” 温哲不再说话,驾驭那青蛟,拖着不动如山化出的光绳,一头撞开洞壁,连着洞顶上的建筑、碎木一同垮了下来,紧接着一声龙啸冲天而起。 月夜,会稽郡城中,西面城墙轰然下塌,连着一整条街道朝地面凹陷,坠落。一条青蛟冲出地面,在空中盘旋! 项述抱着陈星冲出了地面,紧接着肖山犹如箭矢般蹿了出来,冲上房顶。冯千钧几步飞跃,冲上了长街。 四人抬头望去,空中那青蛟在明月之下盘旋,张口,喷发出浓重的毒雾。 “等不及了,”温哲冷冷道,“择日不如撞日罢,今天就为我夫君报仇!” “你夫君不是你骑着的那条龙吗?”冯千钧手持森罗万象,喝道,“没死啊!你报什么仇?” “你好了?”陈星难以置信道,“可我……还没将落魂钟里的魂魄放出来啊!” 项述眉头深锁,已完全恢复了力量,抬头望向天际,再看陈星。 “你能帮我对付那条蛟吗?”项述并未多说,只问道。 陈星点点头,说:“先给我一点时间,保护我施法,否则这家伙若到处发疯,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驱魔师集合!”项述喝道,“保护陈星!” 冯千钧与肖山从房顶下来,弃那蛟龙于不顾,守在陈星身边,项述挡在了陈星与那蛟龙之间,持重剑,一手指向夜空。 陈星心中默念咒文,举起落魂钟,希望在师门所学的咒法能用。 心灯光芒不断增强,项述仿佛得到感应,不动如山发出强光,剑身的九个符文依次绽放出一股白色的烈焰。 “逆转!”陈星震喝道。 下一刻,“当”的一声,落魂钟之声响彻天际!朝向天空的钟口瞬间释放出了千万发光蝴蝶,轰然爆发出来,散向全城各地,继而在暗夜中飞向丹阳、吴郡,建康等处,如光海朝天地间卷去。 数十万只蝴蝶,数十万人魂,浩浩荡荡,飞往主人所在之处,那景象顿时壮观无比。 会稽城中,不少人家纷纷醒了,蝴蝶停在瘟疫缠身的病人额头,没入进去,继而病人被惊醒,纷纷走出家门。 “为虎作伥的驱魔师,”温哲在天空中厉声道,“今日便将你们一并除去!” 陈星祭过落魂钟后,霎时心脉一阵剧痛,差点喘不过气来,与那天净化狰鼓一般,要驱逐法宝上久经炼化的怨气,仅凭一己魂魄中的心灯,对他来说实在太伤心脉了。 “我没事。”陈星抬头,迎上项述的目光,强行将一口血咽下去,说,“得想个办法,除掉这头蛟。” 项述:“交给我,你俩保护陈星找安全的地方待着。” “怎么回事!”吴骐被吵醒了,带着部下匆匆赶来,“那是什么妖怪?是龙?!” 蛟龙冲过会稽城内,喷发出毒雾,沿途百姓纷纷逃离,稍被那毒雾沾身,便倒地而死。陈星怒吼道:“冲着我来!温哲!” “我夫君曾守护了神州大地万千百姓,”温哲的声音在天空下震响,带着怨毒与仇恨,“却被你们视作妖邪,这等人间,留来何用?” “带他走。”项述朝吴骐说。 陈星:“等等!郡守!马上疏散城中百姓!让他们先离开!” 项述飞身上了房顶,冯千钧、肖山二人各自找了高处快步登上,那蛟龙占了能飞的便宜,忌惮项述身手,只不降低高度,驱魔师们无法飞翔,反而拿它没办法,只得取来弓箭,朝着天空射去。 吴骐派人前去疏散百姓,将陈星带到郡守府高处。陈星快步来到栏前,只见冯千钧与肖山已不知去了何处,唯独项述在房顶纵跃,追在那蛟龙身后。 陈星扶着栏杆直喘气,吴骐身边一文士道:“你没事罢?” 陈星摇摇头,朝吴骐说:“实不相瞒,我们是驱魔师,这次来会稽,本意是调查瘟疫……” “驱魔师?!”众人顿时大惊。 吴骐却早知驱魔师之名,问道:“现在还有驱魔师?” 项家数百年前在会稽极其鼎盛,事迹流传多年,本地中人得闻驱魔师之名,反而不及史籍断代严重的中原人般惊讶。 陈星勉强点头,又一名晋军武将说:“我去带兵,协助他们,用钩索将这妖怪从天上射下来!” 文士道:“你自己千万当心。” 陈星忽然想起,入井之前,在郡守府看见过这两人……穿上衣服刚才还真没认出来。 “你们,你们……”陈星定了定神,本想问你们是爱人吗,但心想不对,这种时候居然还会在意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 陈星马上改口道:“你们会稽,有过蛟龙或巨蛇作乱的记录吗?” 文士说:“我去找找。” 那文士名唤郑纶,武将名唤毕珲,乃是郡守吴骐的左右手,此时吴骐与陈星站在府内第三层高台上,全城一览无余。 “郡守,”陈星说,“您最好也出城躲一躲。” 吴骐说:“老夫乃是会稽父母官,百姓尚未出城,你们还在此处奋战,我又如何能独自逃生?” 陈星心中钦佩吴骐胆识,蛟龙蓦然出现,这名地方官竟丝毫不惧妖怪,反而镇定指挥,当可为人表率,而是时只见蛟龙正在城中肆虐,那名唤毕珲的武官则召集了本地兵士,跟随项述开始追击蛟龙。 “会稽没有。”郑纶匆忙上来,摊开一本书,说道,“但我忽然想起,数十年前,永嘉之乱时,鲁地有不少地方志被带到了江南,其中一部分就在会稽。陈大人,您看看这个?传说泗水中有蛟为患,驱魔师新垣平与其护法温彻,诛戮蛟龙……” 陈星:“!!!” 陈星瞬间也想起来了,那份温彻写给驱魔师新垣平的祭文,自己在师门时还读过!温哲……温彻,是个女孩儿?!难不成就是面前的温夫人?!那青蛟就是新垣平?可是新垣平明明因为斩蛟而牺牲,为何又变成了蛟? “陈大人?”郑纶追问道。 第62章 力竭┃愚蠢的凡人报答了我什么?!没有! “这太……太让我难以接受了, ”陈星终于回过神, 说道, “居然是自己人?!项述!项述!” 项述上了城墙,在外围追着青蛟飞奔,那青蛟在天空中不断挣扎, 朝地面喷洒着黑色的腐烂血液。天渐渐地亮了,地平线上出现一抹曙光,照向全城。 “什么?!”项述提着重剑, 绕到角楼上, 遥遥喊道,“你不要再用心灯了!伤害太大了!” “那是新垣平!”陈星喊道, “青蛟是新垣平!” “新垣平是谁?”冯千钧正在接近那蛟龙,听到声音, 抬头喊道。 “是一名驱魔师!”陈星站在郡守府三楼的平台上,朝下面大喊道。 项述喝道:“怎么收拾它?有办法了么?” 陈星:“啊!没有!我就是告诉你它的来历!” “这有意义?!”项述忍无可忍, 眼看已快追到了,被陈星一打断,只得再次转身, 沿着城墙跑去。 那青蛟仿佛感觉到项述不好惹, 只不住避开主力,陈星凝神观察,看见新垣平变幻而成的蛟龙仿佛不太受控制,痛苦地左冲右突,而青蛟头顶的温哲, 手中则迸发怨气,牢牢按住了青蛟的头,指挥它在城中飞旋。 晋军来了,纷纷上了城头,各自架上强弩,瞄准在那空中飞舞的青蛟,那武官毕珲上了高处,手持鼓槌,双眼紧盯着青蛟飞过的方位。紧接着,项述一声口哨。 毕珲运足真力,一槌朝城头大鼓敲去,“咚”地震响。 晋军几乎是万箭齐发,攻城箭拖着钩索,朝着空中的青蛟飞去! 陈星当即全神贯注,祭起心灯,项述感应到心灯的力量,喝道:“别用了!” 陈星:“快啊!还能坚持一小会儿!” 项述咬牙将重剑一抖,化为巨弓,满弦,一箭闪烁光芒,流星般飞向蛟头,温哲在这刹那色变,驾驭青蛟于空中翻转,避开逆鳞下的要害,那箭却瞬间射穿了蛟躯,飞向天际。 只听一声嘶哑的狂吼,青蛟身上的腐血连着毒雾爆了漫天,紧接着冯千钧跃上城内房顶,横刀,肖山几下跳跃,踏上冯千钧刀身,冯千钧怒喝道:“去!” 肖山化作一道影子,斜斜飞向蛟头,在温哲头顶潇洒翻过,苍穹一裂出爪,温哲手中瞬间现出一枚折断的蛟角,朝着肖山刺去,怒吼道:“哪怕今天要死,也要……” 然而顷刻间,项述左右手各并起食中二指,做武诀回风落雁一拉,天际飞走的光箭在空中呼啸着调了个头,刷然射来,顿时将温哲的手臂射断! 温哲惨叫一声,继而肖山手中利爪无情勾住了她的肩胛,把她拖下了青蛟,坠向地面。青蛟挣脱怨气束缚,一声长吟,撞塌了身下民居,继而猛地拔高,飞走,消失在了天际。 陈星收了心灯,只觉得胸膛一阵揪痛,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心道糟了,方才净化落魂钟,耗尽了心灯的法力。 “别再用了!”项述朝高处喊道。 城中正街,项述、冯千钧与肖山飞身落地。 温哲狠狠摔了下来,挣扎着起身,上半身的红锦长袍被撕碎,露出白皙平坦的胸膛。 冯千钧:“男……男的?!你是男人?” 冯千钧万万没想到,主掌东哲钱庄数十年的当家,竟是男扮女装! 温哲手臂断去,却没有流血,冷笑着缓慢起身,嘲讽道:“若非如此,又如何在数十年中,不让寻常凡人近得我身?” 项述怒道:“够了!我不管你是谁!你究竟杀了多少人?!” “神州大地的百姓,性命全是我们救的!”温哲陡然厉声狂喊道,“愚蠢的凡人报答了我什么?!没有!刘恒那忘恩负义的畜生,得知新垣平中了蛟毒,竟是将他沉到江底!我要报仇!我要——” 话音未落,温哲尚存一臂化作狰狞骨爪,刷然扑向项述,狂吼道:“报这忘恩负义之仇!” 冯千钧与肖山尚未来得及拦住温哲,温哲已到了项述面前,然而项述速度却比温哲更快,重剑一挥,温哲顿时肋骨尽碎,如断线风筝般撞向民居墙壁,撞得砖瓦四飞。 一声冷笑,温哲却从废墟中爬了起来。 “我也曾是……大驱魔师的护法武神。”温哲全身飞速复原,就连被光箭射断的手臂亦渐渐长了出来,缓缓道,“万法归寂,你终究是血肉之躯,尸亥却给了我魔神的力量……” 项述不等温哲说完,又是一剑过去,说道:“那就试试?!” 项述未有心灯辅助,仅凭一把重剑,便将温哲连着背后房屋一同摧得粉碎!温哲狂喊一声,双手现出骨爪,冲向项述,项述之怒却如飓风一般,彻底占了上风,简直是按着温哲在打。 温哲身为数百年前的护法武神,在项述面前竟然毫无还手之力,怒吼道:“你为什么……” 温哲终于生出惧怕之心,欲抽身脱逃,冯千钧与肖山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在长街上左右包抄,又将温哲逼回包围圈中,温哲终于忍无可忍,释放出一身怨气,转身怒吼道: “那就同归于尽罢!” 说着,温哲一身漆黑怨气,在空中翻身扑向项述!然而一个照面,项述出剑,温哲的头颅顿时被项述劈得粉碎,连着撞穿了数道墙壁。 “这样下去不行!”冯千钧道,“这家伙打不死!得让陈星帮忙!” 项述望向高处,陈星旁观了整场战争,整个人压在栏杆上,遥遥伸出手去,用尽最后的力气,亮起心灯。 “别管我!”陈星喝道,“净化他!” 重剑爆发出强光,项述眉头深锁,忍痛一声震喝,温哲挣扎起身,抬起手,眼中充满了迷茫,迎向这一式。 “你们……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温哲喃喃道,“迟早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不惜性命去守护的,就是一个……笑话。” “滚!”项述冷冷道。 剑落,平地爆发璀璨白光,温哲一声哀嚎,在那白色的烈焰中灰飞烟灭。 陈星扶着平台上的栏杆,无力跪坐,忽闻背后响起了铁靴踏过木楼梯的声音。是时,吴骐与郑纶马上转身。 郑纶道:“陈大人,这也是你的同伴?” 陈星忍着胸腹中气血翻涌,缓缓转过身,背靠栅栏,两脚打滑,看见了一身黑铠、走上郡守府三楼的三名魃王。 “你们……快……走。”陈星嘴角带着鲜血,喃喃道,“项述,项述……” 三名魃王同时拔剑,吴骐与郑纶当即挡在陈星身前,不愿独自逃生,吴骐怒斥道:“无耻妖邪,世间终邪不胜正!给我滚!” 温哲化为飞灰的刹那,项述舒了口气,抬头,并朝高处抬起一手,却看见鲜血喷发,从郡守府三楼高台上飞溅出来,顿时怔住。 陈星背靠栏杆,斜上方出现了魃王的身影。 陈星已无法再坚持,咬牙靠在栏杆上,紧闭双眼,然而就在下一刻,背后远处传来了项述的大喝,不知不觉,陈星的心脉中,竟是不受控制地迸发出心灯的光芒。 那感觉极其怪异,曾经陈星在使用心灯之时,乃是意念所至,心灯随之焕发光芒。而在这生死攸关的一刹那,竟仿佛被项述强行引燃了心灯,那强光更比过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紧接着,项述在上百步外的长街上稍稍躬身,手持不动如山,化为身穿雪白鎏金武袍的战神,不动如山“嗡”一声响,同时幻化出六件法器虚影。 一声巨响,只见项述如金火流星,划出一道璀璨的尾焰,荡平了所有阻碍,疾射向郡守府高处。 陈星只觉全身笼罩在一股温暖的光华之中,时间的流动仿佛奇异地慢了下来。魃王挥剑,斩落的动作愈发缓慢,继而停住。 项述带着日轮般的强光,冲上了郡守府高台,六件法器齐出,轰向三名魃王。司马乂头盔翻落,司马亮抽身抵挡,司马颖穿覆铁铠的手臂断折。 陈星睁大双眼,眸中倒映出了绽放金光的项述背影——与那天在含光殿中战冯千镒时完全一样!护法武神的力量仿佛在奇异的条件下被激发,陈星甚至来不及细想,只见项述踏上高台,挡在自己身前,抬手召来法器,不动如山化出的六件法器围绕在他的身边缓慢旋转。 “我受够你们了。”项述冷冷道。 魃王仿佛意识到眼下的项述绝对不是自己惹得起的,当即平地化作黑火,轰然飞起要逃,项述却怒喝道:“懦夫!还想逃?!” 紧接着,法器一并,化作金轮,“嗡”一声圈去,竟是挡住了黑火去路,项述两手一收,金光绽放,收回手中,再化巨弓,射出璀璨箭矢,击中三团黑火。 黑火再次变幻作魃王,从空中坠落,项述手中弓变剑,一剑横挥而去! 金火爆发,瞬间吞噬了三名魃王,将半座郡守府摧得粉碎,在飓风之中爆发开去,项述身上的金光终于一敛,就此消失。 “啊……太好了。” “陈星?陈星!星儿!星儿——!” 陈星眼前发黑,昏倒过去。 清晨,长安,百官临朝。 王子夜走在文武官员最前,谈笑风生,侧头看了眼回朝的慕容冲,笑着朝慕容冲点了点头。 慕容冲却面容冷峻,显然并不想与王子夜寒暄。 忽然间,王子夜停下脚步,笑容僵在脸上,转身望向南方。 “王大人?”背后有文官问道。 王子夜脸色发白,眼里竟是现出茫然神色。 慕容冲走在武官最前头,略奇怪地打量王子夜,接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他先走。 王子夜倏然变得忧心忡忡起来,举足登殿,竟是在台阶上滑了一跤。 “王大人!” “王大人当心!” 王子夜擦了把汗,勉强点了点头。 是日,大秦朝廷乃议南征提案,苻坚昏昏欲睡,坐在王座上,朝中上下忽然发现了一件事——南征之事,乃是王子夜一力主张,为何今天当事人如此心不在焉? 不仅仅王子夜,最近连苻坚的脸色亦不大对劲。慕容冲自然是反对南征的,不惜因此从洛阳赶回长安,当天朝臣朝苻坚陈述了多条不宜南征的原因,苻坚也没有动怒,只是挥了挥手,说道:“知道了,退朝罢。” “臣有本奏,”慕容冲却不让苻坚散朝,说道,“陛下可愿意听?” 王子夜终于思定对策,从这团乱局中抬起头,迎上慕容冲的目光。 苻坚随口道:“你想说,朕就想听。” 慕容冲却道:“陛下若愿意听,臣才说。” 苻坚难得地笑了笑,令朝廷上的气氛稍缓和了些。 “说罢。”苻坚终于道。 慕容冲说:“陛下近日劳心已极,朝中各位大人,想必也看在眼中,既提议南征一举灭晋,便认认真真考量。如此犹豫不决,反受其害。” 慕容冲之声在静谧的殿中显得极其分明。 “回长安前,臣以为陛下已下定决心,如今看来距之甚远,各位大人所争论的,宜不宜出兵,想必陛下心中早就清楚……” “不对,”苻坚挥了挥手,终于正眼扫过百官,又一瞥慕容冲,最后目光驻留在王子夜脸上,“朕犹豫的,并非是否出兵,南征收复江山势在必行,这没有什么可犹豫的,朕犹豫的是,南征的大军,究竟是否采用另一种方式。” 慕容冲皱眉道:“什么方式?” 苻坚说:“时机尚未成熟,到了合适的时候,王子夜自然会朝你们分说。先散朝罢,冲儿,待会儿过来宫里,看看焱儿,好歹你姐生前,也曾与他姐弟相称一场。” 慕容冲眉头皱了起来。 幽暗地底,幻魔宫中。 “你所守护的,”那声音冷冷道,“终有背叛你的一天,如今你的双手,不过是在自掘坟墓……” 陈星再次看见了幻魔宫里那一幕,硕大的心脏悬挂在地底宫殿正中央,血管延伸向四面八方的地脉中,汲取着能量。 倏然间,陈星醒了,在阳光灿烂的房间里坐起,不停喘气。 守在一旁的项述马上抬头,看了眼陈星,陈星怔怔与他对视,再低头看身上,看周围。 不知什么时候,他被换上了身单衣,身上盖着被子,房内弥漫着一股药气,榻下有一小炉,煮着药材。 “这是哪儿?”陈星虚弱道,“哎,我睡多久了?睡得真舒服啊。” 项述怔怔看着陈星,片刻后转身,一阵风地出去。 “醒了!”项述的声音竟是在发抖,“他醒了!” 紧接着,肖山最先冲了进来,大喊一声,扑在陈星身上。 陈星:“肖山?” 谢道韫与顾青也快步进来了,顾青说:“我去通知冯大哥。” 谢道韫坐下先给陈星把脉,陈星说:“我好像用心灯,用得有点厉害,伤了心脉……这睡了好几天吧?” 房内众人都看着陈星,不说话。项述看了他一会儿,转过头去,在房内走了几步,再望向陈星,嘴唇不住颤抖,眼眶竟有点发红。 “好了,”谢道韫说,“醒过来就没事了,先休息会儿罢。” 陈星摸了摸肚子,说:“有点饿。” 谢道韫看了眼项述,说:“没我的事了,交给你吧。” 肖山赶紧去找来干粮,递给陈星让他吃,陈星叫苦道:“就不能让病人吃点方便下咽的吗?项述?你怎么了?” 项述出了口气,有点不知所措,勉强笑了下,又道:“醒……醒了就好,谢天谢地……” “我睡多久了?”陈星只觉得头疼。 “三个月。”肖山说。 陈星:“……” 第63章 心绪┃斩向魃王、妖邪的剑,同时也是斩向你的剑 陈星掀开被子要下床, 却腿上一软, 项述忙抱住他, 说:“你再坐会儿,我去让人给你准备吃的。” 不多时,谢安也大呼小叫地过来了, 松了口气道:“总算醒了,没想到竟是这般严重。” 陈星万万没想到,会稽一战后, 自己竟是在榻上昏迷了足足三个月!问过肖山, 肖山连说带比画,陈星才知道那天之后, 项述便抱着昏迷的自己,回到了建康。 谢安得知后亦焦急无比, 其间项述找过无数大夫,连皇宫中的御医也请来了。诊断结果都是伤了心脉, 须得静养。唯独一名晋帝司马曜身边,名唤濮阳的方士过来看过,提及书籍上曾有记载, 这是神魂虚耗的后果, 昏迷乃是必然,假以时日,魂魄力量恢复后,也许就能自行醒来。 三魂七魄乃是每个人先天所拥有的力量,魂魄之力一旦消耗剧烈, 便将令人轻则神情恍惚,重则昏迷不醒甚至丧命。被落魂钟召走一魂后的病人便正因此终日嗜睡,陈星虽魂魄未失,变成这样的原因,项述自己却最清楚—— ——那天在最后斩杀三名魃王时,自己不知为何,强行抽取了陈星的魂魄之力,乃致他神魂虚耗,从此昏迷不醒。 但所幸魂魄消耗虽剧,却是能缓慢再生,一个人只要不死,精气神就会慢慢恢复。于是这些日子里,项述便始终守在陈星身旁,喂药喂水喂食,擦身翻身,白天守在室内,夜里睡在他的身旁…… “什么?!”陈星抓狂道,“他他他、我……我,他多久给我洗一次澡?他平时都给我喂粥吗?” 谢安:“这个……我也不知道,你要问项护法?好像是的,嗯,是吃粥,你虽然昏迷不醒,却尚能吞咽,有几次我来看时,见项兄弟在喂你吃粥,按摩你的脖颈,让你咽下去。” “当然给你洗澡擦身的时候,他是会关上门的。” “我居然被他照顾了……三个月吗?!”陈星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 项述拿着粥进来了,谢安又道:“你好好休息,好,醒来就好!太好了!肖山,陈兄弟刚醒,你要么让他休息下?” 肖山躺在陈星身上不动,谢安只得自己告辞,肖山于是就滚到卧榻里面,大剌剌地翘起脚,枕上手臂躺着。 项述道:“吃点粥。” 陈星说:“我居然睡了这么久?会稽已经没事了吗?” 项述“嗯”了声,要喂陈星,陈星忙道:“我自己来罢。” 项述也不坚持,便在旁边看着陈星进食,陈星一时只觉手臂虚软无力,知道这是久睡后的病症,假以时日,多活动后,自然就会慢慢好起来。 陈星只觉得自己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奈何只有粥,粥就粥吧,比没有的好,喝过以后摸摸肚子,项述又说:“谢道韫让你先吃流食,过得数日再恢复饮食。” “你这三个月里……” “我这三个月里……” 两人同时说话,又忽然都不吭声了,项述示意陈星先说,陈星嘴角抽搐,本想说这三个月里给你添麻烦了,又怕项述生气,反正如果项述生病昏迷,自己也会这么照顾他,倒也无所谓。 “没什么。”陈星摇摇头,笑了笑。 项述说:“你做梦不?就什么都不知道?” 陈星倒是完全没感觉,仿佛只是睡了一晚上,唯一的梦就是看见蚩尤心脏的那一刻,但他怀疑这并不是梦,于是朝项述解释过。 “魃王好像,已经全部伏诛。”陈星还记得昏迷前,最后看见的一幕,虽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却依旧除掉了魃王们,只不知司马玮是否也死了。 项述点了点头,说:“如无意外,目前就余下尸亥,还不清楚身份。” 六名魃王已经被他们亲手解决了五个,唯独被雷劈的司马玮尚不知死活,尸亥埋伏在南方的棋子也被拔掉,陈星曾经觉得前途荆棘遍布,要走过去很难很难,但不知不觉,他们居然也做了这么多事。 肖山侧头,看着陈星,陈星摸摸他的头,又说:“张留被夺走的法宝,也回收了三件,阴阳鉴、狰鼓、落魂钟。” 无论尸亥躲在何处,这都是相当大的进展,三个月过去,距离自己的死期又近了一步,两年前也是这么一个秋天,陈星离开华山,前往襄阳。如今屈指一算,还有近两年,说不定在岁星离开、自己身死之前,兴许还真的能解决尸亥。 “那头青蛟竟然就是新垣平!”陈星又想起会稽城内的一幕,实在唏嘘不已。 “就不能说点别的吗?”项述开始不耐烦了,说,“你怎么满脑子都是这些事?” 陈星笑了起来,说:“啊?要说什么?” 项述眉头深锁,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 肖山没来由地吹了声口哨,陈星忽然觉得肖山这口哨,仿佛有什么奇怪的意味在里边,当即怀疑地看着他。 肖山从床上跳下来,走了。 “肖山?”陈星道。 项述一瞥肖山,又朝陈星说:“心灯从今以后,不许再用。” 陈星说:“怎么不用?万法归寂,唯一的法力就是心灯了。否则呢?现在定海珠下落不明……” 项述不悦地打断道:“再这么下去,你会死!” 陈星笑道:“我有的选吗?哎,护法,我才刚醒来,就要吵架了?” 项述只得作罢,两人一时又不作声了,幸而不片刻,冯千钧来了,显然午觉刚睡醒,衣服都没穿齐整就朝谢府上跑,见陈星醒来,于是好生热烈寒暄了一番,项述与陈星之间那沉默的气氛才渐渐被化解。 “你这心灯当真太厉害了,”冯千钧说,“只是这么一下用完,得睡上三个月,下回可得怎么办?” 陈星刚被项述责备完郁闷着,口气便稍有强硬:“该怎么办怎么办,只要能除掉尸亥,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不是么?否则我独自活着,又有什么用呢?蚩尤复生了,大家活不成,我还不是得死,也没啥区别。” 项述听到这话,不发一言,起身走了。 陈星目送项述离开,心里忽然有点难受,他知道项述生怕他心力衰竭而死,可他又有别的选择么? “要是找到了定海珠,”冯千钧说,“是不是你就轻松多了?” 陈星说:“是这么说,虽然对心脉仍有影响,但起码不会伤到魂魄。我现在觉得,许多事,仿佛都是有老天注定的,心灯指引我找到项述,是。发现尸亥的计划,一路这么走来,消灭了他的魃王,也是。” 冯千钧笑道:“倒也对,你不是有岁星护佑么?吉人自有天相,见招拆招,总能破解的。” 陈星沉吟片刻,而后笑道:“是呢。” 冯千钧带了些补药,此刻说:“既然醒了,咱们就改日再约喝酒,你们在会稽诛龙的事迹,现在整个江南都在说呢,你且先好好歇着……至于项兄弟呢……” 冯千钧朝房外看了眼,又说:“别人照顾了你这么久,你就别气他了。” 陈星郁闷道:“我当真没想气他。” 冯千钧又说:“那是我大金主,你就稍微哄哄他罢。” 陈星会不会哄人另说,冯千钧倒是很会哄人,几句话下来让陈星很受用,他告辞之后,陈星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和项述说话,刚醒来时,他看见项述,便觉得无比的心安。自从师父去世后,这世间只有项述会这么担心他的安危,令他既难过又感动。 陈星几次使用心灯,一次比一次效果更强,也更全力以赴,这个过程令他渐渐明白到,他是将自己的魂魄力量,当作天地灵气在用。譬如将心灯注入项述体内,注入他的剑中,在万法归寂的局面下,使用自己的魂魄来替代灵气斩妖除魔。 代价就是每一次施法,无论是净化法宝还是唤起项述的护法力量,都在燃烧他的魂魄。而岁星离去的那天,陈星不禁开始怀疑,是否就是项述手持不动如山,将重剑刺入魔神心脏的那一刻? 未来仿佛变得渐渐明朗起来,这也许,不,一定就是他们的结局。在面对魔神之时,将自己的三魂七魄燃烧殆尽,注入镇邪之器不动如山里,协助项述诛戮神州大地这唯一的变数。 这么一个光芒万丈的死法,不得不说,陈星自己是很满意的。 但项述一定会很难过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长安到敕勒川,再到江南,这一路走来,陈星约略感觉到,他们已渐渐变得像自己读到过的史籍记载一般,心意相通。尤其在郡守府高台上,项述飞来救他的时刻,分明是感觉到了陈星的求救。 肖山也好,冯千钧也罢,陈星落寞地站在走廊中,回想起结识的伙伴们,一直以来,他都从来不敢与他们太过亲近,更未曾将自己的宿命宣之于口。只因他们终有一天要分开,如果没有太深厚的感情,在自己离开时,大家是不是也不会太难过? 唯独项述不一样,虽然陈星也说不清楚不一样在何处,就像在敕勒川中过暮秋节时,看着项述,那明明没有用心灯,却如揪心的感觉一般。 陈星加快脚步,突然很想看到项述,初醒来时未曾好好地想清楚,现在想来,对自己而言只是睡了一觉,对项述来说,却是提心吊胆地等了很久很久吧,他终于感觉到了项述想和他说说话的心情。 秋日晴空下,项述坐在卧室前,面朝庭院,低头看着一份竹简。 陈星停下脚步,端详项述。 “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陈星问。 项述仿佛又恢复了一贯以来若无其事的表情,并未抬头看陈星,说:“这是我的房间,你既然醒了,我就回来了,有问题?” 陈星沉默片刻,感觉到项述生气了,正想着怎么把话说开,项述的反应却让他有点费解,项述似乎又没生气,只是认真地说:“我在看不动如山。” “不动如山,”陈星想了想,说,“嗯,如果天地灵气还在,只会更强。” “不动如山可化作六种法器,”项述说,“降魔杵、捆妖绳、大日金轮、蚀月弓、金刚箭,以及最初的形状,智慧剑。张留为它做了一个剑鞘。‘生死羂网坚牢缚,愿以智剑为断除’,说的就是智慧剑。” “生与死,”陈星说,“就像一张网般,是这个意思吧。” “嗯。”项述的语气异常平静,答道,“身在凡尘中,大家都看不开生死,所以张留觉得,这把智慧剑,能够帮人斩却执念。” 陈星笑道:“那你既然是不动如山的执掌……” “你昏迷的这三个月里,”项述说,“我读了不少项家留下的古籍,谢安还替我找来了衣冠南渡时,被带到江南的,以前驱魔司里的记载。” 陈星:“有什么发现么?” 项述终于从简牍中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陈星,眉头微皱,仿佛早知道说到驱魔之业,陈星便也会认真起来。 “我知道了一件事,”项述说,“每次当我在用不动如山时,甚至感觉到被你唤醒全身法力的一刻,其实这法力是来源于你。” 陈星心想你终于也发现了,却硬着头皮说:“是这样不错,但是驱魔师与护法,也有着冥冥中的联系……” 项述却打断道:“原本若天地灵气没有消失,心灯、不动如山都能借助灵气来发动。可现如今,你却是在燃烧自己的魂魄,来为不动如山注入法力,也即是说,每次降妖的时候,我所用的,都是你的性命。” 陈星不说话了。 项述又说:“斩向魃王、妖邪的剑,同时也是斩向你的剑。” 陈星忙解释道:“别说得这么严重,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恢复,我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你不会好起来!”项述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你的昏迷一次比一次严重了!在敕勒川下,你被车罗风抓走时,尚且只是内伤,会稽这一次,你足足昏迷了三个月!” 陈星本想反驳项述,但迎上他的目光时,他反而觉得最难过的,这时候应该是项述才对。如果被他知道自己的余生尚不足两年,陈星甚至不敢想象项述会有什么反应。既然想通了这一点,他就再也不想和项述因为这些事而争吵了。 两人相对沉默。 那一刻,陈星感觉到了自己对项述的某种奇异的心绪。就像那天他以一敌万,杀进阴山中救出自己后,背靠大树坐着时的落寞表情。他很想把自己所有的都给他,以表示他明白项述待他的心意——但他又有什么呢?他什么都没有,连自己也没有。 陈星竭尽全力,堪堪按捺住自己的冲动,即使那冲动转瞬即逝,他却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看着项述,不知为何,想凑过去,轻轻地吻一下他的唇,以示我并非从来没想过。 就像千万只飞鸟掠过山峦的最高处,与那万丈之巅擦身而过;就像千万条闪光的鱼在月夜下跃出海洋,在那一刻背脊掠过夜空。 陈星终于朦朦胧胧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情——老天竟然在这最后的四年中,在他的命运里画出了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他一路走来如何躲闪,都无处可逃,将项述推到了他的面前。 “你说话!”项述怒道。 “你真好啊。”陈星在那短短瞬间,心中如惊涛骇浪骤起,却又归风平浪静,勉强笑道,“人也好看,心也这么好,项述,我真的好喜欢你,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说着复又黯然,“就是认识了你,找到你这样的护法,我只觉得比起历任大驱魔师,我都幸运多了。” 项述:“你……” 项述马上起身,将竹简扔到一旁。陈星想通之后,便说:“你说得对,是这样的,可我也有话要告诉你……项述,我、我其实……我……” 项述一摆手,示意陈星不用再说。 “是不是只要我找到了定海珠,”项述说,“让天地灵气恢复,你就不用再冒这样的险?” 陈星一怔,却道:“也许,可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 项述:“明天我就出发,冯千钧会照顾你。” 陈星惊讶道:“你要上哪儿去?” 项述说:“回敕勒川,定海珠既然与我娘有关,一定还有什么蛛丝马迹,我要重新调查,找到这东西,把那害死人的张留做了些什么,全部挖出来!” 陈星耐心道:“敕勒川已经毁了!项述,你现在去也没有用,万一尸亥再来江南,我怎么办?而且你这一去,要什么时候才回来?!” 去沿着项语嫣生前的行踪调查,未尝不是一个办法,但陈星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分开,尸亥的身份未查明,而且定海珠也有极大概率不在敕勒川,否则尸亥以克耶拉的身份两次前往塞外,他所掌握的信息,一定比他们更清晰。 想到这里,陈星便有了说服项述的理由。 “现在想来,克耶拉会出现在敕勒川甚至卡罗刹,就是为了寻找定海珠,”陈星说,“当年他也是知情人之一,你觉得我们会比他更清楚吗?” 项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陈星伸出手,有点胆怯地、轻轻地碰了下项述的手背,那纯粹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项述却翻转手掌,握住了陈星的手,那动作坚定而有力,仿佛下一刻就想抱住他。 陈星忽然心脏狂跳起来,心灯不受控制地一闪,项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松开了他的手,怔怔看着他。 “项述?”陈星的呼吸十分艰难,“你得明白,有许多事,我……” 项述却侧过头,似乎躲避着陈星的目光,忽又道:“我改变主意了。” 陈星茫然道:“什么?” 项述转过头,眉头舒展开,眉眼里带着一直以来,陈星熟悉的温润感。 “我不报仇了,”项述说,“在查明定海珠的下落前,我不会再找尸亥报仇。” 陈星:“你……你说过……” “是。”项述道,“但如今情形,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去冒险。” 这一刻,陈星的心情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项述又道:“接下来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找到它。” 陈星:“如果尸亥再找上门来呢?如果他想将江南的百姓炼成魃,我们又怎么办?坐视不管?” 项述说:“我会解决。” 陈星道:“你怎么解决?” “我曾是大单于,”项述说,“身为大单于时,敕勒川下都是我的子民,如今我身为你的护法武神,也是全天下的护法武神。无论胡汉,都是我所必须守护的对象。我相信事在人为,只要我愿意,天底下没有我办不到的事。” 第64章 觐见┃建康、江南等地民间尚不知已面临灭顶之灾 这句话实在太震撼了, 让陈星很久都无法从这情绪中清醒过来。他的身体倒是恢复得很快, 不到三天时间便行动自如, 而卧床昏迷时,全赖项述的照顾,竟是并未瘦脱形。数日后, 与谢安、前来拜访的谢道韫一同用饭时,陈星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项述是不是也想像冯千钧、肖山一般,借怨气来驱使不动如山? 但这等上古神兵, 被怨气炼化后, 便将呈现出不同的效果,譬如森罗万象在史书记载中, 天地灵气尚在时可御万物生长之力,借用怨气后于是成为了所过之地植被荒芜枯萎的黑暗兵刃。 苍穹一裂则传说能召来行雷净化邪秽, 到得肖山手里,已成了撕裂空间的神兵。 不动如山若归入邪道, 只恐怕力量难制,况且陈星总害怕操纵怨气多了,会对肖山与冯千钧造成内心的影响, 如果有选择, 他绝不想项述身为护法武神却怨气缠身,靠这股黑暗的法力来与尸亥对峙。 陈星总忍不住偷看项述,从前他就觉得项述很好看,现在感觉项述比以前更英俊了,若说以前看项述, 只是觉得赏心悦目,现在再看他,心里却总有股酸酸的滋味,想与他说话,奈何项述总是那么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再靠近点罢,又伤了陈星的自尊。恨不得咬牙切齿,又爱又恨地气他一通。 “找到地图所描述的位置了?”项述忽然朝谢安问。 谢安冷不防被一问,差点呛着,说:“其中一张,有人说,也许是在洛阳龙门山,但未能确认,我已派出门客,先行前去核对,以免你们白跑一趟。” 谢道韫说:“如今长江南北,局势紧张,陈星你又刚痊愈,半年内,尽量不要奔波。” 项述思考片刻,说:“改天我去南屏山走一趟。” 陈星想起第二张图,主动道:“我和你一起去罢。” 谢安又说:“你们在会稽出手屠龙一事,已惊动了整个江南。那龙后来如何了?” “逃了。”肖山答道。 在陈星昏迷的这三个月中发生了许多事,首先东哲钱庄几乎全垮了,其中部分产业被好不容易找到机会的晋帝赶紧吞掉,接着更被冯千钧的西丰钱庄挤压。背后所支持的王家则纯属无妄之灾,多方奔走后,总算保留下一部分,将产业暂时转移到吴郡,短期内再无法与西丰较劲了。 陈星心中忐忑,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林大人他……” 那名送信的信使,于半途中死在尸亥一伙人手里,现在看来,临死前竟是无论如何拷问,都对调查结果守口如瓶。 谢安安慰道:“以殉职论。林庸未曾婚娶,秣陵人士,少小有才学……” 陈星听到这话时,不由得难过起来,项述眉头深锁,待要说句什么,却欲言又止,所幸谢道韫接下来的话,让陈星好受了些许。 “林庸父母、妹妹半年前皆染疫在床,”谢道韫淡淡道,“拜你们所赐,终于好转,想必这也是他生前的最大心愿罢。” 这是唯一能给陈星的一点安慰。 “那吴大人与郑纶呢?” 项述开口道:“他们受了伤,所幸并无大碍,卧床将养了两个月,便已好转。” 陈星松了口气,最后一刻,他亲眼看见吴骐与郑纶两名文人出身的朝廷命官为了保护他,挡在魃王面前。朝廷命官受如此重伤,后果自然非同小可,何况吴骐还是郡太守。 消息传回后,晋廷上下对驱魔师再现人间,则热议了足足半个月,司马曜更派出兵士,四处搜寻那青蛟的下落,只是一无所获,遂也渐渐地淡了。不多时,北方传来消息,在王子夜的一力促成之下,苻坚正大举征兵,预备来年便挥军南下,攻破建康。 这下晋廷上下顿时全部紧张起来,谢安亦忙得不可开交,朝臣抱着侥幸心态,一边观望,一边又派出斥候,前往关中打听消息,朝野之中传得沸沸扬扬。 “我现在觉得,尸亥的身份很有可能就是王子夜,”陈星忽然说,“万灵阵的法宝,现在被我们收走,阵法想必也布不成了,弄出来的魃王更被搞掉了一大半。他一定会另想办法,撺掇苻坚开战,才能死人,死了人,才有怨气。” 说着陈星总是忍不住瞥项述,两人目光一触,陈星发现项述也在注视他,两人眼光便不自然地别开。 谢安道:“苻坚身边,有这等装神弄鬼的人,倒是不奇怪,只是想确认他的身份,实属不易。现在长安防汉人防得铁桶一般,连斥候也打听不到多少消息,我更怕的是,他会组织起你们说的那种‘魃兵’,渡江打过来,那可就糟了。” 国难临头,谢安展现了他的尽忠职守,这些天里所想无非就是打仗之事,想要一举尽歼秦军,收复长安洛阳?不可能,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只要能暂时退了对方大军就又可苟活一时。怕就怕南下的军队全是这等活死人,而且还会传染,大晋的兵士定将不战而溃。 “苻坚应当还不至于这么失心疯,”陈星说,“我亲眼看见他消灭了几十万的魃,如果反过来,为了南征居然会拿魃当军队,那就太……太……”陈星也不知道如何形容了。 谢安点点头,说:“关键现在很难把你们送到洛阳去。” 谢道韫忽然说了一句:“听说朝廷正在准备出使洛阳?王大人提议兴许可从慕容冲处着手,鲜卑人也不想南征,王子夜若与慕容家主张不同,敌人的敌人,自然是可以谈谈条件的。” 陈星心中一动,但慕容冲一开始便认定了项述杀他姐姐,就怕行不通。 “慕容冲是个讲道理的人吗?”陈星朝项述问。 项述:“我和他不熟,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看对谁吧,”谢道韫想了想,说,“我曾听闻慕容冲的一些事迹,只能说是个,嗯……聪明又薄情的……性情中人。” 陈星于是有点惊讶,问:“你们居然还会讨论慕容冲?” “对于长得漂亮的男人,”谢道韫说,“坊间总会有些传闻,女孩子们也喜好评点美男,对不,大单于?” 项述:“……” 陈星忙摆手,见谢道韫当真是不客气。谢安思考片刻,又道:“这就要看陛下怎么决定了,不过小师弟若愿意进宫一晤,倒是有这个机会……嗯……陛下吵着要见驱魔师们,也有好些时日了,上回还提出来看一看,都到你们房间门口了,不想被道韫赶了出去……” “小叔!”谢道韫道。 “你居然还敢赶皇帝?”陈星惊讶道。 谢道韫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项述却道:“你们去罢,我不去,我去赤壁。” 陈星说:“项述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项述:“……” 谢道韫嗔道:“十天后就是秋社,江南满地都忙着过节,待过完节后再去不迟,你现在出门,舟船水路,都没载客。过完节再忙活,就差这几天?” 项述只得作罢,陈星忽想起社日来,这可有太多年没过了,从前在北方时,社日分春、秋二社,乃是立春与立秋后的第五个戌日。 春社大多在二月初二前后,北方亦称“龙抬头”,秋社则多在八月中旬,与胡人的暮秋节相似,祭祀上天与社稷、土地,感谢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到得这一天,朝廷还须备三牲,国君出面祭天。百姓则家家户户预备花、果、社饭祭祀,白日间系红绳于树,夜时同游,起灯,赏月行令饮酒。 这规矩最初来自中原,一年秋闲时,老百姓不再忙碌,便燃起社火听戏,青年男女亦在田火间互相认识,有意者便可说亲联姻。当年陈星还小时,父亲便带着他与宇文辛,到晋阳城府去喝酒吃社饭,让两个小孩儿在珠帘后听戏,还有糯米团、糖、社糕等零食吃,让陈星的印象相当深刻。 衣冠南渡后,北方乱上了好一阵子,汉人的节日已渐不再过,胡人连上元节都不过,只过暮秋、除夕两节,南方却依旧保留了许多中原习俗,让陈星十分亲切。 数日后,陈星身体完全恢复,每天就在家中教肖山读书写字说话,太初宫中又派人出来探望,谢安知道再推不过了,于是提前让人为陈星等人重新做了衣服,在秋社前一日,晋廷上下开始放假时,带着陈星等人进宫觐见晋帝司马曜。 陈星家中数世读书人,更清楚知道数十年前的永嘉之乱,司马家自己须得背上很大一部分责任。司马曜则看在陈星是谢安小师弟的身份上,客客气气,于是陈星对帝王倒是不如何敬畏。 项述则更曾是北方大单于,连苻坚都要惧他三分的角色,何曾会对汉人皇帝客气? 冯千钧则出身于本地寒门大族,虽族中子弟未有居高官厚禄者,却在财帛所积下,多有读书人。冯家一跃成为像王、谢家这等名门望族,只等机会而已,自然也是司马曜笼络的对象。 唯独肖山第一次去见汉人的皇帝,充满了好奇。陈星觉得最容易不受控制的就是他了,忙说道:“你好歹也是呼韩邪单于与昭君的后代,见了我们的皇帝,不用跪的,当寻常人认识就好了,也别添乱,否则下回就不带你出门做客了。” 肖山点点头,这小子个头猛蹿,离开卡罗刹后,已长到陈星肩膀高了,也不再让抱了,就是瘦,带着些许少年人的单薄之意。 于江南一地奔波日久,陈星已有许久没过过这等悠闲日子了,想当年与项述上长安时,还有闲情逸致先做衣服泡澡,再去走亲访友的。于建康落脚后竟是两身衣服穿了好几个月,如今重新做了身衣服,布料与裁剪陈星特地挑过,武袍以素白、金白为主,虽是晋汉服饰,却带着少许中原人改良后的剪裁风格。 四人武袍虽有区别,却在很小的细节上保留了相似之处,犹如驱魔司的制式官服般,这也是陈星的一个小愿望。就趁着自己还在时,把这当成重建后的驱魔司吧,哪怕万法尚未复生,驱魔师的传说亦消失已久,但至少在当下,他们却是真实活着的。 给肖山打扮过后,已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冯千钧换上后,更像江南一地的公子哥,就差给他一把折扇了。 其余人还好,唯独项述换了身衣服,顿时光彩照人,一路进宫时,宫人纷纷盯着四名驱魔师,被看得最多的,就是项述。陈星也觉项述就像摇身一变,忽然又恢复了草原上那华丽的大单于尊容。 只是比起当初张扬猖狂的气势,如今的项述已变得更内敛,仿佛将所有的锋芒收了回去,一双明亮的眸子则依旧藏着隐隐的阴沉与某种审视一切、不受天下法则所拘的霸道感。 “好看哦。”陈星酸溜溜道。 项述看了眼陈星,不作声,只有陈星每次半是嫉妒、半是艳羡地夸奖他时,项述的眼神才会变得稍微柔和一点。 谢安将四人带到太初宫外,说:“小师弟,我先去核对明日陛下祭天事宜,你们在此处稍作等候,陛下极好说话,大可不必拘束。” 陈星说:“放心罢,不会拘束的。”心想你是没看见那天项述在长安闯皇宫。今天规规矩矩站外头等,已经是给足晋人面子了。 谢安走了,于是太初宫前唯剩四名驱魔师,冯千钧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说:“托你的福,回江南后,大哥还是头一次面圣呢。” 陈星笑道:“我怎么总觉得你像是有什么要求?” 冯千钧欲言又止,那神色被陈星看出来了,但话到嘴边,却收了回去。四人一时无话,数日前陈星与项述一场对话后,两人之间便仿佛有点僵,陈星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暗流汹涌的,奈何开口时,一应对答却十分正常。 “项述?”陈星试探着问道。 项述:“?” 陈星本想开个玩笑,让他进去不要突然大杀四方,却生怕又说错了话,引他不快,思忖片刻后,忽然有太监过来,捧着一个匣子,朝项述打开,说:“这是御赐的花儿,予各位驱魔师,先请别上,今日在宫中,各位可随意通行。” 冯千钧说:“陛下总是这么有雅兴。” 匣内装了四朵秋海棠,冯千钧大致知道宫里规矩,便拿起一朵别上,陈星见状也给自己与肖山别在衣领上。 项述:“又是汉人的规矩?” “簪花出游是我们盛行的雅事,”陈星欣然道,“你就入乡随俗罢。” 冯千钧与肖山各自在太初宫侧花园里逛了逛,项述只不接那花,说:“不要。” 陈星拿着秋海棠,拉项述过来,为他别在衽上,说:“别动,你看,挺好的。” 项述突然道:“你明天……” 陈星:“?” 恰好太初宫内出了人,不待他问出口,便道:“陈大人、述律大单于、冯千钧公子、肖大人四位,陛下有请。” 于是陈星道:“出来再说。”便叫来冯千钧与肖山,进了殿内,只见正面一幅顾恺之的洛神赋图,正中司马曜一身鎏金白袍,披散头发,衽前亦别着一朵秋海棠,端坐榻上,正与侧旁一名方士纵声谈笑。左侧则坐着黄门侍郎谢石、尚书仆射谢玄,都是陈星初到建康清谈时见过的。 司马曜最先看见的就是项述,忙道:“述律大单于!你好!朕得知你不远千里,来了建康,本该约时间一唔,你却忙得很,拖到今日才见面,还好见上了,素闻老大单于大名,幸甚至哉。” 说着,司马曜从榻上起身,竟是以君王身份,朝项述拱手。 项述也以诸胡之礼,并指于左胸膛处,翻掌一让,点头,依足两国君王礼节先行过,又道:“客气了,我已禅位予石沫坤。如今的身份,是大驱魔师陈星的护法。” 这尚且是项述第一次以护法的身份介绍自己,陈星听到时心情十分复杂。 “草民陈星字天驰,拜见陛下。”陈星笑道,继而行礼。 冯千钧正要行礼时,司马曜忙道:“不可多礼,四位大……大师,请坐,请坐。哎——呀,想见陈先生一面,实在是太难了。来,介绍你们认识认识,这位是濮阳先生。陈先生昏迷时,濮先生还去看过你。” 那坐在司马曜身边的老方士便点了点头。 陈星早从谢道韫与谢安处得知这名皇帝不拘小节,也不客气,介绍过肖山后,便来到谢玄身边,说:“坐过去点。” 谢玄笑着挪了个位置,说:“我这就走了,还有事儿呢,天驰你与陛下聊。” 谢玄与谢石当即告罪离开,司马曜脸上带着笑容,依次打量四人,问了几句在建康过得如何。陈星寒暄数句,知道这皇帝虽身处深宫,却也不闲着,明显自己一众人所做的事,对方早就知道了。 “说到会稽,”司马曜说,“还得一表谢意,陈先生知道朕在登位前,是什么身份罢。” 冯千钧接过话头,说:“陛下是会稽王。” “啊。”陈星哪里知道司马曜的过往,被冯千钧提醒后,才知道司马曜在接任帝君之位前,封王之地竟是会稽,言下之意,也是朝陈星等人诚恳道谢的缘故。 “这次当真是多亏你们了,”司马曜说,“解去我江南万民倒悬之苦,更一举根除瘟疫之患。” 陈星原本以为司马曜只是好奇驱魔师,没想到却正儿八经地谈论起国事,心内对他不由得敬重了几分,于是答道:“驱魔收妖,乃是我们的责任……肖山,你不要乱动东西,出来前说的什么?” 肖山进了宫后,每样东西都想拿起来看看,还掀起桌底看,司马曜却哈哈大笑,知道半大小孩最是难缠,说道:“不妨,不妨。道韫正在宫中,不如让她带肖先生,先四处逛逛去?你喜欢兵器不?正好上朕的兵器库走走。” 于是司马曜传谢道韫过来,带着肖山去兵器库,去了陈星心头大患,陈星便道:“其实肖山很能打的,就是正在长个子的年龄,还请陛下包涵。” “听说了,”司马曜客气笑道,“听说你们驱魔师,俱战无不胜。” 提到这个,陈星向来就是不要脸的,于是说:“天下武学共一石,述律空大单于得八斗,肖山得一斗,余下包括苻坚在内的天下人,平分一斗。” 司马曜:“……” 陈星又说:“否则在如今境况下,如何能敌尸亥?有关他的事,想必陛下也大致听说了。” 司马曜缓缓点头,说道:“谢卿已朝我转述过,只没想到,这妖人竟是将恶手伸到江南,杀我朝廷命官……” 陈星心中咯噔一响,项述马上以眼神示意,皱眉朝司马曜使了个眼色,司马曜话说半截,茫然道:“怎么?” 陈星:“哪位朝廷命官?” 司马曜大致明白了,话却已出了口,再掩饰就欲盖弥彰了,只得索性解释道:“吴骐、郑纶俱死于三个月前,会稽之战中,殉职牺牲者,朕都有抚恤,陈先生莫要太往心里去。” 项述喝了点茶,满脸烦躁,眼里带着责备之色。 陈星难过道:“哦……是这样吗……嗯。” 项述忽然开口道:“司马曜,你身为一国之君……” 冯千钧暗道不好,项述瞒了这么久,为的就是不让陈星知道此事免得他心里愧疚,这下被司马曜捅破,只怕要开口骂人了,正想开口打岔时,项述却一手虚按,示意冯千钧闭嘴,朝司马曜续道:“……消息自然比我们灵通,问你一句,北方情势现在如何了?” “是这样的,”司马曜也不在意项述的态度,索性正色道,“这次请几位过来,本意也是关于苻坚。不久前,王子夜在秦廷之中,一力主张南征,已开始着手组建大军,预备在明岁开春后,南下攻伐我大晋,根据探报得到的消息,首当其冲的,就是寿县。” 陈星沉默不语,项述说:“那你们应该死到临头了。” 司马曜:“……” 陈星忙朝项述使眼神,司马曜却知道项述乃是激将之法,答道:“死到临头吗?我看未必。” 冯千钧也有自己的情报网,当即朝项述说:“石沫坤并未将紫卷授以苻坚,敕勒川诸族,目前看来,未有参战的计划。” 项述不接冯千钧的话,又道:“明年开春,北方大军就要南下,汉人皇帝,你这个时候不速速征兵抵挡,居然还在这里朝驱魔师们问长问短?” 司马曜叹了口气,摊手道:“只因这其中,朕还有一桩心结,大单于……” “我已不是大单于。”项述又纠正了一次。 “武神,”司马曜说,“这么称呼总可以了罢?你话说得简单,朕也不与你打机锋,你知不知道,王子夜秘密为苻坚组建了一支‘魃军’的事?” “什么?!”陈星蓦然清醒,问道。 司马曜起身,在殿内踱了几步,转身朝项述说:“我们的斥候探到,洛阳北部的龙门山下,出现了一个全封闭军营,根据洛阳百姓相传,在那里头,有数以百万计的魃。说起来相当匪夷所思,这魃嘛,朕却是见过的,就在襄阳城破、朱序投敌之后,若没有记错,那只活死人,还是……” 冯千钧道:“不错,是草民送回麦城的。” 项述于是不说话了,眉头皱了起来。 司马曜:“但慕容冲似乎察觉到了,正在阻止此事,传闻现在的长安分成两派,一派以鲜卑慕容氏为主,集结氐、匈奴等族,反对苻坚的南征计划。另一派则以王子夜为首,主张来年开春,便大举用兵。” 项述嘲讽道:“大举用兵?坚头打起仗来不是靠人堆就是靠运气,他能用什么兵?行军路线让我看看。” 普天之下,也只有项述才敢这么嘲讽苻坚,司马曜闻言不敢怠慢,朝那方士说:“濮阳,你去我书房里,将地图拿来。” 项述面对行军打仗,本领丝毫不逊于陈星。一如陈星面对群儒夸夸而谈的本领,说到苻坚南征时,项述便对兵力、布置、作战风格了如指掌。 陈星说:“慕容冲的立场,有时令我十分捉摸不透。” 项述随口道:“慕容冲的立场很简单,也即是慕容家的立场。” 司马曜说:“冯卿?朕还记得冯卿族中曾在洛阳经营,想必与慕容家最是熟稔。” 冯千钧点头,被问到时方答道:“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复国,苻坚调用洛阳一地,听信王子夜之言养魃军,首先牵制住了慕容家。其次若南征得逞,秦帝声威势大,再扩国土后,声威愈盛,慕容家想必复国无望……” 就在此时,那方士带来了卷轴,在皇案上铺开。 “根据我们的猜测,”司马曜说,“苻坚将兵分三路,长安一路,乃是胡……关中五族为主力,武神不妨看看?” 说到“胡”这个字时,司马曜当着项述的面差点拐不过弯来,却仍然给了他最大的尊重,不口称“胡人”。 “我确实是胡人,”项述冷冷道,“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另一路,想必就是他在洛阳的秘密大军了。” 司马曜点头道:“不错,第三路则是彭城、淮阴、下邳、盱眙等地的降军,这三路将在肥西与寿县的将军岭下会合,总数按眼下我们君臣的猜测,想来不会低于五十万。来年开春,第一战要打的,也许会是……” “淝水,”项述沉声道,“我若是苻坚,我就会选择在淝水渡河,南下建康。” 司马曜点了点头。 项述:“你们有多少兵士?” 司马曜叹道:“算上北府兵,不足十万。” 项述倒是云淡风轻地说:“想以少胜多,也不是不能打。” 陈星也没想到,原本以为与司马曜闲谈的见面,竟是变成了商议如何挽救晋国的对策,建康、江南等地民间尚不知已面临灭顶之灾,北方战情实已迫在眉睫。 司马曜说明了目前面临的情况,回到皇榻上,静默不语。 此时,那名唤濮阳的方士终于说了一句话。 只听濮阳道:“所以这次陛下请各位前来,乃是有事相求。” 第65章 断命┃这已经是第二个想给我说亲的皇帝了! 陈星当即道:“破除苻坚的魃军乃是本分, 此事无关胡汉之争, 是我们必须做的。” “不不不, ”濮阳忙道,“这个魃军呢,是不是真的有这威力, 大家尚不清楚;不过请陈先生前来,是想问一下……” 陈星:“?” 项述皱眉。 濮阳那模样,竟是十分为难。司马曜把心一横, 说道:“还是朕来说罢。陈先生, 朕想请教一下,你们既然是驱魔师, 有没有什么可以……” “……千里之外,取苻坚项上人头的办法?” 所有人:“……” 司马曜又认真道:“朕可为各位提供道场, 供你们作法,据说驱魔师飞天遁地, 无所不能,那么用一把飞剑,从建康发动, 射向长安, 将苻坚的头颅带回来,以立声威,如此大军不攻自破……” 陈星:“陛下,你……” 项述深呼吸,像是在忍笑, 先前分析了这么大半天,最后竟是来了这么一个不切实际的提议,简直击穿了在场众人的认知。 司马曜说:“濮阳先生也告诉过朕,千年前的驱魔师……” 陈星诚恳道:“陛下,真办不到,这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哦。”司马曜得到了证实,有点失望地说。 一时场中十分尴尬,濮阳安慰道:“臣就说过,陛下,您还是……想点别的办法?” 司马曜仍不死心,说:“那么,人头朕可以不要了,陈先生有没有什么可以让苻坚一夜暴毙的仙术?” “目前没有,”陈星说,“您想,陛下,如果有这种仙术,世上岂不是要乱套了?” 司马曜说:“前些日子,交州来了一位大师,朝朕说,只要心诚,每日祈求上苍,老天便将让苻坚暴毙……” 陈星说:“是啊,其实我觉得苻坚身边也许也有什么高人,希望通过作法让陛下、陛下……呃,这么省事的办法,不用白不用对吧?可是陛下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司马曜哀叹一声,说道:“朕的头发都愁得快掉光了,陈先生!朕这三个月里,耐心等候,等您醒来,为的就是此事,结果你说什么都办不到?” 说着,司马曜把头发一捋,让陈星与众人看自己的发际线,说:“看见没有?朕天天夜不能寐,昼不能食……” 陈星说:“需要开点安神的汤药喝倒是真的。” 司马曜正色道:“朕再问一句,不能让苻坚暴毙,那……能让朕的头发重新长出来么?” 陈星:“不能……给您开个方子照着服是可以的,但我建议陛下也不要吃太多首乌,有毒性。” 司马曜:“……” “就是这样了!”陈星终于把司马曜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发发光,怎么?” 司马曜只得作罢。 陈星说:“洛阳的情况……” 司马曜说:“陈先生,洛阳之患,倒是不必着急。所谓魃军,是利是弊,还很难说。朕与朝中诸卿都见过那活死人,根本不听使唤。苻坚若将活死人当成军队,只怕自己反而先受其害。” 陈星皱眉道:“怎么能这么说?陛下,魃军一旦失控,死的人可都是活人!我们竭尽全力方控制住这场魃乱,若肆虐起来,令苻坚麾下军队尽成活死人,您觉得靠晋军能抵挡住?” 司马曜说:“陈先生,朕知道,在您眼中,胡人汉人,俱是百姓,并无分别。可您也得理解理解朕,江南的汉人,全是朕的百姓,朕必须保护他们,不被秦军践踏。” 陈星说:“所以陛下是不愿协助我们潜入洛阳了,对罢。” 这次与皇帝会面,陈星的目标就是说服司马曜派出使节团,让他们潜伏在使节团中,前往洛阳调查定海珠之事,没想到来了这么一个惊天大消息,而看司马曜等君臣商议的结果,明显是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最后才是打仗。能不打仗尽量不打,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江南一带经过永嘉之乱的百年后休养生息,民间已不愿开战,更默认了南北分治的格局。 于是在司马曜的计划中,离间慕容家与苻坚的关系,挑拨秦廷及关内五胡的分裂,让他们自己先斗起来,无暇南征,才是最重要的。若有可能,说不定还想让斥候将魃放出来,令秦产生混乱。 也许司马曜已经试过让密探去打开军营,只是失败了。 司马曜道:“怎么说呢,陈先生……” 陈星道:“陛下,看看您头顶的四个字。” 司马曜一笑,没有抬头,项述沿着陈星所指望去,只见洛神赋图上,悬挂着王导写就的四字: “江山犹在”。 王导乃是南渡的功臣之一,亦是永嘉之乱后“王与马,共天下”的士族头子,如今已死了四十二年,留书却依旧提醒着司马家。 “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司马曜说,“都有人在提醒朕,这就不劳陈先生费神了。” “中原人无论胡汉,也是您的子民,”陈星说,“因两国宿恨,便坐视无辜百姓葬身魃乱,来日收复故土那天,陛下想到龙椅下全是中原大地的亡魂,就不会坐立不安么?” 陈星这话已经说得极重了,司马曜却笑道:“果然是大儒之后,清谈会把一众士族子弟驳得哑口无言,盛名非虚。可是陈先生,哪怕朕将胡人视作子民,这江南大地的汉人,他们又认么?” 项述漫不经心道:“所以你们吵吵嚷嚷,收复不了中原,此刻更成了案上鱼肉。” 司马曜说:“大单于言重了,这个问题我倒是想过不止一次,有生之年若侥幸成事,将如何面对你们外族?” 项述看着司马曜,却没有半分生气,只因他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从前他是大单于,听见涉及两族争端时,哪怕不动手教训人,也绝不会让他心里好过。 “依朕所见,”司马曜说,“便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你的族人,依旧还给你,以长城为界。不过这话呢,说说也罢了,前路艰险呐,未来尚不知何去何从……”说着话锋一转,朝陈星道:“陈先生的意思朕懂了,朕会认真考虑,你想上洛阳去,需要朕的协助,朕却也有自己的难处。但看在驱魔师平定了会稽之乱的功绩上,朕定会尽最大的努力来帮助你,以示我大晋上下的诚意。归根到底,朕与苻坚,还是不一样的。我们是自己人,陈先生,希望你但凡有机会,也念着你的族人们。” 说着,司马曜又道:“若朕得来的消息无误,大单于也有一半是我们汉人罢?” 项述没有回答,陈星知道说到此处,也相当于是大家摊开了,便道:“胡汉之争,也许在魃乱平定之后,我们还有机会好好谈一谈,但目前的情形,实在不应拘泥族裔之别。” “是,陈先生所言甚是,不错,很好。”司马曜点点头,陈星便知这是送客的意思,正要告退时,那名唤濮阳的方士却道:“陈先生请留步,在下有一件事,想与陈先生确认。” 陈星一扬眉,濮阳迟疑片刻,问:“先生可会断命?” “会一点,”陈星说,“学过看命盘,怎么?” 濮阳说:“能不能请陈先生,为陛下推一推身运与国运?” “这个总归可以吧?”司马曜笑道。 陈星观濮阳神色,确实像是有求于己,便答道:“可以,只是陛下的生辰八字与主星……不太好主动示人罢?” 陈星实在不想担这干系,只因刚刚还在说怎么让人暴毙的办法,皇帝若把生辰给了自己,哪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不妨,”濮阳取来了一张黄纸,说道,“我都备好了,只想请陈先生看一部分。” 陈星心想你都准备好了,为什么要告诉我是陛下的呢?随便说个人我也不会起疑,说到司马曜的身运,一国之君的命,也与国运相关,于是接过,看了眼。 只见那纸上是命盘的一部分,陈星只是看了一眼,便险些掩饰不住眼中的震惊。 濮阳说:“三年前我便看过一次,但在下才疏学浅,如今得遇高人,便请教一二,也好安心。” “唔……”陈星从纸上抬眼,与濮阳交换眼色,霎时全明白了。 根据黄纸上的命盘显示,司马曜活不过四十岁,三十来岁便将因骄狂而死于非命。按命盘上的这一部分显示出,司马曜还能活个十来年,但也只能活个十来年了。 “冒昧问一句,陛下今岁……”陈星问。 司马曜比项述年轻两岁,刚满二十,答道:“正及弱冠。” 陈星心想濮阳应当没有告诉过司马曜此事,想必初看命盘之时,濮阳也相当震惊,为了确认真相,才拿出来给陈星,又为了避免陈星一看命盘后便直言不讳,于是提前告诉他,这是司马曜的命,免得他直接说出来了。 “陛下……注意不要太骄纵,”陈星看完之后答道,“虽然这么说不合适,但只要行事宽厚,此生就不会有太大劫难。” 司马曜朝濮阳笑道:“倒是与国师所说的一样。” 濮阳点点头,从话中之意推断出陈星也看出来了,于是再无多言。陈星欲告退,冯千钧又道:“草民有一不情之请,特地想朝陛下求一桩指婚。” “哦?”司马曜显然已从谢道韫处听说了,问,“顾家的那姑娘?自然可以。” 冯千钧没想到竟如此顺利,当即松了口气,忙叩谢司马曜指婚之恩。顾家身为江南士族,一直瞧不上有钱无仕的冯家,这么一来,有了圣旨,冯千钧便可朝顾家提亲了。皇家还欠着西丰钱庄的七十万两,这个面子总是要给的。 司马曜又朝陈星说:“陈天驰,你用不用指婚?” 陈星:“啊?” 司马曜从“陈先生”改口称“陈天驰”,显得亲近了些,又笑道:“你若愿好好考虑朕的提议,朕倒是可以考虑认你为义弟。这么一来,我大晋王爷,当可与大单于平起平坐……” 陈星听到这话时顿时想起苻坚,忍不住道:“你们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给我安排婚事?这已经是第二个想给我说亲的皇帝了!” 项述起初还没明白过来,先是一怔,继而表情极其怪异,司马曜于是哈哈大笑,陈星总不好像对苻坚一般对司马曜,只得认真道:“我这就回去,好好学习下千里之外取苻坚脑袋的想法,告退了,陛下!” 出得太初宫,冯千钧还扶着墙忍不住笑,陈星咬牙切齿道:“别笑了!” 冯千钧说:“我去告诉青儿这好消息。” 冯千钧一走,陈星与项述之间变得更尴尬了,陈星自言自语道:“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喜欢议论这种无聊事,我们的皇帝不靠谱,让你见笑了……” “……他的意思是,如果我能杀了苻坚,”陈星认真道,“就封我为异姓王,指婚什么的只是由头,你别……而且你也不是大单于了。汉人成亲虽然讲究门当户对,只是……哎我在说什么!” 项述那俊脸上竟是带着少许红晕,别过头去,想岔开话题,陈星却马上道:“肖山呢?肖山!” 项述却已转身走了,陈星看着项述那背影,忽然没来由地心中一动,正要喊他时,冯千钧又折了回来,拍拍陈星肩膀,朝他说:“天驰,忽然想到,明天秋社,你有空没有?” 陈星回身,冯千钧道:“明天若你得闲,兄弟想找你……呃,单独聊聊。” 陈星想了想,说:“眼下还不确定,明天若能抽身,我去府上找你?” 冯千钧欣然道:“行,我等你到日昳。” 陈星与冯千钧别过,快步追上项述,问道:“去哪儿?” 项述摘了衽上那朵秋海棠,拿在手里,修长的手指拈着花枝转来转去,花瓣纷飞,被抖落了不少,随口答道:“不是想找肖山?这边走。” 项述带着陈星过御花园,到演武场,只见谢道韫换了身干练武服,两手持剑,正与戴着一副木爪的肖山练武,侍卫们围得水泄不通,陈星便与项述在外看着。 谢道韫挥剑去,肖山却气定神闲,只是一招便将谢道韫的剑打落,侍卫们轰然叫好。 谢道韫拾起长剑,不甘心地怒道:“再来!” 肖山不耐烦道:“你打不过我!还来?” 那嚣张模样,简直与项述像了个十足十,陈星心想你俩真是一般的欠揍。 “肖山的武技学得太杂了,”项述随口道,“全是野路子。” 陈星看了一会儿,说:“项述,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你为什么能这么强?” 项述难得地认真说了句:“有人生下来就适合读书做文章,有人则天生适合学武,这很难理解?” 陈星总觉得项述有时简直强得不像凡人,也许是因为这身强绝武艺导致他有时有点暴躁,也许是因为性格里带着少许疯狂与乖戾,才能窥见武艺的巅峰之境。 “我来陪你练。”项述朗声道。 肖山正抱着胳膊,见项述来了,当即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只见项述手持那朵秋海棠,也不用兵刃,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执花枝,就这么面朝肖山。 围观者瞬间全部轰动了,陈星听过武学到了化境,飞花摘叶俱能伤人,却始终未曾见过,这秋海棠花一碰就散架,要怎么打?况且对手还是肖山。 “陈先生。” 项述与肖山对峙时,陈星背后一个声音响起,客客气气道:“借一步说话。” 陈星心想就不能等打完了再找我么?回头一看发现却是濮阳,只得跟他走到演武场的一边去。 濮阳掏出一个小木牌,恭恭敬敬,双手递给陈星,陈星认出那是大汉驱魔司的腰牌,惊道:“你……你也是驱魔师?” 濮阳说:“确切地说,算不上,在下的先祖,乃是大汉驱魔司的守阁人。” 陈星想起数百年前,驱魔司鼎盛之时,看门的、跑腿的、守书阁的都有其职,驱魔师们四处降妖时,这些人便在司中料理一应事宜,犹如军中文职一般。见驱魔司后人,陈星便觉亲切无比,忙朝濮阳行礼,濮阳忙再次回礼。 “没想到数百年后,还能见到大驱魔师,想必万法归寂的时代,也快过去了。”濮阳唏嘘道。 陈星无奈道:“这可说不准,毕竟定海珠的下落,还毫无头绪呢。” 濮阳说:“心灯只会在魔气肆虐神州时再现,您的现身,正说明了这一切必将迎来终局。万法复生,指日可待。” 当年陈星的师父也是这么说的,而百里伦的身份,也正是驱魔司的后人之一。没想到都好几百年了,江南果然还流落着不少与驱魔司有关系的后人。 陈星又问:“你家当年是为驱魔司守书阁的?有什么情报没有?” 濮阳认真道:“确切地说,在下的师门,乃是万法归寂后,于驱魔司中出来谋生的一支。当年师祖在司中因职务之便,读过不少命盘术数、星相命理的古籍,其后便以替人断命为生。” 陈星知道他多半是因司马曜而来,便道:“关于陛下的命盘……我看出来的结果与您一样,濮先生。” 濮阳思考片刻,而后问:“只不知大驱魔师您,是否知晓,有什么改命的方式。司马曜这孩子,乃是我看着他长大的,实在于心不忍。” 陈星沉吟片刻,总忍不住想看项述,一心二用的,而后道:“濮大人,实话说,既然是命中注定的事,自然就是无法更改的,我爱莫能助。” 濮阳仿佛早有预料,听到这话时倒不如何失望,终究叹了口气,说:“念想罢了。” 陈星低声道:“不瞒您说,我也曾经寻找过改命的办法,只能说,世上有许多事是能改变的,唯独这件事不能,否则若有,我是最先……最先想的是,改一改自己的命罢?” 濮阳意外道:“这话怎讲?” 陈星不小心说漏了嘴,但既然已出了口,也不想瞒他,答道:“我也时日无多,活不到几年了……反正,您懂的。” 项述与肖山站在场中,忽然同时动作顿了一顿,肖山的耳朵还动了动。 肖山似乎有点走神,项述却横过秋海棠,说:“继续,不要分心。” 肖山很快便恢复神态,抖开木爪,朝项述冲来,项述则使出柔力,沾着肖山,手中花枝将触未触,顺势一拖,肖山扑了个空,一个踉跄,紧接着又是满堂哄然大彩。 项述遥遥看了眼场边,陈星早已不知去了何处,被人群所遮挡。 “还打?”项述说。 肖山怒了,一指项述,说:“我迟早有一天要打败你!” 项述淡淡道:“我等着。” 陈星听见喝彩与鼓掌声,众人已散了,濮阳于是说:“有什么帮得上忙的,还请您随时吩咐。”说着又一躬身。 陈星说:“陛下那边,就麻烦您了。” 濮阳答道:“都是自家人,不麻烦,我会尽力说服他。对了,明天秋社,不知陈先生有安排没有?” 陈星说:“呃……有什么事?” 濮阳说:“陛下想与您单独聊聊,若无安排,便陪他与皇后,到钟山祭神。但也不强求,宫中会等您到未时,未时一过,皇家车队便会出发。” 陈星点头道:“行,去的话,我会提前过来。” 濮阳离开后,项述与肖山回来,肖山说:“陈星,你明天有空吗?” 陈星心想你们怎么都这么喜欢单独约?于是道:“你也要去过秋社节吗?” 肖山说:“你要带我出门吗?” 陈星迟疑道:“那……我看下吧?过了未时我没来,你就不用等我了。” 肖山仿佛有点不情愿,输给了项述之后,也不好坚持,只是点了点头。 回到谢家时,谢安也回来了,众人用过晚饭,陈星不时看项述,只觉得今天从皇宫回来后,项述便有点心不在焉的。大家都约了他,唯独项述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暗示他明天一起过节。 “明天就是八月十七了。”谢安朝陈星说。 “嗯,八月十七。”陈星忽然想起,八月十七,不就正是自己的生辰么?今年的秋社竟是这么巧。 “你就没什么话说吗?”陈星忽朝项述问。 项述莫名其妙地一瞥陈星。 谢安问:“今天觐见陛下如何?” 陈星便拣着几件重要的事说了,项述早已知道,听到一半便不耐烦地起身,说:“走了。” 谢安唏嘘几句,说:“出使之事,我再好好地想想办法,待得秋社后一定给你个结果,且不忙动身。” 陈星“嗯”了声,谢安伸了个懒腰,又道:“小师弟明天秋社节,有约不曾?” 陈星:“???” 谢安说:“若有空,咱们单独聊聊?想带你去个地方。” 陈星:“你们就不能一起约吗?非要都在秋社这天?” 谢安笑道:“啊?还有谁?师兄就随口问问,你若不来,午后祭过神,便回家陪媳妇了。” 陈星只得说:“若去的话,我未时前来找你吧。” 谢安欣然点头,议定后,陈星回到房中,见司马曜遣人送来了新衣与几件金玉器,想必是谢他解去会稽之危的礼物。于是筋疲力尽,倒头睡下,脑海中全是今天白天的项述。 陈星抱着被子,有点郁闷,想起身去和项述说句话,可是说什么呢?每天见面也总是这样,淡淡的。 “啊——!”陈星喊道,“我要疯了!” 这些日子里,想起与项述初识,到长安,到敕勒川,再到江南,陈星已经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对项述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以及总是忍不住想气他的那股冲动,是什么原因了。平日里项述根本就不愿意与他好好说话,只有争吵时,陈星才能真切感觉到,这家伙是在乎自己的。 我好像喜欢上他了,陈星抱着被子坐起,十分烦躁,心道该怎么办?必须控制住自己。 不行,我得忘了这件事,陈星告诉自己,过了明天,我就只剩下两年可活了,还能怎么样呢? 而且项述也不会在意他吧!不要自作多情了! 翌日醒来时,已是日山三竿,陈星对着镜子换过新衣,乃是江南一地最为时兴的“华袿飞髾”,陈星端详镜中自己,心想我也是很儒雅俊秀的嘛。 待得要出门时,却又犯了难。 冯千钧、肖山、司马曜、谢安同时约了他,更有不知道想做什么的项述,社日已到,外头喜气洋洋,空气里弥漫着花香。 今天去找谁一起过节?陈星实在有点拿不定主意。 他只想去找项述,但项述昨天分明什么都没有说,陈星想来想去,心中天人交战,一边不想理项述,一边又忍不住朝他房间的方向走去。 第66章 秋社┃过节想找你一起过,有问题? “你在做什么?”陈星在房外探头看了眼, 只见项述刚换上衣服, 踏一双平底的皮屐, 那皮屐以牛皮代木,薄薄一双,如木屐般以两股绳固定, 项述一身武袍,上袍下褂,又着收踝武裤, 穿着皮屐如赤脚一般, 十分潇洒好看。 “出门,”项述说, “散心。” 陈星道:“自己一个人吗?” 项述道:“有问题?” 陈星主动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项述说:“今日这么多人约你,不去与皇帝见面?” 陈星心想你又知道司马曜约我见面?便道:“不去了。” 项述:“冯千钧呢?肖山?” 陈星:“你怎么变得这么啰嗦了?再说我走了。” “你走罢。”项述没有背重剑, 两手空空,系了武袖袖带, 转身离开房间,陈星于是跟在项述身后,若即若离的, 项述今天走得很慢, 一反平时大步流星让陈星追得气喘的速度,转出谢府所在的乌衣巷。 家家户户门前全部挂上了金纸剪就的小人小马,枫树上系满了红布条,建康城中枫叶飞扬,秋高气爽, 小孩子还在放风筝,当即让人心旷神怡。 每家门外,还摆放着桌子,桌上堆满了各色糯米、油炸、鲜花糕点,任凭过路人取食。项述不快不慢地走着,忽然停下脚步,朝陈星问:“那些是给人吃的还是拜神的?” 项述终于与陈星交谈了,两人并肩前行,陈星便道:“已经拜过神了,拜完神以后,拿出来给人吃的,你想尝尝吗?我给你拿一个去。” “不要,”项述说,“我不吃甜食。” 陈星自己吃着,再拿给项述,其时桂花正好,桂花糕做得晶莹透明,项述皱眉道:“小孩子吃的。”却迎着陈星喂过来的糕点,侧头避开他的视线,一口吃了。 陈星说:“你想去哪里?” “不想去哪里,”项述随口道,“闲逛罢了。未时到了,你还不回去?” 陈星学着项述的口吻,说道:“过节想找你一起过,有问题?” 项述:“……” 两人到得市集上,只见今天的市集热闹繁华,较之敕勒川下的暮秋节,简直就不是一个排场的。建康文人、百姓全家出动,卖风筝的卖风筝,看脂粉的看脂粉,陈星顿时好奇,过去看卖糖人的,项述则一脸冷漠地在旁边看着。 糖人摊旁,又有卖瓷盏的铺,以及南北渍货、干货、木匣木雕,陈星挨个看过,又对着卖画的端详。 “你想要买什么吗?”陈星朝背后的项述说。 项述本以为陈星要买东西,正准备从随身钱囊里掏银子,见陈星拿了瓶酒端详,便道:“不用。” 陈星说:“这酒你想尝尝吗?” 项述答道:“我不想喝酒。” 陈星打量项述,见项述也不说话,逛街也是这么冷冷淡淡的,心想你怎么能这么无趣呢?秋社这么有趣,你是怎么能在喧嚣熙攘的枫叶集上做到这么无聊的你告诉我? “你觉得江南怎么样?”陈星问。 “无趣。”项述答道。 陈星说:“那你还来?” 项述反问道:“不是你要来?” 陈星的话于是被堵了回去,他知道此刻项述心里一定觉得建康其实很有趣,便拿了路边摊子上的拨浪鼓,咚咚几下,在项述面前摇了摇,又放回去,心想你不过是不想表现出惊讶与感兴趣罢了,免得滋长我口中建康比敕勒川好的气焰。 项述看见拨浪鼓,便微微皱眉,陈星知道他想起了狰鼓。 陈星忽然说:“那天我听见你叫我星儿了。” 项述淡淡道:“什么时候?” 陈星:“会稽那夜。” 想到吴骐与那对恋人,陈星又有点失落,项述看出了陈星脸上的那点失落,便说:“我没有这么叫过。” 陈星:“我听见了,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小名叫星儿?只有我爹娘与我师父这么叫过我。连宇文辛以前也不这么叫的。” 项述:“哦?你师父平时这么叫你?孤王不知道。” 陈星:“别装傻……咦?那是什么?” 项述顺着陈星的目光看去,只见街上不少牵着手的年轻男女,露出的手腕上都戴着一截红绳,绳上系着一枚贝壳雕成的贝片。那贝壳有大有小,却都成双成对。 项述便朝过路人问道:“你手上东西哪来的?” 那女孩便朝项述笑道:“别人送的。” 陈星:“?” 今天每个人似乎都戴着这个绳子,是辟邪用的吗?陈星打量片刻,又见两名俊秀男子牵着手,在摊前看墨砚,牵在一起的手腕上也系着那红绳,红绳上穿着贝壳。 “还有这个送?真好看。”陈星自言自语道。 项述便动了动那人,问:“你们的贝壳哪来的?” 那俩男子回头看了眼项述与陈星,其中一个却是谢石,笑道:“哟,怎么是你们?” “有人送的。”另一名年轻男子抬起手,给陈星看。 陈星说:“真好看啊,为什么秋社要戴这个?” 谢石但笑不语,脸上带着红晕,说道:“你让人送去。”说着牵起那少年,转身走了,挥了挥手。 陈星:“???” 项述摊手,问不出个究竟,陈星只好穿过市集,淮水畔满是枫叶,还有船夫带着年轻男女划船的,不少人买了吃食,便坐在桥下吃,似乎在等什么活动。远处河边搭了戏台,开始唱戏,唱的是讲述刘秀与阴丽华的“执金吾”。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陈星笑道。 项述站在河畔人少处,透过枫叶看着远处戏台,陈星朝项述解释了一番刘秀与阴丽华的故事,两人在河边坐下,听了一会儿。说着说着,陈星又发现项述有点走神,心想他应当对这些事兴趣不大,每次都是自己兴趣盎然地在说,却从来没注意项述大部分时候只是礼貌地听着,只得作罢。 “怎么不说了?”项述奇怪道。 “忘了。”陈星无聊地说,片刻后,岔开了话头,又问:“你觉得慕容冲……” 项述这下是真的不耐烦了:“能不能别提驱魔的事?我今天出来过节就是想散散心。” 陈星只得说:“好吧。” 项述:“你脑子里除了这些事,还有别的么?” 陈星只得说:“没有,所以无趣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而后陈星作了让步,笑了笑。 “有吃的么?”陈星说,“今天应当带点吃的出来。” 项述便起身,一语不发地走了,陈星想来他应是去买热食,便也不跟着,片刻后忽见一棵枫树下,摆着一张五弦琴,散着一张垫布,主人却不知去了何处,兴许是去看戏了,便拿过琴来,放在膝头试了试音,发现还是价值连城的古琴。 真有钱……陈星心想,几百两银子的琴就这么扔地上也不管了,于是弹了弹,行云流水般地奏出一串音。 项述在食肆中买了荷叶包的蒸点与烧酒,过桥回河畔时,忽听见了熟悉的乐声,正是那天自己在哈拉和林城楼上,告别敕勒古盟时,用羌笛吹奏的浮生曲。只听琴音断断续续,仿佛奏琴之人记不清转折与琴谱,其中几次变调后,却比铿锵的羌笛声更柔和了不少。 项述:“……” 项述站在桥上,只见陈星远远地坐在河边,膝前一古琴,枫叶飘飞,他认真地弹着琴,不时还要想一想,那景色当真是一幅极美的画面。 过得少许,浮生曲弹完,项述转身下桥,又听河畔枫林中弹起了一曲从未听过的曲子。 曲子刚起手时,不乏孤寂冷清之意,数声寥寥,然而随之弦音急缓交错,一轮接着一轮,如漫天银珠迸发,又似重锤响地。 琴声疾催,霎时一阵风吹来,和着漫天枫叶,豁然开朗,如浩渺烟波,群山苍茫,候鸟南渡北归。琴声柔和,却在那娓娓琴音中,透出山海壮阔的宏大气势。 项述一时竟听得有点入神,及至陈星忽然察觉他在身后,便停了奏琴,回身笑道:“买来了么?我要饿死了。” “什么曲子?”项述问。 “归去来,”陈星说,“陶潜作的,不知道他今日来了没有。你买了什么?不是说不喝酒吗?” “少喝点,”项述说,“你一喝就醉。” 正值此时,那琴的主人回来了,正是拖家带口的王羲之,双方见过礼,寒暄数句,项述看那模样不太耐烦,用过饭食后,陈星便拉着他起身走了。 “你喜欢那首曲子?”项述忽问。 “挺好听的,”陈星说,“但只有你用羌笛吹起来好听,你怎么学的羌笛,以前就想问了。” 项述说:“我爹教的,空了找时间教你罢。你会筝不?” 项述也有点意外,陈星居然会奏琴,但这意外想必就像陈星知道项述居然会吹羌笛一般,双方平日对彼此的了解,仿佛也只局限于驱魔师与护法罢了。 “奏筝披头散发,”陈星笑道,“太疯了,当年没好好学。” 两人过了桥,陈星说:“你想放风筝吗?” “你想放我就陪你放。”项述随口道。 陈星又觉无趣,说:“那算了。” 过得桥后,项述看了眼风筝,陈星却让他不要买。到得淮水北岸,则是另一个更大的市集,这处集市不似乌衣巷外售卖士族所需,而是专供平民百姓。项述停下脚步,看了眼沿街河畔的一间间宅邸,全是酒肆与铺面。 “这不是东哲抵给你的那条街么?”陈星想起来了。 “嗯,”项述说,“现在都归我了。” 陈星这才发现,项述已经是建康的大财主了,说:“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项述道,“今天本来也想来看看,重新修葺开张的事,以后再说罢了。” “以后?”陈星笑道,“你要住在这里吗?” 项述看了眼陈星,没说话,陈星本想说刚才谁还说江南无趣的?但转念一想,项述也是半个汉人,自从在会稽得知家里渊源后,江南也是他的故乡,留在此地,有何不可? 陈星:“你会邀请我去你家做客吗?” 项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两人走过长街,忽见路边有不少货郎,举着竹竿,竿上挂满了那种陈星见过却不知哪儿来的、成双成对的贝壳! “啊,就是这个了!”陈星说,“怎么卖?为什么大伙儿都戴着?” 那货郎正色道:“来两串?送姑娘、送情郎的。” 陈星:“……” 难怪呢!全都说别人送的! 陈星手里已经拿了一串,放回去也不是,买下来,又要送给谁?何况自己身上还没带钱。 货郎又道:“这叫月贝,只有满月夜里海边才能找着,双生的,客官是北人?社日都买来送给心上人,成双成对……” “哦好的。”陈星想了想,掂着那红绳,鬼使神差地看了项述一眼。 项述摊手,给了货郎点碎银子,货郎要找钱,项述却道:“不必找了,拿两串。” 陈星心头忽然狂跳起来,拿着其中一串,恰好与项述那一串是一对。货郎得了钱,欢天喜地道:“多谢两位,长长久久。” 他要送给我吗?陈星只觉得幸福是不是来得太快太突然了,脑海中一阵晕眩,却见项述走在前头,回身一瞥他。 项述:“?” 陈星看看手中的红绳,短暂的茫然后,跟在了项述身后。 项述把那串红绳收进怀中,陈星有点莫名,拿着那红绳,又回到了桥上,项述始终没有把自己那串贝壳给他,片刻后,陈星也把那串手绳收了起来。 “你不戴?”项述说。 “算了。”陈星笑道。 两人站在桥上,看着河水流淌而过,陈星说:“项述,你想把它送给谁?” 项述没有回答,陈星说:“先留着吧,以后你可以送给喜欢的人。” 项述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河里枫叶顺着水流淌过,陈星说:“你希望自己以后与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项述抬头看了下天色,没有回答,说:“天黑了,回去了?” 陈星知道项述有些话如果不想说的话,是不会多说的,若真要讨论,只会闹得不愉快,便道:“等等,那边在做什么?” 天色渐暗,河畔的人变多了起来,许多水灯浮在河面上,陈星说:“我去看看他们在做什么,看完就回去。” 项述便跟着陈星下了桥,入夜后,市集渐收,整个建康的百姓全部来到了淮河两岸,河边复又开张了许多卖纸灯的摊位。陈星问过才知,永嘉之乱后,建康秋社夜便有了一个不成文的习俗,在淮河上放一盏河灯,以悼念亲人。 “我也买一盏吧,”陈星说,“因我而死的人这么多。” 项述说:“那你得把整个摊上的河灯全买下来。” 陈星叹了口气,说:“是的。” 项述本想嘲讽一句陈星,没想到他还没听懂,忍不住道:“你直到现在,还归咎于自己?” 陈星笑道:“我都知道,可我心里放不下啊。” 项述只得把摊上的灯全买了,借来火折一晃,点了个蜡烛,在岸边给陈星点灯,陈星于是一盏一盏地放下去。长安城的车夫与百姓们、阿克勒王与王妃、死在车罗风手下的匈奴人、敕勒川的胡人……会稽的吴骐与郑纶。 “你要点给车罗风么?”陈星问。 项述:“先点给你的家人罢。” 陈星于是接过,躬身在水面上放了最后一盏灯,抬头时,忽见冯千钧与顾青站在不远处,躬身也放下了一盏灯。 项述朝远处吹了声口哨,发现肖山竟然也在,肖山坐在船上,谢道韫撑着船,与另一名男人划过桥下,肖山跪在船头,也放下了一盏灯,想来是点给陆影的。 “他们在那边。”陈星示意项述看。 项述“嗯”了声,到得陈星身后,将手里最后一盏灯放入河中。 陈星看见对岸还有一人,在朝他们挥手,起初没认出来,那人却将一盏灯放到距离面前不远处,照亮了脸庞——那是毕珲!毕珲居然也在建康。 陈星于是也朝他挥了下手,朝项述问:“记得他么?” “记得,”项述淡淡道,“会稽城防校尉,他的爱人死了。” 陈星认真说道:“项述,你总觉得我活得像是没有自己一般,也让我别总是用心灯,怕我会死。我更常说许多事,我没有选择,我只能接受上苍给我的安排,也许偶尔还是心有不甘吧,可是啊,你看在这个时候……” 毕珲放下了水灯,陈星忍不住抬起手,手中焕发着心灯的光芒,一时河畔两岸的所有百姓,都朝着他看来。 陈星安静地注视着他们,注视神州大地上,这些充满了喜怒哀乐,与他并无不同的“人”。 他缓缓抬起右手,放在身前,朝所有人做了一个单手法诀,那是他从小所学的法术里的“灯诀”,意为燃灯普照四野,驱散黑暗,光耀四方,以示在这暗夜中,自己将永不停步,带给他们支撑信念的力量。 他的头发被夜风吹动,闭着双目,那皎洁的光辉照亮了他的脸庞。 “我就觉得,”陈星微笑道,“无论我为什么付出、付出多少,看到他们,我仍然心甘情愿。” 肖山、冯千钧、顾青、谢道韫、毕珲……等等以及淮水两岸的百姓,仿佛明白了陈星想说的话,成千上万人朝着闪耀的心灯望来,纷纷学着陈星,做出燃灯法诀的手势。 项述沉默片刻,而后随同所有人一起,转身,面朝陈星,右手做出燃灯法诀,眼里倒映出在那明亮白光中的陈星。 马蹄声响,谢安纵马,过了淮水桥上,下了河岸。 陈星与项述离开河边,毕珲过来了,正要与他们交谈时,谢安却在道边驻马,说:“总算找到你们了,我有一个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要告诉你,小师弟。” 陈星略觉疑惑,谢安却道:“刚得到的消息,三天前,慕容冲在长安与王子夜爆发冲突,王子夜死了。” 第67章 上任┃他们的敌人并非那么不可战胜 三天前, 长安建章宫中。 拓跋焱已搬到了皇宫养伤, 左臂因一年前的伤口而变得整臂发黑, 他袒露半身,怔怔坐在寝殿内出神。 慕容冲走进宫内,皱眉打量拓跋焱, 拓跋焱抬头,朝他看了看,两人什么都没说。拓跋焱日渐消瘦下去, 眼眶略微凹陷, 脸庞晦暗,较之曾经已判若两人。王子夜则坐在一旁, 为他调外敷用的药。 “好了。”王子夜上完药,见御医亲手为拓跋焱缠上绷带, 说道,“再休养些时日罢。” 拓跋焱带着少许疲惫之意, 正要开口朝慕容冲问候时,苻坚却走进殿来,解释道:“一年前长安魃乱时, 焱儿不慎被妖人所伤, 幸而子夜备下的特效药,控制住了毒势。” 慕容冲观察拓跋焱良久,冷冷说了一句不近人情的话。 “你还能活多久?” 拓跋焱无奈苦笑,王子夜道:“慕容大人言重了,好好将养着, 不会有太大问题。麻烦就麻烦在,一年前拓跋大人受了伤不说,不辞而别,前往北方走了一趟,延误了诊治。” 慕容冲道:“王子夜,你为什么会治这种伤?” 王子夜坦然道:“活得久了,读的书多了,自然什么都得会一点的。” 慕容冲只不答话,王子夜于是起身告辞。余下苻坚、拓跋焱与慕容冲三人在殿内坐着。慕容冲向来不爱说话,连对苻坚亦爱答不理的,更别说对拓跋家的人了。但曾经丰神俊朗、玉树临风的拓跋焱,如今竟是落得如此模样,不免亦让他物伤其类,更觉背后生寒。 拓跋焱生病已很有一段时日,慕容冲初时只听说他习武受伤,没想到却是受尸毒所侵,更奇特的是,王子夜竟是用药物控制住了这尸毒的扩散,让他依旧如故,并未变成活死人。 只是拓跋焱以休养为名,暂时辞去了禁军统领的职务,名义上禁军由苻坚直接统帅。 苻坚于是好言宽慰了一番,慕容冲只静静坐着不说话,拓跋焱又问:“敕勒川的情况如何了?” 苻坚说:“述律空辞了大单于之位,朕已派出三拨信使,前去找石沫坤,南征大计,势在必行,就看杂胡们,识趣不识趣了。” 慕容冲说:“述律空与那汉人小子,听说后来沿高丽下了江南。” 苻坚“嗯”了声,说:“可惜,述律空原本也是个人才,只是不知为何,竟是扔下敕勒川不顾……罢了,来日再说。” 拓跋焱沉吟不语,慕容冲便朝他说:“你先休养着,有什么要的,派个人给我送信罢。” 拓跋焱点了点头,苻坚笑道:“朕的宫中,要什么没有?” 慕容冲对拓跋焱的态度十分复杂,一方面那天他为了保护北上的项述与陈星不惜挺身而出,这不识趣之举让慕容冲相当暴躁。但另一方面,拓跋焱又与他的姐姐清河公主,生前交好,又是鲜卑本族人,多少念在故姐的情分上,仍有那么点不愿宣之于口的友谊。 更何况慕容冲总觉得拓跋焱也是个可怜人,尤其眼神中的落寞之意——那眼神慕容冲一看就懂,当年被苻坚带到深宫中时,自己亦不禁终日神情恍惚。住在宫里,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平日只有来送食的太监宫女,就像囚犯一般。 “让焱儿休息下罢。”苻坚又坦然道,“跟我来,冲儿。” 慕容冲随着苻坚,穿过上林苑一侧的太液池,苻坚两手按着长栏,低头看池中的游鱼。 “朕这些时日,常常在想。”苻坚说。 慕容冲答道:“我记得,王猛临死前不止一次提醒过你,他没有给你托梦么?” 苻坚无奈笑道:“与南征无关,冲儿,你能不能好好听朕将话说完?” “你在想什么?”慕容冲的视线转向池中。 苻坚转过身,靠在栏前,注视慕容冲,说道:“在想生与死,在想,朕什么时候会死。” 慕容冲一怔,瞥向苻坚,在他的记忆之中,苻坚从没有谈论过这件事,就连“朕千秋万世以后”这等话,也是从来不说的。缘因从来就没有人,觉得苻坚会在近期驾崩,这名自称“功业盖世”的北方君主正当壮年,哪怕不知多少人暗地里诅咒他一命归天,事实证明,苻坚只会变得更强,一天比一天强,比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的述律空还要不可战胜。 慕容冲眼中神情一闪即逝,收起了自己的念头,反而道:“陛下何出此言?” 苻坚看着慕容冲的眼里充满了温柔,伸出手牵他,慕容冲下意识地避了一避,他离开长安太久了,久得快要忘了曾经的记忆。只有苻坚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才提醒着他,那些过去是真实存在的。 而就任洛阳的日子太长,亦让他一时难以回到当初长安的角色里。 慕容冲让苻坚牵住了自己的手,苻坚又道:“生老病死,乃是天注定,是人,就总会死的,你姐姐离去后,朕就想到了许多,想到王猛、想起述律温、想到那些与朕一同,打下北方这片天下的人。” 慕容冲没有回答,苻坚又道:“看见焱儿、看见魃时,朕就不禁心想,它们究竟是什么?” 慕容冲忽然就有点警惕,眉头拧了起来,沉吟不语,苻坚的大手摩挲慕容冲手掌,分开他颀长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喃喃道:“那场魃乱以后,子夜查阅了大量的古籍,又告诉朕,魃并非凭空出现,而是由来已久。” “什么?”慕容冲察觉到不对了,侧头看着苻坚双眼。 苻坚凝视慕容冲的眼眸,点头道:“不错,就与飞禽走兽、山石树木一般,都是这人间的一部分,所谓‘魃’的源头,实则是与人生之至苦的嘲弄,与天意的嘲弄,与死的对抗。” “所以呢?”慕容冲皱眉道,“陛下,你究竟想说什么?” 苻坚淡淡道:“你不是常问,龙门峡兵营之中,是谁给你派的军队么?” 慕容冲:“……” 苻坚携慕容冲之手,拉着他回身,转过太液池上水廊,一路走来,沉默不语,来到了含光殿外。 “我带冲儿进来了。”苻坚沉声说。 慕容冲在含光殿外止步,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手中满是冷汗,苻坚却轻轻推门,殿门应力敞开,现出端坐其中、侧对殿门、手持一面镜子的清河公主。 慕容冲的呼吸窒住了,只见清河公主面色姣美,与生前并无不同,然而细看之下,灰败的脸色与脖颈上,却俱是脂粉遮掩使然。唯一与生前不同的是,她的双目变得浑浊无神,而抬起头的那一刻,却依旧笑了起来。 “冲儿?”清河公主低声道。 “姐?”慕容冲的声音发着抖。 “子夜从冯家找到了有关‘魃’的记载,”苻坚缓缓道,“只要应对得宜,死者俱可复生。朕亦发现,昔时冯千镒乃是走了岔路……” 慕容冲额上满是冷汗,睁大双眼看着清河公主,那一刻他的血液冰凉,仿佛有人无情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是夜,暮鼓结束后,马车离开城西,朝城东驰去,车轮碾过街道路面时,溅起几分水花,马蹄忽然打滑,仿佛行进在了油上。 黑夜里,长街两侧的院墙上,无声无息地淌下火油,朝着街道中央围聚,继而将整条街道浸润在了油中。 “等等,”马车内的王子夜说道,“停车。” 四面八方,将士们一身黑铠,于街道上巍然而立,寂静无声,像极了守候多时的鬼魅。 “我原以为你是来谢我的。”王子夜说。 刹那间,从街道中央朝着四面扩散,所有将士齐齐上了手弩,“咔嚓”声响,埋伏在长安城内的上万人同时现身,慕容冲在黑暗里现出身形。 “谢你什么?”慕容冲冷冷道,“谢你在洛阳放了数十万活死人?还是谢你利用冯千镒,连累我姐身死,又盗走她的尸身,让她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王子夜轻摇手中折扇,云淡风轻地笑道:“慕容冲,你还是太年轻了,我是一个连死者亦能唤醒的人,面对我,你又有几分胜算?” 慕容冲注视王子夜,一语不发,身后一名将士手持火把,递到慕容冲手中。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慕容冲沉声道,“我只知道,你一定不是人,王子夜。” 王子夜但笑不语,注视着慕容冲手中的火把。 “我也不打算与你多言,对你是什么,更没有兴趣,只想送你……”慕容冲说,“去你该去的地方,滚罢,你错在来了长安。” 火把坠地。 建康,午后。 “……于是慕容冲纵火,焚烧了整条戍方街。”谢安说道,“王子夜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成了灰,当夜还有多少无辜百姓葬身火海,这就不得而知了。” 司马曜端坐正中,濮阳随侍,左起兖州刺史谢玄、黄门侍郎谢石、东阳太守王临之、建威中郎将桓伊数人。右首以下,分别是项述、陈星与冯千钧。 中间则是谢安持一把折扇,面前一张矮案,不疾不徐,道出了晋廷君臣所得知的,这惊天异变的内幕。谢安把所知讲完,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据说第二天,苻坚生气得很,”司马曜淡然道,“南征一案,不仅没有暂时搁置,反而更号称要继承王子夜遗愿,屠灭我大晋。伪秦朝野上下,为查清国师王子夜死因而呼声最高的,反倒是咱们汉人,倒也十分有趣。” 陈星沉吟不语,秋社翌日,竟是爆出了如此一个惊天大案,实在让他意外无比。 项述:“慕容冲只用火烧就除掉了他?” “目前看来,是的。”谢安说道,“安石虽不才,未能成为驱魔师中的一员,可这些日子里,也听小师弟说过不少天人化生的道理,慕容冲手中应当没有什么法宝,也未有高人相随,纯粹以一腔忿意,烧死了王子夜,至于双方为何有如此深仇大恨,就不得而知了。” “清河公主,”陈星喃喃道,“一定是因为清河公主。” 项述眉头微皱,冯千钧说:“所以他发现了王子夜,才是背后的主使?” 陈星说:“不,我猜他阴错阳差,发现王子夜复活了清河公主。” 众人瞬间震惊了,陈星朝冯千钧说:“冯大哥,还记得你尾随平阳军时,打听到的消息么?从那天起,我就始终在怀疑,尸亥会不会有一天让清河公主复生,来要挟或是蛊惑苻坚。” 晋廷君臣虽在长安布下了密探,但能力终究有限,自冯千镒死后,情报网已全部收拢,更何况那日苻坚与慕容冲密谈后,慕容冲当夜便在街上伏击,活活烧死了王子夜。秦廷之中,一时疑神疑鬼,说是苻坚授意慕容冲,却又不像,毕竟苻坚乃是主战派的最有力支持者。 项述终于开口道:“洛阳龙门峡的魃营如何处置?” 谢安摇头,摊手,示意无可奉告。 谢石说:“最后苻坚解除了慕容冲的兵权,令他独自归往洛阳,面壁思过。” 殿内静了半晌,而后项述说:“我觉得王子夜没有死,假设他真的是尸亥,不可能就这么被烧死了。” 陈星望向项述,说:“我也觉得没有。” 冯千钧:“附议。” “但至少目前,他确实是失踪。”谢安说,“长安明面上传的是慕容冲为了阻挠南征,不惜暗杀主战派汉臣。其中内情,只有在座各位清楚。” 司马曜捋了下一头散发,遂意识到发际线过高,又赶紧放了下来,抬眼整理额前头发,说:“尸亥若本领通天,为何不连慕容冲也一起杀了呢?” “这么做只会与鲜卑慕容氏反目,”项述说,“王子夜要的是苻坚集结队伍,打过长江,不是秦廷分崩离析。这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尸亥若当真无所不能,也不会在秦廷埋伏这么多年,等到现在才动手,他必须借助苻坚的权力。” 慕容氏在长安拥有庞大的势力,而王子夜唯一的倚仗就只有苻坚,他们不一定能彻底除掉王子夜,却足够集结兵力,叛出长安。王子夜的计划若败露,只会让长安本来就脆弱的局势分崩离析,让苻坚成为孤家寡人。要再去找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君王,谈何容易? 项述的话瞬间提醒了陈星。 在苻坚身边经营了这么多年,可见尸亥也并非那么强大,最重要的是——他无法通过邪术来影响每个人。而从这点论证,也让陈星明白到项述的信心从何而来,他们的敌人并非那么不可战胜。 想到这里,陈星大致推断出了,王子夜为何要将他抓去,当作祭品的原因。 心灯光耀世间,也能影响人心,驱逐邪秽,那么若连心灯也被怨气炼化,是否就能随心所欲地操控人的念头? “接下来你们又要如何安排?”司马曜朝陈星问道。 陈星本想回答依旧去洛阳,拔掉龙门峡下的魃军,但此刻大晋已再无出使的必要,没等谢安派人离间,秦国内部已战得不可开交了。 且慕容冲暂时失势,短期内再不能左右苻坚的想法,使节团再去,只会增添麻烦。设若王子夜就是尸亥,迟早会有再现身的一天,光烧一个军营也起不了太大作用,尸亥想再造,依然能制造出来。 “等,”项述不待陈星回答,却先开口道,“等待尸亥再露面的一刻。” 陈星望向项述,发现不知何时起,驱魔师竟是以项述为首,所有人仿佛自然而然地开始听他的调遣与决断。 “这些日子里,”项述又说,“烦请你们多派几名探报,沿着地脉的流向,搜寻王子夜的下落。神州的地图,我已提前交付谢安。” “好的。”司马曜今日显然很轻松,随手一挥道,“便请大单于……不,护法多费心了。” 陈星说:“什么时候的地图?” 项述答道:“你在榻上躺着的那几个月里,我从项家的古卷中,找到了神州的地脉分布。” 陈星又道:“你怎么知道……对了……确实。项述你真聪明!”接着惊叹道:“你太聪明了!太清醒了!记得太清楚了!我都忘了这件事了!” 陈星也想起来了,那天在会稽地底,前来吩咐温哲的神秘人,最后便是投身地脉,利用地脉的流动离开,那么也即是说,王子夜若想脱逃,多半也是通过地脉。 项述有时简直拿陈星没办法,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这么一大群人正在商量事,他当众就这么毫不掩饰地夸了起来,而且还是三连夸。你说也就罢了,关键显得驱魔师们在此之前毫无计划,不是让人看笑话? 项述只得用力咳了声,众人尴尬了数息,谢安马上道:“昨日,安石本来还有一件事,想与各位商量。” 谢安岔开了话题,司马曜便接上道:“其实也没什么好商量的,陈先生,朕有一事相托,这就将朕的中书监,派给你了。” 陈星:“等等……什么意思?” 濮阳说:“陛下经过考虑,决定将谢安谢大人派到驱魔司,充当……充当……这个,司书监?同领驱魔师一职,以协助陈先生,其后一应事宜,有什么要求,是要钱还是要人,您只管朝谢先生开口就是。” 陈星:“我要一个凡……谢师兄,话说在前头,我不是嫌弃你,你好歹也是国之栋梁,跑来我驱魔司打下手,没问题吗?你的北府兵呢?就不管了?” 谢安亲切笑道:“北府练兵早就练完了,算不上燃眉之急,陛下也嫌我碍手碍脚,我这两名侄儿,会前去暂时接管。小师弟,我这是奉旨驱魔,你不会和陛下过不去吧?” 项述不想扯这些啰嗦:“行,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冯千钧起初觉得司马曜或许是让谢安来监视自己一众人,但安插眼线也不可能把地位犹如一国之相的谢安给强塞进来,简直是失心疯了!这么说来,有了谢安协助,众人将直接获得晋廷的最大助力,可见司马曜确实是认真考虑了陈星的说辞,只是涉及胡汉之争,自己不想背锅,假借谢安之手而已。 “说定个鬼啊!”陈星正要反驳,众人却得到了项述表态,纷纷拍手。 “恭喜小叔上任!”谢玄最先笑道。 司马曜:“谢卿,你可总算圆梦了,还不谢谢朕?” “多谢陛下。”谢安当即满面春风起身,朝众人拱手,又朝项述道:“以后便请护法武神大人、大驱魔师大人、冯大人、肖大人,大伙儿多关照了。” 于是就这样,谢安如愿以偿,在近乎知天命的高龄上,成为了一名驱魔师。圆了儿时的梦想。 第68章 和鸣┃音律会出卖一个人的内心 当夜。 “来, 我敬各位一杯!”谢安自己为自己召开了一个小型的欢迎会, 把家眷也叫了过来, 夫人还亲自出面,笑吟吟地给一众小辈斟酒。 “敬谢大人一杯!”冯千钧举杯。 肖山与项述意思了下,陈星则面无表情, 说:“谢师兄,你还当真是不死心啊。” 陈星本以为谢安只是兴趣爱好使然,没想到他对成为一名驱魔师的愿望, 竟是如此的强烈, 到得最后哪怕撺掇皇帝横着竖着硬塞,死活也要把自己给塞进驱魔司里。 “这是老爷窖藏最好的酒, 就是酒性烈,大伙儿慢点喝。”谢安的夫人乃是名士刘惔之妹, 同样出身江南名门,笑道, “自从你们来后,老爷便终日念叨着,怎么能帮上陈大人的忙。” “以后屠龙时, ”谢安又道, “可就不能不带上我了。” 陈星一手扶额,项述答道:“自己顾好小命罢。” 谢安说:“那是一定的,小师弟,这些日子里,我修炼了诸多功法, 只待万法复生,一定能派上用场……好了,夫人,你先休息罢,我们谈会儿工作。” 刘氏笑着回去,陈星看着谢安,忽觉好笑,都已到这岁数上了,官居极品,竟还不忘少年时的一颗初心。仔细想来,反而是自己看不开了。 “好吧,”陈星举杯,说,“欢迎谢师兄,以后也就仰仗谢师兄多照顾了。” “这才对嘛。”谢安拍案道,又与众人饮酒,席间不禁聊起尸亥、神州、心灯、不动如山之事,又谈及三百年前的那桩大案。谢安好不容易成了驱魔师,如今这些传说中的逸闻,也不再是事不关己,变得已近在咫尺,畅谈起来,反而更加热烈,仿佛再过数月,便能万法复生,大伙儿一起走上康庄大道了。 这算是驱魔司的重建么?陈星想到自己在两年后便将撒手,席间诸人里,待得自己死后,项述也许是不会再待在驱魔司,多半要回北方当大单于,而把新的驱魔司定在南方,届时交给谢安,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安显然对所谓的“幻世”十分好奇,问了不少问题,又道:“那么阴阳鉴里的,是不是就是幻世?” 陈星便解释道:“认真说来,‘幻世’它不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不是你们所理解的那般。所谓‘幻世’,是对‘现世’而言,凡人所看见的神州世界表象,乃是现世。而驱魔师所看见的,在现世之下,有天地脉,有灵气,有妖也有魔,便叫‘幻世’。表里山河,现世为表,幻世为里,是这意思。” 谢安说:“所以我总算一窥幻世景象了。” 陈星啼笑皆非道:“也……可以这么说罢。但是驱魔师无法像你们想象的那样长生不老、永生不死、飞天遁地无所不能,驱魔师们也有自己的规则,只怕你以后会失望的。” 谢安道:“我懂,懂!长生不死嘛,师兄从来就没有这个念头,至于法术,正如习武世家,教导子弟时,第一条就是不可对身无武艺者胡乱动手,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陈星诚恳道:“那也不见得,有人总仗着自己武功天下第一,常常扬言要打死我呢。” 项述:“……” 肖山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不悦道:“谁要打死你?!” 陈星摆摆手,示意开个玩笑,又朝谢安道:“肖山平时我总照顾不过来,也麻烦师兄费心了。” “肖山是好孩子,”谢安乐呵呵地说,“待得出去收妖时,他照顾我还差不多。” 项述听到这话时,又微微皱眉,冯千钧亦听出了隐约的不祥之意,笑道:“怎这么说?” 陈星意识到了,赶紧别过话头,肖山又问:“你们以前就认识吗?” “是呐。”谢安今日得偿夙愿,当真无话不谈,于是说起了曾经上华山去,拜访百里伦与小时候的陈星的事,说道,“我第一次见小师弟时,他也恰好是你这年纪。” 陈星想起在山中时日,当真恍如隔世,七岁到十六岁,犹如一眨眼便过了,而十六到十八的这两年里,却仿佛经历了波澜壮阔的一生。 说起华山,谢安所知寥寥,陈星倒有不少趣事,但他印象里所谓趣事,无非就是跟着师父学医读驱魔司的遗卷、给熊缝针看病、给鸟儿接断掉的骨头、在山后捞鱼等无聊琐事,百里伦更少言寡语,小时候的陈星,只得自己找乐子生活。 说是山中避世,对于一个半大小孩来说,本质却透露着几分寂寞之意,所以陈星很能理解肖山,想来肖山的童年与他也差不多。然而说来说去,陈星忽觉这些事对于他们来说,似乎很乏味无趣,唯独项述认真听着。 于是陈星打住话头,说:“酒量不胜,又有点啰嗦了,大家别见怪。” 谢安于是摆手,众人复又饮酒,项述朝陈星问道:“你生辰是哪天?” “啊?”陈星笑道,“怎么忽然问起这来了?八月十七。” 众人一时都有点惊讶,项述不悦道:“昨天?怎么不说?” 陈星自嘲道:“原本也不过,自己都忘了。你呢?” 项述沉默片刻,避开陈星好奇的眼神,随口道:“二月。” “哟,”冯千钧于是说,“那不就是咱们刚认识那会儿么?” 项述:“二月初一,与你还不认识。” “二月初一啊。”陈星蓦然想起,不就正是在襄阳牢中,找到项述的那天么?! 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下去,既然陈星开了个头,谢安便说起小时候的事,然而那点事众人也早听过了,不过是少年时便在书上读过、民间传说中听过,憧憬仙山侠客之事。说过之后,聊到肖山,陈星又问:“你生辰是哪天,还记得么?” 肖山也不知道自己生辰,被苍狼带到卡罗刹那时还太小了,只得摊手。冯千钧又问:“小时候在卡罗刹,一定很无聊罢。” 肖山说:“不无聊,陆影带我,在山上玩,玩一个整天。” 项述又看了眼陈星,陈星笑道:“那你可比我好多了,师父身体不好,可是天天在家待着。” 肖山说了些卡罗刹的事,又说:“在卡罗刹也有地脉,发光,在山洞里,一个山洞。” 陈星想了想,说道:“尸亥应该不会躲到卡罗刹去吧?” “哈拉和林也有么?”项述忽然问,“你知不知道?” 肖山茫然摇头,不多时,众人便过了这话题。又轮到冯千钧,冯千钧说了些小时候的事,包括与兄长相处的日子,以及拜了一位浪人为师,习练刀法的过往,末了,众人念及冯千镒,俱唏嘘不胜。 谢安与冯千镒也是旧识,不禁道:“未料千镒,竟是落到如此境地。” “所以吧,”冯千钧叹了口气,说,“我得为大哥报仇,报过仇后,才算了结了这桩事,才能与青儿好好地成婚。” “世间之事,”谢安忍不住道,“不等人呐,千钧,我看着你兄弟二人长大,该做的事,就放手去做吧,只念眼前,莫看将来。” 陈星听到这话时,不禁心中一动,想到自己,又想到项述,望向他时,那眼中忽有了几分落寞。 项述避开陈星目光,饮过酒,轮到他时,却起身道:“我先走了。” 项述将残酒饮尽,不发一言起身,众人嘘了数声,陈星无奈摇头,知道项述这人,是不想说太多过去的,他的过去,如今已随着离开敕勒川,仿佛被遗忘了,只有唯一的当事人陈星自己,依旧记得。 谢安示意陈星去看看,陈星又吃了点,这才起身,说:“我也睡去了,你们继续喝。” 酒筵将散未散,陈星迎着秋夜朗辰清风,一身星光洒满庭院,本想回房,却不由自主地走到项述所住的院外。 “护法,你睡了么?”陈星说。 不听房中项述作答,陈星轻轻推开半掩的院门进去,只见房中敞着门,项述只着过膝衬裤,穿着皮屐,上身赤裸,站在灯光下的案前,现出一身白皙瘦削的肌肉,肩背轮廓线条极其完美。当真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项述:“你走错房了。” 陈星说:“没走错,过来看看你。” 案上摊着一张神州山水地图,侧旁放着项述手摹的三张纸,纸上压着在秋社节时,于集市上买来的那串贝壳手链,陈星一进来,项述便将手链收走,但陈星已看见了,只是没说。 “你自己还不是,”陈星笑道。“说我?衣服穿上,别着凉了。” 酒喝到一半,回来看地图,想必依旧是为了找定海珠。 项述眉头微皱,低声道:“不碍事,刚喝了酒,散下酒热,我在想地脉的问题,以及那个所谓的‘万灵阵’。你确定当真听见了?” 司马玮与陈星那场交谈,并无第三人在场,但每一句话陈星几乎都记得,于是说道:“我确信无误。” “你过来看看。”项述抬眼一瞥陈星,说道。 陈星走到他身旁,项述打着赤膊,一身肌肤因饮过烈酒后灼热无比,脖颈更带着微红,稍稍靠近时,那雄性的气息充满了侵略意味,犹如将陈星纳入了他的气场之中,不由得让他脸红心跳,呼吸一窒。 “从卡罗刹开始,”项述修长的食指蘸了少许朱砂,在地图上最北方的位置稍稍一抹,说道,“这是我从肖山的话里想到的。” “地脉的节点吗?”陈星也发现了,但半裸美男站在身边,总是不免让他分神,尤其最近他不知为何,越来越发现项述的魅力,简直茶饭不思,越看越觉喜欢,越看越心跳加速。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项述恰好也转头朝他看来,彼此挨得甚近,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交错,项述的呼吸里带着一股美酒中的花香,陈星的心脏于是又狂跳起来。 项述亦不自然地转头,却没有与陈星拉开距离,只保持着原本的动作,说道:“对。再看哈拉和林,如果也有地脉的话……我决定写一封信,让谢安送去给石沫坤,请他帮咱们调查下哈拉和林的地底。” “所以呢?”陈星看见项述沾着朱砂的手指,点了两个地方。 “建康与会稽一带,”项述标记了第三个地点,“江南。” “嗯……”陈星侧头端详,说,“三个了。你倒是读了不少古籍,对地脉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是我娘生前家学,”项述又道,“没什么奇怪的。再看魃出现过的几个地方,下一个是敕勒川。” 长城外的北地,已有三个点了。 “接着是长安,”项述在关中地区以朱砂标记,“以及南方的襄阳,隆中山连着襄阳一带。” “也是咱们最早遇见魃的所在。”陈星对此印象十分深刻。 “像什么?”项述说,“看出来了没有?” 陈星看着地图上的六个点,想起司马玮所言,神州大地的七处万灵阵……还少一个,说:“你觉得这些点,都在地脉上?第七个呢?” 项述最后在洛阳点出了第七个点,问:“现在呢?” 陈星看了一会儿,项述把这些点从北到南连了起来,变成卡罗刹、哈拉和林、阴山敕勒川一条转折的线,再连到洛阳后,中原大地则呈现出一个方形。 长安、襄阳、建康、洛阳的中原四城,成为勺身。 北方三个地点,成了勺柄。 “北斗七星!”陈星惊讶道。 项述说:“天权星,就在洛阳,根据我的猜测,这七个地方,都需要充沛的怨气,才能一并发动万灵阵。尸亥在襄阳、卡罗刹、哈拉和林与敕勒川、长安的计划,原本已经成功了,只是受咱们的阻碍,才被夺走了法宝。而温哲与他的那条龙……” 陈星喃喃道:“则是为建康搜集怨气。” 项述点了点头,说:“接下来,就是洛阳了,不过法宝在咱们手里,尸亥缺了法器,一时半会儿,以神州大地当作阵法的邪术,应当无从施展才是。” 陈星最开始时,一直以为所谓“万灵阵”应是七处阵法,却始终没有找到实际上的布阵,但这么看来,也许没有阵,或者神州大地上这个沿着地脉走向的北斗七星排布,就是阵本身。 也即是说,尸亥原本将利用魃王们,分散到这些地点,待得苻坚挥军南下,则在最后一场规模浩大的献祭之中,一举复活魔神蚩尤。 “明天我去南屏山。”项述说,“夜深了,回去歇着罢。” 陈星“嗯”了声,只见项述扣指一弹,劲风所至,灯火熄灭。 原本陈星是想借着酒意,来找项述聊聊,没想到项述除了驱魔司中之事,也没话与他说,陈星当即体会到了项述那句“你脑子里就没别的了吗?”又见项述明显没有留他的意思,只得出了房门,却见他拿了羌笛出来,坐在院内一张矮榻上,抬脚踩着井沿,试了试音。 “你要吹羌笛吗?”陈星于是问。 项述抬眼漫不经心一瞥陈星,皱眉道:“还不回去?” 陈星只得转身离开,刚走出几步,却听见背后响起了那首熟悉的“浮生曲”,较之在哈拉和林所吹奏的,却又柔和了许多,少了铿锵壮烈之意。 陈星背对项述,听着秋风里传来的曲声,停下脚步,回头一瞥,只见项述赤裸半身,肌肤上被镀上了朗月银辉,一袭白裤如雪般,鬓角垂着青绦,闭着双眼,神情专注,将起未起,当真如玉琢一般。 曲声一起,谢府内淙淙流水、巍巍石山、浩浩秋竹,一瞬间仿佛都有了生命。在这明月朗照大地的夜里,陈星不知为何,似乎听出了曾经在哈拉和林时,没有听懂的曲中之意。 起音时,那孤寂的一段,竟是让陈星仿佛看见了襄阳,二人初识的那天,项述在浮生曲中寄托了什么回忆吗?紧接着曲声里又带着万国千钟,盛世长安的风貌,再接下来,调里竟是隐隐有着几缕敕勒川下草原的孤旷之音。 是他多心了,还是项述确实借羌笛在回忆? 陈星回到房前,取下房中的古琴,拨弄了几下弦,和上了项述的羌笛浮生曲。 两人的卧室虽遥遥相隔,曲声却清晰可闻,彼此应和,陈星这边琴声起,项述那边则明显地一顿,似乎被突如其来的琴声打乱了心绪。 但不到数息,项述便调整回来了,陈星轻奏古琴,项述的羌笛声接了过去,及至到得琴声与羌笛同时一转,仿佛心有灵犀般,转向江南一地的柔调。陈星听出来了,并非自己胡乱猜测,项述确实在以羌笛诉说着什么。 而他还未听出浮生曲里更深的意味时,项述羌笛已收,谢府上于是重归于寂。 陈星怔怔坐着,不断回忆笛声里的过往,就像浮生大梦一般光影陆离,只隐隐约约,投出少许光来,那情景却说不真切。待得又过良久,再不闻笛声,陈星抚摸琴弦,拨了一下。 “咚”一声轻响。 项述收羌笛后正想起身,听见这琴音,复又坐了下来,仰望那秋夜晴空,月晕带着淡淡的光芒。 陈星又轻轻拨了下,发出几许颤音,继而低头看琴,行云流水地弹将起来。那曲子乃是晋人嵇康所作“广陵散”的一部分,相传嵇康被司马家赐死,临刑之前奏广陵散,而后从容赴死,那曲中洋洋洒洒,不问余生,唯独寄情天地。 项述听了一会儿,起身推开门,走向东厢,站在月色下,透过长廊只见陈星神情悠然,嘴角带着笑,仿佛大家都睡了,唯独他在自娱自乐一般,那广陵散中更带着几许少年生机,一扫嵇康本意。 陈星小时候在家中学了琴艺,却很少抚琴,父亲更说过“音律会出卖一个人的内心”。现在想来,总算明白了那话中之意。 最后,项述敞着院门与房门,叹了口气,回到房中躺下,食中二指上,挂着那串红绳,举在面前看了一会儿,直到琴声渐歇,不远处传来关门声,项述便随手一甩,那手链落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第69章 登山┃定海珠会不会就在赤壁? 翌日, 项述做足了出门的准备, 看陈星那模样, 却也换了身衣服,明显要与他一起去。 “昨夜没睡好?”项述说。 那话是问陈星的,谢安却接了过去, 一脸睡眼惺忪,答道:“难得即日起不必去上朝,本该好好睡一觉才是, 孰料昨天半夜两只鸟儿吵个没完, 便辗转反侧,不得入眠, 拖到快天亮时才合眼。” 陈星嘴角抽搐道:“哦?有鸟儿?我怎么没听见。” 谢安道:“是啊,一只从西边飞过去, 另一只又从东边飞出去,你追我赶的……先是这么飞着, 又是这么飞……”说着还比画了下手势,又道:“西边这只忽然又不动了,就知道在我耳边叫, 你们说, 奇怪不奇怪?” 项述:“……” 陈星:“???” “走了。”项述说。 “我跟你一起去。”陈星起身道。 “哎哎!”谢安马上笑道,“别着急,带上我!别想扔下我!” 陈星说:“你自己走了,不在我身边,待会儿尸亥来了又把我抓去怎么办?” 谢安道:“对了, 万一敌人来了,我这老骨头可打不过。” “陈星!你们要去哪儿?”肖山说,“我也去!” 陈星只好把肖山也一起带上,项述本想轻骑疾马,快去快回,孰料谢安却仿佛秋游一般,备好马车,又让人去通知冯千钧。接着冯千钧带上了顾青,而谢道韫恰好来找顾青,于是最后变成了驱魔司中浩浩荡荡,外加两名大夫,一大伙人离开建康,名为公干,实则到南屏山吃香喝辣,秋高气爽,放风筝去了。 赤壁古称蒲圻,山峦绵延不断,如天地龙脉,赤壁山、南屏山、金銮山三峰相接。 白云皑皑,峰峦耸立,面朝大江与万里洪湖。高旷秋日之中,数山上枫红如火,叠着金黄色的银杏树,又有榆、桑、梧桐树点缀其中,一层压着一层,引连数里,映着洪湖碧蓝湖水,山中又有一瀑布如白练飞下。 山中有水,水中有山,犹如赭、朱、丹、苍等缤纷矿色在山水之中化开,当真是鬼斧神工、天地造化的人间美景。 武昌郡守得知谢安前来,父母官忙派出船只,听凭谢安差遣,数艘小船泊在山下湖中,谢安只不欲人打扰,弃马步行登上南屏山。走到半山腰时,陈星掏出项述所摹张留手书,对照面前三山,山下一大湖,从这个角度看去,确实是南屏山。 项述说:“七星坛在何处?” 谢安说:“就在半山腰,面朝洪湖的横崖上,来,我带你们去看看。” 午后时分,烟雨蒙蒙,谢安少时走遍名川大山,记忆极佳,上得南屏山时,更是轻车熟路,手持一把纸伞,走得飞快,几下一转便走在前头,陈星反而拉着袍襟,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追不上谢安。 谢道韫原本与肖山走在一起,看了眼,叫了几声,便主动停下来等陈星。 “你倒是和肖山玩得来。”陈星笑道。 在陈星卧床那段时间里谢道韫经常来为他看诊,一来二去,与肖山熟了,那天进宫见司马曜时,谢道韫还约肖山比试了一番。 “你的小兄弟每天担心你担心得不行,”谢道韫说,“你这人怎么总是这么没心没肺的?” “我又哪里没心没肺啦?”陈星莫名其妙道。 谢道韫嗤了一声,不再接话,陈星怀疑地看着谢道韫,说:“你该不会是对我干儿子有什么想法?” “驱魔师,你脑子里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别的?”谢道韫顿时就生气了。 谢道韫总与肖山在一处,像个大姐姐般,这对组合让陈星相当意外。 陈星当然知道肖山会很快长大,甚至再过几年,也许还会找到一位意中人。按晋国习俗,十四便可说亲,匈奴人则还更早些。可在陈星心里,肖山实在太小了,虽然这大半年里长高了不少,却终究只有十二岁。 仔细想来,谢道韫所谓“没心没肺”,陈星也承认,他希望肖山能快点成长,至少别太过依恋他,至少不能像依恋陆影般依恋自己。否则总像个长不大的小孩般,过得几年自己不在了,肖山又要如何独立为人?于是他不像还在哈拉和林时,将肖山当作孩童看待,而是把他视作与自己一样的大人,教他读书写字,却避免过多地表露出情感。 更让他多交朋友,与其他人多打交道,避免肖山的世界里,只有他陈星一个人。 陈星觉得肖山什么都懂,事实上肖山也明白,在会稽再度相逢后,陈星花了很大一番力气朝他道歉,并不顾肖山似懂非懂的表情,解释了自己的想法。从此肖山便约略体会到了陈星那亲而不近的感情,明白陈星在催促他长大,希望他终有一天,能独当一面。 陈星一脸茫然,本想问你是不要抢肖山过去,当他干妈,谢道韫一语出,两人却忽然尴尬起来。 “我没什么想法!”谢道韫说,“我想拜他当我师父!” “哦哦。”陈星擦了把冷汗,忙不迭点头,抬手道,“我完全没意见,他答应吗?” 陈星见肖山也挺喜欢谢道韫,谢道韫居然还想找师父学武,不过一想也是,谢道韫显然学过少许武技,谢家多半不允许她舞刀弄枪的,唯独谢安看得还开点。项述没那闲工夫去教她,冯千钧总不好与未婚妻的好闺蜜对打,于是谢道韫就只能找肖山了。 谢道韫说:“肖师父说,他要和你商量,明白了?” 陈星点了点头,这时候,项述仿佛有意地落后少许,在听两人说话,谢道韫便不吭声了,走到前面去。 “你们先走,在前头等我,”陈星倚着一棵树道,“我歇会儿。” “让你别跟着出来。”项述不耐烦道。 陈星大病初愈,本来就虚弱,心脉受损后,爬山便直喘气。众人看着陈星,肖山欲言又止,冯千钧却动动肖山,让他走到前面去,说:“那我与肖山去前头探路了。” 陈星擦了把汗,勉强笑了笑,项述等了一会儿,终于道:“算了算了,背你罢。” “不用,”陈星说,“我可以的……谢师兄这体力,怎么这么好。” 项述也不勉强陈星,不多时,众人都走到前头去了,剩下项述跟在陈星身边,陈星一路上去时偶尔打滑,山中云雾缭绕,细雨一阵接一阵,陈星与项述的外袍不片刻便被浸湿。 陈星道:“我还记得你带我爬卡罗刹的时候,总是这么不耐烦,就不能等等么?” 项述深吸一口气,正想责备陈星,陈星却十分郁闷,说:“行吧,我……我还是回建康去,不拖你们后腿了。我就知道你要生气。” 说着陈星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今天出来,我就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又把你惹得不高兴了。对不起,我回去了。” 陈星自从感觉到自己有点喜欢……不,是很喜欢项述之后,总是会忍不住把他对自己的态度加以各种解读,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揶揄他、乱开他的玩笑了。项述似乎也察觉到两人相处时,陈星的这种谨慎感,但不知为什么,他偶尔就会不受控制地发火,但凡他想控制陈星,陈星却现出一副无所谓也不合作的模样的时候,这种烦躁的情绪就会在项述心里不断堆积,最后找个由头,把陈星教训一顿。 这次项述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却是伸出手,牵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在山路上,慢慢地走着。 细雨纷飞,那一刻陈星心脏狂跳,跟在项述身后,不自觉地动了下手指,项述却毫不犹豫地握紧了他的手,收紧了手掌。 陈星抬眼望向项述的侧颜,发现自己就像从来没了解过他,总觉得项述有时很容易生气,有时却很温柔,温柔得甚至有点不像他。 但无论如何,陈星觉得自己已经是这世上的人,最了解他的一个了,毕竟凡事都要看相比之下。 项述打量陈星,似乎有话想解释,陈星便摇了下他的手,意思是没什么。 项述终于服软了,主动道:“有时我总觉得,会有种没来由的烦躁,是种戾气罢?” “戾气?”陈星只觉得好笑。 项述随口答道:“有股不受控制的力量,闷在心里,在四处找出口,想宣泄出来。”说着,项述仿佛在这一刻没来由地想起了许多事,说道:“有时我也想好好说话,就是不知为何,碰上你总是没耐性……算了。” 陈星心想你又不是单对我,对每个人都没耐性,甚至连话也懒得说,反而对我还算好的了。 也许这也是项述武艺高强的原因之一吧,陈星总觉得项述的武技有种疯狂感,那种近乎溢出的、不受控制的强大,兴许也与他内心的那种极力自抑有关。大部分时候项述是清醒而理智的,清醒得让陈星甚至有点惊讶。但往往在两人独处时,项述这烦躁的一面又会不经意地展现出来,总让陈星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什么话。 “我想你来,”项述索性说,“是,我想你一起来。” 陈星听到这话,顿时笑了起来,刹那心里的云霾一扫而空,那笑容充满了少年的幸福感,却只能答道:“哦,嗯。” 项述说:“南方的山水确实好看,走吧。” 陈星心情于是变得灿烂了起来,项述却已松开手,让他自己走,到得山路拐角处,回头心思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万法复生之后,”项述换了个话题,问,“你有什么打算?” 陈星被问到时,颇有点意外,不知道项述怎么想到的,便答道:“在建康找个地方住下?过过日子吧。” 穿过山麓,云雾散尽,两人来到高崖前,并肩而立,面朝南屏山下的洪湖。 “不是打算走遍神州大地的山河吗?改变主意了?” 陈星意识到,也许是因为今天来南屏山,令项述忽有所感,才想起了在船上时,说过的话。 “忘了,”陈星笑道,“对,你提醒我来着。” 陈星没事时偶尔会算下时间,剩下两年了,前路比他计划的更难走,所花的时间也更长,乃至他已快没了别的念想,能解决尸亥就已谢天谢地了,估计到时已没空游山玩水,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住段时间,是以被问到时,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但这点不合理,马上就引起了项述的怀疑,令他疑惑地端详陈星。陈星被他看得有点心虚,不自然地别过目光,反问道:“你呢?想回北方?” 项述在高崖前长身而立,漫不经心地说:“想行万里路,你走得动?” 陈星笑了起来,说:“所以呢?你愿意陪我?只怕路上又要挨你的骂。” 云雾再次温柔地掩来,弥漫过高崖,项述在那雾里说了句:“可以。”便转身离去,走向山顶。陈星惊了,我听见了什么? “啊?”陈星道,“你刚才说什么?项述,等等我!” 陈星连忙转身,却险些一脚踏空,项述早有预料,在雾气里看也不看,抓住了陈星的手。陈星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刚才差点又摔跤了,山路陡峭,在这里滑一下得顺坡滚下去。 项述打量陈星,说道:“不跟着你,只怕你连长江都过不去。” 陈星讪讪一笑。 到得南屏山侧峰高处,七星坛屹立于半山腰高台上,现出全貌,阳光再度洒了下来,肖山正在树下与谢道韫喂一只松鼠,冯千钧牵着顾青的手,两人在旁看着。 七星坛曾是诸葛亮借东风的道场,赤壁之战后,晋人为凭吊那场旷古绝今的大战,运来砖石,重新修葺了台面。而待得衣冠南渡,已很少人来过了。 谢安手持折扇,站在七星坛侧,与冯千钧随口交谈,不禁道:“今岁我便朝陛下提过几次,希望他能到此地来走一趟。” 冯千钧说:“要爬上这山,估计那秃头得累得够呛了。” 谢安笑道:“若有所获,还是值得的。” 项述上来时听了这话,自然清楚谢安言下之意,乃是想给司马曜以及晋廷众臣信心,便接了话头,朝冯千钧解释道:“以少胜多的战役,自古算来,唯有四战。巨鹿、官渡、赤壁、夷陵。此乃其一。” 巨鹿之战中,项羽破釜沉舟,大败秦军。官渡之战曹操两万兵马,杀得袁绍三十万大军丢盔弃甲。赤壁则不必说了,三国时代的最后一场大战,则是陆逊火烧蜀军连营。这历史上的四场大战,俱以少胜多,堪称主帅的巅峰之役,四名统帅项羽、曹操、周瑜、陆逊亦就此一战成名,千古流芳。 “记得江东霸王项羽,仿佛还是护法武神的先祖。”谢安笑道。 项述没有回答,望向七星坛,再顺着七星坛的遗迹,眺望山前峭壁。陈星十分意外,项述居然对汉人的历史如此了解,想必是学习兵法时认真读过。 “四场大战中,”项述答道,“其中有三场,主场在江东。参战兵员,也俱是江东子弟。” “不错,”谢安点头,说道,“气运也好,人才也罢,江东自古以来,就从未屈服过。武神,你可知道,满朝文武中,除了我谢安石,你是唯一一个在陛下面前说‘也不是不能打’的人?” 闻言陈星方知谢安背负着怎么样的压力,不过想也知道,苻坚那边号称五十万大军,江东子弟则不足七万,晋廷上下对谢安的想法,一定是觉得他疯了。哪怕再出现赤壁之战的奇迹,对苻坚来说也没有任何用处,毕竟若从淝水进攻南下,压根无法借助天时地利,如何败敌? 项述说:“但凡这几场大战,都留下了不少典故,供你们汉人津津乐道。谢安你不妨好好准备,说不定来日淝水一战,也能留几句书典。” 谢安莞尔道:“武神,你是否有兴趣……” “没有兴趣,”项述说,“我不会替你们带兵,打我自己的族人,最多只能做到两不相帮。” 谢安等的就是这句,马上道:“那真是承情了,护法武神。”接着马上朝陈星拱了下手。 陈星尚不知项述随口一句,意味着什么。 只因项述虽有汉人血统,却终究在敕勒川长大,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亦是铁勒人,若两族开战,曾经的大单于哪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之所以会有这句承诺,自然也是因为陈星了。 “休息够了?起来看看。”项述说。 陈星起身,在七星坛前转了一圈,又站到七星坛中央,思考当年孔明借东风时,足足一百七十三年了,高崖上长满了青苔,往事已再无痕迹。 七星坛面朝长江,隔江与洪湖遥遥相望,三山若龙,于背后蜿蜒而过,大江如千里一剑,洪湖若巨大法阵,当真是天地灵气汇聚之地。 “这里确实是数一数二的洞天福地,”陈星说,“也是整个神州的腹地,张留如果用定海珠在七星坛上施法,说不定真能牵引到天地灵气。” 山风吹来,吹得陈星一袭白袍猎猎飞扬,只见他闭上双眼,一手做法诀,站在七星坛中央,模拟施法时的状态,孔明也好张留也罢,若天地灵气尚在,必将浩浩荡荡,奔涌向他的手中。 项述却走到陈星背后,从这个角度观察他。 陈星睁开眼时,不见项述,转头问:“怎么?” “所以当初张留确实是在此地施过法。”冯千钧说。 “对,”陈星说,“可能性很大。” 项述说:“施法过程,会留下什么痕迹么?” “就算有,也找不着了吧,”陈星说,“三百年前的事了。” 项述说:“那么孔明借东风的痕迹呢?” 陈星:“也有一百七十多年了,怎么……等等。” 陈星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疑惑,项述却把那疑惑问出了口。 “张留先以定海珠收走了所有的天地灵气,导致万法归寂,”项述说,“世间法术既已失效,孔明又如何在一百三十年后借来东风?” 这明显不合理,陈星忽然就懵了,说道:“对啊,三国时早就万法归寂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谢安却道:“兴许借东风只是一个手段?诸葛相通晓天文地理,自然也知气象变化,忽悠下孙吴,也是说得通的。” 这是唯一的解释,陈星却总觉得不大合理,说:“这么重要的问题,怎么不早说?” 项述说:“当时我就问了,你说‘这不重要’。” “定海珠会不会就在赤壁?”冯千钧说道,“如果张留收走天地灵气之后,就遭到尸亥的伏击,逃跑时将定海珠藏在了附近呢?此物若留在山中,依旧能散发出少许灵气,于是一百多年后,孔明找到了此处,却解释不通为什么普天之下,只有南屏山能施法,总之,他这么做了……” 谢安也怔住了,这么说来,也许就有答案了! 陈星马上说:“稍等,让我试试!” 陈星抬手,祭起一个简单的法术,黄昏时分,山风穿临林而过,令他几次俱难以集中精神,激动得不住发抖,若当真如此,说不定得来全不费工夫,距离定海珠的下落,已经很近很近了! 顾青与谢道韫尚是首次见驱魔师施法,眼中充满讶异地看着。 陈星一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竭力平复喘息以镇定情绪,回忆口诀。 项述忽道:“你确定万法归寂后,唯一能释放出灵气的就是定海珠?” “你别和他说话!”冯千钧与谢安同时道。 “让他施法,”谢安说,“待会儿再问。” 陈星试了几次,失望地说:“没有,找不到灵气流动的痕迹。” 项述倒是很冷静,又问:“是不是法诀的问题?” “我不知道,”陈星心烦意乱,说道,“毕竟在我学习法术时,就已经没有灵气了……算了,先回答你的问题。” 陈星想了想,认真地解答道:“万法归寂,唯独心灯尚能释放法力,这个说法其实不太合理。” 项述“嗯”了声,显然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为什么天地灵气消失后,只有心灯能发挥作用。 “除了心灯之外,世间还是有一部分法力的,”陈星说,“只是很少,很少,譬如说陆影。” 当初项述与陈星、肖山都看见了,陆影在临死之前,释放出了一股柔和的力量,让整个卡罗刹恢复生机,这又怎么能说法力全部丧失了? 项述说:“陆影的力量从何而来?” 这时肖山答道:“内丹。” “对,”陈星说,“妖族的内丹。” 妖族在万法归寂之前,通过吸纳天地灵气来增加自身的修为,这部分法力纳入体内后,便保存在自己的内丹之中,提供妖生存所需的力量。陈星现在也大致能理清经过了,定海珠所收取的,乃是浩瀚的游离灵气,并不能把世上妖怪内丹中的灵气也一起给收走。 所以灵气尽失后,妖怪们凭借自己的内丹,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但内丹中的法力无法再生,正如瓶中所装之水,耗完之后一旦没有补充,没了就是没了。 陆影乃是异常强悍的大妖怪,又得了烛阴归寂前的龙力,内丹中蕴含的灵气用了数百年,直到死前仍有剩余的妖力。 “心灯也有点像,”陈星索性坦白道,“心灯燃烧的,是人的魂魄。而三魂七魄,是能缓慢再生的,虽然很弱,却像一个源源不绝、提供少量力量的内丹。” “唔。”项述倚在悬崖边,却似乎在想别的事,说,“所以如果我找到了某只妖怪的内丹,便可以替代心灯,让不动如山发挥作用。” “以妖力驱动,理论上也不是不可以……”陈星说,“就像借用怨气一般,只是能量的区别,妖力本质也是天地灵气,可是万法归寂已经好几百年了,再厉害的妖怪,内丹中的妖力也已竭尽,连凤凰都撑不住,就不要想了。” 陈星自然知道项述的目的是保护他,但他宁愿项述能放手一搏,决定找个时间,好好与他谈下这件事。想到项述对此十分在意,则是希望他能好好的,心里又有点难过。 “没有法力流向,”陈星说,“至少我目前察觉不到。” 天色渐暗,冯千钧于是道:“要么下山去?明天再上来调查?” 谢安已吩咐郡守准备,下山后便乘船前往官府借宿,说:“不用着急,权当出来散心,这些日子也忙得厉害,就休息下罢。” 谢安本意既是调查,亦是过来重新斟酌赤壁附近的地形,毕竟苻坚若挥军南下,江南沿岸皆是前线,长江以南亦成了大后方,淝水一旦失利,说不得就要且战且退,保留实力,寻找更合适的决战战场。 “你们先下去罢,”项述说,“带他歇着,我再在这儿待一会儿。” 陈星知道项述仍不死心,于是说:“我陪你。” 余人便沿着山路离开,剩下陈星与项述独处。 天边火烧云卷来,万顷霞光飞过,洪湖渔舟唱晚,万顷金波。项述走到七星坛中,低头看脚下的石头,再抬头看峭壁。 陈星喃喃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咱们似乎来对了地方。”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项述没有接陈星的话,反而问道。 “啊?”陈星一怔,心念电转,却道,“没……没有啊,怎么忽然这么说?” 项述背对陈星,站在七星坛一侧的峭壁前,抬头借着夕阳最后的光,打量嶙峋山石,又道:“每当说起法术、古籍,总是一套一套的,你就没想过怎么保护你自己?” “这不是有你吗?”陈星笑道。 项述眉头皱了起来,陈星又说:“项述,你很在意我的性命。” 项述没有回答,反而道:“记得在襄阳初见的那天么?” 陈星觉得有点好笑,两人谁都不正面回答对方的话,迂来绕去的。 “当然记得了。”陈星说,“你醒来以后,就把我绑了起来,你看那块石头已经看了半天了,这么好看么?” 项述忽然退后,说:“过来这儿。” 陈星:“?” 项述摘下背后重剑,陈星警惕起来,有敌人?于是祭起心灯,项述却握住他的手腕,皱眉道:“我只是让你看一眼。” 说着,项述退到一旁,双手握重剑,斜斜朝向那块石头,做了个劈砍的动作,说:“像什么?” 阳光逐渐暗了下去,陈星也发现了,先前项述对那块山石的观察有了结论,说道:“这是……这块峭壁是被斩下来的。谁的力气这么大?” 项述走到悬崖边上,往下看去,只见山涧底下,有一条裂缝,其中已长满了植物与爬藤,若清掉爬藤青苔,说不定正是一场战斗后留下的痕迹。 第70章 孤岛┃小师弟!我好像抓住了一个妖怪! “你先下去。” “不, ”陈星坚持道, “我要跟着你。” 项述一瞥陈星, 于是把他的腰一抱,从悬崖边上跳了下去。 陈星万万没想到突然来了这么一下,狂叫道:“你干吗?!快住手!项述!啊啊啊啊——!” 陈星一喊, 山涧里全是回声,下山的谢安等人顿时被吓了一跳。 冯千钧:“怎么了?!” 肖山马上转身,谢安忙道:“不不!先观察一会儿!” 冯千钧也反应过来了:“这幕天席地的, 不会是在七星坛上……” 顾青道:“冯大哥!” “别叫!”项述的声音在不远处回荡。 “好痛啊!”接着是陈星的狂叫, “快快!停下!” 陈星被项述揽着腰,从悬崖上飞身而下, 项述抓住一根山藤,冲力猛地一坠, 陈星手臂快脱臼了。 “进不去!”陈星的声音喊道,“卡住了!” “你抱住我脖子!”项述说, “别乱动!” 项述带着陈星,要钻进那山崖的裂缝里,陈星看里头全是植物, 总不能硬塞吧。 项述一手抓着藤条, 另一手伸进罅隙中,要将一根断木拖出来。陈星抱着项述肩背,好奇地朝山岩罅隙里看。 “这里不行!还是换个方向吧!” “别在我耳边喊!”项述道,“我能听见!” 山路上。 冯千钧:“……” 肖山:“???” 谢安:“咱们还是继续往下走罢,那个……道韫, 你们赶紧下去,此地不宜久留。” 谢道韫:“……” “谢安!”项述喝道,“听得见么?!快过来!” 谢安马上转身,带着两人复又上山去,只见项述用腰带将自己与陈星绑在了一起,说:“你们绕到后面去,看看裂缝对面是什么地方。” 冯千钧扔给项述弓箭,喊道:“待会儿用这个联系!” 天色越来越暗,陈星衣衫凌乱,总算钻过了裂缝,忽然发现一处隐蔽的山石天井,项述低头,这里似乎近百年无人到过,四处全是植被。以重剑清理了四周爬藤,发现此地仿佛有过一场大战,山石朝着中央坍塌而下。 “这是……灵气引爆,”陈星说,“有驱魔师在此处炸开了什么东西!” “是炸塌了东西。”项述抬头,见前面又有乱石坍塌而下,于是搬开重逾百斤的落岩,现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溶洞小径。 陈星说:“是你娘与张留?当年在此处遭到伏击,逃出去的路吗?” 项述也未能证实,这一路的痕迹纯属猜想,却很明显,有过一场非同寻常的战斗。 “往前看看。”项述说。 天色已近全黑,陈星要祭心灯,项述却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从山内匆匆出去。小径极幽深,且深达数里,项述看了眼陈星,说:“我背你?” “没关系。”陈星正激动,快步跟上项述,当初在阴山时,他们也是这么过来的。 接着,陈星在路上绊了一下,项述停步,低头时,看见溶洞内散落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把近乎腐朽的木剑鞘,上面刻着字。 陈星正想看,项述却收起那剑鞘,说道:“继续往前走。” 走了足足半个时辰后,抵达地底溶洞的出口,空气清新,漫天星斗,地底洞穴竟是从长江底下穿过,来到洪湖岸边。 借着星光,两人看清了腐朽近半的那古木剑鞘上一行钟鼓文。 “不动如山,”陈星喃喃道,“这是最开始的那个剑鞘。” 那软钢剑鞘,乃是张留后来所制,在溶洞内找到的这把,正是当初项语嫣带着重剑离家时的剑鞘! 项述站在洪湖岸边,眺望周遭,湖浪一波接一波地拍打在岸边。 “当初我娘与张留就是从这里逃出来的。”项述说道。 天已全黑,陈星说:“待日出再调查看看?” 一抹孤月,在湖的尽头,水天一色处升起,月色正中央,湖中不远处有一岛屿,岛中现出一道所,那景实在落寞冷清,半岛上又有石路,与岸畔相连。 项述抽箭,朝天空中连射三箭,鸣镝朝谢安等人标记方位。 “只有一条路,”项述说,“就是到岛上去,再搭乘木筏,穿过洪湖去对岸,看看去。” 这里居然还有如此隐世的一座古建筑,陈星观察道路尽头的楼宇,像是方士修炼的道所,道所带有汉时的风格,在此处已有数百年。 “有人么?”陈星推了下那道所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忽然有人起身,惊讶喊了声。 陈星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没想到居然还真有人,那道所从外面看上去没多大,进来却发现不小,庭院内种满了花卉,一名中年文士正在院中浇水,起身时朝他们笑了笑,说:“小兄弟们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项述答道:“过路人,问下这儿是什么地方。” 那中年文士笑道:“能过路过到这儿来,可当真不容易,来,请坐,相逢即是有缘,两位喝茶还是喝酒?” 项述摆摆手,陈星好奇地进庭院内,只见整个道所井井有条,他试探地看了眼项述,项述便点头,示意自己会小心谨慎。 其时魏晋一朝,天下多有隐士避世而居,最出名的隐士就是陶潜一众人,能在这里碰上隐士,陈星倒也不觉得太奇怪。只听文士在前自我介绍,自言姓桓,单名一个“墨”字,乃是宣城桓氏的一支。当年宣城内史桓彝的族亲,于桓温之乱后,为避祸而居,桓家举家迁走,桓墨不愿离开江左,于是来到洪湖畔这所名唤“沧浪宇”的道所中,居住下来。 “沧浪宇,”陈星说,“有什么由来么?” 桓墨在正对着洪湖的敞厅内,为两人煮了茶,说道:“相传此地,乃是数百年前的驱魔师所建的镇蛟之所。” 陈星:“!!!” 项述稍稍皱眉,沉吟不语,桓墨又问:“小兄弟知道驱魔师不?汉时……” 桌下,项述的手指在陈星手背上轻轻一点,陈星便明白项述之意,点了点头,假装好奇,听了桓墨所言,竟是与驱魔司传闻八九不离十。 “嗯。”项述听完后也点了点头,桓墨煮好茶,说道:“两位请用,这是我前些日子,从赤壁蒲市上买回来的君山新茶。” 项述看着茶碗,一时只不动,陈星却正口渴,端起茶碗,项述似仍在沉吟,忽然外头又传来冯千钧之声,喊道:“有人么?” 众人终于来了,桓墨愈发惊讶,于是起身去开门。项述马上朝陈星说:“东西别乱喝。” 陈星知道项述这人是相当警惕的,之前一路上从来不让他乱饮别人给的食水,说道:“我先给你试下有没有毒……” 项述无奈,只得示意陈星看着,自己端起茶碗,倒是先替陈星喝了一口。 陈星:“你不是不怕毒么?” 项述顿时被陈星给堵住,那边桓墨却引着冯千钧与谢安、肖山、谢道韫与顾青一起过来了,冯千钧一看陈星,便道:“果然你们也在这儿!” 桓墨有点奇怪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谢安却笑道:“我们是太学中的同窗,相邀出来踏青,找这俩小子,可是找好久了。” 桓墨笑道:“兄台也在太学?” “活到老,学到老嘛,”谢安笑道,“不惑之年,也是要勤修功业的。” 桓墨又看肖山,肖山还提着吃的,朝陈星说:“我饿了,我们吃东西吧。” 谢安说:“他是我们太学中的小小神童,五岁就能读书做文章了。” “失敬,失敬。”桓温看肖山那模样实在不像读书人,但既然这么说了,也只好不多问。 冯千钧说:“实在叨扰桓兄了,我们正打算找个地方用晚饭。您要加入我们吗?” 桓墨说:“我倒是用过了,几位若不嫌弃,楼上还有客房,今夜也别折腾了,就在此地过一夜罢,明日待有船来了,再着人送你们过去。” 谢安当即叫好,自我介绍姓谢名白秋,几人就这么鸠占鹊巢,半点不客气,直接在桓墨的敞厅里开始吃晚饭了。 项述说了两人的调查所得,说道:“岛上怎么有这么一个地方,当真奇怪。” 陈星说:“避世之人总是有的,不过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陈星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诡异,却实在说不上来,众人参议后,吃了冯千钧带来的饮食,一时也无人去碰桓墨提供的茶饮,顾青与谢道韫虽着男装,却不像其他人般高谈阔论,先告罪上去休息了。 肖山伸了个懒腰,陈星便道:“我带你上去睡?” 肖山说:“我要和你一起睡。” “好。”陈星便答道,上楼看了眼,只见楼上桓墨给他们准备了三间房并打了地铺,谢安与冯千钧睡一间,陈星便与项述、肖山睡一间,两个女孩儿睡一间。 项述却未曾上楼,坐在敞厅外,一脚侧一脚垂,面朝湖浪,腿前横放着那把腐朽的剑鞘。 待得众人散后,桓墨穿过长廊,见项述正对着洪湖出神,便笑道:“不睡么?” 项述答非所问,淡淡道:“沧浪宇,此间主人,一定是个雅人。” 恒墨道:“在下第一次听时,也这么觉得。都道人世如江河,可区区却只觉生逢世事,如骤遇大风大浪。时而于浪巅自在逍遥如万山千仞,时而又在浪谷排山倒海如灭顶之灾,沧海沉浮数载,不过都是大海上的无端兴灭罢了。” 项述礼貌地说:“听起来,桓先生一生中,倒是经历了不少事。” “最难的,还不是这些,”桓墨笑道,“而是置身大海之中,你找不到方向。随波逐流,也是身不由己,永远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四周漆黑一片,太难了。偶有风平浪静之时,这海面下,却藏着更多的危险……” “……稍有不慎,便要粉身碎骨。哪怕死无全尸,被这沧海吞噬,你的残骸,依旧被裹挟在这浪流中,不得解脱,无休无止。像不像一个人死后,还要遭受千秋万世的骂名?” 项述宽大的手掌不经意抚过剑鞘,深邃的双目望向黑暗中的洪湖,忽然道:“先生,你看这湖中,是不是什么都没有?” “不错,漆黑一片,”桓墨说,“长夜漫漫。” 项述稍稍抬起头,双眼中现出了湖面所倒映出的绚烂星河,湖中银汉如与天接,从天到地,再从地到天,形成了一道闪光的环。 “可是天上,终有东西,指引你在海中行舟的方向。”项述眉毛一扬。 “你以为那是方向么?”桓墨一笑道,“执念而已,待得阴云过来,你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执念?”项述说。 “年轻人执念不可太多,”桓墨说,“执念多了,难免便入了魔障。” 项述说:“都道不可入了执念,我倒是想着,若无这执念在,什么都想开、看开,人生不免也太无趣。” 桓墨仿佛有点意外,而后点头道:“嗯,倒是如此。” “桓兄喝点我的茶?”谢安不知何时却出来了。 楼上。 肖山先钻进被窝里睡了后,陈星临时起意,忽想在附近走走,便轻轻下了楼去。 只听谢安在敞厅内,正与桓墨饮茶闲话。 桓墨在一旁煮水,于是笑道:“那就不客气了。” 陈星从敞厅背后过去,只听谢安又道:“桓家中人,我倒是好久没听说了,自从桓温失势之后,整族便如同人间消失了一般。桓兄从前在宣城哪位先生门下读的书?” 当年桓温乃是晋朝不世出的大将,领军北伐,乃是慕容家、苻家与姚家的劲敌。奈何功高自大,回朝后竟行废立之举,更要求加九锡封王。最后恰好是栽在了谢安手里,谢安也不正面驳他,来来去去只用一招——拖,最后成功把桓温给拖得驾鹤西归,晋廷上下于是松了口气。 也正因桓温之举,导致司马家如今对权臣非常敏感,生怕兵权欺主,方令朝廷、北府、皇权三方如今处于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桓墨说了些宣城之事,又提及桓温与王猛的故人之谊,陈星听见在说自己师兄,便偷听了几句,总觉得谢安像是在套话。 过不多时,听谢安与桓墨又开始讲论山水玄学,陈星便不听了,离开敞厅往外走,到得花园深处,找到自己先前在沧浪宇外所见的一座石塔。 项述在那石塔下站着,听见脚步声,从石塔畔朝陈星望来。 陈星:“我就说找不见你,原来跑这儿来了。” 项述:“一刻见不着护法就要到处找?怎么和肖山一个样。” 陈星说:“我是怕你跑丢了!” 项述说:“方才我绕着沧浪宇,走了一圈,发现此地石塔有点蹊跷。” “是的,”陈星皱眉,说道,“哈拉和林也有,你还记得,是个守御墙,只是锁住了。” 项述说:“我怎么总觉得,这石塔就是哈拉和林的那个?” “不,我记得这个锁孔,是哈拉和林没有的。”陈星摸了下石塔正中央,那里有一个凹陷进去的黑色锁孔,仿佛等待一把合适的钥匙。对此,他依稀有了某个朦胧的猜测,兴许沧浪宇这一遗迹,是项家传下来的? 项述示意陈星退后点,凑到那黑黝黝的锁孔前,朝里头看,侧头专注的表情,让陈星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你看不出什么来,”陈星说,“否则也不是禁制了。” “有风。”项述说道,继而侧耳,贴在石塔的门上听。 陈星:“???” 陈星也学着项述侧过去听,两人面对面,一起把耳朵贴在石头上,他与项述温润的嘴唇相距不足一寸,呼吸的气息几乎快贴到一起,差点就要亲上。 陈星不自然地离开石门,项述咳了声,忽然想到了什么,提起重剑,朝向那石门。 “尺寸刚好?”陈星说。 项述缓慢地将不动如山插入了锁孔中,陈星瞬间就惊了。 “方才我已试过一次了,”项述朝陈星说,“并无异状。” 陈星:“不不不……” 陈星的呼吸快要停了,抬起一手,搭在了项述持剑的双手上,说:“就这一次,项述,听我的。” 陈星祭起心灯,那光芒瞬间流转,充满两人的全身,说时迟那时快,将花园内映得如同白昼! “等等。”陈星正在绽放心灯时,忽然说道。 项述:“?” 陈星:“喊他们出来么?” 项述:“不,先打开看看再说。” 陈星深呼吸,说:“打开以后,我可不一定能将它复原……” 项述:“一切我负责,开!” 陈星蓦然注入心灯,一时两人光芒万丈,心灯法力沿着智慧剑注入石塔中,一瞬间石塔门上以金汁绘就的法阵亮起强光!连带着整个庭院内“嗡”的一声,地面全部亮起光芒! 敞厅内。 “王右军的字……” 说到这里,桓墨话头忽然截断,脸上现出了诡异的笑容。 谢安注视桓墨,眯起眼,也现出了奇怪的笑容。 “你笑什么?”桓墨忽然感觉到了危险。 “你笑什么?”谢安反问道。 桓墨冷笑一声,将手轻轻按在了案上,刹那间整个沧浪宇四面墙壁如碎纸般散开,飘往远方,木椽无声坍塌,屋顶消散,现出头顶星空。 谢安眉头动了动,莫测高深地看着桓墨。 桓墨:“谢安石,当真是多谢你们了,助我打开锁灵塔,取来……”说话间忽然色变,表情刹那僵住。谢安低声道:“桓先生,先别高兴得太早,你没发现方才喝下的茶,味道有点不对么?” 桓墨:“!!!” 庭院中,项述与陈星一起手持不动如山,陈星喝道:“开!” 一声轻响,紧接着石塔层层瓦解,砌起的石头重重飞开,狂风席卷而出,项述马上退后,一手挡在陈星面前,以背脊护着他,陈星双眼睁大,从项述肩侧看见了石塔之中那枚闪耀着金光的宝珠! 宝珠轰然绽出烈光,横扫开去,整个沧浪宇破碎,幻象消湮,现出一片荒芜的岛屿与丛林,废墟高处正在空中睡觉的肖山一个不留神,摔了下来,在半空中一声大喊,旋转,翻身,一手按地,落地。 冯千钧被挂在树上,顿时惊道:“什么东西这么闪?!青儿!青儿!” 远处传来顾青的大喊声,谢道韫喝道:“当心!” 两人显然也从树上掉了下来,冯千钧一惊,喊道:“等我!” 桓墨双眼失神,一手覆额,两腿一软,摔在地上,幻象消失,谢安面朝倒地的桓墨,忽然就有点手足无措,接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得喊道:“小师弟!我好像抓住了一个妖怪!你来看看?” 是时只见桓墨身上散发出一股黑气,那黑气竟是缓慢聚集为形体。 “谢安石,我竟是如此栽在你手中一次,”黑气传出嘶哑的声音,“你可以瞑目了……” “何方妖孽!”谢安竟浑然不惧,抽出佩剑,怒道,“这就是你的原形?” 那黑气发出猖狂的笑声,放肆地说:“你们不是一直在找我么?认得我是谁不?” “尸……尸亥?!” 谢安就这样完成了驱魔师人生的第一次抓妖,而且还成功地放倒了敌方阵营中的最大……最大头目,足以名垂千古。然而就在那短短瞬间,谢安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后退,跑! “陈星!”谢安喝道,“护法——!尸亥来了!” 那黑气发出一声嘶哑的狂喊,顿时在空中唰地朝着谢安扑去! 石塔开启,中间宝珠光芒万丈,陈星正要上去取,紧接着,黑暗里一个身影出剑,无声无息,直取陈星后颈!项述的速度却比那黑影更快,出手,凌空一握,抓住了剑刃! 顿时鲜血飞溅,项述竟是空手将剑一折,长剑发出轻响,被项述至为刚猛之力折成两半,陈星回身刹那,与偷袭者打了个照面。 司马玮! 司马玮没有头盔,断剑一挑,再取陈星脖颈,项述却一手按上陈星肩膀,借力跃起,身在空中,两腿荡开,回旋,脚踝锁住司马玮脖颈,两人一同旋转,将他拧翻在地! “拿法宝!”项述喝道。 陈星被项述一推,两步冲上高台,跃起,飞扑,将那光珠揽进手里,石塔失去法力承托,坚石刹那垮塌下来! 项述将司马玮拧得在地上翻滚,再转身抓到不动如山跃起,司马玮缓慢爬起身,正了正被拧折的脖子,赤手空拳朝着项述扑了上来。 “像你这样的……”项述手提重剑,潇洒一让,司马玮顿时扑了个空。 “孤王可以打八个。” 项述冷冷道,继而回手一剑,一身闷响,司马玮胸甲顿时被重剑劈得凹陷,倒飞出去,背脊撞断了一棵大树,狠狠摔在了废墟之中。 “上次你们三个一起上……”项述提着剑,又是一步跃去。 陈星狼狈地爬起身,怔怔看着项述。 司马玮刚爬起身,抬手下意识要接项述那一剑,当场挨了第二剑。 “……下场还没明白?还不死心?还想偷袭?!”项述冷冷道,继而一剑挑起司马玮,侧身一扫,连环三剑,连声巨响中,司马玮又飞到五丈开外。 “别打了!”陈星马上道,“手下留情!可以了!” “平时是不想和你们动手……”项述不等司马玮落地,又是斜斜一弹跳,飞身上了半空,司马玮于空中翻身,挥出断剑,手臂却在项述手中如竹篾般断折。项述满腔怒火终于爆发出来,怒吼道:“杂鱼!滚!” 那一下,司马玮险些被劈开两半,身体一折,犹如断线风筝般唰地飞往洪湖中,重击水面的刹那,发出一声爆破响。 项述收剑,陈星已忘了定海珠的事,满腔崇拜之情尚未出口,却见一人衣袂飘扬,如乘风揽月,惊慌失措地狂奔而来,喊道:“小师弟!师兄刚捉住了一只尸亥……” 那团黑气幻化为人形,轮廓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陈星手持那宝珠,项述横剑,将他护在自己身后。 “定海珠啊,找了我足足三百年了,三百年。”笼罩在黑气中的人缓缓说道。 谢安缓慢退到陈星身旁,冯千钧与肖山救了顾青与谢道韫赶来,各出武器,面朝那黑影。 “尸亥?!”陈星惊道。 那团黑气,正是在会稽地脉处所见的人影,是尸亥! 陈星不止一次地设想过未来与尸亥正面对上的那天,却完全未料,会在此时,在此地! 第71章 附身┃吾主定能予你苦苦求而不得的所有答案 “一、二、三、四、五……五个。”尸亥缓缓道, “来罢, 毁去我五名魃王, 正好替上,为我守护万灵大阵……” 旋即,尸亥化作一阵黑色狂风, 轰然朝着七人掠来,众人马上以武器抵挡,项述横剑, 陈星心念电转, 霎时感觉到了危险,一步上前。 尸亥平地刮起一阵阴风, 黑雾中的人形掠过项述身侧,冲着谢道韫的身体蓦然穿了进去!陈星动作却比他更快, 祭起心灯法印,在谢道韫背上一拍! 尸亥刚渗入谢道韫身躯, 陈星却以心灯轰然击穿了谢道韫的经脉,尸亥顿时一声狂叫,还未来得及附身, 便被驱逐出了谢道韫的身体! “嘿。” 陈星笑道:“再来?” 陈星唯一的心灯法术, 恰恰好就是这无形之物的克星,余人武器朝着尸亥身体招呼,所劈砍之处,黑雾却纷纷消散,尸亥毫发无伤。 尸亥旋转身躯, 随风而起,再扑向谢安! 谢安:“哎哎!” 一瞬间陈星又握住谢安手腕,心灯力量注入谢安全身,再一次将强行附体的尸亥驱了出去! 尸亥见状终于知道讨不到便宜,只得抽身,居高临下地审视陈星,一时竟没了办法。陈星不断思考,手中聚集起心灯,预备竭尽全力,哪怕拼着吐血昏迷,也要全力一击,予他重创。 项述却退后一步,说道:“定海珠已经到手了,不要与他纠缠,先走再说!” 陈星蓦然想起,手中握紧定海珠,尸亥却冷笑道:“走得这么容易?当真以为今天留在此处等你们,我会全无布置么?” 话音落,尸亥背后,洪湖水轰然激荡,湖面怨气炸开,一头腐蛟载着司马玮冲天而起!正是数月前,从会稽逃脱的魔蛟! 所有人蓦然抬头,尸亥拔高,喝道:“留下来罢!莫要再做无谓的挣扎,跟我走,我便放过你们背后那两名凡人——” 司马玮扳正手腕、肋骨,驾驭那腐蛟朝着地面俯冲而来,尸亥依旧以黑气聚集形体,飞身上了蛟头。项述喝道:“散——!” 所有人同时转身,冯千钧带着顾青,肖山带着谢道韫,项述抱着陈星分开一扑,谢安连滚带爬,朝着树丛中跑去,托起那名唤桓墨的昏迷文士,喝道:“怎么办?!” “不知道!”陈星从泥泞中爬起来,只见魔蛟一口毒雾撞击地面,项述捂住陈星口鼻,吼道:“别喘气!跑!” 尸亥:“这就想逃了?述律空、陈星,枉我还想与你们好好较量一番,也罢,你们走罢,既然今夜玩得不尽兴,便只好去湖畔村庄走走了。总得让新垣平吃点东西,你说对不对?” 冯千钧喝道:“回赤壁调集官兵杀它!” 若在此刻贸然撤离,赤壁县中毫无准备,兵力防守又十分薄弱,遭到这腐蛟屠杀,千万百姓死于非命,怨气只会更浓重。 岛上众人藏身树林中,陈星抓紧了项述的手,低声说:“我引动心灯,你一招解决他。” “不行!”项述想也不想便否决了陈星的提议。 陈星:“那是尸亥,杀了他,就彻底解决了!” “想办法用定海珠,”项述手指一点陈星手上宝珠,“我去拖延时间。” “等等……”陈星尚未拉住项述,项述已一跃上了树去,同时一声唿哨。 不远处,肖山回了一声唿哨,翻身上树。 “哈——呀!”肖山少年的嗓音如一刀斩过夜空,紧接着化身一道黑影,斜斜飞向天空!与此同时,项述亦随之冲了出去,两人身在半空,项述横剑一挡,使强大膂力猛推,肖山第一次落下时踩在项述的剑背上,再次借力,竟是遥遥飞过近十丈,划出一道弧线,抖开两爪,出了惊天一击! 尸亥正驾驭魔蛟在空中盘旋,未料凡人之躯竟有如此强悍的弹跳能力,蓦然拔高,肖山已勾住了蛟头,甩出一条绳索! 司马玮顿时翻身而下,一刀斩向肖山,底下绳索飞去,项述先是抬手,在那绳索中断前以手腕一圈,被带得飞上天空去! 冯千钧朝顾青道:“找地方躲起来!”继而将双刀一收,快步冲去,抓住绳索尾端飞起,射上了天空! 陈星跑出树林,来到空地中,谢安与持剑的谢道韫冲出。 谢安:“小师弟,怎么办?这就是定海珠?” “你们快走!”陈星说道,“别管了!朝岸上跑!快啊!” 眼看那魔蛟带着项述、肖山与冯千钧三人朝着万丈高空直升而去,在黑夜中已辨不清身影,陈星知道现在必须马上解决定海珠,可是怎么用呢?古往今来,从来就没有过卷轴记载这法宝,除了张留之外,也从未有人得到过它。 可是张留为什么会把定海珠扔在这儿?算了,陈星已无暇细想,先是尝试着像驱动其他法宝一般,驱动这枚宝珠。 就在心灯注入宝珠的一刻,四面八方的空气忽然流动起来,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周遭树木被狂风吹起,令陈星犹如置身于飓风之中。谢安赶紧挡着身前,带谢道韫与顾青离开岛屿中央。 “以凡人肉身,能到如今境地,”尸亥冷冷道,“也当真不容易……” 项述抓着那绳索一跃飞起,顷刻间已飞身上了蛟头,翻空刹那抖开重剑,朝着与肖山搏斗的司马玮扫出了一剑,然而蛟头上那团黑雾却发出一阵怪笑,驾驭魔蛟蓦然转头,再次朝地面狠狠撞去! 冯千钧与肖山同时大喊一声,被带到近百丈高空的端点,又随着魔蛟飞速坠落而被狠狠拖了下去! 那一下加速猛坠,就连项述也受不了,心脏仿佛要冲破胸膛跳了出来,眨眼间魔蛟已狠狠撞向洪湖湖面! 陈星竭力控制定海珠,感觉到灵气疯狂翻涌,却不知要如何稳定住它,飓风一层一层地卷开,定海珠却并不吸取陈星的心灯之力,反而不住旋转,将蕴含其中的强大灵气疯狂释放出来! “糟了!”陈星朝空中喊道,“我快控制不住它了!项述!” 不待回答,一声巨响,魔蛟从百丈高空俯冲,撞进了洪湖湖面,惊涛骇浪如海啸一般卷向湖面四方,无人再听见陈星的大喊,撞进湖中的瞬间,那强大的冲击力顿时让肖山、冯千钧一同昏了过去。 水底,项述猛地两脚蹬水,一手持剑,游向水面,魔蛟却弃冯千钧与肖山于不顾,朝项述飞速游来,蛟躯在项述身上狠狠一抽,将他抽得在水中翻滚,迸出一阵气泡。 “水性倒是很好,”尸亥的声音在湖中低低道,“你父亲传给你的?” 怨气弥漫,湖水中变得一片漆黑,陈星尚在岸边竭尽全力,稳定定海珠,谢安已跑到岸边,喊道:“能成功么?” 陈星喊道:“快跑!快跑啊!这法宝要炸了!” 陈星感觉到其中近乎恐怖的力量,不由得后悔起来,在这里释放定海珠的法力究竟是谁提议的啊!一定会把方圆上百里炸平的! “冯大哥!”顾青看见了湖面上载浮载沉的冯千钧。 顾青再管不得其他,纵身跳进了洪湖。 与此同时,项述在湖面上出现了,陈星瞬间睁大了双眼。 项述的肩膀被魔蛟蓦然咬住,鲜血迸发,拖着冲出了湖面,尚且不断挣扎,血液在湖面上漫开,刚出一剑,又被魔蛟卷住,拖进了湖底。 陈星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刹那咬牙一声大喊,眼眶发红,朝定海珠内灌注了所有的力量! 冯千钧被顾青抱住,被水浪一搅,蓦然醒来,于湖面冒出头,深吸一口气,推开顾青,喊道:“回去!快走!”继而翻身潜入了洪湖中。 湖水已浑浊无比,肖山挥爪,扯来了魔蛟身上的怨气,轰然一爪挥去,湖底无数盘根错节的植被顿时被掀起。冯千钧笔直坠进湖底,两刀齐出,刀上怨气旋转,湖中藕根、水藻、成千上万的水生植物犹如触手般朝着魔蛟唰地飞去,将它牢牢捆住! 项述顿时得以脱身,在水中翻了个身,朝着那魔蛟的头颅当头劈下! 霎时蛟头的黑雾幻化出尸亥身躯,项述蓦然睁大双眼,口中吐出一串气泡。 王子夜! 项述竭尽全力,一剑斩下,于是王子夜终于在此刻现形,面部现出诡异的笑容,顷刻间再作变化,幻化出蒙面汉人。 “克耶拉!”项述在水中怒吼道。 “恐惧与不安,愤怒与疯狂的人呐。”王子夜抬起一手,朝项述点去,霎时怨气爆发,铺天盖地,轰然卷过湖底。 “知道你的痛苦缘何而起么?跟我走吧,”王子夜道,“吾主定能予你苦苦求而不得的所有答案……” 怨气越来越浓重,缠绕住项述的全身与手中不动如山。一点黑气没入项述额头,怨气犹如万千触须,将他拖向黑暗。 但就在那一刻,项述胸膛之中,白光一闪。 陈星右手绽放强光,左手持定海珠进入了黑暗的湖水,衣袂于水流中飘扬,犹如高处湖面破开长夜的万丈阳光! 定海珠入水,湖底暗流疯狂卷动,飓风朝着两侧抖开,犹如加诸于陈星身上的垂天之翼!轰然巨响,一瞬间整个洪湖不受控制地爆破,冲向天际! “出魔!”陈星的声音在项述耳畔震响。 项述刹那恢复清明,缠绕全身的怨气在心灯朗照之下同时全部断裂,项述在水中翻身,挟惊天之力,剑披强光,斩向王子夜! 洪湖水爆发了,那一刻湖中如同聚集了千万个烈日,一瞬间朝着岸边疯狂涌去。崩山之水涌向天际,再如灭顶巨浪涌下,项述身披鎏金武袍,抱着陈星化作一道金光冲出了湖底! 魔蛟愤然嘶吼,在那定海珠掀起的飓风之中被狠狠扫开,尸亥再一声怒喝,化作黑火流星在湖面上盘旋,项述拉开长弓,架起光箭,低声道:“克耶拉,结束了。” 顾青抱着一截断木,探出湖面不住喘气,项述落地,将陈星放在岸边时,尸亥无意中发现了顾青,刷然飞向湖中央,朝着顾青冲去! 谢道韫喝道:“青儿!” 冯千钧狼狈不堪,刚爬到岸边,蓦然瞪大了双目。 顾青刹那全身黑气笼罩,现出狰狞笑容,从水中飞起,落在魔蛟头上。项述下意识收箭,顾青冷笑道:“考虑清楚罢,述律空,你我终有再见之时。” 话音落,那魔蛟拖着湖水,刷然飞向不远处的长江,一声巨响,坠入江中。 定海珠“当啷”一声落地,陈星摇摇欲坠,抓住项述衣袖,眼前景象时远时近。项述马上单膝跪地,抱住了压在自己肩头的陈星。 “星儿!” “我……我没事。”陈星喘息道,“定……定海珠……” “陈星!”肖山游到岸边。 湖浪翻涌,冲上来一具漆黑的尸体,那尸体尚在不断挣扎,项述转头看去,司马玮正艰难地尝试着从岸边站起来。 三日后。 项述快步走进建康太初宫。 众官员起身相迎,司马曜云淡风轻地做了个“请坐”的动作。 “都按你们的要求做好布置了,”谢玄道,“长江出海口前布下了船只,在水底设下了拦江铁索,任何东西经过,一有异动便能察觉。” 谢石说:“江南、江东等地水域,包括各村镇之间相连的运河,也派出了官兵,密切监视。” 项述点了点头,司马曜说:“陈先生身体如何?” 项述答道:“已有好转,仍须休息。你们这下须得非常小心了,尸亥的真正身份即是王子夜,业已确认,北方若再有军队南下,料想魃军一定不会少。” 司马曜淡淡道:“武神说得是,即日起,朕会派出多路信使,无论秦地、蜀地、晋地、北地,是友是敌,都将发出消息。” 谢安说:“神州大战旷日持久,但上到各胡领袖,下到黎庶,都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人族战争归人族,王子夜若启用活死人,想必各方也不至于坐视不理。” 项述眉头深锁,扫视在场众人。 第72章 审问┃走吗? 太初宫寝殿内, 陈星依旧一脸烦躁, 对着面前的法宝出神。 案上置一软布, 布上承着于洪湖岸畔觅得的定海珠,内里隐约有龙形光华,于珠中缓慢流转, 未曾注入法力时,定海珠呈现青色,试着注入心灯力量, 定海珠便幻化成了金色。 从赤壁归来后, 项述听取谢安的建议,带着陈星住进了皇宫, 原因无他,现在乃是最重要的时刻了。天底下目前看来, 最安全的应是建康太初宫中,若连司马曜举全国之力亦无法保护这法宝, 万法复生便再无他想。 所幸尸亥在附身于顾青、驾驭魔蛟投入长江后,便再无声息,短期看来, 竟是并未有追索定海珠的意图。 阴阳鉴、狰鼓、落魂钟、四色玺戒, 连着不动如山,五件法宝都被置于案上,陈星依次尝试着通过定海珠来启动这些法宝,却毫无效果。 