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书斋 作者:弄清风 文案 东街尽头新开了一家书店,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妖怪书斋。 书斋的主人是只从民国一觉睡到现在的妖怪,脾气古怪性格腹黑万年老不死,为了适应现代生活,他请了一个生活助理。 助理才是男一,颜正字丑冷幽默,能划水尽量不说话,要说话,尽量一句话把老板毒死。 所以,这个故事,有毒。 助理受老板攻,1V1,HE,轻松日常版都市奇谈。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甜文 主角:陆知非,商四 ┃ 配角:马晏晏,童嘉树,九歌 ┃ 其它:一干牛鬼蛇神二逼神经病 作品简评 东街尽头新开了一家书店,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妖怪书斋。书斋的主人是只从民国一觉睡到现在的妖怪,脾气古怪性格腹黑万年老不死。为了适应现代生活,他请了一个生活助理。 助理才是男一,颜正字丑冷幽默,能划水尽量不说话,要说话,尽量一句话把老板毒死。所以这个故事,有毒。浮云散,明月照人来,也掀开了都市奇谭的剧幕。妖怪这篇文通过一个个小故事的串联,勾勒出一个人妖共存的浮世画卷。有令人啼笑皆非的藏狐表情包的故事,也有穿越时空的民国旧影,光怪陆离有之,温馨感人有之。主角的感情也在这一个个故事中慢慢发酵,正如文中所写的那样:我知道你饱览过名山大川,而我只是江南的一座低矮青山。但轻舟过万重,青山依旧在。 第1章 妖怪书斋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陆知非没想到在这北京城错综复杂的胡同里,扔个垃圾还能碰到那个道士。 道士一身道袍,桃木簪挽着发髻,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圆框墨镜,拂尘一抖拦住陆知非,再往月光下那么一站,“小兄弟,要算一卦吗?看你挺合我眼缘的,今天老道最后一卦,给你打个八八折!支持支付宝付款,非常方便。” 陆知非拎着垃圾袋,就静静地看着他。 道士藏在墨镜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喜色,有戏。于是麻利地掐指一算,清清嗓子,“小兄弟,我看你天庭饱满,脸型标致,眉宇间桃花隐现,这是要交桃花运的征兆了啊……咦?” 道士正在掐算的手指忽然顿住,他像是算到什么,急忙把墨镜拉下来,眯起眼仔细朝陆知非看,“你是……” 陆知非摘下口罩,冷冷地看着他,“道长贵人多忘事,不认识我了?” “唉哟我去!”道士像见了鬼,转身就溜。 陆知非大步追上,一把揪住他后衣领把他拉住。可是道士不从啊,挣扎间,自己把自己给绊了一跤,顺带把陆知非也给拉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哗啦啦,垃圾袋破了,垃圾撒了一地。道士吃痛地捂着自己的头,却正好看到浮云散开,露出一轮皎洁满月。 “满月,大凶、大凶啊!” 陆知非微微皱眉,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道士奸计得逞,一骨碌爬起来就要跑,可脚刚跨出去,就被陆知非伸出一只脚绊倒,哎哟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陆知非低头看着他,幽幽说道:“连摔两次,还真是大凶。” 道士这下不跑了,躺在地上泪流满面,“我说陆小哥,你这又是何必呢?我上次也跟你说过了,你的那个忙我帮不了。真的,你说你一个好好的人类,偏要搅和进妖怪的世界做什么呢?我就是一假道士,我能有什么神通?” “你能看见。”陆知非语气平静。 道士蹭地坐起来,扶了扶发髻,说:“那能一样吗?我是我,你是你,我能看见不代表你就能看见,你懂不懂?” “可你也是人。” 道士蒙圈了,怎么又被他绕进去了? “嗳我说你怎么就说不通呢?这种事,是要讲究机缘的。”道士苦口婆心,“他把你养大,这是你的机缘。但妖怪也是分门别类的,有的呢,比如狐妖狗妖,那是你们人类口中最常见的妖怪。但你爸,它的本体是植物,植物那叫成精。精怪是灵体,跟妖怪不一样,他没有实体。你小时候能看见他呢,那是因为小孩子心思纯净,眼睛里没有浊气,能看见一些平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但你长大了,充分融入到人类的世界里,看不见了,这代表你们的缘分就到头了。缘来缘去,你得遵循这个天地间的法则。” “那是我爸爸,这比什么天地法则更重要。”陆知非却不为所动。 道士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我说不动你,今儿个又被你撞到也是天意。但你想再看见你爸,必须得重新开眼,这北京城里妖怪虽多,可没几个有这法力。甭说你找不找得到,你一个人类去求这种事,你以为所有的妖怪都像你爸那么好心呢?” 陆知非看着他,答非所问:“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你只要告诉我怎么做,我不会连累你。” 道士看着陆知非的眼睛,黑色的瞳孔幽静深邃——这让他感觉自己好像瞬间来到了一个神秘幽深的湖畔,长长的睫毛就像湖边笔直的黑色杉树,倒映在澄净的毫无波澜的湖水里。 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本不该看到太多东西。 道士看着陆知非,陆知非也看着道士,两人坐在满地垃圾旁,互相对峙。 一轮满月当空照,大王小鬼齐呼嚎。 道士扫了一眼巷子里那些暗藏阴影的角落,心里没来由哆嗦了一下,随后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这半年我也不是没替你想过办法,你上次帮过我,于情于理我都该帮你一次。开眼的事你就不要想了,但我姑且可以想办法让你能感知到你爸的存在。” 说着,他从随身的布囊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陆知非手里,“你拿着这个,明晚八点去三里屯找一个骑哈雷的女人,她叫吴羌羌。” 陆知非低头一看,那是一枚黑色的像书签一样的东西。木头做的,四个角上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正中央刻着四个繁体字——妖怪书斋。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是什么?”陆知非问。 “书签,不过用现代的话来说,你也可以当成会员卡。”道士神色郑重,“记住,少说、少听、少看,这里的水远比你想得深。” 话音落下,道士再度瞥了一眼那些阴暗角落,眸中闪过一丝凝重。而后甩手扔了什么在地上,砰的一声烟雾弥漫,陆知非连忙捂住口鼻,就见道士在烟雾里拔足狂奔的身影还是一如既往地——怂。 “后会有期!” 陆知非记得上次见面也是这样,道士像是在躲着什么。这样想着,他若有所思地往四周扫了一眼,可依旧什么都没有看到。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满地垃圾在昏黄路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萧瑟。 “陆知非,你垃圾扔完了吗?快来帮忙啦!”忽然,身后传来喊声。 陆知非回神,赶紧把垃圾清理干净,然后从后门回到打工的咖啡馆。 后门通向偏僻小巷,但其实咖啡馆是临街的。刚一进门,陆知非就看到他的大学室友马晏晏坐在咖啡馆里正要点单,陆知非给他端了一杯过去,问:“不是去约会了吗?” 马晏晏喝了一口咖啡,苦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了,“你给我评评理,你看我长得很像基佬吗?” 陆知非看他唇红齿白戴着运动抹额,还穿着件白色外套,整一日系漫画美男子的造型,连身高也很日系,一米七不能再多了,于是说:“是不是基佬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你不该去约空乘系的。她除了把你当基佬,也没有别的办法。” 陆知非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委婉,可马晏晏顿时悲从中来,像个壮士,把苦咖啡一饮而尽。然后,更苦了,好像全世界的苦都集中在他的嘴巴里,他默默地趴在桌子上想——为什么,出门不垫一个内增高。 直到陆知非下了班过来叫他,他还趴在桌上,瘪着嘴,一脸‘宝宝心里哭但宝宝不说’的表情。 两人回到学校的时候,马晏晏还看着平常上课的那栋大楼,朝天怒比一个中指,“都说服装设计系十男九gay,这一定是个诅咒!” 陆知非起初不以为然,但十分钟后,当他站在阳台上晾着衣服,却看到一堆彩色气球从他眼前飘过,上面还写着‘陆知非我喜欢你,你是我的艳阳天’这几个大字的时候,他第一次觉得马晏晏是对的——这一定是个诅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谁这么有创意!”马晏晏倚着门框笑得肚子痛,“这文采,我服了、服了……” 陆知非一脸黑线,然后抄起另一位室友放在阳台上的钓鱼竿,钩子一甩,即将要升上天空的气球就被他勾了回来。 艳阳天? 陆知非看着气球上的字,瘫着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想:还是打雷吧,怕晒。 于是整栋楼的人就听着大名鼎鼎的服装设计系系草陆知非同学,勒令正在幸灾乐祸的室友马晏晏把数十个可怜的气球都给戳爆了,一时间,砰砰砰砰之声不绝于耳。 而马晏晏也忽然发觉这是个不错的解压方法,当天晚上就去淘宝下单又买了上百个气球。于是当最后一位室友童嘉树抱着书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看着满屋子气球碎片,“……” 你们开心就好。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马晏晏想找人一起去逛街买衣服。但隔壁系的学霸童嘉树回他一副对联,右联:逛大街不如做题,左联:买衣服不如做题,横批:不如做题。 马晏晏承认自己错了,自戳双耳,一个人跑出去浪了。晚上他又想去找陆知非,结果到了咖啡馆,人却不在。 因为此时陆知非已经一个人站在三里屯的街头,握着那张书签,开始漫无目的地找人。马晏晏的电话响起时,他正停下来休息,看着茫茫人海,不知道该怎么去找一个骑哈雷的女人。 难道他又被那道士骗了? “喂喂喂?小非非你在哪儿呢?”马晏晏在电话里咋咋唬唬。 “我有些事要办,可能要过一会儿才会回去。” 陆知非摩挲着那枚古朴书签,妖怪的事情太玄乎也太危险,他不想让马晏晏和童嘉树他们牵扯进来。 “你有什么要紧事办啊?竟然请了假,要不要我帮忙啊?我跟你说我现在闲得慌,一个人太太太太无聊了……”那厢马晏晏仍旧絮絮叨叨,陆知非却敏锐地听见机车声。他连忙抬头,就见一辆黑色的哈雷风驰电掣般从他面前开过,刮起的劲风吹得他衣衫猎猎。 “等等!”陆知非下意识去追,马晏晏那边却愣了,“等等?” 机车的轰鸣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那辆黑色的哈雷调了个头,又飞一般地开回来,一个急刹车停在陆知非面前。有着一头火红长发的女车手摘下护目镜,英姿飒爽地冲陆知非抬了抬下巴,“陆知非?” 一张嘴,满口不羁的跳跳糖。 陆知非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晚上八点,三里屯,骑哈雷的女人,没错。 他随即对电话里的马晏晏说:“听着,如果你觉得无聊,现在就去门卫看看快递来了没有。把那一百多个气球吹爆,童嘉树就回来了。” 然后他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抬头看向吴羌羌,“你好,我是陆知非。” “道士已经跟我说过了,”吴羌羌很爽快,“上车吧,这个忙我可以帮你。” 陆知非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一只妖怪,在夜晚的二环飙车。 是的,吴羌羌是一只妖怪,一只已经化了形成功混入人类社会的妖怪,这毋庸置疑。 半个小时后吴羌羌在一扇小红木门前停下来,掏出钥匙去开门。 陆知非四处打量,目光越过路旁高大的法国梧桐,看到不远处某大学高高的标志性大楼,才恍然发觉他们回到了大学城里。 观光达人马晏晏曾经跟他提过,这片儿原先是老城区,后来经过几番修整,拆掉了一些危房,又按着原先的建筑风格盖了很多二层小洋房,西式和中式的建筑风格完美融合在一起,看起来不破败,又很有年代感,有几栋房子外面甚至贴着文物保护单位的牌牌,总之能买得起这片房子的,非富即贵。 这时,“吱呀”一声,吴羌羌推开那扇小红木门,走了进去。 漆黑的房子里没有点灯,神秘、充满未知。陆知非抬头看着屋顶的琉璃瓦和爬着青藤的雕花木窗,稍稍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吴羌羌的身影就隐没在黑暗里消失不见,陆知非不敢再犹豫,立刻跟上去。 进门就是一个客厅,姑且可以称它为前厅,因为没有点灯的缘故,黑漆漆的陆知非也看不清楚。穿过前厅,推开雕花的格子木门,一个小庭院就呈现眼前。 这房子有些像四合院,却又不全像。庭院里有个别致的小水池,靠水池的那面是堵围墙,其余三面才有屋子,正门在北面,后门在南面。而他们刚才走的,就是后门。 “嘘,轻点儿。”吴羌羌微微猫着腰,像是在做贼,刚才的英姿飒爽仿佛都随风而去了。在月夜下,陆知非还能看到她的眸子里闪着异色的流光。 陆知非牢记道士的叮嘱,不敢多话。余光却留意着四周,水池边栽着棵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树,堪堪高过围墙,墙边的花架上错落有致地摆着各种花盆,本该是不同花期的花,此时却都盛开着,争妍斗艳。诡异,却很漂亮。 这院子里,静得一缕风都没有。 陆知非饶是性子再淡定,此时都忍不住有些紧张。吴羌羌率先穿过了庭院,来到跟刚才的前厅正对着的木门前,伸手,“把书签给我。” 陆知非递给她,她接过仔细看了看,脸上第一次露出郑重,“书签已经收到,现在为你打开书斋。进去之后,听我的指令,千万不要乱翻、乱动,听见没有?” 陆知非点头。 吴羌羌再没多问,伸手附在门上,用力一推。两扇木门齐齐打开,一股浓墨书香裹挟着时间的苍凉感,扑面而来。 那一瞬间,陆知非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穿越了时间,很奇妙。 屋子很大,完全是古式的商铺结构,左手边是个柜台,账本和算盘都还搁着,只是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右手边则是一个个书架,不是寻常书店里的那种,倒像是电视剧里演的古代书院的书房,一本本古朴的线装书放在排列整齐的书架上,陆知非甚至看到了一些竹简。 “咳、咳……”吴羌羌打开灯,一手捂着口鼻防尘,一手在书架上翻找着,“开眼这种事情,除非那个人亲自出手,否则你是不要想了,那也太危险。现在唯一能帮你的办法,就是让你识字。” “识字?”陆知非疑惑。 “识我们妖怪的字。字是有灵性的,你学会了它,就代表你认识了它,与它建立了某种联系。这样一来,即使你跟你爸彼此碰不到、摸不着,也可以通过文字来对话。” “可是……我爸认得人类的字。”如果按照吴羌羌说的,那他们现在就可以交流了。 “那不一样。”吴羌羌回头,朝他眨眨眼,“这里是妖怪书斋,只有在这里,你才能走上那座沟通两届的桥。” 正说着,吴羌羌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书,欣喜地抽出来一看,“果然没错,就是这本,你爸的本体是树,树有树语。哝,你拿去看吧,你能学会多少,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吴羌羌此时心里已经满是成就感,啊,她果然是一只古道热肠的好妖。 “谢谢。”陆知非翻开书,看着整页整页的鬼画符,“……”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啊,少年!”吴羌羌用力地拍了拍陆知非的肩膀,握起拳头,眼中充满了鼓励,“作为新中国成立以来光顾这里的第一位客人,我相信你行的。” 陆知非沉默片刻,问:“有字典吗?” 吴羌羌也沉默了片刻,反问:“整个妖界的书大部分都在这里了,一共才那么多,你觉得会有哪个妖闲来无事编字典吗?” “好吧。”虽然无奈,但陆知非也只能接受现实了。 吴羌羌见状,一掌拍在陆知非背上,豪情万丈,“振作点嘛,这字不就是……看着看着就会了嘛!” 陆知非被她拍得差点吐血,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问:“那麻烦你能不能先指给我看一下,这个字是什么……” 诶?人呢? 陆知非只觉得身边刮过一道风,吴羌羌人已经不见了。赶紧回身去找,就见她从门口探进头来,“你慢慢看啊,我明天早上来接你!” 说罢,门一关,这风一般的女妖,来得快去得也快。 陆知非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自己都不认识这些字,所以才跑得这么快。而且刚刚她穿过庭院那小心翼翼的动作,让陆知非很在意。她是在小心些什么吗? 忽然,门又开了。 陆知非刚在怀疑这屋子里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就见门缓缓打开一条缝,一只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伸进来,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要多渗人有多渗人。 然后,那只手放下一个外卖袋子,“这碗麻辣烫留给你做宵夜。” 陆知非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谢谢。” 听到这声谢谢,古道热肠的吴羌羌满心欢喜地离开了书斋,继续她中环大妖鸡的飙车大业。小红木门关上,最后一缕穿堂风吹过庭院,七彩的琉璃折射着微光,那棵不知名的树,摇曳起枝桠。 枯黄的落叶悠悠地坠入池塘,原是波澜不惊,但是当那水晕渐染,风里、树叶的沙沙声里,似乎多了些低声絮语。 “好香啊,这是什么味道……” “我也好想吃……” “可是主人还没醒……” “啊,新中国都成立好久了呢,主人为什么还不醒呢?嘤嘤嘤。” 第2章 苏醒 夜半,明月高悬。 陆知非秉烛夜读,时间长了,眼前全是无数混杂线条组成的晕圈,以至于让他恍惚间都开始自我怀疑。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淡定从容如陆知非,很快就自己给出了答案——我是陆知非,我的爸爸是一棵树。虽然他没死,但是我看不见他了,所以我踏上了漫漫寻父之旅。 现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线希望,可这一线希望是用狂草写下来的。 写得很好看,但潇洒不羁得让陆知非怀疑笔者自己都认不认得出的狂草。 吴羌羌给他的那本书上,全是天书,妖怪的文字他本来就不认识,所以这很正常,也很让人头痛。但陆知非很快就在书页上看到了有人用毛笔写下的备注,几乎每一页都有,这让他开心了片刻,以为这样就能看懂了。 可陆知非还是高估了自己,狂草的繁体字,极其难认,到现在陆知非也就勉强看了两三页,而他的眼睛已经开始吃不消了。 陆知非不得不放下书休息一会儿,等过了五分钟再拿起来看,却在不经意间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上面有一个落款。看那个位置,应该是落款。 陆知非伸手摩挲着那两个字,仔细辨认着,“窗……肄?” 不对,陆知非又仔细看了看,开头那个字应该是商,后面那个也不是肄,是四,因为是繁体字,所以跟肄业的肄看起来很像。 “商四,商四……”陆知非喃喃念叨了几声,想着这个在书上留下备注的又会是哪路妖怪。 可他却不知道,他轻喃的这个名字,扰乱了一池春水。 碧波荡漾,锦鲤摆尾,院中絮语又起。 “他、他他他怎么会知道主人的名字?!” “不知道,好怕怕……” “今天又是满月呢,好像比昨天的更大、更圆,怎么办,大魔王要是醒过来了怎么办?” “醒过来了不好吗?我吐泡泡都吐了一百年啦……” “啊,吐泡泡,吐泡泡好无聊啊……” 与此同时,二环外的广阔天空里,吴羌羌正开着她最喜欢的那辆哈雷,跟一干好友自由地飞驰。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让她踩了个急刹车,“妈卖批,谁啊?” 吴羌羌看了看来电显示,又笑了,打了个手势让朋友先走,随即接通电话,“喂?小九子,怎么有空想起姐姐我了?” 对方却火急火燎,“你是不是把陌生人领进书斋了?” “是啊,怎么了?”