第一次对决尸亥的夜里,幸而谢安为了尽心尽职当好一名驱魔师, 随身携带了浓缩睡药,以不给陈星等人拖后腿为目的,没想到第一次碰上敌人,便药倒了敌方的终极大头目尸亥,堪可流芳百世。 陈星又在脑海中,将那天桓墨倒下时的情形复原了一次。 “定海珠啊,找了我足足三百年了,三百年。” 这么说来,手中这枚宝珠,必然是他们要找的东西无疑了。在项语嫣的记忆里,张留祭出定海珠时是发光的,看不清楚实体,但尸亥理应见过它。 但是他为什么会将定海珠藏在那座小岛上呢?陈星总觉得疑惑不解。 这时间项述终于来了,到得案前,一语不发坐下。盘膝而坐,按着膝盖,沉声道:“怎么说?” 不知为何,每当项述一出现时,陈星心烦意乱的情绪,便有效地镇定下来, “肖山他们呢?”陈星问。 “冯千钧、谢道韫与肖山都去找顾青了,”项述说,“就在你熟睡的时候,肖山想等你醒来,我让他不要等了。” 于是这下驱魔司变成分头行动,肖山与冯千钧前去追查那魔蛟下落,余下谢安、陈星与项述留守。按理说陈星本该也跟着去,怎么能扔下顾青不管?然而他眼前必须全力解决万法归寂。 谢安也来了,在案畔坐下,看着定海珠。 陈星说:“终于找到了我们一直以来要找的东西,接下来我会想办法,将其中的灵气释放出来,届时天地间就会恢复以往。” “你确定是它吗?”项述别的不问,倒是提了个与陈星一样的问题,此刻伸出颀长手指,轻轻拨了下珠子,令它在案上旋转,滚来滚去。 陈星:“确定……” 说着以手指轻轻定住那法宝,抬眼看项述,续道:“……吧?” 这一次陈星没有像先前一般,昏迷了足足三个月,在入水时他明显地感觉到了,这枚珠子释放出强大的灵气,并有力地支持心灯运转,这让他只睡了一天便醒来了,除了蕴含天地灵气的定海珠,还会有别的可能? 谢安:“我记得相当清楚,武神,当时尸亥说的是‘谢安石,当真是多谢你们了,助我打开锁灵塔,取来……’,再结合你们所听见的后半句,唔。” 陈星:“是的,这么说来,确凿无疑。” 项述抱着手臂,始终沉吟,又问道:“谢安,那只魃王如何了?” “囚禁在牢中,”谢安说,“防守非常严密,随时提防被劫狱。陛下有吩咐,提审他时,须得让他也旁听。” 项述说:“就今夜罢。” 谢安点了点头,起身告退,余下陈星与项述坐在一张案几的两头,陈星以手指拨弄几下定海珠,稍稍施力,它便滴溜溜地从一排法宝中间过去,滚到项述面前。 项述的视线始终停留在陈星脸上,五指稍一撒,定海珠又滚回来,到陈星面前。两人便这么将珠子弹了几个来回,像两个小孩在玩一般。 “你……今天心情似乎不错嘛。”陈星观察项述表情,说道。 项述眉毛一扬,说:“你想打碎它?” “先不说打碎的瞬间,灵气奔涌,很容易就把整个建康炸平。”陈星说,“假设咱们找到了一个方圆百里没人的地方可以试一试,又要用什么来击碎它呢?” 项述说:“不动如山?” 陈星沉吟,有点犹豫,说:“不动明王的神兵,你觉得对上一枚开天辟地便已存在的龙珠,胜算有多少?” “苍穹一裂?”项述道,“森罗万象?” 陈星道:“苍穹一裂是烛阴龙爪所化,与龙力凝结出内丹相比,明显低了一阶。森罗万象内蕴青木之气,传说是木神句芒所打造,比起开天辟地的神龙……显然也不行。” 项述稍稍张手,说:“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 “这是任何史籍中,都未曾记载过的法宝,”陈星考虑良久,最后说,“最合适的方式,就是找到张留吸纳天地灵气的方式,逆转整个施法过程,将灵气反向释放出来。” 项述说:“我记得在湖畔时,你差一点就成功了。” 陈星说:“当时差点把我自己也给炸死了,说也奇怪,只有那么一次,你看?现在却毫无动静了。” 陈星试着朝定海珠中注入法力,有别于洪湖沧浪宇中施法一幕,心灯只透过珠身散出光芒,无法再驱动它。 项述皱眉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陈星说:“没关系,这点消耗不算什么。” “怎么办呢?”陈星百思不得其解,又头痛起来,两人就这么面朝定海珠,坐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日暮时分,用过晚饭,项述将定海珠收起,贴身携带,说:“先由我保管,你需要时随时找我拿。”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陈星笑了起来,项述却已出得门去,吹了声口哨。 这难题一时无解,陈星的心情却也随之好了起来,毕竟他们已非常接近这一路上最后的目标了。 “等等!”陈星道,“你做什么去?”说着起身,跟在项述身后,想起今夜就要提审司马玮,不由得又忐忑起来。晋廷司马皇家的祖先复生,更成了尸亥的走狗,此事非同小可,司马曜封锁了所有的消息,从驱魔师们将洪湖岸边的司马玮残骸带回来时,便将他关在了地牢里。 暮色沉沉时,宫中腾出一处清冷之地,殿外重兵把守,更提防着是否有乌鸦监视。陈星与项述入座,司马曜藏身于屏风后,谢安亲自带人前去,将司马玮押了上来。 这是尸亥所复活的六王里的最后一王,只见司马玮身躯残破不堪,被铁链锁住身躯,披头散发,脸上尚带着死人的靛蓝肤色,身上架了一副铁枷。 谢安说:“原本想将他铸在铁水之中,但我们尚不知魃的生存方式,便暂先如此处理。” 陈星答道:“可以了,只要他不能动就行,一旦离开了尸亥的怨气,他的能力就会受到抑制。” 数名魃王现身之时,身上俱带着怨气,怨气越强,魃王的力量也就越强。这倒是有点像项述受心灯影响的力量发挥。 陈星注视司马玮,司马玮也稍稍抬起头,以浑浊无神的双目望向陈星。 但他没有说“救我”一类的话。 “认得这东西么?”项述首先发话道,并取出了定海珠。 司马玮转头望来,看了眼,答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陈星说:“那天在平壤说的话,你还记得不?” “什么话?”司马玮说,“你们会救我吗?” 谢安说:“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你身为我大晋先王,祖先英灵,不思守护后辈,竟是为虎作伥屠戮子孙,九泉之下,你还有什么颜面,去见我大晋武帝?!” 司马玮嘴角微微牵动了下,像是对此抱以不屑一顾的嘲讽。陈星皱眉观察司马玮,只见他五官端正,身材英伟,哪怕死后亦未有太大改变,当年诸王作乱,司马玮身死时只有二十,死了将近一百年后,竟还不得安息,不由得生出少许同情。 司马曜从屏风后看了眼司马玮,瞬间色变,屏住呼吸,不敢开口。 “尸亥为什么来到江南?”陈星认真道,“司马玮,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我保证无论你说了什么,尸亥都无从得知。” 司马玮缓缓侧头,端详陈星,说:“驱魔师,总得先谈清楚条件罢,你有什么能为我做的?不配合便想杀掉我?可我已经死了。” 项述说:“我还能再杀你一次,就像杀你的几名兄弟一般。” 司马曜在屏风后朝谢安比了个口型:“务必。” 谢安有点为难,没有回答。 司马玮说:“那就来罢,魂归天地,亦不失为一桩解脱,我已再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你想要什么?”陈星皱眉道。 “释放我,”司马玮说,“断去尸亥对我的控制,放我走。” 谢安说:“你想去何处?” “我不知道。”司马玮缓缓摇头,答道,“大地广阔,苍穹远高,既被尸亥复生之后,我只想去看看这一世间,我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个人,哪怕……” 说着,司马玮抬起手,拖着铁链,缓慢地戳了戳自己的头,答道:“我记得这具身体的主人,曾经的不少记忆,但我已感知到,我就是我。我虽被尸亥重新唤醒,确切地说,却是一具造物。” 这话突如其来,让在场所有人都有点猝不及防,陈星隐约察觉到,自己一直以来,仿佛误判了司马玮,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他们对他的认知,唯一的身份就是已死之人,没想到司马玮似乎也不是司马玮,那么他又是什么呢? 陈星抬手,示意众人稍等,问道:“所以,你使用了司马玮的身躯,又拥有他曾经的一部分记忆,但本质上是尸亥创造出来的‘魃’,是这样?” “是你与蚩尤一并创造出了我,尸亥不过是蚩尤的经手者。”司马玮说,“那日在隆中山之时,你使用了心灯,于是心灯的力量与魔神的力量,犹如阴阳一般,这两股互斥之力影响了我的苏醒。” 说着,司马玮又抬手,断折的手指指向自己胸膛,说:“这里,有心灯的种子。但尸亥尚未发现。” 高句丽一战后,陈星终于得到了解答,没想到司马玮的清醒,远高于自己所估计,这下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不禁望向项述,项述却道:“既然你不想为尸亥卖命,为何又跟随他行动?” “我挣脱不得,”司马玮道,“我的身体常常不由自主,被怨气驱使着行动,袭击你们,一如本能般在起作用,让我无法选择,心灯很微弱,却不停唤醒着我。” 谢安说:“尸亥远道而来,究竟有何目的?” 司马玮答道:“起初他想掳走陈星,将他的心灯炼化,作为魔神蚩尤的寄体,如此一来,新的心灯便能在神州生灵心内,种下执念的种子,驱使所有生灵向他臣服。” 陈星依稀记得那天在地脉处听了个大概,两下印证,已大致清楚了,问道:“那么他为什么暂时放弃了我呢?” 司马玮:“他找到更合适的法宝,即是定海珠,想改而用它重塑蚩尤身躯。定海珠内既有天地灵气,又是重置因果的龙神内丹,较之心灯更合适。” “拿到定海珠后,他想做什么?”项述又问。 “回到阪泉之战,改写败于轩辕氏的命运。”司马玮答道。 陈星又朝司马玮提了几个问题,但司马玮所知有限,许多事尸亥并不会告诉他,只有在幻魔宫中,听见尸亥与那魔心对答时,方记得一二。但他们已有了很大收获,首先陈星知道了魔心躲藏在幻魔宫内,而幻魔宫位于某一处的地底——地脉交汇之地。 但司马玮并不清楚确切在哪个位置,只因尸亥每次带着众魃王入内时,都通过地脉进行传送。那么料想当初若把陈星抓回来以后,也将通过地脉传送,带到幻魔宫中去。 再多的,也问不出来个究竟了,但项述依然非常耐心地询问了许多细节,与他们一路以来的猜测大致相符合,末了又问:“尸亥究竟有什么本领?” 司马玮道:“他的三魂七魄,已能脱离肉身行动。” “这不可能,”陈星说,“哪怕再强大的妖怪,也是办不到的,你当天地脉是吃素的?世间唯一能不具形体的,便只有魔。” 司马玮说:“他的魂力异常强大,能够随时随地使用借尸还魂,甚至魂力稍弱的凡人,都能被他附身控制。王子夜不过是他较为满意的一具身躯,心灯,则是他唯一克星。” 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陈星隐约察觉到,王子夜的实力也许不容小觑,那天在洪湖交手时,王子夜从那文士身上脱出的黑气一直受到自己的压制,但对其他人而言,这家伙不惧任何刀枪,几乎就是不可战胜的。 陈星心中想着,嘴上却说:“魂魄离体行动,看似逍遥自在,却十分危险。哪怕没有心灯,单用落魂钟,我就能收走他的两魂。若发生灵气爆炸,更将直接摧毁他的三魂七魄。司马玮,你其实大可不必惧怕他。” 眼看再问不出什么来,谢安请求地看着陈星。 “最后一个问题,”项述说,“他为什么要复活蚩尤?” “我不知道。”司马玮说。 这个问题,陈星也与项述讨论过许多次,尸亥来历不明,却至少在世上以独特的方式“活”了数百年,也许更久,这等大妖怪撑过了万法归寂,有点什么野心也很正常。单从复活蚩尤这件事来说,尸亥自己也许能力有限,亦无法独自统治神州。 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动机,项述依旧不死心地再问了一次,也依旧没有得到答案。 司马曜期待地从屏风后看着谢安,谢安想来想去,而后道:“我看不如今夜就……” “关起来。”项述不待陈星开口,先下了命令,这也是陈星想说的,“待我们收拾了尸亥,再决定他的去留。” 司马曜于是眉头深锁,待得兵士将司马玮带走,项述只朝他礼貌地点了点头,便朝陈星伸出手,牵着他走了。 “你把司马曜得罪了。”陈星低声说。 “他祖宗出来都被我斩掉五个了,孤王还在乎他?”项述回到寝殿内,开始整理今日的提审内容,沉吟片刻,提笔写了下来,皱眉开始分析。 陈星看出来了,项述今天的心情是真的很好。 “看你的定海珠,”项述说,“发什么呆?” “关键我也看不出什么来啊!”陈星一手扶额,答道。 “困了就睡去。”项述又道。 入宫之后,司马曜为两人安排了一个寝殿,也是项述要求的,除了看守定海珠,他还要守护陈星,免得又出什么意外。于是宫人便给他们用屏风隔开里外两隔,项述睡外面的地榻,陈星则睡里头的软榻。 外头下起了小雨,一阵寒意卷来。 “因为我吗?”陈星躺在榻上,说道。 项述也躺下了,叼着一张纸条,手里举着地图正在屏风后看,闻言莫名其妙道:“什么?” 陈星侧头,看向屏风后,项述跷着脚躺着的影子。 陈星:“项述,因为找到了定海珠,所以你觉得我安全了,今天心情才这么好吗?” 项述没有回答,将几张纸随手收起,手指一弹,熄了灯,满地月色。 “述律空。”陈星说。 项述没有回答,起身,坐在地榻上,伸手到枕头下。 “你是这世上,最在意我的人了。”陈星有点黯然道。 项述依旧没有回答,一手放在枕头下,似乎在迟疑,陈星却道:“可是啊,我不希望你,因为怕我有危险,就……” “闭嘴罢。”项述终于开口道,左手从枕头下抽回。 陈星:“项述,我觉得咱们真的应该好好谈谈……” 项述起身,身着单衣短裤,离开寝殿,陈星坐起,说:“你去哪儿?” “透气,”项述说,“不要跟出来,否则揍你。” 陈星只得又躺下,听见开门声响,项述走了,陈星正要找个由头让他回来,叫唤几声待会儿有人来抓自己了怎么办,项述却并未走远,羌笛声断断续续响起,显然是在院内吹起了羌笛。 屋檐朝下滴着水。 深秋时节,满院残荷听雨,天气一瞬间就凉了,羌笛古曲亦带着几分萧索之意。是夜南方大地一夜寒来,陈星不知曲名,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便已入睡。项述看了许久的雨,直到后半夜方进来欲睡下,却听见陈星不安分地在被窝里动来动去,过去看了眼,只见他蜷成一团,显然是冷了。 于是项述便睡上软榻,陈星在睡梦中终于感觉到暖和过来,像只寻觅温暖的动物,无意识地凑上前去,抵在他的肩前熟睡。 建康快要入冬了,连着一个月过去,陈星无论如何都找不出释放定海珠中灵气的办法,且从洪湖归来后,这件法宝便再无动静。冯千钧、谢道韫与肖山每隔五日便会从江南各地,通过驿站发来信函,告知各地水域问题。 “魔蛟一定还没有离开南方,”陈星看完又一封信,说道,“尸亥与它正躲在某个地方,他想做什么呢?” 根据谢安的情报,南方已动用最大的人力与财力,布下了天罗地网,船只虽然无法覆盖所有的水路,监视水道口问题却不大,魔蛟若通过水路逃往洛阳,定会被发现。 而冯千钧等人的搜查网则不断收拢,朝着建康汇聚。 “定海珠,”项述说,“尸亥不会死心,正在等待机会,夺到定海珠为止。” 项述带着陈星,又来了南屏山一次,期待能在七星坛上重启定海珠,却依旧无计可施。 随着时间过去,项述也有点烦躁,回到洪湖畔的岛屿上时,陈星模仿当时情形又祭使了定海珠一次,依旧一无所获。 “放好。”项述道。 陈星将定海珠放在石上。 “专心。”项述说,继而举起不动如山,试了试。 两人最后终于决定,试一下用不动如山来摧毁定海珠,只见陈星全身心灯光芒闪烁,从背后抱住了项述,项述手中不动如山落下,一声震喝! 铿然作响,定海珠陷了下去,岩石被摧得粉碎,法宝完好如初。 “不行。”陈星郁闷地说。 项述放下剑,观察陈星情况,陈星有点喘,项述便道:“歇会儿。”说着取出水来,让陈星喝。 “怎么这么难啊!”陈星道,“明明已经到手了!这看上去也不像有天地灵气的模样啊!是认主的吗?可是那天怎么又能用呢?” 项述看陈星这模样,忽然笑了起来,陈星真是没脾气了。 “真想把这东西扔了。”项述随口道,将定海珠一收,躬身一步迈出,直起身,抬手,直接朝洪湖里扔去。 “别!”陈星大惊失色,只见湖中“扑通”一声,水花荡漾。 “啊啊啊啊——!”陈星疯了,抓着项述使劲摇,项述却大笑起来,陈星怒吼道,“你还笑!笑什么?!” “走吧。”项述不笑了,一本正经地说。 “去哪?!”陈星难以置信,简直快哭了,说,“能找回来吗?这是唯一的希望了!” “去敕勒川,”项述说,“去巴里坤湖,我知道有一条路,沿着那条路,一直走,能离开中原。” 说着,他侧头望向洪湖上一色秋水长天。 “再一直走,”项述漠然道,“经过沙洲、经过楼兰,还能去很远的地方,我想,那里应当没有魃,也没有定海珠,不会有天地灵气,不会有驱魔师,没有妖魔鬼怪。什么都不会有,你也不用再想着去救任何人了。” 忽然,项述又怔怔看着陈星,看了他很久,方道:“不管了,明天,中原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管了。点头,我就带你走。走吗?” 那句话出口时,陈星忽然毫无来由地眼眶发红,哽咽起来,看着项述,不住喘气。两人一路走来,那些同患难、共生死,众多艰辛纷繁迭出,一幕幕闪过心头。众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犹如海浪般吞噬了他。 “不,项述,”陈星说,“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我不想放弃,哪怕我粉身碎骨,哪怕我明天就要死了,只要我今天还活着,我们就还有希望,对吗?” 项述认真地看着陈星,眼神刹那变得温柔无比,洪湖之水一浪叠着一浪,在那潮起潮生之中,他们只是注视着彼此。最后项述嘴角微微一勾,摊开左手,手中依旧是那定海珠,方才扔进湖里的,只是一块石头。 “逗你玩的。”项述随口道。 陈星笑了起来,说:“我就知道。” “回去罢,快下雪了,慢慢地再想办法。”项述漫不经心道,示意陈星接着定海珠。 “放你那里。”陈星答道。 寒风吹来,洪湖岸边下起了温柔的小雪,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来了,江南全境一夜白雪皑皑,江南的雪较之塞外的雪大相径庭,敕勒川下起雪来天地间所有的颜色全褪去了,建康的雪下完一夜后,却犹如水墨画上的留白。亭台楼阁的线条在雪下显得更分明,就像王羲之朝着天地挥出了遒劲的一笔。 数月过去,陈星将建康所有能翻阅的古籍全部翻过一次,谢安更为他召集了江东才俊,谢家、王家等年轻子弟的智囊团,就连司马家的年轻人亦来了不少,俨然已成为了天底下读书人的一场盛会,却始终一无所获。 第73章 祭典┃项述竟是在这么多人面前突然情绪不稳定起来 除夕渐近, 陈星的心情经历了好几次大起大落, 从最开始的满怀期望到狂躁无比, 再到绝望,又在项述的安慰下希望重燃,最后已经没脾气了。 “我现在有相当的理由怀疑, 也许得到最后那天,我才知道定海珠是怎么用的。”陈星自言自语道。 “最后那天?”项述进卧室时,无意中听见了这句话。 陈星马上改口道:“开战那天。” 数月中, 冯千钧与肖山等人始终没有找到腐蛟的下落, 搜索范围也朝着建康进一步收拢,按这个速度, 到来年开春时,便将回到建康。而北方传来的消息也愈发令人紧张, 慕容冲回到洛阳后遭到软禁,在苻坚的授意下, 洛阳已开始全面戒严,长安开始征调军粮,预备南下与晋国一战。 无数军报接连送到建康, 但苻坚封锁了大部分消息渠道, 谢安只能通过行军与税收来判断苻坚的动向,所有人都清楚这一仗必须得打,躲不过了。奈何江南一地愿支持晋廷一战的民意却寥寥无几,大晋朝廷迄今尚不敢作全国动员,去迎接苻坚战无不胜的铁骑。 更不敢告诉老百姓们, 北方还有一支如何可怕的活死人军团在等待着南下的情况。 “汉人皇帝想找你聊聊,”项述说,“兴许是关于开战的。” “没有进展,”陈星疲惫道,“没有任何进展。” “明天就是除夕了,”项述答道,“你们是不是要祭天?” 陈星这才发现,不知不觉竟又是岁末,还有一年又九个月的时间。司马曜明天将与一众皇族,在建康例行祭天,谢安兴许做了准备,将在明日朝江南的百姓们发表演辞,告知如今长江南北的严峻情况。 司马曜特地邀请了项述与陈星,让他明天一定出席祭典,想来应是有事商量。 翌日,陈星只得收拾一身,与项述换上出席祭典的衣服,随同司马家前去祭天。陈星并无官职在身,却作汉时驱魔师装扮,戴了镶玉黑弁,依晋制穿一身雪白鎏金的法服,足踏七星履。 项述则同样是白鎏金、文武袖的武服,佩剑戴鶡冠。 除夕当天,建康所有民众涌向淮水两岸,参加由谢安主持的司马皇族祭天的大典。武官早早地清了场,十里淮水岸畔全是百姓,香火三牲祭天,年节的气氛就在这烟雾缭绕里若隐若现。 待得夜中吃过年饭,子时一到,司马曜还会带着文武百官,前往栖玄寺亲自撞钟,为大晋万民祈福,是以今日家家户户穿新衣、持桃符,追随人间真龙天子,以赴辞旧迎新的浩大盛会。 离开太初宫前往淮水畔时,陈星与司马曜共乘一车,项述则在旁与武将们骑马护送,不时引得车外百姓震天欢呼。 每次出门时听见议论,陈星就知道这位护法武神又被争相观看了,反正早已习惯,便也当作听不见。 “朕以为,大单于会以先前身份前来参加祭礼。”司马曜今日倒是很悠闲,朝陈星说道。 车上唯有陈星与司马曜二人,陈星能猜到司马曜希望看见的是,项述穿胡人大单于王袍,乘车辇,在江南露面,让司马氏与谢家,在接下来的南北大战中获得百姓的支持。 “陛下,述律空的身份,已经不是大单于了。”陈星客气道。 自从上回因为司马玮之事得罪了司马曜,陈星便不想与司马曜多接触。毕竟为君之人,各有立场,就像苻坚念念不忘要攻陷南方,司马曜也有自己的使命在。许多时候大家都不想起争执,奈何局势使然,这种“我不想得罪你但是没办法”的想法,陈星与司马曜彼此都相当理解,说多了闹得互相之间不爽,没必要。 “那条龙,找到下落了不曾?”司马曜说。 “那不是龙,”陈星想了想,说,“是条蛟,它的渊源与咱们汉人很深,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濮大师已经告诉朕了,”司马曜随口道,“本想着你若能制住那龙,说不定可让其为朕效力。” 陈星说:“陛下,这难度真的太大了。” “所以啊,”司马曜说,“身为陛下,提出什么,就被驳什么,也当真无趣得很。连个头发也长不出来。” 陈星说:“还是老老实实,准备打仗罢。唯独这件事上是无法取巧的。” 一时两人无话,陈星也清楚司马曜的许多提议,乃是身不由己。毕竟要保护一国万民,责任还是很重的,对他这些突发奇想、异想天开的建议,倒也不见怪。 “那么有一件事,你总是能做的罢。”司马曜又问。 “尽力而为则已。”陈星客客气气地说,想到自己只剩下一年多的性命,又不由得担心起来。 司马曜说:“把那个王子夜与他的龙,留在江南,无论如何,不能在朕与苻坚开战那天让妖魔鬼怪参战。” “这就是我们眼下正在做的。”陈星说,“顾青下落不明,冯大哥也一定要找到她。” “那小姑娘,多半已经死了罢。”司马曜又唏嘘道,“天驰,人总要学会接受现实,若救不回来,龙也好,蛟也罢,万一出现在战场上,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关于“龙”现会稽之事,半年多里,江南民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更有流言四起,认为司马曜逆天而行,江南将改换门廷。司马曜烦得要死,四处稽查流言来处,却抓不到议论他的源头,只得寄希望于陈星,早点抓到那家伙。 陈星自然知道后果,若在两军大战之时,天外突然飞来一条看上去像是龙的东西,帮着苻坚,将士们可不会分辨这东西来历,只会认为秦帝才是上天认可的真命天子,己方士气尽丧,大溃就在顷刻。 有时所谓的“天命”在哪一边,哪一边就立于不败之地,不是说着玩的。 “陛下放心吧,”陈星安慰道,“只要我还活着,就决计不会让它在战场上肆虐为祸。” 车队外一众武官中,项述不紧不慢地骑着马,他的武袍与装束、容貌都是最显眼的,虽混迹大晋武将之中,却接收到了最多的百姓热情。项述生性不喜欢被人指点,便稍稍侧过头去,略朝着马车一方,在嘈杂声音里凝神静听陈星与司马曜的对话。但一侧头,那侧脸更好看了,于是欢呼声变得更响。 濮阳从另一侧策马前来,朝项述打了个手势,项述便有意落后些许,与他并肩而行。 “武神要查的事,”濮阳说,“大致有说法了,这几个月里,我翻阅了师门流传下来的有关星象、命盘的一切记载。” “说。”项述沉声道。 濮阳说道:“关于岁星入命这个情况,非常罕见,但可以确定的是……” 车队抵达淮水,陈星扶着司马曜下了车,祭天的案几已摆好,今日也是司马曜特地授意,让驱魔师与护法武神在旁随侍,让陈星于江南万民面前亮相,以彰显自己有“天命”在身,引导民间舆论。 “武神呢?”司马曜说。 “项述又跑哪儿去了?”陈星皱眉,朝队伍末尾望去,一眼就找到了玉树临风、十分显眼的项述。 真好看啊,陈星心想,大晋文武百官仪仗齐整,却只有项述如此地与众不同。 项述正在与濮阳说话,确切地说,濮阳策马而立,在旁朝项述低声解释,项述却没有看他,深邃的双目越过一众官员,一眨不眨,只注视着陈星。 陈星忙打手势,祭天要开始了,万民鸦雀无声,现在所有人都在等项述,濮阳快速把话说完,陈星焦急无比,却见项述一声“驾!”一抖马缰,穿过人群,那战马险些撞倒人,余人纷纷让开一条路,司马曜脸色一变。 只见项述翻身下马,在数十万人面前几步跃上祭台,猛地抓住了陈星的手。 周遭所有人吓了一跳,陈星茫然道:“怎么了?!你又干吗?” “你……”项述眉头深锁,仿佛极其愤怒,说道,“你……” “别在这个时候吵架!”陈星低声说,“你有什么不满,回去说可以吗?几十万人看着呢!” 淮水岸边黑压压的数十万人,连着晋廷数千官员,以及皇族、皇帝、谢安等人全部怀疑地看着项述,只见项述抬起一手,竟是攥着陈星的手腕不放。 陈星:“痛……痛啊!你力气太大了!” 项述放下了手,不住喘息,司马曜一见情况不好,赶紧上前打了个圆场,说道:“武神?你俩……有什么过节,小两口要么回去再算账?现在看在朕的面子上,是不是先放一放?你看底下这么多人……” 江南数十万百姓先是翘首以望,继而开始议论纷纷,陈星万万没想到,项述竟是在这么多人面前突然情绪不稳定起来。 “好,”陈星朝项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来,咱们先捋个是非曲直,让他们等着,陛下请稍等……” 项述倏然放开了陈星的手腕,朝司马曜冷漠地说:“继续。” 司马曜观察两人神态,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若是自己麾下官员,在祭天时闹上这么一出,拖下去杖责倒未必,官职铁定是没了。关键陈星不归他管,更拿项述没办法,摆起皇帝架子来,说不定随时还要被项述打,只得忍气吞声,朝谢安点点头。 谢安清了清嗓子,说道:“那就开始罢。” 随从铺开黄锦,燃起巨大的火盆,陈星领了一把桃木剑,在旁朗声道:“人间驱魔师、护法武神,特护御大晋天子,壬午年春祭。” “大声点。”司马曜低声说。 陈星:“嗓子疼……你让项述说罢。” 项述眉头深锁,及至陈星动了动他,项述方不耐烦地喝道:“人间驱魔师陈星,护法武神述律空!护御大晋天子壬午年春祭!” 那一声震喝如洪钟震荡,顿时大晋禁军人人色变,淮水两岸,近十里之地,几乎都清晰地听见了项述的声音,这是什么级别?哪怕是号称天下一武者的苻坚也有所不能!江南一地,衡量自身,祭台下近万武官,更自问无人能办到! 司马曜与陈星离得最近,差点被项述震吐血,陈星脸色苍白,忽然项述一手按在他的肩上,一股柔和充沛的中气注入他的身体,顿时让他好过了不少。 “今日,是永嘉之乱后的第六十九个年头了。”司马曜调匀呼吸,缓缓道,“这些年中,朕对我大晋之殇,从不敢忘……” 黄锦上放着传国玉玺,司马曜将手按在了玉玺上,朗声道:“我大晋的黎庶万民们!今日除却春祭,朕还有一话,想朝你们说——” 淮水沿岸数十万百姓屏息静听,鸦雀无声。 就在此刻,淮河水底出现了一条长达二十丈的巨大黑影,苍白的天空下,有人开始注意到了那巨大的影子,陈星听见小声议论传来,转头望向谢安,眼中带着疑惑神色。 项述也发现了它,司马曜依旧朗声道:“——朕不得不告诉你们,就连江南这片土地,业已——” 下一刻,项述按剑,淮河之水蓦然炸开,散发着怨气的腐蛟冲天而起! 那一下整个淮河岸畔顿时大乱,百姓争相推搡,不少人掉进了河道中。河畔另一侧,冯千钧、肖山一跃而起,躬身蹲在护栏上,双目锁定了冒出淮水的腐蛟。 陈星:“!!!” 项述喃喃道,“我就知道你没有离开。” 蛟头上的顾青笼罩在浓重的怨气中,与那腐蛟同为一体,项述抽剑,挡在陈星与司马曜身前。 “晋天子呐——”王子夜的声音响彻淮河两岸。 陈星的血液仿佛凝固了,谢安却似乎早有准备,抬起手,四面八方的埋伏终于在此刻悍然现身。近两万名手持强弩与钩索的北府军于房顶、楼台上现身! “终于来了。”谢安缓缓道。 陈星转头,见众人仿佛丝毫不意外,早有准备,料想在自己钻研定海珠的时日里,项述便已做了周全的布置,那震惊感渐渐平息下来。 “你的气数已近终结,”王子夜的声音不徐不疾地说,“人间大地,新的天子将取代你,凡事不可逆天而行,这是苍天派我前来,降下的旨意,若再执迷不悟,江南一地顷刻间便将化为焦土。” 第74章 屠蛟┃我必须出战!你们将我当什么了?! 祭天之时, 魔蛟陡然现身, 天降异兆, 对江南数十万军民的打击直是致命的,不少人无法分出这魔蛟与真龙的区别,只是下意识地屏息, 听着假托降神时,王子夜所释出的预言! “住嘴!”陈星瞬间反应过来,怒喝道。 司马曜早被项述提醒过祭天时也许会有变数, 正要出言反驳, 陈星的怒斥却恰到好处,比他自己开口更合适。 “司马家才是真龙天子!”陈星之声响彻淮河两岸,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后的六十九年中, 江南一地不事战乱,司马皇族保护了南方一地的亿万百姓!你不过是一条兴风作浪、为祸人间的妖蛟, 有何资格代表天意!” 蛟龙发出一声长嘶,王子夜的声音冷冷道:“既是如此,便等待你们的灭亡!” “放箭!”谢安蓦然下令。 “保护陛下!”武官纷纷喝道。 顷刻间, 两岸数万埋伏同时放箭, 箭矢带着飞索勾向蛟龙,禁军开始疏散百姓,王子夜正驾驭那腐蛟欲拔高离开时,遭到钩索牵制,轰然坠落淮河之中, 激起千层巨浪! 河浪掀翻了祭台,冷水泼了陈星一头,他被谢安抓住手腕,拖出了人群。 “项述!项述!”陈星喝道。 谢安:“小师弟!护送陛下!离开这儿!” “按计划!”项述喝道,“把它引到河边去!” “走!”谢道韫提着剑,冲上了祭坛,拉住陈星,喝道,“陛下!随我们撤!” 谢安早就布下了局,奈何那条腐蛟比起上次在会稽大战时战力提升了不止一级,王子夜更不知以何方式,为这炼化到一半的蛟提供了充盈的怨气,不仅将上次战斗后的创伤全部愈合,那蛟的飞翔速度也变得更快,当即甩开了项述等人,一头冲向司马曜! “今日我就替天除害!”王子夜嘶哑的声音狂笑道。 司马曜怒了,终于不顾帝王涵养,吼道:“你他妈的才是害!看我……” “陛下别骂了!”谢道韫从背后揪住司马曜的衣领,喝道,“快逃吧!” 那腐蛟在淮水畔一盘旋,转向司马曜,张开巨口,轰然朝着司马曜冲来,司马曜却喊道:“驱魔师!我们有大驱魔师……” “别指望我!”陈星陡然炸了,喊道,“我的护法呢?!护法在哪?!” 腐蛟一个飞掠,瞬间卷起气流,将沿途禁军护卫全部冲开,谢道韫飞身一扑,将陈星与司马曜扑在地上,项述与谢安冲过长街,奈何无论如何都追不上飞翔腐蛟的速度。 眼看只是一招,司马曜的护卫们顿时就被冲散,不少黎民百姓更如见真龙,纷纷跪下祷祝。谢安怒吼道:“那是妖怪!不要拜它!” “跑!陈星!星儿!”项述跃上房顶,情急朝远处喊道。 眼看一众护卫所余无几,只剩下陈星与司马曜,陈星只得拉起司马曜,朝淮水畔的山上跑去。司马曜被拖着夺命狂奔,朝陈星喊道:“你不是驱魔师吗?快召唤飞剑杀了它!” “我没有法术啊!”陈星喊道。 “那你能做什么?”司马曜万万没想到。 “我说了的!”陈星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说了我什么法术都用不了!” 这伙人简直是群江湖骗子,如今该是用驱魔师的时候,居然告诉自己什么都不会? 陈星跑得气喘吁吁,躬身按着膝盖,抬头朝司马曜说:“陛下,老实告诉你,我只会逃命……外加运气很好,行了吧?” “朕的国家!”司马曜怒吼道,“朕的百姓!居然在拜一只妖怪?!” 这比腐蛟在建康城内大肆破坏更致命,司马曜差点要吐血了。 “又来了!”谢道韫喊道,“快找地方躲!” 腐蛟俯冲,发现了淮水畔高地上,跑过一面石牌坊的两人,当即轰然俯冲而下,陈星与司马曜毫无掩护,站在空地上,而王子夜则驾驭腐蛟,以雷霆万钧之势疾射向两人!眼看只要一招就要将汉人皇帝摧得血肉模糊之时—— ——陈星终于喊道:“老规矩!岁星——!救命啊!” “什……什么星?”司马曜还没回过神来,陈星已一个飞扑,抱住了司马曜,紧紧抱住他。 司马曜马上狂叫道:“快放开我!朕不想和你一起死啊!” 陈星抱住了司马曜,不容他挣扎,两人就这么站在空地上。下一刻,腐蛟轰然冲来,一声肉与磐石相撞的巨响,就像有人撞到了墙上,腐蛟“砰”地撞进了牌坊,紧接着蛟头在那石牌坊上牢牢卡住了。 司马曜:“……” “啊。”陈星放开司马曜,转头看,岁星果然再度发挥了逆天的力量。 此刻只见那腐蛟身体悬在山外,王子夜被这么一撞,已被牌坊拦着飞了出去,不知掉在了何处,腐蛟的利齿距离他们不到一丈,拼命尝试张嘴,奈何下巴被地面卡着,一口毒雾怎么都喷不出来。 腐蛟:“………………” 司马曜:“……………………” 陈星拖着司马曜,退后半步,那腐蛟两只前爪撑着山边峭壁,不住朝后挣扎,明显想把脑袋拔出来,那石牌坊被带得不住松动,固地之处开始摇晃。 司马曜最先反应过来,马上道:“现在!现在上去,杀了它!” 陈星:“不不!杀不了的!快来人啊!人呢?!” 卫队还在山下追,司马曜说:“你带佩剑了吗?” 陈星只有一把祭祀用的桃木剑,试着上前砍了那魔蛟一下,桃木剑马上就断了。 “我们还是走吧!”陈星道,“它快挣扎出来了!走啊!” 陈星扔了那断剑,转身拖着司马曜开始跑,又过一会儿,只听高处一声巨响,那腐蛟竟是挣扎得连整个石牌坊一起,从地基上拖了出来。 然而石牌坊足有万斤,正好卡在腐蛟的头上,犹如戴了个枷锁般,牌坊乃是晋元帝司马睿为王敦所立,上书“乐善好施”四个大字,两边汉白玉石柱还漆了金漆,气派倒是很气派,就是太重了。腐蛟刚飞得数丈,便被牌坊带得一坠,脑袋着地,掉在江边地面,把青砖地砸得粉碎。 附身顾青身上的王子夜终于飞来,再次跃上蛟头,腐蛟竭力调整姿势再度起飞,奈何要带着万斤“乐善好施”的石牌坊飞翔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且很难掌握方向,每次想转头又被牌坊带得偏离方位,撞得晕头转向。 “怎么回事?”王子夜差点被撞成肉泥,幸而在最后一刻弃蛟逃生,但就这么短短片刻,这明显能以一当万的妖兽,脑袋上居然多了个牌坊,战斗力大打折扣,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更让他无语的是,明明计划好作为天降旨谕的“龙”,脑袋上居然写着“乐善好施”四个字,这反差实在太大。 “在那里!”谢安冲来,喊道,“快放箭!” 腐蛟动作一变得迟缓,万千晋军官兵顿时就追上了,纷纷射箭。 更让王子夜万万未料的是,晋人竟似未卜先知般,洞察了他的计划,腐蛟顷刻间已被钩索束住,他本打着如意算盘,在司马曜祭天时一举诛杀南晋皇帝,挫过大晋锐气便潇洒飞走,孰料全落了空,只得驱使那蛟龙不断挣扎,拖着成千上万的钩索,沿着河面飞去,欲挣开捆缚。 陈星与司马曜等一众皇族与护卫们会合,被撤到一旁,禁军与北府军倾巢而出,全部被派了出去,谢安则指挥镇定。 司马曜道:“大驱魔师,你的那个什么法宝能用上不?今天一定要将这妖怪留下来!” “你们怎么知道这家伙会前来偷袭的?”陈星已经懵了。 “武神猜的。”谢安解释道,“莫要担心,陛下,用来捆缚妖蛟的,全是钢绳。” 司马曜与陈星对视,司马曜嘴唇不断哆嗦,显然异常激动,忽然朝谢道韫耳语数声,谢道韫点头,转身奔走。 “那怪物逃到城南了!”禁军护卫匆匆前来,随之而至的,还有肖山与冯千钧。 陈星见两人回来,说道:“走,到城南去。” “你留在这儿,”冯千钧说,“项兄弟不让你参战,你只要保护好陛下就行。” “不行!”陈星怒道,“我必须出战!你们将我当什么了?!” 肖山有点迟疑,陈星一把抓住肖山,说:“肖山,带我走!” 陈星不见项述,心想一定是去追那蛟龙了,当即烦躁无比,看了眼司马曜。谢道韫却捧来了一把带鞘长剑。司马曜当着所有人的面,抽出那镶满珠宝、五光十色的宝剑。 谢安:“……” 司马曜:“都欺负到朕的头上来了,怎么能坐视不理?” 陈星:“很好,走吧!” “陛下!”众人顿时色变,追在司马曜身后,王羲之狂喊道:“陛下!你那把天子剑杀不了敌的啊!” 只见那魔蛟戴着一副“乐善好施”的牌坊,在城中翻飞,撞来撞去,却无论如何挣不断钩索,晋军也奈何不得它。项述则站在高处督战,明显针对它制定了详尽的作战计划,先以钢索拖住蛟龙,如钓鱼一般,预备在它挣扎力竭之后,再一举斩杀以竟全功。 陈星爬上城南大宅房顶,喊道:“项述!你给我回来!” 项述没有听见,陈星猛地催动心灯,项述马上感觉到了。 冯千钧与肖山被召回建康,眼看顾青终于现身,众人都竭尽全力,追着“乐善好施”蛟龙在河道两侧飞奔。 项述一瞥陈星,眉头深锁,转身沿着屋顶过来。 “回去,”项述语气森寒,说,“与你们的皇帝回太初宫去。” “你听我的。”陈星手中心灯闪耀,项述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将陈星的手拧到背后,在他耳畔低声说:“我能解决,不需要动用心灯。”说着抬眼,越过陈星肩膀,瞥向不远处的司马曜。 “不动用心灯,驱逐不了王子夜!”陈星说,“她会死的!而且,你必须用旗鼓相当的法术,当着几十万百姓的面除掉他们!” 王子夜驾驭腐蛟在岁祭时现身,目的已非常明显了——借助所谓的“天命”,来无情地打击江南一地的士气,“龙”都现身并否认了司马氏真龙天子的身份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自先秦时起,历朝历代最是讲究“祥瑞”与“恶兆”一说,若让那腐蛟跑了,接下来的数年中,江南一地士气势必大溃,而司马氏与王、谢两家经营多年的民意,也将跌落到谷底。黑龙已现身,哪怕眼下江南精锐尽出,屠灭腐蛟,也只是人与“天”的对抗。 要对付所谓“祥瑞”,唯一的办法,就是请出另一个同等级别的祥瑞,消灭掉这条百姓眼里的“龙”,并当众宣布,司马氏才是天命所归。 忽然陈星发现了,项述的眉心中隐隐带着一股黑气,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上一次与王子夜在洪湖中的大战?项述所有的法力都来自于心灯,三魂七魄里若有怨气,每次在心灯的照耀之下将无所遁形,王子夜竟有能力,用怨气来污染他的护法?! “你必须用。”陈星挣了几下,挣开项述,固执地说,“项述,我不介意在这个时候浪费时间,告诉你我心里在想什么。” 项述蓦然就暴躁起来,吼道:“你会死!” 紧接着,项述迎面挨上了陈星带着万丈光芒的一拳。 “出魔!”陈星怒喝道。 轰然巨响,天地色变,项述只觉得一道光闪过,将脑海中、心里,甚至整个天地映得一片雪白,那光火熊熊燃起,几乎要将他的三魂七魄焚烧殆尽! 霎时王子夜留下的那道怨气被驱逐了出去,烟消云散。 陈星全身燃起心灯的烈火,一字一句道:“项述,我知道你在害怕,怕我被心灯烧成灰烬。” “……可是你,有没有尊重过我的愿望?我一生中唯一的愿望?”陈星注视项述双目,认真道,“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愿意为此付出一切,去做的事。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项述怔怔看着陈星。 “在你心里,就没有别的念想了么?”项述终于道。 陈星侧头,避开项述的目光,说:“如果你想为我做点什么的话,这就去吧。”说着再转头,迎上项述的目光,固执地说:“把顾青救出来,只有你能救她。在百姓面前除掉这条蛟,就像历任护法所做的事情,你是护法武神,这就是咱们的使命。” 项述没有再说话,转头望向那魔蛟,只见魔蛟奋力挣扎,身上已钉满箭矢,绿色的血液不断喷发,污染了整条淮河。 “哪怕飞蛾扑火,令你最终化为灰烬,”项述看着那魔蛟,喃喃道,“也在所不惜么?” 陈星说:“是的,因为我一直在做我认为对的事。” 项述蓦然转头,面朝陈星,带着危险的意味道:“没有商量的余地?” 陈星表情倔强,没有回答。 项述带着威胁的语气,沉声道:“那么如果有一天,当我去做我认为对的事时,你也要记得今天你说的话。” “你想做什么?如果你不愿听我的话,”陈星终于说出了最重的那句话,“这就走吧。” 项述深吸一口气,紧接着横过手中不动如山。 陈星知道项述妥协了,于是燃烧起了心灯的所有力量。 刹那间晦暗天幕下,一道光扩散开去。 项述的全身爆发出强光,一头长发化作燃烧的火焰,鎏金武袍上,光火温柔地现出金甲,手中智慧剑迸发,背后五件神兵缓慢旋转。 项述带着那光火,化作一道烈焰流星,飞向河面! 陈星手结灯印,竟是在空中飞了起来! 逃散的百姓纷纷抬头,看着天空中的这一幕,不少人纷纷下跪。 “奉天地号令,”陈星背后浮现出巨大的神祇法相,将三魂七魄中的力量推动到了极致,声音在建康的天空下不断震响,“以大驱魔师之力,命护法武神——” “驱魔!”随着陈星一声清喝,背后燃灯法相双手一并,结灯印。 项述身上光焰再度暴升,不动明王法相在背后出现,发出一声怒吼,飞向王子夜与那蛟龙,王子夜冷笑道:“这就对了。” 项述的愤怒已无法遏制,使出了毕生全力,双目通红,狂吼一声,双手运剑,一剑劈砍在蛟头上! “出魔!” 那一刻,附身于顾青身上的王子夜出手,怨气朝着项述卷去,沿着重剑,缠向项述全身,然而项述全身金火爆发,将怨气轰然击溃,焚烧殆尽。 王子夜发出怪笑,在那金火倒卷之时,离开了顾青的身躯。 “青儿——” 冯千钧抓住钩索一扑,肖山却更快上了蛟头,一爪勾稳,将顾青从蛟头上扑了下来,冯千钧翻身一跃,抱住顾青,从蛟头上坠落。 紧接着,项述一剑竖直劈开蛟头,电光一射,在转瞬间化作一道强光,从蛟头划过逆鳞,到蛟腹,到得蛟尾,“唰”一声那魔蛟如纸般被破开两半,毒血飞洒,怨气飘散,坠入淮河! 沿岸百姓顿时欢呼,司马曜举起剑,大喊道:“干得好!” 陈星将心灯一收,两眼前一片漆黑,从空中坠落,项述一个转身飞来,在空中紧紧抱住陈星,坠向房顶,激起四处飞射的瓦片,从房顶滑下,落在街道上。 陈星闭着眼,嘴角淌下血来。 “武神!”谢安带着士兵沿街匆匆赶来,建康城中到处都是欢呼。 项述疲惫地跪坐在地,怀中抱着昏迷不醒的陈星。 第75章 共燃┃你看见了王子夜的记忆? 皇宫中。 陈星安静地躺在榻上, 他熟睡之时, 脸上带着一股稚嫩的气息, 就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项述亲手把他抱进马车,片刻不离地抱回了建康谢宅。然而历经一场大战,陈星就像陷入了长久的美梦中, 无论他们如何呼唤,他都不曾醒来。 “魂力受损,”濮阳亲自查看过后, 说道, “需要睡眠才能康复。” “什么时候才能醒?”冯千钧始终眉头深锁,“上次已经睡三个月了, 如今诸事众多,再这么睡下去, 该怎么办才好?” 卧室中站了一地人,谢道韫把师父朱禁请来, 特地为陈星看过。 “不好说。”朱禁为陈星诊过脉,涉及到法力、驱魔、三魂七魄,已超出了他的医术范围, 只嘱咐让项述照顾好陈星。 濮阳交给项述一本泛黄的古册, 说:“这是我师门留下的,关于魂魄之说的记载,您可以看看。” 余人纷纷散了,剩下项述与肖山坐在榻畔,项述低头翻了下书, 焦虑无比,望向陈星。 “岁星入命,”项述沉声道,“是真的么?” 陈星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睡熟了。 肖山问:“那是什么?” 项述摇摇头,在一旁盘膝坐下,取出定海珠,沉默地注视着它。肖山上得榻去,跪在榻畔,摸陈星的额头,说:“他会好的吧?” 项述心烦意乱,疲惫不堪地出了口气,明显是按捺着性子,不想再开口说话,片刻后一阵风地冲了出去,一声怒吼,手持不动如山,在庭院内扫开大剑,仿佛正在一抒心中的憋闷之气。 肖山显然不太能理解,陈星上次能醒来,这一次自然也能醒来,项述的反应明显超出了担忧的表现。 项述那套剑法,从清晨一直打到午后,最后汗水淋漓地进来,朝地上一躺,呈大字形摊着,双目空洞,看着天花板直喘气。肖山午后回来过一趟,见项述也不吃饭,摊开了濮阳交给他的古册,正认真地看着。 那是一本记载了古时驱魔师与护法之间,法力的共鸣与呼应的书。当年濮阳先师在万法归寂、驱魔司解散之后,誊抄走了不少古籍,许多法术因万法归寂而无法再用,却详细地记叙了其中所作用的许多原理。 譬如在护法与驱魔师一方,因过度使用法力,三魂七魄遭到重创之时,除了特别的药物之外,另有法力共燃之术,可供魂魄加快自行修复。 项述看着看着,目光忽然停在了其中一页上,继而蓦然转头,望向榻上的陈星。 看完前后几页,项述将那本快散架的书放在案上,起身出去沐浴,皇宫中终日备有热水,洗过澡后出来,又去焚过香。回来时裹着一身棉布的浴袍,里头只穿一条长裤,进房后赤脚走近床榻。 项述一时紧张无比,在榻畔单膝跪地,现出赤裸刚健的小腿与脚踝,继而伸手到榻上,覆住了陈星的手背。 “我试试罢,”项述自言自语道,“时间无多。”继而起身,解开浴衣的腰带。 肖山:“???” 肖山回来了,拿着给项述的食盒,在门外疑惑地看着。 “大单于?”肖山问。 项述:“……………………” 项述拉开腰带的结拉到一半,忽然转头,皱眉道:“你出去。” 肖山:“你要干什么??” 项述:“这关你什么事?” 肖山简直疑惑到了顶点,他只有十三岁,似懂非懂的,但那天在会稽郡守府上无意中看见过一次,自然而然地猜到了那上面。然而项述却不想让他多看,转身在榻畔坐了下来,也不说话,与肖山沉默地互相看着。 肖山:“?????” 两人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僵持,一大一小,项述坐着,肖山站着。无聊地面面相觑了快有一炷香时分,最后肖山终于放弃了,把食盒放在了案几上。 项述闩上门,又等了一会儿,确定肖山没有在门外偷看,紧张情绪被肖山这么一打岔,已经烟消云散后,方解开浴袍,现出全身,躺上榻去。 他让陈星枕在他的手臂上,深深呼吸,回忆陈星燃起三魂七魄,为他提供法力的时刻,以及那天在会稽时,自己紧急之下,抽走陈星所有法力的一瞬间。 然而就在他躺下搂住陈星的一刻,睡梦中的陈星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无意识地缩进了他的怀里,靠在他灼热的胸膛前。 陈星只穿一身单衣短裤,项述则半身赤裸,被陈星挨在身上时,呼吸瞬间一窒,只觉全身热血沸腾,竟不自然地有点晕眩。 他拉起陈星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再伸手抱住了他,把他完全搂进怀中。 刹那间陈星单薄的身体中,心灯发出一道虚弱的光,光芒在两人身体之间流转,项述感觉到心灯的法力如同真气般,在他的经脉之中不断流动,正是每一次从陈星处借来法力时的效果! 于是项述闭上双眼,调动真气,将源源不绝注入自己身体的法力运转一个周天后,再蓦然抱紧了陈星,把头埋在他的肩上,运气,把流转的法力重新推了回去。 霎时心灯光芒一闪,亮度增强,就在这短短的一呼一吸之间,回流到陈星的神识之海里。 黑暗的大海上,陈星在那波涛之中载浮载沉,身体发出心灯的光。 一条闪光的龙化作虚影,在海面上盘旋,四处张望,终于找到了他,于是它从夜空的尽头朝他飞来,靠近漂流在海面上的陈星,环绕着他,载浮载沉,却始终没有与他接触,陈星在那黑暗里诧异地睁开双眼。 波涛汹涌之中,那条灵魂的巨龙随着他的身体,在黑暗的海面上荡漾,忠诚地为他挡住了惊涛骇浪,却始终没有接触他的身躯。 那感觉极其熟悉,就像曾经与项述在船上,坦诚相对的一夜,大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海面上行进、浮荡,它穿过天海相接的闪电与暴风的风圈,船里始终亮着一盏灯。 项述真气运转数个周天,心灯的光芒时而增强,时而减弱,到得炽盛光度之时,却是一次比一次更辉煌。 犹如太极的黑白双鱼在两人的身躯中回旋,在万法归寂的长夜里,守着这人世间最后的一盏明灯。 沐浴过的项述身上混合着熏香与皮肤的气息,不复数息,全身漂亮的肌肉上,又渗出细密的汗水来。陈星的呼吸亦变得灼热,在睡梦里全身的汗水已浸湿了单衣,现出单衣下的少年身体线条,他的眉头紧锁,仿佛在梦境的大海上,随着项述一次又一次催动心灯,而经历了排山倒海、惊天动地的一场历险。 最后,心灯的柔和光芒回归到陈星的三魂七魄中,项述疲惫地出了口气,全身大汗淋漓,黑色的衬裤已湿透,贴在腿上,现出漂亮的长腿线条与轮廓,他想下床去再洗个澡,陈星却依旧抱着他的腰不愿松手。 在陈星的思维之海里,缠绕着自己的那条龙消失了,汹涌的海面亦完全平静下来,倒映着夜幕中璀璨的繁星,天上,海里,清梦里,压着漫天的星河,犹如置身星辰的大海之中。 陈星睁开双眼,漂流在这海面上,望向头顶的星空。 “真美啊。”陈星喃喃道,“咦?龙呢?我的龙呢?别走啊!” 陈星猛地坐了起来,醒了,阳光灿烂,鸟叫声不绝于耳。 “这次我昏睡了多久?”陈星再醒来时,只觉得全身都要散架了。 陪伴在榻畔的却不是项述,而是肖山,肖山正在埋头擦拭一把匕首。 “没有很久,”肖山说,“三天。” “啊?”陈星说,“这回才三天吗?情况怎么样了?项述……顾青,顾青呢?” 肖山说:“她要死了,和陆影一样。” 陈星蓦然起身,披上袍子,快步出去,到得侧殿内,只见顾青躺在榻上,半身腐烂,冯千钧犹如石塑般,倚膝安静坐着,谢道韫则在一旁睡着了。 “醒了啊。”冯千钧回头,见陈星来了。 陈星两脚还有点发软,这些天里,依旧是项述在照顾他,但这次项述没有寸步不离地守在榻畔,而是每天喂食与擦身后,便让肖山守着,径自前去与谢安议事,晚上再回来与陈星同榻共寝。 “我看看。”陈星在榻畔坐下,揭开被子,谢道韫醒了,与冯千钧都没说什么。 显然在陈星熟睡时,他们已翻来覆去讨论过无数次,陈星醒来以后能不能救顾青,这个提议一定是被项述否决了。或者说,他们曾在卡罗刹证实过,救不了陆影,自然也无法救回身为凡人的顾青。 被王子夜附身足有数月,顾青遭受怨气的不断侵蚀,已与活尸无异,最后是谢道韫以药物为她强行续命,每日躺在榻上,亦让她痛苦不堪。 “我有话……想朝你说,”顾青低声说,“陈、陈星……” 陈星握住了她的手,虽然早已料到这结局,心中仍然十分痛苦。 “我会除掉尸亥,”陈星低声说,“我答应你,顾青。” “我……在睡梦里,看见了……许多东西。”顾青低声说,“我觉得,我必须支撑到,你醒来……告诉你,也许……能帮上你的忙。武神说,你很快就会醒的……他正在想办法让你好起来……” 陈星震惊了,颤声道:“你看见了王子夜的记忆?” “是……是的,”顾青断断续续道,“和……定海珠。” 这段话,为了不错失陈星醒来的一刻,顾青早已朝项述等人详细说过一次,唯独想等到陈星起来,再原话复述,以免错失重要信息。 “我去叫武神过来。”谢道韫说。 不多时,项述与谢安也来了,顾青显然已到了弥留之际,断断续续道:“王子夜……他觉得,在洛阳,龙门山,有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和……定海珠有关。只是他……进不去,那道门被封印了。” “门?”陈星道。 顾青竭力摇头,说:“曾经有……驱魔师……去过龙门山里,最后封印住了那道门。王子夜,他……复活了许多魃,守在了门外。” “洛阳魃军的军营。”项述在旁听了许久,而后说道。 顾青闭上双眼,而后缓缓道:“他……在一个地方,找到了地脉的交汇,他想让……秦与晋,在那里决战……我看见了一条河,河边的荒林……河上有一道木桥。” “淝水。”谢安说。 顾青低声说:“我不知道,他想在那里……做一个祭坛,供奉一件东西。” 谢安说:“我们已经调查过淝水地下,可惜一无所获。” “嘘。”陈星示意谢安。 “是一个心脏吗?”陈星说。 顾青勉力点头,脸色灰败,艰难地侧头望向陈星,眼里现出恳求的神色。 “为了完成‘移魂’仪式,他需要先打开龙门山的一道大门。”顾青气息渐弱,说,“那道门里的东西……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如果直到苻坚发兵之前,还未能打开,他会舍弃……原本的计划……退而求其次……” “其次是什么?”陈星问。 “龙,”顾青说,“可以当作……魔神的身体,他的想法太杂乱了……” “蛟龙吗?”陈星皱眉,心道若是这么说,幸好当时不顾一切,将蛟龙给除掉了。 顾青:“他……还有别的办法,还有人选,新的人选,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皇帝……一定要……无论如何要阻止他。” “苻坚,”项述说,“如果得不到心灯、定海珠作为魔神复活的身躯,他会退而求其次,使用蛟龙,最后还是不行,则改用苻坚。” 陈星握紧了顾青的手。 顾青说:“我看见了他的回忆,看见他,被斩成碎块,埋在了地下,三魂七魄,挣扎不得,只能百年千年,在暗不见天日之地受苦……” “……我还看见了……他喜欢一个女孩儿,就在很久很久以前……” “世人皆苦,可为什么,连死也不得解脱呢?” 顾青低声说:“他曾经是个凡人呐。” “让他们自己待会儿。”项述说,“这些天里,她朝我们说的就止于这些。” 于是肖山、谢安、陈星、谢道韫与项述离开卧室,站在门外御花园中。 陈星简直被打击得有点神情恍惚,直到项述递给他定海珠的一刻,陈星方沉默不语地接过了那法宝。 “果然要去洛阳吗?”陈星说。 大家都没有说话,陈星看看众人,于是打起精神,笑着说:“先前浪费了不少时间,算了,但至少有了线索。” 谢道韫说:“以青儿性命换回来的线索,代价太大了。” 陈星复又意识到事实确是如此,反而笑不出来了。 谢安说:“陛下很感激你们除掉了那条怪物,维护了大晋的正统与天命,接下来,他愿意派出使节团,掩护你们行动与侦查。” “护法,你觉得呢?”陈星朝项述问。 项述一句话也没有说。陈星想到那天朝项述说了重话,并揍了他。动手还好,他相信项述不会因为这个生气,反而清醒了。 最伤害他的,则是那句“你这就走吧”。 项述“嗯”了一声。 “对不起。”陈星朝项述说。 “对不起什么?”项述淡淡道,“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一直在做你觉得对的事。反而是我,忘了你最初找到我的缘由。” 陈星想朝项述解释,项述却不愿听陈星多说,朝谢安扬眉。 谢安点了点头,说:“这几天里,陛下为你们安排,只因顾青的缘故,以及小师弟卧床不醒,我想你们终究得……” 开门声响,冯千钧一语不发地出来,眉眼间的那股邪气显得更明显了,他没有流泪,只是淡淡地说:“她走了。” “那就准备启程罢,”项述沉声道,“大家都有太多的新仇旧恨,要找王子夜清算。”说着转身离去。 翌日,顾家为顾青送葬,大晋派出了使节团,一行人驻马钟山前,注视着远方的队伍。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冯千钧在那春风里唱道。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陈星低声唱道。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冯千钧纵马,一骑当先,离开了钟山。 “魂兮归来,哀江南!” 远方传来歌谣,北方大地云霾翻滚。 距离陈星命中注定的那一刻,尚有一年又九个月。 他尚且未知于前路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但就在他的心里有一股预感,仿佛从开始直到现在,所谓“天命”,看在他如此执着的分上,依旧站在他的这一方。 ——第三卷 ·不动如山·完—— 第4卷 定海潮汐 第76章 北上┃如果那些死去的人,都能活过来,该有多好? 初春时节, 通往洛阳的道路冰雪未消, 倒春寒一来, 又是在旷野,比建康冷得更令人难以忍受。选择在这个时间段北上不是什么好主意,但司马曜也清楚, 没有时间了。 到处都在化雪,春天的阴冷拖慢了大晋使节团的脚步,一行人走走停停, 又有好几名文官, 项述等人自然无法抛下使节们,像在塞外赶路般疾行。尤其使节中, 还有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唯一本领就是给敌人下迷药的谢安。 可是为什么堂堂一国之相,也要跟随驱魔师们前去洛阳?! 谢安与几名文官在路边围坐着烤火, 项述与冯千钧则沉默地坐在火堆前出神,冯千钧神情黯然, 经历了清河公主与顾青身死的打击,短短两年里,对他人生的影响是巨大的。宿命仿佛对他充满了恶意, 就连惨淡人生里最后的一点希望, 亦无情予以剥夺。 “中原的寒冷再如何,也比不过塞外,”谢安说,“让大单于见笑了。” 项述没有纠正谢安的称呼,反而淡淡道:“敕勒川的冬天反而不比中原更冷, 一来有阴山挡着;二来人多牛羊也多,不似长江以北。” 极目望去,洛阳与建康之间的区域,常常是近百里荒无人烟,充满了荒凉的寒意。 晋派出的使节团除了谢安,另有一名位高权重的的武将,名唤桓伊,乃是镇南将军桓宣的侄儿,在司马曜身前任建威中郎将。 桓伊不苟言笑,与项述相对沉默,就像两尊雕塑一般,唯谢安在这一路上没有半点架子,在尽力活跃气氛,朝桓伊说道:“来日若有机会,可得往塞外好好游玩。” 桓伊漫不经心地“唔”了声,谢安又说:“大单于待见着慕容冲,可有把握说服他?” “没有,”项述随口道,“与你们一般,见机行事罢了。” 晋使节团实则已做了另一种准备,或者说谢安与桓伊才肩负着长江以南汉人政权的最重大责任——这路使节团的目的相当复杂,表面上意图与苻坚所代表的大秦议和,暂缓兵压寿县的危机,暗地里则希望与慕容冲达成交易,挑拨鲜卑与氐人在北方内斗。再其下的第二层,则是协助以陈星为首的驱魔师,彻底除掉王子夜。 他们把司马玮也带了出来,关在一辆铁制的马车之中,陈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下这个决定,但他总觉得抵达洛阳时,说不定司马玮能派上用场,毕竟他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过蚩尤心脏的“人”。 谢安烤着火,转头望向不远处,说:“天驰小师弟呢?我去看看,你们聊,多亲近亲近。” 项述:“……” 冯千钧:“……” 桓伊:“……” 半途休息期间,谢安自顾自去找陈星,而桓伊、冯千钧、项述三人便这么干坐着,犹如三截木头,谁也不说话。项述心情正郁闷,冯千钧失去了爱人,根本不想说话。桓伊则半点不想与驱魔师们有过多的牵扯,于是火堆旁充满了寂静。 陈星找到一个乱葬坑,正在这座无名村的北边,坑中满是被野兽啃食后的森森白骨。当初晋军与秦军在此地交战,鲜卑人抓了村中百余名男女老少,原本起了将人活埋的心思,奈何晋军攻来,鲜卑人只得把百姓们全部用刀斩死,再推到大坑中了事。而后晋军赶来,无力营救,战况危急亦无暇为无辜死难者收敛,便北上与鲜卑人展开了拉锯战。 无名村的死者直到最后一刻,都未等来救援,赴死之时,想必心中充满了绝望,坑中积满了冲天的怨气。陈星与肖山来到坑前,尝试着利用怨气与苍穹一裂无所不破的锋锐,来打开手中那枚定海珠。 “试试?”陈星只觉身处怨气之中十分不舒服,非常时期,却不得不采取这种办法。 肖山躬身,双手持爪交叉放在身前,聚集起坑中怨气,陈星则提起右手,手中心灯光芒闪亮,预防肖山入魔,能随时驱散他的怨气。 紧接着,肖山双目血光一闪。 “喝啊——!” 苍穹一裂挥出,轰然爆破,谢安刚到,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喊道:“当心点啊!” 两道无坚不摧的爪光呈十字形飙射而出,却“铿”的一声被定海珠挡了下来,后面乱葬坑被挥塌了大半,岩石滑坡滚落。 放在坑边的定海珠毫发无损,陈星的尝试又一次失败了。 一刻钟后,众人坐在火堆前,传看这枚龙珠。 “苍穹一裂是龙爪制成,”项述漫不经心道,“定海珠是龙珠,你自己已经说过了。” 陈星皱眉道:“那么现在,咱们就走进了一个死局里,得到了定海珠,却根本打不破它。” 桓伊大致听说了事情经过,接过定海珠,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递给谢安,说:“这东西里头真有全天下的灵气?” 只见那珠子朴实无华,灰扑扑的,根本不像什么异宝。 谢安答道:“一定是的,我们千辛万苦才找到了它。” 冯千钧终于开口了,问道:“有什么东西,是龙的天敌?你们要不要从这方面想想办法?” 陈星如实答道:“龙没有天敌。” 项述沉吟片刻,忽道:“有没有别的方式?” 陈星说:“什么方式?” 项述却似自己也没想明白,摇了摇头。谢安再坐了会儿,喝过茶,说:“继续上路罢,今天若脚程快,天黑前说不定能到寿县。” 使节团众人纷纷启程,继续沿着战乱过后的官道前进,天色全黑之时,来到寿县东北面,乌云蔽月,黑灯瞎火,沿途多有丘陵,道阻难行。一行人举着火把,险些迷路,最后是项述说:“跟着我,我知道这里有个废村。” “你怎么知道?”陈星诧异道。 项述不答,带着众人绕过一个小山坡,果然抵达了一处荒废村落。此地还是晋国地盘,再往北一日便将进入秦人地界,饶是如此,历年来秦、晋两国多有小规模遭遇战,寿县北方的百姓早已撤得干干净净。 谢安为首的人等暂时歇息,陈星晚饭后四处寻找,却不见项述,只得回到房内躺下。黑暗的废弃卧室里,榻上传来冯千钧的声音。 “上错床了。”冯千钧在黑暗里说。 “没上错,”陈星欣然道,“陪你睡会儿。”说着和衣躺在榻上,冯千钧于是往里头挪了挪,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彼此心照不宣,陈星担心冯千钧因顾青之死而一时想不开,冯千钧亦清楚陈星这一路上始终关心着自己,只是当着许多人的面,有些话不好说。 陈星手上亮起心灯,轻轻地按在冯千钧手背上,低声说:“冯大哥,你没事吧?” 冯千钧沉默良久,撤走了手,小声答道:“别用你的法力,否则项兄弟又要凶你了。” “想什么呢?”陈星说,“想顾青吗?” 冯千钧摇摇头,答道:“记得咱们在麦城刚认识,结伴上长安的时候不?” “嗯。”陈星有点恍神,两年多前,那一路上他们也是四处寻找被战火摧毁后的荒废村庄歇脚,依稀便有点熟悉,时间过得真快呀。 “大哥八岁那年开始习武,”冯千钧答道,“拜在刘景老师麾下,学刀是为了守护森罗万象、守护冯家、守护那些……需要我去守护的人。” 陈星想了想,说:“刘景?” 他对中原江湖人名向来不熟悉,冯千钧便点了点头,说:“一位刀法宗师,如今已去了东瀛。实话说,大哥的天赋向来不行,学了足足十四年,才算勉强出师了。” 陈星自嘲道:“都这么武艺高强了还天赋不行?” 冯千钧无奈苦笑道:“比起项兄弟来,不得不承认,人与人还是有很大的差距,不重要了……两年前认识你时,正是大哥刚出师,怀着一腔抱负,上长安的时候。” “项述的武力不能用常理来形容,全天下也只有他一个而已。”陈星说,“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心灯指引我找到他,一定有什么缘由。” “嗯,你俩挺般配的,想起那会儿咱们一起上长安去,”冯千钧喃喃道,“天不怕,地不怕的,真好啊。谁料一眨眼,就什么都没了,竟是来得这么快,半点东西都没给我剩下。我以为回到江南,一切就能重新开始,可是不想就连青儿,也就这么走了。” 废屋外乌云渐散,现出晴朗夜空与一轮明月,银光朗照大地。 陈星喃喃道:“有时我也总忍不住在想,如果那些死去的人,都能活过来,该有多好?爹、娘、师父、阿克勒王……项述也说,他有时希望的,只是这场欢宴不会散场,可已经散了,又能怎么办呢?” 冯千钧续道:“你这想法很危险啊,小天驰,说不定王子夜正因如此,才入了魔。” 陈星叹了口气,有时他仍然不得不承认,对自己的生死看得很淡,对其他人,却是十分在意的。自己心甘情愿付出生命,那是没办法。而最后他只希望大家能好好的,快快乐乐地活着,如果自己死了,其他人也逃不过这场灾厄,反而会让他心有不甘。 于是从本质而言,归根到底,陈星觉得自己也并不是一个看淡一切的人。 冯千钧说:“你是岁星入命,对不对?你就是人间唯一的那盏灯,逢凶化吉的希望,大哥现在越来越觉得,许多事情,确实只有你能做到。” 陈星正要解释时,冯千钧又道:“可我总觉得,兴许我也有什么孤星在入命,也许注定了这辈子,总得孑然一身吧。清河、顾青、我哥……如果我不到他们的身边,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 陈星道:“怎么这么说呢?冯大哥,这都不是你的错!” 陈星坐了起来,看着冯千钧,说道:“我曾经也把许多人受苦归咎于自己,但项述告诉过我,生死都是躲不过的,你得明白,不管有没有你……” “好了,”冯千钧笑了起来,随手捏了下陈星的脸,唏嘘道,“躺了不到一刻钟,我都听你提好几次项述了,去吧,去看看他。” 陈星说:“我才不管他在哪儿……”正要躺下时,冯千钧又推了推他,说:“大哥没事,能走出来的,你去吧,去,别害我明天又挨揍了。” 陈星只得起身,离开废屋,来到小河边,却看见项述在山坡上的瀑布前,正洗一件什么东西。 “正月十五了。”陈星到得项述身后,抬头望向天空,乌云散尽,明月圆得犹如玉盘一般,朗照大地。从山坡往下望去,长江以北的荒凉大地上,怨气已隐约可见,正从地面朝天空中散发着阵阵黑气。 “越往北走,怨气就越浓重。”陈星说。 “你也看见了,”项述侧头望向山下大地,说道,“我以为只有我才看得见。” 陈星说:“现在凡人之中,就咱俩有法力,能看见里山河的变化。” “凡人,仙人,”项述说,“表山河,里山河。” 项述忽然叹了口气,将在瀑布下洗涤的那物收进怀中。陈星在石头上与项述并肩而坐,看着溪水,问:“白天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项述随口答道。 陈星说:“你一定有许多想说的。” 项述答道:“说了你也不会在乎。” 陈星无奈道:“我怎么会不在乎?只要与定海珠有关,只要你说……” 项述答道:“如果无关呢?” 陈星忍不住道:“我想起有一天晚上,月亮也是这样。” “两年前的二月十五,”项述看着山下,出神地说,“那会儿咱俩刚认识,你就让我当你的护法,被我拒绝了。” 陈星说:“我怎么总感觉,咱们都认识两年多了,过了这么久,你还是与从前一样,没有半点变化,有时候甚至比刚认识还不如了。” 项述答道:“许多话我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你只是没听懂,或者说,你假装没听懂。” 陈星:“……” 陈星侧头看着项述,项述却没有看他,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假装没听懂什么?”陈星茫然道。 “没什么,我如果知道你是用这种方式来对抗尸亥,”项述自言自语道,“当初我就不会离开敕勒川南下追你。” 陈星反唇相讥道:“那我只会死得更快吧,被司马玮抓回去,现在已经变成蚩尤的肉身了。” 项述答道:“你有岁星保护,运气一向很好。” 陈星:“你明明不是这么想的……” 项述忽然说:“想打破定海珠,我有别的办法。” 陈星被项述这句话岔开了思路,马上道:“什么办法?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把它还给王子夜,”项述说,“让怨气污染它。” “你疯了!”陈星说,“咱们好不容易才得到它,怎么可能这么做!” 项述:“王子夜想将定海珠塑为蚩尤新的肉身,势必会用怨气来炼化它。最后交战之时,我们将心灯注入不动如山,让我使用所有的力量,借助心灯除魔的效果,给定海珠粉碎一击。” 陈星:“!!!” 项述的话顿时让陈星窥见了另一种局面,烛阴是开天辟地时便已存在的巨龙,世上已再无法宝能击碎它遗留下来的龙珠,但若使用怨气炼化,当定海珠成为魔器,不动如山结合心灯,威力全开,给予它无情一击,借助心灯对“魔”的克制作用,是唯一粉碎它的办法! “这太冒险了,”陈星喃喃道,“太疯狂了。” 项述扬眉,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我就知道你不会接受这个计划。 陈星起身,在一旁踱了几步,说:“但这完全是可行的,其实我这一路上一直在怀疑,王子夜为什么对龙门山的那扇‘门’特别在意。” 项述:“嗯。” 陈星说:“也许那里就是张留与你娘,想回到三千年前,施法的祭坛。” 项述:“也许。” 陈星:“我猜王子夜也不知道定海珠如何使用,他甚至没有拿到手好好研究过它。这个主意太疯狂了,却是可行的,如果把定海珠还给他,我猜他使用怨气来炼化,还需要一段时间,而且这段时间,不能分神……我们反而有更多的机会,最好能在蚩尤开始移魂到定海珠上的刹那……” 项述:“但要让我用不动如山来彻底击碎定海珠,你势必就会……” “没有关系,”陈星喃喃道,“我会将心灯燃烧到极致,来配合你。” 项述侧头看了眼陈星,说:“到了那时候,也许你就再活不下来了。” 陈星点头道:“对。” 陈星自然知道项述言下之意意味着什么,在王子夜以怨气炼化定海珠后,找到机会,将自己的三魂七魄与不动如山完全融合,击破定海珠。 蚩尤还未完成移魂,便将被项述摧毁,而定海珠的爆散,亦将释放出所有的天地灵气,令其回归人间。到了那时,怨气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天地间的灵气浩浩荡荡,自当开始重新净化怨气,进入全新的轮回中。 “我可以,只是要怎么让王子夜不警惕咱们的计划,把定海珠还回到他的手里去呢?”陈星皱眉道,“稍微不慎,就会引起他的警惕……项述?” 项述不等陈星说完,却已起身走了,陈星怔怔看着项述的背影,而后叹了口气,忽然想起项述的那句话。 “我假装没听懂什么?”陈星自言自语道。 第77章 故友┃项述也很在意他吗? 翌日清晨, 谢安正在溪水畔活动手脚, 见项述出来洗脸。 “一宿没睡?”谢安问。 项述没有回答, 谢安又问:“大单于怎么知道这里有个村落?” “我来过。”项述拧了布巾,拧出冰冷彻骨的水,想了想, 说,“上回就是在山后,被你们晋人抓进了襄阳的大牢里。” 谢安忙道:“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您还记得官兵的名字不?这次回去, 一定从重责罚。” “都死光了,”项述说, “当初要不是陈星救我,我也死了, 没想到如今却要为你们汉人卖命,也是因果轮回。” 谢安讪讪笑了几声, 正要找点话来说时,项述却回到房中,将冰冷的布巾放在陈星脸上, 陈星顿时大喊一声, 翻身坐起。 “上路了。”项述看了眼陈星,说道。 太元七年,二月初一,大晋使节团长途跋涉,翻山越岭, 一段原本只要半个月的路,竟是走了将近二十天,终于艰难地抵达了洛阳。 若说长安如荒芜大地上一棵生命力顽强的大树,那么洛阳便如一块顶天立地、血迹斑斑的巨大石碑。 洛阳在夏王朝时便已建造完毕,史册上有所记载的,直可追溯到近两千五百年前。商、周、汉、魏、晋五朝俱以此为都。作为都城,几经战火,烧的烧毁的毁,却依旧树立着神州的气运。碑上大字斑驳,全是以历朝历代帝王与平民的鲜血书就,讲诉着狂风骤雨与王朝更迭的血泪。 人间几许盛世,终被雨打风吹去,而这座石碑,却总屹立在四方天地的正中央,犹如不周山一般,记叙了多少烽火、多少悲歌。 当初司马氏永嘉之乱后,洛阳已近乎被摧成白地,至慕容家接管后,建立大燕国时,原先号称百万户的东都已不足八万户。而后在王猛率军之下,氐人铁骑与鲜卑人展开了猛烈交战,幸而在陈星那位只见过寥寥数面的大师兄王猛的坚持之下,氐族没有屠城,放过了城中的胡汉百姓。近十年中洛阳休养生息,渐渐地回到了二十万户人。 民宅、城墙,甚至皇宫,都留下了火烧的痕迹,当初慕容家穷得连治国都要朝冯家借钱,自然没钱去翻修整座大城。也正因如此,冯千镒才得以与清河公主缔结同盟关系。 进入洛阳城的那一刻,只见千万百废待兴的旧宅、纵横交错的街道、星罗棋布的民居,纷纷拱卫着中央宏大却阴冷的紫微宫,宫殿犹如笼罩在一股若有若无的怨气之中,春日正午的光线下,颇有种苍凉的宿命感。 “总算回来了——”谢安在进城时,嗳了口气。 这是无数南人在口耳相传中所熟悉的洛阳,是大晋开国皇帝的都城。骤见故都,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的晋官员们不由得沉默良久,谢安眼中更带着泪水,率领一众使节,在洛阳的城门处,朝着紫微宫方向拜了三拜。 一名秦国官员前来迎接,侧旁跟随着西丰钱庄在此处的大掌柜,晋帝司马曜的手书已在不久前送到洛阳,洛阳再快马加鞭转到长安,顿时引起了大秦上下的竞相揣测。北帝苻坚坐镇长安,按理说使节团该往关中去,没想到竟是来了慕容冲名义上所镇守的洛阳。 这也是谢安计划中的一步,晋朝上下详细商议过后,选定了洛阳进行和谈,本意是试探苻坚,让他离开主场长安,在除了建康、长安以外的第三地会面。 但苻坚始终没有作出任何答复,就这么将司马曜的议和提议晾着。 “陛下还未决定,是否移驾前来洛阳,各位既然远道而来,就请……”那秦国官员名唤赫连爽,此刻瞥项述与陈星,总觉得两人有点眼熟。 项述换上一身黑的汉人武官制服,戴着一副遮挡了左脸的银面具,露出的右脸稍稍修了下眉,相较从前显得更英气了些。官员无论如何无法将曾经的古盟大单于与这武士联系在一起,再看跟在谢安身后、身份为主簿的陈星,陈星则扎发束冠,较之十六岁入长安时,这几年里长大了些许。赫连爽出身匈奴族,当初项述闯皇宫时,只是匆匆一面,更认不出来陈星了。 “移步官驿?”赫连爽汉语倒是说得十分标准,做了个“请”的手势,西丰钱庄的洛阳大掌柜更是毕恭毕敬,说道:“驿站现在交由西丰打理,各位请随我来……这辆马车又是什么?”说着好奇地看了眼那以铁皮封起的马车。 谢安笑道:“这是我们陛下送给苻天王的见面礼,待陛下来了,自然就会打开。” 赫连爽也不多问,笑道:“那各位就请自便了。” “无妨,无妨,”谢安说,“赫连大人大可不必搭理我们,难得北归故土,正想在洛阳四处逛逛。” 谢安化名“谢帷”,反正北方也没几个人见过他,倒是不必化妆戴面具,当即跟在赫连爽身后,徒步穿过铜驼大街。赫连爽却道:“谢大人说笑话了,洛阳如今已是我大秦天王领土。” “失言,失言。”谢安忙笑道。 赫连爽道:“各位若愿移居我大秦,倒是不错的选择,我们天王陛下最是倚重读书人。” 陈星心想又来这一套。经过铜驼大街时,只见两道金碧辉煌,如长安一般南来北往的行商络绎不绝,却终究缺了点什么,仿佛少的是人气。 洛阳大多商贸,只为鲜卑贵族提供服务,兼奉五胡的世家,寻常老百姓想来是逛不起的。 “各位就请先歇下。”赫连爽将使节团十余人带到洛阳松柏居中,又道,“今夜慕容太守将设宴款待各位,酉时三刻,将有马车来接。” 众人一路风尘仆仆,各自歇下,正准备前去沐浴更衣时,冯千钧说:“我不想见慕容冲,以免横生枝节,万一洛阳有官员认得我……” “来,听我指挥!”谢安虽然身无武艺,智慧还是很有一点的,于是道,“千钧,请你入夜后,在城内侦查一番,最好能通过斥候,设法通知慕容冲,约他在夜宴后私下一晤。” 陈星有点担心地看着冯千钧,恐怕他最近情绪不太稳定,更怕肖山待会儿在筵席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人起疑,谢安却已抢先料到,又说:“这位匈奴王子,肖山小兄弟,就麻烦您陪冯千钧走一遭了。” 陈星心想谢天谢地,真聪明,这样就不会发生肖山在宴会上捣乱的情况。初抵洛阳,眼下对情报一无所知,冯家在本地曾经还安排了不少刺客,须得前去接头,有肖山在,终归安全一点。 “好,”肖山马上说,“我去了。” “不出席宴会也要洗澡!”陈星马上将肖山抓了回来,扔进澡池里,把他洗了一遍才放他离开。 冯千钧简单洗过后也走了,余下陈星与项述泡在水里,两人沉默相对。 自打那天在废村之中长谈过一番后,项述的话变得更少了,终日终日地陷在沉默之中。陈星几次想找他把话说开,项述却总是点点头,仿佛懒得说话,但偶尔陈星在路上骑着马,回头想找项述时,又发现项述总在看他。如此几次,项述感觉到了,仿佛不想让陈星察觉自己的内心,便策马到队伍的最前头去。 “你觉得待会儿慕容冲会认出咱们来吗?”陈星问。 “他不是傻子。”项述说,“你直到现在还认为胡人都是白痴?” 陈星说:“你就不能温和一点吗?每次都要对我冷嘲热讽的?” 项述一路上与陈星仿佛有矛盾这件事,所有人几乎都察觉到了,冯千钧带着肖山先行离开,而谢安、桓伊等人刻意不进浴池来,也是想给他们留出独处的空间。 项述没有回答,盘膝坐在浴池边上,抬头看着天花板,笼罩在氤氲的雾气里。 陈星透过雾气看着项述,觉得他不穿衣服的身材比穿了衣服还好看,于是打消了与他争吵的念头,勉强笑着说:“那天的话,我考虑清楚了,我决定接受你的提议。” “嗯,”项述淡淡道,“送死的提议。” 陈星说:“这很值得,但是项述……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项述皱眉,瞥向陈星,陈星说:“虽然我觉得我的运气总是很好,说不定最后也不会死呢?但如果你觉得,决战的时候会令我丧命,那你现在不应该对我好点么?” 项述:“……” 陈星说:“否则啊,等到这一切结束以后,如果我不在了,以后当你回想起咱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总是在吵架,不会总是梗在心里吗?” 项述深吸一口气,仿佛心里有着极其憋闷的怒火无处抒发,陈星又老实道:“反正我走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愧疚的人是你。当然,你若不在意,这话权当我没说。” 项述:“你为什么总是能将自己的生死说得这么平淡?” 陈星笑道:“因为啊,师父说过,世上众生,谁无一死?活着的时候好好活,着眼当下不是更好么?” 项述又现出了那熟悉的、难过的眼神,陈星又自言自语道:“而且事有万一,没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不是么?比起我的性命,令我更担心的是,要怎么把定海珠顺理成章地交到王子夜手里……” “我帮你罢。”项述忽然说。 陈星:“?” “转过去。”项述见陈星反手擦肩膀的动作十分艰难。陈星便背对项述,项述拿起布巾,帮他擦拭肩背。 陈星知道项述仿佛想开了,也许这才是对的,既然时日无多,为什么不好好地珍惜当下呢? “项述,你是不是……”陈星轻轻地说。 项述的动作忽地停了一停,但陈星忽然又不想说下去了,说什么呢?这些日子里,他越来越有种强烈的预感,项述似乎有点在意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预感的呢?因为路上项述看他的眼神?还是过后回味起来,那夜的一句“你假装没听懂”? “是不是什么?”项述的声音忽然有点不稳。 陈星的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他终于察觉了,仿佛在一个月前岁祭的昏迷之后,他就感觉到项述待他变得不太一样了,许多话,两人间总像在欲言又止,就像有什么一直在挠陈星一般。 他最初十分依赖项述,只觉得项述简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渐渐地发现,项述似乎也不太听他的指挥,于是陈星只好在许多时候不勉强他随他去。他们应当是驱魔司历史上配合起来最不默契的搭档了,甚至有时候陈星都怀疑,他们最后能不能完成这个漏洞百出的计划。 这让他在面对项述时,便忍不住想推他踹他,甚至揍他,再大喊大叫,出一口胸中的郁闷之气,为什么你就不能听我的呢?但看到项述的模样时,那郁积的愤怒又宣泄不出来了,只能偶尔嘴上气一气他。 如果自己不是注定了要面对这宿命,也许他们之间会变得不一样点?陈星有时亦不禁设想,若在万法昌盛的盛世之间,自己说不得死缠烂打也要跟着项述,偶尔惹一惹他,看看他生气的模样,惹过他以后再朝他道歉,看他拿自己没办法的表情。 但是如今一切又不一样了。 “没什么。”陈星答道,保持这样的关系,对彼此来说,都是最好的吧。 项述一手覆在陈星后颈,另一手握着布巾,擦拭他的肩膀。 “你记得你还答应过我一件事。”项述忽然说。 陈星答道:“我知道你不会强人所难的。”继而听到项述在他的背后深呼吸,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忍住了。 “你又知道我要强人所难?”项述淡淡道。 陈星笑了起来,正要再说时,外头谢安的声音却道:“那个……两位,你们完事了么?慕容冲约的时间……呃,这个……虽然打扰你们不大好,但是……” “马上!”陈星也意识到洗得太久了,外头还有不少人等着。项述只得起身去换衣服。 谢安等人匆匆沐浴过,慕容冲派来接的车队已到了驿站门口,陈星与项述换过一身正式点的衣裳,项述戴上银面具,那身材的英伟却根本遮掩不过去,简直欲盖弥彰。陈星说:“既然他能认出来,我看这面具就……” “面具是告诉他,让他不要贸然揭穿咱们身份用的,”项述淡淡道,“不是要瞒他,你为什么这么蠢?” 陈星:“……” 陈星见项述开始嘲讽他,便知道项述不生气了,于是笑了笑,帮项述整理了下领子,说:“行行行,我本来就不聪明,走罢。” 两人上了一辆马车,项述手长腿长,有点挤了,陈星只得把手放在他大腿上,想到方才在浴室里说的话,这感觉越来越强烈,不禁令他浮想联翩。设若项述当真对他有意……那么在人生的最后这段日子里…… 陈星忍不住侧头看项述,心想要是自己的预感是真的呢?项述也很在意他吗?一直以来自己总是拒绝相信,或是说不愿往这方向想,直到项述说出那句话后。如果他这个时候,凑上去亲一下项述的唇会怎么样? 陈星看着戴上了银面具的项述,忽然脸上有点发烫。 项述漠然道:“看什么?” 陈星摇摇头,转过头去。 项述便抬起手来,搭在他的肩膀上。 “进宫——解剑。”内侍道。 项述不愿交出不动如山,说:“回去告诉你们慕容太守,若让解剑,我就回去了。” 一行人被截在宫门前,内侍待要开口呵斥,却见项述气势,不敢怠慢,谢安则和蔼可亲,笑着拍拍内侍的肩,说道:“你先禀告太守?” 不多时,来人传话,让随行的武士不必解去重剑,这命令只针对项述,众人才复又进宫,入了明堂。慕容冲在明堂偏殿内设宴,陈星刚进殿中,大伙儿按座次排序,为首是谢安、其次就是陈星,而项述则坐到了陈星身后。 “慕容大人到——” 众人一整衣襟,慕容冲身穿黑色修身武服,从殿外举步而入。来前众人已议论过与谢安之孙谢混齐名的北方第一美男,据说貌比潘安、卫玠,但就在见到慕容冲真人之时,一众文人心想:嗨,也就这样嘛,不足为奇。和项述差不多,也就比项述强那么一点点。 然而不片刻,众人还是只得点头承认,虽说期待太高,未能得到“惊为天人”的震撼感,但慕容冲“天下第一美男”的名头,还是当之无愧的,毕竟就大家各自见过的人而言,就没人能比得过慕容冲了。 “各位远道而来……”慕容冲有点心不在焉,一眼就看见了陈星与背后的项述,声音停顿。 项述犹如没事人一般,只安静坐着,满殿都在等慕容冲把话说完,慕容冲却偏偏在这时停下了,凤眉一挑,薄唇微微发抖,许久后道:“一路上辛苦了。” 谢安等人忙自谦让,大家都盯着慕容冲,慕容冲站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片刻后方到主案前,盘膝武坐,手指在案上敲了敲,继而招来一名内侍,低声吩咐几句,内侍便转身离开。 陈星打趣道:“太守大人该不会吩咐去埋伏刀斧手吧?” 众人都笑了起来,慕容冲却是一怔,继而道:“不,岂敢班门弄斧?” 赫连爽亦有列席,主座以下乃是洛阳的几名官员,官员们以赫连爽为首。谢安一见之下,便知赫连爽是苻坚派来监视慕容冲的,于是笑了笑,说道:“太守盛名之下,当真无虚,我国陛下,亦是久仰了。” 陈星端详慕容冲,知道他已经认出两人了,但如今局势较之清河公主丧生之时,已有了天翻地覆的不同。明显项述对慕容冲的把握十分准确,他并不想寻仇,或者说,现在不想。 “我这一生,俱被盛名所累,”慕容冲冷淡地说,“有时太出名,也不是什么好事。” 陈星从慕容冲出现的一刻起,就在想他给自己的印象,想来想去,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词——清冷。 慕容冲与项述同为美男子,虽然都很冷淡,项述却有凡人的喜怒哀乐在,亦带着几分温情。慕容冲则只能用清冷来形容,有点不食人间烟火感。兴许在姐姐去世之后,对他而言,世上已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他心里的涟漪了罢。 今日宴席,对谢安来说实在是个难题,提慕容家人套套近乎吧,容易牵涉到大燕的亡国之恨,恭维他年少有为长得漂亮吧,又不免让人联想到他与苻坚的关系,无论说什么,都容易触到慕容冲最不想被提及的伤疤,想来想去,非常漂亮地说了一句:“洛阳百废待兴,百姓却已安定下来,足见太守体恤民意。” “不关我事,”慕容冲竟有点心不在焉,不时瞥向陈星身后的项述,随口答道,“都是赫连大人与官员们的功劳,我不过领个虚名罢了。” 这下又把话给堵死了,看来慕容冲根本不想与他们废话,也并无兴趣与汉人们拉拢关系。谢安思考片刻,决定单刀直入,又问:“陛下那边,是如何决定的?” “不知道。”慕容冲冷淡地说,“我已派人给他送信了,他也许会来……来了,你病情如何?” 明堂侧门处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起初众人还以为是苻坚,怔得一怔,待得发现却是个二十来岁的消瘦青年,俱不免面面相觑,陈星一见那人,顿时就差点喊出声来。 拓跋焱! 拓跋焱比起在敕勒川下匆匆一面,如今已更瘦了,他穿着厚厚的衣服,曾经英俊潇洒的脸上带着一股厌倦之气,眉心黑气若隐若现,脸色苍白泛灰,就像一尊精致却落满了尘的铜器,但就在见到陈星的一刻,久违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 “你们来了。”拓跋焱笑道,继而入座,双目依旧是明亮的,只看着陈星。 项述:“……” “你……”陈星的震惊简直无以复加,拓跋焱出现在洛阳他不奇怪,且让他惊喜无比,但转瞬间那故友重逢的喜悦,却马上被拓跋焱仿佛染病的情况所冲淡。陈星想问你怎么了,但项述已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下陈星的肩膀。 赫连爽已经有点疑惑了,洛阳胡人官员们纷纷看着陈星,陈星便不再多说。 拓跋焱勉强笑了笑,说道:“我生病了,来洛阳养病,太守告诉我,有汉人来,便想打听打听我一位小兄弟的下落。他的名字叫陈星,听说去了建康,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过得很好。”项述却主动答道。 拓跋焱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慕容冲说:“吃点东西?” 拓跋焱忽然拿起慕容冲的酒杯,朝众人说:“我敬各位一杯。” “你不能喝酒。”慕容冲皱眉道。 拓跋焱却已喝了下去,将杯底一亮,点头道:“恕罪先告辞。” 第78章 血盟┃只要是他点头的事,就一定会办到,从不食言 陈星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余人纷纷举杯饮下, 项述喝完后又道:“我也敬各位一杯。” 所有人:“???” 慕容冲闻言喝了, 大家也跟着喝了,最后慕容冲说:“我再敬一杯,敬完各位便随意罢。” 慕容冲喝了最后一杯, 显然心思不在席间,起身告罪离席,似乎是去找拓跋焱了。留下晋使节团与赫连爽当场寒暄, 谢安只得作罢。大伙儿随便吃了点东西, 谢安不住朝项述使眼色,示意他设法联系慕容冲, 项述只当看不见。到得二更时,赫连爽便派人将他们送回驿站去。 “他怎么了?”陈星说, “拓跋焱生了这么重的病?” 项述横坐于榻,一脚踏在案几上, 没有回答,陈星说:“不知道冯大哥侦查出了什么,肖山怎么还没回来?” 谢安回到驿站后, 简单收拾停当, 便前来见两人,说:“今天那病弱年轻人,是什么来头?” 陈星说了与拓跋焱认识的经过,谢安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想来是个好消息, 在洛阳说不定能求助于这名散骑常侍。” “嗯,”项述淡淡道,“他可是追了陈星上千里,从长安追到敕勒川。” 陈星:“你……项述,这个时候是不是要吵架?” 正说话时,驿站背后的窗门响了三声,项述拈起枚棋子一弹,撞开窗门。 冯千钧说:“联系上慕容冲了,走密道过去,他想和你们谈谈。” “不去。”项述说,“麻烦帮我把窗子关上。” “去!”谢安与陈星异口同声道。 陈星:“好不容易的机会,怎么能不去?!” 谢安:“我马上换夜行服,你们稍等一会儿。” 项述:“想去你自己去。” 陈星索性面朝项述:“你对拓跋焱到底有什么意见?” 项述说:“我没有意见,慕容冲自己不来,让我去见他?他吃了豹子胆么?当我是什么?随传随到的侍卫?” “哎!”冯千钧说,“你们能不能不要在这个时候吃醋?我的手下正等着呢。” 项述答道:“你给他多少月俸?我付双倍,让他等着。” 陈星:“……” 冯千钧:“行行,他铁定乐意,你们慢慢商量。” 陈星:“你再不动,待会儿谢师兄换好夜行服就要过来了,你确定想抱着他飞檐走壁?吵这半天,我赌你待会儿还是得去,你再不走,我自己去了。” “我已经来了。”谢安一身漆黑,隐藏在夜色里,笑道,“你们看?这身夜行服效果果然很好吧?” 冯千钧无奈道:“谢大人,你换这么身衣服,就觉得自己能当刺客了么?” 项述依旧一动不动,陈星便不管他了,径自整理衣服出门,不片刻,只见项述背上重剑,一脸烦躁地跟着出来。陈星就知道他要去,只不明白项述到底在发什么疯,明明来前说得好好的,找机会与慕容冲密谈,两人下午刚讲和,晚上见过拓跋焱,项述却又发火了。 他在吃醋?忽然陈星想起过往,发现项述好像真的在吃拓跋焱的醋。 “喂,”陈星试探地问项述,说,“护法。” 项述:“?” 项述皱着眉头,一瞥陈星,陈星从前一直没察觉,但自从那夜过后,项述的许多行为一下似乎变得可以理解了,他在吃拓跋焱的醋! “你……不喜欢拓跋焱,是因为……”陈星试探着说道。 冯千钧随口道:“明显是因为吃醋吧?” 项述蓦然出手,陈星大喊一声,项述却揪着冯千钧衣领,把他拖了过来,冯千钧快与项述差不多高,被项述闪电般一动手,甚至差点就毫无还手之力。 “那个……”谢安说,“护法,看我面子上,不,看陛下面子上,办正事呢,先放手吧,有什么恩怨等回来再算账。” 项述放开了冯千钧,四人突然不说话了,气氛无比尴尬。 陈星想说点什么来缓和下,却总感觉越描越黑,只得作罢。幸而此刻救星出现了,在宫外水道前,站着一名黑衣刺客,朝他们吹了声口哨,开始带路,沿着密道进入洛阳皇宫中。 冯家豢养了许多门客,在长安被苻坚抄了一次家,于是江湖中人便四散逃亡,转到洛阳后依旧与慕容家保持了联系。冯千钧回到洛阳后,重新启动眼线,马上就联系上了慕容冲。慕容冲更二话不说,当夜宴后便请求项述与陈星进宫。 深宫内,僻殿处到得三更仍亮着灯,肖山坐在殿内用慕容冲提供的晚饭,拓跋焱坐在一旁烤火,与肖山不时说着什么,慕容冲正站在殿门外等候,一见项述时,那古井无波的表情竟是发生了些许变化。 “想报仇的人,还让仇人亲自上门?”项述沉声道,“你当自己是什么了?” 慕容冲深吸一口气,说:“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项述淡淡道:“行,那我走了。” “大单于,听我一言!”慕容冲马上道,“留步!” 陈星说:“看在长得这么好看的分上,咱们还是听听他说什么吧?” 慕容冲:“……” 项述:“……” 拓跋焱道:“天驰?好久不见了。” 陈星转身,望向殿内的拓跋焱,再看项述,项述终于放弃了,跟着进殿。慕容冲在殿内不留侍卫,冯千钧转身关上了门。 慕容冲叹了口气,说:“姐姐的死因,我已大致查清楚了。”说着望向项述,又道:“你们早就知道王子夜的底细,为什么不说?” 项述说:“我说了,你们会信?国仇家恨,早已蒙蔽了慕容氏的判断。孤王不止一次提醒过她。” 慕容冲却厉声道:“但以当时局面,你原可不杀她!” 项述答道:“不杀她,陈星就会死。” 慕容冲想起前事,不禁又激动起来,说道:“所以你为了一个汉人,连最后的一丝求生机会,也不留给家姐!” “想报仇?!”项述正暴躁,一声怒喝道,“孤王陪你比画!” 殿内忽然静了,谢安在一旁坐下,见肖山正吃糕点,便拣了块,说道:“两位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是暂时先放放罢。奇怪……我这一路上怎么总是在说这话。” 慕容冲长吁一口气,在榻畔坐了下来。安静数秒后,项述一瞥拓跋焱。 陈星从宴席上见面时便在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拓跋焱摇摇头,慕容冲说:“他受伤了,伤情久治不愈,王子夜给他用了药,让他不至于化为魃,王子夜被我杀了,再无人为他配药。我便将拓跋焱带到洛阳来,远离长安是非之地。” “我看下?”陈星说,“伤在哪儿?” 拓跋焱答道:“不碍事,停了那药以后,我反而觉得好多了。” 谢安说:“慕容太守,我们虽远在建康,却也大致知道您的一些近况……” 项述只是站着,忽然问:“肖山,我来之前你们在聊什么?” 肖山:“?” 谢安被忽然打断,咳了声,拓跋焱却道:“没聊什么,就问问你们一路上去了哪儿,已经一年没有天驰的消息了。” “与你有关系?”项述沉声道,带着威胁之意。 “项述!”陈星蓦然怒喝道。 众人又静了,谢安只得道:“那个……你们有什么恩怨,不妨……算了,反正大家都明白我意思。我怎么这么啰嗦?人老了果然就喜欢啰嗦,见谅,见谅。” 慕容冲道:“苻坚解去我兵权,听信我姐的话,在龙门山下豢养了数十万活死人……回去告诉你们陛下,逃命罢。” 冯千钧皱眉,沉声道:“你姐果然还活着?” 慕容冲说:“我不知道她算是死了还是活着,如今的她已成为了一只怪物。” 拓跋焱说:“幸而王子夜已死。” “王子夜若死了,”项述沉声道,“我们在江南碰上的那怪物是什么?” 刹那慕容冲感觉到了危险,喃喃道:“他没死?” 一个月前江南岁祭发生了这么大的异变,瞬间传遍了大江南北,慕容冲竟是现在还不知道,想必确实被软禁在了宫中,得不到外界的所有消息。 “怎么办?”拓跋焱倒是老实,朝慕容冲问道。 陈星没有回答,只祭起心灯,按在了拓跋焱的额头上。 拓跋焱原本按着手臂,不让陈星看他的伤口,没想到陈星却直接以心灯注入了他的心脉,顿时十分痛苦。 与车罗风临死前……或者说被转化为魃时的情况很像。陈星几乎可以确认,拓跋焱被王子夜下了魔神血,只是也许他混合了其他的药物,来抑制魔神血的发作时间,导致他足足过了一年多,迄今还未被转化。 拓跋焱苦忍着心灯对经脉中魔神血的克制作用,额上现出汗水,慕容冲看见心灯,便知找对了人,问道:“他怎么样?” “你会好起来的。”陈星朝拓跋焱说。 拓跋焱喘息片刻,闭上双眼,心灯一撤,顿时昏了过去。 陈星放他躺平,朝众人说了实话:“他的体内,生机正在与魔神血互相搏斗,所幸剂量不高,说不定能活下来。这些日子里,尽量让他静养,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活着也是受苦,”慕容冲倒是看得开,他所在意的人一个接一个,父母、姐姐、堂兄弟、亲人们,几乎在这乱世之中全死光了,有些死在了秦人手里,有些则死在了汉人的手中,“死了也算解脱,他让我带他到洛阳,便是为的有朝一日,万一自己不受控制成了魃,想我亲手杀了他,不愿被苻坚驱策。” 项述难得地赞同了一次慕容冲,走到一旁坐了下来:“说得对。” 项述的家人、安答,曾经在意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在这点上,他与慕容冲仿佛能够互相理解。 冯千钧沉默不语,对他而言也是。 陈星就更不用说了。 谢安于是道:“这么说来,愚见是,大伙儿想必是站在同一边的了。” 慕容冲说:“不错,你是谢安石吧?” 谢安欣然一笑,不仅没有否认,反而大方点头,说道:“后生可畏。” 慕容冲沉声道:“你身为一国重臣,涉入如此险境,我若在洛阳扣下你,当作人质,你有没有想过会造成什么后果?” “江南子弟千余年来自强不息,”谢安笑道,“从不因某个人的力量,换句话说,哪怕陛下驾崩,我们也一样与苻坚打仗。可是慕容大人,你再想想北方局面,苻坚若是一夜没了,会是什么后果?这就是咱们两边的区别。” 一时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谢安语气虽轻,所言却极有分量,在苻坚即将大军压境的现如今,反而透露出强大的信心。 “我们还是来仔细商量商量,”谢安说,“怎么破去王子夜的计划罢,毕竟此事是我们陛下最关心的,先解决掉他的魃军,方能公平一战定胜负。” 慕容冲说:“我以为你们当真是冲着议和来的。” “能议和是最好,”谢安哂道,“人有天命在身,神州也有,此事不能强求。” 慕容冲长叹一声,苻坚开战在即,先前对王子夜言听计从,如今王子夜竟未死,想必很快就会回到长安,局势只会更危险。 慕容冲沉吟良久,说道:“是,姐姐既已身亡,我想让她归于尘土,不再被王子夜利用,再除掉他与那伙魃军,为姐姐复仇。” 项述又冷漠地道:“顺便朝苻坚开战,复你的大燕国?” 慕容冲望向项述,短短瞬间,双方心下了然,项述怀疑慕容冲的真正目的是接管魃军权当助力,攻打秦军。慕容冲若不明确表态,想必双方永远无法达成和解。 “你把我当什么了?”慕容冲说。 项述随口道:“行,记得你说过这句话。” 慕容冲朝谢安问道:“你们有多少人?” 谢安摊手,笑道:“一行不到二十人。” 慕容冲:“……” 慕容冲问的是谢安能代表司马曜,提供多少兵力,谢安却不想正面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冯千钧说:“算上我吧,冯家豢养的门客重新召集后,能有三千兵马。” 项述说:“慕容冲,你呢?先说说,你又能提供什么?” 慕容冲现在被困于深宫,孑然一身,焦躁地踱了几步,答道:“平阳还驻扎着我的银骑卫,尚有两万人能调用,但一旦调动,就是破釜沉舟之策,苻坚不会放过我,我慕容家被留在长安充当人质的子弟,一定会惨遭屠杀。” 谢安想了想,说:“只要顺利铲去王子夜,让苻坚恢复清醒,我想就不会有这个问题。锄奸扶秦,天王还须感谢你。” “谈何容易?”慕容冲阴冷地说,“他现在已似变了个人,最后的一点点人性亦丧失殆尽……”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谢安笑道,“我们有心灯,自当帮助天王恢复清醒。” 陈星本想说心灯不是这么用的,却被项述认真的眼神阻止了,忽然察觉到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算盘。若成功除去了王子夜,困住苻坚,江南绝对不会这么容易就放他回长安,否则不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慕容冲自然也知道,谢安不过是想促使他达成联盟。 “冯家有三千人,”慕容冲转向项述,说,“你们呢?述律空,你已不再是大单于了。” 项述随口答道:“我只有我自己。” 谢安马上说:“我们还有驱魔师,他有法宝,有好几件。” 慕容冲怀疑地望向陈星,陈星理所当然地说:“只要王子夜在合适的时候现身,剩下的事,就可以交给我们了。” 慕容冲说:“那么,咱们只有两万外加冯家的三千人,你当真觉得,仅凭这点人能与三十万魃军开战?” “三十万?!”陈星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王子夜到底是从哪里弄来了这么多死人?! “再提醒一次,”项述说,“你又漏算了我,是两万三千零一人。” “必要的时候,”谢安说,“江南的北府兵会提供协助,但我们只能为你牵制住苻坚,无法直接与魃军战斗。” 江南已经被瘟疫搞怕了,谢安确实不敢冒这个险。 慕容冲沉默良久,仍在斟酌,项述知道他尚不愿确定下来,只因这关系着鲜卑慕容氏全族的存亡,甚至一旦朝苻坚举起了反叛的大旗,势必会引发关内五胡的站队,届时将牵扯进更多的人。 “你慢慢想罢。”项述说,“先告辞了。” “等等,”慕容冲答道,“我决定了。” 慕容冲知道时机稍纵即逝,谢安所代表的晋人远在长江以南,远水救不得近火尚在其次,真正促使他下决定的,反而是项述。自从述律空接任敕勒古盟大单于那天起,十六岁在川中猎场成名后,平生未尝一败。胡人少年俱钦佩武者,项述对许多事更是仿佛胸有成竹,而且塞内塞外传言,只要是他点头的事,就一定会办到,从不食言。 站在他的这一方,也许才是正确的选择。 慕容冲提壶,斟了五杯酒,接着取出匕首,割破手臂,将血滴入酒中。 陈星心想不不不、不会吧,要歃血为盟吗?看起来好痛! 冯千钧与谢安照着做了,陈星表情抽搐,要接匕首时,项述却不让他歃血,说道:“我便算驱魔司的在一起了。” 说着项述朝杯中滴过血,慕容冲说:“敕勒川与阴山群山,北方大地的龙神见证,以鲜卑人血。” “汉人血。”谢安显然也很清楚这一仪式。 “汉人血、铁勒人血。”项述终于承认了自己有一半为汉人的身份,说道,继而一瞥肖山,抬手在酒杯上一让,“及长城以北,曾与述律氏缔结血盟的匈奴人血、高车人血、柔然人血……等十六胡之血,高句丽人血。” 陈星:“!!!” 陈星想起来了,项述虽已不再是大单于身份,但在往昔敕勒川中歃血为盟时,却是饮过诸胡血酒的!也即意味着与他结盟,即与所有与项述肩负盟约之人结盟。 慕容冲又补充道:“长城以南,曾与鲜卑人缔结血盟的氐人血、羯人血、匈奴人血、羌人血,众血为盟,以抗暴秦,若违此盟,天人共诛。” 四人先是将酒一饮而尽,陈星待要拿杯时,项述却将他的那一杯也喝了,翻杯扣在案上。 “具体计划,谢安会想清楚,届时再通知你。”项述看了慕容冲一眼,又朝陈星示意,走了。 盟誓既成,慕容冲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走出了这一生里至为艰难的一步,疲惫不堪地坐在榻上,陪伴在昏迷不醒的拓跋焱身前。 陈星又一瞥拓跋焱,说道:“这几天有空的时候,我会来看他,换我开的药方先吃着,别再吃王子夜开的药了。” 慕容冲表情看不真切,在灯火所照不到的黑暗里苦笑,点了点头。 第79章 侦查┃那么咱们要如何把定海珠交回到他的手里? “人手不够, ”谢安对着长安到洛阳, 及至寿县与江南一带的地图, 说道,“原本陛下是不想开战的,出发前特地嘱咐过, 能不打就尽量不打。” “不打是不可能的,”陈星说,“南北迟早会有一战, 谢师兄, 往最好的方向想,现在你有个盟友了。” 洛阳春光明媚, 已是二月杨花满路飞的时节,再过些时候, 到了上巳节时,中原的春意将成为人间最美的景色。距离与慕容冲歃血为盟的那夜已过数日, 天一放晴,照得陈星全身暖洋洋的,内心更不禁在这个繁花盛开的季节中蠢蠢欲动, 正事儿不想做, 只想出外去玩。偏生谢安又拉着他参详计划。 原本项述把这事扔给谢安后便打算不管了,但谢安左思右想,终归不放心。 “慕容冲结盟,那是看在武神的面子上,”谢安无奈道, “否则他又怎么会相信咱们汉人?当年桓温、王猛可是杀了不少鲜卑人。罢了,这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如何将苻坚与王子夜骗到洛阳,只要让他们离开主场长安,一切就有希望。” 陈星渐渐发现谢安这个便宜师兄还是相当厉害的,自从他进入了驱魔司后,一切便被安排得井井有条,犹如智囊一般,他对时局亦不像陈星成日雾里看花的,一眼就能看穿许多凶险的暗流。 他否决了项述捣毁魃军大营的提议,毕竟三十万魃军一旦失控,在洛阳四处肆虐将会引发严重的后果,而且王子夜说不定还在龙门山中设下了陷阱,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家都耐心地等待,后发制人。 谢安多次排布了兵力,预备在谈判不成、苻坚怒而发兵下江南时,与慕容冲所率的银骑军腹背夹击,但算来算去,北府兵与银骑唯有十万,兵力对比实在太过悬殊。 “你慢慢想吧。”陈星被这行军路线、驻军点、山谷与平原决胜兵法搞得头晕脑涨,决定起身去找项述。 项述正在驿站书房中写信,冯千钧与麾下几名侠客于一旁等着,陈星抵达时,项述恰好上了火漆,将三封信递给旁人。 “你要给敕勒川送信吗?”陈星问。 项述没有回答,朝信使说:“哪怕性命不保,信也不能落在旁人手中。” 信使点头称是,冯千钧得了其中一封,朝陈星说:“回头见,天驰。” “他要做什么去?”陈星茫然道。 项述依旧不答,洗过手起身,问:“肖山呢?” 肖山正趴在外头院子里晒太阳,陈星追在项述身后,问道:“你让冯大哥去做什么?” 项述:“让他想办法,牵制住苻坚。狼崽子,起来干活了。” 肖山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继而满脸戾气地坐起,平日里他依然很少说话,只有对项述与陈星十分温顺。有时陈星看项述与肖山,总觉得他们就像父子俩,以后如果哪一天,项述有了儿子,说不定也是这么相处着吧。 “去哪儿?”陈星看着项述与肖山上了驿站的马。 项述有点不耐烦,似乎在等他,肖山茫然地说:“不知道啊。” 项述:“你上不上来?不上来我走了。” “等等!”陈星忙追在项述身后,项述策马走出不远,停下来等陈星,陈星追上时,项述却又走了。陈星在大街上追了一段,于是生气了,远远地看着项述。 “上来罢。”项述最后说。 最后陈星上了马背,抱着项述的腰,被他带着出了洛阳,沿着官道一路往北。 “城防军在监视咱们。”陈星说。 项述:“早发现了,让他们惹我试试?” 陈星猜测项述想去龙门山侦查情况,果不其然,三人一出洛阳,驰得半日,便抵达了龙门峡前,龙门古称伊阙,初春时节山林间一片雾蒙蒙,水汽十分阴冷。顺伊水东岸前行,只见两山对开如一阙,伊水中流,山下则是万里沃野,草长莺飞,只可惜战乱经年,良田已无人耕种。 “看出什么来了?”项述说。 “地脉,”陈星说,“贯穿神州地脉的南北要地。” 项述说:“从卡罗刹到哈拉和林,到敕勒川,是北斗七星的勺柄,再到伊阙,进入中原四地。” 陈星马上答道:“对,这里是万灵阵中,勺柄与勺身的连接点。” 隐隐约约的怨气汇聚而起,沿着直插入云的龙门双山形成一股贯穿南北大地的穿堂阴风吹来,若在万法尚未归寂的时代,这里绝对是人间洞天福地之首。 项述从马背上解下行囊,三人就在河岸边坐下,行囊里还带了干粮。 “有鸟儿。”陈星总有种预感,他们跑到王子夜的大后方来了,只是这家伙迄今还未现身,不知道在背地里作什么谋划。 “肖山。”项述说。 肖山拿出一把弹弓,捡了鹅卵石正要瞄准,停在平原上的鸟儿却早已展翅飞走了。 “别太紧张,”陈星说,“不是乌鸦。我不担心咱们被监视,王子夜的力量折损太多了,怕就怕……” 陈星想到顾青临死前所说的,王子夜意图打开那扇“门”,门在哪里? 项述:“你连死都不怕,还怕王子夜?” 陈星心想我是怕计划失败,但不想再提这事。用过饭后,项述便与肖山一大一小,站在河岸边,捡了鹅卵石打水漂,项述捡来扁平的,开始教肖山怎么运劲能让石头飞得更远。肖山这一年中,简直个头猛蹿,都快与陈星眉毛平齐,要到项述肩膀了。 屈指一算,陈星总觉得肖山已快十四岁了,这么下去,说不定等到十七八时,甚至能比项述长得还高。平时偶尔项述空闲时,意外地会与肖山比画几招,肖山从最开始被项述四处拨弄,晕头转向甚至挨不到他的袍襟,到现在已逐渐能与项述交下手,虽然也走不过三两招。 忽然两人在岸边看见了什么,同时停下了动作。 “别碰它。”项述提醒道。 “陈星!”肖山说,“来!” 陈星一脸茫然,起身快步到了河岸边,看见了顺流而下的一具腐朽尸体。 “得把它捞上来,”陈星马上道,“否则万一污染了水源,会让下游村庄爆发瘟疫的。” 项述取来钩索,将那尸体拖上河岸,陈星皱眉端详,只见那尸体是具秦军,被毁掉了脑袋,仿佛被什么东西一拳正揍在了头颅上。 “被石头砸的?”陈星望向伊水上游,眉头深锁。 肖山提着拳头,朝那尸体比画,再看项述。项述点头,说:“拳头揍的,谁有这么大力气?” 说着项述回身,翻身上马,吹了声口哨,载着陈星朝上游而去。 越是靠近山阙,怨气就越是浓重,更充满了阴冷之气,直到山下无路可走时,项述发现了一条山道,于是拐上了山腰。到得高处,怨气已近乎凝结为白雾,不远处驻扎着一营秦军官兵,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活人。”陈星说。 先前传闻王子夜在此处设下魃军军营,苻坚更派人看守,不让晋的斥候接近,想必就是这里了。再往后,则是辽阔的森林区域,两岸怨气冲天,正在这仿佛“龙门”一般的山脚北面。 “走吧。”项述侦查到了具体位置,已不想再接近。陈星坐在马背上,却皱眉望向那两山对开、仿佛巨门的伊阙,思考着顾青临死前,从王子夜记忆中所知的“门”。 “怎么?”项述说,“你还想进去看看?” 陈星摇摇头,说:“没什么。” 忽然间他有个大胆的预感,如果天地法力尚在,在某种特别法术的影响下,这里会不会打开一道强光四射的大门?! 翌日,谢安的计划制定出来了,朝众人讲述以后,陈星知道拟定细节的人是谢安,实际上真正决定作战的,却是项述。 “根据武神的判断,我们需要在洛阳与苻坚、王子夜二人决战。”谢安说,“最关键的第一点,是将苻坚与王子夜引来,今日稍早时,赫连爽已派人前来通知过,苻坚将在端阳节当天,抵达洛阳,会见咱们。” “很好。”项述坐在驿站的主位上。 谢安说:“冯千钧外出未归,他的三千人怎么办?” “不用等他,”项述说,“时间到了他会回来的,按你计划。” 谢安说:“王子夜有两种可能,一是陪伴在苻坚身边一同现身;二,是隐藏在暗处。咱们需要在谈判过程中,调集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苻坚。” 项述“嗯”了声,陈星心想你们这搞得也太大了,软禁一国之君,不是说着玩的。真的有这个可能吗?苻坚身边会不带守卫?然而再仔细想,以项述身手,却是能办到的。 陈星说:“这样一来,苻坚就不会被抓去充当蚩尤的身躯了,扣住他,说起来很简单,可你得考虑到禁军……” 项述答道:“包我身上,不必担心。” 陈星说:“苻坚到洛阳来谈判,身边至少得跟两三万人。” 项述:“我说了!不必担心!你听不懂?” 谢安马上道:“一旦得手,就让慕容冲以‘清君侧’之名,朝王子夜开战。接下来,则是铲除王子夜的魃军,咱们要分出一部分人手,带着苻坚转移离开……” 项述说:“转移到建康?带他游街吗?” 谢安一笑道:“答应你的事,自然要办到,不可能把他交给陛下,暂时把他困在淝水南岸的寿县。” 陈星知道项述与苻坚之间,终归是有点旧情的,不希望看见苻坚受辱。 “接下来,慕容家便再无选择,必须跟随慕容冲举兵,”谢安说,“这也是咱们最初说服慕容冲结盟,计划中的一环。我们需要借助他们的军队,一并对付龙门山中的魃军,不知道你们……” “侦察到了具体位置。”项述说。 谢安说:“在会谈时,安排冯千钧的手下,先秘密潜入,利用火油与燃烧罐清理它们,必要的时候,为了百姓安全,咱们得放火烧掉整个龙门山。这个过程不一定顺利,须得提前做好魃军尚未烧光便倾巢而出的准备。这个时候,慕容氏的军队就必须出动了。” “可王子夜呢?他可不是吃素的,一旦发现不妥,就会与咱们动手。”陈星说,“那条蛟龙虽然已经被咱们除掉了,可我怀疑他还有别的后手,万一他再复活一只什么乱七八糟、见也没见过的大妖怪,那可就麻烦了。” 谢安点头道:“对,这就是你们需要面对的问题了,如今他的手下不再有魃王,经过详细的侦察,我们也并未发现洛阳城中仍有怀疑是魃伪装成的官员。根据我们的推断,这位尸亥的兵与将,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现在龙门山的军营,是他最后的一点家底,可以确定的是他能控制住的,只剩下清河公主。” 说着,谢安也有点烦恼,又皱眉道:“冯家的斥候已将龙门山下除了魃军军营所在之地,里里外外翻了一次,并未发现什么可疑的山洞与祭坛,王子夜要找的‘门’又在何处?” 陈星道:“会在魃营里么?” 谢安摇摇头,说:“魃营乃是一片峡谷,目测除了怨气之外,没有异常。现在唯一可能产生变数的,就唯有那扇‘门’了。千万别在最后关头,从里头放出什么妖魔鬼怪来。” 项述摊开图,上面正是张留曾经的手书,中央乃是双山对开的伊阙。 “既然是张留曾定下的地点,”项述自言自语道,“应当不会有什么妖怪才是,我猜王子夜要进去的地方,反而极可能与定海珠有关。” “何况,假设他再复活什么妖兽,”项述又说,“我想,不会比蛟更难对付了。” 陈星想了想,说道:“那么咱们要如何把定海珠交回到他的手里?” 驿站内安静了一会儿,谢安与项述交换了一个眼神,谢安忽然说:“为什么一定要将定海珠交给他呢?” 陈星说:“可是不这么做,就没法把法力释放出来,除掉蚩尤了。” 谢安说:“咱们的目的是让王子夜灰飞烟灭,不再制造魃,武神既有把握在这一战中除掉王子夜,我看完全可以不用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 项述打断了谢安的话,说道:“届时我会见机行事,可以尝试祭出定海珠,再因魂力衰竭,假装昏迷。王子夜会将定海珠夺走,毕竟苻坚被扣,魃军被灭,慕容家视他为死敌,王子夜的伎俩便玩不下去了。这枚法宝,成为了他唯一的希望。” “嗯。”陈星听到这里,觉得是靠谱的,说,“拿到定海珠后,他会回幻魔宫去,复活蚩尤,因为他已经走投无路了。那么,我们又要如何确定幻魔宫在哪里呢?否则怎么上门去?” 这个环节显然项述还没有想好,而陈星隐约感觉到,项述在哄他。事实上他一直以来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果然项述根本没有考虑过那夜的提议,哪怕这个提议是他自己先说出来的。 “你们再想想吧。”陈星低声说。 谢安看了眼项述,项述知道自己的心思已被陈星猜到了,只得沉默不语。陈星也没有说重话,他知道要下这个决定,项述也许比自己更难,但他必须这么做。 转眼就是阳春三月,距离他的二十岁,尚有不足一年半时间。 “根据你们所见,王子夜几次都是通过地脉离开。”谢安说,“他的魂魄能够离开躯体,附着在他人身上,但若携定海珠,他必须以肉身行动。” “幻魔宫就在淝水,”项述沉声道,“顾青临死前说过,只是除了他自己的手下,王子夜不会让任何人进去……带着定海珠,有时我甚至怀疑那根本不是什么定海珠。” 谢安说:“如果你仔细考虑我的提议,就知道虽然冒险,却理应可行。” 项述冷漠地说:“我不会让陈星也落在他的手里,这样虽然他会被带到幻魔宫,我也能凭着心灯的呼应,进去与他会合,但万一他真的死了,我现在做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谢安认真地说:“但这就是师弟他的理想,大单于,他们胡人这么多年,从未真正地踏入南方一步,你知道为什么吗?” 项述眉眼间带着烦躁的神色,看着谢安。 谢安笑道:“正因为苻坚撼不动这种近似于信仰般的东西。” 说着,谢安叹了口气,起身道:“永嘉之乱后,我们的前路哪怕伸手不见五指,仍有不止一名汉人,在黑暗里为我们点起引路的灯。驱魔也好,光复河山也罢,是不是很像?师弟的眼神,我在不知多少人的眼里看到过,他不是唯一的一个,他们为了这个理想而生,也可为了这个理想而亡,舍身成仁,舍生取义。” 背后传来一声巨响,项述掀翻了案几,一阵风地转身出去。但就在他想摧毁点什么来发泄怒火时,忽然停下了动作,喃喃道:“通过地脉离开?” 是夜。 “你的。”肖山递给陈星一封信。 陈星:“???” 居然有人给自己送信?陈星拆开信,只见上面是几行略显生涩的汉字,落款是拓跋焱。不禁想起在长安的日子里,拓跋焱平生第一次学写汉字,正是让他写下了《行行重行行》。 如今拓跋焱已学会了不少汉字,会写出一封完整的信了。 “你看,你师兄的字写得比你好看。”陈星让肖山看了眼。 肖山却问:“你要去么?” 陈星:“……” 那信是拓跋焱写给他的,想约他见面。 “现在吗?”陈星有点茫然道,其实他不太想去。 肖山示意陈星看外头,意思是拓跋焱已经来了。 “我去听听他说什么吧,”陈星说,“就一小会儿,没什么问题。” 肖山迟疑片刻,陈星却已率先出去了,肖山正要起身追去,项述却快步从厅堂方向过来,肖山有点忐忑,望着陈星离开的背影,项述皱眉,于是转身出去。 温柔的月光照耀着洛阳,拓跋焱正站在一棵树下等着他,侧旁还站着一个戴着斗笠、长身而立的男人,压低斗笠边沿,挡住了半张脸,但陈星一看那身材,就知道是慕容冲。 “来了。”慕容冲说,“我走了。” 拓跋焱马上回头,朝陈星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拓跋焱站在洛水畔一笑,当真赏心悦目。 陈星说:“看来你好多了。” “你说得对,”拓跋焱说,“开春之后,渐渐地就好起来了。” 拓跋焱瘦了些,却依旧很有英气,脸色也好看多了,陈星反而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结论,难不成心灯真的帮助拓跋焱,令他渐渐地好起来了? 陈星握了下拓跋焱的手腕,以心灯注入他的身体,并未发现任何好转,不由得皱起眉头。 沿河杨花如雪,在夜风里飞来飞去,陈星放开拓跋焱的手,忽而又看见了一个身影,正是与慕容冲在不远处交谈的项述。 怎么又跟出来了……陈星有点心不在焉,朝拓跋焱说:“你想说什么?” “走走?”拓跋焱主动说道。 慕容冲离开后,项述便跟了过来,陈星站定,正想与他说句什么,项述却冷淡地说:“我不听你们说话,离你们二十步远。” “你先回去吧,”陈星说,“这么一会儿,不会有事的!” 项述却固执地跟着两人,陈星知道他执着地要将自己置于监视范围内,免得又出什么事被突然抓走,只得作罢。 第80章 赴约┃现在我看兵力应当够了 拓跋焱说:“大单于一刻看不见你就担心, 要么请他过来?” 陈星摆摆手, 答道:“你说吧。” 陈星有点忐忑, 正郁闷着,恐怕自己的心情影响了拓跋焱,但他偏偏挑这个时候来找自己。 两人走过洛水岸畔, 穿过纷纷落下的杨花。 拓跋焱伸出修长手指,拈开落在陈星肩上的杨花,说:“我想, 求你一件事, 天驰。” 陈星扬眉不解。 拓跋焱想了想,说:“我少年丧父, 陛下待我,就像我爹一般, 我……我知道我没有立场说这话,但是……” “我懂, ”陈星答道,“苻坚对你很好。” 当初苻坚以一国之君身份,冒着开罪大单于的风险, 亲自替拓跋焱来向陈星提姻亲的尴尬事, 陈星到现在还记得。想必苻坚确实非常疼爱拓跋焱。 “我不想陛下被王子夜控制,也不愿看到他遭受折辱。”拓跋焱说,“如果可以,我想回去号令禁军,保护陛下, 能不能请你朝大单于转达,届时将陛下还给我们?” 陈星“嗯”了声,想到项述与苻坚也是旧识,无论如何不会让苻坚蒙辱,但谢安可就未必了,代表一国利益,该下狠手的时候就得下狠手。 “项述乐意,”陈星说,“我那师兄多半不乐意,但我会想办法,只要除掉了王子夜,项述也会将苻坚交还你们,不会让他落在我们汉人手里,何况了,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拓跋焱笑道:“我会尽全力保护你们的。” 如果能让拓跋焱策反禁军,将会是一着有力的棋,只是不知禁军麾下有多少人能明辨是非,违抗苻坚的命令,倒向拓跋焱。 “项述!”陈星朝项述道。 项述站在岸边,低头看着河水,陈星因为项述骗他一事,多少还有点郁闷,说:“我们聊的事……” 他知道项述一定已经听见了,这家伙与肖山的耳朵都灵得很,每次他只要走过去,从东厢到西厢,几十步开外他们就能马上察觉。 “我真的没听!”项述有点恼火地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爱说什么说什么,不想管你们。” 拓跋焱尴尬一笑,显然还记得在敕勒川那棵树下的事,于是摆摆手,示意陈星别吵架。 陈星哭笑不得,说:“那你在干吗?” “想事情。”项述道,“我不在乎你们说什么,继续说。” “想什么事情?”陈星又忍不住想气他,说,“想下河去洗澡吗?” 项述:“想怎么把你扔进河里去!” 这大半夜的,原本是拓跋焱约了陈星,没想到却旁观了两人吵来吵去,一时也不知怎么说,陈星只得不管项述,与拓跋焱并肩,绕过杨树林。 项述忽而闻了闻自己身上,见两人走了,又慢慢地跟了上去。 “就是这件事吗?”陈星笑道,“值得你大半夜特地跑一趟,有空再说,也是一样的。” 拓跋焱笑了起来,说道:“因为他就像我爹一般,对我而言,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陈星想了想,理解到拓跋焱的心情,事实上项述也不想折辱苻坚,更不打算把他交给汉人,从这点出发,拓跋焱与项述的初衷是相同的。 “我会找项述商量。”陈星答道。 “夜深了,你回去罢。”拓跋焱站在街道中央,朝陈星示意,项述亦在另一头停下脚步,陈星点点头,拍了拍拓跋焱的胳膊。 项述依旧一脸戾气,不知在想什么,见陈星回来,也不等他,径自转身走了。 回到院后,肖山有点好奇地看着陈星,陈星想了想,说:“肖山,那天拓跋焱问你什么?” 肖山答道:“没什么,问我你和哥哥怎么样了。你们去了哪些地方,又做了什么。” “哥哥?”陈星奇怪道,“谁的哥哥?你还有哥哥?” 肖山一指驿站厅堂,陈星明白过来,他在说项述!只觉十分好笑,说:“你叫他哥哥?” 肖山:“我不知道叫他什么,他就让我叫他哥哥了。” 项述居然还有这么一面? 陈星坐下,说:“你都告诉拓跋焱了?” 肖山枕着胳膊,面朝天上月亮,侧头看了眼陈星,说:“我告诉他,你睡觉的时候,哥哥脱了衣服上床杀你……” “什么?!”陈星听了这半句话,顿时就炸了,抓狂道,“你在说什么?” 于是肖山把陈星昏迷那天,项述抱着他的场面具体描述了下,陈星难以置信道:“我怎么不知道?!” “你在睡觉啊,”肖山莫名其妙地打量陈星,说,“当然不知道。” “然后呢?”陈星现出尴尬表情。 肖山:“后来我没看,不知道了。” 陈星揪着肖山领子,说:“你怎么不看下去?!” 肖山说:“他不让我看!他要打我!” 陈星一手扶额,说:“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从来没朝我说起过?” 肖山道:“很重要吗?” 肖山那语气简直与项述一模一样,反问句式总是带着一股嘲讽之意,陈星说:“你不能再跟着他学了……都学坏了!成天这副模样,跟别人欠了你俩钱似的,他是不是收买你了?难怪我看他成天教你武功……” 肖山答道:“他说如果有一天他死了,让我保护好你。” 陈星:“……” “哦……”陈星说,“是、是吗?可他怎么会死?算了吧……他这么能打,怎么可能?肖山,我问你……嗯……” 陈星听到这话时,鼻子顿时发酸,项述整天到底在想什么?一瞥肖山,却又改变了主意,说道:“没什么了。” 肖山却道:“我说你不需要我保护,他说要的,他说,你很孤独,比别人都孤独。你没见过世上那些好的,也没有亲人。从他见到你的那天,你就没有真正的开心过。” 陈星笑了起来,说:“这话可不对,我现在就挺开心的不是么?”说着摸了摸肖山的头。 肖山端详陈星,答道:“不是,你就像陆影一样,像是明天就要死了,笑的时候也有点难过。” 陈星:“……” 算了吧。陈星心想,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会察言观色的,何况我还能活个一年多呢!别咒我好吗!什么明天就死,呸! 这夜肖山的话为他注入了海量的信息,令他在榻上辗转反侧,项述居然在他昏迷时做了什么事?可是自己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啊! 他想起身去问项述,可是开口问的话,只会更奇怪吧。 而就在此时,传来敲门声响。 “睡了?”项述说,“我有话想对你说,陈星。” 陈星爬起来,听完肖山的转述正尴尬,本想不搭理他,项述却已推门进来,陈星赤裸上身,只穿一条衬裤,马上坐到床边去。项述也打着赤膊,袒露上半身,只穿白色的长裤,脸上、身上带着冷水珠,似乎刚用井水洗过脸以清醒。 “你……”陈星皱眉道,“我还没说进来呢!” “拓跋焱又朝你说了什么?”项述疑惑道。 陈星把拓跋焱的请求转述给项述,项述便随口道:“知道了。” 陈星问:“可以吗?我猜你本意也是……” 项述不耐烦道:“我说,知道了!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意思?” 陈星明白到项述的意思是“可以”,于是便不再多说,免得挨揍。 “你想说啥?”陈星说。 项述道:“方才在外头,你不是让我去洗澡?” “你们这大半夜的,一个两个是不是有病?”陈星答道,“跑来和我说洗澡的事?” “不是!”项述不禁又暴躁起来。 陈星催促道:“快点说,说完回去睡下了,这都什么时辰了?” “你……”项述顿时无名火起,握了拳头,陈星道:“你疯了吗?半夜三更把我叫醒要打我吗?” 项述只得按捺怒火,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与拓跋焱啰啰嗦嗦在外头说了半天不嫌浪费时间,自己一来就被赶,差点被气死。正要转身离开,走到卧室门前,又改变了主意,沉声道:“你不听的话别后悔,我把话放在这儿了。” 陈星本来趁着项述一转身,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项述半裸的身材,见项述要转身,马上一脸冤枉,别开视线:“你说啊!又没不让你说!” 项述在房里走了几步,一瞥陈星,陈星呆呆的,奇怪地看着项述,项述终于消气了,不耐烦道:“方才我与谢安正在讨论一些事,我们忽然说起,尸亥能通过地脉离开,我才想到了这点。” 陈星:“哦?” 项述在榻畔坐下:“我想了一个计划,不知能否奏效,计划是建立在王子夜能以魂魄离体、四处行动上的,且让我梳理一下……” 陈星说:“你想跟着王子夜,通过地脉潜入幻魔宫,是吗?但恕我直言,地脉只接受灵体,除非我们放弃肉身,否则绝不可行。” “‘借尸还魂’是什么?”项述忽然问。 陈星想了想,这个他倒是学过的,解释道:“他所用的‘借尸还魂’之法,古时也曾有过记载。某些力量特别强大的鬼魂,确实能在死后找到活人,或是死人暂时寄生一段时间。” 项述说:“王子夜应当就是用的这一办法,正如那天谢安药倒了被他附身之人后,躯体上所释出的黑气,那就是他的三魂七魄。” 陈星皱眉,点了点头。 “对,严格说来,他应当算是鬼,”陈星说,“或者说独立存在于天地间的游离魂魄。我设想过许多种可能,他为什么不像其他的灵魂一般,在死后会被吸入天脉,进入轮回呢?也许他用人间的怨气,以及魔神血,炼化了自己,才能以魂魄离体的形式自由行动。” 人在死后,三魂七魄很快就会消失在天地间,被天地脉吸走,进入轮回重新转世。魂魄中带出来的怨气与不甘,则在天地灵气之下净化,怨气与灵气互冲,彼此相抵。 张留以定海珠收走了灵气,这也导致怨气不得净化,那么王子夜聚集起来的怨气,实则是自身的一种防御。 “这就证实了我的猜测,他的本质依然是人魂。”项述说道,“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能够通过地脉来进行传送,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最大原因,因为地脉只接受魂魄力量!” “不错,”陈星说,“这非常合理,你好聪明,无师自通,居然能想到尸亥的原形上去。” 这些日子里,项述亦研读了大量的项家古籍,对驱魔师的世界已有所了解。此刻他抬手,无意识地搭在陈星赤裸的肩上,说道:“世上有没有办法,能除掉魂魄?即我曾经朝你说过的‘超度’。” 陈星欲言又止,项述却紧了紧手掌,握了下他的肩,示意先让自己说完。 只听项述说道:“真想彻底除掉他的话,首先就要把他从附身的人或者尸体上驱逐出去,像那天谢安所做的一般,而且要在短时间内,让他再找不到人附身,以带着怨气的‘原形’出现在咱们面前。” 陈星:“!!!” 陈星忽然隐约感觉到,项述也许找到了诸多迷雾中,一条即将通往最终胜利的道路。 “接下来,我要用心灯去驱散他的怨气!”陈星说,“可他一定在漫长的岁月里,吸收了大量的怨气,必然将驱策死而复生的人,或是妖怪来攻击咱们,要保护我,就只能靠你了。” 项述说:“是,你的心灯能驱散怨气,然后呢?想一想,待到咱们把他的怨气耗完以后,他就会现出最本来的样子,那就是真正的他了,只有三魂七魄的他。” 陈星说:“他还是会逃跑,找到死人多的地方,以怨气为食,重新修炼。我现在大致清楚了,他的法力,一定就是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里这么修炼出来的……” 项述说:“你忘了?咱们还有一件法宝,我现在觉得,当初我娘手上的这件武器,说不定就是留下来专门克制他的。” 陈星想起来了:“落魂钟!” 瞬间陈星的血液都快凝固了,脑海中“嗡”的一声。 项述点头,说:“落魂钟就是专门对付魂魄用的。” 两人对视一眼。 陈星喃喃道:“可以!这完全是可行的!咱们设法不让他找到任何东西能附身,在魂魄状态下与他交战,消耗光他的怨气以后,待得他被还原真面目时,再以落魂钟强行收走他的两魂,地魂与人魂一失,又没有身体,七魄很快就会散掉,这样他只剩下天魂,很快就会被天脉吸走去转世了!就算不这样,他也会失去人魂内承载的所有记忆,变得什么都记不清了,对!对!天啊!” 项述沉吟道:“他搜集了多少怨气来壮大自己,我们尚不清楚,要消耗掉他的怨气,这点也许还要再斟酌……” 陈星说:“啊哈哈哈,我们可以帮他用的嘛!我想,肖山与冯大哥应该不介意。我怎么这么聪明呢?” 陈星开始夸自己了,项述却仿佛听不到一般,仍在思考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陈星抱住项述,喊道:“太好了!太好了!” 项述顿时不自在起来,扳开陈星搂住自己脖子的手,奈何陈星抱得甚紧,只得稍稍别过头去,脸上发烫,说:“我还没想清楚,别闹!你让我再想想……要如何开辟出一个战场,让他找不到任何人附体呢?” 陈星也想到这一点了,双方交战,只要王子夜愿意,他随时能逃,打不赢化作流星飞走,大家都拿他没办法。陈星、项述身上有心灯力量,也许王子夜附身不上,肖山与冯千钧都是驱魔师,魂魄力量很强。 但方圆百里,要找个凡人还找不到?附身上去再一躲,压根就找不到他。 “对啊,”陈星皱眉道,“还不能做守御阵,没有天地灵气可用……” “所以我说你别打岔!”项述恼火地说,忽然道:“有了!阴阳鉴!” 陈星:“………………” 陈星在那短短瞬间,心情简直是经历了几番大起大落,最终对项述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这样一来,”项述说,“你的负担势必很重,既要操纵落魂钟,又要控制阴阳鉴……” “不会有问题。”陈星喃喃道,“先用阴阳鉴,把我们所有人连着王子夜一起收进去,在幻世长安与他决战,项述……你实在太聪明了!” 项述侧头看了陈星一眼,两人都沉默不语,陈星还拧着眉头,设想与王子夜交手时的各种可能性,要消耗他的怨气,说起来简单,过程却异常复杂。 项述抬起食中二指,按在陈星红润的唇边上,随手捺了下他的嘴角。 “你看,我说有办法的。”项述起身道,“我再想想细节,不必再担心了。” 那个举动快得陈星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项述便转身走了,余下陈星还在发呆。但接下来蚩尤怎么办?不过无论如何,如果能铲除掉王子夜,说不定事情便将迎来极大的转机。 陈星下意识地擦拭了下自己的嘴角,仿佛被项述手指碰过的地方有点发热。 过得数日后,每天看见项述时,陈星心中总是充满了忐忑,而项述的眉目间一下就明朗了许多。两人似乎对某些事心照不宣,刻意地避开了独处的机会。 谢安也察觉到了,当然,他什么都没有说,平日里只与项述商议围攻苻坚的细节,翻来覆去,设想了苻坚前来洛阳谈判时,会发生的所有可能。平阳军、冯千钧的手下埋伏在何处,都得一一说清楚。 项述每天都在听谢安提出无数个新的可能,又逐一推翻,耐心再好也实在不想陪他玩了,说道:“谢安,不会有异数。” 谢安说:“人老了就是啰嗦,武神,你得理解我。” 洛阳有五万守军,大多是地方征调的兵员,较之苻坚训练有素的禁卫,大可忽略不计。但苻坚不可能独自来赴会,一定会带至少两万人。 他们的任务,就是在双方会谈之时,控制住苻坚,并夺下洛阳城,动用守城攻势,由慕容冲与拓跋焱、项述三人带兵,焚烧龙门峡下的魃营,诱使王子夜来一场正面的决战。 王子夜的蛟已经没了,项述更反复朝司马玮确认过,司马玮所知的兵力,就只有当初被复活的六名晋王、冯千镒、敕勒川下的周甄,以及江南的温彻与那条腐蛟。这两年来,陈星误打误撞,先是在隆中山里莫名其妙除掉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的家伙,接着就开启了轰轰烈烈的碾压之路,竟是与项述一点点地消耗掉了敌人近八成的力量,导致现在王子夜反而成了孤军,不得不破釜沉舟,朝苻坚露出了真面目。 “这么说来,”谢安说,“当真是小师弟身上的岁星在保佑,你看,王子夜原本手握这么多布置,最后竟是被分批蚕食,搞得这么狼狈,也是人算不如天算。” 若没有这一路上陈星与项述的努力,王子夜原本有着轻而易举颠覆整个神州的力量。 长安的冯千镒与二十万藏在阴阳鉴内的魃、敕勒川下的柔然阴兵、江南的蛟,外加洛阳的主力魃军,说不定襄阳一战后,累计的魃将近百万之数。再撺掇苻坚与南方开战,在大战之中,发动所有的布置,试问谁人能敌? 但偏生就不知道为什么,王子夜一步错步步错,原本天衣无缝的棋局最后下得稀烂,项述有时觉得,这家伙当真是倒霉到家了。 “就这样罢,”项述最后说,“不想再和你讨论了,端午马上就到了。” 谢安深吸一口气,说:“只求我大晋列祖列宗保佑。” “魃军若除,其后还有你们凡人的一战,”项述沉声道,“到时再求也不迟。” “城外来了好多人!”陈星快步进来,说,“苻坚到了,项述!谢师兄!你们要出来看看吗?” 苻坚终于如约而至,与谢安、项述的猜测完全一样,带了两万禁军,入城时洛阳百姓夹道跪拜。慕容冲与拓跋焱则亲自在皇宫外等候,迎接这名北方大帝。 项述与谢安等人没有离开驿站,只站在二楼的窗前,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苻坚骑着高头大马入城的一幕。禁军入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接管整个洛阳的城防,重作布置,以确保苻坚的安全。 “他不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么?”项述嘲讽道。 谢安擦了把汗,说道:“还好,你看,计划周全也不是什么坏事。” 谢安反复推演过,通过冯千钧留下的手下,联系了所有藏身洛阳城内的侠客,让他们提防禁军对奸细的排查,这一招果然是必要的。 “散骑常侍换人了。”项述又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你还记得别人不?” 陈星站在窗前,久久没有开口,看见宇文辛策马跟随在苻坚身后时,他便不免百感交集。 “没有发现王子夜,”谢安打了个岔,说道,“也许不在苻坚身旁。千钧什么时候回来?” 楼下传来响动,陈星快步下楼,只见冯千钧回来了。 “交代的事都办好了。”冯千钧一身风尘仆仆,这两个月里,不知去了何处,此时终于回来,朝项述说。 陈星:“办什么事?” 项述:“多少?” 冯千钧:“尽我最大的努力,花掉你两百万银子,募集了六万人,剩下的钱则配了不少火龙机关与火油罐,已经到城西了。” 陈星:“…………” 项述:“还有其他人呢?” 冯千钧:“扎营时我看见北方来了不少兵,应当是一起到的。” 项述:“两方?” 冯千钧答道:“不好说,待会儿就知道了。” “赫连爽大人来了。”外头有人通传道。 赫连爽进了驿站,春风满面,说道:“我们的陛下到了,邀请南晋使节团今夜先见个面,一杯水酒,为各位接风,酉时三刻……” 谢安欣然道:“陛下远道前来,如此重视两国和谈,实令我等荣幸之至,一定……” 项述却打断了谢安的话,朝赫连爽说:“坚头今天会很忙,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设宴招待?” 赫连爽初时还没反应过来,听到“坚头”二字时顿时大怒,一瞥项述,对他的记忆不过是汉人使节团里的一名护卫,怒道:“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竟敢……” 忽然间,赫连爽开始察觉不对了,苻坚刚入城,便要求见这伙人,说来也不合常理,通报时仿佛十分在意某些事,这名长相俊美的武士上一次见面便几乎不说话,但众人都十分重视他的看法……莫非是某位汉人的大官员?一句话到了这里,竟说不下去了。 项述如是说:“如果他急着想见我,就让他到这里来罢,各部平等。” 谢安也没想到,项述突然来了这一招,说道:“武神?既然陛下有令,我看不如还是……” 就在此时,洛阳城驿站中,来了两名访客。 “四海草原俱是大单于之地,普天万民俱为大单于子民。”第一名使者说,“我等敕勒古盟应石沫坤大单于之名南下,前来赴天下第一勇士述律空大人之约,已如期而至。” 赫连爽:“………………” “四海草原俱是大单于之地,普天万民,俱为大单于子民。”另一名使者说,“我等高句丽国扶余人之主小兽林王,应与述律氏于白头山下之誓,与敕勒古盟之情,前来赴天下第一勇士述律空大人之约,已如期而至。” 陈星傻眼了,忽然想起了两个月前,项述发出的信。 太元七年,五月初三。 苻坚应南晋使节团之约,如期前来谈判,但就在入洛阳的第一天,中原发生了一件大事。敕勒古盟大单于石沫坤率领十六胡骑兵南下,共计两万之数。 高句丽的小兽林王则在胶州登岸,同样率领两万步兵,抵达洛阳。 苻坚万万没想到,洛阳竟是一夜间成了孤城,小兽林王与石沫坤的军队分别从东、北二路进行封锁,同时江南的北府军亦已拔营北上,与冯千钧临时征集回来的雇佣兵会合,陈兵巢湖,唯一留给苻坚的,就只有西归长安的道路。 “现在我看兵力应当够了。”项述朝谢安说。 “够……够了。”谢安擦了把汗,点头道。 第81章 要求┃因为他喜欢那个叫陈星的汉人 项述竟是以一己之能, 强有力地威胁了苻坚, 十万兵马围困洛阳, 小兽林王与大单于石沫坤朝皇宫派来信差,要求参与端午当天的会谈。 赫连爽说:“你……您是……大单于大人?” “现在已经不是了。”项述如是说,“他们之所以前来, 不过是为了你们坚头陛下养的那伙怪物,毕竟大伙儿与活人打仗都打烦了,更不想死了还杀来杀去。” “回去告诉他, 让他不要紧张, 愿意一把火把魃军烧了最好,若不愿意, 咱们后天再谈谈条件罢。” 赫连爽顿时心神不定地前去回报苻坚,陈星终于意识到, 这是什么局面? 秦、晋、鲜卑人、敕勒古盟、高句丽、冯千钧手中的雇佣兵,以及驱魔师。此时此地, 七大势力交汇,将成为数百年里神州大地至为盛大的一场会谈。而最终若谈不拢开战,势必就要成为一场混战。 “苻坚问你,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次是慕容冲亲自来请了, 项述既不再隐瞒身份,苻坚于是也不能再把他当作寻常使节看待。 “不为什么,”项述淡然答道,“我喜欢。” “你……”陈星也震惊了,说, “你把事情搞得这么大?” 项述却没有接陈星的话,朝第二次前来请的慕容冲道:“小兽林王与石沫坤呢?” “他们不打算入城,”慕容冲说,“后天正午会谈时才见面,苻坚想找你私下聊聊。” “不聊,”项述一口回绝,“与坚头没什么可说的,该叙的旧,两年前便已叙过,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陈星问:“你姐姐呢?” 慕容冲说:“她没有出现过。” 慕容冲没有发现王子夜的踪影,与此同时,冯千钧派出了四路密探接近龙门山,密切监视着龙门峡的动向。 慕容冲请不动项述,于是只得前去回报。陈星开始与谢安揣测,此刻的苻坚在想什么、有什么安排,是马上派人回长安传令,加派兵力前来支援,还是按他一贯以来的风格,淡然处之? “没有信使连夜出城。”冯千钧说。 谢安哭笑不得道:“这明明是秦的地盘,怎么却仿佛变成了咱们的主场?” 冯千钧答道:“洛阳从始至终,就未曾真正地落到苻坚手里过,城中最大的势力仍然是汉人与鲜卑人,这很正常。” 苻坚任用王猛,攻破洛阳,迄今不过十二个年头。此前东都为鲜卑慕容氏所占有,再之前则是晋国领土,短短十二年,要完全控制中原地区不大可能。但就在如今局势之下,苻坚依然表现出了过人的胆识,带着两万禁军便前来东都参与谈判,大意轻敌的结果也很明显——果然被项述来了一记十面埋伏。 项述安排停当后,甚至留出西路供苻坚的信差出城,以示诚意:你不想谈了,完全可以走,我不阻拦。 当然他们也算准了苻坚不会跑,否则以后势必要被天下人所耻笑。陈星现在有强烈的预感,王子夜他一定就在苻坚的身边,兴许在苻坚的眼里,什么高句丽人、敕勒古盟全是蝼蚁,手握三十万魃军,必要之时,只要从龙门峡处放出来,便足可荡平洛阳城。 五月初四的深夜。 “明天的和谈,大概就是这样。”谢安开完最后的准备会议,说道,“小师弟,你得随时跟在武神身边,寸步不能离,能不能揪出王子夜,一战定胜负,全看你们了。” “这是整个神州大地的事,不是我们的责任,”项述沉声道,“否则他们又怎么会来?” 陈星明白到明天的和谈会不仅与大伙儿性命攸关,更决定了神州大地未来的走向,点头道:“岁星会保佑咱们的,我现在觉得它的存在,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 还有一年多,陈星起初觉得也许这不会是最后一战,心中充满了忐忑。但现在想来,如果这是侥幸从老天爷处借来的一年性命,又该有多幸福?从最初认命的想法慢慢地走到现在,他竟是不知不觉,已完全被项述影响了,就像在心底被种下了一枚名为希望的种子: 也许我能战胜他们呢?也许我们不需要走到那一步上去。 甚至也许到了二十岁那天,什么都不会发生? 陈星沉默地起身,他原本打算借助晋人为苻坚施加的压力,找到合适的机会,逼王子夜出面与他一战,没想到却来了这么多人,将太多的势力卷入了一场毫无征兆、亦不知结果的争端中。万一失败,他们所背负的,远远比先前更严重了。 但项述说得不错,这是整个神州大地的危机,不只是他们所肩负的责任。 陈星回头,看了项述一眼,项述亦朝他投来一瞥,两人视线对上的短短瞬间,陈星仿佛明白了什么,说:“我先歇下了。” “喝点?”冯千钧拿来了酒,与谢安、项述三人分了。 项述眉头微微拧着,注视陈星离开的方向,似在思考,今夜相当重要,必须做好提防,否则万一陈星再被抓走一次,明天什么都不用想了。 “没关系,”谢安看出项述的担忧,说道,“肖山会陪着他。” 冯千钧伤感地笑道:“论全天底下,项述,我是服你的。” 项述拿起酒杯,沉吟不语,喝了点又放下。 冯千钧说:“叫来了高句丽人、敕勒的胡人,散尽家财,只为了救一个人的性命。” 谢安但笑不语,开始整理桌上的资料与地图。 项述依旧没有说话。 谢安说:“谁年轻时没有过这么点愿望呢?” 冯千钧提着自己的酒壶,起身走了。 “谢安,你觉得,明天能成功吗?”项述忽然说。 “不好说。”谢安说,“胜算在六成,王子夜是我们最后的目标,也是最大的变数。但是我们已做了最大的努力,这样不就足够了么?” 夏夜清凉,陈星躺在院外的榻上,肖山侧于一旁,已睡着了。陈星望向天际的夏夜银河,不禁心想,如果岁星真有那么一天离开,它会回到天上么?化为某一颗星辰? 他知道离开前,项述的那一眼想说什么: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 陈星看着银河,喃喃道:“从生下来到现在,我从来不像现在一般,对活着充满了执念。可我还是骗了他,肖山。我没有告诉过他,我最终还是会走的。” 陈星闭上双眼,他还有许多没想清楚的,包括睡梦里曾经朝自己说话的那个声音,以及他的二十岁,按理说如果岁星再过一年又数月后才离开,这也就意味着他在二十岁前绝对不会死。 所以也即是说,选择在这个时候开战,无论如何,陈星自己是能活下去的。 项述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陈星开始怀疑,但在那夏夜的习习凉风里,很快便睡着了。翌晨醒来时,陈星发现自己躺在了睡榻上,不知道是谁把他抱进来的。 驿站的使节们早已醒来,正在洗漱,谢安就像往常一般,巡视了他的手下们。陈星看他模样,不禁道:“师兄果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这个时候居然半点也不紧张。” 谢安把陈星拉到一旁,低声道:“实不相瞒,小师弟,我现在紧张得都快抽筋了……” 陈星:“……” 冯千钧已换过衣服,快步进来,说:“查到王子夜的下落了!” 所有人这下同时紧张起来,回到厅内听冯千钧带来的消息,冯千钧摊开地图,指出路线,说道:“有一名汉人,赶着一辆车,昨夜穿过龙门峡抵达洛阳城西门。出示苻坚手谕,进了皇宫中,车里兴许还有人。” “一定是他了。”陈星问,“多大的车?” 冯千钧描述了马车外形,只是寻常车辆,谢安于是道:“照旧,届时与他见招拆招罢了,大伙儿准备出发。” 用过早饭后,陈星换了一身驱魔司的衣服,来到项述身边,只见项述恢复了胡人装扮,一身靛青色十六胡图腾锦衣,背不动如山重剑,站在院中出神。 “你从哪儿找的这身衣服?”陈星不禁笑道。 “石沫坤昨夜派人送来的。”项述答道。 与当初的大单于穿着有点像,却少了象征盟权、封土、军权、牧神与山神的胡人宝石戒指。腰畔也不再坠一枚玉牙,以示区别。 “你在想什么?”陈星说。 “我在想,都按你的意思办了,”项述说,“现在我可以提我的那个要求了罢。” 陈星:“要求是什么呢?” 夏风穿堂而过,院里的树木沙沙作响,树影犹如千万流星,在他们身上飞掠。 “今天过后,”项述想了想,“如果成功除掉了王子夜,而你还活着的话,必须跟我走。” 陈星说:“可是蚩尤怎么办呢?” 项述看那模样,差点又要头上暴青筋,说道:“你不过是仗着我、仗着我……” “仗着你什么?”陈星茫然道。 “最后再处理。”项述强行按捺下怒火,总不能还没和谈就先把自己这边的人揍一顿。 “最后?”陈星心里咯噔一响。 “总会有办法的。”项述说,“你不是想走遍……走遍神州么?就不能在除掉王子夜以后,暂时放下?” 陈星忽然笑了起来,转头望向院子里的斑驳树影,说:“我们……我们不是已经在这么做了么?” 项述一怔,陈星说:“其实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里,我都过得很开心,咱们也去了许多地方呢。” 项述沉默不语,此时来了一名铁勒使者,亲手拿来一枚小小的金龙,说道:“这是石沫坤大单于派人送来的,请述律空大人戴在身上。” 陈星知道这是铁勒人的图腾,以示项述虽辞大单于之位,却依旧是铁勒的骄傲。于是接过,为他别上。 “走吧。”陈星主动牵起了项述的手,离开驿站。 会谈之地被定在洛阳城北的伊水平原,苻坚名义上依旧是此间主人,于是按足塞北与西凉曾经的规矩,在宽阔的平原上搭建起了巨大的鸿庐,烹宰三牲祭天,铺上金毯,准备了玉杯与金盘。 但作为主人,苻坚却没有提前在此处等候项述约来的各路帮手,而是直到日上三竿,方带着慕容冲上了马车。 先前连着数次约见项述都吃了闭门羹,天王陛下终于知道,这一次这名大单于是要动真格了。本以为述律温已死,作为敕勒川的大单于继承者,与苻家世代犹如兄弟亲近的述律家无论如何,都会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 苻坚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述律空竟会如此坚决地反对他。这一次的会谈是汉人提出的,但实际上仅凭汉人,根本奈何不了他。人为鱼肉,我是刀殂,连建康都将在弹指间覆灭,坐拥百万铁骑的苻坚,又怎会将司马曜这等杂碎放在眼中? “动身来洛阳前,”苻坚坐在马车上,握着慕容冲的手,说,“朕每一天都在想,究竟是哪里开罪了述律空。” 慕容冲没有抽回手,只沉默地看着车帘。 苻坚说:“他究竟为何会去帮汉人?朕知道他有一半是汉人,可他真是一名铁勒人……” 慕容冲淡淡道:“因为他喜欢那个叫陈星的汉人。” 苻坚一笑道:“焱儿看上的那人?这小子也不简单呐,这等阵仗,为他而来……嗯,不过话说回来……看似荒唐……若落到你身上,朕也……不是不能理解。” 慕容冲没有多说,自然听出了苻坚话中之意,于是眉头拧着,侧头看了苻坚一眼,眼里带着复杂意味,苻坚凑上前,高耸的鼻梁挨了下慕容冲的侧脸,与他额头碰了碰。继而没有再说什么,别过了头。 晋使节团抵达时,露天的鸿庐内,已近乎坐满了人,唯独主位空着。陈星与谢安一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朝他们点头示意。 谢安自然知道这礼节是给项述的,便于众人纷纷侧身,石沫坤先行礼,接着是高句丽王带着儒生们朝项述行礼,项述只是依足古盟礼节回礼,大家什么都没有说,又纷纷入座。 石沫坤特别朝陈星问候,两人早在敕勒川下见过,陈星笑着打过招呼,又看高句丽那边,首领乃是一名身材精瘦、手指修长、穿着王铠的单眼皮年轻人,不过与拓跋焱年岁相仿,想必就是小兽林王了。 小兽林王见陈星在看他,于是说道:“阔别将近一年,还记得我不?” 陈星有点意外,高句丽人一口汉语倒是说得非常流利,但想来汉时以降,儒家文化被神州各地所推崇,高句丽办太学,培养儒生,想必对汉人亦十分敬仰,于是笑着说:“咱们见过面吗?” 其中一名儒生说道:“当初你从平壤离开时,率军为你们殿后的,就是陛下。” 陈星这才恍然大悟,小兽林王道:“稍后你可千万不要突然召唤行雷,大家还是想活着回去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谢安惊讶道:“师弟,你还会降雷?” “只是运气好。”陈星哭笑不得道,“快岔开这个话题。” 席间安静片刻,陈星看了眼天色,苻坚尚且未来到,已经迟了,若真的只是摆架子还好,就怕暗中在做什么布置。鸿庐四方,现在已是把守森严,待会儿只恐怕打起来后,将是一场混战。 但既有项述与谢安做了提前安排,只能相信他俩的本领了。 这时候,小兽林王又开口道:“述律空,你为什么辞去大单于之位,你已是天下第一武士,还嫌不够,想跟着汉人学习召唤雷鸣之术么?” 陈星心道看来也是个话多的,你要不是国王,说不定现在项述就要骂你了。 但项述显然丝毫不给他面子,冷淡地说:“高丘夫,你的废话怎么还是这么多?又想打架了是不是?” 瞬间所有人爆笑,石沫坤打趣道:“还记得丘夫在敕勒川的日子,论射箭,你俩下来后倒是可好好比一场。” 小兽林王说:“上次并未分出胜负,与述律空单打独斗,没有胜算,只能比比射箭了。” 谢安打趣道:“常闻高句丽陛下是有名的神射手,十分景仰。” 小兽林王拱手道:“你们汉人的百家学说,我也是十分景仰的,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去建康一趟,学习你们。” 谢安马上道:“那么,在下便擅自替司马陛下邀请您,改日一定要来了。” “还要感谢大晋,”小兽林王又朝谢安说,“让我们的年轻人去江南读书,你看我们虽来自各个地方,却连说话也要用汉语,足见汉人之辉煌。” 谢安笑着说:“高句丽亦有许多是我们要学习的,故步自封无论何时都不可取。” 项述听到这里,朝石沫坤使了个眼色,示意你看看别人家在做什么,石沫坤思考片刻,点了点头。 小兽林王忙谦让,谢安接了话头过去,石沫坤又说:“收到前大单于述律大人的传书后,我们便星夜兼程前来,苻坚与你们南方的纷争,我们管不管得上另说。但以目前情况来看,有些事,是无论谁都不能容忍的。” 谢安忙自道谢,陈星据此推测出,也许项述已将中原发生的这场危机写在信里,他们对项述十分信任,自然是相信他的,于是才动身前来,正所谓“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神州的危难”。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小兽林王说,“两国交战,自当公平决胜负,听石沫坤大单于讲述了敕勒川下的变故后,这点我非常认同。” “氐陇之主、天下真龙天子、北方共主、神州天王、关内第一武士苻坚陛下驾到!” 鸿庐外传来朗声长报。 陈星虽不想嘲讽苻坚,却忍不住还是嘴欠了一回,打趣道:“不认识他的话,听这通传还以为来了五个人。” 霎时鸿庐内所有人狂笑,项述苦忍良久,终于笑了出来,苻坚带着慕容冲、赫连爽大步进了鸿庐,迎接他的却是一阵爆笑。 苻坚:“……” 众人没有起身,只各自坐着行了个简单的礼节,苻坚本以为抵达时将全场肃穆,没想到却像在讨论什么好笑的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说:“朕来迟了。” 第82章 意外┃不好意思了,我要开始造谣了 陈星还在设想, 苻坚进来后这第一句话该谁来说, 果然所有人都看着项述, 项述却不言不语,也不行礼,忽而是谢安先发制人, 笑道:“不早不晚,陛下着实让我们好好叙旧了一番。” 苻坚认不得谢安,闻言顺口道, “原来汉人与我敕勒古盟亦有旧可叙, 如此畅怀,倒是令朕意想不到。” “四海之内, 皆是兄弟,”谢安莞尔道, “是有‘一见如故’之说。常闻天王陛下风采。今日得以一见,在下于此转达我国陛下敬意。” “嗯。”苻坚答道, 继而眼望在座众人,说道:“朕也承他的情。” 谢安道:“此次前来,也承陛下的情, 感激您愿为平息两国争端, 移驾洛阳。” 苻坚来到此地后,差一点就控住了场,谢安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一时间反而成为在座的焦点,慕容冲与晋人明显已是一伙的, 并未提醒过苻坚,谢安的身份。初时苻坚只以为来者不过是寻常使节,唯一忌惮的只是述律空,却忽然察觉到,这汉人仿佛有点不简单。 犹如两军对峙一般,这中年人身后虽然没几个人,在气势上却如拥有千军万马,于这小小的鸿庐之间,竟能谈笑风生,与苻坚旗鼓相当。 苻坚扫了众人一眼,最后落在陈星脸上。 “平息两国争端?”苻坚不悦道,“这就是你们的办法?朕起初还以为,你们是来打仗的。” 项述正想开口,谢安却云淡风轻地说道:“谈不拢就要打仗了,所以大家的目的,就是为了不打仗,听说陛下喜欢读汉人的书,这‘先礼后兵’四字,想必早就知道了。” 苻坚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自打败鲜卑慕容氏之后,天底下便从无人敢这么朝他说话。偏生天下汉人,又是唯一敢这么说话的,当即将他堵住。 陈星观察苻坚,只见苻坚眉目中有一股黑气,和拓跋焱有点像……可是拓跋焱来了吗?宇文辛又在何处?在外头率领禁军? 项述盘膝而坐,始终不发一语,此刻把手放在身边陈星的手背上,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陈星知道布置已经妥当了,是让他不要担心。 “先来解决最重要的事罢。”谢安云淡风轻道,“根据我们的了解,苻坚陛下在长安、洛阳,甚至襄阳等地,使用方士王子夜的邪术,令往生者不得安息,组建了一支军队。意图用它来入侵我大晋领地,不知是否确有此事?” 陈星已做好了准备,连司马玮也带来了,关押他的马车就在外头,只待苻坚否认,便传令带进来给众人看。其中石沫坤是亲眼见过的,小兽林王却对此并无太多了解。 孰料苻坚竟是没有否认,反而答道:“往生者?言重了,这是一支长生之军。只不知在场的各位,是否愿意加入我等,成为永生之人的一员?” 陈星:“……” 一阵风吹起,飘纱漫天,从平原上鸿庐前,恰好能远远眺望龙门山伊阙。此刻冯千钧率领手下,与肖山已不断接近伊阙区域。 数万名花费不菲的东瀛影刃、南方夷族武士混在一起,每人配备一罐极易爆燃的火油,从四面八方以钩索攀爬上山崖,预备等待冯千钧最后的鸣镝。 而越是靠近伊阙魃营,那怨气便越是浓重,重得连肖山与冯千钧的两件神兵亦有所感应,开始嗡嗡作响,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终于来了。” 抵达悬崖高处时,一个女声低低地说道。 冯千钧:“……” “尸亥大人说你迟早会来。”清河公主身穿白纱,纱裙在龙门南阙群峰之巅,随着夏日的狂风飞扬。 “她是谁?”肖山问。 冯千钧答道:“一位故人。” 冯千钧收起刀,在那悬崖之巅,与清河公主安静相对。 肖山看出清河面容有点像顾青,冯千钧却朝肖山说:“去你的地方,我能解决,我早就看开了。” 肖山也不坚持,点了点头,说:“你小心。” 于是肖山以勾爪抓住岩石,一个纵跃,甩出钩索,越过数十丈距离,荡向龙门山东阙。 肖山瘦削的身影飞过山峰之巅,来到最高处,解下背后长弓,眼望两山下的伊水平原,身前南方,是苍茫大地上的鸿庐,河岸上乃是威严肃穆的军队。远方尚有慕容冲的平阳银骑滚滚而来,赶往伊水平原,奔赴他们与慕容冲最后的约定。 背后,则是笼罩在怨气之中的三十万魃军大营。 肖山眼望百步外的西阙,只见冯千钧长身而立,风吹了起来,他解下背后长弓,搭上鸣镝,只待平原下的鸿庐中发出号令,成功扣住苻坚,便朝天空射出箭矢。 而就在此刻,峰顶的树里传来一股腐气,灌木丛中发出声响,一只巨兽的头颅出现在肖山的面前。 那是一只狼,它缓慢地朝肖山走来,个头足有一丈高,毛发灰蓝,浑浊的双目盯着肖山,肖山不禁退后半步,他在这悬殊的体形对比之下,显得愈发渺小。 “认得它么?”一个声音戏谑道,“呼延韩古拉,我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找到了它。你该称它作什么?我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父亲’这个词应当不为过罢?” 一名汉人全身散发着黑气,出现在巨狼的身后,虽面貌早已改变,却依旧用着王子夜的声音。 那腐狼低下头,稍稍张嘴,现出尖锐的獠牙,肖山不住喘气,退到悬崖边上。 “看来还是有感应的。”王子夜手握折扇,温和笑道,“可惜中途出了点小差池,幸而勉强赶上计划了。你们就在这里,一叙旧谊罢,我还有许多事要忙,不奉陪了。” 说着王子夜一抖折扇,刷然化作黑火流星,飞向平原下各方会谈的鸿庐。 鸿庐内,气氛一片死寂,苻坚端坐主位正中,脸色阴沉,各方势力心下清楚,这场大战决计无法避免了,所有人俱紧盯着苻坚。 石沫坤最后说:“敕勒古盟正式要求你,解散你手中的魃军,毁去你有悖天理与道义的这支军队,接受我等的监督,将其烧毁。” 苻坚阴冷地说:“否则呢?” 小兽林王说道:“否则你就是与天下为敌!” 项述终于开口道:“否则今日,此处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苻坚蓦然爆发出一阵狂笑,那笑声中竟是带着猖肆的疯狂,与陈星曾经所认识的他早已判若两人。 “所以你们今天,就是为了陪着这伙汉人,审判我而来的?!”苻坚说,“总算把话说清了,在座的各位,你们是否想过,自己何来这一资格,审判一位皇帝?!” 说着,苻坚缓慢站起,形成了一股压迫感,众人马上把手按在各自的武器上,只等项述下令,便要动手了。 同时,慕容冲一手按剑柄,在苻坚背后朝谢安点了点头,眼中现出坚决神色。 “苻坚陛下,你在害怕什么?” 谢安从容不迫,站了起来,那压迫感一瞬间无影无踪,苻坚的帝王威严顿时收敛,此消彼长下,谢安再次从无形的气势上,与苻坚形成遥遥抗衡之势。 南北两大阵营的主事者,终于在此刻寸步不让地产生了僵持。 苻坚顿时一怔。 谢安一哂道:“是害怕你的乌合之众,尚未打过淝水来,便已内乱将你推翻。还是怕在你眼中区区不起眼的汉人,令你铩羽而归?” 苻坚本想怒吼一声“放肆”,那话却忽然出不了口,就在那一刻,陈星倏然看见了奇异的一幕。天地脉中的一股无形之力正在不断汇聚,北方大地汇聚为一条无形的龙,扭曲了空间,遥遥奔腾而来。 南方大地的龙气则逆流而上,聚合到谢安身边,两股强大的气势只是稍稍一接触,转瞬间便消失于无形,犹如天地脉的力量,神州的基石在这一刻产生了不易察觉的交锋,那交锋只发生在顷刻间,却只有陈星与项述感觉到了。 “那是什么?”项述皱眉道。 陈星摇摇头,自己也说不明白。 “铩羽而归?”苻坚怒极反笑,“这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能耐了。天下四分五裂已久,汉人于南陲苟延残喘,你们的气数已近终结。自古以来,千秋万世的人们,只会铭记一统天下的英主,为此做出少许牺牲,又有何惧?若非在大秦嬴政的铁骑下六国覆灭,你们汉人又何来近千年的辉煌鼎盛?!这天下南北之分太久了,久得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朕才是唯一的‘天命’。” “哪怕用这等手段,”谢安依旧客客气气地说道,“陛下也在所不惜么?” 苻坚说:“看来你们对长生之军,是断然抱着不齿之心了。” 项述依旧安静地观察苻坚,慕容冲按在剑柄上的手已微微发抖,项述却暗中做了个手势,示意不要贸然行动,等他命令。 “我想为你们介绍两个人,”苻坚一转话头,说道,“还请入座。你们,进来罢。” 谢安微微皱眉,苻坚转身落座,眼看暴风将起,却倏然又变得风平浪静。继而帐外等候之人听到宣召,两名汉人应声而入。 “除了小兽林王,这里都是老朋友,”王子夜笑道,“正免得寒暄了。不过,我还是想朝各位介绍一位大名鼎鼎的……” “王猛?!”慕容冲顿时血液上涌,颤声道。 另一名文士身长八尺,面容肃穆,脸带灰败,双目浑浊,入帐后朝众人稍一拱手。 陈星:“……………………” 王子夜已换了一副身躯,带来的那人,则令陈星犹如当头遭了一记晴天霹雳,心中怒火熊熊燃起,那是王猛!他的大师兄! 慕容冲被囚于长安的每个夜晚,俱对这名汉人恨得咬牙切齿,只因当年鲜卑大燕便是灭于此人手中!五胡中更不知有多少人对他抱有深仇大恨。 苻坚说:“朕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景略先朕一步而去,平定天下的大计,亦因此搁置。如今王子夜为朕求得长生之法,将已逝之人,召回人间……各位。” 苻坚环顾四周,说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重获所失,更令人快意的呢?” 霎时鸿庐内众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朕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苻坚微闭着眼,喃喃道,“挚爱,接连离开的挚友……”继而睁开眼,看着小兽林王,目光再逐一扫过项述、陈星、谢安、石沫坤等人,眼中带着怜悯之色:“你们的父亲、母亲、兄弟、儿女……” “所有失去的,都将回来。”苻坚缓缓道,“我们将长生不死,找回在这世上,一直念念不忘的东西。那将是真正的千秋万世、永垂不朽。” 王子夜看着陈星,嘴角现出了胜利的微笑,仿佛猜到这一招足以漂亮地击垮他。陈星只是怔怔看着王猛,王猛离世距今不过七年,正葬在长安,没想到连他也被复活了! 王子夜说:“各位总觉得,复活死者违逆天理,在你们的眼里,魃军亦只知杀戮,毫无人性,今日请王大人过来,便是请各位看看,他与生前,究竟有何不同。” 