吴羌羌往嘴里丢了颗口香糖,“他都睡了快一百年了,从民国一直睡到现在,前几年隔壁大改建都没能把他吵醒,就是让人进去看本书而已,而且我还是从后门走的。” “屁!前门没开你当然只能走后门了!” “哈哈,不要那么暴躁嘛。那孩子我看过了,挺安静的,而且他手上有书签啊,有书签就是书斋的客人,我这不是按规矩办事么。” “那不一样,书斋的主人还睡着呢!你也知道快一百年了,你自己算算,他睡下去那年是1916年,今年呢?2016!正正好一百年!” “啊。”吴羌羌顿住,随即干笑起来,“不会……那么凑巧吧?他又没给自己定个一百年就会响的闹钟。” “我看你还是自求多福吧,友情提醒你南太平洋那边有个小岛不错,你可以考虑去那边避一避。”说完,那边就挂断了电话。 吴羌羌听着那嘟嘟嘟的忙音,纠结地揉着自己的头发,仰天长叹,“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天啊我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吧……” 吴羌羌回想起那些年被大魔王支配的恐惧,车也没心情飙了,赶紧掉头就往书斋赶。到了地方一看,屋子里仍然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异样的气息波动。蹑手蹑脚地跑进去,吴羌羌趴在窗户上看到陆知非仍在专心致志地看书,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应该……不要紧吧? 吴羌羌这样想着,干脆在门外等了起来,越想,越觉得小九子危言耸听。大魔王都睡了一百年了,再睡个一百年,那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嘛。 就这样,一夜静悄悄地过去。 凌晨五点,天还暗着。陆知非估摸着吴羌羌快来了,他急着想请教几个问题,于是壮着胆子去开门看看。结果门一开,倚在门上睡觉的吴羌羌就滚进了屋里。 “哎哟哟……”吴羌羌滚了个四脚朝天,脑子却瞬间清醒,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捋一把头发,还是好汉,“哈哈哈你看完了啊,我们走吧,请你吃早餐。” “请等一下。”陆知非连忙叫住她,“我还有个问题,你认识商四的字吗?那本书上虽然有他的备注,但有些字我……” “等等!你说谁???”吴羌羌倏然睁大了眼睛。 见她那么大反应,陆知非愣了愣,才说道:“商四啊。” 商四啊。 四啊。 啊。 吴羌羌石化当场,下一刻又像孙猴子诞生一样,整块石头都裂了,“你、你、你怎么知道大魔王的名字?!” “书上……有写啊。”陆知非也感觉到事情不对,吴羌羌的太应太激烈了。 而就在这时,庭院中吹来一阵风,吹得花朵摇曳,树影婆娑。陆知非皱眉,奇怪,昨天晚上来的时候,这里还静得一缕风都没有。他不禁抬头,月光还挂在天边,没有落下。 等等,风里有声音。 有说话的声音! “我们走!”吴羌羌猛然拉住陆知非的胳膊,用力一跳,就带着人跳上围墙,转瞬到了屋外。陆知非勉强站稳,又被吴羌羌马不停蹄地拎起来甩到车上,飞也似地离开了这片住宅区。 半个小时后,陆知非站在学校大门口,还有些愣怔。刚刚的一切都太突然了,包括吴羌羌临走前叮嘱的那一句:千万不要再回书斋。 可是,陆知非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书。刚刚走得太急,他还没来得及把书放回去,就被吴羌羌拽走了。 另一边,吴羌羌止不住心里的担忧,又再度折返,想探一探情况。但是她刚一靠近那片街区,扑面而来的威压就吓得她差点跪下。 妈呀,他真醒了! 吴羌羌抖抖索索地拿出手机,按下刚才那个号码,抽抽嗒嗒地问:“小九子啊,你说的那个南太平洋的小岛,具体位置在哪里啊?” 大魔王,商四者也。 妖界一颗永恒不落的奇葩之星,脾气古怪,性格恶劣,万年老不死。 几乎没人记得他究竟多少岁了,只知道被他虐过的大妖小妖千千万,人人都喊一声商四大魔王万岁,消灾祈福保平安。然而一百年前,商四忽然陷入沉睡,谁也不知道为啥。 前一天他还端着个紫砂小茶壶在梨园里听曲,戴着金色的细丝边眼镜装斯文,可过了一晚上就不知道抽什么风,两眼一闭睡着了。 一睡一百年,百年沧桑巨变啊。 可当商四从他那张巨大的黄花梨木的床上醒来,伸个懒腰,赤着脚推开房门,站在走廊上看着下面庭院里百年不变的光景时,感觉也就是睡了一个晚上而已。忽然,他瞥见庭院里有个东西忽然亮了起来,那是个巴掌大的方块,叮咚一声,就亮了。 商四略感新奇,五指微张,那东西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吸力牵引,飞到了他的手上。他左看看、右看看,没看出啥名堂,这东西就又暗了。 难道是什么新型的法器? 忽然,法器震动起来,嗡嗡地震,屏幕紧随着又亮起来,出现两个红色和绿色的圆。商四的反应快若闪电,几乎是在法器亮起的瞬间,就将它抛出。 大袖一甩,法器又在半空倏然停住。 停住的瞬间,乐声飘扬,“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 商四有些愣怔。 下一秒,“扑通!”,法器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被他扔进了池塘里,惊得两条锦鲤一个摆尾从水里跳了出来,“啊啊啊啊啊啊啊杀鱼啦!!!!” 商四额上青筋暴起,“你们两个给我过来!” 大魔王有令,小妖不敢不从,而且——妈妈呀为什么掉水里了还在唱!妖物! 因为,索尼,大法,好。 十分钟后,商四盘腿坐在地板上,两个只有拳头那么大的圆滚滚的小人儿,一个穿着黑衣服,一个穿着白衣服,正吃力地迈着小短腿,嘿咻嘿咻地爬上商四的肩膀。 一左一右,各拿着檀木梳子的一端,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神情肃穆——准备好了吗? “咿呀——” 两个小胖子纵身一跃,在长长黑发铺成的瀑布上顺流而下,梳齿卡进头发里,一梳——并没有到底。 头发一百年没有梳过,能不打结吗? 两个小胖子双手攀着梳子,两条小短腿支棱在半空,蹬啊蹬,蹬啊蹬。 爬不上去,又梳不下来。 妖兽啦!!! 商四忍无可忍,大魔王发怒了,此刻浑身散发的黑气可是肉眼看得见的那种,黑漆漆的,日月无光。 小胖子们一个激灵,挂在梳子上嘤嘤嘤。 大魔王亲自上手了,把两个小胖子揪下来,拢过自己的头发,用力一梳——咔嚓,梳子断了。 头发倒是很结实,一根都没断。 “娘希皮的,邯郸那个卖假货的二百五,下次老子扒了他的皮。”商四咒骂着。 冷眼一瞥,两个小胖子躺在地上装死,但是装得毫无技术含量,肩膀一耸一耸明显在笑。 威压笼罩,“连梳头都不会梳,我留你们何用?” “不要啊主人!”两个小胖子连忙一骨碌爬起来,睁着可怜的无辜的大眼睛扑上去抱住商四的头发,“嘤嘤嘤嘤嘤嘤主人,主人不要抛弃我们啊……” “嘤嘤嘤嘤嘤嘤……”商四学着他们的语气,梨花带泪,却又满脸嫌弃,此行为堪称恶劣。嘤嘤嘤没几下又忽然变脸,脸上写了四个大字——我很不爽,“还不快去找把能剪断老子头发的剪刀来!还有,把所有没嗝屁的都给我叫来!” 两个小胖子麻溜地滚了。 滚到一半撞在门上,咚咚两声。 好痛。 第3章 故去与现在 早上六点,某个男人正端着碗草莓,慢悠悠地走在栽满梧桐树的幽静街道上,听两个蠢萌手下哭哭哒哒地诉苦。 “主人,太可怕了!才一百年而已,他们居然在地底下开车!” “是啊是啊,开得特别快,嗖一下、嗖一下就没了!像条大蜈蚣,吓死我了呜呜呜呜……” “嘤嘤嘤嘤嘤嘤……” “还有还有,他们的楼都好高!好——大!” “对对对,走着走着就迷路了QAQ” …… “那你们怎么不干脆把自己给走丢呢?”商四纳闷地问他们一句,随即把空了的玻璃碗往后一扔,右脚跨出的同时,用力踩下。 轰—— 大魔王张开双手,地上的落叶无风自动,打着旋儿飘上夜空。黑色妖气从脚底蔓延开来,如气、如雾、亦如电,转瞬间便像黑云压城,掩去了周围所有景物。 刹那间,燕雀无声。 两个小胖子堪堪接住玻璃碗,抬眼的同时,已经瞧见那把熟悉的椅子出现在道路中央。那是一把宽大的矮背南官帽椅,商四的众多收藏中最喜欢的一款,材质是黄花梨木,椅背镶楠木瘿子,羊脂白玉打底。 商四坐下,那黑色便随之慢慢沉淀,露出一轮皎洁明月。 “人呢?还要我请你们出来吗?”商四斜倚在扶手上,手里已经多了一把紫砂茶壶,壶名合欢,通体大红。商四捧壶把玩,就像当年在梨园模样。 黑雾中顿时传来悉悉嗦嗦的声音。 慢慢沉淀下来的黑雾被搅动着,有脚步声。 打东边来了个婀娜多姿的妙龄女郎。 打西边来了个矮胖敦厚的眼镜上班族。 还有拄着拐杖的花白胡子老头,穿着熊猫连体睡衣、抱着毛绒玩具的大眼睛小正太。 慢吞吞晃悠悠地往前走。 商四挑眉,大袖一甩,那黑雾像当年关外扬起的黄沙,吹得女郎乱了发型,上班族丢了眼镜,一个个黑气缠身,然后砰砰砰,打回原形。 脱去人皮,这群家伙们就正常多了。 “四爷您醒啦!这可是大好事!” “四爷您终于回来了,可想死我们了!” “哈哈哈哈四爷,好久不见呐……”这声音,虚。 “是啊是啊,看看这结界,这都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像模像样的结界了……” …… “兔子、山猪,老竹子,还有……貘?”商四也没那闲心跟他们计较,看着那一只黑白相间的圆滚滚,睡了一百年,这片儿倒是来新人了。 圆滚滚还操着一口奶声奶气的童音,“不不不,我不叫这个名字啦,我叫大熊猫,国宝!” 商四看着那一对仿佛被人揍了似的眼睛,还有那圆滚滚的身材,有些懵逼,“这货也能做国宝?” 他不过就睡了一百年而已,人间都怎么了? 兔子蹲在地上,驽动着自己的三瓣嘴,“可不是嘛,我觉得我比它可爱多了。” 提起这个,圆滚滚就伤心欲绝啊,他化成人形,从巴蜀的十万大山来到花花世界的时候,大部分人类还不知道大熊猫是个什么鬼呢。结果他刚来没多久,本体就火了! “早知道老子就不化形了,每天只要吃吃竹子卖个萌,日子过得得有多好啊!上次去动物园,老王那龟儿子还摆个大爷样笑话我!日他的仙人板板!”软糯的童音,老气横秋的语气,间或夹杂着几句方言粗口。 商四一脚给它蹬飞,“少在老子面前称老子,老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其余三个登时噤若寒蝉,正寻思着怎么过这一关呢,忽然听商四问:“卖萌是什么?” “啊?”三人有点懵。 这时,在地上滚了几圈的圆滚滚啥事儿没有的又滚回来,“四爷,卖萌就是装可爱啊,人类看了就会心脏痛,捂着心口感觉快翘了勒。” “闭嘴。”商四直接甩一道气过去,封了他的嘴巴。 其他妖却又哭丧起来。 “哎,现在日子不好过啊,物价天天涨,房价又那么高,去网上调戏帅哥,都嫌弃我不是网红脸,老娘天生丽质不好吗?” “别说了,我每天打电话,一听我是卖保险的,还有人骂我。” “你们都太年轻了,人类的世界怎么可能那么好混呢。”老竹子抖抖一身翠绿竹叶,“你们是没赶上四爷纵横妖界那会儿……” 商四打断他的话,“说起来,其他妖呢?” 老竹子恭敬地给他行个礼,竹叶哗哗响,“回四爷,那些年不是打仗嘛,咱妖怪也死的死伤的伤,人类是这些年缓过来了,我们可就不行喱。现在人类都搞高科技,搞得人间元气越来越少,四爷您又一直睡着,这片儿的小妖没人照拂,所以啊,大多搬到别区去了。不过您现在醒了就好了,书斋还在原址,没让人动过,随时可以重新开张。” 商四蹙眉,看来他睡了这一百年,当真是错过了许多事情。 这放在从前,眼睛一闭一睁,不过就是换了个皇帝老子,可现在……什么高科技? 商四只能想起当年那些破蒸汽。 抬头,一轮明月当空照。 当真是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过看这明月黯淡的样子,如今这天地元起,果然大不如前了。 “旧人可还安好?”商四捧着茶壶,坐直了身子。 老竹子回话,“他人安好,只六爷不在了。当年打仗,六爷应约去了昆仑山,就再没回来。” 商四默然,这一觉醒来,听闻故人西去,实在不得劲。 “明儿把书斋打扫打扫,重新开张吧。”商四说着,随手一挥,黑气轰然散开,这结界也就慢慢隐去。 小妖们赶紧化成人形,看着商四连那把椅子都不见了,正打算跑路,却见那黑气绕而不散,商四的身形又重新显露出来,缭绕在黑雾中,长发如瀑,音冷如霜,“光顾着伤春悲秋,老子倒是忘了,吴羌羌那二百五躲哪里去了?” “咳。”后面的兔女郎干笑,“她说她出远门探亲去了。” “探亲?”商四眯起眼,“让她明天就滚来见我,否则我就让她去轮回道找她祖宗!” 轰—— 话音落下,黑气彻底消散。 如一阵风,微不可查的清风,敛去了那令人畏惧的颜色,转瞬间出现在卧房里。 衣摆静静下垂,两个搭顺风车的小胖子骨碌碌从上面滚下来。 这时,商四忽然感应到什么,回头看向窗外,一只纸鹤飞进来,纸鹤的嘴里衔着一朵熟悉的桃花。 商四伸出手,掌心朝上。纸鹤张嘴,任那朵花落在商四掌心。 一个清雅舒缓的嗓音便缓缓浮现在耳边。 “吾友商四,听闻你已苏醒,吾心甚慰,盼早日一聚。然斗转星移,世间百年沧桑,望君珍重,早日融入新世界。旧友,南英。” 每一个大妖,都住在不同的区域,纵是交情再好,总是得划分个领地出来。不过若相距不远,总是能有所感应的。 随后商四接连又收到了几封信,内容不约而同。 这一对比,商四更想把吴羌羌那小妖精的毛全给拔了。 “主人主人!”两个小胖子又躲到商四脚边,抱着他的脚踝抽抽嗒嗒,“那妖物又、又在唱歌了!好可怕!” 商四扶额,他不过就睡了一百年而已,这他妈都什么玩意儿?! 另一边,陆知非也正头疼。 马晏晏连番轰炸,问他昨天晚上到底去了哪儿。陆知非当然不能实话实说,于是就说是从前的朋友来北京玩儿,所以他去当地陪了,因为那人来得突然,而且只是顺带探望一下陆知非,所以就没说。 可马晏晏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人,在这种事上极为敏感。拿他那狗鼻子在陆知非身上一嗅,就一口咬定有猫腻。 要知道陆系草的自律是出了名的,像这种夜不归宿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简直比六月飞雪还罕见! “这是什么?”马晏晏眼尖地看到陆知非放在床上的书,古朴的蓝色封面,还是线装书。 陆知非保护不及,马晏晏已经翻开来,只是古人看书的顺序和现代人是倒过来的,他以为自己翻开的是第一页,其实是最后一页。而最后一页,正是商四的落款之处。 “这两个是什么字?” 学霸童嘉树瞄了一眼,用他中小学生书法大赛冠军的眼力认出来,“商四,繁体的。” “哦?商四?商四?”马晏晏顿时露出‘我已经看穿一切’的微笑,用肩膀撞了一下陆知非,“快快从实招来,这个商四是谁啊?是不是你那个朋友?” 陆知非没承认也没否认,干脆让马晏晏误会着,转移他的注意力,然后不动声色地把书拿了回来。 “矮油~不要不好意思嘛。”马晏晏捂着脸,娇羞地冲陆知非眨眼。别看他是个男的,但个子小,唇红齿又白,做起来真是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坐在书桌前的童嘉树抬起头来,跟陆知非说:“我觉得你们系十男九gay的名声就是被他这样给带出来的。” 马晏晏顿时不乐意了,“童嘉树!我告诉你,你不要看本小爷这样,小爷以前可是校篮球队的!看看我这肌肉!” 马晏晏摆了个泰森的造型比划着,脸涨得通红,才鼓起一点点肌肉。 童嘉树不予置评,摘下他那副老古董金边眼镜,站起来,用他一米八的身高俯视着马晏晏这座小土坡。童嘉树戴眼镜和不戴眼镜,气质完全不一样,一个学霸,一个土匪。 陆知非慢悠悠地把书放好,又慢悠悠地拍了拍童嘉树的肩,“童嘉树,校篮球队,现役。” “哼。”马晏晏鼻孔里出气,“我改行踢足球了!” 很快就到陆知非打工时间,他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出去,把妖怪书斋的事情暂时放在脑后。 喧闹的街头,红灯变成绿灯,陆知非心无旁骛地骑过,却没有看到就在他刚刚路过的那个街头,一大一小正招摇过市。 第4章 初见 商四也在大学城这片溜达,穿了身款式很简约的藏蓝色长衫,头发用发带绑了起来,双手依旧对插在衣袖里,他自问很低调。 长衫上的花纹都是暗纹,一点都不起眼,这还能不低调吗? 但是回头率依旧是百分之两百,所以他把错归结到身边人的身上——那只该死的熊猫,舔着棒棒糖,牵着他的衣摆,一脸的懵懂无知装可爱。 商四需要人带他快速融入这个社会,于是熊猫自告奋勇。熊猫的人类名字叫唐宝,他在家开淘宝店,又因为化成的人形总是个小屁孩,一个人出来晃太扎眼,所以窝在家里都快长虱子了。 于是,大学城里来来往往的人们就看到一个奇怪的组合——一个头发长得快到小腿肚的长衫男人,带着个穿着熊猫连体衣很萌的小正太。 “哇……这个组合够亮眼啊。” “这是cosplay吧?” “那发套哪儿买的,那么自然?” “……” 迎面正好走过一波穿着cos服的学生,前面的坂田银时挖着鼻孔,后面的近宗拖着木屐,中间护着一堆的朱迪。 双方擦肩而过。 商四懵逼似地看着他们。 他们也懵逼似地看着他。 商四想:这又是什么?人类这些年都在搞什么啊?! 他们想:现在玩cos都要带娃了,是在下输了。 唐宝舔着棒棒糖朝朱迪们抛了个秋波,妹子们都捂着心口喊好萌。商四觉得自己的妖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头顶上冒着的黑气就像蒸汽。 “这叫cosplay,很多年轻人类喜欢的活动,就是……”唐宝赶紧讨好似地给他解释,然后又指着手机说道:“四爷你看,她们手里拿着的那个东西就叫手机,每个人都有哦,已经是现在的生活必须品啦,顺带一提,我也有。” 说着,唐宝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苹果7!” 紧接着唐宝又跟商四科普了乔布斯和苹果,商四一脸嫌弃。 外国人都是二百五么,干什么都要带上苹果,用苹果去诱惑无知少女,用苹果去砸头,用苹果去骗女人然后引发战争,现在又把咬了一口的苹果印在手机上,有没有病? 苹果那么难吃的东西。 唐宝还在吹嘘他的苹果手机,并且非常热情地推荐他也去买一只,“没有手机根本在现代生活不下去撒。” 商四已经对他时不时冒出来的方言习以为常,想了想,他说的也在理,这么个新鲜玩意儿,得买来玩玩。 但是都走到门口了,商四发现——他没钱。 坐拥数套豪宅和无数古董的法力通天的商四大魔王,却没有现代的钱,只有银票。 但是没用啊,袁大头都已经化成灰了。 于是两妖只好在店员异样的目光中走出专卖店,唐宝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着商四的脸,哇,感觉快杀人了。 “冷静!冷静!”唐宝抱住商四的大腿,“没有钱也没关系啊爸爸!” 商四怒极,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把他给拎了起来,“老子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但是拎起来之后,就感觉到不对。 周围所有人都在看他。 而唐宝一脸唯唯诺诺,可怜巴巴,泪眼汪汪。 “哎哟哟,这男人太不像话了!” “真可怜,要不报警吧?反家暴法刚刚通过,听说知情不报也是要判罪的……” “看着倒是人模人样的,空长了一幅好皮囊啊……” …… 废话,老子是妖。 商四终于忍无可忍,“都给老子闭嘴!” 刹那间,周围的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不,是世界被剥离了! 唐宝惊愕地看到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褪色,从五彩斑斓,变成黑灰白三色。而且不光光是色彩,连声音都渐渐小去,最后消失!他就看着周围的人交谈着、疑惑着,而后一个个转身离开,像一出滑稽的哑剧,而无论他伸手、叫喊,都跟这个世界再无瓜葛。 是结界!不,这跟普通的结界并不一样! 唐宝额上冒冷汗,这才明白,为什么老竹子他们警告他一定不要惹怒商四了。 然而害怕已经为时已晚。 原本,唐宝仗着自己国宝的身份,即使妖力不够强大,但也一向少有妖敢惹他。因为他只要往人多的地方跑,现个原形,想招惹他的人立刻就变成了偷盗国宝的重刑犯,那真是一抓一个准,百口莫辩。 比碰瓷还厉害。 然而今天算是栽了。 “啊哈哈哈哈四爷~”唐宝搓着手,“您不是要买手机吗,我有钱啊!用支付宝,嗖一下,特别快!”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个支付宝又是个什么玩意儿?嗯?”商四蹲下身,拍拍他的熊猫头,“你告诉我是个什么玩意儿?” 当商四一句话开始重复两遍时,那他就真的要暴走了。 唐宝发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这年头谁还不知道支付宝啊! 唐宝吓得直接打回了原形,商四还眯着眼一脸不爽,“再吵吵就把你送进动物园,你不是说你是国宝吗,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怎么不见你去享受啊?舍弃不了这花花世界是不是?” 唐宝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抱住商四大腿,“四爷!四爷我错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商四啧啧摇头,随即又双手对插在衣袖里,走远了。