王猛欣然一看众人,就连谢安受到这等冲击,顿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设若眼前的王猛就是生前的王猛,那么南方抵御苻坚的战术,就得全盘打翻重来了!这家伙的智慧绝不容小觑,当初就连桓温亦折在他的手里! “谢安石,”王猛缓缓道,“没想到你会亲自前来和谈,好久不见了。” 谢安:“……” 苻坚骤然听到王猛喝破身份,先是一怔,继而现出“果然如此”的神态。 “你老了,”王猛叹道,“安石,不复当年了。” 谢安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喃喃道:“王景略,你这又是何苦?不,你不是他。” 谢安少年时曾与王猛结识,后各为其主,一事大晋,一奉大秦,虽都身在敌营,对彼此的风格却更熟悉不过。 “我记得你生前劝说过苻坚,”谢安说,“终其一生,不可南伐。如今的你,已不再是你了。” “此一时,彼一时则已。”王猛抬眉,认真道,“既然机会已经来了,为何不能是现在呢?”说着,王猛侧头,一瞥陈星,说道:“小师弟,如果师兄所记不差,被岁星入命的你……” 陈星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啊,言多必失,我觉得你可以闭嘴了。” 项述皱起眉头。 王猛顿时愣住。 “你终于露出尾巴了。”陈星诧异地端详王猛,再一瞥在他身后的王子夜,事实上从王猛现身的那一刻起,陈星就一直在想得怎么击破王子夜复活死人的这招。要让苻坚与王子夜的同盟瓦解,就必须从根本上打击他们,什么是根本?自然就是这些人了。 于是陈星心道虽然这么做不太厚道,但不好意思了,我要开始造谣了。 项述转头望向陈星。 “原来,你们所谓的‘长生’,”陈星认真道,“就是四处刨别人家的祖坟么?” 众人:“??” 陈星坦然道:“然后再把往生者从坟墓中唤出来,当作你的扯线木偶?这些人,根本就不是自己罢!全是你王子夜在不同的人身上唱戏?” 王子夜:“……” 这对王子夜而言,实在是冤枉了他,但这个时候,哪来的机会朝众人解释?况且他还得提防陈星这么说的目的,就是为了套出细节。 “看来要附身在这么多人身上,”陈星唏嘘道,“还得装得惟妙惟肖,尸亥大人当真是下了不少功夫呢。容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假装成清河公主,与苻坚相处的时候,就不觉得别扭吗?” 苻家一怔。 王子夜顿时大怒:“你这是造谣!你们自己不会看!你以为陛下是瞎子?清河若是我所扮,陛下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王猛,你自己说……” 陈星:“不必说了!师父从未朝大师兄提起过半句我的身份,更别说岁星一事,这不是我师兄!” 王猛:“师弟,你……” 在座活人里,只有陈星是王猛生前的小师弟,也只有他有资格开口否认王猛的身份,于是陈星管你三七二十一,哪怕你是我师兄,我直说不是,谁来对证? 王子夜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指鹿为马,自己当真是百口莫辩,马上朝苻坚解释道:“陛下!这小子在胡诌!绝无此事……” 众人被陈星说得顿时背脊生寒,这些被王子夜从坟墓中重新唤醒的死人,是不是真如他所言,没有自己的意识!周甄、清河公主,甚至温彻……他们全是在王子夜意念之下行动的扯线木偶! 王子夜终于忍不住解释,冷笑道:“清河尚在活着时,便饮下了我予以她的魔神血,于是保有了自我意识,驱魔师!你对这方面的了解,尚有欠缺呐,果然还是太嫩了。” “什么?”陈星眯起眼,成功地把王子夜骗进了坑里,“饮下了什么?” 王子夜:“……” 鸿庐中一片肃静,王子夜暗道坏了,竟口不择言,说出了真相。 接下来已用不着陈星再说了,苻坚听懂对话,现出被欺骗的怒意。 “王子夜!”苻坚冷冷道,“三年前,你就已经在布局了?!” 王子夜忽然发出一声怪笑,既然被陈星拆穿,也不打算再隐瞒了,脸色一沉,说道:“既然大家都是有备而来,不如今天就等着看看,你的岁星,到底能不能爱屋及乌,救下你的同伴们?” 陈星脸色瞬间变了。 “别与他废话!动手!”项述却不受王子夜影响,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第83章 光幕┃陈星!咱们一定是中计了! 龙门山高处, 冯千钧面对清河公主, 深深呼吸。 “你终究不是她, ”冯千钧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是,你究竟是谁?” 清河公主闭上双眼, 喃喃道:“我拥有她生前的所有记忆,你说,我会是谁呢?千钧?” 冯千钧怒吼道:“你让死者无从安息!你……你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从她的身体里给我滚出去!” 冯千钧双手一抽森罗刀, 抖开刀光,疾射而去! 清河公主飞身上了半空, 喃喃道:“千钧,来吧, 你不是想你哥哥好好活着吗?为什么还如此执迷不悟呢?这些日子里,我知道你始终在后悔……” 冯千钧一声怒吼, 森罗刀抽走山下魃营中的怨气,轰然万物枯萎凋零,山中现出巨大藤蔓, 一瞬间飞上高空, 缠住清河公主,将她疾拖下来! 肖山不住退后,躬身,那腐狼张开嘴,喉咙中发出一阵含糊的声响, 紧接着肖山感觉到自己体内五脏六腑如翻江倒海,犹如被一把强大的钩子勾住了他的魂魄,将他的意识强行从身体里拖了出去! 肖山痛喊一声,握住狼爪的双手不住颤抖,甚至无处可逃。 紧接着,在他的胸膛中,绽放出一点心灯的微光,光芒微弱,却坚定地抵挡住了苍狼的摄魂之力,再次强行将他的魂魄拖回体内! 远方鸿庐中央传来鸣镝之声,响彻旷野! 肖山不住大口喘息,弯弓搭箭,苍狼却愤然嘶吼,朝他一扑,咬住他的肩膀,将他从悬崖上扑了下来! 肖山身在半空,被扑得身体后仰,却依旧牢牢抓住弓箭,一箭射向天际。 第二枚鸣镝拖着锐利哨响,划破长空而去。 冯千钧手中,森罗万象绽放出黑色荆棘,将清河公主拖回峰顶。两声鸣镝先后响起,清河公主发出凄厉笑声,全身爆发出黑色怨气,全部注入了冯千钧的森罗刀内。 “来吧……不要再挣扎了……”清河公主震开藤蔓,张开双臂,朝冯千钧飞来。 霎时冯千钧弃了刀,弯弓搭箭,吼道:“长眠吧!” 然而清河公主面容带着几许凄楚,冯千钧咬牙,眼眶中溢出泪水,一声痛喊,无意识地偏转弓箭,一声鸣镝刺耳声响,穿透了清河公主的腹部,射穿了她的身躯,拖着黑血飞出她的身后,斜斜掠向高空。 “你原本,还有许多机会……”清河公主扑向冯千钧,将他扑下了高崖,冯千钧挣扎着要推开清河公主,却被她吻住了嘴唇。 第三声鸣镝响起后,午后时分,阴云滚滚,龙门山内一声巨响,大地震动,成千上万的火罐被投入魃军大营中,烈火顿时吞噬了整座龙门山!伊阙之滨,那开天辟地时便已存在的伟大山峦被火焰引燃,烈火延展开去,成为天地间一条蜿蜒十里的巨大火龙! 鸿庐中,就在项述喝出那句“动手”后,小兽林王、石沫坤与项述三人同时弯弓搭箭,三箭直取苻坚,王子夜却一抖手中折扇,怨气在鸿庐中冲天而起,直射天际。 然而一声鸣镝却穿透了天空,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响起,龙门山爆燃! 在那席卷天地的阴风之中,随着陈星一声震喝,光芒照亮了天地,如同两股龙卷风相撞,王子夜卷起的阴风顿时溃散。 “看来你的布置,也并不是那么完美嘛。”陈星将心灯一收,与王子夜遥遥相对,“看看是你活了上千年的智慧厉害,还是岁星给我的运气更强?” 王子夜冷笑一声。 “抓苻坚!”项述喝道。 四面八方的军队已被惊动,三声号令一响,龙门峡开始燃烧,慕容冲的银骑排山倒海,杀进了平原中,紧接着是敕勒川铁骑、高句丽骑兵,全部冲了进来! 慕容冲在那黑气里抖出长剑,一声怒喝撞了进去,倏然鲜血四溅,苻坚以单手接住了慕容冲一式—— “你的武艺,还是朕手把手教的。”苻坚沉声道,“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 慕容冲:“……” 短短刹那,苻坚已一拳揍在慕容冲胸膛上,慕容冲身在半空,吐出一口血,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 “走,陛下。”王子夜不由分说,落在苻坚身边。 苻坚转身,愤怒地看着王子夜,怒吼道:“你给朕解释清楚……” 王子夜抬手,怨气铺天盖地爆发,顿时缠住了苻坚。 “既然喝下魔神血,”王子夜说,“现在就由不得你了。” 苻坚之声戛然而止,双目刹那变得血红,心中已被慕容冲背叛的怒火填满,瞬间失去了理智。 “宇文辛!”王子夜喝道,“调集禁军,到伊阙下集合!” 苻坚的禁军却十分混乱,仿佛掀起了一场内斗。 “糟了,”王子夜蓦然想起一个被自己忽略了的人,“拓跋焱……” 龙门峡高处,冯千钧一头坠入水中,清河公主已不知所踪。只听远处震天声响,大军马蹄撼动地面如擂起战鼓,高句丽、敕勒盟、平阳银骑三军的军旗从三个方向会合,开始包抄苻坚的禁军。 而原本宇文辛所率领的禁军却又分化为两派,近万人被拓跋焱所带领,混战之中,等候在外围的洛阳军更是无法进入。一时平原上连同拓跋焱在内的四军朝宇文辛展开了绞杀,不片刻宇文辛便即大溃,紧接着引发了外围洛阳军的自相践踏,逃向龙门山下! “被他跑了!”陈星道。 “不要紧,”项述随口道,“会抓回来的,上马。” 两人翻身上马,项述撮指唇间,打了个唿哨,接着唿哨一阵接一阵,如心使臂、如臂使指般蔓延开去,四军整队,项述一抽背后大剑,举起。 “心灯。”项述说。 黑云翻滚的阴暗平原上,陈星祭起心灯,项述手中不动如山顿时绽放光芒! “人间各部,神州大地各部听我号令!”项述喝道,“除魔之战,攸关生死兴亡!战不畏死!随我冲锋!” 刹那间山呼海喝,四军同时呐喊,五万大军会合,在项述带领之下,朝苻坚与所余的禁军发动了冲锋! 陈星在万马奔腾之中已做不出反应,只能随着项述纵马前冲,看着他的背影之时,只觉他虽已不再是塞外之主,再无臣民,亦无领土,却堪当北方大地上的王。 谢谢你,心灯,陈星心道,让我找到了他。 王子夜与苻坚仓促退到龙门山下,宇文辛及手下丢盔弃甲前来,喊道:“快撤!国师!快撤!述律空谋逆了!” 王子夜冷冷道:“废物,退开一边去!” 宇文辛:“拓跋焱也反了!没地方退了!” 禁军已退无可退,背后正是着火的龙门山,再靠近些许就要被山火烧成焦炭。是时只见天地间烈焰滚滚,一片漆黑,而项述率领的大军不住冲杀,将苻坚等人逼向烈火焚烧的伊阙。开始有人纷纷跳河逃生。 王猛也逃出来了,到得王子夜身边,王子夜见平原上敌军越来越多,包围圈不断收拢,终于抬起手。 一道怨气疾射天空,巨响声中,山上被点燃的树木纷纷垮塌下来,紧接着,起火燃烧的魃军冲出了峡谷,席卷了整个平原。 伊阙之下。 冯千钧终于找到了肖山,肖山肩膀被狼牙刺穿,散发着黑气,从水中艰难挣扎起来。 “你没事吧!”冯千钧焦急道。 肖山勉力点头,指指远处,说:“我……我看见……” “先走再说!”冯千钧道,“烧起来了!” 四面全是大火,冯千钧与肖山从伊河上岸,只见四处全是着火奔跑的魃,三十万魃军被这么一烧,一大半近乎成了焦炭。余下不足十万倾巢而出,拖着已被烤熟的断肢与骨肉,艰难地抵挡项述麾下铁骑,然而只是几轮冲锋,便被踏平大溃。 平原上,小兽林王近乎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终于意识到若无这场战役,不久后待苻坚南侵大业一成,自己的国度将面临怎么样的危险。 “交给你们了!”项述载着陈星,朝石沫坤喝道,“我们去抓王子夜!” 陈星道:“肖山和冯千钧呢?!” 项述:“不能等他们了!” 计划迄今为止勉强算得上顺利,王子夜的魃军已近乎被完全铲除,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一刻,陈星紧张地看着远处。 只见王猛退后少许,背后百丈之地,就是伊阙,抬手一展,亮出一面破破烂烂的招幡。招幡上席卷着怨气,滚滚而来。 陈星一看那招幡便蓦然想起,敌人竟还有压箱底的法宝能动用,马上喝道:“退兵!别问为什么!快!” 项述纵马疾驰之际,举起不动如山一横,做了个手势,四军顷刻间掉转,变阵,退向四面八方,是时只见王子夜以那招幡一挥,轰然巨响,一股无形的气流席卷开去。 “白虎幡?!是法宝?!”跟随在后的谢安立刻认出了这件帝王家两件宝物之一,传说这是汉时留下的镇国之宝,象征天子启战、息兵之权。 天下军队见白虎幡而战,见驺虞幡而息,在许多年前,两幡确实有强大的法力,直到万法归寂后,凡人不知缘由,只将其当作帝权象征。陈星曾经在苻坚的书房中见过一次,没想到王子夜竟是将白虎幡也带了出来! “王子夜!”谢安怒斥道,“你们竟在用晋人的法宝,要不要半点脸?!” 幸而项述下令撤得快,所有骑兵全部躲到了法宝范围外,否则在白虎幡的力量下必将互相残杀。然而在王子夜身边一里开外,余下的禁军已被白虎幡影响,个个杀红了眼,不见集队,单枪匹马朝着外围冲来。 “谁没有几件法宝?”陈星嘲讽道。 下一刻,狰鼓“咚”的一声,再“咚咚”两声,满地被烧熟践踏后的魃化成的白骨纷纷爬了起来,冲向禁军,反而掩杀而去。 那场面足是人间炼狱,山林火焰冲天,十里外尽是焦土,在这焦土上,却又有成千上万的骸骨正在四处冲杀。 “别用了!”项述怒道,“留着决战!你们拖远点交战!”项述喝道:“别靠近王子夜!” “想办法回收那件法宝。”陈星喘息道。 “来不及了。”项述烦躁至极,皱眉道,“肖山与冯千钧究竟去了哪里?” 冯千钧湿淋淋地拖着肖山,爬出河岸,朝天空射出了第四发鸣镝。 最后的伏兵发动,冯家以真金白银请来的六万援军,从伊阙两岸的隐蔽地点冲了出来,朝苻坚与王子夜的军队展开了最后的绞杀。苻坚已亲自上阵,四处冲杀,奈何己方已一片混乱,白虎幡虽替他调动了手下,悍不畏死地四处杀戮,却也让人一时疯狂,不再听主帅指挥。 王子夜眼望这等战场,不自觉地退后半步。 “把他们引过来,”王子夜说,“不要让陛下出战!” 下一刻,肖山与冯千钧同时从水里冲了出来,冯千钧一刀斩向王猛的手,肖山却怒不可遏,直扑王子夜。 “我要杀了你!”肖山平生从未比此时更愤怒。 王子夜瞬间抽身,弃王猛于不顾,王猛的手臂顿时连着白虎幡被冯千钧斩了下来。 项述驻马外围,只见宇文辛率领的禁军再次大溃,拓跋焱带领军队前来,喘息着与他们会合:“现在怎么办!继续打吗?!” 项述说:“等等……我看见冯千钧了!” 冯千钧抢到马匹,载着肖山冲回己阵,亮起白虎幡,喊道:“我夺回来了!怎么用?” “不不!”陈星马上制止道,“千万别用!别用!” 项述果断道:“全军集合!冲锋!” 苻坚那一边终于再抵挡不住,跟随王子夜,朝着伊阙内逃去,沿着河岸,穿过了起火燃烧的龙门峡大门。 王子夜转身,在空中飞了起来,悬浮在对开的伊阙中央,居高临下地看着大军连番冲锋,己方兵员越来越少。 石沫坤与小兽林王散向两翼,分别绕到龙门山后包抄。项述手持重剑,带着陈星,冲向伊阙。 王子夜喃喃道:“那么,就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能打开……” “抢他的扇子,”陈星说,“那把扇子对他而言一定很重要!” “你自己来?!”项述怒道,“别光指挥我!他人在空中,怎么抢?!” 说着,王子夜聚集起所有的怨气,在空中一挥折扇,化作一道堪比山峦般的黑火流星,呼啸着坠向大地,竟是要将所有人以流星坠地这等威力全灭。 “来不及了!”陈星说。 项述只得奋力一振不动如山,身上迸发强光,不动明王降神! 那一刻整个战场上数万人抬头看着这一幕,只见项述一步上了疾奔中的战马,侧身,全身化出鎏金白袍,手中不动如山化出六般兵器,拖着金火斜斜射上天空,朝着王子夜疾射而去! 陈星顿时心肺一阵剧痛。 我能撑住的,我必须撑住……陈星告诉自己。 然而王子夜却蓦然将折扇一收,黑火流星瞬间消失。 项述身在半空,万万未料王子夜来了这么一招,高速飞行中穿过了一阵怨气迷雾,继而不动如山上,九个符文同时爆闪,燃烧的龙门伊阙仿佛受到感应,东西阙峭壁上,同时亮起一道光环,两峰相对的巨门中,奇异的龙形符文放射出金光,一闪。 刹那间伊阙中央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光幕,如同打开了法术的门扉! “这是什么?!”陈星震惊了。 变故突如其来,王子夜却已抽身一退,没入了那门扉之中,紧接着项述去势未止,亦飞射进去。 冯千钧道:“陈星!咱们一定是中计了!” 陈星已开始两眼发黑,就在项述冲进光幕巨门的刹那,两人忽然断了心灯的联系,光幕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去,继而一闪,完全消失。 就在那消失的短短顷刻,项述与王子夜又出现了,就像只是单纯穿过了一道墙,而陈星心灯力量一撤,项述身上的武神袍全部消失,不动如山化为凡铁,从天上坠了下来。 王子夜被黑气裹着,轰然坠地。 项述在空中一个翻身,落地,两人已到了伊阙背后。 陈星纵马追来,喊道:“项述!你没事吧!” 项述站直,背对陈星,抬手,手中现出王子夜的折扇。 “太好了!”陈星喊道。 苻坚已不知踪影,王猛也不知逃到了何处,剩下王子夜从河畔艰难爬起,忽然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 “我就知道,”王子夜沉声道,“你比想象中的还要愚蠢,述律空!你会后悔的!” “你知道什么?”陈星诧异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陈星翻身下马,焦急询问项述,两人目光一触,项述仿佛有点走神,避开了陈星的目光。 “没什么。”项述自言自语道,“回去……回去再与你解释。” 刚才在穿过光幕的一刻一定发生了什么,但现在不是问的时候。冯千钧与肖山、谢安三人追来,从各个方向围住王子夜。 “果然这具身躯还是不行。”王子夜缓缓道,“项述,考虑清楚我说的话。” “什么话?”陈星皱眉,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项述却提起不动如山,朝王子夜一指。 “我不会考虑任何死人的话。”项述说,“动手!” 项述、冯千钧与肖山三人同时朝王子夜扑去,王子夜连声怪笑,喝道:“不奉陪了!” “还有好东西……等着你呢!”陈星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双手一撒,祭起阴阳鉴。 王子夜的笑声戛然而止,阴阳鉴倏然出现在了所有人头顶,迸发出强大的吸力,轰然将他吸扯进去! “你们……” 王子夜最先消失,紧接着陈星喊道:“交给你了!谢师兄!保护好镜子!” 四人进入镜中,谢安快步跑上前去,抓住落下的阴阳鉴。 第84章 反噬┃妄图驾驭这人间至暗之力者,终将遭到怨气的反噬 幻世长安城。 经历了上一次的大战, 镜中世界已变得支离破碎, 房屋坍塌, 宫廷被烧得焦黑,犹如一个巨大的废墟。 陈星手持镜中世界之镜,反面成为了唯一的出口。 太初宫前, 项述、冯千钧与肖山锁住另外三个方位,项述挡在陈星身前,沉声道:“在这里交手, 你的魂魄总归跑不掉了。” 王子夜终于意识到, 这群驱魔师的目的是要在今天彻底除掉自己。 “我盼望着彻底死去的那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王子夜云淡风轻道, “可惜老天总不遂人愿,今天你们若能在此处让我真正的死, 倒不失为一桩愿望。” 陈星说:“伊阙那道门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王子夜笑道:“终有一天, 你会知道的。我只是没想到,你仅凭心里的这么一盏灯,居然能做出这么多事, 竟是不知不觉, 将我逼到了绝境上。当初从张留手中抢来的阴阳鉴,居然还能这么用,你们当真是聪明得很呐。” “项述……”陈星忽然发现项述的情况有点不对。 项述摇摇头,一抖不动如山,做出战斗动作, 双目锁定了王子夜的动作。 那把扇子已被抢了过来,魃军也已被消灭,四军围剿,很快就能抓到逃跑的苻坚与宇文辛,王子夜这是真正的走投无路了。 “王子夜,”陈星说,“散去你最后的怨气,魂归天脉罢。上天正是为了送你离开,才安排我来到这世上,这就是真正的天意。” “还没有结束,”王子夜喃喃道,“远远,没有。来罢,我倒是要看看,你这么燃烧自己的魂魄,能坚持多久,我想,我不会是先倒下的那个,现在外面发生了什么?我倒是很好奇。” 话音落,王子夜再次飞起,怨气蓦然爆出,如同飓风般席卷了整个长安城,卷起所有的断木、碎瓦与砖石,化作洪流朝他们当头砸下! 那怨气的程度较之陈星所想象更为强大,飓风一起,幻世长安犹如世界末日,项述喝道:“守住那盏灯!” 陈星双手回拢,在面前祭起了心灯,黑暗的怨气狂风之中,一点心灯始终长明,无论那怨气如何排山倒海,俱是不为所动。 冯千钧与肖山抽出武器,各自冲上前去,纵声怒喝。 冯千钧:“我要替青儿,把你——” 冯千钧一刀斩下。 项述一横不动如山,从心灯上引来光芒,却不敢强行抽取陈星的力量,只令重剑上闪烁着微光,只待王子夜一坠落于地,便提剑冲上前去。 “先是肉身!”项述喝道。 王子夜的肉身顿时被彻底击碎,化作血肉模糊的一团,紧接着黑色的魂魄聚起,发出刺耳之声,嘲讽道:“所以现在呢?你们还想把我怎么样?” “退后!”陈星喝道。 冯千钧与肖山蓦然一让,项述退到陈星身后,陈星双手将心灯一推,光芒爆射,旋转着冲向王子夜。 王子夜悬浮空中,狰狞怪笑,聚集怨气,斜斜也朝陈星一推。 陈星手中光芒爆射,形成光柱,王子夜手中怨气黑火缭绕,聚集成气柱,两道力量霎时在空中交锋,怨气排山倒海,只是一接触便压制了心灯的光火,推动着交锋之处朝陈星倒卷而去。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驱魔师的魂魄之力,”王子夜笑了起来,“妄图与我三千年的修为……” 项述站在陈星身后,双手环过他的肩臂,从背后虚抱着他,大手做阴阳诀,覆在陈星释放心灯力量的双手外围,四手同时施法,心灯光度蓦然提升,在陈星身前光芒万丈。 陈星刹那感觉到天地间一片光明,被笼罩在一片旷古的金火里,身后的项述与他仿佛产生奇异的连接,彼此的魂魄犹如两个光轮,被套在一起,开始旋转,并阵阵共鸣! 光火霎时抵挡了怨气,与王子夜的黑火不相上下,在空中僵持。 王子夜:“你……述律空?!” 项述没有说话,睁开双眼,抬眼面朝高处的王子夜,他的眉毛、头发,全部笼罩在辉煌灿烂的金火之中,陈星的身躯渐渐成为发光的虚影,被他抱在怀里。 “动手,”项述沉声道,“守住心里那点光。” 王子夜忽觉不妙,下一刻,冯千钧翻转刀刃,凝神。 肖山一手抬爪,与冯千钧同时开始吸取怨气。 王子夜发出怒吼,身上怨气被瞬间吸走,源源不绝地注入森罗万象与苍穹一裂中,自身的怨气一减弱,心灯刹那便疾冲而去,抵住光火,朝着王子夜所在之处飞快推进! 王子夜:“你们……你们……” 冯千钧与肖山的表情极其痛苦,全身笼罩在黑火之中。 “救我……”王子夜用尽全力,划出一道黑火符印,痛苦地喝道,“苻坚……救我!” 现世,伊阙北面河畔平原。 苻坚愤怒得无以复加,拓跋焱率领余下的禁军们追到河畔,其余数方纷纷识趣停下,退到近一里外,遵从项述的命令,让秦人自己处理家事。 拓跋焱咳了几声,咳出少许血来。 宇文辛满头是血,狼狈不堪,苻坚提着剑,面朝拓跋焱。 慕容冲也赶到了,在外围掠阵,却不进来,原本也许他能趁乱杀了苻坚,但项述仿佛早已料到这招,让拓跋焱的部分禁军及时赶到,这么一来,慕容冲便无法再下杀手。 “焱儿,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救我的?”苻坚沉声道,“你也背叛了朕?” 拓跋焱喘息道:“拓跋焱从不敢忘陛下恩情,禁军也……从不敢背叛陛下!今日所为,只为守护大秦!妖人王子夜祸乱我大秦,蛊惑陛下,禁军听令!誓死保护陛下!” “愚蠢!”苻坚蓦然震喝道,“你知不知道,你们究竟毁掉了什么?!” 苻坚与宇文辛身后是最后近百名禁军,面前则是拓跋焱率领的上万人,此时谢安排众而出,说道:“陛下,跟我们走罢。以我们述律空武神的名誉,担保您决计不会遭到慢待,待王子夜一除,便会放您回来。” 宇文辛战战兢兢,眼看苻坚已逃不掉这天罗地网,一旦落败为俘,势必将成为亡国之君,一世英名,都将在此刻付诸流水,只不知是否要弃械投降。拓跋焱却认真道:“禁军儿郎,还要自相残杀么?!” 禁军中人本就对宇文辛不满,而今日亲眼目睹王子夜的妖术与魃军阵仗后,更明白到当初祸乱长安的,就是这家伙,渐渐已生离心,不禁纷纷退后,想回到拓跋焱那边。 拓跋焱终于朝苻坚躬身行礼,说道:“陛下,跟我们走罢。” 然而就在此时,苻坚爆出一阵大笑。 “当真以为,朕就拿你们没办法了吗?”苻坚狰狞道。 紧接着,背后的树丛内迸发出一股滔天怨气,一头巨狼疾冲出来! “给朕杀了这群叛徒!”苻坚翻身上了巨狼,怒吼道。 那巨狼却半点不听苻坚指挥,双目锁定了谢安,一瞬间,谢安心念电转,意识到巨狼的目的是要抢阴阳鉴! 尚未来得及躲闪,腐狼已如闪电般到了谢安面前,背后慕容冲喝道:“当心!” 紧接着慕容冲侧身上前,以铁铠架住了巨狼的利齿,谢安觑得机会,瞬间躬身逃跑,拓跋焱色变,喝道:“保护陛下!保护那汉人!” 谢安方才那一下差点就被腐狼咬下脑袋,最后居然是慕容冲救了他,双方一时都出乎意料。旋即冲上前的禁军已被扑上前的腐狼掀翻,地方狭隘还不能射箭,慕容冲喝道:“别管他了!先看好陛下!” 谢安喊道:“不行!阴阳鉴在我身上!” 拓跋焱飞身追去,奈何那巨狼速度极快,禁军刚一追上,便被甩开,谢安在性命攸关的这一刻发挥了无以伦比的潜力,不住躲闪。慕容冲与拓跋焱终于合围,眼看再不跑又要被抓住,苻坚于是怒吼道:“走!” 谢安已被禁军围在中央,震惊无比,眼望苻坚,紧接着,那巨狼一个躬身,拓跋焱一见之下,暗道不妙,飞身踏上禁军盾牌,与慕容冲朝着谢安飞跃而去,展开救援。 果然只见那巨狼平地一跃,竟是遥遥跃过十丈远,从禁军头顶飞了过去,扑向谢安,张开大口,眼看就要叼走谢安之际,慕容冲身在半空,甩出长剑,一剑穿透了狼背上的苻坚肩膀,令他摔了下来。 拓跋焱手持长戟,在这短短瞬间从旁赶到,一戟抵住巨狼头颅,侧捅进它的脖颈,巨狼却猛地咬住拓跋焱手臂,将他的半只左手撕了下来。 拓跋焱竟是未发出一声喊,也不觉疼痛,反而提起右拳,爆发出惊天力量,狠狠揍在那狼头上,巨狼被揍得在地上翻滚,继而迅速起身,弃苻坚于不顾,再次腾空跃起,撞翻禁军逃离。 “保护谢安大人!”拓跋焱按着自己手臂断裂之处,说道,“就怕它还会回来!” 谢安知道自己因怀有阴阳鉴,已成了众矢之的,当即道:“我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陛下。”拓跋焱快步过去,苻坚肩胛被刺穿,艰难坐起,伤口上满是黑血。 “冲儿……”苻坚喃喃道,“焱儿……” “陛下!”拓跋焱焦急道,正要扶起苻坚时,忽然停下了动作。 闪光的天子剑刺进拓跋焱胸膛,从他背后透出,拓跋焱整个人伏在了苻坚身上,怔怔看着苻坚。 拓跋焱口中满是鲜血,已再说不出话来,那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令他眼里最后的一点光逐渐消失,化为虚无,瞳孔慢慢扩散。 苻坚的双目已呈现出一片血红,手中紧紧握着天子剑,沉声道:“还有谁,想以身一试朕的天子剑?” 禁军缓慢退开,谢安喃喃道:“苻坚,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苻坚沉声道:“我所养大的孩儿,就这么背叛了我,他们的性命都是我给的,自然也该由我拿走。” 禁军让出了一片空地,站在空地正中央的,唯有全身不断散发出怨气的苻坚,以及跪在他面前,被天子剑穿透心脏的拓跋焱。 慕容冲缓慢走来,在十步外停下,怔怔看着拓跋焱,再抬眼看苻坚,无论如何难以相信,拓跋焱最后竟是落得如此下场。 “拓跋焱是整个大秦里,”慕容冲说,“最忠心于你的人,陛下,你疯了。” 苻坚抽出天子剑,转身走向慕容冲,慕容冲却道:“把他抓住,让陛下清醒下!” 禁军纷纷大喝,冲上前,苻坚扫开天子剑,怨气弥漫,然而人越来越多,终于重重叠叠,将他困住,无数钩索、铁网飞来,将他束缚在地。 “朕才是……这天下的……千秋万世之主!”苻坚狂吼道。 幻世,长安废墟。 那声震喊从天际传来,陈星蓦然睁大双眼。 “趁现在!”项述却不容他思考,催动心灯,陈星将魂魄之力霎时燃烧到了极致,王子夜发出了绝望的哀嚎,最后的救兵再也没有来,全身怨气轰地被击散,现出红光闪烁的魂魄灵体! 王子夜发出尖锐的呼啸,转身飞上高空,继而意识到无处可逃,唯一的出口镜中阴面就在陈星身上。 王子夜:“这不可能是我的宿命——” 紧接着,王子夜一个俯冲,魂魄灵体化出双爪,狠狠抓向陈星! 陈星却抬起手,手中光芒一闪,现出落魂钟。 王子夜血红色的双目蓦然睁大,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时,陈星将所有的法力注入落魂钟,铜色的钟体顿时化为鎏金色,光芒四射。 “当——” 落魂钟震响,王子夜猛地拔高想逃离,魂魄却在落魂钟的法力下被强行拖离,化作光带,连接在钟上。 “我不甘心——”王子夜疯狂嘶吼道。 陈星的法力已近乎燃烧殆尽,竭力操控落魂钟,与王子夜展开争夺,项述喝道:“撑住!” “他的魂魄力量太……强了……”陈星吼道,“王子夜!结束了!” 纯粹灵魂状态下的王子夜已在落魂钟的力量中扭曲变形,源源不绝的魂力被抽取到落魂钟内,并发出震彻天地的哀嚎!而就在这一刻,王子夜胸膛中,一枚暗红色犹如宝石般的血滴光芒一闪。 刹那间陈星的眼前一片漆黑,再次看见了幻魔宫中的一幕。 那枚巨大的心脏释放出强光,注入地脉,地脉顿时被染成了一片血红! “凡人,”一个声音在陈星耳畔震响,“你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血滴破碎,汇入王子夜的魂魄中,被落魂钟强行一并抽走,为王子夜最后争得了片刻时间。 “是的。”陈星眉毛一扬,答道,“你救不了手下了,蚩尤。” 落魂钟将王子夜的地魂抽走,紧接着陈星又是一振。 “当!”第二声钟响,王子夜的幽魂离体,余下两魂的他已再无挣扎能力,虚弱不堪,已完全无法抵挡落魂钟与心灯的力量。 但就在此时,一点红光在冯千钧体内亮起,另一点红光,则在肖山心脏处若隐若现。 “说得太早了。”蚩尤之声在天地间响起,“且看是你的心灯朗照世间,还是我的魔血明辨人心……” 王子夜第二魂未完全抽离,项述已变了手势,改为将陈星一抱,侧身,翻身,从台阶上扑了下去!继而冯千钧与肖山竟是浑身怨气,从两侧刷然冲来,森罗万象与苍穹一裂齐出,将太初宫摧为齑粉! 爆破声响,犹如飓风再起,王子夜哀嚎着化作虚影,在地上奄奄一息地攀爬,陈星被项述抱在怀中,从废墟里爬出。施法中断,陈星顿时一口气转不过来,倚在柱旁。 “只差一点……”陈星道,“只差……” 但冯千钧已率先冲了上来,双目迸发出血红光芒,持刀斩向项述,项述横不动如山,怒喝一声,抵住冯千钧一式。 “为了施展你们的法宝,”蚩尤的声音震响,“使用怨气来替代天地灵气。” 冯千钧与肖山同时扑上,身周怨气缭绕,化作虚影如狂风骤雨一般疯狂攻击项述,项述既要保护身后的陈星,又要应付被魔神血强化后的驱魔师同伴,顿时吃力无比。 “却有所不知,妄图驾驭这人间至暗之力者,终将遭到怨气的反噬。孤早已告诉过你,有朝一日,全心信任的,都将背叛于你……” “出……出魔。”陈星嘴角满是鲜血,支撑着站起,抬起手,手中亮起最后的一点光,按向肖山。 肖山狂喊一声,挥出苍穹一裂。 项述被冯千钧拖住,转身不顾冯千钧来救,飞扑向陈星想抱住他,肖山那一爪却已到得陈星胸膛。 “死罢,”蚩尤的声音道,“驱魔师的时代结束了。” “还不是时候。”另一个少年的声音忽然响起,“承让了,兵主。” 肖山那一爪挥向陈星胸膛,眼看就要将他切开之时,“叮”的一声轻响,苍穹一裂爪势被陈星放在怀中的法宝抵挡住。 外衣破开,放在其中的阴阳鉴在爪击下现出一道裂纹,“啪、啪”数声,裂纹扩散,镜面四分五裂。 现世,伊阙平原。 众人集结,眼望中央被五花大绑的苻坚,士兵们拿着破布,却无人敢塞进苻坚的嘴里。 “那个……”一名裨将环顾四周,找不到敢堵苻坚嘴的人。慕容冲是部下,石沫坤是同部,小兽林王是邻国,也算不上敌对。唯一够资格堵苻坚嘴的人,就只有项述了,然而项述不在。 “我来吧,”谢安朝其他人说,“在我们大晋,别人不想做的事,都是我谢安石做的。” 谢安根本不管你天王不天王,直接将苻坚的嘴给堵上了。 伊水平原下,三十万魃军已除,危机终于得解,只不知在镜中决战的陈星等人如何了。慕容冲说:“接下来呢?将他带走?” 原本说的是将苻坚交给拓跋焱,带到寿县或洛阳软禁,但拓跋焱死了,谢安只得说:“一切照旧?我们不好收押他,须得有贵国的人跟着。” “谢大人。”慕容冲喃喃道。 谢安马上察觉不对,低头看自己胸膛,将阴阳鉴取了出来,只见镜面上,裂纹不住扩散,众人纷纷退后。 谢安紧张起来,这镜子拿在手中也不是,放在地上也不是,慕容冲说:“你要不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随着镜子的碎裂,内里景象开始破碎,继而“砰”一声,整个镜面碎裂,谢安大喊一声,石沫坤最先反应过来,喝道:“当心!退后!” 镜中王子夜被吸走的怨气顿时爆炸,谢安当机立断,将镜面斜斜朝向天空,这个千钧一发的举动救了所有人的命,只见怨气随着阴阳鉴崩毁而四下爆射,黑色火焰席卷而出。最先冲出阴阳鉴的,乃是一道闪着血光的魂体,继而是冯千钧与肖山的身影,再则是抱着陈星的项述。 怨气爆破险些夷平了方圆近里的平原,黑雾扩散开去,雾气中传来蚩尤诡异的笑声。 冯千钧刚一落地,便抓起苻坚,与肖山一同化作黑火,轰然飞向天际。 项述抱着昏迷的陈星,站在平原中央,怨气缓慢消散,蔓过之处,草木枯萎,地面化为一片漆黑。 谢安:“武神?” 项述环顾四周,满头是血,喘息片刻,看看怀中陈星。 “妈的。”项述说。 第85章 劝降┃在这乱世里,他是个当之无愧的英雄 地底, 幻魔宫中。 “吾主……吾主……”王子夜的魂魄哀嚎着, 在地面上缓慢地爬向那巨大心脏。 清河公主、冯千钧、肖山、一名身材宏伟高大, 以先秦头盔覆面的武将、断去手臂的王猛、司马玮,外加一头巨大的腐狼围在王子夜身后,王子夜余下的两魂七魄, 在地上挣扎不休,爬上祭坛,朝心脏伸出一手。 “你这个……废物, ”蚩尤的声音说道, “自诩算无遗策,最终却落到如此下场。” 心脏滴出了一点魔神血, 落在王子夜的魂魄里,王子夜发出一声诡异的嚎叫, 魂魄虚影现出涟漪,缓慢散开, 复又重聚,现出朦胧的人影。 “我需要……更多的……怨气。”王子夜缓缓道,“修炼千年的力量, 就这么被心灯燃烧殆尽……” “愚不可及!”蚩尤声音震喝道。 王子夜陡然一凛, 以魂魄虚影跪伏在地。 “你的阵法找到了?”蚩尤冷冷地问。 王子夜答道:“是。龙门山中,确实找到了潮汐古阵的遗迹。” 蚩尤:“布阵罢,以定海珠灵气,引动七件法宝,待苻坚开战之日, 便为孤重塑肉身。” 王子夜道:“可是定海珠……” 蚩尤答道:“会来的。” 王子夜:“诸般法宝……” 蚩尤答道:“自然会到,鬼王已稳定下来了,此处足够七名护阵者,你马上前去安排。” 王子夜望向那身材高大、被称作“鬼王”的将领。 蚩尤又道:“以孤的力量,暂时还能稳住他数月,令他去哈拉和林,这就去罢。” “是。”王子夜道,“属下尚需要一具肉身。” “自己去找。”蚩尤沉声道。 王子夜转头,望向众手下,冯千钧与肖山双目迷离,心脏处隐约泛起红光。 蚩尤的声音渐低下去:“他为了救陈星的性命,便一定会来,但在此之前,不可再消耗孤的力量了……” 王子夜忙点头。 太元七年,八月十五。 “这次又睡了多久?”陈星自言自语,起床时头疼得实在受不了。 经过王子夜那一战后,自己居然还能活下来,当真是不可思议。 “项述呢?”陈星又喃喃道,“项述!你在哪?” 项述没有守在榻畔,陈星低头看,只见自己穿着一身单衣,与每次昏迷时情况也差不多,于是下得榻来,推开卧室的门,正是入夜之时。夜风里带着少许秋意,已十分凉爽。 天际一轮满月,这夜的月光极其明亮,亮得甚至不像在夜里。 陈星听到远处传来谈笑声,于是穿过走廊,进了花园里,只见高朋满座,谢安正与谢玄、王羲之等人在饮酒吃点心赏月,谢道韫则忧心忡忡地坐在一旁。 “你们……”陈星有点分不清状况。 “醒了!”谢道韫大喊一声。 “醒了醒了!”谢安马上快步上前来扶陈星。 顿时满园宾客全轰动了,赶紧起身来迎,陈星说:“你们在开什么宴呢?等等,待我换身衣服……”说着又有点晕,谢道韫忙道:“快回去休息会儿,你这才刚醒。” 王羲之道:“快去个人,通知武神。” “他说了,”谢安解释道,“就算没醒,明后天也会赶回来。” “项述呢?”陈星茫然地问,“千钧哥呢?肖山又去了哪儿?” 谢道韫让他回房去,再与他慢慢说来,桓伊也在,王羲之、谢玄等人都进来了。 陈星喝了点茶水,清醒稍许,抬眼带着询问之意,望向谢安。 “我睡了三个月?”陈星知道以后,说道,“嗯,不错,和上回昏迷差不多,比我想象的好多了。这是哪儿?” 谢道韫说:“寿县。” “你们怎么都在?”陈星疑惑道,“全跑寿县来做啥?” 谢安颇有点欲言又止。 “一件一件来罢。”谢安最后说,“武神根据司马玮的行踪,去追查幻魔宫所在了。” “哦。”陈星说,“那应当就在附近了,难怪今天没在我身边,查出什么下落了没有?” 谢道韫摇头,王羲之道:“他每个月都会回来一次,他说不管你醒没醒,八月十七临近,他都会回来。” “嗯。”陈星说,“上回打完那场仗之后呢?其他人怎么样了?” 谢道韫说:“冯千钧与肖山小师父,都失踪了。述律空说,他一定会把他俩带回来,让你不要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陈星疲惫道。 这是陈星最不想看见的结果,但它还是发生了。从他们开始使用怨气去驱使法宝时,陈星隐隐约约就有着不祥的预感。而最后,他们心脏处迸发出的那点红色光点,起了决定作用,可是他俩又是怎么服下魔神血的呢? 陈星越想越是头疼,幸而早在很久以前,他就为了预防,在他们心里种下了一枚心灯的种子,也许还有机会能彼此抗衡。 “伊阙一战的三天后,苻坚就回到了长安。”谢玄朝陈星说道,“你们除掉了他所有的魃,但苻坚仍然决定开战。” 王子夜随着阴阳鉴碎裂,已彻底不知所踪。苻坚则在回到长安后什么都没有说,集结了所有军力,以先前计划,朝着寿县进军,预备开战,一雪前耻。慕容冲则放弃银骑,离开了洛阳,目前下落不明。 “落魂钟在哪里?”陈星说。 谢安答道:“法宝都由武神保管着,想必不会有事。” 王羲之在一旁坐下,点头道:“我们是过来看看安石的,这几日就要开战,大伙儿都得回去了。” 陈星点了点头,一时眉头深锁,说道:“拓跋焱呢?” “走了。”谢安说。 “去了哪儿?”陈星说,“与慕容冲在一起吗?” “死了。”谢安补充道,“武神为了避免再出现尸身被人利用,在你醒来以前,便已在巢湖上火葬了他。” 谢道韫起身,到书架上找来一个匣子,递给陈星,陈星打开,里面是拓跋焱曾经赠予他的那枚戒指。 “苻坚的大军到哪里了?”陈星说。 “他们眼下驻军项城,”谢玄答道,“还未有开战的征兆。寿县已经成为前线,按理说你们应当先撤走才是,但既尚未正式开战,大家都觉得也不必太惊慌。” 陈星点了点头,说:“这些日子里,是谁在照顾我?” 谢安说:“大部分时候是我陪着,道韫知道你生病了,担心你便过来看看。” 陈星点头道谢,王羲之说:“你再休息会儿罢,久睡初醒,自然是没精神的。” 于是谢安等人便退了出去,陈星昏昏沉沉的,过了一会儿,又禁不住睡了会儿,但这次很快就醒了。外头谢道韫亲自送了粥来,陈星又问了不少问题,谢道韫一一作答,伊水一战后,王子夜与他的魃便似销声匿迹了一般,再无音讯。 然而陈星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王子夜虽被落魂钟敲掉一魂,蚩尤却还活着,事实证明,一直以来对蚩尤的轻视导致功亏一篑,只因这名魔神几乎从未出面,方给他们造成了王子夜才是头号目标的错觉。 但已四分五裂的魔神,能做的事,一定非常有限,否则早就亲自上了,不会事事倚仗王子夜。项述去侦查他们所躲藏的地方了吗?只希望在秦晋大战之前,能找到幻魔宫,解决此事。 希望冯千钧与肖山不要有事,蚩尤既然带走了他们,也许正是想利用二人,那么短期说来,应当不会有性命危险。 距离自己最后的期限,只剩下一年了。 午后,陈星沉默地想了许多事,又开始担心肖山与冯千钧,于是越想越郁闷,如果知道他俩在何处,说不得醒来以后第一时间就要去救人,奈何又杳无音讯,连蚩尤躲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开始试着用心灯,一切如常,魂魄的力量在沉睡中渐渐恢复了。 而就在他使用心灯时,远方仿佛有所感应,也随之一闪。 是项述!陈星马上感觉到了,却判断不出那距离,就像那天在襄阳城中找到项述一般,这三年来,随着他们同生共死、浴血奋战,联系仿佛变得一次比一次更紧密。 “你在哪儿?”陈星喃喃道,再次祭起心灯。 远方的项述再次有所感应,心灯亦随之一闪。陈星再次催动心灯时,项述却不理会他了,也许是怕他久睡初愈,耗费心力。 翌日,陈星吃了不少东西,整个人精神多了,谢道韫又熬了参汤以补充他损耗的气血,陈星脸上总算有了血色,裹着锦袍,坐在院子里看着秋色长天。 忽然他听见了外头嘈杂声音,以为是项述回来了,出外一看,来的却是一名汉人,身穿秦人官服,走进寿县太守府内,手持一卷文书。 苻坚的使节? 以谢安为首的人全部避而不见,以免被使节知道大晋的高官在此地,由谢玄出面接待。 “那些是什么人?”陈星低声问。 “劝降的。”一名青年官员朝陈星说,“谢大人他们正躲在屏风后面,陈大人想听的话请跟我来,这就带您过去。” 毕竟岁祭之时,陈星大驱魔师的名头已在江南家喻户晓,谢安的事更几乎从来不避他。陈星本不想听,却依稀觉得那带头前来招降的汉人有点眼熟,于是便跟着官员进了厅堂的屏风后面。 “这可真是好久不见了。”谢玄笑道,显然与那劝降官也是旧识。 陈星来到屏风后,那里正站着谢安与王羲之,三人点头为礼。陈星从屏风间隙看出去,看见那人的侧脸,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陛下对北府兵力了如指掌。”那中年文官捋了下须,说,“慕容垂带领军队,已到淝西……” 陈星听到这声音,结合长相,瞬间就想起来了:梁州刺史,朱序! 陈星马上打了个手势,示意认识他,谢安点了点头,与王羲之交换了眼色,陈星指指外头,再指自己,做口型,意思是想与他聊聊。 “……不日之间,便将攻城。”朱序淡淡道,“谢玄,这是我为故国争取到的最后一个机会了,天王陛下不想造成无谓的伤亡,有句话让我一定要带到,叫‘先礼后兵’,他说,你们自然明白的。” 谢玄随口笑道:“襄阳城破后,只不知他顾全了百姓不曾?” 朱序只能假装听不懂谢玄对他的冷嘲热讽,事实上近三年前,慕容垂攻破襄阳后,不仅没有遵守与降将朱序的约定,反而在城内四处掳掠,大肆杀戮。 “那是因为慕容大将军心生报复之念,”朱序说,“若非意外,毁去了他的半张脸,原本我有把握能保全城中百姓。” 陈星心想于是这倒是变成我的错了,因为我纵火烧了慕容垂的脸,导致他一怒屠城,看这话说得。 谢安云淡风轻道:“要来就来罢,口舌之争,多说无益。” 朱序说:“明天寿县便将陷于战火,谢玄,恕我直言,你们这区区八万人,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谢玄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对敌人冷嘲热讽似乎是谢家的传统,这伙文人从谢安到陈星,从来不给人留半点面子,他又笑问:“苻坚在洛阳的失心疯治好了么?” 朱序看着谢玄,只不说话,谢玄又压低声音道:“朱大人当心被他心情不好,一剑捅了。来人,送客!” 朱序见劝降无果,知道此战势在必行,汉人自古以来便是硬气的,换了当年守襄阳时,他自己也不降,最后那是被抓了没办法,不想死节。派他前来所谓“先礼后兵”,不过是苻坚仍记得在伊水上被谢安奚落威胁的大仇。 “那么便告辞了。”朱序客气地说,“明天战场上见。” 谢玄只坐着,也不起身送客,朱序留下劝降书,说:“你不看看么?” 谢玄说:“又不是兰亭集序,蛮子的字有甚好看的,败兴,快去罢。” 朱序:“……” 朱序独自离开寿县太守府,人一走,谢玄便立即起身,与谢安、王羲之等人马上去开会。朱序穿过庭院出来,正要出外骑马离开寿县时,忽然背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朱大人,”陈星笑道,“这可好久不见了。” 朱序疑惑地转头,傍晚时分,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陈星,惊讶道:“是你?!” 陈星朝朱序行礼,朱序于是回了礼,三年后两人一见,忆起当初,恍如隔世,顿时唏嘘不胜。朱序投降秦廷之后,先是被关了一段时间,一年前才被启用为官。其间陆陆续续地听说了不少有关陈星在神州四处活动、怪力乱神的传闻,起初还觉得不过是编故事,直到伊水一战后,方确信当年的陈星,没有骗他。 陈星观察朱序神色,忽然心中一动,与他拉了拉手,心灯注入他的体内,确认王子夜没有朝他附身,这才松了口气。 王子夜那“借尸还魂”的法术,简直就让他疑神疑鬼。 但就在心灯流转时,陈星察觉到,朱序的心脉中,竟也有心灯的种子? 是那一天他与项述初见后不久,在城主府高台上自己无意中种下的么?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有三年了罢。”朱序叹道,“听说你做了许多事,还记得你当时的宏愿,是光复人间驱魔大业,现在办成了么?” “没有,”陈星也有点感慨,“未来依旧迷雾重重。” 朱序说:“朝廷上下都传王子夜是能复活死尸的妖人,还控制住了陛下,最后你在伊阙除掉了他,魃军亦不攻自破。三年前你所说的神州危难,也已解除了罢。” 陈星苦笑道:“差得远呢,解决了一件,又来了另一件,况且苻坚南侵,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只恐怕王子夜又……死灰复燃。天地间的怨气好除,人心里的怨气难除呐。” 朱序想了想,答道:“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不瞒你说,小兄弟,自从我降秦之后,便被千夫所指、万人所唾,也早就看开了。” 陈星略皱着眉,问道:“苻坚情况如何了?” 这正是他找朱序的真正目的,朱序说道:“从伊水归来以后,较之从前,正常了许多。但南征的决心更坚定了。” “王子夜再也没有出现过么?”陈星疑惑道,“清河公主呢?以及其他人的动向呢?” 朱序大致说了些朝中情况,以他的身份,自然是被排斥的,无法接近权力中心,所知也仅有寥寥。但可以确定的是,苻坚回去之后什么都没有提,也并未责罚慕容氏之人,仿佛已恢复了正常,却坚决推动南征,征调了一百一十二万人的大军,气势汹汹而来。 “一百多万?!”陈星难以置信道。 朱序答道:“这么多人,挤在淝西,连转个身都艰难。” 陈星在想这一百一十二万人打起来,会产生多少怨气,朱序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自古以来,连诸葛亮之流都不敢带这么多兵,唯一敢夸海口道“多多益善”的名将,只有韩信。这么多人要补给、指挥,本身就是天大的难题。 “你的护法呢?”朱序说,“当初在牢中,不知是北方大单于,替我朝他道个歉。” 陈星一笑道:“他在外头出差,不会计较的。” 朱序说:“但他屠我汉人,关押他这事,我毫无悔意。只是他后来跟着你,拯救无辜苍生,却是戴罪立功了。” 陈星说:“那是大伙儿冤枉了他,他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哦?”朱序道。 天色昏暗,陈星不想耽搁朱序太久,要解释起来也太复杂了,于是笑道:“在这乱世里,他是个当之无愧的英雄。” 朱序于是点了点头,说:“倒是错怪了他……罢了,我这也走了……” 告别之时,一人却站在门口,停步。陈星刚一抬眼,看见了那人。 正是项述! 陈星:“!!!” 陈星顿时不受控制,快步朝他跑去。只见项述一身风尘仆仆,武袍外系了环肩背的牛皮带扣,一个随身皮袋,内里想是装着几件法宝,背着不动如山与一把长弓,手上戴着皮护腕,一双猎靴已满是泥泞,面容消瘦了些许,却依旧英俊无俦,胡须像是匆匆刮过,有种风吹日晒、翻山越岭后的浪人气。 “你回来了!”陈星笑道,继而紧紧抱住项述。 项述抬手,摸了摸陈星的头,再瞥朱序,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朱序笑道:“是你啊,没认出来。” 项述被抓回襄阳时只匆匆看了朱序一眼,却依旧记得,沉声道:“朱序?” 朱序点了点头,随口道:“没想到你俩素不相识,如今感情却这么好。乱世之中,朝不保夕,好好活着罢。” 项述示意陈星客人还在,先送了客再说,于是两人一起将朱序送到府外,漫天枫叶之中,朱序翻身上马,朝他们点了点头,离开寿县。 人一走,陈星拉着项述的手,开始问长问短。 “你这三个月里去了哪里?”陈星疑惑道,“怎么瘦了?找到他们在的地方了吗?” “找到了。”项述答道,“但要进去救人,须得费些周章,空了再和你慢慢说罢,我要见谢安一面。” 第86章 生辰┃你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如今你听懂了吗? 寿阳府上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谢玄摊开地图, 先前众人已做好准备, 寿阳是绝不可能挡得住苻坚铁骑的,必然会像三年前的襄阳一般,先被破城, 再被屠城。于是北府兵一进驻寿阳,谢安便果断做出了最明智的举动——将城中九成百姓,全部撤回了秣陵, 只余民夫与少数工匠。 朱序前来劝降的同时, 军令马上下达,城中所剩无几的平民全部撤走。 项述回来时, 沿途见城中已十室九空。 “今夜三更时分,”谢安说, “剩下的北府兵也要全部撤走,退往寿阳七十里外的洛涧, 找机会与他们交手,消耗他们先头部队的力量。太好了!武神,你果然回来了!” 于是众人传饭, 在厅堂内边聊边吃。把寿阳里好吃的全部做上来了, 吃得与断头饭一般的丰盛。 “回来路上,我碰见刘牢之将军了,”项述说,“正在洛涧准备埋伏,他带了多少人?” 谢玄答道:“五千人, 希望牢之动作快点。”说着又朝谢安道:“这是自古以来,参战人数最多的一场了罢。” 陈星:“……” 众人回忆史籍,忽然发现这确实是史上规模最大的一场……近百年间能与此战相提并论的,唯有赤壁,但就连赤壁之战,曹操一方也仅有五十万人。 谢安说:“好像是啊,嗯。” 陈星说:“你们怎么像是在谈论别人打仗一样。” 谢安说:“小师弟,你别看师兄我没事人一样,其实大伙儿现在都心虚得不行。” 于是众人爆笑,陈星无奈了,王羲之说:“武神也跟着我们一起打仗么?” “我有更重要的事,”项述如是说,“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谢安又朝陈星说:“武神既然回来了,说不得师兄得朝你告个假……按理说,千钧与肖山小兄弟的事,师兄不能不管,可是国难当头,这几日里若得驱魔,师兄实在不能上场了……” 陈星抓狂道:“打你的仗罢!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驱魔!”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项述很快就吃完了,顿得一顿,大伙儿交谈便停了下来,都看着他,期待他有什么话说,或是带来了扭转战局的消息。 但项述只道:“洗个澡,陈星你与他们继续聊。” 于是便起身走了。 陈星本想问他点事,但想到人已经回来了,什么时候问都不迟,便又与谢安、王羲之等人聊了几句。谢安见天已全黑,于是说:“好了,大家赶紧抓紧时间,先歇会儿,三更开始还得逃难呢。小师弟,师兄送你回房去。” 陈星便知他有话想说,或是想见项述,却见王羲之也笑着起身,跟在谢安身后,不一会儿,谢玄也来了,曾经与他们一同出使洛阳的桓伊忙完了军务,回到厅堂喝了点茶,便跟着他们。 陈星:“???” 于是陈星身后跟了一大群人,谢安只与桓伊闲聊,王羲之则感慨寿阳这么好风景,可惜又要毁于胡人之手。陈星心想你们不过是想找项述,这么气势汹汹地跟在自己后头,反而像是打架来的。 陈星卧室外的庭院里,却是满院光华,谢道韫把一盏灯交给项述,项述则抬手,挂在树梢上。 “哇!”陈星看见整个院里挂满了灯,五光十色,漂亮至极,比元宵节时还要璀璨。院中摆了几张榻,榻上又有茶几,几上摆满鲜果与点心。 “来啦。”谢道韫笑道。 项述站在树下,朝陈星望来。 陈星:“你们在做什么呢?!过节吗?”心想你们这是打算弃城逃命,于是把好东西都拿出来暴饮暴食了吧。 “给你祝辰啊。”谢道韫笑盈盈道,“等了三个月,你家武神总算回来了。” 项述已洗过澡,特地收拾过,换了身藏青色的文武袖袍,双目明亮,看着陈星,说:“是今天罢,我没记错?” “不是今天也按今天过了。”王羲之笑道。 “是的。”陈星眼眶湿润,没想到战乱之时,尚有这么一小片天地与其中的温情。 “今天你的族人都在这儿,”项述在榻上坐下,侧头朝身边的陈星说,“也不再是一个人了。” 陈星十分开心,却说不出话来,而后答道:“本来就不是。” 谢安、谢道韫、谢玄、王羲之、桓伊等人各自找地方坐了,与他最亲近的冯千钧、肖山却没有来,拓跋焱则已经死了。想到这里,陈星不由得又有点难过,却知道此刻千万不能败兴,便笑道:“谢谢你们。” “天驰今天十九岁了。”谢安笑道。 “是啊,”陈星说,“十九了。” 谢道韫说:“明年就二十了,可以及冠了。” 陈星“嗯”了声,说:“及冠礼上,届时再请大伙儿来。” 众人于是都道好。 王羲之说:“咱们十九岁的时候,都忘了在做啥。” 桓伊说:“想必是腰畔佩剑,满天下到处找仙人,死皮赖脸,只求拜师学艺罢。” 众人又忍不住笑,谢安打趣道:“没想到呐,找了一辈子,居然在这个岁数上,找到了大驱魔师,还陪着他一起庆这个生辰,命的事儿,当真说不准。” 明日苻坚就要带领百万大军,夷平寿阳,此刻众多事却仿佛被他们抛到了脑后。项述打断道:“喝一杯罢,我敬你们一杯,这三个月里,谢谢你们照顾陈星,以后也还要麻烦诸位。” 谢安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却没有说破,陈星一时也没听出来。只见项述提了壶,斟酒,亲自分发到他们手中。 各自举杯敬酒,饮下之时,谢道韫眼里却仿佛带着少许泪水。 “道韫?”陈星问。 谢道韫随手擦拭了下,笑了起来,摇摇头,说:“青儿如今,想必也已投胎去了。” “投胎转世之人,”王羲之忽有所感,说道,“我们还能找到吗?” 陈星想了想,而后答道:“我不知道。” 天脉于苍穹之中横亘而过,地脉万年川流不息。寿阳城外是苻坚的百万大军,寿阳城中,则是花灯璀璨,就像在神州的心脏之地,照亮了这黑暗长夜中的整个世界。 “不过,”陈星想了想,又道,“老天既然让人投胎转世,这一世再记不得上一世的人,无论如何执着,也找不到下一世的人,想来终究是有其原因的。你只要知道,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她仍然在,还活得挺开心的,不就好了么?” 谢道韫于是点了点头,谢安说:“小师弟,给我们分说分说罢。” 陈星看着满院花灯正在出神,闻言一怔,答道:“分说什么?” “头顶的这片天,”谢安有感而发道,“与脚底的这块地,大伙儿可是有好久好久,无暇再去谈玄论道了。” 王羲之说:“小时候,我总以为道是能弄明白的,长大以后却渐渐觉得,道也许是弄不明白。可是啊,到得如今,我又有了那么一丝期望,兴许所谓的‘道’,随着年纪渐长,自己会慢慢明白,只说不清楚就是了。” “这就是孔丘说的‘五十知天命’么?”陈星笑道,继而想了想,说:“从师门中所学到的,关于‘道’的内容,不多,大多都是在学‘术’与‘器’。所谓‘道’,我觉得就是这一世界,世上所活着的苍生,以及我们置身其中能感受到的一切,它们的所谓‘本相’罢?这所谓‘本相’,包括了天命,却也不只有天命,大体说来,不过是从哪里来、是什么、要做什么、到哪里去。这些事……如果大伙儿不嫌我啰嗦,聊聊也好,明天过后,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呢。” “说说说。”谢安马上道。 “愿闻其详。”王羲之道。 桓伊本想起身去安排军务,听到这里,却也忍不住继续听着。 陈星清澈的眼里倒映着璀璨的繁灯,稍稍侧过头,看了眼项述,笑了笑,朝众人开始分说自己于师门中所读到的。 “传说盘古开天辟地,”陈星缓缓道,“万物化生,双目化为日月,又有天地间的第一个‘一’,化作龙神,暌目为昼,瞑目为夜,推动天地脉开始轮转,于是有了时间……” 这夜,陈星开始缓慢地讲述,从盘古开天讲到不周山坍塌,再说到三皇五帝,以及数千年前结束山海之世的一场大战,众神归隐,再到牧野一战时,神州归于凡人,犹如将所有人抽离了本世,站在光阴的流动中,注视着神州大地的兴亡与浮沉。 片刻后,他又开始讲述天脉与地脉奇异的相连、世间魂魄的聚散、众星辰奇异的力量、妖族的内丹与人族的秘术、早已消失的天地灵气。 最后,满院寂静,陈星坦然道:“什么是世上的‘本相’?我想,可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罢?虽然听了这么多,依旧没有人能给出一个答案。我倒是觉得,本相就是‘无相’,花是花树是树,这些是确定的,而本相呢,它与生俱来的本质就是没有定论,也不会有定论,在我们的心里,是我们所坚守的那一点点东西,它和整个神州大地,甚至天地脉,都是一体的,却又在我们的灵智里,所以才是‘道’的所在。” “就是那盏心灯吗?”谢道韫说。 陈星笑着说:“心灯是它的‘形’,而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盏心灯,不只是我有罢,否则为什么大伙儿今天都会坐在这儿呢?” 陈星的意思很清楚,汉人们乃至远在建康的司马曜,对江山依旧怀有尊严,哪怕情知必死,亦竭尽全力一战。就像苻坚南来时,风雨飘摇的暗夜里的一盏灯,同样在照彻长夜,光耀四野。 而陈星也始终觉得,不仅朱序,谢安、谢玄、王羲之、项述、冯千钧与肖山等人,内心深处,都有着为之坚持的东西。 正如三魂七魄,始终朝向那点明光,一旦刹那光华闪耀,心灯便会燃起,指引他们的一生。 “我给大家弹琴听罢?”陈星忽然想到,去搬来琴,拨了数下,悠扬婉转的琴声响起,正是那首浮生录,大伙儿便安静坐着听,唯独项述起身,进房。不片刻后出来,拿着羌笛,在陈星身后长身而立。 羌笛与古琴之乐同起,古朴琴音与沧桑的羌笛声相绕,那首《浮生录》较之他们曾经所奏,却又有了不同,犹如在一道滔滔长河之中,历经人世几许风雨,沧海桑田。 曲声停,众人俱轻轻吁了一口气,十分感慨。 “好了,”桓伊说,“老头子们也该走了,留点时间给他们独处罢。” 余人便纷纷起身,谢安说:“再过两个时辰,就到后门来集合。” 项述点了点头,人散了,余下陈星与项述并肩坐在院中榻上,面朝满院的花灯。从项述回来到现在,他们还没好好说过话。 “喂,”陈星笑道,“怎么一直在发呆?想什么呢,护法?” “今天晚上,能不能不聊驱魔的事?”项述说,“我答应你,一定会把他们救回来。” 陈星说:“你找到王子夜藏身的地方了?” 项述转头,认真地看着陈星,陈星明白了,说:“好,我不问。” “但是我身体已经好多了,”陈星说,“明天我想,咱们离开寿阳,就不必跟着他们南撤了,不如……” 项述眉头深锁:“我刚才说了什么?” 陈星忙道好好,不想项述刚回来就吵架,今天看见项述,他无论朝自己做什么,陈星都绝对不会生气的。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 “我好想你,”陈星忽然笑着说,“醒来的时候,发现你不在我身边,我实在慌张极了。” “这三个月里,”项述如是说,“我去了好几个地方,原本应该留下照顾你,这样你至少不会昏睡这么久,但衡量利弊,我还是得去。” 陈星:“为了……算了,没什么。” 陈星本想问为了找蚩尤的藏匿地点么?但这么一问,势必又要聊别的了,只得忍住。 “我还去了一趟华山,”项述说,“去了你与你师父住过的地方。” 陈星诧异道:“你居然知道那儿?” “谢安石告诉过我地点。”项述答道,“我去看了一眼你长大的地方,你师父是不是常年生病卧床?” 陈星哭笑不得,说:“对,离开华山时那里乱糟糟的,都没有收拾过,你是想找点驱魔师们传下来的古籍么?” 项述自言自语道:“在那里长大,还要照顾师父,很孤独吧。” 陈星本想笑着打趣几句,说“还行”,但仔细想想,自己短暂的一辈子总是这样,偶尔说句实话又能如何呢? “是啊,”陈星终于承认道,“挺寂寞的。” 项述说:“今天看见朱序时,我又想起你离开华山,来到襄阳,找到我的那天。”接着,项述径自起身,走到花灯下,抬头看着花灯,眼里带着莫名的意味。 陈星也因与朱序的再会,而想起了那天,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你找到我,把我从牢房里带出来,”项述背朝陈星,淡淡道,“并非只想让我当你的护法,对么?你最开始,是将我当作陪伴你一生的人,无论这一生是短暂也好,是漫长也罢。” “你终于明白了啊。”陈星有点伤感地笑道,“所以那天当你说,你不想当护法的时候,我还挺难过的。但这错最开始在我吧,因为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 项述站在院里,稍稍转头,认真地看着陈星,花灯的光映照着他的脸庞,陈星怔怔地看着他。 项述的侧脸在星光下英俊无比,比陈星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更好看,但他的眉毛始终拧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坚定的温柔感。 “星儿。”项述忽然说道。 当项述说出“星儿”的那一刻,陈星瞬间就脸红了。 “你……”陈星有点不知所措。 “我不会让你死的。”项述认真道,“不会,你不会死。”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陈星哭笑不得道。 项述却道:“因为其实你心里不想死,而且我这次回来,是想告诉你,你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如今你听懂了吗?” 陈星听到这话时,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在这四面上下都是一片漆黑、万法归寂的长夜里,就像看见了一道破天的光芒——他们说,他是一盏灯,而在此时此刻,陈星却觉得,项述才是绝望的黑夜里,照向他的那缕光芒。 “是的。”陈星终于承认道,“如果有希望,我想活下去,我想和你一起……做许多事。但如果未来不可避免,我只希望我的离开,能让你、肖山、冯大哥、谢师兄……还有许多人,好好地活着。” 说着,陈星上前,轻轻地抱了下项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项述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然而不到片刻,陈星便放开了他。 陈星低声说:“可是啊,述律空,我骗了你,骗了你们所有人。” 项述:“……” 陈星抬头看着他,说:“我只剩下一年的性命了。” 项述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半点惊讶,只安静地看着陈星。 “因为岁星,”陈星说,“岁星每一次来到世间,只在人间待二十年。虽然我也从未亲眼证实,但古书上都是这么记载的,师父在我刚满十六岁那年便告诉过我……我曾经也心存侥幸,可随着魃乱,我越来越觉得……” 项述答道:“你终于愿意说出口了。” 陈星一怔,喃喃道:“你已经知道了?怎么知道的?” “濮阳为我查出了真相。”项述答道,“为了确认,我特地去了一次你师门,找到你们留在门中的书籍。若记载属实,你活不过明年的生辰,从现在开始,是你生命里的最后一年。” “对。”陈星释然答道,“我并非从未想过,对抗自己的命运,我也不想活得像是没有自己一般,但那太难了,也并非我畏惧。你看,伊水畔,我们还是失败了。不是不想争取,而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相比这神州大地的千千万万人,我一个人的生死,又算得上什么呢?所以,项述。” 陈星心想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却低声说:“我想完成我的愿望那天,也将是我结束的那天,而在那之后,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答应你什么了,我不能许你此生,也许不了你来世,但是啊……” 陈星笑着看项述,说:“等到很久很久以后,这一切都会被渐渐地淡忘,就像我爹娘的模样在我心里早已变得模糊不清一样,你也会慢慢地忘记我长什么样子。” 项述沉默地看着陈星。 陈星笑道:“可我留给你的,会是这个美好的世间,如果我能办到,那么这就是我唯一能给你的吧?你是不是常常觉得,我为了神州大地,不在乎你的感受?不是这样的,之所以希望万法复生、世上的一切欣欣向荣,全因这世间……有你啊。” “这是个有你,有冯大哥,有肖山,有谢师兄的人间,正因如此,它才值得我去……” 项述拧着的眉头终于舒开,答道:“我懂了。” 陈星认真道:“所以,明天开始,不要再怕我会死了,好么?陪我一起,把这条路走完,而我永远都会记得……” “……这世上,有一个人,这么在乎我,叫来他所有的朋友,散尽了他所有的家财,”陈星轻轻地说,“只为了让我活下去,陪在我身边。” 项述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成拳,别过头去,不再看陈星。 “我也会记得。”项述说道。 陈星扬眉,看着他的侧脸。 “我也会记得,在这世上,曾有一个人,”项述说道,“愿意焚尽自己的三魂七魄,只为化作普照世间的一盏燃灯。” 说毕,项述红着眼眶,转身带起一阵风,与陈星擦身而过。 “项述,”陈星忙道,“项述!” 他看见项述哭了,于是停下了脚步,怔怔站着。 “星儿,项述。”陈星低声道,“项述,星儿……” “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啊。”陈星自言自语道。 他来到这世上时孑然一人,离开时也理应如此。陈星有太多的话想说,但他知道一旦说了,就会像那天在洪湖岸边一般,有一个人,会不顾一切地带他离开这个充满责任的凡尘,带他…… 陈星推开了房门,蓦然停下脚步。 他看见了睡榻的枕头上,放着一串月贝的手链。 一年前的秋社,他们在建康的市集上买下了这么一对,陈星过后已忘了这件事,东奔西跑许久,又接连昏迷长睡,自己那根,早已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 项述所买下的,却还一直留着,红绳已褪了色,月贝也已在岁月里渐渐地失去了光泽。 陈星拿起那手链,沉默良久,转身快步而出。 武官们已备好车,谢安正在做最后的确认。陈星奔到院中,说:“项述呢?谢师兄,他房间在哪儿?” 谢安茫然道:“他不是与你睡一间房么?没有安排他住别的房间。” 三个月前,项述把陈星带到寿阳后,陪伴了他数日,便是住在陈星的卧室里,回来以后当夜就要撤离,更无人安排住宿。陈星道:“那……他的行李呢?随身带的东西呢?” 项述已经走了,陈星马上道:“备马。” “等!等!”谢安说,“小师弟,你得跟着我们走,现在只有一条路能出城,我这就派斥候前去找武神……” 陈星:“你们不用管我了!” “不行!”谢安道,“武神特地嘱咐过的——” 陈星跑出去,正要翻身上马,谢玄却匆忙赶来,说:“快!准备出城,苻坚的部队已经来了!” 谢安顿时大骂道:“天杀的朱序,居然骗人?!这骗子!” 朱序劝降时说的是“明天攻城”,这刚过二更,苻融带着二十万大军就开始攻城了。 “兵不厌诈,兵不厌诈。”谢玄道,“大伙儿快走!陈大人,我看见你家护法了!他刚出城,往北边去了,让你跟我们先回建康!他说事情办完以后就回来找你!” 陈星道:“不行!他才刚回来,又要去哪儿?这王八蛋!王八蛋啊!我有好多话要朝他说——!” 谢安见陈星都快急哭了,说道:“你从别的方向走也没有用,现在只有南边的路安全……” 陈星:“我有岁星!去哪儿都安全!” “秦军来了!”有人喊道。 “攻城了!”又有兵士远远喊道,寿阳城内山上敲钟,“当——当——”一声接一声,全城顿时紧张起来。 火油罐划过天际,飞过夜幕,城内开始起火。 谢安灵机一动:“别让陈大人走了!大伙儿活命全靠他了!” 陈星:“??” 王羲之也想起来了,说道:“对!他是岁星!” 陈星:“……” 谢安:“道韫!道韫呢!” 谢道韫赶车过来,喊道:“走!大伙儿上车!” 众人于是架着陈星,纷纷上车,轰轰烈烈地冲出了寿阳,刹那间襄阳的破城之夜,一切犹如重演。陈星被固定在马车中央,一群文官将他团团围住,每人拉住陈星的一边衣角,谢道韫赶车,桓伊派人护送,就这么离开了寿阳。 人已近乎撤完了,苻融在进军寿阳时几乎没有遭到抵抗,黑灯瞎火,反而在谢玄布下的机关面前吃了不少亏。离城后忽听远处一声震响,整个寿阳太守府在火焰中熊熊燃烧,想必是诱了敌军入城后,再放火将他们烧死。 不知道是陈星的作用还是谢道韫驾车本事了得,夜奔之路出乎意料地十分顺利,马车既没有翻也没有陷沟里,更没有碰到来偷袭的秦军,不片刻便跑出了将近十里。刚下过一场秋雨,路边满是泥泞,寿阳守军撤离后,到得安全地带时,众文官纷纷下车,一身白袍,跪在泥地里,朝寿阳的方向拜了三拜。 “你们在拜谁?”陈星疑惑道。 “放火与秦军同归于尽的三位儿郎。”谢道韫答道。 陈星与谢道韫也下车拜过,桓伊与谢玄说:“那么各位,我们就在此别过,昨夜已在陈先生宴上饮过酒,不再辞行了。” 谢安与王羲之以及一众文官坐在车上,与桓伊、谢玄相拜,谢安说:“朝中就交给我们了。” 谢安等人尚有重大任务,必须回建康保护皇帝,并进行全国动员,面临接下来极有可能推进到都城建康的大战。陈星坐在马车边上,只见军士们纷纷离开,他也跳下了车。 “陈星!” “天驰!” 陈星翻身上了马背,坐在桓伊背后,说:“走!” 接着回头,手中心灯光芒一闪,桓伊点头,催动战马,带着陈星前往洛涧。此时北府军、寿阳军及临时征调的民兵正从四面八方赶往淝水。 苻坚百万大军南来,淝水北岸,有史以来参战人数最多的一场旷世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在这数月中,南方一地的万里江山,但凡汉人的土地上,农户停耕、徭役停劳、商户休市、百匠停工、读书人弃卷、武人离开江湖,但凡身有余力之人,或身体力行拿起刀剑,赶赴巢湖一带,或散尽家财,支援前线。 只因此战并非两国相争,建康若破,汉人尽灭。 永嘉之乱的血迹仍历历在目,这一战打的是生死存亡。 一旦建康陷落,汉人将迎来真正的—— 亡国灭种。 第87章 交易┃世事总不遂人所愿,方有‘执念’ “孤要与你做个交易。” “这笔买卖, 想必你是断然不会拒绝的。” “你究竟是谁?” “来罢, 幻魔宫中, 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项述站在淝水北岸,脑海中响起了三个月前,蚩尤的声音。群鸦覆满大地, 对洛涧以西之地虎视眈眈,这里是一片开阔的平原,放眼望去, 北方尽是秦军, 直蔓延向天际线上。 一百一十二万人,苻坚动员起了举国之力, 誓要踏平南方山河,以证明世上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南边一河之隔, 则是寂静冷清的城寨,晋军直到这最后一刻, 还在赶时间建筑防御工事。 一只乌鸦飞过项述面前,落在河畔下游,项述脱了上衣, 跃入水中, 他的水性极好,曾经在敕勒川下的河流与湖泊中沉浮如浪里白条。 冰冷的水流掠过他赤裸的肩背,项述的眼前再次出现了三个月前的那一幕。 穿过伊阙的刹那,光幕“嗡”的一声,铺天盖地地展开。 “终于让我找到了。”王子夜朗声道, “果然,唯有龙珠的力量,方能开启此地。” 项述猝不及防,被带进了一个奇异的世界里。他将全身心灯之力一收,散掉,落在地上,沉声道:“王子夜,这就是你的计划?” 此地犹如阴阳鉴内的世界一般,现出一个圆形白玉高台,高台上布满了奇异的发光符文。中央是阴阳镶嵌的太极轮,四面景物,则出现了一片云雾缭绕的青翠山水,如在画中一般。 王子夜低头注视那高台,以及站在高台上、手持重剑的项述。 “不要着急,”王子夜淡然道,“此地的时间,相较于外部是停滞的,除非我将这支撑在此地的法宝强行抽走。述律空,我们来谈谈罢。” 项述一收重剑,沉声道:“到了此时此刻,已没有讲和的机会了,王子夜。” 王子夜缓慢落地,落在太极轮的阴面上,项述则站在阳面,抬头望向四周。 “不必着急想打破它出去,”王子夜答道,“我说了,这至关重要的最后一件法宝,我会把它带走,届时你能顺利离开。” 项述没有说话,只沉默地注视着王子夜。 “啊,”王子夜喃喃道,“八年前,我就见过你了,在敕勒川下的帐篷前,当时你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那话顿时激起项述的怒火,父亲之死,车罗风丧命,这一路以来,千千万万人的离开,罪魁祸首就是此人! “……怀疑的眼神。”王子夜说,“但八年前,我还未曾发现你就是定海珠,奇怪了,我怎么这么蠢,就这样看走眼了呢……” 刹那间项述脑海中犹如一声巨响,仿佛遭到雷击,握剑的手不住颤抖。 “什么?”项述难以置信道,“你……你说什么?” 项述下意识地从怀中取出那枚曾经从王子夜手中夺来的珠子。 王子夜说:“那叫沧浪珠,是你父亲的伴龙,被你母亲所在的项家镇压之后,留下的龙珠。” 项述:“……” 王子夜说:“看来你还是什么都未曾察觉到,说‘父亲’不太恰当?不过既然是龙的内丹所化,烛阴残留在你身上的龙力,权当你父留下的印记。” “你……”项述的眼前刹那闪现无数景象,小时候与父母相处、草原上的生活、第一次学习骑射……这一刻王子夜所言,已彻底击穿了他的认知。 “一派胡言!”项述已再按捺不住他的愤怒,一声震吼,再抖重剑,疾冲而去,王子夜却在太极轮的阴面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出现在阳面上。 两人倏然换了个位置,项述眉头深锁,尝试引动陈星的心灯,只想将王子夜一举格毙。 “就是这种龙力,”王子夜喃喃道,“龙力呐,记得咱们上上次在洪湖边上见面时,我所说的不?你想知道的,我都清楚。” “残余的龙力在你的经脉中流转,”王子夜笑道,“常常让你无法平静,身体里是不是有一股想摧毁、想破坏的力量?它让你成为了天下第一,也让你饱受其困,就连最亲近的人,生气时亦按捺不住你的怒火。” 项述:“……” 项述慢慢冷静下来,王子夜端详项述,又道:“这些年中,我四处找寻定海珠,唯独没想到,这件拥有改写因果的强大力量的天地至宝,竟是托生……成了人。” 项述眼中带着茫然,望向四周。 王子夜说:“来做笔交易罢,述律空。” 淝水,暗夜,那乌鸦在水面上始终指引着项述的方向,不疾不徐,直到他来到河流中央的一块巨岩前。 乌鸦落在巨岩上,漆黑的洞口里水流湍急,淝水在此地又有一部分涌入了地下河中。 原来在水里,难怪找不到……项述心想,他冒出水面,猛吸一口气,潜入了那深不见底的暗河中,黑暗的尽头,仿佛有什么闪着光,就像那天伊阙里闪光的山河。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王子夜也随之环顾四周,有感而发道,“从头说来的话,上次来到此地,已是三百年前了。你娘与张留意图在此处发动万世潮汐,回溯到很久以前。幸而被我阻止了,长话短说罢。” 王子夜认真起来,低声说:“我可以让你获得你想要的一切东西,你只需要帮我一个忙。” 项述注视王子夜。 “送我回到三千年前,”王子夜冷冷道,“让我亲手,改变我的宿命,我要成为新的魔神。只要你答应,我就教你,如何驾驭体内的天地灵气,从此以后,你就……” 项述收起剑,怀疑地看着王子夜,并缓慢走向他。 王子夜笑道:“想让谁活,谁就能活,想让谁死,谁就必须死。天地灵气,尽在你身,连号称魔神的兵主蚩尤,也敌不过你。当然了,你这么慈悲善良的人,想必不会随便杀人,但你若想在你那小朋友本来就不多的寿命里,添上一笔,这价格,你应当不会拒绝。” “然后呢?”项述问道。 “然后,你便将成为人世间的神。”王子夜抬眼,看着比他高了半头的项述,喃喃道,“从此你便千秋万世、长生不死……” 项述端详王子夜,倏然闪电般出手,扼住了王子夜的喉咙。 刹那间王子夜眼里黑色光芒爆闪,轰然席卷了二人全身,项述受到那黑气冲击,顿时狂吼,却牢牢扼住王子夜不松手,五指飞速收紧,仅凭那刚猛力度,便要将王子夜的颈骨捏断! 王子夜手中马上折扇一亮,一招,轰然巨响,整个法阵高台坍塌下去,现出发出蓝色强光的地脉,整个空间被地脉所吞没,瓦解。符文一个接一个飞出,没入地底。 项述左手扼住王子夜,右手一折,将他的折扇夺了过来! “你的条件很不错。”项述冷冷道。 “但我更想要你的性命,为我父亲与安答报仇!”项述笼罩在那冲天的怨气之中,声音带着邪恶与威严,如同一条龙朝着凡人发出了撼天动地的威胁,瞬间就连天地都在他的面前颤抖,幻世空间顿时崩毁,破碎! 王子夜用尽全身力气,以怨气与项述的龙威对冲,倒飞出去,项述单手抡起重剑,在崩毁的高台上竭尽全力一冲,朝王子夜劈砍而下! 淝水暗夜。 不到数息,四面蓦然亮了起来,项述离开水面,一捋湿发,观察周遭岩壁上的地脉。地脉从四面八方朝着密道深处延伸而去,犹如一株巨大树木盘错的根须,越是朝深处走,地脉的红光便越炽盛,及至抵达一个十丈高的地下溶洞处,洞内已全是发出血光的地脉,以及犹如血管般吊垂着位于溶洞中央的一颗硕大心脏。 心脏朝外散发着黑气,搏动之时,室内充斥着无所不在的红光。 “你来了,”心脏响起了蚩尤的声音,“定海珠。” 项述眉宇间映着红光,说道:“如约而至。” “在你身上,孤感觉到了龙神的气息。” 幻魔宫中一片静谧,唯独在那心脏下,站着一名陌生人。 “王子夜?”项述喃喃道,“你还活着?” 王子夜欲言又止,蚩尤的声音却道:“不必管他,他被你们收走一魂后,已近乎废了。” 项述朝王子夜一扬眉。 蚩尤之声又道:“王亥竟是觊觎孤的兵杀之力,想约你当作帮手,篡夺孤的身躯。幸而你并未相信。” 王子夜顿时退到魔心之后,不住发抖。 项述答道:“他在我面前,谈不了任何条件。不过你竟是什么都知道?” 蚩尤之声答道:“我对人族最是了解,在被我唤醒之前,他在地底苦苦挣扎不休,不过也只是一名凡人。” 项述走向那硕大心脏,王子夜不断退后,蚩尤的声音说:“那就是明王交到你们凡人手中的,不动如山?” 项述在心脏前侧头看了眼背后的剑,没有回答。 蚩尤答道:“日光、月曜、星芒、电闪、烈焰与骨磷,世间六大源初之光,与首山之铜铸就的轩辕氏遗剑……你可以试试用这把剑来杀我,这就是它被造出来的原因了罢。” “但它是杀不死我的。”蚩尤说,“现在的我,就是明王与轩辕氏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证明——只因万世的六道光之外,还有一种光芒,乃是心魂之光。” “想要真正地毁掉我,你须先取驱魔师性命,再将他的魂魄,连同心灯,炼入这把剑中。”蚩尤说,“这才是你们真正肩负的使命,亲手杀死你的爱人,再完成这把剑最后的熔铸,如此,方能竞全功。” 项述答道:“但是这么一来,陈星就得死了。” 蚩尤之心发出一阵怪笑道:“不错,你自然也可对此置之不理,抛弃你们的宿命,那么一年后,当岁星回归天穹之时,心灯亦将随之陨灭。世事总不遂人所愿,方有‘执念’,天地轮转,执念与不甘,无所不在。” “现在,孤给你第三条路走,”蚩尤之声说,“成为孤新的身躯,与孤共同活在一具躯壳之中,若你的魂强大到能吞噬孤的魂,孤便成为了你。” “若你抵挡不住,你便成为了孤。” 项述注视那魔心,喃喃道:“蚩尤,你为了这么一具身躯,甘愿冒这等风险?” 蚩尤答道:“孤能以这等方式重获新生,哪怕让你来当主宰,又有何不值?当你知道了孤的一生后,想必也会与孤做出同等之选择。都道炎黄乃是人族之祖,却无人知道,孤亦是人的先祖。阪泉之战后,孤的血液浸润进神州大地,数千年里,凡人所饮的泉水、服下的药草,一生所食,甚至天地供养的,俱有孤的精血。” “孤早已与神州同化,飞禽走兽、草木山川,俱有孤的意志!轩辕氏杀了孤,却也成全了孤!” “但无论最后谁胜谁负,孤都答应,会为你改变因果,回到二十年前,将尚未入命的岁星,从他的命盘中摘除出去。” “你想救的同伴,”蚩尤之声续道,“孤也将除去他们身上的怨气,放回来给你。” 项述答道:“你如何担保,不会食言?” 蚩尤之声低沉道:“孤是世间的神,神明从不食言。凡人在孤眼中,俱是蝼蚁,这天地间的生灵,亦尽是孤的子孙后代,对生死的执念、对自身的不甘与怨忿,孤比你们更清楚其中的痛苦。待你成为了孤,或是留下自己的一丝神魂在孤体内,自然便知。” “来罢,苻坚即将开战,怨气盈野,定海珠即将练成。将你的法宝拿出来,我们可以开始准备万灵阵了。” 项述依旧沉默不语,蚩尤最后道:“孤对你们这一现世,毫无兴趣,待得万灵阵成,为你办完这几件事后,孤便将回到三千年前的阪泉,那里,才是孤的战场。定海珠,你还在担心什么呢?与孤同化,成为这神州大地千秋万世的唯一之神,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项述终于一抖包袱,沧浪珠、狰鼓、落魂钟、白虎幡、驺虞幡、天罗扇六件法宝飞向那巨大心脏,闪闪发光。 “天罗扇依旧归王子夜持用,你负责洛阳天权,外加森罗万象、苍穹一裂,七魄俱全。”蚩尤之声道,“王子夜,待人间怨气最足之时,便发动万灵阵,为孤重塑身躯。” 王子夜怔怔看着那落魂钟,钟内,魂魄的光芒若隐若现。 淝水南岸,四更。 桓伊与谢玄快马加鞭前来,与等在营地外的谢琰会合。陈星匆忙下马,说道:“项述呢?你们谁看见项述了?” 谢琰答道:“武神大人稍早时穿过军营,不知道渡河不曾。若是渡河,想必往秦军那边去了。” 陈星焦急道:“没人跟着他么?” 谢琰摊手,询问地望向桓伊,桓伊也不知该怎么办,国难当头,只得让陈星自己想办法找人,说道:“驱魔师还请先歇息片刻,帅帐随您使用,本将须得参谋作战,恕不能奉陪了。” “你们忙吧。”陈星说。 谢玄与桓伊低声商量道:“要么咱们带着陈先生上阵打仗?” 桓伊皱眉道:“这像什么样子?何况岁星只保佑他,打不过了,难不成还把他丢出去砸人?” “我都听见了!”陈星还没走远,愤怒道,“待我找到项述以后再教训你们!” 谢玄常听陈星有岁星罩顶,逢凶化吉,带他来淝水时亦心存侥幸。 封他当个主帅怎么样?让他一骑当先,率领北府军冲出去,说不定还真能引发秦军阵脚大乱,自相践踏,自己人踩死自己人,最后兵败如山倒,一百多万人乱起来是什么规模,兴许先把苻坚自己给踩死了。 但这等好事,想想也就算了,桓伊已布好防线,派出斥候监视,谢玄收敛心神,赶往帅帐议事。陈星则爬到军营瞭望塔处,茫然地朝漆黑一片的夜幕里眺望。 项述呢?他到底去了哪儿?陈星不知为何,总有股不祥的预感。他祭起心灯,朝向那茫茫夜幕中一亮,项述没有回应。他一手按在胸膛前,再亮,项述还是没有回应。 “去秦军营地问问。”陈星自言自语道,他越来越担心项述,仿佛从离开寿阳,前往淝水的一刻起,他们之间三年来的某种联系,就这么断了。曾经哪怕项述不在他身边,他却依旧能感觉到这种联系。 天亮了,陈星骑着马,在淝水岸边转了几个来回。 对岸白茫茫的一片,陈星上了高处,看见远方的秦军犹如大海一般,在平原上与天相接。 “我的妈呀,”陈星喃喃道,“这么多人?!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反观之南岸北府军,十万人排布于平原上,不过是数个方阵。 “不知道他们想在北岸还是南岸决战。”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你该不会想强冲一百一十二万人的大军罢。” 陈星听见那熟悉的阴沉声音,蓦然转头。 一人穿着黑色武袍,策马出现在陈星身后,背着把长刀。 “慕容冲?”陈星震惊了。 第88章 潮汐┃光阴轮转,万古潮汐 慕容冲皱眉道:“小声点!你想把晋人全部招来么?” 陈星要下马, 慕容冲又道:“别下马, 在马上方便行动。” 陈星只得心想好罢, 你说什么就什么。两人对视片刻,慕容冲道:“大单于呢?” 陈星摊手,慕容冲显然也是为了找项述来的, 彼此互相交换了信息,慕容冲在离开洛阳后,银骑队全部被苻坚收编, 于是踏上了逃亡之路, 先是回鲜卑山去,再尝试说服敕勒古盟, 希望石沫坤能在苻坚南征时袭其后方,却被新任大单于拒绝了。 当然, 小兽林王也不会卖他面子,于是慕容冲又尝试着接触慕容垂, 还没见到叔父的面,就险些遭到出卖暗杀,这一路简直是过得跌宕起伏。 “你呢?”最后慕容冲道。 “我在床上昏迷了三个月。”陈星一句话就交代完了。 慕容冲:“……” 陈星:“……” 两人相顾无言, 陈星道:“所以你来做什么?” 慕容冲说:“我想趁着秦晋两军交战时, 混进去,暗杀苻坚。” 陈星说:“你就不想好好活着吗?” “不想。”慕容冲说,“我活着的意义就是做这件事。” 慕容冲望向别处,眼里带着莫名的孤独滋味。 “姐姐的尸身不知去了何处,”慕容冲说, “如果你找到她的话……” 慕容冲拨转马头离开,说:“……帮我烧了她罢,我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她。” “等等!”陈星说,“跟我来。” 陈星带着慕容冲,绕到晋军后阵。北府军开始退后,谢安显然训练有素,十万人一起后撤时,竟显得有条不紊。陈星叫住个人,问道:“在做什么?” “谢玄将军答应了苻坚的要求,”那队长道,“全军退后十里,让秦军渡河,一战定胜负!” 陈星与慕容冲驻马,在淝水南岸观望。 慕容冲喃喃道:“当真自大,若渡河中途被击,势必大溃。” “很像他。”陈星说。 淝水北岸,秦军战线。 苻坚一身帝铠,腰畔佩天子剑,驻马立于河岸边。 苻融道:“陛下,不能相信晋人,咱们若渡河未济……” “看看你身后的大军,”苻坚不待苻融说完,便无情地打断道,“再看看这条河。” 众人肃静。 “以孤的军队,哪怕将马鞭投入长江之中,亦能断流!”苻坚不再废话,沉声道,“渡河!” 秦军开始渡河,就在此刻,天际一声暴雷响起,阴风平地卷起,穿过淝水平原,河水仿佛一瞬间变得湍急起来,隐隐散发出一股黑气,分别朝着两岸涌去! 天际乌云翻滚,刹那遮去烈日,天色越来越暗,晋主帅谢玄、桓伊、谢琰三人同时望天。 “要下雨了,”慕容冲道,“下起雨来,更是难战。” “不,”陈星喃喃道,“不是下雨,这是怨气?从哪里来的?” 幻魔宫中。 蚩尤之声道:“不动如山对你而言,已经没有用了,交给孤罢。” 项述在祭坛上盘膝而坐,不动如山横搁在膝前。 “急什么?”项述沉声道,“这具身躯,迟早将是你的,又何必惧怕一把剑?” 蚩尤之声冷笑道:“也是,你不过是畏惧孤,生怕孤不守信誉。你很快就会知道,孤的力量一旦复原,将是超越天地的神明!王子夜!启万灵阵!” 王子夜站在祭坛前,项述睁开双眼,注视王子夜,王子夜竟是稍稍一退。 “启……万灵阵,”王子夜说,“吾主,怨气尚有不足,上次以留存在天罗扇中的怨气,强行炼化沧浪珠等物……” “会补足的。”蚩尤之声道,“献祭。” 王子夜身周释放出千万缭绕的黑气,射向地脉,从地脉中飞走。 心脏陡然现出万丈红光! 刹那间神州大地上,怨气与魔神血顺着地脉飞速蔓延,射向南北两端—— 摇光,极北之地,卡罗刹群峰间。 肖山脖上所系长巾在狂风中飘飞,手持苍穹一裂,北方大地的怨气开始旋转,化作两个漩涡,被吸扯入苍穹一裂中。 肖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上一次大战之后,弥漫在卡罗刹的怨气顿时被聚集起来,化为黑色光柱,直冲天际! 开阳,哈拉和林。 石塔仿佛受到感应,其中所镇的法宝嗡嗡作响。身形高大的鬼王经过石塔,弃之不顾,走向皇宫。移居此地的敕勒盟中居民大声呐喊,纷纷放箭,石沫坤率领铁勒勇士挡在皇宫前,以铁勒语怒斥。 鬼王伸手,祭出怨气缭绕的落魂钟,“当”的一声,顿时整个哈拉和林中人的一魂被收走,尽数化作蝴蝶,被收进钟内。 鬼王再躬身,倏然出剑,化作黑色光影掠去,刹那将石沫坤的头颅斩了下来! 哈拉和林一片寂静,鬼王走进皇宫,以落魂钟指向天际。 紧接着,匈奴人皇宫顶端一声巨响,穹顶被黑色光柱击穿。 玉衡,阴山之巅,石柱所在之地。 腐烂的巨狼在空中开始幻化,渐渐化作一名侧面至眉骨处带着剑痕的青年男子,左手持白虎幡,右手缓慢抚过,全身爆发出黑光,射向天穹。 天权,洛阳。 王子夜在龙门山前现身,祭起天罗扇,怨气顿时铺天盖地,爆发出去,聚为黑色光柱,上接天穹,下接地脉。 天玑,会稽。 冯千钧站在城门高处,手持森罗万象,回拢身前,刀身射出黑色光芒,将天地相接。 天璇,隆中山。 司马玮抖开驺虞幡,黑光接天入地。 长安。 清河公主一抖袖,飞上天空,手持沧浪珠。长安百姓顿时震惊,纷纷喊道:“妖怪!妖怪又来了!” 长安中人对两年前爆发的魃乱已成惊弓之鸟,纷纷奔走逃避。宇文辛带领所余无几的禁军,仓皇朝天空射箭。 宇文辛:“这、这是谁?!” 清河公主祭起沧浪珠,一声冷笑,沧浪珠上,怨气排山倒海般释放出来,顿时摧毁了长安皇宫,继而朝中心一收拢,轰然击穿建章宫殿顶与地面,射进地脉深处,另一头则射向天空。 霎时天地间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淝水只是其中的一地,大地上七根巨大光柱与天空相连,万世旋转的、环绕世间的巨轮受到阻碍,神州最原始的世界真元开始汇入光柱之中,化作光点,被怨气同化! 光柱周遭席卷起暴风,天地间渐渐黑了下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不断汇聚,通过地脉飞快流动,从万灵大阵的七处汇聚而来,进入蚩尤的心脏中。 心脏顿时变得一片漆黑,血气弥漫。 建康。 天象异变,司马曜正在祭天,文武百官以谢安为首,匆忙出外,观察这被阴云遮蔽的天空。 谢安皱眉道:“怎么回事?” 王羲之喃喃道:“该不会是淝水出了什么事罢。” 司马曜沉声道:“此战生死攸关,众卿既担忧,便与朕一起祷祝罢。” 与此同时,苻坚的大军已在这光芒尽隐的战场上渡河,狂风肆虐,两岸飞沙走石,淝水中黑气愈发强盛。士兵开始议论纷纷。 “渡河!”传令兵在后阵道,“加快速度渡河!” 南岸。 “风太大了!”桓伊说,“这怎么打?” 谢玄果断道:“开战!” 三名主帅短短瞬间,意见达成一致,这是唯一的机会,要么战,要么死! 晋军敲响一声战鼓,紧接着三声鼓点震彻天地,狂风蔽日,世间所有的怨气聚集成暴风,朝着秦军后阵汇聚,正在渡河的数十万骑兵首当其冲,只见这妖风从对岸疯狂刮来,一时辨不清面前之物。 晋军后阵中,陈星马上判断出了怨气的流动方向,说道:“就在对岸!跟他们一起过去!” “不要去送死。”慕容冲在马上,蓦然揪住陈星衣领,低声在他耳畔说道,“你不像我,你有大单于,你不必死,不要过去。” 慕容冲放开了陈星,说道:“我走了,来世再会,若有来世的话。” 三声鼓过。 “杀——”晋军各自手持长戟,朝淝水中发起了冲锋。箭矢铺天盖地,大地震动不休,再听不见其他声音。 继而慕容冲双腿一夹马腹,抽剑,汇入了晋军决死一战的滚滚洪流之中。 陈星怔怔看着这一幕,淝水顿时被鲜血染红,天空、大地一片黑暗,怨气在这神州大地上肆虐,冲倒树木,卷起河中惊涛骇浪,盾牌从远处飞过。 这太不寻常了,陈星喃喃道:“蚩尤,你在哪里?” 地底,幻魔宫。 怨气席卷,竟是如墨水般将天地脉中的本源之力染成了一片漆黑,源源不绝地灌注进那巨大的魔心之中,蚩尤的声音震响。 “我要开始炼化你了,定海珠。”蚩尤魔心释放出的黑气越来越重,环绕着项述,令他全身燃起黑火,“把你所有的意志都用上,尽你的最大努力来抵抗吧……龙力也好,心灯也罢,此刻我就是天地,我就是道……我知道你想拿起手里那把剑,趁我不备,杀了我,但只要开始移魂,你就再无挣扎之力——” 项述却依旧端坐于祭坛上,闭着双眼,听到这话时陡然睁眼,魂魄却骤然被蚩尤的神魂轰然击穿,怨气的触须刹那深深扎入他的脑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握着手中的那把剑,心脉中光芒一闪,守住最后的意志。 “项述?”陈星马上感觉到了,杀戮之声铺天盖地,甚至让他听不见自己的话语,但那微弱的心灯就在远方一闪。 “项述!”陈星吼道,“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等我!” 陈星纵马,下了山丘,冲向满是死尸的淝水。晋军一进河中,便遭到了秦军的坚决抵抗,谢玄知道这一站要么胜,要么死,绝无第三个可能,一交战便将手中的所有兵力压了上去。 “陈星!”桓伊蓦然发现了纵马冲来的陈星,喊道,“不要过去!你疯了!” 双方士卒已杀红了眼,淝水就像一只巨大的恶魔,不停地吞噬着双方士兵。陈星在南岸驻马,只听远方一声巨响,大地裂开,黑气漩涡中,托起了一个巨大的祭坛。 幻魔宫现世! 大地迸裂,地脉已一片漆黑,反哺着祭坛上的心脏。 “战吧,”蚩尤之声道,“战到最后一刻,这是你们的宿命——” 秦军顿时被这怨气所裹挟,已失去了理智,身不由己地开始冲锋。 “其他都不要紧,”蚩尤的声音响彻天地,“杀了那名驱魔师。” 在那滚滚怨气的浪涛之中,百万秦军同时发动冲锋,朝着淝水南岸碾压而来。 陈星眼望那排山倒海的秦军,前阵晋军已抵挡不住,散向两翼避其锋芒,秦军冲锋如卷起了摧毁一切的海啸,朝他冲来。 接着,陈星全身亮起了心灯的柔和光芒。 “项述,我来了。” 陈星低声说,继而驾驭战马,朝着对岸怒海般当头压下的秦军,孤身逆流而上。 那道光芒最初在黑暗之中闪现,继而犹如流星般在大地上拖出一道轨迹,在千万人的战场上、怨气的洪流里,坚定地冲向敌方后阵。 “星儿。”项述的声音在陈星耳畔响起。 陈星睁大双眼,就在这一刻,卷地而来的秦军在心灯光芒的照射之下竞相踩踏,不住翻倒。 项述:“回去。” 陈星喃喃道:“你要做什么?” 项述:“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一件事吗?” 陈星怒吼道:“项述!你这个王八蛋!你是不是自己在杀蚩尤?!” 蚩尤的声音发出震天的笑声:“马上,你们就会相见了。” 项述的身躯在黑火中开始不断焚烧、剥离。 定海珠终于出现了,它在项述的胸膛中闪烁着最后的一点光芒,那是一枚被怨气所缠绕的宝珠,珠中现出一枚金色的指环,引动天地脉的时光巨轮,在珠中缓慢旋转。 蚩尤:“看清楚罢,天地为洪炉,万灵为烈火,万古的杰作,即将在孤的手上诞生——” 怨气不断侵入定海珠内,将它染成一片漆黑! 黑色光珠最先被墨般的怨气染透,继而那怨气蔓向指轮上,不断攀延。 “星儿?”项述紧闭双眼,声音在陈星脑海中响起,被黑火燃烧后皲裂出血的右手,仍紧紧握着不动如山。 陈星不再回答,只是一路前冲,倏然眼前白光一闪,无数记忆在脑海闪过。 襄阳地牢中,一道光打破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项述怔怔看着陈星,四周的一切都如此朦胧不清,唯独陈星抱紧了他的双手,与在光芒映照之下的脸庞。 随之而来的,则是更多的碎片闪逝。 隆中山内,项述不耐烦地斥责陈星,陈星却看着他笑,拉着他低声解释; 长安街道上,项述一脸疑惑地看着陈星,陈星煞有介事,认真祷祝; 皇宫内,陈星睡得迷迷糊糊,一把抱住站在身边的项述; 敕勒川中月夜下,陈星趁着项述转身时,不禁侧头偷看他…… 项述的身体已近乎化为纯粹的灵魂,心脏迸发出的黑气渗入他的五脏六腑、三魂七魄,记忆里发光的蝴蝶纷纷从他的身体中飞走,四处飞舞。 黑气已近乎完全侵蚀了定海珠,然而就在它即将彻底坠入黑暗的前一刻,旋转的指轮中,核心之地,火花四射,爆出了一朵小小的光火! “星儿,”项述低声道,“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我不,我不,”陈星的泪水飞散,怒吼道,“我不答应——!想也别想!给我出魔!” 紧接着,陈星冲过了秦军的百万大阵,化作一道流星,在黑暗中划出闪亮的轨迹,射向祭坛高台! 蚩尤狂笑道:“渺茫的火种呐……当真以为能与孤的神威作对……” 项述的身躯被蚩尤彻底占据,左手持剑,右手抚过剑身,九个符文依次熄灭,爆发出黑火。 继而他泰然抬手,以不动如山指向陈星。陈星朝他扑来的刹那,顿时被重剑穿透胸膛,刺在了剑上! 陈星被硬生生抵在了距离项述不足一尺之处,一手光芒璀璨,照耀着项述英俊的脸庞,怔怔看着他,口中开始涌出鲜血。 项述的声音已与蚩尤同化,注视陈星,笑道:“它将随着你的死去而熄灭,火种便将永世不再……” 然而话音未落,项述的双目却恢复了清明。 “我就知道,你放不下我,你会来。”项述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 陈星艰难道:“我……这一次,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你……” “给我心灯。”项述轻轻地说。 霎时陈星全身的光芒顺着不动如山逆流,重剑轰然亮起强光,化作一把箭矢,箭头朝向项述,项述翻过手掌一握,将箭头刺进了自己胸膛! 天地间刹那一片寂静。 发出强光的箭头击中漆黑的定海珠,发出“叮”的声响。 项述胸膛那枚定海珠内的火花仿佛受到感应,蓦然增强,光芒四射,令那金色的指轮恢复光芒,再迸发出一道光痕,与珠外的金刚箭发出的“噼啪”声相接。 定海珠上现出裂纹,裂纹不断扩散。 魔心刹那发出一声狂吼! “项述?”陈星怔怔道。 定海珠迸碎,一道灵气的飓风铺天盖地扫去,暴风圈外,山峦,河流,大地,树木,凡人,刀兵尽碎,万法复生! 项述伸出一手,握住了陈星的手腕,把他拉向自己,紧紧抱在了怀中,两人置身暴风圈内,紧接着龙鸣声响起,环绕二人。 项述以半跏倚坐之姿坐在那祭坛上,犹如一名守护神州的庄严降魔武神,横抱着陈星,专注地低头,看他手上系着的红绳。 “这是我们最后能在一起的一点点时间了。”项述低声说,“我想告诉你,星儿。” “你……”陈星喃喃道,“定海珠……你……为什么……是……” 他的胸膛中被不动如山刺穿,一开口说话,鲜血便源源不断地涌出,眼前景象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项述低下头,吻了下陈星的额头,倏然陈星身上迸发出星辰的碎光,旋转着飞起,却仿佛不愿离开,围着两人旋转。 他抬头望向天际,口中喃喃念着咒文,定海珠爆发出的灵气飓风铺天盖地,金色的光风环绕着祭坛,犹如浩瀚沧海中万年不移的潮汐。 蚩尤现出巨大身影,魔神之魂竭力抵抗着灵气的冲击,与飓风疯狂对峙,要夺回这具身体,吼道:“愚蠢至极——!” 项述念完咒文,身周出现了新的闪光符文,汇聚为潮汐古阵,座下祭坛太极轮开始旋转。 “你要做什么?!”蚩尤的声音中竟是带着些许恐惧。 项述对蚩尤视而不见,只朝怀里的陈星说:“岁星已经离开你了,你会活很久很久,也会找到一位,与你相伴一辈子的护法武神。” 陈星双目中的光华已渐渐消失,就在此刻,项述伸手进入自己灵体的胸膛中,取出潮汐轮,它在他近乎透明的手中悬空,开始转动。 蚩尤瞬间被一道强大的、无法抗拒的漩涡带得直飞出去,发出一声怒吼! 天地脉逆转! 陈星终于闭上了双眼,眼前一片漆黑。 黑暗之中。 “喂。”少年的声音说。 陈星陡然睁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黑暗里。 “这是哪儿?”陈星道,“我死了么?项述呢?” 面前出现了一个全身发出淡淡光芒的少年,那光芒却并非心灯,更像柔和的星光一般。少年与陈星看似同岁,挠了挠头,说:“该说点什么呢?要与你道别啦。” “你是谁?”陈星环顾四周,再看这少年,瞬间反应过来,说,“你是岁星!好几次,都是你在说话!” 少年长得极其俊秀,却不似陈星的儒雅,眉目间带着一股英气,笑道:“对,我是麒麟所生,诸天当值的第四枚命星,伯仲叔季,他们叫我‘小季’。” “我要死了,”陈星说,“所以,你也得走了。” “呃……”小季说,“这个……说起来有点复杂,本来还有一年的,但是定海珠居然从我这里偷了一年去,所以……得怎么办呢?” 陈星说:“等等,我想起来了,项述他……就是定海珠?” 小季没回答,打量陈星,左想右想。陈星说:“蚩尤呢?他死了么?” 小季说:“可以说死了,也可以说没死。” 陈星:“???” 小季又笑道:“我还真舍不得你呢,你是个很勇敢的凡人。” 陈星眼眶顿时也有点湿,但已是灵魂状态了,没有眼泪,说:“谢谢你照顾了我这么久,小季。” “以后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啦,”小季说,“你也得照顾好自己。对!我想到了,还有一件法宝!” 陈星:“那是,下辈子我也不记得了。” “去吧。”小季说。 “等等!”陈星面前出现了一道闪光,说道,“我还有问题!” “你没有问题。”小季答道,于是在陈星面前消失了。 光阴的罅隙之中,万年轮转的时光巨轮开始被反向推动,天脉中迸发出千万流星,飞向地面,大地上升起亿万灵体,飞向天穹!天地脉中的能量以这灵气为连接,重新互相交换。在这因果的巨力之下,山川移位,日西升月东落,飞速更迭。 从定海珠碎裂、灵气爆散的那一刻开始,陈星系在腰畔的琥珀腰坠便垂了下来。 琥珀在狂风中被焚毁,红绳断裂,凤凰的骨灰闪着光,飘散开去。 灵气的飓风中,指轮停下旋转,继而潮汐古阵上的符文散开,消失,项述轻轻地把那枚指轮推上陈星的手指。 “我爱你,”项述低声道,“星儿。” 在那飓风里传来一声凤鸣,项述蓦然抬头。 凤凰温柔地抖开了烈火燃烧的垂天之翼,在飓风中盘旋,带起燃烧一切、却又令万物从此脱胎换骨的神火,它洒下了光粉犹如银河,又如同光带,环绕着项述。 继而一个盘旋,将火焰干净利落地一收。 重生的烈焰刹那朝项述飞速聚拢,一声巨响后,项述的身躯燃起烈火,光粉聚集,犹如置身祭坛中央的火神! “麻烦你了。”那点绕着祭坛旋转的星光开始幻化,显现出少年身躯,抬起一手。 “什么?”项述疑惑道。 “不是说你。”小季道,“钟来!” 下一刻,落魂钟出现在了小季手中。 “当”一声响,项述与陈星全身一震,身躯内各飞出一只发出蓝光的蝴蝶。 与此同时,远方又飞来三只闪光的蝴蝶,继而各自散去。小季在空中一展手臂,转身化作点点星光,飞向天穹。 光阴罅隙中所有景象如燃烧的碎纸般开始飞散,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是凡人,三魂七魄中有龙力,与凤力一般,对过往的记忆会排斥,我看不可行。” 凤凰说完,一拍翅膀,飞走了。 黑暗之中。 “永别了,”小季的声音低声说,“我回家了。谢谢你们解开了万法归寂的枷锁,否则我会被困在这世上很久,天驰,我会想你的。” “等等啊!”陈星说,“小季!岁星!喂!你给我回来!我又不赶着投胎!跑这么快做什么!” 陈星在那黑暗里大步跑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前漆黑一片,远方闪烁着微光。 一只蝴蝶环绕他飞了一圈,进入了他的身躯。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手,脚,六感似乎又回来了,只是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我没死?陈星抬手四处乱摸,自言自语道:“这是哪儿?” “地牢。”身后的朱序回答道。 第89章 重逢┃风水轮流转,终于到我坐庄啦! 太元四年, 二月初一, 襄阳。 “地牢。” 地牢地牢地牢……朱序的声音在耳畔仿佛形成了回声, 陈星猛地扯下蒙眼布,难以置信地回头,看见了朱序疑惑的眼神。 “他在装瞎!”主簿顿时激动地喊道, “装的!骗子!” 陈星转身,冲进了那地牢深处,同时, 虚空之中飞出一只发光的蝴蝶, 拍打翅膀,径直没入了黑暗。 项述, 项述?!你在那里么? 陈星踉踉跄跄,险些摔跤, 蝴蝶却是先一步轻盈地飞向黑暗里的那身影,消失。陈星连滚带爬, 一个跪地,贴地滑了过去。 项述一动不动,侧躺在地上, 十分安静。 陈星热泪盈眶, 发出一声激动的大喊,紧紧抱住了项述。 众人:“……” 一炷香时分后。 刺史府上关于陈星的身份,再次吵成了一团,众人再次纷纷表示,这少年来意可疑得不行, 一定要好好调查一番。 “谢安签发的吏部文书不会有假,你让我……”朱序声音戛然而止,一愣,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大伙儿都觉得怎么这场面有着似曾相识之感,短暂的疑惑后,参赞开口道:“大人,这少年必定是为了这死囚而来,不过装神弄鬼,假托了一个所谓‘驱魔师’的身份。死囚的来历,大有蹊跷。” 朱序满脸疑惑,陷入了沉思中。 刺史府上,客房。 陈星抱着项述,先是激动得忍不住大哭,片刻后又笑了起来,人带回来以后什么都没做,光把项述上半身抱怀里,又哭又笑了。 简直是与项述抱头痛哭。 项述:“……” “你怎么这样?”陈星心酸无比,想起最后那一幕看见的定海珠,再忍不住看项述,哽咽道,“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定海珠碎,漫天光风,万法复生,因果轮转……短短片刻,陈星想起两人死前的无数景象,马上就猜到,他们在最后一刻,回到了三年前! “这次我们一定能成功!”陈星朝项述说,“一定能的!我再也不离开你了!项述!” 项述紧闭双眼,方才在地牢中短暂地睁开过,回复瞬间清醒,复又陷入昏迷中。陈星虽还没明白最后一刻时的具体细节,也许是因为项述死了,于是定海珠碎开,为了保护他,将他们送回了过去?没关系,等项述恢复之后再问也不迟,必定是他散尽全身法力,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对了,”陈星想起来了,说,“先吃药,得吃药了。” 陈星差点给忘了,第一次见项述时,他正身处弥留之际,全靠师门传下来的最后一枚丹药方渐渐恢复,服药以后还要六个时辰不能说话,不能动。 陈星噙着药,给项述喂了下去,又摸摸他的额头,注视项述的唇。 “这次换我寸步不离跟着你,”陈星低声说,“哪怕跑到天涯海角,哪怕我明天就要死,你也别想抛下我了。” 兴许是老天眷顾,奇迹发生,竟是又回到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这时的项述实在太瘦了,瘦得让陈星心疼无比,他既难过,又高兴,想起了最后项述也是这么把他抱在怀里,并低头吻了他……心里那股感情顿时炽烈无比,无法控制地爆发出来。 项述发冷的身躯渐渐热了起来,嘴唇变得温润,恢复血色。 陈星抱着项述,稍稍低头,忍不住想趁他还在昏睡时,亲一下他的唇。 亲一下就好,陈星在心里朝自己说,反正他也没醒,就亲一下。 但项述醒了,睁开眼睛。 项述:“……” 卧室没关门,朱序亲自过来观察陈星,看见陈星正抱着刚从死牢里救出来的、动弹不得的囚犯,低头想吻他,一时又不好意思下嘴。 朱序:“……” 陈星马上不自在地咳了声,疑惑地观察朱序,朱序似乎什么都忘了,或者说,回到三年前时,记得整件事情经过的人,只有自己? “朱大人,我正有正事要办,”陈星放平项述,上前来关门赶人,“您稍后再来吧。不过我猜您待会儿也没空了,回头见啊。” “来人!”朱序怒吼道,“把这江湖骗子给我带下去,关起来再说!” “等等等!”陈星心想这事情怎么不按之前的情况来啊,忙道,“听我解释!行!我现在就解释!” 但官兵已破门而入,架着陈星,把他拖走了,扔下项述独自躺在睡榻上。 项述:“……………………” “今夜秦军就要攻城了!”陈星被拖在地上,喊道,“朱大人!我潜进襄阳的时候,刺探到了重要军情!你听我分说!” 朱序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陈星。 又一炷香时分后,陈星在刺史府高台上,说:“听我解释,千万别动项述,他的身份至关重要。” 高台屋檐上,停着一只通体火红色的鸟儿。 朱序冷冷道:“我就知道你有所图,说罢,说错一句话,教你俩人头落地。哪怕今夜城破,我也要先杀了你!” 雪下个不停,朱序站在刺史府楼台第三层高处,眺望襄阳全城,面朝满城灯火。 陈星深吸一口气,直到现在,还不太敢相信自己当真回到了过去,一时心花怒放,一时又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仿佛缺了点什么。 他就像置身梦中一般,时而笑,时而凝重,但已无暇细想,必须先解决眼前这桩麻烦。 “怎么说呢?”陈星想来想去,说道,“还是长话短说吧,朱序大人,不瞒你说,我确实是个驱魔师,来到此地,缘因三百年前的万法——” 说到这里,陈星蓦然想起,现在还在万法归寂之时?还是已经复生了?天地灵气还在么?!他感觉到了!灵气正在流动!万法复生了! 朱序:“???” 朱序转身,威严地看着陈星,缓慢抽出剑,竟是想将他当场格毙。 “别激动!”陈星马上道,并不断回忆,我上次到底是怎么忽悠他的?糟了,一时太兴奋,给忘了! “哦对!”陈星恢复一脸严肃的世外高人模样,说,“大人,您相信世上有妖怪、神仙么?您相信我有法力吗?哎呀不行我忍不住了,我太高兴了!朱大人!好久不见啊!万法复生了!蚩尤什么的都去死吧!风水轮流转,终于到我坐庄啦!!” 陈星心中那幸福,当真不知要与谁分享,只想摁着朱序好好地闹他一场。 朱序:“……………………” 朱序怒吼道:“来——” “我证明给你看!”陈星深吸一口气,说,“看完以后,你若不信,我甘愿束手就擒。” 朱序已被陈星气得全身发抖,陈星却认真微笑道:“我知道您今日所为,是为了稳定军心,你的心里,也曾有一盏灯。” 朱序忽然脸色一变,怎么感觉这话又有点似曾相识?他注视陈星,心绪渐稳定下来,忍不住道:“慢着,方才我不知为何,忽然就觉得,仿佛咱们从前认识?” 陈星马上道:“这就对了,您虽然待会儿会投降献城,但我相信您内心深处,仍然忠于大晋……” 朱序听到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襄阳城还没破呢!终于露出奸细的真面目了?!” “不是。”陈星挽起右手袖子,说道,“奸细?我这就朝您演示……” 说着,陈星抬起手,朝朱序诚恳无比道:“您、请、看。” 继而陈星运劲,祭起心灯。 霎时间刺史府三层高台上,在充沛的天地灵气力量之下,心灯蓦然不受控制,爆发出一道开天辟地的大闪光。 陈星与朱序同时痛喊一声。 朱序狂叫道:“我的眼睛——!” 陈星惨叫道:“发生什么事!我瞎了!” 朱序:“刺客!快来人!有刺客!” 陈星自己放心灯,所遵循的,却是这三百年来,万法归寂时的施法效力与运劲心诀,在灵气枯竭时须得使出五成力度,却没想到在灵气的作用下,心灯骤然增强,犹如在两人面对面的距离中,绽开了数十倍强度的一道无声闪电,眼睛同时被心灯一闪,顿时就短暂失明。 陈星眼前全是白茫茫的,又瞬息间暗淡下去,一片漆黑,犹如有无数光影乱晃。心灯一闪,屋檐外的火红鸟儿展翅飞走。 朱序喊声下,参赞仓皇冲了上来,手里还拿着名册,骇道:“大人!你们没事吧!” 陈星:“刺客在哪?!快抓刺客!” 朱序以为陈星想趁机刺杀自己才大喊刺客,陈星却以为失明时来了刺客,一时两人四处乱转,两手摸来摸去,最后抱在一起。 好一会儿后,士兵全部上来,见没有刺客,陈星与朱序也终于恢复视力,方环顾,喘气。 朱序惊魂未定,看着陈星。陈星暗道果然万法复生了!自己是不是有点用力过头了? “所以……就是这样。”陈星说,“我没骗你,你看?我是会法术的。” 陈星刚抬手,朱序顿时惊恐道:“住手!方才险些就被你晃瞎了!你的法术,这道光能做什么?” 陈星答道:“呃……好像也不能做什么,怎么万法复生了,我还是只能发光?对啊,火来!怎么不行?与心灯相斥?”陈星连打几个响指,默念五行诀,却无法召唤出法术。 陈星现在脑子里全是项述,耐心道:“算了,喏,所以你看,我确实是驱魔师,前来找我的护法,没骗你,现在既然已经找到了,我就……” 朱序:“你就与护法一起,帮我守城?” 陈星:“我就得带他走了,我很忙的,你继续辛苦吧,回头寿阳见!” “等等!”朱序赶紧追上陈星,说,“驱魔师!我忽然想到一个办法,稍后你替我站上城楼,用这道光,去晃敌人的眼睛——” “没空!”陈星快步回房,喊道,“而且距离这么远,你觉得有用吗朱大人?别人都攻城了你还帮人打灯笼呢!生怕敌军夜黑找不着路?” 朱序一想也是,短距离内能这么来一手,一旦远了就等于给敌军照明,反而弄巧成拙,忙道:“那你还会……” 陈星回头道:“我告诉你个事儿!待会儿他们就来了!襄阳今天铁定守不住了!但慕容垂他们,攻进城后,就会拿刺史府这儿当据点!你还是赶紧布置埋伏吧!说不定能扭转乾坤……” 朱序一惊,而就在此刻,外头响起喊声。 “秦军攻城了——!” “城破了!” 朱序当即再顾不得陈星,瞬间转头,奔向主厅。 慕容垂率军开始攻城,漫天火球犹如流星。陈星冲回卧室中,只见项述依旧躺在床上,听到响动时,努力转眼,朝他看来。 “得赶紧逃。”陈星用被子裹好项述,说,“放心吧,咱们能逃出去的。” 忽然陈星又想到待会儿会有晋军杀进来……得先假装上吊。于是赶紧照着曾经的情形,把那裹好的项述塞进床底下去,拖下床单抖成一股,抛上横梁,打结,开始上吊。 项述从床底下看着陈星。 项述:“……………………” 陈星刚准备到一半,破门声响,秦军士兵已提着刀剑,冲了进来。 陈星万万没想到,居然来得这么快!当即与秦军士兵面面相觑,那士兵只以为读书人正要上吊,一时也不知该不该一刀杀了他。 怎么办?在这僵持的气氛中,陈星心念电转,怎么搞的?!这回我怎么这么倒霉?!完了,该不会要死在这儿了吧! 仿佛随着那士兵提起刀剑,朝他冲来的一刻,陈星的小命,便要在这等情况下彻底终结。 拼一把吧,陈星把心一横,在这短短瞬息之间,躬身,跃过矮案,大喊一声,扑向那秦军士兵! 士兵顿时措手不及,未料上一刻还在上吊的人下一刻就发了疯,下意识朝后一退,陈星却抱着他的腰,将他扑倒在地,摔了出去! 项述:“……” 士兵抓起剑,大骂一句,陈星却连滚带爬地起身,生怕他发现藏在床底的项述,喊道:“来抓我啊!你来抓我啊!” 紧接着脚底抹油,跑了。 那士兵果然被引走,并大骂不休,解下弓箭,开始射箭,陈星只想将他引到刺史府主厅去,朱序若还没走,自然有人杀了他,奈何刚跑过回廊,又见两名秦军士兵气势汹汹地冲来,顿时一个转身,慌不择路地逃了。 先前那秦军士兵与后两名士兵会合,三人一起朝陈星追来,陈星心脏已经快跳了出来,跑到走廊中,忽然转身,两手一撒,祭起心灯,闭上双眼。 “看招!”陈星喊道。 又是一道惊天动地的大闪光,三名秦军顿时惨叫,陈星心想有办法了,待会儿就靠这个逃出去,赶紧趁他们被甩开,回去抱走项述。 于是陈星出外,没看见板车,怒吼道:“上一次的板车呢?马呢?!” 项述从床底望出去,只见陈星又从院外跑了进来,正要进门时,三名秦军却又冲到了。 从项述在榻下的视线区域望去,面前是打开的门,门外就像一幅会动的画,画里景象是:陈星消失在了左边,但很快又出现了,右手拿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勾树叶的笊篱,左手晃来晃去,十分紧张,想把他们引近点再马上扬手。 三名秦军则出现在了右边,各持刀剑,不敢太靠近陈星,双方又开始僵持。 陈星心想先用笊篱攻击中间那人的头,把他勾过来,用剑架脖子上当人质,说不定有用,待会儿释放心灯时,一定要记得闭眼…… 为首秦军显然也开始认真对付陈星,不因他看上去像个读书人便掉以轻心,抬起手,正要下令,三人呈包抄之势正要冲上来时——背后墙顶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只见那人躬身,抖开长刀,一圈转,白光闪烁。 陈星顿时大喊一声! 项述:“!!!” 项述的视野里,鲜血飞溅,陈星猛地退后,画面的另一侧,出现了一名戴着斗笠、身长九尺的英俊侠客,三名秦军士兵同时倒了下去。 侠客潇洒地摘下斗笠,打量陈星。 “冯大哥!”陈星一跃而起,抱住冯千钧,骑在他的身上。 “还好赶上了。”冯千钧说,“我听你提起过,这天你正在襄阳,天驰,天驰!!” 冯千钧抱住陈星,拼命揉他,两人一时又哭又笑。 简直是与冯千钧抱头痛哭。 项述:“………………” 第90章 启程┃啊!我中箭了!啊哈哈哈,我中箭了! 陈星看见冯千钧的一刻, 差点乐疯了, 连声道:“你怎么来了?” “项兄弟呢?”冯千钧来不及回答, 先是大步进房。陈星说:“他就在床底!咱们先去找马!得尽快离开襄阳。” “对,”冯千钧说,“找辆车, 他现在不方便行动……” 冯千钧凑到床底下,朝项述打了个招呼,继而又与陈星转身出了院子。 项述:“???” 陈星跟在冯千钧身后, 跑出刺史府去, 冯千钧说:“他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正在河里洗澡!谁来朝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上一刻咱们还在阴阳鉴里的长安城中抓尸亥, 突然就变成了我在三年前麦城外头的河里洗澡?” 陈星说:“你最后记得的事情是……” 陈星突然就想起来了,那天他们在阴阳鉴中设伏, 冯千钧与肖山同时被蚩尤控制,其后就再无音讯,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显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说不定还死了?而当定海珠发动, 时光逆转, 这个时候的冯千钧,正在赶往麦城的路上,于是一天后,他们才会相遇。 “我这半夜三更的,”冯千钧说,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闯了一家民居,问清楚时间,突然想到你这会儿不是应该在襄阳吗?就快马加鞭地过来了……” 冯千钧显然更快地搞清楚了状况,当即下了明智无比的决定——先找到陈星再说。 “所以你也记得后面发生的那些事。”陈星说,“我也记得!真是奇怪了,为什么朱序和其他人没有这段记忆?肖山呢?现在的肖山还在卡罗刹?他暂时应该还是安全的……我直到今年冬天才认识了他……谢师兄在建康。等等,肖山在卡罗刹,陆影是不是还活着?!” 想到这点,陈星先前来不及细想的许多事,一下就炸了出来,太多的信息让他有点应接不暇。 冯千钧说:“我哥应当还活着,王子夜就不知道了,后来你们杀了他吗?等等,现在最重要的是逃出去,找地方慢慢商量!” 陈星喊道:“有人来了!” 一队秦军朝着冯千钧冲来,陈星正要让冯千钧闭眼,准备用心灯闪他们时,冯千钧出刀,随手潇洒一抖,朝着街道挥去。 刹那整条长街上的树木倒了下来,秦军顿时人仰马翻,摔了满地。 陈星:“!!!” 冯千钧道:“而且我更惊讶的是,森罗刀变得不一样了。” “因为万法复生了……”陈星说,“先找马,咱们耽误太久了。” “对对!”冯千钧说,“回头还得找你仔细琢磨……” 两人跑向被冯千钧放倒的秦军,秦军士兵却是大惊,仓皇上马,又全跑了。 “别跑啊!”陈星道,“把马留下来!” 冯千钧还差点被自己放倒的树绊摔跤,追不上战马,只得一筹莫展,看着陈星。 “怎么今天这么倒霉?”陈星回到院中,两人又出现在了项述的视野里,这下只能抱着项述,徒步跑出城去了,幸好有了冯千钧。 两人转头,看床底下的项述。 项述眼里充满了茫然,与他们对视,无法开口说话。 冯千钧:“天亮了,他还得等多久才能动?” 陈星:“别想了,好几个时辰呢。” 冯千钧说:“这不好办啊,我要扛着他,就怕顾不上你了,你的岁星呢?赶紧让送两匹马来。” “岁……岁星?”陈星说,“岁星!岁星!” 陈星在那黑暗里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呆呆站着,说:“岁星走了!我明白了!因为他走了!我的运气恢复正常了!” “走去哪儿了?”冯千钧顿时惊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当真?” 项述:“???” 陈星:“真的走了吗?”说着低头,看着自己双手,喃喃道:“我不用死了?我可以活下去了?!” 就在此刻,院外流箭四飞,秦军大声叫嚣,显然又带来了帮手,却不敢闯刺史府,只是以箭朝着里头乱射,钉在房门外发出乱响。冯千钧道:“当心乱箭!秦军箭头都喂有烈性麻药的!” 陈星猝不及防,被流箭在大腿上射了一记,顿时痛喊。 项述:“!!!” 冯千钧喝道:“到里头去躲着!这里交给我!” 陈星:“啊!我中箭了!啊哈哈哈,我中箭了!” 冯千钧要炸了:“笑个鬼啊!快自己包扎下!” 陈星一瘸一拐,还在门槛上绊了下,令他绝望了一辈子的宿命,竟在此刻奇妙地解开。 “我中箭了!”陈星转头,朝项述笑道,“我……岁星走了……这箭……箭……” 突然,陈星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 “箭上……有毒。“陈星歪倒下来,摔在地上。 冯千钧出去一趟,只听外面连声大喊,已将秦兵全部解决,又回到房里,见陈星麻药入体,躺着不动了,脸上还带着凝固的笑容。 冯千钧忙上前摇晃:“天驰!” 项述:“…………………………………………” 又一个时辰过去。 冯千钧骑马,背后中了麻药、动弹不得的陈星被绑在冯千钧身上,另一匹马上横载着被裹在棉被里的项述,离开襄阳。日出之际,刺史府烈火冲天,慕容垂等人进入府内设立据点后,得到陈星提醒的朱序,当即发动布置,火烧刺史府,继而带着所余无几的士兵奋力冲杀。不敌,落败被擒,降秦。 太元四年,二月初二,襄阳陷落。 两骑冲出城外,朝着南面突破黑烟,遥遥而去。遮天战火里飞出一只金红色的鸟儿,追着陈星展翅飞往北面。 长安。 天际层云密布,暗雷滚滚,初春时节,阴雨纷飞,已是早上,却依旧全城昏暗。 这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春日上午,大街小巷商铺开张,百官入宫上早朝,地面湿漉漉一片,草木在这初春时节萌发新芽。这一天民间也称为“龙抬头”,乃是北方之龙苏醒的一刻。 一切看上去毫无变化,王子夜却在夜半时突然发现,情况变得不一样了。 四更时他匆忙来到观星台,天空却阴云密布,什么都看不见,落着小雨。星监听闻王子夜去了,只得睡眼惺忪地起来奉陪,冒雨上了高台,说:“王大人?” 王子夜满脸迷茫,站在台上,伸出手接了少许雨水,自言自语道:“这天地……今天是什么日子?” “龙抬头,”星监笑道,“地气苏醒。” “万法苏生,”王子夜说,“怎么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夜之间,消失了足足三百年之久的天地灵气,毫无征兆地回来了——正如它无声无息地销声匿迹,甚至无人感觉到,那个确切的时间点。 似乎是子时……王子夜开始回忆,自己开始察觉到不对的一刻,是二月初二的子时。发生了什么?从哪里开始的?没有明确的变化。 定海珠被打碎了?!这不可能!无论在何处碎裂,都必然引起灵气波涌的痕迹!项语嫣究竟将它藏在了何处? 王子夜马上转身下了高台,回到马车上。 “大人,去上朝么?”车夫问。 王子夜说道:“松柏居,现在就去。” 正午,荆州黄村中,溪边民宅前。 金红色的鸟儿飞来,停在宅畔一棵梧桐树上。 陈星的麻药劲过了,简单包扎了下大腿,亲手打来水,给项述洗过脸。冯千钧被折腾了一整夜,累得不行,从村里搜刮了些逃难留下的粮米,开始煮粥。 “真是美玉一枚啊。”陈星看着项述,越看越喜欢。 项述眉头微微拧了起来,面部已有少许表情,注视陈星。陈星偷看冯千钧,见他没注意到自己,便有点想低头亲项述一下,却又十分不好意思,脸上倏然浮起红晕。 “药力还得等多久?”冯千钧说,“这点铁定不够吃的,先凑合吧,到了麦城再去合伙劫东哲一票。” 陈星有点踉跄,起身去给项述换水,说道:“待项述恢复,吃点东西,咱们先得将事情理清楚,这么多事实在太缺头绪了。” 冯千钧说:“不,在过来时,我特地注意到了一件事,襄阳城中的东哲钱庄还开着。” 陈星说:“对,只是……” 冯千钧道:“这就是最最最重要的关键线索。” 陈星:“?” 陈星洗完布巾,继续给项述擦脸,转头疑惑地看冯千钧。 冯千钧:“根据东哲钱庄依然存在,咱们就可以推断出所有的事来了,东哲尚在,也即证明温彻还在人世。” 陈星:“对!否则就说不通了!” 陈星这一路上虽然中了麻药,却一直在思考,尸亥是不是还活着?蚩尤又在哪里?如果当真因为定海珠,所有的人全都回到了三年前。那么也就是说,这三年里死去的那些人,全部都在! “温彻在,”冯千钧说,“也即说明其他人全都在。” “青儿还在!”陈星笑了起来。 冯千钧的眼眶顿时就有点湿润,点了点头,说:“拓跋焱也在。” 陈星:“!!!” 拓跋焱没有死! “陆影也在……”陈星喃喃道,“阿克勒王他们都在……” 突然陈星想到车罗风也在,一下就开心不起来了,恨恨看着项述。 项述:“???????” 陈星扣着手指,弹了下项述额头,留下一个浅浅的红印。冯千钧又说:“清河也还在。” 陈星知道冯千钧这下麻烦大了。 “尸亥多半也在。”冯千钧又扬眉道。 “对。”陈星点头,再次起身,去换布巾,已饿得有气无力了,说,“粥还没好吗?吃了再说吧,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忽然间,一只小狗儿闻到粥的气味,跑过来了,朝着陈星狂摇尾巴,开始“汪汪汪”地叫。 陈星顿时犹如五雷轰顶。 “冯大哥?”陈星喃喃道。 冯千钧看了眼,顿时喊道:“啊!是项述!” 被棉被裹着、放在墙根下晒太阳的项述露出奇怪的表情。 项述:“………………” “项述——!”陈星狂叫道,“项述!你还是来了!天啊——!!!” 那小狗为了保护陈星,最后被入魔的清河公主刺死,陈星一见到它,平生所学诗书已无法表达他的激动之情,当即就扑了上去! “项述!别跑!认得我么?”冯千钧赶紧放下煮粥的勺,跑了过去。 小狗被陈星的热情吓了一跳,转身跑了。陈星大腿中箭,身上带伤,一瘸一拐地跑不快,与冯千钧一时都忘了真·项述在一旁看着,眼中只有这小狗,陈星忙指挥道:“快抓住它!别让它跑了!” 冯千钧赶紧也去追,说:“它以为你跟它玩呢!你先别跑!” 陈星:“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啊啊!项述!快过来!我想死你啦!” 于是两人就在项述面前跑来跑去,到处围追堵截那狗,小狗跑来跑去,与一瘸一拐的陈星玩了一会儿,最后跑到粥锅前,被陈星抱了起来。 陈星抱着那狗,又哭又笑,拼命亲它。 简直是与那狗抱头痛哭。 冯千钧在旁看着陈星笑,突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陈星:“!!!” 陈星刚一转头,也眼前一黑,被项述的手掌切中后颈,倒了下去。 一刻钟后,冯千钧与陈星依次被五花大绑,捆起来扔在民房下的角落里。那狗正在项述脚边绕来绕去。 项述拿着把匕首,对着水面开始刮胡子,片刻后转身离开,到溪边去打水。 冯千钧难以置信道:“他不记得那些事了?你为什么不说?” 陈星遭到了更重大的打击,脑海中一片空白:“我以为……我怎么想得到?!他为什么全忘了?因为他是定海珠么?” 冯千钧狂叫道:“什么?!他是定海珠!” 陈星:“项……” 冯千钧说:“嘘!” 陈星看了眼冯千钧,再眺望项述离开的方向,冯千钧低声道:“听我说!你听我说,陈星!” 陈星深呼吸,看看自己身上的绳索,满脸崩溃。 冯千钧道:“你想告诉他,他失去记忆了?有把握让他接受你说的一切么?告诉他过去发生的这些事?” 陈星茫然地看了眼冯千钧,摇摇头。 “不等我说完他就会以为我在编故事,把我嘴巴堵上吧。”陈星答道。 冯千钧:“那就先什么都不要说,我先想个办法脱困,咱俩合力把他抓住……算了你还是坐着别动吧,我来就行。” 陈星现在也逐渐清醒了,但随之而来的,则是绝望了:“你能留下项述吗?抓住他又怎么样呢?强行让他听完咱们说的事儿?他也不可能相信啊!” 如果项述确实曾经有一段时间失去过记忆,那么也许会对他们所说的存疑,再找机会查证。可面前这家伙,从未有过记忆断层,怎么可能相信? “你能挣脱么?”陈星低声说。 冯千钧:“这绳子困不住我,就是得费点时间,不过我想先观察下。” 怎么办呢?陈星思考着,不片刻,到河边去刮胡子的项述转回来了,显然并未听见陈星与冯千钧有关定海珠的交谈,现出那依旧俊美的脸庞,开始喝冯千钧煮的粥,那小狗在旁叫个不停,项述冷漠地看了它一眼,又等了一会儿,待得粥不烫了,才分了小半碗给它。 “你给我们留点啊,兄弟!”冯千钧道,“我们要饿死了!” 项述没有说话,怀疑地打量冯千钧与陈星,最后目光落在陈星脸上,那眼神让陈星瞬间感觉到,这分明就是他!仿佛只在一眼间便唤起了从前的默契,奈何项述却明显真的不记得了。 看他那表情欲言又止,犹如按捺不住,想与陈星说什么。 冯千钧道:“兄弟,你先给我们松绑,有话朝你说。” 陈星:“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冯千钧低声道:“我这是先让他放下戒心与防备,后面要说服他,就轻松点,这叫话术。” “他耳朵好得很,”陈星道,“咱们这个音量,和你凑在他耳畔说话根本没区别。” 冯千钧一想也是,又道:“兄弟,我变个戏法给你看,咱们打个赌?赌么?” 项述依旧没有说话,避开了陈星的目光,看着眼前那锅粥,心思却仿佛不在粥上,脸上同样充满了疑惑,似乎有太多事不得答案。 最后,他起身上了一匹马,小狗看看陈星,再看项述,迟疑片刻,也不追上去,反而跑过来,到得陈星身前,远远朝项述叫了几声。 “驾!”项述就像上次一样,纵马走了。 陈星:“……” 冯千钧:“……” 陈星:“这回居然没给咱们解绳子。” 冯千钧:“应当是觉得我能挣出来……怎么办?上麦城堵他去?项述,把刀给我衔过来,刀,那个,去,去弄过来。” 这下陈星也没办法了,小狗开始咬他身上的绳,冯千钧侧躺在地,一蜷一蜷,像条毛毛虫,朝扔在井边的森罗刀开始挪动,只要拿到刀绳子就能解开了。 陈星心烦意乱道:“我饿了,先吃东西罢。怎么就偏偏是他给忘了呢?!”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因为定海珠上,有烛阴残余的龙力。” 两人同时吓了一跳,宅畔的梧桐树上,金红鸟儿展翅,化作熊熊烈火,幻化出一个裸体男人的身形。紧接着身周烈火一收,裹在身上,现出一身王袍。 他有一头火焰般的红发,王袍在明亮阳光下如流动的烈焰,又似飞旋的朝霞。腰带是两道长长的金红色尾翎,拖曳到地。 那身王袍却十分松垮,搭在肩上,露出赤裸半身,现出白皙细腻的肌肤与充满力量的肌肉。 “凤凰?”冯千钧曾听过凤凰之说,这人王袍上的绣金纹正是腾飞的火凤!两人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万法复生,天地灵气回来,也即意味着,世界上的妖,又出现了! “哇,”陈星说,“你怎么穿得这么少?有点伤风化吧。” 凤凰:“……” 陈星看见凤凰的一刻忍不住心想,项述若是换了这身,不知道会引起多少轰动。 “你不要惹他,”冯千钧加快速度挣扎,朝森罗万象爬去,说,“我觉得咱们应当不是这种大妖怪的对手。” “无妨。”凤凰说,“看在你们恢复万法,让孤王再次从烈火中复生的分上,这点气量还是有的。” 这凤凰态度倒是很好,陈星嘴角抽搐道:“你……什么时候找到我们……你是那只凤凰!”陈星顿时想起来了,他就是陆影给自己的那块琥珀里,封存的凤凰灰烬! “就是那只!”陈星说,“是你了!我还一直把你拴在腰上。” “天地间唯有一只凤凰,”凤凰看也不看冯千钧,走向陈星,挡住了日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说,“就是孤王。” “啊……”陈星想了半天,不知要说什么,看来这凤凰并没有要找他麻烦的意思,虽说先前他被封在了琥珀中,但跟着自己走南闯北地去了不少地方,反而还有点熟悉亲近。 “等等,”陈星说,“为什么……刚才你说项述为什么记不得了?” 凤凰转身,走到日光下,再看那小狗,狗已经畏惧地躲到陈星身后,缩成一团,寻常动物在他的面前,简直就像蝼蚁一般。 凤凰一拂袍袖,身前顿时金光万丈,现出记忆里,因果巨轮回转前,时间罅隙中最后一幕的景象,那时陈星已昏迷了,看到时方知,为项述重塑身躯的,竟是在万法苏生后,第一时间浴火重生的真火之凤! “孤王许下一愿,”凤凰说,“谁能令天地灵气恢复,便替他办三件事。定海珠不在因果之中,所以碎裂之时,孤王擅作主张,为述律空重塑了肉身,权当第一件,想必你是不会拒绝的。” “不。”陈星如梦初醒道,“谢谢!谢谢你!太感谢你了!” “要是你不这么做,”冯千钧说,“会发生什么?” 陈星喃喃道:“因果轮转,但定海珠不在因果之中,所以他就会彻底消失,如果没有你们,回到现在,地牢里的项述就会不见了!” 凤凰答道:“不错,但即便如此,现在的他,也已不再是定海珠,龙力却还与他的魂魄纠缠着。送你们回来时,同样不在因果中的岁星,又以落魂钟抽走述律空、你、冯千钧、肖山、谢安的记忆,以秘法守护,送回现世,依旧汇回魂魄之中,所以你们记得潮汐回溯前发生的所有事。” 陈星终于明白了,问道:“可项述为什么就没想起来呢?” 凤凰又道:“记忆因魂力而生,述律空体内有龙力与其相斥,对回到体内的记忆有所压制,一时无法记起,假以时日,待慢慢融合后,兴许能逐步想起,这就看你们自己了。” 冯千钧与陈星对视,说了半天,其实还是作用不大。 陈星点点头,说:“连朱序都说有‘似曾相识’之感,应该……我觉得项述是能想起来的。” 凤凰又道:“这些都不重要,孤王之所以前来,是为了提醒你们,最重要的事。” 冯千钧道:“那个……陛下,既然是重要的事,能不能先帮我们松绑再说?” 凤凰只不理会冯千钧,反而朝陈星说道:“定海珠虽令因果改变,万法亦已苏生,但你们依旧不可掉以轻心。只因宿命本身,依旧会朝着既定的方向,不断进行自我校正,回到原先的轨迹上去……” 陈星心中一凛,说道:“所以尸亥还在,蚩尤也依旧会复活,我们依旧要当心三年后,发生同样的事,是么?” “倒也不一定。”凤凰想了想,答道,“按理说若无细微变数,确实极有可能会回到原先的路上。但首先,岁星已从你命中释出,以及孤王复活——此二事,便产生了先于一切的变数。岁星释出后,令你们保留了原先的记忆,孤王又为述律空重塑了身躯。” “啊!”陈星与冯千钧同时懂了。 如果没有凤凰所说的“变数”,那么当因果轮转,回到三年前时,陈星等人会完全不记得任何关于王子夜的事,也会彻底忘了项述存在过。情况就会变成,他找不到护法武神,却因万法复生有了对抗蚩尤的力量,那些人也许仍会接连死去,而最后陈星集结起现世驱魔师,对抗蚩尤,找到不动如山,借助人族与妖族的力量,朝蚩尤开战。 最终结果,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但现如今,因为岁星与凤凰联手所做的两件事,情况又完全变得不一样了。 “我懂了,”陈星答道,“我会非常小心的。” 凤凰说:“你须得尽一切努力,为因果的道路添加变数,无数个变数汇聚而起,掀起一场时光之海的巨浪,方能真正地战胜魔神。” “谢谢你啊。”冯千钧说。 “不客气。”凤凰答道,“孤王也不想妖族被蚩尤控制,更不想子民们成为行尸走肉。” 陈星点点头,说:“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凤凰说:“孤王前来,为了兑现这三个心愿的承诺。先是用掉了一个,还剩两个,必须是能力范围以内,许完以后,便可放心离开。” 陈星:“还是先把我放出来,咱们再商量?” 凤凰眉头一动,打了个响指,“啪”的一声,两人身上绳索烧断,松绑。 “第二个解决了。”凤凰道,“最后一个,快。” “等等啊!”冯千钧与陈星同时愤怒道。 陈星活动手腕,抓狂道:“有你这样的吗?” 凤凰不为所动,做了个“请”的手势,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陈星道:“第二个不能作数,我都没正式说。” 凤凰:“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陈星道:“你既然这么急着要走,干吗还告诉我这三个心愿的事?你什么都不说,又没人知道,把话说完就可以走了吧。” 冯千钧道:“对啊,或者你只说‘一个心愿’也没问题不是么?” 凤凰道:“孤王不想骗自己。” 冯千钧道:“那你既然都决定不欺骗自己了,就该好好完成……” 不等冯千钧说完,那凤凰只是抬起手,一股巨力便撞正冯千钧胸膛,亏得冯千钧反应极快,瞬间翻身,朝地面一扑,卧倒,一道烈火从身上擦过,飞向远方,引起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 冯千钧:“……” 陈星:“……” 凤凰又打了个响指,六个火球旋转,围在冯千钧身边,于是他礼貌地看着陈星,答道:“说吧。” 陈星开始思考,凤凰又一瞥被困住的冯千钧,说:“孤王不想随便杀人,重生之后的第一个人,应当杀得有意义些。” 陈星说:“如果你拿冯大哥的性命来要挟的话,那么第三件事,就势必要变成复活他了。” 凤凰:“……” 凤凰脸色发生了短暂的变化,火球消失了。 陈星却从中明白了什么,说道:“你现在还能复活人吗?” “只有重生的一刻,”凤凰冷冷道,“将真元之火分出去,方能为人重塑身躯,至于魂魄我管不了,幸而当时岁星在。孤王必须提醒你一声,别不将自己的性命认真对待,接下来若死了,岁星不在,再没有办法了。” “哦——”陈星若有所思,诚恳道,“所以你复活项述,也耗损了自己的修为,你真好,谢谢你,凤凰。” 凤凰:“说。” 两人对视良久,长时间的沉默后。 陈星现出了欣慰的笑容。 “真的想不出。”陈星认真道,“不如这段时间里,您就先跟着我们一起行动?说不定过会儿就想到了。” 现成的打手不忽悠,放你走?你当我傻吗?陈星心道,我知道你不可能帮我们打架,但你必须保护我,否则我死了,你要完成最后这件事,当然也泡汤啦! 凤凰看了陈星很久,侧过头去,做了个骂人的口型,最后又转过来,点头道:“很好。” 冯千钧会意,朝陈星比了下大拇指。 半个时辰之后,陈星从村子里找出一件花棉袄,暂且穿上以御倒春寒。 队友变成了一人、一凤凰、一狗。 他看看四周的苍天、大地,感受着这天地间浩浩荡荡的灵气。 “之前的统统不算,”陈星满怀希望地说,“全部推翻重来,出发!” 第91章 取信┃如果不嫌弃的话,我给你起个名字怎么样? 麦城。 “妖王, 你叫什么名字呢?”陈星满怀期望地问, “怎么称呼您?” 凤凰黑着一张英俊完美的脸, 完全不想搭理陈星。 冯千钧从麦城本地的西丰钱庄支出银钱,给陈星换了身衣服,又给狗弄了身貂皮袄子。成衣铺子里头, 陈星边换衣服边与凤凰搭话。 凤凰看那模样,只想一巴掌把他打到天边去。 陈星说:“你现在应该没有名字?凤凰百年一重生、千年一轮回,浴火重生满十次之后, 就是新的自己了。” 从前虽万法归寂, 然而世上妖怪的来头、特性等等,陈星还是有认真学过的。幸好当初当故事看了, 否则现在当真棘手。 曾经天下妖怪被封禁在南陲十万大山中,随着灵气消失, 屏障随之解除,妖怪们散向人间, 但从此亦失去法力。 假以时日,兴许在未来的十年、二十年里,这世上的妖怪便会慢慢地多起来, 届时应付妖怪的驱魔司, 总须重建。 陈星换好衣服,抱着狗出了成衣铺,站在麦城街头灿烂的阳光下,想起凤凰现身,自我介绍时并未说名字, 这一次轮回应该无名,于是说:“如果不嫌弃的话,我给你起个名字怎么样?” 凤凰:“……” “当你再度现世时,天地间重现光明,”陈星诚恳地说,“灵气尽复,嗯……重、现、光明!我就叫你作……” 凤凰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天亮?或者小亮?要么大亮?阿亮?亮亮?” 凤凰:“…………………………” “太难听了!”顷刻间,凤凰便回过神来,“不行!绝对不行!” 陈星知道,名字对妖怪来说,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而妖族在修炼大成之时,亦须人来指认,方能成功完成修炼的最后一步。譬如说一条蛇修炼成了蛟,最后总须有身为万物之灵的某个人指着它说“哇!蛟啊!”这时方能真正地脱胎为蛟,腾云驾雾而去。 这个过程称作“封正”,而被封正的妖,仍然没有名字。若能获得人族起的名,则又是进一步的跃升。自古以来,神州大地只有神、人、龙三族,拥有给万物起名的权力。陈星知道这凤凰应该不抗拒被自己起名,于是试探地看着他。 果然凤凰确实不抗拒,只是对名字表示出了暴躁。 “重亮?复亮?”陈星说,“重明?明亮?你自己选一个?” 凤凰要开口,却欲言又止。陈星知道哪怕身为凤凰,亦无权选择,只能听自己的,毕竟人类叫他什么,他就是什么。 “没必要!”凤凰窝火地说,“天下妖族,谁敢直呼孤王之名?” “重明。”陈星笑道,“就这个吧,凑合凑合。” 于是凤凰得到了这一千年里的新名字,勉强还行。 “好了?”冯千钧匆忙过来,说,“眼线都安排上了,再过半个时辰,项兄弟应该就会去抢东哲钱庄了,吃饼吧。” 陈星与冯千钧穿过闹市,回头道:“重明?你在哪儿?” 凤凰已经消失了,陈星四处看看,见屋檐上停着一只金红色的鸟儿,知道他不想和凡人打太多交道,说不定得了个新名字正偷着乐,于是也不管他。 “接下来怎么办?”陈星问冯千钧。 冯千钧也非常为难,两人躲在巷子里头吃饼,说:“我只觉得,不能跟丢了他,他要是这会儿不出现,稍后就得去隆中山堵他了。可是堵住他又怎么办呢?他会听咱们好好说吗?” 陈星示意冯千钧不要焦虑,说:“我倒是有个办法,你要是一会儿想不到,就先听我的计划。” 冯千钧点点头,陈星想了又想,慎重地说:“除掉王子夜,是近期最大的目的,接着才是蚩尤。这回咱们占据的最大优势,除了法力,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是王子夜在暗,咱们在明。上回一去长安就被他算计了,这回千万不能露馅,必须躲好。” 冯千钧:“对对对!项兄弟上次定的计划就不错。” 陈星:“所以要重新说服项述,这个让我来。” 冯千钧:“只有你能做。” 陈星点头:“还和咱们先前一样,上长安去,这次知道阴阳鉴在哪儿了,把它偷出来,拿到不动如山……哎!你们!等等!请留步!太太!是你了!我记得你!来!停车!让我上车给你们老爷针一针,保证很快就好了……” 陈星看见一车人经过,赶紧快步跑了出去,那车上正是上一次他来到麦城时,因怒昏厥的一家读书人。 “我给你们老爷看看,”陈星热情地说,“昏过去了是吗?” “走开!”那驾车的人说,“正找大夫呢!” “别理那江湖骗子!”太太道,“去正经的医堂,快走!” 老太太道:“小可怜见的,你给点银子罢,都不容易。” “娘!这世道,什么人都有。这家伙油嘴滑舌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马车根本不停,把陈星一片好心当作驴肝肺,车夫扬起鞭子要抽他,冯千钧大怒,上来拉住陈星,两人退到路边,那家人于是走了。 陈星:“……” 冯千钧:“算了算了,别多管闲事,继续说。然后呢?阴阳鉴?” 陈星只得作罢,退了回来,想了想,说道:“拿到藏在镜子里的不动如山,交给项述,接着去敕勒川,把陆影救回来。” “还有落魂钟。”冯千钧道,“要么先南下回建康,拿到落魂钟再说?从这儿去会稽,快马加鞭,不会超过五天。” 陈星果断道:“落魂钟可以等,阴阳鉴不能等,何况咱们一去会稽,项述就自己跑了。” 故乡近在咫尺,事实上冯千钧上次结识陈星,就是刚从建康抄近路过来,闻言只得作罢,点头。 “落魂钟最后拿不着急。”陈星说,“取得落魂钟之后,咱们就可以埋伏王子夜了,按原计划把他彻底干掉,再去淝水,把蚩尤从地底下挖出来算账。到了那时候,咱们有鹿神,有凤凰,还有法宝,外加谢安……” 冯千钧点头道:“这计划听起来挺顺,但最难的在哪一步,你应该知道吧。” 陈星与冯千钧对视,彼此都知道,最难的,是项述要听指挥。 而最关键的是,项述这家伙才是最不听指挥、最容易出岔子的那个。况且上一次,他连项述是怎么找到蚩尤的都不知道!只知道莫名其妙项述就去找蚩尤了,莫名其妙幻魔宫就出现了,莫名其妙项述就成了定海珠,然后一箭戳死了自己,也顺便戳死了魔神全家…… “来了来了!”冯千钧马上将陈星挡到背后。 “抢劫啊!”有路人喊道,“抢钱庄啦!” “交给我。”陈星道,“你只要引开他的注意力!上!” 项述提着一袋金子,从东哲钱庄里出来。冯千钧与陈星马上从小巷里跑出去,冯千钧说:“壮士请留步!我有一句话要说!” 接着,项述一抖包袱,漫天花雨。 冯千钧一个闪身躲过,陈星绕到项述身后,两人包抄,陈星一把扑上去,抱住了项述的大腿。 项述:“!!!” 项述转身要离开,陈星却抱着他的大腿不放,项述顿时抬腿,陈星却抱紧了他的腿,说:“你听我说……项述,别跑!你腿真长啊!” 官兵来了,带队人怒道:“统统给我拿下!” 项述揪着陈星衣领,陈星却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死活不松手,情况危急,项述没时间与他拉拉扯扯,只得转身拖着他朝巷子里跑。 冯千钧喊道:“别放箭!我们是见义勇为!” 项述:“…………………………” “放手!”项述终于怒道。 陈星抱着项述的腿,被一路拖进了巷里,冯千钧给两人断后,三人绕过巷子,开始逃跑。陈星差点就被项述甩掉,赶紧趁机再往上爬了爬,不小心碰到了翘得硬邦邦的某物。 陈星:“!!!” 项述:“………………” 项述穿着薄薄的绸裤,被陈星死死抱着一腿,武裤差点被扒下来,那狗又从旁跑来,汪汪汪地咬住他的裤腿,竟是奈何不得他。正要揍他时,冯千钧已追了上来,大声道:“这就是你的计划吗?看起来没用啊!” 项述一见冯千钧,知道这家伙是会武的,对着陈星不能下重手,冯千钧却未必,当即腿上挂着陈星,猛地转身,拉开武斗姿势。冯千钧下意识要躲,陈星却顺势再往上爬,抱住项述肩背,从背后缠紧了他,说出了三个字:“克耶拉!你是不是在找克耶拉?” 项述一怔,停下动作。 一炷香时分后,麦城外。 陈星去拉项述的手,项述却皱眉避开。 “说,”项述冷冷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总算能与项述好好说上话了,陈星擦了把汗,心中不住思量,从前他半点也不了解项述,现在虽然也不算很了解,但至少知道了一些事,“克耶拉”也即王子夜的化身此事,是项述一路以来追寻的重要线索,身为大单于的他,之所以离开敕勒川,来到南方,全是为了王子夜。 “驱魔师。”陈星说,“关于我们的来历,稍后再朝你解释。冯大哥,还有多少时间?” 冯千钧看了下天色,说:“现在出发,应当在午后能到隆中山。” 当初他们在麦城浪费了不少时间,眼下足有宽裕。陈星便点头道:“我们的目的,也是在追查他。” 项述的表情瞬间变得认真起来,说道:“果然,他是谁?在何处?有什么居心?” 陈星本想告诉他王子夜的真实身份,却心里“咯噔”一响,万一说穿了,项述马上跑回长安报仇怎么办?不能把实情一次抖包袱全抖完,于是改口道:“我们找到了一些关于他的线索,兴许他此刻正在隆中山,跟我们一起看看去?边走边说吧。” 冯千钧当即投来赞赏的目光,这么一来项述应当就不会再跑了。 项述半信半疑,但对方既说出了克耶拉的名字,想必是知道些许内情的。 他沉默片刻,翻身上马。陈星回头看了眼,不见凤凰,但想必是会追来的。冯千钧道:“我去准备下东西,这一去又不知要何时才能整备了。” 冯千钧给了他们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项述望向北方大地,春风渐起,平原一片荒芜。陈星驻马在旁,不住看他,项述一脚踏着马镫,不自觉地动了动,陈星的目光便从他身上挪到他腿上,想起刚刚抱着项述大腿的时候。 当初他真的好瘦,陈星心想,幸好带了药。 项述似在思考,无意中眼角余光瞥见陈星,目光也移到他大腿上,陈星中箭之后,腿上包扎过,方才挂在项述身上拖了一路,又渗出少许血迹,此刻还有点吃痛,眉头微微地拧着。 “你们为什么找他?”项述忽然问。 “他是个妖怪,”陈星说,“能驱使怨气,将死尸复活,我必须除掉他。” 项述眉头皱了起来,却沉吟不语,最后道:“为什么救我?” 陈星心念电转,放弃了护法的要求,知道这个时候再说别的,只会让刚刚建立起的、脆弱的信任再次瓦解,于是飞快地编排了说辞。 “我们找了他很久……根据调查出的他的逃跑路线,猜测也许你见过他,所以……嗯,来襄阳找你。” 项述“嗯”了声,又有点怀疑地打量陈星,似乎还有许多话想问,却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 陈星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渐渐放下,他知道项述现在一定非常非常的疑惑,但经过上一次他俩的相处之后,他已渐渐能理解项述。想让他再相信自己一次,应当不难。可是……他还会喜欢上我吗?陈星有点忐忑,想起那条离别前的手链,甚至有点怀疑项述是不是真的喜欢过自己,一时又有点难过。 项述看在眼里,问道:“你也与克耶拉有仇?” 陈星本想说“没有”,但仔细一想,却又点头,答道:“是的,他……让我失去了很多很重要的人。” 冯千钧带着吃的与酒回来了,眼神中带着询问神色,陈星示意一切顺利,冯千钧于是说:“我带路。”说着去了前面,让陈星抓紧时间,把项述尽快迷个神魂颠倒。 三人一出发,冯千钧去了最前头,项述反而落在了后面,与陈星并肩而行。 项述:“起初我确实不知道你身份,有关克耶拉之事,为何不早点开口说?驱魔师是什么?” 陈星说:“就是……嗯……” 说着,陈星又有点吃痛,忽然灵机一动,眉头皱了起来,大腿上的箭伤还未好,却表现得更夸张了点。 “除妖……的……职业。”陈星朝项述说,“听起来很奇怪是吧。” 项述怀疑地说:“昨夜你简直像个疯子。” 陈星:“因为……哎,有点疼,骑慢点……” 陈星开始装了,项述只得放慢速度,打量他的伤。 “你不会武功。”项述说。 陈星:“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项述:“你是怎么进襄阳的?” 陈星心想你就看不到我很痛吗?!又开始皱眉,身体稍稍倾向项述那一侧,说:“哎呀……好痛啊……咦?冯大哥怎么跑得这么快,一转眼就没影了……” 项述只得道:“算了,我带你,这样下去,天黑前到不了山里。” 陈星说:“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你了。” 项述现出少许不耐烦神色,陈星道:“那谢谢你啦。”遂爬过来坐到项述身后,紧紧地抱着他的腰,靠在他的背后,感觉到他的身体很暖和。 那狗见陈星换了地方,还以为不要自己了,急得大叫。 项述想起来了,顿时看了它一眼,陈星解释道:“不好意思,它和你重名了……我没发现。这是我去襄阳路上,跑丢的狗儿,最开始在一棵‘橡树’下认识了它,所以叫它‘橡树’,不是有意……” “行了行了!”项述不耐烦道,“给它改个名!” 陈星在项述背后笑道:“那你给它起个吧?” 项述:“不会起名。” 陈星于是不说话了,片刻后,狗逐渐安静下来,项述又自言自语道:“你当真是半点武功也没有。”以项述能力,对方是否练武之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一路上,他最诧异的就是此事了。 陈星:“对啊,怎么?” 项述:“你不是襄阳人,怎么进的城?” 项述被押解进襄阳时,苻坚已经派兵围城了,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居然能在最危急的时候潜入十面围困的城中,当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陈星只得老实道:“靠运气,我运气一向很好。” 项述嘲讽道:“运气好还被流箭射中?” 陈星:“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倒霉了。” 项述:“你进襄阳做什么?” 陈星茫然道:“找你啊。” 项述不说话了,陈星心花怒放,被项述骑马带着,穿过春风盈野的隆中山外大路。 忽然项述又问:“找到我,你又要怎么带我离开?你就没想过?” “啊,”陈星说,“冯大哥会帮我的。” 项述:“你们不是久别重逢?你又怎么知道,他会在危急之时赶到?你明显自己也没想清楚,否则也不会惊喜。” 陈星:“……” 项述观察力极其敏锐,从陈星与冯千钧相逢的表现,很快就推断出这两人已分别很久了,陈星不可能是冯千钧带进襄阳的,说不定已有数月甚至好几年不见。也即是说,这少年独自一人,进了襄阳城,想方设法骗得朱序释放了自己,接下来还要把他完好地带出城去。 幸亏冯千钧来了,否则仅凭这少年,在襄阳陷落时要带上无法行动的自己出城,无异于送死。 但明知必死,还要来救他,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第92章 武神┃项述现在变得好温柔,居然还这么关心我? 项述终于说:“谢谢你来救我。” 陈星顿时有点受宠若惊, 看来项述也不是疯狗嘛, 最开始应当只是因为自己用错了办法。他开始变得更有信心了。 “不知道为什么, ”项述侧头,说,“我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就像做过什么梦。” 陈星答道:“我也梦见过你的,也许咱们上辈子就注定要互相认识?” 项述:“……” 项述那话是他真实的想法,但陈星这么一回答, 气氛忽然变得暧昧起来, 尤其在抱着他的腰、被他骑马带着的时候,两人忽然都有点尴尬, 陈星往后坐了坐,项述也感觉到了, 却没说什么。 “你……”陈星与项述同时开口。 项述不知道为什么,单独相处的时候, 总忍不住想与陈星说话,就像情不自禁一般,又想回头看他。 项述:“箭伤好些了?需要找药不?” 陈星答道:“没关系, 我原本也是大夫。你呢?身体好点了?” 陈星心想相敬如宾也不错啊, 重新来过,项述现在变得好温柔,居然还这么关心我? 项述亲眼看见陈星为了救他而中箭,自然有责任感。 陈星从前仗着有岁星护体,项述又时时护着他, 压根就没受过伤,但回想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岁星带给他好运气,还是因为他找到了项述,而项述又把他保护得很好才不会受伤。回想过去,每次只要自己有危险,项述总是挡在自己身前,又让他十分感动。 “你给我吃的什么药?”项述说,“自己吃一颗。” 陈星老实道:“没有了,师父当年就给了我一颗。” 项述:“师门在何处?远不远?” “师父已经死了。”陈星答道,“那药是很久以前传下来的。” 一枚丹药,顿时起死回生,项述自然知道这药的价值,也知道陈星为了救他,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陈星说:“你在牢里关得太久了,还有点虚弱,这几天多吃一点,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项述不说话了。 隆中山入山峡谷内,三人短暂休憩。冯千钧去前面探了路回来,见项述找了不知什么草药,两手覆在一起揉碎过,又以内力催动,令草药热了起来,敷在陈星的箭伤处。 他始终沉默不语,见冯千钧来了,便起身去溪流畔洗手。 “顺利?”冯千钧说。 陈星点了点头,眼里带着笑。 冯千钧低声说:“他忘了你,但对你的喜欢没忘,你看他被你抱着大腿的时候,那话儿都要……” “停!”陈星道,“给我闭嘴。” 冯千钧拍了拍陈星肩膀,回头看项述。 项述洗过手上草药,却不过来,只是沉默地坐在溪水边上。 冯千钧又压低声音,说:“你赶紧的,加快进展,收伏他!上了床就稳了。需要什么药,你尽管找冯大哥说,合欢散有用吗?上长安去给你找点?” 陈星低声道:“我们不如来聊点别的吧?清河公主和顾青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想起来就让人绝望呐。” 冯千钧果断闭嘴,起身走了。 冯千钧离开后,项述便起身回来,看了眼陈星,陈星说:“我没事,咱们走吧。” 项述也看出来了,这两个人之间,冯千钧是听陈星的,关系有点像手下,又是朋友。他怀疑地看了眼冯千钧,但没有多问。陈星便主动解释道:“冯大哥也是驱魔师,我们从前就认识的。” “唔。”项述答道。 三人牵马,过了完好的隆中山栈道,来到上次陈星与冯千钧的宿营地点。 “是这儿吗?”陈星观察四周。 冯千钧点头,一瞥两人,指指高处,示意自己去侦查。沿途陈星朝项述大致说了尸亥的情况、魃的存在,以及神州大地的隐患。 “魔神血。”项述想起了克耶拉给自己父亲喝下的药剂。 “那点血能让活人变异,你……”陈星差一点点就说漏嘴了,幸好及时收住,说:“你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情况?” 项述还在回忆中出神,没有回答陈星,而后道:“现在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等,”陈星说,“等太阳下山。入夜以后,咱们朝另一个地方去,前去堵他,他那时候就在这附近。” 项述怀疑道:“你知道他在哪儿?” 陈星点头,答道:“一定不要惊动,否则他随时可能会逃走。请千万、千万听我指挥,过后我会朝你慢慢解释。” “你自己当心点。”项述明显对身无长技的陈星充满了怀疑。 陈星想了想,说:“我虽然没有武艺,却有别的办法,待会儿你得相信我。” 陈星这次一定要将那戴着假面具的人抓住,并且破坏司马玮的复活,否则若被敌人逃走,王子夜马上就会知道,驱魔师出现了。 “知道了。”项述于是答道。 陈星看出项述尚有疑问,却选择暂时相信他们。不片刻,冯千钧扛着一具尸体过来,扔在地上,正是上一次来时,被项述发现的士兵尸体。 “晋军。”项述自言自语道。 冯千钧说:“得把它烧了,否则若放回麦城,魃产生的瘟疫会传染。” 陈星手中祭起心灯,项述顿时看着他。接着,陈星将手按在那尸体的额头上,这次与曾经不同,心灯一起,尸体之中的怨气便犹如烈阳化雪,缓慢消散,从晋军尸身内渐渐地释放出来。 “安息吧。”陈星低声道。 陈星全身笼罩在那温柔的光芒之中,仿佛心灯一起,便变了个人似的,面容竟有神祇的庄重与怜悯之形。随着尸身怨气被驱逐,闪光的亮点蒸腾而起,被送上天际,魂魄前往天脉,进入轮回。 项述充满震惊地看着陈星,光芒一收,陈星恢复。 “以防万一,”冯千钧晃亮火折,说道,“还是得烧了它,距离天黑还有几个时辰,你们休息会儿,稍后一起行动。” 陈星打了个呵欠,从前夜开始,自己已足足两天多没睡了,困乏地说:“我得睡会儿。” “不会有事罢?”项述不知为何紧张起来,问,“那是法术?会令你发困?” 陈星摆摆手,说:“我是真的困了。” 于是他蜷在项述身边,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那小狗也过来,缩到陈星怀中。项述沉默片刻,随之在陈星身边躺下,侧头看了眼他熟睡的、带着稚气的面容。 黄昏时,冯千钧拿出吃的,还斟了点酒,陈星打着呵欠起来,冯千钧说:“来,庆祝下项兄弟成功脱困,大伙儿……重获新生!” 陈星生怕冯千钧说错话引起项述警惕,项述却看看手中的杯,点点头,喝了酒。待得太阳下山,冯千钧递给项述一把剑,三人便进树林,沿着小路朝当初假面者复活司马玮的道路走去。 这是复活司马玮的最后一天,上次临近鸡叫陈星才发现端倪,今夜他有足够的把握,能袭他个措手不及。 “那只鸟儿是你养的?”项述忽然问。 “什么?”陈星诧异道,继而意识到他在说重明,心道居然这都发现了!他自己都没注意到重明一路上还跟着他们。 “是……”陈星道,“人生苦短……说来话长,空了再和你解释。它是妖,但短期内不会做出什么来。” 他们在山村外停下脚步,随着太阳近乎下山,四周十分平静,看不出任何异常。 项述:“!!!” 项述看见了村外开始有活尸游荡,冯千钧已习以为常,悄无声息地前去埋伏,项述提着剑要离开,却被陈星拉住手。 “嘘!”陈星说,“那些家伙待会儿再解决,先在这儿等。” 墓园中央依旧是那祭坛,光线渐暗,陈星与项述躲在一边,冯千钧则藏身另一处,他们不敢将墓园中的尸体先烧了,否则对方铁定会提前察觉。 “稍后,”陈星左手抓着项述手腕,认真地注视他,“我给你心灯的力量,你负责对付敌人头目……” 项述与陈星对视,继而两人身前亮起一股温暖的光。 陈星:“……” 项述体内的心灯还在,太好了!陈星几乎毫不费力,就唤醒了他心脉处的那点光,仿佛两人之间产生了奇异的共鸣。项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陈星则左手按住他的手腕,右手中光芒迸发,沿着他的手背抚过,肌肤相触的顷刻,项述顿时呼吸急促起来。 他手中那把剑,随着心灯的共鸣,亮起了白光。 继而项述竟是全身发生了变化,身上隐隐现出护法武神的鎏金白袍,眉眼间迸发金光。 “然后呢?”项述还未察觉自己的变化,只感觉到陈星的法术相当玄妙。 陈星怔怔看着项述,继而笑了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光芒一收,两人之间恢复黑暗。 “没什么。”陈星说,“这道光能克制它,全靠你了,我会协助你。” 项述于是一点头。 陈星转身,在一座墓碑后坐下,按捺住心脏狂跳,忍不住又去看项述。黑暗里他看不见项述反应,拉着他的手却未曾松开,心中不由得荡漾起来。 项述在黑暗中保持了沉默,直等到深夜,陈星又打了个呵欠,睡着了,倚在项述身前。 冯千钧躬身,摸黑过来,问:“怎么没动静?” 陈星也不太确定了,也许是子时? 项述说:“会来的。” 冯千钧说:“你又知道?” 项述在黑暗里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今夜的事,仿佛在梦里发生过。” 冯千钧走了,陈星又打了个呵欠,朝项述那边靠了下,伸手摸了摸,碰到项述的手背,项述却以为他在害怕,反手握了下他以示自己一直在。 陈星这下更是心花怒放,心道好亲近啊啊啊!上次怎么就不这样?光顾着互相气对方了! 子时,墓地发生了奇异的变化,黑气涌起,三人同时转身,从墓碑后紧张地看着那一幕。 冯千钧摆手,陈星观察片刻,项述却十分紧张,眉头深锁,紧握长剑。 一个身穿黑袍的身影来到祭坛前,双手一抖,祭坛上黑气缠绕、聚合,现出一具身穿铠甲的身躯。黑影的双手开始释放出黑气,源源不绝地注入司马玮尸身。 陈星以手势比画,三、二、一。 三人同时现身,冯千钧道:“你们这伙到处挖人祖坟的……” 陈星:“给我死吧!” 项述见并非克耶拉,却也不想放过他,一步踏上墓碑,飞身而去,怒喝,长剑圈转,挥出一道闪光! 那蒙面人顿时大惊,飞上天去,冷冷道:“什么人?!” “不告诉你。”陈星快步上了祭坛,蒙面人一扬手,迸发出滚滚怨气,要继续控制住司马玮,陈星却手结灯印,朝他一推。 心灯顿时断去蒙面人对司马玮的控制,陈星当机立断,一手按在尚未复活的司马玮胸膛上,开始驱散黑气。 那蒙面人名唤周翌,乃是王子夜心腹,眼看好不容易注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怨气,居然就这么被陈星驱散,当即大怒,朝着他疾扑而下,出爪朝他当头抓来! “当心!”冯千钧正跃上石柱要偷袭他,却见那厮扑向陈星,救援不及时,项述已从旁赶到,出剑! 剑身迸发强光,只听周翌一声惨叫,手臂被项述斩断,飞上空中。 项述守护在陈星身前,长剑圈转,冷冷道:“克耶拉在何处?” 周翌既惊且怒,身在半空,沉声道:“你们究竟……” 陈星喝道:“把他抓下来!” 冯千钧一抖森罗刀,周翌袍底下却释放出海潮般的怨气,轰然爆开。襄阳城大战,荆州一地死去的百姓,怨气全部被搜集得来,聚集在了此地——墓园中棺盖开启,上百只魃纷纷现身。 冯千钧道:“我去对付它们,这里交给你们了!” 说着冯千钧一个翻身,回到墓园中,单手森罗刀圈转,周遭地面顿时发疯般长出了无数荆棘藤蔓、植物,四周山林震动,树木拔根而起,朝着墓园中央冲来。 项述:“!!!” 陈星:“别管,那是他的法术,对付这家伙!” 陈星一手按在司马玮胸膛上,将心灯注入他的尸身,开始驱散怨气,感觉到司马玮心脉处,一滴魔神血正在抵抗着他的侵入。 周翌冷冷道:“驱魔师?” 说着,怨气再次爆发,形成黑雾,周翌手持匕首,从黑雾中蓦然现身,数下刺向陈星,项述动作却比他更快,数下剑挡,“叮叮叮”连声响起,抵开周翌。周翌厉声道:“好身手!” 最后一匕,项述手中凡兵终究不及不动如山,一声金属清越声响,被周翌斩断。陈星说:“再坚持一下!” “看不见!”冯千钧正在驾驭森罗刀,以植物困住那伙魃,却被黑雾骤然遮挡了视线,喝道,“太黑了!能亮个灯吗?” 项述喝道:“别说话!” 周翌隐入黑雾之中,阴恻恻道:“如今竟还有驱魔师……” 紧接着黑雾里传来利箭上弩之声,陈星感觉到一股自己被锁定的危险感,项述却手持断剑,朝他身前一拦,那股锁定的危机感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星恐怕周羿在黑雾中射箭,项述无法抵挡,只得暂时撤去注入司马玮体内的心灯,收回手中,抬起右手,释放白光以驱散怨气。 紧接着,白光在他手中一闪,铺天盖地地爆发开去,将整个隆中山映得犹如白昼。 冯千钧、周翌,连同陈星自己,同时大喊一声。 冯千钧狂喝道:“太亮了!我要瞎了!” 满山的鸡全部以为天亮了,此起彼伏地打起鸣来。陈星眼前全是白影,忘了闭眼,把自己闪得头昏眼花,项述却恰好背对着他,左手一正手腕,右手持断剑,双手握剑柄,躬身。 怨气被心灯光芒驱散,刹那铺天盖地的烈光朝着项述身上一收。 陈星朦朦胧胧之间,看见项述在心灯的力量下现出护法武神容貌,雪白的武袍、半覆身的铠甲、登云靴、蟠龙金腕,鬓角闪现出小小的光翅,手中断剑延长,化作一把金光万道的长剑,背后现出垂天之翼一抖,化作一道闪电般的金色影子,在空中拖出一道轨迹。唰地掠向空中的周翌! 周翌顿时知道这伙人根本不是自己能招惹的,当即连司马玮也不要了,转身化作黑火,飞往北面。 “别让他跑了!”陈星大声道。 然而项述速度却比他更快,只在一眨眼间便来到周翌身后,一剑斜挑。黑袍撕开,怨气聚集的身躯被斩成两半,周翌惨叫一声,顿时在那光火之中焚烧殆尽! “为什么,我又被这光……”周翌惨叫道。 “你应该奇怪的是,”陈星仰头,望向空中消散的怨气,“你为什么要说‘又’。” 项述在空中一个转身,落地,眉头深锁,看着陈星,全身披戴着闪耀的光芒,朝他走来。 陈星呆呆看着他,仿佛看见在创世的光风里,走出了一名伟岸而温柔的武神。 心灯一收,项述恢复原状。 “我怎么觉得,这件事曾经发生过?”项述疑惑道。 陈星出神数息,周遭重归黑暗,满墓园中全是被藤蔓缠住的魃,冯千钧站到一旁,说道:“司马玮怎么办?快点!动手解决啊!别发呆!” 陈星想起来了,示意项述稍后再说,开始聚精会神,驱散司马玮尸身上的怨气。 在心灯的威力下,怨气先是激荡开去,继而消散,鸡叫此起彼伏,陈星诧异道:“天这就亮了?” 项述走到祭坛前,低头看台上司马玮的尸体,说:“这就是克耶拉想复活的魃?” 陈星说:“呃……这人似乎是晋王……” “司马玮。”项述冷冷道 “你想起……”陈星震惊了,问,“你怎么知道?” 项述示意陈星看,墓碑上不是写着么? 好罢,陈星说:“咱们得把他埋回去,再把这里剩下的魃烧光才能走。” 忽然,司马玮的尸体随之一动。 项述马上按着陈星肩膀,把他护到自己身后,冯千钧吓了一跳,望向陈星。陈星也没想到,司马玮居然还在动!怎么回事?!自己不是已经破坏了整个过程么? 司马玮挣扎片刻,项述正要出剑,陈星却道:“等等,先看下他的情况。” 司马玮缓慢地坐了起来,摘下头盔,现出浑浊的双眼与灰白色的面容。 “这……是何处?”司马玮缓缓道,“我……又是谁?” 第93章 月夜┃最后来到我身边的人,理应是你 天已大亮, 隆中山外官道旁。 司马玮被复活后, 明显思维非常混乱, 冯千钧说:“把他捆起来再慢慢审问?” 司马玮:“???” 陈星:“他半点不想攻击咱们,应该没有危险吧?不捆我觉得也没关系,有项述在呢, 他应当打不过项述。” 项述看了眼陈星,没说话。 冯千钧道:“喂,司马玮, 蚩尤在哪儿?克耶拉有什么弱点?你那另外几个魃王兄弟, 又躲在何处?” 站在陈星身边的项述,终于听不下去了, 皱眉道:“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就没法回答你们。” 陈星与冯千钧印象里, 司马玮还是那个尸亥手下的魃王,却忘了这时候他刚被复活, 反而是项述根据常理来推断之后,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啊!现在司马玮刚被复活,连尸亥的手下都没接触过, 怎么可能知道敌人阵营的底细?司马玮自己都一头雾水, 原本已经死了,却被人莫名其妙地复活起来,变成了如今模样,茫然地看着陈星等人。 冯千钧:“那怎么办?烧掉他?” 陈星:“这怎么行?人家又没做坏事!死后不得安眠,被复活起来已经够可怜了, 你还要烧了他?” 冯千钧道:“对啊,所以让他继续长眠,不好吗?那你说怎么办?” 项述在旁看着两人,仿佛在观察陈星的一举一动。司马玮原地打了几个转,离开他们几步,低头看着路边的花,接着折了一朵花下来,凑到面前,试着嗅了下。 陈星道:“让他自己决定吧?如果他想继续活下去的话,呃……” 司马玮回过头,看了三人一眼。 陈星认真地问:“司马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司马玮说:“我不知道,我清楚地记得,我已死了。” 司马玮最后的记忆,是被贾南风下令处死那天。陈星无奈道:“我们还很忙,不能在这里等你下决定了,要么……你自己生活去?但你绝不能害人。” 陈星观察司马玮,看他实在没什么攻击性,毕竟“魃”这种存在很奇怪,如果将他们划分为妖怪的话,清醒并保持了理智的魃,应当是最人畜无害的一种才对。他们不像飞禽走兽要吃东西,于是连杀生都可免了。只需吸取天地灵气,自行修炼就成。 项述看了司马玮很久,似乎也在确认他是否有攻击性,喃喃道:“与我见过的魃不一样。” “也许是因为心灯?”陈星说,“他现在被心灯影响了,保持着人性,或者可以说是善良的魃。” 冯千钧说:“你不能去人族的地方,毕竟我们不知道你会不会散播瘟疫。” 司马玮点了点头。 陈星说:“应当不会,瘟疫的存在是因为魔神血,现在他身体里已经没有魔神血了。” 陈星再次确认了一次,现在司马玮的心脉处只有心灯的火种。 “我想跟随你们。”司马玮说,“要去何处?” 这……陈星没想到,无意中竟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带他上长安?到时候要把他藏在哪里?如果被王子夜发现了,不就是添乱么? 但许多事情都可以慢慢地想办法解决,这一刻陈星忽然觉得司马玮挺可怜的。 如今世上,像他这样的魃,是不是就只有一个? “你们有意见么?”陈星回头看项述与冯千钧。 冯千钧示意陈星自己决定,项述也没意见,说道:“听你的。” “好吧。”陈星于是朝司马玮说,“但你必须听我的话。” 司马玮点了点头,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那接下来……”陈星说,“下一步怎么走呢?” 去长安,是他早就与冯千钧商量好的,现在比较麻烦的是,要怎么让项述觉得自己的计划安排不突兀,得找个借口。 项述拿着周翌落下的面具,翻来覆去地看,说:“这蒙面人哪怕不是克耶拉的手下,也必定与他有关。” “对。”陈星与冯千钧一起点头。 项述沉吟道:“他们兴许正躲藏在什么地方。” “是的。”陈星说。 项述:“最后看那厮离开的方向,是西北方。” 陈星说:“西北……要么,咱们去长安看看?” 冯千钧一拍大腿,说道:“好啊!我大哥就在长安,说不定能托他打听消息!” 于是大家假装一拍即合,司马玮说:“我也想回长安。” 陈星拍拍司马玮,摸摸小狗的头,看了眼不远处停在一棵梧桐树上、正低头梳理羽毛的金红色凤凰,望向天地间浩浩荡荡的灵气。 队伍于是更壮大了,同伴已增加到两人、一鸟、一魃、一狗。 “那就出发吧!”陈星充满信心地说,“去长安!” 地底,幻魔宫中。 巨大的心脏悬挂在宫内,以延伸向四面八方地脉中的血管汲取怨气。 心脏:“…………” 心脏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点不对,仿佛忽然间从某个时刻开始,就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氛围,但一切都很正常,这才是最奇怪的点。就像所谓“不祥的预感”般,这“不祥”到底从何而来? 可是,蚩尤自己就是天底下“不祥”的化身,是不祥的神,谁来告诉他,为什么连不祥之神,也会觉得“不祥”? 王子夜手持一个以黄布缠绕的长条前来,将它横放在祭坛前。 “一夜之间,”王子夜诧异道,“万法复生,实在令我费解。吾主,您觉得呢?” 蚩尤之声:“在你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一定发生了某些事。” 王子夜道:“天地灵气恢复,这下该如何是好?万妖即将复生,人间也……” 那心脏发出一阵猖狂的大笑:“即使驱魔师尚在,又能奈何?” 王子夜颇有点惊魂未定,这几日他反复观察,确认了无数次,确实万法复生了,这也就意味着,定海珠已经被找到,并释放出了曾经被张留所收走的天地灵气。这尚且不令人担忧,最担忧的是,这个过程,竟是毫无征兆! “是什么人悄无声息地打碎了定海珠?”王子夜道,“这绝不合常理,吾主!” “没有关系。”蚩尤之声道,“无论是谁,这伙人很快就会主动找上门来了,你须得提前做好准备,你自然最清楚,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周翌之死,王子夜与蚩尤马上就察觉到了,周翌乃是王子夜最倚仗的徒弟,跟随他修行足有数十年,已将躯壳炼化到“无”的境界,竟是一夜间突然就消失了! 敌人的力量异常强大,王子夜不由得心惊胆战起来,片刻后,他勉强收敛心神,上前解开那长条物上的黄布。 “天地灵气恢复,”王子夜说,“我亦得以在阴阳鉴中,借助项语嫣残余在落魂钟内的最后一点魂魄气息,骗过了不动如山周遭的守御墙,将它拿到手中,也算咱们因祸得福罢。” 万法归寂时,张留设下了一道守御墙,将不动如山留在了镜中的长安驱魔司内。王子夜早在三百年前就找到了它,奈何围绕法宝设下的守御墙,也依循法宝本身的性质所产生变化。不动如山乃是除魔斩怨的神兵,王子夜驱策怨气,无论如何碰不到它。 然而,天地灵气一恢复,王子夜便借助灵气,骗过了不动如山,将它从镜中世界取了出来,呈予蚩尤。 心脏绽放出红光,缓缓道:“不动如山呐,天底下,孤唯一忌惮的就是此物。如今世上,已再没有什么东西伤得了孤了……王子夜,你,做得很好。” 心脏释放出一滴殷红的魔神血,落下,浸润在不动如山的剑身上,剑身马上亮起了红光。 王子夜道:“幸亏在项语嫣死后,此剑尚未认主,如今再炼化它,还来得及。” 九个符文在剑上隐没,取而代之的,则是魔神蚩尤之血蜿蜒,在剑身上流出的诡异花纹,怨气缭绕,开始不断侵蚀剑身,随着魔神血布满不动如山,最后的一缕光芒随之暗淡下去。 那剑开始幻化,成为一杆漆黑的矛,并散发出怨气。 蚩尤发出狰狞的大笑。 “只要不动如山炼成,孤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但是笑着笑着,蚩尤却隐隐约约,总觉得还是有点“不祥”。 这天,魔神与王子夜,心情都相当地复杂。 夜,前往长安的路上,废村之中。 陈星与冯千钧依旧住一房中,司马玮在外头出神,小狗已经睡了,凤凰又不知道去了哪儿。陈星正躺在破榻上扳着手指头数日子。 “来得及。”冯千钧回到房内躺下,说道,“当初若不是咱们撞破,我大哥多半还得等些时日。” 陈星“嗯”了声,不知为何,他总有点危机感,阴阳鉴还在冯千镒的手里,他得尽快在不被王子夜察觉的前提下,回收不动如山与阴阳鉴,这一切才算真正地定下来。 “你不去陪项兄弟?”冯千钧问。 “算了吧,”陈星心里想着项述,只想去找他,嘴上却说,“他都忘光了。” 冯千钧说:“他还记得你,哪怕忘了与你在一起过,他铁定还记得那感觉,否则你看他的眼神?眼神骗不了人,与从前一般,他时时刻刻都注意着你。” 陈星抓狂道:“那是因为刚认识!他还没有相信咱们,在观察我!” “冯大哥,你别乱起哄,眼前统统要重来一次,万一最后他不喜欢我的话……我可就……唉……” 冯千钧最怕的也就是这个,一路上都与陈星保持着距离,免得项述以为他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忙道:“行,从此以后我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陈星想来想去,从窗户里偷看,不见项述,不知道他睡了没,辗转反侧了一会,最后还是起身,出去了。 月夜下,项述正在溪边洗澡,他恢复得很快,寥寥数日已好了许多,溪水淌下他赤裸的半身,现出瘦削而优美分明的肌肉线条,一切恰到好处。 陈星在岸边窸窣了几声,项述知道他来了,却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接着,陈星也脱得只剩下一条衬裤,从岸边跳了下来,冷水溅了项述一头。 “啊!好冷啊!”陈星刚下水,便忙不迭地往上跑。 项述却突然抓住他,一脚把他绊倒了,陈星更是狂叫起来,项述这才让他站直。 陈星瑟瑟发抖,项述转过身去,没事人一般擦拭手臂。 好像也没那么冷了,陈星忽然发现,又朝项述靠了靠,似乎在他身边,水温稍微会暖和点。 项述:“……” “冷。”陈星直哆嗦,这时间刚开春,快冻僵了。 不片刻,项述带着陈星上岸,把布巾给他,陈星靠在他身上直哆嗦,项述只得让他站好别动,为他擦了下身上的水,用自己的袍子叠在陈星的袍上,再一起裹在他身上。 “谢……谢谢。”陈星这才缓过来了。 项述眼里带着嘲讽之意,明明怕冷还下来洗澡,于是转身走向营地。 他的衬裤湿水后变得近乎透明,现出漂亮匀称的长腿,随着走动而隐约现出依稀轮廓。到得营地篝火前坐下,拿了毯子搭在腿间,手持匕首,朝篝火上的水罐里加了少许东西,陈星看不真切,但闻到了姜味,想必是御寒的。 水烧开后,项述又从冯千钧所购的物资包里翻出糖块加进去,倒在一个捡来的破碗里,递给陈星。 “你喝点?”陈星问。 “我不畏寒。”项述答道,“你体质太弱了。” 陈星裹着两人的衣服,喝了点姜汤,身上带着暖意,若有所思,又看了项述一眼,两人目光飞快一触,项述便转眼过去,避开他的视线。 天际一轮明月,月光明亮无比,照着半身赤裸的项述与坐在篝火前的陈星,四周一片寂静。 “今夜月亮真美。”项述忽然说。 陈星万万没想到,项述居然会主动说这种话,于是笑道:“二月十五了。” 项述仿佛沉浸在回忆里,片刻后又说道:“在襄阳的牢里,我只能看见一点光亮,看不见满月,也看不见太阳,但有些夜晚,月光会很亮,我以为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看到像今天晚上的月亮了。” 陈星想到项述不过是为了查清真相,却被晋官兵冤枉,抓回了襄阳,不由得心生愧疚,说道:“对不起。” 项述:“?” 项述眉头皱了起来。 陈星主动道:“我的同族居然这么对待你,令我觉得很愧疚。” “我不是这个意思,”项述说,“算了。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我杀了多少人?” 项述有点意外,他的本意并不是想抒发对汉人的恨,陈星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但反正都说到这点了,项述便将疑惑问了出来。 “说你杀了两千人。”陈星认真道,“但我知道他们一定冤枉了你。” 项述:“为什么?” 陈星看着篝火,出神道:“你不会做这种事,从我第一眼看到你那天……我就觉得不会。” 项述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陈星想起的,却是真正的第一次,与项述相遇的那天,从他清澈的双眼里能感觉到,他不是个坏人。但当时自己找到了护法,满心欢喜,觉得这人眼睛很好看,哪怕是坏人,愿意戴罪立功就行,一时甚至无暇细想了。 “被关押的时候,”项述也出神地说,“我曾经想过,会有谁找到我,来救我。我曾经威风自负,不可一世,最后却阴差阳错,落到在一个阴暗地牢里等死的地步。” 陈星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抬眼看项述,这是他从来没有听项述提起过的。 上次他对此绝口不提,可是对啊,细想起来,如果他是项述,一定也是这样。 在被抓进牢狱的那天,必然觉得能靠自己的实力脱困,奈何在饥饿、镣铐之下,只能屈服于现实,虎落平阳被犬欺,眼看希望一点点地消失,最后不得不接受自己也许真的会死在襄阳地牢的现实,那是如何一种绝望? 项述皱眉道:“我爹娘已经走了,你既然从朱序处调查过,应当知道我是铁勒人,我曾以为,我的族人们会来救我,我的安答会来……” 陈星马上打断,不想让项述胡思乱想:“人之常情而已,他们根本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怎么找?不要这么想。” 项述:“顺着我离开的踪迹,有心要找,总能找到,你不就找到我了?” “别想了!”陈星认真道,语气严厉了一点。 项述于是点了点头,答道:“人之常情,我懂,你很豁达,最后来到我身边的人,理应是你。” 项述看着陈星,两人随之沉默了好一会儿。陈星逐渐明白到,那一刻对项述而言,真的非常非常重要,曾经的他常常不敢相信,项述也喜欢他,喜欢他什么?陈星总觉得自己并不讨项述的喜欢。 但现在他终于感觉到了,项述一直以来确实很在乎他。而他们之间的那复杂的情感,早在相遇的一刻便已注定了。 “说也奇怪,”项述侧头,避开陈星的视线,“我始终没有失去希望,总觉得有谁会来救我……说不清楚那感觉,像是在不停地做梦,重复地梦见某一刻,那个人来到我面前,与你一样,身上有道光……我甚至朝我自己说,一定要坚持,坚持到……” 项述又自言自语道:“你来到地牢里的时候,看到你,我就像觉得……就像……” 陈星心脏狂跳,项述转头,又看了他一眼,两人一对视,项述马上再度不自然地挪开视线。 “就像什么?” 长久的沉默后,陈星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项述起身道,准备回去睡觉。 项述正要离开前,陈星又轻轻道:“项述。” 项述停步,没有转身。 陈星说:“我有一件事想请求你,不,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是这样的,我……我需要有人保护我一段时间……说起来有点复杂,我是大驱魔师,但历来驱魔师都需要有一位……呃,一位护法武神。” 项述:“?” 陈星解释道:“其实也不用做什么,只是暂时陪在我身边,你看,我也确实没法照顾好自己。” 项述侧头,一瞥陈星,皱眉,示意他看远处的房屋,意思是“冯千钧?”。 陈星马上道:“不不!不是的,他很快就得离开了。他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做,只是刚好碰上,就顺便帮个忙。你看他这一路上,也没怎么搭理我。我们其实只是普通朋友……不对,我到底在说什么?你别误会,我只是想问你……愿不愿意……” 经过项述的观察,陈星与冯千钧总是呈现出一种十分奇怪的关系,说不熟罢,两人见面的时候又抱头痛哭。说很熟罢,路上冯千钧大部分时候都不怎么关心陈星,这种不关心反而有点刻意了,像是要强行把陈星扔给自己,生怕担了什么责任。 项述打断陈星,说:“你太容易相信人了。” 陈星“呃”了声,确实是这样,他从小就很容易相信别人,这不是一个好习惯,但这却是岁星为他养成的习惯,原因无他?随便相信人,会有什么结果?当然是被坑死了。 可有岁星在,根本就没人能害得了他,或者说陈星根本就从未担心过,自己会碰到坏人且被坑。 “你不一样。”但陈星认真说,“当然这个,我也不想强求,你一定也有自己的许多事要做吧,但如果你愿意的话,请你也考虑一下……” “知道了。”项述随口道,继而回了房。 陈星听到这话时呆了好一会儿,“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以前与项述相处的时候,“知道了”是不是就代表“好的”?好像是这样!是吗?是的!应该没跑了!成功了!忽悠到了!但是不能掉以轻心!还要继续稳固、继续维持! 太好了!陈星一拍大腿,跳了起来,按捺住激动与呐喊,原地转了几个圈,刚转过身,又看到项述表情奇怪地站在不远处。 陈星:“………………” 项述:“衣服还我。” 陈星:“再……给我穿一会儿,还有点冷……我想活动活动再回去睡,好歹暖和点。” 项述回房后,陈星跑回房间去,抱着项述的衣服,心里狂笑,啊哈哈哈,这算是成功了?! 第94章 入宫┃你高抬贵手,别欺负他们,侍卫也是爹娘养的 有人在二月里洗了个露天冷水澡, 第二天便如愿以偿地伤风了。 一路上, 陈星昏昏沉沉的, 项述只得全程骑马带他。三人放慢了速度,陈星时睡时醒,趴在项述背上, 足足好几天后才恢复过来,神情委顿不堪。进城前,魃王司马玮被暂时藏在阿房宫附近的郊野上, 陈星让他自由活动, 但千万得小心百姓,若有需要, 会派人送信过来。 抵达长安时,陈星还忍不住打喷嚏, 猛力擦了下鼻子,又回来了, 与冯千钧、项述三人坐在市集前,每人一海碗面。 冯千钧:“那……我这就走了,先往松柏居落脚, 慢慢查探消息, 吃完咱们就……分头行动?” 陈星风寒初愈,还有点走神,勉力点头。根据他与冯千钧私底下商量,进城以后,冯千钧便马上回去, 确认兄长还活着,再设法取来阴阳鉴。陈星不想跟着,免得被冯千镒看出端倪,发生意外不好控制,一切待取得法宝后再说。 冯千钧见项述神色如常,心想别人是大单于,也用不着来担心,便以水代茶,说:“来,大伙儿喝完就暂且别过,找到落脚地方之后,给我送信。项……这狗狗留给你?” “你去吧。”陈星乏味地答道,小狗还是跟着自己安全点。 项述对着茶水正沉吟,冯千钧又提醒陈星看天色,说道:“不早了。” 陈星知道冯千钧在提醒他什么,上次来长安时身体健康,这次略染小恙,路上紧赶慢赶,还要安排司马玮藏身,耽误了不少时候,入城已是近黄昏时,相较上次过来,差了半天。 长安市集喧闹,临近歇市之时,成衣店、澡堂全关门了。陈星站在街上,挠了挠头,再看项述,项述则一声不吭,陈星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住哪儿呢?”陈星说,“得找个地方落脚。” 项述:“在长安认识人?” 陈星想起宇文辛,却半点也不想去找他,叹了声,说:“小时候,有位总角之交,住在长安,但我不想见到他。” 项述听出陈星话中惆怅之意,约略猜到发生什么事。 “人都会变,”项述淡淡答道,“世间常情。” 陈星忽然想到,那天项述为何迟迟不显露出大单于身份,是不是也觉得,苻坚当上皇帝之后,与从前会有所不同?那么……也许项述最开始是不想进皇宫里住的。后来全因无处落脚,才不得不去找苻坚,其后也带来了林林种种诸多麻烦。 “咱们还有多少钱?”陈星说,“够住店吗?” 项述食中二指拈着最后一锭金,朝陈星出示,陈星在麦城没有因为行医赚到银子,路上全靠冯千钧与项述掏钱,与上回来长安不一样,这回连洗澡买衣服的钱也掏不出来了。 市声渐收,项述似在考虑,陈星突然想到一事,说:“我……有件事,想确认下。” 于是他们来到横贯东西的白虎街,陈星站在路边,沉默片刻,眼里带着几许期望,静静站着。不多时,果然从东面来了一队人——四马开道,马上乃是禁卫,其后则是一辆镶玉的马车。 陈星只想亲眼确认,拓跋焱还活着。 他果然还活着! 虽然一路上他已与冯千钧推测过,但亲眼看见的时候,心中仍然百感交集。陈星想喊他一声,却想到上次在宇文辛家中,与拓跋焱打了个照面带来的后果。最后连累得拓跋焱家破人亡,还死在了苻坚的天子剑下,这次实在不想再招惹他了。 奈何他又想看看马车里坐的那个人是不是他,看了这一眼方能安心,却又不想让拓跋焱看着自己,毕竟上回追到敕勒川来告白实在够他受的了。 陈星心中矛盾至极,忐忑不安,项述看了他一眼,似有察觉,眉头深锁。 马车来到两人身前不远处,陈星总忍不住探头张望,开路的侍卫却道:“让开!让开!” 项述:“……” 只见那侍卫扬起鞭子就要驱赶陈星,陈星赶紧退后,笑道:“好了,看过了,咱们走罢。” 项述本想算了走了,却一口气按捺不下,也不回头,抬手一扬,一枚闪光金锭唰地飞出,带着破空劲声,顿时将那侍卫打得眼眶乌青,惨叫一声,坠落马下! 陈星被吓了一跳,赶紧拉起项述的手喊道:“你做什么!快走!” 那一下不得了,侍卫们一拥而上,抽手弩,架箭,将两人团团围住。项述却沉稳如山岳,纹丝不动,站在陈星身前,冷漠地看着众人。 “别动手!”陈星拉拉项述,说,“咱们……还是走罢。” 项述看了眼陈星,陈星忙解释道:“你高抬贵手,别欺负他们,侍卫也是爹娘养的。” 众人:“……………………” 对方二十余人,项述只有一个人,陈星这么一说,简直是在打禁卫们的脸,顿时余人大怒。项述听了这话倒是很受用,一手绕过陈星肋下,搭到他的背后,下一步就要把他拦腰抱起,横掠,甩开侍卫,翻墙离开。 但马车内响起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说:“又怎么了?” 车帘撩起,穿着武裤黑靴的一脚踏下车辕,却不下车,握帘一手现出古朴戒指,穿着金红武袍、在黄昏天色下显得英气俊朗的拓跋焱显现半身。 陈星:“!!!” 陈星与拓跋焱对视片刻,拓跋焱疑惑地打量二人,侍卫们赶紧上前回报。 “拓跋焱。”陈星笑道。 拓跋焱奇怪地说:“我认识你?” 陈星忙摆手,说:“不认识。” 陈星一身尘土气,身上还穿着在麦城换的那身,一路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也没洗过,脸上更是脏兮兮的。再看项述一身猎户袍,背着长弓,腰畔佩剑,同样脏得不行,与陈星就像是上京来讨生活的两兄弟。 拓跋焱疑惑地看过,对陈星毫无兴趣,再听自己家侍卫述说,于是点点头,放下帘子。 “我家大人说算了!”侍卫粗鲁地说,“不与你们一般见识!快滚!” 陈星:“……” 于是马车便从他们面前过去,走了。 陈星心想,好吧,这也不失为……一桩缘分。 项述站在陈星身边,安静地看他。陈星本不大想见拓跋焱,却措手不及地碰上了,结果却又如此出乎意料。 “看到他过得挺好,我就放心了。”陈星还站着回味,说,“我是真的挺高兴,替他高兴……”说着朝项述笑了笑:“金子扔去哪儿了?我找找去……” 项述却转身离开,陈星赶紧追了上去,说:“等等!你去哪儿?” “找坚头。”项述站在未央宫后门外,朝守门侍卫如是说。 “又是你?”那侍卫喃喃道,“奇怪,我为什么要说‘又’?” 顿时侍卫哗然,上来就要动手,陈星追到后门处,伸手去拉项述衣袖,项述却连剑带鞘,放倒两名侍卫,反而握着陈星手腕,把他拉进了皇宫内。 一炷香时分后,未央宫内再次翻了天,项述拖着陈星,陈星一手抱着狗,满脸震惊,心道怎么又来了一次?! 但这次路线似乎不同,倒在项述面前的侍卫也少了,最后来到未央宫前,项述一手提着长剑,一手拉着陈星,陈星喊道:“等等!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项述抬脚,一脚踹开了未央宫登明殿的大门,一群侍卫将苻坚团团围住。 “述律空?!”苻坚正与文武官员们闭门议事,一见项述便震惊了,喃喃道。 陈星一手扶额。项述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苻坚顿时也有点疑惑,总觉得这场面怎么似曾相识? 众文武百官惊呼道:“大单于?!” 陈星心想既然如此,那我干脆也配合一下吧,于是望向项述,充满仰慕地说:“项述,他们叫你什么来着?大单于?” 一刻钟后,清河公主带人上了吃的,亲手给项述斟酒。苻坚哈哈大笑,与项述叙旧。陈星百无聊赖地又听了一次,给狗喂了根羊骨头,那小狗正抱着骨头啃,一见清河公主,忽然也有似曾相识之感,不禁狂吠起来。 “哟,”清河笑道,“这么凶?叫什么名字?” 陈星:“呃……” “它叫陈星。”项述礼貌地答道。 陈星:“……” 陈星深吸一口气,心想算了。苻坚说:“这位小兄弟是谁?还未介绍呢。” “我也叫陈星。”陈星主动道。 项述没想到陈星居然这么老实,饮酒到一半,倏然喷了出来。 苻坚又是一阵大笑,说:“述律空,你究竟去了何处?这一年多里,我四处派人打听你的下落。” 陈星心想也没见你去找他,尽讨这嘴上便宜,项述说得对,你都是皇帝了,真想找个人,还找不到?忽然间,他又隐约品出另一番滋味来……苻坚对项述的失踪,其实……是不是乐见其成?毕竟敕勒川大单于失踪日久,迟早得重新推举,若换了人,也就意味着,苻坚可以随意拿捏,要他的紫卷了。 陈星直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项述是不是早就心下了然?只是他始终没提起?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不说破? “一年前,孤王……”项述正要说,陈星却伸手,以食中二指在项述大腿上轻轻点了一下。 “……在北方待得气闷,”项述的话衔接得非常自然,答道,“想往江南走一趟,不意在中原遭到汉人设计中伏,是以落入敌手。” “哦……”苻坚若有所思,答道,“下江南,找你的命中注定?还是去找母舅家?” 项述皱眉,似乎怪苻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苻坚知道项述有个汉人母亲,不想说的部分,自然就是去寻找母舅家了。 苻坚显然有点好奇,打量陈星几眼,又道:“你们是怎么结识的?小朋友哪里人士?” 陈星心想我的身世要说出来,那可当真是吓死你们了。 “我爹叫陈喆,”陈星笑道,“以前住晋阳,爹娘在晋阳大战的时候,都过世啦。” 苻坚瞬间就惊了,喃喃道:“你是陈喆的后人?” 项述:“?” 苻坚皱眉道:“你还有亲人在世不?” “有啊。”陈星看了眼项述,笑了起来。 项述则满脸的莫名其妙,朝陈星问:“你爹是谁?” 陈星笑道:“一位普通的读书人。” 苻坚朝项述道:“朕的文武百官,有一半是陈先生当年的学生,他还有另一半学生,在建康。” 项述:“……” 陈星想了想,决定先不告诉苻坚,王猛是他的师兄,免得王子夜对他的师门有所了解。紧接着苻坚又问:“你这些年中,去了何处?当年晋阳城破,陈先生一家殉城,乃是朕平生一桩最大的憾事。” “哦,是吗?”陈星对当年之事也不甚了解,说,“城破之时,我爹的一位朋友将我带出来了,后来只说全家死于战乱。” 苻坚叹道:“太可惜了,当真太可惜了。” “不可惜,”陈星笑道,“读书人为国而亡,乃是求仁得仁,怎么能说可惜?” 当年汉人冉闵在北方建立大魏,陈喆为冉闵培养学生,出来做官的,都是一等一的读书人。想活命,只要给苻坚做官自然全家得以保全,更有高官厚禄。但随着冉闵灭亡,陈喆一家将爱子交付于百里伦后,竟是以死报国,当真让苻坚这些年来,充满了极度的挫败感。 项述望向陈星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 苻坚于是点点头,陈星盘桓心头的那个问题已经憋了足足三年了,终于忍不住问:“我听说,我爹当年的学生宇文辛,也在朝中为官?” 苻坚想了想,说:“宇文辛……是的。当初朕即是派他去朝你父亲劝……劝归,本以为宇文辛与你爹有师徒之谊,能让陈先生看开点……早知道就让景略……” 项述从这简略的对话中察觉到了什么,看了陈星一眼。 陈星只是伤感地笑了笑,大概推断出了经过,说宇文辛杀害了爹娘,倒也不全是,兴许当年冯千镒所言,也是有激他的原因在,想必也是一半一半罢。 三人沉默片刻,苻坚说:“小陈先生,你一定要来朕这儿为官。” 陈星蓦然大笑,只觉得苻坚十分有趣。项述欲言又止,最后不想说话,只喝了口酒。 苻坚一怔,项述见有些话陈星不方便说,终于冷冷道:“坚头,他爹宁死不降,以死报国。他又怎么可能来做你的官?” 苻坚眼里有了怒意,陈星便笑着解释道:“大单于言重了,只因家破人亡后,师父便时时训诫我,不让我学治世之道,只让我当个大夫。半点圣贤书也没读,只会给您添乱,所以,恕我有心无力了。” 苻坚依旧不死心,笑道:“哪怕领个虚职,也是好的。”当年陈喆之死,给朝野带来了太大的震动,不少读书人俱对“死节”心中有愧,若陈喆之子前来,想必在某个程度上,能让这根刺消弭不少。 “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项述也怒了。 陈星忙示意项述不要生气,拉了下他的手,朝苻坚说:“我爹有他的坚持,朝中各位大人,想必也有自己的抱负。有人心怀故国,有人也愿意以陛下为英主,愿令神州大地繁荣兴盛,止息干戈。选择不同而已,陛下何必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 苻坚听了这话,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些,意识到身为一国之君,方才确实是冒失了,在陈星已婉拒后仍死缠烂打,实在有违君王风度,也正因此才挨了项述的骂。只得道:“朕敬小陈先生一杯。” “你居然没告诉过我。”项述皱眉道。 “你不也没告诉我,你是大单于么?”陈星乐道,“咱俩扯平了,也敬大单于一杯。” 项述:“……”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苻坚朝项述说,“既然来了,就住下罢。” 项述想了想,看了陈星一眼,说:“我们还未商量清楚。” 苻坚听到这个“我们”,也不多说,于是点了点头。项述喝完酒,说道:“坚头忙你的罢,先告辞了。” 阳春三月,春夜微风吹过未央宫,陈星饮过酒,带着少许醉意,跟着项述去皇宫中的浴池,肩背被热水泡得发红,陈星瞥向身边的项述。 “大单于。”内侍跪在池边。 陈星说:“不用管我们了。” “退下罢。”项述漠然地说。 内侍这才退了出去。 “四海草原俱是大单于之地,普天万民俱为大单于子民。”陈星自言自语道,“塞外的主人,第一勇士述律空。” 项述欲言又止。 “当大单于,看上去风光,其实很辛苦罢,”陈星想到从前的项述,不禁感叹道,“要照顾那么多的族人,而且也没的选择。” 项述一怔,继而打量陈星,陈星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项述却脸上现出红晕,不自然地转过头去,片刻后,又奇怪地看他,于是陈星让项述转身,拿着布巾,给他搓洗肩膀。 “你总知道我在想什么。”项述说,“我自己来罢,你是大儒之后,又是驱魔师,不是小厮,半个朝廷的汉人都是你爹的学生,孤王不敢让你伺候。” “这又有什么的?”陈星笑道,“刚认识那会儿我又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知道我是谁,有区别么?” 陈星想到从前自己昏迷之时,项述每天肯定是抱着他喂食,为他擦身,让他翻身,给他洗脸,不由得心中生出温柔之意。 项述沉默,而后说:“回去看过你的家吗?” “没有。”陈星答道,“师父去世之后,我就下山来找你……查这件事了。” 项述听到这话时,有点疑惑,却没有问出口。 陈星又说:“没关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来日方长,我们可以在一起过很久的,只是你是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陈星心想,忽然又看开了一点,他会不会像从前一般喜欢自己,也不重要了。只要项述过得开开心心的,会不会给他回应,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夜,苻坚让两人住了另一间寝殿,与上次来的完全不一样。 殿里只有一张很大的榻。 陈星:“……” 项述也没说什么,宽衣解带,坐在床边,看了眼陈星,再看榻,扬眉。陈星马上知道他的意思是:要求换个房间?你能睡着? 陈星于是点点头,两人交流起来无比默契,似乎连话都不必说,就知道了对方的意思。就连项述也觉得意外。 “我睡里头。”陈星爬到榻内靠墙那边去,说,“皇宫就是好啊,真舒服,比路上睡得好多了。” 这是陈星睡过的最舒服的床了。项述也不说话,径自躺下,只有一张锦被,盖着两人,项述朝自己那边扯了扯,陈星却道:“你干吗?” “盖不到。”项述皱眉说。 陈星只得朝他那边让了让,奈何被子就这么大,两人只得同时往中间稍稍靠了点,陈星的心脏怦怦地跳,这不是他第一次与项述一起睡了。那天在船上时,赤裸相拥而眠的事情都做过,只是那回实在太困了。 两人都不吭声,陈星闭着双眼,背对项述,一时睡不着。 项述躺着躺着,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继而一动,醒了。 陈星原本背对着他,听到项述的呼吸变得粗重,回头看了他一眼。 “太热了吗?”陈星说。 “不。”项述转头,奇怪地打量了陈星一眼,说,“刚才不知道为什么,半睡半醒间做了个梦,又像没睡着……” 陈星:“哦,梦见什么了?” 项述忽然满脸通红,摆摆手,翻身背对陈星,说:“睡罢。” 陈星:“???” 过了很久,项述又忍不住坐起身,呼吸灼热,看看陈星,继而翻身下床。 “啊?”陈星睡眼惺忪,跟着爬起身,“怎么了?” “睡不着,”项述说,“起来坐会儿。” 陈星困得要死,不想管他了。项述身着黑色的衬裤,低头看见榻下一双薄薄的牛皮屐,忽地又感觉许多事怎么总是仿佛发生过,却不知在何处,就总想不起来。 项述出外,沐浴在月光下,到得寝殿外坐下,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有些事近在咫尺,陈星赤裸的肌肤、在船上将他拥入怀中时感觉到的体温、风浪之中大船轻轻摇晃,将他们推向彼此的刹那,无数感受真实地映刻在脑海中——可这些事,究竟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第95章 故事┃项述,你觉得为什么他不说话呢? 三个时辰前, 入夜, 松柏居。 冯千钧看见兄长之时, 一手仍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大哥,”冯千钧竭力按捺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我来了。” “哦?一路上如何?”冯千镒依旧坐在他的木轮椅上,云淡风轻地喝着茶,与弟弟一别不过半载多, 年前他才刚回过一次建康。 冯千钧只怔怔看着兄长, 冯千镒有点奇怪,皱起眉头, 说:“怎么了?” 冯千钧旋即摇头,深吸一口气, 说道:“这半年中,复国的事……” 冯千镒有些不解, 看着冯千钧。 冯千钧设想过许多要说的话,但就在面对兄长的一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父母早故, 冯千钧与兄长感情甚笃, 从小到大,有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但冯千镒今日只觉弟弟有点奇怪,却说不出奇怪在哪儿。 “……复国的事,还顺利吗?”冯千钧有点伤感地笑着问道。 冯千镒沉默不答,又喝了口茶, 放了一杯在冯千钧面前,冯千钧于是接过。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冯千镒答道,“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冯千钧想了想,说:“襄阳战乱,道路难走。” 冯千镒又有点疑惑,说:“森罗万象带来了?” 冯千钧解开刀鞘,放在案几上,冯千镒抽出,看了一眼,归鞘。 “既然来了,”冯千镒道,“就住着罢,家传宝刀,我先替你保管。” 冯千钧:“……” 冯千钧想开口,却找不到理由,兄长要扣下森罗刀,他怎么办?若出言反驳,势必将引起他的警觉。但细想之下,驱动这把神兵的诀窍早已失传,当年陈星还是在阴阳鉴中的驱魔司遗址里找到了典籍,冯千镒拿到了也不能用,暂时放在他那里应无大碍。 “好吧。”冯千钧只得说。 冯千镒漫不经心道:“过得几日,大哥带你去见一位朋友,一路上也累了,先歇下罢。来人,带二当家去歇息。” 冯千钧只得去洗澡换衣裳,待得离开前,朝掩门内望了一眼,只见门隙中,冯千镒再次出森罗刀,注视刀锋,低头不语。 翌日,未央宫中。 陈星听到嘈杂声音,醒了,醒来时整个人缠在了项述身上,项述则一动不动,压低了呼吸声,整个人都僵了。 陈星:“!!!” 陈星也不敢乱动,那姿势实在太暧昧了,他睡着睡着,竟不知不觉朝项述那边靠了过去,枕着他的胳膊,抱着他的脖子,脑袋埋在他的肩颈前,一腿架在他的身上,项述摊着两手,就被他这么缠着。 陈星:“……” 陈星只得假装还在睡,慢慢地翻了个身,一点点地脱离项述身上,项述则终于舒了口气,瞬间起身下床。 内侍送来了新衣服,显然是昨夜大单于归来,裁缝们根据项述的旧衣服尺寸,连夜飞快赶制,盒中又有饰物及十六胡玺戒。听到响动,外头便一窝蜂上来,伺候项述,照着胡人规矩,平了他两侧鬓发,留数十股牛芒辫,拢到脑后,再上了白玉束环,发后以三根羽翎代替大单于羽冠。 陈星起来了,依旧照汉人打扮,送来的却是胡服。陈星也不介意,胡服上身后衬得腰身笔挺,不似汉服宽袍大袖,反而别有一番俊朗。 除此之外,苻坚还给他们的狗配了一件羊皮小夹袄,外加一个银项圈。 “苻坚居然连戒指都给你准备了?”陈星倒是觉得有点好奇。 项述正在镜前被内侍伺候,整理装束,抬眉示意,陈星忽然明白了,这套象征大单于权威的套戒,也许是苻坚做给自己用的。 内侍为项述依次戴上三枚宝石戒指,项述见陈星正端详,于是随手拿了一枚递给他,陈星正要推辞,转念却又收下。 “这些戒指,都是什么意思?”陈星低头,项述手大,尾指上那枚正好戴上陈星无名指,那是一枚绿松石制的戒指,上面刻着树木与飞禽走兽。 “开战与止战、商贸与领地划分,赐人活命与赐人死,”项述随口答道,“俱是大单于的权力,你手上这枚,意为生死。” 内侍见项述竟连大单于之戒都给了陈星,当即一时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互相使了会儿眼色,项述却已转身到屏风外,上榻坐下,余人赶紧抬来案几,上了奶茶。陈星见屏风外有一坐榻,不似上一次,给自己安排了小座位,于是看看项述。 “坐啊,”项述莫名其妙道,“吃早饭,想什么?” 陈星有点受宠若惊,于是上榻去,跪坐下来,与项述同席,喝过奶茶,开始用早饭。 门一开,外头等着的杂胡全部涌了进来,以铁勒语、匈奴语、鲜卑语、柔然语等纷纷道:“四海草原俱是大单于之地,普天万民俱为大单于子民……”开始跪拜。 陈星被拜得胆战心惊,心想还是不要了吧,你们拜项述也就算了,连我也一起拜了,这太不好意思了。又忍不住看项述,只见项述依旧是那身藏蓝色的锦袍,袍上的敕勒古盟十六胡图腾在日光下十分亮眼,一头乌黑的牛芒辫,腰缠腾龙暗金带,脚踏黑漆鹿皮长靴,盘膝而坐,双目明亮漆黑如点星,面庞冷峻,手上两枚宝石戒指还折射着日光。 “也洛萨。”项述看也不看厅内诸人,随口说道,又喝了口奶茶。 陈星把一份炸撒子泡在装于银碗的牛奶中,用镶了宝石的勺子舀着喝,不禁看看余人,所有人都在瞥陈星,并偷看他手上那枚戒指。 “也洛萨是铁勒语里免礼的意思。”项述又随口道,漫不经心地吃完了早饭,抬眉,示意众人有话就说。 于是众胡人先请问项述何时来的,不等他回答,便开始纷纷控诉苻坚了。 陈星如坐针毡,总忍不住偷瞥项述,脑海中全是今早起来的那一幕,这身大单于王袍之下的身躯温暖无比,肌肤的气息让他觉得安心而舒服,上一次他就觉得项述很好看,这回距离更近,总忍不住想偷看他。 项述眼角余光也瞥见了,却没有说话,诸胡遗老说得他有点烦躁,只得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王猛死后,”有人用匈奴语说,“苻坚越来越好大喜功,不顾大家的劝阻,执意要征兵伐晋,那个叫王子夜的汉人,更在推波助澜。眼下朝廷里一群汉人,尽日横行霸道……” 陈星见有人开始谈论汉人,并拿眼瞥他,便以匈奴语插了一句:“他打不过南方。” 项述一怔,看着陈星。 霎时间满厅人傻了,没想到陈星居然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陈星生怕说着说着,待会儿话题绕到自己身上来,反而尴尬,于是提前表明自己会说胡语,免得这伙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陈星又道:“南方的北府兵虽然不多,但汉人据守长江为天险,也不是他一时半会儿能攻破的,王猛为什么临死之前再三嘱咐,终苻坚一生,不得伐晋,一定有他的理由。” 项述的表情十分奇怪,只因陈星所说的匈奴语,还不是敕勒川下的通用语,而是古匈奴话中的一支。 项述用铁勒语说:“一意孤行之人,谁也劝不住。” 那是铁勒人的一句名言,陈星上一次去敕勒川时就听过,如今仍然记得。 项述又不说话了,众人静得一静,开始提请,如果项述不愿推翻苻坚,那么至少将留在长安的杂胡带回去。 项述说:“敕勒川的路没有人封锁,想走随时可以,看你们自己而已。”说着起身,下榻,竟是从众人面前走了出去,回头看陈星,又朝狗吹了声口哨。陈星回过神,和狗一起追了上来,说:“去哪儿?” 项述没有回答,就这么把众胡人扔在寝殿里。 陈星用铁勒语续上项述那谚语的后半句,笑着说:“一意孤行之人谁也劝不住,就像被恶狼追赶的马儿般拉不回。成为千秋万世的君主,一统南北,就是他心里的那头恶狼。” 项述没有问陈星从哪里学的铁勒语、匈奴语,而是认真道:“我以为汉人不会来学我们的铁勒话。” 陈星有点心虚,笑道:“汉人也有许多种,就像胡人也有许多种一般。” 项述沉声道:“你们汉人,应当再过一千年、两千年,也忘不了这血海深仇罢。” 陈星想了想,说:“你不一样,叫我出来,就是想问这个吗?” “去通报坚头,传你们的散骑常侍,”项述停下脚步,朝一名侍卫说,“过来给大单于驾车。” 于是拓跋焱来了,身为苻坚的御卫队长,散骑常侍,官职乃是从四品,寻常官员看到他都要客客气气,口称“拓跋大人”,奈何项述的身份与苻坚近乎平起平坐,他开了口,苻坚也不知道他哪里得罪了项述,为了紫卷,眼下正是要与项述打好关系的重要时候。 “这个……不用了吧。”陈星说。 拓跋焱倒是很看得开,先是朝项述行礼,继而让人备了苻坚的车,说:“大单于请。” 陈星意识到项述应该误会了,以为拓跋焱是他小时候的总角,却也不好说些什么。项述自然也绝口不提,说:“想去哪儿?” 上次前来,忙得不可开交,既要干活又遇暗杀,这回总算可以领略一番长安风情了。 “我想下车走走,”陈星说,“去市集?还是让拓跋大人先回去吧。” 两人下了车,项述这才示意拓跋焱。 “把狗遛一下,”项述朝拓跋焱说,“别让它跑丢了。” 陈星:“……” 大单于驾临,一夜间整个长安城已得到了消息,今日苻坚御辇离宫,长安城里胡人便争先恐后来看项述,沿途所至,两道不少人纷纷朝着项述行礼。项述起初还会说声“也洛萨”,后来说得烦了,索性不理会了。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不少汉人也出来,争相一睹项述风采。陈星于是不乐意了,看了几眼项述,再看周遭,心里开始不爽。 两人:“……” 项述:“你当他们不存在就行了,想去哪儿?长安我也很久没来了。” 陈星拉着项述,朝汉人聚集的地方去,不片刻拓跋焱倒是会意,派了禁军过来拦路,让人别看了,大单于不喜欢被人看,人才少了些。不多时,来到汉人区,渐渐地不再被围观了,唯独年轻男女,忍不住偷瞥项述几眼。 陈星本意只想逛逛,看见一些摊子上挂着手绳,却不是秋社时的月贝,不过是些寻常装饰,便停下来看了眼,项述则背着手,站在后面。 “先说好,”项述答道,“孤王没有带钱。” 陈星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知道项述肯定带了钱,不过是逗他玩。 “我不想买,”陈星答道,“不过突然想到一个故事。” 项述:“?” 两人并肩,在市集里慢慢地往前走去。 陈星想了许久,终于道:“在我们江南,有一个节日,叫作社日。在社日上有一个习俗,互相喜欢的人,会买两串用月贝做的手绳,送给对方。” 项述:“唔。” 陈星侧头看项述:“有这么两个人,应该是互相喜欢,逛街的时候看到手绳,便买下来了……可是其中一个人等了半天,另一个却迟迟没有送他。后来啊,他问‘你要送给谁?’那人却什么也不说,把自己那串收了起来。” 项述:“?” 陈星疑惑道:“项述,你觉得为什么他不说话呢?” 项述一脸疑惑,想了想,说:“哑巴?” 陈星:“……” 陈星笑得肚子都痛了,倚在路边,项述却莫名其妙。 陈星又解释了一次,项述说:“谁付钱?” 陈星说:“哑巴付的钱。” 项述说:“这不就是送了的意思?钱都是哑巴付的。” “哦,”陈星恍然大悟,说,“是这样啊。” 项述又道:“兴许哑巴心里也不乐意,为甚么不是前头那人先送?” “啊,”陈星笑了起来,说,“懂了,你的意思是,哑巴等着对方送自己,心里头在较劲吗?” 项述随手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无所谓,爱怎么理解怎么理解。 陈星又说:“为什么不是哑巴送呢?他明明喜欢对方。” 项述正色:“那女孩不就仗着……” 陈星说:“男的,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少年郎吧。” 项述便“哦”了声,想了一想,答道:“少年仗着哑巴喜欢自己,是以待他忍不住了先送,哑巴却已表了真心,买下手绳,不就已是有意?喜欢是两个人的事,何必这么欺负人?” “这哪里说得通?”陈星忽然就有点生气了,说,“少年之前根本不知道!他也喜欢那哑巴!” “那他为何不说?”项述有点奇怪,怎么说着别人的事,陈星突然就生气起来。这人简直是莫名其妙。 “他觉得哑巴不爱他。”陈星想了想,说,“他……嗯,他得了病,也活不长了。” 项述皱眉道:“怎么乱七八糟的条件越来越多了?先前怎不一次说清楚?” 陈星:“感情的事,哪里说得清?算了!” 陈星要被项述气死了,项述却十分疑惑,问:“怎么了?” 本来还好好的,突然就翻脸了,这小子是不是有病? 项述快步追上,打量陈星:“你……” “我没有病!”陈星马上澄清道,“少年也不是我,这事儿是我听回来的。” “那你气什么?”项述道。 陈星马上笑道:“有吗?我没气啊。啊,都到这儿了,不如等冯大哥出来见面吧?” 项述:“……” 决定分头行动时,冯千钧与他们约好每天都出来见一次面,交换情报,哪怕被事绊住了也另有联络方式。而他们不知不觉走着,却是已到了汉人区的碰头地点。 这是城北一家曲楼,虽为汉人所开,平日里却也有不少胡人前来赏乐聚会。大单于一到,雅座中的胡人们纷纷带着家眷,过来行礼,掌柜又收拾了座位,好一会儿才安顿下来。 “好难听……”陈星听着曲子,朝项述说,“你会乐器吗?” 项述有点走神,仿佛听到陈星方才所言,想起许多事,却朦朦胧胧的,只抓不住。 项述刚点了头,却意识到了,改口道:“不会。” “你肯定会,”陈星说,“我看到你点头了!” 项述:“……” 陈星唤来小二,借了把古琴,调了下音,朝项述说:“我听过一首曲子,不知来历,像是塞外的曲子……不知道你认得出不。” 项述自市集上那话后,便始终出神,眉毛微微拧着,甚至忘了看陈星,面朝雅座下的庭院出神,及至听得陈星起了个头,忽然神色一变,看着他。 陈星开始弹“浮生曲”,断断续续的,一时整个楼中一片安静,项述的眉毛渐渐舒展开来,看着专心的陈星。陈星眼里带着询问神色,一瞥项述。 项述却没有说话,起身,来到陈星身后。 陈星:“!!!” 陈星的心脏顿时狂跳,只见项述一手环过他的肩膀,另一手放在琴弦上,就这么抱着陈星,牵着他的手指,按在其中的几根弦上。 耳畔,项述的呼吸近在咫尺,伴随着行云流水般的乐声,将整首浮生曲连了起来。 “你会古琴?”陈星震惊了,侧头,两人挨得极近,差点就亲上。项述马上现出不自然的神情,放开陈星的手,回到自己那边坐下。 “你居然会古琴!”陈星已经傻了,缘因项述从来没告诉过自己会奏琴。 “怎么?”项述不悦道。 陈星:“我以为你会……羌笛之类的……” “我娘是汉人。”项述轻描淡写地说。 陈星回忆起他们曾经相处的日子,项述从未表现过自己会弹古琴,甚至还让陈星有空教他,这全是装的!陈星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大单于的音律,可是在塞外声名远扬呢,”女孩的声音在隔间笑道,“传说连路过的大雁,都会飞下大地,听他吹羌笛。” 陈星:“……” 清河公主?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陈星当即皱眉。 “那是被孤王射下来的。”项述淡淡道。 陈星一时不知该惊讶项述,还是惊讶清河公主了,只见隔座屏风后,转出双目明亮、面如春波的清河公主,过来朝项述稍一行礼,项述便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清河身后那汉人身上。 冯千镒,又见到他了。 陈星打量了冯千镒一番,心道幸好没在此地说驱魔的事。项述也没问两人来此地做什么,只盯着冯千镒多看了两眼。 清河公主又说:“长安不少人家听闻大单于入京,纷纷带着画像进宫求见。没想到倒是跑这儿幽会来了。” 项述淡淡答道:“你该回宫了罢,清河。坚头见不到你人,不会到处派人找你吗?” 清河公主笑道:“他有王子夜,才不会找我。罢了,这就回去了。” 清河公主与冯千镒于是告辞,离开雅座。 陈星转头望向栏外天色,冯千钧还没有来,兴许是趁着兄长不在家,开始动手偷阴阳鉴了。 “再等会儿?”陈星问。 项述忽道:“孤王有点事得离开一趟,你……” 陈星道:“想做什么?我当然得和你一起!不然谁保护我?” 项述似乎有点难以决定,最后索性道:“那么你必须听吩咐,不可添乱。” 陈星乖乖道:“好的!” 项述起身,朝楼下看了眼,陈星尚不知他想做什么,陪他一起好奇张望,项述却开始宽衣解带。 陈星心想怎么说话说到一半,开始脱衣服了?! 项述脱了上半身外袍,将腰带再次扎紧,现出内里一身黑色单衣,令外袍上半截垂下,长袖在腰间打了个结,这么一来,就看不出穿着王袍了,接着又展开左手,顺手摘下戒指,递在陈星手中,让他收好,说:“你抱住我。” 陈星心想求之不得!求之不得!于是主动抱住了项述。 项述:“……” 两人对视,项述说:“不是抱腰……” 陈星“哦”了一声,改为搂住他的脖子。项述伸手搂住陈星,转身,带着他跑出几步,眨眼间跳出了曲楼二楼。 陈星就这么飞出二楼,却觉身体一轻,项述一手勾住瓦楞,带着他飞身上了三楼,左脚在三楼栅栏上一点,借力,右脚又在木柱上一蹬,悄无声息地飞起,带着陈星在空中翻身,上了屋檐,暮色沉沉,朝冯千镒离开的方向追去。 这轻功简直绝了!陈星心道,从前项述都单手拖着他上房,倒是没怎么注意。 “你这身功夫到底怎么练的?”陈星低声说。 “想学?”项述随口道,放开陈星,改为拖着他的手,两人稍稍躬身,注视街道上离开的马车。 陈星:“你射箭是不是很了得?” 项述答道:“还行罢。” 陈星说:“那你空了教我骑射罢。” 项述一瞥陈星,没有回答,拉着他的手飞快往前走,不一会儿已无声无息地越过马车,来到最前头。只见马车抵达北面街口无人之处,来了一人,那人上得车去。 马车再往前行进,不多时,那人下车,转身离开。 陈星蓦然想起一事,低声问:“你想查清河公主与那人……在聊什么吗?” 项述“嗯”了声,陈星意识到,项述已忘了前事,他不知道冯千镒是冯千钧的兄长,也不清楚阴阳鉴在冯家手里!他们甚至没朝项述多提。 冯千镒与清河公主在此处密谋,一定是有什么事想互通消息,而项述与陈星上楼时,恰好撞上了他们。两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想必是用手指蘸了茶水,于案上写字交流。 但项述如果有心,便一定会发现隔座有人,只要侧头一看,清河公主的行踪必将暴露。与其赌他不发现二人在畔,不如主动过来打个招呼,以示并无嫌疑。 否则若被当面撞上,就显得更奇怪了。 那么清河公主与冯千镒在谈什么呢?想必是传达命令,于是冯千镒在离开后,很可能前去执行某个任务,果然,他派出了一名信使。 项述答道:“慕容家想谋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那信使离开街上,快步进了无人小巷内,巷中停着一匹马,信使正要翻身上马时,屋檐上飞下一个黑影,只是一掌,便切在此人后颈处,放倒了他。 陈星爬下地来,心惊胆战地看着那信使,项述则将他提了起来,一脚踹到小巷深处,那人顿时醒了,一脸震惊地看着项述与陈星。 陈星:“你想把他交给苻坚吗?” 项述长身而立,似在考虑。陈星又说:“如果把他交到苻坚手上,清河可就……危险了,你得想清楚。” 项述看了陈星一眼,没有说话。 陈星打量那信使,问:“冯千镒让你做什么去?交代清楚,说不定还能活命。” “冯千镒?”项述皱眉道。 黄昏时分,松柏居内。 冯千钧终于将松柏居大掌柜灌醉,成功偷到了进入地下钱库的钥匙。 “这酒量……” 冯千钧喝得头疼,早知道准备点迷药,但若下迷药,醒来后大掌柜铁定觉得不对劲,要不知不觉将钥匙拿到手,取出阴阳鉴后再还回去,只有灌酒一途。 这大掌柜简直是千杯不倒,浪费了他太多的时间。 他用钥匙打开通往金库的门,手里拿着一盏灯,依次过钱库、银库,到得金库最深处,来到天机锁前,掏出陈星给他的图纸,依照图纸,将密室门上的天机锁复原。 “咔嚓”一声轻响,冯千钧推开密室门,转身拿下灯,朝里头照去。 空空如也,与上一次来时不同,里头所有的东西都没了。 冯千钧:“……” “小弟,你在找它么?”冯千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冯千钧蓦然转身,紧接着一声巨响,阴阳鉴爆发出滔天黑气,将冯千钧吸了进去! 第96章 变数┃你我将携手奠定这片大地千万年的不朽功业! “把话说清楚!”项述怒道, “冯千镒又是怎么回事?!” “等等!”陈星说, “听我解释……这……这信使怎么办?” 长安城外, 陈星半拖半抱,拖着那装在麻袋里的信使,来到一处荒村的石居中。此处乃是曾经晋人的皇陵, 衣冠南渡后,晋人陵寝尚未迁走,苻坚自然不会无聊得派人给前朝帝家守墓, 于是风陵连着附近守陵人所居住营地便空空如也。 项述见陈星吃力, 只得转身,扛起那信使, 扔到陵墓前。 陈星将司马玮安排在此处,一来寻常老百姓不会接近;二来就算意外被发现, 也权当闹鬼。抓到这信使之后,总不方便带回宫去, 便只好拖到此处。 “司马玮!你在吗?”陈星喊道,忽然发现此处居然还收拾得挺干净。 司马玮还用白纸糊了山上采来的竹篾,做了不少小灯笼, 插上蜡烛, 照得亮堂堂的,闻言走了过来,打量两人。 “把话说清楚!”项述不悦道,“否则揍你了!” 陈星心想还是这暴脾气,思考片刻, 最后只得老实交代。 “好吧。”陈星说,“其实我们,一直怀疑你要找的克耶拉,就是苻坚身边的王子夜。” 项述:“……” 陈星知道如果再不告诉项述实情,自己多半是真的要挨揍了。 “你听我解释。” “解释啊!”项述道。 陈星深吸一口气,只得老老实实告诉了他整件事的经过,从尸亥想复活蚩尤开始,刚说了个开头,项述的脸色陡然就变了,忙示意陈星打住,许多细节于是在他脑海中被串了起来。 司马玮在一旁听着,陈星把冯家、清河公主的复仇,以及阴阳鉴被怨气所炼化的异常,朝项述仔细解释了一番,项述只是皱眉不语。陈星又说:“说起来很复杂,实际上……冯千镒,就是王子夜的手下之一,之所以先前不提,是因为,好罢,冯千镒是冯千钧的哥哥。我不是蓄意瞒骗你,只是……他想先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 陈星与冯千钧讨论过,究竟要不要告诉项述这件事,但一方面,项述刚从牢里出来,马上朝他交代如此多且繁杂的信息,无法确保他能马上接受。另一方面,顾及到杀父之仇,他们恐怕项述不受控制,到了长安后第一时间就去找王子夜对质。万一阴阳鉴没拿到,而王子夜产生了警惕跑路,接下来就更难了。 冯千钧也希望先靠自己的努力,劝说兄长回头,毕竟考虑到这一切看在项述眼中的感受,己方的人,兄长是尸亥门下走狗,多少会让项述产生不信任感。 项述听完以后便不再说什么。 陈星没想到项述这么快就接受了,而且仿佛全盘相信他所说的,与先前简直判若两人。他始终等待着项述问一句“你们是怎么调查出这些事的?”,只待他这么问了,自己便将告诉他,许多事情他们在这之前,已经同生共死地经历过一次了。 “我觉得涉及到……你调查的事,我怕你瞒不住,让王子夜发现咱们的身份……毕竟现在咱们在暗……” “我又不是疯狗。”项述不耐烦地皱眉道,“算了,回去以后再与你算账!” 项述沉吟片刻,而后上前,解开那信使的头套,坐到一旁,坐下之时,竟是散发出威严气势,那信使顿时畏惧起来。 陈星看到那人长相,顿时愣住了。 宇文辛! 方才巷中匆匆一瞥,黑灯瞎火,如今附近有了灯火,顿时照亮了宇文辛的脸庞。 陈星:“你……你……” 项述:“你认识他?” 宇文辛怀疑地打量陈星,时隔多年,又在这等情况下相遇,已认不出陈星了,自然也不认识初来长安的项述。一时三人无话,气氛陡然变得十分诡异。 陈星答道:“不……不认识。” 陈星强自镇定,叹了口气,走到一旁,他需要冷静一会儿。项述看出陈星异样,却没有多问,只朝宇文辛冷冷道:“冯千镒吩咐你去做什么?” 宇文辛正要叫冤枉时,项述见他表情,便上前,两指挟住他的手腕,稍一使力,宇文辛顿时便惨叫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宇文辛惨叫道,“放手!放手啊!” 项述持续使力,只用食中二指,便几乎要将宇文辛的手腕拗断,沉声道:“我现在很忙,没空与你废话,若不说实话,我就折断你两手两脚,将你扔在此地。” 宇文辛意识到此人是个狠角色,忙求饶道:“我说!我说!冯千镒让我亲自到敕勒川去!告诉周甄计划调整了!让他别管卡罗刹了——!鹿角不要了!先把柔然人……” 项述蓦然停下动作,陈星顿时大惊,转身。 “什么?”项述与陈星同时道。 项述所震惊的点,在于此事竟与敕勒川有关,而且还提及了已死之人“周甄”!陈星所惊讶的点,在于尸亥居然调整了计划! 宇文辛喘息道:“冯千镒说,大人接下来需要更多的魃,越多越好,让周甄马上行动,不要再等白鹿死了!” 刹那间上一次抵达长安时,王子夜慎密而复杂的计划,一下全在陈星脑海中连了起来。 “周甄长什么模样?”项述冷冷道。 宇文辛说:“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只知道他的名字……啊——” 宇文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不知不觉,手腕竟是被项述心神剧震之下一下挟断,陈星忙道:“停!!快住手!” 宇文辛痛哭流涕,快要痛昏过去,陈星焦急道:“你把他的手折断了!” 项述却喃喃道:“周甄,他还活着?” 陈星握着宇文辛手腕,为他续上,宇文辛满脸眼泪,频频点头道:“谢谢……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项述起身,陈星说:“冯千镒的上级,又是谁?” 宇文辛苦着脸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听命行事,清河公主让我听冯千镒的吩咐,事成之后,不会亏待我……” 项述冷淡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原本一名信使,项述对他的身份并无兴趣,但看陈星这模样,忽然就觉不对。 “宇……宇文辛,”宇文辛说,“我是宇文家的。” 项述想起来了——根据那日苻坚所言,宇文辛就是逼死了陈星父母之人。而陈星听到这个名字时,丝毫没有半分惊讶,想必是已经知道了。 陈星问:“现在怎么办?” 项述将这信使带到晋陵来前,早就想好了安排,将宇文辛交给司马玮看管,让他别弄死了宇文辛,却也不可放他离开,尤其不能让他朝外传信,于是便带着陈星回宫去。 皇宫之中,项述把陈星带进房里,陈星再见宇文辛,心情十分复杂,与项述视线对上,心烦意乱,说:“对不起,许多事,我都没告诉你……可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也许你不知道会更好……” 项述眉目间充满了戾气,打量陈星。 “就像宇文辛这件事?”项述说。 陈星想起上一次也是这样,得知杀父之仇后,项述来松柏居找自己,路上在街中遇刺,回宫后项述还不由分说,揪着他的衣领,把他大骂一顿。 “你要打我就打吧。”陈星疲惫说。 项述皱眉道:“不过是一时气话,打你做什么?” 陈星郁闷地坐在榻畔,不片刻,项述在他身边坐下,与他并肩而坐。 陈星低声说:“我和辛哥,小时候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其实我不认识拓跋焱……” 项述没说话,陈星低声说:“知道这件事时,我怎么都不能相信,是辛哥他逼死了我爹。” 项述保持了沉默,侧头看陈星,陈星那眼神里,充满了落寞与悲伤。继而他抬起手,搭在陈星肩上,轻轻地搂住了他。 陈星这下再按捺不住,转身埋在项述身前,哽咽起来。 “当年我爹因克耶拉之事而死,”项述道,“父母家人已故,从此世上唯独自己孤身一人,谁会不在乎?那夜我听苻坚所言,便知你心中一定时时记得此事,不过是强颜欢笑。” 门外,拓跋焱的声音道:“大单于,您回来了?” 项述:“……” 项述正坐在榻上,搂着陈星低声说话,奈何忘了关门,刚开了个头,拓跋焱找来了,手里还牵着交给他遛的狗。陈星马上恢复自然,抬袖擦了下眼睛。 “出去!”项述不悦道。 拓跋焱放了狗绳,躬身告退,那小狗便摇着尾巴冲进来,看看项述,再疑惑地看陈星,跳了几下,扑进陈星怀里,开始舔他,陈星于是又笑了。 “明天须得找清河谈谈。”项述想了想,说,“用过晚饭后便睡下罢。” 陈星欲言又止,但想到项述一直以来都非常地可靠,今日听到周甄之名时,短暂震惊,便马上恢复了镇定,一定已经有主意了,于是不再多问,唯独今天没有与冯千钧联系上,让他觉得有点不妥。但阴阳鉴所在已查明,冯千钧又掌握了信息,想必不会出大的岔子,留待明天也是一样,便很快睡了。 翌日起来时,外头又是闹哄哄的,陈星睡眼惺忪,听见项述用铁勒语长篇大论地朝外间人说着什么,项述说起铁勒语时语速很快,语音却很清晰,抑扬顿挫的很好听。但说快了陈星总是听不清楚。 他从屏风后转出来,看见满厅前来提亲的胡人贵族,刹那项述说到一半,竟是被陈星的出现打断了,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在陈星脸上。 陈星:“???” 项述用铁勒语说道:“就……如此处理,画像全部带……带回去,茶也不用,嗯,不喝了,好意心领……另觅……各位另择佳婿。” 陈星听出自己出现时,项述竟是难得地有一点结巴,当即满头疑惑。接着,满厅人看着陈星,眼神里充满了敌意,继而一下全部告退。 项述朝一名内侍道:“茶与画像给他们送回去!” 内侍抬眼打量陈星,再看项述,躬身捧走案上的东西。 日上三竿时,陈星与项述对坐,项述一身王袍,提笔写信,陈星则吃着早饭,注意到项述在用一柄小羊豪写铁勒文。项述的铁勒文写得非常端正工整,丝毫不像出自习武之人的手,倒是令陈星十分惊讶。 “看得懂?”项述问。 陈星会说不会看,只认得少数几个字,说:“写得真好看,整整齐齐的。” 项述说:“写汉文不好看。” 陈星喝着奶茶,又说:“用笔用得好,写什么字都好看。” 项述答道:“我娘教的。” 陈星于是点了点头,又问:“写给谁?” “送信回敕勒川,”项述随口答道,“给族长石沫坤,让他提防周甄。” 陈星本以为听到周甄二字时,项述会马上奔回敕勒川,没想到他居然还沉得住气,虽说他已知道周甄身份,却依旧配合着问了一句。 “周甄是谁?”陈星疑惑道。 项述云淡风轻道:“你终于想起这件事来了。” 陈星马上解释昨夜就想问,项述却示意不必啰嗦,随口道:“我安答的爱人,一个已经死了好几年的男人。” 陈星:“……” 项述封上信,盖火戳,见陈星表情,陈星本不料项述如此直接,什么都不瞒他,项述却会错了意,以为陈星在诧异男人之间的关系,随口道:“是的,两个都是男人,我们胡人不像你们汉人,喜欢谁就是谁。” 陈星马上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安答,你不担心他么?毕竟曾经是他的爱人。” “我相信他。” 项述如此答道,继而让内侍过来,吩咐拿给拓跋焱,让他派人去送。这下拓跋焱除了遛狗,还得充当跑腿。陈星原本担心车罗风那边出状况,但既然冯千镒让宇文辛去敕勒川,而宇文辛又被他们截了下来,那么周甄那边一定还不知道长安的事,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异动。 上一次他们在长安待到入秋才回敕勒川去,这回时间还有很多,只要解决掉王子夜,敕勒川就不会有事。 陈星正思考着,却发现项述在看他。 陈星:“?” 项述示意陈星看案上另一封信,陈星拆开,见是苻坚送来的,约他前往御书房一谈。恰好今日项述须得去见清河公主,于是两人议定,稍后陈星若能脱身,便前来找项述。 “苻坚不是什么好东西,”项述提醒陈星,说道,“别顺着他的话说。” “放心吧。”陈星笑道。 御书房中,正如上一次见面,但这一次,王子夜没有出现。 陈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正如凤凰重明所言,天地脉与宿命的巨轮,确实存在着冥冥中的奇异力量,哪怕宿命已被定海珠强行扭转,仍在不停地做自我修正,许多注定发生的事正在缓慢地回到它的正轨上。 制造变数,无数小小的变数,犹如聚沙成塔……陈星反复咀嚼着重明的话,想到那抵达长安后便不知所踪的凤凰。 “听说今天大单于回绝了所有前来提亲的贵族。”苻坚朝陈星现出玩味的笑容,“要么择日不如撞日,朕这就让你俩成亲,青庐交拜?” 陈星心想重活一世,你果然还是这么闲着没事做,喜欢给人说亲,答道:“免了,陛下难不成叫我过来,就是想提这事儿的吗?” 他朝苻坚说着话,目光却驻留在御书房中,苻坚背后所悬挂的两面招幡上——驺虞幡与白虎幡,得怎么想个办法朝苻坚要过来,免得落入王子夜手里。 苻坚说:“述律空这人,与朕也是兄弟一般,他的心思我最清楚,嘿。” 陈星心道你清楚个鬼,你清楚就不会在伊阙下面被项述围出个四面楚歌来了。却听苻坚又说:“你知道大单于,有一半你们的汉人血统罢。” 陈星“嗯”了声,喝着奶茶,心思却不在苻坚身上,不时看苻坚背后的幡旗。 苻坚又说:“四年前,述律空接任大单于时,朕亲自前往敕勒川道贺,便问过成亲觅偶之事,述律空所答,朕如今还记得一清二楚……你老看朕背后做什么?” 陈星马上笑道:“这两幅幡,是晋人之物?突然想起,便多看了两眼。” 苻坚“哦”了声,陈星拿不定主意,若让项述来朝苻坚要,应当能要到手,但王子夜一定知道它的作用,若发现法宝没了,定将心生警惕,当真让他好生难办。 只听苻坚又道:“他说‘孤王要与什么样的人共度一生,心中有数,不必你来操心’。” “嗯。”陈星仍在思考。 苻坚道:“朕问他‘那么你想要与什么样的人成亲呢?’述律空没说,不过想必是像你这样的汉人了。” “这样啊。”陈星心不在焉,终于道,“陛下,能朝您讨一样东西吗?” 苻坚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朕说话?要这两件晋时国宝是罢?这样,你答应朕一件事,朕就……” “大单于到。”外头拓跋焱开口道。 两人便停下交谈,项述来了,也不打招呼,直接坐下。 项述:“?” 项述示意两人继续说,苻坚便续道:“想要朕的东西……” 项述打断,朝陈星道:“你想要什么?” “呃……”陈星说,“就是那两块破布……其实也没什么。” 项述:“摘下来给他。” 陈星生怕两人打架,忙道:“别,我不要了!” 苻坚的脸色马上变得难看起来,奈何想朝项述要紫卷,还不能得罪了他,比起紫卷金授,两块破布也不算什么,只得说:“拿去拿去。” “谢谢——!”陈星顿时心花怒放,说,“虽说这东西拿回去也只是挂着,但毕竟对我来说很重要……对不起,陛下,我无意冒犯……你真是太好了,谁再说你不是好东西,我一定不同意!” 苻坚吩咐拓跋焱进来,将白虎幡与驺虞幡卷起,收在一个匣中,交给了陈星。 “你们汉人的传国玉玺,朕都不介意,”苻坚沉声道,“若持这么几件东西,便能保家卫国,想必晋人也不会仓皇南逃了。” 陈星听到这话只觉十分刺耳,但东西已经到手,让他讨点嘴上便宜也无妨,便收好匣子。 项述又道:“不必谢他,既然这么大方,孤王也不想白拿你东西。送你三千匹巴里坤疾风,乃是月夜群山野马所配的良驹,过后让人往敕勒川领罢。” 苻坚想要这批马想很久了,差点就按捺不住破功,用尽浑身解数方忍住那狂喜,说道:“怎么听起来,还是朕占了便宜?罢了,朕不妨再成人美事一桩……” 陈星说:“那,我们这就告退遛狗去啦?陛下失陪。” 苻坚道:“慢着。” 陈星只得再度坐下,一时三人无话。 项述不悦道:“坚头,你又想做什么?成谁的美事?” 苻坚又笑道:“先前聊你接任大单于那年,说过的话。” 项述:“那天每个人都来与孤王说话,记不得你说了什么。” 苻坚说:“那天旁人说的话,朕也记不得了,但朕从始至终只与你聊过汉人的事,你不是喜欢汉……” 项述:“喂!” 项述眼里,带着不耐烦的神色,似乎在责怪苻坚口无遮拦。 陈星闻言忽然心中一动,想起拓跋焱曾经的态度,以苻坚为首的五胡,甚至关外胡人对汉人的态度,似乎大家对汉人都带着几分敬仰,这点他上次来到长安时就发现了。 唯独没认真问过项述,他是不是也曾经十分憧憬汉人的故乡?很久以前,陈星一度以为项述讨厌汉人,可仔细想也不对,他的母亲就是汉人,为什么呢?这不应该啊……时至今日,陈星与项述相处了这么久,忽然隐隐约约,感觉到了项述那未曾宣之于口的复杂情愫: 项述曾经一度将汉人所在的地方,视作自己的故土,他也曾以自己有着汉人的血统为荣。 可就在他辗转南下时,却被母族中人不问缘由地抓了起来,投入牢狱等死,所以他才这么生气,甚至迁怒于冯千钧与陈星。 被苻坚这么一提醒,陈星忽然就懂了项述的矛盾心情。 苻坚又轻描淡写地说:“我在预备南征,述律空,你想去江南么?” 项述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答道:“坚头,你放着好好的北帝不当,这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苻坚说:“王猛确实力劝朕不可南伐,但不久前,朕做了一个梦。” “朕梦见在一条广大的河流上,率领全军渡河,背后是猎猎狂风,百万大军就在这河畔,一河之隔,则是南朝的弱小的军队……” “……天地在朕的大军前为之变色,百万铁骑,但凡将手中马鞭投入江中,亦可阻断这滔滔流水,想想这场面,述律空!” “这将是如何壮观的一幕?”苻坚走到御书房中央,面朝悬挂了数十年的神州大地地图,志得意满道,“北到哈拉和林,南到百越,俱是我们的领地,你我将携手奠定这片大地千万年的不朽功业!” “那个……”陈星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恕我不合时宜地问一句。您在梦里见到的一百万大军,里头也有大单于的兵马么?” 苻坚忽然被这话噎住。 第97章 退缩┃你负责保护我,我负责保护狗 一个时辰后, 北市。 项述:“你最后那句话, 快把坚头气死了。” 陈星牵着狗绳, 与换了身常服的项述出门遛狗,今天项述不穿王袍了,一来免得被人围观;二来行动也不方便, 然而穿上一身汉人服饰,反而显得更是俊逸潇洒。 “我以为你不会穿汉人的衣服。”陈星说。 “我是半个汉人。”项述如是说。 陈星叹了口气,说:“晋人将你抓到襄阳的时候, 你一定对他们很失望吧。” 项述随口道:“但也有像你这样的人, 既然已经出来了,大单于胸襟宽广, 便无所谓了。” 陈星笑了起来,问:“清河公主那边, 处理得如何?” 项述想到这里,脸色又沉了下来, 说:“我警告过她了,若再一意孤行,须怪不得我。我们太久没见过面, 她又太倔强, 我说服不了她。” 项述与陈星依旧上了那听曲楼二楼,将狗拴在一旁,陈星满心欢喜,铺开从苻坚处讨来的白虎幡与驺虞幡,仔细检视, 脸上带着笑容,展开一看。 项述先是看那两块破布,再看陈星笑容,嘴角带着嘲讽的笑意。 陈星开心得不行,正要朝项述解释,抬头时,一看他表情,便道:“你现在一定在想,两块破布,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项述答道:“不,你既然喜欢,自然有你的理由……看你满心欢喜模样,只觉好笑。” 陈星一本正经道:“其实这是两件失传已久的法宝。” 项述眉头一抬,陈星便在雅座案前铺开白虎幡,朝他认真地解释,上面所绣的线乃是以法力制成,暗纹是符纹,白虎与驺虞则是两大神兽……项述似懂非懂地听着,大部分时候都在看陈星的脸,明显陈星专注的神情比这两块破布要生动多了。 不知不觉,天色已昏暗,今天冯千钧也没有来。 这是第二天了,陈星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距离约定碰面的时间,已过了一个时辰。 “得去看看,”陈星喃喃道,“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暮色沉沉,项述与陈星牵着狗,到得松柏居外的大路上。 “待会儿如果有什么麻烦,”陈星说,“你负责保护我,我负责保护狗。” 项述:“……” 项述看了眼那狗,狗倒是很乖巧,安安静静的也不叫,陈星知道项述觉得这狗应该送回宫去,为什么侦查的时候还要带着狗? “这是我的坚持,”陈星说,“你就听我的吧。” 陈星对上次清河公主丧心病狂到捅死一只人畜无害的狗的情形尚且记忆犹新,这次他无论如何不敢让它单独待在宫里。 项述只好听陈星的,陈星负责带路,从花园里穿过去,带着项述四处绕路。项述皱眉道:“你来过?” “这是奇门遁甲,”陈星一边辨认,一边低声说,“一个阵法,跟着我走就行。” 很快陈星便找到路,离开花园,来到亮着光的拉门前,里头传来齐声叫喊。 “打倒苻坚,光复大晋——” 项述:“……” “正在密谋造反呢。”陈星低声说,靠到门前朝里头看了眼,内里灯火通明,唯独不见冯千钧,冯千镒端坐正中。项述一拎陈星衣领,示意他快走。 陈星轻车熟路,进了松柏居,长廊内一片寂静,他推开了冯千钧的房门,只见内里收拾得整整齐齐。 “不像有人住过。”项述拉开叠门,现出门后空空荡荡的衣柜。 陈星充满疑惑,冯千钧应该回过家才对。 项述走出去看了眼,说:“主阁是冯千镒的房间,进去看看?”说着抱起陈星,避开冯家家丁,翻身上墙,过了花园,往主人房而去。 “狗不要进去,”项述说,“先让它在外头等着。” 项述怕狗进去乱翻东西,陈星便让它在外头候着不要乱动。 松柏居中原本守卫森严,在项述这等身手之下,却如入无人之境,两人长驱直入,想上哪就上哪。陈星拉开冯千镒房间的拉门,现出上次来时的案几与软塌。 项述在陈星背后关上门,房中亮着灯,陈星一看案上东西,便惊呼一声。 森罗万象! 森罗万象散发出黑气,已从一把化作两把,在这短短数日之内,已被重新冶铸了一次。但从双刀上所散发出去的气息判断,陈星认为自己绝不可能感觉错。 “他的刀?”项述也发现了,正想拿起来仔细端详,那两把佩刀被搁在案上,人却不知所踪,陈星开始有不祥的预感了。 这时候,外头传来声音,显然冯千镒的谋反大会结束了,正在交谈中回房。陈星与项述同时转身,交谈声已来到门外,离开显然来不及,于是项述在这短短顷刻间,果断朝榻底一钻,带着陈星躬身滚了进去,那边冯千镒进来,时间拿捏得天衣无缝。 榻下空间极其紧凑,高度足够两人容身,纵深却极浅,项述躺着,陈星整个人只能趴在他身上,不敢乱动,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呼吸交错,嘴唇离得极近。陈星侧头,沿着床底缝隙望出去,稍一转头,就要被项述亲上。 项述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述律空果然起疑心了,”清河公主摘下斗篷帽,低声说道,“这厮太也喜欢多管闲事,以他的身份,何必去在意苻坚性命?” 冯千镒没有回答,回到案前席地而坐,伸手,开始烧水煮茶,沉声道:“大人发现了一些超乎意料之事,决定尽快发动布置。你这边进展如何?” 清河公主迟疑半晌,没有回答。 陈星趴在项述胸膛前,听到他的心跳咚咚声,快而有力,忽然心中一动,侧头想到项述耳畔说句话,项述却一手抱着陈星,腾出另一手,轻轻捏住陈星温润的唇,示意自己知道。 “我……”清河公主颤声道,“现在不行,师父,冲儿还未准备好。” 冯千镒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斟茶,将瓶中之物倾入杯中。 陈星:“!!!” 魔神血! 陈星马上拉着项述让他看,项述原本握着陈星的手,看到这一幕时陡然不自觉地手指收拢。 痛痛痛……陈星表情抓狂,项述意识到了,马上放开。 那点紫黑色的血液正在杯中四处滚动,冯千镒将茶杯放在清河面前,清河沉默,声音略发着抖:“我……” 冯千镒道:“喝下去罢,喝下去,先前你所修炼的法术便将一日千里。你也将透过吾主之眼,看见人间这千万年来的真相……” 清河急促喘息,说道:“我……师父,我还没准备好。我……” 事到临头,清河竟是有了少许害怕,冯千镒紧盯着清河双目,缓缓道:“你不是想报仇么?报家人的仇,报苻坚施予你们慕容氏的屈辱。” 清河说:“这太快了,今天述律空,他……他告诉我。” 陈星心中一动,项述朝清河说了什么?继而侧头,看着项述。 项述犹豫不决,仿佛在下一个艰难的决定,握着陈星的手紧了紧,指指榻底,示意待会儿不要出去。 “他说……”清河的眼神一时变得失魂落魄,喃喃道,“当年那些我与冲儿所珍视的人,他们如果还在世,会说什么呢?他们就希望我用这样的方式,去为他们复仇吗?” 冯千镒:“……” 冯千镒顿时睁大了双眼,清河抬眼望向冯千镒,低声说:“这一生里,我只希望冲儿能好好的,希望能保住慕容家。设若咱们,今夜……今夜就动手,杀了苻坚,长安各族,是不是又要陷入……当年洛阳城破的……战火?” 冯千镒一字一句道:“清河,你怕了。” 清河公主心烦意乱,说道:“我只是不想,不想……你让我再想想,如果能只除去苻坚……” 冯千镒沉声说:“尸亥大人担保,只要你能制住苻坚,绝不会滥杀无辜。你慕容家不仅不会有危险,反而将迎来……喝罢,清河,你已经不能回头了。” 清河惊疑不定,冯千镒拉起了她的手,注视她的双目,将杯放在她的手中。 那滴魔神血在杯中不断翻滚,清河想缩回手,冯千镒却喃喃道:“喝下去,清河,为什么事到临头却退缩了?你等的,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喝下去……” 清河用力缩手,冯千镒低声说:“这是吾主特地为你所制,喝下去后,你只要回去与苻坚行房……” “不,”清河说,“算了,我得走了!放开我!” 冯千镒冷冷道:“直到此时,你还想——” “放开她,”项述的声音道,“废物。” 紧接着,清河公主大喊一声,项述从榻底飞身而出,冯千镒蓦然转头,那一刻,陈星抱头冲出,扑住清河公主。项述单手抓住整张床榻,将那张近三百斤的乌木床当作武器,抡了起来,一招拍在冯千镒身上,连人带榻带案几以及炉子、茶壶、屏风、魔神血……统统扫了出去! 陈星:“…………………………” 陈星见过太多次项述动手,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奈何看到这场面还是太过震撼,只听一声巨响,冯千镒如断线风筝般连着一整张床撞破房门,直飞出去! 项述怒喝道:“带清河走!回去通知坚头!” 陈星抓住清河手腕,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冯千镒已经不知道被项述拍去了何处,整个松柏居顿时炸了,江湖侠客从四面八方冲来,怒吼道:“有刺客!抓刺客!” 项述却在庭院前长身而立,双手做先后掌起势,错步,两掌一翻,面朝数十名高手,竟是要以空手入白刃功夫退敌! “往这边走!”陈星喊道,“你快回宫!” 清河公主睁大双眼,陈星低声道:“没有喝是对的,回去想想清楚吧!别害了你弟弟!” 清河公主:“你……” 陈星:“我得回去救我的狗了!” 紧接着,背后不远处传来痛喊声,项述面前已躺了一地人,不远处陈星一声大喊。 陈星:“项述!快来!我堵到他了!” 冯千镒在夜幕下出现,冷冷道:“你究竟是谁?” 陈星不住退后,旋即也双手拉开,做了个起手诀,正忐忑是否就在此地祭出心灯时,冯千镒却嘲讽道:“有什么伎俩,不妨一次施展出来看看?” 说着,冯千镒手中一招,现出阴阳鉴! 是它了!陈星正要上前抢夺,阴阳鉴内却爆发出滔天黑气,轰然笼罩了整个庭院! 陈星冷笑道:“嘿嘿,不好意思,万法复生了!” 紧接着,陈星双手一圈,心灯的万丈光芒顿时犹如海潮般爆射出来!与阴阳鉴上释放出的滔天怨气轰然相撞,形成两股飓风! 冯千镒瞬间恐惧大喊,陈星那一手藏得实在太严实,直到入长安时,王子夜一党尚且全无防备,顿时被袭了个措手不及。眼看强光与怨气飞卷,陈星竭尽全力,心灯中宛若神钟震响,“当”一声光芒再度攀升,冯千镒狂喊之中,不得不将所有的怨气全部释放出来。 只见陈星在漩涡中屹立不动,周遭光浪卷着怨气,疯狂蚕食,怨气犹如融雪般被不断净化。 “快停下!”项述喝道,“住手!这儿要毁了!” 陈星正威力全开,忽然意识到,周遭的楼宇、木椽、砖瓦,全部在这巨大的破坏力之下被撕碎,松柏居中的凡人被一股巨力扯得飞起! 陈星见状,顺势将心灯法力一撤,冯千镒正在全神贯注要以镜中怨气收走陈星,两股力量互相冲撞,平地爆发,紧接着全部注入了阴阳鉴。 镜中吸力未消,将花园内的草木、砖瓦、断壁残垣全部一起吸了进去!陈星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镜里的怨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了?! 紧接着下一刻,项述抱住陈星,一把护住他的头,两人在空中转身,冯千镒嘶哑喊道:“受死罢!” 轰然巨响,陈星与项述被吸进了镜中! 怨气砰然消散,现出被净化后的阴阳鉴,冯千镒奄奄一息,试着催动法宝,喃喃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人是谁?” 接着,一声狗吠,小狗从旁冲过来,一跃掠过,衔住镜子,跑了。 冯千镒披头散发,万万未料法宝会被一只狗夺走,惊叫道:“又被狗抢走了!快追!快……嗯?” 镜中幻世,皇宫中。 冯千钧被绳索捆得严严实实,绑在柱上,全身满是鞭痕,已奄奄一息。 王子夜手持法宝阴面,一手正在施法,往其中源源不断地注入怨气,支撑镜外冯千镒祭法宝时所需。 事实上一盏茶时分前,他便感觉到了阴阳鉴的震颤,究竟是什么情况,需要动用如此强大的力量?奈何镜外正在不停地抽走镜中的怨气,王子夜只得全力以赴,注入法力以支持冯千镒。 “你的同伴似乎救你来了。”王子夜手捧阴阳鉴,往其中端详,甚至不抬眼看冯千钧,喃喃道,“直到如今,还不想说实话么?” 冯千钧低声道:“尸亥,你……要……完蛋了……” 王子夜一笑,答道:“该死的是你才——” 突然间,王子夜手里的镜中,喷出了数十万斤的砖石、碎木、流水、土壤,形成一股飓风,朝着王子夜的正脸直冲出来,犹如一股咆哮的洪流,顿时把他的脑袋打得粉碎,继而击穿了殿顶,将皇宫的房顶冲走,最后从镜内射出的,却是项述与陈星。 陈星晕头转向,项述抱着他一个翻身,背脊先是撞上梁柱,再飞腿踹蹬,于殿上几下纵跃,落地。 “我好想吐。”陈星说。 王子夜千算万算,只算不到突然被镜里反冲的力量爆头,成了一具无头尸,手里还握着阴阳鉴,数息后歪倒下来,摔在地上,阴阳鉴另一面“当啷”一声落地。 冯千钧:“快救我!” 项述:“……” 冯千钧话音落,殿外,半个松柏居的地基与木料连声巨响,从天上狂坠下来,砸在宫外。 第98章 双刀┃如斯百姓,又有何辜? “他们已经知道了!”冯千钧得以松绑, 跑出殿外, 说, “我的法宝呢?” “没时间拿了。”项述来到殿外,望向天空,王子夜失去身躯, 正在天际穿梭飞舞,带着一股熊熊黑火。 陈星踉跄出来,只见皇宫外全是魃, 数十万魃, 与曾经的景象并无二致。 “你究竟是谁?”王子夜的声音在天空下震响,说, “驱魔师?万法复生是你干的好事?定海珠又在何处?!” 陈星抬头,望向天际, 没有回答。 王子夜怪笑起来,说道:“无妨——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了——来罢, 让我看看,你有几分本事——” “你这笑声我已经听腻了。”陈星冷冷道,把阴阳鉴扔给项述。 “先保管下!” 项述收起阴阳鉴, 沉声道:“现在出去?” “不, ”陈星双手回撤,低声道,“跟我走!” 旋即,陈星两手一推,释放出一阵闪光, 天际的王子夜顿时哀嚎一声,怨气被冲散,飞开。 “心灯!”王子夜狂吼道。 陈星趁着这机会冲出了皇宫,项述喝道:“去哪儿?!” “找你的武器!”陈星道。 面前全是魃,陈星抬手,一道强光射去,魃群顿时恐惧四散,清出道路。三人飞奔,到得曾经的大汉驱魔司遗址外,只见怨气缭绕,地面满是黑色的符文,曾经的大汉驱魔司遗址已被夷为平地。 陈星缓慢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一幕。 项述回头,望向天空,这时间里,一名魃王全身黑铠,已率领魃军将山谷重重围困。 怨气缠绕,落下地面,现出了尸亥黑火飞舞的身形。 “你在找这个么?”尸亥略嘶哑的声音缓缓道。 他抬起手,手中黑色火焰飞展,现出两头尖锐、满是倒刺的一把长矛,矛上依次浮现出血红色的魔神符文。 尸亥抬起手,长矛瞬间幻化出钩、戟、刺、环刃、鞭索五件魔器,在空中飞舞缠绕,继而朝着三人飞射而来! 陈星尚未想清楚,忙祭起心灯屏障,强光倒卷,那黑色长矛相撞之后,却爆出一道血光,刺破心灯法术,射向陈星胸膛! “当心!“ 项述蓦然推出阴阳鉴,一挡。 深夜长安城中,那小狗衔着阴阳鉴,摇着尾巴,在松柏居后门远远看着这一幕,整个松柏居被毁掉了大半,长安一夜间全醒了。 小狗有点迟疑,左右看看,不知是该回皇宫去,还是回松柏居。 此刻,一少年身影、一中年人身影来到小狗背后。 那狗倏然有点害怕,狂摇尾巴,缓缓退后。 “阴阳鉴?” 少年拿起阴阳鉴,旋即,镜面现出几道裂纹,中年人当即魂飞魄散,喊道:“快扔了它!扔远点!” 少年:“????” 阴阳鉴被魔矛一撞,顿时碎裂,砰然碎开,刹那天地崩毁。 “便宜你们了。”尸亥的声音冷冷道。 冯千钧狂喊道:“不会吧!这就碎了!” 紧接着景象破碎,陈星喊道:“不动如山……” 一句话未完,又被阴阳鉴的阳面喷了出来! 短短半个时辰里,陈星与项述先从现世到幻世,再从幻世到现世,简直是头晕目眩。项述也不知道撞上了什么,再次护住陈星,横冲直撞,身体弹飞,撞进了北市二楼,屏风碎裂。原先在松柏居附近看热闹的百姓听到巨响与爆炸声,再次转身,朝事发地跑去。 下一刻,滔天怨气冲天而起,阴阳鉴碎裂,这次的炸开远非在伊阙时的规模可比,霎时将两道房屋夷为平地! 幸而附近的百姓们听见松柏居异变,全部起来看热闹,否则这么一炸开,顿时不知要死多少人。 黑火飞速冲撞,带出数十万魃,天上开始下起了魃雨,接二连三发出巨响砸下,填满了朱雀街。 日出时分,天色蒙蒙亮,百姓们顿时大声惊呼,仓皇逃亡。 “陈星!”项述喊道,“星儿!” 陈星被撞得头昏脑涨,听到那句“星儿”时,当即清醒过来,说:“啊?你还记得……记得我小名?” 项述也是一怔,继而道:“来不及了!快过来!” 项述拉着陈星的手,将他带到楼前。 陈星:“…………” 整个长安的魃,竟是一刹那从阴阳鉴中被释放了出来! 陈星:“阴阳鉴碎了!原先不在镜中的一切东西,都会被喷出来……糟了,怎么办?” 魃群开始四处追食长安百姓,到处都是魃,黑火裹着王子夜飞向皇宫,发出狰狞怪笑。 “天意如此——”王子夜之声缓缓道:“那么就,择日不如撞日罢!” 长安一片混乱,天明时,已有无数百姓开始逃命。项述冲下楼来,陈星说:“回皇宫!” 项述:“走不了!太多了!离开这里!” 陈星每一次爆发强光,都成功地驱散了大批魃群,奈何心灯无法直接消灭这群活尸,顶多将它们驱逐开去,不多时又将重聚,而且陈星终于有点喘了……看来有了天地灵气,还是会累的,得稍微节制一下。 项述捡到地上巡城士兵散落的刀剑,说:“法力!” 陈星稍稍祭起心灯,旋即项述手中剑绽放强光,如虎入羊群,斩杀而去,忽然动作停顿,意识到危险,抬头,只见数个黑影朝着陈星掩袭而去! “当心!”项述立即回撤,旋即另一个身影从高处扑下,抖开两把钢爪,爪中电光闪烁,朝着空中一挥。 闪电轰然爆破,形成光链,顿时劈翻了冲到陈星身前的魃,继而去势未消,沿着长街扩散开去! “肖山?肖山……肖山!”陈星大喊一声。 “陈星!”肖山大喊道,朝陈星扑了过来,紧紧挂在了他的身上,又朝项述喊道:“哥哥!” 项述:“?” “肖山!!!”陈星激动至极,狂喊道。 简直是与肖山抱头痛哭。 片刻后,两人分开,陈星见项述一脸诡异地在旁看他俩,马上朝肖山小声道:“先什么都别说……你怎么来了?” 肖山:“我正在巴里坤湖洗澡……” 忽然又有连声巨响,烈火聚为火龙,咆哮着冲过长街东西向,一阵狂风冲天而起。 “小师弟!我来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 “哈——” 是时只听一人朗声大笑,身周气流平地而起,吹得宽袍大袖飞舞、腰带飞扬,那人仙风道骨温文儒雅,念诵风咒诀,调动身周气流,衣袂飘扬,乘风揽月而来。 “谢师兄?”陈星蓦然惊了,谢安什么时候学会这么多法术的?! 只见谢安立于长安北城木牌坊一端高处,漫不经心随手一招,发出数枚五土真符,化作重石下压,滚滚而去,碾过大半条街的魃群,双手拉开法诀,朗声道: “万法复生,师兄特地作诗一首……” 肖山与陈星同时怒吼道:“快打啊!” “别吟诗了!”陈星抓狂道。 “好!既已万法复生,师兄便兑现承诺!特来助你斩妖除魔!”只见谢安袍袖鼓风,在天上盘旋飞舞,四处发射火弹,引起爆炸。 项述:“……” 陈星一手扶额,只见项述看谢安,看肖山,眼里带着几分迷茫。 皇宫深处,军令流水般送到,长安异变,原以为是有人谋反,但事情却随着一轮接一轮的急报而越来越错综复杂,拓跋焱已带兵出去镇压这群怪物。苻坚大半夜被叫醒,一脸茫然,站在正殿中,浑然不相信这突发事件。 清河公主快步奔来,颤声道:“陛下……得离开这儿,与我出宫暂避。” 苻坚震怒道:“究竟发生何事?!哪一家胆敢谋逆?!” 数个黑影在地面现身,清河公主睁大双眼,转身站在苻坚身前,手持匕首,怔怔看着面前一幕。 尸亥一身黑火,缓步而来,沉声道:“陛下,若无此变数,原本计划须在数年后发动,现如今万法复生,恕我等不了这么长时间了,否则人间驱魔师恢复法力后,恐怕夜长梦多……” “王子夜?”苻坚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黑火。 四周黑影幻化出魃军,聚集过来。 苻坚却十分镇定,颇有帝王之风,只诧异道:“你是什么妖怪?” 尸亥又道:“还是换个身体与陛下分说,想必更习惯罢。” 紧接着,黑火缠绕住一名内侍,内侍惨叫一声,被尸亥夺取了身躯,面容犹如溶解了一般开始变幻,再度现出王子夜的容貌。 王子夜轻松地说:“稍后想与陛下做一桩交易,我这还得布个守御阵法,先忙一会儿。” 说着,王子夜手中现出那魔矛,黑光迸发,散向整个皇宫。 陷落的松柏居中,冯千镒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膝前搁着被重新冶炼过、分为两把的家传环首刀,摇动轮椅,沿松柏居背后的山路,缓慢上了松山。 城内火光四起,禁军已被惊醒,设法以火攻逼迫魃群围聚,再予以铲除,而皇宫所在的方位怨气冲天,现出一道黑色的屏障。 看见这一幕时,冯千镒发出了放肆的大笑。 “你们终于也有今天了。”冯千镒喃喃道。 冯千钧一身武服,沿着山路走来,到得山中高处,充满不忍地注视兄长。 冯千镒缓缓道:“你想杀我吗?没有用的,不管你做什么都没有用了,尸亥大人已发动他的布置,吾主很快就要复生。届时神州大地的胡人,都将血债血偿……” 冯千钧抬起手,天地灵气在两人之间汇聚,两把环首刀飞向冯千钧。 冯千镒坐在轮椅上,却蓦然转身,眼里现出愤恨之色,同样抬手,怨气滚滚而出,缠住其中一把环首刀,飞向冯千镒。 森罗万象在空中分开,兄弟二人各执一把。 冯千钧说:“曾经我没能阻止你,在你死后的多少夜里,我总想着,若能回到当初的一刻,我……大哥!” 冯千镒手持长刀,长刀上怨气喷发,将他的全身笼罩在黑色的气焰之中。 “废话少说,”冯千镒低声道,“既选择了当一名驱魔师,动手罢!” “一定要用这种方式么?”冯千钧躬身,按刀。 冯千镒坐在轮椅上,与冯千钧遥遥相对。 两人同时出刀! 霎时一声巨响,冯千镒与冯千钧二人所在之处气流爆发,冯千镒释放黑气,冯千钧则以森罗刀引动天地灵气,生、死两股巨力在松山山顶对撞,方圆数十里内的绿叶疯狂卷来,藤蔓平地而起,朝着冯千镒袭去。然而随着冯千镒一挥刀,生机盎然的绿叶暴风便化为一片漆黑,枯萎,败落。 绿意向生与枯萎凋零,顿时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分界线,松山半枯半荣,阴面犹如万物凋零的黑山,阳面如青木气息席卷的盛夏,分庭抗礼。 “大单于!” 天明时,拓跋焱带兵冲过全城,与项述在朱雀门外会合。陈星、谢安、肖山三人骑在马上,看着眼前这一幕。 项述身边已聚集了不少长安城中的杂胡,在变故发生的第一时间内,项述开始营救百姓,穿过大街时,所有的胡人都朝着他开始会合。 “皇宫被占了,”拓跋焱道,“外头有一股黑气,我们进不去!陛下与清河公主还在里头!” 项述沉声道:“文武百官都救出来了么?” 拓跋焱点头,说:“慕容家的骑兵正在想办法打回皇宫去!” 项述又问:“长安百姓呢?” 拓跋焱道:“都撤出城去了!” 苻坚被软禁在宫内,一时无人发号施令,也幸而项述恰好此刻就在长安,众人只能前来请示名义上诸胡的领袖。所幸王子夜释放出魃后第一目标成为了皇宫,调集了浩浩荡荡的魃群围聚在宫外,无心前来碾灭凡人。 项述下令道:“通知全城官兵,撤向阿房宫。” 拓跋焱道:“陛下呢?” 项述答道:“孤王会负责救他出来,陈星,那疯子是你师兄?” 陈星:“是……算是吧……我还是先去找冯大哥。” 陈星有着强烈的预感——冯千钧多半正在与冯千镒算账。 谢安飘飘欲仙,被气流托着,从高处牌坊飞下,朝项述说:“武神!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陈星马上使眼色,谢安略有疑惑,问:“小师弟,怎么?” 项述总觉得有点奇怪,这一大一小出现时,自己不知为何又有似曾相识的念头,但陈星朝他说道:“没事的,你先疏散百姓,我与谢师兄去找冯大哥下落。” 项述便不再说话,带领麾下兵马,前去城中。 “哎哟,我的老腰……” 方才谢安落地时没掌握好姿势,稍稍拐了下,跟在陈星后面,几次想与他抱头痛哭一番,陈星却与肖山跑得飞快,只好喊道:“慢点啊!师弟!” 陈星带着谢安与肖山,找到马匹,上马,快马加鞭赶往松柏居,问道:“你们怎么……” 肖山说:“我都记得!记得的!” 陈星问:“陆影情况怎么样?” 肖山:“我告诉他了,全都说了!他让我马上来帮你!别担心他!有法力了!他可以用天地灵气修炼了!暂时能撑住!” 谢安说:“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在洗澡,忽然清醒过来,反复考量,觉得这不是做梦,甚至顾不得朝陛下告罪,一路匆匆忙忙就上长安来了,恰好在入城时碰上了肖山小兄弟……” 肖山不解道:“我也在洗澡!这是为什么?” 陈星道:“这和洗澡没关系,只是刚好你们都在洗澡而已……算了,过后再朝你们解释,赶紧先把冯大哥带回来再说。” 陈星下马,松柏居一大半已垮,进入花园时,凤凰停在梧桐树上,说:“需要帮忙?” 三人同时大叫一声,肖山说:“鸟?” “凤凰。”陈星答道,“目前还不用,说不定待会儿就要了……你先跟着我们吧。” 谢安端详那凤凰,重明却道:“看来,你们碰上了更麻烦的事。” 谢安朝陈星问:“什么麻烦?” 陈星深呼吸,停步,说:“不动如山落在尸亥手里了。” 这事情相当严重,只有项述尚未意识到。现在不动如山被炼化成魔器,还能除掉蚩尤吗? 谢安:“当真失敬了!您就是那位史籍上所记载的妖王?我少年时,曾四处寻找龙凤踪迹,不意竟在此处!谢某心中有一疑惑,终于随着您的露面彻底解开……” “快走吧!”陈星叫苦不迭,跑回来拉着谢安衣袖,焦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有朋自远方来。能飞上去么?” “不行,”谢安说,“风咒只能支持很短暂的一会儿,万一法术失效,掉下来还容易崴到脚,保险起见,还是用爬的吧……” 陈星:“……” “冯千钧!”肖山喊道。 冯千钧与冯千镒二人全力施为,冯千镒初学森罗刀用法,却坐拥长安主场怨气地利,只见怨气从长安四面贴着大地滚滚涌来,如浪涛般围住了松山,沿着山坡倒卷上去,汇入冯千镒的身体。 而冯千钧则从天际引来源源不绝的天地灵气,灵气从穹顶如瀑布一般倾泄而下,占了天时,松山犹如漆黑大海中的一孤岛,双方僵持竟是不相上下。 “怎么连冯千镒也学会森罗刀的用法了?”陈星诧异道,继而蓦然想起,王子夜一定是从阴阳鉴中拿到了森罗万象的心诀,并交给了冯千镒! 越是靠近山顶,那两股互斥的生死巨力便越是强大,卷起肆虐的暴风,将整座松山上的乱石与断木疯狂卷出去,再以强风扯回山顶。谢安扔出一张符纸,便被狂风卷走,再扔,再被狂风卷走。 陈星抱着一棵树,喊道:“这儿要被毁了!” 肖山以龙爪勾着山壁,抓住陈星,喊道:“怎么办!” 一件上古法宝一分为二,在全力施为之下效果竟是如此恐怖,陈星不由得承认万法归寂在某个意义上来说,还是有必要的…… 谢安喊道:“能隔绝掉灵气么?!这儿要炸了!” 三人已快接近山顶,到处都是横飞的断木,陈星望向城内被聚集的滚滚怨气,把心一横,说道:“肖山!保护我!” 继而陈星一松手,在空中随着风飞了起来,右手抬起,光芒一闪。 心灯爆闪,四周如浪涛涌来的怨气随之一退。 肖山大喊,释放苍穹一裂法术,狂雷万道将卷向三人的飞石全部击得粉碎。 陈星运转心灯,再次爆发,又是一声巨响,松山周遭的怨气之海顿时被清开,现出一小片空地。 谢安:“机会来了!” 是时山顶,冯千镒赖以施法的怨气被隔绝在心灯制造出的屏障外,霎时动作一窒。冯千钧回身,以森罗刀一收,喝道:“住手罢!”紧接着挥出雷霆之力,化作虚影朝着兄长疾射而去! 冯千镒横刀膝前,马上抬手施法,地面升起千万漆黑藤蔓,然则冯千钧那一刀先断槁木,死气迸发的断木上,整齐切口迸发出绿色光芒。 再中冯千镒手腕,只见冯千镒手中,森罗刀打着旋飞出,冯千钧再一斜掠,同时抓住双刀。冯千镒仰天翻倒,摔出轮椅,在地面挣扎。 刹那所有法术撤去,松山山顶恢复风平浪静。 冯千镒发出苦笑声,在地上缓慢爬行。 “你赢了。”冯千镒说。 “大哥。”冯千钧不住喘息,朝冯千镒伸出手。 冯千镒说:“但我已见到了我想要的……就让……吾主……” 冯千镒大吼一声,全身迸发出最后的怨气,犹如上一次般,腾飞上天际,喝道:“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谢安的声音蓦然震响:“冯千镒!速速给我住手!” 谢安飞在空中,等的就是这一刻,甩出符纸,给了冯千镒一记“泰山压顶”。冯千镒顿时惨叫一声,又被打回地面。 “出魔!”陈星快步上了山顶,抬手高举,冯千镒落向陈星的刹那,心灯之光爆闪,将冯千镒一身怨气轰得溃散! “大哥!”冯千钧马上抱住摔下的兄长。 怨气蒸腾,冯千镒嘴角溢血,尚未转化形体便已遭到克制怨气的心灯轰击,呕血不止。陈星马上到得冯千钧身前,一个滑步就地跪下,按住冯千镒心脏。 魔神血……冯千镒是最早饮下魔神血的,那滴血已牢牢占据了他的心脏,与全身经脉渐渐融为一体,改造着他孱弱的身躯。 冯千钧双目带着恳求之色,望向陈星。 “他的抵抗太强了!”陈星说,“我……我尽力而为,按住他!他要魔化了!” 冯千镒睁大双眼,谢安缓步走来,沉声道:“千镒!” “谢安石?!”冯千镒喃喃道。 “和他说话!”陈星想起车罗风临死前的一刻,也是这么渐渐失去意识,必须让他清醒着。 谢安缓缓道:“冯千镒,还记得最早动身前往洛阳时,你与我说的什么?” 冯千镒:“……” 谢安沉声道:“陛下虽令你权宜行事,却从未让你滥杀无辜。犹记汉时,你冯家先祖冯异追随明主,匡攘天下,如今你与苻坚虽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放眼看看罢,如斯百姓,又有何辜?” 谢安侧身,一扬袖,松山外,整座长安城已近成炼狱,数十万魃在城中四处肆虐,长安八门,尽是逃亡的百姓。 冯千镒顿时睁大双眼。 “你这么做,又与胡人何异?”谢安皱眉,注视冯千镒,喃喃道,“仇恨已令你成为曾经至为厌恶之人了么?下一步,是不是要辅助王子夜称帝,南下大肆屠戮你的族人?陛下有令!再不迷途知返!便除你汉人身份!逐出大晋!不必再为我大晋执行任何任务了!” 冯千镒:“!!!” 谢安之声如暮鼓晨钟,让冯千镒的内心产生了一丝动摇,只因在场诸人,唯独谢安能代表远在南方的千千万万族人,“复晋”亦是曾经一直以来,予以冯千镒至为坚固的倚靠,如今谢安之言,正中冯千镒的心病,犹如釜底抽薪。一旦被国家所舍弃,自己一生的动力,便将刹那化为虚无缥缈,竟令他充满了茫然。 陈星马上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机会,全神贯注,调集心灯的所有力量,注入冯千镒心脉。 意识之海中强光一闪,伴随着巨响,心灯的火焰扩散开去,现出漫天烽火与染血的洛阳官道。 陈星茫然四顾,又出现了!上一次,是在项述的记忆中,心灯在驱逐执念之时,将他的意识带到了敕勒川外的茫茫大草原。 这一次是冯千镒的记忆? “我恨……我恨……”一个嘶哑的、痛苦的声音说道。 陈星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幕,那是年青时的冯千镒,他趴在了官道一侧,被断去了双腿,齐膝而断的伤口涌出源源不绝的血液,浸满了身下,两条断腿弃在一旁。 冯千镒拖着血迹,披头散发,缓慢地往前爬行,全身发抖,眼中现出决死的神色,道路两侧,弃着家丁、孩童的尸体。 而就在官道下,稻田的另一头,女孩的惨叫声传来,伴随着秦军放肆的笑声。 陈星刹那感觉到了冯千镒内心最深处,巨大的痛苦与绝望,正因心灯的连接,那世人皆苦的悲痛让他感同身受。 “我要杀了你们——!”冯千镒疯狂地喊道,“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陈星喘息片刻,快步而去,跪在了冯千镒身旁,抱住了他。 “冯郞……冯郞!”那女孩疯狂喊道,“照顾好……孩儿们——!我——去了——!” 稻田之中,女孩的惨叫以一声死前的呐喊结束,四周恢复一片死寂。 冯千镒:“我永远……也不会……放过你们……” 陈星低声道:“千镒,还没到时候呢……还没到离开的时候,也没到结束的时候。” 冯千镒的双眼陡然睁大,而就在这一刻,稻田中升起一只紫黑色的巨大怪物。 陈星喃喃道:“我答应你,终有一天,你会等到这结束,也许是复仇,也许是离开……” 鲜血凝聚,成为咆哮的巨大怪物,陈星身周却迸发出强光,隔绝了那魔神血怪物的不断靠近,守护住了冯千镒。 “他不会跟你走的……”那怪物嘶哑地吼道,“心灯执掌,你总算来了——” “兵主。”陈星沉声道。 现世,松山之巅,风起云涌,陈星紧闭双眼,跪在怀抱兄长的冯千钧身前,身周发出光芒,冯千镒的身体上,怨气已近乎完全消散,唯独心脏处的那点魔血,正在陈星发出的强烈心灯火焰中不断瓦解、碎裂。 谢安转头,只见全城的魃仿佛受到感应,正在不断朝松山汇聚。 “还要多久?”肖山说,“下面多了好多怪物!” 肖山与谢安拉开架势,只见魃海之中,三名魃王身着黑铠,正要攻陷松山。 谢安道:“我们下去抵挡一刻!” 冯千钧焦急道:“再坚持一会儿!” 三道虚影顷刻间已来到山巅,从背后朝冯千钧与陈星扑下!冯千钧大喊一声,侧旁却掠出另一个黑影,手中长剑翻转,“铿”的一声架住偷袭者武器! “司马玮!”冯千钧喝道。 司马玮守住陈星与冯千钧,抬头望向数魃王,魃王缓慢分开,各自占据不同方位,预备同时围杀位于山巅之人。 下一刻,数箭射来,三名魃王头盔几乎应声飞落,铁箭射入魃王眼眶,带出鲜血,魃王纷纷从山上摔了下去。 项述收弓箭,低头看了眼陈星与冯千镒,以铁勒语喝道:“守住这里!” 山下,胡族骑兵冲杀而来,在谢安与肖山的协助下,组成防线。 冯千镒的记忆中: 那团紫黑色的血液不断冲击,欲从陈星手中夺回冯千镒。 “你也许会复仇,”陈星怀抱冯千镒,低声说,“也许不会。但你得记得,复仇不仅是为了死去的人,更是为了活着的人……” 他朝着那魔血抬起一手,喃喃道:“现在,出魔罢!” 心灯爆发,形成光潮,击中魔血,魔血在心灯的烈火之中分解,怪物嘶吼,灰飞烟灭。 现世。 陈星按着冯千镒,纹丝不动。 骤然间,两人身上爆出一道光环,横扫开去,那道强光气浪顿时卷走了天地间的怨气,冲溃了山下成群结队的魃。 陈星睁开双眼,不住喘息,一阵晕眩,而圆睁双目的冯千镒刹那昏了过去。 “撤!”项述见陈星睁眼,喝道,“阿房宫会合!” 第99章 赦免┃司马玮呢?!快!把司马玮找来! 三个时辰后, 阿房宫中。 长安撤下来的军队、将领已吵翻了天, 京城骤逢异变, 皇帝落于人手,王子夜挟持了苻坚与清河公主,此事之骇然, 简直闻所未闻。 苻融、慕容垂、姚苌、苻坚之子苻丕在阿房宫正殿内激烈争吵,从长安撤下来的兵马已在阿房宫外扎营。苻坚所立太子为堂兄的长子,此时未在长安, 事发突然, 诸将甚至群龙无首,一时不知该听谁的。 “拓跋焱呢?!”慕容垂大怒, “禁军统领,事发之时竟是置若罔闻, 连陛下都被抓了!必须斩首谢罪!” 苻丕道:“是陛下令他率军平乱,哪能知道是名妖人?我就说汉人没一个好东西!” 一众汉臣站在殿中, 场面混乱至极。苻坚向来亲信王子夜,孰料这次竟是王子夜动手谋反,王猛死后, 秦廷便以王子夜为首。苻坚不出事还好, 这下整个朝廷顿时陷入了乱局中。 正争吵时,殿外脚步声传来。 “大单于到——”内侍大声道。 满殿肃静,项述一身血,进来时将头盔往地上一扔,“当”的一声, 全身甲胄未除,当着众人的面走过殿前,拾级而上,坐在了阿房宫正殿的帝位上。 所有人:“……” 项述:“说罢,汇报情况。” 刹那间秦廷诸人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苻坚被抓了,述律空却恰好就在长安,从名义上来说,这厮乃是胡人的大单于,汉人可以不奉,按理说只要是祖先参与歃过血的敕勒古盟中人,都得听他的,这一刻项述完全可以取代苻坚,暂时行使帝王之责。 “怎么?”项述沉声道,“有意见?” 诸人纷纷你看我,我看你。苻融清楚项述与苻坚的关系,要说他觊觎苻坚的皇位还不至于,于是上前道:“回禀大单于,军队已全部撤出,城中百姓亦在皂河西岸安顿下来。” “太子呢?”项述问。 “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前往东海通知。”姚苌出列,躬身道。 项述又问:“慕容冲何在?” 慕容垂沉吟不语,项述皱眉道:“慕容垂,你不会说话?” 慕容垂见状只得上前答道:“慕容冲正在路上,想来明日傍晚可到。” 项述从这短暂的迟疑里察觉了不妥,但没有追问下去,变故昨夜发生,慕容冲从平阳赶来,最快也要三天,中间差的这一天速度,想必是有人提前就通知他了。那时尚无魃乱,既然提前通知,慕容家想做什么,也不难猜。 “慕容垂带兵,守住长安四门,”项述说,“严防活尸逃出。” “是。”慕容垂道。 项述又道:“姚苌、苻融整军,等待孤王号令,从南门、西门、北门攻入,待王子夜伏诛后,从三个方向攻入皇城,留一出口,将魃妖驱逐到皂河平原决战。” “是。”余人道。 项述:“剩下的,去调出阿房宫中火油、投射机,组成防线,等待慕容冲的援军……忙完了?” 陈星来了,手里拿着满是血的一块布,累得有点喘气。 “歇会儿。”项述道。 陈星摆摆手,答道:“说完我就走了,各位大人……” 陈星转向众人,再看项述,有点迟疑。 “真的要说吗?”陈星道。 项述不耐烦地皱眉:“让你说你就说。” 陈星只得详述了整个过程,殿内鸦雀无声,说完以后,陈星忽然想起一件相当严重的事。 “清河公主她……”姚苌听完内情,简直心惊胆战,望向慕容垂,慕容垂则黑着脸,说道:“血口喷人!证据何在!?” “孤王就是证人。”项述淡淡答道,“你们若不信,待清河脱困后,大可与她当面对质。不过此事,坚头想必也早已心知肚明。” “这……”苻融顿时意识到大事不好,这不是逼反慕容垂么?此事非同小可,说清了王子夜的布置,就无异于告诉所有人,清河公主也参与了谋反复国,而慕容家则是脱不了罪了。虽然朝中大多认为慕容家有谋反之心,这真相一揭出来,慕容垂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听完以后,项述朝陈星招手,示意他过来。 陈星走到台阶下。 项述说:“靠近点。” 陈星:“???” 陈星于是又上了一级。 “到孤王身边来!”项述不耐烦道,“又不会吃了你,怕什么?” 所有人:“……” 殿内群臣都在看慕容垂脸色,一时不知他要怎么决定,是当场拔剑扔在地上大喊“老子反了”然后冲出去揭竿而起,还是跪下朝代为行使帝权的大单于认罪,项述却毫无征兆,在殿上和一名汉人眉来眼去。 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哦……哦。”陈星来到项述身边。 项述不耐烦,牵起陈星的手,朝众臣出示陈星手上那枚戒指。 “认得玺戒?”项述不耐烦地说。 所有人纷纷低头。 “孤王以大单于赦免之权,”项述说,“特赦慕容氏清河公主。” 朝中百官顿时同时松了口气,一时来不及想为什么一个汉人戴着大单于的戒指,谢天谢地,这么一来,便免于内乱了。 “并特赦冯家冯千镒,”项述又道,“二人谋逆之罪,一笔勾销,过后不得再行追究清算,不得造谣滋事,否则便是有违敕勒盟约,诸胡共诛。” 陈星心想被谋逆的人又不是你,苻坚出来估计得被你气死,不过算了,也合该他倒霉。 这么一来,除了主谋王子夜,冯家与清河公主都安全了。大家都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否则一旦清算起来,只会逼反慕容氏。 陈星忍不住偷看一身黑血、铠甲污脏的项述,眼里现出少许仰慕之意,心想好像这家伙当皇帝也不错嘛。 项述又道:“就这样,散了。你还要做什么去?” “我去看看拓跋焱,”陈星答道,“他受伤了。” “我和你去罢。”项述从王位上起身,于众人面前与陈星离殿而去。 当日黄昏,拓跋焱躺在房中,谢安与肖山、冯千钧在一旁端详,肖山手里还抱着陈星的狗。 另一张榻上,则躺着昏迷不醒的冯千镒。 拓跋焱胸口被魃王开了一道血口子,从肋骨下直到肚脐,肖山帮忙按住他的伤口,陈星为他缝针,缝缝停停,满手是血,已头晕目眩。 项述在一旁看着,幸而那伤势不算重,只是伤口上散发着极淡的黑气。然而陈星手中却是闪烁着心灯的光芒,为他止血,缝合所到之处,怨气便在心灯下自行消散,漆黑的伤口亦逐渐恢复殷红。 “好了。”陈星又让拓跋焱服下活血生肌的药丸,说道,“你得好好歇着,千万别再乱动。” 拓跋焱面无血色,虚弱不堪,在榻上沉沉入睡。 陈星擦了把汗,这是他今天看过的不知道第几个病人了,自从抵达阿房宫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奔波在军营中,查看所有被魃咬伤、抓伤的将士与百姓。 幸而这一次魃群被放出来后,第一时间往皇宫前聚集,并未四处撕咬凡人。长安百姓一见怪物,顿时跑了,军队亦马上撤离。 唯独拓跋焱带领禁军,不要命地冲击皇宫,想抢回苻坚,方受了重伤。其他人等如慕容氏带领的家兵,几乎全是能撤就撤,逃得比谁都快,就连苻融也是保命要紧。 “还是这么倔,”陈星无奈道,“拓跋焱有时就跟个傻子似的。” “你治了多少人?”谢安说,“小师弟,你也歇会儿罢。” 陈星实在太累了,万法复生为心灯提供了强有力的灵气,却也比从前更耗费他的心神,他擦了把汗,坐在榻畔,说:“是得歇一会儿。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说着摸了摸小狗,靠在项述身边,竟是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项述:“……” 众人:“……” 于是大伙儿就这么坐在房中,互相看着。 “那个……”冯千钧照顾完兄长,说,“我来介绍下罢。这位是……肖山小兄弟,是我们的旧识,也是来驱魔的。” 肖山:“?” 冯千钧朝肖山不停使眼色,肖山莫名其妙,以询问的眼神看谢安,又看冯千钧,冯千钧猛挤眼睛,肖山似懂非懂,点头。 谢安却是看出来项述不记得往事了,点头,说:“我叫谢石。” 项述那表情,明显觉得两人似曾相识,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得说:“既是陈星旧识,跪安罢,出外随便住下,就说我的命令。先让陈星休息会儿。”但转念一想也不对,房中还有拓跋焱与冯千镒,于是横抱起陈星,自己找地方安顿陈星。 项述走后,冯千钧方与谢安、肖山交换信息,冯千钧道:“我直到此刻,还怕是一场梦,该不会是……听说,人在死前,生前的事儿都会像走马灯一般,你看,肖山也好,你们也罢,苻坚、我大哥、拓跋焱,统统是见过的。” “这景象,”冯千钧充满疑惑,示意谢安看皇宫周围,“你觉得像不像个走马灯?” 谢安道:“千钧,你只是累了眼花,休息下就好了。我也怀疑过,但是你发现不曾?有一件事,足可证明咱们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回到了三年前。” 肖山:“?” 谢安狡猾一笑道:“那只凤凰,你见过它的人形么?身为妖王,总该有人形罢?就算无人形,你见过凤凰?你知道凤凰长什么样?我们见到的凤凰,是一样的么?” 冯千钧顿时被谢安点醒,确实如此,若这一切不过是临死前的幻觉,那么定是重复曾经的一生,所有的回溯,都将是记忆中的人,长相或是模糊不清。但唯独凤凰长什么样,他们在这之前,可是从来没见过的! “我见过他的人形!”冯千钧终于能肯定了,这不是幻觉。 谢安点头,说:“这一次,王子夜抢先得到了不动如山,倒是非常棘手,得想个办法将它取回来,还到武神手里,才能打破淝水之战中的最后一环。” 冯千钧听陈星说过战场上的祭坛,喃喃道:“只有项兄弟知道幻魔宫的入口,可怎么偏偏就是他全忘了呢?” 谢安说:“不碍事,来之前我已安排好,令人前往淝水,在战场方圆数里内掘地而入,只要有耐心,挖它个两三年,总能挖出来的。” 冯千钧倒是没想到也有这种笨方法,于是点头。 肖山又说:“等回去救了陆影,陆影说他也许有一些办法,可以帮上陈星的忙。” 花园内山水如画,夏时满院翠绿,廊下风铃轻轻随风作响。仿佛与怨气冲天的长安一墙相隔,于是就成了世外桃源。 陈星睡得天昏地暗,从榻畔爬起,打了个呵欠。 “还以为你不会醒了。”项述正坐在外间,一身单衣,对着满院灿烂阳光与画般的美景抚琴。 陈星蓦然一惊:“我睡了多久?这是哪儿?” 陈星自己都有点怕了,想到上一次的三个月,该不会是事情又朝着什么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长安已经沦陷了,他们到了江南?! “一晚上,”项述答道,“还在阿房宫,冯千镒与狗提前送出去了,免得坚头回来翻旧账。” 陈星刚醒来便差点被吓得虚脱,还好还好,应当只是累了。 “你救了一千多人?”项述难以置信道。 撤到阿房宫当天,陈星看见有百姓与禁军士兵被抓伤咬伤,于是便留下为他们驱散怨气,不知不觉,竟是治疗了千余人。最让他高兴的是,心灯在万法复生以后,已能借助天地灵气的力量为伤患净涤伤口,也即是说,不必再怕有人尸变了。 陈星一脸茫然,也没数,说:“现在呢?怎么办?” “大单于,”几名侍卫过来,说道,“您的铠甲。” 项述于是放下琴起身,说:“你师兄自告奋勇,要求前去一挫王子夜,冯千钧也想救出清河公主。” 陈星说:“事情绝对比他们想的要严重得多,得先商量清楚。” 现在王子夜占领了皇宫,手里还扣着苻坚与清河公主当人质,项述手中空有十万兵马,围住了长安,却是一筹莫展,必须先解救人质,剩下的让苻坚自己去折腾都行。 项述看着陈星,忽然便欲言又止。 “怎么了?”陈星问。 项述眉目间带着疑惑,似在思考,接着又摇摇头,说:“没什么。” 陈星:“???” 陈星怀疑项述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事实上从再次见到他开始,项述便时而露出这种表情,如同沉浸在回忆里一般。 陈星换好衣服,快步上了阿房宫高处,与众人眼望长安,只见数十里外的未央宫被一面黑色的球形障壁所笼罩着,阴云密布。 “着实难办,”陈星皱眉道,“那是一道用不动如山布下的守御墙。” 这等守御墙,前朝也唤“结界”,乃是凭法宝本身的力量所布。王子夜一来以这守御墙圈住了里头的充盈怨气;二来则阻挡了外面的凡人,令其无法进入。 凤凰飞来,停在屋檐顶上,说:“要帮忙么?” 项述:“谁在说话?” “暂时不用。”陈星对自己的最后一个愿望还有想法,可不能就这么轻轻松松地用掉了,于是朝项述解释:“这是一只……呃,妖王。” “您能变个人形给我看看么?”谢安礼貌地说。 “你让陈星提,”凤凰说,“他说什么,我都答应。” 项述:“……” 项述以一种危险的表情审视那凤凰,陈星赶紧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算了,空了再朝你解释。” 拓跋焱按着伤口,勉强上来,冯千钧忙搀扶着他。 “我试过了,”拓跋焱说,“那面黑色的墙里头非常危险,还有怪物在守护。” “唔……”陈星正皱眉考虑,心念电转,要如何解开这面守御墙,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王子夜给驱散掉,忍他实在忍太久了。 谢安想了想,说道:“按理说,这等守御墙,只要猛烈攻击,待得里头怨气耗完以后,自然就崩解了。” “没那么容易,”陈星说,“张留曾以不动如山在阴阳鉴中设下结界,几百年了,尸亥都破不了它。” “不动如山是什么?”项述忽然又觉这名字似曾相识。 “本来应该是归你的一把剑,”陈星说,“现在落王子夜手里了。” 谢安说:“上回你们是怎么进去的?” 上一次对决冯千镒时,未央宫内并无守御墙,当时陈星借助阴阳双鉴,出入未央宫内,现在阴阳鉴也毁了,着实让人头疼。 “有没有什么办法,”陈星喃喃道,“能骗过这面守御墙,进去把苻坚和清河公主弄走呢?王子夜是怎么骗过不动如山,拿起它的?一定有办法……有了!司马玮呢?!快!把司马玮找来!” 当天傍晚,一行人依旧在松山聚集,不断靠近未央宫。 谢安唏嘘道:“小师弟当真聪明。” “嘘。”陈星十分紧张,看着不断接近长安大街尽头,未央宫的黑色身影。 “还不一定成功呢。”陈星低声道。 项述说:“稍后一旦瓦解,我与陈星负责克耶拉,你们对付魃军。” 陈星点了点头,抬头看项述,项述拍了下他的手背,两人把手握在一起。 陈星手中焕发光芒,沿着右手经脉注入项述全身,直到他的心脉中,焕发出璀璨光芒。 “先把王子夜的那把长矛抢到手,”陈星叮嘱道,“回收你的神兵,这是最重要的。” 项述点了点头。 司马玮背着冯千钧的森罗万象,排开沿途熙熙攘攘的魃群,走向守御墙,毫无阻碍便穿了过去,继而笔直走向未央宫深处。 未央宫楼台,中央摆放着一把通体漆黑的魔矛,周遭怨气飞涌,矛上血红色符文闪烁光芒,一圈一圈地扩散开去,犹如海浪般筑成了坚不可摧的防御法阵。 王子夜与苻坚站在高台前,苻坚眺望拥挤在皇宫之中,密密麻麻的活死人。 王子夜:“死亡永远不会是在人间的结束,看看罢,陛下,这些将士们生前为你统领,死后也将为你而战。” 五名魃王围在高台一侧,王子夜走近他们,摘下其中一人的头盔,示意苻坚看。 “陛下觉得,他们生前与死后,又有多大的不同?” 苻坚冷冷道:“花言巧语,王子夜,你不过是为了诱朕饮下你的毒药,成为任你驱策的活死人而已!” 王子夜笑道:“陛下,您不妨看看我,再看他们,我已拥有数千年之久的生命,逍遥天地之间,你以为,我又被谁控制了么?” 苻坚一怔,王子夜说:“魔神血若强迫活人饮下,不错,自当会令其成为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不再留下自己的意识。须得你心甘情愿,将这一生献给吾主,吾主便将助你永生不死,逍遥自在,像我如今一般。” “……否则,如今你性命已悬于我手,”王子夜冷笑道,“我又何必与你说这等废话?” 清河公主在旁,惊疑不定地看着王子夜。 王子夜:“只要你点头,吾主便予你一支永远用不完的大军,赠你不死之身。” 第100章 迁徙┃我的天啊!我的武神!怎么能这么武神! “到得那时, ”苻坚说, “朕也势必将成为你的傀儡, 犹如扯线木偶般活在你们的掌控之下!” 王子夜哈哈大笑,说道:“苻坚呐苻坚,你直到如今, 还是在以凡人之心,揣度神的意图,吾主身为上古魔神、人间之主, 在他的眼中凡人就是蝼蚁, 统治一窝蝼蚁,对他而言, 有何意义?” 苻坚一怔。 王子夜又道:“吾主对你的万世江山并无兴趣,待事成以后, 自当还你,你大可在这神州大地上, 当千秋万世的明主。” 苻坚皱眉道:“他究竟想要什么?” 王子夜:“他要你为他制造足够的怨气,再为他夺得一件法宝——那是一枚指轮,乃是定海珠碎裂后的遗物。只要得到它, 吾主便将离开现世, 完成他数千年来的心愿,回往曾经,一雪前耻,既已不在这个时代,又谈何操纵你?” 苻坚沉吟不语, 王子夜说:“再给你一个时辰考虑,苻坚,机不可失。你若愿意,便饮下这杯魔神血,心甘情愿地成为吾主任命于人间的天子。” 王子夜抬手,一个小杯飞来,落在苻坚手中。苻坚紧握着那杯,皱眉不语。 “届时我将打开守御墙,你可依旧召回你的部下,准备南征。”王子夜沉声道。 苻坚冷冷道:“朕若不答应呢?” 王子夜惋惜地说:“那么,便只能将你炼化为一名新的魃王了,恐怕你一旦失去神志,你的部下们便将分崩离散,前去追随那名大单于述律空……” 此话正中苻坚心病,只见苻坚现出不明显的怒容。 “你也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情况,”王子夜微笑道,“来到你身边的第一天,我便提醒过你,陛下。看似铁壁一块的大秦,诸族实则各有心中算盘,你身后那女人,就是最好的例子罢?” 苻坚握杯之手微微发抖。 司马玮来到高台下,解开背后双刀,一并插入砖缝之中,再贴满符纸,将此处暂时封印。 陈星在外围等候,看了眼天色,屏息。 紧接着,司马玮几步跃上高台,从木柱后翻了上去,甩出钩索,缠住清河公主腰身。 苻坚转头望向清河公主时,清河公主却现出震惊眼神,腰上被钩索一缠,从高台上拖了下去! 王子夜:“!!” 王子夜马上回过神,喝道:“什么人!” 五名魃王一齐躬身,朝着坠落的清河公主追去。 远方传来清河公主大喊,陈星道:“动手!” 陈星祭起心灯,一招按在冯千钧背后,冯千钧全神贯注,发动森罗万象! 遥距千步之外,森罗万象蓦然迸发黑火,瞬间转换了形态,疯狂吸扯守御墙内的怨气,冯千钧那一刻眉目间现出戾气,双目红光一闪,怒吼一声。 “起——!” 陈星以心灯助冯千钧守住心脉,霎时森罗万象发动,高台下长出一棵漆黑巨树,冲天而起,顶飞了未央宫楼台,楼台垮塌,魔矛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拖着滚滚黑气的弧线,坠向东北角。 神兵坠落,结界瓦解,黑色的障壁顿时“嗡”一声消弭,等候已久的秦军将领开始率军冲杀。 “走!”陈星喊道。 所有人应声,越过皇宫院墙,朝着海潮般的数十万魃军杀去! 一道强光破开晦暗怨气,王子夜当即就知道麻烦来了,飞身上空中,一招手,魔矛朝着高空飞去。 肖山抖开两爪,雷电化作暴雨,当头劈下,清开拦路活尸。 谢安两手连弹,符箓化作飞鸟,继而拖着火光点燃了满地魃群。 拓跋焱已率领禁军杀进了皇宫之中,喝道:“营救陛下!” 司马玮抱着清河公主,跃下高台冲来,冯千钧冲到面前,喝道:“交给我吧!” 冯千钧召来森罗万象,双目中血光消失,平复。随着结界破碎,怨气朝着整个长安开始扩散,魃群亦不受控制地冲了出来。 “去吧,”陈星说,“项述,把它抢回来!” 陈星祭起心灯,遥遥一按,项述全身爆发强光,化作金甲战神,一袭鎏金白袍在空中翻滚,一步踏空,战靴下“嗡”的一声,凌空现出金光万道的符文。 项述踏破符文,飞上天际,转身,又一枚金光符文出现,数枚符文在空中破碎,再聚合为一条金色光龙,载着他腾空而起。到得王子夜面前时,项述长发一收,化作飞扬短发,胸甲、战裙、战靴、护臂……强光流转,犹如空中爆发出的炽日! 王子夜冷笑一声。 项述双手回圈,以空手入白刃之技,左掌横切王子夜面门,右手握住魔矛。 王子夜:“已经晚了。” 魔矛爆射出漫天黑火,倒卷回去,覆盖了项述全身! 陈星:“!!!” 陈星要再催动心灯时,魔矛却陡然一震,项述手中当即鲜血淋漓,大声怒喝。 王子夜抓住魔矛,在空中一个回旋,带着项述冲向地面。项述从天坠落,狠狠摔了下来! 陈星一惊,瞳孔陡然收缩,项述却松手放弃魔矛,在空中头下脚上一个飞速翻身,狠狠掼在地上,躬身双足踏地,发出一声巨响。 “拿不到!”项述喝道。 陈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项述喝道:“把法力给我!别分心!我再试试!” 王子夜手中虚托魔矛,转头看见陈星,知道陈星才是他的目标,当即一个俯冲,朝着陈星疾冲而来。 项述一躬身,如箭矢般射出,转眼间已到王子夜身后,一脚猛地踩上王子夜背脊,将他踩得脸着地,砰地摔下地面,再翻身到得陈星身前,赤手空拳,双掌一前一后推出,做起手式,全身光芒迸发,保护背后的陈星。 太帅了!真是太帅了!陈星心中只有这么一句话。我的天啊!我的武神!怎么能这么武神! “现在怎么办?!”项述焦急回头。 “我我我……我也不知道了……”陈星道,“啊!怎么办啊!” 项述简直拿陈星没脾气了,又问:“克耶拉呢?!” 尸亥的宿主已被项述一脚踩死,此刻没了依托,化作魂魄形体飞身上空中,招手使魔矛飞来,落在他的手中。 眼前局面,明显谁也奈何不得谁,陈星心念电转,尸亥却不想再与项述缠斗,于是横握魔矛,沉声道:“来罢,看你有几分本事,面朝我的军队……” 怨气爆发,霎时皇宫中的所有魃军,在五名魃王的号令下重新整队,转身朝向项述与陈星,预备开始冲锋! 项述不敢再去追王子夜,深呼吸,立于陈星面前。 “十万,”项述沉声道,“你说我能破么?” 陈星:“看你了……” 飞翔在空中的王子夜做了个手势,陈星当即从背后猛地抱住了项述。 大军排山倒海冲来,项述稍一倾身,在这洪流之中,陈星将心灯催动到极致,两人身周光芒万丈,一道冲击波横扫出去,顿时掀翻了冲锋的魃军。 陈星已头晕目眩,项述侧头,心灯在他体内流转后,迸发出一条光龙,旋转在两人身周,朝着四面八方喷发龙炎,灼烧了未央宫前所有的魃军! 尸亥:“……” 尸亥正在找机会要冲下战场,以魔矛将二人一招穿心时,背后却响起一个声音。 “又见面了,别来无恙?” 谢安竟是与肖山、冯千钧三人上了未央宫殿顶,同时出招,将尸亥击向地面。 尸亥手握魔矛,如黑火流星般坠落,怨气轰击之下,将宫墙砸得粉碎,冲锋的魃兵失去号令,顿时一片混乱。 “述律空!”苻坚之声震喝道。 项述将光火一收,拉住陈星手腕退后,苻坚已在拓跋焱的掩护下匆忙赶来,喝道:“给朕留下王子夜!” “已经不知跑哪儿去了!”陈星喊道。 谢安与肖山赶来,冯千钧抓着清河公主的手腕疾奔而来,与三人会合。 项述说:“那武器拿不到,能毁掉它不?” 陈星说:“不不不……你让我再想想……一定有办法的。” “没时间了!”项述抓住陈星,低声道,“就像阴阳鉴,法宝互撞是会碎的!快想办法毁了它!” 怨气滚滚,于未央宫顶上一收,现出尸亥身形。 尸亥沉声道:“陛下,想清楚了么?还是将长安留给您,慢慢斟酌罢。” 项述蓦然望向苻坚,苻坚眼里竟是有少许躲避神色。 “拓跋焱!移驾阿房宫!”苻坚喝道,“先不管此处了!” “不行,”项述沉声道,“这么多魃,若从长安逃走,散向整个中原,谁来负责?” 苻坚说:“就让它们去南方……自然有的是人对付!” 尸亥手托魔矛一振,五名魃王同时得到命令,聚集起长安那浩大魃军,竟是要破城而出南下。 陈星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尸亥——!” 尸亥转头,陈星喊道:“你见过这个么?” 接着,陈星祭起白虎幡。 天地灵气滔滔而来,被吸入白虎幡中,幡面光芒一闪,白虎化作虚影飞出,踏空奔过魃群上空,二十余万魃顿时不受控制,脱离魃王,朝着长安城西门冲去。 尸亥:“我的魃!” “走!”陈星说。 项述上马,将陈星一搂,让他坐在前面。陈星手持白虎幡,项述纵马,冲出了长安城西门。 尸亥手持魔矛,勃然大怒,飞过天空,转眼追了上去。 “你的魃!”谢安朗声道,“哈哈哈哈——!” 尸亥:“……” 那二十余万魃军在白虎幡的力量下,竟是冲出官道,沿着项述计划的路径朝着阿房宫跑去,场面浩浩荡荡,相当壮观。其后则追着五名魃王,再后面追着飞来的尸亥,仿佛自家的羊群受惊逃窜,不得不四处吆喝追赶。 魃军背后,又追着率军前来围剿的慕容垂等人。 苻坚吼道:“你们想做什么?!听我一言!” 项述转头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陈星举着白虎幡,喊道:“别光看着!解决一点是一点啊!” 谢安与冯千钧、肖山纵马疾驰,绕到项述与陈星身后,各自释放法术。冯千钧朝清河公主道:“你来控马!” 清河公主一抖马缰:“驾!” 众人不时释放闪电,飞沙走石,冯千钧则被清河公主带着,于外围绕过一个硕大的圈。 只见项述与陈星带着魃军冲向阿房宫,皂水畔秦军等候已久,投石机射出火油。 冯千钧出森罗万象,划过外圈,转来,漂亮一收,大地上荆棘飞蹿近丈,形成包围圈,封住了群魃去路。 陈星收白虎幡,再一抖息战法宝驺虞幡,魃群顿时溃散。 “平阳太守到!” “慕容冲来了!” 地平线上,慕容冲率领平阳银骑滚滚而来。 “每次出场都这么大张旗鼓。”陈星喃喃道。 苻坚来到包围圈外,只见流火纷飞,圈中已成火海,数十万魃,再次被项述与陈星尽数解决,慕容冲加入了战团。 尸亥追到阿房宫前,自己苦心筹备的魃军全部被陈星骗走烧掉,唯剩五名魃王,终于明白到不是陈星的对手,只得放弃不再追来。 陈星抬头望向空中,紧接着尸亥化作一道黑火流星,飞向西北面。 五名魃王平地而起,跟随尸亥飞走。 “凤凰儿!”苻坚喝道。 慕容冲率领大军,在战场外围等候。 阿房宫前仿佛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典,火焰冲天滚滚而起,皂河两岸满是远观的士兵与百姓。 “被克耶拉跑了,”项述朝身前的陈星说,“你要的剑没有夺回来。” “没关系。”陈星担心地问,“你的手怎么样?” 陈星回头,看项述手掌,项述摊手,手上并无伤痕,当他化身武神时,身上伤口只现于顷刻,便飞速愈合。 “这得重新想办法了。”陈星略带焦虑道,“居然认主了!该不会认尸亥为主吧!” 苻坚被熏得满脸黑灰,烦躁地出了口气,众将领来到。 “陛下!末将救驾来迟!” “陛下!” “罢了!”苻坚不耐烦道,“述律空!” 项述正与陈星低声交谈,闻言朝苻坚望去。 苻坚道:“既有指挥魃军的办法,原可不杀,为何不听朕的命令!” 陈星感觉到了危险,联系到尸亥那句“慢慢斟酌”,该不会是王子夜说动了苻坚?上一次,王子夜是如何让苻坚就范的? “命令?”项述抬眉,带着疑问朝苻坚道,“命令谁?氐族族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与谁说话!” 项述一声震喝,周遭人等竟是不易察觉稍稍后退。 苻坚顿时怔住,神情复杂地看着项述。 慕容冲带着兵马前来,林立于项述身后,诸胡骑兵纷纷开始集结,刹那阿房宫前,出现了壁垒分明的两大阵营。 苻融上前,低声与苻坚说了几句话,平原上野火渐熄,化作席天卷地的灰烬,在苻坚与项述身前飘扬。 项述朝一名胡人道:“冯千镒送走了么?” “大单于,已经送走在路上了。”那人答道。 “狗?”项述问。 “狗在这里。”那人捧了陈星的狗过来。 陈星心道项述实在太英明了,马上接过狗。 苻坚听完苻融回报后,怒气冲冲地说了几句,准备转身离开。 苻融吩咐道:“将清河公主带下去,大单于请回阿房宫!陛下另有事相商。” 冯千钧忽然朗声道:“苻坚!清河自十四岁那年便国破家亡,被你掳进宫中。屈辱备至,一言难以蔽之。她确实曾有心杀你,奈何族人在你手上,俱为人质,不敢妄动。如今王子夜一而再再而三让她谋害你,她始终没有答应。她不爱你,却也未曾害过你!过往恩仇,一笔勾销!” 清河公主颤声道:“千钧……” 冯千钧又道:“大单于已特赦清河公主及我兄长冯千镒之罪,陛下若再无吩咐,就让他们走罢!” 慕容冲顿时色变,望向对面慕容垂,慕容垂做了个不易察觉的动作。 苻坚驻马,众人一时纷纷看着苻坚背影,直到他复又转过身来。 “述律空,”苻坚说,“我看不如换你来当皇帝?” 项述说:“算了,没兴趣。” 苻坚怒不可遏,吼道:“拓跋焱,慕容垂!将他们全部给我拿下!” 刹那项述背后胡人大哗,陈星与谢安却丝毫不意外,以敕勒古盟、秦廷这等关系,这一天似乎注定了会到来。 慕容冲喝道:“谁敢动手!” 苻坚喃喃道:“凤凰儿?” 慕容冲道:“陛下,你若铁了心要杀我姐姐,慕容冲奉陪到底!” 霎时两边对峙,项述说:“好自为之罢,苻坚,告辞。” 项述一声口哨,平阳军顿时分成两边,项述带着陈星,一骑当先冲了出去,紧接着谢安等人随后,再是杂胡,最后是慕容冲,浩浩荡荡离开了皂水平原。 怨气消散,碧空如洗,晴天万里,盛夏之时沿道一片翠绿。 胡人们驾着马车,等在路边,里头载着提前逃出阿房宫的冯千镒。 陈星回头看去,只见项述的十六胡族人、谢安、肖山、冯千钧、清河公主,外加慕容冲与平阳军,在长安北上的官道上一眼看不到头。 转头时,陈星与项述呼吸交错。 项述只低头看了眼陈星。 “人好像比上次多了!”陈星看见冯千钧把司马玮塞上马车,与冯千镒躲在马车里,于是朝冯千钧笑道。 冯千钧检查了兄长状况,再次翻身上马,笑道:“对啊!” 肖山问:“现在回敕勒川了吗?” 项述诧异,问:“你也是敕勒川人?” 肖山看了眼项述,再看陈星,没说话。 陈星说:“今天不唱歌吗?” 项述茫然道:“唱什么?” 陈星笑道:“敕勒川——” 肖山跟着唱了起来:“阴山下——” 众人纵马,一个比一个快。冯千钧抢在前头,追上清河公主,清河公主婉转的歌喉唱道:“天似穹庐,笼罩四哑。” 项述也唱道:“天苍苍,野茫茫——” 在他们背后,是数万人的迁徙队伍。 “风吹草低见牛羊——” 狗被塞在马鞍袋里,呼哧呼哧地吐舌头,随着奔马一颠一颠,好奇地看着四周。 凤凰展翅飞来,飞过队伍最前。 长城屹立于天的尽头,千年风雨,终如往昔。就像这天幕的围栏、大地的院墙,墙外刮着亘古壮阔的风,卷起草海清新的气息,飞进关内。 而在那灰色远古巨墙的背后,则是绵延万里犹如神龙般的群山、波光粼粼堪比大海的湖泊,与珍珠般散在草毯上的羊群。 在那穹庐般笼罩四野的星空之下,足迹闪烁着明亮的光。 而陈星的队伍,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一护法、一凤凰、一人、一小孩、一狗、一魃,一谢安,朝着敕勒川。 出发! ——卷四·定海潮汐·完—— 第5卷 光耀如昼 第101章 提议┃我堂堂述律空,为什么非要用这把剑? 夏末秋初的夜晚, 长城外群星璀璨, 与天脉相合, 化作浩瀚的银河横天而过。 大地上篝火处处,各军就地扎营。 陈星对着地图端详,屈指一算, 上一次抵达敕勒川是暮秋节前,按眼下的速度,一入秋就能到敕勒川。再前往哈拉和林, 往卡罗刹去, 想必一来一回,还能赶上在敕勒川过暮秋节。 面前的篝火旁, 搭起了一个简单的露天王帐,项述坐在铺了毯子的石头上, 面朝烧开水的炉,以一把小匕首削着人参, 参茶温厚的气息弥漫开去。 小狗趴在陈星脚边已睡熟了,肖山则在帐篷里睡觉,枕在陈星大腿上。 肖山自从见到陈星后, 便理所当然地跟在他的身边, 寸步不离。项述开始觉得这小孩黏人,却又不想骂他,心情隐约有些矛盾,本想让他滚远点,但肖山却自来熟地叫了几声“哥哥”, 于是项述便不知为何嫌弃不起来。 离开长安后的第三个夜晚,长城下: 慕容冲与清河公主来了。项述便示意自己倒参茶喝。不片刻,外头又来了数人,却是谢安与冯千钧,以及被冯千钧抱着的冯千镒。 慕容冲:“四海草原俱是大单于……” “听烦了,”项述打断道,“开门见山点,别啰嗦。” 清河公主笑了起来。 “我们商量了下,”冯千钧只得说道,“接下来,还是决定兵分两路。” 陈星抬眼看谢安,谢安脸色凝重,点了点头,说:“终归不好离开建康太久,看见你们没事,也可放心了。” 陈星知道谢安是一定得回去的,于是沉吟片刻,点头道:“谢师兄一个人走么?” 项述看了谢安一眼,谢安说:“我打算带着千镒南下,千钧依旧跟着你们。” 项述没说什么,陈星于是点头,说:“新垣平与温彻,就麻烦师兄了。” 清河公主接过参茶,两手握着银杯出神,片刻后轻轻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大单于。” 项述没说话,只是稍一点头,示意知道了。 冯千镒则不敢看陈星的双眼,他被弟弟放了下来,伏在地上,朝陈星与项述跪拜磕了三个头。 项述正看着篝火出神,鬓角垂下以金线所编起的细绦辫,侧脸英俊得令陈星挪不开目光。 “也洛萨。”项述淡淡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大恩不言谢,不用啰嗦了,回去重新做人,去罢。” 陈星朝冯千镒说:“苻坚终会与大晋一战。为了那天,好好准备。” 冯千镒点头,冯千钧便又抱着兄长出去。 清河公主俏笑道:“那……我就不跪拜你了,大单于,在我心里,你一直像哥哥一般。” “随你。”项述随口道,“慕容冲?” 慕容冲有点拘束,似乎不想在项述面前多待,眉头深锁,看了陈星几眼,再看项述,“嗯”了声,又道“是”。 陈星知道以慕容冲脾气,平日里断然不会给人好脸色,奈何项述救了清河公主性命,只得忍气吞声,屈人一头了。 “你想朝苻坚开战?”项述抬眼一瞥慕容冲。 “我不知道。”慕容冲叹了口气,答道,“须得先回平阳,接下来再看吧。” “坚头不会杀你,”项述漫不经心地说,“现在他多半已给你送信去了,说不定信使到得比你还快。” 慕容冲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平生最不愿别人多提自己与苻坚的关系,奈何项述说的也是实话。 冯千钧把兄长送出去后又进来了,显然是想等他们交代完之后,还有话想说。 项述看了眼陈星,说:“你决定罢。” 陈星知道项述交给他决定的意思是,他曾告诉过项述,抵达敕勒川后,还有许多事要做,更涉及周甄的重新出现,带清河公主一起,会不会增添麻烦? 陈星又看冯千钧,说:“冯大哥决定吧。” 项述:“?” 冯千钧沉默不语,片刻后,清河公主轻轻问道:“千钧?” 冯千钧没有看清河公主,最后终于下了决定,说:“你跟你弟弟回平阳,他能保护你。” 清河公主勉强笑了笑,点头,起身与慕容冲离开。 冯千钧与陈星对视,项述仿佛听出了什么来,抬眼望向清河公主离开的方向,似有所悟,点了点头。 “你想好了吗?”陈星说,“这么一别,也许几年之内都见不着面了哦。” “嗯。”冯千钧点了点头。 “想好什么?”项述朝陈星问。 陈星忽然想到一件事,说:“对了,项述,你能赐婚吗?” 陈星生出了幸灾乐祸的念头,苻坚有赐婚的权力,那么项述是不是也有? “大单于管天管地管生死。”项述说,“从来不管别人家事,自己婚事还没说法呢,赐不了婚,喜欢就自己去,开口说个清楚。” “不不不,”冯千钧说,“我心里另有喜欢的人了,谢谢你们!” 陈星本以为冯千钧鼓不起勇气朝清河公主表白,没想到最终他竟是选择了尚在江南的顾青,当即就有点感动。 “我们敕勒盟有个节日,叫暮秋节,在暮秋节上有个活动,”项述说,“可以朝你喜欢的人……” “她在江南。”冯千钧说,“来日若有机会,我倒是想带她走遍塞外,这次就……算了吧。” “你们好像还不认识呢,”陈星说,“恕我多嘴提一句,万一她不喜欢你,你不就完蛋了?” 冯千钧忽然一笑,说:“那么我就搬到药堂隔壁,偶尔看看她每天在药堂中给病人捣药,与她说几句话,也是很好的。” 冯千钧与陈星说的是顾青,项述却听得莫名其妙,这时候谢安也来了。 “好了,”谢安出了口气,说,“有些事总得商量清楚,明日才能放心启程。” 这三天里,所有人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不动如山被抢,尸亥跑了,接下来又要怎么办? 肖山依旧睡着,陈星说:“项述拿不了不动如山,那东西排斥他,已经被怨气炼化了。” 这也是项述十分疑惑的问题,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说那是我的东西?你们能不能给我一次说清楚?” 陈星只得解释道:“那把神兵最初的形态是一把重剑,是我们想取来给你用的。” 项述道:“所以呢?这又如何?” 陈星道:“传说只有它才能杀掉蚩尤,怎么就跑到尸亥手里去了呢?”想到这点,重逢的喜悦顿时被冲淡,又不由得狂躁起来:“啊!怎么搞的啊!都一切重来了,怎么还这么麻烦?” “什么重来?”项述又问。 谢安与冯千钧观察项述表情,提心吊胆,生怕他们随时又像从前般说着说着,突然吵起来,但谢安也发现了,这一次,项述的脾气似乎好了些,对陈星也耐心了不少。 陈星喝了一杯参茶,烦躁不安,说道:“总之就是要把它拿到手,才能完成任务,那把剑就是你身为护法的重要武器。” 项述说:“我堂堂述律空,为什么非要用这把剑?没了它我就不能打架了?” 陈星:“对付蚩尤,单靠空手套白狼没用的啊。” “是空手入白刃。”项述不悦道。 陈星也失去耐性了:“我不管,我就是要它!” 项述:“……” “好了你们俩别吵了!”谢安与冯千钧终于等到说这句话的时候了。 陈星忽然发现,有时不讲道理反而比讲道理有用,就像现在一样,项述反而不吵了,于是问题就从“我要这把剑来拯救天下但是剑没了怎么办”,转化成了“陈星就是要这把剑一定得想办法弄来”,而后者显然比前者更重要,遂令项述的思考方向从“问题的合理性”回到了“如何解决问题”上来了。 “有话好好说,”谢安示意道,“怎么老是这样?闹有用吗?” 陈星:“有用啊。你看他不正想办法了吗?” 冯千钧:“……” 谢安耐心道:“现在尸亥带着魔矛,逃往西北方去了,能截回来不?” 当时那一幕,所有人都看见了,尸亥带着五名魃王以及一把武器跑得无影无踪。谢安又说:“凉州一地,恕我们实在鞭长莫及了,只能求助于大单于,派出斥候搜寻尸亥的下落,最重要的,还是不动如山。” 陈星皱眉道:“下落都找不着吧,他又要逃去哪儿呢?我始终以为,尸亥要往南方跑。” 谢安摊手,项述却仍在思索。冯千钧说:“要么还是我走一趟,调查西北方的情况罢。” 先前冯千钧与谢安便是这么商量的,此时,项述却忽然朝陈星认真地说:“行,不管那究竟是什么神兵了,现在被敌人夺走,咱们就不能再锻一把?” 陈星:“啊?” 项述瞬间一言惊醒梦中人,三人面面相觑,陈星说:“对啊。” 谢安说:“这不是说锻就能锻出来的,护法。” 项述说:“既有人做出来过,咱们自然也可以。” 谢安想了想,说:“材料倒是知道,只是太难取得。” 项述:“找就是了。” 陈星原本充满了绝望,找不到尸亥,就拿不回那把魔矛,而拿不到魔矛,就没法把它净化,何况能不能让它恢复为不动如山,还极其难说。但是项述说得对,也许还可以再锻出一把啊。 谢安想了一会儿,说:“似乎是这么个办法,这么说来,我就须得尽快回会稽,找到关于不动如山的一切记载。” 陈星心里“咯噔”一响,生怕谢安说出“会稽项家”,但谢安摸爬滚打数十年官场,早已成了人精,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想到此处,谢安又道:“兴许还当真有希望,我这就回去看看,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不过若无差池,解决卡罗刹之事后,你们也得下江南,届时便碰上了。” 于是谢安起身,冯千钧又道:“我明天就上路,往西北入凉州,调查尸亥的动向,不来告别了。” 众人散了之后,陈星喝过参茶,一夜只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忍不住偷瞥帐篷另外一头的项述,不闻动静。有时陈星总是很好奇,项述每天话这么少,到底在想什么?就像现在,他在想敕勒川的族人们,还是想尸亥、蚩尤的事呢? 是不是在他心底深处,也偶尔会记起许多零碎片段?重明告诉过他,在万法复生、潮汐回溯的一刻,小季以落魂钟一并将他们这三年里的记忆送了回来,只因项述身体内残余的、与魂魄纠缠的龙力作用,方被压制。 但偶尔陈星会看到项述疑惑的表情,似乎是当他们共同经历了曾经经历过的某些事时,便会沉浸在错乱的回忆里。 为此陈星还特地找机会私下与谢安、冯千钧讨论了一次,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既然有想起来的可能,便留给他自行想起,不要强行提醒他,免得弄巧成拙。但陈星时而感觉到项述某种略带恼火的情绪,正因当下与过去,所产生的这种奇异的混淆。 项述从来没有开口问,一旦问了,说不定陈星真会忍不住告诉他。 陈星在黑暗里缓慢起身,实在睡不着,于是摸黑出去,来到营地外的湖畔,看着湖泊中倒映的繁星,皱眉思考。 尸亥夺走了神剑不动如山,力量比上一次增强了,但心灯的威力也变得更强,再来一次对付他的路数,是否还能奏效?这次没有阴阳鉴,也许可以设计一个新的结界,将他困在其中,再用光的飓风吹走尸亥聚集于身上的怨气,以落魂钟收走他的魂魄。 只要尸亥伏诛,回收魔矛,说不定还能想办法让它慢慢地恢复原状,再带着这把神兵去迎战蚩尤。但首先得找回落魂钟……谢安回往建康,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寻找这一法宝。 “驱魔师。”一个声音在湖畔另一侧响起。 陈星一怔,抬头,竟是未注意到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这湖边竟还有人。 那身影从黑暗里显现,却是一袭黑袍、立于树下的慕容冲。 “慕容冲?”陈星有点意外,“睡不着么?” 慕容冲隔着数步之遥,沉默地注视陈星,陈星朝他扬眉一笑,说:“明天就要回去了,想好怎么办了?” 慕容冲没有回答,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喃喃道:“这是你我第一次交谈,可为何总觉得有种熟悉感?咱们从前认识?” 陈星迟疑片刻,而后一笑道:“你可以将这当成一种缘分,不好么?” 慕容冲沉默良久,忽然说:“我梦见过你。” 刹那陈星心头一凛,慕容冲说:“驱魔师,你会解梦么?” “我……”陈星忐忑良久,问,“你梦见我在做什么?” 慕容冲眺望湖的对岸,说:“我不止一次地梦见过一条大河,我和你在河的这头……就像现在一般。” 陈星想起了万法复生前,项述离去时,自己与慕容冲站在淝水畔的那一夜。 “他们说,”慕容冲喃喃道,“河流在梦境里出现,预兆着生与死。” “河对岸有什么?”陈星又问。 “军队,”慕容冲说,“一眼望不到头的军队,全是秦军。那时的你对我而言,尚且是名陌生人,你手里发着光,纵马过了河,我拿着一把剑,跟在你的身后,去杀苻坚。” 陈星明白到这一定就是淝水之战了,看来哪怕光阴回溯,所有的人或多或少,仍保留着某些相关的记忆,再想起那天慕容冲与他分开之后,便不知所踪,陈星忙着救项述,竟是无暇顾及。 “后来呢?”陈星不禁问道。 “后来,”慕容冲看着湖中自己与陈星的倒影,出神地说,“有人在后阵大喊‘秦军败了’,他们便自相践踏起来。我一剑杀了苻融,再冲过禁军防御,拓跋焱不知为何,不在那里。苻坚与我一个照面,兴许没有想到我会来。” 陈星问:“于是你杀了他吗?” 慕容冲沉默片刻,最后道:“是的,我一剑刺进了他的咽喉,不想再听他废话。” “在那个长夜里,”慕容冲说,“周遭兵荒马乱,将士们逃的逃、死的死。河对岸,我的来处,又有排山倒海的汉人,杀了过来……我就这么坐在战场中央,站在他的尸体旁。他的喉咙里喷出许多血来,将周遭的土地都染红了。他睁大双眼,似想朝我求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陈星端详慕容冲,忽见慕容冲脸上出现了不明显的水痕,此刻他别过头去,缓缓道:“他没有说话,可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一定是‘凤凰儿,凤凰儿……朕是真的喜欢你啊……’。” “我总以为,当那一刻来临时,我的心里只会有恨。”慕容冲喃喃道,“渡河过去前的那天,我把许多事完完整整地回忆了一次,他对姐姐、对我所做下的那些罪行,被他屠杀的族人,以及小时候,被他抱着时,我随时随地的战栗感……就像深宫中的阴影,它们无处不在。甚至听到他的脚步声,就能勾起我的回忆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慕容冲转头,望向陈星,说,“他死的那一刻,我很平静。而你离开的方向,慢慢地就亮起了一团光,就像太阳在战场上升起来了,四周全是白色灰烬,像一场雪,时间的流逝仿佛也停了,只有那场光雪永无止尽地下着……” “……让我想起了述律空接任大单于那年的暮秋节,”慕容冲低声说,“敕勒川也是一样地下着雪。苻坚带我北上,朝述律空道贺,到处都是人,唯独我在人群里站着,谁也不认识,当然,谁也不想认识。” 慕容冲侧头望向陈星,低声说:“苻坚与述律空饮过酒后,见我尚且一个人在角落里,便过来说,‘走,朕带你去滑雪’,于是他背着盾牌,把我带到阴山上。” 陈星笑了起来,说:“滑雪么?我也玩过。” “嗯。”慕容冲淡淡道,“你与谁玩的?就像汉人的秋社,以月贝喻一生,相伴相随;铁勒人也有一个习俗,如果暮秋日下雪了,武士们就会带着盾牌,邀请他心爱的人到山上去滑雪。” 陈星难以置信道:“是这样吗?” “……滑第一次,”慕容冲点头,喃喃道,“意为告诉他‘我喜欢你’。第二次,便权当对方答应了自己。” “再之,若那心上人提出一起滑第三次,就是让阴山群山作证,让飞雪洒在头上,相约白头到老。” 陈星:“…………………………” 慕容冲看了陈星一眼,说:“站在光雪落下的战场上,不知为何,我想起的竟只有那一天,直到我醒来以后,依旧清楚记得,挥之不去。” 两人又沉默片刻,陈星已被岔开了心神,慕容冲却道:“他们说你是驱魔师,是得窥天道的人,能不能告诉我,这个梦昭示着什么?” 陈星回过神,反问道:“如果这个梦成真了,你还会刺出那一剑,取他性命么?” 慕容冲答道:“当然会。” 陈星摊手,意思是这不完了?何必纠结呢? 慕容冲想了想,无奈摇头,转身离开湖畔。陈星却伸出手,握住了慕容冲的手腕,心灯蓦然注入慕容冲全身,刹那在慕容冲的三魂七魄中荡出一声震响,海潮一般卷去。陈星感觉到慕容冲的内心深处,一点黑火正在蒸腾,它在心灯的照耀之下无所遁形,继而被驱逐殆尽。 “不必害怕。”陈星低声道,“我懂了。” 陈星将慕容冲拉向自己,并伸手轻轻地抱了下他,慕容冲疲惫地出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唯余陈星静立湖畔。 翌日数人分道扬镳,各自上路。清河公主随慕容冲回往平阳,项述带陈星、肖山上敕勒川。冯千钧改道沿长城往西北,谢安与冯千镒折而向东,避开秦军南下。 又数日后,陈星北上时,一路横竖无事可做,便死活要求项述教他骑射。 “你总闹着学射箭做什么?”项述疑惑道。 陈星固执地说:“不为什么,就想学。快教我。” 项述拗不过,只得先在宿营时手把手教他,从身后抱着他,教他拉弓,放箭,调整他的姿势。 陈星起初射箭射得乱七八糟,项述嘲讽道:“都射到隔壁靶上去了。”但走开一会儿,再回来时,见陈星还在不死心地练习,平日里除了赶路就是练骑射。后来项述便在赶路时策马出去,陪他演练,项述一边纵马,一边让陈星弯弓搭箭,瞄准自己放箭。 “换木杆吧!”陈星说,“我怕伤到你!” “你能射中我衣角,”项述朝陈星冲来,说,“孤王让你当大单于!快!” 陈星:“……” 项述双腿一夹马腹,转开。 “两骑相逢,怯者必败;转马回鞍,去镫翻身!”项述虚晃一招,并未出箭,皱眉道,“孤王若现在出箭,你已经坠马被踩死了。” 陈星说:“我怕射到你的马!” “你能射中大单于的马,”项述说,“孤王让你来当马。” 陈星:“什么乱七八糟的!” 陈星纵马追了项述半天,弯弓搭箭,一箭过去,项述只是轻巧一转马便避过,来无影去无风的,陈星大部分时候都在找项述,一会儿又在背后出现了。 “用耳朵,”项述皱眉道,“听马蹄声,看看看,就知道东张西望地看!你白痴么?” 陈星:“……” 项述:“想当神射手,先把眼睛蒙起来。” “这样吗?”而后,陈星在眼上蒙了黑布,露出红润的嘴唇与高耸的鼻梁,项述怔怔看了一会儿,只不说话。 “项述?”陈星傻乎乎地问道。 项述恼火道:“这儿呢!” 如此接连七日,最终陈星射出一箭,终于提前计算好距离,飞向马背上的项述,射出时陈星忽然意识到自己准头取对了,却害怕伤到项述,大喊一声。 “快躲开啊!”陈星喊道。 项述却只是在高速纵马之中,轻巧一扬手,两根手指挟住箭矢,挥手一记甩手箭,箭矢飞向地面,遥遥钉在十步外的地面上。 “看清楚敌人肩膀,”项述说,“眼神。敌人双腿何时夹马腹,腰背力起,便指引了拉弓方向。” 好吧……陈星心想,果然,天下第一的名头不是虚的,哪怕没了定海珠,实力还是这么强大。 “扬尘起马,辨声箭发。”项述说,“一有机会蒙蔽对方视线,连珠箭跟上声音过去,不管对方动作,骗到敌人伤一箭再说,一旦中箭,对方动作便迟钝了,迟早小命不保。” “弓压低!”项述绕过陈星身后,“拉得太高了!” 离开长城后,穿过万里草原,已快要抵达敕勒川了,盛夏中草原繁花似锦,河如玉带,陈星一时便将烦心事统统抛到了脑后,上一次北上时他满脑子只有剩三年了啊三年以后就要死了这下该怎么办啊来得及吗…… 如今他站在车上,只觉天地广阔,而自己还有许多年可活,身边还有项述,再幸福之事,莫过于此了。 一天下午,车队旁,肖山忽然跳下了马车,喊道:“敕勒川!敕勒川!” 胡人们轰动了,到家了,但肖山却一路大喊,在车队最前头一停,回头焦急地喊道:“陈星!哥哥!敕勒川——!” 项述望向远方,刹那脸色随之一变,下车,翻身上马。陈星望见了远处,有袅袅狼烟升起,阴山下的杂胡聚集地一片荒芜。 陈星顿时心头一凛,喊道:“项述!等等!” 转过草原最后一道峡山,三面峰峦环抱的敕勒川出现在眼前,到处都是杂乱的帐篷,陈星脑海中顿时呈现出上一次被魃军肆虐后的惨景,险些眼前一黑。 胡人们纷纷大喊,纵马冲进敕勒盟的栖息地。项述在马背上怔怔环顾,此地仿佛被彻底洗劫过,牧栏破毁,帐篷翻倒,衣服散落四处,还有不少地方被点着了火。 但所幸没有死人,陈星看了一圈,心道谢天谢地,但同时更紧张了——会不会是被变成了魃?! 他不敢再往下想,肖山却已跑向敕勒川的东边,到得溪前。 “车罗风——!”项述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敕勒川中响起,“石沫坤——!” 群山回荡着项述的回声,陈星仔细勘察了大部分帐篷,喊道:“项述!别紧张!没有血迹!不是被抢了!” 肖山喊道:“快来!陈星!” 陈星纵马而去,项述与余人纷纷跟上,肖山用爪子从河里勾出了一具尸体,小狗还在一旁汪汪汪地叫。 夏日中,尸体已近乎完全腐烂,剩下白骨上挂着少许腐肉,穿戴着奇特的铠甲,仍在挣扎。 胡人们纷纷发出大喊。 那是一只魃,它被卡在了断木上,兴许还有不少魃,却在渡溪时被冲走了。 “需要帮忙么?”凤凰飞来,优雅地落在马背上。 “暂时不需要,”陈星说,“你走吧。” 项述:“……” 项述看了眼那只神出鬼没的红色鸟儿,再看陈星。 “这铠甲是……”项述辨认铠甲样式。 陈星一手按在那魃的额头上,心灯光芒发出,穿透了魃尸的身躯,那魃顿时安静下来,彻底死了。 “阿克勒人的铠甲。”陈星说。 “你怎么会知道?”项述诧异道。 陈星一时竟是忘了,正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时,肖山又看见河对岸有什么正在移动,于是涉水过去,抱着那狗上了对岸。 众人纷纷渡过溪流,只见一头巨大的白狼,狼头上趴着一只黑乎乎的动物,仿佛正在等待他们。 “陆影说,”那白狼开口道,“让你们不要马上回卡罗刹,先解决魃群。陆影已以梦境守御墙,封锁了整个卡罗刹,暂时不会有危险。” 陈星:“你会说话!” “白鬃!”肖山喊道,跑向那白狼,抱着它的脑袋,摸了几下它脖上的毛。 白狼蹲坐在地上,抬起后腿,挠了下耳朵,说道:“因为万法复生了,大家也都有法力了。” 狼头上那动物溜了下来,笨拙地朝陈星爬过来。 “咦?”陈星认出它了,那是一只狈!似乎就是上一次来到敕勒川时,在阴山中所见那只! 那狈抬起前爪,直立站着,端详陈星,再转过头看项述。 “就是他们?”狈居然也开口了,问道。 “是。”白鬃说,“跟我走吧。” “你是述律空!”那狈忽然道,“我见过你,长这么大了!” 项述一脸难以置信,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见狼和狈开口说人话,换了从前定是一拳打死再说,然而先前已听见鸟儿说话了,自己还是护法武神,只得竭力按捺住惊讶心情,点了点头。 陈星说:“上次……谢谢你了,不对,你应该也忘了。” 狈妖:“???” 那狈奇怪地打量陈星,又道:“你们的族人逃到哈拉和林去了,跟我们走罢。” 对岸的胡人们没听见,项述转身吹了声口哨,于是大军开始渡河,一狼一狈转身,没入了草海之中。 夏末的哈拉和林屹立于光秃秃的荒原上,远眺时有种孤寂荒凉之感,四面大地全是硬砾且植被稀疏,城外浑浊的鄂尔浑河裹挟着泥沙,缓慢流淌而过。较之敕勒川,则是另一番死气沉沉景象。 陈星上一次在哈拉和林住下时尚且奇怪,为何放着现成的城市不住,牧民们反而选择了敕勒川。如今终于懂了——那时是寒冬,洁白的大雪覆盖了所有荒芜之地,雪化之后,哈拉和林就像一座巨大的墓地,草场、河流、林木、废山……已再无法供给牧民们生存所需。 哈拉和林防守严密,不少卫士正在城头放哨,并放出了探鹰四处侦查。 一狼一狈率先赶到城前,项述策马接近时,城头上立即高喊。 “大单于回来了!” “大单于——” 全城轰动,城门马上打开,为首两人率军迎出,一个让陈星听了就有心理阴影的年轻声音高喊道:“述律空——你终于回来了!” 车罗风纵马冲出,项述只是驻马,远远看着他。看见车罗风时,陈星有点意外,这家伙没受伤?!对了!这么说来……许多事确实改变了。 肖山一瞥车罗风,也想起来了,说:“是他!” “他怎么了?”陈星低声问。 肖山说:“他还活着。” 陈星茫然道:“当然啊……等等,上一次,车罗风是被你抓伤的?!” 肖山点了点头,望向陈星,似在思考,而后说:“我看见,他和一只魃在说话。” 陈星:“!!!” 上一次来到敕勒川时,陈星还未认识肖山,而车罗风带着被抓破的肚皮逃回来时,陈星只以为袭击他的是一只狼,现在想来,竟是肖山!而时光潮汐回转后,肖山在恢复记忆的第一时间便告诉了陆影,陆影则令他马上南下,去长安寻找陈星。 也即是说,肖山离开北方后,自然也就没有袭击车罗风,现在的车罗风也没有受伤! “什么魃?”陈星当时竟忘了详细询问肖山此事,毕竟那会儿肖山连话都说不清楚。 肖山趴在陈星耳畔,很小声地说:“柔然魃。” 