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黑白灰三色。 唐宝赶紧跟上,免得一不小心就被忘了。 在外不得劲,商四干脆回书斋。这书斋就在大学城里,从没挪过窝,拆迁也没挨上,而且当年商四用妖力加持过,所以时隔百年,也没有什么破损。 书斋正门对着东街,这条街上多的是走情怀路线的精致小店,所以这百年前风格的书斋混在里面,倒是一点儿也不扎眼。 门前一匾额,上书四个泼墨大字——妖怪书斋。 世事浮沉,沧桑巨变,大概也只有这里,抵御住了时间的侵蚀,还兀自保留着当年的模样。听,那檐角铃铛作响,欢快地迎接着主人的归来。 其后的几天,风平浪静,陆知非一有空就去图书馆翻字帖,试图辨认出剩下那些他认不出的狂草。而他也发现一件事,其他人竟然都看不见书上的妖怪文。 好好一本书,竟然变成了无字天书。 陆知非倒不认为是自己开眼了,问题肯定出在那间书斋上。陆知非有心再去看一看,但是吴羌羌的叮嘱言犹在耳,而且他把书拿了出来,虽然说是不小心的,但肯定坏了规矩。 该怎么办? “你觉不觉得,宿舍里有点冷。”忽然,童嘉树打破了他的沉思。 陆知非回过神来,被他这么一说,还真感觉有点冷,“降温了吗?” “没有,外面挺暖的。”童嘉树说着,拉开了窗帘。阳光刹那间倾泻而入,稍稍驱散了寒意。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陆知非和童嘉树也没有放在心上。但接下去几天接连有怪事发生,就连粗神经的马晏晏都察觉到不对劲。 “最近是水逆了吗?”马晏晏认真地察看着最近的运势,然后决定上网去买红内裤,据说能辟邪,“你们要不要?三条一起买能包邮呢。” 童嘉树断然拒绝,陆知非却若有所思——事出反常必有妖。 入夜,陆知非躺在床上睡觉,没过一会儿,就又感觉到了寒意。或许是在夜晚,这股寒意显得尤为明显。陆知非立刻警觉,但仍闭着眼,假装什么都没有察觉。根据前几天的情况来看,这股寒意只是会让你感觉冷,并没有什么攻击性。 可当那寒意在周遭游走,时间一长,陆知非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了! 指头还能稍稍屈起,可身体却像被什么牢牢压着,无法动弹,就连说话都说不出来了。陆知非心里警铃大作,拼命挣扎,可却于事无补,他感觉那寒意渐渐往他的脑袋四周靠拢——他把那本书放在了枕头下面。 果然,他的猜测没错,这些全是冲着这本书来的!这些寒意肯定也跟妖怪有关! 陆知非抿着唇,忽然,那寒意一阵波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压制着陆知非的那股力量也随之消散,他腾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怦怦直跳。 缓了一会儿,他伸手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破旧的护身符,心里闪过一丝庆幸。幸好他留了个心眼,把道士上次送他的护身符跟书放在了一起,否则今晚上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转头看,马晏晏和童嘉树都还睡得安稳,万幸。 翌日,恰好又是一个周末,陆知非跟咖啡馆请了假,带着那本书准备再去一次妖怪书斋。这些天出现在他身边的妖怪,已经不能被判定为毫无杀伤力的了,他就算自己不在乎,也不能让童嘉树和马晏晏身处危险之中。 可是等他到了地方,小红木门不出意外地关着。陆知非又不死心地绕到前门,惊喜地发现前门竟然是开着的。 那天吴羌羌说他是建国后的第一个客人,可见这个书斋一直是关着的。不,更准确地说,陆知非向马晏晏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东街上那么多店铺,从没人听说过这里有一家妖怪书斋。可今天它确确实实开在这里,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那天他去了之后吗? 陆知非一边猜测着,一边谨慎地走了进去。 风轻轻吹过,遍布着斑驳疮痕的铜风铃在檐角下叮当作响。 进门,迎面撞见一面八宝屏风。屏风上画着一面巨大的张开的水墨扇子,坠下一个金色扇穗。黑色和金色的搭配,在这种屏风上很少见,陆知非不由多看了一眼。 但也只是一眼而已,他很快绕过屏风走进屋子里,“有人在吗?” 无人应答。 他又喊了一遍,但是依旧无人应答,只有铃铛声,寥落回响。 人不在,陆知非定了定心,却不敢乱闯。这里跟他那天来时不太一样,格局变宽阔了,书架也变多了,很多人类世界的书都被摆了上去。 忽然,他听到身后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有人? 陆知非回头,安静的屋子里却什么都没有,只有阳光从格子窗里斜照进来,洒在藏青的书上。 视线慢慢往下,原来在一个书架边上掉着一本书,摊开着,一张泛黄的书页将翻未翻。 陆知非走过去,想把它捡起来,然而手指刚碰到那书页,视线就仿佛有些模糊。那些黑色的字体,忽然间泛出金色来。 是错觉? 不,不对! 陆知非看着那金色逐渐覆盖过黑色,字体在眼中无限放大,心中警铃大作。他猛地想撒手,可是已经晚了,无数的金色文字脱离书页向他涌来,拂过他的耳鬓,吹乱他的头发。 一股巨大的吸力从书中传来,仿佛要将他整个人从世间抽离。 一个呼吸,两个世界。 “啪!”书本掉落在地上,文字归位,金光渐隐。 书斋又重新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有一处不平静。 陆知非听着耳边的破空声,看着头顶的青天白日,瞪着眼睛得出一个结论——他正从高空自由落体。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差点惊叫出声,心脏跳到了嗓子眼,转头朝下看,一大片荷花映入眼帘。 接天连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高高的院墙和别致的楼阁包裹着映日的荷花,而连绵的荷花又围着一座戏台,戏台之上,穿着戏服画着油彩的人正开着嗓,“刽子手,开铡——!” “扑通——”一声巨响,陆知非看着那明晃晃的铡刀被推上戏台,而他自己一头栽下,砸晕了半池荷花。 哗啦啦水花四溅,岸边随即撑起一顶黄纸伞。待那大珠小珠都顺着伞面滑落,执伞的人恭敬后退一步,伞檐上抬,露出伞下坐着的那个人。 他翘着腿,慵懒地坐在太师椅上,把玩着手里的大红茶壶。 陆知非破水而出,扒着岸边石头大喘气时,就听他调笑着说:“少年郎,你这出场,值一壶雀舌。” 第5章 选择 水珠从陆知非湿哒哒的头发上掉落,嘀嗒、嘀嗒,衬得周围此刻极其安静。 诡异的安静。 未知的世界,陌生的男人,都太危险了。 陆知非大半边身子还泡在水里,却忘了动弹。因为那个男人的眼神太慑人心魄,明明那眼角还带着笑,但你看着那黑色的瞳仁,却已经感觉黑云压境、遮天蔽日。 你的灵魂在颤栗,忍不住想跪下臣服。 陆知非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默默地抵抗着这种让人极度不悦的感觉。可下一秒,铺天盖地的压力骤然消退,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那个男人抬眼,看向戏台,挑眉,“还愣着干什么?铡下去啊!今天不把她的脑袋铡下来给老子当酒壶,你们就自己把自己脑袋拧下来!”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四爷、四爷我错了,你别铡我头啦,再长个头要好久的,呜呜呜呜……” 陆知非霍然回头,就见戏台上那个像犯人一样被反剪双手的女人,不就是吴羌羌么!四爷?商四?是因为那本书的事吗? 吴羌羌也在泪眼婆娑里看到了陆知非,这下可好,“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陆知非:“我……” 商四却忽然拍了拍手,“不错啊,这是老相好前来劫法场吗?一个人类,很好。吴羌羌,一百年不见你又长本事了啊。不过这总比你上一个找的好多了,至少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四爷、四爷你听我说啊,我跟他不熟,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吴羌羌急忙解释,解释着解释着,又老脸一红,“哎哟四爷你说的那个都是前前前前前前前前……前男友啦,我现在眼光可好了,真的!” 商四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心如止水,然后平静、温和地问:“不是说让你们把她的头给老子铡掉吗?为什么她的嘴还能说话?嗯?” 大魔王真的要动怒了,其他人赶紧把吴羌羌架到龙头铡上。陆知非这才看清楚,他们刚刚唱的是铡美案。 但这不是重点。 陆知非赶紧从水里爬上来,“请等一等!” “放心,还没轮到你呢。”商四瞄了他一眼,茶壶往后一抛,稳稳落在身后撑伞的那人的手里,而后眸光一冷,“斩。” “住手,这件事不能怪她!是我拜托她帮忙的!”陆知非心急,然而卡嚓的声音接着他的话响起,近得仿佛就在他的耳边,他甚至还听到鲜血喷涌,头颅落地的声音。 他全身僵硬地回头,就见戏台上一片鲜血淋漓,吴羌羌已经身首两处,被斩下的头颅上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陆知非的心,一瞬间跌入谷底,好像全身的温度都被抽走,只剩下无边寒意。 他转身怒视着商四,怒意在那双干净的眸子里显得尤为纯粹。然而他拳头握紧,指尖轻颤着,却抿着唇不说话。气氛有些僵持,商四支着下巴,饶有兴味地说:“怎么不说话?我以为你要骂我呢。” “我打不过你。”陆知非的理由很朴素。 “所以你就默认我的行为了?” “你的对错跟我的对错好像不一样,争辩也没有用。” 哟,还是拐着弯儿骂人呢。 商四再次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眼前这人真是镇静得出奇。既没有对他横加指责表现得好像很大无畏很正义,好像这样做商四就会被震慑然后羞愧得放过他一样,也没有直接服软,跪下来抱他大腿。 好像还有点儿意思。 但其实陆知非很紧张,只是他的紧张和害怕很少外露,马晏晏说他这叫‘老神在在’。而此时此刻面对杀妖不眨眼的大魔王,他只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来壮胆。 比如,商四身上穿的那件红色大袖上,用黑色和金色的线绣了一只不知名的神兽,而此时这只神兽正跟他的主人一样盯着他看。左看看,又看看,躺着看,侧着看,一刻都不停歇。 陆知非头皮发麻,深吸一口气,说:“刚才吴羌羌说,她的头还能再长出来。如果可以,我想请您网开一面,无论有什么是我能做的,我都会尽力去做。” 闻言,商四和他的多动症神兽一起看他,左看看,右看看,憋了半天,然后忽然爆发出一阵畅快的、蔫坏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玩儿了,哎哟我的眼泪都出来了……” 陆知非看他在宽大的太师椅上笑到打滚,看到他的神兽在他衣服上打滚,说实话,是有点懵逼的。 还是帮商四撑着伞的那个青年小厮指指戏台,摆摆手,并投来一个无奈的、略带抱歉的笑容,陆知非才稍微有点回过味来。 被耍了,刚才那血腥场景多半是幻术。 商四笑够了,又扶着椅背施施然坐起来,不过坐也没个正形,盘着腿支着下巴,问:“你刚才说无论什么你都会去做?” 陆知非抿着嘴不说话,他已经很克制了,千万不要逼他说话。 商四又说:“唉,年轻人就是冲动,你都不问清楚我为什么要惩罚吴羌羌,就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我该说你傻呢?还是单纯呢?” 陆知非:“……” 商四又话锋一转,“不过也确实是因为你。” 陆知非告诉自己要冷静、克制,再克制。 “言归正传,你从书斋带走的那本书呢?”商四终于稍稍正色,“书斋的书不能流落在外,那会给你带来灾厄。” “你全都知道?” “那是我的东西,我自然知道它的去处。”商四说道:“包括你想要开眼的事情,那个小道士说得没错,走书斋这条路子对你来说是最好的。” 小道士?道士今年四十有余,陆知非看着商四顶多三十岁的脸,默默吞下了自己心里的违和感,诚恳地说道:“那我可以继续去书斋看书吗?我保证不会再把里面的书不小心带出去……” 诶,等等!书呢?!陆知非一摸身上,没有!他刚刚掉进水里,那本书肯定也跟着掉进去了! 他转过身,就见偌大一片荷花池,静悄悄的。背后,商四慢悠悠的声音传来,“人类,天下没有嗟来之食,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决心和为之付出代价的觉悟,就最好不要求我帮忙。” 决心? 觉悟? 陆知非不由想起老家大宅子里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他想起自己曾经窝在那茂密的枝叶间安睡,那些柔软的金黄的叶子轻轻拢着他,那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怀抱。 他就窝在那个怀抱里,拨开树叶的缝隙看这世界,一个人与妖共存的奇妙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过路的刺猬会把背上的苹果摘给他吃,飞鸟的背上时常坐着个精灵般的小人,他们还会唱歌。 还有他从未见过的昆仑山的大雪,据说那里曾经埋葬了一条龙。 还有繁华都市的某个奇妙旅馆,据说它的老板娘是这世上最后一位雨师。 小时候他不懂事,向往过那个奇妙世界,却又一度厌恶过。因为他的爸爸从来不去参加他的家长会,甚至大家都看不见他的爸爸。 于是他说:如果我也看不见你就好了,大家都看不见就好了!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人坐在树上,忽然歪着头露出一抹歉然的、却依然温柔的表情。金黄的树叶沙沙作响,他的长发飘啊飘,逐渐在陆知非的记忆中淡去。 “噗通——!”陆知非又再度跳进水里,伸手拨开荷叶的根茎,就像剥开那些纠缠的往事。 吴羌羌神不知鬼不觉地冒了出来,站在商四旁边,略显担忧,“四爷啊,他还是个孩子呐。” “滚!”商四现在看见她就心烦,“滚滚滚滚滚!不要打扰我跟小娃娃谈心。” “四爷,你还没有原谅我啊?”吴羌羌伤心之余略带诧异。 “你还说,他是怎么进来的?是不是你又把我的书随便乱放了?”商四大魔王又寻着一个由头,当场发作,“把她给我吊起来!刚才不是让你们把她铡了吗???” 其他人有苦说不出——就您那护短的脾气,要是真把她铡了,您还不得闹上天啊! 这厢吵吵嚷嚷的,那厢陆知非找得辛苦。过不一会儿就要出来换气,然后再一个猛子扎下去,中间几乎没有半刻停歇。 半个小时过去,一个小时过去,陆知非再探出头来换气时,小脸都已经白了。吴羌羌看得心疼,别看这只是大户人家的一片荷花池,底下可不浅呐。 “四爷……”吴羌羌欲言又止。 商四满脸冷峻,重新拿起他的小茶壶慵懒地靠在椅子里,啜一口茶,“让他找。” 可是又过了半个小时,书仍然没有找到。商四不喊停,陆知非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直到月上柳梢头,他还讶异了一下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体力。 然而当他再度从水里探出来换气时,却被眼前的场景愣住了——这熟悉的庭院,还有这池塘,他怎么回到书斋里了? 这时两个圆球从远处滚了过来,陆知非眯起眼睛看,才看出来这是两个拳头大的小人。一个穿着白衣服,一个穿着黑衣服,粉嘟嘟圆滚滚,跑到近前还特别有礼貌,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礼仪,两只小胖手拎着两片衣角鞠躬,“我是太白(太黑),请多指教!” “你们好……阿嚏!”陆知非一个一个喷嚏,冻着了。 “哎呀呀,打喷嚏了。” “这可不好,要感染风寒的,人类的身体都很弱的呢。”两个小胖子拉着手满脸担忧,而后回头,异口同声地朝正对池塘的小楼喊,“主人!主人!他打喷嚏了!” “打喷嚏了!” 商四出现在正对着池塘的二楼走廊上,穿着件黑色里衣,衣襟大敞着,头发上还滴着水,像是刚洗完澡。他朝下看了一眼,手一挥扔下一条毛巾,正好盖在陆知非头上,“带他去洗澡。” “可是书还没有找到。”陆知非直勾勾地看着商四,头发湿哒哒的贴在脸上,一双清澈的眸子变得水汪汪的,嘴唇发白,看起来楚楚可怜,但却透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刚毅。 “那怎么办呢?”商四苦恼着摊手,一边说话,一边慢悠悠地走回房间,“怎么办呢,书在我这里啊。哦,怎么办,打也打不过我……” 声音幽幽,回荡在小楼里。陆知非深吸一口气,从水里爬起来,礼貌地问两个小胖子:“请问,浴室在哪里?” 好生气哦,可是还要保持微笑。 半个小时后,陆知非别扭地看着身上的衣服,很不自在。他的衣服湿了,所以只能借商四的衣服穿,可商四目测身高就有一米九,身材也不是陆知非这样的清瘦型可以比,于是一身衣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两个小胖子千幸万苦扛过来的衣服,是一件质地轻薄的白色里衣,和一件极其骚包的绣了很多牡丹的颜色鲜艳的袍子,各种色度的红汇聚一堂,金线滚边,争妍斗艳。 两个小胖子可没体会到他内心的挣扎,兀自拉着他的衣服下摆,“快走啦快走啦,主人在等你呐~” 陆知非就这么被拉了出去,别看两个小胖子体型小,力道还挺大的,跑得也快。陆知非被长长的衣摆弄得不好走路,于是只好费力提着,一路跑上楼梯,转过拐角,走过二楼那条长长的木制走廊,走廊尽头的那扇门自动打开。 “你进去吧,主人就在里面。”小胖子送到门口就不送了,嘿咻嘿咻牵着手跑得贼快。 陆知非在门前定了定神,才提着衣摆走进去。 进去就是一个旋转楼梯,顺着楼梯走下去,陆知非赫然就到了他看书的那个地方。应该说,这里才算是真正的书斋,后面都是起居室。 “有人吗?”陆知非问。 无人应答。 陆知非心想着那人可能还没到,于是便慢悠悠地在书架当中穿行。看着那一本本书上陌生的文字,第一次见到时那股新奇与惊讶再度浮上心头。 于是商四甫一进来,就看到了站在书架前的陆知非。因为他实在太亮眼了,在满是素色的书斋里,就他一人穿得鲜艳。而这份鲜艳穿在他身上竟然一点也不违和,清雅少年,着于花团锦簇之间,姿妍昳丽,那不正好相得益彰? 此时他正低头专心致志地看着书架上的书,没有用手碰,只是单纯地看着。间或有一滴水珠从半干的柔顺黑发上掉落,划过白皙纤细的脖颈,隐没花丛。 商四这才发觉,眼前这个人类长得还不错,“嗯,差不多够做我的跟班了。” 骤然听到一个低沉磁性的男声就在自己耳边响起,陆知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霍然转头,却没人。 声音又在另一处响起,“喂,我在这儿呢。” 陆知非又循声看去,这才发现商四站在书架对面。两人隔着书本摆放的缝隙对望,商四看着那双因为惊讶稍稍瞪大的眼睛,双手趴在书架上,说:“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放弃你那异想天开的想法,现在就从这里离开。第二,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跟我识字,但你也必须付出相对应的代价。” 陆知非很快反应过来,“做你的跟班?我需要做什么?” 商四歪头想了想,随即认真地说:“陪我逛街、理发、买衣服、买手机……哦,对了,支付宝是什么?” 第6章 买买买 第二天上午正好没课,所以一大早,陆知非就到咖啡馆辞了职。走出店门口,商四就等在绿化带旁,双手对插在袖子里看车水马龙。 陆知非推着自行车走过去,“走吧,先带你去剪头发。” “人类的剪刀可剪不动我的头发,我有专门的剃头匠,跟我来。” “哦。”陆知非没有异议,骑着自行车跟着他。 但是没走几步商四就又停下来,“为什么你骑车,我却得走路?” “你的头发太长,会卡进车轮。”陆知非一脸平静外加理所当然。 商四瞪着他,他可不会随意被区区一个人类噎住,把扎起的头发放到前面拿在手里,大步走到自行车后座上坐下,颐指气使,“蹬车。” 陆知非无言以对,只好骑自行车带他。陆知非骑车的时候很专注,风吹起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秀气的眉眼,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折射着阳光。 他一边骑一边想:商四真的很重。 可商四还在催促,“你快点儿啊。” 下桥,冲击! 风吹得两人衣衫猎猎,真是好高的一座桥,好爽快的一阵风。商四吹了个口哨,心情愉悦。 忽然,前面有个拐角。 商四赶紧拍陆知非的背,“拐弯儿!拐弯儿!” 大魔王的力气有多大啊,陆知非差点被他拍出一口老血,身残志坚地凭借自己精湛的车技,九十度漂移转向,利落地玩了个摆尾。 路口正在等红灯的拐杖老大爷看得目瞪口呆。 “就前面那个胡同口,进去第三家。”目的地终于到了,陆知非却不减速,等到地儿了,瘫着脸一个急刹车。 他有经验,啥事儿没有。 商四一个老古董,车都没坐几回呢,直愣愣地撞上陆知非的背,差点磕出鼻血。 “嘶……”商四揉了揉鼻子,还没喊痛呢,陆知非就捂着肚子,扶着自行车,面无表情,喊了一声,“好痛。” 放屁!你那是好痛的表情吗! “你过来。”商四黑着脸伸出手。 陆知非往后退了一步,“不要。” “你过来。” “不要。” “你过来。” …… 一个路过的小朋友抬头跟他的妈妈说:“妈妈,这两个叔叔好幼稚哦!” 小朋友话音刚落,就看到其中一位长头发的叔叔转过头来盯着他。笑眯眯的,眼睛却瞪得老大,脸上好像写满了无数个大字: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小朋友哇地一声哭出来,他妈妈赶紧就把人抱走了。 陆知非不予置评,抬头看了眼理发店的名字——君君理发店。 一个坐落在偏僻巷弄里,光看老旧的招牌和门前堆满的杂物就能大致描绘出老板模样的理发店——大约四五十岁,男性,衣着朴素,最重要的是头发一定不会很浓密。 事实证明陆知非全对。 只是这位老板看见商四就像见了鬼,偏偏还要装出一幅热烈欢迎领导莅临指导的欣喜模样,陆知非都替他感到心疼。 “哎哟哟,看这是谁来了,是四爷啊,真是好久不见呵呵呵呵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啊?”老板搓着手,小心谨慎地跟他保持着五米的距离。 商四斜睨他一眼,大爷似地往椅子上一坐,“总不能是来看你的,给我剃头。” “嗳好好好,今儿个想剪什么发型?” “三七。” “还是当年那样?” “照旧。” “好嘞。” 老板麻利地动手,伸手在腰间一抹,也没见他是从哪儿拿出来一个布包,手一抖利落地摊开来,一柄柄大小不一的剃头刀排列整齐地放着,刀柄上还刻着繁复的花纹,甚是好看。 他一边剃着头,一边说话,“四爷,不瞒您说,这么多年我给不知道多少人剪过头发,可再好看吧,也比不上四爷您一根头发丝儿啊。” 陆知非忽然觉得有点冷,起鸡皮疙瘩了。 “想当年这四九城里的风流人物,哪比得上您四爷呢?就是哪哪儿的贝勒爷,哪哪儿的洋博士,还不是东施效颦,不过总比现在好。现在可是一代不如一代咯,那些个小年轻,非要搞什么杀马特玩什么烫染,乱七八糟的,哪懂得欣赏三七分的魅力啊……” “得了。”商四摆摆手,倒不想听他吹嘘当年。在他眼里,当年不过才是前几天的事情,没什么好提的,“你还惦记着那小丫头呢?都百来年了,招牌还没换。” 老板嘿嘿笑着,不说话。 陆知非想起那招牌,君君,原来是个女人的名字。 这时老板终于注意到后进来的陆知非,热情招呼,“小哥你也剪头发啊?” 商四瞅他一眼,“那是我新收的小弟。” 在商四看不见的角度,老板暗自给陆知非比了个大拇指——居然敢做大魔王的小弟,真英雄! 陆知非:“……” 头发很快就剪好了,商四换了个清爽的发型,整个人的愉悦度直线飚升。昨天老竹子刚替他卖了件古董,现在商四兜里很有钱,于是兴致勃勃地要陆知非带他去买衣服。据说现在人类开了什么购物商场,里面什么都有,特别方便。 进了购物商场以后,商四才知道自己还是小看了人类。这里真的什么都有,吃的喝的卖衣服的卖鞋子的,还有很多商四认不出来的奇奇怪怪的店。 等等,那家店是怎么回事? 陆知非走着走着发现商四忽然停了下来,疑惑地看过去,就见商四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一脸吃惊地看着一家——内衣店。 “哇哦……”商四双手对插在衣袖里,惊叹着。 红的黄的黑的大的小的,什么都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B罩杯还是C罩杯?那是什么? 大约是商四的目光太过灼热,内衣店里正在选购的妹子都不禁回过头来看。幸亏商四长得好,否则肯定有人要冲过来打他了。 陆知非赶紧过来把商四拉走,然而他没有料到,内衣店过后,商四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根本停不下来。 “这是什么?”商四盯着一台冰激凌机,又不走了。 “冰激凌。” 商四看到旁边的妹子幸福地啊呜一大口,面色怪异,“这形状难到不像屎吗?” 陆知非赶紧后退一步,商四独自接受了千万点目光杀。 陆知非又回来,淡定地买了个香草味的,问他:“你拉得出这种形状的屎?拉一个我看看?” 商四:“……” 店员小哥:你们俩都给我走好吗!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又过了一会儿。 “这又是什么?”商四舔着从陆知非那儿抢来的冰激凌,问。 陆知非冷着脸,“公共厕所。” 站上自动扶梯,商四更不得了,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人头,忽然感慨:“这要是让慈禧老太太来坐,一定会把所有人都抓去砍头。” “不会。”陆知非说。 “为什么?” 陆知非却不回答了,答案在他心里——因为千万人中你最屌,不砍你砍谁?但你皮厚砍不死,一砍百余年。 商四很快又被其他东西吸引了目光,无暇再思考刚才的问题。他看着满橱窗的印满了骷髅和各种奇奇怪怪图案,造型奇特还配着铆钉和大把流苏的衣服,双手插在袖子里,摇头,“啧啧,人类的审美是被牛魔王强奸了吗?” 陆知非:“……” 商四又说:“还有那个,把人印在衣服上,辟邪?” 陆知非:“……” “这条裤子上面为什么都是洞?鞋子上也是,啧啧,用牛魔王的角扎的吗?” 陆知非听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牛魔王住在火焰山,很热的。” 最后商四终于看到了一家看上去比较入眼的服装店,当然,衣服的价格也相当喜人。但是商四有钱啊,只要买买买。 陆知非好歹是服装设计系的,虽然自己并没有那么多钱去拾掇,但贵在有眼光。商四的身材只要他看一眼就知道,身高一米九,黄金比例,是个绝佳的衣架子。让他刮目相看的是商四虽然没有穿过现代的衣服,但只要是他挑出来的衣服,就不会出错。 比如此刻他拿了一件黑色的薄款高领毛衣,随手就又拿了件驼色大衣,陆知非看了他一眼,指尖划过一排排裤子,准确挑出一条挂在他手臂上,“去换。” 商四挺配合,转身就去换了,陆知非又转头走向鞋柜,低头仔细挑选,最终选中一双深棕色的皮鞋,估摸着商四的尺寸问店员拿了一双,拎过去敲敲试衣间的门,“你的鞋。” “等等。”商四还在换衣服,陆知非就拎着鞋子靠在门边靠了一会儿,殊不知他这一个小动作,让不远处把一切尽收眼底的两个店员心里嗷嗷叫。 两人窃窃私语着,“嗷嗷嗷嗷这两个人怎么回事?颜值都好高啊!” “好久没看到这么养眼的帅哥了,还是两个一起来,你看到没有,这个靠着门边等人的姿势太帅了……” 这时商四开了门,把鞋子接过去。陆知非就继续去挑衣服,没一会儿,商四出来,陆知非回头看见,上下打量几眼,属于设计师的强迫症就又犯了。他大步走过去,帮商四翻好领子,完善每一个细节,那双好看的修长的手在衣服上游走着,满脸的专注和认真。 商四足足比他高半个头,一低头就能看到陆知非头顶的发旋,和他时而抬眼时,露出的那排扇面儿一样的睫毛。 “天呐,他们不是一对吧?普通朋友之间会这样帮对方整理衣服???男人之间的友谊好难懂哦。” “你看那个高个儿的,你看你看他低头的时候满脸的宠溺!还有他换了身衣服真的好帅!” …… 陆知非终于整理完,后退一步上下打量。这还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男人的外表,商四长着一张很有男人味的脸,五官深邃如斧刻,一双眸子饱含倾略性。不过这人不笑的时候挺正经的,一笑起来就像变态。 商四却不知道陆知非心里在想什么,任他打量着,心里对自己的造型还挺满意。 陆知非摆摆手,“好了,换下一套。” “下一套。” “下一套。” …… 一套套衣服换下来,商四像是在店里走起了初春时装秀。陆知非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帮他整理着衣服,看到最后又觉得缺了点什么,余光瞥见摆在店内一角的墨镜,随手拿一个过来,“低头。” 商四低头,陆知非顺手给他戴上,退后一步看,冷静点评,“还不错。” 岂止是不错啊!旁边的店员妹子激动得就差咬手帕了! 商四原本人就高,气场足,修身的黑色大衣把他整个人更衬得高大英俊。剪了个三七分的头发,却不是那种很服帖的大背头,还是带着些自然的微卷,一张脸庞比娱乐圈的鲜肉们要硬朗得多,年纪看起来也不小,但那双一看就沉淀着岁月和故事的眼睛却比什么都勾人。 这一戴上墨镜,冷酷感直线上升。 “黑道教父play啊!旁边站一个穿白衬衣的少年,配不配?你就说配不配!”店员A盛产各种脑洞。 “你小声一点,万一教父把我们拖过去宰了怎么办?!”店员B入戏颇深。 那边衣服试了好几套,商四觉得差不多了,随手从之前的衣服里抽出一张卡,两指夹着递给陆知非,“拿去。” 那随意姿态,常见于各大狗血豪门言情剧。这是我的卡,拿去,随便刷。其实真实原因只不过是商四不知道怎么用这破卡。 陆知非倒是淡然,身为跟班就要有做跟班的觉悟,问了密码就去付钱。只是不知道他这举动落在别人眼里,就有了别样的意味。 走出店门的时候,商四问:“黑道教父是什么?” “黑帮头头,就像杜月笙和黄金荣。”陆知非尽职尽责地解释着,眼睛里却有疑问,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个了? 商四就说:“刚才那两个店员说我像黑道教父,这形容倒还说得过去。不过你嘛,他们说你就像是我的养子。” “哦。”养子就养子,陆知非无所谓,反正他知道他没有这样的爸爸。 可是紧接着,商四忽然低头凑在他耳边,勾起嘴角,嗓音低沉,“可是她们说,你这养子可是天、天、被我压在床上干的。” 灼热的气息,露骨的话语,让陆知非的耳朵蹭的一下红了,眼眸中满是羞怒,“你闭嘴!” 商四却噗嗤一下笑出来,笑得肆意,而后扬长而去,一边走着一边感慨:“人类真是有意思啊,越来越有意思了。” 陆知非在背后微笑微笑再微笑,不笑一下他觉得自己快抑制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了。然而,他慢慢才发现,这还只是开始。 第7章 百年前的来信 “知非,你手机一直在亮啊。”正上课,马晏晏用书挡在前面,小声提醒,“肯定有人找你。” “哦。”陆知非象征性地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放回去。 马晏晏一看就有猫腻,但他心里有更大的疑惑亟待解开,“知非知非,我昨天去咖啡馆找你,你们老板说你辞职啦。为什么啊?你不是做得好好的吗?” “我换了一份工作。”陆知非表现得虽然很平淡,但马晏晏估摸着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陆知非也不会忽然换工作。但陆知非显然不愿意多说,马晏晏也就没刨根问底,这时,陆知非的手机又亮了起来,马晏晏余光瞥见是条短信,按捺不住熊熊燃起的八卦之火,问:“这到底是谁啊,从早上到现在没停过。” 陆知非又看了一眼,说:“骚扰短信,他发错号码了。” “哦。”马晏晏粗神经,就这么信了。可是两个小时过去,他们都准备去吃午饭了,陆知非的手机还是没消停。 前来跟他们汇合的童嘉树说:“你把他拉黑不就好了。” 陆知非倒是想啊,可他能把商四拉黑吗?不能! 一个刚学会用智能手机的妖,你别指望他有什么理智可言。 而与此同时,书斋内。 两只小胖妖坐在桌子上,四只眼睛正炯炯有神地盯着商四的手机。手机放在桌子上,每次只要手机嗡嗡一震,他们的屁股贴着桌面,整个妖就跟着震,震得脸上的肉都跟着抖啊抖,甭提有多好玩儿了。 震一震,举双手欢呼,“哇哦~~~” 震一震,举双手欢呼,“哇哦~~~” 太神奇了! 商四又给他们调了一次震动,说:“陆知非竟然不回我短信,你们说他的胆子是不是很肥?” “是~~~”两个小胖子一边震一边回答,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商四点点头,于是他决定发更多的短信。 大魔王:为什么不回我短信? 大魔王:我有问题要问你。 大魔王: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大魔王:我想了很久…… 大魔王:你不回我短信。 大魔王:是掉坑里了吗? …… 另一边的马晏晏无意间瞥见陆知非的手机屏幕,生气了,“知非,这人不光骚扰你还说你掉坑里了!你把手机给我我帮你骂死他!” 陆知非下意识想把手机放进包里,可转念一想,觉得马晏晏说的也对,于是一脸郑重地把手机交到马晏晏手里,说:“对,太过分了,骂死他。” 马晏晏一听,油然而生一股使命感,接过手机就开始十指如飞般地打字。 没过一会儿,那厢商四的眉毛就挑起来了,“可以啊,陆知非。” 只见回过来的短信上赫然写着: 陆知非:你丫有病吧你!神经病,有毛病,骚扰一整天你怎么那么有空呢?代表月亮诅咒你!从此以后吃方便面没有调料包!上厕所永远没有纸!每个交往的女朋友都能从超短裙里掏出大屌! 陆知非:我警告你,你再发短信过来我报警了哦! 陆知非:真的报警了哦! …… “报警?”商四嗤笑一声,正要打字,却又收到一条来自陆知非的短信。 陆知非:抱歉,刚刚我把手机借给我同学。他看你发了那么多条短信,以为是陌生号码骚扰我,所以骂了你一顿,请见谅。 商四愣了愣,歪着头思考了一下,忽然间就不气了,反而笑了出来。转头晃了晃手机问两个小胖子:“你们说那个人类是不是很好玩儿?” 两个小胖子懵懂地点了点头,主人说啥就是啥咯。 另一边,陆知非把手机放回包里,然后夹了一块肉给马晏晏,“幸苦。” 出了一口恶气,真是神清气爽,不然陆知非真的怀疑自己要憋死了。可奇怪的是,他发完那条短信后,商四就再没有发短信过来。 这很反常,难道出什么事了?还是他真的生气了,或者正憋什么大招再反击回来?抱着这样的疑问,下午,陆知非照常去书斋报道。 刚刚开张的书斋门可罗雀,陆知非从大门进去,跟柜台里的老竹子打了个招呼,“竹先生。” 老竹子性格和善,“小陆来了啊,今儿不凑巧,四爷下午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出去了?” “是啊,他收到一封信,匆匆忙忙就出去了。” 老竹子的表情里有明显的苦涩,说完还叹了口气。陆知非识趣地没有多问,既来之则安之,“那我去那边等一会儿吧。” 陆知非转身去书架旁看书,走过去才发现,今儿这边已经有了一位来客。一位看起来三十多的上班族,脚边还放着公文包。陆知非并未在意,从书架顶上拿下自己常看的那本,开始温习这两天商四教给他的东西。 商四虽然性格古怪又恶劣,但说话算数,这两天教陆知非认了不少字,只是教学手法略粗暴。陆知非正看得入神,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好。” 陆知非转头一看,正是那个上班族,点点头,“你好。” 上班族见陆知非搭理他了,顿时松了口气,“你好你好,哎哟我刚才进来,整个书斋就我一个客人,吓死我了。幸好你来了,不然我多害怕啊,嗳你是什么妖啊?” 敢情这是个妖怪啊。 陆知非心想要是直接说自己是人类,对方估计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于是就跟着爸爸当了回树妖。 对方顿时眉开眼笑,“树妖好啊,我是黄鼠狼。你也是听说书斋重开,慕名而来的吧?老实说啊,我都多少年没看到过本族的文字了,有些法术会读不会写,有些法术会写不会读,多少都失传了,现在家里那几个小崽子全是文盲,学的都是人类的字,本族的大字不识一个……” 黄鼠狼碰到同道中人,顿时就说开了,家里几口妖,来这儿干什么,全给交待得一清二楚。末了,还拉着陆知非神秘兮兮地说:“其实各区的妖都收到消息说书斋重开了,但都憋着不敢来呢,那位四爷据说脾气不太好,从前在咱们妖界横行无忌的,万一他睡了一百年觉得肚子饿,把我们吃了怎么办呢?我这心里啊,也不踏实,今天幸亏他不在,不然老悬了……” “其实他没有那么可怕,你们可以放心来。”陆知非说。 “你已经见过他了?”黄鼠狼惊讶。 陆知非点头,“对,我来了好几天了。” 黄鼠狼对他竖起大拇指,“英雄!” “哪里。”陆知非客气地摇头,“对了,这里平时会有人类过来,刚才那些话,下次最好别轻易对别人说。” 黄鼠狼顿时警觉,连连道谢。那边柜台后的老竹子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陆知非,而后会心一笑。 当天陆知非在书斋里待到下午六点,商四都没回来。后面吴羌羌倒是出现了,贼头贼脑地探进来,第一句就问:“四爷不在吧?” 黄鼠狼看到吴羌羌就一个哆嗦,“中、中环大妖姬!” “嘘!不要说话!”吴羌羌瞪了他一眼,看到陆知非时眼睛一亮,“大魔王在吗在吗?” 陆知非摇头,“你放心,他不在。” 黄鼠狼看到陆知非跟吴羌羌那么熟稔,看他的眼神里顿时充满了崇拜。吴羌羌那是谁啊,商四睡着后,她就是这片的杠把子,诨号中环大妖姬,那一头火红的长发,敢来这片儿晃荡的妖就没不认识她的。 那厢老竹子无奈摇头,“羌羌啊,不是老竹子说你,你这事儿办得也忒不靠谱。要是四爷罚你啊,该!” 吴羌羌讪笑,她怂啊,“可也不能全赖我啊,当初他忽然就睡着了,那信我不是来不及给他嘛。老竹子这次你可不能不帮我啊,否则四爷真要铡掉我的头了。” “老竹子我这次可爱莫能助咯。” 吴羌羌又转过头,“知非~羌羌姐平时待你好吧?” 陆知非大概知道什么事情了,大体就是当初有人给商四寄了一封信,但阴差阳错,这封信最后晚了整整一百年才交到他手上。但就算知道了什么事,陆知非也帮不上忙,“我的话,恐怕没什么用。” 吴羌羌顿时如丧考妣,绞着自己的头发来回走。黄鼠狼感觉事有不妙,不敢再留,于是跟陆知非打了个招呼就先撤了,陆知非本来也想走,可刚跟老竹子打完招呼,吴羌羌忽然又一个箭步冲过来,“知非知非!帮我个忙!” 吴羌羌有恩于他,陆知非当然不能撒手不管,于是十分钟后他站在厨房里,无奈地问:“羌羌姐,你确定这有用?” “有用有用!四爷最喜欢吃你们人类的菜了,你帮我做一桌菜哄哄他,说不定他吃得开心就原谅我了呢!老竹子说的,四爷的脾气就像小孩子,哄哄就好啦!” “好吧,他喜欢吃什么?”陆知非认命地系上围裙,打开冰箱挑选食材。 吴羌羌努力回忆着,一样样菜名报出来,陆知非能做的就做。不一会儿,菜香弥漫,太白和太黑两个小胖子也闻着菜香了过来,一个叠着一个堆在厨房门口,伸长了脖子看,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哇哦,好香哦。” “书斋里好久没有人做菜了呢,陆陆万岁!” “陆陆、陆陆,肉!主人喜欢吃肉肉!炒五花和东坡肉,还有酱肘子!” 吴羌羌也跟着起哄,“我也喜欢吃肉,五花肉!对了不要做鸡,吃同类太残忍了,我可是个好妖。” 一人做菜,群妖乱舞。 不过吴羌羌就是三分钟热度,没一会儿就跑出去看电视了,顺手把两个小胖子也给带过去一起玩儿。 耳边终于恢复平静,陆知非松了一口气。过一会儿,寻思着妖怪可能食量大,于是去翻翻冰箱,琢磨着又添了两道菜。 这一番忙碌,陆知非忙得专心致志,当然一点儿也没注意到有人倚在厨房门口看他。 商四刚踏进书斋门口,就闻到一阵饭菜的香味。寻香而至,就看见陆知非在灶前忙碌,袖口挽起露出皓腕,围裙系在纤细腰间,一人顾着两个锅,切菜、炒菜,不慌不忙、游刃有余。时而他掀开锅盖尝尝味道,或满意,或微微蹙眉;时而又掂个勺,撒盐的动作潇洒得像五星级大厨。 末了,他忽然又顿住,没回头朗声问了句,“羌羌姐,红烧肉他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商四回答道。 陆知非一怔,回头,就见商四倚在门口朝他挥了挥手,“晚上好,少年郎。” 这么礼貌的招呼出现在商四身上,陆知非一时半会儿还有点不适应了,顿了一秒,才说:“你先坐会儿吧,饭菜马上好了。” “我瞧瞧。”商四却径直走了进来,他人高马大的,跟陆知非挤在小小的厨房里,伸手去拿盘子里的五花肉吃。 陆知非眼疾手快拦住他,“饭前要洗手。” 商四挑眉,“这是我家,我说了算。” “给你筷子。”陆知非退而求其次。 谁知商四拒不配合,身子忽然往前一倾,双手撑在料理台上,把陆知非给圈在了里面,“我就不洗手,也不用筷子,你还能报警?” 果然,他还记着短信的事呢,小气又记仇。 陆知非被他这么圈着,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威势下,动也不能动,还要被迫仰视他。不过动不了,那就干脆不动了。 “不挣扎?”商四略带诧异,说话间凑得更近了些,眼对着眼,压迫感更甚。陆知非再怎么淡定也抗衡不了商四,下意识地别过头,却正中商四下怀。他的嘴,正好凑在陆知非耳边,灼热的气息里,声带轻轻震颤,“真不挣扎?” “我怎么可能是四爷的对手呢。”陆知非的语气不咸不淡,身子却微不可察地又往后仰了仰。 可商四是谁?眼睛往下一瞟,“至少你腰力比我好。” “是吗?”陆知非说:“不然我给四爷再炒盘猪腰子,您补补?” 商四挑眉——看吧看吧,我就说这是个心口不一的小王八蛋,面上多淡定,心里铁定在骂人呢! “可惜我不爱吃猪腰子,我爱吃鱼。”商四大发慈悲地放开他,“明天来之前记得去趟菜市场,我要吃新鲜的。” 话音落下,商四心满意足,端起五花肉扬长而去。陆知非能怎么办呢?转身挖了一大勺盐恶狠狠地放进红烧肉里,咸死他! 过一会儿,开饭了。 陆知非瞅着一屋子妖怪没一个能动手的,只好自己主动摆起了碗筷。商四和老竹子一前一后都过来坐下,太白太黑两个小胖子干脆就坐在桌面上,脖子里系着小饭兜抱着迷你小碗,嗷嗷待哺。