陈星:“……” 周甄,一定是周甄!陈星刻意落在最后,低声朝肖山询问了整件事的经过,终于明白了: 上一次的暮秋节前,就在巴里坤湖外,被陆影放逐的肖山,碰上了与周甄会面的车罗风!肖山出现的刹那,车罗风与周甄便一起出手,想杀掉这小孩灭口。孰料肖山却不是吃素的,一招便放倒了车罗风,周甄见状马上抽身离开,而肖山则转身去追,闻讯赶来的柔然人,则救走了车罗风。 于是便有了车罗风负伤归来,而陈星救了他性命的整个经过。而不久后,趁项述与陈星离开敕勒川,前往卡罗刹时,周甄再次与车罗风会面,诱他喝下了魔神血,并制造了那起魃乱,屠杀了阿克勒全族。 陈星马上就盯着车罗风看,却一时无法判断出他此时是否已见过周甄。 第102章 神医┃我需要你们帮我保护一家人 铁勒族族长石沫坤也来了, 敕勒川迁徙到此地的骑兵们分作两翼, 护送项述一行人进城。耳畔各族语嘈杂不堪, 吵得陈星头昏脑涨,不少人更诧异端详肖山一行人,这一狼一狈一小孩的组合。 “通知各族部, ”项述下马后第一件事就是进皇宫,“召开会议。” 陈星进城的路上看了眼,见许多百姓已被安顿下来, 心中顿时生出熟悉之感。白鬃过路时, 不少百姓又纷纷朝它行礼。 车罗风早在进城时便注意上了陈星,大单于述律空带回一名汉人之事, 亦引起了不少人的议论,顿时让车罗风十分紧张, 匆匆到得宫殿中时,两人正式照面, 车罗风不知为何,竟是觉得这汉人显得面目可憎,犹如上辈子的仇敌一般。 但在这无缘无故的恨之下, 车罗风对他又有几分敬畏。 “他是我的安答, ”项述朝陈星说,“柔然族长,车罗风,你俩多亲近亲近。” 陈星笑道:“好啊——” 车罗风:“……” 项述刚回到皇宫,安顿了陈星之后便去询问相关事宜, 扔下车罗风与陈星,在主殿内面面相觑。 “你是汉人?”车罗风明知故问道。 “对啊——”陈星又笑道,一边躬身整理行李,一边说:“手无缚鸡之力的汉人,安答,您最近肚子疼吗?” 车罗风:“???” 陈星诚恳道:“我是大夫,看你脸色不大好,推测你可能会腹痛。” 车罗风原本很正常,被陈星这么一说,肚子突然就有点疼了,隐约间竟是像被抓了般。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我……我不是你安答。”车罗风上前一步,冷冷道,“你与述律空,是怎么认识的?” 陈星正检查药包,闻言直起身,车罗风伸出手,想挑陈星下巴。 “走开!”肖山从旁出现,手上两把精光闪烁的爪子互相敲了敲。 肖山系着一条领巾,上身赤裸,皮肤晒成了小麦色,身材隐约现出少年郎的瘦削肌肉,下身一条长裤,裤前围了一条兽裘长裙,清河公主临走前还给他梳了鞭子。 肖山朝车罗风威胁地露出犬齿,除了项述,他几乎不让别人靠陈星太近。 车罗风:“你……你又是什么东西?你才走开!” 车罗风不知为何,竟是对这个头尚不到自己胸前高的小孩充满了恐惧,一上来气势就弱了几分,竟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色厉内荏道。 “要讲礼貌。”陈星朝肖山说,“说了多少次,不要总是一言不合,就把人抓得肚破肠流的。” 肖山拦在车罗风与陈星身前,抬起爪子,霸气地指着他,说:“退后,否则把你脑袋抓下来。” 车罗风顿时怒不可遏,吼道:“你是什么东西!给我滚出去!这是我的地盘!” 陈星正要开口,肖山却比车罗风声音更大,清亮的少年声蓦然道:“该滚的是你!” “这是我的地盘!”肖山冷冷道,“我是呼韩邪后人,伊图邪山!柔然人,你又是什么东西?” 说着,肖山手上拈着一枚根部赤红的缠金带玉雕牙,朝车罗风出示,威胁道:“认得它么?” 陈星:“……” 车罗风顿时惊了,又退了半步,只因肖山手中所持,称作“金翎龙牙”,金翎乃汉元帝所授,龙牙乃呼韩邪单于掌管的匈奴印信。象征汉人所承认的,匈奴王权嫡系。 陈星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东西了,从前肖山一直带在身边,但胡人稀奇古怪的装饰总是很多,阿克勒王甚至全身挂满项链蜜蜡等装饰,陈星便也没多问。 “你……你也是大单于?”陈星傻眼了,朝肖山问,心道不好了,这下多半要打起来了,肖山与项述竟然都是大单于!真要打起来的话自己帮谁? “不是,”肖山朝陈星说,“我是单于,小的,一般的那种,小单于或一般单于。” 车罗风旋即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道:“小贼,从哪里偷来的东西?” 就在此时,敕勒川各族的族长们全来了,一见双方对峙,便隐约猜到想必又是性子桀骜暴躁的车罗风在寻人不是,正要劝和时,匈奴族长一见肖山手中印信,顿时大惊道:“此物从何处得来?” 霎时匈奴部中数族,马上围住了肖山。 项述也来了,一瞥肖山,说:“终于按捺不住,打算归族了么?” 陈星心想原来你早就知道?别人认不得金翎龙牙,项述是大单于,总该识货的。 肖山答道:“你安答欺负陈星,否则我也不会说话。车罗风!你现在站的地方,是我先祖所建,哈拉和林,是我们匈奴人的都城!若非卢浑单于释放你柔然人自由,如今你们还是我们的奴隶!” 霎时殿内所有人脸色都不自在起来,柔然人确实曾是匈奴人的锻奴,自呼韩邪之后,卢浑大单于释放柔然人,才终获自由。 项述沉声道:“闭嘴!我不管你现在是不是匈奴单于,肖山,匈奴人既入了敕勒古盟,便须听我号令……” “算了,”陈星说,“没关系,肖山。” 肖山于是不说话了,项述又看了眼车罗风,眼带责备之意,车罗风明显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搞懵了,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项述一抬手,阻住陈星话头,接续道:“……他们是否承认你身份,乃匈奴族中之事,我不来多管闲事。但今日既在盟中,外敌压境,便须得摒弃前嫌,共同抗敌。” “……还是你想自己出城决战?”项述又朝肖山说。那语气虽然严厉,却丝毫没有半点轻蔑,亦无威胁,隐隐有着父亲的威严。 陈星正想打圆场,肖山却点了点头,说:“你的柔然安答不来欺负陈星,我自然就放过他。” 车罗风那脸色已经不能再难看,项述只好当见不到,说道:“各部汇报情况,匈奴人稍后再去验明正身不迟。” 短暂沉默后,铁勒族长石沫坤咳了声,打破这尴尬寂静,率先道:“一个半月前,收到大单于从长安快马加鞭送来的信,我们便做好了迎敌准备……” 果然尸亥的部下还是提前动手攻打敕勒川了,所幸这一次没有魃王出战。十二天前,从阴山之中冲出了大量的动物白骨,以豺狼虎豹为首,冲击了杂胡们在敕勒川下的营地。陈星估算了时间,差不多就在尸亥带领魃王们逃离长安之后。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成千上万的怪物嘶吼着冲开拒马桩,冲进了敕勒川。幸而石沫坤经项述提醒,提前做好了准备,奋力抵挡。一发现不敌,马上带着所有人且战且退,逃离敕勒川。 但就在中途,出现了另一伙魃,奇怪的是这伙魃没有袭击他们,反而袭向白骨军团,为他们断后,并与动物尸骸组成的大军猛烈交战。 陈星听到这里时,马上就知道魃军来历了,那是执着找周甄复仇的由多,带领着阿克勒族死去的卫士。 最后石沫坤说:“就是这样。” 车罗风眼神带着少许游移,与项述稍一相触,便别过眼神,反而怀疑地多看了陈星几眼。 陈星以铁勒语朝石沫坤问:“有受伤的么?” 石沫坤略一点头,说:“一部分柔然卫士,都安顿下来了。” 陈星起身道:“我去给他们看看。” 项述说:“让他们过来,你留下,各族轮班严密防守,石沫坤派出回鹘部斥候,侦查敌人下落。” “肖山,”陈星出得匈奴人皇宫,找来肖山,说,“我想拜托白鬃一件事,司马玮呢?” 肖山撮指吹了声响哨,将白鬃召来。陈星给白鬃看塞北地图,白鬃说:“我全认得,想让我做什么?说罢。” “带着司马玮,到巴里坤湖去。”陈星又朝来到身边的司马玮说,“我需要你们帮我保护一家人,让他们平安撤向哈拉和林,现在他们应当已经在路上了。” 司马玮点了点头,也不问为什么就走了。陈星忽然发现司马玮出奇地好用,他也是魃,魃们仿佛不会注意到他,反而将他当成了同类。而且这家伙也挺能打的,平日里也没有任何个人意愿,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辛苦你了。”陈星给司马玮戴上捡来的阿克勒人头盔,于是高高大大的、曾经的汉人王又变了另一番模样。 司马玮说:“不客气。” 这家伙就像个忠诚又可靠的侍卫,随便陈星怎么折腾,况且除了陈星自己,还没人杀得了他,只是得注意别被人发现了。 司马玮平时都在想什么呢?陈星有时不禁有点奇怪,但就连项述在想什么他都搞不清楚,对一只魃王而言,就更费解了,譬如说现在。 翌日,陈星在哈拉和林皇宫之中开始挂牌看诊,毕竟他记得上一次来时,敕勒川人有不少生病的,于是除了给受伤的各胡卫士们看病之外,顺便还给项述的族人们解决疑难杂症。 “需要翻译么?”项述在旁看着,问了一句。 陈星笑道:“我可以勉强听懂。” 项述于是便主动帮陈星配药,药材被铺开散在殿内地上,他不时望向陈星,殿内日光朦胧,陈星半身笼罩在殿顶天窗投下的光芒中,神情专注的侧颜显得文雅而俊秀。 石沫坤正在殿内看一张地图,标记派出斥候的数路方向,抬头看了眼陈星,再看项述,眼里带着笑意,动了下项述。 “述律空?”石沫坤笑着说。 项述不搭理石沫坤,配好药起身,拿到陈星身边去,递给自己的族人们,在旁盘膝坐下听陈星的吩咐。陈星只是看了病人一眼,就拿纸开方子。 项述:“你这才看了一眼!” 陈星说:“看一眼就知道生什么病了。” 项述:“方才你甚至没有抬头。” 陈星说:“听声音都能听出来。来,我知道你是害喜,开副安胎的药吃吃就好了……” 项述:“你头都没抬,光听声音,就能听出她有喜了?” “不然怎么叫神医?”陈星心中窃喜,上次看病的过程他还记得,好些人排在队伍里头,陈星一眼就认出来了。开药连想都不必多想,有名孕妇上次让他印象深刻,这回一眼就瞥见了。 项述:“……” 陈星:“你有意见?” 项述简直对陈星的医术无法评价,陈星又说:“把药钵拿来,再给我装一碗水。” 项述只好又起身去忙碌,族人们眼看着号令四方的大单于、塞外第一勇士,竟是心甘情愿地听一名汉人使唤,仿佛看见了从未认识过的项述,都不禁好笑。 足足一下午,所有病人竟是全部看完了,陈星伸了个懒腰,才发现已是日暮时分,朝项述说:“你们族人怎么没有大夫,好些病也拖得太久了。” “草原上医生不来,”项述说,“连汉人都少,不愿越过长城。只有老萨满偶尔给人看病,许多药也不懂辨认,你现在找到的药材,有些还是我娘写了,让人传下来的。” “你娘生前也是大夫么?”陈星想起,自己这么久,竟是很少与项述讨论过他的父亲与母亲,也许因为项述提到家里人时便一副不愿回答的模样,陈星便不去好奇多问。 项述想了想,摇摇头,随口答道:“不,她只略通药理,嫁给父亲后,在敕勒川誊摹了不少药学、星象、四季与武学的书籍,渐渐地,便有族人学会了些。” 陈星沉吟不语,忽见项述随手编着一件什么东西,便好奇地看了眼。 那是几缕丝絮状的红花,被项述不自觉地拧成了一股绳索,并接长了不少,一旁的银碟中则盛着几枚椭圆光滑的云英,犹如贝珠一般。 项述一边与陈星交谈,一边从药匣中拈起少许丹砂,给红花拧出的绳索上色,仿佛想用药材制出的红绳,将云英穿起来,做出一条像月贝红绳般的手链。 “你……在做什么?”陈星问。 项述被陈星这么一问,也发现了,低头看自己双手,修长手指上还带着丹砂的染色,答道:“不做什么,闲着无事,随便玩玩。” “你想编什么东西?”陈星怔怔道。 “没有。”项述似乎有点局促,马上把东西放到一旁,突然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编一条红绳,想将云英穿进去。 “你想把这个送给他吗?”那头狈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说,“那就送啊。” 项述:“……” 陈星:“你给我闭嘴!关你什么事?” 项述:“这与你有关系?” 陈星走过去,跪坐在项述身旁,低头看那十分粗糙的手链,再抬头看项述。 项述眼里竟是有点不安,想了想,正要开口时,宫殿外出现了一个身影,挡住了日暮时的光线。两人一同转头,发现是司马玮高大的身影,扛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进来,躬身将他放在地上。 那是个男人,须发花白,脖前挂着数条项链,脸上带着沧桑,身上数个被斩出的刀口,伤口已泛黑。肖山追在后头,一阵风般跟了进来。 “阿克勒……阿克勒王!”陈星震惊道。 “你认识他?”项述诧异道。 陈星:“快!给他准备药材!” 狈:“哦不好,他看上去快死了。” “给我闭嘴!”项述与陈星异口同声道。 那人正是阿克勒王——他仿佛受了极重的伤,意识却还是清醒的,口中喃喃说着古匈奴语,呼唤着由多的名字。 项述快速地以匈奴语与他交谈,司马玮在旁道:“我在城北发现了他。” 陈星派司马玮出去,目的就是为了保护阿克勒王与王妃,没想到司马玮却是把他带回来了!根据司马玮所言,昨夜他与白鬃出发后,在一片树林里发现了阿克勒王。陈星原先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朝司马玮描述了阿克勒王与王妃的长相,司马玮却把他带回来了。 “我再去看看他的妻子。”司马玮说。 “只有他一个人吗?”陈星难以置信道。 司马玮点了下头,说:“继续沿着巴里坤湖方向搜索看看。” 陈星忙道谢,司马玮又走了。项述马上帮忙碾药。陈星则为阿克勒王施针,根据伤势判断,重伤迄今已有将近五天了,不知是什么毅力支撑着他,让他离开巴里坤河,独自一人走向哈拉和林。 “药汤。”陈星说。 项述煎好药,陈星给阿克勒王灌下,项述皱眉说:“他的儿子,生前与周甄因水草争端相斗,一同死了。” 陈星是知道这件事的,这么说来,阿克勒王也许是发现了由多的踪迹,并独自离开巴里坤湖,南下追寻自己的儿子,中途遭到袭击,方落到如此境地。而由多脱离后,则追着周甄来到敕勒川,并衔尾袭击了白骨军团…… “阿克勒王!”陈星说,“坚持住!别睡过去!项述,和他说话。” 阿克勒王已陷入弥留之际,失血过多,一旦昏睡便恐怕再醒不来。陈星为他配了强心的药物,一喂下去阿克勒王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幸而大多喝下了,须得等待药力发挥作用。 “需要帮忙吗?”凤凰又出现了,从天窗上飞下来,停在榻畔。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项述茫然道,怎么这只鸟每次出现时都会问同一句话,而陈星的回答都是“不需要”。 “不需要!”陈星知道阿克勒王身体强壮,更有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且未曾伤及要害,于是果断拒绝了重明的提议,说:“至少现在不需要。” “哎呀大王!”那狈发现了重明,顿时从角落里连滚带爬地出来,两只短腿搭着,朝凤凰开始磕头,“小的是阴山中一只狈,修炼百年……” 凤凰只是随意一扇翅膀,一阵风便将那狈扇出了殿外去。 “等到需要的时候,说不定就晚了。”凤凰提醒陈星道。 陈星说:“我会拿捏好时机的,到得实在没希望时,马上就喊你。” “行,”凤凰耐心地说,“孤王等着。” 这时候,车罗风却进来了,显然是听到阿克勒王被带回的传闻。 夜幕低垂,车罗风进殿内便瞥向阿克勒王,陈星恳求地望向项述,项述点头,示意他来解决,说道:“车罗风。” 车罗风没有说话,只是神情复杂地看了眼阿克勒王,再看陈星。 陈星在项述背后,朝车罗风做了个“抓”的动作,又以口型威胁道:“小心他们的单于一爪子抓死你。” 车罗风:“……………………” 陈星知道车罗风与阿克勒人一直有着深仇大恨,然而现在肖山现身,对匈奴来说,意义非常重要。只因匈奴各部,自打迎娶昭君的呼韩邪一氏衰落后,数百年来便分作多部,始终吵吵嚷嚷,难以统合。各部之中未能出现一名强有力的部落统帅,将他们重新聚到一起。 也正因如此,匈奴人在柔然、铁勒诸部面前,气势始终弱了数分。如今肖山带着龙牙归来,极有可能在未来成为新的匈奴人领袖。甚至在项述某天退位后,拥有竞逐古盟大单于的资格。这小子武力强横,一旦匈奴人齐心,便不容柔然、鲜卑人再肆意欺压。 “我一会儿就回来。”项述朝陈星道,坦然起身,与车罗风一同离开皇宫。 陈星眼望两人离开的方向,再看凤凰,继而低头看阿克勒王。 “别睡着。”陈星用古匈奴语低声道,“阿克勒王,你能撑下来的!一定能!你的妻子怀孕了,正在等你回去,你的小儿子,还没有见过他的父亲!” 阿克勒王被一柄长剑穿透肋骨,幸而偏离心脏少许,那伤口竟是与上一次在卡罗刹中,被魃王刺死的情形极其相似,但陈星坚信,既然冯千镒与清河公主的宿命已发生了改变,阿克勒王也一定能活下来! “孩子……孩子……”阿克勒王颤声道,“我对不起……由多,他生前……我阻止不了柔然人,死后,我还不能为他报仇……” 陈星握住阿克勒王的手腕,心灯温柔的光芒注入,为他守住心脉。 “你……是谁?”阿克勒王望向陈星,被花白胡子所覆的嘴唇微动,说道,“我看见……述律空。” “我叫陈星,”陈星抚摸阿克勒王的额头,低声说,“陈星,我是汉人。” “汉人……”阿克勒王体内,药力正在逐渐生效,吁出一口滚烫的热气,灰败的面部逐渐恢复了少许血色,“汉人啊。述律空……项语嫣与述律温的儿子。你是……项语嫣的亲人吗?” “是族人。”陈星说。 此刻,肖山也被匈奴各族长放回来了,陈星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肖山被盘问过后似乎有点不高兴,但龙牙还挂在腰畔,陈星知道,这意味着他们承认了他的身份。 但他实在太小了,要担任单于,应当还有些年头。 “你决定照顾族人吗?”陈星问道。 肖山没有说话,只在思考,陈星摸摸他的头,说:“每个人,总要有自己要背负的责任。” 肖山说:“你说话和陆影好像。” 陈星猜测匈奴人们自己现在一定也在争论不休,见龙牙便举族归附,短时间内显然不太现实,只能将肖山暂时当作储君培养。多半是肖山想把龙牙给他们,却没一个敢收,从感情上看,他觉得肖山还是宁愿跟着自己与项述,当个驱魔师来得快活。 陈星说:“如果你想照顾族人,就得与项述多学。” 肖山没好气说:“知道,我都十六岁了,别老把我当成以前的小孩儿。” “啊,对。”陈星想起,加上曾经的三年,肖山已经十六了啊。 “我离开师门去找项述那年,”陈星笑道,“也刚好十六。” 陈星通过对肖山的观察,认为肖山年纪虽小,却绝不是平日表现出的模样。反而有着许多憧憬。他对项述确实有种父亲般的崇拜,有时甚至下意识地在模仿他的一举一动。 肖山岔开了话头,示意陈星,询问阿克勒王:“他是谁?为什么生病了?啊!” “路上吧?”陈星说,“他也是你们匈奴人,记得他不?” 肖山充满疑惑,上一次见阿克勒王,只是匆匆一面,再回敕勒川时,阿克勒人已经灭族了,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来了。 陈星便详细朝他复述了一次,当初他们如何认识、阿克勒王如何带着自己北上之事。 肖山听完以后,忽然面露迟疑之色,抓住了苍穹一裂,迟疑望向陈星。 陈星一见他的眼神,便知其心事,那小眼神与项述简直一模一样,要不是年纪摆在这里,有时他都以为肖山是项述的儿子了,于是说道:“你要去保护他的族人吗?” 肖山说:“可以吗?我很快就回来。” 陈星知道光让司马玮去,肖山不太放心,事实上他自己也放不下,只是眼下再没人能充当援军了,自己与项述,必须守在敕勒川中。 “如果是项述,”陈星笑道,“他也一定会这么做的,去吧。” 肖山点点头,说:“我先去把车罗风杀了,免得他又来找你麻烦。” “别!”陈星马上道,“别碰他,否则你会害死我,项述一定以为是我挑唆你去杀他安答,你快去快回,我能照顾自己,你还不相信我的本领吗?” 肖山匆匆出去,陈星又追出殿外,勒令道:“肖山!说好了!别胡乱杀人!” “知道了!”肖山不耐烦道,翻身上马,离开了哈拉和林。 陈星目送他离开,确认他没有把车罗风一了百了,才放心回到殿内。 阿克勒王的病情逐渐平稳下来了,令他稍稍松了口气。此刻又想起,阿克勒王与王妃,是知道当年项语嫣在塞外所发生之事的!奈何直到他们在会稽查出项家时,阿克勒整部覆灭,当年的知情人死去,前因后果也已深埋大地。 现在一切从头来过了,是不是能问出个究竟? 陈星想到这点,顿时紧张起来,朝阿克勒王道:“您认识述律温老大单于和项语嫣么?” 阿克勒王的呼吸恢复均匀,躺在榻上,灯火摇曳,将他伟岸而沧桑的身影映在屏风上。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陈星追问道:“阿克勒王,别睡,我有好多话想问你。” 阿克勒王仿佛陷入了回忆中,而后缓缓道:“述律温……” ”对对。”陈星忙道:“还记得当年的事么?” 阿克勒王沉默良久,而后想起往事,说道:“述律温啊,我以为他会打一辈子的光棍,永远不会成亲了。” 第103章 命定┃是他找到了我 哈拉和林城外, 绛紫的暮空中, 远方现出坠往地平线上的大火星, 项述跟随车罗风来到皇宫后高地上的石塔前。石塔外有一棵半枯大树,相传它是五百年前,卫青攻破龙城时亲手在此地种下。 “收到我的信了?”项述说。 车罗风只是沉默地站着, 项述倚在树干前,眼望远方的地平线。 “那汉人是谁?”车罗风忽然问。 “比起他的来历,你更应当关心的是周甄的下落。”项述英俊的面孔笼罩在日落时最后的光里, 很快, 漫天繁星升起来了,星光照耀着龙城皇宫高地上的二人。 车罗风抬眼一瞥项述, 飞快地说:“他在哪里?谁告诉了你这个消息?我们只发现了阿克勒族的死者们想报仇。周甄始终没有出现过,一直没有!” “会有机会的。”项述淡然道, 离开那大树,正要朝车罗风走来, 忽然动作一顿,仿佛依稀想起来了什么,似乎同样也是在一棵树下, 树的另一边, 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无数错乱的记忆碎片仿佛一瞬间涌入了项述的脑海,令他安静地站着,不发一言。 “安答。”车罗风终于再按捺不住,朝项述开口道。 项述却抬起一手,示意车罗风不要打断自己。 “不……我不是。” 犹如有一个声音, 在树后轻轻地说:“我只凑巧是个你所想的……合适的……” 项述转过,来到树后,树背后却空空荡荡。 项述的眼神现出了几分茫然。 “安答?”车罗风快步走来,充满疑惑地问。 项述一手按着树干,稍稍低头,眉头深锁,再抬眼瞥向车罗风时,眼神里带着少许无助。 “你怎么了?”车罗风奇怪地问道。 皇宫寝殿内。 阿克勒王喃喃道:“很多年前呐……述律温曾是我的安答。” 陈星听到这话时,顿时就怔住了。 “你……你们……”陈星说,“原来这么亲近吗?” 阿克勒王吁出一口滚烫的气,陈星为他换下湿布巾,阿克勒王的话断断续续,其中夹杂着许多古匈奴语,陈星听得似懂非懂,只能明白大体的意思:许多年前,阿克勒王与铁勒王也曾立下过同生共死的誓言。然而随着大草原上水草的变迁、铁勒与匈奴关系的时好时坏,两族在岁月之中,逐渐变得疏远了起来,述律温与阿克勒王亦渐渐地忘了这事。 兴许是大家都记得,却谁也不再主动提了。 但每一次述律温前往北方视察时,都会带着武士们到阿克勒族的营地来作客数日,两人见上一面。 “他喜欢汉人,”阿克勒王喃喃道,“他的儿子述律空,也像极了老子。他们都想与知书达礼的汉人、心地善良的汉人、会读书写字画画弹南方的‘琴’的汉人、会吟诗会赞咏大草原上星辰与群山之美的汉人……” “……共度一生。” 陈星安静地听着,而后道:“所以他爱上了项语嫣。” “嗯……”阿克勒王缓缓道,“他第一眼,就爱上了那个汉女。而小时候的述律空,就像他老爹一样,他喜欢南方,想去江南,去他母亲的故乡,找到他命中注定的那个汉人,那孩子不想当大单于,都说你们汉人住的地方,就像仙人的秘境,是繁花盛开、小桥流水的世外桃源……” 陈星笑了起来,为阿克勒王敷上湿布巾,说:“来日你将有机会,带着你的妻子、孩子到我们的家乡去作客。” “谢谢你,”阿克勒王缓缓道,“述律空在南方的日子里,得你照顾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与你曾经认识,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述律空一定找了很久,才找到你,在我们匈奴人的说法中,这就是‘命中注定’。” 陈星:“……” 哈拉和林后宫高处树下。 项述出了口气,忽然有点疲惫,车罗风却执着地说:“这些日子里,我常常等着你,我以为你将待在南方,不会再回来了。” 项述回过神,一瞥车罗风,以一句草原的诗回答了他: “相聚短暂,离别永恒。风将停散,雪将消融。” 听到这话时,车罗风蓦然色变,只因下一句是“在那遥远的南方,桃花绽放之地,才是我的温柔乡”,项述本想告诉车罗风的是,缘起缘灭,不必强求,哪怕再好的朋友,来来去去也是寻常,没想到车罗风却会错了意。 “所以那就是你的‘命中注定’,”车罗风黯然,低声道,“是你的温柔乡。” “什么命中注定?”项述随手拍了下树干,抖落一地树叶。 车罗风说:“我记得,我一直记得。那年你就说过,要到你母族的地方去。” “有么?”项述俊脸上竟是出现了不易察觉的一抹微红,想起那年夏日,他得知周甄与车罗风在一起时,车罗风问起他何时成家。 那天午后。 他们在萨拉乌苏河畔垂钓,项述对此的回答则是“我会一直等待着,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到来”。 “你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了?”当时车罗风不满地问他。 “也许是个汉人,也许是像我们一样的塞外人。”项述注视平静的、波光粼粼的水面,大河闪耀着日光犹如广阔的梦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都不要紧。必定是个像我娘一般,心地善良,读过许多书,也知道许多事,见过世上许多不平之事,自己却像春风,又像桃花一般,温暖的人。” 车罗风沉着脸道:“说来说去,还是喜欢汉人。安答,你不过是听多了故事,想要汉人的东西罢了,待我来日当了族长,带着铁骑南下,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取来。” “你不懂,那就是我的命中注定。”项述淡淡道,最终起身走了,扔下尚在河畔的周甄与车罗风。 哈拉和林后宫树下。 项述沉浸在回忆中,直到车罗风的声音再次响起,方将他拽回了现实。 车罗风迷茫而悲伤地看着项述,说:“就是那小子,你南下回来,带来了那个汉人,那就是你要找的。” “是他找到了我。”项述本想告诉车罗风,若没有陈星,自己已经死在阴暗的地牢里了,那里没有桃花,也没有春风,但转念一想,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只将南下的日子平平淡淡一句带过,最后说:“缘分使然,你说得对,安答,陈星是我喜欢的那种人,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 车罗风说:“哦?找到你的理想了?你要与他成亲么?他还不一定答应呢。否则你为什么还在患得患失?安答,我记得从小时候起,但凡你想要的东西,你都会竭尽全力地去取,我看他似乎也没答应你?” 项述一怔,皱眉,没想到车罗风的眼神竟如此锐利,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忐忑。 “这与你有关系?”项述被车罗风说破心事,略有点恼了,又骤然想起树后的那声音。 “我只凑巧是个你所想的、合适的、你觉得自己应该与他成亲的那个人而已。你没明白,你该把这个戒指给一个——让你看见他时,心脏就会怦怦跳起来,总想找由头与他多说说话,看见他与别人在一起时……” 项述不知为何,这一路上每每忐忑,想不顾一切朝陈星坦白之时,耳畔便会莫名其妙地响起这句话,仿佛提前拒绝了他。 分明陈星就是那个从小便存在于他心里,完美的、令他赴汤蹈火也要与其共度一生的爱人。这个念头却总是挥之不去,就像随时警告着自己,陈星断然不会接受,说不定会用一样的话,不留情面地拒绝他。 他忍不住再三试探,却始终得不到回应,他们不过认识了短短半年,项述却仿佛觉得,已经被陈星拒绝了一辈子,这感受当真让他十分挫败。 车罗风说:“忘了那汉人罢,他要喜欢你,自然会告诉你。你只不过想去南方生活,是不是?我陪你去,周甄已经死了!我不想再见到他!我这就召集族人,随你离开哈拉和林,我们到南方去,去建康!去江南!叫他们的皇帝把住的地方让出来,让你当汉人们的皇帝!” 项述蓦然揪住车罗风的衣领:“安答!” 车罗风不住喘气,项述低声威胁道:“周甄曾是你的爱人!必须由你自己去面对!无论他是死是活,你都须得给族人一个说法!” 车罗风却推开项述,几乎是恼羞成怒道:“他已经变成了现在这模样!他已经不是他了,他甚至不是人!” 项述怒道:“你也得去见他一面!亲手送他离开!” 车罗风眼中带着惶恐,忽然树后响起一个声音。 “那个……” 陈星惴惴不安地说道:“我……” 项述与车罗风马上分开,彼此假装若无其事。车罗风短暂地错愕后便回过神,瞬间被点燃了怒火。 “汉人,你偷听我们说话?”车罗风一手按在刀柄上。 项述却不易察觉地挡在了陈星与车罗风身前,扬眉示意陈星说。 “我只想告诉你,阿克勒王好多了。”陈星马上说,“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刚来。” “我可以作证,”那狈牵着陈星的狗,正在替他们遛狗,说道,“他确实才来。” 项述:“……” 陈星又道:“阿克勒王有话想对你说。” 项述于是看了车罗风一眼,坦然跟着陈星走了。皇宫深处寝殿内,阿克勒王已恢复了清醒,断断续续交代了事情的经过。果然有关由多。近半个月前,阿克勒人发现了活尸南下的踪影,且行进方向,正是从卡罗刹出发,前往阿克勒族扎营的所在地,巴里坤湖。 阿克勒王严阵以待,率领族中卫士紧密防守,发现魃军的首领,赫然正是已死后被葬在卡罗刹山中的大儿子,由多! 但那伙魃的目标,却不是自己。由多只是远远看了父亲一眼,便带领群魃,前往巴里坤湖。阿克勒王马上号令全族离开湖畔,撤往数里外的高地,他亲自赶往湖中,并发现了周甄正在施展法术,发动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你看见他了?”项述握紧了阿克勒王的手。 阿克勒王点头,周甄使用一个拨浪鼓,便召唤出了湖中成千上万的白骨。牛羊骨、象骨、豹骨、飞鸟的苍白骨架,犹如湖浪一般,前赴后继,一层层地涌上湖边,成为了一支白骨大军。 陈星马上想起了上一次在哈拉和林时,周甄所复活的骨头。那堆骨头原来是从湖里召唤出来的!难怪!阴山中的墓场,根本找不出这么多的白骨材料! 而就在周甄身后,还有一个祭坛,祭坛上出现了蒙着兽皮的、如小山般的物事。 由多尝试着冲上岛屿,对周甄展开了攻击,却因兵力太少,被白骨军团击退。周甄看那模样,似乎还想抓住由多,阿克勒王终于再按捺不住,加入了战争,营救儿子。 那是魃军与白骨军的一场大战,见证这场遭遇战的凡人只有阿克勒王,场面极度诡异,没有喊杀,只有互相之间的撕咬。 由多借机暂时逃离了战场,继而周甄弃岛上祭坛于不顾,亲自追击。阿克勒王则受了重伤,竭力前往哈拉和林,最终昏迷在了荒野树丛当中。 “救救由多。”阿克勒王恳求道。 项述皱眉,答道:“已经派出斥候,正沿着荒原搜索。” 阿克勒王点头,陷入沉睡,陈星知道这一次的昏睡是药性发作了,两人于是让他好好休息。项述交代了守卫,与陈星回到寝殿之中。 天已昏黑,晚饭后,陈星见项述只是坐不住,自己也有点焦虑。 “周甄守护的东西,会是什么?”项述皱眉问。 陈星也是一筹莫展,根据阿克勒王的描述,周甄所亲自看守的东西一定非常重要,长约近丈,高有六七尺,放在祭坛上,犹如一座小山,也许是什么动物的尸体?可是如今王子夜麾下已有了动物骸骨军团,周甄还在准备什么? “也许是一只妖兽的遗骸,”陈星猜测道,“多半是用来对付哈拉和林的。” 项述起身,陈星忙道:“你先坐下,我知道你担心族人,可现在黑灯瞎火的,上哪儿找去?” “什么样的妖兽?”项述望向陈星。 “我不知道……”陈星皱眉,“肖山与司马玮离开的方向,恰好就是阿克勒族所在的方位,也许他们能查出什么来。项述,你的族人们需要你,现在绝对、绝对不要离开哈拉和林,哪里也别去,答应我。” 上一次车罗风入魔,简直令陈星挥之不去,疑神疑鬼,但只要陆影现在还是安全的,他宁愿哪里也不去,等待周甄前来攻城。经历了长安魃乱后,王子夜急需补充新军,城内十来万骠勇善战的诸胡骑兵,简直就是魃军上上等的补充材料。 项述听到这话时又忽有所感,凝视陈星。 陈星:“?” 陈星尚且不察,分析道:“从描述看来,这家伙体形不会太大。也许是周甄从某些妖兽的埋葬之地,挖出了尸骨,万法归寂已有好些年了,北方大地一定也有不少妖怪……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咱们的对手不是龙,龙不可能这么小。” 项述心烦意乱,“嗯”了声,陈星已有点困了,从他们回到城中时,天气便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入秋之际降温极快,风沿着皇宫穿堂而过,竟是有了些许刺骨寒意。 “睡罢。”项述说。 皇宫中被打扫出的房间只有一个,更有近百年未曾有人住过,陈星与项述住一个帐篷也已习惯了,于是脱了衣服,躺上简陋的地铺去。 “你也睡吧,”陈星说,“这一路上你最累,抵达哈拉和林后还马不停蹄地做了这么多事。” 项述从进入敕勒川后,精神便绷得极紧,进城后方渐渐松了下来,昨日先是召集各部开会,忙了一晚上,倚在宫内角落里睡着了,今夜方能躺下好好歇一会儿。于是也脱了衣服过去,躺在陈星身边。 “晚上会很冷,”项述说,“寒潮来了,得将被子叠上。” 陈星于是将两床被子叠在一起,与项述睡近了些,忽然发现这一路上,他们除了上长安时,其余时候都在一起睡,所谓“出同车,坐同席”大抵如此。也许胡人不太介意,但在汉人的习惯里,必定是竹马之交、友情甚笃之人才做这等事。 项述看了陈星一眼,示意睡过来点。这房间四面漏风,已有刺骨之意。项述躺下不久,又不安地瞥了眼外头。 风越来越大,呜呜呼呼的风声推拉着紧关的窗门,阵阵作响,殿内灯火忽明忽暗,较之苻坚奢华的皇宫,又是另一番光景。 “塞外生活艰苦,”项述忽然说,“不比长安,凑合着罢。” 陈星出神地看着灯光映照中的穹顶,那金漆早已褪色,却依稀能看出曾经的龙城匈奴皇宫之中,那鼎盛时期的辉煌痕迹。 陈星忽然笑了起来,项述侧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两人目光对视,陈星脸上带着少许红晕。 “为什么,”陈星想了想,问,“你们不搬到哈拉和林住,而是选择了敕勒川呢?” 陈星记得述律家有不少钱,若迁来哈拉和林,好好修缮下皇宫,想必将有一个固定居所,不必再过游牧的日子。 项述答道:“气候原因。” 陈星“啊”了一声,项述在被里不舒服地动了动,片刻后索性侧躺着,面朝陈星,陈星心脏怦怦跳了起来,也侧过身去,枕着自己手臂。 于是两人面对面,注视对方。 项述看着陈星的眼睛,专心地说:“塞外有些年头,会很冷很冷,伴着雪灾,最严重的时候叫‘寒岁’,一年里,甚至会有七八个月无法放牧。” “啊。”陈星十分惊讶。 “牛羊大批冻死……”项述调整了姿势,与陈星一般,也枕着自己的手臂,曲起膝,赤脚在被褥下无意识地与陈星碰到了一起。项述的脚很大而且十分温暖,全身散发出的灼热气息将陈星纳入了这天寒地冻中,温暖的势力范围里。 “……河水封冻,冰川雪线下降,”项述出神地说,“连天上的鸟儿都变少了,最冷的年份,大雁甚至不飞过长城。” “是这样吗。”陈星倒是完全不知道。 “于是八十年前,刘渊才越过长城,入关劫掠。”项述说,“匈奴人最先活不下去。哈拉和林又在广原川的风口上,一旦起了大风,便会像今天这般骤然遇寒,不适合长居。” 陈星说:“只有三面临山的敕勒川,才能抵御寒冷。” “嗯。”项述说,“他们都想南迁,进关去抢你们汉人的东西。” 陈星安静地看着项述,忽问:“你想去吗?” “你说呢?”项述听到这话,有点不高兴了,反问道。 陈星:“我问的是‘你想去南方吗’,不是‘你想去抢吗’。” 项述:“……” 陈星:“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能感觉到,项述也喜欢南方。 “以后我带你去建康,”陈星说,“和你见到的南方,都不一样。” “为什么就这么笃定我会跟你走?”项述随口问,“孤王是大单于,有这么多的族人要养活,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陈星说:“你可以来做客的嘛。” 项述:“你家不是在晋阳?” 陈星想了想,正要朝他解释时,项述却动了动左手,在被子外朝他露出了小指头,陈星便笑着与他勾了勾。 项述看着陈星的眼睛,说:“你的眼睛和我娘一样,也是黑色的。” “你不也是么?”陈星说,“你的眼睛,啊!你眼里有一点点金色!” 陈星以前很少注意,但在这时,两人离得极近,他发现了项述深邃的瞳孔里,带着细微的金棕色,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陈星凑近了些,项述的呼吸便急促起来,低眼看着陈星的唇,片刻后,项述反而先被陈星看得有点不好意思,闭上眼,侧过头去,把手放在自己胸膛前,说:“睡吧。” 陈星朝项述挪过去了点,靠在他的肩侧,项述没有像从前一样,主动伸出手搂着他。但皇宫外的风,听起来就像那天在船上的海风般,一阵一阵的,不由得令陈星心神荡漾。 他很想凑上去,亲一下项述的侧脸,几乎是用尽力气才按捺住内心的这一念头,种种过往犹如大梦浮生,却都已是上辈子的事了。陈星不知道上一次,项述待他的感情从何而起,但今日阿克勒王所言,让他处于极大的震撼之中。 项述也像曾经的拓跋焱一般,憧憬着有一个汉人爱人吗?那自己暮秋节当天,说来拒绝拓跋焱的话,不也等于是拒绝了项述? 如果时光倒流回去,陈星当初一定会明明白白地告诉项述,不是这样的啊啊啊!甚至他还愿意冒着挨揍的后果,亲他一下。只要亲一下,就什么都不用说了,把选择权交给项述。但事到如今,陈星反而又什么都不敢做了,只恨自己怎么又变得怂了起来。 “我做了许多梦。”项述对陈星的小心思毫无察觉,忽然又说。 “嗯?”陈星刚想横下心,再靠近点时,项述的话却打断了他的思路。 项述的双眼没有睁开,睫毛在昏暗的灯光下笼着淡淡的微光,又道:“说梦不确切,仿佛是在地牢里做的梦,只是过后想起来了,又似乎更早,记不清,不好说。” “梦见了什么?”陈星问。 “很多。”项述睁眼,带着疑惑,又侧头看陈星,说,“梦见我不知为何,追着你,离开了敕勒川,再回来时,敕勒川已被烧毁……” 陈星:“!!!” “还梦见敕勒川下的定情古树。”项述说,“暮秋节后的第二天,你也在敕勒川,下雪了。” 陈星心脏跳得愈发强烈,心道想起来了!他能全部想起来吗?! 他不敢打断项述,只让他自己回忆,说不定在这寒风怒号的暗夜里,项述会倏然间醍醐灌顶,忆起种种前事! 但半晌不听项述回答,陈星又小心翼翼地追问道:“还有呢?” 项述自言自语道:“还梦见了拓跋焱,递给你一枚戒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星心想别的你记得也就算了,怎么都活过一世,还不忘吃拓跋焱的醋? “小时听我娘说起过,”项述想了想,说,“北方大地,有一位鹿神,守护着全天下的梦。不知道是否找到它,就能问个清楚……罢了,有机会再说吧。” 陈星想起慕容冲所转述的,也与“梦境”有关,记忆清晰时,人便能忆起往事,记忆模糊不清,便化作梦境。说不定陆影还真能解决? 风越来越大,枕着风声睡倒是很舒服,陈星连日疲劳,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项述也睡熟了,然而直到快天亮时,一阵喧嚣声吵醒了二人。 “抓到了一个奸细!”外头喊了起来。 项述马上坐起,陈星睡眼惺忪,外头进了一名斥候,见两人刚起床,项述赤裸半身,挡住身后的陈星,一时不敢多看,慌忙躬身,报道:“大单于,我们在敕勒川中抓到这家伙。” 接着,五花大绑的拓跋焱被押了进来。 第104章 风暴┃魃要是在这个时候来攻城就麻烦了 拓跋焱头发凌乱, 一身武服却是齐整, 显然斥候们发现他时, 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制服了这家伙。拓跋焱武功虽不及大单于,然而禁军统领的称号也不是随便封的,武艺更得苻坚亲自指点。 “大单于早, ”拓跋焱礼貌笑道,“大驱魔师早。” 陈星十分惊讶,拓跋焱这一次, 居然还是不远千里跑到敕勒川来了。 “他带了多少人?”项述也不避拓跋焱, 径自起身更衣。 “回禀大单于,发现时就他一个。”斥候道。 陈星抬眼看项述, 项述换上王袍,示意给他松绑。 拓跋焱坦然一笑, 整理武袍,项述沉声道:“苻坚派你来的?” 拓跋焱想了想, 答道:“陛下让我查明清河公主的下落。” 项述说:“你追错地方了,现在该去的,是平阳。” 拓跋焱忍不住多看了陈星两眼, 项述便马上察觉了, 继而投来警惕的眼神。 拓跋焱于是点了点头,又道:“我途经敕勒川,发现北方似乎也不太平。” “这与你没有关系。”项述道,“来人!将他绑了,送回长安!不, 脑袋回去就行了。” 陈星:“等等!” “大单于!”拓跋焱马上说道,“请听我一言!” 拓跋焱与项述交谈,眼睛看的却是陈星。 项述眉头皱了起来,拓跋焱迟疑良久,终于问道:“长安城中究竟出了什么事?陛下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 陈星:“……” 拓跋焱说:“实不相瞒,我被陛下收入监牢,家财全数充公。逃狱之后,实在无处可去,才前来敕勒川,想一问究竟,王子夜究竟对陛下做了什么?现在若将我发落回长安,我便只能被问斩了。” 陈星与项述交换了眼色,感觉到项述不太喜欢拓跋焱,但今日似乎各部之间十分忙碌,起床不到片刻,便有人轮番来报,陈星便催促项述去处理族务,也知道他不过是吓唬拓跋焱,实则不会动手杀他,自己便朝拓跋焱慢慢解释,又询问了苻坚朝廷的情况。 原来长安魃乱后,大秦朝廷便产生了激烈的动荡,苻坚更是让人四处搜寻王子夜的下落,意图聚起魃军,在襄阳、洛阳等地集结,充当攻打南晋的先头部队。 这个提议顿时就遭到了汉臣们惊恐的反对,然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慕容家及早有离心的匈奴等部,反而推波助澜,难得地赞成了苻坚此举。只要火不烧到自己身上,打这场南征大战少死点诸胡子弟,何乐而不为?反正死的人一边是活尸,另一边则是汉人,横竖也不关自己事。 唯独拓跋焱站在了文官们的一边,极力说服苻坚,恐怕引发严重动荡,反而累及大秦。接着果然激怒了苻坚,被投下狱。趁机逃狱后,前往敕勒川中,一路饿了好些天,铁勒人送来吃的,拓跋焱便坐在陈星对面,狼吞虎咽地吃了。陈星见状也不瞒他,将王子夜的计划原原本本,全部告诉了拓跋焱。 拓跋焱清秀英气的脸上,只是短暂地发生了少许表情变化,很快又恢复了原状。陈星心想既然不像上一次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自己,这回应该没什么关系了吧? “陛下待我,名为兄弟,却情同父子。”拓跋焱放下茶杯,长长地出了口气,无奈道,“如今已沉浸在炼制魃军的宏图大业里,王子夜临去之前,所言正中陛下之念……” 这种事已发生过一次,陈星丝毫不觉得奇怪,只沉吟思考王子夜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恢复清醒么?”拓跋焱焦急道,“我知道你一定可以,长安之乱虽是大单于带兵平复,归根到底,却终究是因为有你出力,你能让陛下清醒过来!陈天驰,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陈星无奈道:“我又何尝不知其中利弊?苻坚一旦丧心病狂,豢魃为军,开战之后定会搅得一团乱。但拓跋焱,你还没明白么?清河公主与冯千镒被魔神血影响这不错,苻坚的野心,却明显出自于他自己的欲望!” 心中没有魔血的种子,亦未曾被怨气所腐化,又让陈星从何下手? 拓跋焱只是反复地说:“陛下从前不是这样的!直到王猛死后,王子夜来了,陛下才变成如今这般,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人是会变的,拓跋焱,”陈星朝拓跋焱说,“你得明白,他不是你曾经的陛下了。” 拓跋焱坚持道:“他会清醒,陈星,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也是天下人的事。” “需要帮忙么?”凤凰又来了。 “谁?谁在说话?”拓跋焱被吓了一跳。 陈星:“你还能帮助苻坚恢复清醒?” 凤凰:“不能,但一把火喷死他想必问题不大。” 陈星:“喷死了他就没人当皇帝了么?这能算解决问题?你别添乱了,快走。” 拓跋焱眼里带着诧异,望向飞走的凤凰,再看陈星。 陈星想起上一次,他们告诉他拓跋焱的死因,心中便不免充满了唏嘘,当时他已知道拓跋焱时日无多,没想到到得如今,万一拓跋焱孤身回去阻止苻坚,只怕一切竟还要重演一次,不能再让他枉死了。 陈星说:“我只能答应你尽力而为,我改变不了苻坚的内心,但只要按我的计划这么走下去,他最后将无魃可用,不会发生你所预想的状况。” 拓跋焱与陈星对视良久,陈星想了想,说:“接下来,你又怎么打算?” 拓跋焱说:“我还能如何打算?前来敕勒川时我就想好了,我只能协助你们,避免眼睁睁看着陛下走上入魔的道路。” 陈星本想说别闹了,你能做什么?但转念一想,现在拓跋焱也无处可去,自己只要开口,项述自然会把他逐出哈拉和林,甚至有权将他放逐到长城以南去,可是拓跋焱形单影只,只能流浪,又能往何处? “我可以帮着保护你,”拓跋焱说,“我武艺还拿得出手,虽不比大单于,但上阵杀敌还是没问题的。大单于日理万机,回到敕勒川后,他既要领军作战,又要照顾你的安全。万一你有个闪失,谁去除魃?” “停!”陈星见苗头有点不对,马上叫停,心想有项述在,还是好意心领了,项述若有顾不上的地方,还有战斗力高强的肖山呢。 拓跋焱说:“只要你答应,最后带我一起前去铲除王子夜,烧干净他的魃就行。” 陈星说:“哪怕你不求我,我也会这么做的,这与需不需要你保护没有关系。” “是我的过失,”拓跋焱又叹了口气,说,“是我没有保护好陛下。那天如果我待在陛下身边,事情……事情就不会演变成最后这样。” 陈星终于明白了——拓跋焱心中有愧,他想赎罪。 他起身,拍了拍拓跋焱的肩膀,说:“我去问问大单于的意思。” 拓跋焱:“我可以从现在开始跟着你,你如果有需要,只管吩咐。” 陈星:“你真要武艺高强,就不会被几名斥候抓住了。” 拓跋焱温和一笑道:“我要说我故意被抓,你信吗?否则又怎么能顺利见到你的面呢?你要上哪儿去?外头风大……” 陈星:“不用,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好歹也是学过……” 陈星刚一开门,整个人就被风卷了出去,大喊一声: “救命啊——” 哈拉和林皇宫正殿内,风大得要将整座皇宫掀起来,殿内争吵不休,诸胡族长正在大声互相指责。项述脸色阴沉,坐在王位上,手上戴着两枚玺戒,修长的手指拈着酒杯。 陈星顶着风来到殿门口,拍了拍门,喊道:“项述!” 项述马上就听见了,起身,越过人群出来,殿内争吵声一停,项述单手将上百斤重的石门拉开,把陈星拉了进来,又把门关上,将拓跋焱关在了外头。 殿内肃静,看着陈星。 陈星心想这是什么外人不得旁听的会议吗?于是说道:“你……你在忙吗?那我先回去等你。” 项述询问地一扬眉,把手里酒杯递给他,陈星勉强喝了点,说:“拓跋焱想留下来。” 项述答道:“知道了。” 殿内众人沉默地看着陈星,目光仿佛十分复杂,陈星知道项述的“知道了”就像皇帝的“已阅”,实则意味着“好”,或“你高兴就行,随便”。如果他想说“不行”,就会说“闭嘴”,或是给对方脸色看,让人自觉屈服。 他抬眼看项述,再看余人,低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项述说:“快刮白毛风了,在商量对策,坐罢。” 项述也不在乎旁人眼光,让陈星坐到王榻上,自己与他并肩而坐。在诸部会议上行如此举动,乃是极高的礼节,陈星还记得上一次到敕勒川时,项述每次开会都没有让他参加过。 一时诸人看着陈星握着银杯的手,手上还戴着项述的其中一枚玺戒。 “戒指暂先还我。”项述想起来了,吩咐道。 陈星便将玺戒摘下来递给项述,项述自己戴上。 “都去办事罢,”项述说,“时间无多了,白毛风一来,又是雪上加霜。” 余人于是纷纷起身,退了出去。陈星问:“白毛风是什么?” 项述简单解释了下,白毛风是塞外极其严重的一种灾害,乃是风中卷着雪粉,一刮起来顿时铺天盖地,牛羊受惊逃窜,人在这狂风之中瞬息成冰,天地间雪雾连成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昨夜刮了一整晚大风,哈拉和林城外阴云密布,观云层形状与风向,正是白毛风即将发生的前兆。 若在敕勒川下,自然能避过,但哈拉和林位处平原,狂风一起就是铺天盖地,陈星这下是见识到为什么大家都不想搬来哈拉和林了。风暴还好,最要命的还是敌人!现在只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会来。 外头风很大,陈星被吹得走不稳,项述便腾出手来,半抱着陈星,离开皇宫,快步上了城楼,陈星全靠项述才稳住了脚步,只见哈拉和林城外,暴雪说起就起,天地间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哦大事不好哟!白毛风啊!”那狈牵着狗,后腿蹬着,在城墙上朝外张望,鼻子猛嗅。陈星每次看这妖怪给自己遛狗就没脾气,感觉像一只狗在遛另一只狗。 “让一下。”项述提着狈的后颈皮,把它扔到一边,望向风里。 狈:“魃要是在这个时候来攻城就麻烦了。” “别乌鸦嘴!”陈星与项述同时恼火地斥责道。 上一次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陈星心中隐隐有着不祥预感,只是不敢说。项述马上转身,吩咐道:“集队,加强戒备!” 火把全部被狂风吹灭了,虽是白天,眼前已是一片灰暗,不辨日月。在那风里,项述突然侧过耳朵,辨认出了细微声响。 “你听见了什么?”陈星紧张地问。 项述面现疑惑,说:“踏雪的声音。” 陈星:“敌人来了!” 项述:“……” 下一刻,在那茫茫的狂风之中,第一具白骨尸骸出现,朝着城墙扑了上来!紧接着,白骨军团轰然淹没了哈拉和林的外城! 这一次没有化为魃的柔然铁骑,没有由多与阿克勒古尸,成山成海的骸骨军团借着狂风暴雪卷入城中的巨大天灾之力,犹如巨浪般翻过了城墙! 白毛风一起,雪粉扯天覆地,伴随着飞沙走石,狰鼓的声音在上风口处传来,却始终不靠近。陈星祭起心灯,朝着城墙下的白骨轰击,心灯光芒闪烁,却茫茫不辨天日,始终破不开攻势,再抖开白虎幡,却毫无作用。 狼、虎、豹甚至鹰隼一拨接一拨冲来,项述喝道:“心灯!” 陈星见无法用心灯驱散这夹杂着砂砾与雪的暴风,只得双手一按,将心灯注入项述背脊,项述侧身,瞬间化身武神,金光爆发,“轰”一声从城墙上飞了出去! 只见项述一闪消失,城墙下传来大象的长嘶,下一刻,两只巨象惊天动地撞上了城墙!陈星一个站立不稳,大喊一声就要摔下去,背后蓦然伸来一只手,揪住了他。 “走!”车罗风喝道,“守不住了!” 陈星惊魂犹定,与车罗风对视,两人都是一怔,陈星道:“谢……谢谢。” 项述飞回,喝道:“石沫坤!传令全部撤进皇宫!城墙弃守!” 狂风之中,哈拉和林城内已是一片混乱,骸骨从东、北两面纷纷涌入城中,武士们还未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倾巢而出,保护老弱妇孺。项述果断下了明智命令,所有人退到皇宫里,否则四面城墙根本守不住。 车罗风拖着陈星往城墙下跑,狈与狗跟在后头,那狗兴奋得不行,四处去叼骨头,陈星忙喊道:“项述!这边!快过来!” 接着,项述从狂风中现身,全身覆满雪粉,喊道:“怎么了?!” 陈星:“我……我叫狗……你快掩护大家撤退,没叫你。” 项述大怒:“孤王揍死你!” 车罗风:“……” 拓跋焱也冲了出来,舞开一把长戟,喝道:“这里交给我!” 陈星跟着拓跋焱,车罗风弯弓搭箭,在项述背后支援,最后一拨撤进了皇宫,石沫坤等人已将皇宫四门关闭,仅留一正门,四人冲进门缝内,项述以肩一扛,巨响,大门关上。 最后一刻,陈星看见了遍布满城的、密密麻麻的白骨。 皇宫正门一关,世界顿时陷入黑暗,火把接二连三亮起,满殿尽是诸胡族人。 项述镇定下来,说道:“敌人有多少?” 没有人回答,白骨军团非是人类,数量已无法估算。 “就是它们,”石沫坤喘息道,“就是它们,一路将我们追到此处。” 陈星亮起心灯,望向诸人,老弱病残外加青壮年,皇宫内聚集了近十二万人。 “马匹呢?”项述又问。 “来不及撤了,”柔然族长说,“全在外头。” 车罗风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背靠大门,缓缓坐了下来。紧接着,外头传来白骨攀援声响,咯咯声沿着大门,传到皇宫正殿顶上。 “天窗已经封了。”石沫坤说。 项述望向陈星,陈星皱眉,说:“白虎幡用不了,这群骸骨都不是人类。” 项述皱眉道:“再想想办法,那拨浪鼓是什么?” “法宝,”陈星说,“一定在周甄手里,而周甄此刻应当躲在大军最后。” 此刻殿外传来石头落地的砸碎声,骸骨军团开始动手拆宫殿了。 “需要帮忙么?”彬彬有礼的声音道。 四周胡人发出惊呼声,并惊恐地退后。凤凰飞来,落在匈奴王数百年前安放在宫殿内的石龙龙头上。 凤凰的身体发出微光,照亮了黑暗的宫殿,余人纷纷让开一条路,不知所措地看着它,再转头看陈星。 陈星深吸一口气,看来这下是再没有办法了。 正在他将开口朝凤凰说出第三个愿望时,项述却一手按在了陈星肩上,冷冷道:“不需要。” 陈星:“!!!” 项述吩咐道:“石沫坤为我准备铠甲,兵分两路,你们从皇宫后门出去,吸引注意力,车罗风随我出征,寻找周甄下落。” 石沫坤道:“大单于!外头太危险了!” 项述却置若罔闻,朝陈星道:“最后确认一次!所有的法宝,都无法击破这堆骨头么?” 陈星眉头深锁,心道要么就请凤凰出战算了,可是这么一来,势必就……怎么办呢?阴阳鉴已碎,白虎幡与驺虞幡只对生前是人的魃军有效。冯千钧与肖山都不在,面对声势浩大的杂兵,若有苍穹一裂这等法宝…… “能否像王子夜一般,在这里建起一个守御墙?”项述问,“只要为孤王抵挡片刻,待我揪出周甄……” 陈星说:“现在我手里只有白虎幡与驺虞幡,我试试吧,得先画个法阵!” 项述:“我去换铠甲,你尽力一试,挡得住多久是多久。稍后孤王去狙击周甄,你留在……” “不行,”陈星皱眉道,“我必须和你一起去!” “没有商量的余地!”项述沉声道,“敌人不是魃军,你的心灯发挥不了作用。” “那么取回狰鼓,你会用么?”陈星上前一步,眉眼间带着焦灼。 项述:“我会带回来给你。” 陈星说道:“王子夜用怨气……” “没有商量的余地!”项述怒吼道,“听不懂?!在这里给我待着!不允许离开皇宫一步!” 项述一吼,王者威严全开,皇宫内所有人不寒而栗,陈星一路上已习惯了与从前不一样的项述,凡事都好商好量,竟是渐渐忘了他充满威势、说一不二、不容置疑的一面。只见敕勒川人等,从来无人敢顶撞他,平日一定都对他充满敬畏,只要下了决定,就没人敢驳回他,何况在这么多人的面前。 项述带着明显的怒容,伸指朝地面遥遥一点,意思是留在此处,继而转身离开。 陈星站了一会儿,心想这家伙脾气还是改不了,于是道:“去个人,帮我将药房里的朱砂取来。” 项述在武士们的簇拥下匆匆离去换铠。陈星回忆守御墙的法阵,准备在地上画阵,然而就在这皇宫之中,四面全是怨气,反而隔绝了天地灵气的力量,如同一个屏障般罩住了宫殿。 忽然间,陈星想起一事,马上转身,跑向皇宫后廊。 第105章 醋意┃大单于他为什么生气了? 陈星冲过沿途胡人, 喊道:“开门!” 把守后院通道的车罗风道:“你疯了!外头的怪物要冲进来了!” 皇宫后的庭院内满是白骨, 正此起彼伏地攻击正殿。 拓跋焱与一伙胡人正在守卫一扇窗户, 见陈星跑了过来,问道:“做什么去?!” “让我出去!”陈星大声道。 项述已不见踪影,车罗风牢牢把守后门与数扇窗, 怒道:“不行!” 拓跋焱却不听车罗风号令,侧身挡住陈星,调转长戟, 以肩膀一撞, 撞开了一扇窗,继而伸手在陈星腰上一揽, 纵身跃起,踏上窗台。 甚至用不着出力, 外头探入一只白骨狼,瞬间就咬住拓跋焱, 将他与陈星一同拖了出去!紧接着位于其后的柔然武士躲闪不及,也被咬住拖出皇宫,发出惨叫声。 车罗风顿时色变, 吼道:“封上窗子!给我封上!” 四面八方全是骸骨, 天空中不停地有乌鸦、雁、鹰的尸骸,犹如暴雨般轮番扑下,骨刺在拓跋焱脖上、身上划出血痕,拓跋焱抖开长戟,带着陈星一路朝外冲。 “你要找什么?!”拓跋焱竟是什么都不问, 单枪匹马就这么开路朝庭院里冲。 陈星看见了那座石塔,喊道:“去塔前!” 他记得那座石塔,上一次来时万法归寂,石塔下有现成的守御阵,令他非常好奇,塔内究竟存放着什么法宝。现在万法复生了,这座塔被法术封起的门已经可以打开了!说不定里面有什么可供使用的法宝…… 但骸骨实在太多了,陈星跑上庭院高处时一回头,顿时看见了一个极其壮观的场面。 整个匈奴皇宫外,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尸骨,犹如被一座骨山所淹没,而这骨山上还弥漫着怨气,正是这层怨气屏障了天地灵气的流动。 骨象正沿哈拉和林四处街道前来,不断逼近皇宫正殿,白骨开始收拢,绞杀这座巨大的宫殿,宫殿受到朝中央挤压的力量,外围砖石开始缓慢崩解。 幸好出来了!再这么下去,整座皇宫便将坍塌,躲藏其中的十余万人,也势必将遭到活埋! 陈星一见之下顿时魂飞魄散,喊道:“我得把那道门打开!” 拓跋焱身上、头上已全是血迹,奈何两人一出现,骸骨便如暴风般朝他们飞来,纠缠在石塔外,令拓跋焱难以近身。 “太多了!”拓跋焱喊道,“我去将它们引开!” 陈星已分不出那骨头的类型,被各族宰杀后废弃的牛羊尸骨、被秃鹫啄食后的动物死尸,已自动地重新组合,聚集成无数奇异的怪物,朝他们扑来。 陈星难以靠近石塔,就在此刻,不远处,宫殿内发出一声巨响。 项述一身铁铠,撞破窗口,赤手空拳地冲了出来! 陈星:“项述!” 项述撞进了骸骨暴风之中,拖住拓跋焱,一脚将他踹开,把他踹回宫殿里去,再抓起被白骨拖出的柔然卫士,以肩膀一撞,撞回宫内。 顷刻间项述已来到石塔前,他戴着一具覆面头盔,陈星看不清他的面容,忙喊道:“我得打开这个石塔,才能开启守御墙!” 项述转身挡在陈星面前,动作快得陈星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一瞬间便将聚集在石塔前的骸骨全部轰了出去。 陈星喘息不止,项述一把揪住他,怒道:“开门啊!” 陈星:“马上!马上……你让我冷静下……” 项述转身,以背脊朝向石塔,面朝满庭骸骨,被轰碎的骸骨落了满地,再次开始组合,聚集成无数动物形状,据地爬来。 陈星一手按在石塔上,另一手朝向天空,引来天地灵气,同时自言自语道:“我记得上一次……这些骨头,是可以拆碎了重新聚集,从地底冒出来的……这回为什么……” “开门!”项述吼道。 “在开!”陈星已被项述吼得有点抓狂了。 整座石塔亮起光芒,四面八方的骸骨仿佛感觉到了危险,在这一刻同时发动,朝着石塔前的项述与陈星飞扑而来! “还没打开?!”项述蓦然躬身,迎着骸骨撞了上去! “开了开了!”陈星喊道,“马上!给我开啊!” 皇宫上的尸骨去了近半,全部涌向石塔前的二人,刹那天地间一片昏黑,项述不得已转身抱住陈星,以背脊抵挡骸骨军团狂风骤雨般的攻势,陈星竭尽全力,将所有的灵气注入石塔,心灯光芒一闪! 巨响声中,砌起石塔的砖石飞开,解体! 那一道爆破顿时炸开了周围的骸骨,现出石塔核心处的祭坛,祭坛下是个守御墙法阵,符文旋转,中央现出了…… ……锈迹斑驳的一面盾牌。 “是什么!”项述在那短暂的空当里抬头看了眼。 “是是是……这是什么?”陈星道,“这是什么啊!是个盾!你快拿着!说不定有用!” 没有法宝发出的光,也没有守御墙发动的效果,骸骨只是被石塔解体的刹那挡得一挡,便又前赴后继地冲了上来。 “给我!”项述的一身铁铠在不断冲击下发出声响,不得不以手臂抵挡。 陈星当机立断,抓住盾牌,把它拖出了祭坛,说道:“还要一会儿!” 继而他把白虎幡与驺虞幡一起压了上去。 “还要多久!”项述一抖那盾,只见它锈得快碎了,奈何手上只有这么一件武器,只得侧身,左手持盾,一招漂亮的盾击,挥开冲到面前的豹骨。 “可能还要十二个时辰!”陈星将白虎幡与驺虞幡交叉放好,祭起心灯,注入底下守御阵中。 项述:“……” 一条蛇骨刹那转身,抖开刺藤般的骨鞭,朝着两人卷来,项述怒喝,朝着那骨鞭冲了上去! 铿然声响,盾牌与骨鞭相撞,锈迹斑斑的铁盾被毁成了碎片。 项述:“………………” 陈星依旧闭着双眼,竭力催动守御墙法阵。 “快了快了!”陈星道,“比我想象中的快……项述你在做什么?” 陈星一回头,看见项述抓住那蛇骨的尾巴,将它抡了起来,挥开周遭永远也杀不完的骸骨,马上低头,避过骨鞭,抓狂道:“你当心点啊!” 项述简直要被陈星气炸了。 下一刻,白骨军团再次聚合,围在石塔周遭,突然一下全部不动了。 项述知道这是爆发冲锋的前兆,马上转身,从背后抱住了陈星,正要就地打滚避开时,陈星已点燃了祭坛周围一圈里的最后一个符文。 “心灯!”项述喝道。 那一刻四周突然暗了下来,铺天盖地的尸骨全部冲上前,祭坛上却光芒一闪,项述全身爆发出强光,挡住了尸骨的第一波冲锋。 继而祭坛上爆出一道白色光柱,通往天脉,四周扩散出一股冲击波! 冲击波掠过项述与陈星的身躯,横扫开去,形成一道光幕,受到光幕冲击的白骨顿时七零八落,犹如被飓风吹向远方。覆盖在皇宫上的重重白骨如同一张巨大的毯子被掀起,卷向晦暗天空,再在狂风下支离破碎。 光幕以皇宫为中心,扫过整个哈拉和林,并不断扩展,最终在外围城墙前安静地停了下来。 骸骨堆满了哈拉和林外围,犹如海潮般缓慢退开,朝着北方撤走。 陈星满头是血,疲惫喘息,难以置信地望向远处。 安全了。 “这个守御墙一定是位大驱魔师建起来的,”陈星走进皇宫,欣喜道,“太强了,简直是太强了!要由我来布置,顶多只能保护皇宫……” 项述将头盔扔在地上,发出“当”一声响,回到皇宫后第一件事就是揪住车罗风。 “你居然让他就这么出去了?!”项述咆哮道。 车罗风恼火至极,说道:“劝不住!拓跋家那混账带他出去的!” 项述将车罗风推到一旁,铠甲上已有不少地方凹陷下去,头发披散,握紧了拳,站在宫殿中央直喘气。石沫坤已率领部下重新打开皇宫四门,百姓们看见自己安全了,却依旧不敢走远,围聚在皇宫外四周。 拓跋焱头上、身上全是被白骨妖魔抓出来的血,倚着长戟,靠在宫门前喘气。 陈星过去,朝项述说:“先前交给你的盾呢?让我看看,说不定……” 项述却粗暴地将陈星拦到一旁,不让他靠近自己,没有回答。 陈星:“!!!” 殿内十分安静,落针可闻。 “先别生气。”陈星说,“项述,接下来……” “我看你不如还是换个护法,”项述冷漠的声音道,“让那小子跟着你罢。” 陈星:“…………” 陈星呆呆站着,感觉到项述生气了,忙焦急地追在他的身后:“我错了,我错了!项述!对不起!我……你让我哪里都别去,我一时没想这么多,只想起那座石塔……” 项述却不理会陈星,走出宫外,吩咐道:“石沫坤,调两千人给我,剩下所有的火油装罐,随军出发。车罗风,跟我出征。” 车罗风原本正看着两人吵架,被点到名时忽然警惕起来,问道:“去哪儿?” 项述:“巴里坤湖,抓周甄。” 车罗风看看四周,说:“这不是已经……” “你去不去?”项述的声音里带着威胁之意。 车罗风恐怕被项述迁怒,只好回去换铠,顷刻间哈拉和林皇宫前集结起了人手。陈星知道项述多半是吃醋了,气他独自去石塔前却没有等他,反而让拓跋焱跟在身边。 队伍集结起来了,陈星快步跑了出去,项述只朝石沫坤低声吩咐几句,又远远地看了眼陈星。陈星正要上马,却发现没有自己的马,于是朝拓跋焱说:“帮我找匹马来。” 这么一耽搁,项述与车罗风已头也不回,离开了哈拉和林。 “大单于让你不要离开这里!”石沫坤说,“留在城中,守护你布下的法术。” 陈星说:“不会有问题的,只要你看好石塔。” 守御墙一旦设立,便能从天地灵气中汲取能量,经年累月地守护人族,当初在阴阳鉴中,张留以不动如山设下的结界历经三百年不破,王子夜想尽办法都进不去。要破坏它也须得有一定法力,陈星倒是不担心,设了个保护守御墙的法术,并嘱咐石沫坤,让人昼夜看守,将石塔附近的区域围起来,这么一来,便没有奸细能靠近了。 事实上就算有奸细来,凡人也无法破解这法阵,但陈星最后还加了一道防御。 “那个……妖王陛下,”陈星朝凤凰说,“如果哈拉和林出了什么事,说不定我会求你的哦?” 凤凰:“……” 陈星诚恳地看着凤凰,凤凰冷冷道:“你不是要去巴里坤湖么?” 陈星想了想,说:“假设哈拉和林有危险,那我想你也许会飞来找我,问我‘需要帮忙?’的时候,那我可一定会说‘要’的,对吧?” 凤凰:“……………………” 重明的第三个愿望,居然被这么用,而且一切还全是假设,如果陈星开口道:“请您帮我守住哈拉和林”,自然便算达成第三件事了。奈何陈星说的是‘假如哈拉和林有危险’,也即如果没发生意外,就用不着这个愿望,而有意外的话,凤凰就得飞去找陈星,问他需要帮忙不,一旦陈星说“要”,重明又得赶紧飞回来,帮忙守城。 凤凰快要气死了,奈何终于窥见了一点点希望,只得不与陈星争辩,飞上皇宫顶部。 拓跋焱找来马匹,这么一耽搁,项述与车罗风已跑得没影了。陈星登上城楼,白毛风渐小了下去,天地间却依旧白茫茫的,视野尚不及三十步外。 这家伙去了哪儿?陈星催动心灯,项述一定感觉到了,只不理会他。 拓跋焱问:“大单于他为什么生气了?” 陈星一脸无奈,心想过往的具体细节都忘得差不多了,项述却怎么还记得对拓跋焱的敌意?那敌意仿佛是天生的,从第一眼看见拓跋焱开始,项述就没给过半点好脸色,仿佛下意识地将拓跋焱当作了竞争对手。 陈星本来觉得这全是自己的错,不该在项述尚未回来时便匆忙出去,可是当时事态危急,而转念一想,设若陪在自己身边的人是冯千钧呢?抑或肖山?那项述铁定不会发这么大的火,归根到底,正因为是拓跋焱罢了。 可他和拓跋焱也没什么啊,上一次阴差阳错被他一见钟情也就罢了,这回拓跋焱分明对自己毫无感觉,不过是为了苻坚才远赴塞外,这都能生气。 “他吃你的醋!”陈星没好气地说。 拓跋焱:“???” 拓跋焱明显很无辜,又问:“为什么?” 陈星:“不为什么,他乐意。” 拓跋焱:“……” 陈星:“得赶紧找到他……不对。”眼下这个推断,却又让陈星品出了别样的滋味。所以项述现在已经算喜欢他了吗?否则为何不针对别人,只针对拓跋焱? 凤凰飞来,停在塔楼一旁,说:“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陈星理直气壮道。 拓跋焱:“???” “我去找他,”拓跋焱说,“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吃醋,不过我得朝他解释清楚。” “等等!”陈星忙道。 拓跋焱已下了城楼,翻身上马预备离城。陈星本来也得出城去,快步下来,却见阿克勒王来了,牵着两匹马。 陈星:“阿克勒王,你现在不能出去。” 阿克勒王说:“我的妻子、族人。” 风暴渐消,阿克勒王显然已知经过,又说:“你们不认识路,跟我走。” 陈星心中一动,阿克勒王明显对北方的路非常熟悉,当年正是他第一次将自己带到哈拉和林。 “但你得答应我,”陈星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擅自动手。” “唔。”阿克勒王答道。 陈星说:“以匈奴人的神龙之名起誓。” 阿克勒王答道:“我答应你。” 于是两骑出城,追上了拓跋焱。城外,白骨军团仿佛受到远方的号召,逐渐退去,雾气氤氲,覆盖了北方大地的平原。拓跋焱驻马雾中,正从杂乱的雪地印迹上,辨认项述与车罗风离开的方向。 “北边!”阿克勒王追了上来,说,“去巴里坤湖。” “不是这方向。”陈星纵马,与拓跋焱跟随阿克勒王,进入了一片树林。 阿克勒王说:“这是一条近路,听我的。” 阿克勒王下马,沿着树林前进,陈星与拓跋焱也只得牵马改为步行。拓跋焱朝陈星问:“护法是什么?” 陈星:“……” 拓跋焱牵着马,小心地走在陈星身后。 “可以不回答吗?”陈星有点郁闷。 拓跋焱说:“大单于是你的保护者,你们已经有生死之许了,是吗?” 拓跋焱的思维仿佛与所有人都不同,单纯而直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就像第一次他认识陈星时,毫无顾忌便朝他告白,失败后还找清河公主与苻坚帮忙说亲一般,陈星有时反而觉得,自己完全拿拓跋焱没办法。 “是的,”陈星如是说,“确实是一种有点像誓言或是约定的东西。” 拓跋焱说:“你在什么时候,与大单于订立了这个约定?” 陈星说:“呃……别问了,所以他看到我自己出去时,有点生气。这怪我,和你没关系。” 拓跋焱沉默不语,陈星回头瞥了他一眼,拓跋焱长得也很好看,俊美而英气,有种年轻武人特有的、单纯的气质。 “我梦见过你。”拓跋焱忽然说。 麻烦终于来了,陈星总觉得上一次对不起拓跋焱,拒绝了他,还救不了他,甚至连他死时,自己都不在身边,若以恍如隔世来形容,这一辈子他实在不想招惹拓跋焱。 “应该是你对我……印象有点深刻?”陈星马上否认道,“什么时候梦见我的?” 拓跋焱说:“就在你来长安之前。” 陈星果断道:“怎么可能?一定是你记错了。” 拓跋焱说:“我梦见在长安的一个官府书阁里,你坐在我的对面,教我认字……那时的你一直在笑。” “呃,”陈星嘴角抽搐,说,“我从来不笑,梦里那个人,一定不是我。” 拓跋焱:“那天你在街上喊住我,匆匆一面,我没有认出来,过后越想越是奇怪,待翌日再见你时,方发现,你就是我梦里的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是个可靠的人,魃乱以后,仿佛有一个声音,也仿佛是我自己在告诉自己,我们上辈子就认识,而且关系匪浅,让我北上来找你,你一定……一定能帮上我的忙,也愿意帮我的忙。” 陈星心道不会吧!这下怎么办?又要再来一次吗? 陈星今天本来心情就很糟,现在只是强打精神,假装听不见那句“上辈子认识”,朝拓跋焱说:“想帮忙,你得找大单于,没见我刚挨完他的骂吗?还不是你害的。” 这实在是胡搅蛮缠,拓跋焱却点头道:“对不起,我一定会朝他解释清楚,我不想因为我,害你们争吵,先前所说,那些想保护你的话,是我冒昧了。” “你现在也……”陈星本想告诉他,“保护你”这种话,本来就很冒昧好吗!但对着拓跋焱这种人,他根本没法用寻常的思路与他沟通。 “我再多嘴问一句,你喜欢大单于吗?”拓跋焱说。 陈星心想你确实很多嘴。 “当然喜欢,”陈星答道,“你也看出来了吗?” 拓跋焱牵着马,说:“需要帮忙吗?解释以后,我可以告诉他……” “别再问这句话了!”陈星说,“你让我想起那只鸟了!” “你说谁?”凤凰飞来,朝陈星道。 阿克勒王:“……” 陈星:“……” 陈星马上朝阿克勒王解释,阿克勒王倒不太奇怪,儿子都变成魃了,出现会说话的鸟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拓跋焱却道:“又是你!” 陈星:“不用帮忙,谢谢!咦?你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哈拉和林吗?” 凤凰答道:“不打紧,哪怕眼下哈拉和林出事,孤王让它死个一半人族,再回去救,想来也算完成愿望了。” 陈星说道:“可是如果死了一个无辜的百姓,万一我在愧疚之下破罐子破摔,索性不救了,那可怎么办呢?而且这么大的打击,一定会让项述恨死我,而我失去了项述,也实在无法保证会不会一下变得精神错乱,想出什么奇怪的愿望来吧?” 凤凰:“……………………” 拓跋焱:“你别这样,连一只鸟儿也希望能帮上你的忙,你就接受它的好意吧。” 凤凰又飞走了。 陈星简直不想与拓跋焱说话,但拓跋焱总是笑着,一脸阳光灿烂的,又让陈星没法骂他。 “或者,我可以假装向你求亲?”拓跋焱说,“在暮秋节上,邀请你去滑雪……” “千万不要!”陈星听到这话时终于炸了,心想最开始就不该答应收留拓跋焱,对别人用这招也许行得通,可换了项述,一旦刺激了他,说不定就跑了! “你别给我添乱,”陈星说,“否则我和你没完。” “好吧。”拓跋焱有点郁闷,说,“不知为什么,我总想照顾你。” 陈星一手扶额,完全不知该如何接拓跋焱的话,幸而转眼间,阿克勒王为他解了围。 “我也梦见过你,”阿克勒王说,“在哈拉和林的宫殿中。” 陈星于是说:“那咱俩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拓跋焱道:“可你刚刚还说我一定是记错了。” 陈星:“是的,有问题吗?” 拓跋焱:“没有。” 阿克勒王说:“也许我们的相遇,不是毫无缘由,那种熟悉感……” 陈星微笑着拍了拍阿克勒王的手臂,来到树林边缘时,阿克勒王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坚定、有力地握住了陈星的手,稍稍低头,凝视他的双眼。 陈星:“……” 陈星忽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忙道:“那个……阿克勒王,你都这个岁数了,我看有些话,还是别不顾前不顾后的……” “哎哎哎,”拓跋焱说,“放开他,你想做什么?” 阿克勒王对拓跋焱置若罔闻,握紧了陈星的手,说:“在匈奴人的传说之中,一世的情缘未了,下一生必然注定会再相逢……告诉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似曾相识?” 陈星顿时悚然,改口道:“没有!我不认识你!” “你是由多?”阿克勒王认真地说,“你是我的儿子的转世!” “不是——!”陈星抓狂了,大声道,“你们一个两个,能不能不要成天胡思乱想?” 阿克勒王说:“我总觉得,你就是我的儿子,我不会认错!他的灵魂,住进了你的身体,他的肉体,如今正在荒野游荡……” 陈星:“怎么可能?!由多什么时候死的你告诉我,我都快二十了!不对我这会儿刚快到十七,转世投胎,这时间也对不上啊!” “当心!”拓跋焱忽然喝道。 刹那一声巨响,犹如滚滚行雷绽放,无数漆黑的身影冲进了树林,雷电引燃了林中树木,大火焚烧起来。 “是魃!”拓跋焱舞开长戟,喝道,“陈星!跟我走!” 战马受惊逃离,面前突如其来出现了近千魃群,全是阿克勒族的往生者,雷电一阵接一阵,在外围不断收拢。陈星想起一事,马上道:“肖山!肖山!别劈了!” 远处,巴里坤湖畔。 雷电的巨响声惊动了项述与车罗风,两人一同朝湖的另一头望去,项述马上转身,奔向雷电覆盖的地点。 肖山脖上系着一条长围巾,站在高处,抬起一爪指向天空,引来纠结乱窜的雷电。司马玮则冲进了巴里坤湖畔的树林,带领阿克勒勇士集队,朝着树林中冲出的魃展开了徒步冲锋。 “住手!住手啊!”陈星被拓跋焱保护着,与阿克勒王从树林中逃了出来,与司马玮一个照面,幸而司马玮及时收住武器,差点把陈星斩翻在地。陈星大怒,一巴掌拍在司马玮头盔上,怒道:“是我!哎哟!好痛!” 肖山惊见陈星,收了苍穹一裂,飞奔下来,喊道:“陈星!陈星!” 陈星回头,问道:“你们在做什么?!这又是哪来的魃?!” 对面又有近千阿克勒族卫士,一见族长归来,纷纷吹起号角,开始撤退。 肖山:“我们在抓魃!它们全躲在树林里。” 陈星回头看,这伙魃显然是在树林中埋伏,再看远处,只见一名女子下马,快步朝阿克勒王奔来,与他紧紧相拥,正是王妃。 王妃挺着大肚子,竟亲自在湖畔督战,阿克勒族武士又纷纷集队,王妃朝肖山喊道:“接下来呢?别让它们逃了!” 陈星:“这里埋伏的,是由多?” 陈星马上明白了,一定是由多力战周甄不敌,改而回到巴里坤湖畔埋伏。而恰巧就在此刻,阿克勒王妃发现了死去儿子的下落。 果然,事实与他猜想的一致,阿克勒王得知由多躲藏在此地后,马上下令包围了整个树林。陈星抵达肖山身旁,说:“别杀了由多,司马玮,你负责将他带过来,我有把握驱逐他身上的魔神血。” 众人重新整队,肖山挡在陈星身前,陈星心想这时候若是项述在就好了。面对魃群,项述简直就是它们天生的克星。 肖山说:“我还是放火,将它们赶出来吧。” 陈星:“不是让你护送王妃,撤到哈拉和林去吗?” “他们不愿意走!”肖山说,“我也没有办法。” “快动手罢。”陈星说。 阿克勒王已摆开阵势,肖山深吸一口气,引来天际雷霆,上一次在长安时,陈星尚且看不真切,如今一睹肖山引动苍穹一裂,方见世间风云变幻,雷鸣电闪,简直发动了创世神龙之怒!那一刻天地间尽是雷鸣,形成巨大的雷电狂龙,四面八方的电弧朝着中央汇聚,电龙所过之处,树林顿时起火燃烧。魃群就像被捣毁的蜂窝般,被驱逐了出来。 阿克勒王下令,族中武士发起冲锋。陈星朝司马玮道:“看好它们的头目,把他带回来。” 魃越来越多,瞬间散向雪原东南,阿克勒王的手下收拢包围圈,人却终究太少了,形成一个缺口。陈星正要上马去追时,远方却传来号角声,项述来了。 项述带领车罗风与两千铁勒骑兵,加入了战场。 “项述!”陈星纵马而去,遥遥喊道。 项述先是一怔,继而不理会陈星。陈星手中心灯闪烁,项述却始终不与他呼应。 “这家伙……还在生气。”陈星吼道,“项述!抓住由多!抓住它们带头的!” 第106章 妖心┃手下留魃! 车罗风一见魃群, 竟是下意识地畏惧, 然而敌方偏偏就在这时候发现了他。 陈星心中“咯噔”一响, 糟了,忘了由多与车罗风有仇! 果然由多弃了其他人于不顾,纵马转身冲向车罗风, 从马背上跃起,将车罗风掀了下来。项述冲锋到一半,硬生生将战马勒住, 只得转身去救车罗风。 陈星加入了战团, 手中心灯光闪,如平地炸开, 在这天色昏暗的雪地中,反光尤其明显, 魃群被清出一道缺口,陈星吼道:“项述!再赌气, 当心你安答没命了!” 项述终于不得不一振右手,手掌展开。陈星全力以赴,祭起心灯。 继而项述化身护法武神, “嗡”一声白袍飞扬, 鎏金武铠光芒万丈,从马背上飞身而起,扑向被由多带走的车罗风。 他覆手的金甲变招作掌。 陈星当即回过神,喝道:“折他的手!” 项述如同金火流星般,冲破了魃阵, 朝由多与车罗风扑去,左手护到身前,以那闪烁金光的圆盾挥去! 陈星:“???” 那是什么?!陈星见到盾的时候傻眼了。 项述诧异无比,却已到了由多身前,来不及细想,以盾一挥,“当”的一声,由多抓住车罗风的手臂被一招折断,紧接着项述转身,再顺势第二下挥盾,来了一招完美的盾击。“咚”一声响,将由多撞得倒飞出去! 车罗风摔在雪地里,艰难起身,怔怔看着一身光芒万丈的项述。 项述朝着远处的由多走去,陈星已来到项述身后,将心灯一收,驻马,喊道:“手下留魃!” 司马玮抢先到得近前,甩开手里锁链,将由多捆了起来。 魃群顿时散了,没入四面平原中。项述一身金光退去,看了眼陈星,眉目间仍带着忿意。肖山赶来,看着两人,茫然道:“你们怎么来了?” 一个时辰后,阿克勒营地中。 项述的盾与剑只出现了一刹那便已消失,肖山、司马玮、车罗风、拓跋焱与陈星坐在帐篷中,阿克勒人送来了御寒的奶茶,天业已全黑。 陈星说:“我们抄了条近路,抢在你们前头抵达了。” 项述不说话。 陈星又道:“想不到你们的目标,也是巴里坤湖。” 项述听过阿克勒王所说,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周甄的据点就在湖中,而陈星回忆起上一次的攻势,猜测当时围攻哈拉和林的骸骨军队,应当距离此处不远。周甄既然退兵,便需要暂时整队再想对策,去处无非两地,一是阴山峡谷;二是来处巴里坤湖。阴山距离哈拉和林太远了,周甄应当不会长途跋涉跑到山里去。 而在北方,想藏匿埋伏大军的位置,就只有巴里坤湖中。阿克勒人的营地撤出湖边后,王妃特地派出斥候前去查探过,湖心岛屿上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祭坛,祭坛上有一件被许多兽皮包裹着的庞然大物。 岛屿上有股奇异的力量,在阻止着凡人的靠近。 “述律空?”陈星不安地问道。 本以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项述至少会给个面子,孰料项述还是那样,始终我行我素,当着众人吵架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肖山:“???” 车罗风还记得项述化身武神的一刻,已被彻底震惊了。 “安答,”车罗风忍不住问,“刚才你救我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项述终于开口了,“都给我出去。” 拓跋焱看了眼陈星,再看项述,率先出外。车罗风还想再说点什么,项述却不耐烦道:“出去!” 众人只得依次离开帐篷,陈星依旧跪坐着,看看离开的人,项述却朝他一瞥。 “哦,也包括我么?”陈星郁闷地说,“要去岛上看看吗?我以为你已经消气了。” 项述:“不去,你想引起周甄警觉?我说了什么?为什么不留在哈拉和林,让你跟来了?你把孤王当成什么?在你眼里,还有没有大单于!” 陈星:“……” 陈星心想你是护法!我又不是胡人,为什么要奉你为大单于?你也管不着我一个汉人吧! 陈星据理力争道:“我怕你对上周甄时出状况。” 项述:“孤王已经说过,会将他的法宝取回来,你不相信?” 陈星这些天里已大概摸清项述脾气,知道他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只要稍微低下头,项述马上就会消气,奈何自己也一口气咽不下去,眼下想想,算了算了,反正他生气也不过是因为吃拓跋焱的醋。 “哈拉和林怎么办?!” “凤凰守着呢!”陈星说。 项述忽然皱眉道:“你让它帮忙了?不是不想求它?” 陈星心想你看出来了啊。 项述:“所以你做了不想做的事,朝它开口,求它守住哈拉和林,就是为了来找我?” 陈星郁闷地答道:“不算求它,我不想解释了!来找你,是因为我不想和你分开,这么说行了吧?” 项述:“……” 陈星一见项述表情,便知奸计得售,又委屈道:“这么久以来,咱俩都在一起,你自己北上,我觉得心里不踏实,是我在害怕,好吗?” “那么擅自去石塔前又怎么说?”项述却是话锋一转,反问道,“不是有拓跋焱保护你么?” 陈星心想够了吧!你怎么这么记仇啊! “他又不是我护法!”陈星说,“你到底怎么了,对他意见有这么大吗?无冤无仇的,为什么?你要吃醋也不该吃他的吧!” 项述被陈星这么一堵,忽然也觉得自己的脾气来得有点莫名其妙,陈星在长安时连话都没与拓跋焱说几句,为什么看到拓跋焱与陈星待在一起,自己心里就没来由地觉得添堵呢? “你……”项述说,“他不就是为你来的么?吃什么醋?孤王……你说话给我……注意点!” 陈星说:“你要么自己问他?我叫他进来。” 项述:“……” 陈星揭开帐帘出去,项述不耐烦地起身,事实上他也没想到陈星居然就这么跟着来了,仿佛算准了他会来巴里坤湖一般。 “你跑了这么多次!”项述说,“哪一次不是孤王千里迢迢来追你,你还敢给我脸色看?我看你从来没将孤王当大单于,是不是当着旁人的面顶撞我一番,你就觉得……”说到这里,项述忽然止住话头,眉头一拧,充满了茫然。 什么时候的事?项述完全不记得了,与车罗风单独离开哈拉和林,乃是一时起意,事实上要带上陈星也未尝不可,但不知为何,心里就存着少许报复念头,仿佛知道陈星一定会追来。 果然现在陈星追来了,却是在拓跋焱的保护下来的,项述则更不爽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项述内心疑惑得不能再疑惑。 “大单于,”拓跋焱进来了,说,“我和陈星,绝对不是您想的那样,我觉得,我有必要朝您好好解释一下……” “滚!”项述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起身就要揍拓跋焱。 陈星穿过营地,肖山随即追了上来,说:“哈拉和林发生了什么?” 陈星说:“一点小麻烦,但那边已经没事了,陆影呢?白鬃呢?” 肖山答道:“我让它先回卡罗刹了,守在卡罗刹山外。咱们什么时候去救陆影?是要先净化周甄吗?” 陈星看肖山,做了个手势,示意你决定吧。肖山站定,想了一会儿,说:“还是先抓住周甄吧,陆影的角在他手里,你记得上次在阴山的时候么?” 陈星想起来了,那会儿司马越手执白鹿之角,并以怨气重新炼化,而这角是早在许多年前便落到王子夜手中的法宝。狰鼓能唤醒死者,而在鹿角的力量之下,白骨则会重新聚合。得想个办法,把鹿角与狰鼓一起夺回来。 肖山虽个头尚小,还是两人初见时的模样,心智却保留着万古潮汐发动前的认知,比起当初已成熟了不少,想事、做事也极有条理。 “周甄什么时候会来?”陈星自言自语,望向营地外的巴里坤湖。 肖山说:“我派狼去侦查了,那堆骨头正在朝巴里坤湖移动。” 不远处,项述与拓跋焱离开帐篷,似乎暂时达成了和解,项述开始吩咐人,在巴里坤湖畔设伏,准备伏击回来的周甄。既然提前赶到,项述便决定动用手里所有的力量,在此处铲掉周甄了。 “先去看看由多吧。”陈星朝肖山说。 由多被锁链捆在营地的偏僻处,四周全是阿克勒族人,显然他们对曾经的王子被复活成魃,表示了极度的震惊。还有人充满同情,想拿水喂他,奈何魃并不需要饮水。 司马玮在旁看守由多,浑浊的双眼看不出半点神色。 由多被绑在柱子上,只安静地低着头,一动不动。 陈星走近由多,把手按在由多的心脏处,司马玮突然说:“他的心底有一股力量,在帮助他守住自己。” 陈星答道:“我知道,他尚未完全丧失自己,可这力量是什么呢?” 上一次,由多的情况陈星也发现了,作为魃,他似乎并未完全听命于周甄与魃王,而是有着自己的少量意识,只是执着于找周甄与车罗风复仇。 陈星将心灯注入到了他的心脏中,发现那心脏有着奇异的妖力。 “把他送到帐篷里去……”陈星说,“我来试试驱逐他身上的怨气,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咦?这铁链……” 陈星牵起捆在周甄身上的铁链时,忽然发现了铁链上布满符文,随着万法复生后的灵气,闪烁着微弱的光。 “这是一件法宝啊!”陈星说,“谁找来的?” 肖山说:“你忘了吗?陆影让白鬃去阴山取来的,他说你也许能用上。” 陈星想起来了,这是上一次,他被抓到阴山之巅时,用来捆他的锁链!当时肖山使用苍穹一裂都无法破开,想来也是极其厉害的法宝! 陈星试着将灵力注入那链条,铁链顿时变小,收拢,拴在了由多的脖颈上,犹如一条狗链。陈星看来看去,总觉得不太礼貌,于是便将铁链解下来,拴在由多剩下的一条手臂上。 由多稍一动,肖山马上出爪,警惕地看着他。司马玮却伸出一手,按在了由多断去一臂的肩膀上,彼此都是魃,由多仿佛更能接受司马玮的安抚,渐渐安静下来。 司马玮又将他推了推,让他转身,陈星便以铁链牵着由多,走进帐篷里去。 “让他躺平。”陈星低声说。 司马玮将由多放倒在地上,陈星跪坐在他的身旁,祭起心灯,就像为司马玮、冯千镒驱逐魔神血的影响般,把手按在了由多的胸膛。 刹那间,心灯的光芒充满了由多全身经脉,朝着他的心脏处不断汇聚。 由多的心脏还在跳动着!那是一颗尚未死亡的心脏!它已被魔神血彻底魔化了!它脱离了躯壳,独立存在于由多的身躯,那心脏很大,大得几乎占去了胸腔内近三成的位置。 “这颗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陈星注入心灯之后,发现事情仿佛没有自己想象的这么简单,光芒汇聚到心脉处,很快便净化了由多的全身,由多起初不断挣扎,而后随着怨气的消散逐渐平静下来。 然而胸膛内那颗诡异的妖心仍然在不断搏动,并抗拒着心灯的入侵! 快突破了……陈星竭尽全力,却听见外头传来不耐烦的声音。 “你敢拦孤王?”项述道。 “让他进来。”陈星马上道。 项述揭帘进了帐篷,一看陈星正在救治由多,忽然就愣住了。 陈星:“怎么了?” 项述眉头皱着,外头又吵了起来,陈星说:“周甄来了?正在紧要关头……肖山,你出去看看。” “阿克勒王妃要生了,”项述说,“你会接生吗?” 陈星:“……” 陈星现在如果撤走心灯,维持由多成为魃的怨气已被驱散,心脉中的灯种尚未点燃,势必会让他成为一具彻底的死尸。王妃却因作战而动了胎气,要生产了,这下怎么办? “我……我正在救她的大儿子呢,”陈星说,“还能撑一会儿吗?” 项述皱眉道:“得等多久?” 那枚心脏的妖力极其强大,不断抵抗着陈星的心灯,这绝不是王子夜能办到的,一定是从什么大妖怪身上取下了妖心,再移植给了由多! “我……我不知道啊!”陈星说。 就在此时,阿克勒王也冲了进来,说道:“大夫,请您救救我的妻子……” 话说到一半,阿克勒王看见这场面,也愣住了。 “行行行,”陈星只得说,“把王妃也送进来,都交给我,我一边医死人,一边为她接生,就这么定了。” 第107章 暗示┃对我而言,你不是大单于,你只是我护法 于是阿克勒王将他的妻子抱了进来, 产婆一见由多尸体便吓得大叫, 陈星忙道:“没事的!别跑啊!” 榻前立了半面屏风, 陈星坐在屏风正中央,一手依旧按着由多的胸膛,另一手漫无目的地挥了挥, 握住阿克勒王妃湿滑的、满是汗水的手。 “由多……由多……”王妃颤声道,“先生,我求求你……” “专心生小孩, ”陈星忙道, “别想其他的了。” 由多听到母亲的声音,顿时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给她施针。”陈星朝项述说。 “我不会。”项述说。 陈星吩咐道:“听我的。” 上一次, 王妃是恰好到了产期,这次则是为了救大儿子, 有孕在身还骑马出战,动了胎气。陈星算下来, 这天恰好就是自己上回抵达敕勒川之时,距阿克勒王妃生产,早了近二十日。 暮秋节也快到了, 还有半个月, 南方的秋社亦近来临,这次一定要保住王妃母子,绝不能让遗憾再次发生。 “颈下三寸。”陈星朝项述说。 肖山:“生小孩就是这样吗?” “别靠太近,”陈星马上道,“她现在很难受, 肖山,到我这边来。” 项述照着陈星所述,把针扎入。陈星催动心灯,浸润于由多的心脉中,另一边则唤起项述体内的心灯力量,随着项述为王妃扎针,每一针都带着柔光。 陈星额上已满是汗水,由多胸膛里的那颗心脏,正在抵抗着心灯的净化。 “你们究竟在由多的胸膛里放了什么?”陈星疑惑道。 王妃不住喘息,说:“克耶拉,那是克耶拉……亲手交给我们的,他告诉我们,只要由多有了这颗心,就能活下去。” 王妃的情况稳定了些,陈星见已到紧要关头,忙道:“用力,快生出来了!” 王妃一声大叫,伴随着产婆欣喜的呐喊。 那一刻,陈星瞬间感觉到了,两股奇异的力量正在帐篷内开始旋转。那是生与死的世间原初之力,小王子的诞生与由多的死去,犹如太极般围绕着他们所在之处轮转,聚集为一个漩涡。 灵气的流动顿时让项述与肖山亦有所察觉,这两道力量开始互相融合,陈星马上警觉,恐怕发生不可控制的情况,正要撤回手时,却发现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生之力源源不绝流动而来,注入由多的身躯。 那颗妖心刹那停止了搏动!继而瓦解了所有的防御,将心灯的法力吸扯进去,随之在胸膛内一收,光芒万丈,浸润由多的全身! “是位小王子!” 啼哭声不绝。 由多的眼睛轻轻眨了下,抓住了陈星的手,缓慢从榻畔坐起。 “母亲……”由多以阿克勒语说道,“弟弟……” 王妃脸庞苍白,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由多。 由多支撑睡榻,转身爬起,以残存的一臂牵住了母亲的手。帐篷内众人紧张起来,陈星却轻轻摇手,示意没关系。 “我的儿子……”王妃热泪盈眶,抬起手,抚摸由多的侧脸。由多以他浑浊的双目望向那初生的小小婴儿,一手托住,将自己的弟弟托到王妃面前。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项述诧异道。 陈星敏锐地察觉到,由多的死而复生的过程,与司马玮完全不一样!他的诞生,乃是三种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王子夜为他移植了一枚妖心,陈星则驱散了他身上的怨气,最终竟是与由多血脉相连的母亲所生下的弟弟,仿佛分给了他一道生命的力量,召唤他回到了人世间。 说不定他无意之中,制造出了一种新的大妖怪。陈星突然觉得有点危险。 一刻钟后,王帐之中。 阿克勒王恭敬跪伏于地,将一个匣子推到陈星面前,朝着陈星与项述,亲手打开。里面是四枚戒指。 “我等阿克勒族,将永远铭记大单于与神医的救命之恩。”阿克勒王说,“述律家救了我的妻子与小儿子,保护了我的大儿子。” 陈星不等项述回答,便收下了阿克勒王的谢礼,项述见状忍不住用汉语道:“你怎么这么不客气?” 陈星说:“匈奴人送出来的东西不能退回,不是你告诉我的么?” 项述当即被堵了回去,只好忍着。先前两人吵架的原因还没说开,陈星这一路上伏低做小地忍着他,终于有点不想忍了,又不自觉地恢复了从前模样。 项述:“?” 突然项述又觉得有点不对,这话似乎自己曾经说过,却忘了什么时候说的了。 阿克勒王没听懂两人的话,又以古匈奴语朝项述说:“请大单于,为孩子赐名。” “阿克勒人生活在巴里坤海子畔,”项述想了想,说,“就叫那……” “……多罗吧?”陈星接了话头。 项述:“……” 项述奇怪地看着陈星,陈星说:“大单于想说这个名字,对不?” 项述心中疑惑已不能更甚,偏偏陈星又开始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仿佛因为项述那句“你把我当什么”也生气了,于是在阿克勒王面前只将项述当作大单于对待。 “阿克勒王,你要和由多谈谈么?”陈星心想,与儿子久别重逢,应该有不少话要说吧。但由多复活之后便不知去了何处,也不来见父亲,似仍有心事,于是朝项述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起身,离开王帐。 风雪渐小了些,白毛风停止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飞扬的、覆盖天地的小雪。 项述与陈星从帐篷中走出,两人在空地前停下脚步。陈星满脸不高兴,现在变成他在闹脾气,也看得出项述的气消了,有话想说。 项述:“孤王还没说什么,你倒是先不乐意了?” 陈星侧头皱眉审视他,项述反而有点躲避陈星目光,不自然起来。 陈星知道以项述的性格,这么说无异于是道歉了,不知道拓跋焱和他单独相处时,朝项述交代的话有多大作用,总之,现在项述已经不在意拓跋焱了。 但陈星还很在意,我这一路上对你怎么样,你心里还不明白么?拓跋焱又算得上多大的事?而且上一次也是这般,项述不知为何,对他总是带着极强的警惕,这是不相信我吧! 两人站定,看着彼此。陈星忽然说:“你觉得我没将你当大单于看待,我说实话吧,是。对我而言,你不是大单于,你只是我护法,你也许不知道护法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驱魔师与护法,将彼此相托,无论是……” 项述的表情瞬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此刻车罗风却匆匆来了。 “安答,”车罗风说,“斥候有消息了。” 项述:“接着说。” “你先忙吧。”陈星一见车罗风就没心情了。 项述只得朝陈星道:“留在营地,稍后孤王还有话问你。” 说着项述转身与车罗风一同离开,陈星注视项述的背影,有点无奈,吁了口气,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拓跋焱与肖山、司马玮、由多正在阿克勒族营地的另一侧烤火。 “怎么不进帐篷里?”陈星诧异道。 拓跋焱:“你和大单于,不是想说说话么?” 肖山握了个雪球,扔给司马玮,司马玮扔给由多,由多扔给拓跋焱,拓跋焱再扔给陈星,陈星扔回给肖山,三人两魃,仿佛玩着一个无聊的游戏。 “你和项述说了什么?”陈星忍不住问。 拓跋焱摊手,说:“我只是告诉他,我不喜欢你,如果他介意的话,我这就在他面前自尽,不想让你们因我吵架。” “哎,”陈星哭笑不得,“你有病?” 拓跋焱:“我听你们汉人说过许多故事,伍子胥奔楚渔父沉江、荆轲刺秦樊於期献首。大单于既不相信我,一死以证,又有何妨?反正我这性命早已不足挂齿,能派上用场,拿去就是了。你若愿意阻止王子夜,全我心愿,我便死得……” “好了!”陈星带着怒意道,却止不住地一阵心酸。 拓跋焱却执拗地把话说完:“……若办不到,也没什么,尽力而为就行。” 短暂沉默后,陈星心中充满愧疚,说:“拓跋焱,对不起。” 拓跋焱摆摆手,示意无妨。 陈星又道:“你生气了。” “没有,”拓跋焱勉强笑了笑,说,“真的没有,我只是不希望令你们互相猜疑。是我考虑不周全。” 肖山说:“你明明喜欢陈星,为什么不承认?” “肖山!”陈星抓狂道。 “啊?”拓跋焱有点茫然,说,“小兄弟,咱俩以前还不认识吧?为什么这么说?” 肖山:“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承认吧,你喜欢陈星。” “不要再讨论这种无聊的话题了!”陈星见气氛稍松懈了些,马上道,“给我打住,肖山,别再胡说八道。” 肖山盯着由多,不情愿地“哦”了一声,说:“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口是心非?” 司马玮说:“人都口是心非。” 陈星嘴角抽搐,看了眼由多,又问:“不与你爹娘谈谈去吗?” 由多头发散乱,抬起头,看了眼陈星,陈星上前去,把他的长发绾好。 “他们已经不再是我的父母了,”由多说,“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谁,大驱魔师,能不能告诉我,我是谁?” 陈星打量众人一眼,猜测也许自己到来之前,这群家伙就在讨论这个问题,肖山应当也告诉了他不少往事,以及大伙儿的身份。 “你是谁?”司马玮问。 “我不知道。”由多茫然地问,“你又是谁?” 司马玮说:“我也不知道。” 远处的帐篷中传来婴儿啼哭声,由多听到这声音时,不禁转头,朝那方向看了一眼。 “那是你的弟弟,”陈星说,“去看看他们吧。” 这个时候,阿克勒王揭开帐帘,站在王帐前,朝他们所在之处看了一眼。 陈星能感觉到,由多与那多罗两兄弟之间,也许存在着某种奇异的联系。而现在阿克勒族想必也为了安置他而十分头疼,大王子归来,却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当年还是阿克勒王将他带往卡罗刹山内,亲手下葬……他还是人吗? 但陈星相信,不管由多变成什么,对阿克勒王与王妃而言,他始终是他们的孩子。阿克勒王一定有许多话想朝他说。 “去,”司马玮说,“要做什么,不差在这一时。” 于是由多拖着沉重而笨拙的步伐,走向王帐,阿克勒王转身入帐,留给了他们一个背影。陈星眼望由多离开的方向,肖山说:“接下来要做什么?哥哥在埋伏他们吗?什么时候能回卡罗刹去?” 陈星知道肖山有点着急,他离开陆影的身边太久了,巴里坤湖距离卡罗刹只剩三天路途,他迫切地想回去看一眼,却全因陈星的要求,才没有擅自行动。从这点上看来,无论因陆影嘱咐他“你必须听陈星的”,还是肖山本来就对陈星无条件地相信,都令人觉得他实在是个非常听话而单纯的小孩。 “回去睡觉,”陈星说,“你们一定都困了,等项述埋伏到周甄之后,我们就动身往卡罗刹。” 陈星还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彻底净化周甄,让王子夜的手下来一个少一个,来一对少一双。也许因为司马玮被拐到己方,王子夜不敢再随便派出魃王出战,而是在另想对策。而陈星隐隐约约,总觉得陆影的要求尚有深意,仿佛在阻止他们前去,或者说不要过于着急,也许在这趟北方之旅中,尚有其他变数将发生。 拓跋焱赶路一天,也有点困了,打了个呵欠。陈星便让他们到空帐篷中补睡,带着肖山要走。 司马玮则说:“我不用睡觉。” 陈星说:“魃王,麻烦您到湖畔去,看看护法在做什么,如果有需要,暂时听他的差遣。” 司马玮点了点头,离开营地。 肖山进帐篷后便趴在地铺上睡着了,这帐篷四面漏风,冷得陈星有点受不了,正要把毯子重重裹上时,凤凰飞了进来,顿时帐内温暖如春。 “需要帮忙么?”重明幻化出人形,“哈拉和林没事,我派出鸟儿正在侦查,不过看你们这边,也许需要人手?” 重明调整了下策略,对陈星客气少许,这次一定要找机会把第三件事办完。 陈星无聊地说:“不用了,你就这么嫌弃我么?多陪我几天也不乐意?” 重明走到一旁,席地盘膝坐下,金红色的双目看了眼熟睡的肖山,又看了眼陈星。 “我可以替你彻底退去白骨军团。”重明道。 陈星说:“我相信项述,这点麻烦,他还是能解决的。” 重明冷冷道:“我想与你谈谈,你究竟想要什么?” 陈星没回答,背过身去,伸手将肖山扒拉过来,搂在怀里。 重明说:“你心里早已有主意了,你是个很聪明的人类,比孤王见过的不少人都要聪明得多。大家开诚布公一点,又有何妨?” 陈星眼皮子直打架,犯困了,答道:“我怎么总觉得自己很笨呢?” 重明:“你的聪明是大智慧,譬如现在,你心里一定已经想好了第三件事。” 陈星打了个呵欠:“你奉承我也没有用,我不会中你的计的。” 重明:“孤王倒是很好奇一点。” 陈星转过头,看了重明一眼。 “若当初孤王不为述律空重塑身躯,”重明眯起眼,说道,“眼下你的护法,又会是谁?” 陈星:“……” 这问题他倒是从未想过,但被重明这么一问,陈星突然也有点好奇起来。如果在潮汐回溯那天,重明与岁星没有种下先于一切的这两个变数,那么当他抵达地牢最深处之后,那里想必将不再有项述。 虽然一直以来陈星都下意识地不去想这个问题,毕竟人的趋利避害本性让他不愿去构思什么最坏打算,但这个谜总是让他忍不住地怀疑。没有项述,却又必须重来一次的这三年,将会发生什么情况? “这么一来,护法估计就变成我干儿子了。”陈星随手拍了拍怀里的肖山。 “我看不见得。”重明随口道。 陈星:“……” 无数个猜测逐渐在陈星的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一些看似毫无关联的前因后果,忽然就产生了奇怪的联系。 “岁星已经离开你了,你会活很久很久,也会找到一位,与你相伴一辈子的……护法武神……” 那是陈星在失去意识、坠入黑暗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没有遇见项述,那么失去一切记忆的自己,一定会失落地站在地牢门口,最后接受了心灯指引出错的事实,离开襄阳城北上。不被项述绑在民舍外,他将提前半天抵达麦城,不会碰上冯千钧,但最终他们依旧会在长安认识,只是延宕了不少时日。 那天他将骑马穿过隆中山,天色尚早,不会在那个峡谷外宿营,就不会碰上魃…… ……也不会遇见周翌。 他就这么离开荆州,前往长安,抵达后,一定会去拜访宇文辛,认识…… 所以如果按照项述的计划,一切若重来一次,他的护法极有可能将会是—— 陈星翻身,离开帐篷,裹好外袍,纵马出去,没入风雪之中。 “项述!”陈星朝着湖畔纵马疾驰,喊道,“项述!你在哪儿?!” 湖畔雪雾茫茫,一个身影从树丛下飞出,扑住陈星,带着他滚下了马,将他抱在怀里,滚了几圈。 “你疯了!”项述身上、头上全是雪,抱着陈星,压抑着愤怒道,“又跟来做什么!” 陈星怔怔看着项述,那一瞬间,他仿佛就明白了,近日里项述为何对拓跋焱抱有这种奇怪的敌意——万古潮汐发动前,项述一定也曾经想过,定海珠碎裂,这个自毁行为无异于将陈星重新托付给了拓跋焱!而这一暗示,始终根植于他的脑海中,令他对拓跋焱抱有相当强烈的敌意! 项述:“???” 项述疑惑地看着陈星,陈星不住喘息,而后道:“没……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担心你了,有点……有点想……想你。不知道你在……在做什么,忍不住出来找你。” 项述:“……” 车罗风藏身树丛后,远远看着这一幕。 项述与陈星注视彼此,陈星手里抓着一把雪,忽然恶作剧心起,“啪”地拍在项述脸上,继而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项述:“!!!” 项述差点肺都要被陈星气炸了,把他挟起来,捂住他的嘴,陈星不住挣扎,被项述带到树丛后。 “别出声!”项述眉头深锁,吩咐道,“正在埋伏!” 陈星半躺在雪地里,全身是雪,越过树丛望去,看见了巴里坤湖中央的那座岛屿。 “他们有说什么时候来吗?”陈星问。 “你有病吗?”项述压低了声音威胁道。 “哈哈哈,对啊。”陈星说。 车罗风:“……” 项述简直拿陈星没脾气了,前一刻在阿克勒营地里还一副气势汹汹、随时要与他闹个三天三夜不算完的势头,自己刚离开不到半个时辰,便又跟个傻子似的追了过来。 这是同一个人吗? 陈星看看外头,眼睛转来转去,再看项述,说:“你冷不冷?我给你带了点吃的。”说着拿出烤肉。 项述接过,说:“你呢?吃了不曾?” 陈星往自己嘴里塞了点肉干,顺手递了点给车罗风,车罗风不说话接了,以询问的眼神看项述,项述示意继续在这里等罢,吃了点肉干,再抬头看天。 时近凌晨,天一片漆黑,风雪渐消退了,陈星冷得有点发抖,自觉朝项述怀里钻,项述不得不将他抱着,用体温给他取暖。陈星说:“周甄来了喊我。” 车罗风安静地看着熟睡的陈星,再看项述。项述沉默,视线与车罗风相对,在这漆黑一片的雪地中静默无言。 “是。”项述仿佛延续了车罗风来前的某个未结束话题,答道,“怎么?说罢,总得说个清楚。” 车罗风双眼发红,别过头去,没有再说下去。 陈星不知睡了多久,湖畔响起窸窣之声,远方白骨军团出现了,一道黑火在黎明将至时飞来,落在巴里坤湖畔的岛屿上。骨军犹如卷地的白毯,激起雪粉,再度涌入湖中,带起冰面碎裂之声。 项述轻轻地把陈星放在树下,脱下自己覆在铠甲外的裘袄王袍,盖在他的身上,做了个手势。铁勒武士离开树林,借着黑暗的掩护靠近湖面。 成千上万的白骨尽数浸入了湖中,周甄收起狰鼓,一脚踩上冰面,湖内现出一条白骨之路,托着他来到岛屿中央。 黑火幻化出王子夜的身躯,安静站在空地上。 周甄沉声道:“计划失败了,接下来怎么做?” 王子夜一身黑火翻涌,沉声道:“正有重要之事,无暇分神,沙洲的仪式已到紧要关头,派不出援军来帮你了,拿不下龙城,你须得另想办法。” 周甄说:“我在想,或许将手中的兵力压上去,首先解决卡罗刹,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没料到,述律空会在此时突然归来……” 王子夜:“车罗风饮下了魔神血么?” 周甄沉吟不语,最后摇了摇头。 “他说,他还没想好。”周甄答道。 王子夜轻蔑地冷笑一声:“不要紧,现在你不去招惹述律空,他也会主动找上门来,我们可以稍微调整下计划,抓住他以后,你就前往卡罗刹,设法将白鹿的尸体拿到手,白鹿已经快撑不住了。” 周甄担忧地说:“那名大驱魔师跟在他的身边,已经开启了哈拉和林的守御墙,就怕您传授的法术起不了太大作用。何况苍狼的炼化,还未完全,就怕现在无法出战……” 王子夜轻松地答道:“赌一把罢,人生总是要赌的,不是么?上次已经证明了效果,否则述律空也不会束手就擒,设若这把赌赢了,你就……” 忽然间,聚集为王子夜的黑火发生了突如其来的扰动,伴随着一股绿叶轰然卷来,另一股生机盎然的力量瞬间将黑火击碎! 王子夜的声音顿时变得慌张起来:“冯千钧!怎么找到这里的!快来人!” 黑火爆散,轰然消失。 就在此时,湖面四周响起了极其轻微的流水声,似有人正在往湖内倾倒液体。 周甄环顾四周,蓦然感觉到了危险,仿佛此刻的自己,已成为了被猎人锁定的猎物。 周甄缓慢靠近岛屿中央的祭坛,一手按在了兽皮上,紧紧抓住了那庞然大物。 “谁?”周甄浑浊的双眼望向黑暗之中,另一手紧握着狰鼓。 巴里坤湖畔,碎裂的冰面下,白骨再次缓慢攀爬而出。火光纷纷亮起,漫山遍野,阿克勒人与铁勒人逐一现身,站在外围的项述一身铠甲,每人手中持一火把,形成环绕巴里坤湖的一道蜿蜒火龙。 “统领四海草原、普天万民的大单于。” 项述沉声道,将火把扔进湖中,随即四千火把同时坠入巴里坤湖,引燃了覆在湖面上的火油,刹那巴里坤百里湖面,迸发出滔天烈火! 第108章 光尘┃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火焰冲天而起, 犹如一场宏大的祭典, 顿时映红了天际。 项述举起长枪, 四千铁勒武士与阿克勒武士,在湖畔展开了一场冲锋,周甄马上催动狰鼓, 然而白骨蹿出湖畔之时,便蒙上了那层火油,在火焰之中熊熊燃烧。武士们蒙着口鼻, 战马覆了重铠, 轮番冲击将白骨全部撞回湖中。烈火焚烧之下,尸骨尽数化作骨灰, 被狂风一吹,在天地间四处飞扬。 周甄万万没想到, 项述竟是用了这么一招便挫败了他,狰鼓之声停下, 他站在湖中央岛屿上,远远地看着项述。 “述律空,好久不见了, ”周甄说, “你果然来了。” 车罗风竟是退了半步,朝项述说:“不要过去,安答,他在想办法对付你。” 周甄冷笑一声,蓦然一振狰鼓, “咚”一声巨响,扩散出一道冲击波! 湖中,所有的白骨全部退进水底,继而周甄将狰鼓放下,举起一把漆黑的鹿角长杖! 巴里坤带火的湖水剧烈翻涌起来,骸骨在水底瓦解,再次重新组合,数息后,一条长蛇披戴着火焰,从水中轰然而起! 所有武士同时呐喊,项述喝道:“后退!出钩索!” 外头喊杀声震天,陈星却还在树后睡觉,火光映着他的侧脸,睡着睡着,脑袋不自觉地歪到一旁。 阿克勒人与铁勒人钩索各出,拖住了那从水中飞出的骸骨长蛇。长蛇全身浴火,正在烈火的燃烧下不断焚毁,却不甘心地朝湖畔嘶吼着冲来! 肖山策马冲向他们,喊道:“哥哥!” 项述百忙中转头一看,喝道:“交给你了!” 肖山出苍穹一裂,雷电随着湖面扩展开去,从天到地,再从地到天,劈得那巨蛇骸骨瓦解飘零。 “陈星呢?!”肖山喊道。 “在睡觉!”项述喝道。 肖山:“???” 项述抽身而退,快步到湖畔另一边,伸手朝部下取来盾牌,喝道:“车罗风!” 车罗风看着项述,最终把心一横,两人快步冲向湖面,将盾牌在脚底一踩,借着西北方尚未破冰的湖面,刷然滑向中央小岛。 周甄见状,马上转身来到祭坛前,不住喘息。 项述与车罗风到得岛屿上,周甄沉声道:“你还是把他带来了。” 项述看了车罗风一眼,车罗风吼道:“我没有背叛你!我没有!安答!我一直让你不要来!他设下了陷阱,要在这岛上对付你!” 项述沉声道:“那就试试?周甄,哪怕死后,你还不愿安息么?” 周甄嘴角现出一丝冷笑,扯开了蒙在祭坛上的兽皮,现出通体青灰的一只巨狼尸体。 湖畔,雷鸣电闪,拓跋焱纵马冲来,肖山喊道:“送我上去!” 司马玮横过一把沉铁长枪,拓跋焱从马上飞身而起,一步踩在长枪上,飞上半空。肖山一爪勾住拓跋焱衣领,翻身到了他头顶,拓跋焱再把自己的武器长戟一横。肖山踩上戟柄,发力一跃,借着两次弹跳,飞上近十丈的高处! 骨蛇正要腾空飞起,迎面而来的,则是肖山以苍穹一裂挥出的惊天一爪。 那一爪引来了近乎灭世的雷霆,闪耀着强光,贯穿了骨蛇身躯,当场将它劈成了碎片,燃烧的白骨飘零,坠向大地,仿佛暗夜之中的一场火焰流星雨。 爆散的碎骨散发着被灼烧后的高温,飞进了树林,一片小骨头掉进了陈星衣领里。 “妈呀——!”陈星睡到一半,顿时鬼上身般狂跳起来,大叫道,“好烫!好烫!怎么了!这是什么!” 陈星全身狂抖,碎骨掉了出来,他两手在背后不住乱抓,看见远处起火的巴里坤湖,顿时愣住了。 “项述呢?”陈星喊道,“项述!” 陈星从树林中冲了出来,肖山、拓跋焱与司马玮正在带领将士们渡湖,湖中冲出更多的带火骸骨,正在不死心地逃离燃烧区域,此时由多出现了。 由多带领着重新聚集的阿克勒魃群,朝着湖畔杀来,加入了战团。 “我送你们过去!”由多喊道。 接着,由多甩开手上铁链,那铁链竟是幻化为横江巨索,一招击碎了拦路白骨,飞向湖心岛屿。 陈星喊道:“走!去找项述!” 众人翻身上了铁链,朝着湖心岛冲去。 巴里坤湖心岛中,周甄扯开兽皮的一刻,那巨狼稍稍睁开浑浊的双目,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势。 “尚未完全炼化,”周甄说,“这就看看,你塞外第一勇士,是否能抵挡狼神的力量罢。” 紧接着,周甄猛然后退,项述马上挡在了车罗风身前,那巨狼睁眼瞬间看见项述,顿时嘶吼一声,朝着两人冲来! 紧急时刻,项述将车罗风推开,吼道:“你负责周甄!” 车罗风当即弯弓搭箭,冲向祭坛后方,苍狼尸体在那短短片刻转狼爪,横身,飞扑,一爪朝着项述拍下,项述抽身退后,跃起,空中出剑,一挑,苍狼爪子挥来,剑断! 断剑飞起,在项述侧脸上带起一道飞扬的血迹,项述躬身落地,一手按地,当场一个打滚避开,苍狼挥爪所到之处,岛上石砖粉碎。 “项述——!”陈星喊道,冲下铁链。 苍狼一声咆哮,朝着项述再次扑去,眼看项述已避无可避,恰好就在此刻,心灯爆发,项述左手现盾,一个转身,以盾扛住苍狼,出剑。 苍狼扑向项述,将触未触刹那,全身金光武袍的项述潇洒挥盾,给了苍狼一式迎面盾击。 “当”的声响,苍狼头骨竟是被击得变形,上千斤的庞然大物被项述以强悍至极的膂力,用盾挡飞出去。 肖山怔怔看着苍狼,苍狼转过头,凝视肖山。 “别愣着!”陈星喝道,“抓周甄!” 拓跋焱与司马玮下了锁链,没入岛上密林,树林范围极小,不过数十步方圆,周甄藏身密林之中,车罗风则追了进去,一轮连珠箭发。 周甄冷笑道:“所以你最后,还是选了述律空?” 车罗风发着抖道:“周甄,回来,由多都能复活,你一定也能……” 周甄说:“为何每一次都让我迁就你。直到我死了,还是这般,你就不能……” 拓跋焱与司马玮出现在林中,各执武器,与车罗风从三面包围了周甄。 项述全身金光焕发,在陈星的心灯映照下走向苍狼,苍狼咧开狼嘴,喷出腐烂的气息,牙齿朝下滴着黑血。 “等等!”肖山情急之下,张开手臂,挡在苍狼身前。 “肖山!”陈星知道苍狼对肖山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它现在已不再是当初的苍狼,也不再记得肖山了! 项述停下脚步,皱眉审视肖山。 突然间苍狼仿佛感受到了危险,蓦然抽身。 树林内,周甄低声道:“如果不是为了你一时意气,我又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你如果真想杀我,就出箭吧,把这一箭,亲手射进我的胸膛。” “我知道,”车罗风发着抖,那一箭射不出去,颤声道,“我都知道……回来吧,周甄,你会活过来,像他们一样……” 周甄:“回来?依旧像从前一般,当你的奴隶么?” 车罗风怔怔看着周甄,紧接着,周甄一声冷笑:“你的述律空,命不久长了。” 接着,周甄举起鹿角杖,朝地面轻轻一顿。 整个岛屿从鹿角杖触地那一刻,爆发出一股强光,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我……” 祭坛前,项述瞬间失去了全身力气,一身光芒尽退,奇异的法阵将他所有的力量抽离身体,犹如巨锤般在他脑海中重击了一记。地面符纹扩展,飞过陈星脚下,布满整座岛屿。 陈星退后半步,顿时认出了这一幕。 “糟了!缚龙阵!”陈星认出了法阵。 “哥哥!”肖山快步冲上前,项述已不省人事,直接倒在了地上。 “看好他!”陈星喊道,“得将周甄抓住,毁了这阵法!” 密林中,司马玮与拓跋焱化作两道虚影,射向周甄,周甄却在空中一个回旋,喝道:“不陪了!真想死的话,就来卡罗刹……” 说着,周甄刷然掠出树林,朝祭坛冲去,正想抓住项述飞走时,迎面却挨了一招陈星的心灯爆闪。下一刻,伴随着由多的怒喝,铁链飞来,从四面八方将他牢牢捆住。 项述遇险,那一招陈星简直是竭尽全力,聚起了平生修为,双手以阴阳掌聚起心灯光球,轰然击中周甄,周甄连惨叫都未曾发出,登时就被心灯的强光笼罩其中,时间仿佛诡异地凝固了,铁链接连不断地旋转着,牢牢锁住了周甄。 周甄保持着一个奇异的凌空动作,被陈星与由多联手,就这么制住,睁大了浑浊的双目,怔怔看着陈星。 由多以锁链一振,周甄的鹿角杖顿时脱手,倒飞出去。 岛上的缚龙阵光芒逐渐暗淡。 “你是不是忘了,还有我在?”陈星冷冷道,继而怒喝道:“出魔!” 由多将铁链一拖,陈星手中光芒万丈,按上了周甄的额头! 车罗风等人从密林内冲出,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周甄不断挣扎,却逃不脱锁链捆缚,全身怨气如狂风扫迷雾,被心灯不断驱散。 陈星按上周甄额头的一刻,刹那间就像为冯千镒驱魔一般,无数错乱的记忆涌入了脑海。 一月,天寒地冻,寒风吹过了大草原,温柔地吹过敕勒川。 “找到了么?”十五岁的车罗风俊秀明朗,终于盼到周甄归来。 周甄摊开手掌,手中是四根金鸟的翎毛,长短相仿。 “我追了上千里路,在祁连山巅找到了它。”周甄答道。 周甄的手臂上还带着被岩石划伤的血迹,车罗风眼中一亮,笑着接过,低头继续做他的羽冠。 “找了这么久,”车罗风明显对周甄有点不满,“一去就是半年,找不到就算了,就不能送个信回来?” 周甄没有说话,一身衣服已破破烂烂,被晒得黝黑,仿佛脱了一层皮,笑着在帐篷中坐下喝奶茶。 “你喜欢就值得。” “希望来得及。”车罗风找出一顶未完成的羽冠,将金鸟闪耀的羽毛插上去,周甄忽然有点不安。然而不多时,车罗风却把羽冠上的其余翎毛纷纷扯了下来。 “不行,”车罗风心烦意乱道,“其他羽毛配不上金鸟翎,来不及,赶不上他接任大单于了。” 周甄沉默,车罗风仿佛察觉了什么,扔下羽冠不管,未完成的作品就这么被随手抛在一旁,弃之不顾,车罗风继而匆匆出帐。 周甄安静地坐在帐篷中,陈星出现在他的身后,一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周甄?”陈星说。 周甄起身,走出帐外,浑身散发着黑气,低声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柔然人的营地外,远方一名翩翩美少年策马而来,正是半大少年的项述。 “述律空!”车罗风正等候着他。 “周甄回来了吗?”项述喊道,“让我还派人一顿好找!” 车罗风回头,看了眼帐篷前的周甄,项述也看见了。 “周甄,你究竟做什么去了?”项述远远道,“还以为你们不会来出席我的继任礼了!” 车罗风说:“我们这就去!快啊,周甄!” 天地间的雪越来越大,周甄离开营地,走向敕勒川下。 车罗风背着盾牌,敕勒川人纷纷上山滑雪,车罗风冒着风雪,喊道:“安答!” 十五岁的项述正在与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儿玩,让他们猜自己哪只手里有糖,闻言朝车罗风望来。 车罗风拍拍手里盾牌,看着他。 项述摊开手,把糖给了小孩们,转身离开,车罗风当即追了上去,在敕勒川的那棵古树下,车罗风拦住了项述去路,有点紧张,表情竟像个小孩般不知所措。 “滑雪。”车罗风终于说出了口。 项述带着不明显的笑意,答道:“不去。” 车罗风依旧执着地拦在他的去路上,眼睛有点发红。 项述出食中二指,点在车罗风的肩头,轻轻推开了他,又拍了下他的肩膀,在他耳畔说:“不去,你是我的安答,不与安答滑雪。” 与他错身而过时,项述似有深意,朝来处一瞥。 周甄快步追了过来,犹如被侮辱了一般,沉声道:“述律空,我要与你谈谈。” 项述却翻身上马,走了。 车罗风低头,看着手里盾牌,没再说话,继而将盾牌扔到一旁。 周甄接过,握住车罗风的手腕,认真地说:“我带你去,你将我当作述律空。” 车罗风抬起眉眼。 漫天的雪花忽然温柔地散开,化作帐篷里火盆燃烧扬起的白灰,远方传来隐约的饮酒作乐之声,上身赤裸、围着兽皮袍、酩酊大醉的周甄,将满脸通红的车罗风按在榻上,彼此都喘着粗气。 陈星:“……” “他现在是大单于了……”周甄低声说,“他不要你,殿下,他不要你!” 车罗风醉得两眼通红,眼神直直地看着周甄,周甄先是解下自己半身兽袍,现出修长健美的身躯,开始撕扯车罗风的武袍,粗暴而直接,犹如一匹公马压着另一匹。 “给我……给我,”周甄说,“我才是,我愿意为了你去死啊,殿下!” 陈星尚是第一次看见这等场面,没想到在周甄一生的执念之中,竟是留下了如此震撼的念头,周甄此刻就像野兽一般,而车罗风也没有半点不满,竟是点了点头,侧头吻上了周甄的唇。 那场面不仅没有丝毫污秽,反而充满了虔诚,周甄的双手哆嗦着温柔下来,直到紧紧抱住了车罗风,埋在了他的身上。车罗风的眼里亦带着少许茫然,一手撩起周甄的头发,覆在他的侧脸上,呆呆看着他的双眼。 那一刻,周甄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而车罗风的嘴唇始终颤抖,没有叫出那个名字,最后闭上了双眼。 紧接着,车罗风赤裸的身躯开始幻化,化作一摊魔血,反向缠绕住了周甄的身体。 “起来!”陈星怒喝道,“周甄!” 周甄亦开始不知所措,低头看自己的身躯,那道血液不住覆满他的全身,发出蚩尤诡异的声音。 “恨吧……”蚩尤妖异而沙哑的声音道,“这就对了……” 陈星扳住周甄的肩膀,把他扳向自己,一手抓住那不断缠绕周甄身躯的魔血。 “兵主,”陈星冷冷道,“给我从他的身上滚出去!” 蚩尤低声道:“活着也是受苦,生前的所有付出,总要有所回报,求之不得,化而为恨,又有何妨?” 周甄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挣扎,陈星一声怒喝,将粘附在周甄赤裸身躯上的魔血拖了出来! 陈星挡在周甄身前,魔血缓慢升起,聚为一人高的形态,低沉而缓慢地说道:“心灯执掌,这一次,你又要用什么理由来照亮他的内心?” 陈星竟是毫无办法反驳蚩尤,蚩尤发出一阵猖狂的笑声,说道:“你夺不回他,他的不甘,就连你也无法解决……” “是这样吗?”陈星轻轻地说,“如果我告诉你,周甄,车罗风曾经为了你,也喝下过一次魔神血呢?” 蚩尤的话音戛然而止。 周甄刹那全身一颤,陈星说:“它曾经真实地发生过,周甄,虽然这件事早已因为宿命的交错,而湮没消失。” 周甄答道:“他没有。” “他有。”陈星眼里竟是不受控制地涌下泪水,“可是,在喝下魔神血后,他也正因对你的爱,而就此粉身碎骨,所以,这就是你期待他给你的回应么?” 万古潮汐发动前,上一次来到敕勒川,陈星仍然清晰地记得,车罗风确实饮下了周甄交给他的魔神血。 “我……”周甄喃喃道。 陈星低声道:“你还有许多机会去求证,周甄,我相信你会得到你想要的那个答案,但至少现在……” “……给我滚吧!”陈星怒喝道。 继而一道心灯的强光轰溃了魔神血,伴随着蚩尤的怒吼,血光飞散。 巴里坤湖心岛上,缚龙阵逐渐暗淡下去,继而“嗡”一声,完全消失。 项述喘着气,在地上不住挣扎,试图爬起。车罗风来到项述身旁,低声道:“安答!你怎么了!” 密林中再次响起声音,苍狼竟是尚未离开,再次出现。 项述马上望向陈星,陈星仍在施展心灯,驱散周甄体内的魔神血,拓跋焱与司马玮马上出兵器,肖山起身,抖开苍穹一裂,朝向苍狼! 苍狼一声咆哮,朝正在施法的陈星扑来,肖山、项述、拓跋焱与司马玮同时舍身抢上!肖山爪中雷光闪烁,然而被苍狼挥爪一拍,竟是毫无还手之力,如断线风筝般摔在地上,顷刻间司马玮、拓跋焱同时被撞开,最后是项述挡在了仍在施法的陈星身前。 紧接着,苍狼一口咬住了刚从昏迷中醒来的项述。 周甄的意识深处,帐篷、炉火、草原,尽数化作光点,飞上天空。 “你所说当真?”周甄恢复了一身兽裘猎袍,长发自动束起,额上戴着一顶漂亮的、象征柔然第一勇士的羽冠。 陈星点了点头,说:“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曾经在某个时候发生过,你没有在巴里坤湖被述律空埋伏,而是与车罗风一起,将我带到了阴山之巅呢?说是前世也好,来生也好,总之在那一天里,车罗风确实喝下了你给他的魔神血,希望与你一起死去,化而为魃。” 周甄诧异地看着陈星,说:“我为什么……总觉得你似曾相识?亦觉得你所说的事,确实发生过。” 陈星坦然道:“这就是最好的证明了,不是么?” 两人头顶现出了灿烂的星穹,周甄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回去吧,”陈星说,“你还有很多机会,可以陪在你喜欢的人身边,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自己的内心。” “不了,”周甄突然说,“太累了,我不想继续下去,让它结束吧。不管他做出了怎么样的选择,最终都将令他痛苦,我又何必如此执着?我想要的答案,也已得到。” 陈星:“……” 周甄转身,抬头望向璀璨的草原夜空,低声说:“让我走吧,驱魔师。哪怕留下来,又能怎么样呢?想证明什么?喝下魔神血,让殿下也成为魃,并非我的真正愿望。我已经不是人了,我也兑现了我的承诺,我为了他战死。” 陈星:“可是你……” “请你告诉殿下,”周甄说,“让他好好活着,也请你告诉殿下,我还是爱他,只是我不再能守在他的身旁,他终归要独自长大,哪怕很难。” “周甄!”陈星伸手去拉周甄。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周甄一笑,转身,化作无数光尘,升上夜空。 一抹曙光从北方大地的尽头转来,远方卡罗刹群山犹如天幕下的睡龙,天地脉的巨轮交接之时,被捆在锁链中的周甄身体开始瓦解,化作光点。 心灯之光一撤,陈星眼中不知不觉淌下泪水,眼睁睁看着周甄消失于面前的锁链中。 车罗风安静地站在陈星身后,颤声道:“周甄?” 一道光旋转着飞来,化出周甄的虚影,从背后走向车罗风,这大个子从身后温柔地抱了下车罗风,再砰然消散,就此彻底归于天脉。 陈星不住喘气,稍稍躬身,抬头看着车罗风,低声道:“他……有一些话……让我转告你……项述呢?项述?!” 满地狼藉,四周尽是等待陈星施法结束的人,项述已不知所踪。 第109章 营救┃陆影——到我身边来—— 陈星差点就疯了, 几乎要掀翻了阿克勒族的整个营地。 “你冷静点!”拓跋焱抓住陈星手腕, 焦急道。 在巴里坤湖心岛时的最后一刻, 苍狼再次现身,咬住项述,将他拖了出去, 转身冲过湖面飞走。 肖山一瘸一拐地起身,马上吹口哨,漫山遍野的狼群却没有任何一只回应, 雪地里、山峦上, 所有的狼纷纷出现,追随在苍狼身后, 发足疾奔,冲向远方。 陈星逐渐冷静下来, 一句话也没说,看着肖山。肖山呆呆地看着陈星, 说:“对不起,我打不过它,我没……” “这不是你的错, ”陈星马上道, “不要发疯,肖山。我们一起,把他带回来!” 阿克勒王带领属下已匆忙开始整军,由多与他的魃军正在湖畔待命。 所有人正等待着陈星发号施令,仿佛默认了现在只有他才有权进行指挥。 车罗风已翻身上马, 说:“我先去北方看下情况……” “等等!”陈星马上道,终于镇定心神。 “需要帮忙么?”重明走出帐篷,懒懒看着陈星,看那表情仿佛是:这次你总不会说“不用”了吧? “妖王陛下,”陈星终于开口请求他了,说,“根据苍狼离开的方向,请您现在飞往卡罗刹,侦查项述的下落,请用您最大的力量来确认他的安全。” “很好,”重明说,“作为第三个约定,一言为定。” 重明抬手,与陈星击掌。 “阿克勒王不要与我们一同前往,”陈星又说,“拓跋焱,你与司马玮负责护送他们,前往哈拉和林。” 阿克勒王欲言又止,陈星说:“由多会跟着我们。” 阿克勒王看了眼变成魃的儿子,点了点头。陈星说:“现在就动身,马上。肖山,你的腿好点了么?” 肖山拄着一把树枝,茫然地看着陈星。 “他的腿被那头狼咬断了。”司马玮说。 陈星:“……” 陈星顿时无语了,怎么现在才说?马上跪地检查肖山的伤势,幸好只是暂时骨折,司马玮与拓跋焱已经给他上了夹板。 肖山说:“我一定要去,那是苍狼,它也是我的……我的……” 陈星知道苍狼对肖山而言意味着什么,也不勉强他,便点了点头。 “其他人随我出发吧,”陈星快步出来,说,“大伙儿一起走,车罗风,不要单独行动。” 车罗风只得点头,众人出了营地,王妃已让人备足物资,说:“从此处前往卡罗刹,最快也要三天路程,不要担心,大单于一定不会有事的。” 凤凰已经飞走了,有它在,项述应当不会有性命危险,陈星却依旧心急如焚。 王妃朝陈星说:“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一定能将他带回来。” 陈星点了点头,看着王妃,眼里噙着泪,忍不住抱了下她。 “说也奇怪,”王妃笑着说,“怎么感觉早就与你认识,就像在梦里见过一样的。” “这是给你们准备的,路上吃的,”王妃说,“这匹马,是语嫣曾经放在我这儿的。” 陈星马上想起来了,那匹半途不听使唤要离队的马儿? “你们回去的时候也一切当心。”陈星与王妃告别,翻身上马,前往卡罗刹。 由多吹了声口哨,离开时,北地已雪过天晴,王妃与阿克勒王站在阳光下,目送众人离开。 由多一马当先,给众人带路,这一次无法骑狼,陈星、肖山、由多、车罗风四人骑马,在雪地上疾驰,余下的魃只能步行跟随在后。陈星还要照顾骨折的肖山,让他坐在自己身前,不敢骑得太快。 肖山的神情始终十分委顿,陈星能感觉到,肖山的内心始终很愧疚,觉得若非他没拦下苍狼,项述就不会在最虚弱的时候被抓走。 陈星摸了摸他的头,说:“没关系的,肖山,我知道苍狼给了你它最后的妖力,你见到它时会害怕很正常。” 肖山“嗯”了声,陈星又说:“重明已经先去了,项述不会有事,见到陆影时,他说不定也会有办法。” 车罗风一路沉默地跟随着他们。一日之后,陈星实在扛不住了,肖山还带着伤,必须就地宿营过夜,由多为他们生起了篝火,并出外巡逻。 肖山倚在陈星怀里睡熟了,车罗风注视篝火出神,陈星靠在树下,看了眼车罗风,彼此目光相触,却又各自不自觉地挪开。 “周甄朝你说了什么?”车罗风说。 “魔神血呢?”陈星说,“你应当没有喝,交给我吧。” 车罗风伸手入怀,摸出一个小瓶。 “由多为什么能活下来,”车罗风说,“周甄却死了。” 陈星接过小瓶,轻轻摇了摇,却没有打开。 车罗风又问:“述律空也会变成那样么?” “不会,”陈星答道,“在他的心里,有心灯的种子。” 车罗风皱眉看陈星,陈星收起魔神血,说:“告诉我吧,你和周甄的经过。我以为你会喝下去。” “我说我梦见过你,”车罗风怀疑地问,“你相信么?” 陈星:“梦见我在做什么?” 车罗风显然很混乱,自言自语道:“就在遇见周甄之前,似乎是二月?不知为何,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我和一个陌生人在一座孤峰上,他反复地告诉我,别喝周甄给我的任何东西。” 陈星想起上一次,与车罗风最后的对话。 “我恨不得杀了他,”车罗风说,“可又不由自主地害怕他。” 车罗风落寞地看着火堆,说:“我曾经有那么几次,确实想喝,却总是想起那个梦,直到你出现了。梦里的那个人,我觉得是你。” 陈星眉头轻轻一扬,说:“你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我以为你爱的人死而复生,你会很快乐。” 有时说起来容易,但若换了自己,如果项述死了,又在王子夜的力量下化成魃,陈星又怎么忍心下手,让他灰飞烟灭? 车罗风又道:“不,当我发现他死而复生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很害怕。” “在哪里?”陈星轻轻地问。 “巴里坤湖,”车罗风说,“就在他的墓地附近。” 当年车罗风率领柔然人,与阿克勒人争夺巴里坤湖的地界,本可退一步止战,却因年少气盛,又因初接任族长一职,想立威以震慑诸部,于是不顾项述的阻止,朝由多展开了袭击。 由多是阿克勒人曾经的骄傲,除了项述,天底下再没有人能制服他,如何会将车罗风放在眼里?双方一场混战后,周甄为了减少族人无意义的伤亡,明知自己不是由多对手,却依旧为了车罗风的名声,单骑挑战由多。 “当年,我很后悔,”车罗风双手握拳,抵在自己额前,颤声道,“我知道只要我不说话,他就会去替我杀了由多,可是但凡我说一句话,他就可以不用死。” 后来周甄拼尽全力,以命换命,将长刀刺进了由多的心脏,自己亦被杀死。从此阿克勒人与柔然人,结下了永不可解的深仇大恨。最后,车罗风在湖心岛葬下了周甄。 这次车罗风倒没有一见面就嚷嚷着要朝阿克勒王报仇了,陈星倒是有点奇怪,上回不是无论如何都要杀了阿克勒王的么? 这些年里,每到忌日,车罗风都会到湖心岛的墓地上去,看一眼周甄。但就在今年,当他来到湖畔时,竟是在此地遇见了复活的周甄! 周甄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交给他一瓶魔神血。 陈星忽然想起,上一次应当也是如此,想必最后被在树林中伏击的肖山给打断了。当时,肖山以苍穹一裂划开了车罗风腹部,周甄未来得及交给他魔神血,便恐怕暴露行踪,抽身而退。车罗风被族人带回敕勒川,又被自己治好,周甄方秘密潜入敕勒川,说服车罗风先饮下魔神血,再将众人转化为魃。 这一次车罗风的表现正常了许多,是因为项述在出发前严令禁止他再动手复仇么?还是因为上次他性情暴躁不受控制的原因,是被魔神血影响?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车罗风注视篝火,喃喃道,“我只知道,周甄一直喜欢我。就像我这些年里,喜欢述律空一样的喜欢。” 陈星说:“所以当项述拒绝了你以后,你接受了周甄。” 车罗风说:“我知道那种用尽一切办法,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法改变,也没法打动对方的揪心。我也知道周甄受的苦,比我还要深。既然是这样,我便心想,答应他又有什么不好呢?我已经没有希望了,就让我一个人慢慢地受苦,总比两个人受苦强。” 陈星说:“可是你有时候还是把他当作了项述,是吗?” 车罗风没有回答,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偶尔,但这种情况很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你。说实话,我有点恨你,不,我恨你。” 陈星抬眼,看着车罗风,无奈一笑。 车罗风说:“他从小就喜欢像你这样的人,你就是他的命中注定,我看见你进城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喜欢你了。” 陈星低声说:“对不起了,抢走了你的安答。” 车罗风苦笑道:“都是我的错,怪不得别人,我既没有讨到述律空的半点喜欢,还失去了周甄。” “你喜欢他么?”陈星小声问。 “我不知道。”车罗风呜咽起来,快控制不住了,颤声道,“他让我喝下魔神血,就能陪在他身边,永远与他在一起。我曾经想喝下去陪他,可我害怕。周甄是我爹买给我的侍卫,他们都说,他是某个小部落里柔然女和汉人生出来的杂种,他就像我哥哥,我从来没把他当作奴隶,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才像我的安答。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陈星伸出手,抱住了车罗风,车罗风不禁埋在陈星身上,大哭起来。 黑夜里,项述不住咳嗽,肩头被腐化苍狼锐利的獠牙刺穿,从雪地上踉跄起身,虽受了伤,却依旧不屈,在暗夜中拉开格斗架势,紧盯着面前的腐化苍狼。 四面八方,全是双目喷发出黑气的狼群,将项述围在中央。 这里是卡罗刹的东部群山,断山之巅,狂风大作,项述被困在山头,四面全是峭壁,不远处的峡谷之中,则是一道色彩流转的光幕,笼罩住了整个峡谷。 苍狼一身燃起黑火,在那黑火中幻化出人形,那是一名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男人,侧脸上带有一道长长的裂痕。 “龙力。”男人稍稍低下头,望向昏迷的项述。 “父亲的龙力……”男人低声说,“有了它,陆影就能……” 峡谷内光华流转,那黑衣男人抬起一手,聚集起天地间的怨气,手中黑火绽放,轰然击向光幕,守护峡谷的光幕开始不断震荡。 “陆影,”男人沉声道:“我带来了,我带给你,猎物,在它的身上,有我们父亲的力量——” 峡谷中,陆影低声道:“放了他,萧坤。” 那名唤萧坤的男人咆哮道:“吃了他!你就能好起来……” 太阳升起来了,陈星摇了摇熟睡的车罗风,说道:“起床了。” 车罗风脸上尚挂着泪痕,这里正是陈星上一次被肖山袭击的雾凇森林,再赶半天路便能抵达卡罗刹,层云掩盖的群山已现出身形。 肖山骑在马上,朝身后的陈星说:“这边,跟我来!” 这一次,马匹没有掉头离开,陈星在肖山的指路中,进入峡谷,前往秘境深处。与上一次抵达此地一模一样,峡谷内寸草不生,万物枯萎,来到秘境外围时,一道光幕温柔地抵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看到他们了!”车罗风喊道。 陈星抬头望去,只见高处站着一个男人,一手提着项述的左臂,项述整个人垂着,不知死活。陈星急怒攻心,当即转身要冲上侧峰,车罗风却道:“别去送死!你爬不上去!让我去救他!” 话音落,车罗风调转马头,毅然朝东面山峰驰去。由多先是一怔,继而绕过峡谷,从另一个方向接近山顶。 “陈星,到峡谷里来。”陆影温柔的声音响起。 “陆影!”陈星喊道。 卡罗刹峡谷中,重明现出人形,身周火焰神光流转,守护着陆影。陆影安静地坐着,摊开一手,手中光华绽放,形成光幕,抵挡住了外围的怨气。 林荫小路上,怨气尽散,万法复生后秘境内充满了一股奇异的光芒,就像被梦境笼罩了一般。 “来了,借助地脉之力,”重明说,“或可一试,就恐怕惊动了蚩尤。” 陆影低声道:“这里撑不了太久,萧坤回来了。” 肖山一瘸一拐地走向陆影,扑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腰,陆影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你的角!”肖山说,“陈星与项述,为你夺回来了!” 肖山解下背着的鹿角,交给陆影。 车罗风环顾四周,望向天际,卡罗刹群峰上,黑火流星坠落,狠狠撞在光幕上,发出接二连三的巨响。 陈星喊道:“重明,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救项述的么?” 重明不耐烦道:“孤王试过,失败了!回头让你另许一个!” “不要担心,”陆影说,“萧坤现在还不会伤害述律空。” 重明:“陈星,设法先救白鹿,其后所有的事将迎刃而解。” 陈星抬头看,光幕正在那黑衣男子的力量下不断瓦解,近乎变得透明。 “他究竟是谁?” “他就是苍狼。”陆影答道,“他一心只想让我恢复妖力,已失去神志,述律空身有龙力,与苍狼白鹿的力量来处属同源……” 陈星蓦然想起,在巴里坤湖心岛上,周甄的缚龙阵不仅困住了苍狼,也困住了项述。若这么说来,苍狼便知道了项述也有龙力,于是抓住了他,一路跋涉,来到卡罗刹中,希望能让陆影汲取项述体内最后的龙力为食,恢复自我。 又是一阵黑火流星暴击,重明道:“来不及了!到卡罗刹山巅上去,借助天地脉交汇的力量,增强心灯威力,兴许能彻底驱散白鹿身上的魔神之血!” 陆影低声道:“哪怕失败了,也请不要担心,大驱魔师,你们已令万法复生,这一次,相信你们将亲手缔造一个全新的未来。” 重明拂袖,掠出一道飞旋火焰,将他们带得飞起,飞向卡罗刹中峰。 陆影说:“我已被魔神血腐蚀了太多年,你有把握治好我么?” 陈星握住陆影的手,认真道:“我不知道,但为了肖山,你一定要撑住。” 陆影望向肖山,肖山等待良久,为的就是这一刻,眼里带着泪水,怔怔看着陆影。 陆影于是点了点头,说道:“尽力而为罢。” 重明说:“白鹿,你还有什么话想交代吗?” 陆影想了想,说:“我让肖山找到了阴山之巅的千机链,大鹏鸟已在万法归寂时挣脱束缚,离开了北方。” 重明冷淡地说:“孤王已去过了。” 陆影说:“您总有一天会找到他与孔雀大明王的,不必心急。如果这次我撑不过来,就麻烦您代为照顾他们了。” 重明一声冷笑道:“开始罢。” 陈星猜测自己一行人在抵达前,陆影一定朝重明说了什么,但有关苍狼,白鹿一定是最了解当年内情的那个。时间不宜再耽搁,陈星于是在峰顶将陆影放平,把他抱在怀中,轻轻握住他业已腐烂的一手,与他手指交扣。 “你很了不起。”陆影温柔地说,他躺在陈星怀中,抬起一手,食中二指上发出绚丽的梦幻光芒,轻轻按在了陈星的温润唇上,说道:“这是我最后能留给你们的,如果我无法活下来……” 陈星马上道:“别说这种话!肖山还等着你呢!来吧!” 黑火流星开始在空中聚合,朝着卡罗刹中峰接连射来,萧坤不依不饶,调动怨气,要将他们击打下来。狼群倾巢而出,离开东面山峰,前赴后继地朝着中峰攀爬。 “陆影——到我身边来——”萧坤拖着昏迷的项述,几乎是咆哮道,“陆影,你在做什么!” 重明喝道:“肖山!下去驱散狼群!这里交给我!” 重明展开一道火焰圈环,抵住了暴雨般轰向中峰的黑火流星。 陆影闭上双眼,长发披散,侧脸一半腐烂,一半却美得惊心动魄,拥有难以言喻的美感,一身白袍,与积雪的大地浑为一体。 陈星低声说:“陆影,尽你最大的力量抵抗魔神。” 接着,陈星燃起了心灯的所有力量,注入陆影身体内。 刹那卡罗刹之巅,昏暗天空之下绽放出一道环形的强光,轰然扩散开去! 亿万个黑暗的梦境顿时反噬,侵入了陈星的意识里!塞外大地上,胡人争斗后惨死前的痛苦、别离的摧心断肠、弥漫的鲜血、孩子们的噩梦,汇聚为一只面容狰狞的怪物,朝着陈星大声咆哮! “这是……” “梦境,”陆影的声音轻轻地说,“世间的噩梦。” 刹那只剩陆影与陈星站在那群山之巅,陈星一手亮起强光,阻拦着周遭怨气风暴中,无数个黑暗面孔的逼近与噬咬。 陆影环顾周遭,认真道:“我与苍狼,曾是北方守护梦境的大地之神。我们的职责是化解世间所有的梦,粉碎魔神在神州种下的怨恨与不甘。” “可是蚩尤,不是最近才开始复生的么?”陈星竭力催动心灯,奈何四周的风暴太过强大,所有撞上心灯屏障的黑色面孔纷纷粉碎,却又有更多的噩梦一拥而上。 “不,”陆影说,“他的力量,已经存在于神州大地很久、很久了。自从上古那场大战之后,他的血便渗入了神州大地,人族也好,妖族也罢,我们取食的植物、生灵,天空的飞鸟、大海的游鱼,体内都有着魔神之血的影响。” “魔神血与轩辕血,都已根深蒂固,存在于活在这片大地上的生灵体内,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陆影说,“它们在每个人的体内激烈争斗,兵主他,从来就不曾放弃过对凡间的争夺,他在长夜里种下噩梦的种子,在白昼中迸发出杀戮与争夺的念头。” 陈星一手指向天际,陆影来到他的身边,说:“现在,就让我们朝他发出正式的宣战罢。陈星,在你的身后,不是只有人类,还有生活在世间上的花草树木、鸟兽虫鱼,整个神州大地,一切苍生,都与你并肩而立!将你的心灯交给我!” 陆影站在陈星身后,身体蓦然发出强光,白袍飞扬,成为守护陈星的神灵虚影。 两人身前,无数噩梦重重叠叠,聚合为一个充斥于天地间的巨大狰狞面孔。 “白鹿——”蚩尤嘶吼道。 “出手!”陆影断然喝道,“粉碎噩梦!” 现世。 卡罗刹之巅,一道光柱直通天际,陈星与陆影沐浴在那光柱之中,刹那间,地脉发生了不易察觉的变化,怨气冲天而起,苍狼萧坤的背后,黑火流星全部退回,聚为蚩尤的魔神面容,发出嘶吼。 “尔等妖族,”蚩尤恐怖的声音吼道,“放肆之至——” 下一刻,蚩尤的黑火朝着重明蓦然冲来! 重明早有准备,一拂衣袖,手中祭起炽烈真火,掌内犹如聚集了九个烈日,烈焰在那一刻全力爆发。 “滚回你的幻魔宫去!”重明怒喝道,握掌为拳,朝着那怨气发出了惊天一击! 犹如彗星袭夜,一道真火轰然击穿了怨气,迸发出直冲夜幕的烈焰! 意识世界。 陈星翻掌,将心灯之光朝掌中一收,左右掌一前一后,翻出,推去! “破!”陈星与陆影同时震喝道。 大千世界黑暗噩梦,在心灯一击之下顿时破碎,漫天群星尽降,化作光尘,覆盖了卡罗刹群山。 “结束了,”陆影低声道,“缠绕我近三百年的黑暗之梦。” “陆影!”陈星马上转身,伸手握住陆影的手腕,陆影却在空中消失了。 现世。 天地脉的光芒朝着陆影的体内一收,陈星陡然睁开双眼,只见怀中的陆影化作缠绕光点消失。 肖山道:“陆影?!陆影!” 然而那缤纷的光芒在空中再次聚集,化作重生的白鹿,飞速踏空而去,凌空飞翔,冲向对面山巅的苍狼萧坤。 萧坤放声嘶吼,将昏迷的项述抛到一边不顾,抬起一手,怨气轰出,缠绕陆影,继而天空中传来蚩尤邪恶的狂笑:“区区妖族,妄想与神相抗,飞蛾扑火!” 这时间,车罗风终于艰难地爬上山巅,两脚不住打滑,抱住项述。 萧坤蓦然转身,手中黑火凝聚,大吼一声,朝着车罗风轰去! 由多却从峭壁另一处爬了上来,抖开铁链,和身冲上。车罗风抓住铁链,一手抱紧了项述,朝着山下一跃。 凤凰展翅,带着万丈烈火冲来,一个盘旋,接住车罗风和项述,朝着卡罗刹群峰下的雪原坠去! 天地间尽是黑火流星,引发了一场巨大的雪崩,白鹿挣脱怨气束缚,一招将萧坤撞下了山崖。陈星与肖山快步跑来,车罗风带着项述,一起摔在雪地里。 “项述!车罗风!”陈星焦急喊道。 “我没事!”车罗风道,“快看他情况!” 陈星抱起项述,项述依旧昏迷不醒,就像上一次在会稽,被缚龙阵封印了一般。陈星马上跪地,祭起心灯,按在项述胸膛之中。 卡罗刹雪崩,群狼纷纷逃窜。车罗风竭力站起,与肖山守在陈星身前,狼群将他们围在中央,白鹿飞来,陆影落地,化为人形。 雪地中现出黑色身影,腐化的苍狼萧坤双目迸发黑火,全身散发出滚滚黑气。 凤凰停在雪地中:“苍狼被魔神血浸润太久了,白鹿,先撤为上。你初初恢复,妖力枯竭,你我俱须休养尽复,方能制伏苍狼。” 陆影温润的唇微动,只说了一个字:“不。” 他回头看了眼陈星与项述,再抬头望向朝他们跋涉走来的萧坤,吩咐道:“这是我的宿命,无论如何,请您不要插手,凤凰。” 接着,陆影抚过鹿角杖,手指轻轻在杖上一弹,杖上之角顿时化作光粉飞扬,回到他的头上。 第110章 烛阴┃时光无涯 “萧坤, ”陆影温柔地说道, “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我给你带来了猎物, ”萧坤低沉的声音道,“只要吃了它,你就能与我一同……永生不死……为何不接受魔神的馈赠?” 陆影低声答道:“在心灯的力量下, 我已恢复了,若这是你的唯一的心愿,当可安息。” “远远没有——”萧坤低沉的声音道, “跟我走——” 萧坤面上的创伤视之触目惊心, 双目亦业已浑浊,瘦削的脸庞, 暗淡的肤色,鬓角带着数缕白发在风里飘飞, 开口时,犬齿仍在往下滴着紫黑色的血, 左胸处破开了一个洞,原本应在那里的心已不知所踪,现出苍白的肋骨。 “去哪里?”陆影低声道。 “去你答应过我的地方。”萧坤说, “没有噩梦, 没有负担,不必为了人族,去担任诸多噩梦的粮食。” 陆影干脆利落地答道:“不去。” 萧坤低声,将咆哮压抑在喉中,逼近一步, 缓缓道:“跟我走。” 陆影缓慢走上前,伸出手指,轻轻抵住萧坤的下巴,让他缓缓抬起头,肖山顿时紧张起来,想要跟上,却被陆影一个手势制止,让他留在原地。 “这就是你的执念,”陆影轻轻地说,“守护白昼的苍狼,我的萧坤,你将跳动的心脏,赋予了人类;将你最后的妖力,赠予了肖山。到得如今,却将一身血肉,献给了魔神。” 萧坤身周蓦然爆发出黑火,体形不断增大,化作近五丈高的巨大魔狼! 陆影面朝那巨大魔狼,魔狼在他面前犹如山峦般升起,衬得他的身形显得极其渺小,犹如狂风暴雨中的一片树叶,额顶却蔓出仿若新生的双角,角上绽放出梦境的光辉! 陆影低声道:“对我而言,你是这世上最伟大的神,把你从兵主手中夺回,再送你安息,是我唯一的宿命。” “陆影!”肖山喊道。 陆影认真道:“凤凰,带他们离开这里,此处交给我。” 白鹿的体形变大,迎上了朝他们冲来的苍狼,两头巨大的上古妖兽在雪原上展开了一场天翻地覆的大战! “陈星!”车罗风转头,陈星却依旧闭着眼,将心灯注入项述的全身。 五丈高的苍狼与白鹿在雪原上相撞,白鹿以双角抵着苍狼的腹部,将它横推出去。 “带这里的所有人类离开!”白鹿以陆影的声音喝道,“凤凰!” 重明抬头看着这一幕,却迟迟没有动,继而低头,眉头深锁,注视陈星与项述。 巨狼一口咬住白鹿脖颈,将它甩开,继而仰天嘶吼,追了上来。 由多从雪地中冲来,甩开锁链,缠绕苍狼脖颈,苍狼只是一甩头便甩开了由多。巨兽的战争在雪地上四处践踏,群狼纷纷退避,几次险些踩过陈星与项述。 车罗风边闪避边放箭,却奈何不得这庞然大物,怒吼道:“还没醒吗?!” “你无处可去!”苍狼一声咆哮,“你以父亲的名义立下过誓言,与我生死相随,直到神州倾覆的那一天——” 苍狼咬住白鹿,一把将它按在雪原中,白鹿身上鲜血爆开,在卡罗刹雪原中积成血池。 肖山睁大双眼,瞳孔剧烈收缩,终于发出一声决死的大喊! 刹那间一道气流从肖山身周横扫开去,平地霹雳直击天际! 肖山在空中悬浮,全身绽放刺眼闪电强光,就像项述化为护法武神时,召唤来漫天漫地的狂雷,犹如天穹中的雷神,将积聚在层云中数千年乃至上万年的雷电之瓶,一瞬间翻覆,倾倒下来! 与项述不同的是,肖山并未借助心灯之力,而是以自身引来雷电。 “陆影——!”肖山在狂雷中吼道,竟隐隐现出神祇之形。 苍狼的身躯顿时在狂雷之下粉碎,雷电覆盖了卡罗刹大地。 重明怒吼道:“你会毁了北方大地!给我住手!” 陆影:“肖山!” 重明终于按捺不住,手中迸发出烈焰,光芒收拢,预备朝天空中发出一击,将肖山打下来。否则再这么下去,在他的无差别攻击之下,苍狼、白鹿,乃至陈星、项述等人都将被劈得粉碎。 就在重明即将发出那道万丈真火之时,陈星与项述身上的金光同时一收,项述睁开双眼,瞳中倒映着陈星的面容,陈星恢复清醒的刹那,马上抬头望向天际。 项述与陈星仿佛心里有灵犀,一瞬间出手交握。 项述借力,错步跃起,鎏金武袍铺天盖地,金鳞甲靴踏空而起,左手一抖,现出盾牌,朝天空一推。 犹如创世的一声巨响,漫天雷霆尽数狂泄而下,被盾牌挡住,项述挥盾,飞身上了空中,如武神降世,身周光芒迸发,竟是隐隐现出一条金色的磐龙! 重明马上将真火一收,转身飞向雪地上的白鹿,陆影身体收小,化为人形,重明一手按在陆影身上,令他脖颈的创伤缓慢愈合。 “他杀不了它,”陆影说,“只有我能让萧坤安息。” “烛阴之力,”重明抬头,简短地回答了陆影,“你们将它再次唤醒了,天意使然。” 陆影蓦然睁大双眼。 在肖山的狂雷之下,卡罗刹山峰仿佛受到感应,大地不断震荡,蜿蜒的山峰下,沉眠的龙神之魂就像被惊醒了一般,发出一声怒吼。 与此同时,项述以盾抵挡肖山的狂雷闪电,冲到他的身前,干净利落挥出了一招盾击。 “当”的声响,肖山的苍穹一裂脱手飞出。 群山中传来一阵龙吟。 一声龙吟,苍狼、白鹿与项述身上,三道释出的强悍龙力再次聚集,象征肉身的苍穹一裂开始幻化,在天空中出现了一条巨龙的宏大身影。 陈星抱住坠落的肖山,刹那愣住了,竟是忘了心灯,抬头看着这一幕。 光阴流转,创世两大神明之一,烛阴的龙魂聚合并现身的一刻,时间仿佛随之停止。 苍狼一爪撑地,艰难起身,却又重重摔下。 项述抬头望向天空。 “我的孩子们——”烛阴之声在天地间震响。 肖山迷茫地睁开双眼:“……” “父亲?”陆影亦难以置信地站起,抬头望向天际。 “父……亲。”萧坤幻化回人形,在雪地中挣扎。 “父亲?”项述喃喃道,“你是谁?” 烛阴的身躯几乎覆盖了卡罗刹的天地,在这世界尽头盘旋,它朝着大地张开龙口,一道能量的洪流喷涌而出,冲向雪地上的苍狼。 霎时间,魔神血灰飞烟灭,伴随着所有的怨气随之消散,天地间满是升空的光点,犹如一场从大地飞往天空的细雪。 “忘记那些令你痛苦与不甘的挣扎,”烛阴的巨声响彻天地,“浩瀚的光阴之海中,那些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小小浪花。” “时光无涯。” 烛阴的身影逐渐变淡。 项述武袍飞扬,落向地面。 “唯……永存……” 烛阴的身影彻底消失,继而项述右臂光芒一闪,依次现出了九个奇异符文的刺青,犹如一条蜿蜒的龙,旋转着从手肘到手腕。 项述:“……” 项述抬起左手,抚过右臂上的刺青,一身武袍就此消隐。 “项述!”陈星飞奔过去,紧紧抱住了项述。 车罗风收起弓箭,疲惫地出了口气,远远站着,却不过来。 项述抱住陈星,说:“你……你居然能找到这儿来,你居然会来!” “你这叫什么话!”陈星推开项述,生气了,“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的!” 项述忙解释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我就知道你会来!” “安答?”项述牵着陈星的手,又转头道。 车罗风已彻底傻了,抬头看着天空。 “龙……龙,”车罗风说,“那是龙?” “那是我、萧坤、述律空与肖山身上,”陆影说,“最后的龙力,是烛阴大人留存于世间的守护。” 陆影走向雪地中的萧坤,萧坤已安静下来,陈星与项述分开,转身走向萧坤。重明也来了,众人环绕在萧坤的身边。 萧坤脸色苍白,躺在雪地里,长发披散,身下漫出紫黑色的血,将白雪染成一片漆黑。 “肖山,你好些了么?来,看看萧坤,”陆影说,“你还没见过他人类的模样。” 肖山眼里带着泪水,在萧坤身边跪下。 “你长大了……”萧坤轻轻地说,闭着双眼,握住了肖山的手,“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也见到了你,比现在的你,还要大一些,像个小少年,我们在伊阙的山上,在梦中重逢……对不起,肖山……” 肖山怔怔看着萧坤。 “在你一岁时,”萧坤缓缓道,“我将你带回了卡罗刹,我想,你会原谅的。你虽不是我的孩子,可是,你能不能叫我一声……” “父亲。”肖山哽咽道。 萧坤嘴角现出微笑。 “对不起,陆影,”萧坤说,“既然此生不能生死相随,我只能先走一步,在轮回之中,等待着你……” 陆影安静地看着萧坤。 “我答应你,”陆影温柔地说,“正如你我于父亲面前立下的誓言,此后,直到光阴的尽头。” 陆影将一手按在萧坤的额上,萧坤再次开始幻化成为苍狼,继而发出微光,分解成无数光点,升上天空,回归天脉。 一刻钟后,雪原中央。 项述低头看自己手臂,陈星伸手摸了摸,那九个符文已隐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重明说:“最后一刻,虽不清楚发生何事,但据我猜测,多半是苍狼、白鹿释放了体内的龙力,全部交给了你,与你体内的龙力结合。” “龙力?”项述简直莫名其妙,说,“到底为什么,我会有龙力?” 陈星嘴角微微抽搐,看看重明,又看项述。 项述皱眉道:“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项述终于开始怀疑了,事实上从认识陈星那天起,这怀疑就没有停过。 “你现在给我说清楚,”项述见重明不答,又朝陈星说,“你还有多少没有告诉我的事?为什么找到我当护法,为什么我会有所谓‘龙力’?!这家伙又是谁?” 车罗风:“安答,你……你是龙?” 项述自己也是云里雾里,这一路上疑问实在太多了,偏偏许多事又得不到回答。 陈星:“这个穿得很少的家伙是妖王,但我们没有别的关系,他欠我一个愿望,所以才一直跟着我们的,你千万不要在意他,当他不存在就好了。” 重明:“……” 陈星正在为难,心想要么和盘托出算了时,陆影与肖山走出卡罗刹,来到他们身前。 “什么都不要问,述律空,”陆影说,“合适的时候,我会朝你解释。” 项述一脸茫然,只听陆影又道:“回去,我答应你,这一切最终会给你个交代,这段时间里,由多会协助守护卡罗刹,至少不必担心尸亥在此地设万灵阵,你们呢?” 项述:“你又是谁?我怎么仿佛记得见过你?” 项述打量陆影,只隐约似曾相识,连同此地亦十分熟悉,却实在想不起来了。 陈星说:“要么咱们回去再说?先回哈拉和林吗?路上还有好几天呢。等等,陆影!我突然……想起一个地方。” 陈星想起来一件一直被自己所忽略的事,说不定用这种方式,能让项述稍微解开疑惑! “项述,我想和你去某处,说不定……可以解开一些我的……和你的疑惑?” 恰好陆影与重明也在,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机了。 项述与陈星对视片刻,沉默,而后迎上车罗风有点害怕的目光。 项述点了点头,说道:“安答。”说着走向车罗风,想拍下他的肩膀,抑或检查他是否受伤。 车罗风竟畏惧项述,不由自主地稍稍后退了半步。 项述察觉到这细微的动作,便不去碰他,吩咐道:“你先回去一趟,传令石沫坤,敌人已经解决,可以迁回敕勒川了。” 车罗风点头,翻身上马,走了。 “我相信你,”项述朝陈星说道,“说罢,去哪儿?” 陈星迟疑片刻,说道:“我得先朝你解释前因,项述,在你身上,有龙神烛阴留下的一股力量。而上古龙神陨落之后,便化作了这座卡罗刹山。” 众人抬头,望向被云雾再次遮掩的卡罗刹,阳光透过层云,洒下数道金辉,将这世界尽头的山峰照耀得如同仙境。 陆影解释道:“我与苍狼萧坤,则是北方大地的妖族,远古时烛阴大人陨落后,将其残余的两份龙力,赋予我们。从此之后,苍狼与白鹿,便成为了卡罗刹的龙神守墓者。烛阴暌目为昼,瞑目为夜,苍狼守护白昼,白鹿守护长夜。” “后来我等遭遇了尸亥的魔神血腐蚀。”陆影又说,“苍狼未被完全炼化,也许是那点龙力支撑着它坚守内心,也许执念不去,希望找到龙力来治愈我。于是与我们一样身具龙力的你,成为了它的猎物,为你平添了这些麻烦,非常抱歉。” “行,这我知道了,可我娘是项语嫣,”项述说,“我爹是述律温,他们都是凡人,龙力是怎么进入我身体的?” 重明忽然一笑,走到一旁去,心想看你怎么解释。 “你娘不是凡人,”陈星说,“她也是一位护法武神。” 项述:“!!!” 陈星说:“她从来没有朝你说过,对不对?我猜她也许是忘了,克耶拉偷走了她的一些记忆。她逃到此处,嫁给了你爹,又生下你。” 项述已经有点混乱了,又问:“但这与我的龙力,又有何干系?” 肖山说:“因为你是定海珠啊。” 项述:“什么?定海珠又是什么?我是什么?” “不不,”陈星马上道,“不是的,你现在已经不是定海珠了!” 陆影:“肖山,你不要添乱。” 陈星走到一匹马面前,沉吟片刻,而后解开它的缰绳,说:“其中许多细节,我也不清楚,但也许它能给我们一个答案,用这种方式来朝你交代,也许比说的更清楚。” 项述:“????” 陈星拍了拍马头,项述奇怪地看着马,说:“它?” 陈星“嗯”了声,放开马缰,肖山奇怪地说:“这马也会说话吗?” 陈星抓狂道:“当然不会了!你看它像成精的样子吗?” 那马匹被松开缰绳,迟疑片刻,转头朝着雪原的另一个方向奔去。 “跟着它,走。”陈星说,继而翻身上了另一匹马,朝项述伸出手。 项述上来,坐在陈星身后,环过他的腰,一抖马缰。 陆影化身白鹿,肖山骑上鹿背,重明化作凤凰,众人跟着那识途老马,驰往雪原尽头。 项述朝身前的陈星说:“我娘是护法武神,她为了躲避克耶拉,来到塞北。而我阴错阳差,又有了龙力,是这样?” “可以这么解释。”陈星说,“但先别管你的龙力是从哪儿来的,因为这件事牵涉起来非常复杂,至于你娘当初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未完全搞清楚……不过……项述,你这次脾气很好啊。” 项述:“?” 陈星笑着说:“换了平时,你会骂我一顿,甚至揍我,让我快点把话说清楚罢。你说过,你平生最恨被欺骗。” 项述:“我什么时候朝你动过手了?是,我恨欺骗,但我知道,有些话你选择不说,是在为我考虑。” 陈星黯然道:“对,我怕你一下全知道,会有点受不了……” 项述:“就像看见车罗风惧怕我一般。” 陈星:“你太强了,有时让人害怕。” “你不怕。”项述沉声道。 陈星:“别想了,也许我们很快就会得到答案,但无论这个结果是什么,你得答应我,不要为难你自己。” 雪又下了起来,马匹已奔离卡罗刹近十里开外,朝着最东边山峰的尽头而去。 “所以,”项述沉默良久,忽然问,“来襄阳找我,也正因我有龙力?” “不是。”陈星马上否定了项述的猜测,解释道:“绝对不是!我见到你时,根本不知道你有龙力,甚至都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是项语嫣的儿子、项家的后人。” 这个解释是项述可以接受的,毕竟在他的混乱的记忆里,直觉让他相信陈星,于是他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看看你的手?”陈星侧头,捋起项述握着缰绳的一臂衣袖,现出他有力的手臂,手指抚过他的腕门,直到臂弯,那行仿若刺青的花纹,呈现出极淡的印记,正是不动如山上的九个符文! 陈星有种预感,说不定龙神是用这样的方式,将不动如山交还给了他们? 但这九个符文要怎么用呢? 项述被陈星摸得有点痒,说:“这又代表什么意思?” 陈星解释了一番,那把被王子夜夺走的魔矛,曾经是项家的家传法宝,这点项述早已清楚,陈星与谢安等人也翻来覆去地讨论了无数次,但有关不动如山,突然间又带出了另一个问题—— “你既然不知道我娘是项语嫣,”项述说,“按理说就不会想将不动如山交给我,不是么?” 项述想到这里,现出少许怀疑的表情,仿佛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却依旧本着相信陈星的原则,等他解释。 陈星听到这话时心里便“咯噔”一响,忙分辩道:“不是的!我最开始并不知道你是项家人,也不一定要找到项语嫣的儿子来继承这把神兵,只是刚好护法是你,就想着试试看……如果不是你,也许说不定也能使用不动如山……我在说什么?” 陈星自己都有点混乱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项述的某种情感——他下意识地希望,陈星来找自己,是他们命中注定的缘分使然,而并非带着某种目的。 但项述现在更疑惑,过往的回忆仿佛变得并不真切,有些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细想起又对应不上时间,千头万绪,让他一时理不清楚,但陈星所言,又似乎很有道理。 陈星一路上仍带着弓箭,有事没事便放箭去射移动的东西,凤凰在身边飞来飞去,陈星便以削去箭头的木箭,拿它当靶子练习,凤凰自然不可能被他射中,每次箭矢飞来便拔高,过后稍稍降下来,陈星又是一箭过去。 凤凰被陈星弄烦了,说道:“你到底做什么?” 陈星说:“练习。” 项述也被陈星搞得有点烦,从离开长安开始,不,从还在长安时,便缠着自己让教骑射,天天带着一把弓到处放箭,比自己当年练习时还要勤快。 “别玩了。”项述说。 陈星说:“你来控马,我坐你后头。肖山,陪我练一会儿。” 肖山“哦”了一声,骑着白鹿,白鹿体态轻盈,较之奔马速度更快了许多,蹄不沾地,犹如疾风般在雪原上飞翔,简直是最好的练习靶子。陈星把箭囊射空后,白鹿又兜了圈回去,替他拾回来。横竖赶路无事,射箭成了陈星唯一的乐趣。 直到天色渐晚,凤凰飞来,说:“你确定它能带咱们去什么特别的地方?” 前面带路的马匹停下了,在小雪中左看右看。 肖山说:“它看上去像是迷路了!” 白鹿说道:“你们究竟想去哪儿?” 陈星抬头眺望,只见那马仿佛也充满疑惑,掉头跑向另一个方向。 陈星:“再跟跟看?” 他一直有个猜测,这马想带他们去项语嫣曾经去过的某处,但万一不是呢?若不是就糗大了。 于是项述调转马头,两个混乱的人,跟着一匹迷路的混乱的马,进了雪原最深处。 “我需要一点时间,把事情理清楚。”项述终于道,“要么还是先回敕勒川罢,跟着它做什么?” 陈星说:“再看看,天黑还没有结果,就回去。” 那匹马来到了卡罗刹的尽头,群星升起,北斗星在夜幕上闪烁着光芒,勺柄指向大地上的某处。雪停了,马匹放慢速度,在那孤寂的平原尽头,没有生灵,没有树木,没有山峦,没有湖泊,一马平川的大地上,旷野之中,立着一座奇异的石塔。 陈星顿时大喊起来,与项述下马,跑向石塔前。 这是一座比哈拉和林、洪湖畔存放法宝的石塔更古老的遗迹,它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四面八方没有人烟,连动物的出现都十分稀罕。石塔覆满风雪,就这么安静地位于冻土之上,仿佛历经了千万年。 第111章 记忆┃幸亏有你,不孤单真好 陆影化身为人, 与重明来到石塔前。 “这种塔, 名叫‘星罗’, ”陆影淡淡道,“与地脉井相似,星罗塔对应的是天脉。乃是许多年前, 轩辕氏命令人族神匠根据诸天星辰在大地上对应的位置所修建,古时将法宝放在塔中,用来引动天地灵气, 让大地焕发生机, 保佑人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啊。”陈星倒是从未听说过,陆影的寿命实在太长, 就像一本活的古书一般。 重明“嗯”了声,说:“星罗塔在神州大地, 曾有一百零八座,数百年前因你们人族起了贪欲, 争抢塔中的一百零八件法宝,星罗塔便从此失灵。” 陆影想了想,说:“像阴阳鉴、狰鼓等等, 便是曾经存放在星罗塔中的远古法宝。” “其后, 又因你们人族相争,而毁于战火,只要一座塔被摧毁,连带着大片的区域都将失效,如今已无法发挥作用了。”重明补充道。 “哎哎, ”陈星诚恳地说,“够了,别再暗讽‘我们人族’了,知道错了,好吗?” 陈星想了想,又说:“后来因为汲取天脉的独特效果,被驱魔师们用来制造守御墙,我懂了。” 项述道:“这里头有法宝?打开看看?” 陈星说:“我来吧。” 陈星就像打开其他石塔一般,将手按在塔门上,引来天地灵气,注入花纹之中。 没有效果。 陆影端详片刻,说:“看上面的纹路。” 这座星罗塔显然已被重新凿过,花纹呈现出龙形,环绕塔身。重明说:“换一种方式,用述律空身上的龙力试试。” 项述捋起袖子,试着按在塔上,却不知如何使用龙力,陈星祭起心灯,牵起项述的手,帮助他催动法力。就在此刻,项述右臂刺青逐一亮起光芒,在心灯催动下,龙力激荡,被注入塔中。 一声巨响,石塔洞开。 层层砖石旋转,散向远方,现出中央的祭坛,所有人同时愣住了。 祭坛上没有法宝,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具男性尸骨,盘膝而坐,长发披散,手中执一朵离魂花,花上停着一只小小的发光蝴蝶。 陈星惊呼出声,陆影一见便知发生何事,抬手祭出梦境光芒,光芒扩散,形成屏障。那蝴蝶从花中飞起,拍打光翅,翩跹飞舞,陈星伸手去捕捉,蝴蝶却避开了他。肖山、重明各自抬手,蝴蝶始终绕来绕去,不欲降落,最后项述下意识地伸出一手。 蝴蝶落在项述的指间。 陆影翻手一握,梦境光华朝着蝴蝶身上收拢,蝴蝶发出轻响,化作漫天光粉散开,四周天地顿时变了个模样,阳光万丈,花海一望无际! “你终于来了,语嫣。”一个声音响起。 陈星听过这个声音,就在会稽项家!项语嫣留下的记忆里! 紧接着,那具石塔中的尸骨竟是恢复生前面目,化作一名儒雅的老者,身着汉服,从祭坛上走了下来。 陈星蓦然退后,项述牵住了他的手。 “离魂梦境,”重明说,“不必紧张。” 陆影点头道:“嗯,是这具尸骨生前,留给后人的一段记忆。” 陈星认出了男子容貌,颤声道:“张留。” “张留?”项述皱眉,只觉得这个名字仿佛十分熟悉。 张留已不复在项语嫣记忆中所见年轻容貌,在这段记忆里,赫然变得十分苍老,已至行将就木、风烛残年之境。 他看不见众人,从祭坛上走下,步伐却依旧显得十分稳健。 “我猜你在来到三百年后,也许已再记不得当初你我的约定了,”张留沉吟,捋须道,“是以在死前留下这段回忆,期望能一解你的疑惑。毕竟你有定海珠,因缘际会,也许还能打开这座星罗塔。” “若不能……”张留转身,望向鸟语花香的平原尽头,叹了口气,说,“如你曾经所言,就让这一切,深埋于地底罢。” “从何处说起呢?”张留又转身走向肖山,从肖山身前穿了过去,众人目光跟随张留,紧接着,张留朝着天际一拂袖,说,“语嫣,兴许你连我们为什么会踏上这条路都已记忆不清,那么,我们便从头开始罢。” 霎时繁花盛开的平原再次变幻了模样,现出汉时长安城宏大的远景。 “征和年间,一名唤作‘王亥’的方士,来到陛下座前。”张留喃喃道,“不久之后,引发了一场祸及朝野的大动乱,就在卫青征伐龙城的三十七年后……” “……刘彻下令彻查长安怪力乱神之患,引发人间驱魔师的自相残杀。”张留喃喃道,“最终,在这场巫蛊之乱中,太子刘据身亡,卫皇后自杀。驱魔司内,则同僚相争,生还者竟不及十之一二,从此风流云散。” 陈星的呼吸急促起来,只见张留叹息,从他与项述面前穿过,又道:“引起巫蛊之祸的王亥,接手了新的驱魔司。动乱终于平息后,我不得不携法宝逃离长安,其后多方设法调查王亥来历,不意竟得知了一个惊天秘密——” 四周景象再变,现出鲜血盈野、浮尸漂橹的惨烈战场。 “自高祖与项家逐鹿中原,楚汉相争,迄今已五百载有余,都道神州大地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每过百年抑或数百年,便将有大战与杀戮在这片土地上孕生。” “人族相争的欲望无穷无尽,同族兵戈相操,极逞残忍之举。犹如一个巨大的轮回,再往前追溯,至秦时,战国之际七雄争霸,乃至群仙互戮的牧野之战,流血从未停过,犹如伴随着神州大地的一个亘古诅咒,在我们的身体中,是否与生俱来便流淌着犹如野兽般残忍的血液?” “不……较之野兽与妖族,兴许人类所行之举,更显残酷,毕竟妖与兽,在获得生存所需后,便不事屠杀。”张留缓缓道,“而在经年累月的调查之后,终于被我发现,铭刻在我们骨子里,这一切的最初来处。” “此乃上古一场大战后,一名魔神以躯干、血液,甚至魂魄,渗入大地的诅咒……”张留说。 “蚩尤。”陈星喃喃道。 “这名魔神,正是蚩尤。”张留说,“兵主留下的血,早已化作我们无法摒弃的一部分,哪怕自诩‘窥天道,驾神通’的驱魔师,亦无法逃过诅咒的影响。一代又一代,根深蒂固,魔神之血,以此杀戮天性,滋养世间万物。它令人对同族怀抱恶意,嫉妒、陷害、暴怒……种种不胜枚举。” 张留沉声道:“当初轩辕氏将魔神蚩尤分尸后,埋在神州大地的七处,反而令他成为了真正操控万古人间的神灵。他的血液让我们彼此杀戮,凝聚久久不散的怨气,他的魂魄四处找寻寄体转生,化为天魔。千年一轮回,天魔降世,驱魔师只知驱魔,却从不知这‘魔’为何诞生。如今真相大白,它正是蚩尤留在世间的怨恨,可惜我们发现得太晚了,如今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彻底净化魔神血……” “所以你想到了一个办法。”陈星喃喃道。 “要将这数千年,乃至以后千秋万世的人间大地,亿万凡人身上的魔神之血,乃至天魔彻底除去,”张留坦然道,“将是如何的一桩难事?但我想到了一个唯一的办法,传说时光巨龙烛阴命尽之时,带着它的龙珠,陨落在了卡罗刹群山间。于是我产生了一个念头……若能使用‘定海珠’,回到三千年前的阪泉战场上,以浩瀚天地灵气启动万灵阵,彻底粉碎蚩尤身躯,燃烧他的魔血,从此人间方能得千万年太平。” “但要彻底诛杀兵主,”张留说,“我便需要后来不动明王为人族打造的神兵,也需要传承这把神剑、能驾驭其中力量的项家。于是在觅得定海珠后,我找到了你,语嫣。” “百余年过去,在这段时间里,驱魔司就像野火燃烧后的草原,焕发生机。而这一次,王亥已成为新的大驱魔师,”张留说,“并挑动出身胡、汉两族的驱魔师对立,制造怨气,希望让蚩尤获得重生。” 项述的手略紧了紧,与陈星十指相扣,陈星感觉到项述手心满是汗水。 张留紧接着一拂袖,说道:“于是,我们以定海珠收走了所有的天地灵气,驱魔师从此消亡,万法归寂。你我来到伊阙前,布下万古潮汐之阵,将带着定海珠,回往三千年前。” 随着张留的一个动作,四周景象变幻为伊阙龙门光幕内的幻境,众人站在了太极轮上,项语嫣缓慢走来,站在阴面,张留则走向阳面,两人分立于太极的两端。 项语嫣胸膛起伏,低声道:“留哥……我还有一句话想说。” 张留微笑扬眉,项语嫣说:“离开以后,我们就不会再回来了。” 张留点头道:“不错,我们将会留在三千年前。” 项语嫣沉吟片刻,忽然道:“可这一路上,我总有一个念头……留哥。” “我们……这么做,”项语嫣喃喃道,“当真就是对的么?” 张留忽然一怔。 “为何这么说?”张留皱眉道。 项语嫣:“除去魔神,净化世间所有的魔神血,让人间不再有……让人摆脱心中的至恶……我……也许……我总在想,若没有恶,人间会变成什么样?” 幻境之中,一股迷雾蔓延开去,渐渐化作怨气,天地剧变,怨气充盈,朝着太极轮中央汇聚。 “上古之民,秉承女娲所造人之时至真至善。”王子夜的声音在幻境之中响起,“可两位是否想过,正是吾主,为人族添加了这点天性,方让人间变得更有力量了不是么?” “王亥?”张留沉声道。 项语嫣蓦然抬头,望向王亥。 “语嫣,”王子夜朗声道,“你做得很好,多亏你,将我带到了此地。” “不。”项语嫣厉声道,“你什么时候跟来的!我没有出卖你,留哥!” 王子夜阴恻恻道:“一夜间万法归寂,长安驱魔司尽散,我等了上百年,本以为,张留你总有一天会来朝我下战书,没想到险些错过了良机。” 张留再不答话,袍袖一笼,冷冷道:“既然这一战无法避免,赐教罢!” 王子夜释放出滔天怨气,张留则祭起定海珠,瞬间山峦尽毁,幻境之中,产生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爆炸。 “你被王亥的怨气所影响,”张留再一拂袖,漫天景象归隐,回到了大草原上的花海中,解释道,“是我大意轻敌,不能怪你。王亥早先为了控制你项家,在你年幼时,以大驱魔师的身份,欺骗你祖母,让你服下了一滴魔神血。只因不想引起我的警惕之心,迟迟未曾提前引动。” “毕竟不动如山,乃是唯一能克制蚩尤的神兵。”张留又解释道,“王亥无力取走不动如山,只能改而用魔神血来监视你,并影响你。在万古潮汐阵中,你出手袭击了我。” “其时万古潮汐阵被毁,剩尚不足一成,你被王亥所控,偷袭于我,我不得已发动定海珠,潮汐阵法开始运转后,我将定海珠封印在你体内,助你抵御魔血侵蚀,并带你一同离开了现世。” “幸而不动如山仍被我封印在了阴阳鉴中,哪怕法宝被王亥夺走,他亦无法毁去不动如山……” 项述:“……” 陈星瞠目结舌,看着张留拂袖展现出的最后一幕,潮汐古阵崩毁,四周飓风旋转,张留抓紧了项语嫣的手,正要卷入飓风中,离开现世时间时,王子夜却以怨气祭起落魂钟,“当”的一声震响。 “留哥!”项语嫣承载记忆的魂魄顿时被抽离,收进落魂钟内,瞳孔稍稍扩散,不自觉地松开了张留的手。 张留意识到项语嫣已失去了记忆,马上以传音入密之术,说了最后的一句话。 “卡罗刹星罗塔……” 紧接着一转头,张留已被卷入了时光潮汐内,下一刻,项语嫣亦就此消失。 “潮汐古阵将我送到了两百余年后,”张留说,“这是逃离王亥监视的最好办法,他不知我们身处何方,兴许是百年、千年,乃至万年的光阴。与他不在同一时期,令他大海捞针,无从寻觅。” “但你我也在时光的潮汐中失散了。”张留收回最后的景象,走到祭坛前坐下,无奈一笑,稍稍仰头,说,“虽然据我猜测,应当不会很久,来到现世后,我再次调查了王亥。发现他也消失了,兴许万法归寂亦约束了他的行动,令他受到诸般掣肘。” “但失去万法的人间,仿佛又成了另一番模样。不再有驱魔师,也不再有妖,我以数月时间,沿途北上往卡罗刹时,得知如今是永康元年。其后人间几经战乱,已恢复繁华。边族内迁,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鱼米丰足。” “只要等你抵达,与我会合。你虽因落魂钟,忘了前事,从潮汐古阵发动的一刻开始,必然记得我所说的卡罗刹星罗塔……” 张留说:“但我偏偏忘了一件事……我在这天地间,已活过两百余岁了,如今万法归寂,竟是令我无法再采纳天地灵气,延续寿命。而要释放天地灵气,又必须倚仗你所持有的定海珠……” “当真作茧自缚。”张留摇头,遗憾笑道,“短短一年,四季更迭,我的肉身便疾速衰老下去,留哥也许等不到你来了,语嫣。” 张留仰头,已是满头白发,苍老的容颜中,那双明亮的眼睛依旧如孩童般清澈。 “人终有一死,尚无可惧,我死不足惜,只可惜执念未了。不知为何,在这最后的日子里,留哥忽然想起你曾说过的话,”张留眼神之中,又略显迷茫,“这样做,果真对么?” “罢了,罢了!”张留起身,又道,“本想辛苦你,在得知这一切后,独自肩负起这重任,找回阴阳鉴,取出不动如山,再以你体内的定海珠之力,回到三千年前,完成你我未竟之业。可现如今……” “……随你罢。”张留缓缓道,拾步回到祭坛中,喃喃道:“这一年里,留哥时而觉得,也许你才是对的。” “既然是将神州的命运,交给一个人,”张留微笑道,“那么此人如何做,神州将何去何从,又有谁能横加指责呢?” 石塔一重一重封上,塔外符文流动,重新组合,化为磐龙形态。 四周的光芒暗了下来,天地间再度恢复了一片荒凉、万里冰雪的孤旷平原。余最后一刻,张留骸骨手中所持枯萎离魂花景象,花瓣飘零飞出,散落在风中。 数百年的光阴,前世,今生,过去,未来,此间种种,仿佛被时光匆匆带走的荒凉遗迹,寒风吹过冰原,带起万古不变的风。 “项述?”陈星轻轻地拉了下项述的手。 项述望向陈星的眼中,带着几许迷茫、几许悲伤。 “她……按铁勒人的习俗,被天葬了。” 一个时辰后,回程的路上,项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知所措:“而定海珠又在哪儿?” “项述,”陈星说,“你做好准备,听我解释了吗?” 项述仿佛没听见陈星的话,母亲是三百年前的古人,对他来说,震撼实在太大了。乃至陈星还未朝他解释,为什么他身带龙力,项述竟也忘了追问。 “我就是定海珠。”项述说。 “项述……”陈星说,“听我解释。” “我就是定海珠!”项述说,“肖山已经说出真相了!” 陈星顿时哑口无言,缘因肖山确实多嘴,说了句“你就是定海珠”,而项述一直记得。 陈星只得道:“是,你就是定海珠,或者说曾经是。但它从你体内被分离出来,毁掉了。” “所以我有龙力。”项述总算明白了。 “呃……”陈星只得道,“是的。” “我不是人,”项述茫然道,“我……我不是人?我不是铁勒人,也不是汉人……” “不不,”陈星说,“你是的!” 他已做好了被项述继续追问的准备,孰料项述并未询问这其中经过,给他打击更大的,竟是他的身份! 这完全超出了陈星的意料,但似乎又显得,这是情理之中。 “我是一个……什么法宝,所化成的人?”项述难以置信道,“我娘是三百年以前的人?” 陈星点头道:“事情的经过是……” 项述却抬手,示意不要多说,皱眉看了眼陈星,眼里带着难得的一点慌乱。 “让我静一会儿。”项述说。 陈星还想再说,项述却离开了他们,走到一旁去。 “项述……”陈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解他,这件事对他打击这么大么?上一次……对了,上一次,项述在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份的? 在他昏睡时吗? “他……”陈星也十分茫然。 “让他静一会儿罢。”重明说,“孤王也常常在想,自己究竟是什么。” 陈星不解地看着项述的背影,想起自己从前小时候,当他知道自己的三魂七魄里有心灯时,也没怎么迷茫啊?只是觉得“哦”,就这样。 陆影笑道:“若有一天,当你知道你不再是你,你只是心灯吸收天地灵气,幻化出来,为体会人间喜怒哀乐的‘人’,你会怎么想?” 陈星:“那我……心情也许会有点复杂吧。” 他渐渐懂了项述的反应,众人又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北斗星在天际尽头升起,陈星才走近前去,轻轻碰了下他的手背,项述马上转身,带着迷茫朝他一瞥。 “走了?”项述说,“走吧,这里太冷了,回去再说。” 此地接近神州大地的最北方,陈星嘴唇已冻得有点发青,项述于是意识到,陈星纯粹是为了陪着自己,才勉强坚持着。 “还好,”陈星答道,“在凤凰身边,没那么冷。你好些了么?” 项述点点头,众人离开了卡罗刹,回往敕勒川。一路上项述的话少得非同寻常,陈星几次想与他谈谈,项述却始终陷在思考里,心不在焉的,陈星只得继续拿陆影练习射箭,知道这种时候,只要陪在他身边就行。 他们途经哈拉和林,城中的诸胡住民已撤走,唯余石沫坤分派的铁勒武士还在守护星罗塔,陈星本想将白虎幡带走,但想想还是让它留在了此处。 “哈拉和林,”陆影来到此处,望向战痕斑驳的城墙,喃喃道,“当初尸亥为了寻找项语嫣与定海珠的下落,每隔数年,便会来此处一次。” 陈星离开皇宫,眺望远处,铁勒人应当刚撤离不久,他朝陆影说:“后来也是在这里,苍狼与王子夜交手了吗?” 陆影点了点头,答道:“有一年,尸亥前来,为了搜集炼化他的魃军,便在此城中大举屠戮,萧坤前来保护此地百姓,击退了尸亥,与魃群战斗,最后救走肖山,却也身中了魔神血。” 项述正在城门外喂马。陈星交代过后,与陆影一同出来,问:“你与我们一起回敕勒川吗?” “横竖无事,”陆影说,“去看看吧,我这辈子,还没怎么离开过卡罗刹。” 项述为母亲生前留下的那战马梳理马鬃,陈星来到他的身边,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项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些天里,项述始终沉默着,却是一种温柔的沉默,看上去不像生气的模样,仿佛只是不想说话。 “从背上往后梳。”项述突然说了一句,并让陈星握着马鬃刷,教他怎么给马匹梳毛。 陈星知道,现在项述的心情一定很复杂,陆影也提醒了他,不要再在短时间内让项述接受太多的信息,否则将令他无所适从。上一次,项述知道真相时,陈星竟是未曾察觉,并昏睡了足足三个月。 这一次,陈星终于有机会陪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面对了。 这几天里,陈星仔细想过,大致明白了项述的心情。上一次,当项述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真相后,一定也曾像如今一般的迷茫。如果没记错,应当是与王子夜交手,穿过伊阙时,进入了那个幻境空间中,得知了来龙去脉。 但很快,伴随着阴阳鉴中的一场战斗,陈星昏迷了。听谢安说,项述把他抱回寿阳后,还照顾了他好几天才离开。 只是那几天里,项述看着在睡榻上昏迷不醒的自己,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握着他的手,朝他说了不少话?可惜当时的他,一句也没有听见。也许身为法宝这件事,也促成了最终项述决定自毁,以拯救陈星与神州苍生的这个决定。 那时候,他一定很无助、很迷茫吧? 项述:“?” 在陈星的陪伴下,项述仿佛逐渐接受了这一事实,注意到陈星的眼眶有点发红。 “没什么。”陈星忍不住说,“我找到你的时候,真的不知道你是……” “我知道,”项述漫不经心地答道,“你说过好几次了。” 陈星勉强笑了笑,而后又说:“你……” 项述看着陈星,两人久久对视。陈星很想问他,你这几天一直在想什么?但他没有这么问,他觉得自己应当是能理解项述的那个人,却没能及时理解他、安慰他,反而让陈星生出一丝愧疚之情。 “他们也去敕勒川?”项述望向重明与陆影,问道。 陈星点了点头,于是项述翻身上马,说道:“走罢。” 离开哈拉和林,南下的路上,一场白毛风刮过,冰雪融化,草原又奇异地恢复了秋色,暮秋节快要到了,萨拉乌苏河犹如宝蓝色的缎带,河对岸则是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光芒的辽阔平原。风滚草掠过山峦,被秋风吹进河中,项述与陈星牵着马,在浮桥上渡过河去。 曾经的陈星很少猜测项述的内心,甚至从未有过这个想法,但渐渐地,他开始想得越来越多,想自己昏迷的那些日子里,项述是如何过来的。平生他最在乎的是什么,一直以来如何看待自己…… 想着想着,陈星便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朝他说,是我心太大了吗?知道自己魂魄里有心灯时,居然一点也不奇怪,就接受了这个现实,为什么心灯选择了我呢?心灯又是什么?越想越复杂,令陈星也变得糊涂起来。 许多事如果从小知道,便成为了心安理得、自然而然的一部分,让人容易接受,就像“我是汉人”抑或“我是胡人”般,先认识自己,再认识世界。但若在这个理念根深蒂固之后,再忽然把一切全部颠覆,就会令人很受不了。 项述现在想的,一定是“我究竟是汉人还是铁勒人?”甚至“我是不是人?”。陈星也开始思考“我是不是人”这个问题了。 “你再练下去,”项述说,“就可以与铁勒武士一较高低了。” 陈星收起弓,拉得肩背酸痛,笑道:“这么看来,我还是有一点武学天赋的嘛,和你比起来呢?” “兴许还得再练一百年罢。”项述说。 陈星蔫了,项述那手射长弓飞燕的本事,自然是自己再练一百年也追不上的。 项述又道:“但与族人相比,奔马试箭,勉强也能撑过三箭。” “是吗?”陈星又满怀希望,笑了起来。 “我有时候,一直在怀疑,”陈星想了想,忍不住道,“我会不会也是一件法宝成精了,你觉得呢?” 项述:“……” 陈星现在大致明白了项述迷茫的内心——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项述皱眉,注视陈星,说:“对,你是心灯。” “嗯。”陈星说,“心灯也是一件法宝,就像你是定海珠。从我出生开始,就陪伴了我到现在。不过我觉得呢,就算我只是一件法宝,莫名其妙就修炼成人了,这样也挺好啊,横竖来世上走一遭,成了人,也不亏。” 项述停下脚步,百味杂陈地看着陈星,只不说话。 陈星回头,笑道:“实话说,当初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会做梦梦见襄阳,梦见在那里能找到你。但这几天里,我忽然就想通了。这不就是一件法宝,找到另一件法宝的原因么?这么说来,咱俩是世上唯二的两件法宝,变成了人,幸亏有你,不孤单真好。” 项述忽然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好笑,无奈翻身上马,说:“走,不要多想了,别管自己是什么。” 陈星闻言便知果然,这就是项述最在意的地方。 项述回味陈星之言,被这么一说,竟是豁然开朗,点头道:“不错,生而为人,来世上走一遭,很好。” 陈星又说:“所以你实在不必太纠结这个问题,因为你不是天地间的唯一一个,还有另一件法宝,陪着你呢。当然……”说着陈星又朝项述挤了挤眼:“这个秘密我不会朝你的族人说的,你可以自己选择要不要告诉他们。” 项述错愕,忍不住笑了起来。 敕勒川已出现在远方,这一次没有燃烧的战火,没有杂乱的营地,就像陈星第一次来到此处那天。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牧民们正预备过又一个暮秋节,帐篷已支起来了,被阴山三面环抱的敕勒川,犹如世外桃源,那棵古树上满是金黄色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 “大单于回来了!”有人马上喊道,“大单于!” 敕勒川中,胡人们纷纷前来迎接,项述却一抖马缰,喝道:“驾——!”随即拨转马头,带着陈星,驰向王帐。 第112章 巡视┃顺其自然,说不定很快就有解决办法了呢? 陆影与肖山被安顿在僻静山谷的一个小帐篷中, 重明则进了敕勒川就不知飞去了何处。陈星回到重新支起的项述的王帐中, 突然就有了回家的感觉, 朝毯子上一躺,说道:“啊——终于回来了!” 项述也十分疲惫,在一旁坐下, 这一路上经历了太多的事。侍者端来食物与饮水。 “你又没有来过。”项述说。 陈星抱着毯子,打了个滚,把自己卷进毯子里, 看着项述, 笑道:“我在梦里来过。” 项述沉默片刻,自己斟了两杯奶茶, 正要过去看下陈星,陈星却已累得不行, 先自睡着了。 秋高天阔,距离暮秋节尚有两日, 离开哈拉和林的胡人们回归家园,犹如重获新生。今年的暮秋节不知为何,举办得尤其隆重盛大。陈星睡醒出来时, 只觉得整个人都要散架了, 长途跋涉,昼夜不停在塞北忙了近一个月,几乎每天都在马上,连做梦全身都在颠来颠去的。 “哇——”陈星走下山坡,只见到处都是高杆, 挑起了天地间五颜六色的幡旗,上面绣满了各胡的圣兽。图腾则纷纷竖起来了,诸胡营地各有各的热闹。 柔然人善锻,营地在山前,火焰笼柱顶天立地,将照耀暮秋节不眠不休的狂欢之夜。铁勒人善猎,在营地内搭满飞弓万箭的高台,百步外还有羽神桩,预备试箭之用。匈奴人善豢马,围起了方圆十里的猎场,以预备在敕勒川中纵马驰骋,赛马押注。鲜卑人擅牧,以酥油与牛角列起牧神大帐。羌人擅马战,拉开了马上比武的赛场。靺鞨人擅搏,圈出了摔跤场地。 杂胡营地所围绕的中央,则是整齐排开的上千张长桌,待得暮秋节伊始,各族便将捧出最好的马奶酒、醇厚的奶茶,酥油、糕点、烤肉,鱼雁等野味,供任意客人取食。 营地外的远处,则是缠满了红色绸带、在风里飞扬的敕勒川古树,传说在这棵树下定情的爱人,爱情将如群山般亘延一生。 陈星走过营地,问道:“大单于呢?” “在议事!”一名铁勒人知道陈星身份,说,“神医,我带你去?” 又在开会,总在开会,陈星摆摆手示意算了,自己在营地里走了几步,想去看看一众旧识,背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陈星!”拓跋焱来了。 陈星欣然道:“你也回来了?” 巴里坤湖畔,陈星请求司马玮与拓跋焱带着阿克勒族人撤回龙城。全族安全撤离之后,车罗风赶来,带来了项述的命令,于是又一同南下,回到敕勒川中。 拓跋焱昨夜已去看过陈星,奈何陈星睡得像头猪一般,今天一早,便在外头等待陈星起床。两人约略交换了别后信息,拓跋焱听得瞠目结舌,陈星便笑道:“我正打算挨个拜访一圈,一起么?” 拓跋焱点头,跟在陈星身后,似乎有什么为难的事,两人走过金黄色的草原,酒桶已搬了出来。拓跋焱小心护着陈星,不让他被碰了,陈星看他脸色,料他有话想问,遂道:“有什么想说的么?” “呃……”拓跋焱想了想,索性问道,“陈星,我能成为驱魔师吗?” 陈星:“……” 拓跋焱说:“我想像你们一样,学习法术。也许未来能帮上你的忙。” 陈星本想打消他的这个念头——你好歹也是苻坚身边最得倚重的武官,事出突然,苻坚丧心病狂,但假以时日,终究会恢复,届时待驱逐了王子夜,回去当你的散骑常侍不好么? 但有谢安的先例在前,陈星反而觉得,兴许每个人都抱有自己的愿望。见过天地,便不愿回到原本的生活之中,倒也寻常。 “当驱魔师可是很累的,”陈星说,“你当真这么想么?为什么想学法术呢?” 拓跋焱笑了笑,说:“离开长安,才知道天地原来这么大。我想为陛下尽点心力,报他的知遇之恩,待得此间事了,便不再留在朝廷中了,反倒想去四处走走。” 陈星知道拓跋焱一向是个很洒脱的人,若他当初没有被苻坚收养,也许如今过的将是另一种生活吧。 拓跋焱:“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收我为徒……” 陈星一听顿时魂飞魄散,忙道:“我没有这个资格收你当徒弟。但我可以介绍我师兄给你认识,他在南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们也许会很投缘,他最喜欢研习法术了。” “好啊!”拓跋焱马上道,“你给我写封信,暮秋节后我就动身南下去找他。” 拓跋焱是见过谢安的,但那时情况混乱,尚不知谢安是陈星的便宜师兄。陈星没空教他法术,也不会教徒弟,恐怕耽误了他,让他去找谢安想必正好。是要拜师收徒,还是平辈论交,便由得谢安去了。 于是两人议定,陈星来到匈奴人营地外,朝里头喊道:“肖山!” 肖山正在与陈星的狗玩,教它跳圈,看见陈星时便笑了起来,“哎”了一声。 陈星不悦道:“你有了陆影,就不理我了么?” 肖山说:“我昨天想去和你睡觉的!被哥哥赶出来了。” 拓跋焱与肖山也算认识了,笑着过去,说了几句话。陈星朝帐篷一侧的树林中看去,似乎听见重明与陆影的低声交谈。 “我过来了。”陈星提前预警道,免得撞破重明在说自己的坏话,才径自进入林中。 这是敕勒川的偏僻角落,项述特地为他们安排了一处有树丛、有溪流的住所,远离诸胡营地,免得令陆影被吵扰。 陆影正在摘一棵树上的叶子,重明则抱着手臂,倚在另一棵树旁,朝他说着话。 树林内天光柔和,如神光聚为一道道有形的光柱照下。陆影一袭白袍,手里捏着一把树叶,那模样犹如远古的森林之神。 “醒了?”陆影说,“睡得好么?昨夜我们还去特地看过你,予你一个无梦的夜。” 陈星的精神已完全恢复了,这一次用起心灯,不必燃烧魂魄,也更无节制,但用多了,终究会消耗他的精神。昨夜睡得甚好,远离了各种光怪陆离的梦,令他一时神清气爽。 重明看见陈星过来,便一脸不自在。陈星猜测进来时,两人多半正在商量有关“第三个愿望”,说不定重明还在朝陆影诉苦,当初为什么要将存有自己涅槃灰烬的琥珀交给陈星,导致如今被抓住了把柄。 “先确认一下,”陈星笑道,“妖王陛下,第三件事,还不算完成吧?” 重明怒道:“孤一介妖王,岂会食言?” 陆影忍不住笑:“你究竟要许下什么心愿?不如看在我面子上,早日放他离去罢。” 陈星狡黠一笑,事实上这第三个愿望,他已经想好了。 “那么等暮秋节过后,我再做安排。”陈星问,“陆影,你如今作何打算?你在做什么?” “摘一点树叶当草药,”陆影答道,“给敕勒川的凡人们治病。” 陆影巧妙地绕开了话题,并未正面答复陈星。站在陈星的立场上,自然巴不得陆影跟着他们一行人,看肖山那模样,铁定也不愿与他分开。但上一次,陆影在散作星尘前,提及想离开中原世界,前去追寻佛的踪迹。苍狼的彻底离去,想必也给陆影留下了许多遗憾,到得此时,陈星宁愿尊重陆影的选择,让他自己决定。 肖山又带着拓跋焱进了树林,说道:“陆影,他是拓跋焱,是我的朋友。” 陆影摘下最后一片草药,朝拓跋焱一笑,点头。 其时,陆影沐浴在斑驳树影之中,俊美的脸庞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长发垂在鬓畔,侧脸轮廓精致而完美,肤色白皙,一身青白色长袍,如同谪仙一般俊秀飘逸。 “承蒙你照顾了。”陆影温柔地说。 拓跋焱:“……” 拓跋焱怔怔看着陆影,两人对视。 陆影看拓跋焱,忽然也有点出神,纤细白皙的手指间,一片树叶飘开,落了下来。 彼此安静了数息,拓跋焱马上一个箭步上前,躬身捡起树叶,递给陆影。 陆影于是笑了起来。 陈星介绍道:“这位是陆影,拓跋……你……” 拓跋焱的脸刹那通红,下意识地看了眼陈星,又看陆影。余人满脸疑惑,打量拓跋焱。尤其肖山更是一头雾水。 陆影:“到帐篷里坐坐?” “好……好。”拓跋焱忙道,“叨扰了。” 陆影忽然觉得这人很有趣,转身走在前头,忍不住笑了起来,回到帐篷中坐下,亲手为他们煮奶茶。嘴角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得陈星也呆了,曾经在卡罗刹时匆匆一面,未曾察觉,如今与他熟悉后,竟觉得这白鹿所幻化的古老神明,自然而然地有种神奇气质。 仿佛只要待在他的身边,周遭竟是犹如春回大地,生机盎然。 拓跋焱:“我……我……陆影,你好。” 陈星也随即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联系到上回在宇文辛府上,初见拓跋焱时的场面,内心不禁“咯噔”一声。 拓跋焱又一见钟情了! “我……出去走走。”拓跋焱竟是有点傻了,转身离开帐篷。 肖山:“???” 重明:“……” 陈星抚额,实在不忍卒睹,也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陆影说:“他是你们的朋友?” 肖山疑惑道:“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啊,拓跋焱?” 陈星深呼吸,笑着说:“陆影,你似乎让他……有点……有点……” 陆影明白过来,顿时大笑。陈星心想这下麻烦了,可怜的拓跋焱,你该怎么办? “不要紧,”陆影带着醉人的笑容,说道,“他很快就会忘了我。” 陈星说:“你还是……哎,算了,你自己看着办罢。” 重明喝着奶茶,沉吟不语,却似乎想起了别的事,继而起身,离开了帐篷。陈星想起来时的目的,朝陆影问道:“项述的记忆怎么办?陆影,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 陈星本想在石塔一事后,等待项述问起,便顺势告诉他,他们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事,但项述的迷茫与不安却打了个岔,看他的反应与心情,陈星有点担心他想不开,现在好不容易暂时放在一边,于是犹豫起来,要不要朝他和盘托出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事? 陆影却笑道:“不要担忧,很快将会有结果,关于你们的往事,述律空已经在与你一同经历的这些日子中,一件一件地想起来了。三道龙力重新调和后,假以时日,必能幡然记起。” 陈星道:“可时间不等人啊!” 陆影神秘一笑,竖起食中二指,做了个“嘘”的手势,说道:“顺其自然,说不定很快就有解决办法了呢?”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拓跋焱又进来了,动作略显生硬地坐在肖山身边。 “我……陈星?陆影?”拓跋焱说,“你们……在聊什么?方才那位兄台出去了,他是谁?” “没什么。”陈星无聊地答道。 “没什么。”陆影端详拓跋焱的表情,笑吟吟道。 拓跋焱被陆影这么看着,突然又脸红了,陈星看他头顶都快冒烟了,陆影身为活了几千年的大妖怪,看拓跋焱就像看小孩儿似的,兴许根本就没当回事,丝毫不觉得有任何尴尬。这对拓跋焱来说,实在是要命。 “好吧。”陈星说,“那么……索性这两天,就在敕勒川过节吧。这么一路走来,实在太累了,我只希望明天能什么都不想,先告辞了,我还得去阿克勒族那边看看。” “留步,”陆影忽然说,“明日暮秋节,如果你不忙的话,能不能与我们,嗯……我与肖山,共度一段时间?” “可以!”拓跋焱马上道,“我总是很闲,明天我来找你们?” 陈星:“别人没问你!好吧,陆影,如果项述不忙,我就……” “太阳下山前,我与肖山,在柔然人的火龙前等你。”陆影温柔地说,“若事与愿违,不妨将述律空也带过来。” 陈星:“?” 陆影却做了个“请”的动作,陈星也没细究那句“事与愿违”是什么意思,便礼貌起身告辞。 拓跋焱依旧坐着,与陆影对视,现出明亮俊朗的笑容。 陆影:“你……你的朋友已经走了,你不跟着他?” “啊,是啊!”拓跋焱马上反应过来,说,“他今天很忙,但我不忙。” “拓跋焱!你给我出来!”陈星略带怒意的声音道。 陆影又笑了起来,拓跋焱才意识到陆影的意思是送客,忙点头道:“那我,明天来找你们。” 肖山目送拓跋焱背影离去,忽然察觉了一股巨大的危机,转头审视陆影。 “怎么?吃醋了?”陆影带着笑意,朝肖山说。 帐篷外。 “你这个见色忘友的家伙!”陈星简直哭笑不得。 拓跋焱忙分辩道:“我没有,我只是突然间,不知为何,觉得他特别亲切。我绝没有别的意思……” “你心里想的,全写在脸上了好吗?”陈星无奈道,“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啊?”拓跋焱怔怔站着,说,“这么明显吗?” 陈星没脾气了,转身下了山路,拓跋焱忙追上去,说:“等等,陈星,天驰!他是什么人?他姓陆,是汉人吗?” 陈星:“他不可能答应你的……” “驱魔师。”重明的声音突然响起。 重明背靠路边树木倚着,抱着手臂,修长手指头不耐烦地点了点,朝陈星投来一瞥,目光中似有深意。 陈星停下脚步。 重明说:“明天傍晚,柔然人的火龙前等你,有空就过来一趟。” 陈星“哦”了一声,忽然觉得怎么似曾相识,上次秋社仿佛也是这样。 “他是哪里人?” 重明离开后,拓跋焱又不死心地追问道:“是你的朋友吗?你们认识多久了?” 陈星本想告诉拓跋焱陆影的身份,但转念一想,却道:“你有这些问题,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呢?从他那里得到的答案,总好过问旁人,不是么?” 拓跋焱豁然开朗,笑道:“你说得对。” “他看上去,就像仙人……” “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太美了……” “你吵死了!”陈星说,“不要再在我耳边念叨陆影了,拓跋焱,你实在闲着没事做,就去帮阿克勒人准备赛马,去,快去。” 陈星听得耳朵起茧子,到得阿克勒营地外,终于把拓跋焱打发走了,才进去拜访。阿克勒王前去准备暮秋节一应物事,自从柔然与阿克勒交恶之后,这是他们数年来第一次回到敕勒川过暮秋节。 王妃听了陈星所述经过,得知由多正替鹿神守护卡罗刹,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多罗?”陈星笑道,“你哥哥还在,说不定会有一天过来看你呢。” 王妃低声说:“谢谢你,谢谢你们。” 陈星忙道不客气,伸出手,用小手指轻轻拨了下那多罗的小手,小婴儿便抓住了陈星。 “我可以抱一抱他吗?”陈星问道。 “当然。”王妃笑道,并把那多罗抱给陈星,陈星刚抱上他,背后便一连串通传:“大单——” “——于到!” 项述已抢在通传前一阵风地冲进了帐篷,怒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多罗一怔,差点被吓哭,陈星马上转头,勒令项述小声点,别吓着了婴儿。 “你又干吗?!”陈星抱着那多罗转头,项述捋起袖子,就差要打人了。王妃马上起身,到一旁行礼,解释道:“大单于息怒……” “怎么话也不留一句就走了?!”项述难以置信道。 “我哪有走?”陈星说,“我不是好端端在这儿么?” 那多罗睁着双眼,看着两人,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陈星马上道:“项述,你今天不把他哄好,我跟你没完了!” 项述被那多罗一哭,顿时十分尴尬,王妃忙道:“没事,没事的,他经常哭,只要把这个给他……” 项述只好赶紧哄那多罗,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肚子,那多罗却一脚踹开项述手腕,哭得更厉害了。 “怎么哄小孩的?”陈星指责道,“会不会啊你,做鬼脸啊。” 项述:“……” “把嘴角扯开,”陈星说,“鼻子往上推,你做不做鬼脸?我要生气了!” 项述无奈,只得用手捏自己的脸给那多罗看,那多罗一怔。 “对对对,就是这样。”陈星心中狂笑。 “把嘴巴往左边歪啊,哎!对了!”陈星抱着那多罗凑近项述,那多罗便伸手,趁其不备,扯住了项述耳朵。 “你……快放手!”项述被扯着耳朵,又不好使力,生怕扳伤了婴儿柔嫩手腕。陈星当即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王妃出来,见自己儿子扯着大单于的耳朵不松手,忙过来哄好,递给他一件东西,那是一枚穿满了蜜蜡与绿松石的项链。 “这是由多离开前给他的。”王妃说。 果然,那多罗得到兄长的遗物,便不哭闹了,抱着那项链,渐渐安静下来。 傍晚时分,项述与陈星离开阿克勒营地,沿着小路出来,繁星漫天照耀着敕勒川。 “回到王帐中,不见你人。”项述眉头深锁,怒道,“再问,拓跋焱也不见踪影!你要去哪儿?” “我一直在敕勒川!”陈星说,“你不用这么紧张吧?” 项述:“孤王以为你又不告而别,说走就走……当真肺也被你气炸了。” “我做过这种事么?”陈星哭笑不得。 “你当然做过!”项述到得古树下,不悦道,“不止一次!” 陈星:“什么时候?” 陈星记忆里头就一次,还是去卡罗刹那会儿,后来几次离开,分明全是被抓走的,想必项述也把其后的全算他头上了。 项述倏然又哑了,回忆与陈星相识以来,似乎也没做过不告而别的事。 “你就是喜欢穷紧张,”陈星说,“有病么?” “有病!”项述不耐烦地说,“是!孤王有病!” “知道就好。”陈星心中好笑,却板着脸道。 项述明显有话想找陈星说,却一下忘了,回到帐中时见陈星不在,不知为何,脑海中莫名其妙地就出现了陈星不告而别,与拓跋焱远走的场面。这明显也不合理,但项述就是有了根深蒂固的阴影,顿时暴躁起来,四处找他,还派出卫队南下。现在发现只是虚惊一场,又赶紧吩咐人通知卫队回来过节。 “回去吃晚饭了。”项述不满道。 陈星说:“还有个人想见,你陪我去吧。” 项述也不问,跟在陈星身后,两人绕过阿克勒营地,前往敕勒川最东边,与阴山接壤的营地尽头。 废弃的几辆马车前搭着挡雪的兽皮,中间生起了篝火,篝火上摆着个炉子,炉子里煮着琥珀色的糖。巨狼白鬃趴在一旁,尾巴在草地上闲适地扫来扫去。 篝火旁坐着司马玮与…… “由多?”陈星诧异道,“你回来了?” 由多正在与司马玮看铁锅里的糖,同时起身,朝陈星躬身行礼。 司马玮代替由多答道:“他来看看曾经的家人,马上就回卡罗刹去。” 由多起身,陈星却说:“不去见见你父母与弟弟么?” 司马玮替由多答道:“他今天隔着营帐,远远看了一眼。” 陈星知道由多一定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迁到敕勒川后的生活情况,如今亲眼看见,也可安心了。 “这是什么?”陈星又问。 “糖。”由多这次开口说话了。 司马玮说:“暮秋节上,给小孩子吃的。” 说着,司马玮以竹签从锅里挑出些许给陈星,项述便道:“我不吃。” 远处传来入夜时小孩子们的嬉闹声,这里距离匈奴人的营地不远,看来小孩子们似乎也不怕身为魃的司马玮。陈星见他也安顿下来了,便点了点头,说:“明天暮秋节,你把脸稍微涂一涂,进敕勒川与他们过节罢。” “谢谢。”司马玮答道。 项述已吩咐过胡人们不必在意司马玮,敕勒川下杂居之人未像长安中人经历魃乱,对尸亥一伙的认知只有白骨,自然也不怎么怕魃。不少孩子反而觉得他十分有趣,常常过来逗他玩。 风平地而起,吹过敕勒川外的万里草原,却被环抱这世外桃源之地的阴山,温柔地挡住了肆虐去路。 结束了所有巡视,陈星拿着竹签上挑起的糖吃了点,递给项述。 项述的怒气已彻底平息,却依旧不耐烦道:“真不吃,又不是小孩。” 陈星知道他这人一向口是心非,明明上次在秋社时就吃了,只朝他脸上戳过去,说:“尝尝看嘛,魃王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魃糖’,太不给面子。” 项述见陈星再戳就要把那黏糊糊的糖戳到自己鼻子上了,只得道:“行!别往我脸上糊!” “你吃这里,”陈星说,“这半边我没咬过。” 项述却就着陈星咬过的地方,吃了一口,皱眉道:“太甜了。” 暮秋节前夜,敕勒川一片静谧,陈星忽然脸上一红,借着那星辰的微光看见,项述的脸一直红到耳根。 项述:“现在呢?回去了?” “你耳朵好红。”陈星说。 “被那多罗扯的,”项述说,“这小子力气太大了。” 陈星:“可是我怎么记得他扯的是另外一边?” 项述:“……” 第113章 挑战┃俊朗风采,世无其右 “好大的风。” 是夜, 陈星听见外头帐篷猎猎作响, 仿佛狂风翻过三面山峦, 朝着中央灌了进来。 项述用过晚饭,说道:“睡罢,你倒是睡足了, 孤王简直忙死。” “喂,法宝,”陈星与项述各占一铺, 陈星盖着毯子, 一手伸过去,戳了戳平躺着的项述, “睡着了么?” 项述:“?” “外面的布置不会倒吧?”陈星担心地说,“被风刮倒, 明天暮秋节就过不成了。” 项述:“牧场不在风口上,不会有事。” “今天诸胡集会上忙什么忙了一整天?”陈星又问。 “与你有关系?”项述翻了个身, 背朝陈星。 陈星有点醋意,事实上自从回到塞北之后便感觉到了,项述在敕勒川外是他的护法。回家时, 便必须回归大单于的身份了。他有许多事要做, 有族人要照顾,也不能总霸占着他。 虽然他觉得以他们现在的关系,项述一定会陪他南下,但他们从来没提到过未来。 “暮秋节结束前,”项述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 说道,“不想提驱魔的事。” “好吧。”陈星只好作罢,过完节再说。这夜狂风刮了一整晚,陈星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帐篷外一片黑暗,蚩尤化身黑气飓风,怒吼着想摧毁他们的王帐。身边的项述却盘膝而坐,在旁守护着他,召唤出了一条金色的磐龙,飞旋于王帐周遭,令蚩尤始终无法靠近。 直到项述撩开帐帘,朝阳投入帐内,照在陈星脸上,外头传来喧哗声与欢笑声。 “起床了!”项述说,“梳洗换衣服,还睡?” 王帐一开,铁勒青年一拥而入,陈星马上道:“等等啊!我还没穿好衣服!”继而连滚带爬地起来,到屏风后去洗漱。一场混乱之中,豪爽笑声不绝,项述一身单衣,坦然坐在长榻上,袒露白皙健美的胸膛。 一众青年上前伺候,抖开王袍,项述以武士风格裁剪的文武袖王袍加身,较之上一次暮秋节时的武铠,这回显得更为隆重。全身尽覆,黑色王服上,不再是暗纹图腾,改为金线明纹。头发以白玉环扣垂绦,指上三枚戒指光芒闪烁。 “给他换衣服。”项述见陈星从屏风后转出,吩咐道。 陈星马上道:“我自己来。” “胡人的衣服,你不会穿。”项述说。 陈星本想说我穿汉人的衣服就挺好,但青年们将他按在榻上,以一袭藏青色袍朝他身上一围,袍上以紫金线绣有腾龙、鹿、狼三兽。 陈星:“……” 那胡服乃是匈奴人制式,却特地为他保留了汉人习惯的右衽。 “阿克勒王妃,让她们的族人为你特地赶制,”项述说,“不必特地去谢她了,待会儿她也会来见见你。” 陈星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温暖,接着又有四人解开他的束发,为他编织细辫,再拢到脑后束起,别上一枚纯金的鹿胸针。 “不用了吧?”陈星相当不好意思,但依着敕勒川中人打扮了一番,对着镜子,却看见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 “就一天,”项述随口道,“庆典结束后,想脱下来也随你。” 陈星站起,对镜端详自己,觉得还挺好看,说:“那你先忙,我出去玩了!” 陈星知道今天早上项述一定不会轻松,必须等待到午后才有闲暇,预备到时再来缠他,先出去乱逛再说,外头一定相当热闹了。 “坐着,哪里也不许去。”项述一指王榻另一边。 “不会吧——!”陈星道,“我想出去看他们驯马啊!” 项述看着陈星,眼中现出凝重神色,陈星只得转身上得王榻去跪坐着。铁勒青年们又抬上案几,置于陈星与项述中间,奉上奶茶、干果等小食,以及一枚大单于的印信。 又有一个金盘,上承数十个麻布囊,绣有各部图腾。 陈星好奇拿起,说:“这是什么?” “别乱动,放回去。”项述说,“那叫古盟神草,里头是祭祀了阴山后的青草种子。” 一名铁勒青年解释道:“各族部追逐水草而居,每到一个地方,便将这物悬挂在族长王帐前,以佑生机昌盛。” 陈星明白了,应该与汉人的习俗相似,是大单于赐予福祉的赏赐。 项述侧肘搁在案上,左腿盘侧,右腿垂榻,说道:“传令,暮秋开帐。” 铁勒青年们整整齐齐一声“是!”继而退出帐外,卷起帐帘,打开天窗。清晨时分,帐外顿时金光万道,映在陈星与项述身上。 项述一身王服,佩以飞翼护肩、环锁金带,王袍上十六胡金线图腾在朝阳下流光闪烁。陈星一身藏青武袍,面容俊秀明朗,正在…… ……起床以后饿了,正朝嘴里塞吃的。 “四海草原俱是大单于之地。普天万民俱是大单于子民!” 帐外十六胡依次入内参拜。 陈星听到声音时,顿时就被果仁噎着。 “别吃了。”项述皱眉道,把奶茶递过去。 “我又不知道你要开帐受拜。”陈星喝下奶茶,险些被噎死。 “我等柔然人盛赞大单于武威……” 最先入帐的,乃是柔然族长车罗风,看见陈星端坐项述身旁时,不禁眼中现出黯然神色。 “……盛赞天下第一武士,塞外之主之名……” 柔然长老、武士鱼贯而入,向项述跪地朝拜。在长安时,陈星已经历过一次,当即不敢造次,规规矩矩跪坐榻上,双手放在膝上。 车罗风亲手奉出羽冠,羽冠上十六枚飞羽,从黑到靛蓝,到藏青,到翠绿,再到灰白、雪白,最显眼的数枚,则是祁连山巅的金鸟之羽,在天窗外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羽冠的每一寸金纹,俱是车罗风亲手铭刻,除却金鸟之羽外的每一枚羽毛,俱是车罗风走遍长城以北的每一寸土地,为项述亲手寻来,每一颗宝石,都是车罗风重金从行商手中购来。 “这顶羽冠,是我车罗风,柔然族长,与已故柔然第一武士周甄,为我的安答亲手制成。” 车罗风上前,将羽冠放在案上,认真道:“它赶不及大单于的继任礼,五年之后的今天,权当全我当年的心愿。” “谢谢你,安答。”项述难得地一笑,修长手指拈起一枚布囊,以食中二指挟着,交到车罗风手中,又道:“大单于承天地万物,承阴山之名,祝你柔然人,来年水草丰美、子孙繁盛。” 车罗风躬身接了,退下。项述朝陈星使了个眼色,指指羽冠。 陈星假装看不懂,问:“什么?” 项述:“……” 陈星于是起身,拿起羽冠,到得项述身后,为他戴上。项述抬手稍做调整,手指却与陈星的手稍一触碰,两人仿佛心照不宣,各自缩了回去。 陈星坐定后,帐外铁勒人入内参拜。 “四海草原俱是大单于之地,普天万民……” 各族说出这句话时,各有各的风情,听来听去,陈星反而觉得还是汉语最好听,抑扬顿挫的。 “也洛萨。”项述今天心情仿佛很好,嘴角一直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看着车罗风,看着石沫坤,看着一众入内朝他朝拜的族人,注视他自从五年前,便从父亲肩上接过的,绵延塞外万里,亘古千秋的责任。 石沫坤从族人手中接过一顶插有鹰羽的金冠,又道:“吾等铁勒人奉于神医此冠,以铭谢汉人兄弟朝我敕勒川诸胡伸出援手,愿千年万载,两族永不开战。” 那一瞬间,陈星顿时受宠若惊,说:“给我的吗?谢谢……谢谢!我太喜欢了!” 项述接过鹰羽金冠,不耐烦地朝陈星招了下,示意他把脑袋凑过来,随手给他戴上。陈星兀自把羽冠拨了下,说:“为什么不是你过来给我戴?” “因为我是大单于。”项述终于忍无可忍了,交给石沫坤种子,沉声道,“大单于护佑你等铁勒人牛羊成群、武运昌隆。” 帐内顿时啼笑皆非,石沫坤退下后,阿克勒族长带着王妃与王子前来觐见。 “吾等阿克勒人敬奉大单于武威……” 王妃笑吟吟地看着陈星,陈星也笑了起来,交换眼神,王妃欣赏点头,意思是这身非常好看。 “愿你等阿克勒人子孙万世、福报绵延、无疾无灾。”项述交给阿克勒王种子,说道。 其后,慕容冲撩起帐帘,带着清河公主与拓跋焱、敕勒川中鲜卑族长、长老以及一众武士入内。 “慕容冲!”陈星震惊了。 “什么时候到的?”项述随口问道。 “昨夜刚到。”慕容冲有点拘束,清河公主却排众而出,盈盈笑道:“吾等鲜卑人,盛赞大单于之名,今岁暮秋,特来朝大单于讨一赏赐,以佑全族,渡过血光之灾。” “也洛萨。”项述拈起种子,递给慕容冲,说道,“大单于庇佑尔等鲜卑人,百战百胜、武运昌隆、终回故土。” 清河公主顿时哽咽起来,眼眶随之红了,慕容冲当即怔住。陈星暗道不妙,暮秋节当天,慕容冲前来是为的什么?多半是希望获得敕勒古盟支持,要与苻坚开战了! “但今日不谈天下之事,”项述说,“好好过节罢。” 清河公主珍而重之,收起布囊,率领族人们朝项述叩谢。接着又是匈奴人、靺鞨人,高车人等等,一轮又一轮前来参拜大单于,陈星用尽了平生力气,控制住自己千万不要打哈欠,表情不免十分诡异。 项述看在眼里,简直哭笑不得。足足一个时辰后,各部终于参拜完,最后一部撤出,等在帐外的车罗风又率众而入,手持敕勒玉弓,单膝跪地。 终于开始了!陈星心想,终于可以出去玩了啊啊啊—— 项述潇洒起身,与车罗风擦肩而过,随手一摘玉弓。 陈星下得榻来,却险些一个趔趄,项述吓了一跳,马上转身半抱住他。 “脚麻……”陈星一瘸一拐跟着走了几步。 项述皱眉道:“你那么坐,自然脚麻。” 山下敲起重鼓,项述朝陈星说:“跟上。” 陈星出得王帐,“哇”的一声喊,昨夜寒风过境,竟是下了一场雪!敕勒川被白雪半掩,平地上一片金黄,三面山坡上却满是积雪,犹如画中胜景一般。 项述翻身上马,带着众人到得高台前,一回头却不见陈星踪影,正皱眉找人时,陈星却到得场前另一处,挥手道:“我在这儿!外头看得清楚些!” 拓跋焱正与陆影、肖山笑着说话,一见陈星,忙招手道:“陈星!过来这儿。” 陈星正想过去,背后却有一只手按了下他的肩膀,回头见是慕容冲,慕容冲带着他,踏上鲜卑人在西面搭的木桌,两人上了桌去,隔着人群,与射雁高台遥遥相对。 “你居然跑这儿来了,”陈星低声说,“关内没出什么岔子罢?” 慕容冲说:“没有,别紧张。”说着轻轻一动陈星,示意他别说话了,抬头看。 项述朝远处站在长桌上的陈星望来,彼此隔空遥遥对视,一身王袍在风里飞扬,手持长弓,台下重鼓铺天盖地,犹如万马奔腾,继而鼓声一收。 俊朗风采,世无其右。 陈星不禁回忆起过去,他是在什么时候爱上项述的呢?也许是在上一次,看见眼前这幕时,不,应当说,他在这一天里,意识到自己爱上项述,那未曾明白的诸多情绪所诞生的一刻,也许早在他们相遇,便早已注定。 柔然人捧出大雁,项述却始终没有看身边的任何人,目光只越过人群,遥遥看着二十步外的陈星,一瞬间,嘈杂的人群尽皆远去,敕勒川的山川与天地之中,仿佛只有他们两人。 “喂!”陈星终于忍不住了,远远喊道,“统领四海与普天万民的大单于!” 项述一扬眉,身着王服,注视陈星。 曾经陈星想尽平生所学,亦无法找到形容这一刻心情的话语,但当这一切在时光的流转中再次温柔地来到他身前的今天,很久很久以前,父亲教给过他的一首歌谣,竟是浮现在脑海之中。 上邪!陈星遥望项述,认真地唱道。 车罗风解开大雁足上系带。 “我欲与君相知——”慕容冲听到陈星的歌谣,随即应道。 胡人们听到陈星用鲜卑语唱起这古老的歌谣,当即仿佛被带回了某个古老的过去。那段时日里,汉人们唱着“敕勒川,阴山下”,五胡将汉人的乐府翻译成了各族古语,争相传唱。顿时一传十,十传百。四处羌人们纷纷奏起羌笛,苍凉古韵回荡于天地! “长命无绝衰——”陈星朗声道。 “山无棱,江水为竭——”拓跋焱跟随那羌笛声,低声吟唱道。 柔然人放飞大雁,两只大雁拖着红绸,腾空而起,金锣在日光下闪耀光芒,飞向天际,成为一个亮点。 “冬雷震震,夏雨雪!” 项述架箭,原地一转,反手拉弓。 陈星:“山无棱,天地合。” 三箭连珠箭发,飞向万里晴空。项述射出箭后,便不再看天,而是遥遥注视陈星。 “乃敢与君绝——”陈星笑道。 羌笛之声回荡,继而漫天乐声、满地古谣声落,一声轻响,“当”一声,金锣被击碎。紧接着欢呼声、狂笑声、呐喊声响彻耳鼓,人潮尽散,顿时一片混乱,十余万人,争抢烈酒的争抢烈酒,蜂拥占位的蜂拥占位,争先恐后,散往各个赛场,开始暮秋节盛大的狂欢! 陈星赶紧从桌上跳下,胡人们一来,各自抢走桌上木杯盛的马奶酒,再不离开多半要被喝醉的人撞得满身酒。慕容冲也走了,空地上一眨眼全是人,陈星踮脚喊道:“项述!” 项述将玉弓交给武士,离开高台下来,朝陈星走去。 车罗风道:“安答!我想与你喝酒!” 项述转身,倒退着走了几步,头上羽冠随着他的步伐稍稍抖动,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辉。 “稍后再回来找你!”项述说,继而转身,四处寻找陈星下落。 陈星被挤在酒桌外围,身边全是喝醉的胡人,暮秋节一开始,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抢到第一轮酒喝,先把自己灌醉了再去玩。当即已开始有人推搡打架,两眼发直,连项述也不认得了。 “项述!我在这儿!” 陈星实在挤不过去了,最后项述将一群醉汉推开,越过人群,抓住了陈星手腕,将他拖了出来。 “让你别走这么远。”项述带着陈星,推开拦路的人与他往外去,陈星说:“喝酒吗?” 项述停步,陈星拿起木杯,满满两杯,项述说:“大单于让你,你喝半杯,孤王喝一杯。” 陈星不敢全喝,生怕自己醉倒,今天又什么都不用做了,于是与项述各行一礼,在古树下对饮,只喝半杯。项述饮下后一拭嘴角,抬头望向覆着白雪的阴山群山,再低头看陈星,仿佛欲言又止。 陈星心脏顿时狂跳起来,酒意有了数分,等待着,也许项述将说出那句话。 “安答!”车罗风的声音传来。 陈星顿时火冒三丈,又是你?!怎么老是你! 项述马上转头,意识到了什么。 “汉人,”车罗风注视陈星,说道,“一起喝酒去?顺便聊聊。” 项述被打断了那酝酿已久的情绪,忽然便沉默不语,片刻后说:“安答,既然来了,我也有话想对你说。陈星,你在这等我。” “车罗风,”陈星却不理会项述,说,“有一个念头,盘桓在我心头很久了,不如今天,咱们来堂堂正正地比画下?” 车罗风一怔,没想到陈星居然率先朝自己挑战,笑了起来,说:“比什么?” 陈星说:“骑射如何?一人三箭。” 车罗风:“行,敕勒川禁止武斗,咱们到赛场去?” 项述:“车罗风!” 陈星与车罗风却同时看了眼项述,各自带着笑容。 骑射赛场外,柔然人与铁勒人、匈奴人纷纷涌来,两人各自接了三支涂满石灰的钝头羽箭。 项述:“你们的彩头呢?” “彩头是什么,我想大家都心照不宣了吧!”陈星朝车罗风笑道,心里紧张得要死,面上却装作无所谓,誓要在气势上先声夺人一把。 车罗风翻身上马,凝视陈星,说道:“不错,我让你一箭,只用两箭。” 陈星说:“不用让!各三箭,射空为止!” 车罗风:“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汉人,过后别怪我欺负你。今天若战平,算我输你。” 陈星翻身上马。 顿时场边聚集了上万人,里三层,外三层,看着赛场中的陈星与车罗风。 阿克勒王妃以匈奴语喊道:“车罗风控马很快,陈星!别给他离开视线的机会!” 陈星上马时,却忘了自己一身武袍乃是汉制的右衽,在马镫上踩了下袍角,险些滑下来,引起一阵哄笑。 陈星勉强坐稳,发现今天的着装与头发,俱仿佛上苍在冥冥之中眷顾着自己,胡服干净利落,为骑射量身打造。细辫束发不易飞扬散开遮挡视线。武袖则更方便开弓射箭。 项述:“不行就喊停。” 项述只将这当作车罗风与陈星的一场切磋,以为陈星一路上学了射箭,暮秋节不免技痒,衡量两人技艺,车罗风武技习自周甄,却时时有周甄守护,不免荒殆骑射。陈星单论射箭,则是得到身为第一武士的自己亲传,沿途又天天拿着白鹿当靶子,突击练习,说不定还真有一战的可能。 但是,赛场上没有人敢敲鼓,只因参赛双方身份都十分特殊。 项述只得走过去,武士捧来另一枚鸣镝,项述便弯弓搭箭,一箭发出哨响,飞上天空。 第114章 情定┃世上再没有什么存在,能让他们彼此分离 陈星与车罗风同时大喝一声, 各自拨转马头, 沿着赛场外围, 展开了驰骋追逐。 “怎么这俩倒是斗起来了?”清河公主疑惑道,“那小子是车罗风?我怎么记得见过?” 慕容冲答道:“你没看见他们各自眼神,斗起来很奇怪?” 清河公主莞尔道:“不是斗起来奇怪, 只是我想不明白,他俩这是要赌大单于么?难不成陈星输了,大单于就会心甘情愿地娶他的安答不成?” 慕容冲:“……” 清河公主:“简直匪夷所思, 陈星赢了也就罢了, 设若最后是车罗风获胜,除了给述律空添堵之外毫无作用, 他俩到底在想什么?” 拓跋焱与陆影来到场边,肖山站在桌上, 挥起苍穹一裂,喊道:“陈星!赢!赢!” 陆影看了眼场中, 再看一脸紧张的项述,似有所察。 奔马掠开,陈星与车罗风各自一夹马腹, 朝对方冲去!车罗风万万未料, 这汉人骑马还有模有样,竟敢迎着自己冲来,当即虚晃战弓,陈星勒转马缰,战马疾转, 几乎是从车罗风身边擦过,两人都未曾发箭,不过试探。 “两骑相逢,怯者必败!”项述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 陈星那战马乃是项语嫣生前的老马,车罗风的马却是骏马,初交锋时不现高下,但陈星在转圜之际,却终究慢了车罗风半畴。 “需要帮忙?”重明的声音从不错过任何机会,传入陈星耳中。 “不用!”陈星大声道,“谁也别插手!” 车罗风调转马头,狠命一催马速,弯弓搭箭。陈星知道动真格的了!却不伏身,绕到车罗风侧旁,车罗风反手拉弓,飞箭射去! 满场喝彩,箭矢旋转,飞洒出一道螺旋状的石灰,陈星仰头,钝箭几乎是擦着自己的脸庞飞过。 旋即铁勒人的声音顿时压过了柔然人,而这第二声喝彩,则是给陈星的。 车罗风弓交左手,丝毫不给陈星喘息机会,奔马错身之际,悍然拖动缰绳,战马左前蹄猛蹬,伏身,车罗风一脚踏地,撑起马身,满弦射箭,第二箭飞向陈星大腿,封住他的去路—— “转马回鞍,去镫翻身!” 而陈星一见车罗风肩动,便想起项述所教的诀窍,将马镫踹开,翻身俯到马鞍另一侧,同时朝反方向一勒马缰。 两匹战马几乎是同声长嘶,踏得雪地上粉末激荡。车罗风箭矢擦着马腹飞过,飞雪弥漫之中,陈星飞步骑稳那匈奴马,借二十步外马蹄声方位,双眼一闭,回身开弓。 扬尘起马,辨声箭发! 与此同时,雪粉中飞来第三箭,陈星把心一横,三箭连珠飞去。 项述见双方箭已射空,快步上前想叫停,却恰好在这一刻,车罗风一扯马缰,正要起身,迎上了陈星于雪雾中飞来的连珠三箭! 车罗风的最后一箭亦就此破开雪雾,朝着陈星胸膛飞来。 忽然间,陈星握弓的左手无名指上,一道不易察觉的金光一闪,现出一枚奇异的指轮。 指轮出现之际,时间的流速变得缓慢,万籁俱寂,时间短暂停驻,陈星看见了那箭来势瞬间减缓,不明所以,反应过来后当即侧身朝马背上一躺。 指轮短短闪烁了一息光芒,便从陈星手上再度消失无踪。 但也恰好争得这短短一念,陈星闪过了那肉眼几乎无法看清的第三箭! 车罗风起身之际,两箭一擦马头,一越肩膀,最后那箭恰恰好射中他头部羽冠,带着柔然族长羽冠平地飞起,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地上。 项述停下,雪雾消散,两人回马,各自退开。 满场静谧,足足数息后,敕勒川中爆出一阵排山倒海的呐喊! 陈星不住喘气,遥遥注视车罗风,车罗风甚至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事,最后那三箭,只在短短一瞬间。 车罗风终于说:“你赢了,汉人。” 陈星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跳出来,车罗风下马捡起羽冠,拿在手中,只不说话,末了,又望向项述,眼里带着复杂况味。 “最后一箭我本来躲不过,车罗风,”陈星说,“是我运气好。” “战平也算我输,”车罗风答道,“不管怎么躲过,都是命中注定。输了,从一开始就没赢过,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谁教你的箭术?” 陈星笑了笑,没有回答。 车罗风推开众人离去,项述道:“安答!我教的箭术!” 陈星渐渐平静下来,眼望车罗风离开的身影。 “啊!任务终于完成了!”陈星爬下马来,把弓扔到一旁,擦了下额上的汗,背后已里三层外三层,全被汗水湿透,抱怨道,“老子辛辛苦苦半年多,就是为了今天!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学武了!太累了,真是累死我了!项述呢?又去哪儿了?” 陈星走出赛场,望见项述与车罗风站在边上正说话,车罗风朝陈星望来,再稍稍抬头,直视项述双眼。 陈星不爽了,当即朝车罗风走去,项述却看也不看陈星,抬起一手,以手掌朝向他,示意“停”,又指指地面,意思是站着,别过来。 车罗风与项述彼此沉默良久,最后,项述抬起手,放在车罗风肩上,拍了拍他。车罗风最终点头,闭上双眼,转身走了。 其后,项述方朝陈星走来。 “他说什么了?”陈星问。 “没什么。”项述心不在焉地答道,眼神不知为何,变得十分复杂。 陈星又觉得有点索然无味,风吹了起来,吹起在他们头顶,敕勒川漫天的幡旗,旗上绣着的圣兽栩栩如生,犹如穿梭于天际。 陈星转身,离开赛场前,问:“大单于,现在去哪儿?” 项述答道:“不知道。” 两人之间的气氛忽而变得奇怪起来,谁也不说话。陈星只朝山前慢慢地走去,经过高车人的集市,看见一面盾牌。 “滑雪去么?”陈星停下脚步,朝项述问。 项述沉默良久,说:“不去。” 陈星:“……” “哦。”陈星答道,“你生气了吗?” 项述说:“彩头是什么?” 陈星勉强一笑,答道:“车罗风没有告诉你么?” 看项述那模样,明显已经问过车罗风了。 项述转身离开敕勒川,走向阴山西岭,始终一语不发。 陈星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我们闹着玩的,你别往心里去。” 项述还是没有回答,踏过积雪,武靴带起少许雪粉。陈星跟在后头,一场比试之后,令他有点喘息。 两人来到了阴山西麓山腰上,陈星欲言又止,觉得自己实在玩得有点过头了,想朝项述道歉,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项述只在山腰上站着,从此地望去,敕勒川中,暮秋节的美景一览无余。 “就没有人告诉过你,”项述伸出手,认真道,“如果你的意中人是个铁勒人,想找他滑雪的话,要耐心等待他,先主动朝你伸手么?” 接着,项述朝陈星伸出了宽大的手掌。 霎时间陈星一阵晕眩,不知所措地看着项述的手,眼眶不禁发红,下意识地望向项述双眼,继而缓缓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可是……咱们没带盾牌。”陈星也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一片混乱,竟是想到了这么毫无关系的、莫名其妙的事情上来。 “心灯。”项述将陈星往自己怀里一拉,顿时心灯光芒万丈,鎏金武袍飞扬,项述抱着他,朝山崖凌空一跃,错步,金光聚为盾牌翻转,落在脚下,滑向敕勒川中! 陈星蓦然大喊,转身抱紧了项述,埋在他的肩前。 金光平地而起,项述带着陈星,在山下一个转弯,催动心灯光华,绕过敕勒川,脚踏盾牌,沿着绵延的雪岭,反向滑上了西麓山巅! 陈星:“等等……哇啊——!” 正午时分,灿烂阳光之下,项述踏着盾牌,让陈星站在自己身前,从身后环抱着他的腰,一转,滑上百丈高的山顶。 “第二次,还滑不?”项述低头,看着陈星双眼,认真地说。 陈星点头,答道:“好。” “你答应了。”项述认真道,继而一侧身。 陈星:“我答应了,等等!我还有话要说……啊——!” 项述抱紧了陈星,从阴山的山峰尽头,朝下一倾身,脚步错转,踏上盾牌,在雪地上飞速滑下。陈星紧紧抱着项述,把头埋在他的肩前,两人一身武袍在狂风之中疯狂飞扬,猎猎作响。 “看?”项述只说了一个字。 陈星从项述肩上抬起头,刹那就被这眼前的美景震撼了。 项述脚踏盾牌,竟是从一座山头滑向另一座山头。 云海温柔退散,现出广袤万里晴空,与群龙般的阴山诸岭。俯瞰世间,这景色便如一幅巨大的万里江山之景,群鸟飞掠天地,云雾尽散,这一刻他们只有彼此。 项述放开陈星,两人短暂分开,陈星已红了眼眶,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抬袖擦拭眼泪,像个无助的小孩。 “现在轮到你了,”项述朝陈星说,“快说,否则大单于将你扔在山上,你再也回不了敕勒川。” 陈星冲向项述,踏上盾牌边缘,抱住他的腰,项述马上反手搂住了他。 “阴山群峰作证!”陈星带着泪水,大喊道。 “阴山群峰作证!”项述仰头,笑着喊道,带着陈星一个转身,踏过那纷扬的飞雪,穿过潮汐涌落的前世与今生,掠过山林,飞过群山。 浮生万象如山,光阴瞬息若海。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嘈杂的世界逐渐远去,缠满红绸的定情古树已成银装素裹。 树下,项述恢复了一身漆黑王袍,躺在雪地上,陈星趴在他的身前,两人头上已满是雪粉。 项述注视陈星,视线从他的双眼移到他的唇上。 “我……为什么总记得……”项述的眼里现出一丝迷茫。 “嘘,什么都别说。”陈星低声说,继而搂住项述脖颈,把他按在雪地上,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两人灼热的唇相触,项述睁大了双眼,陈星却闭上双眼,忘却了所有的念头,而就在他吻住项述之时,唇上被陆影按过之处,泛起一股暖意。 项述:“!!!” 梦境霎时破碎,化作真实记忆,万千闪逝片段在项述眼前掠过—— 襄阳地牢初见时那道光;长安宫中坐在榻上半睡半醒抱住他的陈星;不动如山上九个闪耀的符文;同一棵古树下,项述紧张不安,回头看树后的陈星与拓跋焱…… 第一次滑雪时陈星转头,项述瞬间的慌乱;潮起潮生中,荡漾的海船;建康秋社之夜,项述握紧了手中的红绳…… 寿阳城中,陈星躺在榻上陷入昏睡,项述双目发红,轻轻抚摸他的额头。 潮汐古阵中,被不动如山刺穿胸膛,却仍然竭力靠近,想以那道光芒照耀他的陈星。 定海珠碎,万法复生,时空的飓风中,凤凰飞旋,岁星现身,手持落魂钟。陈星在他的怀中化为光点消散…… 所有的往事从梦境之海中再次浮现,升起,回到项述的魂魄中。金光逝去,化作敕勒古树下温柔的雪,落在两人身上。 唇分,陈星略迷茫地看着项述。 两人一时都满脸通红,陈星的心跳已快得令他将要无法呼吸,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亲到了亲到了,我终于亲到了…… 此时,项述却颤声道:“星儿?” 陈星:“………………” 项述如梦初醒,翻身,将陈星按在雪地上,再次吻了上去!陈星陡然睁大双眼,心慌意乱,想挣扎推开项述问个清楚,项述却不容他有半点反抗,按住他的手腕。 直到陈星放弃了说话的念头,与他安静相吻,项述锁住陈星手腕的双手才轻轻松开,手掌有力地抚过陈星的手心,继而分开他的手指,与他紧紧十指相扣。从这一刻开始,天、地、宿命、时光、魔神…… 世上再没有什么存在,能让他们彼此分离。 第115章 相处┃往后我们的时间,还多着呢 “滑雪去么?”拓跋焱一脚踏起盾牌, 反手潇洒地将那盾牌背在身后。 肖山始终带着些许警惕, 暮秋节这一天里, 拓跋焱对陆影展开了平生至为热烈的追求。虽然今天出门前,陆影再三叮嘱肖山,禁止将凡人当场开膛破肚, 或是召唤行雷劈死,肖山勉强忍下来了,却依旧非常、非常的不高兴。 陆影嘴角带着笑, 说:“不去。” “我不是铁勒人。”拓跋焱说, “不过可以试试,保证不会摔倒。” 拓跋焱给肖山买了好几次吃的, 想把他暂时打发到一边去,但每次都事与愿违, 肖山很快就回来了,更盯着拓跋焱看。 两人在长安初初结识, 拓跋焱只以为肖山是陈星的弟弟,抑或干儿子之类的,交情也不深, 更不会说鲜卑语, 只能用汉语交流,话还说得很少,也未曾察觉出肖山若有若无的敌意来。 “陆影。”肖山终于忍不住了,说道。 陆影看了眼肖山,若有所思, 问:“你想滑雪么?” “我不。”肖山不满道,“我去找陈星了。” 陆影说:“不要去打扰他,他今天应当正忙,你还是和我们在一起吧。” 肖山深吸一口气,说:“不。” 接着肖山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不时回头,仿佛希望陆影叫住他,陆影却没有开口。 终于走了,不知为何,肖山在身边时,拓跋焱总觉得有种随时要遭到背刺的危险。 “他长大了。”陆影笑道,回头一瞥拓跋焱。 “你是不是大病初愈?”拓跋焱说,“累了吧?” 陆影点点头,拓跋焱说:“喝点东西?” 陆影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只是随处行走,看胡人们所做的事,偶尔眼里会收进去一点小惊讶的神色,像个因虚弱而在家中待了许多年不得出门,终于有朝一日可以出来晒晒太阳的少年。 拓跋焱看出来了,于是便朝他讲述长安的盛景、鲜卑的山、丝绸之路的行商——虽然大多都是他从旁人处听来的逸闻,毕竟被苻坚收养后,拓跋焱大部分时日都在皇宫习武、训练御林军,极少有机会出门。偶尔几次离开长安,也是跟着苻坚去御驾视察。 两人坐在长桌一侧,拓跋焱取来酒,与陆影对坐。 暮秋节的狂欢已到了另一个阶段,胡女们酒酣耳热,按着各自的爱人在长桌上、雪地上、帐篷上以及一切随处可见的地方肆意亲吻。武士则抱起放肆大笑的女孩,上山滑雪,下来之后躲到帐后,肆无忌惮地彼此交缠。热闹的赛场、酒桌前,男人女人已纷纷离开如退潮,就像散向大草原上,席地幕天,热烈求欢的野兽。 桌上一片狼藉,歪倒着打翻的酒杯,陆影眺望远处,静静坐着。 拓跋焱笑道:“听说在暮秋节的当天下雪,是很稀罕的,近五十年中,只出现了两次。一次是五年前,述律空继任那天。陛下带我们前来朝他道贺,我还只是一名寻常御林军卫。” 陆影:“你很在意你们的皇帝。” 拓跋焱想了想,叹了口气,说:“他就像我爹一般,比方说,你与肖山?他是……你的弟弟?” 陆影独自一人,带着个小孩儿,说是父子俩吧又不像,说是兄弟也不像。 “算养子。”陆影微一笑,说道,“我曾将他托付给陈星,看来这几年中,陈星对他的教导很称职,换了从前,他可不会这么安分,爪子早就到处乱抓一气了。” 肖山沉默着,坐在营地最边上,司马玮的身边。 有小孩儿过来,司马玮便用竹签从锅里挑起一点“魃糖”,递给敕勒川的孩子们。肖山叹了口气,眼望远方,司马玮于是也递给他一份糖。 肖山拈着竹签,将魃糖转来转去,说:“陆影不会答应那个凡人的,他今天为什么要和他过节?” 司马玮漫不经心地答道:“我不知道。” 肖山那坐姿简直深得项述真传,虽尚是小小少年身板,那匈奴人的修身武袍却衬得他腰身笔挺,肩腰比例完美,俊脸已隐有美男子形态,回到与陈星初见这年,他的肤色因长期雪原阳光曝晒而显得略深,表情带着少许阴郁,就像从前的项述,如同孤狼一般。 肖山说:“陆影会走吗?” 司马玮看了眼锅底剩下的一点魃糖,自己尝了尝,却因死去多年,吃不出味道。 “长了腿的东西都会走的。”司马玮答道。 肖山道:“我是说,他会离开吗?” “为何不自己问他?”司马玮反问道。 “我问了,”肖山说,“他不说,他说我还小,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已经长大了!” 司马玮把魃糖搜集起来,最后给了一个小孩,反手将锅扣在头上,起身道:“我们来打雪仗罢。” 肖山心情正烦,不想打,司马玮却已起身,躬身握了个雪球,朝肖山扔来,啪地打在他的脸上。 肖山:“!!!” 肖山于是马上爬起身,朝司马玮展开了反击。不一会儿,四处的孩子们涌来,哈哈大笑,加入了这场雪仗中。 长桌畔。 拓跋焱仿佛想起了记忆之中,某些略显错乱的片段。 “狼的幼崽,”陆影自言自语说,“总要学会自己出去打猎的。”说着又抬眼看着拓跋焱,眼里带着笑意,仿佛透过他,看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另一个人。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拓跋焱说,“也跟着陈星吗?” 陆影注视拓跋焱双眸,想了很久,最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你眼里有种哀伤,”拓跋焱忽然说,“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么?” 陆影忽有点惊讶,继而莞尔道:“没有,怎么这么说?” 拓跋焱抱着胳膊,一脚踏在长椅上,思考片刻,而后说:“小时候,每当我气闷的时候,陛下就会带我去做一件事,你想试试不?” “下次吧。”陆影又简单地拒绝了拓跋焱,“现在我只想安静坐一会儿。” 拓跋焱绞尽脑汁,辗转反侧地想了一宿,想出来讨好陆影的招全部失效,没辙。两人便这么对坐着,陆影看了远处片刻,目光又回到拓跋焱身上,看着他的戒指,有点出神。 “你……”拓跋焱注意到陆影的视线,于是又想出了一个新招,低头,摘下手上的镂空雕龙戒指,把它放在桌上,朝陆影推了推,又说,“你喜欢它?送给你吧。” 那是拓跋焱仅剩的一件东西了,自从被苻坚抄家入狱后,这枚戒指便成为他最后的念想。除此之外,他的一切都是苻坚给的,那些都不再重要。 陆影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你误会了。”陆影笑道,自己的视线完全无意识,不过沉浸在回忆里罢了,但拓跋焱既然摘了下来,陆影便礼貌地拈起,看了眼。 “送你。”拓跋焱笑道,“这是我祖母传下来的。” 陆影不过是随意一瞥,却有点意外,说:“流云真玺?” 拓跋焱说:“你看,上面的龙雕琢很漂亮……”说着坐近了些许,与陆影一同端详那戒指。 陆影说:“这不是龙,是你们鲜卑拓跋氏的神兽,名唤龙鹿。它是保佑你们一族繁荣昌盛的神明。” “啊?”拓跋焱自小便被苻坚带到长安,在当朝宣扬各族天命、神兽有篡国之嫌,是十分忌讳的,除了敕勒古盟之外,入关的胡族们,传统与图腾俱渐渐淡化。但龙鹿拓跋焱曾经听过,小时候所见的画像上,却与它完全不同。 “得到流云真玺的人,”陆影说,“来日将成为人间天子。” 拓跋焱哈哈大笑,说:“不可能。” 陆影没有告诉他,流云真玺上的龙鹿就是他自己,只是饶有趣味地答道:“兴许你只是代为保管这件法宝而已。” 拓跋焱诧异道:“这是法宝么?” 陆影略一沉吟,说:“我教你一个心诀罢,按照心诀修炼,假以时日,也许能驱役这件法器。” 陆影用了一个巧妙的办法便化解了拓跋焱赠戒的坚持,免得这戒指在两人之间推来推去的,平添尴尬。拓跋焱倒是十分意外,陆影授予真诀之后,又嘱咐道:“平时不可乱用法术。” 拓跋焱马上点头,不禁问道:“你是仙人么?” 陆影微笑着摇摇头,起身道:“我走了,回头见。” 拓跋焱想起身跟在陆影身边,说:“我再陪你走走?” 陆影婉拒了拓跋焱的好意,那身不食人世间烟火,竟是不容拓跋焱再跟着自己。 拓跋焱握着戒指,怔怔注视陆影,打起精神,远远地跟了几步,陆影却朝人群里一走,消失了。 肖山满头是雪,带领一群小孩围攻司马玮。匈奴人的孩子们在给肖山鼓劲,喊道:“打倒他,打倒他!” 司马玮正与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陆影终于来了。 “肖山,”陆影说,“我们去玩吧?” 肖山看着山上的人正在滑雪,想了想,说:“父亲让我帮他完成一个心愿,他说,他答应过你,但是办不到了,要我带你来阴山滑雪。” 陆影有点诧异,问:“什么时候?” “三年前,”肖山说,“上一辈子,在伊阙。” 陆影于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知道肖山身上残余着苍狼的妖力,父子之间有着某种奇异的感应,否则肖山也不会知道,萧坤曾经朝自己说过的话。 肖山朝陆影快步跑来,拉起陆影的手,跑向营地,去朝匈奴人借了个快有自己一般高的盾牌,反手背上。 “天色还早。”陆影说,继而展开手臂,优雅地化作白鹿,肖山抱住白鹿脖子,一个翻身,上了鹿背。 “你的角怎么又不见了?”肖山说。 “最近不想露出角来。”白鹿悠闲地说,踏空上了阴山的另一面。 肖山踩着盾牌,白鹿再次化为人,两人踩上盾牌,肖山说:“你怕不怕?” 陆影笑道:“当心我随时把你扔出去。” 陆影一步站上了盾牌,稍稍躬身,抱着肖山,说:“下去了。” 肖山发出一声狼啸,带着陆影,从山崖上扬起飞雪滑下! 陆影眼中带着笑意,双目望向敕勒川的暮色,金红色的夕阳正在地平线上缓慢落下,金光万道,穿过数千年的岁月,照进了卡罗刹山脚下的那片森林。 那时白鹿正徜徉林中,在这黄昏的微光之中,隔着树林,望见了山前一只苍青色的巨狼。巨狼稍稍低头,与他隔空相对。 白鹿马上转身,逃离了苍狼的注视。 烛阴睁目为昼,闭目为夜,自天穹陨落之时,万星化作降尘如瀑,卧睡的白鹿顷刻间化为人形,迷茫地望向突发异变的天空。那些日子里,仿佛再没有日夜与繁星,但渐渐地,天地恢复了原貌,一如既往。 那天,陆影一身白衣,赤脚站在林中,抬头摘取树梢上的嫩叶,一个高大的身影缓慢走进树林。 萧坤身穿兽皮,望向陆影,初化为人的陆影顿时警觉,转身直面他的注视,却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不知不觉,昨日傍晚,走进树林的拓跋焱身影,竟令陆影想起了数千年前的往事来。 狂风吹过,陆影与肖山滑向山脚。 肖山:“还玩吗?” “好。”陆影笑道,化作白鹿,载着肖山上山去。 那一刻,肖山身体里的妖力自发地释放出去,仿佛一声狼啸,声音在群山之中回荡。 陆影踏上盾牌,与肖山沿着山崖再度滑下。 “你喜欢它?送给你吧,送你。” 将戒指摘下来,推给陆影的拓跋焱,那带着笑意的面容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而光影之中,时光仿佛又回到了数百年前,苍狼衔着那枚光芒灿烂的定海珠过来,放在陆影的面前,以鼻子抵着它,朝陆影推了推。 定海珠中,一枚金色指轮缓缓旋转,绽放着时光独有的瑰丽色泽。 “送你。”苍狼低沉的声音说道,绿色的双眸中,带着荡漾的情意,“我在卡罗刹的尽头找到了它。” “肖山!”陆影说。 “什么?!”肖山在盾牌上回头道。 陆影说:“你长大了!很好!” 两人再次滑到山脚,肖山有点迟疑,似乎在搜寻体内的妖力,想确定苍狼最后留下的念头,最后问:“还玩吗?” 陆影化作白鹿,肖山又翻身骑了上去。 穿过耳畔的风吹来,天边红霞万道,万千梦境等不及神州入夜,已温柔降临。 在那绚烂的梦境里,萧坤出现了,一身黑袍在风里飞扬,踏在盾牌上,回头朝身后的陆影一笑。 “群山作证。”陆影说。 “我就是群山,”萧坤说,“我在轮回的尽头等你。” 继而他在陆影的梦境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依旧是身前小小的肖山。 肖山:“?” 陆影摸了摸肖山的头,说:“太阳下山,快点火了,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吧?你从小就喜欢人族的地方。” “好。”肖山听话地说,背起盾牌,牵起陆影的手,个头虽小,却已俨然有了大人的神态,带着他穿过雪地,走向山坡上。 敕勒古树下,项述与陈星满身是雪,怔怔看着彼此。 项述一身王袍,背靠大树坐着,长腿摊在雪地中,忽有点不知所措,就像刚朝爱人告白后的少年郎一般。接下来要做什么,根本就没想好,甚至没想过。一如诚惶诚恐,从未想过生命里竟是会有如此灿烂的一天。 陈星看着他,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一身铁铠,单骑背剑,穿过阴山满是积雪的峡谷与山脉,奋不顾身前来救自己的那天。越看他越喜欢,越看他越难过,于是又按着他的肩膀,亲吻上去。 项述却一个手指头抵住了陈星额头。 “等等!”项述说,“我想起来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们……” 陈星扳开项述手指,又亲了他侧脸一下。项述迄今仍是懵的,及至将过往全部串联起来后,第一时间甚至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星:“你终于想起来了,你知道我等得多焦虑吗?” 项述:“孤王……我……难怪,这一路上,你们就光看我笑话?” “我哪里看你笑话了!”陈星简直莫名其妙,说,“你自个儿跑去找蚩尤单挑,我还没怪你呢!” “那是为了救你。”项述起身,拉着陈星的手腕,让他站直,皱眉道,“可是你呢?你看看你自己,什么都瞒着我。” 陈星:“好啊,现在全想起来了,要算旧账了么?你还不是什么都瞒着我?” “我什么时候瞒你了?”项述说,“你说,我有哪件事瞒着你?” 陈星本想说你趁我昏睡时做了这么多事,可仔细想也不对,毕竟自己睡着,想告知也没办法,不能强词夺理,想找件项述欺骗自己的事,对他展开有力回击,却想来想去,一时抓不到项述把柄,最后只想到一招: “你明明会弹琴!”陈星愤然指责道,“却骗我不会弹!” 项述:“…………………………” 陈星道:“是不是?在这种小事上你都要骗我,别的还有多少瞒着?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说话啊!” 项述倏然被堵住了,陈星看着他那张俊脸,心里又爱又恨,简直咬牙切齿,心想你快亲我啊!刚才只亲了一小会儿,根本不够!你亲上来,不要说话了! 项述看着陈星,嘴唇发热,无意识地舔了下唇,那模样顿时更令陈星头晕目眩,但自己已经亲了项述好几下了,项述才吻了他一下,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显得自己也太主动了! 陈星于是怒气冲冲地说:“不说话?我走了!”说着走开几步,回头看项述。 “我走了啊!”陈星又特地强调了一次。 项述回过神,马上追了上去。陈星迫切需要个台阶下,只要项述稍微一哄,马上就顺势和解了,奈何项述既心神荡漾又震惊无比,整个人已经被突如其来的诸多事冲得头晕脑涨,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跟着陈星,快步追上。 “走去哪?”项述说。 陈星转身,盯着项述看,项述最后说了句:“你再给我乱跑试试?这次再走,孤王就……就……” 这句话于是彻底点炸了陈星,说:“我要回建康,你别来啊,当你的大单于好了。” “汪!汪!”一条狗摇着尾巴,跑到营地外,找了一整天,终于找到陈星了。 “项述,过来!”陈星朝狗说道。 狗正要跑过去,项述却道:“陈星!过来!” 狗:“???” 远处,烤肉会开始了,狗闻到肉香,看看两人,又转身跑了。陈星正要追着它离开,项述却火冒三丈,几步上前,挡在陈星身前,陈星退后少许,下意识地有点怕他。 项述的眼神于是变得温柔起来。 “我怕将往事全部告诉你以后,”陈星落寞地说,“你再想不起来,只因别人说了,你才以为是这样。这么一来,万一全部重来一次,你不一定会……喜欢我。我怎么办呢?” 这确实是陈星的真心话,倒不是在哄项述。 项述听到这话时,眼里反倒带着愧疚之色,仿佛这事最后是他错了一般,想了想,不安道:“怎么会?” 听到这句反问时,陈星简直比听见了“我爱你”三个字还要开心。但两人站在雪地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有点不太习惯,仿佛因为这层窗户纸被捅破,反而变得陌生起来。 你就不能主动点吗?陈星在心里大喊道。 项述似乎与陈星的感觉一样,他已经有点不知道该如何与陈星相处了,彼此在爱情上都十分笨拙,人生之中,也尚属头一次。想象里的他们,与当下反而截然不同。 最后是项述终于做出了至为关键的一个举动,他走到陈星面前,伸出手指,拉起了他的手,陈星心中狂跳,与他手指摩挲,彼此再次十指相扣。 “我……”项述还有点走神,想抱陈星,见陈星没有回应,便不敢太过造次。远方传来欢呼声,暮秋节的压轴戏快登场了,项述于是牵着陈星,带着他往营地的方向走去。 陈星也十分不习惯,在这关系陡然改变、充满了冲击力的短短半个时辰里,他已幸福得不知如何自处。 “那天……是不是很痛?对不起。”项述说。 “什么?”陈星说。 项述答道:“最后那天,我用剑伤了你。” 陈星忙道:“不会,我根本没注意,当时一心都在你身上了……” 痛是肯定的,但以当时情形,陈星已经无暇顾及了。 “你醒来时在哪儿?”项述又问。 陈星答道:“地牢,咱俩初见的地方。你现在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很混乱?” “就像睡了很久很久,”项述望向营地中,喃喃道,“一觉起来,做了一场浮生大梦。” 陈星道:“我有太多话想对你说了……咱们现在要去参加他们吗?” “去吧,”项述认真答道,“今天与从前不一样,往后我们的时间,还多着呢。” 说着,项述拈起陈星下巴,在营地外低头,于他的唇上亲了亲,嘴唇发着抖,出卖了内心深处的兴奋与激动。 这一下陈星的脸彻底红到耳根,项述别过头,在远方的火光里,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牵着他的手,与他一同回到营地。 第116章 愿望┃你们凡人没一个好东西 暮秋节之夜, 敕勒川杂胡纷纷围聚到山下, 等待“锻奴”柔然人恭请大单于点起冶世明火, 这将是今夜的最高潮,相传柔然人在数百年前的汉时,乃是匈奴治下的锻造奴隶。炉火长燃, 如龙焰般,以示天地洪炉之意。 更象征着敕勒古盟中,众多部族将在这巨大的熔炉中凝聚为一体。 陈星:“上次来的时候, 怎么没有这个仪式?” 项述看了眼陈星, 没有回答,眉宇俊朗, 双眸在夜中发亮。 陈星:“???” 车罗风手持火把前来,朝项述行礼。 侧畔又有铁勒人手捧羌笛与古琴等候。 十六胡族长全部来到, 项述先从车罗风手中接过火把,点燃了龙尾。 火焰熊熊燃烧而起, 顺着蜿蜒的长龙,缓慢蔓延向这庞然大物全身,敕勒川十余万人, 纷纷抬头看着这壮丽的一幕。 “四海草原俱是大单于之地;普天万民俱为大单于之民。” “我等盛赞塞外主人、天下第一勇士述律空之名。” “愿敕勒古盟千秋万世、水草丰美, 敕勒川人子孙万代、福寿永昌!” 十六胡分列,躬身,纷以各族语朗声道,继而朝项述跪拜,紧接着, 从火龙所在的山坡伊始,朝整个敕勒川中扩散,所有百姓,各自跪地。 “你不必跪。”项述朝陈星低声说。 陆影与重明已先行退避,肖山快步赶来,到得匈奴族长身后,学着他们单膝跪地。 石沫坤来到项述身前,阿克勒王妃亲自手捧金盘,置于两人之间。 “今以述律空之名,阴山作证,辞任此位,交予石沫坤。”项述朗声道,“尔等须奉石沫坤作新任大单于,古盟之誓,不得有违。” 陈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慕容冲与清河公主会选择在这一个暮秋节中,千里迢迢来到敕勒川。 项述先除羽冠,放在金盘上,继而除去印信,摘下玺戒,看了眼陈星,陈星旋即也摘下手中那枚,放在金盘上。项述又接过玉弓,最后放在盘中。 石沫坤沉声道:“谨遵其令。” 接着石沫坤戴上羽冠、戒指,佩上印信,退到铁勒众人中。 项述终于转身,面朝陈星,两人相视。 “再说一次,”项述说,“现在可以说了。” “说……说什么?”陈星虽然已在上一次得知项述辞去大单于之位,也经历了那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但在这卸任的仪式上,仍然心情如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二月十五那天,”项述说,“北上长安的路上,篝火前,你说过的话,自己都快忘了罢。” “你……”陈星想起来了,说,“可以来当我的护法武神么?” “可以,”项述答道,“答应你了。”旋即朝身边武卫抬手,武卫奉上羌笛,项述接过,又说:“但有一个条件。” 陈星怔怔看着项述,火光映在他们彼此的脸上。 “为我的故乡奏一曲歌谣,”项述说,“权当给他们的交代,毕竟,今天你在暮秋节上,带走了他们的大单于。” 陈星于是接过古琴,盘膝坐地,将古琴搁在膝头。项述试了试音,两人合奏起了古曲。 火焰燃遍长龙身躯,熊熊烈火光照敕勒。百姓中,万千羌笛随之而起,回肠荡气,响彻长夜。 “浮生曲,”陆影道,“已有太多年不曾听过了。” 重明与陆影站在火龙之后,瞳孔倒映着明亮的烈火。 “如何打算?”重明问道。 古曲声音渐歇,陆影答道:“该走了。” 重明说:“这事你必须为孤王解决。” 陆影一笑,朝重明道:“之后呢?去十万大山,重新召集妖族?” 重明嘲讽道:“孤王岂是这等无聊之辈?不过想去寻找失散凡间的兄弟罢了。” 浮生曲歇,项述牵着陈星的手,与肖山一同绕到火龙后,找到了重明与陆影,两人便停下交谈,看着他们。 项述说:“谈谈罢,有不少话想说,再见面时,尚来不及朝你们道谢。” 陆影一看项述模样,便知道他全想起来了,狡黠地朝陈星一笑。 陈星心想你明明有办法在卡罗刹就帮项述恢复记忆的,非要等到回来之后,还使了这么个手段,大妖怪果然狡猾。 “不必谢了。”重明淡淡答道,“你牺牲自己,释放天地灵气,救了孤王一命。孤王为你重铸肉身,两不相欠。” “不必谢。”陆影说,“你们都为了一个宿命横加于身上的责任,愿为这神州大地献出生命亦在所不惜。我等能做的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这么说也是,于是项述点了点头,不再客气,沉声道:“当时之事,还有一些未想清楚,若不着急,明天我们找机会聊聊?” 陆影却微笑道:“生如朝露,时光易逝,今日既然有机会,护法武神何不就此一谈?” 陈星听到这话时,有预感陆影说不定已经下了决定,明天就得走了。重明与陆影,俱是在这天地间活了许久的大妖,尤其陆影更是历经漫长的岁月,所知绝不是古书秘卷能比的,想打败蚩尤,还有许多事需要朝他求助,不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陈星朝项述点头示意,项述沉吟片刻,便做了个“请”的动作。 此时项述已换下了王袍,身着铁勒族的猎袍,与武士们相似,唯独显得华贵了些。得回曾经的记忆后,便恢复了陈星在淝水之战前与他分别时的模样,显得稳重而胸有成竹,与知道内情之人一同离开山坡,来到古树下。 漫天繁星下,项述吩咐人上了奶茶,端坐案后,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地敲了敲案几,似在迟疑,明显有许多问题想问,却显得有点举棋不定。 陈星却道:“最后岁星送回了五个人的记忆,陆影,你为什么会记得?” “我不记得,”陆影说,“不过是根据肖山告诉我的零碎片段,以及万法复生的现象猜测得出。” 陈星顿时震惊了,这许多人中,唯独陆影是不知前因后果,便能将整个过程推测出个八九不离十的。 陆影又解释道:“我的力量,乃是守护梦境,梦境的产生,与时光本身就有不少关系。能推测出这一切,不值得惊讶。” 陈星“哦”了声,本想问梦境为什么与时光有关,但想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的出现,本身就是对过去的追溯与经历,便不再岔开话题了。 “岁星离开的时候,我还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陈星又道。 项述从思考中回过神,打断了陈星的话,说道:“我们还是先核对一下,彼此尚不清楚的内情罢,也好制定接下来的计划。” “很好,”重明沉声道,“终于有个明理人了,否则按陈星这么胡搅蛮缠的,什么时候才能打败蚩尤?孤王多半都熬不过只剩这点残骸的兵主了。” 陈星心道所以你就嘲讽我吧。 但转念想到,确实项述才是最清醒的那个,得回记忆后,首先便提出了有关未来的计划,平生所识之人,唯独项述与谢安有此头脑。 “陈星最后一次昏迷时,”项述说,“我去了一趟华山。” “你后来告诉过我。”陈星说道。 项述点了点头,说:“在那里,我碰上了蚩尤派来的王猛。” 陈星:“!!!” 这个项述倒是没提到过,但王猛的出现,也只是传话而已,他带来了蚩尤的口信,邀请项述到幻魔宫去,与兵主做一桩交易。接着便发生了后面的一系列事。 “幻魔宫就在淝水地底?!”陈星震惊道。 项述点头道:“不错。”继而又将自己是如何穿过那道光幕,以及潮汐古阵之中的王子夜所言,朝他们交代了一番。 肖山听得瞠目结舌,毕竟他与冯千钧在阴阳鉴内长安一战后,便被魔神血所控制,并不知道后来所发生的事。 “幻魔宫的方位确认,”肖山马上道,“我们就可以解决蚩尤了!” 陆影反问道:“怎么解决?不动如山已经落在蚩尤手里了。” 这也是陈星至为烦恼的一环,没有不动如山,要怎么打败蚩尤? “嗯。”项述说,“得尽快通知谢安,停下在那里的挖掘,不可惊动蚩尤,直到我们找到了新的可行办法,或是夺回被炼化的魔矛。” 陈星说:“第二次长安魃乱中,咱们已经试过了,魔矛上的怨气,不像阴阳鉴般能被净化。” “因为它认主了,”重明终于开口道,“不动如山非常特殊。” 数人沉默片刻,项述捋起袖子,将右臂给他们看,说:“龙神赋予我的,正是不动如山上九个符文,有何意义?” 重明说:“此乃驱魔符文,乃是不动明王所留在人间,驱魔之用。据孤王的猜想,应当是蚩尤在炼化神剑之后,符文并未被转化,而是随之消散,没入了天地。烛阴最后又将这股力量从天地间召唤出来交给你。总之,孤王觉得,夺回不动如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没有必要再去冒这个险,不如想办法将魔矛摧毁来得更实际。” 陈星道:“那么我有一个问题,不动明王与燃灯明王,他们去了哪里?” 陆影说:“在这个世上,你所不能及的地方,超脱时间之外,有着许多光阴罅隙,众神归隐后,便离开了神州,居住在时光的罅隙之中。你是不是想朝他们请求,重新铸剑之法?我看大可不必,连龙神烛阴亦到不了的地方,还是不要奢望了。” 陈星接受了这个说法,点了点头,又问:“岁星也是从这些地方来的吗?” 重明答道:“我等对天外天所知甚少,无法回答你的这个问题。” 项述知道最后还是得靠自己了,沉吟片刻,而后又朝陈星说:“岁星离开前,朝你说过什么不寻常的话么?” 陈星想起来了,于是将定海珠碎裂,自己弥留之际时,在黑暗里与岁星的对话,朝他们说了一次。 “偷走的一年?”项述说。 陈星一脸茫然,说:“小季说的话,其实许多我都没听懂。” “可以说死了,也可以说没死,”重明也是首次听到陈星转述意识世界中岁星的话,喃喃道,“什么意思?” “应该说是……”陈星疑惑道,“蚩尤当时可以算死了,但潮汐古阵发动后,却又活过来了?” “不。”项述马上否定了陈星的猜测,沉声道:“若真是这样,岁星就会告诉你,他还活着,或是‘现在死了,可惜又会活过来’,不会这么说。” 陈星说:“但一个家伙,能既死又没死吗?” 陆影答道:“兴许岁星眼中所见的世间,与我们的理解不同。兵主最后,同时出现了两个可能,彻底被诛除,或是成功复活。岁星所看见的,正是这两个可能的叠加。” 重明听到这话时,突然想起了什么,表情一变。 四人同时看着重明,重明却道:“继续说。” “偷走的一年,”项述说,“是指我所做的决定,导致星儿……陈星他……” 项述不知不觉,叫了陈星的小名,当即有点不好意思,陈星听到时却心生旖旎之意。 项述改口道:“原本应在二十岁时面对最终一战,却提前到了十九这年?” 陆影点头道:“根据话中之意,我想你猜得不错。定海珠不在时光因果之中,正如构成你身躯的法宝碎裂,所有时间里的定海珠都会消失。你所做的事,亦不受时光因果控制。” 陈星说:“可是如果所有时间里的定海珠都消失了,那么张留就不会找到定海珠了不对么?为什么这件事还存在于咱们的记忆里?而万法归寂的三百年也还在?” 陆影答道:“既定之事,按天地与时间的因果法则,是不容更改的,却因定海珠对应着天地脉轮本身,所以能随心所欲改变某些节点,更动那些述律空曾经希望更动的。却又保留了其余因果,这就是至为玄妙之处。” 陈星已经被绕晕了,反而是项述说:“假设我现在还是定海珠,再回溯一次时光,会发生什么事?” 陆影说:“按照这一规则,我想,结果将是扰乱从现在往回追溯的一连串因果,直到你定下的那个节点,之前的依旧不受干扰。” 陈星说:“难怪蚩尤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它。” 陆影又说:“而且,天地脉轮本身就有强大的修复能力,你是否发现了,哪怕一切重来一次,许多事依旧不受控制地在朝某个方向发展?” “嗯,”陈星点头道,“需要变数。” 项述说:“我记得最后,我取出了一枚指环,将它戴在了陈星手上……” “啊?”陈星茫然道,“有吗?对啊,我都忘了,当时你把什么交给我了。可是我醒来时,手上什么都没有啊!” 陈星顿时有点恐慌,伸出手让项述看,却不见那指环,说:“该不会掉在襄阳了吧?要么回去找?那是定海珠碎掉以后留下的东西吗?” 项述马上道:“没有怪你,不见就不见了。” 陈星朝项述问道:“指环有什么用?” 项述也不知有什么用,只在最后权当一个念想,留给陈星,作为自己曾经活在过他的生命里的一个证明。而剩下的那枚指环,是最有可能不受时光法则限制,跟随陈星一起回到过去的。如今既然大家都没事,就不必再纠结这枚指环了。 “那是潮汐轮,”陆影轻轻地说,“在定海珠内,对应着天地脉轮。也许随着珠碎而无用了,或许最好的是,依旧保留了少许效果,如果能找到,建议你们尽量找找。” 陈星问:“什么效果?譬如说呢?” 这问题陆影也答不上来,毕竟许多事已超出了他的所知范围,猜想道:“也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穿梭时间?说不准。” 肖山趴在案前,听他们说了不少自己完全听不懂的推断,已经困得睡着了,陆影看了眼肖山,朝陈星说:“明天我就要走了,接下来,还请你继续照看肖山。” 陈星点了点头,说:“去寻找佛吗?” 陆影笑了笑,没有回答。项述却依旧在想有关那所谓“偷走的一年”,忍不住又说:“如果我没有从岁星处‘偷走’那一年,那么接下来的事,是否岁星亦有不同的看法?” 陆影说:“我不认识岁星,想必应是如此。但这也不意味着,最后陈星就能活下来,最可能的情况是,陈星在满二十岁那天,你们合力成功除去兵主,最终陈星亦就此死去,岁星离开。” 项述得到了他猜测中的回答,说:“既然如此,原本应该持续的最后一年里,会发生什么?” “那我就真的无法回答你了。”陆影坦然道,“传说我们的未来,随着每个人的抉择,而产生无数个可能,这些抉择本身,被称作‘变数’,但就在所有的‘变数’凑齐之后,唯一的‘未来’将会从时光之海中浮现,其他的‘可能’也将全部消失,换句话说,你永远无法知道命中注定会发生什么。” “有一个办法,”重明终于开口了,说道,“孤王曾有一个朋友……” 陈星与项述马上望向重明,重明正想说下去,忽然察觉了什么,恢复了那冷淡的表情,朝陈星一扬眉。 项述:“?” 重明与陈星对视,重明嘴角微微一牵,露出了胜利的神色。 “需要帮忙?”重明说。 陈星:“……” 重明说完这句之后,便沉默了。 陈星深吸一口气,陆影却笑道:“你总要许下这第三个愿望的,凤凰很忙,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缘分不必强求。” 陈星正要放弃本来想好的第三个愿望,改求重明帮忙时,项述却问:“这是一个约定?” “对!”陈星有点沮丧,说,“我本来想好了别的事的!” 项述这一路上的记忆可没有消失,重明总是飞来飞去,每次都在关键时刻献殷勤,问陈星“需要帮忙吗”,陈星每次却回答不用,项述根本不觉得这是凤凰,反而更像个鹦鹉,现在总算明白了。 陈星叹了口气,项述却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来解决。 于是,项述朝陆影说:“如果妖王告诉我们这个办法,那么我想,陈星可以今天就把第三个愿望说出来。” 重明:“……………………” 这下换重明狂躁了,项述说的只是“如果”,陈星也没有求自己为他办事,这完全说得通,当即一脸错愕。项述见状又说:“不愿意就算了,留着这个约定罢,我们自己再慢慢想办法。” 陆影顿时笑得歪倒在树下。 重明好不容易看见曙光来临,只见陈星与项述要走,怒道:“慢着!” 只见重明从怀中取出一枚凤羽,说:“我有一位故友,唤作袁昆,生活在外海之中,万法归寂之后,便已销声匿迹。你驾船出海去,带着这枚羽毛,若碰上他心情好的话,说不定会来见你。” 陈星有点茫然,接过羽毛。陆影以询问的眼神望向重明,重明点了点头。 陆影说:“是那位大人……嗯,也许他能解开你们的疑惑。他的岁数已很老了,亦是掌握梦境的神。” 陈星说:“那他不是与你一样么?” “不,”陆影说,“他有着另一种力量,通过梦,来预言未来,看见时光之海下潜藏的无数个‘可能’的能力。” 陈星把羽毛收好,这么一来,他们也许还能看见“被偷走的一年”里发生了什么。陈星对此虽然有点好奇,却不太相信因此就能解决蚩尤。但既然项述现在最在意的是这一点,那么一定有他的理由,想重新铸剑?可是在那三年中,不是已经有了不动如山么? “说罢。”重明按捺住怒火,这次浴火重生后,简直被陈星耍得团团转,说不定自己直到这个千年结束,都不会忘了陈星,以后的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里,只要闭上双眼,眼前搞不好就会出现陈星那张笑吟吟可恨的脸。 陈星深吸一口气,似在思考,最后笑了起来,说:“谢谢你,重明。方才陆影说到缘分,我突然也看开了,你想走,就走吧。” “当真?”重明警惕地看着陈星,生怕又被他算计。 陈星却说:“嗯,能与你认识,一定是缘分使然,你救了项述,而我们成为了你浴火重生的见证者,又有这个荣幸,能为你封正,甚至蒙你不弃,还帮你起了个奇怪的名字,我想,我们现在也许可以算是朋友吗?” 重明:“说重点!” 陈星准备了许多话,却被重明不耐烦地打断,只得失落地说:“哦,好。” 陆影朝陈星笑道:“他只是不好意思了,就像述律空一样,喜欢顾左右而言他,你不必往心里去。” 项述:“……” 陈星于是也笑了起来,认真道:“你是妖王,我们是人,我们的生命,也许会很短暂……有时看着我们头顶的这片星空……” 数人抬起头,肖山玩了一整天,已在这星穹浩瀚的暗夜中睡着了,敕勒川暮秋节的狂欢也已散去,唯余这万古银河,安静地照耀着人间。这一天在古往今来的许多年里,仿佛因他们的相聚而显得非同寻常,却又是日升月落,似箭光阴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陈星仰头时,少年的脸庞上洒满了星辰的光,朝重明一笑。 “我就想到,也许未来的日子里,你不会再与我们人族交上朋友。”陈星目光转到重明眼中,说,“那么这第三个愿望,能不能请你从今往后,尽可能地,照拂一下我们人族呢?” 重明:“………………” 陆影笑了起来,说:“他常常闲着没事做,我觉得这个请求,他一定会答应你的。” 项述闻言亦为之动容,重明却半晌说不出话来,表情十分古怪。 “你要我守护人族?”重明难以置信道。 “我……”陈星马上道,“不是的!这不是强制性的要求,算是……可以说是守护,也可以说我对你的……一个祝愿。” “万物俱有尽头,千百年的生命,在火焰中不断重生,一生又一生,一世又一世,一定很寂寞吧?” 陈星笑道:“我只希望,也许在很久以后,你会真正地认识我们人族,与朝生暮死、譬如蜉蝣般的我们当上好朋友……也许,你还会收养一个人族的孩子,就像陆影与萧坤他们。” 重明说:“闭嘴!孤王一见你们人族的小孩就心生厌烦!” “当然,我也有一点我的私心,妖族与人族,”陈星说,“曾经旷日持久地开战,可是万法归寂的这三百年里,我们都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我常常在想,驱魔师之所以存在于这世上,为的不是驱魔么?人族与妖族,都是生活在这神州大地上的生灵,我们本无不共戴天之仇。” 重明冷哼一声。 陈星说:“我也会尽力约束驱魔师们,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妖、人二族,能永不起争端。” 陆影说:“你是好孩子,陈星。” 项述嘴角微微翘着,抬手使劲摸了摸陈星的头,陈星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 重明端坐案几一侧,不想看陈星,却终于抬起了一手。 陈星示意项述,项述便说:“那么,述律空以护法武神身份,与你订下盟约。” “你们凡人没一个好东西。”重明最后说道。 项述出掌,与重明三下击掌,击掌结束,重明瞬间化作鸟儿形态,展开一道火焰,洒出万点星光,一个盘旋。 凤鸣声响,陈星与项述牵着手,跑到广袤草原上,凤凰拍打翅膀,穿过寂静的夜空,飞向远方,离开陈星,离开了敕勒川。 天高地远,恣意翱翔。 第117章 离乡┃在轮回的尽头,我们终将相逢 是夜, 帐外又刮起了横穿草原的风。 “明天我们就要出发了么?”陈星缩在毯子里, 朝项述问道。 “你说呢?”项述一身单衣, 躺上榻来,面朝陈星,两人面对面看着彼此。 陈星回王帐时有点小紧张, 今夜会发生点什么吗?虽然他很喜欢项述,却从来没想过,彼此终于心意相通之后, 他们之间会变成什么模样。 今夜王帐内的灯火, 不禁让他想起了汉人的习俗——洞房花烛夜。 项述待会儿不会对我做什么吧……陈星回来的一路上,总是翻来覆去地想, 如果他想做什么呢?自己也只好接受了,可是男人之间, 怎么那什么呢?天啊!这已是陈星所知范围以外的事了,而从前读到过的书上, 有关大驱魔师与护法武神的内容,也没说他们平时在做什么啊! 项述倒是非常自然,就像平日一般, 脱了衣服, 便径自躺上床去。侧头看了陈星一眼,似乎也想到了一样的事。陈星被他这么一瞥,自己的脸却已经先红了。 他他他……我们这么睡一起,会发生什么吗?陈星现在满脑子里都是“发生什么”,隐约期待着, 却又十分紧张。可仔细想来,平时他们不也是这么睡的么?自从认识项述之后,睡一间房的情况时有发生,甚至大部分时候还要同榻而眠,当时陈星尚不觉得有什么好紧张的。 树下,项述亲吻过自己后,只要两人一独处时,陈星脑子里便荡漾着接吻的感受,实在太美好了!他总想去亲项述,却又生怕让他觉得自己轻浮。 灯火熄灭,项述说:“你还想再在敕勒川住几天?” “我……”陈星有点迟疑,说,“看你,还是离开这儿?还有许多事呢,我不是急着去办,只是想……” 接着,项述伸出手,在毯子下握住了陈星的手掌,把他轻轻地朝自己这边拉了拉。陈星的心脏顿时就狂跳起来,靠近他些许,又说:“……既然有了头绪,不如尽快出发……” “过来点儿。”项述又说,“总算没人了。” 陈星心中狂喜,再靠过去些许,项述抬起手臂,让他枕在自己臂上,陈星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接着,项述又朝他侧身,把他搂到了自己身前。 陈星:“!!!” 这个举动顿时令陈星一阵眩晕,有种不真实感,转瞬间,项述温暖的体温、薄薄单衣下的肌肤气息,令他整个人都不知所措起来。 “……所所所……所以,就……咱们先去海、海上,找那个叫什么来着的人吗?”陈星整个人都有点傻了。 项述皱眉道:“这种时候能说点别的不?” 陈星:“啊、好、好的……你是不是得记得,把、把你爹留给你的钱……” 项述已经不想再听陈星说话了,于是抱紧了陈星,低头吻在他的唇上。先是牵手,再是搂他进怀,最后这一吻,终于让陈星的理智堤防全部垮塌,这个吻较之在雪地中的吻更温暖、灼热,更带着难以描述的缠绵意味,犹如一只野兽霸占着它的猎物,并充满侵略意味地控制住了它。 “唔。”陈星紧张得发抖,两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最后发着抖,搂住了项述的肩膀。 不知吻了多久,陈星已快喘不过气了,项述才放开了他,低头看着他的双眼。 “我想和你青庐交拜。”项述低声说。 陈星被吻得满脸通红,本以为项述会稍克制点,没想到这家伙比自己还按捺不住。 “青庐交拜……是成婚吗?”陈星紧张地问,同时感觉到,方才那一轮唇舌交缠后,两人竟是都尴尬地起了反应。陈星脸上发烫,想与他分开少许,让自己平息下来,项述却不容他退后,一手稍稍使力,搂着他的腰,不由分说地让他更贴近自己。 “嗯。”项述低声说,双眼里带着暖意,“住青庐里,时间太长,就怕耽搁太多时候,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又有点好笑:“这么害羞做什么?不是喜欢我么?” “是……是。” 陈星感觉到项述强硬地抵着自己,彼此都无法控制,身体的反应无法骗人。但这一刻给他的感觉却毫无尴尬与其他的意味,反而显得十分坦然,就像身与心的彻底坦白一般。 陈星轻轻喘息,点了点头。 项述稍微动了下,随着这个举动,他们隔着薄薄的衬裤互相蹭了几下,陈星马上就有点受不了了,“哎”的一声叫了起来。 项述不禁也急促喘息一阵,把陈星更用力地抱紧在怀里,低头亲了亲他的脸。 陈星满脑子都是“我不行了,接下来要做什么?”旋即搂紧了项述,“嗯”了一声,问:“青庐交拜,不就……成亲么?成亲,可以啊,可以的。” 项述解释道:“在阴山旷野下搭起青庐,交拜过后,要在青庐里住满一百天。” “啊?”陈星问,“一、一百天?” 项述点了点头,两人分开少许,陈星看着项述的双眼,问:“住这么久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项述简直服了陈星,又稍动了下。陈星感受到强烈的惬意,心里那股难以宣言的欲望简直要冲破缺口,迸发出来,明白了项述的意思。 “一百天?”陈星说,“足足三个多月,每天都在青庐里吗?” “唔。”项述却是十分享受这软玉在怀的感觉,只想不停地亲陈星,身体再贴近些,奈何又得说话,只得边吻边说,断断续续的。 敕勒川的规矩是,搭起青庐后,两人成婚,接下来所有宾客退走,在神山之下,便只余一座小小的帐篷。爱人将在成婚后的足足一百天内,每日于帐中缠绵。一应食、水会有家人或兄弟送到帐外。 通常若男女成婚,待三个月结束回来后,便可以考虑给小孩取名的事儿了。虽然胡人没什么讲究,男人之间青庐交拜也是可以的,却也得依足传统,管你能不能生,必须也在青庐中住满三个月。如此一来,夫妻或夫夫离开青庐后,一生用情便将更为深笃。 “那……要怎么那个?”陈星问,只觉今夜的项述有点陌生,但这又隐约带着少许熟悉,就像在梦里发生过一般……嗯?梦里?我又没失忆,怎么是梦里? 忽然陈星想起来了,就在自己昏迷的某一天……于梦境的海洋里,那条散发着光的龙给他的感受。 “你没见过马儿配种?”项述莫名其妙,怎么陈星连这个都不知道? “可是咱俩都是男的啊,”陈星说,“这……这……呃。” 最初的紧张感完全消失,陈星凑上去,亲了下项述的侧脸。项述本想嘲讽他两句明明心里愿意,却这么不坦率。但这个主动而亲昵的吻,顿时让他情意荡漾,都到这时候了,不想再克己守礼,便按着陈星回吻他。 “随便插哪儿,”项述说,“总能找到地方。” 陈星:“!!!” 陈星正想说我又不是马,为什么你……紧接着又被项述吻住了唇。这夜他被项述吻了好几次,心里感动得不行。他是真的很喜欢我啊,陈星简直乐开了花,算了你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睡么?”项述已经快控制不住自己了,只要陈星回答“睡不着”,就想脱衣服了,他现在已经硬得像铁一般,铁勒人动了情俱是野兽,项述已是用尽所有的努力来克制住自己,毕竟陈星是名汉人,就怕太直接会吓到他。 “好。”陈星却道,“你今天一定很累了吧。” 项述满脑子都是某次在船上的那一天,怀中陈星白皙顺滑的肌肤,身上的淡淡香气,抱着他的感觉,简直就是“温柔乡”最生动的解释。但今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陈星也许也很累了,便只得按捺一身躁动,答道:“是有一点。” “我……可以摸下你么?”陈星说,“你抱着我睡。” 这不是废话么?项述便脱了里衣,拉着陈星的手,按在自己衬裤上,扬眉询问,意思裤子?陈星满脸通红,忙道:“不用。” 于是陈星把手放在项述肩上,有点不好意思,项述又道:“是你的了。” 听到这话时,陈星心里满是情意,说:“我也是你的了。” “累了就睡,”项述低声说,“以后还有时间,每一天里,我都不会离开你了。” 陈星深呼吸,彼此还隔着衬裤抵着,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 “我想和你说说话。”今天简直是陈星这一生中至为难忘的一天。 项述以指背稍稍擦过陈星鼻子一侧,一手摸到他的腰畔,一手搂着他的肩。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陈星有点不解,眼里带着笑意。 项述明显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这实在不符合他的性格,想转身平躺,陈星却不放手。 “发现你离不开我的时候。”项述想了想,答道。 陈星说:“胡扯,明明是你先喜欢我的。” 项述:“是你。” 陈星:“是你。” 两人:“……” 陈星想推开项述,项述却又不放手,滚烫的肌肤贴着身穿薄衣的陈星,想了半天,两人沉默了很久,陈星开始等他回答,但等着等着,正当项述要开口时,陈星却已呼吸均匀,身不由己地睡着了。 项述有点错愕,继而抱紧了陈星,让他肆无忌惮地缠在自己身上半趴着,调匀呼吸,渐平静下来,闭上双眼入睡。 翌日清晨,陈星打着呵欠起来,这是他近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夜。项述已经醒了,在屏风外等着,东西也全收拾好了,王帐上象征大单于的金珠已摘下送走。 离开王帐时,项述回头看了一眼。 陈星知道这一次,项述将真正地离开自己的故乡。但项述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舍,也许在他的内心里有过,但为了陈星,他毫无怨言,坦然接受了自己的选择。 “走。”项述只说了一个字。 在这世上,有一个人,愿意为了他背井离乡,与他一同浪迹天涯。 陈星想到这里,心里便十分难受,为什么在上一次来敕勒川时,他半点也没明白,项述离开故乡的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 “我们还会回来的。”陈星朝项述认真地说,“我喜欢这个地方,我喜欢敕勒川。” 项述随口道:“拍什么马屁?你明明只想回江南,在你的紫藤花院子里读书罢了。” 陈星说:“不,我现在喜欢了。因为敕勒川见证了我们在一起。” 项述勒住战马,回头看陈星,陈星驾马跟来。 “那以后还回来?”项述问。 “回来,”陈星说,“一定会回来的。” 敕勒川前全是送别述律空大单于的百姓,让陈星最惊讶的是,六万柔然人,竟是整装待发,车罗风一身武袍,戴着羽冠,袍襟在风里翻飞。 “安答!”车罗风说,“我们也走了!” 陈星十分意外,项述却似早已得知,说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柔然人在这一天西迁,离开了敕勒川下,前往阴山的西面,寻找新的族居地。车罗风又朝陈星远远做了个弯弓搭箭的动作,喊道:“汉人!我的安答交给你了!照顾好他!后会有期!” 陈星喊道:“后会有期,车罗风!” 陆影、肖山、拓跋焱、司马玮等人各骑战马,在平原上等候陈星与项述。阿克勒王与王妃前来辞行,王妃抱着那多罗,阿克勒王抱着陈星的狗。 陈星摸摸狗头,朝王妃说:“一定要照顾好它啊,它是我的救命恩人。” 王妃笑道:“好的,知道了,一定不亏待它。” 那狗呜咽数声,朝陈星扒拉过来,在阿克勒王怀里不断挣扎,陈星却用手指点了下它的额头,说道:“不许乱跑,在巴里坤湖等我们。” 项述说:“它到底叫什么名字?” 陈星笑道:“就叫项述啊。” 项述:“……” 把它寄养在敕勒川,也是陈星思考再三后的决定,毕竟这一路上还要去许多地方,留在塞北有吃不完的肉,广阔的草原还可以肆意奔跑,对这小狗来说应该是最好的家。 石沫坤亲自带人,涌出了敕勒川,那场面极其壮观,直到出川道路前,众人方停下脚步。 “驾!”最后,项述没有回头,带着众人,离开了敕勒川。两侧小山坡上,群狼现身,与一只狈立于高坡上,纷纷发出狼嗥,送别陆影与肖山。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就到这里吧。”陆影说,“接下来,还有几句话,想朝你们说。” 项述道:“我也有话想说。” 转过阴山南麓,残枫如血,地面覆着一层白霜,溪流涓涓流淌,众骑在枫林外暂时停下,陈星想了想,示意陆影先说,陆影却做了个“请”的手势,让项述先开口。 项述从马背上取出一个匣子,看了眼陈星,陈星点了点头,项述便将匣子交给拓跋焱。 “拓跋焱,麻烦你下江南一趟。”项述知道拓跋焱本来也打算去找谢安,便打开匣子,示意他看里面四枚阿克勒王赠予陈星的戒指,这套戒指交给谢安,想必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毕竟南方还有一条腐化的蛟,以及曾是驱魔师的温彻,眼下他们一时无法回去,就怕王子夜又提前发动布置,谢安难以抵挡。 拓跋焱看了眼陆影,沉吟片刻,而后收起匣子,说:“好。” 拓跋焱竟就这么答应了项述的请求,陈星倒有点意外。随后,项述又说:“司马玮,你也一起回去,协助谢安,若有异变,见机行事。” 司马玮点了点头,策马转开,拓跋焱又道:“陆影。” 陈星与项述便主动回避,项述又朝肖山说:“肖山,过来。” 肖山不太情愿,却依旧很听项述的话,纵马到两人身边,让拓跋焱与陆影单独待了一会儿。不片刻后,拓跋焱朝他们挥手,说:“江南见!”于是也拨转马头,去与司马玮会合,走了。 “哥哥,你是故意让他走吗?”肖山朝项述问。 项述只不说话,陆影牵着马过来,说:“这匹马给你们,我用不着了。” 陈星眼望远处消失的拓跋焱,再扬眉,询问陆影。 陆影笑道:“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给我背了半首诗,忽觉很美。” “什么诗?”陈星问。 “行行重行行,”陆影柔声道,“与君生别离。” 陈星:“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陆影无奈,摊手道,“后面的,他想了很久,最后说,‘实在记不清了’。” 陈星忍不住笑了起来,陆影也随之觉得好笑,笑着笑着,陈星不禁有眼泪,又道:“我早知道这不会有结果的。” 陆影说:“但我还是忍不住许了他,如有缘,来日我一定会与他再见一面。就让这个愿望,伴随他好好地过一生吧。当然了,我也祝福他,能找到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爱人。” 说着,陆影又摸了摸肖山的头,肖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就两眼发红,带着倔强的眼泪,一把抱住陆影不愿放手。 陆影笑了起来,问:“丝绸之路,要从长安出发吗?” “沿着长城走,”项述说,“到得河西走廊,找到商队,跟着他们走就是了。” 陆影点头,说:“肖山,我也走了。” “不!”肖山泪水溢出,说,“你不走!不能走!” 陆影说:“肖山,我觉得你有朝一日,将成为草原的大单于,你相信吗?” 陈星:“!!!” “你会有很多朋友,”陆影说,“也会有你的家人、爱人、孩子们。就像述律空说的一般,我祝福你,子孙万世,无疾无灾。” 肖山不住哽咽,只抱紧了陆影不松手,小小的肩膀不住起伏。陆影又微笑道:“我与萧坤,都是大妖怪,是要吃人的,还记得小时候你问我的话不?你问我什么时候放你走,你看?这不就放你走了?你该高兴,不要哭了。” “我不走!”肖山只死死抱着陆影。 “肖山,”陈星说,“走吧,我带你去江南,谢师兄、你徒弟道韫还等着你去教法术和武功呢。” “不!”肖山焦急地说,“陆影,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南方!有许多地方,我可以带你去的!那些你没有见过的地方!你已经好了,不生病了,为什么还要走?” 陆影又说:“我们的缘分只到这里,肖山,你以后要听陈星的话。陆影会活得好好的,要去找那位圣人了,传说在祂的神力下,世间众生,俱得引渡,万千执念,终得开悟,你看?这不是很好么?” 肖山闭紧了双眼,两手不受控制地慢慢松开。 “时间到了,”陆影朝陈星与项述说,“我这唯一的托付,就交给你们了。” 肖山在陆影的神力下,竟是慢慢睡着,陆影将他抱了起来,交给马上的陈星,陈星便让他坐在马鞍上,将他搂在身前。 “我们以后,还会见面么?”陈星亦充满了不舍,问道。 “生灵俱有离去之时,”陆影说,“你们人族的生命实在太短暂了,就怕今日一去,就是永别了。” 项述说:“时光面前,谁又不是如此?俱是蜉蝣罢了。” “说得是。”陆影豁达一笑,化作白鹿,转身离开,温柔的声音仍在天地间回荡,飞往西面天际。 “众生俱生于大地,也将归于大地。” “在轮回的尽头,我们终将相逢。” 陈星叹了口气,项述一抖马缰,与他离开,去往东面。 敕勒川之东,巍峨长城出现在天际,项述沿着长城下的商道行进,却没有进长城。进入冀州地界后,又是另一番景色,风小了许多,沿途杉、柏林立,天际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远方升起炊烟,已有人迹。 肖山醒了,睁眼时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陈星忙抱住他,肖山很快便想起发生了什么,喊道:“陆影!” “到我这儿来,”项述放慢马速,说,“不要折腾陈星。” 陈星不禁好笑,有时与项述、肖山在一起,实在很像一家三口。肖山被项述一说,于是不情愿地过去,看见马匹,又要挣扎,项述不由分说箍住了他,喝道:“听我说!” 陈星心想果然还是项述会对付这小子,真要闹起来,自己绝不是肖山的对手。 “陆影去了哪里?”肖山问。 “你舍不得他么?”项述眼望远方,随口问道。 肖山答道:“他还会回来吗?他是不是再也不会回中原了?” 项述又问:“你为什么想找他?因为他是你的家人?” 肖山:“他是陆影,陆影就是陆影!” 陈星朝项述使眼色,示意项述别说了,岔开话题,想点别的,肖山说不定还好受点。 肖山神情委顿。 项述说:“你该学的都学会了,以后也不必你照顾陈星了,我自己能照顾。现在,我教你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肖山:“?” 项述说:“活着,行事,但求无愧于本心。这两匹马都给你,去做你想做的事罢。” 说着,项述放开了肖山。 肖山:“哥哥!” 陈星:“…………………………” 肖山回过神,翻身跳到一匹空马上去,勒马缰,转马头,喝道:“驾!”继而纵马走了。 陈星差点没回过神来,愕然看着项述,再看肖山,正要催马,喊道:“哎!肖山!”项述却从一侧伸手过来,拉住了陈星的缰绳。 “你去凑什么热闹?”项述难以置信道,“这事与你有关系?” 陈星:“项述,你在想什么?” “肖山!”项述遥遥喝道。 “什么?”肖山已纵马驰出老远,有点慌乱,回头大声问道。 项述:“经过沙洲的时候,顺便打听下,冯千钧那厮还活着不!去吧!” “哦——!”肖山高喊道,继而驰走。 “他……”陈星说,“他还是个小孩啊,他才十二岁!” “他是男人,”项述说,“算上过往三年,肖山今年十六。他有权做选择,也有权不放弃。他没有责任,要与你我一同去面对蚩尤,是不是?” 陈星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又被项述驳得哑口无言,当场迁怒于肖山,喊道:“肖山!你这个王八蛋!你还没朝我告别呢!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老子白养你了!” 项述:“……” 肖山走得匆忙,竟是忘了与陈星打招呼,冲上官道后,传来一声喊:“陈星!我一定会回来的!”紧接着,成为一个小黑点,消失了。 陈星嘴角抽搐,再看项述。 “好的,我知道了,”陈星说,“你就是变着法子,想把旁人全部支走呗。” 项述转马继续东行,恼火道:“你才是变着法子,找我胡搅蛮缠!还割舍不下谁?行,你找拓跋焱,找肖山去。我走了。” 陈星心想你也是个王八蛋,你这大王八蛋,教出了肖山这小王八蛋。 “又去哪儿?逛长城吗?”陈星哭笑不得道。 “高句丽,找小兽林王借船!”项述在前头不耐烦道,“否则怎么出海?快找地方吃晚饭,否则就要露宿了。” 陈星只得催马追去。 第118章 石碑┃项述,你好聪明,你想得真多! 旷野, 风起幽州, 初冬时节, 幽州全境弥漫着白茫茫的雾。大辽河南岸,一处曾经荒废的村落中,已有人居住。 这是一座鲜卑人与汉人、高句丽人混居的村庄, 陈星与项述路过此地,暂时借宿。 无人认出项述身份,却无论胡汉, 都十分客气, 只把他们当作了过路的旅人。村正用汉语询问陈星“你们是做什么来的呀?”。陈星便说:“我们是两兄弟,他是我哥。他是嫡出所以他又高又好看还会打架, 我是庶出,营养跟不上, 所以才这么虚。” 项述却答道:“别听他胡扯,我是他的仆役, 他是少爷,是读书人。” 陈星示意项述别闹,项述用铁勒话说:“兄弟不能成亲, 你懂不懂?” 陈星一时哭笑不得, 村正便安排他们宿夜,村中尚有不少空置房间,里头打扫得十分干净,墙角堆放着今冬伐来的新柴,陈星在屋内以松柴生起炉火。项述顺便猎了几只野兔回来当晚饭。锅里炖上肉, 房里暖洋洋的,项述换回住家时的衣服,坐在一旁喝茶,陈星则一身单衣,开始准备晚饭。 一方小天地,竟是充满温暖旖旎之意。 此情此景,一如或铁勒、或高句丽、或鲜卑、或汉人们的寻常家庭。 陈星有时觉得,像这样也不错,只要与项述在一起,哪里都是世外桃源。 “想什么呢?”陈星笑着问他,以为他还在想肖山的事。 项述一瞥陈星,脸居然红了。 “没什么,想这里的百姓。”项述不自然地说。 “百姓?”陈星疑惑道,“百姓怎么了?” 项述说:“你没注意到么?这里什么族都有,且互相通婚。” “对哦。”陈星说,“这里是汉、胡、高句丽三国在幽州的交界处,我还听到了有人说铁勒语,他们是什么时候迁来此处的?” “南迁的人,说不定几十年前就来了。铁勒人十六岁的时候,”项述注视炉火,再看陈星,说道,“便得准备成婚。” 陈星笑道:“还好你等了我四年。” 项述说:“我不管是不是大单于,自然都会南下找你,只是你躲得实在太远了,要找到你,着实不易。” 陈星乐道:“一件法宝,总想去找另一件法宝么?虽然最开始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知道我在哪,但宿命使然,总会找到的。” 项述把杯中茶喝完,随手递给陈星,陈星为他斟满,两人手指一碰,明明那天已抱着睡了,项述竟还有点紧张,又说:“铁勒小伙子,大多不喜欢找族中人成婚,有时他们会南下,进长城去闯荡,但不是打劫。” 陈星说:“所以你们找外族通婚,也是习俗。”说着又想起,自己所见的铁勒人家中妻小似乎大多也都是外族。塞外不少部族人少,像阿克勒人一般,整部只有数千,长期近亲通婚,容易产生各种血缘与继承上的问题。 除此之外,铁勒的先知还从豢马上观察到了许多征兆,族中马匹与阴山野马所生的后代大多俱是良种,而闭圈繁衍得出的马驹,则时而良莠不齐。 数百年前,铁勒人最先有了想法,于是鼓励族人与外族成婚。他们希望通过与汉人联姻,继承他们的智慧与学问,通过与鲜卑人联姻,继承他们白皙的肤色……如此种种,众胡血统,乃至胡汉血统一再融合后,令铁勒在数百年间迅速崛起,成为长城以北最强大的部族。 “嗯。”项述出神地隔着炉火看陈星,接过递来的奶茶,“他们偶尔会成群结队地南下,去你们的地方,看见喜欢的人,便回头带来聘礼求亲,若愿意跟着走,便回敕勒川青庐交拜。若不愿意,在南方住下也是无妨。” 这种内迁方式极其缓慢,却是渗透性质的。较之刘渊、姚苌、苻坚、慕容皝等人霸占汉人的地盘,烧掉他们的房屋,将他们当作奴隶而言,要更温和,也更有力。 陈星说:“我们汉人的习俗里,很少与外族通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连汉人自己通婚都有讲究,更别说与胡人了。” “士族门阀有别,”项述如是说,“门户渊源,你们汉人总是瞧不起所有非本族的人,所以最后被刘渊折腾到如今境地。” 陈星听到这话就不乐意了,说他可以,说他族人不行,便道:“我们可不是这样的。” 项述于是不多争辩,扬眉作询问示意,晚饭好了? 陈星便舀给他吃,忽然想到这村落中的住民们,汉、胡甚至高句丽人,全部生活在了一起。于他们的身上,就像陈星与项述自己,是否也即神州数千来的某种宿命暗示?哪怕彼此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终有一天,这一切都将过去,就像被战火所烧过的、满目废墟的大地,但在这废墟之上,新的生命焕发,恢复那生机勃勃的力量。 也许有朝一日,胡人与汉人,在这片大地上一代又一代地繁衍,彼此互相通婚,生下后代,千百年后,神州中的住民,通过血统的融合,已无分彼此。 入夜,两人留了火堆余烬,在房内睡下。地铺很小,要两人都盖上,就得抱得很近,身体摩挲了一会儿,陈星与项述全身又变得灼热起来。 “我……我忍不住了,”项述低声,急促地说,“给我,陈星……我一定会与你成亲。除了你,这辈子我不会再与任何人在一起,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我,永远不会,给……给我。” 陈星感觉到项述一手在抚摸自己,侧头亲了下他,阻住了他的话,并紧张地点了点头,一时紧张万分,转过身去,那感觉陌生又令人兴奋,充满期待。 但项述比陈星更紧张,贴在一起时,陈星感觉到他的心跳好快,都快从胸膛中跳出来了。 “好……好。”陈星小声道。 不片刻,只听陈星惨叫一声。 “啊——!好痛啊!” 项述有点不知所措:“怎么?痛?” “痛死啦!!!”陈星几乎是狂叫道,项述马上道:“先……别动!要扭着了!行,行,我这就出来!” 陈星:“……” 项述:“……” “太痛……太痛了。”陈星都快飙眼泪了,项述只好停下了他的动作。 “还没进去,”项述郁闷道,“这么痛?” 陈星竭力点头,满脸通红,又实在很痛,说:“这不行的吧!” 项述见陈星叫得犹如被什么神兵捅了一般,放弃了这个念头,改口道:“好,以后再说吧。” “不不,”陈星又说,“我缓过来了,继续吧,我……忍忍就好了。” “算了。”项述不敢再试了,生怕硬来的话把陈星弄疼,心里虽然很想,却终究心疼他,让他转了个身,依旧把他搂在怀中,身体相贴,为他拉好衬裤。 陈星对方才那一下依旧心有余悸,简直比上次被箭射中还疼,毕竟在他的人生中,受过最重的伤、吃到最大的苦头就是襄阳城里那支带着麻药的流箭了,没想到居然这么痛!这到底有什么好的!为什么成亲都要做这个?!青庐交拜后的一百天里,是要让人受酷刑吗? “你好像忽雷山,”陈星喘息道,“太大啦,还硬邦邦的!” “什么?!”项述难以置信道,“忽雷山是谁?!你……以前还……” 陈星说:“阿克勒王族里的那匹马,你没见过吗?” 项述:“……” 忽雷山是擅养马的阿克勒族中的众马之王,威风凛凛,比所有的马匹都高大,马性极其彪烈,来去如风,从来不让任何人骑,想让它配次种,还得看它的心情。陈星有次无意看到它的神器时,整个人就当场震惊了。 项述:“……………………” 陈星正要描述刚才一刹那给自己的感受时,项述却露出了有点挫败的表情,说:“睡吧。” “要么再……”陈星总觉得很对不起项述,说,“我还是咬牙坚持一下吧,配……配种这个过程,一般要多久?” 项述:“你当我是马?睡!别废话了!” 陈星:“你生气了吗?” “没有,”项述答道,“以后再说罢,真的没有。” 虽然嘴上说没有,陈星却总觉得项述还是有点在意。翌日起来,陈星在井边洗漱时,见项述一头毛躁,明显昨夜也没睡好。 “这地方叫什么名字?”陈星环顾四周,只见冬季绿水青山,到得白天时,又是另一种人间仙境的模样。 “瓦伦奴。”项述洗过脸,精神少许,答道。 “瓦伦奴!”陈星突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上一次项述追查王子夜下落,与他第一次交锋的地方么? “不错。”项述答道,“曾经这个村子里所有的住民都化为魃,被我一把火烧了。” 项述上一次来到此地时,适逢王子夜正在村内转化活尸,之后项述火烧了所有的魃,追着王子夜的踪迹南下。其时幽州地僻远人烟稀,早先在鲜卑治辖下,苻坚打下慕容氏的大燕之后,晋帝司马曜采取了不少动作,令幽州数郡县自立,意欲反秦复晋,又以海船载来不少晋军,协助幽州抗秦。 苻坚虽鞭长莫及,却因反抗声浪不大,又因此处位于敕勒古盟、高句丽、秦、汉四方势力交界,十分敏感,不宜率军强取,便接纳了王猛的建议,暂且搁置,令其成为一个四不管的区域,等待灭晋后再腾出手进行处理。 其时晋军以小股规模四处活动,发现村落被毁后,便开始围攻项述,项述突出重围之后,沿幽州古道南下,进入山东地界,于泗水处力量尽失被俘…… “泗水!”陈星说,“新垣平斩黑蛟的地方!” “嗯。”项述骑在马上,离开村落,回头望了一眼,说,“跟我来。” 项述没有急着去高句丽,而是绕过瓦伦奴部,在辽河南岸一路东行。 “去哪儿?”陈星忍不住问。 项述说:“离开敕勒川时,我想过一个问题,当初王子夜,为什么要来瓦伦奴部?” 陈星说:“也许他需要魃?” 那时,化身克耶拉的王子夜,已将老大单于述律温以魔神血复活,却被项述天葬。 后来他去了哪儿?被项述这么一提醒,陈星忽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 “我师兄王猛死后不久,”陈星疑惑道,“王子夜便来到了苻坚身边,所以,他去长安做官了?” “嗯。”项述说,“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再度出现在了北方。” 述律温死后的数年中,项述始终解不开这一心结,派出斥候,追寻克耶拉的下落。得到线索后,便只身前来,终于被他找到了目标。 “你不觉得奇怪么?”项述冷漠注视着附近的山野,说,“他为何要千里迢迢跑到这种地方来?就为了转化一千个活人成为魃?” “再多也不嫌少,也许他闲得无聊,四处活动呢?”陈星猜测道,“或者在复活司马家的王爷?这里会不会有一个司马越或司马什么的墓?” “那么他就会让手下来。”项述说,“你看此地,是地脉的交汇点么?” “不,”陈星也觉得有点奇怪,说,“这里与地脉毫无关系。” 项述:“要打败你的敌人,就得了解你的敌人。这些日子里,我始终在想,王子夜究竟是什么?他在这世上活了多久?为什么成为蚩尤的部下?” 这些都是陈星没想过的,但断断续续,通过与王子夜的交手,以及项述所言,他们对王子夜也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他活了很久,且心有不甘,就像顾青所言,他曾经也是个凡人,被斩成了碎块,埋在地下,千百年来不断受苦。 生前,他还喜欢过一个女孩。 “这里会是他的故乡么?”陈星忽然道,“项述,你好聪明,你想得真多!” 项述带着陈星纵马绕过山头,辽河畔的山坡上,出现了一座奇特的、方士们曾经建造的房屋——那是座废弃的观。 观后,又有两棵参天大树,树叶却已在寒冬中落尽,树下各有一石碑。 这座观不同于神州大地上任何一国的建筑模样,仿佛已存在此地很久很久了。 “我第一次发现他时,”项述说,“他就在这里。” 陈星想起沧浪宇中,毫无征兆地碰上王子夜,他今天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吧? “他在做什么?”陈星问。 “似乎在祭祀。”项述说,“你对古事比我熟悉,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 陈星答道:“三国是袁术治下。” 项述:“更早。” 陈星想了想,又道:“汉幽州郡?战国时的幽州,周时也叫这名字。” 项述:“再早时呢?” 早到牧野之战前,历史模糊不清的时代,上古山海之纪,陈星想起一个极少有人知道的名字,那是他从山海经上看到的。 “有易国。”陈星说。 项述来到树下,以手擦拭树下石碑,右边碑文上出现了两个大篆字,项述看了眼陈星,陈星认出来了,说:“姜瑶。” “这边呢?”项述擦拭左边碑文。 “王亥。”陈星喃喃道,骤然察觉,项述也许解开了某个问题的关键之处。 “这是他爱人的坟墓。”陈星说,“要挖开看看么?” 挖坟掘墓此举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但为了克制王子夜,陈星愿意牺牲自己的气运,毕竟挖掘姜瑶的墓是为了制止王子夜四处挖坟掘墓。 “掘墓没有意义。”项述否定了陈星的提议,怔怔看了他一会儿。 陈星:“?” 项述转头,皱眉道:“走罢,我只是不明白,他既然已经有能力复活死者,为何不将他的爱人也一起复生?” 不知为何,陈星看着项述,总觉得他似乎还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他能感觉到项述爱他,很爱很爱,但有时他的眼神,偶尔会让陈星想起,当初他们还没互通心意,项述却已知道岁星存在的时候。 就像下一刻他们随时都会分别,这种对未来的不确定,令项述的眼神里带着一股执着,就像努力地想去打破宿命的忿然。 当项述强调“我永远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时候,陈星尤其能察觉到。如果对未来充满希望,是不会特地说这句话的,这么说,反而像自己还是逃不过死掉的命运。可眼前这一切,不是已经好了?他们真正地在一起了,未来变得一片光明,哪怕杀不掉蚩尤,如今也有了与其对抗的基础。 他在想什么呢?陈星很奇怪,却没有问,反复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他多虑了,不能全凭直觉来判断。 陈星与项述下得山来,陈星想了想,又说:“不是这样的,他若将姜瑶复活,醒来的她,也不再是王子夜爱的那个人了。” 事实上项述一直没搞清楚,到底王子夜复活的这群魃都是些什么东西,说他们是自己罢,看上去不像。说不是罢,又一个个都顶着曾经的名字四处活动。就像司马玮,为何他在复活时,会说出“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来? 第119章 借舟┃命途辗转却终得同心 陈星平生所学, 正是对这些玄之又玄的现象的阐述, 于是上马, 离开辽河时,路上朝项述又解释了一次。 “魂魄的构成,是很复杂的。”陈星一脸认真地朝项述说, “要了解魂魄,你就得知道三魂七魄,各意味着什么。” 陈星谈到自己所学, 高谈阔论的文人气质尽显, 项述便点头道:“洗耳恭听。” “人生就三魂七魄,天、地、人三魂为阳, 七魄为阴依附于身体存在,各有不同的作用。以前你大多已经知道, 人死时,魂归天脉, 魄在人间消散。”陈星说,“鬼魂就是失去了七魄。” “这我知道,”项述说, “其中地魂也唤‘幽魂’, 承载了人的一生记忆。” 陈星说:“对,天魂代表了‘我’,即你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感知,就像以前说过的‘本心’。地魂承载了一生的认知。人死后,这三魂都会被天地脉的强大力量吸走……” “人魂有什么用?”项述打断道。 “人魂……”陈星说, “是对人的感情,也可以说是爱与恨的情绪吧。” 项述明白了,点了点头。陈星忽然也明白了——为什么项述失去了记忆,却依旧还记得对自己的爱。只因人这一辈子,一旦动情,那炽烈情感就是铭刻在心里的,三魂七魄中的人魂,所诞生的爱情不因时间、身体,甚至记忆的改变。 早想到这点,我就不这么折腾了啊!陈星在心中怒吼道。 项述:“继续说。” “以司马玮为例,”陈星说,“司马玮一死,三魂归天地,七魄在世间消散,很合理,对不对?” 项述说:“不错,但为何他,乃至其余魃王还能被复活?现在住在他们体内的魂魄又是谁的?” 陈星最开始也不太明白究竟,但渐渐地,随着与魃们打交道越来越多,慢慢地开始有了轮廓,说:“这是我的推测,不一定准确,你且听听。” “死者生前越强,他的魂魄力量就越强,若在死前具有强大的执念,”陈星说,“三魂从身体释出后,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对抗天地脉的吸扯。这也是传说中的‘心愿未了’。” 项述:“嗯。” 陈星说:“这种效力因人而异,但就形成了一个现象,哪怕肉身死了,三魂还能在人世存在一段时间。其中的天魂,是最先离开的。地魂与人魂,也许还会继续徘徊,接着地魂被缓慢吸走,留下人魂,最终全部去净化轮回。这也正是‘孤魂野鬼’存在的原因。” 项述也明白了,这么说来,民间常有鬼魂一说,这些野鬼却常常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一些生前的零落记忆,以及强烈的爱与恨,这就是失去了作为“我”本源意识的天魂的效果。 “回到司马玮身上,”陈星说,“我猜他在死时,有非常强烈的不甘,所以三魂消失的过程非常漫长,外加葬在隆中山这种洞天福地,有地脉的保护,天脉的力量就会减弱一些。” 天地脉之力此消彼长,地脉强大之处,天脉便薄弱些,这个解释也是说得通的。 “所以司马玮的魂魄,历经百余年而未完全消散。”项述说。 “对!”陈星说,“接下来,王子夜的手下使用怨气,补充了他所缺的魂魄,将他唤醒。魔神血为他重塑了什么,目前尚不清楚,也许是天魂,也许是人魂?反正在他醒来的刹那——” 项述听懂了,接口道:“在他醒来时,司马玮的魂魄,就变成生前他自己的一部分,外加襄阳城死去的数十万人,离散的魂魄再次被聚起的集合。” “对了。”陈星欣然道,“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是谁,现在的司马玮,确切地说也不再是司马玮了。又因为心灯净化了魔神血,取代魔神血驻留在他的魂魄中,所以司马玮现在站在了咱们的这边。” “由多呢?”项述又问。 “由多早在死去时,就被安了狼神的心脏。”陈星也不太懂王子夜的这个操作,但想来应是某种试验。而由多刚死不久,便开始了这个漫长的转化,所以较之司马玮,生前的记忆也显得更清晰,依旧记得家人,对自我的认知,仍是“由多”这个身份。 “至于其他人,”陈星说,“如果在人活着时,便让其喝下魔神血,那么有很大机会,在死后仍然保有三魂。魔神血带有剧毒,影响他们的三魂,同时也侵蚀他们的身体。就像曾经的拓跋焱一般。” 魔神血入体,摧毁人生机的同时,亦控制住了人的魂魄,其人从生到死,完成了直接转化,并未有魂魄散逸的过程。但最终身体死亡的刹那,三魂也被魔神所完全控制。 一如最终的车罗风。 “人若未死,”陈星说,“像陆影与冯千镒,我可以直接用心灯去灼烧,净化魔神血。” “死后就没有办法了。”项述说。 “也不一定。”陈星想了想,当时如果周甄还想活下来,自己说不定有机会?然而魔神血已完全浸入他的躯壳,净化魔血,也即彻底焚烧他的身躯,这个实在不好说。 远方,高句丽界碑已出现。 “说不定很快,等到出海之后,一切就都将有答案。” 项述远望地平线上,喃喃道。 与上一次来时截然不同,陈星意外发现,平壤还是非常繁华的,东瀛、大晋、新罗等国海运在此汇聚,令高句丽都城成为东北方首屈一指的财富聚集地。 平壤王宫虽不及建康规模,金檐青瓦却也显得十分气派,初冬时节铺着一层薄薄的雪,闪烁朝阳辉光。 高丘夫在位数年,儒学之风昌盛,太学儒生成群,更有不少周遭小国前来治学的年轻人。 上次来时,陈星是被司马玮抓来的,这回有项述在,通传后小兽林王急忙率领百官,亲自来迎,金椽宫内官员、皇族尽出,争先一睹大单于述律空风采。 “大单于!我本以为你还需好几天才能到。”高丘夫带着身边一双儿女,来到项述身前,笑道。 “辞任了。”项述说,“现在是护法武神。” 平壤早已收到敕勒川的文书,项述辞任第二天,石沫坤便放出信隼,知会各国。但对高丘夫而言,项述依旧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以国君之礼待之也合情合理。 “你是……”小兽林王看了眼陈星,忽然愣住。 “是不是有似曾相识感?”陈星笑道,“大家都这么说,看来我长得很面熟。” “哈哈哈——”小兽林王说,“是的,是的!请!” 项述说:“陈星是大驱魔师,虽命途辗转,却终得同心,已有青庐之约。” “好!好!”高丘夫忙道,“这可得好好喝一杯了!恭喜你,述律空!” 高丘夫不过与项述年岁相仿,却已有一儿一女。众人寒暄后,高句丽设宴款待二人。陈星上次在鸿庐中匆匆一见,对他的单眼皮与笑意印象深刻,见两个小孩闹得不可开交,又过来缠陈星项述,比起自家肖山,实在是能闹了不止一个段数,心道这国王当得也不容易。 高丘夫哄着两个孩子,让他们自己去玩,解释道:“他们是我过继的孩儿。” “哦——”陈星点头。 是时又有一名清秀斯文的儒生礼貌上前,高丘夫说:“这是我国丞相,金焕。” 金焕笑道:“见过两位大人。”说着便为高丘夫亲手斟酒,看那模样,眉目间气质竟与陈星有几分相似。项述点过头,与高丘夫喝了几杯酒,寒暄数句,陈星却有点心不在焉,偷看金焕。 金焕虽为一国丞相,与高丘夫却并无君臣之别,该斟酒的时候斟酒,对高丘夫与项述聊的话题没多大兴趣,却对陈星的来处十分好奇,问了几句建康的事,显然很关心汉人国情与未来的动向。 项述便与高丘夫停了叙旧,听两人一问一答。金焕问及,无非是农田灌溉、百工发展与商路开拓之事。陈星对治国所知不算多,却从谢安处稍有听闻,便拣着回答了一些,心想果然是丞相。 “能否再请贵国陛下批一道文书,让平壤学子去建康读书?”金焕问。 高丘夫忙道:“鄙国会预备下重金与礼物,奉于大晋皇帝。” 陈星:“呃……我和他不熟,不过应该可以问问,你们有什么生发妙方吗?我想我们陛下也许更喜欢这个。” 金焕笑道:“这几日就安排人去准备,我平生之愿,就是去建康,亲眼看看晋人是如何治理国家的。” 高丘夫朝金焕道:“少喝一点,你去建康,平壤怎么办?” 金焕不太能喝酒,喝多了便有点激动,闻言把酒杯递给高丘夫,高丘夫就着他的杯,把残酒喝了。项述见高丘夫没有妃嫔,与金焕这等关系,显然不是寻常,却也没有说破,只道:“这次前来拜访,想找你借一条船。” 高丘夫说:“既已辞任,就在平壤先住着?改天金焕还想朝陈星先生请教,这么急着走做什么?” 金焕又说:“隆冬时节,海中也不好去,等待开春吧。” “不行。”项述当即拒绝了高丘夫,说:“必须走,有急事,生死攸关,如果你不想平壤被苻坚带着一群活死人推平的话,最好快点准备。” 陈星心想还好有项述在,否则只有自己是绝对不敢这么威胁高句丽国王的。 金焕大约也知道长安发生的情况,不禁问:“已经这么严峻了吗?” 陈星转述王子夜与魃的情况,又将自己要出海找一只妖怪的详情解释一番。金焕看了眼高丘夫,高丘夫便点头,让金焕前去安排。 “我将王舟借你。”高丘夫说,“可是你们在外海找一只妖怪,这得多久?” 项述答道:“这就不关你的事了,把船准备了就行。高丘夫,你都成亲了,怎么也不说声?” 高丘夫本想留项述与陈星,毕竟一个是天下第一勇士,一个是汉人名士世家之后,有这两人在,想必高句丽可以国力强盛,招兵买马,让项述率领几十万大军,前去称霸中原了。毕竟称王的人都有一个统一神州的春秋大梦,此时不畅想一番,更待何时? 但项述这么一说,高丘夫思路顿时被岔开,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啊,是啊,”高丘夫说,“这个……我与金焕,小时候就认识了。其间分离好几次,金焕极有学问,十年前就被家人带往东瀛,两地相望,后来高句丽与东瀛又开战几次……嗯……也算大起大落,幸亏老天待我不薄罢。” 陈星惊讶地问:“你们相爱已经十年了吗?” “是,是,”高丘夫难得地露出少许腼腆,说,“十一岁那年相识,十年了。他是个很善良、又很有学问、愿意为高句丽付出一生的人。能有他在我身边,真是我这一生最好的事啊,我曾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还好没有。” 陈星点头,知道高丘夫轻描淡写的一句“大起大落”,便囊括了他与金焕相见、相知与相许的许多惊心动魄的过往,内里不知牵扯了多少高句丽与东瀛的两国之争。 正如项述简简单单一句“命途辗转却终得同心”一般。 “你要么出去走走?”项述忽然朝陈星说。 陈星莫名其妙,怎么说着说着,突然让他出去?你让我退下?还有没有天理了?又有什么想瞒着我? 他怀疑地看着项述,项述使了个眼色,陈星更是疑惑,我又不想出去,让我做什么?但想到在高丘夫面前,还是给项述个面子,便假装欣然道:“好。” 陈星走后,项述似在犹豫,高丘夫也看出来了,便问:“怎么?述律空,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项述考虑良久,终于道:“高丘夫,此事……当真难以启齿,你我虽未有安答之名,却情同兄弟,嗯……” 高丘夫童年时,曾被送到敕勒川充当质子,虽只度过了短暂的一年,却与项述十分谈得来,两人更跟随老哲别习练射箭。项述继任大单于后,高句丽发生政变,亦是敕勒川借兵为他平了动乱。高丘夫虽不像车罗风有与项述一同长大的感情,却有着生死之交的故谊。 “快说,”高丘夫道,“怎么了?” 项述道:“你们……你与金焕……平时……不会受伤?” 高丘夫:“受伤?” 项述拿起案上的饼,卷成条,朝酒壶的开口里放,一脸冷漠地示意他,意思是壶口太小,塞不进去。 高丘夫哈哈大笑,明白过来,说:“述律空,正好近日里平壤来了一名东瀛的异人!正在城中开馆献艺,我这就着人吩咐他单独开一场,金焕也正想听听。” 项述:“???” 高丘夫说:“这名异人,传说身怀重器,专门传授鱼水欢好之术。” 项述马上道:“算了。” 高丘夫说:“去看看罢,毕竟王舟也得等,金焕须得安排好食水,没有三五天不能成行。” 项述皱眉道:“只给你一天时间,尽快办!” 陈星在王宫里乱逛,十分无聊,但很快项述就出来了并朝他招手,侍者过来请两人前去寝殿内休息,又备了崭新的高句丽服。金椽宫内,住房格局甚小,较之建康与长安大开大阖的宫殿,房间铺了地榻,一面山水屏风挡着,用纸门相隔,显得小巧而典雅。 “你们聊什么?”陈星好奇道。 项述展手,等陈星给他宽衣解带,说:“出兵。” 出兵有必要避着我吗?陈星心想,但也不再追问,片刻后,又有人来请二位去洗澡。王宫后居然还有个天然温泉,两人浸泡在温泉里,陈星一路的疲乏尽数烟消云散。 “高句丽也很好啊!”陈星说,“真想在这里住下来了。” 项述说:“每到一个地方,你就想安家,能不能别这么喜新厌旧?” 陈星笑道:“因为跟你在一起,景色就都变得好看起来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还答应过我,要带我去很多地方吧?” 项述不接话了,脸上难得地一红,转过身,示意陈星给自己擦肩膀。陈星便拿了毛巾,在他背上搓了几下,心中温情忽起,从背后抱住他,说:“要么咱们再试试看吧。” 项述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侧头看了眼陈星:“不怕疼了?” 陈星紧张道:“可以忍……一下。” 他看见高丘夫英气有风度,金焕则儒雅俊秀,两人实在般配而默契,令人心生艳羡。殊不知在别人眼里,自己与项述亦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下次罢。”项述按捺住冲动,把陈星抱到身前替他洗头,两人摸来摸去,都有点情难自禁,却又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到得暮色中钟声响起,项述才想起来,说:“看戏去?” “有戏看吗?”陈星意外道,但想来高丘夫一国之君,自然会盛情款待。 “走罢。”项述换上了修身武服,陈星则一身青袍,两人对着镜子端详。 陈星忽然轻轻地说:“咱俩也挺般配呢。” “般配?”项述忽觉意外,不知陈星为何突然提起这个,转念一想,说,“都是法宝成精,自然般配,除了我,你也找不到谁了。” 陈星笑了起来,确切地说,项述已经不是定海珠了,自己应该也不算法宝成精,不过是开玩笑一说。 高丘夫派车将他们接到城中一处戏馆前,想是为了不太招摇,并未将那“异人”传进宫来表演。 “高句丽住的地方小,车也小。”陈星在那匣子般的车里被挤得有点动弹不得。 项述随口道:“不像你们泱泱天朝上国,做好了车马等着被抢。” 陈星:“对啊,被王八蛋抢。” 项述:“……” 侍卫上前,将两人请进戏馆,又躬身捧来两个黑色半覆面的面具,陈星心想这什么戏,听戏还要戴面具?但见项述接过戴上,自己也戴上。 这个戏馆实在太过奇特,中央有一方台,面前则是四个正对着呈扇形排布的座厢,厢房与厢房互相隔开,犹如大匣子般,中设一案,案上摆有酒。 侍卫明显不知道项述与陈星身份,只用高句丽语道:“两位先生请。” 陈星也听不懂,两人在厢房中坐下。隔壁又听金焕小声说话,正要打招呼时,项述却制止了他。 陈星:“?” 不多时,座厢中熄灯,侍卫前来,在厢前放下一道纯丝制的帘子,帘子朝外一面绣了暗金线,这么一来,厢房内一片黑暗,再被丝帘一挡,外面再看不见里头。 然而又因金线排布奇特且有反光,从陈星与项述所坐位置,却能透过这近乎无物般的丝绸,将戏台上看得一清二楚。 “唱哪一出?”陈星小声问。 项述示意不知道,让陈星靠过来点,倚在榻上,调整了姿势,武服内半现出白皙胸膛,牵着陈星一手,彼此手指绕来绕去地互相玩,懒懒望向中央戏台。 “咚、咚”两声轻响,只听戏台上唱道:“食色,性也——” 接着,戏台上灯火更亮了些,戏班撤去挡着的灯火,皮影飞旋,屏风挪开,现出中央一个跪坐着的、身穿华丽绣袍的男人。 男人手执折扇,轻轻在手中一拍,以汉语说道:“今日诸位,不远前来,为我长马君捧场,幸甚至哉!” 灯火映在那唤作“长马君”的男人脸上,现出少许沧桑浪子气度,此人鼻梁高挺、眉毛浓黑、嘴唇宽厚、手臂肌肉有力,看上去很精神。 项述却带着几分怀疑神色。 “先说说我自己吧。”只听长马君道,“我的故乡,乃是平壤一万八千里外的小小岛屿,岛上人因我出生时天赋异禀,唤我作‘长马’,这个长马呢,是故老相传,住在岛上的一位野马化身的神……” 陈星心想什么野马神,你该不会是一匹马吧?万法复生了,出来讨活计唱戏了? “至于这个天赋异禀……” 陈星说:“你看他像妖怪吗?” 项述也看不出来,不知陈星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想到这个,低声说:“妖怪变人?不会罢?” 陈星一打岔,两人便没注意到长马君的“天赋异禀”,但那家伙在戏台上一边说,一边解开腰带,那身锦袍内竟是什么都没穿,朝着戏台下坦然展开。 陈星:“……………………” 项述:“……” 陈星:“这是什么戏啊!我要走了!” 项述:“不看了?” 陈星:“这……也不算很天赋异禀吧?好像和你的也……差不多。不,确实比你的大……但也大、大不了多少……” 项述:“……” 长马君在明晃晃的戏台上站了起来,竟是丝毫不耻于以自己身躯示人,仿佛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又说:“说到这家伙给我带来的好处嘛,那可就一言难尽了。”说着又以折扇拍了拍它,在灯光昂起,足有一尺傲然。 项述:“……” 陈星:“……” 翌日,陈星呵欠连天,跟在项述身后,平壤下起了漫天大雪,犹如鹅毛飞舞。 高丘夫与金焕前来送行,金焕亦是一脸没睡醒的表情,高丘夫与项述却俱十分精神。项述牵着陈星的手,朝高丘夫说:“中原见!” 高丘夫站在岸边,金焕与陈星挥手。陈星昨夜只浅尝辄止,竟是睡着了,早上又被项述抱了起来,带到码头,神情着实委顿,与高句丽王室道别,跟在项述身后,上了王舟。 第120章 航行┃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温柔乡 王舟出海。 较之上一次离开高句丽, 这艘船显得更气派, 也更宏大, 船上更配备了适合海战的巨大强弩,三层楼船,甲板宏伟, 船头装上了沉铁撞角。高句丽海军分散在船上的各个角落,于漫天风雪之中扬帆启帆,不到一个时辰, 便已驰离平壤海港。 但就在近海区域, 一场暴风雪正从北方卷来,呼啸着掠向大海深处。 这个天气出海, 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尤其在王舟驰入风圈内, 暴雨夹着冰晶“哗啦”一声卷向风帆,水手们纷纷大喊, 调整航向。 项述刚上得船片刻,跟随陈星上楼船去,王舟便随之一倾, 陈星险些从梯级上滚下来。 “发生什么事?!”项述喝道。 “老天爷不让我们出海!”武士头领喊道, “还是先回去罢!” 项述朝陈星道:“你到房间里去。”继而转身,手握指北针,在摇晃的大船前,一步滑过甲板,来到船头。 “项述!”陈星喊道, “要么还是先回去?!” “躲好!”项述喝道。 风越来越大,紧接着暴风卷着碎雪,劈头盖脸而来,船上水手忙使力拉扯风帆,要稳住王舟航行方向。这艘大船刚离岸不到半日,便驰进了近海的风团,实在不祥。 但风雪一来,已无法再回头。项述侧身,左手手臂勾住甲板,右手抓住缆绳,一声怒喝。 上万斤的船帆被他拖得转了个向,差点便冲入风团中央的王舟擦着风圈边缘,偏差了那么一点,奈何风圈范围实在太大,疯狂地将这船卷了进去! 项述喊道:“交给我!都回去躲着!各自找地方固定身体!” 暴风一来,势必将躲闪不及之人卷入海中,于是高句丽武士各自逃回船舱,或是就地抱住船舷,或解开腰带上的系钩,将自己绑在桅柱上。 狂风一来,犹如巨人咆哮,海怒万里,就像一只神祇之手扯住了风帆,要从项述手中强行夺过去。项述发出怒喝,猛力抓紧缆绳,一个翻身,两脚在甲板上打滑,竭尽平生之力,固定住船帆。 “项述……”陈星从倾斜的甲板上滑了过来,一把抱住项述。 “回去!”项述喝道。 陈星抱紧了他的腰,瞬间金光平地而起,项述变幻为护法武神,将那缆绳猛地朝自己回拽,桅杆发出巨响,风帆再度转向,王舟驰离风圈。 “我,即是道。” 陈星:“!!!” 项述陡然睁大双眼,在那风圈之中,一个阴暗的面孔现身,幻化出黑气爆散的…… ……蚩尤! “我即是天地——” 冰冷的暴风雨扑面而来,轰然卷起,带着海浪,将两人打得浑身湿透,紧接着,一道柔和的火光直推出去,抵住了狂风与碎冰—— ——陈星手持凤凰羽毛,朝着迎面而来的碎冰风暴,引动天地灵气,释出烈火。 一声巨响,凤凰羽毛上蕴含的真火之力撞上海浪,顿时将狂风猛推出去! 蚩尤所聚起的面孔被砰然击散,王舟脱离风圈,风驰电掣,航向外海。 “蚩尤。”项述喃喃道。 陈星收起凤羽,看了眼项述,眼中尚且带着少许惊惧。狂风渐停了,两人上得楼船,只见远方层层乌云之中,投下数道光柱,漆黑大海一望无际。 “那里一定是高句丽与新罗、百会甚至东瀛的海战遗址,”陈星喃喃道,“蚩尤才能在短时间内聚起这么强大的怨气。这下他知道咱们出海了。” “他一直知道,”项述说,“始终在暗中监视你,不必怕他。” 隆冬之际,万里海面上并无渔船,唯独王舟驰于壮阔天海之间,再宏伟的造物,不过是沧海一粟。 在船楼上站了一会儿,光阴如海,陈星开始渐渐明白重明与陆影所说的话了,浩瀚的时光与广阔天地,确实不是凡人之力能掌控的。 “回禀武神!”海航武士队长大声道,“已根据风向,调整航向!” 北风一起,南下的风帆顿时扯满,项述看了眼手中指北针,点了点头,转身与陈星入得房中去。 高句丽王舟乃是小兽林王海战之时,督战所乘的巨船,甲板上分上、中、下三层,设有数个战时会议室,又有书房与一众将领歇息之处,其中顶层是起居所在的寝殿。较之上次所搭乘的商船,自当不可同日而语。 陈星筋疲力尽,出海时被蚩尤这么突然一折腾,弄得浑身湿透,打了个喷嚏。武士们进来为房中生起火炉,这酷寒天气下,才稍稍暖和了些。 “初时我还以为,是老天不让咱们出海,”陈星说,“没想到又是他。” “没听见?”项述在一旁坐下,浑身朝下滴着水,说,“他就是天地。” 陈星简直哭笑不得,项述又若无其事地看了眼陈星,沉声道:“逆天而行的事,又不是第一次做,连岁星都拿我没辙,何况一只蚩尤?” 陈星闻言不禁大笑,笑了几声,又实在冻得发抖。两人坐在火炉旁烤火,项述便径自开始宽衣解带,脱得赤条条的,也不避陈星,将衣服放到一旁烘烤。 王舟行驶渐平稳了些,陈星不禁抬眼看他,脸上带着红晕,虽说昨夜项述的坦然已让他所受的礼教有了根本性的改变,此刻看见项述的身体时,却终究受到不可避免的冲击,心里十分不好意思,却舍不得挪开视线。 外头传来海浪声,大船轻轻荡漾,将陈星推进项述怀里。 项述低声问了几句,陈星虽然很累却半点不困,努力用自己能接受的话描述了一番,又拉着项述的手,指自己身上,示意他身体里最舒服的地方,说到一半,反而先不好意思起来,翻身自顾自哈哈哈地笑个没完。 项述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摊开手臂,躺在榻上。 陈星觉得实在太不好意思了,项述则侧头,看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这当真是我从小到大,这一生里,最自在、最快活的时候。” 陈星:“哦……哦是吗?我怎么觉得……你也没怎么很快活……你全顾着怕我疼了,你……其实可以不用太怕我难受,尽管……” 项述霸道地将陈星搂了过来,让他趴在自己肩上,握着他的一手,端详他的手,又看他的眼睛。 “那我可就不管你愿不愿意了。”项述漠然道。 “现在不行!”陈星忙道,“我会死的!让我歇会儿!” 王舟驰入外海数个日夜后,天气放晴,冬夜星空,永不封冻的辽阔大海上现出漫天绚烂星辰。项述偶尔出外,对照指北针,定下了航路。而根据重明所述,只要朝着南斗星一直航行,就能找到那个叫“袁昆”的人,只不知距离这妖怪栖身的岛屿,还有多少时候。 日升日落,大海中航行无事可做,除了每天与高句丽武士们简短交流数句外,项述便回房与陈星待在一起。