吴羌羌就惨了,一个人站在桌旁,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姑娘。 “知道错了吗?”商四斜瞄了她一眼。 吴羌羌连连点头,眼睛特意睁得大大的,充满了诚恳。 “坐下吃饭吧。”商四没好气地说。 吴羌羌连忙坐下,看着满桌子菜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商四顿时沉下脸,“你敢把口水滴到碗里我就把你扔出去。” “嘿嘿嘿嘿……”吴羌羌赶紧擦了擦口水,夹了一大块五花肉放进嘴里,生怕商四再把她赶下去似的。 但商四今天很好说话啊,陆知非想着,把肉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进小胖子的碗里,看他们吃得脸颊鼓鼓的像松鼠,还挺可爱。 两个小胖子也很捧场,一边吃还一边念叨着,“好吃好吃陆陆万岁!” 那边老竹子喝着老酒,关切地问商四,“怎么样了?人……找到了吗?” “死了。”商四言简意赅。 吴羌羌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悄悄地往旁边挪了挪。老竹子叹了口气,“瞿先生是个好人呐,说他是浊世清流也不为过,可惜我们都没能送他一程。” “小乔呢?还有他的消息吗?”商四面色略显沉重。 老竹子摇摇头,“当年正值战乱,您又忽然陷入沉睡,事出突然,我们忙着稳住书斋,一时间也没顾得上那边。后来,世道愈发地乱,上海那边发生了一次大动荡,蝰蛇死在了黄浦江,妖界大乱,我们就再没有联系上了。” 商四皱眉,“我把清衡的墓挖开来看了一下,他在信上嘱托给我的东西,都被人拿走了。” “或许是小乔拿的呢,他是瞿先生的学生,最有可能接触到那些东西。” “如果是他拿的,这就证明他在那段时间来过北平。”商四眯起眼,手指敲打着桌面,“他来找过我吗?” 老竹子摇摇头,商四又看向吴羌羌,吴羌羌一个激灵,“我那段时间去昆仑山了!” 谁知商四听到‘昆仑山’这三个字就怒了,“你嫌自己命不够长吗?去昆仑山?!” “那、那不是六爷在那边吗?”吴羌羌的眼泪瞬时就下来了,“他可是我偶像,我想去保护他的……” 老竹子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四爷,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找回瞿先生的东西,其他的陈年旧事就不要追究了。难得小陆做了这么一桌好菜,都是四爷你喜欢吃的呢。” 商四这才稍微消气,但仍是瞪了吴羌羌一眼。 陆知非什么都不知道,听也听不明白,于是便专心致志地给两个小胖子鼓捣吃的。只是他能感觉到,商四这次是真的生气了,无论平时吴羌羌再怎么闹,再怎么不着调,商四护短得很,顶多就是敲打敲打,可这次涉及到吴羌羌的安危,他就真生气了。 陆知非给两个小胖子一人夹了一块大大的肉,然后使了个眼色,两个小胖子立刻端起碗屁颠屁颠跑到商四面前,眨巴眨巴星星眼看着他,“主人主人,给你吃肉!敲好吃的肉肉!” 商四看看他们,又看了眼陆知非,拿起筷子把小胖子碗里的肉吃进嘴里,一嚼,却微微皱眉,“咸的?” “咸的也很好吃,明天再给你做甜的。”陆知非说。他到底还是没把一整罐盐全放进去,只是把味道从甜的改成了咸的而已。 这还差不多。 商四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把肉给吃了下去,觉得味道还不错,就又吃了几块。几块肉下肚,商四心情一好,吴羌羌如蒙大赦。吃完饭她又狗腿地表示要教商四使用遥控器,昨天她就让人来装好了网络电视,就等今天大展身手! “四爷你看,按这个、这个……再按这个,画面就出来啦!”吴羌羌说。 然后,青岛贵妇一声响亮的‘人人车’,把商四吓了一跳。长达十几秒的洗脑,让商四一阵恍惚,“人类这些年到底在搞什么啊……” 吴羌羌赶紧换台,下个台正好在是歌唱表演,舞台中央的人一身白衬衣,清雅俊秀,更难得的是浑身上下一股书卷气,唱起歌来娓娓动听。 吴羌羌一看到帅哥就挪不开视线了,发了会儿花痴才回过神来,想着大魔王又要数落她了,于是赶紧换台。可她刚拿起遥控器,商四忽然断喝,“别换!” “啊?”吴羌羌转头看他。 只见商四蹙着眉,眼睛里一半诧异一半凝重,死死地盯着那个正在唱歌的人。陆知非洗好碗从厨房出来,看到此情此景也有点奇怪,“怎么了?” 这时,一声惊呼从他背后响起,“瞿先生?!” 陆知非忽然想到什么,瞿先生,不就是刚才说的那位?可他不是已经死了? 第8章 偶像(一) “四爷?”老竹子看向商四,眼神里带着不确定。 商四再朝电视里看了一眼,语气笃定,“他跟清衡年轻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吴羌羌满脸愕然,她见过的瞿清衡已经年近四十,温润儒雅,总是穿着长衫戴着副细边眼镜,眼角也有了细纹。所以乍一看到这二十几岁的小鲜肉,完全没反应过来,不过听他们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点像。 然而这时陆知非却说:“他叫瞿栖,这两年很红的一个艺人。” “艺人?”商四不解。 “就是名伶。”陆知非说着,顿了顿,问:“他也姓瞿,会不会是那位瞿先生的后人?” 商四却摇头,“清衡没有成家,也没有兄弟姐妹。他之所以英年早逝,是因为他是半妖,人妖血脉相冲,这样的情况,就更难留下子嗣了。但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去查一查这个瞿栖。” 说着,商四看向陆知非,“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稍等。”陆知非百度一下,“艺人的住址都是保密的,但公司地址都有。不过网上说这个瞿栖为人低调,除了必要的活动,平时从不露面,就算去他公司,十有八九也见不到人。” “我知道了。”商四稍作沉吟,很快就有了定论,“这两天我恐怕没空教你识字,这件事得延后几天。老竹子、吴羌羌,你们看好书斋,我出去一趟。” 话音落下,商四的身影便如一阵风,顷刻间消失不见。 翌日。 商四这两天没空,也就意味着陆知非不用去书斋报道,他难得有时间空下来,却发现没什么事情可以做。提笔画了几张设计稿,画出来的却都是中国风,宽袍大袖。那袖子上时而缀满银杏,时而又绘着云纹,潇洒肆意。 陆知非不知不觉就坐在画板前发了一会儿呆,等回过神来,拿着画笔却没了再画的心思。左右马晏晏和童嘉树都不在,陆知非就出了门,去菜市场逛了一圈。 半个小时后他站在书斋门口,又碰到了昨天那只黄鼠狼。 “啊,是你啊,真巧!”黄鼠狼兄依旧热情地打着招呼,与昨天不同的是今天他身边还跟着几个同伴。 “你们好。”陆知非跟他们打过招呼,就径自穿过书斋大堂去了后院。 黄鼠狼几个看他这随意走动的范儿,惊讶不已,“这是谁啊?” “他竟然能自由出入,太牛逼了!” …… 那厢陆知非进了后院,商四不在,他就直接去厨房把菜做好,用盘子一扣,然后事了拂衣去。 等到商四再次踏着月色外出归来,就看到桌上摆着一桌菜,两个小胖子左一个‘陆陆’右一个‘陆陆’,深怕商四不知道这是谁做的。 “知道了知道了。”商四随手摘下盘子上的便利贴,上面写着——红烧肉凉了不好吃,记得用微波炉加热。 于是十分钟后,正在熟睡中的陆知非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挣扎着地从床上坐起来,揉着眉心接通,“喂?” 那边问:“微波炉怎么用?” 陆知非觉得脑子快要爆炸,正所谓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翻白眼,“把微波炉打开,把碗放进去。插插头会吗?把插头插上去,看到旁边有旋转开关吗?把那个转一下,几分钟就好。” “那你不准挂。”商四威胁着,然后神情肃穆地把装着红烧肉的碗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几分钟后,“叮——”的一声,加热完成,飘香四溢。 两个小胖子一左一右站在商四肩上,开心地直蹦哒,“陆陆万岁!万岁!” 那欢呼声通过电话传达到陆知非耳朵里,总算冲淡了他在半夜被人吵醒的怨念。 但是某只妖毫无自觉,竟然开始点菜,“我明天要吃水煮鱼。” “从前有个人特别喜欢吃水煮鱼,你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吗?”陆知非问。 “怎么样了?” “你猜?”然后陆知非挂了电话,果断关机。 马晏晏和童嘉树齐齐从床上探出头来,“谁又惹你了?” 而另一边,商四整个妖都不太好。从前有个人特别喜欢吃水煮鱼,然后呢?他怎么样了? 谁知道呢! 反正,陆知非打定主意不给他做水煮鱼,这次他可没亲口答应过。而且,马晏晏正好得到一个可以去知名的服装设计工作室观摩的机会,要带陆知非一起去,陆知非也没空。 但陆知非没想到,他竟然在这工作室里碰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瞿栖。 “嗷嗷嗷嗷嗷知非你看到没!那是瞿栖!瞿栖!我男神啊!”马晏晏抓着陆知非的胳膊激动不已。 陆知非一边嗯嗯应付着,一边飞快地给商四发了条短信——我见到瞿栖了,地址是XXXXX。 那厢瞿栖正跟设计师在玻璃房里,两人时不时翻看着图纸,然后比对着各种布料在讨论着什么。 这间工作室的主人是一位新锐设计师,年纪轻轻就在国外拿过奖,也开过自己的服装秀,这两年频频出现在时尚杂志上,颇受推崇。而瞿栖虽然不能说大红大紫,但偏偏时尚资源比很多一线大牌都好,陆知非这种对娱乐圈毫无兴趣的人会知道他,也是因为瞿栖曾在好几个时尚杂志的封面上出现过。 “真羡慕啊,等以后我出名了,也要让男神穿我亲手做的衣服。”马晏晏斗志满满,“下个月李茹心的国内首秀就要开始了,我叔叔已经打好了招呼,让我们有空就来观摩观摩,肯定能有不少收获。” “好。”陆知非应着,目光却一直停留在瞿栖身上。一个明星,却跟百年前死去的人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说对这种事情没有好奇心,那是不可能的。可陆知非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有什么异样来,反倒是瞿栖无意间扫到他的眼神,而后温和地冲他笑了笑。 瞿栖没有待多久,就要离开。李茹心一直把他送到门口,这短短几步路,两人还有说有笑。不过基本都是李茹心在说,瞿栖侧耳听着,时不时报以微笑,走过马晏晏和陆知非时,还点了点头。 “嗷嗷嗷他跟我打招呼了!男神真好!”马晏晏万分激动,后面几个刚刚还表现得挺高冷的助理设计师听了,一下就激动起来,眼睛里还带着小骄傲,“是吧是吧,瞿栖就是好,对谁都特别有礼貌,温文尔雅、谦谦君子,有气质有涵养,我们都老喜欢他了……” “诶?那人谁啊?”忽然,有人的实现越过瞿栖,看向了更远处。工作室主体的墙面都是用玻璃做的,所以他们虽然没到外面,可在墙边排排一站,外面的情况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一辆重型机车以一个漂亮的甩尾停在工作室门前,车手一身炫酷的黑,机车靴踏地,墨镜摘下,露出一张俊朗的男人味十足的脸,那眉梢一扬,霸气外露。 “哇哦!这谁啊?新来的模特吗?” “这气场,帅啊!” “我觉得我的小心脏遭到了会心一击,快让开点,让我仔细瞧瞧……” 玻璃墙这边顿时一片骚乱,就连马晏晏都挤在人堆里好奇地看着,然后转头一看——咦?陆知非呢? “知非!”马晏晏喊了一声,在屋里没瞧见人,余光却看见陆知非已经到了外面。马晏晏不明所以,连忙跟着出去,就听陆知非正跟李茹心说抱歉,“不好意思心姐,这是我朋友,来找我的。” 李茹心当然不介意,看着商四的眼神充满了兴趣,“你好。” 这身材、这气场,真是个做模特的好料子,就是长得太帅了一点。 陆知非暗自瞪了商四一眼——好歹是只妖,出场能不能低调一点? 可商四完全无视了陆知非的抗议,目光紧盯着瞿栖。他那目光太过直接,不光是瞿栖本人,就是旁边的李茹心都感受到了,顿时有些诧异。 可她刚想问怎么了,商四就忽然一笑,朝瞿栖伸出手,“你好,我叫商四,是你的粉丝。” 亏得瞿栖仍旧温和有礼,伸手交握,“你好。” 陆知非松了一口气,那边李茹心笑着说:“原来是我们瞿天王的粉丝啊,难怪呢。恕我冒昧打听一下,商先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书斋老板。”商四说。 这答案出乎意料,李茹心看看商四又看看瞿栖,忽然间get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点,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们俩还真是,完全颠倒了。” 瞿栖的笑容无奈,转而递给商四一个抱歉的眼神,让他不要在意李茹心的不着调。 陆知非适时上前拉了拉商四的衣袖,戏总得演下去,“你来找我做什么?” 可商四根本没想好,此时随随便便一想,信手拈来,“我来提醒你,待会儿记得给我做水煮鱼。” 陆知非:“……” “对了,昨天你说有个人特别喜欢吃水煮鱼,然后怎么样了?”商四仍旧耿耿于怀。 马晏晏一个激灵,“你就是昨天半夜打电话来的那个?” 商四不否认,追着陆知非问那个问题的答案,陆知非冷着脸,说:“有个人特别喜欢吃水煮鱼,然后他就一直吃。” “然后呢?”商四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直吃。” “再然后呢?” “没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深刻的道理——喜欢吃什么,就去吃。 商四挑眉,那边瞿栖却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看到商四黑着脸看过来,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我的笑点比较低。” 李茹心是完全没反应过来呢,什么什么水煮鱼,简直一头雾水。这时前面保姆车里有人探出头来叫瞿栖,瞿栖打个招呼就走了。 商四余光留意着保姆车离开的方向,眸中闪过一丝微光,“我也得走了。” 话音落下,他大长腿一跨坐上机车,重新戴上墨镜。刚想出发,他又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坐在机车上彬彬有礼地跟李茹心说了声再见。然后转头看向陆知非,咧嘴一笑,“故事讲得不错,所以晚上记得回来给我做鱼,不、见、不、散。” 陆知非品着最后那四个字,真是寒气森森。偏偏马晏晏毫无所觉,一心只想着八卦,联想到上次那本书上也有商四的名字,追着问有关于商四的事情。 陆知非只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说商四被北京的风土人情所吸引,决定在这里定居。然后乐于助人的好青年陆知非,就辞去了咖啡馆的工作去书斋帮忙云云。 而有了这么一个小插曲,李茹心对他们两个上心了很多,大方地让他们进那间专属于她的玻璃房参观。马晏晏像入了藏宝库,看什么都新鲜,就顾不上再追问商四的事情了。 傍晚,陆知非拎着菜赶到书斋的时候,商四已经回来了。披着件纯黑绣金的袍子,一个人窝在他的南官帽椅里,翻来覆去地看着两页信纸。 陆知非没打扰他,径自走进厨房做菜。商四被无视了个彻底,一骨碌坐起来,转过身趴在椅背上,主动问:“你今天看那个瞿栖,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陆知非熟练地切着鱼片。 “他好像完全不认得我,身上也没有一丝妖气。可我刚才跟过去,看到他给粉丝签名,跟瞿清衡的笔迹是一模一样的。对了,你不是说明星能赚很多钱吗?我看他还住在一幢老旧的筒子楼里,我觉得我一脚就能把那楼踹倒。” “你说给我听,没关系吗?”陆知非回头。 商四歪头微笑,硬生生给自己营造出纯良无辜的假象,“大不了把你灭口啊。” 陆知非顿时觉得自己手里的菜刀有千斤重。 这时商四又说:“快做,做好了打包,跟我去拜访一位朋友。” “朋友?” “你去了就知道了。” 第9章 偶像(二) 桃花深处,薄雾渐浓。 陆知非看着周围越来越模糊的景色,抬头,正是一轮明月当空照。忽然,一片花瓣从他颊边掠过,他不由停下来,视线追着那片花瓣,悠悠落入水面。 木头的小桥上,他扶着栏杆往下看,就见那花瓣卷着边,像一艘小船,在洒满月华的溪流里缓缓穿行。 “跟着我,不要走丢。”商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陆知非回神,看到他慢悠悠走在前面的身影,举步跟上。 走出几步,陆知非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刚才他们只是走上了城区里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小桥,可就在他们踏上桥面的那一刻,周围的景色就全变了。正如此时,他回头,那座桥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桃树千棵,像一座巨大的迷阵。 “到了。”商四停下脚步。 陆知非回头,就见一座江南小院出现在眼前,黑瓦白墙,朱红大门。商四熟稔地推门而入,门开的刹那,两张一模一样的娇俏脸庞印入眼帘,低眉含羞,一口标准的吴侬软语,“四爷好。” 又看到商四身后的陆知非,两人连忙又福了福身子,“小公子好。” “南英呢?”商四大步走进去。 “先生知道四爷要来,已经吩咐我们准备了酒菜,在里面等着了。”两人一左一右走在身侧,小碎步,细柳腰,那一身淡粉荷绿的儒裙,让陆知非差点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古代。 穿过庭院,到了屋里,暖意扑面而来。还有一道温润绵软的声音,从珠帘后响起,“是商四么?” “是我。”商四掀开珠帘走进里屋,陆知非跟上去,就见四方的案几前,有个裹着月白大氅的男人坐在那里,桃木簪绾着青丝,转过头来,双眼却被一根白色锦带蒙着,锦带绑在脑后,打了一个结。 只是他虽蒙着眼,视力却好似完全没有影响,“还有一位是?” “我的小跟班。”商四自顾自地盘腿坐下,瞅着满桌子菜,叩叩桌面,“把鱼端上来。” 陆知非淡定,打开那个神奇的食盒,水煮鱼还保持着刚出锅的温度,带着一股特有的辛香。南英闻着那香味,笑说:“我最爱的鱼。” “吃吧。”商四拿起筷子把鱼肉夹到他碗里,顺便还把上面粘着的花椒撇到一边。 陆知非第一次看到商四这么体贴的样子,不由多看了南英一眼。这人生的白净,眼睛虽然被蒙着,但也可想见他眉清目秀的温柔模样。只是他似乎身体不好,这天气早已过了寒冬,可他还穿着毛皮大氅,原本就秀气的脸蛋被领子上的绒毛包裹着,就显得更小了,眉宇间还缭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病色。 南英吃鱼的动作也极其秀气,一口一口,慢悠悠。两个婢女就坐在他身侧,一个给他布菜,一个给商四温酒,席间没有人说话,却流淌着一股外人难以插入的默契。 所幸陆知非就这么坐着,也能自成一方天地。 半晌,南英终于吃完了碗里的鱼,放下碗筷,“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我前几天就来找过你,但她们说你卧床休息,就没进来。”商四说着,从袖口里拿出那封信递给南英,“清衡的信,你帮我看看,他到底死了没有?” “瞿清衡?”南英的脸色忽然郑重起来,接过信封却没有拆开来看,右手放于信封上轻轻拂过,一些细碎的不仔细看都看不见的光点便从他指间散逸出来。 很快,他就给出了结论,“他死了。我已经感应不到属于瞿先生的任何气息。” 商四皱眉,“但现在有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连字迹都一模一样。” “竟然有这样的事?”南英诧异,略作沉吟后便说:“今夜我就去星君那里打探一下。” “身体撑得住吗?”商四担忧。 “无妨。”南英摇摇头,又微笑着看向陆知非,神情有些赧然,“还吃得惯吗?真是抱歉,不知道他会带客人来,所以这菜的口味略重了些。” 何止略重,整桌菜,全是红辣椒一片一片,就是看上去稍微清淡点的,吃进嘴里都不是咸就是辣。可他瞅一眼商四,那么重口腹之欲的一个人,却吃得面不改色,恐怕都是为了迁就对方。 商四都如此,陆知非当然更客气。然而客气的结果就是,商四夹了满满一碗的菜给他,神情蔫坏,嘴上关切,“多吃点,看你多瘦啊。” 陆知非不得不怀疑,他带自己到这里来,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一刻? 偏偏那厢南英还感慨着,“我起初还担心商四刚醒,这世道变化太快,难以融入,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 说着,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微笑道:“他喜欢谁,才给谁夹菜呢,你们感情一定很好。多吃点,不够还有。” 然而陆知非看着商四撑着下巴一脸‘快吃快吃快吃’的表情,深刻觉得——这句话有毒,这碗菜有毒,这只妖也有毒,统统有毒! 没想到更有毒的还在后面。 两人辞别南英回到书斋后,商四说要去找瞿清衡,陆知非还以为他又要去挖坟。