陈星的衣服全被收了起来,而项述除非必要,也寸步不离陈星身边,两人但凡有时间,便始终坦然相对,起初陈星只觉得甚难为情,奈何项述随时随地,只要醒着,就要朝他求欢,哪怕陈星做不动了,也被抱在怀里,与他时时亲热。 “把衣服还我,”陈星说,“至少让我穿个单衣吧!” 项述反而很自然,站在窗边倒水,朝陈星说:“青庐交拜后,衣服要被收走三个月,你不提前先适应下?” 陈星随时随地都能肆无忌惮地观赏项述,倒是很快活,但不穿衣裤,简直与野兽无异,实在有违他的习惯。 “给我喝点水。”陈星说。 陈星本以为自己身体经受不了这么折腾,却意外地发现,每每与项述行事后,反而没那么疲惫了。 如此种种……陈星已不知该如何形容,与项述终日缠绵的这段时日里的感受,只觉天大地大,仿佛一切都被抛到了脑后,在此处拥有彼此,一刻也不想分离,只想与他缠绵直到地老天荒。 他终于明白为何有些人在相爱时会许下生生世世,海誓山盟了。以海为证,以阴山群峰为证,哪怕下辈子,乃至下下辈子,但凡自己轮回转世,亦永远舍不得离开项述。 “阴山会听见咱们的话吗?”陈星抱着项述,终于渐渐习惯了 太阳升起时,陈星低头吻了项述的唇。 “会的。”项述说。 陈星说:“大海也会知道。” “会,”项述说,“我永远不会让你离开。” 海风吹来,穿过楼船,晴空、白云,山盟、海誓,王舟已在海上航行了近三个月,冬天已过去,闪着光的鱼脊跃出海面,北风转向改东南,春天来了。 “风将停散,雪将消融,”项述吻了下陈星的手指,看着他的双眼,说,“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温柔乡。” 大海就像他们上一次前来之时,时而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推动这艘大船,令他们彼此依偎;时而风平浪静,海面如镜一般倒映着绚烂的星辰。在这寂静的夜里,陈星终于明白了项述曾经说过的那句“带你走”。 离开中原,沿着丝绸之路一路西行,到远方去,到一个再没有人认得他们的地方,去另一个世界中,那里没有不得不为的责任,也没有伤痛,只有彼此。就像在这寂寞的大海,孤独的王舟上,远离尘嚣,再没有谁能来打扰他们。 犹如到了世界的尽头。陈星躺在榻上,侧头看身边的项述,心想。 项述已经睡着了,陈星抬起手,想拉他的手臂,枕在自己脖下,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夜好安静……静得非同寻常,没有风,外头甚至也没有交谈声。 陈星推开卧室窗门朝外看,静夜里天海一色,王舟停在大海中央,海面倒映着灿烂的银河, “项述,”陈星摇了摇项述,说,“船不走了!” 项述只是安静地躺着,保持入睡的姿势,陈星瞬间意识到不对了——项述哪怕熟睡也保留着警惕,只要有异状,马上就会醒来。怎么睡得这么熟? “项述?”陈星感觉到了未知的危险,但就在此时,房中不知何处,散发着淡淡的红光。 陈星马上下得榻来,看见放在架子上的琉璃匣,打开匣子,里面是重明给他的羽毛。 陈星拿起羽毛,朝向卧室外,红光于是变得更强烈了一些。 他回头看了眼项述,再次试着呼唤他,项述却没有醒来。陈星心想天啊!我的衣服!我的衣服被你收到哪里去了啊! 陈星手里拿着凤羽,半点不觉得冷,赤着身体从房里探出头,万一来了敌人,要怎么…… 但探出头的一瞬间,陈星忽然又愣住了。 风帆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停在了半空,守夜的武士保持着攀下缆梯交班的动作凝固住,缆绳荡起,于高空现出一道甩开的弧。 时间静止了! 陈星诧异,赤脚走上甲板,环顾四周,没有风也没有浪,南斗星于天穹的一侧闪耀。 船头站着一个全身黑衣、长发披散的青年。 “你……”陈星眯起眼,试探着问道。 青年转过身,眉眼间蒙着一条黑布,脸庞白皙,带着病态的虚弱感,薄唇微动,嘴角带着笑意,说道:“燃灯千里,光耀如昼;神剑万仞,不动如山。” 陈星:“……” 陈星一身赤裸,于那青年身前自然而立,他知道对妖怪来说,是否穿衣服根本无所谓,他们也没有多少人族的道德观与礼义廉耻,众多妖族与生灵,生来俱狂野奔放,身与天地相合,像重明陆影这等大妖怪也只有在人类面前幻化出衣装,以示并非普通妖兽,或是表示相类,这名蒙眼青年竟也如此,又是重明朋友,想必也是什么通天彻地的大妖。 “袁昆?”陈星问道,见他眉眼间蒙了黑布,却怀疑他并非真正的瞎子。 袁昆伸出手,朝向陈星,凤羽从陈星手里飞起,轻飘飘地飞到袁昆手中,被他收走。 陈星正想解释来意,骤见袁昆拈着凤羽,羽毛在他手中化作火星,砰然四散,继而点了点头,当即意识到重明多半将什么信息寄留在这根羽毛上,传递给了袁昆,遂打住了话头。 “你很聪明。”袁昆侧过头,想了想,说道。 陈星正想走上前,袁昆转身,面朝大海,背对陈星,又说:“大驱魔师,原本你我是敌非友,万法归寂,归根到底俱是你们人族惹出来的祸端,如今更要挟重明……” 陈星听了个开头便暗道不妙,长期与陆影、重明打交道,导致他忘了一件事,世上不是所有妖族都那么好说话的,曾经妖与人,更是神州大地上对立的两极。三百年来万法归寂的世界,已令驱魔师与妖族惨烈的相争被逐渐淡忘。 但袁昆这等蛰伏的大妖可没有,从他的话中,陈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突然,袁昆的话也停下了,仿佛受到了某种威胁。 项述出现在了甲板上,亦是一身赤裸,来到陈星身后,显然不知何时醒了,发现陈星不在身边,第一时间就马上来寻找。 陈星十分诧异,袁昆令时间流动停止,想来是用了某种奇异而强大的法术,只放自己出来与他对话,否则先前项述也不会始终沉睡。现在项述竟是单靠自己,便突破了袁昆的法力束缚。 项述是怎么办到的? 陈星带着询问神色,朝项述扬眉。项述示意他来处理。 “是友是敌,”项述沉声道,“何必现在厘清?人族与妖族,至少现在有着共同的目的,即诛杀蚩尤。有再多的恩怨,留待以后再说不迟。何况人族内部,亦常有相争。” 袁昆沉默,没有再说下去。项述走上前,牵起陈星的手,彼此肌肤相触的感觉,令陈星安心了少许。 “不错,”袁昆低声说,“往后之事,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项述明显从很久以前,便对妖族始终抱有警惕,陈星本想打个圆场,缓和下气氛,项述却自若道:“那么,就有请相助了。” 项述那口气不卑不亢,对于两族来说,这是一次再公平不过的合作,陈星心想幸亏有他在,否则自己一定不知道要如何应付这家伙,旋即又想到,袁昆的真身究竟是什么?是龙?否则为什么住在海里? “说罢,”袁昆淡淡道,“想问什么?” “未来。”项述沉声道。 陈星没想到项述一来,便如此开门见山,准确地切入了正题。 “没有未来,”袁昆喃喃道,“在你们的面前,只有一片茫茫的大海。” 说着,袁昆走向牵着手的项述与陈星。 “我觉得咱们可以先把衣服穿上,”陈星说,“总有点奇怪。” “冷吗?”项述问,继而将陈星搂在怀里。 “你们人族总执着地认为,宿命是既定的,”袁昆喃喃道,“就像天际的群星,但远非如此。” “宿命是大海中蒸腾的气泡,千千万万,唯有当前路显现,才将令这无数个‘可能’其中的一刻,呈现为事实。” “所以,”项述说,“三年后将发生何事,尚且无从定论?” 袁昆没有回答,收回了手。 “我们需要不动如山。”陈星想了想,说道,“陆影说,你拥有驾驭梦境、穿梭时光的力量,如果看不到未来,那么至少让我们知道,不动如山是如何铸成的。” 袁昆嘴角一牵,现出神秘莫测的微笑。 “不动如山的冶成吗?”袁昆喃喃道,“我想你们这一生,直到神州毁灭,都无法再铸出同一把神兵。” 陈星忽然就想到了别的事,问:“神州会毁灭吗?” “别岔开话题。”项述低声道,又问袁昆:“既然不动如山无法重冶,又要如何击败蚩尤?” 袁昆答道:“当你释放定海珠中灵气的刹那,便已失去了击败蚩尤的唯一机会。按理说,从那一夜开始,哪怕万法复生、潮汐回溯,未来便已注定将失败。” 项述:“……” 袁昆低声说:“当初的你,若非一念之差,原本可以除去这一切,最终释放出天地灵气,与心灯重归于寂。” 陈星瞬间就懂了!过往的一切,也许是岁星的指引,也许是早已安排好的宿命……度过这人生中的四年后,自己将死去,而项述斩杀了蚩尤后,定海珠也将破碎,用两人的牺牲,来换得人间从此太平! 但这安排好的一切,却被项述打破了,只因项述想让他活下去,于是扰乱了他们的宿命。却也正缘因此,他们失去了除掉蚩尤的最后机会! “并未失去,”项述忽然说,“岁星告诉我们,还有可能。” 袁昆嘴角现出狡猾一笑,答道:“既是如此,为何不问岁星去?问我做什么呢?” 项述眉头皱起,陈星已不知该如何再问下去。但几乎是同时,项述抬起手,手臂上,烛阴曾赋予他的九个符文,散发着微光。 “若果真再无胜算,”项述沉声道,“烛阴不会将这九个符文还给我。” 袁昆的表情在那一刻,产生了不易察觉的变化。 袁昆伸出一手,手掌悬在项述手臂上,缓慢掠过那九个符文,符文依次变幻颜色,从金色转化为蓝色,隐约散发出缭绕的火焰。 陈星:“而且,岁星说了,蚩尤已经死了,也可以说没死!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是么?”袁昆冷冷道,“也许罢?兴许某个可能,隐藏在诸多未来之中。但是我没有看见。”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袁昆又说: “罢了,至于它藏在何处,你们可以选择,自己前去寻找。既是重明所托,我可以将你们送入梦境中,去看看你们尚未得知、便被定海珠强行中断的最后一年,但这梦境十分凶险,你们也许将彻底失散,也许再也回不来了,三思而后行。” 说毕,袁昆转身,回到船头,留下项述与陈星在甲板上站着。 “当然,你们也可拒绝,”袁昆说,“回往江南,经历你们曾经经历过的那条路,这一次,未来将会发生何事,无从知晓,亦无可奉告。” 项述与陈星对视。 项述本想说自己去,让陈星在此处等待,但两人对视之时,他察觉到了陈星想说的,遂道:“要去,就一起去,一起回来。” “很好,”陈星笑道,“就应该是这样。” 两人牵着手,沉默相对。项述叹了口气,看了袁昆一眼,说:“换了从前,我不会这么说。” 陈星抱住项述的腰,伏在他肩前,两人在凝固的时光中安静抱着。项述又低声道:“我觉得这厮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星说:“但我相信重明,他应当不会骗咱们。” 项述看了眼袁昆,事实上他们现在也别无选择,想了想,说:“你能不能看出来,他是什么?” 陈星从先前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袁昆是龙么?不像,世上有什么大妖怪,是住在海里的?隐约间,他想到了某个可能。 “想好了?”袁昆淡淡道。 项述握紧了陈星的手,说:“想好了。” 袁昆沉默片刻,而后抬手,摘下蒙眼布,现出一金一银、光华流转的双瞳。 “人间不会永远是你们坐庄,”袁昆喃喃道,“但妖与人的宿仇,来日再清算不迟。罢了,既然如此,帮你们一把又有何妨?谨记,回梦一旦开启,所有人都会被卷进去。” 下一刻,袁昆浑身黑袍飞扬,化作气浪,围绕王舟旋转,再在空中化作原形——那是一条足有二十丈长的悬空游鱼,如巨鲸般俯瞰这小小王舟,十二鳍飞舞,头上现出转动的两排发光之目! 抟扶摇乘风九万里!鲲! “梦境即真实——”鲲王在那飓风之中张口,发出咆哮之声。 “梦境即未来——” 项述紧紧将陈星搂在怀中,陈星祭起心灯,在这昏暗的狂风里,两人身体发出强光。巨鲲的十八只转目一齐放射出强光,世界随之暗淡下来,继而一道大闪光轰然亮起。 “所以,明天开始,不要再怕我会死了,好么?陪我一起,把这条路走完,而我永远都会记得……这世上,有一个人,这么在乎我,叫来他所有的朋友,散尽了他所有的家财。只为了让我活下去,陪在我身边……” 陈星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下一刻,项述略带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也会记得……” 光芒缓慢收拢,聚集在两人身前。 “……在这世上,曾有一个人,愿意焚尽自己的三魂七魄,只为化作普照世间的……” “……一盏燃灯。” 光芒一收,继而彻底消失,陈星与项述站在了花园里,两人怔怔对视,恢复了各自的穿着。 “我……”项述疑惑地低头看。 “项述!”陈星顿时大喊一声,抱住了项述。项述下意识地搂住他,眼中满是震惊。 “星儿?”项述喃喃道,“是你么?” “是……是我!”陈星意识到,他们居然一起回来了!这是梦吗?为什么一切都显得如此的真实?他经历过一次回到三年前的牢房中,很快便接受了这一情境,接着,他又摸了下项述的脸,说:“天啊,这是……这是什么时候?淝水一战前夜!咱俩都回来了!” “不,”项述喃喃道,“这只是那个叫袁昆的家伙,为咱们张开的梦。” 陈星转身,看花园里的植物,摸了摸确认是真的,有手感,再掐自己的手臂。项述无语,牵起他的手,说:“别玩了!现在要做什么?” 陈星迟疑不语,忽然又想起了不动如山,让项述转身,说:“我看看?” 陈星检查了不动如山,武器还在,这个梦境相当真实。 “梦境即真实,”陈星道,“这是袁昆最后提醒咱们的话,不能将它当作梦。得认真对待。” 项述颇有点一筹莫展,抬头望向夜色。 “你们还得准备多久?”谢安过来了。 两人一起看着谢安,就连谢安也显得如此真实,陈星隐约有股不祥的预感。 项述摆手,打发了谢安,朝陈星说:“跟着去看看。” “等等!”陈星又想起了一件事,拉着项述朝自己房间跑,推开门,看见枕头上果然放着项述给他的月贝手链。 项述顿时就脸红了。 “啊!果然在!”陈星乐道,于是自己戴了上去,又翻出自己那条,给项述戴上。 项述转动手腕,再注视陈星双目,低低“嗯”了声。 第121章 回梦┃让我看看曾经我们会走上怎么样的道路吧 二月初一。 朱序走了, 淝水畔集结了秦、晋两国大军, 谢安、王羲之等人正带领文官匆忙离城。项述坐在车斗一侧, 谢道韫匆忙驾车,仓皇离开寿阳城。到得岔路口,众人纷纷下车, 朝着寿阳城三拜以祭放火同归于尽的留守义士。 “我们得走了。”项述注视远方,朝谢安等人说。 陈星与项述站在一边,王羲之将战马交给他们, 说:“保重, 来日建康再会。” 梦境中的一切,竟是显得如此真实, 连谢道韫亦眼中噙泪,认真道:“肖山小师父, 就交给你们了。” 陈星用力点头,与项述翻身上马, 共乘一骑,与众人简单道别后离开。 “这只是一个梦,”项述说, “不必太在意梦里的人, 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陈星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仿佛就连谢安等人,亦是活生生的人,他说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项述迷茫摇头,陈星坐在项述身前, 被他环过腰,控马,朝着淝水前线赶去。陈星转头看,只见山岭的尽头,呈现出一片模糊,犹如梦境的边界。 “那天我若非一念之差,”项述说,“就不会离开你。” 风起来了,单骑驰骋在平原上,陈星稍稍回头,问:“你原本是不想走的,对吗?” 项述没有回答,亲了下陈星的侧脸,陈星明白了,那天项述与他诀别时,一定有着非常复杂的念头——项述舍不得他,他们原本可以不在寿阳分开,改为一起去面对。 假设陈星在那一刻抱住他不放手,假设陈星没有说出同样的话,假设项述最终选择了与陈星一起面对蚩尤、一起赴死,就不会有定海珠碎裂、时光回溯到三年前的未来。 “试试你的心灯。”项述说。 陈星催动心灯,照耀着黑暗的前路,依旧是万法归寂、不辨前路的长夜,心灯之光十分微弱,就像风雨飘摇中,随时将被熄灭的一盏灯。 远方淝水的战场上,幻魔宫从地底升起了——那枚巨大的心脏绽放着紫色的光芒,天地脉开始交汇,四处尽是杀戮与鲜血,犹如梦境中无声的景色。 “慕容冲!”陈星发现了同样逆流而上的另一骑。 “看前面!”项述道,“敌人太多了!别管他了!” 慕容冲手持长枪,抿着薄唇,脸上尽是鲜血,一身武袍,竭力斩杀拦路敌军,氐人、汉人、匈奴人、鲜卑同族……犹如降临在战场的修罗。 项述手握不动如山,在战场另一侧冲出一道缺口。黑气缭绕,控制住了朝他们冲来的千军万马,陈星竭尽全力,手中绽放出心灯,项述一手控缰,另一手单手抡剑,在颠簸之中,不断接近幻魔宫中央祭坛。 “万法归寂,”项述一剑斩翻冲上前的敌军,担心地问道,“还会耗神吗?” “不会。”陈星发现了,在梦里时,心灯似乎是随心而动的,虽不似万法复生后光芒万丈,却并未对心脉有伤害作用。 “看!”陈星抬头,忽然在那祭坛上,看见了一个人—— ——苻坚! 苻坚正站在那巨大心脏前,双目闪烁血红光泽。 “你们终于……来了,”蚩尤的声音缓缓道,“心灯、定海珠。” 陈星:“接下来做什么?” “别和他废话。”项述喝道,“把心灯所有的力量一起给我!像你曾经设想过的!” 陈星蓦然一震,想起他们在很久以前,毫无对策时,自己的念头就是到得最后的战场上,燃尽心灯,全力一搏。 “动手!”项述喝道。 奔马撞开拦路敌军,项述抬脚一蹬马镫,左手搂陈星,右手将不动如山横扛,大声道:“跟着我!” 陈星祭起心灯,刹那两人身前光度提升,在祭坛下爆开,项述化身护法武神,袍襟飞扬,右手持不动如山重剑,握紧陈星的手,飞身上了幻魔宫祭坛! 苻坚正在被魔心释放出的缭绕黑气所转化,一如曾经的项述,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没有陈星所种下的心灯种子。眼看项述借来心灯之光,剑身九个符文刷然亮起,一剑贯穿了苻坚的胸膛! “孤如今已是天地——”蚩尤之声狂吼道,“无知至极,竟妄想以你手中之剑,撼动天地脉——” 项述那一剑刺穿了苻坚,苻坚却张开嘴,狂妄大笑,双手反而握紧了剑刃。陈星来到项述背后,喝道:“破!” 继而陈星全力释放心灯,按在项述背上,霎时心灯透过项述的身体,注入不动如山重剑之中。而在苻坚身后,则是疯狂爆发、与项述开始争夺不动如山的蚩尤,魔气通过苻坚冲击不动如山,心灯则通过项述开始净化苻坚的身躯。 项述与苻坚,这两名神州大地的王者,犹如肩负着各自的天命,于祭坛中央竭尽全力,背后则是掌管心灯的陈星,与凝聚魔气的蚩尤! 然而蚩尤的力量强大了太多,此时的魔神与天地脉相连,聚拢了淝水上百万死者的怨气,心灯在那魔气的飓风之中已显得微弱无比。 “项述!”陈星焦急喊道。 眼看魔气已侵蚀了不动如山,朝着项述的身体倒卷而去,将他雪白的武袍染成了墨般的浓黑,鎏金战甲竟是被魔气覆盖,现出长满倒刺的勾甲。项述正在疯狂抽取陈星的心灯力量,陈星虽不至于吐血,却已感觉到,燃烧自己魂魄为代价,绽放出的心灯之光正在变得越来越微弱。 我要死了……陈星在那一刻,忽然有种强烈的念头。 接着,陈星放弃了生还之念,一步上前,从身后猛地抱住了项述的腰。 下一刻,项述战甲上绽放出的倒刺蓦然刺穿了陈星的身躯,鲜血飞溅。 “星儿……”项述哽咽道。 陈星已化身光体,低声道:“项述……” 鲜血在两人身前漫延开去。 燃灯千里,光耀如昼! 心灯在陈星临死前的一刹那铺天盖地爆发,陈星化身为光体,肉身尽碎唯余三魂七魄,魂魄中最后的光芒随着他的死去而被彻底释放出来,化为海量的强大能量,就像在万法归寂的浩瀚海洋中,重新引动了一股天地灵气! 只是,这股灵气却是以生命的消失作为代价。 项述疯狂大喊,双手持剑,抵住苻坚,将他推向魔心,争夺到片刻的机会,一剑架在苻坚胸膛上,将他与魔心同时刺穿! 蚩尤发出怒吼,然则就在那一瞬间,陈星的腰坠脱落,一声凤鸣温柔地在这强光之风中响起,陈星的身体再次开始燃烧,漫天火焰飞来,朝着他的身体随之一收。 “痴心妄想!”魔心瞬间喷发出漫天的魔神之血,污染了凤凰,凤凰马上转身,欲逃离这满是污血的风圈。然而魔气与魔血爆散开去,轰然击中陈星、项述与新生的重明。 世界重归黑暗。 然而只是短短顷刻,天地间又亮了起来。 陈星发现自己躺在项述怀中,两人睡在一间废旧木屋的榻上,同时睁开了双眼。 “这又是哪儿?”陈星环顾四周。 项述马上起身,推开屋门。 “我们失败了,”项述说,“蚩尤复生了。” 陈星与项述俱身穿单衣,离开木屋,站在高地朝下眺望。 荒原上到处都是魃,死亡的气息正在神州大地肆虐、弥漫。天色昏黑,天脉隐没,星辰不再闪耀,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草木枯萎,溪水中散发出一股黑气。 “应当到了淝水一战的数个月后。”项述通过推测,大致厘清了事情经过,如果那天他与陈星没有分别,而是一起去面对蚩尤,事情的最终走向,便将得到这么一个结果。 “重明!”陈星转头,发现了凤凰。 茅屋一侧,停着一只半身腐烂的红色鸟儿,那是被魔神血所侵蚀的凤凰,它在心灯释放出的灵力下重生,再以涅槃之力为陈星重塑了身躯,继而遭到魔神血污染,更在万法归寂之时,缺乏天地灵气,甚至无法化出人形。 凤凰拍打翅膀,艰难飞起,离开山岳。 “它想带咱们去什么地方,”项述说,“跟着看看。” 两人在村后找到了一匹马,项述依旧带着陈星,在这漫长的梦境中,跟随凤凰指引,离开山峦,一路往西北而去。 神州成为被污染的土地,以淝水河畔战场为中心,开始朝着四面八方缓慢扩散。蚩尤已不知去了何处,陈星却无暇去找了,反正这只是鲲所看见的,曾经有关未来的梦。 沿途他们渡过溪流,追着凤凰离开的方向而去,四周景象再次发生了变化,风雪茫茫,进入了高原地区。 “回到敕勒川了?”陈星问。 “不,”项述说,“这里不是塞外。” 群山绵延,托起了一处高原,九曲黄河的上游地区,河流如巨龙蜿蜒而过。 “若尔盖,”项述辨出地形,说,“羌人们曾经居住过的故乡。” 陈星隐隐约约,想起在极其古老的书卷上,所阅读过的传说。 在那高原上,出现了一处孤零零的神殿,神殿倚山而建,面朝东方浩大的中原大地。凤凰飞向神殿,从天窗中飞了进去。 “若尔盖。”陈星说,“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是……” 两人来到神殿前,门上刻着九个奇特的符文,与不动如山上的符文完全一样。 “万妖殿。”陈星喃喃道。 项述:“你来过?” “我在书上读到过它。”陈星说,“开门看看,重明将咱们带到此地,必定有话想说。” 项述抬起一手,按在门上,陈星协助他注入心灯,光芒亮起,大门缓慢打开,现出内里金碧辉煌的殿堂。 天圆地方,神殿有着拱形的穹顶,四面八方的墙壁上,设有成千上万个石龛,龛中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妖怪雕塑!而在神殿中央,一左一右,乃是两尊神像,左侧是俯瞰身前空地的不动明王,六手各持法器。右侧则是手执心灯的定光燃灯像,中央则是一个祭坛,祭坛上,出现了一道绿色的微光。 项述皱眉道:“这又是什么地方?” “三界、六道、诸天仙、神,”陈星抬头看,“还有佛,以及万妖。” “这是存放天魔之种的地方。”男人的声音说,“亦是封印我的地方。” 陈星:“!!!” 项述马上护在陈星身前,只见那绿光化为一名脸庞绝美的男人,赤裸上身,腰间围一袭孔雀翎织就的武裙。凤凰则侧躺在那男人大腿上。 “你又是谁?”陈星皱眉道。 “蚩尤三魂之一,也即魔种的看护者,”那男人沉声道,“万妖殿的看门人,你可唤我作孔宣。” 陈星回忆自己所读过的典籍,喃喃道:“定光燃灯与不动明王,封印魔种于若尔盖万妖殿中,魔种每隔千年降生于世,带走人间千年怨气,转生为天魔。再由人间驱魔师,以不动如山除魔,将天魔诛去,留待再一千年中的轮回。” “不错。”孔宣答道,“天魔,即是蚩尤三魂七魄,其中一魂。” 陈星注视孔宣,预感到他们也许已快接近某个真相了。 项述解下不动如山,递给孔宣,孔宣只是看了眼,点头道:“不错,就是它。”继而手指中祭起光芒,轻轻按在了化身雏鸟的重明身上。 “这是一个梦境,”项述走到一旁,在不动明王身前坐下,说,“我们在醒来时,已失去了不动如山,如今被蚩尤炼化为一把魔矛……” “我知道这是梦境。”孔宣答道,“我在这里等待很久了,足有三百年的时间。自从万法归寂后,蚩尤便始终在寻找我。” 陈星:“!!!” 项述的表情也变了,喃喃道:“你不是梦里的人?” “万法归寂,”孔宣说,“同样令万妖殿中,此地的封印失去了所有效力。蚩尤想完全复生,得回毁灭天地的能力,必定会寻找我的下落。我无处可躲,只得藏身梦境之中。” 陈星略张着嘴。 项述皱眉道:“为什么?” 孔宣又道:“这话须得从头说起,蚩尤作兵伐轩辕氏,后败,轩辕氏将天魔之祖一分为七,封印于神州各地……” 陈星听过不止一次,来到项述身前,紧紧盯着坐在祭坛上的孔宣。 孔宣漫不经心道:“蚩尤天、地、人三魂则彼此分离。天魂徜徉世间,以窥伺寻找复生之机,地魂则潜入大地,寻找载体。人魂,则化作天魔种,交由我来掌管。” 陈星震惊了,难怪历史上每一次天魔降世之时,俱无蚩尤之名,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反而对人间抱有如此强烈的憎恨! 项述皱眉道:“为何他的三魂不会被天地脉净化与带走?” “……魔神之血,令他的影响扎根于这片土地,”孔宣随口道,“通过神州大地上的众生而彼此维系,获得了与天地脉对抗的本领。无止尽的争斗让众生彼此杀戮,却也成为了故去新来、不断前进的巨大之力。” “但绝不可让他找到第三魂,”孔宣将虚弱的凤凰放在了不动明王手中,转头看了两人一眼,又说,“否则三魂七魄齐聚,蚩尤便将彻底复生,再无人能制服他。” 陈星剧烈喘息,项述沉吟片刻,而后说:“我需要重铸不动如山,否则这厮实在太难对付。” 孔宣沉吟片刻,而后又说:“不动如山,乃是不动明王与定光燃灯,以轩辕氏所留下的首山之铜铸成。取世间六种光,日光、月曜、星芒、电闪、烈焰与骨磷所制,但要真正除灭蚩尤,仍需世间第七种光。” 陈星听到这话时,顿时明白了,这一路上,项述仿佛始终有话瞒着自己的原因。 “心灯。”陈星颤声道。 “不错,”孔宣说,“即,你的魂魄。” 陈星看着项述,项述终于承认了,答道:“但我不会让陈星死,绝不会。” 孔宣想了想,说:“哪怕你们现在愿意,也没有机会了,不动如山已被炼化,在你的手上哪怕有烛阴为你召唤而来的真言符文,却已再无兵器。” 项述沉声道:“一定有办法!否则岁星不会为我们添加这个变数!” 一切仿佛又走进了死胡同里,但就在这一刻,陈星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说:“等等,项述,我忽然有一个问题。” “剑是‘器’,”陈星说,“七种世间之光,是附着于剑上的‘道’。” 孔宣说:“不错,当魔种即将降生之时,心灯便也将随之出现,与不动如山传人相伴,以这七种光芒,除去天魔。只不过这一次,最棘手的是,你们碰上了蚩尤的真身。” 陈星牵着项述的手,说道:“先不管未来好了,只说过去,也即是三年前的现在,这是最后一年了。” 孔宣“嗯”了声,陈星疑惑道:“那么如果事情按照原来的路线发展,项述没有回溯时间,一切都没有被打翻重来,那么在梦里的今天,我们会做什么呢?” 孔宣离开祭坛,朝神殿大门抬起一手,巨大的石门缓慢退开,现出神殿外的万丈深谷,万妖殿中光华流转,石龛中雕塑纷纷飞起,环绕深谷。 “你们将来到此处,将心灯的力量,铸入剑中。”孔宣喃喃道。 深谷中,开始环绕席卷起蓝色的烈火,并出现了一个铸剑台,深渊内升起石阶,连接了神殿与铸剑台,漫天妖怪雕塑闪闪发光,犹如见证着一场旷古绝今的祭典。 孔宣道:“此乃定光燃灯,与不动明王铸剑之处。” 项述与陈星牵着手,站在台阶前,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项述解下不动如山,端详这把传承了数千世的神兵,心里想的,大抵是过去与未来。 陈星说:“你还记得现世的重明说过的话么?” “除了‘需要帮忙’还有什么?”项述转身带着陈星,想离开。 陈星哭笑不得道:“他说,天地脉与宿命,是会自我修正的,它会在你不知不觉中,让一切回到注定的轨迹上去。” 项述眉目间充满了戾气,不愿细想,陈星却转身抱住了他,两人站在万丈高崖前。 陈星稍抬起头,看着项述,说:“让我看看曾经我们会走上怎么样的道路吧。” 陈星接过项述手中的不动如山,犹如抱琴一般斜斜抱着。 项述陡然睁大双眼。 紧接着,陈星回头朝项述一笑,转身走向台阶尽头,那环绕着靛蓝色烈火的祭坛。 第122章 疑点┃别进来! “星儿!”项述一步追了上去, 烈火却无情地将两人隔开。 陈星瞳孔倒映着漫天的靛蓝色火焰, 身体却毫发无伤, 并未出现肉体破碎、只余灵魂的模样。这是梦的原因,还是因为若时光并未回溯,在另一段因果中的自己, 来到此地时早已身死? “我……”陈星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只是在那一刻,全身慢慢地变得透明。 他在祭坛中央坐下, 把不动如山横搁在膝头, 在那狂风与烈火之中,不动如山发出强烈光芒, 而在光芒里,天际神言震响。 “你回来了, 心灯。”两名神祇在祭坛上飞起,分开。 陈星:“!!!” “等等!”陈星马上起身, 手里仍抓着剑柄,不知所措地抬头,望向分开、绕着冶铸台飞旋的两名神祇法相, 不动明王金光万道, 定光燃灯银色光泽朗照四野。 燃灯一声叹息:“果然再无他想,心灯终将注入不动如山之中。” 陈星马上道:“不动明王!这只是我们的梦,其实我们失去了首山之铜,不动如山已经被蚩尤炼化了!请您……” 陈星当即放下剑,跪伏在地, 面朝空中,正要交代前因后果时,却听不动明王亦是一声叹息。 “首山之铜,不过是轩辕氏所留,守护人间的信念。” 燃灯缓缓道:“金乌终有隐蚀之日;玉兔亦有归退之夜;繁星将有消隐之夜;烈火须有熄灭之时……” “……电光与雷霆,终有晦暗之夜;骨磷微光,终有弥散之时。” “万法归寂,时光无涯,”最终,两大神祇异口同声道,“唯心灯光耀如昼永存。” 旋即,不动明王与燃灯同时结印,按向铸剑台中央。 又一声巨响,环绕深渊悬空高台的蓝色火焰蓦然朝着中央聚拢,一收。 项述快步跑上高台,吼道:“星儿!” 重新铸冶后的不动如山悬浮于铸剑台上,古朴剑身折射出奇异的光泽,陈星消失了。 项述怔怔伸出手去,握住了剑柄,脑海中巨响犹如雷鸣,四周景色飞速变幻,怨气于平原上呼啸而过。 远方,长安城笼罩在迷雾之中,项述手持不动如山,心灯之光辟开迷雾,身边聚集了人族所余无几的最后的战士。五胡人、敕勒川人、汉人、高句丽人……这片神州大地上最后的住民都来了,追随不动如山的指引。 陈星已成为悬浮的灵魂,在空中飘着,喊道:“项述!” 项述却没有听见,眼里只有满布魃军的广袤平原,以及被怨气所笼罩的长安城。长安城中,城墙、房屋、宫殿,俱被紫黑色的、沥青一般的黏液所覆盖。皇宫一道黑色光柱直冲天际。 “随我出征。”项述沙哑的声音说道,继而举起手中剑。 千军万马,在那心灯之光的带领之下,所有战士手中的兵器,俱亮起强光,朝着长安城冲去。 数十万人各自高举武器,此刻不动如山犹如与人间的亿万把剑产生了奇异的共鸣,心灯的威力通过护法武神,降临到了每一名为神州浴血而战的武士身上。城墙被攻破,光海围绕着皇宫中央的苻坚。 王子夜、肖山、冯千钧与一名身材高大的魃、清河公主、腐化的苍狼……等候在王座前。 苻坚从王座上站起,手持长戟,与项述展开了惊天动地的一场大战。 陈星跟随着项述,飞在他的身后,却已成为了游荡天地间的鬼魂,他焦急地喊着,奈何无法影响战局,直到最后一刻,项述一剑刺入了苻坚的胸膛。 强光爆发,皇宫逐层崩毁,犹如烈日融雪,紫黑色的、覆盖了神州的魔神血在这世上的七种光芒之中被净化。项述疲惫地坐在了苻坚的王座上。 “还没有结束,”又一道光幻化为项语嫣的虚影,出现在宫殿中央,“儿子,兵主还会回来。” “项语嫣?!”陈星惊讶道。 长安满地死尸,项语嫣沉声道:“你须得将他的另外两魂搜集起来,再彻底击散,这么一来,才能将他的残躯彻底封印在地底。” 项述怔怔看着满地血污,母亲留下的记忆消失了。 项述嘴角现出一丝苦笑,抬眼看着虚空,仿佛知道陈星就在那里。 紧接着,天地间的怨气朝着项述身体汇聚,蚩尤的两魂被定海珠的强大力量收走,蚩尤的疯狂笑声响起,再下一刻,项述调转不动如山,手掌随之一握—— ——不动如山化作闪光箭矢,刺穿了他的胸膛。 定海珠中的灵力,伴随着蚩尤的一声哀嚎,被彻底净化。 灵魂状态下的项述于王座上,朝着空中伸出一手,这个时候,他终于看见了陪伴在身边的陈星。陈星从虚空中降下,与他手掌互握,被他拉向怀中。 “这就是那丢失的一年里,”袁昆的声音说,“最终将发生的大部分事。” 项述抱住了陈星,两人一同转头,望向袁昆。 阳光朗照神州大地,梦境结束时,时光凝驻。袁昆依旧以黑布蒙着双眼,转身面朝殿外,蚩尤的魔心、魔神血、天、地双魂已被净化。 “但他还是会回来的。”陈星说。 “诅咒已解,”袁昆喃喃道,“剩下的,就是千年一轮回的劫数了。你们想重铸不动如山,可见其中艰难。” 项述眉头深锁,确实,看见了曾经将发生的,“可能”的过去,并未令事情变得简单。 “首先,你们须得重新找到足以承受七种光芒的‘器’,充作神兵的胚。”袁昆又漫不经心道,“再千里跋涉,去若尔盖,召唤出远古祭坛,将六种世间之光,重铸于兵器之中。最后再取陈星性命,与他魂魄中的心灯,一同炼化,方有一战的机会。” “现在,你们是否已知该如何做了?”袁昆最后说,“既已得到答案,便好自为之罢。” 说着,袁昆转身,在空中消失,梦境世界垮塌。 陈星陡然睁开眼,发现自己再一次回到了船上。 潮起潮生,人声鼎沸,船外传来交谈,仿佛抵达了某个沿岸海港。 他在项述怀中坐起,揉了揉眼睛,彼此依旧没有穿衣服,阳光照了进来,就像那夜在船上入睡之时。 “咱们睡了多久?”陈星疑惑道,看看自己,又看赤裸着的项述的胸膛。 项述也随之坐起,靠在榻侧,有点出神。陈星再问了一次,项述回过神,说:“没睡多久,顶多一夜,你饿了?” 陈星摸了摸项述,又摸自己,两人的身体都没有消瘦,想必不会睡超过三天。 项述仍然在思考梦境中所发生的事,两人对视,陈星看出了他眼中的疑虑,两人都有许多话,一时只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你最后带着不动如山,”陈星说,“去找苻坚单挑,并将蚩尤除掉了。你……你真强大啊,你真是什么都不怕。” “没有你的人世,又有多大念想?”项述轻描淡写地说。 陈星想起项述曾经珍惜的一切,一件接一件,全被蚩尤夺走了,到得最后,自己的离开,一定已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什么也没了,自然也就再无畏惧,那么做,只为了诛灭蚩尤,完成他们的约定。 设若淝水大战那天,他意识到项述的不对,出言挽留他,他也许就会留下来。或者说,他们更早心意相通,陈星一定会要求,无论什么事,都要与他一起去面对,毕竟最终横竖不过是死,彼此携手,还有什么好怕的? 那么一旦项述留下,或是带着陈星离开,事情便将极有可能,确实照着梦境中的方向发展,最终令他们在长安展开一场大决战。也幸而项述始终未曾确认彼此的心意,才决定了以自己的离开,换取陈星将一切重来的机会。 陈星情难自禁,忽而抱住项述,倚在他的肩头。 “怎么?”项述回过神,问道。 项述在榻上盘膝而坐,胯间搭着薄薄的被褥,陷入沉思中,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再看陈星。 陈星摇摇头,抬眼看项述。 “不知为何,”陈星说,“我总觉得袁昆隐瞒了一些事。” 项述“嗯”了声,答道:“他的确有所隐瞒,他让咱们看见了丢失的那一年。却没有让咱们看见,在没有岁星与重明的力量影响下,你独自回到三年前那天的宿命。” 陈星怀疑地思考片刻,说:“可是那个未来里,既然你没有死,就注定了不会发生。” “也许罢。”项述说,“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既然岁星离开前这么说,就存在某个办法,能将不动如山重铸。想想,既然蚩尤如此重要,为何不一早就将心灯铸进不动如山中?” “对!”陈星明白过来了,一直以来,他始终觉得不妥的点就在这里。 神兵的出现,目的是为了传承予驱魔师,在适当的时候守护人间,驱逐天魔的影响。每当天魔降世之时,心灯的力量便将在人的身上显现,开始传承。但要除掉天魔,就需要有不动如山外加心灯,将这两股力量分开,不是多此一举么? 既然这么重要,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将心灯注入剑中,交给人类呢? 只能说不动明王与定光燃灯,在最初就有把这两股力量分离的打算,这一定有他们的理由。 “我在祭坛上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陈星说,“也有可能,是因为心灯执掌的使命,就是找到……能够驾驭这把剑的传承之人。” 这么一来,也许能解释心灯始终指引着陈星,让他找到项述的整个过程。 陈星将梦境里自己看见的、祭坛上所发生的事朝项述详细说了一次,项述低声道:“于是你成为了鬼魂,一直跟在我的身后。” “对啊。”陈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有去轮回,舍不得你。” 项述握紧了陈星的手,看了他一会儿。陈星自顾自道:“我还看见了你娘,你也看见了吧?按这个梦的发展,她应当还在什么地方给你留下了一段记忆,只要找到它……” 项述却不等陈星说完,低头吻住了他,两人呼吸变得粗重起来,陈星想到自己与项述,在那晦暗的过去之中,哪怕互通心意,最后等来的却是一同死去,心里便十分难过,料想项述亦是如此。 “唔……”陈星被项述抱着,放躺在榻上,低声说,“其实每次我都忍不住会想……” “想什么?”项述的呼吸近在咫尺,与他鼻梁摩挲。 “这样与你在一起……”陈星眉头皱了起来,说,“哪怕……最后要死了,也不会再有遗憾……痛……痛痛,慢点……” 项述一手摸过他的腰,低声道:“现在呢?” “啊……好多了。” 项述在陈星耳畔说:“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哪怕……” 房外嘈杂声渐大,忽然,两人同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个封印我会解,来来,放着,我来!陛下,您看,这是一个妖怪的封印,乃是……” “别进来!”陈星与项述几乎是同时喊道。 奈何这声已经太迟,陈星甚至来不及想谢安究竟是怎么来到船上的,只听一声响,房门外似乎被施展了什么法术,房门轰然洞开,谢安带着司马曜站在门外。 彼时项述仍抱着陈星,两人身上盖着薄被,一起转头望向门外。 大晋皇帝、官员全部登上了王舟,看着里头。 陈星:“…………” 项述:“……………………” 谢安:“啊?你们醒着?对不起对不起,陛下,咱们待会儿再来。” 谢安赶紧把门关上,陈星与项述一时已忘了两人正在做的事,幸而来人不多,只有司马曜与谢安,要是大晋全体官员都在,多半项述待会儿一下船就要杀人灭口了。 两人对视,陈星的表情说不出地尴尬。 “他们……怎么会到海上来了?”陈星喃喃道。 “继续?”项述又稍微挺了下,说,“不知睡了多久,多半已靠港了。” “不要了吧!”陈星抓狂道,“改天再……再……” 项述搂着陈星的腰,小心地把他抱了起来,两人依旧维持抱在一起的姿势,陈星凑到窗前朝外一看,顿时紧张起来。 这里已经是建康了!阳光明媚,岸边人来人往,港口显得尤其热闹,三千柳叶随风飞舞。 “啊?!”陈星说,“怎么一夜间就到……建康了?快穿衣服下船……啊!啊!” 项述又动了下,抬头看陈星,陈星简直拿项述没办法,被人撞进来,居然还能继续! “那你得卖力点。”项述一本正经道。 陈星只得与项述十指交扣,让项述躺平,跨坐在他身上,眉头深锁,看着他的双眼,缓慢喘息。 一个时辰后。 “陛下听说你们来了,”谢安在王车上说,“坚持亲自过来接你!” “啊……”司马曜打量陈星,说,“您就是陈先生?又见面……嗯?” 项述面无表情,坐在王车里陈星身后。陈星想到方才那一幕便尴尬不已,点头道:“是……是,陛下,久仰了,我一看到您,就觉得特别亲切,我就是一个普通的驱魔师,不会治疗脱发……话说,谢师兄,我们是什么时候到建康的?” “这事儿,可就说来话长了。”谢安说,“你们还记得睡过去时是哪一天不?” 项述忽道:“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谢安答道:“太元六年秋天,离咱们在长安一别,已是一年有余了。” 陈星:“!!!” “我们在船上入梦,睡了一年。”项述沉声道。 时间居然过得这么快!而恰恰好,岁星所言的“被偷走”的时光,也是足足一年! “可我实在不像睡了一年的样子啊?”陈星看了眼自己身体,毫无半点虚弱。 起初项述与陈星在某一天毫无征兆地入睡,高句丽王舟上的武士们第二天只见两人没有吩咐饮食,但一连多日,他们都在房中,也毫无异常,便不奇怪。而直到三天后,众人开始察觉有点不对了,叩门想进入,却发现门上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法术封印。 陈星猜测,那一定就是袁昆所设下的封印。 于是王舟随行人员不敢胡乱破坏,只得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既不敢往平壤回报,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海面起了东北风,才按照原本计划,一路离开大海,将他们送回大晋江南。若江南也无计可施,就只好回高句丽,朝小兽林王请罪了。 海船停泊于建康港口后,谢安亲自查看过,猜测这是某个大妖怪所下的封印,目的是为了保护房中之人,倒不太担心,只不知贸贸然解开封印,会不会引发什么奇怪后果。奈何这么搁置也不行,最后做足准备,上得船来,预备解开封印看看里面情况,孰料项述与陈星却已先一步醒了。 “一年了啊。”陈星简直难以置信,离开平壤时乃是隆冬季节,后来在海上航行了数月,再入袁昆的梦境后,如今抵达建康,已见全城入夏,距离他们暮秋节离开敕勒川,快有年余了。 “听说苻坚在长安倒行逆施,”司马曜说,“当真丧心病狂。所以,朕特来请教陈先生,只想保住这祖宗传下的半壁江山。” 谢安在旁说:“如今万法复生,驱魔大业终得复兴,陛下切莫担忧,小师弟一来就好办了。如今建康,当真是家家炼法、人人修道,届时待咱们将这一批驱魔师训练好,一并放出去,人山人海,靠人数填也填死了那魔神,人多力量大,每人一枚流火弹,成千上万的流火弹聚集在一起……” “什么?”陈星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了。 谢安又道:“这事就说来话长了,待会儿再朝你慢慢解释。” 司马曜又唏嘘道:“那就好,那、就、好!” “冯千钧回来了?”项述忽而又问。 “回来了!”谢安说,“早就回来了!受了点小伤,但抓回来一大群魃,正关着呢,等你们回来处置!” 陈星:“……” 谢安指了个地方,说:“就在青儿与道韫的药庐里住着。” 项述跳下车去,沿着乌衣巷外离开,前去顾青的药庐。陈星喊了声“哎!”项述便做了个手势,示意陈星跟着去,他待会儿就回来。 “朕今天一定要设宴,”司马曜说,“好好款待远道而来的陈先生!话说,陈先生成亲了没有啊?” “呵呵呵。”陈星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皇帝说媒了,皮笑肉不笑道,“定亲了,您就不要操心了。” 第123章 复兴┃参见大驱魔师—— 陈星看见这金碧辉煌的驱魔司时, 整个人都震惊了。 “没有花一分钱的民脂民膏, ”谢安认真地说, “俱是建康各士族出资打造。” 驱魔司设立于东山山腰上,即先前斗青蛟“乐善好施”牌坊飞走的地方,进门先是一面画壁, 以金、青玉、白玉、玛瑙、珍珠等宝石镶嵌琉璃,绘出盘古开天辟地、烛阴缔造时光的巨幅叙事画,两侧种满了参天大树, 乃是司马曜亲赠, 从皇家庭院移植过来的。 牌楼正中一行大字:大晋驱魔司。由王羲之亲自题字。不仅如此,驱魔司中所有部门, 收妖部、驱魔部、观星部、术数部、法宝部、古籍部、民娱部……等等俱悬挂了王羲之墨宝的匾额。 事情是这样的,陈星与项述回敕勒川的一年多里, 谢安回到了建康,便密切监视着温彻与那条青蛟的动向。而当拓跋焱离开敕勒川, 与司马玮南下,带来了陈星交托的玺戒,谢安终于不打算再等了, 决定提前朝温彻发动计划, 在濮阳的协助下,约齐一人一魃两名帮手,夤夜围困东哲钱庄。 可怜被当作暗桩扎在建康的温彻,尚不知自己为何暴露了行踪,遭到围殴后匆忙召唤来青蛟, 打算与谢安一决死战。当然如今的谢安,与当初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于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大战,从四更打到天明,建康所有的百姓也随之目睹了这场精彩万分的大战。 最终温彻被谢安打跑了,而谢安亦在江南声名大噪。司马曜想敕封谢安,奈何谢安已官位居顶,再封不了头衔了,本来属于濮阳的“国师”也总不好剥来给他。战后谢安提出重建驱魔司,司马曜自然一口应允。 同时,江东士族子弟得窥谢安如斯本领,当即不惜重金,一个两个全朝着驱魔司里搬钱,只求有个修习仙术的机会。于是司马曜征募资金,修建了驱魔司之后还剩下了不少钱,拿去填北府兵的坑,解了燃眉之急。 陈星与项述在海上漂流的这一年里,驱魔司通过严格考核,当然这考核也是谢安说了算,已有驱魔师一百一十三人。 “恭迎大驱魔师!” 驱魔司外,两道站满了年轻人,纷纷朝陈星行礼。 陈星一边走,谢安一边给陈星介绍,说道:“现在最麻烦的,就是咱们仙术典籍有了,法宝却是远远不够。何况万法复生没多久,天底下实在无妖可抓。而且,冯千钧也不愿过来当我的护法……” 陈星:“你知道护法与驱魔师是什么关系吗就让冯大哥当你护法了?” 陈星差点昏过去,又见拓跋焱快步奔来,笑道:“来了!总算来了!想死我了!” 余人又朝总教头拓跋焱鞠躬。 “那个……谢师兄,”陈星道,“我认真问一句,你觉得这没问题吗?” 谢安自若道:“当然没问题!假以时日,全天下的妖势必越来越多,若不早做准备,人族迟早要被妖怪欺负……” “这明显很大问题好吗!”陈星抓狂道。 夏日树影斑驳,药庐内,冯千钧靠在榻上,无聊道:“功名利禄、荣华财宝,都是过眼云烟,我这一生,因此而吃的苦头,也是够了。人生就该像现在一般,回归平淡……” 谢道韫正在看诊,顾青在捣药,谢道韫一脸麻木,看着冯千钧。 顾青低声说:“冯大哥,谢大人都亲自来请好几次了,您不去,真的没关系么?” “我怎么去?”冯千钧抱怨道,“往沙洲走了一遭,与王亥恶斗三天三夜,如今胳膊也疼,腿也疼,哪儿都疼……” 谢道韫说:“你究竟什么时候才愿意从我们的药庐里滚出去?” 此时外头忽闻响动,项述径自进来了。 顾青与谢道韫都是随之一怔,忽觉此人有似曾相识之感。冯千钧却是愣住了,诧异道:“项兄弟?你怎么来了?陈星呢?” 项述先是朝两个女孩点头,随口道:“得罪了。” 接着上前,随手揪住冯千钧衣领,冯千钧顿时大叫道:“我还没好!我还受着伤!等等!项兄弟,有话好好说,别!别动粗啊!” “大哥!他伤还没好……”顾青放下手中药材,谢道韫却一脸不忍卒睹,拉住顾青,两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冯千钧被突然出现的项述拖走了。 驱魔司内。 “来来来,”谢安在司中张罗道,“大伙儿各按席次就座,参拜咱们的大驱魔师。小师弟总算回来了,这下许多工作,终于可以开展了……” 陈星被谢安按在厅堂正中央,百余名驱魔师依次跪坐于地,伏身,齐声道:“参见大驱魔师——” 陈星一手扶额,有种莫名其妙就成了什么教的教主,被迎回来聚众叩拜的错觉。 谢安在陈星左下侧坐下,身侧跟着拓跋焱,拓跋焱只笑着看陈星,陈星赶紧道:“各位,免礼……呃,大伙儿该做啥做啥去罢。” 谢安朝众人说:“接下来,就请大驱魔师陈大人,为咱们驱魔司发表点感言。小师弟大可着实勉励一番。” 陈星嘴角抽搐,面朝这底下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的人,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恳请大驱魔师赐我等金玉良言,”底下又有年轻的驱魔师道,“助我等勤修功业,早日飞升!” 陈星:“……” 谢安又使了个眼色,示意你不是一直很会说的么?说几句? 陈星说:“飞升?飞什么升?” “成仙啊!”底下人纷纷道,“都道陈先生窥得天地奥妙,弄得六道神通……” “飞你们个头啊!”陈星抓狂道,“这又是听谁说的?” 所有人马上望向谢安,谢安一脸无辜,连忙摆手,说:“师兄只让他们借阅古籍,自行研习,可从未说过别的。那个……师弟,你要是不想说,就露一手,露一手也行的,像师兄这样……你看?” 说着,谢安打了个响指,手中迸发出火球,化作飞凤盘旋,飞出殿外去。底下不少人惊呼,一时竟是纷纷鼓起掌来。 陈星:“……” 谢安说:“大伙儿采吐天地灵气,已有不少后起之秀学会了基本的法术。” 接着,跪坐前排的年轻人纷纷施展法术,有的祭火,有的唤水,有的扣着符纸,释放雷电。 谢安又朝众人说:“大驱魔师所修习的秘术,乃是心灯。来,师弟,露一手?” 陈星深吸一口气,朝谢安微笑道:“真要看?” 谢安忙道“对对”,陈星心想又来初到宝地,扬名立万这一套,你就不无聊么? “那,看好了啊。”陈星挽起袖子,朝谢安说,继而运劲,朝着厅内众人来了一道大闪光。 那道强光凝聚了陈星九成功力,瞬间只听齐刷刷一声惨叫,谢安马上捂着眼睛,唤道:“看到没有?你们看到了没有?” 陈星倒是提前预防,先闭上了眼,如今见所有人都被自己晃得一脸茫然,双目不能视物,只能下意识地盲着鼓掌,掌声稀稀落落,甚是诡异。 陈星说:“驱魔司光复,立规矩了么?怎么感觉你们学习法术,都是为了长生不老、修道成仙?谢师兄,这不太对吧?” 众人总算恢复视力,忙纷纷点头道“有的有的”。谢安也缓过来了,又说:“根据前朝驱魔司留下的手书,留有四十八条,不过根据眼下情况,终究须得增增减减,百废待兴,都等你来呢……” “你们最好还是另外选个吧。”陈星赶紧起身要走,说道,“我看谢师兄就挺合适……” “哎哎!” 谢安赶紧按住陈星,嘱咐道:“有话好好说,这位置,除了你坐,再没有别的人适合了。” 陈星一来江南,莫名其妙就成了驱魔司负责人,虽说尚在万法归寂之时,这一刻仿佛就注定了要发生——毕竟当初全天底下再无驱魔师,他是唯一的一个,大驱魔师人选除他再无旁人。 他也曾想过,是否在万法复生之后,能够重建这一机构,再收点徒弟,重新将驱魔大业发扬光大,守护人间。可那兴许都是自己三四十岁以后的事了,仓促间全部扑面而来,自己也没法招架啊! 幸好此时,项述与冯千钧到了,看见满厅年轻人跪坐着,一脸虔诚地朝向中央坐榻,等待陈星点拨,当即一脸疑惑。 “这是做什么?”项述说,“你创教了?” 陈星赶紧投以求助眼神,项述架着冯千钧胳膊,扫了众人一眼,说道:“谢安、拓跋焱留下,余人出去。” “这位是护法武神。”谢安朝众人说,“我们也请武神露一……” “不要闹了!”陈星与项述同时道。 大伙儿赶紧又原地转身,参拜护法武神。项述当惯大单于,倒是不觉不自在,摆摆手,示意知道了,便将人赶了出去。 谢安又拉着两名青年,示意陈星看,说道:“这两位乃是青年才俊,驱魔师中翘楚,正负责项家与不动如山的典籍调查,若有疑问相商,不妨也问问他们。” “啊……哎?”陈星一见那两名青年,登时笑了起来,说,“你是郑纶?” “是是。”一名文士惊喜道,“您知道我?” 陈星再看跟在那文士身后的武人,却是毕珲——当初会稽的城防守将,以及会稽主簿。想来谢安广发征召后,会稽刺史派郑纶将项家所有的古籍押送到建康,送进驱魔司中。两人便以外调的身份也跟着进来了。 “你俩留下。”陈星与项述交换眼色后,知道项述有话要商量,便道,“其余人先散了罢。” 一炷香时分后,谢安在前带路,一行数人前往驱魔司书阁中。复建以后,濮阳依旧挂名在大晋驱魔司,传承师门,当他的书阁典守。谢安则搜罗了所有能找到的古籍,管你是前朝遗卷、修炼功法,还是野史逸闻,统统塞进了书阁里。 “师兄还派人特地到华山跑了一趟,”谢安说,“将咱们师门中的绝学,全部押送过来了,又分册重做装订,来不及通知你,想必你也不会生气。” 拓跋焱:“陈星,陆影呢?他为什么没跟着你过来?” 冯千钧:“哎,天驰,肖山让我告诉你……” 陈星:“肖山有消息了?等等,师兄,你怎么不声不响的……” 陈星当然不会生气,但谢安所做之事,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猜测万法复生的第一天,谢安便已开始计划了,只是突然面对这情况,实在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有什么问题,”谢安认真道,“大可着手调整,驱魔司从上到下,全听你与武神的,就连陛下亲至,也不能发号施令……” 拓跋焱:“肖山是不是找到陆影了?” 冯千钧:“天驰,你得帮我这个忙,你顾青姐她……” “当然有问题了。”陈星哭笑不得,耐心道,“师兄,你怎么教的他们?修习道法,就能长生不老、飞升成仙吗?选择当驱魔师,可不是为了自己。” 这就像求神拜佛,心中若有执念,怎么修炼终归无用,你拜佛是为了开悟,还是在拜自己的贪欲? 谢安道:“没有办法,这世道的人,你跟他们说太多,都不懂,只能带进来,再慢慢修行……” 冯千钧:“谢大人,您慢点再折腾这个。天驰,过来。” “待会儿再说!”项述打断道,“叙旧也先放着,开会!” 项述一出声,众人终于静了。 书阁内,大伙儿各自入座。陈星看看项述,项述示意陈星坐在主位上。 “驱魔司奉你为首,”项述沉声道,“你坐。” 谢安提醒道:“一旁位置,是留给武神的。” 书阁内兼作小型议事之用,众多环形书架围绕着中间空处,主位上一平榻,犹如敕勒川王帐中一般,以小案隔作两个位置,陈星与项述各坐一边。 侧旁环形的坐榻上亦相似而设,共有八座,效仿汉时古制,大驱魔师下设八名驱魔师长老,其中则是圆形的太极图。 谢安坐一位,护法之处空着。冯千钧左右看看,也选了一处护法之位坐下;拓跋焱则主动选了护法之位,如是,谢安为驱魔师无护法。冯千钧、拓跋焱则为护法无驱魔师。 唯独郑纶与毕珲则共坐一榻,余人就此占去了四榻。 坐下的一刻,陈星真切地觉得,这一切就像在梦里一般,驱魔司竟然就这么重建,并复兴了!直到现在,他还有点走神,再看谢安时,谢安却欣慰一笑。 陈星从谢安的眼神中读出了点什么,不禁十分感动,他终于明白到,谢安四处奔波张罗,辛辛苦苦建立起这一切,缘因想告诉他,这世上,不是只有陈星与项述在独力战斗。只要万法复生,人间就一定会有驱魔师,这个行业终将复兴,也将成为陈星最坚固的后盾。 书阁看守上了茶。 “既然都认识了,”项述明显对寒暄没有多大兴趣,对驱魔司的重建也半点不惊讶,开口道,“我就开门见山罢,不多客套,也不等肖山了。” “敕勒川的经过,拓跋焱想必已经转述,”项述朝众人说,“不清楚的,下去再详细问他。我们带回来了海外这一年里的消息,与陈星、蚩尤、不动如山,以及最终的结果息息相关。” 陈星闻言有点不安,看了眼项述,项述却把手放在案几上,覆住了陈星的手背,稍稍握了握,示意他安心。 冯千钧还没来得及叙旧,闻言便道:“不动如山有结论了?” 项述示意陈星,陈星于是一五一十,将从梦境中看见的过往,朝众人详细道来。与会者中,谢安、冯千钧二人知道万法复生的所有经过,唯独拓跋焱对“被偷走的一年”听得一头雾水。 项述见拓跋焱满脸疑惑,喝了口茶,说:“什么都不要问,听着就行。” 郑纶与毕珲二人倒是非常认真地听着,没有打岔发问。直到陈星说完了梦中的整个经过,其中有一小段,就连项述也不知道,听到不动明王与定光燃灯铸剑所说时,项述的表情发生了轻微的变化。 最后,陈星道:“被偷走的一年里,该发生的事,就是这样。” “所以你们在海上梦中,”冯千钧若有所思道,“经历了整整一年的光阴。” 按理说陈星觉得这个梦并未持续一年,毕竟梦中的景象是跳跃的,但以因果而论,要找回那一年里发生的所有事,在鲲的法术之下,确实应有这一可能。 各人听完后,开始沉默喝茶,项述留足了思考的时间,过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道: “既然谢安你重建起驱魔司,群策群力,总比上一次的情况要好,我便说说心中所想。” 谢安做了个手势,答道:“武神请但言不妨。” 项述握紧了陈星的手,说:“首先陈星不能再像万法归寂时,牺牲自己,成全大局。” 陈星听到这话时,心中一酸。 “那是自然。”谢安答道,“虽言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然则大驱魔师与武神,为守护人间做了这么多,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再走上这条路?” 冯千钧说:“你用自己的性命换到一切重来的机会,怎么能再让你们去送死?” 拓跋焱虽不明白前情,却道:“绝对不能!” 郑纶与毕珲亦点头,郑纶说:“谢大人重新组建驱魔司,为的就是在最终一战前,培养人族子弟,追随两位而战,大伙儿无论如何也会保护两位,这是所有人的责任。” 陈星眼眶湿润,心中涌起暖意,点头道:“谢谢,谢谢你们。” 项述却道:“没有什么需要道谢的,这是大家的本分。既厘清了这点,我们要面临的,就成为接下来的三个问题。” “一、动用大晋的人力与财力,找到首山之铜。” “二、我会带着材料,前去重铸不动如山。” “三、须得群策群力,想出办法,如何在不伤害陈星性命的前提下,让我带着不动如山,前去予以蚩尤最后一击。” 项述放下茶碗,想了想,沉吟道:“最后这一场,要在何处决战、何时决战。包括王子夜,与他余下的爪牙,该怎么解决,都是接下来需要慎重考虑的问题。” 这些日子里,谢安已带着他的责任,回到了建康,并不止一次地召开集议,根据项家留下的典籍讨论对策,包括提前伏击温彻,亦是众多计划的一环。 闻言谢安道:“关于这点,我们大致有了一个初步的结论,两位不妨听听?” 陈星松了口气,直到此刻,他终于感觉到无比的轻松与豁然,曾经所有的问题,一切重担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而自打与项述相伴后,就变成两人一起分担。再见谢安时,他真切地明白到,大家都在努力地为他分摊这看似无法完成的艰难任务。 比起独自上路、无人理解的张留,陈星觉得自己终于不孤独了。 谢安示意郑纶,郑纶便从思考中回过神来,说:“首先关于首山之铜。” “我们寻找了大量的古代记载,”郑纶说道,“顾名思义,首山之铜就在伏牛山之首,乃是轩辕氏采冶、铸剑以战蚩尤之处。” 项述认真地听着,手指在陈星手背上轻轻叩了下。 陈星看出郑纶的迟疑,问:“伏牛山,如今在苻坚的统治范围内,要再去开采,还能找到么?” “那自然是可以的。”郑纶说,“但其实依我看来,这种铜矿,实在没有太大作用。” 项述眉头微微一皱。 第124章 矛盾┃天下有什么东西,能比得过人? 毕珲道:“我来说罢。” 毕珲出身自铸冶世家, 其祖上乃是永嘉之乱前中原有名的工匠, 他朝两人解释道:“伏牛山采铜之地, 其所在位置,乃是地脉的一处转捩点。金铁之胚,较寻常矿物要更为坚硬, 但说到以此铸成的刀剑,是否带有特殊效果,则并无其他的证明。” “换句话说, ”郑纶补充道, “是不是首山之铜所铸,我们一致觉得, 对最终神兵成型后的力量,没有太大的影响。” 陈星:“!!!” 谢安认真道:“从武神提出这一点后, 我们便在建康做过许多次尝试,当今陛下宫中所收藏的传国之鼎, 就是首山之铜,底下还有古时轩辕氏的印。” 陈星难以置信道:“你们就这样,把老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古鼎, 拿来熔了?!” 谢安理直气壮道:“师弟, 这话就不对了,天下有什么东西,能比得过人?蚩尤若复生,多少百姓要丢掉性命?” 冯千钧道:“国中无鼎,心中有鼎, 是不是?陛下也同意,传承不靠这些。” 陈星一想也是,永嘉之乱依然历历在目,中原沦陷那天酿成了自汉人建国以来最大的惨案,却也教会了他们一件事——再珍贵的书琴字画、传承再久再辉煌的国之重器,在战火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精神传承在人的身上,而非单靠一方传国玉玺。 “当然我们只锯下来一个脚,”郑纶说,“铸了几件匕首,还不如大冶的铁矿来得合手。” 陈星问:“那脚多重?” 项述不耐烦道:“别再讨论那脚了,结论。” 谢安最后说:“总之,根据古籍上所言,以及对武神所用不动如山的观察,此剑纯拿来劈砍,并无太大效果,咱们换别的矿再铸一件也未尝不可行,最重要的,乃是上面所附着的六种光,以及不动明王加诸之上的九字真言铭文。” 陈星听到这话时,便知他们确实是懂的,说不定在这一年的时间里通过钻研,比自己还更熟悉神兵与法宝的原理,于是点了点头。 “不错,”陈星说,“‘器’只是承载‘道’的有形之物。所有的器都是为了方便承受法术、容纳力量而制。” “那么问题就变成了,”郑纶起身说,“如何找来六种世间之光,重现铸冶的这个过程。我们讨论了几次,最大的条件限制,在于‘熔炉’本身,即熔铸这六种光芒到‘器’中去,有特别的条件限制。” 说着,郑纶来到一个架子前,谢安亦跟着起身,两名驱魔师施展法术,打开了书架背后的暗格,陈星探头张望,觉得这场面实在太不真实了。一直以来,他总觉得凡人会法术是很难接受的事,结果现在这群家伙居然轻车熟路,比自己还要掌控自如。 项述看了眼陈星,双目明亮,眼中之意一目了然:你看?大家都在为你想办法。 陈星一笑,郑纶又拿来一个小小的吊坠。 “这叫净光琉璃,”郑纶将它捧着,放在陈星面前,说,“传说是燧人氏留下的法宝,不过我们对它的来历存疑。” 陈星:“???” “你演示一下。”谢安提醒道。 郑纶拈着它,朝房中一晃,书房里顿时暗淡下来,天光被一下全部收走,吊坠随之亮了起来。 “收光。”项述喃喃道。 郑纶点头,将它递给项述,项述看了眼便交给陈星,说:“既是如此,便可收回需要的光照。” 毕珲说:“当然,没有它也不打紧,只要在铸冶之地集齐六种光照,其中电闪、烈火与骨磷易得,日、月、星辰之光有点难同时出现,却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在这之前,咱们最大的难题就是不知如何锻冶,但根据你们梦境中的景象,找到熔炉,一切就好办了。” 这么说来,重铸不动如山,已变成了可能。项述又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符文,陈星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你在担心符文要如何分离的事吗?” 项述点了点头,陈星道:“我猜在铸冶的时候,符文说不定会自动分离。” 项述又道:“大不了把手砍下来扔进去就是了。” 众人当即色变,忙道万万不可,陈星闻言知道他在开玩笑,既然有了对策,余下之事,便变得简单许多。 “既是如此,”谢安说,“我这就派人前往若尔盖,寻找万妖殿的下落,找到以后,咱们再择日一同前往。” 项述点了点头,显然也是去了心头大患,由此轻松许多,再看冯千钧,冯千钧松了松手指,说:“既然最重要的问题解决了,轮到我了罢?这几日里有太多事情要做,依我所言,既然已等了足足一年,也不着急了,打点小酒,大伙儿好好叙叙旧,再慢慢地说,如何?” 众人于是点头,陈星与项述回到建康,还未休息片刻,当即起身,余人各自散了。 谢安早已在复建的驱魔司中为两人安排了落脚之地,仆役引着他们前往东山僻院,几步石阶一转,便是一个种满竹子的雅致小院,院里院外,竖了石头垒制的防风灯座,院内有一池塘,养了鱼,入门三字“风竹居”。内里挂了不少价值连城的字画,反正以谢安的江湖地位,大晋但凡是个写字的人,他上门去要墨宝,没有不给的道理。 房内还添了少许塞外的特别布置,与这青竹雅院竟融为一体,没有半点冲突,想必是从商人手中购来的兽皮、胡锦等物。 “我忽然有个主意。”陈星站在池塘边上看鱼,项述则在内里宽衣解带,换上汉人的衣服。 “孤王不想听你的馊主意。”项述换好衣服出来,上身晋人常穿的黑色纱袍覆到腰间,衽侧系了带,下身穿一条雪白的束踝麻布长裤,脚上趿一双薄底皮屐。陈星转头,两人相视。 陈星也跟着进去,项述拿了晋人衣服给他换上。 “不是送死的主意,”陈星解释道,“就像在梦里看见的景象,最终还是要到蚩尤面前去的,不是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项述的口气生硬而强势,“你以为我不知道?一旦没有看好你,梦里的情形势必将重演。” “不是这样的,”陈星耐心地说,“也许我们有别的办法,能将心灯分离出来,铸到剑中去,今天郑纶拿出净光琉璃时,我就在想,万一可行呢?” 项述:“想也别想,要将心灯从魂魄里分离,只会更危险。” 陈星说:“怎么会呢?你就不能好好听我说话?” 项述答道:“我听过,过去三年里,每一天我都在听,可我最后等来的是什么?” 项述对此非常敏感,几乎是一提就炸,这也是陈星自作自受——三年前因为岁星入命,他始终抱着必死的念头,导致最终他们走上了这条道路,险些失去了彼此。那时他什么都不告诉项述,导致项述留下了严重的阴影,甚至可以用执念来形容。而这也导致了,此时无论陈星说什么,项述都只会认为,过去一定会重演。 “也许心灯确实有分离的可能,”陈星想起落魂钟的原理,耐心道,“这么一来,我们就不必再……” “像曾经的我,身为定海珠?”项述压抑着怒火,说,“法宝释放之时,肉身尽毁,绝对不行!” 陈星简直无法与项述就这个问题沟通,事实上自从想起一切后,他们便始终刻意地回避着这个问题,最后要怎么诛杀蚩尤?虽然谁也不说,但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要解决这一切,眼前最可能成功的是,他放弃自己的生命,将心灯熔铸入不动如山中。 “其实你心里早就知道,”陈星说,“所以才常常说,不会让我离开你。” 项述没有回答,那确实是源自他内心的恐惧,正因恐惧,才会不自觉地反复诉诸于口。 陈星说:“如果最后再没有别的办法,要怎么样呢?” 项述脸色冷淡得可怕,答道:“那就离开这里,让神州覆灭罢。” 陈星感伤一笑,说:“你只是随口说说,我知道你不会的。” 项述说:“我会,如果神州最后果真完蛋了,记在谁的头上,你心里想必最清楚。” 陈星换了衣服,原本心情很好,轻松多了。这衣服穿了相当于没穿,尤其上身,薄得近乎透明,朝向光时腰腹轮廓看得一清二楚。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陈星知道因为曾经的许多事,项述仍在生气,只是这段时日里,对他的爱、在一起的幸福日子,已冲淡了彼此出现过的矛盾,更因项述害怕失去,也从来不提。 陈星本想说“是,都是我的错”,但转念一想,项述却是愿意付出生命,来换取他能好好活着的人啊,何必又因此争吵? 陈星坐在项述身边,把手伸进他的薄纱衣里,想胳肢他一下,再亲亲他,项述却独自坐着生闷气,不易察觉地挡开了他,仿佛生怕陈星一旦朝他讨好,自己就会对这一坚持妥协。 项述挡开他的这个动作,忽然令陈星难过起来。 “武神!”谢安匆匆忙忙又来了,见项述一脸烦躁地坐在厅内正中,陈星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看他,马上意识到了。 “又在吵架吗?”谢安已经习惯了,“那我待会儿再来。” 陈星:“你说罢。” 陈星起身出去,项述留下,谢安低声说了几句话。 陈星回到建康,有许多人要见,也有许多事待办,便径自出得门来,走了一段路后,发现项述也跟出来了,也不吭声,跟在他的身后。谢安则在项述身后一边跟一边说,神神秘秘,似乎在商量什么事。 “知道了。”项述不耐烦,看了眼谢安,说,“还不走?” 谢安示意行,便撤了。 陈星想起上一次来时,项述一定每天都在腹诽,但这一次,他明显已将自己当作了汉人们中的一员,不再强调他铁勒人的身份。驱魔师们也并未对他的身份表示出任何异议,知道他是陈星的护法武神后,便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 陈星也换上了犹如打赤脚般的皮拖鞋,与项述离开风竹居出来,距离与冯千钧约定的夜会还有一会儿时间,他需要先见见其他人。进入驱魔司,穿过走廊时,见年轻的驱魔师们正在三三两两闲聊,见两人过来,又赶紧行礼。 陈星回礼,问明地方,绕到司后去,只见后院里,司马玮正在摆弄一堆吊在太阳下晒着的鱼干。 “你不是不吃饭的么?”陈星问。 “我在市集上买的,”司马玮说,“想试试看,能否将它们做成魃。” 陈星:“……” 司马玮拿着个夹子,把咸鱼翻过去,朝陈星说:“你看,这只的眼珠子像是有点在动了。” 陈星:“这只是普通的咸鱼而已。” 司马玮:“我还试过用熏的与用腊的,也不行。” 陈星:“你还知道不拿人来试,我看看?那其他的鱼呢?” 司马玮:“分给驱魔师们吃了。” 项述问:“被冯千钧抓回来的,你的弟兄们在哪?” 司马玮放下夹子,示意随自己来,将他们带到院后,顿时把陈星吓了一大跳。 只见五个只有脑袋、没有身体的魃怒目圆睁,嘴巴一张一合,被侧着一个接一个,排队般放在一个长条形的木匣子里,一起朝向左边,并极力转动眼珠,朝陈星望来。 全是上一次陈星所见过的魃王们。 魃王头上还戴着大红大黄的花,那景象无比诡异,本来十分恐怖的场面,一下又变得滑稽起来。 “怎么……只有头了?”陈星看得背脊发凉,问道。 司马玮说:“冯千钧先是打败了两只,带着头跑了,其余魃王来追,到得榆林,又被他设计中伏,不知该如何处置,便砍了脑袋带回来。” “身体呢?”项述也看得有点发毛。 司马玮道:“不清楚,应当循着丝绸之路,往江南追罢。” 一年多前,冯千钧只身追着王子夜,前往西面沙洲,进入凉州地界后找到了王子夜的下落。而王子夜当时正带领魃王,来到了沙洲一处秦时的古墓群中,兴许是打不过他,魃军又被带着跑了,想补充些兵员。 根据司马玮的描述,事情发生之时,乃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万法复生后,冯千钧虽然无法净化魃王们,能力却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语,何况他既能使用怨气,又能驱策天地灵气为自己所用。 于是在王子夜复活新目标的暗夜里,冯千钧先是发动森罗刀,吸走了王子夜辛辛苦苦、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怨气。王子夜满心疑惑,派出魃王查探四周时,冯千钧马上改变方式,以森罗万象释放出的法术,制造藤蔓,将两名魃王当场困住。 这次冯千钧学乖了,不欲恋战,割了头马上就走。 王子夜左等右等,不见魃王归来,再派出三名魃王去追,结果冯千钧兜了个圈,绕回墓地,直取王子夜,第二次偷袭险些成功。虽奈何不得魂魄能脱离躯体、独自行动的尸亥,但给他添点堵也是好的。 然而就在最后一刻,王子夜勉强将一只唤作“鬼王”的魃复活了。 这只魃王的力量远远超过了司马玮等魃,冯千钧实在打不过,只得落荒而逃。幸而在他的干扰下,王子夜的仪式中断好几次,导致鬼王复活的过程出了那么一点差错,开始无差别四处攻击,甚至连王子夜也被一招揍爆了头。 陈星:“……” 项述:“……” 司马玮说:“接着,冯千钧不敢恋战,决定先走为上,他们仨……”说着指向其中的三个头:“穷追不舍,逃到榆林时,冯千钧设下一个陷阱,把他们的头也带了回来。” 项述说:“能将他们净化么?” 两人还带着先前置气时的僵持,陈星只当听不见,直到项述又重复了一次,陈星对着那五个头,实在无从下手,朝司马玮说:“没有身体,也没法用心灯来净化魔神血啊。” 按理说,这几只魃王若身体完好,说不定还能勉强一试,偏偏冯千钧为了图省事,只砍了脑袋,千里迢迢把头们带到江南,剩下的身躯,多半此时还在凉州四处乱转。 司马玮说:“送他们走罢,否则也实在了无生趣。” 陈星捧出一个,左右看看,见其表情狰狞,张嘴欲咬。项述伸手要接,示意他当心点,别被咬着,陈星却不高兴地避开项述动作。 陈星朝司马玮说:“就算身体还在,也已被魔神血腐化了,他们不像你,恐怕无法再恢复神志。” 司马玮被陈星强行夺走后,想必王子夜为了预防此事再度发生,加重了魔神血的剂量,抑或又把魃王们重新炼化了一次,导致这五个脑袋上怨气蒸腾,要驱逐魔神血的影响,便势必要用心灯,将他们的肉身也一并焚烧殆尽。 司马玮说:“谢安的意思是,留他们在司中,供驱魔师们研究。” 这堆头显然已被年轻的驱魔师们看来看去,研究很久了,说不定每次围观时大家还在啧啧称奇。陈星思考良久,项述则似乎早已消了气,示意陈星看,想逗逗他玩。 项述把其中一个头转过去,让两个头互咬,陈星忍着笑,佯怒道:“你别捉弄他们。” 项述只想逗笑陈星,本意是让两个魃脑袋凑近点,亲个嘴,让陈星哈哈大笑,陈星却道:“他们生前是晋人的祖宗,能不能尊重点?” 项述带着少许拘束,只得又不说话了。 司马玮说:“让他们走罢。” 陈星于是祭起心灯,按在其中一个额头上,光芒四射,将司马家的魃王们逐一净化,头们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司马玮便为他们依次抚上双眼,令其瞑目。 接着,司马玮转头,望向陈星,浑浊不清的眼珠稍稍一转,虽没有眼神,陈星却感觉到,他在说“谢谢”。 项述说:“你不必因自己身为魃而觉得孤独,你与人并无不同。” 司马玮点了点头,陈星知道项述在某个意义上能理解司马玮,毕竟当初项述也经历过这么一番纠结。三人离开驱魔司后院,沿着山路慢慢地往下走。陈星刻意走在前头,项述则抱着手臂,与司马玮落在后面,两人小声交谈着。 “拓跋焱!”陈星看见正在司前校场上收拾武器的拓跋焱,喊道,“晚上去冯千钧家喝酒!” 拓跋焱直起身,朝陈星吹了声口哨,快步过来。 陈星起初还有点怕项述又吃醋,转头看了眼项述,却发现项述与司马玮虽说着话,双眼却一直在看他,此时脸上一红,装作若无其事般侧过头去,明显看穿了陈星的心思——你想让我吃醋,我就不吃醋,你待怎的? 不过,似乎两人定情之后,项述便不像从前一般在意拓跋焱了。 “你现在是总教头了?”陈星打量拓跋焱,无聊问道。 拓跋焱有点不好意思,朝陈星出示手中那枚戒指,说:“陆影教了我少许驾驭法宝的心诀,改天让你看看。” 陈星实在没想到,拓跋焱竟也成为了驱魔司的一员,并来到了江南,当初听见宿命将朝着曾经的既定轨迹不断修正这个说法,实在令他有点担忧,生怕到得后来,拓跋焱又如从前一般变成了魃。 但既然有陆影所授的法术,以及这枚戒指护体,想必拓跋焱已能好好地活下去。两人交谈几句,陈星看出拓跋焱眉目间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焦虑,说:“陆影也许会回来的。” 拓跋焱果然忍不住叹了口气,皱眉道:“不是陆影……你知道么?在你们离开的一年间,长安发生了许多事。” 陈星下船之后,便未来得及询问如今天下局势,但拓跋焱抵达建康后,从晋人处获得不少情报,已大致知道了苻坚身边发生的一切。 “陛下已经快变成魃了,”拓跋焱说,“传闻他在长安,已不再听任何人的意见,正在召集军队,预备渡过淝水,朝大晋开战。” 陈星沉吟不语,活人化为魃的整个过程,他是清楚的,曾经的冯千镒与车罗风,以及后来的拓跋焱自己。快则数日,慢则几年,饮下魔神血后,身体将不断发生变化。 拓跋焱说:“但他至少现在还活着。” “王子夜还在等,他在等什么?”陈星觉得有点奇怪,如果苻坚最终还是喝下了魔神血,选择朝蚩尤臣服,那么王子夜一步到位,将这人间帝王彻底转化,显然就将整个大秦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了。 就像在梦境中所见,蚩尤需要新的身躯,首选就是项述与陈星。看这情况,把陈星抓回去当替身明显不现实,别说抓人,王子夜自己小命都差点没了。 在没有最适合的身躯的前提下,自然目标就转成了苻坚,以魔神血炼化苻坚的身躯,再移魂到他的身体中去,取而代之,就像上一次,顾青身躯被王子夜占据时“读到”的他的念头,非常合理。 但是为什么,蚩尤迟迟不取代苻坚? “王子夜不敢。”项述与司马玮走在陈星身后,这时候开口道,“一旦苻坚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彻底变成魃,你觉得秦廷还能维系多久?” 陈星一想也是,皇帝一旦变成魃,五胡中人铁定全部跑了,就连儿子也马上惊恐万分,想起兵反他。 “但王子夜完全可以把不听话的手下也变成魃不是么?”陈星随口说,“反正谁要造反,就统统杀掉再复活,不就好了?” 司马玮说:“他控制不住,哪怕将全长安的百姓化作魃,也没有用,没有魃王统帅,寻常活尸只是一盘散沙。” 陈星瞬间就想起来了,司马玮这群魃王,之所以被复活的意义,正在于替蚩尤统领魃军,指挥这群只知道四处咬来咬去的活尸,所以王子夜才需要去寻找新的魃王。 第125章 摄魂┃方才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是夜, 淮水之上。 建康两岸民宅灯火五光十色, 冯家开出了一艘画舫, 于船上设宴,为回到江南的项述与陈星接风洗尘,琴声阵阵, 初夏和煦微风吹来。陈星与谢安坐在屏风一侧,注视长江以南万里江山的地图。 “驱魔司要复建,”陈星说, “我没有异议, 但从今往后,驱魔师们站在一个什么样的立场上, 须得想清楚,是否接纳胡人, 想必应是无分彼此的。” “不错,”谢安说, “始终不敢开张,等你过来,为的也是这一问题。毕竟, 你知道以师兄的身份, 许多话,原本是不方便朝陛下说的。” 陈星听到这话时才彻底明白过来,为什么谢安一直在等待,待他回来率领驱魔师们,想必以谢安身份, 无论做什么,都必须考虑皇帝司马曜的意图。 但陈星就不一样了,他大可拒绝复兴后的驱魔司为皇家效命,沦为大晋诸多官署之一的结果。换句话说,只要他不买账,司马曜就拿他没办法。 这也是陈星最执着的,否则以如今天下局势,胡汉争斗不休,让身具法术的驱魔师们上战场,施展法术,四处轰炸军队,天理何容?何况打胜仗不是结束。三百年前的汉代,驱魔师们在鼎盛时期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权力越来越大,更介入皇家,最终引发贻害大汉的巫蛊之乱。 “这是第一个原则。”谢安说,“既你已与妖王有所约定,那么,人族与妖族的相争,亦可缓缓。” 陈星“嗯”了声,点头道:“但我想重明所能管辖到的,亦是有限,收妖的任务,终归是要的,只是但凡妖族与人族无犯,大家理应在神州大地上和平相处,绝不能赶尽杀绝。” 谢安略一沉吟,答道:“行,师兄便据此重订驱魔师律法,改天予你批阅。” 陈星知道自己是推不掉这职位了,身为万法复生后第一任大驱魔师,原本也该重建人间秩序,但以他的性子,应当只会在短时间内照拂驱魔司,待得建成后便将传位予合适的人。 商量完细节后,盛宴开筵,大伙儿便纷纷过来饮酒,陈星依旧坐在项述身边。众人推杯换盏,所谈无非别来之事,以及王子夜等问题。 “你们……”冯千钧看看陈星,又看项述,发现今天两人相处的模样与从前有点不一样。 项述在陈星面前竟是有少许拘束,目光随时跟着他而动。 “不错。”项述仿佛知道冯千钧想问什么,答道,一手放在陈星肩上,说:“喝,总算能痛快喝一场了。” 冯千钧说:“来,我敬你们一杯!” 顾青斟上酒,项述自然知道冯千钧敬酒的意思,举杯便喝了。席间大伙儿互道别来之事,陈星心里却依旧存着许多念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谢安朝陈星说:“小师弟,我觉得我兴许也需要找个护法。” “你知道护法是做什么的吗就护法了。”陈星当即哭笑不得道。 谢安说:“护法,就是守护驱魔师的,是不是?我让千钧当我护法,他不愿意。拓跋少侠呢,虽说武艺差了这么一点……” “别!”冯千钧当场色变,半点也不想与谢安成为“那种关系”。 谢安:“???” 拓跋焱笑着说:“我没问题,护法需要做什么?” “呃,”陈星说,“像我和项述……这样,也像郑纶与毕珲一般。你可以吗?谢师兄好歹也是有家小的……” 拓跋焱的笑容凝固了。 谢安:“也可以不像你们的嘛。” “你最好还是想想清楚,师兄,”陈星低声劝道,“别的不说,身体也受不了吧。” 谢安的表情也变得不自然起来,陈星又说:“你先看看咱们师门里,送过来的那些典籍,再决定?” “果真如此?”谢安当时随便看了眼古籍,见上面不少是故事,便无心多看,时间都钻研法术去了,被这么一说,马上改口道,“没有护法也没关系,靠自己罢!” “喝酒喝酒。”冯千钧总算等到谢安打消这念头,马上开始劝酒,大家哈哈哈地尴尬笑完,谁也不再提这事儿了。 众人沉默。 谢安唏嘘道:“接下来,咱们也许将迎来一场大战,但既然一切重新开始,有了重头再来的机会,我想呐……”说着示意陈星。 陈星点了点头,说:“我们一定能赢的!” 大家又纷纷举杯,肖山虽然缺席,却权当这是从万法归寂之时便已存在的驱魔师小组,到得如今重逢后的正式再聚,以及对将来的期望。 陈星看了眼项述,项述沉吟,而后点头道:“我们一定会战胜他。” “落魂钟的下落查到了么?”陈星朝谢安道。 谢安摇摇头,说:“温彻迟早会现身,王子夜不可能毫无动作。” 及至酒过三巡,陈星看了眼项述,见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脸上已有了醉意,今夜他的话反而说得少了,只是不停喝酒。 “别喝了,”陈星说,“你今天喝了好多酒。” 项述径自起身,说:“我到船前去吹吹风。” 项述离开,到船头去醒酒。陈星又坐了片刻,于是起身,来到画舫船头。 项述站在栏杆前,双目倒映着两岸灯火。 “护法,你当真不想听听我的馊主意吗?”陈星问。 项述答非所问,沉声道:“你觉得这像不像一场梦?” 陈星再回到建康时,忽而有许多话想说,他想与项述一起去逛逛秋社,一起到会稽去,重新看看他娘住过的地方。 项述又自言自语道:“有时候,我总觉得这才像一场梦,定海珠碎裂后,给我的一场漫长的梦,因为我曾经求而不得,所以在这梦里,老天满足了我。星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陈星一脸无奈,说:“你又知道?好罢,你说。” 项述喃喃道:“你要我好好陪伴你,我们重新在一起的这三年,已经是老天予我们的恩赐,人生如蜉蝣,朝生暮死,能好好地过完这三年,已是不易。最后你又要抱着剑,走向若尔盖的铸剑台上……” “你觉得我就一定会这么想吗?!”陈星当真没脾气了。 项述转头,认真看着陈星的双眼。 陈星无奈道:“不过好吧……这确实像我会说的话。我只是……嗯,我只是想……项述。” 陈星自打与项述重逢那天起,及至进入巨鲲的梦境,从来就不知道最终战胜蚩尤,必须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但不知为何,再来一次后,他已不再像从前般,抱着必死的念头。也许是因为死过一次,令他更珍惜自己的生命。 也许是因为他终于与项述确认了彼此的心意,他只想好好地活下去,奈何项述已经被他折腾得怕了,总觉得他要抱着那把剑,壮烈赴死。 陈星忽觉不对:“等等,河里的东西是什么?” 项述随之察觉,左手马上握住陈星手腕,两人在船头退了半步。这夜他喝了不少酒,隐有醉意,导致竟是对周围环境缺乏警惕。 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船底下掠过。 “不至于吧,”陈星喃喃道,“驱魔师们全在船上,温彻会在这个时候来搦战?” 项述沉声道:“谢安!冯千钧!别喝了!快出来!” 谢安放下酒杯,刚起身,顷刻间,淮水轰然爆响,一条青蛟从水中蓦然冲起,顿时掀翻了画舫! “终于等到你俩了——”温彻的声音冷淡道。 月夜,青蛟长吟,喷发出浓重的黑雾,瞬间飞上了半空! “找死!”项述丝毫不惧,一侧身,将陈星护到自己身后。谢安、冯千钧踏上船头,快步冲出! 陈星朗声道:“温彻!你也曾是驱魔师,迷途知返罢!” 温彻冷笑,站在青蛟头上,沉声道:“总归该有一战,大驱魔师,如今万法复生,且看看你能不能逃过鬼门关罢!” 陈星祭起心灯,项述登时全身光芒万丈,武袍爆发,飞上空中,手中现出闪光的金色盾牌,朝青蛟挥出一式盾击! “当”的一声,蛟头被打得晕头转向,偏离少许。其后谢安甩出烈风符,将冯千钧送上高空。拓跋焱快步冲出,手上流云真玺光芒一闪,化出一杆长箭,拉开长弓,弯弓搭箭,一箭呼啸而去! 温彻马上操纵蛟龙避过那箭,箭矢却绕了个圈飞来,穷追不舍。 停得一停,项述已飞到温彻身前,陈星怒喝一声:“破!” 下一刻,温彻手中现出小小落魂钟,轻轻一振。 “当”的声响,霎时间,项述体内虚影出现,化作人形,竟是被强行从体内扯了出来! 陈星:“!!!” 项述大吼一声,身体中却焕发出另一道金光,烛阴龙力现身,开始与落魂钟争夺项述的魂魄! 旋即温彻转身,驾驭那蛟龙在空中盘旋升起,手拖落魂钟,紧紧吸扯着项述的三魂七魄,不断旋转,拔高而去! “项述!”陈星大喊道。 温彻手里落魂钟又是一振,钟声响彻暗夜全城,项述全身光芒退去,整个建康城中,所有人全醒了!陈星所站画舫已侧翻并不断下沉,船上人等开始四散逃生。 冯千钧飞到近前,一刀劈砍而下,温彻马上撤去法宝,弃项述于不顾,转而朝向冯千钧,落魂钟又是一振。 “当”的声响,冯千钧如遭雷击,与项述一同从高空中摔了下来! 谢安马上意识到了危险,喝道:“来日再战!” 温彻显然不会这么便宜放过他们,按下蛟头一个俯冲,飞向谢安,谢安马上大喊,法术尽出,同时躲到陈星身后。 温彻手中怨气翻涌,朝着陈星与谢安飞来,陈星手中心灯爆发,形成光浪,朝着温彻与那蛟龙一推。 谢安调动河浪,将整座画舫卷了起来,犹如巨人一手咆哮而起,握着整座画舫,向温彻与青蛟劈头盖脸砸去。温彻全身怨气被陈星驱散,却死战不退,又是“当、当”两声,将拓跋焱与谢安的魂魄一同收走。 “不、陪、了!”温彻凄厉笑声响起,“等死罢!驱魔师!” 河水轰然落下,将陈星卷入河中。 “钧哥——!”顾青跳进淮水,抱住冯千钧,将他抱上岸去。 陈星在河畔上岸,跪在地上,赶紧察看被河水冲上岸来的项述。 “项述!项述!”陈星焦急地拍了下项述的脸。 翌日,日上三竿时,驱魔司内。 谢安、拓跋焱、冯千钧、项述躺成一排,陈星一身还朝地上滴着水,头发散乱,薄衣全贴在身上。司马曜在旁一脸震惊,稍稍张着嘴,低头看眼前这一切。 司马玮抱着手臂,低头注视众人。 濮阳喃喃道:“这可又怎生是好?” 司马曜道:“陈先生,你说你们好好的,坐在画舫上喝酒,然后东哲钱庄的老板娘,就乘着一条龙出现……” “纠正一下,是蛟。”陈星有气无力道,“是,接着用落魂钟,收走了谢安、拓跋焱、冯千钧以及我护法的魂魄。” 濮阳诧异道:“你为何没有危险?” 陈星眉头深锁,答道:“心灯。” 上一次,陈星非常明确,自己与项述都听见了落魂钟声,但当时项述是定海珠,而自己有心灯守护,两人的魂魄都没有被王子夜收走,也正因如此,王子夜开始怀疑项述的身份。 但这回项述已重塑身躯,不再是法宝化身,哪怕有龙力保护,依旧被温彻取走了一部分魂魄,能不能醒来,纯属未知。落魂钟威力实在太强大,己方谢安、冯千钧与拓跋焱全被敲昏了,这下要怎么办? 陈星说:“我得去找到温彻,将落魂钟彻底回收。濮阳先生,请你这段时日代管驱魔司,并照顾好他们。” 濮阳说:“你知道温彻躲在何处?” 陈星沉吟片刻,上一次温彻躲藏在地底的离魂花海中,但这一次,他未必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不知道,”陈星说,“只能去碰碰运气。” 司马玮看了眼陈星,说:“我与你一起去。” 濮阳说:“恕我直言,陈先生,如今事态非常危险,尸亥兴许正在赶来的路上了,你有把握么?最好尽快。” 不用濮阳提醒,陈星也能感觉到情况严重,己方现在战斗力全无,说不定王子夜的下一个计划,就是前来捣他们的老巢。甚至极有可能,王子夜已等待在了建康附近,等的就是这一刻。 而先前的温彻在谢安包围下逃离,也只是故意示弱而已,真正目的,则是等到项述与陈星回到江南后,再下杀手,这样方可一网打尽。 余人散尽,陈星眉头深锁,跪在项述身边,简直心烦意乱。 “对不起,”陈星说,“我不是故意想让你生气的……项述。” 项述头发上、眉毛上全是水,一身衣裤贴在身上,陈星先是听他心跳,再摸了摸他的脸,声音发着抖,说道:“我爱你,项述,只要你没事,我全听你的,你说什么我都……” “我听见了。”项述漠然答道,并睁开眼,一脸怀疑地看着陈星。 陈星:“……” 项述坐了起来,看看身边谢安等人。 陈星:“你没昏?” 项述:“没有,方才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陈星:“……………………” “你明明可以早点醒的!”陈星抓狂道。 项述翻身上马,身上衣裤还是半湿的,说:“还不走?救人去了。” 陈星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项述朝陈星伸出手,拉他上马,让他坐在自己身前,从建康侧门出城,驰往会稽。 “不确定驱魔司里会不会有王子夜的暗线,”项述说,“小心点总是好的。” 陈星:“你……你怎么想到的?” “谢安的计划。”项述说,“王子夜得知驱魔司重建,必定会想方设法前来阻挠,甚至摧毁。温彻手里有落魂钟,必须设法将他诱出来,得快点去会稽,夺回落魂钟,再转而对付王子夜,一气呵成。” 陈星心道你们真是太聪明了,谢安一开始就猜测,温彻一定会前来对付他们,先前的佯攻只是幌子。而温彻一旦利用落魂钟,收走了他们的魂魄之后,势必将轻敌大意。项述也正好假装失去战斗力,好将王子夜引来,趁势朝建康展开全面攻击。 第126章 陷阱┃你的心跳得太快了 建康阴云密布, 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天地间一片昏黑。 项述骑在马上, 抬头看,腾出一手,接了少许雨水。 “下雨了。”陈星说。 项述没有回答, 纵马离开建康城。 “你们胆子实在是太大了。”陈星喃喃道。 “说几次了,”项述随口道,“是谢安的计划, 不是我。” 陈星想来想去, 谢安居然还在他们抵达建康前,便已设下了这个局, 而当他们在海上漂流的一年里,王子夜迟迟没有发动, 也正因如此——毕竟项述与陈星还在,那么王子夜无论抓走了谁, 甚至杀掉了谁,都是徒劳的。 只要他俩一回来,势必将连本带利, 朝王子夜讨回场子。 所以王子夜与谢安这俩老谋深算的狐狸, 都在耐心等待。谢安根本不怕王子夜不踩进这个陷阱里,只要项述失去力量,王子夜便有十足的把握,将他们统统连锅端。 于是谢安大张旗鼓,重建驱魔司, 在某个意义上,亦是营造出迷惑王子夜的假相,这就建立起了一个明确的据点,再引他前来轰炸。 这么看来,还是谢安略胜一筹,王子夜一定会踩进这陷阱里。 眼下最关键的,就是尽快夺回落魂钟。 会稽,地底,离魂花海内。 “我把他们的魂魄收回来了,”温彻沉声道,“一群自高自大、愚蠢至极的驱魔师。死到临头,还在船上喝酒作乐。” 地脉中,一股血色幻化出王子夜的身形。 “很好。”王子夜说,“接下来,陈星一定会来找你,试图夺回落魂钟。如果我没有猜错,他现在身边已经无人相助了,谢安复建后的驱魔司里,俱是些修行不深的小辈,多半他会将司马玮带在身边。” 温彻说:“他不一定会来这儿,何况他怎么可能知道我的藏身之处?” 王子夜说:“这你就不必管了,只需要好好等着,若我猜测无误,他会来,除了此地,他无处可去,一定会到此处来碰下运气,届时你就按我教的做。不说了,我这就开始准备,着手进攻他们的据点,这次一定要将他们彻底打垮。” 温彻稍稍躬身,王子夜说:“待生擒了他,记得带到吾主面前来。” “是。”温彻答道。 会稽城外,黄昏时分,项述没有惊动任何人,带着陈星进城。 陈星四处张望,说:“需不需要先遣散百姓?” “不用。”项述沉声道,“速战速决,以回收法宝为主要目的。” 陈星说:“可是万一像上回一般打起来……” 项述皱眉道:“你才说过什么?往后全听我的,说了是不是不算数?” 陈星只得答道:“好,听你的。” 项述不满道:“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一骑到得郡守府外,项述抱着陈星,翻进墙内,到了曾经的枯井前。 陈星说:“温彻他不一定藏身在这里。” “他一定会,”项述答道,“这是王子夜设下的圈套,谢安与他,正在互相为对方挖陷阱,怎能不如他所愿?” “等等,”陈星忽然意识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停下脚步,问道,“咱们上一次抵达此处时,是在万法归寂的时候,也即是时光回溯的三年前!” “嗯。”项述拿到绳子,上一次他们是一起来的,也包括肖山与冯千钧。 陈星喃喃道:“按理说,咱们是不知道温彻躲在何处的,王子夜又怎么会知道,咱们知道温彻的藏身之地呢?” 项述说:“他多多少少,根据咱们这一路上的行为,包括谢安对温彻的身份心知肚明,明显已猜到,定海珠本来就有时光回溯的作用,忽然一夜间万法复生,这不难猜。让温彻在此地等你,是陷阱,也是证明他猜测的重要一环。” “他已经知道了?”陈星惊讶道。 项述将绳索在腰上打了个活结,朝陈星伸出手,示意他过来。 “他又不是白痴。”项述搂住陈星,说道,“你们事事都抢在他的前头,连凡人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何况王子夜?” 陈星抱紧了项述,项述稍稍提脚踝,让陈星踩在他的脚背上方便受力,一起滑下井底去。 “那么他也许会……” 项述打断道:“他就算知道了整件事的经过,也拿咱们没办法。” “项述。”陈星小声说。 两人一同在那黑暗中缓慢下坠,陈星听见项述的心怦怦跳,跳得飞快。 项述:“?” “你的心跳得太快了,”陈星忽然被岔开了思路,说道,“这不太健康。” 项述:“……” “当然有慢的时候,”项述不自在地说,“寻常人天天这么跳,早就死了。” “有吗?”陈星怀疑地问他,“可是我怎么每次听,你心跳都这么快?” 项述简直不想与陈星解释,看看四周,还没落到底,又低头看了眼陈星。 “你是不是想亲我?”陈星忽然笑着说。 上一次他们一起下井底时,陈星便忍不住浮想联翩,尤其是不小心看见了毕珲与郑纶在房里……导致他有那么一瞬间,脑子里出现了自己与项述做那件事时的景象。 “不想亲你,”项述冷冷道,“你不听话。” 两人落地,项述解开腰畔系着的绳索。 “我只是觉得……”陈星无奈道。 项述在黑暗里停下脚步,陈星改变了主意,救人要紧,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说:“算了,回头再说。接下来怎么办?” “听我的。”项述只说了三个字。 离魂花发出微弱的蓝光,地脉出现了,通往幽暗深邃地底的尽头,陈星就像上次来时,走过井底漫长的隧道,进入空旷的石洞区。 这一天,建康妖风肆虐,雨越下越大,阴雷滚滚,隐藏在云层之中,雨水竟是带着些许铁锈与血腥味,下着下着,渐渐转为黑色,覆盖了建康全城。 司马曜正与群臣在殿内议事,忽然一声狂雷在天顶炸开,所有人停下了交谈。 濮阳率先离座,快步来到太初宫前,望向天空。 地面弥漫着暗红色的雨水,群臣顿时大惊。 司马曜走出高台,在屋檐遮挡下,望向天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濮阳说:“陛下,臣得去东山看看。” “去罢。”司马曜说,“传令御林军,将东山一带的百姓先行疏散。” 最近的夜里,不知为何,司马曜偶尔会做一个梦,梦里一条青色的蛟龙在淮水上四处肆虐,残杀百姓。 厚重云层之中,又一声炸雷翻滚,百姓们纷纷察觉异状,离开家门,抬头望向天际,发出惊叫。 “晋天子呐——”一个恐怖低沉的声音响彻天际,缓缓道,“你们的气数业已终结,人间大地,当有新的天子取代你,凡事不可逆天而行……” “此乃苍天降下的旨意……若再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所谓驱魔司,正是你们的下场……” 紧接着,天空中的阴云汇聚为一张狰狞的人脸,张开巨口。 在建康千万百姓的惊呼之中,那巨口内喷出一条白骨磐龙,龙头上,站着手持天罗扇、怨气弥漫的王子夜。 驱魔师们在郑纶与毕珲的带领下,纷纷列队而出,各自手执法宝,面朝高空。 郑纶沉声道:“总算来了,尸亥,坐不住了么?” 王子夜冷笑道:“你们的大驱魔师已经死在会稽了,交出法宝,将谢安等人的尸身送出来,便免你们一死,否则……” 王子夜一抖天罗扇,怨气从天到地,开始疯狂汇聚,聚集在驱魔司外,现出一个漆黑的魁梧身躯——那是一名魃王,魃王全身拖着铁链,铁链上贴满了符纸,四处转头,面孔狰狞,发出嘶吼,犹如一头受困的猛兽! “这是什么?”郑纶皱眉道。 毕珲手持长枪,拦在一众驱魔师身前,习武的护法纷纷出列,环绕那魁梧魃王,保护了驱魔师们。 司马玮松了松手指,发出骨节声响,来到驱魔司正门前校场上,昂然面朝那魁梧魃王,魃王比起他,犹如小山一般,甚至高了不止一头。 它浑浊的眼中充斥血色,只要束缚一解,便将无分敌我,大肆杀戮! 王子夜持扇做了个手势,轻轻一挥。 魃王身上,所有的符咒解除,铁链断裂!紧接着它仰天嘶吼,山峦竟是阵阵震荡。 白骨磐龙在空中虎视眈眈,口中凝聚出一团黑火,正要喷向驱魔司,将它摧毁殆尽之时—— 一个少年身影坐在牌楼上,冷冷道:“又是你?” 雨水在狂风中飞开,少年一头短发如火焰般,脖颈所系的红色长巾随风飞扬,上身赤裸,皮毛武袍搭在腰间,下身穿一条匈奴式武裤,一脚半蹬白玉牌楼,一脚悬垂,两手各戴一把钢爪,上面电光闪烁。 王子夜一怔,那少年正是肖山,江南驱魔师却尚未见过他,仰头眺望。 王子夜现出诡异笑容,嘲讽道:“有意思,回来与你的朋友们殉葬的么?” 肖山抬起一爪,指向天空,霎时狂雷罩顶,与此同时,白骨磐龙口中聚起黑火龙炎,朝着牌楼轰然喷发而出! 肖山怒喝一声,两爪出,依旧巍然坐在牌楼上,纹丝不动,扯来天际雷霆,朝着王子夜疯狂涌去! 黑火瞬间被闪电劈开,化作无数火焰流星暴雨,疯狂轰击驱魔司,然而在驱魔司内厅正中央,第三层阁楼上,被谢安提前供奉的狰鼓发出光芒,开始旋转,法宝引来天地灵气,注入底下法阵中。 守御阵骤然开启,笼罩了驱魔司的所有建筑,抵挡住了白骨磐龙释放出的流星暴雨! 会稽地底,幽暗地脉尽头。 “我有许多事,实在想不通。”温彻站在离魂花海中,身畔盘踞着那巨大的青蛟,听到脚步声时,转身望来。 陈星独自一人,左手虚持一枚光团,心灯之光照耀着离魂花海,照向温彻。温彻转身,现出秀丽脸庞,描画的眉毛细长高挑,嘴薄如锋,带着一股隐约的不平之意。 “我知道你们杀了妖蛟,救了全天下的百姓,却被人间天子赐死,”陈星认真地说,“你救了天下人,却被自己守护的一方人当作妖孽看待,可这也不是你投诚蚩尤的理由啊?” 温彻:“你以为你是谁……” 陈星:“我们还是来苦口婆心地谈谈吧,温大人,我是现任大驱魔师、人间驱魔司执掌,如果你愿意放弃,我就张榜通告天下,为你洗脱冤屈,顺便平反,如何?我再替天下人给你磕三个响头,求求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温彻顿时大怒,喝道:“愚蠢至极!我岂是因此……” 说着,陈星却是朝着温彻,双膝扑通一跪,当场就拜。 温彻:“!!!” 陈星先磕一个头,而后道:“当年我读到驱魔司中典籍时,对您与新垣平前辈的事迹,是何等向往?转眼间竟是要与您为敌,我心有戚戚呐!” 说着陈星又磕一个头。 温彻手持落魂钟,一时竟是怔住。 “若非当年读到您的故事,”陈星眼里带着泪水,“我也不会走上这条路,可为什么前辈您,变成了……” 温彻不住颤抖,怔怔看着陈星。 接着,背后项述一招盾击,“砰”地击中温彻后脑,温彻顿时被项述倾注毕生修为的全力一击,打得脑袋歪了过去,脖颈偏折,唰地飞了出去,一头撞在了洞壁上。 紧接着项述弹出一枚银两,在空中翻滚,“叮”地打中落魂钟,陈星忙不迭起身,抓住落魂钟柄。下一刻,那毒蛟疯狂嘶吼,侧身翻滚,冲向项述,项述一转身,挥盾,又给了它一击,砰然巨响,将它张开的血盆大口打得合了上去! “你看?”项述说,“有什么难办的?” 温彻在地面挣扎,陈星拿着落魂钟,还没回过神,又见那毒蛟朝着黑暗中蓦然翻滚退开,马上喊道:“钟到手了!快撤啊!” 项述一步冲向陈星,背后那毒蛟则彻底怒了,朝两人疯狂冲来,陈星喊道:“温彻呢?” “不管了!”项述道,“把谢安他们的魂魄放回去!” “太远了啊!”陈星道,“现在逆转落魂钟,魂魄会被天脉吸走的!” 项述:“……” 陈星:“得回到建康才能释放魂魄,快走!” 项述千算万算,竟是没算到要回去才能发动,顷刻间身后毒蛟已张开巨口,朝他们冲来,项述推着陈星,说:“跑前面!我拦住它!” 陈星马上道:“不能在这里打,地面会塌的!刚才让你提前疏散百姓你不干……” “别啰嗦了!”项述要被气死了。 陈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沿着他们来时的路冲进了隧道,伸手去拉项述,两人刚进隧道,那毒蛟受到挑衅,不顾温彻,猛地钻了进来,誓要咬死两人。项述跑前面也不是,等在后面,陈星又逃得慢,隧道十分狭隘,那毒蛟不顾一切,只拼命往里钻,发出嘶吼,喷出毒雾。 “心灯!”项述听到那嘶吼时马上停步,原地一转身,手中现出盾牌,抵在身前,陈星跟着转身,祭起心灯。盾牌幻化而出,旋即挡住了绿色弥漫的毒雾。 “咳!咳!”陈星胸肺剧痛,项述当即捂住他的口鼻,两人要再跑时,忽然发现那毒蛟不再追了。 隧道大小恰恰好与毒蛟的身躯相仿,犹如一条蛇连头带尾,塞进了一根竹管子,毒蛟于是被直直卡在隧道里,进不得,退不得。 “它是不是卡住了?”陈星说。 毒蛟:“……” 只见那毒蛟猛力挣扎,却挣不出去,项述奇怪地看着它,毒蛟圆瞪双目,张张嘴,使劲地嘶叫,脑袋动了几下,动弹不得。 陈星:“……………………” 隧道外,温彻费了好大一番力气,终于将脑袋扳正,起身茫然看四周,只见一条尾巴从隧道里伸出来,朝着两侧拍来拍去。 “夫君!”温彻忙道,快步上前,拽着那尾巴朝外拖,奈何实在是卡得太实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亦无计可施。 隧道中,项述手持盾牌,缓慢走向那毒蛟。 陈星说:“怎么办?趁它卡着,现在走吗?” 毒蛟忽然开口,嘶声咆哮,项述果断扛盾,冲向它的大口,就这么以盾撑住了它的上下颚,这下总算将它彻底卡死了。 毒蛟:“…………” 于是毒蛟既无法叫,也不能动,上下颚被这么一撑,卡死在了洞壁上。 “能净化它么?”项述转头,朝陈星问。 陈星缓慢走上前,说:“我……试试?” 他还没用心灯净化过除了人之外的活物,抬起一手,不知道该按哪儿,项述于是握住了他的另一手,与他十指相扣,陈星把手缓缓按在这毒蛟的前颚上。 轰然巨响,光芒扩散,这一次,连项述的意念亦一起被带进了那毒蛟的执念之中。 第127章 金龙┃孤王唯一要守护的,便唯独一人而已 一阵狂风吹过, 刹那间陈星平地而起, 单膝跪在龙头上, 乘坐闪光的金龙,腾飞于九天之上! “要掉下去了!”陈星顿时大喊起来。 “抓稳。”项述的声音沉稳而有力,稍一偏转身体, 陈星马上抓住龙角,震惊道:“项……项述?!” 除却曾经在项述心里,这是他第一次与项述一同入梦, 而自己所乘坐的创世神龙, 竟是发出了项述的声音! “项述?!是你吗?”陈星诧异道。 “龙力,”项述说, “父亲留给我的力量。” 项述的意识已化作巨龙,那双角犹如珊瑚般闪烁着金粉的色泽, 龙躯若隐若现,现出灵魂形态, 唯独头部与双角显得十分坚实,让陈星稳稳搭乘。 “你居然能变成龙!”陈星惊讶道,“是不是只有在幻境里……” “别问了!”项述的声音道, “走, 下去!” 旋即金龙载着陈星,一侧身,穿过云雾,飞下人间,层层湿润水汽蓦然散开, 现出奔腾的泗水,那条青蛟正在水中飞旋,卷起滔天的巨浪! 温彻正在空中飞翔,一手指天,幻化出奇异的阵法,犹如一件奇特法宝——山河、地形,尽数随着那法宝的变幻而改变了模样,河流改道,山峦聚拢,困住了那青蛟! “新垣平呢?!”项述的声音喝道。 “蛟龙就是新垣平!”陈星朗声道,“这是新垣平被毒化之后的事了!” 项述道:“那是温彻吗?” 陈星也不清楚,在这执念中的温彻究竟是真实的温彻,随着心灯发动而一起被带进了新垣平不甘的过往之中,还是纯粹只是新垣平执念中温彻的形象。 毒蛟翻滚,狂嘶。金龙载着陈星,张牙舞爪地悬浮于空中,一同观望。 “对不起……”温彻的声音带着哽咽,“对不起……夫君。” 旋即,温彻将左手法宝一收,山峦顿时重重围困,锁住那毒蛟,右手现出一把木制古剑,朝着毒蛟飞去。 毒蛟以一个陌生的声音嘶吼道:“我不甘心!” 陈星:“……” 上一次来到江南时,他得知新垣平曾与温彻一同诛戮祸害鲁地的蛟妖,但新垣平亦因此身中剧毒,日久天长,毒素竟是侵袭全身,令他被毒蛟不甘的怨念附体,进而头生利角,化出蛟鳞,取而代之。 “最后温彻杀了这条蛟?”金龙问道。 “没有……”陈星豁然顿悟,改口道,“有!他一定杀了新垣平,其后才被王子夜教唆,再将新垣平复活了!” 金龙观察底下,沉声道:“死在温彻手中,这就是他的执念。” 曾致力于斩杀妖怪、守护一方百姓的驱魔师自己,竟也成为了妖怪,最终新垣平被人间天子下令,沉江而亡。然而竟是未死,数十年后,又从江中飞出,温彻不得不面朝曾经山盟海誓的爱人,仗剑杀之。 果然,温彻身形凝固在空中,不忍转头,眼泪在风里飘零。 “我……不得不动手,夫君。”温彻哽咽道,“来生……再见。” 武袍飞扬,毒蛟抬起头,绝望地大声嘶吼。 然而下一刻,天空中一声龙吟,陈星与金龙分开,从天而降!陈星全身光芒万丈,朝着温彻扑去,以一手按住了温彻的额头,发动心灯,喝道:“破!” 心灯闪光轰然炸开,温彻猝不及防,被打回地面! 陈星躬身落地,马上上前检查温彻,喊道:“项述!这是温彻!是他!他们在使用法力共燃!” 山摇地动,山峦的垮塌、河流的泛滥、树木的倒塌已掩去了陈星的声音,那金龙从天而降,五爪齐出,牢牢抓住了毒蛟! 原本温彻在心灯力量下溃散,法宝所围起的结界顷刻间撤去,毒蛟正要挣扎脱出,却被那五爪金龙牢牢按住!刹那鲜血爆了漫天。陈星跑上高处,避开流水,喊道:“项述?!” 毒蛟纵声嘶吼,扭头朝向金龙,喷出毒雾。 金龙却丝毫不让,龙威愈盛,同样朝毒蛟发出狂吼! 两条龙对峙、相斗,金龙的威力当真只能用毁天灭地来形容,就像上一次项述徒手抵抗毒蛟,背后出现金龙幻影之时。毒蛟顿时现出惧色,想转身逃离,奈何金龙龙爪已深陷入体,腐化的血液喷发而出! “魔神血在哪儿?”陈星抱住了昏迷的温彻,诧异道。每一次出魔之时,都伴随着其人体内魔神血的出现,那是与入魔者魂魄相纠的绝望念头,但新垣平意识中的魔神血呢? 又过瞬息,只见那五爪金龙在空中优雅一翻身,竟是将毒蛟的身躯纵向撕开,抓出了一条翻滚的血蛟! 血蛟以奇异的姿态翻滚着,猛力挣出项述控制,嘶吼着要飞走。 魔神血!那是以魔神血孕育出的魔蛟!陈星怔怔看着,一名男子走到他的身边,跪了下来,与陈星对视。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庞,他躬身,一手抱住温彻,牵起了他的手。 “我去看看项述。”陈星意识到这一定就是新垣平,但项述还在空中,与那魔血凝聚而成的蛟搏斗,他将温彻交给新垣平,快步转身跑去。 血蛟嘶声道:“你所守护的,终有一天,将背叛于你——” 金龙发出威慑天地之声,释放龙威,喝道:“愚蠢而不自知的恶心东西,给我滚!” 陈星张开手臂,在意识世界中飞身而起,落在金龙头顶上。 陈星:“项述!带我上去!净化它!” 项述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从来就未尝执念守护这世间,孤王唯一要守护的,便唯独一人而已……” 下一刻,金龙陡然提速,载着陈星,朝着血蛟飞去。 陈星手中万丈心灯之光,在那宏大的世界中一闪,刹那金龙化作一把利剑,纵向刷然刺穿了血蛟,数百年的魔神血刷然在天地间消散,光点化作雪花,就像周甄离开之时,温柔地纷纷洒向世间。 项述与陈星落回地面,新垣平一身大驱魔师袍,跪坐于地,怀中抱着昏迷的温彻,抬眼朝两人望来。 “新垣平?”项述皱眉道。 “谢了,”新垣平低声说,“数百年的煎熬,终得解脱。” 陈星牵着项述的手,望向新垣平,新垣平与他想象中的容貌完全不一样,除却身材较高之外,五官、容貌都较为普通,既没有项述的美貌,更没有谢安的儒雅,若非有大驱魔师出身,此人看模样,不过是一名芸芸众生的平凡人,他的脸庞瘦削,眼中却带着温暖之意,侧脸上带着几片蛟鳞,显得愈发惊心动魄。 “你好些了么?”陈星说。 “就像做了一场大梦。”新垣平叹息道,又低头看了眼温彻,眼里充满不舍,抚摸温彻的脸庞。 陈星有点担心,怕新垣平又要像周甄一般,自绝求生之念,没入天地间,但新垣平却道:“你身上的,是心灯罢?” 陈星点了点头,项述想说点什么,陈星却轻轻摇头,他知道项述想催,但这个时候,不妨让新垣平梳理下前因后果,毕竟他刚恢复神志。 “现在是什么年头了?”新垣平又问。 “太元六年,”陈星答道,“距离你死那年,已是五百余年过去了。” 新垣平沉默,低声说:“等了五百年呐。当初与他一个约定,竟是应在了你的身上,罢了。” 项述:“?” 四周景物纷纷破碎,回到了地下隧道之中,项述与陈星蓦然一震,面前是怀抱着温彻、席地而坐的新垣平。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新垣平最后问。 陈星与项述对视一眼。 建康: 东山前,业已成为了王子夜与众多驱魔师的战场,而肖山的归来登时为驱魔师们平添不少助力,雷电霎时狂轰滥炸,年轻驱魔师们法术齐出,得以目睹这场旷世的大战! 哪怕未曾学会法术的年轻人们,亦在一旁为他们助阵呐喊。 皇宫高处,司马曜看得瞠目结舌,快步出宫,一众人等紧张拉住皇帝,苦苦哀求“陛下你不能去,实在是太危险了!”。 司马曜怒斥道:“儿郎们在浴血奋战!朕岂可退缩宫中!快随我!靠近点!看得清楚些!” 濮阳赶紧跟来,待会儿万一皇帝被抓走可不是玩的,但书上都说人间天子有紫微星罩顶,王子夜始终不来攻击司马曜,想必也有他的原因。 “准备茶水,”司马曜道,“来来来,朕要亲自督战。” “你只是想看热闹吧!”陈星声音蓦然怒道,“把陛下给我带回宫去!” 一条蛟龙刷然擦着皇宫外校场飞过,带起狂风。 王子夜猖狂至极,一波又一波流星雨惊天动地坠下,击在驱魔司守御阵外围,山摇地动,不住撼动狰鼓形成的结界,只要再数轮狂轰,守御阵便要被彻底毁掉。 肖山竭尽全力,引动雷霆,轰击王子夜与其所乘的骨龙。王子夜左手持天罗扇,怨气铺天盖地,右手执沧浪珠,一瞬间整条淮河的河水倒灌,朝着东山上涌来。 驱魔师与护法们则竭力应对那身材高大的鬼王,鬼王化作一道虚影,出刀。 陌刀几乎无人能挡,任何人招架之下,武器全被斩断! “驱魔师、护法悉数听令!”一道心灯破开黑暗,陈星的声音伴随着那道光响彻天地。 王子夜蓦然转头,望向声音来处。 “各入建康,保护百姓。”陈星喝道,“司马玮!你去保护皇帝!” 驱魔师们齐声大喝:“听令!” 司马玮收起武器,离开驱魔司。 霎时法术光华齐出,东山牌楼下,众人纷纷散入建康各个角落。 王子夜一声冷笑,全力催动沧浪珠,下一刻,心灯光芒一敛。 “当”的一声,落魂钟响。 王子夜顿时睁大双眼。 驱魔司内,主阁,三楼。 谢安、冯千钧、拓跋焱同时睁开双眼。 “肖山去对付鬼王!”陈星又喝道,“别管那条龙了!” 牌楼下校场,王子夜冷笑道:“居然将温彻也……” “在这里呢!王亥!”新垣平之声响起,载着项述与昏迷的温彻飞来,青蛟猛地咬住了骨龙颈侧,王子夜怒吼一声,被掀下龙头。 奈何那骨龙个头实在太大,青蛟在其面前,妖力尚未及它的一成,只得与它在空中奋力搏斗,项述则喝道:“心灯!” 陈星落在校场前,祭起心灯,项述化身护法武神,借青蛟与骨龙一撞之力,登上龙头,持盾挥去。 霎时骨龙猛地翻身,将项述甩了出来,青蛟与骨龙开始剧烈缠斗,项述则一身鎏金武袍疯狂飞扬,于空中盘旋,洒下金粉。 陈星站在驱魔司正中央的金玉照壁前,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施展心灯,王子夜则左手天罗扇,右手虚持沧浪珠,十里淮河所有的河水平地而起,掀起滔天巨浪,朝着建康全城当头罩下。 “陈星,”王子夜说,“又见面了。” 陈星:“咱俩终有一场斗法,择日不如撞日,就在此地如何?将沧浪珠的法术解了,大家各凭本事,认认真真打一场?” 王子夜笑道:“既想斗法,怎能没有献祭,一战收缴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不觉得很精彩么?” 陈星怒喝道:“你也曾是凡人!凡人又有何辜?!” 王子夜做了个手势,收起天罗扇,沧浪珠升上空中,骨龙霎时飞过,衔住沧浪珠,将它衔走,龙口中光芒四射,龙珠与骨龙再次相合,引动淮水巨浪,席卷建康全城。 “你只有一盏心灯,”王子夜喃喃道,抬头道,“虽然我不知道述律空是如何挣脱了落魂钟的束缚,但在天罗扇下,死去的凡人,却会为我提供源源不绝的怨气。” “既然不愿解去沧浪珠的法力,”陈星说,“那我也不守规矩了。” 随着骨龙四处肆虐,那巨浪排山倒海压下,然而建康城中,分散的驱魔师们各出法力,推起乱石、木料,凌空自动层层垒砌而起,抵挡住了淮水的灭顶之灾! 空中,项述引着那骨龙盘旋来去,身体一圈又一圈,洒出法力光粉,落在驱魔司前校场上,青蛟已绞住那骨龙,竭力飞高,喝道:“还没完成?!” 项述喝道:“快了!” “哈——啊!”肖山从牌楼处跳上高空,一爪勾住那骨龙,喊道,“哥哥!我来帮你!” 校场前,陈星与王子夜对峙,王子夜手中天罗扇再现,蓦然一抖,喝道:“来罢!大驱魔师!” 怨气顿时从天罗扇中冲出,四周黑暗仿佛凝结为实体,铺天盖地地冲向陈星。 紧接着,照壁后谢安一声大喊:“小师弟!我来助你!” 谢安、冯千钧从两侧飞速冲来,谢安手上戴着四色玺戒,冯千钧出森罗万象,将怨气扯走,拓跋焱飞身上了照壁,弯弓搭箭,一箭射向王子夜。 王子夜顿时被法术击退,陈星却丝毫不动,一旦收走心灯,项述势必便将失去武神力量,只淡然立于照壁前。 谢安与冯千钧分两侧护住了陈星。 “去帮他们。”陈星一眼望向天空,项述与化作青蛟的新垣平已陷入苦战之中,那条骨龙是王子夜从太湖湖底叫醒的,又有沧浪珠在手,实在太难打了。 再看被肖山引走的鬼王,已不知去了何处,雷霆点燃东山,燃起了山火。 “陈星!”拓跋焱紧张道。 “听我的!”陈星朝谢安一瞥。 谢安马上会意,喝道:“听他的!走!” 三人各自抽身而去。 空中,项述引着骨龙四处飞旋,徒手抓住龙的脊骨,发出狂吼,竟是将那骨龙从中扯开一条缝隙,新垣平喝道:“你们的帮手来了!” 第128章 首战┃这下你再无路可逃了 话音落, 地面流火弹平地飞起, 冯千钧借着狂风飞上天空, 喝道:“把它引到地上去!” 谢安站在山林间释放法术,斜斜轰向那巨大骨龙。 拓跋焱追到林间,弯弓搭箭。 肖山不住喘息, 鬼王又是一步上前,化作虚影,连出了数十刀, 刀光与爪影来得实在太快, 兵刃交错声响近乎连成一片。 “中!”拓跋焱喝道,紧接着一箭飞去, 射中鬼王。 一声破甲声响起,流云真玺释出利箭, 贯穿了鬼王的护身铠甲,穿透它的胸膛。鬼王马上转身, 旋转陌刀,朝着拓跋焱错步而来。 拓跋焱放下弓,舞起长戟, 硬架了鬼王一刀, 然而长戟竟是如木棍般被一分为二,眼看自己差点就要被开膛破肚时,肖山从旁冲来,架住了鬼王刀式! “你射箭!”肖山喝道,“不要硬接!” “没有了!”拓跋焱与肖山分开, 躲进树丛中,鬼王刀过之处,树木轰然四下倒塌,再大的树木竟是不挡它一招。 肖山难以置信道:“没有了?‘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拓跋焱道:“我只有这一箭啊!” 拓跋焱做了个法诀,召回箭矢,事实上于法术一道,他也才学了一年,不甚精通,不比浸淫多年的谢安。更何况这流云真玺连个配套的用法都没有,若换作陈星,想必这法宝还能发挥点作用。 他唯一能驾驭它的,就只有百发百中,射中敌人,再叫回来,再射,来来回回也只有这两招,这下想以手中戒指召回箭矢,奈何箭矢却卡在了鬼王的胸膛上。 肖山喊道:“别和它正面打!找机会偷袭!” 拓跋焱竭力凌空召走箭矢,箭矢纹丝不动。眼看鬼王一躬身,已掠到肖山身前,一刀劈砍而下,肖山完全拿它没办法,这大个头既不怕电,速度又极快,正要逃开时,拓跋焱全力以赴,那箭竟是带着鬼王偏离了去路,朝侧旁树上一撞。 拓跋焱:“……” 肖山:“???” 肖山回头看拓跋焱,拓跋焱忽然想到办法了,当即开始指挥那箭矢,带着鬼王后倒。鬼王几次持刀欲劈,都被卡在身体里的箭矢带得东倒西歪,几次差点摔跤,索性弃了肖山,抬手要将箭矢拔出来。 拓跋焱却喝道:“起!” 接着,箭矢凌空而起,将鬼王带得飞到半空,再随着拓跋焱的动作,犹如小山一般的鬼王狠狠撞在侧边山石上。 鬼王两手甩开,在空中失去平衡,既拔不出箭,又撞来撞去,肖山顿时大笑起来。 拓跋焱:“这下怎么办?它要把箭矢拔出来了!” 鬼王终于成功扯出箭矢,拓跋焱与肖山抽身退开,只见鬼王紧紧握着箭矢,拓跋焱祭起流云真玺,又是一声唿哨,鬼王身不由己,被带得飞出去,只得松手。 肖山:“哈哈哈哈!” 拓跋焱:“再来一次!” 与此同时,项述、冯千钧与谢安带着那条骨龙横冲直撞,冲进了树林。冯千钧双手圈转,挥起森罗万象,林中树木顿时拔根而起。 项述还腾出空来,从侧旁给了鬼王一记肘击,朝两人怒道:“不要玩了!速战速决!” “你们是小孩吗?”冯千钧简直焦头烂额,那骨龙实在太大,一翻身便惊天动地。 “好的!”拓跋焱这次掌握到诀窍了,吹了声口哨,同时与肖山分头,躲开冲向他们的鬼王。 箭矢飞上万丈高空,再次坠落,这次唰地从后背射进鬼王身体,牢牢卡在了鬼王肩上。 肖山喊道:“现在呢?” “交给我吧,”拓跋焱道,“你去帮大单于。” 肖山:“能行吗?” 拓跋焱笑道:‘哥哥我是什么人?当然可以!” 鬼王狂吼,双手持刀,朝着拓跋焱斩下,拓跋焱双手圈转,朝着鬼王一推。 “去!”拓跋焱喝道。 刀锋到得拓跋焱面前,劲风扬起,鬼王却被卡在肩上的箭矢之力蓦然一扯,身不由己倒飞出去,眼睁睁看着只差这么一点,就要将拓跋焱当头砍死,然而抵挡不住箭矢威力,被带得飞上半空。 鬼王:“……” “把你扔到海里去好了。”拓跋焱道,继而全神贯注,在戒指上凝聚力量,流云真玺爆出强光,箭矢“咻”一声拖着鬼王,斜斜飞走,连着掠过东山山头,撞上远处皇宫,撞破高处宫墙,又从背后撞了出去,飞向天际,飞得无影无踪。 冯千钧祭起法术,漫山遍野藤蔓重重缠住了骨龙。谢安抬手,召来落石与滚木朝中间挤压,粗大藤蔓开始收绞,骨龙还想逃离,项述抡起一截断木,在它头上狠狠一招,将它的龙头打得陷入地去。 肖山追来,以苍穹一裂勾住骨龙之尾,项述一手抓住骨龙双目处的窟窿,两人同时朝着反方向使力。 冯千钧全神贯注,将法力催到极致,众人同时怒吼道:“破!” 骨龙一声狂吼,顿时全身骨架在这巨力下被拆得七零八落,项述将龙头抡起,抛下山去。 “打扫战场。”项述说,“我去看陈星!” “交给我,”新垣平快步追来,“你们都去。” 接着,新垣平祭起法术,众多零散白骨平地飞起,空中符纹出现,现出光链,将千余块白骨分别以封印锁住。 新垣平双手一合十,再举起,握拳,朝着两侧一撒。 零碎的龙骨刹那化作流星,在天空下飞散,射往神州大地的四面八方。沧浪珠则被新垣平收走,满建康城的巨浪垮下,回到淮水之中。 驱魔司外: 陈星与王子夜在校场上对峙,王子夜藏身怨气之中,幻化出狰狞的模样,声音喑哑:“我知道你心中仍有不甘,你不愿就此死去,有时候,一个小小的念头,将在你的内心深处生根、发芽,人性本来如此,来吧,敞开你的内心,接受这点遗憾……” 陈星:“王子夜,我也知道,在你的心里,有着许多不甘。失去姜瑶,一定很难过罢?” 王子夜的双目陡然变得一片血红,狂吼道:“你为什么会知道?!” 陈星说:“来吧,王子夜,不要抵抗,交出你的执念,让它在心灯的照耀之下随之消散,你终将获得……” “……释然。”陈星轻轻地说。 话音落,项述身上的心灯力量被倏然收走,回归一身武士装束。 心灯被收回陈星体内,紧接着,就在他站立之处,脚下地面发出微光。 那是项述飞在空中时,所洒下的光粉轨迹,一重又一重法力光粉所绘出的路线,形成了一个五十步方圆的守御阵。陈星凝聚心灯之光,注入这阵法之中,驱魔司前校场上,地面瞬间大亮,一道光幕从陈星身上扩展,将整个校场区域笼罩了起来! 王子夜:“!!!” 王子夜马上转头,望向四周光幕,这么一来,两人都被牢牢地锁在了这道光幕里。 “以心灯为阵眼,架起的守御阵,”陈星注视王子夜,沉声道,“这下你再无路可逃了。” 王子夜狂吼,挥起天罗扇,怨气开始汇聚为利刃,环绕陈星高速飞舞。 陈星眉目间火焰飞扬,头发化作金火,一身竟是出现定光燃灯法相,犹如在阴阳鉴中,与项述第一次击破王子夜之时! “该做个了断了。”陈星认真道。 此时他已与守御阵同为一体,地面升起无数金色的流星,在狂风骤雨般的怨气利刃下开始相撞,并将怨气焚烧殆尽! 王子夜不住喘息,提升了怨气的力量,将天罗扇中储存了上千年的怨气尽数催动,汇为一把黑色的巨剑,朝着陈星唰地射去。 紧接着,一个身影飞身进了守御阵。 项述在阵外时尚是寻常武人装扮,但就在冲进心灯照耀区域之中,霎时再次化身为护法武神,抡起盾牌,“当”一声挡住了王子夜释出的重剑。 “回收他的法宝。”陈星沉声道。 王子夜发出狰狞的怪笑,说道:“这场面当真似曾相识,三年前,你们已算计过我一次,我懂了……” 陈星蓦然睁大双眼,项述冲到王子夜身前,挥盾,王子夜马上后退,一手凝聚起滔天怨气,朝着项述狂轰滥炸。项述以肩扛盾,侧身竭力抵挡,双脚在地上不住打滑,一时天罗扇中释放出的怨魂之力、枉死怨念、恨意,疯狂哀嚎起来,几乎要将心灯守御阵撑碎! 心灯在这怨气的冲击下顿时暗淡下去,陈星却坚守着那守御阵里,最后凝聚的一点光芒。 项述喝道:“将怨气放出去,力量太强了!” 陈星眼看已无法再继续,正要撤守御阵时,王子夜背后倏然冲进了肖山,当场一爪勾住王子夜肩背,把他在空中抡得挥起一个圈,再重重掼在地上,发出一声血肉与砖石地相撞的声响。 冯千钧旋身,犹如一阵风般冲进,双刀齐出,叉住王子夜肉身,又朝空中一挑。 紧接着是进入守御阵范围内的谢安,谢安趁着王子夜飞在空中,又拉开施法手势,风火雷地流弹齐出,将王子夜的肉身炸得粉碎。 最后进来的是拓跋焱,拓跋焱左右看看,两手空空,王子夜肉身已毁,自己的穿云箭又在鬼王身上被带得飞跑了,只得捡起掉在地上的天罗扇,问:“这个交给谁?” 项述:“……” 陈星却道:“准备作战!他还没死!” 王子夜肉身已毁,三魂七魄脱出,化作幽魂形态,席卷着怨气,开始在守御阵中凝聚。 众驱魔师马上分开,退守阵中各个角落。 与此同时,置身心灯照耀之下的所有人,手中法宝都闪烁着明亮的光泽,在这光幕范围内,心灯光华无处不在,众人的武器竟仿佛受到了奇异的感应! 冯千钧的森罗万象双刀亮起白光,正如曾经的不动如山。 谢安的四色玺戒上蒙着一层温润的心灯之光。 肖山手中,苍穹一裂的电光转化为温润的心灯光泽。 拓跋焱伸出手,手中光芒幻化,形成一把长戟! 项述手中盾牌光芒四射,却反手一收,来到陈星身后,从背后虚虚环抱住了他。 在这心灯的绝对区域之中,所有人都不同程度地获得了陈星的一部分力量,虽不似项述全身幻化,成为护法武神之体,但各自所持武器,已开始反向净化王子夜释出的怨气。 王子夜颤声道:“既是如此,今日与你同归于尽,又有何妨?” 陈星嘲笑道:“谁想和你同归于尽,王子夜,接受你的宿命罢。” “受死!”王子夜狂吼道。 陈星始终背在身后的左手终于扬起,于身前亮出落魂钟。 王子夜全身怨气消散,驱魔师们各出武器,光芒倒卷,开始吞噬王子夜全身的怨气。 谢安喝道:“守住!今天一定要解决这厮!” 众人齐声大喝,引来心灯之光,协助陈星与项述施法,王子夜嘶哑声音凄厉大喊,陈星却不管不顾,只专心以落魂钟吸扯王子夜的三魂。 “这一次,不会再失败了。”项述低声说,两手一环,左掌阴,右掌阳,继而一翻,变幻掌式,上阳下阴,从身后抱着陈星,推出他右手中心灯法力。 众人武器上强光爆发,将怨气霎时冲散,王子夜恐惧地转身,撞向光幕,吼道:“吾主……吾主!” “当——!” 陈星敲响了第一钟,悍然喝道:“召魂!不要再挣扎了!” 王子夜的天魂被拉扯,发出幻光,登时被收入落魂钟内,声音刹那变得虚弱起来,咆哮道:“吾主……” “当!” 陈星敲响了第二种,王子夜灵魂的第二道虚影背朝陈星与落魂钟,从光幕前被扯起,刷然吸入钟内。 与此同时,晦暗天空下,乌云席卷为一张狰狞的巨脸。 蚩尤的声音狂吼道:“你们这些死不足惜的蝼蚁——” 巨脸张口,喷出带着魔血的流星弹,坠下人间,朝着建康全城坠落。 东山前的悬崖上,新垣平却及时祭起沧浪珠,喝道:“起!” 淮水中的巨浪再度翻涌,形成一张滔天的水幕,从地到天轰然卷起,抵挡住了天际落下的魔血弹雨! “抓紧时间!”项述喝道。 陈星一振落魂钟,“当”的第三声响。 “我……结束了……”王子夜发出最后的哀嚎,最后一魂唰地被陈星扯走。 陈星顿时两眼一黑,失去了所有力气。 旋即光幕撤去,心灯守御阵解除,项述右手搂着陈星,左手朝空中一掀,借着这心灯收束的力量,幻化出巨大的光盾,飞上空中,将魔血悉数挡了回去! 蚩尤发出愤怒的狂吼,雷鸣阵阵,狂风卷起,乌云消弭,烈日万丈。 升上空中的水幕化作细雨飞散,洒向建康全城,在阳光下形成了一道瑰丽的彩虹,横亘于建康皇宫。 司马曜与群臣纷纷走出皇宫高处平台,朝着远处东山遥遥一躬身。 项述怀抱陈星,已是筋疲力尽,朝远处遥遥一点头。 驱魔司首役精锐尽出,完胜。 第129章 助力┃我就说怎么这么好吃! 灿烂阳光照着斑驳树影, 映在房里房外, 初夏时节, 一片生机勃勃。 “我还记得小师弟你呢,从前每回用完心灯,都得睡上很长一段时间。” 谢安唏嘘道:“那会儿都没人敢朝武神说话, 就肖山小兄弟,每日里过来看看他。” 陈星伸了个懒腰,布过心灯守御阵后, 他确实精疲力竭, 足足睡了三天。但再怎么说,也比从前的三个月好多了。 项述依旧寸步不离地陪在他的身边, 生怕他又像从前般一睡不醒,幸而随着陈星每次休息后很快醒来, 项述的焦虑也减轻了不少。 “好饿。”陈星无聊地说,“建康的夏天实在有点太热了, 而且师兄,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驱魔司里灵气这么稀薄?从来就只有把地方选在灵气充沛的地方, 你倒好, 大家想修行学法术,还得到外头山上去坐着?” 谢安拿着扇子,给陈星摇了一会儿,说道:“武神提议,驱魔司中禁止斗法, 以免年轻人学了法术,控制不住炸房子,又或者争强好胜打起来。师兄我用了一个法阵,将天地灵气屏障在司外,这样一来,也好让大家体验体验,万法归寂是什么感觉。” “喝水不忘挖井人嘛,只有这样,他们才知道小师弟你当初有多艰难。”谢安笑道,“行,既然醒了,稍后便过来,大伙儿讨论讨论罢,新垣平前辈过来看你好几回了。” 陈星点点头,谢安离开后,项述一手端着一大碗牛肉面,一手拈着筷子过来,让陈星先吃点东西。 “谢谢。”陈星笑逐颜开道,确实已饿得不行了。 项述听到“谢谢”两个字时,仿佛有点生气,皱眉道:“什么意思?” 陈星忙摆手,说:“不知为何,突然就这么说了。” 项述抱着手臂,看房外,像只一脸不爽的狼,再转头看陈星,意思是快点吃。 陈星知道这家伙一直不太习惯建康,毕竟南方的夏天与塞外比起来,实在太热了,热得项述总有点烦躁,还不好像在敕勒川时敞着胸膛,赤裸半身只穿条薄薄的长裤。大家虽然衣服料子薄,却也尚属穿得齐整,项述只得入乡随俗。 “好咸……”陈星尝了一口就说,“驱魔司得换个厨子。” 项述:“……” 陈星:“?” 项述冷冷道:“我给你做的,过午厨房里没人了。” 陈星:“……” 陈星马上改口道:“我就说怎么这么好吃!” 项述看那模样,有点想揍陈星,已不想在房里待了,出去坐在廊下。陈星哀求道:“我错了,别生气啊!下回只要少放点盐,一定更好吃了!” 项述不耐烦道:“快吃!”说着侧身拿过琴来,在廊前盘膝而坐,弹了几个音。陈星边吃面边喝茶,忽然意识到项述居然给自己做饭吃?这应当是他头一次正式下厨做饭吧?以前与他、冯千钧风餐露宿时,项述虽然也与他们烤过兔子或鹿肉,却没怎么用过心,能填饱肚子就算,后来还是冯千钧负责烤的。 一时房内外十分安静,陈星吃了那面,喝茶时,项述沉吟片刻,忽然又回头,说:“咱们成功解决王子夜了。” “对啊。”陈星捧着茶,双眼明亮,又笑了起来,他们离最后的胜利,又近了一步。 项述又弹了几个音,思考片刻,而后说:“你的主意是什么?” 陈星当即有点拘束,生怕项述又生气,毕竟他们上回正因此事吵了一场,虽然不太激烈,却是彼此自从心意相通后,吵过的第一次架。 项述又道:“我想听听。” 陈星:“这几天里,你们商量过了?没想出办法是吗?” 陈星猜测项述是否与新垣平讨论过,而新垣平乃是五百多年前的大驱魔师,无论从知识还是法力上,都不是他们能比的,想来新垣平也许也提不出什么好办法。 “你怎么会这么想?”项述这下却是真的生气了,压抑着怒气,说,“我愿意听你的主意,因为有话就得说开!与有没有解决办法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想不到办法,就答应让你去死了?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项述也是聪明人,一听就知道陈星又想岔了,陈星忙道:“对不起,是我没考虑清楚!” 项述郁闷道:“你就气我罢,该我欠你的。” 陈星赶紧哄项述,项述却把琴放在一旁,黑着脸起身走了,走出几步,又不耐烦地回头,皱着英气的眉头看他,意思是还不跟过来? 陈星便笑着牵住他的手,与他到书阁里去。 众人正在睡午觉,被老当益壮的谢安叫醒,挨个拖了过来开会,各自呵欠连天的。肖山也不看位置,直接坐在项述与陈星身边,趴在项述腿上继续睡。项述嫌弃地把他踹过去少许,肖山一脸不爽,瞥了项述一眼,趴到陈星膝前枕着。 “刚好大驱魔师这时候醒了,”谢安说,“我一个老年人都不睡午觉,你们这些小伙子,怎么个个都这么困?” 冯千钧道:“这才刚入夏,不睡觉做什么?建康太热了,夏天正乏。” 拓跋焱无论什么时候都一身武袍正服,衣冠堂堂,神情却有点呆呆的。这是他第二次在南方度夏,却也实在受不了,以手反复松领子,说:“确实有点。” 新垣平找了位置,随处一坐,笑道:“总算醒了,还以为你会像贾生一般,睡个好些天。” “贾生?”陈星诧异道。 “贾谊,”新垣平说,“不知道他的事儿,有没有流传下来,我们那一代的心灯执掌,原是他来着。” “贾谊!”谢安顿时激动了,朝陈星说,“贾谊是你家祖宗?” 陈星也是满脸茫然,新垣平随口解释道:“他原本身体就弱,恰好命中得了心灯,又缺护法扶持,不久后就撒手人寰了,现在看来,你倒是耐得住。” “心灯究竟是什么法宝?”项述朝新垣平说,“我知道心灯会燃烧三魂七魄之力。陈星从前亦受过不少伤,以后会不会也被影响?” “你们为何不做法力共燃?”新垣平似乎有点诧异,说道,“我看陈星祭心灯时,你才幻化为光耀护法武神,心灯一撤,你便成了凡人,为何不用共燃来直接引动力量?” 项述从前是试过的,但这一行为导致了陈星直接吐血,其后便再也不敢乱来,必须让陈星自己控制,于是他朝新垣平解释一番后,新垣平哂道:“懂了,万法归寂这三百年里,连着许多修炼的诀窍都没了,你们才不知如何运用,稍后下来我再教你,大伙儿先忙正事罢。” 新垣平辈分太高,他说话时,众人都不敢贸然打断。直到此时,陈星便道:“好罢,我看……新垣平前辈,要么这大驱魔师还是你……” 新垣平马上摆手,众人纷纷道:“还是陈星当着罢,别再折腾了。” 陈星才不情愿就范,新垣平又道:“协助你们解决兵主之祸后,我就得走了,自然能帮忙的地方,还是会帮。” 项述又道:“经过王子夜攻打驱魔司后,为了保护司内法宝、人员安全。我擅作主张,与谢安商议后,找到古书上记载的窍门,于东山方圆近五里区域中,设计了一个禁灵的法域。就连新垣平前辈,也不能在此地幻化成蛟,但有些神器,像穿云箭、心灯等等,受魂魄、意念控制,与灵魂相合的认主法宝,仍可使用。其间若有不便,敬请谅解。” 众人都点头,纷纷道理解的。陈星倒不知拓跋焱那名唤穿云箭的法宝这么厉害,但仔细想来,这也意味着除了他与项述能在司内借助心灯,还有一名守卫乃是拓跋焱,他有足够的权限以应对不时之需,交给他,陈星也是放心的。 陈星点头,看了眼谢安,说:“那么,大伙儿来谈谈罢,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谢安做了个手势,郑纶便起身解开架子上的封印,取来落魂钟放在陈星面前。陈星拿起来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王子夜的三魂,”冯千钧说,“全被咱们用落魂钟吸进来了。” “找个合适的地方,”陈星说,“把他的魂魄放出来?说不定还能净化他,再问他点事。” 王子夜被拘,这可是蚩尤手下的头号混账,他一定知道许多事,亦说不定能对他们接下来如何对付蚩尤,有所启发。 新垣平说:“王亥的魂魄力量太强,须得好生计议一番,以拘魂阵法锁住,才好细问,其次若贸贸然放出来,不是被天脉吸走去轮回,就是转身逃了,甚至另找人一附体,也看不出是谁,反倒横生麻烦。” 众人都道说得是,新垣平毕竟曾是大驱魔师,又是万法鼎盛时修炼出来的,自然熟读书卷,那天陈星看他随手便以沧浪珠调来淮河之水,形成水幕抵挡魔血,只要有了这名生力军,想必接下来大伙儿会轻松得多。 “拘魂阵法?”项述皱眉问。 新垣平点了点头,说:“这几日里,我翻看了下你们的典籍,许多在我们那时稀松寻常的法术,三百年后想来大多失传,假以时日,须得让温彻慢慢地替你们补上。” “对了,”陈星这才想起来,问,“温彻呢?” 新垣平又道:“稍后再说,待会儿还得请你帮我一个忙。” 谢安笑道:“有前辈在,我们都是班门弄斧了。” 新垣平谦让道:“也不尽然,心灯有心灯的明光,各位也有各位的长处,何况三百年里法力消隐,能修炼到这份上实属不易。”说着又示意众人继续。 项述想了想,问道:“鬼王到哪里去了?” 那天混战之后,新垣平已施加了封印,将骨龙拆成一千零八块,散向神州各地,头颅被项述扔进了江底,沧浪珠、天罗扇都被回收。 “我记得……不是拓跋焱和肖山负责对付它么?”陈星问。 “啊!对!”拓跋焱想起来了,说,“应当在海里游着罢?被我送往东边去了。” 拓跋焱把经过一说,众人顿时表情抽搐,陈星说:“迟早也会回来吧,何况,你的箭怎么办?” “你试着召回来,”项述说,“大伙儿做好准备,这么多人打一只魃,我就不信还让它跑了。” 拓跋焱猛力催动几次流云真玺,起初书房内众人严阵以待,但等来等去,始终不见穿云箭飞回,等了半天,都纷纷失去耐心。 “继续罢。”陈星想了想,说,“那么,大伙儿就研究下,要怎么设阵法,把王子夜放出来,再考虑净化的问题。” 谢安说:“若从天时上来考虑,最好是六阴齐至那天。” “地雷复,一阳生,”陈星说,“要等这么久啊。” 这他是懂的,要阴气到达极致,转为阳生那夜,就须得等到冬至。新垣平又说:“根据神州地脉走向,想诛杀蚩尤之心,过程尚且不论。但魔心之中,已凝聚了天、地两魂,假设我们除去魔心后……” “不错,”项述显然也在考虑这个问题,“蚩尤的魔魂必定会逃逸,要如何一劳永逸,将他永远解决,是个问题。” 陈星问:“方才说的拘魂阵法,能起到作用么?” 新垣平点头道:“可以试试,但布设这一阵法,需要时间,急不得,还须设法屏障蚩尤对世间的窥伺,毕竟他的魂魄能通过地脉,来查探许多事。” “对了,”谢安又说,“这几天里,千钧还特地往幻魔宫走了一遭,小师弟,你猜发生了什么?” 陈星:“?” 项述没有去,却知道他们带来的结果,说道:“幻魔宫消失了。” 三天前,就在陈星昏睡时,新垣平化身为蛟,载着冯千钧飞往淝水战场,找到了项述所说的入口,但沿着入口进去,已再找不到幻魔宫。 “说不定是用了什么法术,”冯千钧道,“把整个幻魔宫移走了。” 这下又产生了新的问题,陈星不由得头疼起来,但他想到了上一次发生的事,说:“应当是王子夜被咱们抓了,蚩尤恐怕暴露自己的方位,嗯……不过我猜,蚩尤迟早会出现的。只要苻坚决定开战,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项述又说:“也许他选择继续蛰伏,再等个数百年,或是上千年。” 陈星说:“那就没办法了,如果他选择再也不现身,还真难找到。” 众人点了点头,陈星怀疑地看项述,心想对你来说,应该最喜欢看到的就是蚩尤知难而退,短期内都不会出来了。这么想倒也合理,毕竟这大魔神等待复活的机会,已经等了足足三千年,再等个一两百年,把他们所有人都给熬死了才发动布置,对他而言也不算什么。 这样自己与项述,还能逍遥快活个几十年,不用再担惊受怕,只是等他俩也死了那天,留给后人的,想必日子不会好过。 若有可能,还是得提前准备解决。 新垣平说:“谢安可以协助我,再找几个资质好的后生打下手,正好传你们些阵法。我需要半年左右的时间,来准备一些法阵,以帮助你们。” 谢安自然满口答应。 项述沉吟片刻,又说:“那么回到我们的老问题上,不动如山,新垣平前辈有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新垣平说,“这不是我熟悉的神兵,毕竟在我们那个时代,是不用应对天魔转世的。” 每次谈到不动如山的再铸,他们又走进了死胡同里,但这一次,陈星忽然道:“关于不动如山,我有话想说。” 大伙儿便安静下来,看着陈星,肖山也醒了。 陈星思来想去,征求项述的意见,项述迟疑片刻,终于点头,愿意听听陈星陈述他的想法,不再提到铸剑便如临大敌了。 “我记得,”陈星说,“在定海珠碎裂、时光倒流前,蚩尤使用了一个叫‘分魂’的法术,将自己移魂,移到项述的体内?” 项述也想起来了,“嗯”了声,说:“他选择了我,或者说选择了定海珠,成为他新的肉身。” 陈星说:“那么也就是说,魂魄是可以分出来,放到别的地方。” 新垣平说:“理论上可以。” 陈星说:“我的心灯寄宿在了魂魄中。” 谢安皱眉道:“但是小师弟,你想分哪一魂呢?天魂、地魂、人魂?” “不。”陈星当然不可能舍弃自己的一魂,毕竟少了哪一魂,自己都会变得乱七八糟的。 项述仍在思考,陈星又问项述:“你记得那天,咱们在新垣平前辈的意识里不?” 项述:“?” 项述看着陈星,两人长久以来相依相伴,已有了某种奇特的默契,这时候他马上就明白到,陈星说的是,自己变幻为龙的过程。 “嗯。”项述说,“龙力在我的三魂之中,所以,我变成了一条龙。” 陈星于是朝大家说:“如果使用了蚩尤曾经用过的魂魄转移法术,移魂也好分魂也罢,将我的魂魄分离出来后,是不是就有希望取出心灯?” “对!”郑纶最先反应过来,说,“再用净光琉璃,将心灯取走!” “但这么一来,”新垣平说道,“你就失去了心灯,成为一名凡人了。” 新垣平并不知道不动如山需要陈星拿命去铸这回事,只十分惋惜:“你愿意?” 项述喃喃道:“说不定还真的可以……” 陈星事实上有点迟疑,毕竟心灯予以他的力量,是让他守护世间,用这样的方式分离,是否意味着对责任的拒绝?可是仔细想想,反正自己跳火坑铸剑,最后心灯也会回到剑中不是么?他还得搭上一条性命,怎么想来,这么做都是合适的。 项述马上道:“我这就去找办法,一定要找到为止!” 项述犹如窥见希望,陈星还想让他再等等,然则忽然间,一声巨响—— ——一根箭矢拖着全身湿透的鬼王,撞破窗户,从外头飞了进来。 众人:“………………” “按住它!”谢安最先喊道。 接着所有人齐上,各显神通,把鬼王困了起来。 当天午后,陈星与项述跟在新垣平身后,前往驱魔司后院。 陈星说:“那家伙实在太大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魃!” 谢安关押了鬼王,用重重铁链拴着,虽然那家伙依旧十分不安分。众人商议之后,大家让司马玮暂时陪着它,想来彼此都是魃,说不定能稍微安抚下鬼王的情绪。 “吃什么能长这么大?”陈星朝项述充满疑惑地问道。 “吃放了很多盐的面。”项述嘲讽道。 新垣平不禁一笑,看了眼项述,问:“又失败了?” “盐放多了。”项述郁闷道。 陈星:“???” 新垣平将两人带到院里,敲了敲后院的房门,低声说:“小彻?” 里头没有人说话,陈星答应了新垣平,先来见见温彻,毕竟他们自从会稽回来后,温彻还未曾完全恢复过来。陈星实在觉得有点奇怪,说净化吧,温彻体内的魔神血似乎没有明目张胆地出现,至少没有失去神志。 但温彻醒来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见。以防万一,陈星还需要再确认下。 “小彻,”新垣平低声在门外耐心地说,“别生气了,我给你赔个不是。” “你还来做什么!”温彻的声音大怒道,“给我滚!” 陈星吓了一跳,看项述。新垣平说:“心灯执掌和他的武神看你来了。我在外头给你跪着?我现在跪下了。” 说着,新垣平走到院里,跪在地上。 陈星顿时瞠目结舌,心想真是好男人。 新垣平脸上仍带着不明显的蛟鳞,他的身体有腐化的倾向,却是蛟龙的力量混合着魔神血对魃的转化,两种力量互相作用的结果,陈星一时也无法判断,他是魃还是蛟,抑或是人。按理说,他先成为了蛟,死了,再被王子夜转化成魃,或者三者都有一点? 这么说来蚩尤确实无愧他的神名,这位魔神竟是用他的血液,创造出了好几个新物种,某个意义上也有创生之力了。 那么温彻呢?陈星又疑惑地朝房里望去,他是魃还是人? 他想上前推门看看,却被项述拉住了。 “东哲钱庄的老板娘,”项述开口道,“家父生前在你们钱庄,存了十万两黄金,你若不开门,我可就要把钱全取走了。” 陈星才想起这茬,项述说:“存钱凭据都带着,孤王这就叫人取来,从窗外塞进去给你看看?” 一声巨响,门开了,怒气冲冲的温彻出现在门口。 第130章 传授┃那一刻,对陈星来说,项述简直就是他一切的来源 “你不是恨我么?!”温彻从房里抡起茶杯, 扔在新垣平头上, 茶水泼了他一身, 新垣平也不伸手抹,只安静跪着,说:“是我错了, 我错了!” 陈星心想怎么这话这么像我朝项述认错的时候。 “哎。”项述要制止温彻,看不下去了。 新垣平忙道:“别,让他打我骂我, 过后就好了, 是我错了。” 项述看得表情僵硬,温彻叉着腰, 怒道:“你自己说,说清楚, 你错哪儿了!” 新垣平耐心道:“我错在,没有告诉你, 自己去杀那蛟龙。” “还有呢?”温彻总算等到与新垣平算账的这天了。 “你杀我的时候,没有乖乖让你杀。”新垣平认真地说。 温彻顿时哽咽起来,说:“要是还有选择, 我怎么舍得朝你出剑?” 温彻走到新垣平身前, 开始流泪,悲苦地看着他。 新垣平:“我还错在,我不该入魔,不该因为你杀我,心中有执念, 被王亥所趁。” “你终于知道了?”温彻哽咽道,“我以为死在我的手里,你不会有执念。” 新垣平跪着稍稍爬上前去,抬头,两手握住温彻的手,低声道:“是我错了,小彻。” “你要怎么做?”温彻又道。 新垣平诚恳地说:“我请他们过来,帮你出魔,帮后生们除去兵主,从今往后,你无论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陈星:“……” 项述一手覆额,不想再听下去了。 温彻转头,看了两人一眼,怒火中烧。 “你让他们走,”温彻冷冷道,“我不想帮他们,而且我也没有入魔!” 陈星:“你入魔了。” 温彻:“我没有入魔。” 陈星:“你入魔了。” 温彻:“我、没、有。” 陈星坚持道:“你真的入魔了,老板娘……呃,老板,你是男的我差点忘了。” 温彻怒道:“我没有,你要我说几次?不想帮你就是入魔?我还不能有自己的意愿了?还有你!啊?高个子,你在看什么?我教训新垣平,关你什么事?你那什么表情?” 温彻几乎要顶到项述面前,项述马上抬手,说:“不关我事,你慢慢教训。” “你存了多少钱?”温彻说,“全还你,都给我滚!” 陈星:“你这人怎么这样?要不是我们救了新垣平,你们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你把他带走好了,”温彻说,“反正又不是我让你救的,去啊,让他去找贾谊,贾谊又会作文章又有心灯,让他俩凑一对去,我不稀罕!” 陈星:“………………” 项述一时又充满疑惑,观察新垣平的脸色。 “这我就一定要说清楚了,”新垣平认真道,“无论如何都要朝你解释,虽然我已解释了许多次,小彻,我和贾谊之间,真的没什么。我心里从来就只有一个你。” 温彻又转头看新垣平,陈星观察半天,好像温彻是真的没有入魔,那上一回,又是怎么回事?啊! 陈星瞬间明白了,温彻饮下魔神血,是在第一次他与项述相遇的时间点之后发生的事!第二次定海珠碎、时光回溯后,温彻莫非没有喝?! 那这么多年里,温彻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共燃!法力共燃!陈星懂了,温彻是护法武神,新垣平是大驱魔师,他们两人之间有着共燃联系,新垣平化为毒蛟,再被魔神血复活,这效果自然也蔓延到了温彻身上。 而自己让新垣平出魔,蒸发了魔神血,温彻受到的影响也自然解除了。 陈星小声朝项述说:“温彻没有被魔神血控制,至少现在已经没有了,之前是那种共燃。” 项述一听就明白,点了点头,说:“那么,垣平兄,你好自为之,不陪了。” “等等,”新垣平说,“你答应了,替小彻解去心结,我便教你共燃之术,咱们说好的。” “你还教他这个?”温彻难以置信道,“你们三个人要一起睡觉么?” “不不!”新垣平慌张解释道,“你听我说!” 温彻冷冷道:“你在这儿给我跪着罢,什么时候我改变主意了你再起来。” 项述简直被这两人折腾得一头乱麻,温彻又朝项述说:“你是谁的儿子?家里这么有钱?把你的契据拿来,这就还你钱!” 陈星说:“温彻,你好歹是个护法武神,现在神州大地要完蛋了,你还在和新垣平前辈怄气,像什么样子?” “我、喜、欢。”温彻说,“怎么?不爽这武神你来当?” 陈星:“……” 项述:“你要怎么才不生气?” 温彻说:“我就要生气,凭什么?契据呢?拿来啊。” “你不是在气他,”项述说,“你在气自己,气这世间的凡人,也正因如此,你二人才会入魔。” 这话顿时令温彻有点措手不及,但他转念一想,干脆也承认了,说道:“不错,那又如何?我让新垣平不要去,他偏要。好不容易杀掉那毒蛟,自己却成了毒蛟,人间天子非但没有半点感激,反而将他沉进江底……” “……天下百姓,从此视他为妖。”说到往事,温彻不由得又咬牙切齿,说道,“我自己都想当魔神呢,兵主若看得上我,我这就去当他肉身,将这神州大地所有人统统杀光!” “你……”陈星道,“你有病是不是?!” 项述快刀斩乱麻,说道:“你要怎么样才算出了这口气?” “他其实没有朝你们生气,”新垣平解释道,“小彻只是与自己赌气,让他说出来,待会儿就好了。小彻,这一任的心灯执掌,是很好的人,这位武神老弟也……哎!别!好好,你扯吧,只要你喜欢,可你千万别气着自己……” 温彻手指钳住新垣平耳朵,新垣平马上放下双手,侧头让温彻扯着。 陈星:“你太过分啦,怎么能这么对他?” 温彻:“关你什么事?这关你什么事啊?” 新垣平说:“没有关系,我愿意的!我愿意!” 温彻说:“你们再多管闲事,当心我揍你,你真以为我打不过你吗?” 陈星:“你一个武神,动手打驱魔师?你还要不要脸啦?我没有武神吗?你来啊……”说着,陈星马上跑到一边,躲到项述身后,朝温彻喊道:“有本事你当着我武神的面打我啊。” 新垣平说:“冷静点,小彻,驱魔司里模拟万法归寂,屏开了天地灵气。” 温彻转念一想,嘴角抽搐道:“那我还真打不过你们。” 陈星暗道谢安还真厉害,这么一屏蔽灵气,所有驱魔师只要在司内,便无法使用法术,只能学习。而万法归寂的情况下,只有陈星与项述能用心灯,这不就意味着,只要在司中不出去,自己两人就是无敌的了? 项述简直没脾气了,忽然转念一想,说道:“行,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保证你消气。” 温彻疑惑地放开了新垣平的耳朵。 一个时辰后,建康,太初宫中。 “陛下,您就朝他认个错吧。”谢安在一旁说。 司马曜疑惑地看着面前的温彻,温彻黑着脸,坐在案后,不满地打量司马曜。 濮阳在另一边,凑到司马曜耳畔,解释道:“他与新垣平前辈,曾经救了全天下的人,却被当初大汉文帝赐死,从此之后,百姓视其为妖……” 司马曜疑惑地说:“这不是东哲钱庄那个香气很重的老板娘么?” “对对对,”陈星说,“就是他,他是五百年前的护法武神。” 新垣平跪在一旁,眼里只有温彻,温柔地给他打扇子。 司马曜纠正道:“女武神。” 温彻不耐烦道:“我是男的。” “男的?”司马曜震惊了。 陈星:“……” 项述说:“你别问了,替全天下的人,朝他道个歉,这事儿就过去了,快,我还有事找他俩帮忙。” 司马曜莫名其妙:“为什么?为什么汉天子做的事,要我来道歉?这也不是同一朝的事儿罢,文帝又不是我爹,欠债也不该朕来还吧?” 温彻:“我走了。” 所有人一起喊道:“别!武神请留步!” 项述以眼神示意司马曜快点,谢安又道:“陛下,现在只有您能代表全天下的人,您就……勉为其难,代表一下罢,谁让您是天子呢?” 司马曜心不甘情不愿,想来想去,这人又确实受了委屈,说:“我只能代表汉人。喏,这位先生,天下人朝你做过什么,就看朕的面子,大人有大量,原谅他们罢,毕竟愚民老百姓,常常连朕都骂,您看开点。” 温彻:“你这是道歉该有的样子吗?” 司马曜想了想,却离席起身,跪坐地上,朝温彻拜了一拜,解释道:“当年若非你们奋不顾身,神州大地早就毁了,光是冲着守护建康,也要朝这位……新垣平先生道谢,应该的。至于陈先生你们,朕也是要谢的,不过大家这么熟了,就不多客气了。” 陈星有点意外,果然司马曜很有胸襟,这皇帝也不是随便当的。这一刻,他不由得心里充满了自豪感,看了眼项述,心里有点得意,心想,看,我们汉人的皇帝,还是不错的吧? 孰料项述也随之离席,朝温彻说:“他代表天下汉人,我代表天下胡人,北方如今的皇帝是个废物,我曾是大单于,便权当我替他们,朝你道个歉罢了。” 说着,项述也朝温彻大大方方,拜了一拜。 “他是我武神,”陈星说,“我也朝你拜一拜吧,毕竟当年,我也是看着你们的故事……长大的。那天在地底我是真的没骗你,我对你们,很仰慕的。” 温彻哼了一声,满殿肃静,过了许久,勉强挤出来两个字: “算了。” 翌日清晨,驱魔司地牢中。 温彻恢复了男装,活脱脱另一个暴躁版的慕容冲,长相极其秀美,抱着胳膊,打量陈星,又打量司马玮,再看被锁链捆缚的鬼王。 新垣平耐心地在一旁,以只有项述能听见的声音解释道:“法力共燃,顾名思义,就是让驱魔师与护法武神所有法力共通的道术,也有人将此称作‘双修’。” 陈星的注意力则全在面前暴躁的鬼王身上,鬼王不时挣扎,随时要脱出牢笼,谢安联合其他驱魔师施加的束缚显然快禁锢不住它了。 “你们确定要在这儿说?”温彻耳朵却是很好,白了两人一眼。 项述与新垣平退出牢笼外,眼睛却随时盯着牢房内的动向,项述道:“你办你的事,不必管我们。所以呢?如何双修?” 项述起初还有点不太好意思提及,但新垣平说起时,却是坦荡荡的,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仿佛这只是极其稀松平常的功法。 “共燃之术,有二十四式,”新垣平说,“你之前读到过的,不过是一本补充注释,并非原本。这么说罢,一旦开启共燃,你们就会产生许多联系,包括你能随时动用心灯,也是其中一项。其次,最重要的是,你与陈星,一方若死亡,另一方,也将随之死去。” 陈星心想那新垣平死的时候,温彻怎么还活着? “因为他把共燃断去了。”温彻仿佛猜到新垣平要说什么,又道,“你俩要说出去说,有我在这儿,不会有问题。” 新垣平便与项述又退出去些许,到得牢狱的走廊里。 “准备好了么?”温彻一脸不耐烦地朝陈星说。 陈星点点头,温彻说:“你这心灯,从来没人教过你,无师自通能学到这程度,也是不容易。” 温彻眉毛细长高挑,一头秀发乌黑,插着一枚古木簪子,作为男人,他的五官实在太秀丽了,导致陈星还忍不住把他当作大姐看待。 “运转心灯,”温彻提醒道,“画光耀符文,按着我教你的来。” 陈星手指中现出光芒,在身前画出一个记号,温彻又道:“用全身力量,把它拍出去!” 陈星以手一拍,符文顿时“嗡”的一声,带着万丈光芒飞出,没入鬼王身躯,鬼王顿时一声狂吼,仿佛极其痛苦,项述与新垣平听到声音,快步回来,看了一眼。 只见鬼王仿佛奇异地凝固住了,在那光芒笼罩之中动作随之停驻。 “行了,”温彻说,“你制住他了。现在,再开始驱散控制他的魔神血。” 陈星手中源源不绝释放出光芒,形成一条线,没入鬼王的心脏之中,怨气正在朝心脏处汇聚。项述要上前协助,却被新垣平拉住。 “你让他自己控制。”新垣平说。 陈星扯出那魔神血之时,不像曾经为活人驱散魔血一般,反而被扯进对方的意念里。这过程有如司马玮复活的那一刻,世界一片寂静与空灵,他反手一握,将鬼王心脏中的魔神血掏了出来。 旋即紧紧握拳,光芒收拢——那滴魔神血就此蒸发,灰飞烟灭。 “这就成功了,”温彻说道,“这不很简单么?” 陈星大致领悟了一点诀窍,忙道:“谢谢,谢谢!” 鬼王发出奇怪的声音,抬起头,注视众人,司马玮便随之起身,挡在众人面前。 先前近乎狂躁的鬼王奇特地平静下来,打量他们,浑浊的双目一转,脸上产生了细微的表情变化。 “是谁……将吾唤醒。”鬼王缓缓道。 陈星看看周遭,忽然意识到,又多了一只具有自我意识的魃,司马玮不再只有他自己了! “算上由多,这世上已有好多魃了。” 傍晚时,陈星不禁惊讶,朝项述说道:“司马玮、鬼王、由多。温彻与新垣平也算的话,有五个啦。” 项述“嗯”了声,说:“新垣平前辈不知算是什么,应当也是魃。” 新垣平与温彻的身体没有像司马玮一般,成为彻底的死尸,也许长期的修炼,令驱魔师所吸摄的天地灵气,在某种程度上抑制住了魔神血对身体的转化,最初将它锁在了体内。他们的肌体大部分地方都保持了活人的温度,尤其新垣平更添蛟力之后,大部分时候仍与正常人无异。 唯一有所区别的,就是双目稍有浑浊,瞳孔已完全扩散,提醒着其他人,他们真正的身份已算是死人了。 这种情况实在非常诡异,温彻与新垣平已经开始寻找,在万法复生之后,要如何让自己转化回活人的办法。也许世间的某些仙药,又或者通过在地脉处的修行,能够让人完成从死到生的重新转变。 至于鬼王,则就像司马玮一般,对生前之事已近乎完全记不清了,零碎记忆,只有当年在秦始皇帝麾下当将军时,上战场的一些片段。 “鬼王,我们究竟是什么?”这是司马玮问鬼王的第一句话。 鬼王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牢笼,说道:“吾乃战死之尸,早已作古为鬼……” 陈星也问不出个究竟来,确定鬼王不会再有危险后,便让他与司马玮作伴去了。这天他又去看了下落魂钟,落魂钟内锁着王子夜的魂魄,谢安昼夜派人看守,并与新垣平各施加了一道守护法阵,陈星还亲自加上了心灯的封印,以防这重器丢失。 最后,他与项述又巡视了一遍驱魔司,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 这实在是陈星自从离开师门之后,至为难得的闲暇时光,蚩尤消失了,虽然他隐隐约约,总觉得他在酝酿着什么。但头号大敌王子夜已去,也许这场战争甚至短期内不会再来。 “你在写什么?”陈星好奇地看了一眼,项述正在房中写信。 “通知高丘夫与石沫坤,”项述答道,“有必要时,须得应对即将到来的决战。” 陈星伸了个懒腰,随口道:“我现在觉得,说不定蚩尤将选择继续沉睡,等待下一个合适的机会了。” “我发现你有时不太聪明,”项述漫不经心地折起信,盖上火戳,答道,“体现为老忘事。” 陈星:“?” 项述回到江南后,却也没有闲着,与王子夜一战后便分派冯千钧,让他召来江湖人士,散往整个神州,打探幻魔宫的下落。 而谢安等人则在准备,以净光琉璃来储纳那六种光芒。说起来简单,实则过程异常复杂,从古书上查出的方法是,六种光华需要选择合适的时刻——譬如一年中日照最长最猛烈的夏日,是以有日光。 下元节之夜,乃是阴月法力最盛之时,又要等到十月十五。 星光最璀璨的夜晚条件就更难了,则须根据周天星辰,以及恰好朔月夜重合。 烈焰与电光倒是好办,肖山可以协助。至于最后的骨磷之光…… 项述看似气定神闲,但所有事宜,都在按部就班地推进。一方面谢安等人重铸不动如山,另一方面,新垣平与温彻开始设计分魂法阵。再则是纠集神州大地的盟友,等待终将到来的,与苻坚一战。 陈星不解道:“为什么这么说?” 项述有点烦躁,沉声道:“你忘了重明说过的话,宿命与时光之轮,是会进行自己修正的。” 陈星:“……” 这话倏然提醒了陈星,如今表面上看似他们已非常接近胜利了,许多危机却仍然暗流汹涌,根据一路走来,冥冥之中所发生的这一切,也即意味着,到得明年开春时,苻坚依旧会南下,攻伐大晋。 陈星不由得担心起来,项述却说:“既然有这么一段休整期,便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你不是劳碌命,不必白操心了。” 陈星没想到项述居然还如此清醒,没有被暂时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不由得十分唏嘘。 项述起身,出外叫来驱魔师,让人帮忙送信。陈星一面沉吟,一面翻看案上的东西,无意中看见几张羊皮纸,上面是项述以小羊豪笔画出的图,有点像武学功法,似乎是抱在一起的人。一侧还有许多铁勒文小字做出注解。 “马式……飞燕?”陈星侧头,念道。 项述瞬间满脸通红,把羊皮纸收走,咳了声,脸上带着怒意。 “这是什么?”陈星说。 “怎么乱翻我东西?!”项述怒道。 陈星莫名其妙,从来项述的东西他都是想翻就翻,项述以前也没在意过,两人都已定情了,何况这功法就放在桌上。 “算了,没什么。”项述把羊皮纸卷好,塞进架子上。 建康迎来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陈星与项述完全不想出门,连蝉都热得叫不出声来。项述只要回到房中,便脱了薄纱单衣,只穿一条薄薄的白裤,上身赤裸,背朝陈星时,现出漂亮白皙的背脊线条。 陈星看得目不转睛,但项述一转过身,陈星便马上挪开视线。 “你现在都要骑我头上去了,”项述冷冷道,“恃宠而骄。” 陈星不死心地说:“你看看别人?看新垣平是怎么对温彻前辈的?啊?你就知道成天骂我。” 项述说:“对啊,你看看别人?垣平兄是什么?他是驱魔师!” 项述回来坐下,陈星便不说话了,忽然想到新垣平和温彻……从个头上判断,新垣平高了好多,应该是上面那个?这么说来,驱魔师也可以在护法武神上面不是么?温彻想必武功高强,也不得不接受新垣平对自己的……这么换个角度一想,自己不也可以…… 项述怀疑地一瞥陈星,几乎从他的眼神就猜到这家伙心事,带着危险的语气说道:“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陈星马上装作若无其事,实则脑子里全是长得这么漂亮的项述,如果让自己那个的话,实在太诱人了…… 但项述只要不乐意,陈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一时两人沉默,项述似乎也有心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一瞥陈星,视线又飞快地挪走。 陈星:“???” “你……”项述想了想,继而做了个无意识的手势,说,“我忙完了。” 陈星答道:“哦,那现在做什么?” 项述:“你说呢?” 回到建康后,每天大大小小的事情不断,项述却每天都会抱着陈星睡,并且做点该做的事,只是大部分时候一来生怕陈星叫得太大声,惊动了住在驱魔司中的人;二来总是很忙,也没什么时间,通常两三刻钟就会结束。 陈星在外人面前,也不好意思总缠着项述,但那眼神里的情意总是按捺不住的,大伙儿开会时便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 “啊?”陈星舔了下嘴唇,说,“这才午后啊……” 项述:“……” 两人又沉默相对片刻,陈星的脸红了,毕竟项述在房中总是半裸着,实在太好看了。 “新垣平……教了一些法力共燃的诀窍,”项述迟疑道,“横竖无事,就……练练罢。” “好啊。”陈星马上说,“共燃,要怎么燃?” 项述又有点郁闷,皱眉道:“原本最好的时机,是在一开始离开敕勒川那天,我不知道,错过了,希望还来得及。” 陈星心想这还要等时机?但被项述这么一提示他也想起来了。最好的建立法力共燃的时候,应当是他们第一次将自己交给彼此时。 “没有关系,”陈星安慰道,“不要紧啊,就算不能共燃,这样不也挺好么?当一对没有共燃的驱魔师与护法,不也挺好?” 这么说来,毕珲与郑纶,也很难共燃了。 项述点了点头,注视陈星,陈星便主动攀到项述怀中,抱住他的脖颈。 “脱。”项述吩咐道。 盛夏中,两个人都有点热,汗津津的,但这炎热的天气,又仿佛给摩挲的身体增加了奇异的惬意感。陈星摸了摸项述的脸,主动亲了他一下,项述便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裤带上。 晋人夏天喜欢穿很松的麻裤与纱裤,扯开绳结后,长裤便松松垮垮地搭着,几乎不用特地去褪便十分方便行事。 “项述,你身上好热。”陈星低声说。 项述调匀呼吸,低声道:“按我说的做,现在,先运起你的心灯。” 陈星跨坐在项述怀中,抱住了他,两手捋进他的头发里,深吸一口气,运起心灯。 刹那项述全身发出光芒,化身为赤裸的护法武神法相! 陈星:“!!!” 项述头发变短,就像每次被心灯之力影响时,头发、眉毛犹如燃烧的金火,身体依旧近乎全裸着,护法武神的雪白法袍霎时化作飞卷的光纱散开,环绕两人身体。 “不要动。”项述稍稍抬头,与陈星对视,双目现出漂亮的金色,面容英俊得犹如神祇。 陈星:“你……天啊!” 接着,项述一手环过陈星的腰,另一手竖起,沿着他的脊背,覆在他的后脑上。 “我进来了。”项述的眼神充满了虔诚与纯粹。 陈星这次丝毫没有半点疼痛与抗拒,感觉到自己的灵魂瞬间被拥进了项述怀中,那强烈惬意感是先前每一次都无法比拟的,仿佛曾经他们只沉浸于肉欲,而这一次,乃是真正的灵魂互融。 心灯顿时变得不稳定了,项述又道:“稳住。” “我……尽量。”陈星紧张地看着项述。 项述说:“别怕。” 陈星一时太激动了,下一刻,武袍幻化出的、犹如流云般的布匹温柔回卷,将两人紧紧束住。项述深呼吸,说:“现在通过吐纳,来控制你的法力,与我相融。” 陈星闭上双眼,伏在项述肩头,吁出一口气,深呼吸,项述也随着呼吸,这一刻陈星感觉在自己身体里,一股力量就像潮汐般飞速激荡! 接着,那股充沛的法力轰然燃起,就像在灵魂中点起了火种! 项述:“……” “成功了吗?”陈星的声音发着抖。 项述感觉到了,那是彻底的共燃,法力的火焰犹如一个巨大的熔炉,引燃了他们置身其中的三魂七魄,那烈火将他们的魂魄熔铸在了一起! 先前新垣平朝项述解说时,项述依旧不太明白,询问“那么最终如何才能达到共燃?”。 “共燃开始的时候,”新垣平说,“你能感觉到,只有两种可能,有,或没有。不会有让你无法判断的情况发生。” “项述?”陈星一手覆在他的手臂上。 那一刻,对陈星来说,项述简直就是他一切的来源,成为了他心灯得以燃烧的另一道力量,那力量无穷无尽,犹如浩瀚大海,将他温柔地卷了进去。 项述把陈星放平躺在地上,以手肘支撑自己身体,稍稍压着他,注视他的双眼。 “我以为……会很难。”项述端详陈星双眼。 陈星呻吟道:“继续吧,继续啊。” “你们在做什么?”肖山说。 陈星:“!!!” 项述:“…………” 肖山拿着一个小桶,桶里装满了以碎冰镇着的酸梅汤,疑惑地看着项述与陈星。 “哥哥,你又在杀陈星!”肖山说道。 “快出去!”陈星与项述异口同声道。 “吃的放下!”陈星又补充道,“一个时辰后我去找你!” 第131章 过节┃听说,你们汉人用这个来定情 一个时辰后, 夏天下午, 驱魔司内微风穿堂而过, 陈星总算凉快了点,树影斑驳,风铃阵阵清脆作响。 项述、陈星、肖山, 三人各自赤裸上身,穿着同样的白色薄裤,坐在廊下。项述面无表情, 陈星则生无可恋, 两大一小,喝着酸梅汤。 “你长高了好多。”陈星自从再见到肖山后, 还没怎么来得及与他说上话。 肖山离开敕勒川,去往敦煌一年, 个头猛蹿,这次回来, 已到陈星耳朵高了。 “哦,”肖山说,“我还能再长。”说着也有点出神, 喝了点酸梅汤, 问:“你们在做什么?修炼吗?” 项述打了个响指,手指间迸发出一团小小的火焰,呈现出与心灯同源的金火。 肖山:“啊!” 项述又示意肖山看,一抖手腕,出现盾牌, 玩了几下花样,这次不再需要陈星引动心灯,也能化身护法武神了,只是法力尚不算太强。 陈星也十分惊讶,这就是共燃带来的好处吗? 肖山问:“怎么弄的?” “自己去找个驱魔师。”