可商四神秘一笑,把陆知非带到书斋二楼的一间空房间里,扔给他一套民国时期的校服,然后说:“谁说我要去找他了,是你去找他。” “我?”陆知非愕然。 “对,快换衣服,十分钟后出发。”商四说着,从袖口里拿出一支大狼毫,一手狂草挥斥方遒,转瞬间便布满了他周身的地板。而当他最后一笔落下,陆知非看到地板上浮现出许多暗纹,与那些狂草紧密结合在一起,组成了一座文字的阵。 陆知非定了定神,问:“这也算跟班工作的一部分?” “不,”商四提笔回首,“特殊任务特殊报酬。我才刚醒,法力还不能收放自如,贸然进到书里找人可能会引发元力崩塌,太危险。而你是个人类,能够产生的影响微乎其微。” 陆知非蓦然想起那天跌进书里的奇遇,不禁问:“你的书,能够回溯时间?” “你觉得人真的能穿越时间回到过去吗?”商四反问着,嘴角挂着仿佛洞悉一切的笑意,眸光深邃不可知,“那天你掉进去的,只是书中的一个普通世界,它很小,轻易就可以摧毁,也几乎不会与现世产生勾连。而你今天要去的,是我亲笔记录下来的往事,它虽然已经跟现世分割开来另成一个世界,但也是真实的。” 说着,商四从怀里拿出一本书,一本书页已经泛黄、好似翻过无数遍的书,封面上四个大字——商四手扎,一看就是他自己的手笔。 陆知非沉吟片刻,就有了决断,“转头。” “嗯?” 陆知非扬了扬手里的衣服,“你难道要看着我换衣服吗?” “好吧。”商四勉为其难地转过脸,并拿书挡脸。 大家都是男人,陆知非也并不别扭,见他转过去了就大大方方开始换衣服。可他完全低估了商四的不要脸程度,他刚刚把白衬衫塞进裤子里,系好皮带,余光就瞥见商四直勾勾地打量着他。 那书倒是还遮着,但遮了下半张脸独留一双眼睛在外,那跟没遮有什么区别?况且这厮被抓了个现行,反倒连最后一点遮掩也不做了,大大方方把书放下,支着下巴,说:“啧啧,太瘦了。” “商、四!”陆知非气得把手里的外套扔过去。 商四被外套砸中也不挡,笑得东倒西歪。陆知非告诉自己要淡定,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笑。商四笑完了,才意识到现在是他要陆知非帮忙,于是拎着那件酷似中山装的校服外套站起来,抖一抖,走到陆知非面前,“伸手。” “干嘛?”陆知非警觉。 “帮你穿衣服啊。” 陆知非劈手夺过衣服,“我自、己、来。” 这时,门忽然开了,太白太黑骨碌碌滚进来,一个撞在另一个身上,自动刹车,“主人主人,外面有个小妖,说是你新收的小弟!” “小妖?”商四挑眉,“他说什么了?” “跑了!”两个小胖子手舞足蹈,“那个啊啊啊啊唱歌的跑了!坐着大车车,唔~~~~就跑了!” 啊啊啊啊唱歌的?瞿栖?陆知非不由看向商四,商四摊手,“我都还没拿他怎么样呢,他倒是先跑了。可他见我的时候明明没有任何反应,怎么这会儿又开窍了?” “要去追吗?”陆知非问。 “不急,在我的地盘,他又能跑到哪里去。我们先找清衡问清楚。”说着,商四回身把书放进阵心,翻开的书页上,开头第一行是他当年写下的日期——1916年3月11日。 “准备好了吗?”他转头问。 陆知非扣号最后一个扣子,点点头。 商四的表情严肃起来,“记住,你要找的是北四弄76号,瞿清衡。职业是教书先生,刚从上海搬来北平不久。” 话音落下,商四把那封信交给他,“把这封信给他看,他就会明白的。” “知道了。”陆知非收好,抬眼的瞬间,就见商四伸手点在他的额头,与此同时轻轻一推,“去吧,不要担心,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平静从容的话语,没来由地让人安心。 陆知非一脚踏入阵心,整个阵法顿时光芒大盛,无数文字跃然而起包裹着他,将他拉扯进书里。掉进去的那一瞬间,陆知非才忽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他不会,还像上次一样从半空掉下去吧? 一晃神,陆知非却已经站定。 “让让、让让!”急促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陆知非下意识后退一步,转过头去看时,一辆黄包车就飞快地从他身前驶过。戴着毡帽的车夫淌着汗,坐在车里珠光宝气的姨太太神色倨傲。三月的北平还很冷,路边的一个小姑娘穿得像年画娃娃,还戴着可爱的虎头帽,牵着大人的手,仰头看着小贩手里的糖葫芦。 “卖报了!卖报了!先生你要来份报纸么?”卖报的少年郎用一双还未被污染的明亮双眼看着他,递过今天份的报纸。 陆知非原想说自己没钱,可一摸口袋,竟然摸到几十块。拿出来买了一份报纸,顺带问了一句,“请问北四弄怎么走?” 少年郎给他指了路,转身又忙着吆喝去了。陆知非独自穿行在百年前的北平,说不紧张是假的,尤其是路上时而有带枪的官兵跑过,黑色的轿车里不知护送着哪位大人物。 陆知非小心翼翼地避免跟他们对上眼,一路打听,总算到了北四弄。76号隐藏在巷弄深处,大门紧闭。陆知非深吸了一口气,敲门,却久久没有人应答。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沙哑声音,“小伙子,你是瞿先生的学生吗?” 陆知非霍然回头,就见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站在阴影里,枯槁的面容上,一双浑浊的双眼盯着他。陆知非暗自镇定,不让自己露怯,“你好,请问先生不在家吗?” “他不在家,不过我知道他在哪里。”老妇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朝陆知非招招手,“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找他。” 陆知非心生警惕,“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就好。” “别客气,你跟我来就是了。这天儿怪冷的,你一个人等在这里,指不定等到什么时候呢。”老妇人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慈爱,伸出手,去拉陆知非,“也不知道谁家的孩子,长得这么俊俏,来,跟奶奶走。” 可越是这样,陆知非越觉得不对劲。余光已经瞥向了巷子口,足下蓄力,随时准备逃跑。可就在这时,那老妇人的手忽然顿住,一抹犀利眸光一闪而过,“小伙子,你额头上的朱砂痣,是天生的吗?” 朱砂痣?哪里来的朱砂痣?陆知非正诧异着,巷子里忽然响起另一人的脚步声。老妇人沉下脸,转身就走。 一道温和雅致的声音跟她打了个照面,“朱婆婆。” 老妇人冷哼一声,理都不理他,径自进了一户人家。那人无奈摇头,转身继续往里走。陆知非这才看清那人的样貌,戴着细边眼镜抱着书,穿着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素色长衫,容貌与瞿栖有八分相似,剩下那两分不相似,大概就是眸中的岁月风霜,还有那股只有在乱世才能涤荡出的泰然气质。 “瞿先生。”陆知非主动打招呼,正要解释来意,瞿清衡的目光却已经扫过他额上的朱砂痣,露出了然笑意,“是商四的人啊,有话进去说吧。” 第10章 偶像(三) 奉上一杯清茶,瞿清衡先解释开了,“方才那是朱婆婆,早年丧子,所以看见个俊俏后生就想请回家做客。如有冒犯,我替她道个歉。” “没事。”陆知非想了想,还是把关于那个朱婆婆是人还是妖的疑问咽回了肚子里。拿出信封递给瞿清衡,“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信,说你看了就会明白。” “我的信?”瞿清衡很是诧异,展信看过,表情却没有变得想象中那般沉重,只是轻轻感叹了一句,“看来,我的时间是真的不多了。” 接着,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他的视线越过窗檐,看到外面逐渐暗下的天空,眼中藏着万千忧思,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良久,才问道:“你……从何时来?故人可还安好?” 陆知非心思通透,答道:“山河安在,故人依旧。” “好,那就好。”瞿清衡的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而他自己的生死,却好似过眼云烟,“你替我回去转告商四,我之死,大抵是旧疾复发,无需介怀。至于龙雀笔和困灵锁,我在信上说会随我一起下葬,那肯定就在墓中。若不在了,定是被人取了去。” “先生没有什么线索吗?”陆知非随即把瞿栖的事情告诉他。 瞿清衡微微皱眉,又摇摇头,“我来北平不久,并未与人结怨,朋友也都是商四认识的。至于那位瞿栖,更是无从说起。” 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瞿清衡起身去开门。陆知非在屋里朝外看,就见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姑娘递给瞿清衡一个食盒,那漂亮的眸子里,分明都是爱慕。可瞿清衡却似在摇头拒绝,终究也没接过那食盒。 等瞿清衡进来,陆知非忍不住问:“那位是?” “是我的一个学生,让你见笑了。”瞿清衡语气无奈,但看那神情,却又不似全然无情。没过一会儿,陆知非的时间到了,一晃神,又回到了书斋里。 对上商四询问的眼神,陆知非摇摇头。 商四晃了晃手里的信箴,说:“南英刚传来的消息,生死簿上没有瞿栖这个人。简而言之,他就是个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 陆知非讶异,难怪瞿栖跑得这么快。可这也太玄乎了,一个万众瞩目的明星,到头来居然说他是个不该存在于世界上的人,那他们一直以来看着的,又究竟是什么人呢? 商四好像看透了他心中所想,一边双手对插在衣袖里慢悠悠地往外走,一边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少年郎,你的人生路还长着呢。” 屋外,太白太黑正在给新来的小妖怪立规矩,两个人在走廊下排排站,插着腰扬着下巴,把商四那股子霸气劲儿学了个可爱透顶。 商四看着好玩,硬是挤到两个小胖子中间去跟他们排排站,清清嗓子,“人往哪个方向跑了?” 小妖怪全身都笼罩在一团黑雾里看不清身形,声音打着哆嗦,“往、往北边去了。” “嗯,你继续让你那帮兄弟盯着,别让他出城。” “是!”小妖怪话音落下,身体随即散成一团黑雾,消失于无踪。 “这是影妖。”商四解释道:“先前在学校里袭击你的就是这种。没什么攻击力,但无处不在。” 陆知非却愣住,语气里罕见地带着一丝欣喜,“他刚刚那是灵体对不对?影妖也是没有实体的,而我却看见了他,也就是说……我能看见妖怪了?” 商四没有回答,转而吩咐道:“太白太黑,去准备一间房间给他。” “是~~~”太白太黑拎着衣摆飞一般地跑走。 而陆知非,看着商四独立中宵的背影,忽然间明白过来。他伸手,摸了摸额间的朱砂痣——他能看见妖怪,应该都是因为商四给他点的这颗朱砂痣。 不把这个事实戳破,或许是商四仅有的一点温柔。 等他自己想明白了,商四也就开口了,“朱砂能维持一晚上的时间,你待到明天天亮再走。” 陆知非走到他身后,“你能……再给我点一次吗?我想回去看看我爸爸。” 商四没有回答,陆知非略有些急切地说:“我可以不要这次的报酬,你不是喜欢吃我做的菜吗?我可以每天都给你做,我还可以……” “嘘。”商四忽然打断他的话,回头,半张脸沐浴在月华里,静静地看着陆知非,说:“你太着急了。” “可他还在等我。”陆知非的声音冷静下来,可平静的海面下,却酝酿着商四从没有见过的波涛,“他一定还在等我回去。” “但我的朱砂不是那么好点的。”但商四仍然拒绝,“去休息吧,明天继续跟我识字。” “我……”陆知非还想说什么,可一个眨眼,商四就消失不见,剩他一个人站在夜晚的庭院里,怔怔出神。 太白太黑跑过来,仰头看着他,拉拉他的裤脚管,“陆陆、陆陆,房间准备好啦!去睡觉觉啦!” 陆知非这才回过神来,收起失望的心情,跟着去了。 另一边,商四不慌不忙地到了大明星瞿栖居住的筒子楼里,沿着楼梯慢悠悠地上去。瞿栖家门紧闭,但这对商四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破掉门锁走进去——大明星的家里意外的很普通,就跟这栋老旧的筒子楼一样,所有的家具物什看起来都已经年代久远,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屋子里打扫得很干净,房间布置得也很有品位。 透着一股浓浓的瞿清衡的风格。 商四随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梦溪笔谈》手抄本,落款上写着:1910年,于上海故居,瞿清衡。 其他的商四不再看,这里属于瞿清衡的痕迹太重了。如果不是确定他已经死去,商四肯定会认为他还活着,在这个房间里看书、喝茶,安享着太平盛世。 但他明明已经死了,这种友人被刻意模仿的痕迹让他有些不悦。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去卧房打开衣柜,不期然间,在衣柜深处看到几件旗袍。 女人的衣服? 不,恐怕还不止。 商四转过身,背着手眯起眼打量过这间卧房,空气里依稀还残留着一丝丝元力波动——那是困灵锁的气息。 是谁曾经被困在这里?而且时间肯定不短,否则困灵锁的气息不可能停留那么久。 与此同时,陆知非一个人睡不着,便坐在房间门槛上,倚着门框发会儿呆。忽然一个身影在庭院中出现,陆知非还以为是商四回来了,站起来探出走廊栏杆一看,却发现是个扎着黑色长发穿着黑风衣的陌生男人。 那人抬眼看到他,冷峻漠然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商四不在?” “他出去了。”陆知非保持镇静,“你是谁?” “你有资格问么?”男人仰视着陆知非,可那神情足以把陆知非贬入尘埃,“让商四出来见我。” 陆知非的神情比他更淡漠,“哦,很抱歉我也没资格使唤他出来见你。” 男人蹙眉,“商四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吗?没大没小。” “书斋有书斋的规矩。”陆知非今夜心情不是很好,面对突如其来的诘责,那自然更好不了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如果你要等,请自便。” 语毕,陆知非转身就要回屋。可下一秒,男人的身影就出现在他面前,阻拦了他的去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他,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陆知非倒不怕他在书斋里动手,老竹子说过,书斋有禁制,除非来人比商四厉害能一举破了禁制,否则陆知非就是安全的。而且他能自由出入,看来也是商四的朋友。然而他既不动手,也不让开,两人沉默对峙。 忽然,两声“咿呀!”打破平静。 太白太黑两个小胖子从拐角冲出,手里拿着两把袖珍小扫帚,非常英勇地冲过来挡在陆知非面前,扫帚一甩,“呔!来者何人!” 男人愣了愣,随即用一张黑脸吓得两个小胖子小腿肚打颤,“星、星君!” 星君?陆知非马上想起他在南英的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嘤嘤嘤……”两个小胖子看着星君的脸,感到妖生悲惨,而就在这时,一道在平日听起来极其欠扁可今夜却尤其悦耳的声音响起,“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星君大驾光临,百年不见,您老不去干点大事,跑我这儿来欺负弱小了?” 星君回头,就见商四站在栏杆上,背对月光面笼黑暗,于是说道:“百年不见,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装模作样。” 商四咧嘴一笑,“那叫装逼。你又没睡一百年,词汇量怎么还是那么贫乏呢?” “操。”星君低声咒骂了一句,看得陆知非莫名觉得很爽。这时商四从栏杆上跳下来,站在陆知非身前半步,余光瞥着他,“怎么还不睡?出来看星星看月亮吗?” 陆知非错了,商四的毒,是全方位无死角不分敌我的。 然后星君接着放毒,“他不是在等你吗?” 陆知非心说我哪里在等他了,可星君的语气意味深长,陆知非觉得不对劲。目光一扫,忽然看到身上穿着的这件花团锦簇装,然后再想起额头上的朱砂痣。 房子——商四的。 衣服——商四的。 朱砂痣——商四点的。 陆知非知道自己这副花枝招展的样子没什么说服力,也不想继续再接收他们妖界的毒气,冷冷说道:“你们聊,我先走了。” 然后,转身,进屋,关门,“砰!” 星君狐疑,“他是不是生气了?” “我真的很怀疑就凭你这情商是怎么活到现在都没被人打死的?”商四说。 星君坦荡,“因为没人杀得死我。” 话音落下,星君的眸子里又浮现出一抹怒意,“你明知道南英身体不好,为什么还让他跑腿?” 商四冷眼对视,“你既然知道他身体不好,为什么还让他郁郁寡欢那么久?百年前我就警告过你,坏人姻缘天打雷劈。” “人妖殊途,况且这是那个人自己立下的誓言,如果他连这个都不能兑现,有什么资格跟南英在一起?” “人妖殊途就是个屁。”商四嗤笑,“那群老不死都他妈死光了,除了我,还有谁能管这破事?” “你难道忘了瞿清衡的悲剧了吗?”星君皱眉。 商四默然,看着星君的眼神里满是悲哀,过了几秒,说:“说你傻你还真傻上了,一个男妖一个死道士,你倒是让他们生个半妖给我看看?这要是能生出来,我管你叫爹!” 星君顿时陷入了可疑的沉默,数秒后,生硬地开了另一个话题,“今天南英托我查瞿清衡,我查了查,发现了另外一个不对劲的地方。瞿清衡有个学生叫许宛灵你知道吗?她死了很多年了,可到现在都没投胎。” “游魂?” “不,”星君摇头,“她的魂魄失踪了,并且成功瞒过了我。如果不是查瞿清衡顺带查到她,我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 闻言,商四脑海中灵光一现,“我知道她这些年在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的套路就是,除了太白太黑和我们软软糯糯的南英,其他的妖怪都有毒。下一章副CP就要出场了,就是我先前在微博说过的民国小少爷和他的忠犬~ 第11章 偶像(四) 翌日。 陆知非上完课,照常跟马晏晏去李茹心的工作室见习。可今天李茹心显然不在状态,频频看手机或者张望窗外。问了才知道,原来瞿栖是李茹心下月大秀的压轴模特,说好了今天要来试衣服,可别说见着人了,就是手机都打不通。 李茹心打电话给他的经纪人,经纪人也是两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唯一知道内情的陆知非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看着他们着急。 联络不上瞿栖,李茹心要报警,但也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反正最后是压了下来,继续找着。 但是人要找,工作也不能停啊。李茹心对这次的国内首秀非常重视,现在还剩半个月,这个时候要出什么幺蛾子,她能去撞墙。而根据经纪人最后的反馈,瞿栖是自己走的,家里的证件都不见了。 整个工作室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直到马晏晏霍然站起来,平地一声惊雷,“我看到男神了!” “哪儿呢?哪儿呢?”大家都急吼吼凑过来,就见马晏晏激动地指手机,“有人看见他了!还拍了照片传到了网上!” 陆知非就在马晏晏旁边,第一时间看到了那张照片,于是,瞬间默然。 照片里,瞿栖手里提着一个小的旅行包,戴着黑框眼镜和鸭舌帽,穿着极其低调。他似乎察觉有人在偷拍,视线正看着镜头,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不,更确切地说是惊慌。他看着的也不是镜头,而是站在镜头不远处,只入镜了半边身子的商四。 但有一点陆知非猜错了,这是瞿栖第三次碰见商四。每一次他都竭尽全力地逃,可是无论选择哪条路线,他总会被找到。对方也不急着抓他,每次都很悠然地看他逃跑,似乎在用行动告诉他一个残酷的事实——无论你跑到哪里,都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其实他昨夜试过开车离开北京,但是他遇到了鬼打墙。无论他怎么开,都一定会回到北京。 “不跑了?”商四走到他面前,问。 瞿栖摇摇头,放下所有的戒备和慌乱,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无奈,“不跑了。” 商四歪头一笑,“其实我该一掌把你拍死,但你顶着一张瞿清衡的脸,实在投机取巧。你待会儿最好能给我一个好的解释,否则我这个人,脾气不太好。” 瞿栖苦笑,“我尽量。” “跟我走吧。”商四戴上墨镜,潇洒如风。 旁人看瞿栖拎着包跟在他后面,还以为两人是朋友,关键这个朋友颜值还很高,于是一群八卦花痴党喜滋滋地拍照片传到网上,那自然而然,就被陆知非和马晏晏等人看到了。 “这不是你那个朋友吗?”马晏晏惊讶,“他怎么会跟男神在一起?” 陆知非语塞,“因为……我朋友是他的粉丝。” 