项述喝过酸梅汤,放下碗,不再搭理肖山,起身走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朝陈星解释道:“开始共燃之后,每月只能双修两天。除此之外,需要禁欲。” “什么?!”陈星傻眼了,说道,“要多久?” “十二个月,”项述道,“你行不?” 陈星支吾道:“你……你行我就行。” “那么就开始罢。”项述说道。 “双修是什么?”肖山又疑惑道。 “呃……不要问了,”陈星说,“你以后会知道的。” 肖山说:“我是大人了。” 陈星抓狂道:“可我也没法给你演示啊!难不成还让你进来看吗?” 项述离开长廊,正要往回走,温彻却忽然出现在他的去路上。 “成功了?”温彻淡淡问道。 项述没有回答,他总忍不住将温彻当作女孩儿,平时也不苟言笑,但温彻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了。 “这么关心后辈修行?”项述说。 温彻答道:“好奇心人皆有之,让我看一眼你的盾。” 项述一抖手腕,腕中出现了那面从哈拉和林得来的盾牌。 温彻伸出手,按在盾沿上,奇迹般地竟是按住了。 项述查阅了所有的古籍,只不知其来历,说道:“你认得它?” “当然认得。”温彻答道,松开手,目光挪到项述双眼,带着微笑,稍稍叹了口气:“这也曾是我的盾。” 项述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彻,温彻仿佛陷入了回忆中,缓缓道:“它没有名字,有人唤它作‘武神盾’或‘天崩’,传说不周山倾时,古神以此盾抵了一记断折后倾塌而下的天柱。它也曾是轩辕的盾、妇好后母辛的盾、武成王黄飞虎的盾、禽滑釐大人的盾、蒙骜大人与其子的盾……” 项述:“……” “韩信的盾、英布的盾。”温彻淡淡道,“师父故去后,我与垣平力争大驱魔师与护法武神之位,此盾承认了我。驱魔司内,还有另一位,也曾是它的主人。见此盾如见武神,拿起盾,就肩负了守护天下的责任。” 项述说:“但你后来放下了它。” “不错。”温彻转身,脸庞埋在半明半暗的日光之中,抬起头,现出秀雅侧脸,眺望天色,唏嘘道,“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听说卫青成了武神,突袭龙城以后,为镇塞外被他屠灭的匈奴人之魂,以平怨气,将此盾留在了哈拉和林,以镇一方地脉。” 项述收起盾牌,说道:“既然如此,用它能否炼化出新的不动如山?” 温彻略一沉吟,答道:“我不知道,你不妨试试,但你须得明白,剑者为万仞之锋,以灭敌为先,盾为天下之守,以守护为任,我觉得,这两者中代代相传的信念,是不一样的。” 院内廊下。 陈星摸摸肖山的头,肖山两侧头发全修平了,留了额发与头顶的浓密的少年黑发,顺着脑后扎了牛芒辫,就像从前项述还在担任大单于时的发型,夏天倒是很凉快。只是作晋人装扮,又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想说什么?”陈星又问,他觉得肖山的内心也长大了许多,不再是从前的半大少年郎了。 回来再见面时,陈星问过他,在沙洲、敦煌发生了什么事。肖山只是摇摇头,没有说。拓跋焱也问,肖山也不吭声。 陈星还担心了好一阵子,项述却道:“别人不想说,就不要问了。” 那么既然肖山没有说,陈星也尊重他,不再追问下去,至少他的归来,表明了一个结果——陆影不会再来了。 “陈星,我是苍狼吗?”肖山朝陈星问道。 陈星想了想,答道:“你觉得你是吗?” 肖山没有回答,陈星感慨道:“你不是谁,你就是你自己。就像司马玮、鬼王他们一样。” 陈星知道肖山一定是从司马玮那里,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了。苍狼将妖力给了肖山,而烛阴的龙力给了项述,但在他们相识的这么多年里,陈星从来就没有想过项述会是谁的问题。对他而言,项述就是项述。 “你说得对。”肖山说,“我们什么时候去和蚩尤打架?打完架以后,我还要去更西边的地方,找到陆影。” “快了吧。”陈星若有所思道,“这一次,至少比三年前好,不是么?至少你知道,陆影还在呢。” 闷雷声阵阵,一道闪电横过天空,下雨了。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一夜间天气凉了下来。立秋时的朔月之夜,谢安与陈星在皇宫观星台上开坛作法,天气转冷后,众人加了衣裳。 “试试今晚罢。”谢安将净光琉璃交给陈星,是夜明月隐退,繁星千万。天子有令,今夜建康全城熄灭一切灯火,皇宫中一片黑暗,朝臣、嫔妃纷纷来到院中,抬头望向夜空。 司马曜则在濮阳的陪伴下,看着陈星施法。 陈星启动法阵,引来天地灵气,祭起净光琉璃。 司马曜说:“这法宝能将星星全部收进去?” “确切地说,是星光。”陈星说,“这是燧人氏使用一种名叫‘暌焐’的妖兽的内丹所制的法宝,以保留火种,散播到神州大地,而这种妖怪,生前以光为食。” 项述仰头朝向夜空,示意陈星动手。陈星有时在怀疑,自己无论做什么,蚩尤知道大多数的事?说不定现在已发现驱魔师们正在想办法对付他了。但他一定也有许多是不知道的,譬如说如果看见了谢安即将对付王子夜,就不会将王子夜派来攻打驱魔司。 “开始了,”陈星说,“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大惊小怪。” 陈星催动净光琉璃,刹那间极其壮观的一幕出现了——漫天星辰射出细线,刷然汇入这枚吊坠之中,与此同时,天地间所有的光消失得无影无踪,全建康的百姓发出自然而然的惊呼,汇成低叹。 但就在黑暗里,狰狞声音响起。 “无知小儿!”蚩尤沙哑的声音吼道,黑暗弥漫。 项述马上祭起光盾,在陈星身上一挡,一声巨响,蚩尤凝聚出的黑暗怨气就此消失。 陈星正要聚集心灯照耀黑暗时,天上的星辰再次亮了起来。 “他还是知道了。”陈星说。 “不用怕他。”项述沉声道。 “方才那……那是什么?”司马曜惊魂未定道。 “回禀陛下,”濮阳说,“那就是兵主蚩尤。” 陈星将蕴有星光的吊坠交给谢安,谢安看过,递给新垣平,众人传看一轮后,谢安收了起来,说道:“不错,可行。” “接下来,就是月光了,”温彻说,“等待下元节的夜晚。” 夏至时,新垣平载着众人,飞上了云层,搜集了日光。现在太阳、星辰之光已有,待下元节得到月光后,再来则是今岁的冬至,新垣平将在那时使用地脉,建立起拘魂法阵,这法阵同时也将作分魂之用,以试着分离陈星身上的心灯。 立秋后连着下了几场雨,一天比一天凉快,项述收到了高句丽与敕勒川的回信,业已万事俱备,然而冯千钧派出的斥候找遍了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无法找到幻魔宫。 这天,项述与陈星来到皇宫面见司马曜,这日陈星已将驱魔司重建后的所有条文修订完毕,并制订了驱魔师不得涉政、不得参与人族之间的战争等规则。作为万法复生后重建驱魔司的首创者其中之一,谢安属于例外。 但谢安将在与苻坚最后一战结束后,辞任朝廷职位,回到驱魔司中。并答应陈星,如果开战,尽量不上战场,更不会以法术轰炸对面敌军,除非秦军有魃。 与此同时,中原传来消息——苻坚预备开战了,却不是朝南方。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慕容冲。 上一次慕容冲离开敕勒川后,便在洛阳、平阳一地割据,并未反抗苻坚,却已不再听大秦的号令,只是明面上未曾撕破脸。 “他派了多少人?”陈星问,“有魃军么?” “根据得到的消息是没有。”谢安说,“现在的问题在于,咱们是否需要参战。” 陈星得到这一承诺后,又朝司马曜解释,司马曜倒是个明理人,欣然点头,接受了陈星的原则。反正只要驱魔司在建康,自己是半点不愁的,你不参战我没意见,敌人真要打进建康来,大晋都要亡国了,士族全被大屠杀,衣食父母要没了,难不成你驱魔司还能坐视不管? 有时候反复申明自己没有立场,本身就有了一定的立场。关于这点,司马曜向来是顺其自然。 “按你们的意思,”司马曜说,“陈先生是不能参战的,因为苻坚派去攻打慕容冲的军队,乃是慕容垂的,都是鲜卑人。” “嗯,”陈星点了点头,“哪怕慕容冲是我朋友,也不能派驱魔师去帮他的忙,当然,如果苻坚的军队里有魃,又另当别论。” 于是议定,谢安开始密切监视苻坚的动向,一旦出现了魃,驱魔师便将立即介入。 离开皇宫时,侍卫送来秋海棠,众驱魔师各接过一朵。陈星想起上次来时,自己与项述还未在一起,不由得心中温情荡漾,给他别上花。 “明天又是秋社了。”陈星说。 项述低头看了眼花,答道:“明天是你的生辰,我又不过秋社。” 陈星笑了起来,说:“差点又忘了,不像从前,过一年少一年。” 项述问:“今年还陪我过?” 陈星道:“那是当然……” 接着,冯千钧又来了,说道:“天驰,明天过节,想问问你……” “不行!”项述说。 陈星诚恳道:“没空,过后再说罢。” 冯千钧说:“问你们去不去赏秋!没想着单独约你。” “再说吧。”陈星说,于是拉着项述走了。 说也奇怪,自从那天法力共燃之后,项述的脾气似乎好了许多,现在也很少与陈星赌气了,两人比起从前仿佛更有默契,有时项述未说出口的话,稍微一动念,陈星便感觉到了。 这种共燃就像连接了他们的魂魄,譬如说两人走在一起时,项述不时一瞥驱魔司内的年轻小伙子,陈星便莫名察觉到,项述只是注意到有人在好奇地看陈星,有点吃味。 抑或项述时而也会介意驱魔司内对他们的议论,包括新人好奇大驱魔师与护法平时都在做什么。以及陈星能够真切地感觉到,大部分时候自己与项述说话时,项述都是心不在焉的,只有一个念头——想把他抱在怀里亲他或动动他。 换作从前,陈星说不得无法理解项述,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偶尔说着说着,项述还会莫名其妙地不高兴。但现在他感觉到了,项述大部分时候的戾气来自于想主动朝他亲近,又不好意思采取主动,于是便对“为什么陈星没有主动”而有所责备,继而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现在陈星一旦感觉到了,就会主动伸手过去,摸摸项述手背,没人的时候便主动去让他抱着,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这就是共燃带来的影响——陈星大致明白了,为什么那天新垣平知道温彻的心情。 但这力量又是单向的,换句话说,陈星知道项述的一些念头,项述却大部分不知道陈星在想什么。 譬如说现在,项述回到驱魔司房中后,便说:“是罢,你喜欢热闹。” 陈星马上就感觉到项述稍微有点不爽了,因为他想在秋社当天,与自己单独待在一起,不被其他人干扰。 “我想和你单独过这一天。”陈星笑道,站在项述身后,抱着他的腰。 项述马上就忘了自己的小不快,反手将陈星抱到身前,将他按在榻上,低头看着他。 “那你自己选,”项述带着侵略意味,盯着陈星,道,“想出去逛,还是听我安排?” 陈星抱着项述的脖子,主动亲吻他,两人吻得气喘吁吁的,陈星说:“当然听你……安排。” 项述放开了陈星,说:“受不了了,先分开一会儿。” 修习共燃之术须得遵循严格条件,其中一条就是禁绝除修习之外的所有深入接触。每月唯独初一、十五双修,须得修习足有一年,完成十二个月的周天轮转。起初知道这件事时,陈星瞬间就抓狂了。什么?一个月只能做两天?! 项述则很是做了一番心理斗争才接受了这个结果,毕竟只需要坚持一年就好了。何况也不是完全禁,一月中有两天,已是谢天谢地。 然而一旦接受了,陈星又反而觉得挺好,像胡人一般三个月里犹如动物,纵情欢娱固然很美,生活在建康,适当克制欲望,取而代之彼此却用真情相待,反而另有一番乐趣。 凡事大抵如此,多了便难让人珍惜,开始修习共燃之后,陈星只觉得那强烈的爱意找不到出口,尽皆化作对项述的仰慕宣泄出来。项述开始自律禁欲后,眼里也全是陈星,毕竟无法每天解决,就只能像他们刚定情那夜,抱着说话了。 大部分时候项述都寸步不离,两人只想闲聊些无关紧要的话,但说着说着,陈星又会笑起来,发现项述注视他的双眼时,满脑子都是那些念头,简直就像一只蓄意克制自己的野兽。 “洗个澡,”项述低声道,“过得今夜,明天就好了。” 陈星听见项述在院中冲冷水的声音,明天就好了,今晚千万得控制住自己。 翌日,驱魔司内的枫叶一片火红,清晨醒来,陈星便听见外头嘈杂的声音。 他换上衣服,洗漱后来到前院,只见项述正在为一匹马梳理鬃毛,陈星现在只要看到项述,就恨不得扑上去扒他衣服。 项述看了眼陈星,陈星就知道他也快忍不住了。 “我……醒了。”陈星说,他有点奇怪,项述为什么没有吻醒他,像先前的几次一般,用行为来开启这一天。 “走?”项述说,“下山去逛逛,不必换衣服。” “好。”陈星欣然点头,今日两人都穿着青、白、黑三色纱服,项述明显为了方便脱,依旧是那松垮的白裤,裤腰搭在胯骨上,系绳打了个活结。上身一件半透的黑袍,随意系着,敞出上半胸膛与锁骨。陈星则是纱质单衣,同样是收踝的麻布长裤。 两人都穿着夹趾的薄皮拖鞋,项述先让陈星上马去,自己坐在身后抱着他,陈星隔着薄薄的衣衫,甚至能感觉到项述胸膛的温度。 禁欲足足半个月,就这么抱着,陈星已禁不住心情荡漾。项述骑马却骑得很稳,带着他一路下了东山,集市上已是人声鼎沸,赏枫的赏枫,饮酒的饮酒。 “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陈星笑道。 项述在路旁拴好马,牵着陈星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进了市集去,说:“带你去个地方。” 陈星看见街畔有许多牵着手来来去去的男女,手腕上俱系着月贝红绳。 项述也看见了,又瞥陈星一眼,眼中带着责备神色。 陈星:“?” 这次项述的心情很复杂,陈星是无法通过共燃联系来感受到了,只觉得那情绪相当奇怪。 “你在想什么?”陈星说。 项述不说话,陈星乐道:“怎么突然哑巴了?” 说到哑巴,陈星蓦然想起,说:“你要送我东西吗?” “你除了欺负哑巴,还会做什么?”项述终于说道,陈星这才明白过来,那是很久以前,他拿来试探项述的话。 两人来到摊前,那小贩笑道:“哎!两位客官‘又’来了!哎?我为什么要说‘又’?” 陈星当即大笑,项述却正色道:“买两条,拿去,不用找了。” 项述给了那小贩一锭金子,小贩差点昏倒过去,把整个立着的架子交给项述,说:“全给您了!”说着生怕项述反悔,拿着金子欢天喜地,跑了。 项述:“你挑罢。” 陈星说:“上回挑了哪两条?” 项述皱眉,在旁看着,月贝各有各的形状,陈星只想找到上一次秋社时自己看上的,当作完成自己的那个心愿,却已记不清了。 项述终于看不下去了,说道:“这条,和这条。” 说着从数百根月贝手绳里,准确地挑出了两条,摊在宽大手掌中,示意陈星看。 陈星:“是么?我怎么记得是这个?”说着又拿出另外的,与项述手里的比对。 项述终于气炸了,说道:“你……” “我过生辰!”陈星说,“你要在我生辰这天骂我吗?” 项述只得强行忍住怒火,按捺性子,耐心说:“我每个夜晚,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次,这条手绳,我怎么会认错?” 陈星瞬间感动得无以复加,捧着四条手绳,差点当场哭了,蓦然抱住项述,埋在他的身前,什么都说不出来。 项述这下有点手足无措,说道:“好了,随便罢!” 足足半个月,两人都有点受不了,项述那模样已快失去理智了,要不是光天化日,集市之上,就要那什么了。 “是它,没错。”陈星也认出自己曾经携带的那条了,上面有个很浅的划痕。 于是项述扔给陈星一条,各自收起,转身走了。 “哎等等!”陈星说,“你就不给我么?” “为什么?”项述莫名其妙道,“给我个理由?” “你不爱我吗?”陈星停下脚步,笑道。 项述认真道:“看、你、表现,快走!” 陈星无奈,只得跟着项述离开,项述却不将那手绳给他,直带着他来到一户人家外,提起门环敲了几下。 陈星:“这又是哪儿?” 项述:“开门!” 内里无人应答,项述推门进去。陈星心想你可真礼貌,以他一贯的脾气,只要是提前约了人,敲门又无人应,便意味着对方不尊重项述,爽约了,结果只有一个,即抬脚踹门。 “你居然没踹。”陈星说。 “因为这是自己家门,踹了还不是我装上?”项述说。 “什么?”陈星惊讶道。 项述本想让陈星看下他为他置办的房子,没想到今天秋社,工人们全去玩了,新房布置了一大半,紫藤花架子已经搭起来了。 “啊啊啊!”陈星做梦也没想到,项述居然送了他一个家! 这地方非常宽阔,乃是建康曾经的一名盐商旧宅,项述耗费重金将它购下,又把淮水畔整条街道全部买了下来,重新进行扩建。 数层建筑蜿蜒排布,乃是长条形状,与隔河远处的乌衣巷遥遥呼应,上得三楼眺望,还能看见谢家与王家的花园。 后院是个连通淮水的巨大花园,紫藤花架被设在淮水岸边,从入内直到尽头,足有将近一里! “长得不行,”项述抬头看了眼,说道,“改天让冯千钧过来伺候下。” “紫藤花的花季已经过了,”陈星莫名感动,说道,“但还是好美啊,秋天也这么漂亮。” 花藤逢秋,长得不算太好,但足足一里的花架,面朝淮水敞着,实在是太壮观了! “嗯,”项述随口道,“你喜欢就行。” 这所大宅两个人住实在是浪费了,还设了琴室、茶室、一个偌大的书房,以及临河挂满纱幔的卧房。 只是所有的房间都未曾布置好,灰水未重刷完,梯子胡乱扔着,床榻也没有送过来,项述实在失策了,说道:“没想到工匠这么懒,半月没盯着,还以为全布置完了。” 陈星这才明白过来,项述想今天带他来新家玩,并在卧室里“那个”,忍不住嘲笑道:“从前你是大单于,发号施令,底下人自然赶紧去做,谁敢耽搁?如今换了身份当大地主,工人自然能拖延一天是一天,好多领点工钱。” 项述十分窝火,看看陈星,陈星去牵他的手,说:“我不怕脏,在这儿也是可以的。” 项述沉默,低头注视陈星双眼,河风卷起,纱幔飞扬,虽是杂乱不堪的陋室,风里带着秋天的气息,却依旧显得十分烂漫。 项述掏出那手绳,朝陈星递了递。 “听说,你们汉人用这个来定情,”项述答道,“哑巴不会说话,给你了。” 陈星脸上带着红晕,抬起手,项述将那手绳给陈星系上,安静地等待着。 那一刻,陈星忽然察觉到,项述等待时,竟是有点紧张。 “你紧张什么?”陈星觉得有点好笑,说,“怕我不给你么?” “我不知道,”项述认真地答道,“我怕失去你。” 陈星拿出自己那条红绳,抬头看着项述,项述伸出手,陈星抬头,稍踮脚,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等!”项述马上制止道,“这里不行……你做什么?别使坏!” “回驱魔司吗?”陈星心里充满紧张,又有点小期待,“走吧?” “这样出去?!”项述难以置信道。 “否则呢?”陈星说,“你要解下来吗?解了我就不再绑上去了。” 项述被陈星拉着手,离开新家,陈星恶作剧地刻意带着他,穿过人群,项述满脸不自在,始终稍稍落后陈星些许,低头看了一眼,暗道不妙。 “你脸好红,”陈星说。 “废话。”项述威胁地低声说。 在闹市中行走,却用这种方式戴着定情的手绳,项述从脸到脖颈已经红透,又不时整理那薄外袍,随风走起时,有飞扬的宽袍大袖稍作遮挡,还不算太明显。 这段路走得项述简直毕生难忘,表面上竭力装出无事,握紧了陈星的手,那力度却出卖了他的内心。好不容易来到拴马的地方,项述抬脚踩上马镫,一个翻身上去,总算好些了,朝陈星伸出手,说:“快上来。” 陈星朝前跨坐,坐稳,这下项述脸色终于恢复如常。 “什么抵着我?”陈星回头说。 “少废话,驾!”项述抖缰绳,沿着建康西门出了城。 第132章 布阵┃届时我与他一起进去 “这是去哪儿?”陈星见项述带着他离开了建康, 秋社日建康城周遭有不少人在赏景, 但随着距离建康渐远, 人也逐渐少了下来,直到五六里外,已再无人烟。 “山上。”项述沉声道, 继而带着陈星,拐进了一条林间小路。这里再没有人了,项述抱在陈星腰上的手松开马缰, 环住他紧了紧, 把他拉向自己,低头亲吻他。 总算没人了, 陈星便开始与他放肆接吻。 “你当真要这么玩?”项述小声威胁道,“待会儿别后悔。” 项述又把缰绳递到他的手里, 喘息着说:“你来控马,自己来, 怎么跑都行。” 陈星完全不敢动,只不住发抖,项述说:“怎么?不好意思?” “驾……”陈星的声音发着抖, 轻轻驱使马匹, 那马儿小步走了起来,缓慢的颤动顿时让陈星咬紧了牙。 “跑不快,”陈星说。 “驾!”项述忽然道,同时双腿一夹马腹,朝前一冲。 陈星:“!!!” 项述却接过马缰, 一手将他抱在身前,另一手开始控马,马匹快跑起来,眨眼间出了树林。 “别大喊大叫。”项述在陈星耳畔说。 马匹有节奏地快跑起来。 “还得跑半个时辰。”项述小声在陈星耳畔说,“明年带你回敕勒川?” 项述喘息着说:“带你到大草原上,放马一整天一整天地跑,从太阳升起,到夕阳落下,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与天地同为一体。” 足足一个时辰后,陈星觉得自己要死了,而目的地总算也已抵达,那是一条瀑布下的小溪。项述抱着陈星下马,脱下外袍,铺在地上。 “这里不会……有人吧?” “不会。”项述答道。 此间灵力充沛,地底下一定有地脉转捩,天地灵气显得无比旺盛。陈星只觉得心旷神怡,项述又道:“来,此处是洞天福地。” 秋社日中,阳光灿烂,直到暮色沉沉时,项述才策马,带着陈星下了山。 法力共燃之后,项述意犹未尽,足足一天后,红绳已换到了自己的手上,这下两人手腕都系着红绳,犹如一对亲昵的小情侣。陈星知道如果他再不要求停下,在这暮色里,项述说不定当真会纵马乱跑,直到这一天完全过去。 接近驿站时,项述终于与陈星稍稍分开,陈星这才筋疲力尽地松了口气,下马时还有点站不稳。项述一手牵着他,一手牵马,去驿站处借宿。 “明天乘船去赤壁。”项述说道。 驿站内灯火通明,陈星累得有点不想吃饭了,项述却体力充沛,给两人斟了酒,又把一条鱼挑掉鱼刺给他。 陈星说:“又去?” “与王羲之、谢安会合,”项述说,“不做什么,四处逛逛,带你去玩。” 陈星点点头,想到今夜过去,两人又得自律上足足半个月,心情十分复杂。 “多吃点,”项述吩咐道,“今天没过完,待会儿还有。” 陈星刹那又满脸通红,两人坐了一张小榻,不时有人看看他们,项述却表情自若,系着月贝红绳的手腕有力而漂亮,过后带着陈星往房里去了。 翌日他们于淮水上游改而搭船,到得南屏山时重游故地,又骑马上了山腰,秋社日一过,整个江南已有了寒意。陈星现在骑在马上,已忘不了那天了,累是很累,却也非常刺激,尤其马匹奔跑的快慢,颠簸与力度,简直在为本来就强悍无比的项述平添了助力。 项述说:“又想了?” 陈星哭笑不得道:“不不,千万别多想,还有十三天……这人生没法过了。” “你也在扳着指头数日子?”项述说,“还以为只有我等着。” 陈星侧头,以一个吻回答了他。 项述便停下马,低头,两人骑在马背上,专心接吻。 高处忽然有人吹了声口哨,山腰的转折道上,一名女子骑着马,笑道:“你们来晚了。” 陈星吓了一跳,那是穿着男装的谢道韫!幸好没有在这乱来……不过似乎要乱来也乱来不了。 项述说:“路上游山玩水,耽搁了些时候。” 陈星才知道项述约了不少人,或许也是谢安等人约他,项述便在山腰上拴好马,两人慢慢走上山去。 肖山正在前面等着,说:“我以为你们今天不来了。” 陈星问:“还有谁呢?” “都在。”肖山说,“哥哥,你们去哪里了?” 项述便拾步上去,随手搭着肖山肩膀,一大一小,转过山路,走在了前头。 谢道韫先前与陈星往来不频繁,只偶尔来驱魔司看看,不知为何,丝毫没有陌生感。 “拓跋焱与冯千钧、青儿他们已经上去了。”谢道韫说,“奇怪,我怎么觉得你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陈星笑道:“咱们之间有缘,你想拜我干儿子当小师父吗?” 谢道韫一怔,奇怪陈星怎么知道的,但似乎这伙人无论是肖山还是冯千钧,拓跋焱也好项述也罢,甚至谢安,以及那堆半死不活的魃,全都很听陈星的话,驱魔司里明显他就是老大,这么一想,也不甚奇怪了。 “他还没答应我。”谢道韫说。 谢道韫平日里很不喜欢修仙炼丹等事,但随着驱魔师们习练的道法,以及陈星再三规正之后,慢慢地开始对他们改观,其间一次陪顾青来看冯千钧时,偶然在司中见肖山与拓跋焱练武,顿时被肖山的身手所折服,便常常来偷师学艺。 陈星接管驱魔司后,根据古制,直接禁了各种炼长生丹、喝符水等事,并派出驱魔师们前往江南各郡县,做名为轮转的当地游学,发下禁令,明文禁止以驱魔师之名蛊惑老百姓等的行为。又让新人考察每县情况,朝当地百姓简单授业,破除生病不治病喝符水的陋习,更杜绝拿汞丹当饭吃的害死人行为。这使得谢道韫也不再认为驱魔师装神弄鬼了,虽然她自己对成为驱魔师并无太大兴趣,只想学点武艺,却耳濡目染地,也知道了不少事。 “他们在山上布了一个阵,”谢道韫说,“应当快完工了。” “师兄也在吗?”陈星问。 陈星性格极其平易近人,丝毫没有大驱魔师的自觉,平日里笑呵呵的,充满了好奇心,碰上下属在做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总喜欢主动问长问短。更难得的是,每个人在他眼里,男人女人,猫猫狗狗哪怕园中的蚱蜢,妖怪,都是一样的。 起初建康城内,有不少士族很嫉妒这小子,为什么来了个未及弱冠的小孩儿,一群人便开始众星拱月般地陪着他转,什么武神、护法、胡人、汉人,连个更小的小孩都时时跟在他身边。 谢道韫也是个彪悍的,当时听得十分不舒服,进宫也好登门也罢,看诊时什么不顺眼便斥责什么,你对驱魔师们有意见,当面说去,在这里私下议论别人算什么事?当即直斥:““这关你们什么事啊?” 后来与陈星熟稔,谢道韫不得不承认,难怪大伙儿都喜欢他——所谓“心灯”,很少有人亲眼得见,但陈星身上确实有种温暖的光华,时时能给人以希望,言谈之间真诚而恳切,带着对众生的尊敬之意,是个像桃花般绚烂的人,令人如沐春风。 谢道韫斜瞥陈星一眼,说:“小叔早早的就来了,在山顶等你呢。” 陈星知道谢安来了就放心多了,他一向是很靠得住的,就像项述一样靠得住。 谢道韫忽然觉得好笑,陈星一脸莫名其妙。 “笑什么?” “你和我小叔挺像。”谢道韫说。 陈星诚恳道:“那可真是太抬举我啦,我做梦也没想过能成为像师兄一样的人。” 谢道韫说:“小叔可是羡慕你羡慕得不得了呢。” 陈星哭笑不得道:“当驱魔师有什么好羡慕的?反而是他,守护了大晋的百姓,这才不容易好吗。” 所有人都同意陈星与谢安有相似之处,区别只在于陈星怀抱少年人的一腔赤诚,谢安则是历经大起大落、大风大浪后,对世事的洞察与豁然。这也难怪江东各地士族会对陈星抱着警惕,毕竟谢安这一辈子,又征税又募兵,还主张重划土地,收权予大晋皇室。一个已经够所有人折腾了,更奈何不得他——毕竟这厮出身于最显赫的王谢二家中的谢家。 现如今江南各家唯一指望的就是陪谢安熬,把他给熬死大伙儿就赢了。 一眨眼再来个“小谢安”,身份还是谢安的师弟,更是个与司马曜走得极近的驱魔师……虽然也并没有办法治好司马曜的秃头,但这小子来日将做什么?!听说所谓的护法,还曾经是北方那位比苻坚还能打的大单于! 整个江南一地顿时惶惶不可终日,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猪狗都要争斗,何况驱魔师? 当然,陈星对此是半点不知情的,谢安也从不在意这些繁琐事。 陈星也觉得谢道韫十分亲切,而且为人爽利,向来有话直说,上一次见面时亦是如此,很快就熟稔了,于是问道:“你要来当驱魔师么?” “没有兴趣,”谢道韫答道,“订婚了,我未来夫君倒是很想拜进你门下学艺,可千万别收他进来。” 陈星知道谢道韫已与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有婚约,这等士族联姻,亦肩负着许多责任,不是说走就走的。 “他不能来,你倒是可以。”陈星见谢道韫喜欢抡刀动枪,平日里也爱治病救人,反而比王凝之更适合当个驱魔师。 谢道韫不易察觉地轻轻叹了一声,仿佛有许多无奈,却眉毛一挑,说道:“人世间有许多问题要去面对,不能逃避。” 陈星笑了起来,说:“譬如说呢?有什么问题?” “譬如说陛下的头发问题。”谢道韫一本正经道。 陈星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知道谢道韫还是想当个大夫,这样也挺好。 到得山顶时,顾青、冯千钧、谢安、拓跋焱等人已经先到了,一如上次前来赤壁般,只是三年后的今天,队伍中又多了不少人,连温彻与新垣平也在。 新垣平擦去当初孔明留下的法阵,做出了新的布置,温彻在一旁端详,皱眉道:“你每次画法阵都这么草草了事,就不能细心点儿么?” 陈星根本就见都没见过那法阵,基础道法却是能看懂的,在他眼里,新垣平布设的法阵,简直就比王羲之还要俊逸大气,乃是鬼斧神工的杰作!温彻居然还嫌画得不好看? “太久没布阵了,”新垣平擦了把汗,笑道,“哪里画得不好,你说,我改改?” 温彻:“这里根本就没对齐!这么明显的符文,你没看见么?” 众人:“……” 顾青在旁暗觉老板娘果真彪悍,又看冯千钧,冯千钧示意不要插话。新垣平便搓了几下手,释出法力,将地面再次削平,其后重画。 项述与谢安看着法阵出神,时而对视一眼,仿佛在做无声的交流。 “这样好看么?”新垣平又问。 “算了算了,凑合吧。”温彻皱眉道,朝陈星招手,示意他过来。 陈星走到阵中,端详法阵,问:“什么时候开始?” “还有一段时日,”新垣平说,“三个多月后的冬至,届时所有的护法都要到场,为你做灵力牵引。” “这法阵是怎么来的?”陈星问。 温彻说:“结合拘魂阵,我们自己重新想的。” “小彻想的,”新垣平笑道,“他很聪明。” 谢安说:“这里乃是天地灵气汇聚之处,当初张留正是在此地,以定海珠收走了世间所有的法力,在万法复生的前提下,灵气非常充沛,足够支撑这法阵的运转。” 陈星想起上一次来时,南屏山中尚未有天地灵气,此刻看来,本地确实相当了得,山形环抱这高台,犹如王椅一般。一江引动地脉,天脉的力量,则源源不绝地朝着高台上汇聚,形成一个漩涡。 温彻难得地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项述说:“所以,我们拘王子夜的魂,拷问他,其后再分出陈星的魂魄?” “不错。”新垣平答道,“因为落魂钟无法对他的魂魄产生影响,陈星的三魂七魄,被与生俱来陪伴他的心灯所守住,只有这个法阵,能让他的魂魄与身躯暂时分离。” 温彻有点焦虑,说道:“大驱魔师的魂魄力量实际上非常强悍,我甚至不太确定这法阵能不能在分魂时保持稳定,只能尽力一试了。” “怎么可能?”陈星哭笑不得道,“我的魂力应当很虚弱才对。” 温彻说:“万法归寂时,你用魂为支持,强行点燃心灯,历尽千锤百炼,魂魄力量每次缓慢再生时,亦一次比一次更强,一如习武之人,力尽而竭,复又恢复。如此反复,已十分坚固。” “不稳定的话,”项述最担心的还是陈星的安全问题,问,“会有什么结果?” 温彻沉声道:“会死,你们怕不怕?” 谢安:“呃……这个,我觉得发生的可能性很小。” 陈星马上使眼色,让温彻不要说,温彻却丝毫不在意,答道:“可能性再小,终归也会发生。法阵一旦炸毁,他的魂魄就会被天脉吸走。” 项述问道:“发生的机会有几成?” “不会的,”陈星说,“大家都在,相信不会有问题。” 他心想这下完了,温彻实在不该说,哪怕有一成的几率,项述也不会让他去冒险。 温彻说:“很小,不到一成。” 项述说:“届时我与他一起进去。” 陈星:“!!!” 温彻有点意外,看了眼新垣平。谢安说:“那法阵炸毁的可能性,就会变成九成了。” 众人:“……” 冯千钧咳了声,尝试着打了个岔,说道:“大单于,你得相信大家,都走到这里了。大家只要尽力而为……” 肖山说:“可是这话听起来不对啊,尽力而为死了也就算了,现在哪怕尽力而为,死的又不是咱们自己,是陈星吧,这叫什么尽力而为?” 冯千钧惨叫道:“别给我挖坑啊!待会儿我又要被大单于揍了!” “肖山!”陈星一看项述脸色,便马上道,“别说了,你又刺激到项述了。” 拓跋焱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项述看着温彻,温彻却没有回答众人,沉吟片刻,而后问:“多个人,倒也不会令法阵失控。在建立了共燃后,反而说不定能帮上忙。可如果……你俩一起死去,就再也没有人能除掉蚩尤了,我们拿着心灯,也是无用。” 项述答道:“那就天意如此,让神州覆灭罢。” 新垣平哈哈大笑,温彻说:“很好。” “一点也不好啊!”陈星说,“你就不能在拿到心灯以后,重铸了不动如山再来陪我吗?” 项述只是盯着温彻看,温彻想了想,说:“行,届时你与他一起进来罢,你们已拥有法力共燃,倒不会出事。” 众人沉默片刻,既已决定,于是各自散了。 数日后,下元节当夜,谢安与众人乘坐画舫,沿着悠悠淮水而过。依旧全城灯火尽暗,陈星持净光琉璃,面朝河水与天上的两个月亮,项述坐在船头,吹起了羌笛。 明月万里当空,经过濮阳的推算,这夜是今年中月亮最炽盛的时刻。淮水的反光更是令那银光铺天盖地,犹如白昼。 陈星以净光琉璃收走月光,天地只是短暂一暗,太阴之力尚在,蚩尤这次没有出现。 “好漂亮。”陈星惊叹道。 净光琉璃内已蕴含了日、月与星之力,光华四射,较之从前漂亮了不少。那光芒犹如有生命般,缓慢流动着。 “三种光芒了。”谢安与陈星凑在一起,研究半天。 陈星说:“下一次,就是收心灯了。” 接下来最重要的,是冬至的拘魂法阵,若无意外,谢安将以净光琉璃收走心灯之力,而届时陈星也将失去这件陪伴了自己二十余年、与生俱来的法宝。但这又涉及到另一个问题——与项述法力共燃之后,一旦自己失去心灯,项述还能否成为身披神光的护法武神? 其间他们认真地讨论过这个问题,得到的结论是,项述也许也将随着心灯的转移,而失去这股力量。但同样的,他将恢复母族继承不动如山时的本领,成为一名与温彻相似的护法武神,持剑前去斩杀蚩尤。 陈星的心灯分离后,则依旧可以修习普通法术,现在无法像谢安般驾驭火雷风地以及各式秘法,则是因为心灯与其他类型的法力互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分离心灯后,他的起点较之寻常驱魔师也更高。 已与项述建立的法力共燃,则不会有所改变。顶多被视作失去了一部分力量的驱魔师,彼此仍能相辅。 “你在做什么?”顾青侧头,端详陈星写下的记录。 陈星祭起心灯之光,观察片刻,在一沓丝绢上开始记录。 “冬至那天,”陈星说,“心灯就要被分离出来了,趁着还没有失去它,我想为后人写下一些窍门,这样万一来日有人继承了它,好歹也知道怎么回事。” 顾青亦在努力地修炼,摊开一本《常生医术》认真地看着。 “你决定与冯大哥一起加入驱魔司了么?”陈星觉得顾青实在太不容易了。 “嗯。”顾青说,“我主动要求,想让他当我的护法,学学看……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天赋不行。” 书阁外漫天飞雪,陈星与顾青相视片刻,陈星一笑道:“不必太执着。” 护法啊,陈星心想,居然有人会为了爱情,去努力地成为一名驱魔师,陪伴在冯千钧身边。不过细想起来,自己与项述不也是么?当初项述同样什么都不知道,最后亦接受了这个身份,只为陪伴在他的身边保护他。 临近冬至,陈星又禁了足足半个月,心里不禁痒痒的。 入冬后他看见项述一身胡袍,巡视驱魔司,在飞雪下教导数十名年轻护法,指点他们武功时……陈星便恨不得抱住他,缠住他让他回卧室来,回到燃着火盆、温暖如春的室内,两人局促紧张相吻。 或是项述腰缠胡袍,露出宽阔肩背,抱着他的腰,敞露半身,陈星自己躺着…… 不行我都在想什么?陈星竭力回复平静。 顾青去整理典籍后,外头项述来了,起初他们天天相守,却又不能做点什么,彼此都极容易失守。后来项述主动去与拓跋焱一起教授武术,刻意地减少相对时间,陈星才得以有时轻松片刻,不再满脑子想着项述。 他把茶碗放在项述面前,项述坐下便喝了口茶,陈星替他掸了下肩上的雪。 “徒弟们学得怎么样?”陈星问,“别老骂他们,好些人年纪比你还大呢。” “我不是拓跋焱,”项述说,“没那么好脾气。” 项述其实很烦教人武功,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肖山一般有悟性,但想到自己万一与陈星离开,驱魔司便将成为稳定人间的重要力量,只得勉力教教。拓跋焱脾气素来很好,项述就未必了。 奇怪的是,项述虽然很严格,大伙儿却也很喜欢他,常常口中“师父”“师尊”地乱叫着,偶尔还叫陈星作“师娘”,陈星觉得这称呼很有趣,于是便偶尔替他们朝项述求个情。 项述喝了点茶,有点心不在焉的,目光在陈星身上扫来扫去,陈星于是感觉到,项述正在抑制着坐过来抱他、亲他并把他弄得衣衫凌乱的冲动。 “十天了,”项述说,“快了。” 距离他们上一次双修,已过了足足十天,还有五天又到初一,陈星很喜欢在冬天里与项述抱着,肌肤干爽摩挲的感觉,外加项述火热的体温,简直让他怦然心动。 “不要总想着,”陈星咽了下口水,说道,“怕你晚上守不住。” 双修最难的不是禁事,而是两人都正当血气方刚的年龄,哪怕白天按捺住了,夜里睡觉时却容易失守,一旦失守,这半个月就算失败了。还得推到下一个初一或十五,将期限延长。项述又不愿与陈星分房睡,当然,陈星自己也不想。 “刚从谢安那里回来。”项述岔开话题,说道。 “哦?”陈星诧异道,“聊什么了?” 项述沉吟,放下茶碗,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了下。 “马上就过年了,”项述又说,“还记得上一次临近过年时,发生了什么?” “那是去年的事。”陈星想了想,说道,“等等,我好像算错了。” 项述答道:“没有算错。” “有。”陈星开始回忆,扳着手指头算。 项述道:“不用这么麻烦,你只要算清楚自己几岁就行。按原先的算,你已二十一,过完年就是二十二。” 陈星怀疑地看项述,说:“不,我二十二了,过完年二十三。” “怎么可能?”项述皱眉道,“等等……” 陈星说:“从前头开始算起,先理清楚。” 虽然陈星不知道项述为什么会在意这件事,自己却也想厘清。 “第一次轮回里,我十六岁生辰后,办完了师父的后事,下山。”陈星说,“第一年来到襄阳,遇见了你,十七岁那天,我在敕勒川。” “唔,十八岁生日是秋社,咱们在建康过的。”项述皱眉思考,又道,“开春后,咱们去了洛阳,接着,就发生了许多事,端午之后,你一睡三个月,十九岁的生辰,你在寿阳,那一天,苻坚打过来了。” 陈星说:“第二次轮回中,我依旧是在襄阳遇见了你,十七岁生辰那天,我还在敕勒川。” “不错。”项述于是说道,“十八岁生日,咱们是睡过去的。也即是说,那偷走的一年,已经还回来了。” 陈星答道:“对啊,所以你算错了,在海上,在袁昆的梦中,把那一年还回来了。前些日子里,咱们过秋社的那天,对应的,是上一个轮回中,在寿阳过生辰那夜。” 项述也想起来了,中途入睡的那一年里,给他造成了不小的混乱,导致他总漏算了一整年的光阴。 “对。”项述疑惑道,“这么说来,所谓‘宿命’的自我修正,实际上仍旧发生了偏差。因为按道理,苻坚应在年前便发动对南方的进军。” 陈星“嗯”了声,说:“重明也说,只要咱们不停地制造变数,就能让它偏离原本的轨迹,这是两种力量的对抗罢?” 第133章 故人┃收法术,快!别问了!听我的! 项述却仿佛没有听见陈星的解释, 自言自语道:“那么现在, 已经进入了岁星在你身上的最后一年。”说着忽然看了陈星一眼, 又道:“现在已经是咱们在梦里,丢失的那一年了。” 陈星坦然道:“是的。” 项述有点烦躁,说道:“原本我以为既然天地脉轮会朝着既定方向修正, 你在这一年间理应是安全的……这么说来……距离最后铸剑时限,已很近了。不行,得修改下。” “什么?”陈星诧异道, “我没明白, 等等!项述,你给我说清楚。” 项述要起身, 陈星却蓦然拉住他的手,说道:“你和谢安又商量了计划, 是不是?” 项述侧头,看着陈星, 眼里现出了复杂表情。 陈星却不让他离开,把他拉回榻上,跨坐在他的腰间, 抱着他的脖颈, 低声威胁道:“你给我说清楚!” 项述眉目间带着某种焦虑,两人对视时,陈星低头亲了下他,再认真地看着他。 “不然我可要毁你的双修了,”陈星笑道, “我就不信你能把持住。” “好罢。”项述却是认真的,哪怕已起了反应,顶着陈星。 “这是我与谢安、冯千钧、拓跋焱所商量出的计划,”项述皱眉道,“只是没有告诉你,以免你知道结果后,对一切的态度有着微小差别,骗不过蚩尤,以致功亏一篑。” “那你还是什么都别说了,”陈星马上道,“我全听你的。” 项述有点意外,把头埋在他的身前,紧紧搂住了他,吁出一口气,那力度大得简直要将陈星强行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你相信我?”项述喃喃道,继而马上意识到问了个蠢问题。 “这不是废话吗?!”陈星哭笑不得道,放开项述脖颈,从他身上起来。 “别生气,是我口不择言……”项述马上道,“星儿,星儿!” 陈星红着脸答道:“我没有生气……刚才差点就……” “差点就什么?”项述说。 “差点就不好了!”陈星抓狂道,“压得太紧啦。” 项述一手覆额,奈何时间还没到,只得忍着。 这几日的风雪异常大,建康迎来了五十年一遇的大雪。陈星记得上一次来时明明没有这么冷才对,但这已是他们在新的轮回开始时,所度过的全新一年了。曾经对敌人动向了若指掌的优势,秋天过后,亦已不复存在,唯一能作为参考的,便只有袁昆让他们所经历的梦。 接下来要怎么做,再也没有提示,只能靠自己了。 陈星裹着厚厚的衣袍,注视四周,在记忆里那缺失的一年梦境中,世界亦如此冰冷、晦暗,一切都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雾里。 冬至前一天,众驱魔师在赤壁南屏山下集结,谢安带领众人顶着风雪上山去。山顶,温彻与新垣平坐在一块石头上,低声说着话。新垣平手掌覆着温彻的双手,为他取暖。 两人的眼睛已奇异地变成了冰蓝色,仿佛镶嵌着宝石一般。 陈星有点惊讶,观察片刻。新垣平说:“全过来了么?” 陈星祭起心灯,照亮山顶,酉时入夜,己方除了驱魔师们,尚有两只魃王——司马玮与鬼王也来了。 地面现出法力流动的轨迹,新垣平沉吟片刻,说道:“等罢,到得子时再开始。” 温彻说:“速度一定要快,审问尸亥,只能给你们半个时辰。接着为陈星分魂,又要花掉半个时辰,一旦超过时间,就得再等上一年了。” 大伙儿纷纷点头,拓跋焱说:“将王子夜从落魂钟里召回人间后,他万一不愿说实话呢?” “不,”陈星朝拓跋焱解释道,“这是有选择的,我们并非连他的三魂一起问,否则以他先前那德行,绝对不会告诉咱们详情,说不定反而还会骗人。” 谢安点了点头,说:“三魂之中,天魂为‘我’,地魂为一生中的记忆,人魂,则承载了爱与恨诸多情愫。王子夜恨我们,恨所有的人族,虽然不知道他在恨什么。但待会儿,咱们将他主宰强烈情绪的第三魂,用这个法阵予以分走,只留下他是谁,以及他的生平记忆。” 拓跋焱“哦——”了一声,明白了,这么一来,王子夜的怨恨便从灵魂里被除去,大家反而可以心平气和地讨论一些事。 众人各自散开,陈星与项述坐在一起,今夜实在太冷了,让陈星想起离开卡罗刹,前往雪原上星罗塔的那一夜,那天有凤凰重明陪伴,尚不觉得寒冷彻骨。今夜的雪下个不停,近乎将整个法阵都一起盖住,无边无际的大雪染白了漫山遍野,折射着雪夜的亮光,天地间白茫茫的,反而有种纯洁的况味。 项述搓了搓手掌,将手搓热,握着陈星的手,注视他的双眼。 “今夜过后,”项述说,“你的心灯保不准就要没了。” 陈星低声说:“还真有点儿不舍呢。”继而笑了起来,说:“我真的很感激它,缘因有它,才得以与你相识。” 项述眉毛上、头发上都是雪,两人坐在一棵树下,就像敕勒川定情的那天。 “就算没有遇见我,”项述说,“你也会找到一个很爱你的人,陪你快乐幸福地过一辈子。” “没有遇见你,”陈星喃喃道,“又怎么说得上,是幸福呢?” 项述仿佛想低头亲吻陈星的唇,但他看着陈星的双眼时,忽然改变了主意,改而搂着他,稍稍抬起一个角度,亲吻了他的额头。 陈星伏在项述身前,听见他的心跳,彼此的灵魂正在这雪夜里共燃,他感受到了项述想说的一切,印在额上的那个吻,意味着与他生死相随。 “开始罢,”温彻起身说,“时辰到了。” 冬至雪夜,一年中阴气至为鼎盛之时,在这一夜里,地脉之力经过一年的轮回,到达了极致,压制了天脉的力量。到得天地脉流转,再六个月后,夏至午时,天脉方夺回至盛之力。 此刻蜿蜒的地脉在法阵的力量下,朝着南屏山开始汇聚,透露出隐隐约约的光芒。 悬浮在分魂法阵阵眼上的落魂钟,顿时受到感应,钟体内嗡嗡作响,内里禁锢的魂魄正在极力冲击,设法逃离它的禁锢。 陈星与项述一同走进法阵中,陈星抬手,握住了落魂钟,项述则一手搭着他的腰,若即若离地站在他的身后。 谢安、拓跋焱、冯千钧与肖山各站东南西北之位守护法阵,鬼王、司马玮占据阴面,新垣平与温彻站了阳面。 陈星有点紧张,说:“我要逆转落魂钟了。” “来吧,”项述沉声道,“不必担心,心灯还在你身上,大不了再抓他一次。” 新垣平一开始施法,便犹如变了个人一般,沉声道:“各驱魔师听令,守护法阵!大驱魔师请开拘魂阵!” 陈星一振落魂钟,“当”的一声。 落魂钟逆转,轰然巨响,其中迸发出强光,首先出现的,是一头巨大的妖兽灵魂虚影,瞬间冲出了钟体,朝着天地间放声嘶吼。 陈星:“!!!” 陈星上一次逆转落魂钟时,释放出了数十万人的魂魄,化作蝴蝶回归己身,但那尚且是万法归寂时,以心灯强行催动的力量,法力有限,钟内大多强大的魂魄未被放出。 如今有了充沛的天地灵气,落魂钟竟是释出了威力可堪毁天灭地的大妖怪,幸而那妖怪魂魄已无法再危害人间,一离开钟内,便朝着天空飞去。 陈星:“这是什么?!” “别管了!继续!”项述喝道。 霎时曾经被落魂钟所收摄的历代妖怪,随着这么一振,纷纷飞出,潮水般的灵魂轰然涌出。新垣平早就料到有这一幕,喝道:“放它们走!” 无数或鸟形、或走兽形、或人形的狰狞恶魂四处激荡,最后冲上天空,陈星险些快控制不住落魂钟,于此刻项述一手果断覆在陈星手背上,燃起全身法力,两人绽放光华,化作炽盛光点,铺天盖地地冲击而出! “我……自由了……”一个女孩的声音温柔说道。 在那光海其中,项述蓦然睁大双眼。 “走罢!”新垣平喝道,“尘归尘,土归土,既已死去,凡尘间再无眷恋,魂魄归于天际,归于万古轮回……” “等等!”项述马上喝道,“住手!” 所有人为之一顿,陈星当机立断,喊道:“收法术,快!别问了!听我的!” 众人各收法术,温彻一怔,继而来不及细想,撒出的两手往地面一按,新垣平停下将魂魄强行送往天脉的力量,诧异道:“这是谁?” 心灯光芒随之一收,轰然朝着法阵中央收拢,现出一名全身散发着微光的女武神。 项语嫣?为什么会……陈星蓦然想起,在张留记忆中看见的曾经一幕——万古潮汐法阵发动,却被王子夜破坏之时,最终是王子夜以落魂钟收走了项语嫣在这之前的记忆! “你……是谁?”项语嫣不解地看着项述。项述放开陈星,难以置信地走上前去。 他们不是没有看见过项语嫣的记忆,甚至在更早以前,冯千钧、肖山等人亦进入了留在会稽的片段世界中。 但与母亲的灵魂面对面,于项述而言,却是她已故后的唯一一次! “空儿,”项述喃喃道,“阿母,我是空儿。” 陈星没有提醒项述,落魂钟内的项语嫣,并没有穿梭时间之后,与生下项述有关的所有记忆,毕竟被收入钟内,是离开之前的事了。此刻的她仍是会稽那名项家少女,不动如山的执掌者。 “空儿?”项语嫣不解道,“又是……谁?为何你竟如此熟悉……” “我是你未来的孩儿,”项述哽咽道,“阿母,我是述律空。” 项语嫣于是笑了起来,抬起手,想抚摸项述的脸庞,项述伸手去握,手掌却穿过那灵魂躯壳。 “你爹一定是个很英俊的人。”项语嫣眼里带着笑。 “他是个大胡子。”项述忽然说。 众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项述眼里带着笑,陈星的眼中,却带着泪水。 项语嫣的笑容与项述很像,如出一辙,带着清丽与明婉。 “阿母,”项述说,“这是星儿。” 说着项述转身,示意陈星上前,陈星终于按捺不住,哽咽起来,来到项语嫣面前。项语嫣于是笑着稍稍抬头看陈星,再看项述。 “嗯。”项语嫣温柔笑道,“空儿,星儿,你们要好好的。” 所有人安静地看着这一幕,而就在此刻,项述与陈星的影子里,绽放出几缕微弱的黑气,继而那黑气正在不断攀升,沿着地面离开法阵。 谢安马上示意新垣平,众人发现了那黑影,冯千钧喝道:“王子夜!” 黑影一被发现,顿时升起,朝着天空中冲去! 温彻冷笑一声,喝道:“回来!” 所有驱魔师同时施法,凌空一握,法阵周遭的符文离地飘起,再朝空中齐齐一撒手,符文化作钩索,刷然射向天空,缠住王子夜逃逸的三魂,将他拖回地面! 王子夜哀嚎一声,陈星这才见识到拘魂法阵的厉害之处,王子夜竟是被牢牢捆缚,不得挣扎! “当真母子情深……”王子夜嘲讽道,“只可惜你面前的项语嫣,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尸亥?”项语嫣却是对王子夜记得一清二楚,喝道,“你将留哥怎么了!” 谢安沉声道:“王子夜,暂时放下你的恨罢,终归得好好谈谈。” 话音落,谢安做手势,驱魔师们又同时喝道:“分!” 新垣平控制钩索,地面法阵光华飞速旋转,众人同时一扯,王子夜登时痛苦不堪,狂叫一声。三魂之中,阴暗的第三魂,那夹杂着怨恨与不甘的魂魄,就这么被强行分离了出来! 紧接着新垣平收拢拘魂法阵,将混杂王子夜众多情绪的第三魂也即人魂,锁在了法阵的阴面。 被分魂后的王子夜一身黑气终于彻底消失,现出散发着微光、犹如项语嫣一般的两魂之躯。 这当真是平生至为奇特的景象,陈星从来没想到,自己竟有朝一日,能窥见这天地间至为本源的奥秘。 “尸亥?”项语嫣喃喃道。 王子夜就这么被一分为二,阴暗的一魂被拘在法阵的阴面,新的灵魂躯体,则立于法阵阳面。 “终于……摆脱了这一切。”王子夜抬头,一瞬间竟是变了个人一般,“数千年中,在地底受到的折磨与苦痛,被兵主唤醒后,又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噩梦……如今,终得结束,谢谢你们了。” 陈星听到这话,顿时便知道成功了!现在的王子夜,只知道自己是谁,以及保留着生前的所有记忆,却再没有恨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平静的灵魂。 “你害死了留哥。”项语嫣却不等其他人开口询问,离开项述与陈星,走上前去。 项述欲发问,陈星却摇头,示意不要吭声。 “是。”王子夜淡然道,“他妄图回到三千年前,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本身就是违背因果之事,如何能成功?” 项语嫣道:“那么,你又成功了?” 王子夜淡淡一笑,转向众人。 “没有。”王子夜说,“冥冥之中,宿命一环扣着一环,我所种下的种种恶果,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上,想必,等待着我的,将是又一场直到地老天荒、神州覆灭的惩罚罢。” 项语嫣亦没有恨,嘴角微微勾起,认真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那场面极其诡异,原本驱魔师们的目的是审判已成灵魂的王子夜,没想到最后竟是演变为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拷问。 “不动如山已被兵主炼化,”王子夜沉声道,“你们再无机会。” 项语嫣眼里带着讶异神色,转头望向众人。 项述点头道:“不错,阿母,家传的神兵,已落在了蚩尤手中。” 项语嫣端详王子夜的灵魂,摇头道:“尸亥,你不懂。不动如山,仅仅是世间之器,首山之铜,亦只是承载。阪泉之战中,兵主为何败给轩辕,直到现如今,他依旧没有明白么?” “语嫣,你究竟想说什么?”王子夜认真道,“最后不是连你也明白到,大地一片欣欣向荣,万物蓬勃焕发,一片祥和的人世间,绝非你我想要的神州大地。不明白的人,是张留。” 一众驱魔师沉默地听着,这一次,变成陈星欲言又止,但他最终依旧没有打断王子夜,任凭他说了下去。 “轩辕是人族的祖先,”王子夜一瞥众驱魔师,沉声道,“轩辕血赋予你们善良、信念、勇气……诸如此类,你们觉得美好的东西。兵主蚩尤亦是,蚩尤血,则赋予尔等冲动、好战与怨恨、不甘。” “……可设若没有魔神之血,这神州大地,便将失去杀戮与毁灭。世间祥和万分,人心无欲无求,又何以推动一代又一代为之前进的巨轮,滚滚向前?!你们视魔神血为浸润这神州的一股诅咒,可在我眼中,万物彼此制衡,阴阳化生,魔神血却已与轩辕血一般,成为了尔等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血腥的土壤中自当孕育万物。”王子夜喃喃道,“兵主以第三魂为天魔种,汲取人间怨恨为食,化为天魔,千年一轮回,降生于大地。那是他败于阪泉之后的不甘,却意外地成为了这天地脉中,净化自身的一个步骤。” 说着,王子夜背起手,朝向陈星,微笑道:“都道心灯之光长耀天地,可若世上没有长夜,亦无光明一说,世间漆黑一片,与白茫茫不能视物,又有何异?” 陈星沉声道:“可你所做之事,早已远远超过了!你阻止了张留回到三千年前,便早该收手!在这之后,你又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 谢安沉声道:“不错,王子夜,我承认你所言有理,但如今你所行之举,已堪将神州带入永恒的黑暗!你既已受尽千年苦楚,又何必将其加诸于芸芸众生?” 王子夜摇头,叹息道:“后辈们,所谓至暗呐,不是你想它有边界,就有边界的。兵主的复生,看似偶然,实则必然。他在阪泉一战之后,便已等待了数千年之久。他的血液渗入大地,孕育出人族,而人族的杀戮,又令他们的鲜血回到地底,滋养兵主,让他于地底缓慢醒来,这是互为因果的一个轮回……” “……唤醒他的并非我,”王子夜说,“而是你们自己。这一切的源头,从他将万物当作躯壳,从中吸收养分的一刻起,便早已注定。定光燃灯与不动明王,不也为你们留下了刺向他的一剑么?只可惜你们依旧被兵主所控,他窥见了你们……包括语嫣你、张留、定海珠、心灯执掌……凡尘众生心底不愿割舍、百折千转的懊悔与怨忿。你们本以为扭转了一切,重铸了自己的性命,殊不知,最后却失去了重新封印他的机会。” 王子夜眼里带着怜悯之色,摇了摇头。 项语嫣却沉声道:“这就不必你操心了,尸亥,既生者有其命,我的孩儿终将亲手了结这一切。我相信他们终有一天能办到。” 新垣平终于在此刻开口道:“尸亥,我已不知该如何处罚你,因如今神州景象,俱是你一手促成,你酿就了如此恶果,想来想去,只能将你的魂魄拘于北方尽头,锁入卡罗刹山中深处,那暗不见天日的地底……” 温彻接口道:“在永恒的光阴中,你无法离开人世间,去往天地脉轮回,永久不得解脱。永远,这孤独的滋味,想必你曾已尝过。” 王子夜一笑道:“为什么?因为我所做的这些事么?” 王子夜又怜悯地看着法阵另一侧,那被拘魂符文囚禁着的黑暗人影,他的第三魂正在那阴影之中疯狂颤抖。 “我完全接受,没有异议。”王子夜最后坦然道,“不过有时我仔细想起来,在某时某刻,我仍旧是不希望兵主复生的罢……甚至有时,我会想着取代他,去成为那一劫数。” “什么?”陈星神色变了。 王子夜缓缓道:“兵主如今哪怕复生,依旧缺少第三魂,亦是藏匿于人间的天魔种。当真奇怪,我始终没有找到它的下落。” “但只要人间怨气充沛,到得一定程度……”王子夜喃喃道,“便将催化魔种,令其不受控制地脱出,再度遭到兵主的吸收。” “可别忘了,如今的蚩尤缺少第三魂,不再有毁天灭地的念头,”王子夜说,“也正因如此,你们才得以苟延残喘,否则若三魂齐聚,我想他可就不是眼前这模样了。现在想来,我以天罗扇收走,并控制怨气,内心深处,终究不愿毁了这神州罢。” 王子夜出神地说:“毕竟,我只是想回去,远远地看她一眼……只要一眼就够了。” 王子夜端详项语嫣,抬起手,仿佛希望覆在项语嫣的脸庞,喃喃道:“第一眼看见你那天,就让我想起了阿瑶,我……” “……只可惜,千年之后,沧海桑田,早已物是人非了。” 陈星敏锐地从王子夜的话里,蓦然察觉到了别样的意味。回想起张留在北方留下的那段记忆,其中提及,项语嫣在小时候,便饮下了王子夜提供的一滴魔神血……这意味着什么?项述的母亲还小时,王子夜就见过她了? 因为她是不动如山的传人么?陈星不敢细想,毕竟这关乎到项述的家事。 “但你还有机会,”谢安终于开口道,“若愿意告诉我们蚩尤的布置,以及有何机会,我们便……” 说着,众人望向陈星,这也是先前他们商量好的。他们宁愿将王子夜彻底净化,也不想将他埋在卡罗刹中以作惩罚,让他永生永世地受苦事小,万一来日哪一天又有人不小心把他挖了出来,为祸人间事大。 对付这等家伙,唯有一了百了,才是解决问题最关键的一点。 陈星道:“我便净化你,送你前往轮回。” 王子夜却说:“我甘愿领责,这没有什么好交换的。可我也再没有什么办法能提供给你们了……自从兵主猜测到定海珠碎裂、万法复生之后,便已开始疑心于我。” “我不再像从前一般,”王子夜说,“为他谋策大小事宜,毕竟众多蛛丝马迹,已显现出我曾失败过一次。” 陈星也感觉到了,这一次打乱宿命,统统重来后,王子夜能做的事很明显变少了,大多时候奔波于复活魃王,最后更孤注一掷,前来攻打驱魔司。 “他如今所倚仗的人又是谁?”项述皱眉道。 王子夜自若答道:“他不再相信曾是人族的我们,改而将二魂的力量没入地脉之中。如今他的神识化作触角,已与天地脉同为一体,只是需要怨气,大量的怨气,方能控制这人间。当然,怨气总是会有的,他可以等。” 陈星想起在海上时,自己与项述碰上蚩尤的一刻,以及卡罗刹山中、王子夜强攻驱魔司时,蚩尤都在天地间现身过。 “那就更难打了……”陈星皱眉道。 王子夜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不过呢,他也不是全无弱点……毕竟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找到第三魂。在缺失魔种的前提下复活,不过是下策,发挥不了他的完整力量……当然,这第三魂,连我也不知道躲藏在何处,据说被一只大妖怪带走了。” 陈星自然知道,孔宣藏身于梦里,但他没有说出口。 “净化他罢。”项述说。 陈星点了点头,说:“从此天地间,就再也没有你了。” 王子夜有点意外,沉默片刻,而后缓缓点头。 众驱魔师各收法术,站定,新垣平解去拘魂之束。 只见王子夜带着怨恨的第三魂一脱缚,便冲向自己的另两魂去,然而陈星手中瞬间发出强光,千丝万缕的光带刹那缠住了他。 第三魂开始狂吼,陈星祭起符文,喝道:“破!” 轰然巨响,符文拍向王子夜的刹那,一道光海扩散而出,化作春光明媚的远古大地。 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陈星看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他是如此高大英俊,身上缠着殷商时的服饰,袒露肩背,颈佩金环,路过百花绽放的河畔。 一名蛇尾人身的女孩,正在众多侍女的簇拥下于河畔沐浴,那模样,竟是有几分神似项语嫣! “泗水。”温彻的声音道。 法阵周遭的所有人都看见了王子夜深藏在时光之中的悠久记忆。 “就在那两棵树附近,”项述朝陈星道,“记得么?咱们还去过。” 第134章 分魂┃陈星感觉到有滚烫的泪水,滴在自己侧脸上 王亥隔着花园, 怔怔看着那女孩, 陈星马上就明白过来, 这一定是姜瑶,那个墓穴里葬着的、王子夜曾经的爱人! 姜瑶以蛇尾拍打水面,“哗啦”一声, 法力卷起河浪,将王亥淋得全身湿透,紧接着众多侍女放声大笑, 王亥却丝毫没有恼怒, 而是躬身,将一朵晶莹剔透的宝石制成的花, 放在了河畔,纵马离开。 “太久了, ”王子夜的声音道,“久得连我自己都快忘光了。没想到临死之前, 还能看见这一幕。” 记忆之中,回荡着王子夜的声音。 “我也曾是牧山驱海的神明呐。”王子夜的声音道。 曾经的王亥头上长着树杈般的双角,角上绽放繁花, 他策马所过之处, 大地上万物生长,流水之中,闪光的鱼群跃起。他两手持埙,双腿夹着马腹,摇摇晃晃地一路向前, 世间的鹿、牛、羊、狼、百兽与飞禽浩浩荡荡,跟随在他身后。 他就像赋予大地的神明,从昆仑山的西王母处借来了万物交感孕生的强大力量,他来到泗水畔的神宫之中,拜谒此处的神王。 “那一天我到有易国去,拜会他们的国君。”王子夜之声喃喃道。 宫殿之中,端坐着有易国王雄伟的身影,他手握一把龙角制成的长刀,刀上雷霆与闪电阵阵。而在他的身边,依偎着姜瑶的身影。 姜瑶的头发上,插了那朵王亥赠予的宝石之花。 雷鸣电闪的夜晚,王亥追着姜瑶,穿过纱幔飞扬的宫殿,来到两棵树下,姜瑶蛇尾游移,已再无处可躲,只得别过头去。 但王亥尚未靠近,便被有易国的侍卫架住,带离。 “从此,有易国的国君,将你斩为数块,”陈星说道,“并分别埋在人间的各个角落。” “不错。”王子夜低声道,“掌管山海生命的牧神,就这么死去了。我甚至没有抵抗,只因我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若我为阿瑶而死,她会不会从此一生,都牢牢记得我?她已嫁予国君,自然不会再跟我走,这么说来,让她一辈子都记得,有一个人,为她而死,永远留在她的心里,可比苦苦哀求而不得,要好多了呐。” 无边无际的黑暗涌来,陈星马上开始准备法术,祭起心灯,他知道至为难缠的要来了——果然,在那黑暗里,魔神血从四面八方围聚,争夺着王亥的身躯。 蚩尤沙哑、低沉的声音缓缓道:“起来罢,你的宿命尚未终结,一切仍可扭转……” “他没有利用你的怨愤。”陈星说。 “不错。”王子夜低声说,“只因我死时,并没有恨。” 陈星释放心灯,项述从侧旁握住了他的手,王子夜又低声说:“他只是告诉我,假如一切尚有重来的可能,我愿不愿意从这暗无天日的地底再次醒来?” “退散!”陈星喝道,心灯化作屏障,无处不在的魔神血刹那聚集起来,幻化出蚩尤的人形轮廓,面朝陈星,发出一声怒吼。 陈星手中强光朗照,困住了魔神血,蚩尤狂吼之中,浸入王子夜三魂中,折磨了他近千年的魔血开始土崩瓦解,化作飞灰消湮,世间卷起了一阵强光的飓风,犹如暴雪卷向天际。 一片光明之中,王子夜带着迷茫,恢复了曾经的牧神外形,站在陈星与项述面前,认真道:“那么,请告诉我,两位。” “你们为了改写曾经的宿命,追寻爱情而让天地回溯。”王子夜道,“我亦为了这万古光阴而苦苦追寻,我们对此的执念,又有什么不同?” 陈星本想说我们是为了守护人间,你却杀死了数以百万计无辜的人。但他知道这不是王子夜所要的答案本质,毕竟有此执念,乃是寻常。王子夜错在被魔神血所掌控,犯下了众多恶行。 “从这个执念的动机看来,”项述于是答道,“没有不同,但你的行为,却是天理不容。” 王子夜叹了口气,微微一笑,说道:“谢了。” 接着,王子夜手中幻化出一枚带着绿叶的青枝,递到两人手中,说道:“留给你们罢,便算是我,离去前的少许忏悔。” 接着,光点纷纷飞往天际,王子夜在空中转身。 霎时意识中的世界与拘魂法阵重叠,众人又刹那回到了南屏山上,王子夜的魂魄发着光,在空中化作光点离散,升向天空。 陈星所接过的、王子夜赠予他的树枝已消失了。 众人仰头望向天际。 “空儿。”项语嫣轻轻地说。 拘魂阵解除,项语嫣的身形愈发变得轻灵而透明,项述马上转头,认真道:“阿母。” “我也该走了。”项语嫣认真说道。 项述转身,走向项语嫣,抬起手想抱一下母亲,低声说:“你辞世那天,我被带到柔然部去,阿父不想让我,看着你……” “嘘。”项语嫣笑道,“能看见你,我很高兴。” 项语嫣注视项述的手臂,九个犹如刺青般的符文散发着微光。 “这是九字真言吗?”项语嫣轻轻地问,“你看,哪怕失去了不动如山,真言符文还是会回来的。” 她轻抚过项述手上的真言符文,随着她的动作,符文光芒再盛。 “不动如山,”项语嫣低声说,“乃是明王交给项家的神兵,但它绝不只依赖于剑本身。那是轩辕氏所传承下的,天下刀兵之信念,当每一个人都清楚,自己将为什么而战时,它便会再次出现。” 说着,项语嫣又端详陈星,笑道:“心灯没有在我的时代里出现,如今已显现于世间,乃是宿命使然,愿你们合好百年,一生无忧无虑,洒脱自由。” 话音落,项语嫣化身光点,在空中温柔飞散。 “阿母,永别了。”项述抬头道。 拘魂法阵上,法力撤去,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他给了你们什么?”谢安说。 “我不知道,”陈星答道,“项述接过去的。” 陈星一脸茫然,摊手给他们看,说:“没有啊。” “可他明明递给你了。”肖山说。 冯千钧道:“我也看见了。” “我怎么知道啊!”陈星抓狂了,说,“每次都是这样,上回那个潮汐轮也是,我是拿了,可到手以后就不见啦!你们是故意坑我吗?” 项述说:“没有就没有,别问了!” “你看这符文,”温彻说,“拿到以后就出现了。” 陈星道:“可我怎么知道?” “好了!”项述喝道,所有人都安静了。 项述:“又不是他故意藏起来,没有就算了,还想怎么样?” 众人一想也是,但王子夜最后给出那物,兴许对最终决战蚩尤至关重要,谢安还不死心地想让陈星找找,但新垣平适时地打断了此事,问:“接下来,则是准备分魂了。” 陈星答道:“我突然觉得有点累,能休息下么?” 温彻说:“可以,我们还需准备法阵,也得有一会儿,你们暂且歇息罢。” 一阵风吹来,云层分开,现出漫天星辰,新垣平抬头看了眼北斗,答道:“我们还有时间,子时刚过三刻,不着急。” 雪停了,天寒地冻中,众人连口热茶也没有,只得各自找地方歇息。 陈星左右看看,实在没地方坐了,本想与项述站着,项述却牵着他,到得山壁的背风无雪处先坐,分开两腿,拍拍腿间地面,示意陈星过来。 陈星便在项述分开的两腿间坐下,靠着他的胸膛,项述又解开外袍,将两人裹在一起,陈星稍稍侧身,蜷在项述的怀里,与他依偎在一起,项述就像个暖炉一般,一下就让他暖和起来了。 肖山走过来,看看项述,又看陈星。 项述一脸冷漠道:“没位置了。” 肖山只得作罢,想在一旁坐下。 拓跋焱也在树下坐着,说:“肖山来?” 拓跋焱似乎因为将肖山当做了陆影的干儿子又或弟弟,爱屋及乌的,一向很照顾肖山,肖山却不领情,一个雪球过去,砸在拓跋焱脸上,众人于是大笑起来,谢安握着个手炉,也有点吃不消,毕竟他也年纪大了。冯千钧则坐在树下拓跋焱身前,两人时而小声说话。 肖山调整姿势,枕在了项述的腿上,侧身半趴着,看温彻与新垣平研究法阵。 陈星低声说:“兵主在找的第三魂……” “嘘。”项述忽然提醒道,陈星便没有再说下去。 项述指指地底,陈星开始怀疑,也许他们无论说什么,蚩尤都能通过地脉感知,毕竟王子夜临走前,仍然为他们透露了太多信息——首先蚩尤已经渗入天地脉中,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这一路上,王子夜曾经用过的乌鸦探查没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蚩尤的几次忽然出现。 卡罗刹那天陈星记得非常清楚,在他驱散陆影的魔神血时,蚩尤抢先发动了攻击,幸而当时有重明在并击退了他。 那么也即是说,他们在此处设下法阵,蚩尤理应也是知道的。 明知道会引起蚩尤的警惕,还堂而皇之地这么做,这会不会已经是项述计划的一部分了? 肖山还是有点冷,转身抱住了项述的一腿,开始哆嗦。 项述:“你不是不怕冷?” 肖山:“……” 陈星拉开少许项述的外袍,让肖山进来,肖山个头长得有点大了,两脚拖在外头,上半身被陈星抱着,于是就这么项述抱着陈星,陈星抱着肖山。 陈星忽然觉得好笑,肖山却想起了什么,说:“如果轮回转世,那么我就不是我了,陆影也不再是他了。” “嗯。”项述答道。 “三魂七魄是什么?”肖山侧头,朝陈星问道。 陈星说:“就是人生而俱来的、天地脉赋予我们的力量……” 项述却领会了肖山的问题,说:“他想问的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会让我们拥有魂魄。” 这个问题,陈星就很难回答了,譬如在“我为什么是我”与“人为什么是人”的问题上,肖山所提出的,兴许是连远古众神都回答不出来的问题。 “你们为什么知道这么多?”肖山又疑惑道,“魂魄这些,谁告诉的?” “陈星教的。”项述说。 “我可没有。”陈星笑道。 “你有,”项述答道,“第一天到建康。” “啊?”陈星被这么一提醒,顿时也想起来了,很久以前,久远得如同上辈子一般,第一次抵达建康时,他与一群士族子弟展开了一场有关人以及魂魄学说的论战。这么想来,当时讨论的许多话,仿佛冥冥之中,指引着自己最后的道路,走到了此处。 “你觉得,心灯在你的哪一魂中?”项述说。 “我不知道。”陈星皱眉道,“也许在天魂里,也许在……人魂里?希望不要是天魂,否则就很难办了。” 第一魂也即天魂,乃是“我”的本源,陈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心灯,所以不太可能。 “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项述说。 “知道了。”陈星已隐约预感到项述有什么计划,说不定将借着此次,反将蚩尤一军,答道,“完全、全无保留地相信我的护法。” “好了。”新垣平朝两人说道,“休息够了?开始罢。” 陈星准备动身,项述便推了推肖山,肖山磨磨蹭蹭地起来,却被项述抬脚虚踹,踹到一旁,让他离开两人。 陈星笑了起来,但就在这一刻,项述将陈星紧紧抱在怀里,低头狠狠吻住了他的唇。 陈星:“……” 陈星想推开项述,这么多人都在呢,太不好意思了!但与从前接吻不同,项述没有唇舌交缠,只是封住他的唇,一动不动,维持这个姿势,仿佛想告诉他什么。 接着,陈星感觉到有滚烫的泪水,滴在自己侧脸上。 唇分时,陈星专心地看着项述的脸,摸了摸他,项述便侧过头去,牵着他的手起身。 “开始罢。”温彻说。 陈星与项述来到分魂法阵中央,新垣平改动了几个符文,谢安手持净光琉璃,众人改了站位,新垣平、拓跋焱、肖山、温彻分立东南西北。两名魃王分别站在阴阳位上,冯千钧则站在一旁,谢安位于阵外,预备分离心灯。 新垣平说:“应当会很不舒服,但施法时间很短。”接着又朝众人说:“我说停下的时候,就要马上停,绝不能分魂太久。” “分魂太久会发生什么事?”陈星忍不住问,“会忘记事情么?” 温彻说:“先是魂魄与身躯分离,再三魂互相分离,继续分下去的话,强行离散的法力,会将你的三魂统统撕成碎片。” 新垣平说:“只要控制好火候,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们不是菜。”项述皱眉说道。 陈星笑了起来,项述的话冲淡了他的紧张感。 温彻又问:“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陈星朝他们说。 “我抱着你。”项述说。 “你也会很难受的。”陈星知道魂魄离体的过程一定异常痛苦。 项述不由分说,与陈星站在阵中,抱紧了他。 “千钧。”谢安朝冯千钧道。 冯千钧点了点头,解开腰畔的一个小包袱,放在手中。包袱内飞出无数紫色的光点,沿着法阵的纹路,汇入阵中。 陈星低头看着光点,项述却扳过他的脸,强势地让他看着自己。 紧接着,冯千钧双刀一旋,喃喃念诵咒文,继而蓦然一抖,喝道:“起!” 森罗万象上绿光旋转,引动周遭的灵气,化作暴雨般洒进法阵中,先前闪烁光粉之处,地面开始生根发芽,长出奇异的花朵! 离魂花!陈星转头一看,只见南屏山顶已成离魂花海,紧随其后的是,在冯千钧释放出的法力之下,阵中的离魂花同时爆出花粉,那花粉已远非打喷嚏的强度可形容,陈星与项述同时一震。 “分魂!”新垣平喝道,“法阵开启!” 所有驱魔师同时朝法阵中注入法力,轰然巨响,花粉化作飓风疯狂旋转,吸来天地灵气,一道光柱直冲天际! 陈星抱紧了项述,只觉得一股无法抵抗的巨力,随着那花粉的飓风,要将自己的身体撕成碎片,项述则死死抱着陈星,朝他焦急地说着什么,彼此却已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又一声巨响,万籁俱寂,所有的声与光同时消失了,陈星与项述的魂魄,从各自的身躯中脱离出来。周遭的景象犹如蒙着一层光风,世间只有黑白两色,那一刻陈星看见了有形的天脉、地脉,以及阵法周围驱魔师们身上涌动的灵力。 他身不由己,被天脉强行拉扯,化为光体的项述却猛地抓住他一手,将他拖回地面,随之而来的,是所有人的惊呼。 陈星的视野一片混沌,只见一条光龙平地而起,盘旋在两人头顶,为他们抵挡住了天脉的吸扯巨力。 “哥哥……” 他听见肖山在喊。 法阵中央,灵体状态下的项述与陈星全身法力开始共燃,光火源源不绝地升上头顶,汇入光龙身躯之中,光龙则在天地脉下遨游盘旋,为他们抵抗天脉的吸扯。 “心灯……”谢安喊道。 陈星怔怔抬起手,手中光芒四射,就像他曾进入冯千镒、周甄等人意识里时,手中光华流转,朝着四面八方迸射,犹如流动之物。 项述则抬起另一手,虚虚覆在陈星手掌上,受到他的按压时,流动光华疾速收拢,朝陈星手中一收,砰然化作一枚跳动的火焰。而项述手上的九个符文在他化为灵魂状态后,刷然脱离了身躯,环绕整个法阵飞速旋转。 龙力、九字真言符文、心灯,所有被烙印在灵魂中的力量,这一刻随着两人的魂魄与肉身分离,全部释放了出来。 “快收!”项述朝谢安喊道。 谢安马上祭起净光琉璃,冯千钧却神色一变,喝道:“解除法阵!” 护阵的司马玮与鬼王同时低头,项述的脸色刹那变了。 天地间的灵气刷然被全部抽走,化作一张巨大的、黑暗的脸庞,于地底浮现。 “总算等到你了——” 所有人同时撤掉法力,南屏山之巅,祭坛轰然炸毁,蚩尤的脸庞从地面出现,张开嘶吼的大口,一口将陈星与项述的魂魄同时吞了进去! 项述马上握紧了陈星的手,将心灯死死按住,陈星只觉一股强大的力量拖着他,将他裹挟进了地底,巨响声中,混乱的法力涌动,犹如把他抛进了湍急的河流之中。 “项述!”陈星喊道。 “抓紧我!”项述喊道。 地脉下的乱流几乎要将两人撕碎,带着他们在蓝色的宏大河流中疯狂乱卷乱撞,项述与陈星的魂魄却依旧死死互相握着手。紧接着陈星眼前一亮,被那股怨气所缠绕,身不由己地扯向地面。 头顶出口带着雷霆朝下放射电光,项述与陈星同时抬头,在那分开两人的疯狂乱流之中被扯得各自飞起,项述竭力攥紧陈星手掌,一声大喝,另一手握住他的手腕。 陈星痛苦道:“我要被……扯断了!” “看着我!”项述大喝道,继而忽然发现了,陈星的手指上,出现了潮汐之轮! 陈星与项述两手抓着,项述马上望向他的双眼,彼此对视,在地脉中漂浮。项述注视陈星双眼,点了点头,继而左手攥紧他的手腕,右手推上他的手掌,让他握紧那枚心灯光火。 项述放开了他的手,展开手臂,被乱流卷走,光龙从他身后飞来,载着他飞向地脉尽头。 陈星握紧手腕,被那巨力一扯,升起,飞向地脉出口处的幻魔宫。 深夜,遭到地脉乱流轰击后,南屏山高处祭坛崩毁,法阵爆散,带着离魂花粉飞向人间,最后新垣平喊的是: “别喘气!” 众人被抛向山脚,顷刻间新垣平化为蛟龙,温彻落上蛟头,驾驭他飞向两名魃王,接住。谢安挥出风符,悬浮空中,冯千钧释放森罗万象力量,山脉中飞出藤蔓,让他抓住。 肖山一脚踩上藤蔓,转头四顾,看见项述在法阵爆炸后被抛出的身影,正要去救时,爆炸点却再次飞出发光的项述魂魄虚影,扑向自己的身躯,在空中潇洒转身,展臂,朝身体中一躺,瞬间睁开双眼,恢复神志。 接着,项述化身护法武神,在空中一个盘旋,朝着被抛出的陈星飞去,稳稳抱住了他。 陈星紧闭双眼,昏迷不醒。 众人飞翔于高空,注视南屏山被摧毁的峭壁。 第135章 禁锢┃为什么我在用法力共燃时,始终与星儿有隔阂? 地脉的蓝光里散发着黑气, 陈星的身体散发着光芒, 躺在犹如海洋般的魔血上。四周地脉纹路朝着中央延伸, 偌大血海上,只有他独自一人,犹如一个孤独的祭品。 “在我的身边, 不会被天脉带走,前去进入轮回。”一个声音道:”接下来,你大可以放心。” 苻坚满身铠甲, 同样背着一把大剑, 满不在乎地坐在血海边缘。 陈星马上坐起,在血海上载浮载沉, 紧张地看着苻坚。 苻坚的双目已幻化为赤红色,嘴角却带着充满邪气的笑意。 “这是哪里?”陈星警惕道。 “幻魔宫。”苻坚答道, 并肆无忌惮地打量灵魂状态下的陈星,目光落到了他的右手上, “果然,似曾相识,想必你们使用定海珠, 回溯了光阴?” “你是谁?”陈星又问, “你不是苻坚。” 苻坚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的表情,那面容竟是与卡罗刹、建康、甚至大海上幻化出的蚩尤,有几分神似! “你是……蚩尤?!”陈星颤声道。 苻坚答道:“说说罢,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星一手撑着海面, 在血海上飘起,苻坚又道:“不说也罢,想必与孤所猜测差不多,想看看置身何处?” 说着,苻坚做了个手势,幻魔宫的景象刷然退去,现出笼罩着阴霾的长安宫阙,两人出现在一个平台上,面朝未央宫外的宏大校场。校场上,则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的秦军方阵。 陈星:“……” 心灯仍在陈星体内,随着离开地脉的一刻,那光火回到了他的三魂七魄之中。 “看看你的面前,”苻坚说道,“这就是孤,千秋万世的基业……” 陈星退后半步,注视苻坚背影,事实上他已经成为了灵魂,就像曾经的王子夜一般,随时可飞走逃逸。 他尝试着引动心灯,但在那千万里外,隔着重重山与海的远方,一道微弱的力量倏然间回应了他。 刹那间陈星看见了驱魔司的书房!法力的共燃,开始与项述呼应! “不要妄想逃脱,”苻坚沉声道,“一旦你离开孤的身边,就会被天地脉吸走,前去进入轮回。” “魂魄如果离开,心灯却会留下来吧?”陈星反问道,“这不是正合你意么?” 苻坚冷冷一笑,沉声道:“你很镇定。” 陈星打量苻坚,隐隐约约,猜到了项述计划的一部分——那些隐藏在两世之间,所有或有意,或无意的,角落里散落的关键信息。 蚩尤曾经也计划过,选中心灯执掌作为新的身躯。 而项述的定海珠身份揭晓后,蚩尤果断舍弃了陈星,改而看上了项述法宝幻化而成的肉身,最终都得不到时,才退而选择苻坚。这么说来,对于蚩尤而言,最好的寄体,首先是项述,其次是陈星自己,最后才是苻坚。 可面前的这名魔王,又与自己所知的蚩尤不同,一定是在哪里发生了某些变化,这变化是什么呢? “你的同伴们,”苻坚没有回头,却感受到了陈星燃烧起法力时的灵力流动,缓缓道,“想必已在设法营救你了。” 说着,苻坚只是稍一扬手,四周便出现了远方朦胧的景象,那是远在建康的驱魔司,他竟是透过地脉的涌动,时刻监视着驱魔司的动向!陈星瞬间惊了,也即是说,先前他们无论做什么,一举一动都在蚩尤的监视之下。 但驱魔师们仿佛早就做足了准备,司中建筑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芒,抵挡住了蚩尤的窥探。 项述早已抢先料到,做下了妥当布置,想必与谢安已完全商量过。难怪!陈星想起谢安屏蔽了灵气进入驱魔司,导致东山很大一片区域,都成了灵气枯竭的状态。起初他只当是谢安为了方便管理而设下的法阵,现在想来,最重要的,还是为了屏蔽蚩尤的窥探! 也许从海上遭遇蚩尤的那一刻开始,项述便已产生了警惕。 “禁灵法域。”苻坚说,“猜猜他们在讨论什么?” 陈星没有说话。 万里之外,建康,驱魔司。 项述身上带着法力共燃的金光,蓦然一收,在书阁中睁开双眼。 谢安、冯千钧、肖山、拓跋焱、新垣平、温彻众人各自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项述。 “幻魔宫就在长安,”项述沉声道,“我勉强能看见,却感知不到陈星想说的话,除此之外,还有近四十万大军正在集队,想必将充作祭品。” 新垣平解释道:“法力共燃,能令你与大驱魔师建立起意念中的联系,所谓‘心意相通’正是如此。” 项述皱眉道:“可我始终没有感受到过,陈星倒是偶尔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计划还是出了一点小小的变数,”谢安皱眉道,“怎么偏偏是小师弟被抓走了呢?这不对啊。” “很合理。”温彻说道,“哪怕你曾是定海珠,但这个时候的你,对于蚩尤而言已经没用了。” 项述简直难以置信,先前他们制定的计划,应是项述自己被蚩尤抓走,陈星留在驱魔司内。所谓天地脉将朝着既定的方向修正这个说法,也即是说,先前项述来到蚩尤身边一次,这回理应也将出现第二次相同的情况,怎么偏偏在此处产生了偏差? 冯千钧说:“天驰的魂魄已经被抓走了,就不要再追究责任了。接下来做什么?大伙儿得马上去准备。” 项述眉头深锁,原本他们商量的是:项述被蚩尤带走时,身上仍有九个符文,在灵魂状态之下,未尝不能制住他。 上一次蚩尤在发动万古潮汐阵时,强行移魂,令项述极其痛苦,但在他的内心之中,仍有心灯的种子,在协助他守住神志。如今获得法力共燃后,项述又有符文在手,说不定甚至能主动与灵魂状态下的蚩尤展开一战,削减他的力量。 而陈星,则在新垣平等人的协助下前去冶剑,并集合江南驱魔师,朝蚩尤一战,断去他的怨气来源,最后在战场上,与项述会合,收回符文,予以他在虚弱灵魂状态下最终一击。 之所以隐瞒了陈星,正是因为项述恐怕陈星不愿让他涉险。而两人一旦分开后,陈星还能使用法力共燃,跨越万里察知项述的念头。 毕竟于情于理,蚩尤抓走项述,才能杜绝最终神剑再铸的结果,陈星拥有心灯,蚩尤本能地必然对它有所畏惧。 项述沉声道:“准备冶剑罢。” 各人便纷纷动身,余下新垣平时,项述沉吟片刻,最后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在用法力共燃时,始终与星儿有隔阂?” “因为你们并未真正地做到,同生共死。”新垣平坦然道,“在你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念头,哪怕牺牲自己,也要让大驱魔师活下去。” 温彻随手翻了下书阁内的许多孤本,陈星曾经读过,还做了批注的一页残卷掉了出来。上面是记载他与新垣平曾经事迹的故事传说。 “陈星能感受到你的许多念头,”温彻淡淡道,“缘因他经历了这许多,已真正地释然了。他不惧怕自己死去,也不再惧怕你为他而死,一方既死,另一方决定去坦然面对,生死相随,完全、彻底地交出彼此,便是这般。” “‘死生与共’四字,都道说来不易,世人只以为它难,难在舍弃自己。”温彻嘴角带着笑意,又提醒道,“这当真就是看不开了,真正的难处,不在舍生取义,而是同样相信‘他’也愿意以性命来成全彼此。你看,你身为护法已久,自己死了没关系。面对他的死,仍不免婆婆妈妈,愁肠百结,是不是这道理?” 项述沉默了,在书阁内安静站着。 新垣平笑了笑:“所以他不再害怕,换个说法,今日是你赴险,还是他赴险,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又有何不同?” 这时,拓跋焱又来了,带来了今日刚到的北方消息。 “慕容冲输了。”拓跋焱说,“但幸亏石沫坤及时赶到,清河公主安全撤离,在幽州与苻坚形成对峙,慕容冲连同平阳军,落败为俘。” 长安皇宫内。 阴暗的天空下漫天飞雪,带着一股血腥气味,苻坚高坐殿中,麾下文官、武将林立,慕容冲一身是血,跪在殿中。 苻坚身侧,右手边站着脸色灰败的禁军统领宇文辛,左手边,则在王子夜离开后,再度出现了一名中年人。各族将军、文官们带着毛骨悚然的目光,注视那中年文士。 那是死而复生的王猛,曾替大秦奠定北方半壁江山的功臣。 陈星在殿上走了一圈,发现活人们都看不见他,能察觉他存在的只有王猛、被蚩尤附身的苻坚,以及被魔神血所改造过的宇文辛。 “冲儿,”苻坚双目中血色敛去,沉声道,“朕究竟有何亏欠于你?” 慕容冲头上、脸上俱是血,在苻坚的铁骑大军下,平阳军遭遇了惨败,被剿灭万余,剩下的则尽数被俘。 苻坚扫平了南征的最后一个障碍,不再理会清河公主,决定在今日严惩慕容冲之后,便挥军出发,荡平大晋。 陈星在殿内走来走去,先是观察慕容垂,又在苻融面前做了个鬼脸。 王猛:“……” 殿内肃静,所有人都在猜测,苻坚将如何处置慕容冲。在这紧张气氛中,陈星又走到慕容冲身边,凑到他耳畔说:“快起来,我助你一臂之力,咱们一剑捅死他!” 慕容冲的耳畔,仿佛只是刮起一小阵微风。 “你是鬼魂,他听不见你的话。” 声音响起,陈星一怔,抬头望向高处,只见王猛面无表情,越过十步之遥,与陈星对视,他已化身为魃,嘴唇不动,却能让陈星听见他的声音。 “唔。”陈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只想找点什么事来做,恶作剧一番。 但慕容冲猛然抬起头,凝视苻坚。 “你不是陛下,”慕容冲喃喃道,“陛下被邪祟附体了,你究竟是谁?” 一语出,殿上所有人顿时震惊,这也是数年来,自打大单于述律空平定长安魃乱后,秦廷百官内心暗暗的揣度,而慕容冲竟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这么说出了真相。 鸦雀无声,群臣脸上带着明显的恐惧,慕容冲曾是苻坚至为亲近之人,在他的指认之下,殿内顿时弥漫起了一股恐慌气氛。 苻坚从帝座上起身,缓缓走到慕容冲面前,低头注视他。此刻陈星在慕容冲身边盘膝而坐,随之也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苻坚。 那一刻,苻坚眼里流露出了熟悉的神色,那眼神不仅慕容冲,就连陈星也曾看见过!在什么地方呢? 然而他来不及细想,苻坚便道:“将他带到后宫去,派人时刻看守。” “你到底是谁?”陈星皱眉问道。 但苻坚没有回答,只沉声道:“明日清晨起,大军开拔,前往洛阳,检整粮草后,预备往南方开战。” 群臣惶恐不迭,纷纷散去。苻坚亦转身离开,王猛则安静地站在殿上。 数日里,陈星试了几次,发现自己仍然是可以暂时离开苻坚身边的,他的身上仿佛有一股力量,笼罩了整个长安皇宫,至少在看不见他的地方,也没有太大问题。但设若离开到一定距离外,便能明显感受到天脉的吸力。 这个距离,根据陈星判断,大约是方圆一里路程,那是苻坚所张开的魔神之力。 “你究竟是谁?”陈星一阵风般穿进了书房,朝苻坚说道。 苻坚正端坐于御书房中,若不提前得知他已成为蚩尤临时选中的肉身,陈星这么看,他几乎与平时的苻坚没有太大区别,唯一的变化只是显得更深沉了一点。 “你说呢?心灯执掌,”苻坚沉声道,“你看我像谁?” 陈星皱眉道:“你想做什么?” 苻坚的双目复又缓慢恢复一片血红,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陈星,说道:“你不是孤的造物,今日若明王与定光燃灯在此处,吾等说不得还有几句话想说。你只是一件物事,对吾而言,较之神州法宝,不能更寻常。你,又有多大的胆量,来质问魔神?” 听到这话时,陈星便知道一定是蚩尤了,兵主的神识已控制住了苻坚,并将他当作寄体,但自己曾经看见的心脏,却已消失了,心脏才是承载蚩尤两魂的容器,它现在在哪儿? 陈星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但在蚩尤的注视下,他没有再说下去。 “你想要心灯,是吗?”陈星沉声道,“那么,为什么现在不动手呢?” 苻坚冷笑道:“等着罢,不必太着急,小东西。” 此时,慕容垂叩门,推门而入。陈星转头,苻坚眼中血色一敛,复又恢复了那人间天子的模样。 慕容垂开始回报行军与辎重等事,陈星听了一会儿,听不出什么机密,便从墙壁上穿过御书房,心想这倒是很方便,直接就能穿墙了。 慕容冲正躺在寝殿中,满地铠甲散落,上身赤裸,头发散乱,发起了高烧,身上还带着大战后受的伤,一身血迹斑斑,白皙的胸膛与腹部,不少地方受了感染。 “爹……娘……”慕容冲说着呓语,喃喃道,“姐姐……” “慕容冲!”陈星焦急道,“凤凰儿!醒醒!” 慕容冲紧紧抿着唇,脸上血色全无,陈星生怕他也饮下了魔神血,想摇晃他,手掌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感受不到。”王猛又在陈星背后,说道,“你忘了师父生前教的?” 陈星马上转身,注视王猛。 王猛又道:“生者有时、死者有界,我是死者,所以能与灵魂交谈,想与慕容冲相会,不是没有办法,但至少现在,无论说什么,他都不可能听见。” “你……”陈星想起上一次见王猛时的情形,那是在伊阙下鸿庐中,匆匆一面,当时自己与驱魔师们还夺走了王猛手中的白虎幡。 而后,听项述所言,他曾前往华山,奔赴陈星师门查探岁星之事时,也见上了王猛一面。当时,蚩尤令王猛前来带话,提出了他的交易,让项述前往幻魔宫。那天他们见面时,项述说了什么? “师兄?”陈星诧异道,“你……没有被蚩尤控制?” 王猛在慕容冲榻畔坐下,转头注视陈星,说:“令我彻底失去神志,成为像宇文辛一般的傀儡?这么做了,谁去替大秦天王、北方共主出谋划策,筹备这场战争呢。” 陈星当即松了口气,说道:“太好了,你……你没事。你还保留着清醒。” 王猛端详陈星,想了想,说道:“较之最后见你那一面,小师弟,你长大了许多,这话,我早就想说了。” 陈星一时百感交集,不禁悲从中来,想起了曾经在师门中学艺的日子。 “你为什么……不离开?”陈星说,“你分明可以来找我们的,师兄!” 王猛坦然道:“大秦就是我的家,又去南方做什么?我生前为报答苻坚知遇之恩,助他收复北方,数不清的同胞死于我手……如今想来,死后不得安生,乃是我一生之报,倒也寻常。” 陈星沉默不语,眉头深锁。王猛说:“在这里说话、行事一定要非常当心,目前他的神识分散进了地脉,与神州同为一体。注意力有限,一时半会儿无暇顾及你我。但只要开始发兵,恐怕他很快就会发现咱们密谋之事。” “兵主为了向大臣们证明,我并非失去神志的魃,一时半会儿想必不会完全炼化我,只是你就未必了,很可能被他锁起来。” 陈星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苻坚还在,兵主并未完全控制他。” 王猛说:“蚩尤如今,只有两魂余于世间,第三魂则不知所踪,用你的聪明才智想想,师弟,附身到苻坚体内后,那余下的第三魂,又是谁的?” 陈星刹那就懂了,蚩尤同化了苻坚,抑制住了他的天魂,即让他的“自我”沉睡。其次则吞噬了地魂,获得了苻坚生前所有的记忆。而第三魂,则全无保留地继承了,曾经苻坚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也获得了苻坚对慕容冲的爱! “那他想必有点恼火,”陈星从这点上,仿佛窥见了蚩尤的某个弱点,“兵主从感情上而言,竟是成为了人。” 王猛点了点头,陈星又不禁想起,项述告诉他的,上一次最后的时刻中,项述在幻魔宫中所发生的事情经过。这么说来,蚩尤似乎也没有骗项述,缺失第三魂的他,在吞噬了项述,将他的一切据为己有后,自然也获得了项述对他的爱。 这感情无法摒弃,对一名魔神而言,是个不小的阻碍,但之于陈星而言,也正意味着,蚩尤哪怕获得定海珠的强大力量,最后依然不会伤害他,某个意义上,他也算是项述,兴许还会兑现曾经的诺言。 王猛说:“时间所余无几了,你们还有什么计划?我相信有谢安在,不可能想不到这是兵主的陷阱,除非你资源,否则不会被抓到此地。” 陈星说:“我事先确实全不知情,但我相信我的伙伴们。师兄,现在兵主想做什么?” “他需要怨气。”王猛答道,“天罗扇被王亥带走,落到你们手中,连同曾经搜集的怨气一起被驱散。兵主渴望杀戮与死亡,百万人的大战一旦开启,为他提供足够的怨气,他便能够在战场上成功炼化你,获得你的心灯。” 陈星说:“可是他已经有躯壳了!” “这对他而言,远远不够。”王猛说道,继而伸出手指,在陈星手背上一点,说,“而且,注意这个,你还没发现么?” 陈星下意识地抬起手,看见了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散发着微光的指轮。 陈星:“这……” 王猛说:“我观察了他好几次,见他始终注意你的手上,却没有提及,想必不愿你察觉。这枚指轮,对他而言,是不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陈星低头,端详手上的潮汐之轮,想起项述告诉他,三年前的最后一刻,定海珠碎裂后,他将珠中的戒指推到了陈星手上,但回到过往之后,陈星却始终没有发现过它。 而现如今,在灵魂状态之下,它终于出现了。 “他为什么不直接上手抢呢?”陈星问。 “眼下你已是鬼魂,”王子夜说,“他无法直接干预你,只有当他也释出两魂,彼此都在魂魄状态下,方能抢夺。然则一旦蚩尤魂魄离体,便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他只要吞噬你,便能同时获得心灯与这枚指轮。” “我不知道该怎么用,”陈星皱眉道,“但这确实很重要。” “所以。”王猛说,“你须得尽力保护好自己。” “我已经只剩下三魂七魄了,”陈星哭笑不得道,“连肉身都没有,怎么保护?我本想试着唤醒慕容冲……等!师兄,你有办法,能让他听见我的声音么?” 王猛答道:“鬼魂要如何与生者相会,学了这么久,连这都忘了?”说着以手指画出一个符文。 陈星笑道:“托梦!” 王猛正要将符文按在陈星额上,陈星却道:“师兄,你会愿意帮我的,是不?” 王猛答道:“答应我,最后一定要从苻坚身上,将兵主驱逐出来。” 陈星一怔,王猛认真道:“哪怕要死,一代天子,也该死得堂堂正正。他一天是我的陛下,便永远是我的陛下。” 说着,王猛在陈星额上一拍,灵魂状态下的陈星霎时倒了下去,没入慕容冲体内。 天地间下着大雪,慕容冲站在敕勒川下,没有帐篷,亦没有牧民,抬头眺望白茫茫的阴山。 “慕容冲?!”陈星在雪地中喊道,“慕容冲!” 暗夜里,陈星手中提着一盏灯,心灯又出现了,驱散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而在他的身后,则是无边无际盛开的桃花,随着陈星一路跑来,桃花林不断扩展,敕勒川的雪线则快速退后,形成春日与冬夜明显的一道界限。 “陈星?”慕容冲转头,看见了陈星,说,“我……离死不远了?这是梦?” “是的,”陈星说,“我已经成了鬼魂,肉身却没有死,这不重要……我师兄用了托梦的法术,有几句话想朝你说,你得醒来并回去,项述他们已经在集结军队,预备对抗苻坚了,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这很重要!” 慕容冲转身,凝视陈星。陈星皱眉,思考片刻,朝他说:“为我找到那枚魔心的下落。” 慕容冲答道:“我……我尽量。就怕他不会再……” 陈星站在暖煦的阳光中,朝雪地里的慕容冲认真道:“一定能,他对你的感情,始终没有消失。” 慕容冲别过头去,带着痛苦,点了点头。 “回去吧,”陈星说,“快点醒来。” 陈星提起手上的灯,心灯刷然扩散,在灯光的力量之下,慕容冲的梦化作飞絮,纷纷破碎,慕容冲以手臂遮挡强光,身影一并化为飞扬的雪絮,被光风卷走,消失了。 陈星左右看看,收起心灯,自己的梦还在,得怎么出去? 但就在这一刻,一名男子从梦境中走来,男人赤裸半身,绿色绣金符的长裙拖地,赤脚走过桃花林,看着陈星。 “你……”陈星瞠目结舌,说,“你不就是那个……孔什么来着?你怎么会在这里?!” “孔宣。” 那男人正是曾经在梦境里,于铸剑台上匆匆一见的,封印了蚩尤第三魂的大妖怪,他皱眉道:“你的记性当真糟糕得可以。” 陈星:“你不是躲在梦里么?” “这处不就是梦?”孔宣冷淡地说,“很奇怪?” 陈星说:“你从袁昆的梦……” 孔宣点头,答道:“来到了你的梦中。” 陈星顿时紧张起来,说道:“你可得藏好了,蚩尤无论如何,都想找到你。” “不碍事。”孔宣说,“决战即将开始了?你们的神兵铸成了没有?” 陈星不知道项述那边如何了,只得摇摇头。 孔宣又道:“绝不能让他用怨气来炼化你的心灯,这将是世间所剩下的最后火种,一旦心灯熄灭,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陈星点头,说:“你也保护好自己。” 孔宣道:“我不能再躲了,你须得尽快回到你的身体里,我将等待合适的时机,离开梦境,助你们一臂之力。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害怕他,去罢。” 说着,孔宣扣起手指,在陈星额头上一弹,陈星一声大叫,被弹出了梦境。 第136章 发兵┃快住手!兵主!怨气已经足够你用了! 太元八年, 苻坚兵发长安。 六十万步兵, 二十五万骑兵, 两万御林铁骑,陈星悬浮在空中,跟在苻坚身后, 天地间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军。 苻融已被派往寿阳,作为先头部队,攻占了寿阳城, 后续军队源源不绝地开去, 一时广袤的平原上,挤满了战马与兵士。 “太多了, ”就连苻坚亦不禁喟叹道,“轩辕氏的子孙, 竟是多到这个地步。” “也许在魔神眼里,攒动的人头、山海般的士兵, 就像蝼蚁一般罢。”陈星稍稍落下,回到附身苻坚的蚩尤身边,蚩尤也不朝他施展什么禁术, 反正陈星也不敢逃脱, 否则很快就会被天脉吸走。 苻坚注视人群,似乎思考着。陈星又注意到,蚩尤自从篡夺了这人间帝王的身体后,仿佛有了少许人性,不再是那只会发狂的魔神了, 应当是苻坚的七情六欲影响了他。 只不知道,设若孔宣将他所保管的第三魂还给蚩尤,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不错,”苻坚沉声答道,“三千年来,连年战乱不断,竟还有这许多人,人族的生命,当真顽强得犹如离原上的野草。” 陈星说:“在你眼里是野草与蝼蚁,可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名有姓,是活生生的人。也有与苻坚一般的七情六欲。” 苻坚冷笑道:“俱是天地间低阶的东西。” “我其实对一件事很好奇,”陈星说,“兵主,你从前也是人,是么?” “否。”苻坚眼里闪烁着红光,以蚩尤沙哑低沉的声音说道。 陈星问:“那你是什么?为什么你又有三魂七魄?” 苻坚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没有回答陈星的话。 陈星道:“好罢,那咱们换个话题,你曾经爱过人么?或者妖怪?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那一刻,陈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在与魔神蚩尤对话了,缘因苻坚全身的气势已不再仅仅是人类能达到的,怨气与血气缠绕着他的全身,犹如一只大手,扼住了陈星的三魂七魄。就像蚩尤从地脉中抽回了大部分意识,低声压抑着咆哮,说道:“休要多问,否则你活不到被我炼化之时。” 陈星便不再多提,又想起了王子夜,这个给他们造成了无数麻烦的家伙,也曾是个爱过人、拥有过感情的人类。那么蚩尤是不是曾经也爱过人?尝过喜欢与珍惜的滋味?如果是这样,魔神仿佛就有了弱点。 但苻坚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是月,连续行军之下,苻坚竟是不眠不休,离开长安后先是前往洛阳,取道四关之中,再辗转南下。 各路兵马在伊阙龙门山下汇聚。 “你的朋友们,”苻坚沉声道,“战友们,对付孤的计划,业已准备好了?” 陈星不言语,苻坚又道:“你的护法,正在重铸世间神兵,来到孤的面前,你再释出心灯,汇入剑身,再刺杀孤,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陈星:“!!!” 苻坚解下腰畔兵器,只稍稍一抖,便化作尖锐的魔矛。 “既是如此,便一起来罢,”苻坚沉声道,“省得孤四处搜寻,一个个地去杀。你在孤的手中,而要取回心灯,便须得来到孤的面前……哪怕重铸不动如山,你觉得他有这能耐么?” 陈星说:“那可不一定,想必你也知道,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一次了。你算天算地,算无遗策,却最后也没算到定海珠居然碎了。” 苻坚冷哼一声。当夜为了等候大军,难得地在龙门山下全军宿营。 陈星思考着建康那边的步伐,现在谢石、谢玄一定已带兵出发,北上预备迎敌了,只不知道这一次,他们交战之地,是否还在淝水。 夜风吹起,八十余万大军头顶上,笼罩着一层怨气。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决定放弃王子夜的?”陈星又道。 这些日子里,反正他也没地方可去,便寸步不离地跟着苻坚,不住以言语试探他,想套几句话出来,既好奇他三千年前,与轩辕氏的那场大战,又好奇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看苻坚那态度,只将自己当作了会走路的食物,预备在怨气充足之时,开始运转法阵,魂魄从苻坚身上脱离,吞噬陈星的魂魄与心灯以及潮汐轮,开始吃大餐,倒不怎么介意他在旁边问长问短,大部分时候只懒得回答。 “人俱有情,”苻坚冷冷道,“情,就是你们的弱点。你会相信一只蝼蚁,或是因蝼蚁背叛了你而愤怒吗?” 陈星怀疑蚩尤已从万法复生后的时间点中,推测出了王子夜会背叛他的这一结果发生,于是便提前将王子夜当作弃卒。说不定他也通过了什么玄妙的法术,看见了自己缺失记忆的三年里,一切发生的事。 这么推断是因为,蚩尤似乎知道王子夜最终背叛了他,却不知王猛在算计他。缘因在万法归寂的那三年里,王猛算计他的这件事并没有发生,蚩尤自然也就无从得知。 “我很好奇,你与苻坚做了什么交易?”陈星又开始套话了,“借用他的身体,但善待慕容冲吗?就像曾经对项述提出的条件一样?哦对了,我忘了你根本不记得万法归寂时的事,大多都是靠推断。” 苻坚正要开口回答,但恰好帐外传来呵斥声。 苻坚眼中血色敛去,问道:“谁?” “陛下,”宇文辛声音十分平静,答道,“慕容冲求见,他从帐中奔出,杀了不少御林军卫。” “让他进来。”苻坚沉声道。 慕容冲喘息着被押入王帐,抬头注视苻坚,苻坚示意左右出去。 陈星在一旁看着,他知道慕容冲看不见他,却有点紧张。 “为什么不逃?”苻坚难得地问。 慕容冲喘着气,说道:“明天,你就要南下开战了,我想……最后再看看你。” 苻坚的表情刹那产生了一丝松动,慕容冲则缓缓起身,怀疑地注视苻坚,沉声道:“你究竟……还是不是他?” 苻坚没有回答,慕容冲跪在榻前,苻坚坐在榻上,两人沉默相对良久,苻坚终于说道:“朕记得所有的事,从你十三岁到宫中那一天,直到如今。” 慕容冲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走上前去,轻轻解开苻坚的帝袍,从他的喉结处打开扣子。 “我猜你应该有点在意我在这儿,”陈星适时地提醒道,“我还是出去算了。”接着,陈星穿过帐帷,离开王帐。 慕容冲一膝跪在榻边,解开苻坚的外袍,看见了苻坚左胸膛处,腐化的一个印迹,仿佛是有人剖开了他的胸膛,取出他的心脏,再将另一枚心脏安放进去。 接着,慕容冲手中亮出一把匕首,苻坚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右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左手将那匕首牢牢握住,利刃刺穿他的手掌,漫出漆黑的血液。 “若非承诺过苻坚,”苻坚的双目刹那再次化为赤红,一字一句道,“孤早已将你撕为碎片。可见你们人族此类无谓的情与爱,当真是莫大的笑话!” 慕容冲刹那无法呼吸,只见苻坚一扬手,便将他流星般地掷了出去,撞开案几,发出一声巨响! 陈星走过营地,一时东张西望,听见远处嘈杂声响,便知道慕容冲的刺杀失败了,这是他们约定的信号,慕容冲若发现了魔心在苻坚身上,就用刺杀来通知陈星。当然,这刺杀注定了必将失败,苻坚都捅不死,何况蚩尤?这动静自然会闹得很大,陈星很快就会知道了。 “若不在他身上呢?”梦境里,陈星充满疑惑地问慕容冲。 “你就不用管了。”慕容冲最后说。 现在蚩尤的布置,陈星已经大致清楚了,他以不知什么办法,将那巨大的心脏变小,并放入了苻坚的胸膛,取代他跳动的心。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但陈星又忽然想起由多胸膛中的狼心……霎时什么都明白了!王子夜的尝试,正是用这种方式,来设法为蚩尤寻找合适的寄体,而为由多移植苍狼心脏的尝试,正是一次试验! 毕竟在那个时候,王子夜与蚩尤都并未得知项述就是定海珠。更不知道心灯将会显现……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这个消息传回去,告诉项述……陈星正思考着,忽然一个声音道:“大驱魔师。” 陈星吓得大叫起来,喊道:“你要吓死人了!” 定神一看,竟是鬼王! 鬼王与全身秦军铠甲的司马玮一起,藏身于帐篷后。 “是‘吓死鬼了’,”鬼王纠正道,“你已是鬼魂。” 陈星:“……” 司马玮说:“既然是鬼,就不能被吓死了。” 陈星:“你们……怎么混进来的?” 鬼王端详陈星,先前归入驱魔司后,鬼王几乎不与任何人说话,陈星问过他几次来自何方、生前是何人,鬼王也不吭声,平时只与司马玮在一起。这回居然会主动与他交谈了? 也许因为陈星成为了灵魂,与两名魃王之间,一下就变得亲切了不少。 “唔,”鬼王说,“混进来了。” 陈星心想我问的是“怎么”进来的,你这答非所问不对啊。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又问:“他们人呢?情况如何?” 鬼王答道:“你的武神,往若尔盖去了。” “他带着六道光芒去铸剑了吗?”陈星说。 司马玮说:“武神让我们前来保护你。” 鬼王个头实在太雄伟了,一下就会被认出来,陈星于是低声说了几句,让鬼王速度去通知谢安,忽又想到蚩尤的大部分神识既然散入地脉之中,岂非对神州之事无所不知?于是陈星改而编了几句暗示,说:“麻烦你了,鬼王,帮我跑腿带个话,你在这里实在太欲盖弥彰了。” “我也觉得。”司马玮说。 鬼王倒是很爽快,一点头,朝司马玮说:“那么,等我回来一起钓鱼。” 司马玮也点头,两名魃王各自以拳按在自己胸前,互相鞠躬行礼。 陈星心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钓鱼,你们当魃的还真是人族全死光了都不关自己的事,司马玮说:“帮我找个头盔。” 陈星说:“我怎么找?我连一张纸都拿不起来。” 司马玮始终对头盔很有怨念,找了顶头盔扣脑袋上,在一旁坐着。陈星见苻坚似乎也不想来找他,便在司马玮身边坐下。 “你总算找到同类了,”陈星说,“恭喜你啊。” 司马玮点了点头,陈星忽道:“这世上,有几个像你们这样的魃了?” “我、鬼王、温彻、新垣平、由多。”司马玮答道,“五名。” 温彻与新垣平果然也算,陈星暗自惊讶,司马玮是如何辨认同类的呢?但他应当有自己的办法。 “还有一个,”陈星小声说,“是我师兄,改天介绍你与他认识……不,现在就可以,你去见见他吧,我得回兵主身边去了,免得他怀疑。” 陈星为司马玮指了路,让他不必担心自己安全,至少在开战前,蚩尤都不会把他怎么样。反而他更担心的是司马玮与鬼王。但项述既然做了万全的准备,让他们来,应当是蚩尤也不太能察觉魃的气息,不至于引起他的警惕。 就算明目张胆地站在蚩尤面前,想必对他来说也只是寥寥几只蝼蚁在挥舞触须,也不至于太关心。 陈星回到苻坚的王帐中,一整夜里,苻坚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天亮之时,苻坚才随之起身,说道:“出发了。” 陈星说:“这可是近千年来,不,有史以来,参战人数最多的一仗。兵主,当年你们在阪泉时,想必也没有这么大的阵仗罢。” 苻坚答道:“驱赶一群蝼蚁上战场,总是万分麻烦,幸好也是权宜之计。只要吞噬了你,便不必再麻烦了,炼化出至暗心灯后,当可让人族、甚至世上的飞禽走兽自相残杀,怨气要多少有多少。” “咱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陈星想了想,说,“如果我极力抵抗,你想把我吃了,也不那么容易罢?吞噬心灯,你的魔神之魂就不会被烫着吗?” “所以需要用怨气来炼化你。”苻坚自若道,“你没有提交易条件的权利。” 天明时分,大军开拔,苻坚依旧驻马,等在了伊阙平原中央,四周空空荡荡,苻坚沉默片刻,却纵马前往另一个方向。 陈星说:“咦?你不去打仗么?这又想去哪儿?” 苻坚该不会又要做什么布置?陈星顿时紧张起来。 只见苻坚纵马,来到伊阙东边的一个巨坑前,陈星悬浮在空中,看见了巨坑内的近十万具尸体。 那些尸体,俱身穿鲜卑人之服,乃是先前慕容垂进攻洛阳后杀死的战俘。坑内已成为了尸山。 苻坚说道:“你们是不是总觉得,孤并无多少所谓的‘法力’?” 陈星沉默不语,在他的记忆中,蚩尤确实几乎没有直接出过手,唯一的一次,就是在淝水畔的祭坛上。 “孤是不可战胜的,”苻坚说,“哪怕在阪泉,今天就让你有幸一看。王亥,不过也只是借助了孤的力量。” 接着,苻坚双目幻化为血色,凝视着那万人坑,怨气呼啸着朝坑内疯狂汇聚。陈星看得暗自心惊,总算知道了曾经那么多魃的来处…… 坑内的死者,全被复活了!没有释放魔神血,苻坚只是看了一眼! 从自己离开师门后,这些魃的谜团,终于彻底解开……那是魔神的力量,王子夜不过也只是经手者而已。 下一刻,魃群已争先恐后从坑内攀爬出去,朝着东北方加快了速度,十万活尸冲向平原尽头。 “他们……要去哪儿?”陈星颤声道。 “去迎接你们找来的朋友们。”苻坚答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陈星顿时感觉到不妙了。 洛阳至寿阳沿途,大军开拔,倾巢而出,犹如决堤的洪水涌出。又像溃崩的蚁穴,带着亘古以来的刀兵之气,在兵杀始祖的率领之下,卷向江南。 与此同时,谢石弃寿阳城,于淝水南岸整军,谢安与冯千钧两人,率领建康所有的驱魔师,加入了晋军队伍。在谢安的全面复盘之后,谢石等人已开始疑惑了,这一切仿佛曾经在梦里发生过,却又似真实发生的。 “不能让他们过河,”谢安朝众人说,“须得到北岸决战。这一战中,势必将催生出大量的魃军,郑纶会集结其余人,利用河水架起守御屏障。” 谢石喃喃道:“莫若现在便开过河去。” “他们已经来了。”桓伊说道,“苻融正在对岸,前锋部队已就绪,只等他们的主力了。” “提前开战?”谢玄说,“我们有驱魔师。” “不,”谢安摇头道,“不成,满地尸体,徒增怨气。” 桓伊忽然想起一事,说道:“谢大人,您在前线督战,后方怎么办?万一陛下来传不见人,岂不是麻烦?” 谢安呵呵一笑,说道:“我用‘移花接木’之术,变出个人来,正与王献之下棋呢,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千钧,肖山那边还没有信?” “快了。”冯千钧说。 若尔盖群山苍茫,蛟龙降于高原上,项述落地。 温彻与新垣平跟随项述身后,走进了万妖殿。项述抬头,注视殿内虚空,这一切比梦中所见,更显寂寥。 唯一该在此地的孔宣已失踪了。 新垣平环顾周围,说道:“也没个人打扫打扫。” 温彻显然是来过的,毕竟五百年前驱魔师与此处渊源极深,来到灯台前,引动天地灵气,点燃灯火,霎时万妖殿一片光明。 “谁来打扫?”温彻反问道,“妖怪么?” 新垣平说:“当年还是有不少人在此处修行,供奉孔雀大明王……现在也不知道藏哪儿去了,幸亏万法归寂这三百年间躲得隐蔽,否则被发现了可不得了。” 新垣平引导天地灵气,汇入地下法阵,说道:“来罢,只有你能开启铸剑台。” 项述低头看地面,问道:“为什么?” “不动如山传人,”温彻说道,“与心灯执掌,乃是除魔应劫的人选,毕竟当年斩杀天魔者,便是不动明王与定光燃灯两位神明,在凡人之中做出的选择。” 项述捋起袖子,看手上的符文,再一抖,幻化为护法武神,手中现出盾牌。 新垣平说:“试试罢,如今也找不到比武神盾更好的冶炼材料了。” 温彻答道:“我总觉得不大可行,算了。” 项述沉声道:“起!” 项述全身光芒焕发,注入万妖殿内地面法阵,大门推开,峡谷内正如梦中景象,铸剑台升起,蓝色烈火铺天盖地,环绕深渊,一行悬空石路通往中央铸剑祭坛上。 新垣平与温彻在祭坛外停下了脚步。 项述走上祭坛,在那燎天的烈火之中,现出古神发光的身影。 “首山之铜,不过是轩辕氏所留,守护人间的信念。” “金乌终有隐蚀之日;玉兔亦有归退之夜;繁星将有消隐之夜;烈火须有熄灭之时。” “电光与雷霆,终有晦暗之夜;骨磷微光,终有弥散之时。” 项述抬头,喃喃道:“时光无涯,唯心灯光耀如昼永存。两位,今日此处,没有心灯。来到红炉前,为的是另一个请求,请将这炉火赐予我。” 两名远古的神祇在蓝色的烈火之中分开,各占阴阳之位,深渊炉火席卷项述而旋转。 “这炉火,即是你的诸般爱恨。”古神不动明王留下的最后一缕意识道:”诸般不甘与执念。” 蓝色的深渊炉火随着不动明王之声而隐约变得更深沉,昏暗,仿佛将吞噬一切。 定光燃灯之声缓缓道:“亦是你的希望与勇气,与执着。” “这就是你的心。”两名古神同时道:“心火永不熄灭,熔铸万物。” 项述仿佛早已通过上一次的梦境想通了这一切,那看似造化的红炉,其中的炉火则是铸冶者的信念,与牺牲自己的决心。 他朗声道:“不错,这就是我内心熔铸自己的烈火,也是星儿的牺牲与挣扎,上一次,星儿用他内心的烈火熔铸了他自己,但这一次,我请求你们将这烈火交给我,我带来了装它的信物。” 说着,项述抬起一手,朝向深渊红炉。 寿阳东北方,另一支大军在此处会合,正要南下时,斥候慌张来报,喊道:“活死人!全是活死人!” 十万魃群已阻塞了去路,与先头部队开始交战。石沫坤、小兽林王高丘夫会合后,马上停下前进的步伐。 石沫坤喝道:“做好交战准备,全军突破防线!” “太多了!”高丘夫冲上丘陵高处,朝下看了一眼,便道,“绕过去!” 前锋交接处,敕勒军与高句丽军已开始与活尸交战,奈何活尸四下啮咬,虽战力不强,却堆满了去路,就在石沫坤与高丘夫下令撤退时,天际雷鸣滚滚。 暴雷轰然灌入山谷,犹如海啸一般朝着西南面峡谷卷地而去,白狼载着肖山,肖山一爪牵引雷电,朝大地狠狠一挥。 方圆十里地面巨震,发出裂天的巨响,滚雷瞬间将所有的魃群清扫出去。 紧接着另一队人从峡谷外冲杀进来,为首竟是戎装的清河公主,带着最后的两万名鲜卑军,高喊道:“石沫坤大单于!高丘夫大王!随我通过峡谷!” “还有魃!”高句丽王吓了一跳,忽见拓跋焱身后还跟着不少魃。 “自己魃!”肖山大声道,“穿匈奴服、围红巾的都是自己魃,来帮忙的!” 由多带领卡罗刹山中的魃群,亦赶到了此处。 三方军队离开峡谷,在孤山下集合。肖山骑着狼,一身驱魔师官服,在阵前冲过,大声喊道:“敕勒川大单于!小兽林王!清河公主!三军将士!” 拓跋焱纵马,与肖山一同赶来。 肖山爪中尚且雷电绽放,石沫坤马上就认出了他,喝道:“匈奴王!” 众人正要下马,肖山却抬起苍穹一裂,示意不必多礼。 “我是匈奴王,”肖山说,“各部请暂听我调度,转述护法武神述律空决策,稍后随拓跋焱行军,掩袭秦军后阵。” 众将士齐齐举起武器,高喊一声。肖山驾驭白狼,跃过山岭,带着生力军奔赴淝水战场。 淝水北岸。 苻坚的大军犹如卷地黑云,涌向淝水北岸,在岸边十步外停下,马匹嘶鸣,后阵推动前阵,一片混乱,险些将己方兵士在拥挤践踏之中挤下水去。 一百一十二万大军,实在太多了,中原大地乃至江南,甚至未曾有役能与今日相较,唯一一次动用了百万人的,乃是六百年前,秦灭楚所投入的足足一百万军力。 而苻坚,几乎是动用了北方所有的兵马,在被蚩尤夺取身躯的十年前,便已开始为此战做准备。 苻融几次回头,却没有看见苻坚,与慕容垂、姚苌三人相视。 南岸,谢石、谢玄与桓伊三人,则带着晋国的八万府兵,排队列阵。谢安同样藏身于后阵,不与敌军朝向。 “陛下有令——”传令兵道,“这便进军!不可延误战机,开战且便宜行事!” 阵前数名大将与听见传令的士兵们开始骚动,苻坚显然未有亲自指挥的打算。 “怎么办?”苻融难以置信道,“这就打?” 御林军拱卫之处,淝水北岸平原满布骑步兵,人山人海的后阵中,苻坚一手虚按身前,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皇帝在弄什么玄虚,只有陈星清楚知道,蚩尤按住他的那一手,若有千钧之力,令他无法挣脱。 “你就这么放心,将军队交给他们么?”陈星直到此刻,还努力地镇定着,笑道,“已经输过一次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苻坚沉声道:“孤要的,只是死亡,秦军杀晋军,晋军杀秦军,在孤眼中,又有多少区别?” 侧旁御林军听到此言,纷纷转头,恐惧地看着苻坚。 淝水河畔,苻融眺望对面,人实在不算多,大军一发动冲锋,越过河去,踩也将对方踩死了,但就在此刻,谢玄排众而出,朝苻融喊道: “渡河一战,仓促相伐不尽兴!”谢玄遥遥道,“苻坚!清出空地,待我等渡过淝水,与尔等背水一战何如?!” 与此同时,谢安与冯千钧等人在阵后集队。 谢安沧浪珠已在手,朝众人吩咐道:“稍后谢玄一过去,便祭起水幕,万一有魃出现,千钧时刻注意唤起山野间树木,阻拦魃军渡河。” 冯千钧点了点头,众人又抬头看天——项述与新垣平等人尚未归来。 昏迷中的陈星躺在一旁马车上,冯千钧揭开车帘,朝里看了眼,一手在熟睡的陈星手背轻轻拍了拍。 “放心,”冯千钧低声说,“大伙儿一定会将你带回来。” 此时秦军三名主将低声商议,不敢擅作主张,再朝后阵苻坚请命,不多时,信报又一层层传过来,传令兵被挤得艰难无比,往前挣扎,在十步外喊道:“陛下有令,渡河未济,击其中游!” 苻融得到命令,于是下令道:“全军后撤三里!” 潮水般的秦军开始撤退,谢石一见对面举旗,便果断下令道:“快!全部动身,渡河!” 晋军马上动了起来,八万人涌入淝水之中。 陈星远眺前线,只见晋军如海浪般涌了上来,秦军则如退潮般逐步撤后,但渐渐地,秦军人挤着人,前阵退后阵,仓促之间竟是彼此拥挤,远方有人喊道:“不要退了!没地方了!” 然而百余万人,尽数堆在北岸平原,慌乱之中何曾听得见?只见对岸传来一声巨响,淝水升了起来,晋军在那气势之下加快速度,涌上北岸,争抢立足之地。 只是一眨眼间,秦军的前阵蓦然崩溃了! “不要整队了!”恒伊当机立断,喝道,“好机会!步兵冲锋!给他们点厉害尝尝再说!” 晋军步兵一上北岸,衣铠湿透,尚未整队便已朝秦军发起了冲锋,苻融马上喝道:“骑兵预备!冲锋!” 然而秦军光是后退便一层挤着一层,号令已传达不到后阵,不少人更掉头加快速度,霎时前阵挤后阵,彼此互相践踏,混乱越来越大,前阵已在交战,竟被晋军士兵冲垮了防线,朝着转身退后的骑兵马股冲来。 这阵混乱不断扩散,一眨眼间已传到后阵,紧接着秦军阵营内开始有人大喊道:“秦军败了!秦军败了!” 陈星:“……” 刹那秦军一百一十二万的防线,就这么在陈星注视之下全面崩溃,无数惨叫声冲天而起,怨气在天地间四处席卷。 御林军已开始骚动,宇文辛马上道:“挡住!做什么!想逃跑吗?!” 苻坚却全然不在意,一手制住陈星,另一手凌空一挥,双目现出血红。霎时间飓风卷起,两万御林军匆忙回头,已连同武器一起被卷了进去,狂风卷起己方士兵,刀戟疯狂飞舞,鲜血狂喷,顷刻已出现了一道血龙卷。 陈星马上转头,喝道:“快住手!兵主!怨气已经足够你用了!” 随着苻坚一握拳,重重白骨、血肉朝中央一收,轰然垒砌起一座高达十丈、冲天而起的白骨祭坛! “这一切,现在才开始。”苻坚双目充满血光,缓缓道,“挣扎罢,哀嚎罢,释出你们从我身上传承的魔神血,杀戮罢……” “来了!”谢安喝道,“南岸交给你们了!照顾好陈星!” 驱魔师们飞奔到岸边,卷起惊涛骇浪,河水升起,形成巨墙。 第137章 结局·驱魔┃唯心灯光耀如昼永存 谢安驾驭风符, 带着冯千钧飞过了水幕, 冯千钧全身湿透, 身在半空,挥出森罗刀。 白骨祭坛中央风起云涌,天地间倏然狂风大作, 阴云滚滚,世间陷入一片黑暗。地脉朝着祭坛飞速汇聚,蔓延上组成祭坛的骨骸, 那一刻, 无数托着祭坛的尸骨,开始在地脉中熊熊燃烧, 现出紫色的火焰。 “用尽全力抵抗罢,”苻坚沉声道, “孤要开始炼化你了。” 紧接着,苻坚双目红光一闪, 死在战场上的秦军、晋军尸体竟是再次站了起来,无分敌我,四处肆虐、撕咬。这一下战场上顿时爆发了滔天的恐惧声浪。 “有魃!有怪物!”秦军顿时丢盔弃甲, 再顾不得打仗, 四下逃亡。 “很好。”苻坚沉声道,一手引来充斥战场的怨气,轰然归于己身,再聚集到右手中,滔天的怨气喷发出去, 击穿了陈星的三魂七魄。 陈星顿时感觉到全身在黑火中燃烧,狂喊起来。 “挣扎终究是徒劳。”苻坚身上,蚩尤的魂魄缓慢分离,现出黑气缭绕的虚影,两臂化作利爪,从身后抓住了陈星的肩膀,张开狰狞巨口,嘲笑道,“待你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你的面前,你便知道,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将是你这宿命的唯一归宿……” 与此同时,北方后阵外围,肖山带领大军,加入了战场,漫山遍野的秦军与活尸朝他们涌来,肖山喝道:“听令架火箭!” 敕勒川下胡军、高句丽军纷纷架起火箭,犹如流星万点,呼啸着坠入那人山人海之中。 秦军业已大溃,战场上一片混乱。白骨祭坛上,蚩尤第一次吸走了所有的怨气,继而又是蓦然一睁眼。 魔神之威沿着白骨祭坛朝四面八方扫开,如浓墨入水,伤者响起了震天哀嚎,被强行转化为魃,第二拨魃军再次站起。 冯千钧与谢安追过北岸,天地间已再分不出何处是魃、何处是人。冯千钧深呼吸,旋转森罗万象,朝地面一插,顿时淝水战场上,四面八方的树木开始震动,从大地上拔出根须,朝战场中冲来。 谢安朝天空发出一枚火球,呼啸着斜斜射向天际,肖山蓦然抬头,看见谢安的示意,骑狼冲上一侧丘陵高地,与白骨祭坛遥遥相对。 “我去设法靠近他们!”拓跋焱喝道,策马冲进了战场中。 “陈星!”肖山喊道。 肖山一爪指天,引来万丈雷霆,在天幕下形成雷瀑,轰然倾泄而下,点燃了战场上重重围困魃军的千万树木。 谢安祭起沧浪珠,狂风卷地,烈焰在那阵阵雷鸣之中燃烧了起来,世间已成一片火海。 陈星坚守着自己内心的那盏心灯,喘息道:“项述?项述!你在哪里?” “星儿,”一个声音在陈星耳畔瞬间响起,说道,“我来了,你也知道,我一定会来,是不是?” 项述头发化作飞腾的光火,在千里之外睁开双目,瞳孔中仿佛有蓝色的火焰在旋转与燃烧。 项述的左手腕上戴着陈星的月贝红绳,右手腕则缠绕着净光琉璃吊坠,化身光耀护法武神,于高空中与蛟形的新垣平分开,化作黑暗战场下一道闪耀的金光,朝着白骨祭坛坠落。 “项述!”陈星竭力燃起心灯,大喊道。 项述右手一抖,净光琉璃炫光阵阵,战场中央的火海与漫天雷霆同时被净光琉璃一收。 苻坚沙哑的声音道:“这世上,除却姬轩辕……” 项述化身光焰,一拳击向祭坛中央的苻坚,就在他穿过陈星身体的刹那,苻坚将蚩尤的两魂蓦然收回体内,左手一抖,现出魔矛。 “……你是第二个有幸接上孤全力一式之人。” 项述左手倏然现出武神盾,与魔矛互撞,“砰”的一声巨响,武神盾迸为无数碎片,那一枪刺穿了项述的肩膀,直透其背,爆出漫天金血! 陈星的瞳孔刹那剧烈收缩。 紧接着,苻坚将魔矛朝侧旁漫不经心地一抖,项述顿时被甩到一旁。 “下一个是谁?”苻坚依旧冷冷道,仿佛对此视而不见。 陈星剧烈地颤动起来。 项述在白骨祭坛上不住挣扎,所有人怔怔看着这一幕,同时发出大喊。肖山、冯千钧同时从战场中冲向白骨祭坛。 温彻落地,手持阔剑,三下扫开魃军,与司马玮、鬼王会合,温彻喝道:“火烧得太厉害了!过不去!当家的!” 化为蛟形的新垣平飞来,喷出流水,清出一条路,温彻喝道:“你们俩,随我冲!” 三人随之没入战场后方。 拓跋焱冲到白骨祭坛下,身上武袍已多处着火,正要登上祭坛时,火海之中,宇文辛全身熊熊燃烧,拦住了拓跋焱去路。 “拓跋兄,”宇文辛咬牙切齿道,“可有太久不见了。” 拓跋焱马上转身,宇文辛一亮长枪,朝他冲来,两人撞在一起。 白骨祭坛上,项述按着肩上伤口,拖出一道金色的血迹。 苻坚以沙哑的声音道:“不动如山何在?该不会赤手空拳,就这么来了?” 项述竭力将手伸向陈星,陈星疯狂喘息,苻坚身上却再度迸发出滔天黑气,化作蚩尤狰狞黑影,利爪攫住陈星,将他拖向自己。 项述朝陈星扑来,大喊一声,苻坚却再次抬魔矛,这一次,魔矛直接刺穿了项述的心脏。 “项述——!”陈星大喊一声,全身迸发出强光,竟是抵住了蚩尤,心灯爆发出一道大闪光,照耀了整个战场,漫山遍野的魃军同时哀嚎,四散逃亡。 白骨祭坛下,拓跋焱与宇文辛竭力僵持,拓跋焱唤来穿云箭,刷然贯穿宇文辛脖颈,撕开一条缝,宇文辛却双手扼住拓跋焱的咽喉,不断收紧。 突然间侧旁一把阔剑挥来,将宇文辛的头斩得打着旋飞上空中,坠入火海。 “不用谢!小白脸!”温彻与拓跋焱擦身而过,喝道,“赶紧帮忙去!” 拓跋焱马上冲上祭坛,此刻项述正被魔矛贯穿胸膛,却依旧不死心地靠近陈星。 拓跋焱从背后翻身,两脚拧住苻坚脖颈,穿云箭则从白骨祭坛下升起, 苻坚马上反手执矛,一矛将拓跋焱钉在祭坛地上。 “第二个。”蚩尤沙哑的声音道,“下一个又是谁?” 温彻与鬼王、司马玮同时出剑,聚集平生功力,朝那祭坛上一斩。 祭坛倾塌,拓跋焱口中溢血,剑指召唤穿云箭朝上一勾,箭矢射穿白骨祭坛,从地面飞起,斜斜插进苻坚心脏。 蚩尤万万未料拓跋焱有此一手,当即狂吼起来。 陈星挣得刹那松动,扑向项述,项述灵魂却已开始离体,一下握住了陈星的手掌,捏住了他的手指,两人在倾入火海的祭坛中缓慢坠落。 项述注视陈星,肉身缓慢倒下,灵魂脱离身躯而出,在死与生交汇的刹那,手指拈住了陈星无名指根部的指环,轻轻一转。 陈星全身心灯燃烧,光芒四射,一身法力正尽数倾入潮汐轮中,睁大了双眼。项述将那潮汐轮转过一个极小的圈,霎时间—— ——白骨祭坛直立而起,项述灵魂回到身体中,恢复武神形态。魔矛先是离开拓跋焱身体,回到穿刺项述胸膛状态,再拔出,项述身上,伤口愈合!拓跋焱怔怔低头,只见鲜血回流,重创恢复,回到祭坛底下,穿云箭飞回,落在手中…… 宇文辛头颅旋转飞来,回到身体,双手扼住拓跋焱咽喉! “不用谢!”温彻一剑再将宇文辛的头砍了下来! 陈星还未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项述已按着肩上伤口,一个侧身,避开蚩尤又一矛,喝道:“心灯!” 趁着蚩尤刹那错愕之际,陈星全力燃起心灯,强光四射,项述肩上伤势瞬间愈合,拓跋焱冲上白骨祭坛,扑住了苻坚。 两人协力,各架苻坚一臂,底下温彻斩断祭坛,新垣平冲来,喝道:“快走!” 祭坛在空中折断,引领着漫山遍野被毁去的魃军,释放出的骨磷之光升起,项述横过手臂,净光琉璃一闪,将骨磷之光收走。 陈星飞离坠毁的白骨祭坛,低头看手上的戒指。 “别再动它了!”项述在空中盘旋,陈星马上飞到他身旁,喊道:“把魔心打出来!魔心在苻坚的胸膛里!” 项述转身,想抱陈星,却抱了个空,意识到现在的他只有灵魂。 “先别忙回你身体里去!”项述喝道,“待会儿将心灯给我再说!别再靠近蚩尤!” 白骨祭坛崩毁,苻坚在火海中站起,双目现出血红。 拓跋焱全身着火,已冲了上来,双手持戟,苻坚手中却现出魔矛,注视拓跋焱。 项述:“不管是苻坚还是兵主,孤王想揍你这一拳……” 项述从空中飞身而下,迎面给了苻坚一拳,怒吼道:“……想很久了!” 苻坚抖开魔矛,化作黑色巨轮,两人已有所准备,低头避开,鬼王却和身冲上,苻坚随之一怔,只见鬼王以身躯强行接住了那一矛。 “这具血肉之躯不行,兵主,”鬼王沉声道,“选择一个凡人充当肉身,是你最大的错误。” 项述:“趁现在!” 司马玮冲上,撞中苻坚胸膛,将他撞得朝后飞去,鬼王则手腕一锁,夺走魔矛,温彻从旁冲来,挥出一剑。 “终究是孤的造物,又如何与神相争?述律空!哪怕你有紫薇星相护,身为人王,在神的面前,亦是蝼蚁!!” 苻坚冷笑一声,全身爆出怨气,瞬间将两名魃王与温彻一并击退。项述与拓跋焱却是生者,不惧那怨气,一前一后冲上去,拓跋焱从背后牢牢锁住苻坚脖颈,项述抬手引来陈星的心灯,手中金火绽放,按在了苻坚的胸膛上。 蚩尤之声刹那狂嘶,双目一片血红。 “陛下……”拓跋焱咬牙道,“醒……醒!” 四面八方冲上无数被烈焰点燃的魃,扑向项述,燃烧的尸山重重卷来,压住了战场中央的三人。项述运劲,爆发一身法力,将魃群震开,苻坚却抢得刹那先手。 “即便寄夺这区区凡人之躯……” 苻坚置背后拓跋焱于不顾,侧身抬腿,一脚将项述踹得倒飞出去! “……孤也不是尔等凡人能……” 接着,苻坚反手到身后,覆在拓跋焱脖颈上,正要运劲一拧之时。 拓跋焱轻轻吹了声口哨。 穿云箭从火海中唰地射来,射向苻坚心脏。 苻坚一震,顾不得再管拓跋焱,正要一手抓穿云箭时,火海中蓦然又冲出一个身影,手持匕首,朝着苻坚手掌一刺,侧身将他手臂推开。 慕容冲低头,避过飞来的穿云一箭,箭矢发出轻响,射进了苻坚的胸膛,贯穿魔心,去势未消,牢牢深入苻坚心脏,又刺穿了背后拓跋焱的胸膛。 拓跋焱睁大双眼,嘴角带着悲怆笑意,放开苻坚,缓慢倒地。 “小子!”温彻冲回,鬼王马上单膝跪地,察看拓跋焱伤势。 “不碍事……”拓跋焱说,“没有……刺穿心脏……我不碍事!” 苻坚摇摇晃晃,一手抓着穿云箭,难以置信地抬头,再转头,望向慕容冲。 怨气朝着四周飘散,天地间的火焰渐渐熄灭,项述站起,慕容冲挣扎起身,拓跋焱被鬼王架着,带到一旁。 外围魃群已四处逃散,谢安与冯千钧、肖山追来,众人围在苻坚百步外,陈星魂魄落下,天地间静谧无比,所有人怔怔看着苻坚。 苻坚嘴角现出残忍笑容,沉声道:“很好……但你们这样,是奈何不了孤的……” 说着,苻坚将穿云箭猛地一扯,扔在地上。 项述当即喝道:“散!” 怨气当场爆发了,蚩尤离开了苻坚身体,两魂尽脱束缚。陈星则始终等待着这一刻,马上结起灯印,心灯光幕霎时铺天盖地。 “飞蛾扑火!”蚩尤之声响彻天地,离开苻坚身躯后,怨气如化有形之物,在战场上疯狂席卷,爆散之处寸草不生,战场中央再次出现了那巨大的心脏! 项述转头,望向高处陈星,嘴唇微动。 “还想苦苦挣扎?!”地面上,魔矛自动飞起,被炼化的不动如山闪耀着金属的光泽升起,号令战场上废弃的刀兵,朝着蚩尤的魔心飞来、汇聚。千百万武器垒砌出拔地而起的黑色金属巨人,怨气上升天穹,下接地脉。 “怎么打?”冯千钧难以置信道,“武神!” 项述当即道:“把他身上的兵器打下来!” 肖山释放雷霆,谢安以沧浪珠卷起狂风,冯千钧驾驭漫山树木,兵主蚩尤却是一声怒吼,挥手,手臂再次恢复回旋的兵器洪流,开始扫荡整个战场。 温彻喊道:“动手吧!说不定能击破他的怨气!” 新垣平飞上前去,与蚩尤缠斗,全身蛟鳞迸发出血液。 “我……即是天地,”蚩尤咆哮道,“我……就是道!” 众人使出浑身解数,但每次只要打落组成蚩尤的兵器,在那怨气之下,兵器又将自发重组,而天地间尚有千万里之外、源源不绝的刀兵朝着战场中央飞来,此刻战场上胡人、汉人,所有战士的兵器纷纷脱手,飞向蚩尤。 蚩尤的体形越来越大,稍一挥手,小山般的手指便散为刀剑暴雨,削平了整个山头。 谢安喝道:“他正从天地脉中汲取力量!得断掉这联系!” 天脉滚滚,地脉洪洪,此刻蚩尤与天地脉相合、与这世界相合,魔神的意识无处不在,响彻神州的每一寸土地。 项述飞身升上空中,喊道:“不行了!为我们争取时间!星儿,星儿?” 陈星悬浮于空中,没有回答项述,只是闭上双眼,此刻他的灵魂散发出绚丽的光,手拈心灯光火,光火奇异地流动着,犹如光带般在他的身前垂直延展,上注天穹,下接地脉。 顷刻间怨气充盈的天地脉轮中,心灯犹如潮汐般,开始驱逐蚩尤的魂魄。 黑暗天穹下,蚩尤发出一声震吼,陈星睁开双眼,低声道:“兵主,回到你的魔心里去。你不是世界,也不是道。我、才、是。” 蚩尤嘶吼声犹如雷鸣,霎时光耀四野,心灯注满了天地脉轮,神州的时光巨轮在那一刻奇迹诞生!犹如与陈星手上的潮汐之轮相呼应,天地间光芒大盛。 群山的阴影消失,大地最深处光华流转,沧海投出阵阵柔光,亿万生灵同时朝向天际。 那一刻,陈星长发飘扬,一身白袍,飞翔于空中,心灯光芒被催动到了极致,犹如定光燃灯法相浮现。 “万法归寂,时光无涯,”陈星轻轻道,“唯心灯光耀如昼永存。” 心灯最后的光火消散,与天地灵气同为一体,这一刻,心灯无处不在! “交给你啦。”陈星笑道,交出心灯之后,朝后一躺,灵魂刷然飞过上千步,回到马车之中,陡然睁开双眼。 蚩尤天、地二魂从天地脉中被逐出,回到魔心内,继而冷笑道:“所以,你待如何?” 项述悬浮空中,抬起右手,一抖手腕,心灯之光炽盛,与天地灵脉相融,源源不绝地涌入他的体内,这一刻,他的武神之力已被催动到了极致,一身鎏金武袍再次变幻,现出一袭覆腰金甲战裙与流云战靴,赤裸上身,胸膛前斜佩一方饕形护心甲,犹如不动明王降世! “送你上路。”项述沉声道。 下一刻,净光琉璃逆转! 日光、月曜、星芒,电闪、烈焰、骨磷,六种光芒被释放出去,铺天盖地的光海瞬间淹没了整个神州大地。接着,项述又以左手虚虚一掠,月贝的手链之中,释出靛蓝色的深渊红炉烈焰,环绕身周,形成炉火般的铸焰圈。蓝色火焰聚集,形成符文,在侧悬空中的项述脚下,汇为铸剑法阵! “驱魔司听令!”项述在空中喝道。 众驱魔师就绪。 “把他的护身兵器打下来!”项述命令道。 众人各出法术,开始轰击蚩尤,蚩尤拖着溃散的兵器,狰狞口中喷发出滔天怨气,冲向项述! 陈星跃上新垣平背脊,飞过淝水,飞向战场中央。 新垣平:“你已经没有心灯了。” 陈星说:“我还有法宝呢……项述!这次,让我为你护法吧!” 紧接着,就在蚩尤冲向项述的一刻,陈星便稍稍转动戒指,时光在刹那间产生回涌,蚩尤被奇异的力量拖得不住后退,狂怒转身,那景象诡异无比,仿佛在不停地定格。 项述则并起剑指,一手虚虚举过头顶,指间光芒四射,充盈天地的七大神光,正在蓝色烈焰的力量下朝着他的手指不断汇聚。 一众驱魔师法力疯狂轰击,蚩尤的身躯开始消散,化作兵器在战场上四处呼啸飞旋。 蚩尤终于按捺不住,朝陈星冲来:“找死!” 载着陈星的新垣平正要飞开之际,蚩尤以刀兵汇聚而成的巨大手掌铺天盖地,已近乎将他们握在掌中,项述蓦然一睁眼,喝道:“星儿!”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陈星的身体中脱出了一个发光的绿色虚影,孔宣从梦境中脱出,在空中一转身,化作孔雀飞起。 蚩尤顿时再顾不得陈星,抬手朝空中射去,迸发出洪流般的兵器,射向空中飞走的孔雀,谢安当即喊道:“快!” 这一招犹如釜底抽薪,蚩尤的身体开始加速溃散,孔宣却不离开战场,只在刀光剑影之中不断躲避,引走组成蚩尤全身的兵刃。 项述将那七道神光收拢的刹那,手臂上九字真言开始在蓝色烈焰的力量下逐一分离出来,而顷刻间,远方天际传来了凤凰的鸣叫。 重明来了。 陈星激动大喊道:“重明!” “重明!”肖山转头。 大地上所有驱魔师一齐抬头。 凤凰从大地的西面而来,引领着身后一望无际火焰般的霞光,翻飞凤羽带起万道金芒,亿万飞鸟衔着火种,飞向战场,释下暴雨般的流星烈焰,坠落,冲击蚩尤身躯,兵主之身再度爆散。 东面大海尽头,则传来一声金铁交鸣般的震响,巨鲲拍动它的十六道翅膀,喷发出滚滚云雾,引领无数闪光的银色飞鱼飞向战场中央,喷出一口狂风。 巨响声中,连同驱魔师们的力量,蚩尤身躯终于爆散,现出其中的魔心。 “不,我绝不会,在今日就……”蚩尤低沉的声音咆哮道。 那魔心卷起千重怨气,竟是要沉入地底,陈星转头一瞥,焦急道:“别让它又跑了!” 然则倏然间,陈星手中幻化出一枝小小的树枝,树枝焕发出绿叶,飞向魔心之下的地面,插入土地中。 旋即参天大树拔根而起,带着埙的乐声,盘绕魔心,将它牢牢锁住! “王亥?!”陈星惊呼道。 牧神留在人间最后的力量,竟是令魔心动弹不得。 新垣平将陈星送上高空,项述一手揽住了陈星。 “你们办到了。”孔宣之声道,继而展翅飞上云层。 蚩尤马上收拢所有残兵,聚起一道兵甲之墙,抵挡在心脏之前。 “兵器呢?”陈星问,“我其实可以不用来凑这热闹。” 项述侧身,搂着陈星,低声说:“不,你一定要来,因为铸出这把剑,用的是我为之守护一生的……” 紧接着,陈星明白了,轻轻答道:“你为其而战的信念。” “不错,正因为你。”项述淡然答道,眉目间燃烧的火焰飞扬,两人一同望向蚩尤。 项述右手剑指,凌空聚起,巨响声中,曾组合为蚩尤的兵刃纷纷升空,朝着两人飞来,随之神州大地上,每一个角落的兵器,刀、剑、箭、戟、矛、戈……尽数升起,跨越千万里的山海,朝着战场上飞来! 建康,天子剑被置于兵器架上,咯咯作响。司马曜快步进来,只见天子剑蓦然出鞘,闪着寒光飞出门外,射向天际。 兵部,库房大门爆破,上万把武器冲了出去! 敕勒川、高句丽、幽州、洛阳,每一个角落,无数人眼睁睁追出,看着兵器飞向天际。 就连佩剑的游侠,腰间武器亦不受控制脱出,剑刃指天,破空而去! 短短瞬间,蚩尤与项述各自聚起尘世间的亿万把兵刃。蚩尤沉声道:“既然如此,便看看是兵主之威统治神州,还是你们这不知天高地厚的……” 蚩尤弃了组成全身的兵刃,新垣平喝道:“当心!” 项述与陈星同时催动法力共燃,陈星一手虚按,武神盾于虚空之中再次显现,幻化出巨大盾牌,抵挡住了从地到天的兵刃暴雨! 然而那四散的武器却未掉头回到蚩尤身上,而是尽数被项述带走。 战场上的天空中已密密麻麻,满是兵刃的反光,刀剑犹如重重乌云,千万斤的凡铁,朝大地纷纷坠落。 伴随着护法武神的法诀,项述手指一挑,所有的兵刃朝着两人头顶飞速汇聚,犹如山峦般的重量朝着中心点坍塌,幻化为一把横亘天地的巨剑。 项述:“不动明王!借我神力!” 项述身后,不动明王法相双手一合,九字真言符文接二连三,砰然没入剑身。 陈星:“定光燃灯!借我神力!” 陈星身后,燃灯法相双手一拢,神州山海,流光尽逝,汇聚于那巨剑之中。 世间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唯有巨剑闪耀光辉,魔心已屏障尽失,发出恐惧的哀嚎。 巨剑斜斜落下,陈星与项述各出左手,陈星握住剑柄,项述以手覆上陈星手背,月贝手绳上映照着巨剑的强光,继而两人合力一推。 驱魔! 强光一闪,刺穿魔心。 那一剑跨越了三千年轮转的岁月,穿过浩瀚无涯的山海;天地脉的巨轮仿佛在这一刻停驻,潮汐涌落卷去人间诸多悲伤与不甘。 那一剑犹如天地初开的第一枚火种耀眼的焰珥,又如末世时最后一枚冰晶闪烁的静谧的微光,光耀四野,怨气离散。 轰然犹若雷霆,魔心迸毁,蚩尤的天地双魂化作两道黑焰,被斜斜钉在了大地上! 天地间光芒随之一收,天下刀兵所铸之器,化为新的不动如山。 项述带着陈星落地,两人牵着手,来到战场中央,不动如山上缓慢释放出心灯的光点,飘散于世间。 陈星怔怔看着心灯——神剑还在,心灯却已完成了它的使命,散入了天地。 第138章 尾声┃一念千万里,一眼千万年 淝水已近乎被夷平, 然则逃散的士兵们, 却依旧怔怔看着这一切, 继而回过神来,各自大喊一声,散入山野。 谢玄头发散乱, 与一众晋将领们缓慢围聚而来。 乌云退尽,秦军大败而去,慕容冲转身, 寻找苻坚的下落, 却发现业已不知所踪。 清河公主推开拦路人等,冲向慕容冲, 哽咽道:“冲儿!” 慕容冲疲惫地出了一口气,抱紧了清河公主。 小兽林王、石沫坤等人过来, 逐一拍了下项述,石沫坤亦战得筋疲力尽, 疲惫地抱了下项述。 陈星已一屁股坐在地上,忽见有客人来,只得勉强拍拍身上, 复又站起。 “小师弟!”谢安在另一侧喊道, “你来看看?接着这……怎么办?” 项述朝众人示意,稍后再叙,握紧了陈星的手,将他带到战场上万人围聚的空地中央。 不动如山插在地上,牢牢钉住了两条化为黑色火焰的小蛇。 “蚩尤的天地双魂。”新垣平稍一沉吟, 便道。 陈星试着想用心灯来再驱它,看看它有什么反应,却忽然发现,自己已无法再用心灯了。 “不用再驱,”项述看了眼陈星的手势,说道,“驱不动了。就算有心灯,也驱散不了,这是神魂,不是人魂,心灯是古神留下的法宝,只能作用于比神低阶的万物,你净化不了神。”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陈星想起先前朝蚩尤问的问题。 “没有人知道,”新垣平皱眉道,“他实在太古老了。” 温彻皱眉道:“一旦拔出来,说不定他就跑了,来日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我没有记错,”谢安说,“蚩尤三魂都无法被天地脉净化。还有一魂,成为了天魔种,反复吸收人间怨气,千年一轮回,对罢?” 项述马上道:“不能放他走,否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现三只天魔了。” 三只天魔万一合体,那麻烦简直远超想象,虽然魔心已殁,蚩尤的身躯也不可能再被复活了,但光是三魂也够受的。 冯千钧思考道:“那……让不动如山钉在这儿,再加几个封印?” “不行。”陈星当真烦恼,说,“日久天长,万一封印松动呢?” 这家伙太难解决了,怎么杀都杀不死,陈星开始领会到轩辕氏的无奈了。 “当初是怎么弄他的?”肖山说,“咱们带他回卡罗刹去,埋在地下呢?” 肖山拿了根树枝去戳蚩尤的两魂,陈星道:“别玩啦!这有什么好玩的?你当是蚯蚓呢!” 陈星有点怀疑蚩尤的本体其实是条龙或者别的什么,但这下实在让他很头疼。 “他的力量已经很弱了。”温彻想了想,说,“蚩尤的三魂,都以怨气为食,现在是它最虚弱的时刻,其实要封印他不难,用拘魂法阵能办到,难就难在,怎么保持这个封印,何况人间永远不会停下争斗,伴随着争斗释出的怨气,它又将渐渐强大起来。” 谢安唏嘘道:“依我看,要么还是尽力而为罢,谁也无法开口,说出‘千秋万世’这四个字,是不是?就连咱们的老祖宗轩辕,也无法一了百了,最终拦不住它想在后世复活。人能算上百年、千年已是不易,谁能知道‘万年’以后的事呢?” 温彻与新垣平都忍不住点头,以他们的法力,维持一两千年的封印应当是能办到的。 陈星陷入沉默之中,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觉得呢?”项述握紧了陈星的手,与他十指交扣。 陈星与项述对视,说:“他还可以进一步削弱。” 谢安还没问出口,隐约也想到了。 “分魂法阵,”冯千钧说,“继续分他的魂。” “这可不容易啊,”新垣平想了想,认真道,“不过不妨一试。” 鬼王道:“我倒是有个办法。” 众人便一起望向鬼王,鬼王走向钉在地上的不动如山,朝众人说:“将他的天地双魂分为数片,以我等法力引导,各封印入一件法宝之中。我们魃是永生不死的,便可世代看守这一法宝。” “好主意!”谢安马上道。 “可以吗?”陈星想了想,说道,“好像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若是封印起来交由人族守护,实在无法确保人世世代代都遵守他们定下的规矩,更无法保证会不会有人动念,拿着法宝去做什么事。 交给魃王们,则将安全许多,他们是不死的。而且分魂之后,蚩尤寄存在法宝中的七块灵魂碎片亦已神志不清,不太可能蛊惑看守者将它们拼在一起。何况就算蛊惑司马玮与鬼王,他们曾被陈星点亮过心灯,蚩尤极难影响。 谢安说:“狰鼓、沧浪珠、天罗扇、白虎幡、驺虞幡、落魂钟,这里已有六件,四枚玺戒,只怕承受不住。” “不动如山不能拿来封印,”陈星朝项述说,“以后还要传下去,以驱天魔。” 项述点了点头,肖山说:“苍穹一裂呢?喏,这可以的。” “稍等,”项述说,“且先别忙分派,魃王只有两名,哪怕分出七件法宝,每人一件,又由谁来守护?” 司马玮与鬼王对视一眼,温彻说:“我与新垣平可各执一件,我们也勉强可算为魃。” “也只有四个人啊。”陈星说。 由多指指自己,一手拍了下胸膛,示意他也可以。 “五个。”陈星数了下。 “算上我罢,小师弟。”王猛说。 “大师兄!”谢安惊了。 “不认识你,别乱攀亲戚。”王猛看了眼谢安,答道。 王猛在苻坚开战时便已跟来,陈星忽然意识到,问道:“你将苻坚带走的?” “他被魔神血侵入全身,充满毒素,已活不了多久了。”王猛答道,“我简单救治了他,让他回到他该去的地方,等待死亡罢,在战场上落败为俘,横遭折辱,又有多大意思?” 苻坚这么一败,想必已难再起,何况也已时日无多,北方将乱上好一阵子,任务算是完成了,谢安便不再提要求。 项述看了眼陈星,陈星点了点头。 “六个。”陈星说。 谢安说:“最后一件法宝交给我罢,这次打完,我也想辞官告老,专心当驱魔师了。大不了待我死后,你们再将我……” “谢安,”新垣平皱眉道,“你很了不起,但你不行。” 谢安顿时遭受重大打击,自己苦学了这么久,却最终还是得不到承认,一脸莫名。温彻不悦地朝新垣平道:“你能别这样不?你看都快把老头子说哭了。” 新垣平一挨骂,马上解释道:“不是说你修为不行,而是引导神魂碎片注入法宝的这个过程异常复杂,这等神魂不是凡人身躯能承受的,死气会流转你的全身,让你顷刻间化为魃,就连驱魔师也抵挡不住,除非你想成为我们的一员,从此永生不死,虽然你已有觉悟,不过……还须慎重考虑。” 项述看了陈星一眼,没有说话,稍稍扬眉。 陈星知道项述想说:你想?想的话,我可以与你一起成为魃,永生永世相伴。 但陈星却想到一个问题,成为魃以后,还能“那个”吗?上回他还问了车罗风这个问题。万一不行,那可……然而观察新垣平与温彻,好像又是可以的。他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只是显得稍微有点不太情愿。 “你们也不行。”温彻想也不想就知道陈星的表情意味着什么,解释道,“你与武神,须得帮助引导法阵,不能掌控法宝。” 项述:“四下问问去?说不定晋人的皇帝想当个活尸呢?” “不要了吧!”晋朝所有将领顿时色变,皇帝当一辈子皇帝已经够麻烦了,永生不死,统领千秋万世,那将是多恐怖的事? “我觉得苻坚说不定想,”冯千钧哭笑不得道,“王猛你不该将他送走。” 王猛淡然道:“那也许会成为神州的灾难罢。” “我来罢。”一个声音道。 众人回头,只见拓跋焱一手稍稍按着胸膛,来到空地上,手指缝里,心脏前被刺伤之处,朝外淌出少许黑血。 “拓跋焱!”陈星马上过去看拓跋焱。拓跋焱有点累,说:“我……坐着与你们说。” “你不是没事么?”陈星焦急问道,“方才你说不碍事,伤得重吗?” “我也许……”拓跋焱说,“我好像,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拓跋焱有点茫然,说:“我的心脏好像不跳了。” 陈星:“………………” 大伙儿怔怔看着拓跋焱,温彻单膝跪地,为他检查,谢安、冯千钧纷纷围了上来,不少驱魔师涌向拓跋焱身前,毕珲眼里带着泪,问道:“统领?” “是吧,”拓跋焱问陈星,说,“我已经死了。” 陈星看了眼项述,项述目光落在陈星的指环上,沉吟片刻。拓跋焱却仿佛知道他们想做什么,马上道:“别!你们又要重新再来一次吗?千万别了!好不容易才除掉了他!” 肖山跪在拓跋焱身前,拉开他的手,侧头听了下他的胸膛,沉默不语,最后抱了下他。 “办不到。”项述沉吟片刻,说道,“首先过太久了,其次咱们借用了太多天地脉的力量,在这期间灵气几次爆发,尤其你控制天地脉那会儿,以及铸剑收光。这不像万法归寂,要逆转回去,须得耗费更多的灵气。要逆转……法力不是简单借用天地灵气就够的,只怕还要献祭……” 项述走上前,拈着陈星手指上的潮汐轮,它自从显现过一次后,便奇异地出现在了现世,且戴在了陈星的手中。 项述尝试着旋转它,潮汐轮却卡紧了不动。 陈星知道项述曾经是定海珠,多少与这件法宝会有冥冥中的联系,于是叹了一口气。 慕容冲看着拓跋焱,说:“你应当在箭刺穿他胸膛,再刺进你身体时,就已死了。” “嗯。”拓跋焱说,“但我办到了,我只想让他回来。” 慕容冲与拓跋焱沉默相对,拓跋焱朝慕容冲勉强笑了笑,慕容冲沉声道:“值得么?” 拓跋焱没有回答,片刻后,又朝陈星说:“我想当魃,陆影答应了等我。生前我只怕我等不到他……”说着,拓跋焱竟是释然道:“这下一千年、一万年,也可以等了。” 肖山马上表情就变了,盯着拓跋焱看,拓跋焱朝肖山道:“他会回来的,是吧?他朝你说了什么?” “你会等到他的。”肖山低声说。 陈星眼眶发红,走上前,紧紧抱住了拓跋焱。 “准备分魂法阵罢。”项述说,“拓跋焱,有失必有得,你这一生,从此也与天地共存,拥有无限的光阴,去体会人的喜怒哀乐。” “还不一定呢。”温彻说,“那杀千刀的尸亥本来也与天地共存,架不住他自己找死,还祸害旁人,罢了。” 众人不禁都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却带着少许苦涩之意,谢安沉吟不语,叹了口气。 世人都道长生之好处,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晖,又何尝不是一种久远的寂寞?当曾经相识、相爱、相许的人都逐渐离世,就像失去了姜瑶的牧神王亥,终其几千年的光阴,不过是折磨罢了。 “人生苦短,”新垣平道,“却也正因苦短而快乐,不过我等是无法再明白了。” 众人各自散开,拓跋焱与陈星抱了一会儿,拓跋焱抬手,摸了摸陈星的头,说:“真奇怪,有时候我总觉得,我什么时候当过你的护法似的……武神,你别生气,我就开个玩笑!” “谢谢,”陈星低声道,“拓跋焱。” 项述说:“对不起,拓跋焱。” 拓跋焱:“?” “开始罢!”温彻说,“赶紧干完活回去了!” 新垣平说:“要分蚩尤的魂,须得在地脉交汇点上,说不得还需再辛苦一小会儿。项述,麻烦你们了!” 陈星点了点头,新垣平化为蛟躯,谢安命人取来法宝,众人分了。拓跋焱说:“我将它封在流云真玺上罢。” 大伙儿于是议定,新垣平载着魃王们飞走,项述与陈星目送,青蛟消失在天际。 “要是早点认识新垣平前辈,”项述说,“也不必天天骑着马到处找你,奔命个没完了。” 陈星还在为拓跋焱伤感,听到项述这话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所以你要讨回场子么?”陈星说,“我追你也追了!” 项述走到不动如山前,一手按在剑柄上,想了想,说:“从敕勒川到平壤那段你没追。” 陈星:“……” 那一天,淝水之战结束之后,神州大地万灵阵再启。 地脉交汇之地,北斗七星的各个点上焕发出强光,天地脉再次温柔地短暂相连。 匈奴阿克勒王长子,摇光魃王由多祭起白虎幡,引动天地灵气。 开阳,鬼王立于哈拉和林石塔前,拈起狰鼓,朝向天脉。 司马玮持驺虞幡立于阴山之巅,拓跋焱以流云真玺定洛阳,王猛持天罗扇定长安。 温彻持落魂钟立于会稽,新垣平持沧浪珠立于襄阳。 项述与陈星手按不动如山,天地脉中灵气涌动,幻化出分魂法阵符文,开始朝着世界扩散,这一刻,神州大地成为了封印蚩尤的法阵,两魂在痛吼之中,被分为七块碎片,接连送上天际。 “啊!”陈星抬头看天脉,惊讶道,“心灯!” 天脉中,心灯光华接连一闪,每一枚被送走的神魂碎片,都被心灯再加了一道封印,转眼间沿着天脉飞过千里之遥,进入各魃王身体,再顺着被送到法宝之中,七件法宝同时一闪,完成了在阪泉之战的三千年后,对兵主蚩尤的重新封印。 建康,皇宫平台。 晋帝司马曜抬头看天,不禁道:“哟,哇,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一会儿亮,一会儿暗,一会儿刮风下雨,一会儿电闪雷鸣,转眼间又晴空万里,突然天黑,又突然天亮,还时不时闪光,眼睛都差点瞎了!” 濮阳在司马曜身后笑道:“这是三千年一遇的祥瑞之兆,陛下,根据这天象推测,驱魔师们一定赢了。” 司马曜怀疑道:“当真?” 与此同时,一名内侍慌张道:“赢了!淝水一战,苻坚败退!百万大军兵败如山倒!” 濮阳惊道:“哪儿来的消息?这么快?” “刚刚外头,来了只会说话的鸟儿,突然说的。把我给吓惨了……” 司马曜顿时跳了起来,疯狂大笑,喊道:“谢安!谢安!” 谢安一脸呆滞,正在家中与王献之下棋,司马曜已与众大臣冲进来。 “赢了!赢了!”司马曜大喊道,“赢了!你说的没错!” 谢安麻木地被司马曜往外拖,两人一同绊倒在地,王献之先是大喜,继而大惊,忙道:“陛下使不得!他腰不好……咦?” 只见司马曜手里拿着一只木屐,在门槛前摔了一跤,众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又一年建康,秋高天阔。 长街十里张彩,谢安召集全驱魔司,齐齐施法。 那一天,“天女散花”之术飞花处处,秋日建康红花万朵,落花足足将近一个时辰。冯府以锦带、丝帛装点,王、谢、朱、张、陆、顾全部到场。 这是驱魔司自成立后的第一场婚事,冯家在厅堂中扯开万里江山锦绣图卷,新郎冯千钧一身锦袍,依旧作武人装扮,新娘顾青则穿一袭绣有凤凰百鸟的婚袍,盈盈来到堂前。 冯千镒坐在高堂之位,微笑看着弟弟与弟媳。 “铺——毡——”礼宾唱道。 “共牢——” “却扇——” “拜堂——” 陈星与肖山、拓跋焱竖着耳朵,等到礼宾唱出“闹房——”时,当即一起冲了进去,大伙儿协力把冯千钧抬走了。 “哎!”顾青道,“冯郞!” 数人骑在冯千钧背上,冯千钧不料被按着,狂叫道:“等等啊!我还没揭盖头!” “你们又做什么?”项述与谢安正说着话走来,见他们正使劲闹冯千钧,不禁皱眉道。 陈星马上道:“没做什么!只是好奇他到底有没有九寸!” 冯千钧:“我……你!天驰!” “你自己说的!”陈星说道。 肖山与拓跋焱本来骑在冯千钧背上按住他,一见项述来了便跑了。 冯千钧谢天谢地,拉好裤子,说:“还好项兄弟你来了……” 项述却抱着胳膊,一步过去,也跨坐在冯千钧身上,面无表情道:“你什么时候朝星儿说这等话了?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 冯千钧大喊道:“救命啊——” 宴席一侧,鬼王与司马玮各自坐着,面无表情,还在等拓跋焱。 “你成过亲么?”司马玮朝鬼王问。 “忘了。”鬼王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朝司马玮问,“你呢?” 司马玮若有所思,说:“应当是有的,这几日里,我查了下生平事迹,有过夫人。” 鬼王“唔”了声,说:“我认不得如今的字,看不懂,过段时日,还须找个先生跟着学学。” “王猛呢?”司马玮说,“怎么不来?” “他又不认识他们,”鬼王说,“回去找苻坚了罢。” 陈星在隔壁另一桌扔了枚花生过来,司马玮与鬼王便马上一起转头,都试着去接那枚花生,最后鬼王衔住了。 陈星还要扔,项述说:“别玩了,吃罢,吃完赶紧走,吵得头疼。” 肖山与拓跋焱各拿了个唢呐对着吹,项述都快被吵疯了。 陈星说:“你就是想回家去,再不聚聚,以后能见着的时候都少啦。” 项述说:“那你与有九寸的人聚去罢。” 陈星说:“你不也有九寸?我看还不止呢。” 项述说:“你又知道?” “我现在给你量量……”陈星按着项述就要摸,项述马上道:“别闹!” “怎么这么自觉?”陈星抱着项述的腰,笑道。 皇帝过来了,陈星马上放开项述,竭力憋出点大驱魔师的气势,笑道:“陛下怎么来了?” “来看看新任的大驱魔师。”司马曜难得主动来参加一次成婚之礼,说道,“两位好啊。” 陈星站着行了个礼,项述这个时候实在不方便站起来,莫测高深地朝司马曜一拱手。 “大单于当真要走了么?”司马曜也不介意,在一旁坐下,毕竟项述也曾是国君,又道,“陈先生这大驱魔师也不当了?” 项述答道:“不过随便走走。冯千钧也并非大驱魔师,只让他代管着,过得几年,待新人学起来,便也传下去了。” 司马曜点头,叹道:“两位一定要回来啊。” 陈星答道:“肯定的,为陛下找到生发灵药就回来!” 司马曜马上道:“那很好,那很好!”接着又起身,说:“我看看谢安去。” 项述只是坐着,又瞥了陈星一眼,陈星把手放他大腿上,随手摸了下,今天项述袍穿了白色的武裤,丝绸段子滑滑的,摸起来很舒服,胸膛上裹着的绸缎武袍也总忍不住让陈星想摸摸或捏几下。 “下去了吗?”陈星问。 项述凑近些许,在陈星耳畔威胁道:“方才下去了,你一摸又起来了。” 陈星侧头看他,舔了下唇,说道:“你一定不止九寸。” “待会儿让你用自己来量量有几寸。”项述又道,“教你量足三天三夜。” 陈星:“……” “差个慕容冲没到,”谢安有点唏嘘,朝冯千镒说,“不然人就算真齐了。” “与他也不熟。”冯千镒说道,“清河倒是请了的,没有来罢了。” 满厅正热闹时,谢玄忽然匆匆进来,看了眼,越过宾客,朝司马曜说:“陛下?” 忽然间,厅内纷纷安静下来,谢玄声音不大,前来参宴的满堂宾客,却听得一清二楚。 “苻坚崩了。”谢玄轻声道。 太元十年,淝水之战后,慕容冲整军,收敕勒川鲜卑旧族,平幽州一地,攻陷长安,大败秦军,称帝于阿房宫,继大燕之正统。 是年,苻坚逃离长安,败于姚苌之手,落俘。 八月廿六,苻坚被姚苌缢死,大秦分崩离析,诸胡各散,北方重陷四分五裂,或回往敕勒川,或据地为王,苻丕于晋阳即帝位。 同年,冯千钧成婚后,谢安一病不起,数日后咳血而亡。 晋举国哀痛,谢安获“文靖”之谥,发丧当日,江南一地四百万百姓涌入建康,司马曜亲自扶灵,悲痛难抑,葬于钟山。 驱魔司举司列匾:万世恩师。 建康满城哭声,灵枢缓慢前进,一人戴着斗笠,手上戴着四色玺戒,手里提的一双木屐只剩一个,好奇张望,唏嘘不胜,感动得老泪纵横,正是谢安本人。 谢安蹑手蹑脚正想离开,一回身,险些撞在自己侄女谢道韫身上。 谢道韫抱着手臂,面无表情。 谢安:“嘿嘿嘿。” 谢道韫:“快来看一看啊!谢大人根本就没有死……” 谢安赶紧捂住谢道韫的嘴,把她推到箱里,说:“叔得走了!还给你磕头不成?别闹!” 谢道韫眼眶通红,忽然抱住谢安,哽咽不已。 谢安笑了起来,摸摸谢道韫的头。 傍晚时分,一声清啸响彻山林,谢安背手,驾驭飞剑,破空而去。 是年,深秋。 陆影坐在鸣沙山下茶棚中,将信折上,附了一张小小丝笺,分作两封,又在内里放上两片树叶,写上“肖山启”与“拓跋焱启”,交由过路驿使送走,再持一根木杖,跟随商队,走向更西方。 暮秋节前三日,肖山回到敕勒川中,继任匈奴单于之位,这一年的暮秋节隆重无比。 这天清晨,肖山正升帐接受祝贺时,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喊,所有人忽然齐齐转头,下一刻,全部涌了出去,将肖山扔在匈奴王的帐篷里。 肖山:“???” 肖山也跟了出去,只见项述正在敕勒川外拴马,陈星则将马车上带来的南边的货物分给族人们,笑道:“我回来啦!” 肖山登时大喊一声,冲上去,骑在陈星腰间,搂住了他。陈星顿时失去平衡,被肖山扑倒在地。 “你已经十八岁了!”项述怒道,“比陈星还高,还这么扑?” “你是匈奴王了!”陈星也怒道,“怎么还跟小孩儿一样?” 肖山正高兴被教训了,只得站到一旁,不住瞥两人,不片刻又嘿嘿笑了起来。 “还好赶上了。”陈星无视了哄抢马车的一群胡人,说,“快给我回帐篷里坐着,正想给你封王呢!” 项述将一个包袱扔给陈星,肖山走在前头,生气地回头说:“我以为你们不会来了!” “本来不想来的,”项述说,“是陈星闹着要来。” 肖山说:“哥哥,你怎么总是这么口不对心?” 陈星哈哈大笑,说道:“他不就是这么一个口不对心的人么?” 肖山又问:“他们呢?” “谁们?”项述皱眉道,“我俩陪你还不够?还想找谁?” 肖山不说话了,陈星说:“道韫本也想来,不过刚好成亲,说明年再来朝你补道贺,冯大哥与青儿去她婚礼了。” 陈星拍了拍肖山的肩膀,鼓励地笑了笑。 “魃糖呢?”肖山问的是司马玮。 “与鬼王在路上了。”陈星说,“贺过你接任小单于后,他俩正想去卡罗刹玩。由多来了吗?” “来了,”肖山说,“和他爹娘在一处。拓跋焱呢?” “去丝绸之路了。”项述不耐烦地答道。 “温彻与新垣平去了襄阳,”陈星说,“没通知上。慕容冲当上皇帝正忙,清河也走不开呢。” 肖山只得作罢,转过身倒退着走,他已有了大人模样,但朝着项述与陈星时,仿佛又成了小孩。 陈星看见不远处的阿克勒王与王妃,那多罗已经会走路且跑得飞快了,由多正坐在树下,朝他们仰头示意。 陈星吹了声口哨,喊道:“项述!过来!” 项述:“……” 那狗一听到陈星声音,顿时警惕转头,继而吐着舌头,尾巴狂摇,朝他冲了过来,扑上陈星就要舔。 “你怎么吃得这么胖了?!”陈星难以置信道,“这才多久!” 项述:“就是,陈星,你怎么这么胖了?” “别狗明明叫项述!”陈星纠正道,“来,小单于,请升帐让我等行礼。” 陈星带着众胡人进了帐内,肖山眼眶忽然发红,坐到王榻上,陈星预备行礼,笑了起来。 “别!”肖山道。 项述却抬起一手,制止了肖山,吩咐道:“坐好。” 项述曾是大单于,不必朝肖山跪拜,陈星乃是有羽冠之人,按敕勒川的规矩,佩羽冠者与单于平处而论,其实也不必拜,但陈星依旧以汉人身份,站着朝肖山行了个汉礼。 “四海草原乃大单于之地,”陈星笑道,“匈奴人千里沃野,乃小单于伊图邪山的天下,我等奉大晋驱魔司各长老、代管大驱魔师冯千钧、某散仙谢氏,并七位天下魃王,特贺小单于升帐。羽冠一顶,聊表心意。” 说着,陈星持包袱,解开,项述取出其中十六色羽冠,肖山满脸震惊,稍稍低下头。 项述亲自为他戴上,这十六枚尾羽,来自与驱魔司中渊源颇深的十四人与魃,陈星、项述、谢安、冯千钧、顾青、司马曜、慕容冲、清河……等等所赠, 除此另有一枚凤凰羽、一枚孔雀翎,乃是陈星与项述途经太行山时借宿,某日醒来,忽见桌上出现,想来是重明与孔宣赠予他们留念,亦是妖族予人族的馈赠。 恰好借花献佛,陈星做这顶羽冠时,便将它一并送给了肖山。 项述正过羽冠之后,沉声道:“你将是一位了不起的单于,伊图邪山。谨记从今往后,止息兵戈。” 陈星又认真道:“愿神州天下,汉人与胡人,再不开战。” 这一年的暮秋节没有下雪,拓跋焱等魃王抵达敕勒川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项述却与陈星动身离去,一路往西,绕过敕勒川。 “接着去哪儿?”陈星说。 “找车罗风下落。”项述说。 陈星心想为什么又是去找车罗风?!既给他添堵,又给我添堵吗?! 然而陈星一动念,项述便感觉到了,说道:“你不喜欢我去找安答?为什么你能这么绝情?” 陈星道:“我没有!好……好吧,找就找罢,柔然人后来迁去了哪儿?” 项述想了想,又叹了口气,说:“果然你还是无所谓,也不像从前,终日吃车罗风的醋。看来已不怎么在意我了。” 陈星又抓狂了,怒道:“什么都是你说完了,我不让你去找他有用吗?明明你也不会听我的啊。” 项述不说话了,陈星郁闷道:“你看别人家,新垣平是怎么对温彻的……” 项述:“新垣平是驱魔师,温彻才是护法。” “我不管!”陈星不悦道,两人共乘一骑,陈星坐在前面,项述骑在后面,陈星转头,忽然忍不住又伸手摸了下。 “喂!规矩点!”项述一脸漠然看着陈星,“又乱摸?” “今年塞外挺暖和啊。”陈星脸上有点发红,说,“先前你答应了我什么?可不要赖账。” 项述却变戏法般,手指间亮出一条黑布。 陈星:“???” “干吗?”陈星茫然说,“看不见了。” 陈星被蒙着黑布,就像那年,在一片黑暗里走进牢房,凭着心灯的指引,找到了命中注定的项述一般。 “当初你不是装成小瞎子,在朱序的牢里找到了我?”项述在陈星耳畔说。 骏马转过阴山山脚,视野忽然变得无比开阔。 陈星说:“对啊,你喜欢这样吗?” 项述环住陈星的腰,从背后搂着他,侧头端详他蒙上黑布后,高耸的鼻梁与红润的唇,眼里带着笑意。 “那现在……来吗?”陈星心心念念,特别是在奔马上玩的那天。 枫林掠过,项述一夹马腹,马匹经过清澈的小溪,满溪流水,漂满了如繁花一般的枫叶。 “其实孤王没有骗你,当真不会奏琴。”项述忽然又说。 陈星:“???” “都是后来学的,”项述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因为想弹琴给你听。” 骏马载着他们,驰过铺满红叶的枫林,掠过草原的秋风散尽,枫叶纷纷落下。 宴席总会散场,风亦会停散,雪也将消融,但在那桃花盛开之地,终有一片温柔乡。 骏马在漫天飞舞的枫叶中穿梭,载着他们驰过无数光影,一片片落下的枫叶映在暮秋节后灿烂的金阳下,就像窗棂上一道道天光映入的画卷。 枫林尽头,与天地相接之处,出现了饰满繁花、草海中央的一座金钮青庐,背后是绵延的雪山。 一念千万里,一眼千万年。 就像天地间所有的色彩,都被一笔收入了这绚烂的画卷里。 在这画中,有雪、有云,有山,有海。 停散的风复又开始卷动,吹起远方的幡旗,指引着他们跨过山海,直到那座小小的青庐。 ——定海浮生录·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风将停散,雪将消融~盛夏也将来临 在各位的陪伴下,不知不觉,一眨眼就是四个月的连载期过去了。 这真是一个需要很大耐心,才能等到二周目到来,拨得云开见月明的故事。 对我而言也是一种全新的写作尝试。 在此,再一次感谢各位的信任,并将每天一小段休闲的时光交给了我。 番外将在简体出版后的三个月内不定期更新。 咱们下一本见—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