跟商四待久了之后,陆知非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愈发高强。可马晏晏他们看到瞿栖,松了一口气,陆知非的心却有些提起来了。商四说瞿栖是个本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人,那么现在他找到他了,会怎么做呢? 陆知非并不圣母,但他对瞿栖观感并不坏,李茹心这边也确实需要瞿栖的存在,于情于理,陆知非都觉得自己得去看一下,“我有事,先回去一趟。” 陆知非赶时间,出门就拦了辆出租车。然而他刚打开车门,就瞥见马路对面有人在看他。那是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戴着圆框的金边眼镜,披着件酷似中山装的西服,怀里还抱着一只黑色的小奶狗,看起来斯文贵气,就像个民国小少爷。 民国?陆知非最近对这个词极为敏感。 一股警惕油然而生,陆知非不想节外生枝,便直接坐上了出租车,“师傅,开车。” 师傅应着,可他刚踩下油门,眼前忽然一道黑影闪过,让他下意识地一个猛踩刹车。陆知非整个人跟着前冲,差点撞在前面的椅背上。 但这都不重要。 他转头,就见车门已经被打开,那个刚刚还在树下看他的少年单手搭着门边,俯身看着他。他笑得斯文,刘海划过眉梢,露出唇红齿白的精致脸庞,“你好,可以捎我一段路吗?” 陆知非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他看到那只黑色的小奶狗跳进车里,它的影子,是一只长着獠牙的巨兽。 半个小时后,陆知非被胁迫着在城郊下了车。空旷无人的枯草地里,只有一间废弃的小加工厂,破旧的铁窗迎着风低声呜咽。小奶狗在前面开路,少年在后面走着,他的手里像握着一根无形的缰绳,驱使着陆知非像个木偶人一样跟在他后面。 “汪!”小奶狗冲着工厂大门叫了一声,门立刻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陆知非一愣,对方看到陆知非,也一愣,“你、你……” “汪!”小奶狗叫声凶厉,那人身子一颤,连忙点头哈腰地让开,“请进、请进。” 这是常去书斋的那只黄鼠狼,陆知非隐隐才到自己的被挟持可能与他有关,但此刻他开不了口,而且看黄鼠狼的处境,也很糟糕。 “小少爷,您等等。”黄鼠狼用袖口擦着一张老旧矮凳,擦完还铺上一层柔软白布,才敢让人落座。饶是这样,小少爷仍旧蹙着眉,稍有不满意,恐怕就是一场暴风雨。然后他又是张罗晚饭,又是端茶递水,好不忙活。小奶狗则像一位严厉地监工,来回踱着步,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但又绝不会离开主人超过五步。 陆知非一个人站着,没有人理,也不能动。他的手机已经被没收了,具体用途大概只有一个——联络商四。 但陆知非并没有傻站着多久,黑暗就不期而至。呜咽的风缭绕耳畔,浓重的黑暗吞没了所有光芒,甚至于周遭的温度,都开始下降。黄鼠狼心里一个咯噔,手中锅铲应声落地,然而监工小奶狗此时没空理他。它弓着背发出低声怒吼,爪子紧紧扣入地面,怒瞪着工厂大门。 有谁来了。 但似乎不是来救陆知非的。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那是阴风,吹得工厂的屋顶都开始震颤。外面有什么东西在撞击着大门,“砰!砰!”大门被撞得变形,向里凹进一大块,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破门而入。 黄鼠狼吓得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地躲进角落里,紧握着一块佛牌嘴里喃喃自语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陆知非虽然很多东西都看不见,但是正因为未知,所以更可怕,可他又偏偏不能动! “砰!”门终于被撞破,铁门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倒飞而入,一块插在立柱上,差点将立柱崩碎,一块直直地从陆知非身边擦过,巨大的劲风刮得他一阵摇晃,可少年的那股神秘力量仍然支撑着他不倒,两相冲撞,弄得陆知非五脏六腑里一阵翻江倒海。 耳边,愤怒的嚎叫摄人心魄,陆知非抬眼,就见那只小奶狗直冲大门而去,亮出獠牙狠狠地跟敌人撕扯在一起。 陆知非刚才观察过,这是一只狼狗,虽然很小,但本性凶悍。而此时,那少年还坐在白色绒布铺出来的椅子上,抬头看着插在他头顶的铁门,在一片黑暗中,安静得仿佛自成一方天地。 可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吼声真实存在着,陆知非虽然看不见具体情况,但也听得出战况激烈。这时,一声玻璃碎裂声冲入耳膜,紧接着又是一声、再一声!陆知非没有回头看就猜得出来,工厂的窗户全被打破了! 黑色的阴影开始延伸,那股阴风终于刮到了里面,而那嘶吼,愈发凄厉。少年终于站了起来,手里还提了一把不知从哪里来的大刀。陆知非看得清楚,那就是一把足有少年半个人那么高的大砍刀,刀背串着一溜的金属小圆环,少年每走一步,那些金属环就互相碰撞着,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娇小的少年,与生锈的大砍刀,这诡异的组合让人惊讶,而这组合所爆发出的战力,就让人胆颤了。 陆知非清楚地看到少年提刀走过时,眼底泛着凄冷寒光,嘴角却带着笑意。那笑意跟商四一样不可一世,但却更残忍、更嗜血。 少年摹地加速,一刀,劈开混沌。陆知非就看那黑暗中似有雾气搅动,翻滚如怒海狂澜。而后凄厉地惨叫声愤怒的嘶吼声此起彼伏,黑气乱窜,整个工厂都被撞击得摇摇欲坠。 一滴冷汗从陆知非的额角滑落,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浑身紧绷。那些战斗就发生在他眼前,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却又有惊无险。就算少年此刻给他解开不能说话的禁制,恐怕他都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发现自己太天真了,一心想着要开眼,冒冒失失闯入书斋,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结果只能在这里等死。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有人拉他的裤脚管。眼神向下瞟,就见黄鼠狼君狼狈地趴在地上,抓住了他的腿,试图把他拉到角落,“你别怕、别怕,我救你” 他的声音在颤抖着,手心里都是汗,模样狼狈而不堪,但那一声“我救你”,却像黑暗中的一道光,给了陆知非莫大的温暖。 陆知非不能动,被他一拉就倒。少年似乎稍稍放开了禁制,让黄鼠狼得以拖着陆知非避难。一人一妖,就这么狼狈而艰难地在地上挪动着。陆知非能清晰地听到黄鼠狼的喘气声,还不断说着“别怕、别怕”,不知道是在给陆知非打气,还是给自己加油。 两人终于躲到一处角落里,陆知非刚想松一口气,就看见头顶似乎有黑影萌动。黄鼠狼也看见了,吓得背上一身冷汗。他吓得又想跑,可看见陆知非,脚步又顿住。 咬咬牙,他甩手扔出一道法术。法术虽小,一瞬间就没入黑影消失不见,但却成功吸引了仇恨。他此时再忙不迭地跑开,把那团隐隐绰绰的黑影也给引开。 陆知非看着他左支右绌,心里焦急。然而敌人不会有丝毫留手,黄鼠狼被逼到另一个角落,虽然还顽强抵抗着,但他那些法术,对对方来说不过是挠痒痒。陆知非隐约听到上空传来阴恻的笑声,而黄鼠狼所在的那个角落越来越暗、越来越暗,逐渐将他的身影吞噬。 陆知非的心陡然间落入谷底,但触底,总会反弹。 他不顾一切地挣扎着,咬着牙试图冲破少年的禁制,可那禁制太强了,陆知非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关节发出悲鸣。但陆知非固执,他觉得这个不算优点的优点,或许是他身上唯一值得称道的东西了。 然而现实令人绝望,黄鼠狼的身影彻底被黑暗吞噬,而那不断盘绕的阴恻笑声,像是对陆知非的无情嘲笑。可也就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破开黑暗,雷霆万钧地刺入那个角落。 黑暗就像潮水,如同摩西分海般向两侧退散。陆知非怔怔地看着,就见一柄大刀插在黄鼠狼的脑袋边上,刀背上十二个圆环叮当作响。 黄鼠狼已经吓得魂飞天外,但是,他还活着! 回过神来,黄鼠狼喜极而泣,陆知非也松了一口气,趴在地上彻底动不了了。而就在此时,大战终于落下帷幕,那些喧嚣的声音都逐渐退去,阴影溃散,光亮重新回归视线。 少年回来,一步步走到黄鼠狼身边,拔出他的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窝囊至极,我收你有什么用?” 黄鼠狼依旧陪着笑,眼神里却不再满是害怕,多了些感激,“谢谢、谢谢……” “哼。”少年却不领情,嫌弃地转过身,走到刚才的位置上坐下。小狼狗则亦趋亦步地跟着他,呜呜呜地低声叫唤,一点都没有了刚才凶狠地模样。 少年把它抱起来,轻轻抚摸着它的头,小狼狗配合着蹭着他的掌心,然后趴在他怀里,伸出舌头轻轻舔过少年受伤的锁骨。 它呜咽着,好像在为主人的受伤而心疼自责。 少年低头看着它,满身戾气终于开始消散。然而就在这时,黑暗再度来袭,陆知非心里咯噔一下,视线扫过去,就见阴影从门口蔓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入倾。 少年握住刀柄,眸光中顿时布满了森冷寒意。小狼狗也瞬间炸毛,亮出力爪。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没有来临,黑暗来得快去得也快。陆知非愣了一下,就见重新归来的光亮里,有人双手各拖着一只面目狰狞、浑身是血的妖怪走进来,歪着头问:“你们这是在开妖怪派对吗?很热闹啊。” 第12章 偶像(五) 来人当然是商四,把妖怪打得半死还拖在手里跟人谈笑的英姿,可不是一般妖模仿得来的。 然而陆知非就趴在地上扫了那么一眼,少年的大刀就已经架在他脖子上,语气低沉,“商四。” 商四把两只妖怪随手一扔,说:“直呼长辈的名讳,你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少年却被“老师”二字触怒,看着商四咬牙切齿,“我老师已经死了。” “我知道。”商四回答。 “你知道,那你为什么不救他!”少年愤怒,大刀上的圆环随着那怒意震颤着,“他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你为什么不救他?!” “清衡的事情,我很抱歉。”商四神色平静,“你怪我,我可以理解你,但这不能成为你挟持人质的理由。” 瞿清衡?陆知非一下子想到那天饭桌上的谈话,瞿先生的学生,是他们提过的那个小乔吗? “那又如何?”少年冷笑,“你不是常跟老师说我心狠手辣?” “小子,论心狠手辣,你得叫我祖宗。”商四微微一笑,“而且你现在可配不上这四个字了,堂堂乔家的小少爷,九组组长,以前妖怪见了你都要绕道走,现在怎么被欺负成这般模样?你说那些被你杀了的人,是不是得气得活过来?” “我的事,不用你管。”少年紧了紧手里的刀,“把瞿栖交给我,否则我就杀了这个人。” “你要瞿栖做什么?” “他冒用我师父的脸,我当然要亲手把他挫、骨、扬、灰。”少年语气森然。 商四叹了一口气,“人到了我手里,你觉得我还能交出去?你要杀就杀好了,不过我可事先提醒你,你现在拿刀架着的这位小朋友虽然看起来很弱,小心他变成厉鬼刨你家祖坟。” 商四专注刨坟一千年,陆知非对此只能表示无语。 但少年可不会被商四吓到,刀刃贴着陆知非的脖子,“你交不交?” 商四却答非所问,“我有个问题,这一百年你又干什么去了呢?如果你不能容忍有人对你的老师有一丝一毫的冒犯,那根本不用等我出手,瞿栖就已经被你杀了。可你偏偏等到现在,所以,你这一百年是在你家祖坟里晒晒月光吸收天地精华?” 商四困惑的话语里带着一丝诧异,每个毛孔里都散发着天然毒气,少年气笑了,分神了,然后就听“叮——”的一声,一颗石子弹开刀刃,陆知非被一股大力拎起,转瞬间就到了商四怀里。 禁制,也在同时解开。 “你!”少年气急,偏偏商四还不放过他,说:“啧啧,被我说中了吧?不过你家祖坟确实是个风水宝地,你说你在里头好端端地待着,干嘛要出来瞎晃悠呢?你这小捉妖师往那儿一站,十里八乡的妖怪不都得赶过来吃你?还想着挟持人质来威胁我,我如果不赶过来,你是想被轮到死吗?” “商、四!”少年一刀劈过来,忍无可忍。 商四两根手指接住,恁地轻巧,“少年,想劈你爷爷我,再练个一千年吧。顺便告诉你一个悲伤的消息,你老师在信里把你托付给了我,所以我现在是你的家长,你如果不想每天被我毒打,最好乖一点。” 说完,商四还附赠一个大概混世魔王级别的狞笑,然后毫无疑问地得到了被狗咬的下场。小狼狗那一口咬得狠呐,差点把商四的肉都给咬下来。商四却也不拉开它,只是转头跟陆知非说:“我决定了,今晚我要吃狗肉火锅。” 陆知非还来不及回答,少年就炸了,“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商四指间一弹,少年瞬间就被一道无形的绳索绑住。狗倒是没事,但商四似乎给自己的腿套了层防御,恶声恶气地跟狗说:“有本事你再咬啊?再咬啊?” 陆知非默然,后退一步——毒气会传染。 而这个有毒故事的最后,商四当然是带着自己的战利品——一人一狗,回书斋。陆知非落在后面,跟黄鼠狼道着谢。 黄鼠狼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没事没事,你先前在书斋不是帮过我吗?而且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那位小少爷盯上啦。” 帮过他?陆知非回想起来,所谓的帮过大概就只是那句提醒,没想到对方一直放在心上。他不由问:“你是被掳过来的吗?” “是啊!”黄鼠狼说起来就懊恼,他因为想给家里那几个小崽子扫盲,于是这几天去书斋去得比较勤,就昨天,他在书斋外碰到那位小少爷,结果聊了两句就被掳了,然后被逼着把最近在书斋的见闻一五一十全说出来。陆知非默然,他这随便跟人聊天的习惯,恐怕是改不了了。 黄鼠狼惦记着家里,很快就跟他们分道扬镳,临走时还不忘多嘴一句,“其实吧,他虽然把我掳去做劳力,但也没把我怎么样。他还小呢,你让四爷,那个,别、别吃了他,怪可怜的。” 陆知非看着商四扛着少年的背影,笑笑,没有说话。 回到书斋,老竹子、吴羌羌和太白太黑都在,看到商四和陆知非就立刻迎上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陆陆、陆陆!” “小陆没事吧?哎哟可担心死我了,平安回来就好,平安就好……” “知非知非你可算回来了!咦怎么还有条狗?” “这不是……不是小乔少爷吗?!”老竹子仔细一瞧,还真是,“小乔少爷!” “放我下来!”小乔愤怒地喊着,被商四扛在肩上整张脸朝下,充血充得他整张脸都涨红了。 商四这才大发慈悲地把他放下来,可却依旧没有给他松绑,就让他站客厅里,“骂,接着骂,什么时候消停了,什么时候吃饭。” 他这样一说,小乔却又不言语了,好像专门跟商四作对似的,就沉着脸站着。 老竹子心疼,劝道:“四爷啊,小乔少爷好不容易找到了,哪能让人这么站着啊。您想想,孩子还小,这一百年无依无靠过得多不容易,您是长辈,凡事多让着他点,小孩子嘛……” 此时小狼狗依偎在小乔脚边,一人一狗身上还带着战斗过的血迹,还真有点可怜兮兮的模样。 然而商四不吃这一套,“什么小孩子,一个特务头子还小孩子呢?这脾气都是你们给惯的!让他站着!” 陆知非眼看着一场暴力流血事件最后演变为家庭纠纷,真的不是很想掺和,此刻早已经到了厨房。老竹子和吴羌羌也不敢忤逆商四的意思,而且这次小乔确实玩大了,于是只好都按捺下来。 这时,一直被大家忽略的屋子里的另外一个人,开口了,“要不,先给他包扎一下吧,小狗似乎也受伤了。” 是瞿栖的声音。陆知非从厨房探出头来,就见他好端端地站在客厅里,手里提了个药箱。那厢小乔一见到他,眼神立刻变得要吃人似的,小狼狗也即刻进入战斗状态。 商四瞅了他们一眼,说:“还管他干什么?这么点小伤,死不了。” 瞿栖无奈,这时陆知非从厨房出来,接过药箱,“我来吧。” 闻言,瞿栖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商四,却见商四并未阻止,只是冷哼一声就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去了。那厢陆知非很平静地看着小乔,说:“要么,你不要包扎,也让你的狗就这样一直流血。要么,就一起包扎,你选一个。” 陆知非一没说教,二不心疼,就两个选择,你选吧。 小乔看着爪子带血的小狼狗,最终选择就范。冷静思考之后,还挺有礼貌,“多谢。” 但这样岂不显得商四的教育方法很有问题?于是他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这时陆知非转过头来,说:“给他松绑,不然不好包扎。” “哼。”商四窝在沙发里不理会。 陆知非继续说:“刚才我好像因为某妖被绑架了,现在心情不是很好,晚饭可能就做不出来了。” 商四坐起来,默默地帮小乔松了绑,看得周围的妖目瞪口呆。更目瞪口呆的是,陆知非给他们包扎完,忽然就翻了脸,指着小狼狗问商四:“吃狗肉火锅吗?” 小狼狗愣住、小乔愣住、商四愣住,整个书斋,所有的妖,安静如鸡。 只有陆知非平静的声音幽幽回荡,目光锁定小乔,“要么,下次去给黄鼠狼道歉。要么,吃狗肉火锅,你选一个。” 多年之后,小乔午夜梦回,还能想起那天晚上被陆知非无情镇压的恐惧。 “我道歉。”区区三个字,却让曾经威震上海滩的,堂堂特务九组组长乔枫眠,彻底尝到了虎落平阳被人欺的滋味。 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一定不会选择挟持陆知非,而是换一个人。 而此时,获得双杀的陆知非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转身把药箱放回瞿栖手里,然后回到厨房,系上围裙开始做饭。 过了好一会儿,商四才捂着肚子趴在沙发上无声地笑。 乔枫眠顿时感受到了来自整个妖界和人界共同的恶意,正气着,就见那个该死的冒用了他老师的脸、老师的姓还有老师的各种各样的男人站在他面前,欲言又止。 “你再往前一步,后果自负。”乔枫眠冷声。 瞿栖苦笑,“我只是想跟你道个歉,如果你觉得我的样貌是对先师的冒犯,我可以让你亲自改。” “改?”乔枫眠皱眉。 瞿栖伸出手,摊开掌心,露出一把小巧的只有巴掌大的匕首。而神奇的是,在他摊开掌心的那一瞬间,他的手从指尖开始泛黄,紧接着出现褐色的纹路。只不过一眨眼的时间,那只手,赫然就变成了一只枯木的手。 “如你所见,我不是人、不是妖,只是一个木雕而已。” 第13章 偶像(六) “当年瞿先生旧疾复发,他的学生许宛灵侍奉在病榻前。宛灵对瞿先生情根深种,待到他病故,本想跟着一起死,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瞿先生的朱雀笔可以赋予死物灵魂,于是在给瞿先生下葬后,她悄悄取走了朱雀笔和困灵锁。而后花费数十年时间雕刻沉木,以朱雀笔点睛,才塑造了我。” 瞿栖温和的声音中带着寥寥哀思,轻描淡写间,将往事道来。 “数十年?”吴羌羌咋舌,“雕个木头那么久啊……” 小乔冷哼,“我老师哪里是那么好复刻的。” “对。”瞿栖说:“宛灵视瞿先生如生命,所以容不得有半点瑕疵,修修改改,才成了我现在的模样。但是朱雀笔虽然有活死物的神通,我毕竟不是真正的人。朱雀笔点睛之后,过不了半月,木头就会开始腐烂,她就只能重做,于是……” “于是她想了一个办法,让你去当明星,吸收粉丝的念力。”商四说着,“就像佛教里的泥塑金身,有了这些念力加持,你的身体就可以保持不腐,对不对?”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四爷。没错,以前她给我修过小庙,但收效甚微,于是,我就出来当了明星。” “可是粉丝再怎么狂热,那跟信徒的念力还是有所区别的啊?”吴羌羌不解。如果按照这个逻辑,那全中国那么多明星,岂不都成仙了? “是骨香,她有一截骨香。”瞿栖解释道,“这骨香似乎能把粉丝的狂热转化成念力加持在我身上。” “谁的骨?”商四问。 瞿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总之,我就这样以瞿栖的名义活了下来。” “但是替代品终究只是替代品。”小乔语含嘲讽。 瞿栖的笑容闪过一丝苦涩,但他终究还是笑着,既不反驳,也不生气,只是缓缓地陈述一个事实,“是啊,所以我只是瞿栖,而不是瞿清衡。” “你知道就好。”小乔转身抱起狗,眼神里还是有杀意闪烁,“许宛灵呢?死了?” 许宛灵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一百年过去不可能还活着。瞿栖点点头,就听小乔又问:“你杀的,还是她自杀的?” 自杀或者被杀,小乔没有给许宛灵留第三种可能,事实也正如他这残忍想法一样——许宛灵是自杀的。 “她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所以预先用困灵锁布好了阵,在阵中自杀,这样,她的魂魄就能永久地留在阳间。但……”瞿栖叹了口气,“但也永远被困在困灵锁里,如果不是她昨天感受到了四爷的存在,催促我带着她离开,可能到现在也还在那里。” 闻言,商四皱了皱眉,“她是怎么感知到我的?” 商四最想不通的就是这个,许宛灵虽然死了,变成了灵体状态,可以感知到很多她以前感知不到的东西。但是她被困在锁内,困灵锁本身就有隔绝气息的功效,她又怎么能感知到商四呢? 瞿栖摇摇头,“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 “把困灵锁给我,我自己问她。”商四伸手。白天他把瞿栖带回来之后,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收缴,就收到了小乔的威胁短信,所以现在那两样东西还在瞿栖身上。 瞿栖犹豫着,说:“她真的只是太爱瞿先生了,所做的一切并没有恶意,从头到尾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 “所以你现在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商四说。 然而瞿栖抿着唇,沉默。商四皱了皱眉,忽然间想到什么,神色骤变。右手抬起,五指微张,商四直接将瞿栖抓过来,掐住他的脖子,问:“困灵锁和朱雀笔不在你身上?” “不……”瞿栖呼吸困难,露出一丝痛苦神色。 大家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都愣住了。商四眯起眼,再问:“在,还是不在?” “咳、不……不在……”瞿栖艰难地说着,脸色涨得通红。 陆知非察觉不对劲从厨房出来,就看到商四沉着张脸随手将瞿栖丢在一旁,大袖一甩,指尖隐约有黑气缭绕,“我好像警告过你,我的脾气不是太好。” 瞿栖坐在地上缓过一口气,“咳、咳……我很抱歉,但是我不能拿宛灵去赌,我得保护她……” “保护她?”商四好像听到什么笑话,“既然困灵锁不在你身上,那必然有另外的人拿着它逃走了。这个人是谁?无非是许宛灵制造出来的另一个瞿栖。所以不是你保护她,而是她抛弃了你。” 瞿栖没有反驳,眼中所有的哀伤都内敛,只剩下一如既往的温和,“我本来就只是个失败品,真正的瞿清衡淡泊名利,怎么会是个出来抛头露面的戏子呢?” 商四气啊,看着这样的瞿栖,更气,“老子怎么不知道瞿清衡这么不食人间烟火了?” “我老师本来就很好。”小乔说。 “大人说话,小孩儿闭嘴。”商四瞪他一眼。 小乔不甘示弱,也瞪回去。 商四觉得不管教不行了,可是扫了一眼,书斋里只有一只整天不着调的鸡、两条只会吐泡泡卖萌的鱼,还有一把老竹子,于是只好…… “陆知非,你给我看着他。让他抄《论语》,抄不完不准吃饭。”商四说着,又抓起瞿栖,“你跟我走。” 小乔急忙也想跟上,可商四临走之时甩下一道结界,这下可好,谁都走不了。 此时晚风徐徐,故宫的城墙上,一轮明月照璧人。这里远离了长安街的灯火辉煌,也没有困灵锁内的逼仄黑暗,穿着旗袍的美丽佳人靠在心爱之人的肩膀上,纤细小腿从院墙上垂下,晃啊晃,伴随着轻轻的哼唱,仿佛回到了那久远的少女时光。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摇啊摇……”佳人目光落在空处,仿佛在看着那座永远都回不去的外婆桥。故乡的水啊,从桥下缓缓流淌,桥上的人,是否还在等她回去? “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上海?”她轻声问。 “你想回家了吗?”男人低头看她,目光温柔,恰似月光,“当初叫你不要跟来,你偏要来。从上海到北平,你一个姑娘,该吃多少苦。” “我乐意的。”许宛灵闭上眼,那些故乡旧影悉数淡去。是啊,她乐意的,那就怪不了谁。她下意识地往老师身边缩了缩,紧紧地依偎着他,寻求片刻温暖。 她是开心的,瞿清衡从未像现在这样安静地让她靠着,共享岁月无声。 她又是哀伤的,看着地上孤单的影子,垂下眼眸,不知道将魂归何处。 诸事苦,诸事乐,一切如梦幻泡影。 “老师,如果你还活着,你会开心吗?”许宛灵抱着他的胳膊,问。 晚风吹过瞿清衡的头发,那副金边眼睛上,倒映着长安街辉煌的灯火,他转过头来,“傻瓜,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那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好不好?” “好。” 许宛灵笑着,眼角却沁出泪光,“老师,我……” “嘘。”瞿清衡伸手抵在唇边,“我都知道。你先别说话,有人来了。” 语毕,瞿清衡站起来,就见围墙的另一端,有人踏月而来。 “你是谁?”那人着一身刺金的宽袍大袖,气势可怖。 “我是你的朋友,瞿清衡。”瞿清衡微笑,那笑容一如清风明月,“你不认得我了吗?商四。” 商四勾起嘴角,“我可不记得有你这么个木头做的朋友。” “跟他废那么多话干什么?”星君的声音在瞿清衡身后响起。瞿清衡往后瞥了一眼,道:“原来星君也来了,两位大驾光临,瞿某受宠若惊。” 星君冷哼一声,看向许宛灵,声音森冷,“许宛灵,你阳寿已尽,为何还在人间滞留。快随我回去,还能投胎转世。” “不,我不走。”许宛灵往瞿清衡身上靠了靠,“我要留在老师身边。” 瞿清衡虚握住她的手,“放心,没事的。” “少废话。”看他们在这儿你侬我侬,星君的脸一黑,双手结印,许宛灵的身体立刻开始化为光点消散。 “等等!”这时,瞿栖终于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着全身散发着微光的许宛灵,神色大惊。瞿清衡瞥了他一眼,手中困灵锁一扬,飞快将许宛灵的灵体锁住。 星君法术失效,脸更黑了,视线越过瞿清衡看向商四,“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商四耸耸肩,“能者多劳咯,谁让你每次打架都急吼吼的?” 星君气结,“那你来。” “但我有个问题。”商四说着,看向瞿清衡,“你们为什么不跑呢?两个人坐在这里花前月下,好像等着我们来抓。还有,瞿栖说你才点睛没几天,可你居然会用困灵锁,跟瞿栖那个木头人可不一样。你到底是谁?” 星君冷着脸说:“你这不是一个问题,是两个问题。” 妈的,商四真想先打他一顿,“你闭嘴好吗?这里没人要跟你说话。” “哼。”星君抱臂,不说话了。 瞿清衡却忍不住笑出声来,“两位好生风趣,不过我确实是在这里等你,商四。你,忘记我了吗?” 商四看着他,打量了几眼,然后说:“哦,忘了。不过打一打,可能就记起来了!” 话音落下,商四抬手就是一道法术照着他的脸打过去——既然确认对方是冲着他来的,那么就不需要再顾虑什么,也不需要废话,打就是了。 星君虽然嘴上不饶人,可跟商四的默契却有十成。商四动手的刹那,他的攻击也出手了。 瞿清衡两面受敌,却没有一丝惊惧。左右两道攻击来临之时,将困灵锁一收,整个人凌空倒退,瞬间跃上身后树梢。 可他快,商四更快! 腿风刮过,树叶震颤,摇碎一地光影。商四一脚踢在瞿清衡身上,落上枝桠时,却又轻如无物。不,那树叶还是抖了抖,因为商四的脚底有黑雾溢散。 那黑雾挣扎着向四周扩散,像被关押地底数百年的魑魅魍魉,争先恐后地爬出来,向瞿清衡涌去。瞿清衡想要躲闪,可是星君的法术当头罩来,将他瞬间困在原地。 瞿清衡揉了揉刚刚被商四踹到的地方,喘着气,已是没有什么抵抗的能力。 商四微微皱眉,这瞿清衡也太不禁打,不对劲。但他的攻击没有停,那些黑雾凝成无数箭矢,转眼便到了瞿清衡头顶。 电光火石之间,瞿清衡手中的困灵锁忽然光芒大盛。商四下意识抬手遮了一下,待那光芒敛去,就见许宛灵抱住了瞿清衡,挡下了大半的箭矢。还有一小半则依旧刺入瞿清衡体内,木头不会流血,但它会坏。 商四眸光微沉,停下手,袖口静静垂下的同时,那些插在许宛灵身上的箭矢全部收回。然而,伴随着那些箭矢拔出体外的还有细碎的光点,许宛灵本就因为星君的法术而变得不稳定的灵体,终于开始溃散了。 “鲁莽!”星君怒。他深知商四法力无边,许宛灵的灵体若被他击溃,那就再没有重入轮回的可能。可原本许宛灵没有害过人,按理说是可以再世为人的。 数千年光阴,星君见多了这样不自量力、自诩痴情的人或妖,可无论经历多少次,他还是不能理解。 “老师……”许宛灵却恍若未闻,用她那双渐趋透明的手抚上瞿清衡的脸颊,喃喃说道:“老师,你爱过我吗?” 瞿清衡抱着她跪在树干上,虚握住她的手,神情温柔,“我爱你,宛灵。” 然而许宛灵没有露出瞿清衡想象中的欣慰笑容,她哭了,哭得哀伤而绝望。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来不及坠入地面,便直接化为光点飘散,她哭着,不说话,也不再看他。 瞿清衡疑惑着,这时,树下传来一个声音,“瞿先生不会待她那么温柔,也不会对她说‘我爱你’你终究不是他,那所有的温柔都是残忍。” 瞿清衡回头,就见瞿栖站在树下看着他们,因为跑过来跑得太快,还在喘着气。瞿清衡转头看向即将消失的许宛灵,眼底的温柔一点点散去,最终只剩下一个旁观者的冷静和疑惑,“我扮得真的不像吗?” 许宛灵摇摇头,没有说话。瞿栖在树下喊她的名字,她也没有回头。抬头看着无数光点飘向夜空,她用一百年明白了一个道理——世间苦乐,不过求仁得仁。 摇啊摇,小船摇不回故里,也终究摇不到那个人的心上。 许宛灵还记得那天下着雪,从上海到北平,她走过了一千几百里路,叩开他的家门。老师依旧穿着那件素色长衫,那双洞明世事的眸子藏在镜片后,看到她的那一刻,满是诧异和无奈。 “宛灵,回去吧。”他这样说。 可是回哪里去呢?家?已经没有家了。 他不知道,那座外婆桥已经淹没在战争的炮火里。 一步踏出,许宛灵从树上坠落。瞿栖急忙去接,可散落的光点还不等坠地,就被晚风带走。瞿栖怔怔地看着,双手颓然放下。 树上的瞿清衡则还疑惑着,对于人类这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心思,表现出一万个不理解。于是他回头问商四,“你理解吗?” “我只在乎你究竟是谁。”商四沉声。他现在几乎可以断定,是有人附身在许宛灵的木雕上。 “说出来就不好玩了。”瞿清衡拒绝回答,“你应该自己猜。” “是你告诉许宛灵用朱雀笔可以活死物?” “是。” “也是你感知到我的存在,所以让瞿栖转移?” “是。” 瞿清衡又笑着问:“猜出来了吗?” “没有,我的仇人千千万,我哪知道你是哪个?”商四歪头。 “那我再给你一个提示——城郊字库。去那里,我想你会想起来的。”瞿清衡说着,声音逐渐淡去。星君一看不对劲,立刻断喝一声,“哪里走!” 一道攻击打在瞿清衡身上,刹那间木屑横飞,瞿清衡的身体炸裂成无数木块,困灵锁也随之落地。星君跳过去接住困灵锁,眉头微皱,“他跑了。” 第14章 哎呀呀 书斋里,一屋子人和乐融融地吃着晚饭。暖黄色的灯光照耀着每个人幸福的笑脸,也勾勒出正在抄书的某人孤单的背影。 陆知非说到做到,抄不完,不光小乔没饭吃,就是它的狗都没饭吃。 “咕噜咕噜……”小乔的肚子在唱着空城计,但背对着他们,就是不服软。 老竹子最心软,放下筷子,“知非啊,要不就让他先吃饭,吃饱了饭才有力气抄书嘛。况且四爷现在又不在,不会知道的。” 古道热肠的吴羌羌用力点头,“对啊对啊,四爷不在,偷个懒最好了,我经常这样干!” 太白太黑挥舞着小勺子一百二十万个赞同。 一屋子心软的妖怪,反倒衬得陆知非这个人类铁石心肠。陆知非无奈,拿出手机对准小乔,咔嚓一声拍下一张照片。 “嗯?知非你拍照片干什么呀?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吴羌羌见什么都好奇,陆知非也大方地给她看。可吴羌羌扫了一眼,“没看出什么啊。” “你再仔细看小乔对面的玻璃。” 玻璃? 一直悄悄听着的小乔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就再也挪不开视线——只见那玻璃里,完美地映照出了他的脸,和他剪了几个纸人帮他抄书的事实,以及,陆知非正在注视他的双眼。 小乔:“……” “啪!”小乔一掌把纸人拍扁,扔进垃圾桶。 玻璃上的陆知非笑了笑,小乔拿笔的手就不由自主抖了抖。 这时,屋外传来响动,应该是商四回来了。可陆知非转头去看,却只看到星君和瞿栖。 “他呢?”陆知非问。 “他有事去城郊了,让我先把瞿栖送回来。”这一次星君对陆知非客气得多,“许宛灵已魂飞魄散,瞿栖就先留在你们这儿,其他的事情,等商四回来再跟你们说吧。” 说完,星君正要走,可余光瞥见小乔,立马又顿住,问:“你怎么还没死?” 小乔正愁有火没地方发,“干你屁事。” “小孩子家家,怎么这么没礼貌?” “干你屁事。”小乔继续说。 星君看向陆知非,“你不管?” 陆知非也是日了狗了,“关我什么事?” “你们的教育很有问题啊。”星君说。 “你再不走,他要放狗咬你了。”陆知非说完,趴在小乔脚边的小狼狗适时抬起了头。星君黑着脸,感觉自己简直待不下去了,拂袖而去。 瞿栖一个人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倒真像是个木头人了。 饭桌上几人对视一眼,吴羌羌自顾自地不知道领会了谁的意思,拍案而起,“哈哈哈那个大明星,快过来吃饭啊,再不吃饭菜都凉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跟明星一起吃过饭呢。” 老竹子汗颜,看着瞿栖觉得他怪可怜的,随即也招呼着,“快来吃吧。” 瞿栖听话地走进来,却又犹豫着摇了摇头,“多些你们的好意,可我不是人,不用吃饭。” 陆知非却兀自给他拉开凳子,“坐下吧,吃饱了饭,明天还要去给心姐赔罪。” “心姐?我恐怕……”瞿栖面露自嘲。 陆知非打断他的话,“就算你不是人,做出的承诺也要遵守。” 瞿栖怔住,陆知非又转头去给两个小胖子夹菜。瞿栖看着这一桌大妖小妖还有人类和平共处的画面,怔怔出神。 晚上十点,商四还没回来。陆知非估摸着宿舍快门禁了,便起身要走。瞿栖却叫住他,“刚才四爷让我转告你,今天住在书斋,哪里都不要去。” “为什么?”陆知非昨天就没回去,今天再不回去,马晏晏的脑洞能开到无限大。 闻言,瞿栖露出了一丝为难深色,“四爷说,外面太危险,所以让你不要出去。” 其实商四的原话是:“万一哪个瞎了眼的二百五又把他绑架了怎么办,他那么弱,老子很累的。” 陆知非没有再追问,白天的遭遇已经让他心有忌惮,于是就干脆留了下来。对此最开心的当然是太白太黑,今天书斋里突然来了好多人,特别热闹。而且,今晚又可以和陆陆一起睡了! 陆知非莞尔。 翌日,陆知非在七点准时醒来。一睁眼,就看到太白太黑两个小脑袋瓜子凑在眼前,看到他醒过来,开心得手舞足蹈,“陆陆醒啦!陆陆醒啦!” 陆知非刚醒,正蒙着呢,就看两个小胖子又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喊,“主人主人!陆陆醒啦!” 别看它们人小,腿短,跑不快,但它们可以用滚的啊! 冲出房门、抱成一团,像个风火轮一般滚过走廊,然后又分开来,风风火火地闯进商四的房间,顺着床柱子往上爬,然后用力一蹦! 砰、砰,被子上砸出两个深坑。 “主人!陆陆醒啦!主人!醒啦!” 紧接着,蒙了五秒钟的陆知非,好像听到哪里的屋顶被掀翻了。不过管他呢,陆知非淡定地起床穿衣、洗漱,打开门,却见商四揉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穿着件放浪不羁的黑色龙纹睡衣,衣襟大敞着,站在他门口。 他忽然想起以前上学时学过的一篇课文《核舟记》,里面有个词叫——袒胸露乳。 “有事?”陆知非很平静。 商四蹙着眉,满脸都是被强行吵醒后的不爽,但正经事还是要办,“把手给我。” “手?”陆知非抬起手,疑惑,“手怎么了?” 商四睡意上涌,不满他磨磨蹭蹭的,就直接抓住他的手。炙热的体温熨烫着陆知非的掌心,让他下意识地想抽手。 “别动!”商四瞪了他一眼,大手牢牢地抓着陆知非的手,凶狠中带着一丝认真。然后陆知非就见他眯着惺忪的睡眼,用手指一笔一画地在他掌心里写字。 陆知非的掌心在发痒,这感觉很奇怪。一大清早的,忽然有个男人堵在你房门口,抓着你的手要在你掌心上写字。 可陆知非知道商四这么做必定有他的理由,于是忍着那痒意低头看。商四写了自己的名字,依旧是龙飞凤舞的狂草,写完之后就让陆知非握拳,然后低头,双手包着陆知非的拳头,鼓起嘴往虎口的缝隙里,吹气。 像个小孩子一样,画个画,还要吹口仙气。 偏偏抬起头来时,神情还很认真,“遇到危险,就叫我的名字,知道吗?” 他这么认真,陆知非也跟着认真起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而下一秒,商四眼中的认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皮耷拉着,歪着头瞅了陆知非两秒,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诡异的萌感。而后他往前一倒,整个人扑在陆知非身上,头顺势往他肩膀上一靠,“好困,我再睡会儿……” 陆知非被他扑得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稳住,丫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 “你给我醒醒!”陆知非推他,但是推不动。 陆知非想直接把他扔地上,可一想到刚才商四对他的叮嘱,又心软了,于是便拖着人往屋里走,想把他弄到床上去。 可谁想到,都到床边了,陆知非一个没站稳,跟着商四一起扑倒在了床上。赶忙爬起来,余光却瞥见门口有个人。 瞿栖,刚好从门口路过,看到屋里两个男人衣衫不整倒在床上的场景,惊讶着飘了过去。 他前脚刚走,小乔又来了,抱着他的狗,一脸“我早看穿你们大人的肮脏世界”的表情,飘了过去。 然后是太白太黑,张大嘴巴保持着惊讶的表情,一蹦一跳地排在那俩人后面,嘴里还喊着,“哎呀呀!哎呀呀!” 陆知非敢打赌,他们纯粹是排着队傻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拿过一个枕头摁在商四脑袋上,去死吧。 当然,陆知非最后没能谋杀成功,而是带着一肚子毒气去上学。马晏晏果然对他的两夜未归耿耿于怀,也很担心。商四这个朋友出现得太突兀了,他一出现,向来自律的陆知非就开始早出晚归,进而发展为夜不归宿,太可疑。 一直到李茹心的工作室,马晏晏的念叨都没停过,直到看到瞿栖。瞿栖的出现让整个工作室一扫先前的压抑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很抱歉,心姐。因为我的一位朋友忽然去世,我赶着去见她最后一面,所以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瞿栖说着抱歉,神情一如从前那般温和,可神经大条如李茹心,都明显感觉到了他眼眸里的悲伤和失落。 李茹心赶忙安慰了他几句,也就再不提这件事了。 当天,瞿栖没有再去书斋,而是回了他跟许宛灵居住多年的筒子楼。临走前还托陆知非问一句,需不需要将那截骨香交给商四。 可是瞿栖需要骨香来吸取念力,如果没了骨香,他也会开始腐烂。陆知非听到他这句话,就知道瞿栖恐怕要糟。 陆知非回到书斋,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商四。彼时商四也恰好从书斋出来,身后还跟着小乔和他的小狼狗。 “你们要出去?”陆知非问。 “去找南英。”商四看了他一眼,“你也一起来吧,人多一些,南英会高兴点。” 陆知非依言跟上,一边走一边把瞿栖的话转告给他。 商四挑挑眉,很不在意地说:“死志已生,那就让他去死啊,又没人拦着。你告诉他,如果他想死得爽一点,可以来找小乔。” 小乔也难得地跟商四站在统一战线,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嗯,可以来找我。” 陆知非:“……” 很快,南英的住处就到了。开门,依旧是那两个明眸皓齿的姑娘领他们进去,南英也依旧老样子,穿着厚厚的毛皮大氅坐在珠帘后,温和静好,却难掩病气。 跟商四说的一样,看到这么多人来,南英很开心,“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我的小庐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红英,绿萼,马上去准备晚膳。” 末了,他又笑着加了一句,“这次要清淡些的。” “南英哥哥。”小乔走过去,礼貌又斯文。 “小乔也回来了啊,来,坐我旁边来。”南英温和地伸出手,将小乔拉过去坐着。小狼狗也跟着过去,南英的手碰到它,顿了顿,轻咦了一声,“这是……崇明?” “是他。”小乔伸手抚摸着小狼狗的头,面色沉凝起来,“百年前那场大战,我以身试法,算是侥幸胜了。但是我乔家的控妖术太过霸道,我反过来用在自己身上,坏了禁忌,原本是该死的。可崇明为了救我,强行将他大半妖力灌注在我体内,才算保住了我一条命。” “所以他被打回原形,到现在都没有恢复过来?”南英伸手,五指微张置于小狗头顶,指间散发着微光,好像在感应着什么。 小乔紧张地看着,“大战过后我就和他躲进了我家祖坟里,前段时间才破关而出。这么多年过去,他照理早该恢复了。” “别急,我且看看。”南英仔细感应着,其他人也不敢打扰他。良久,南英收回手,“崇明的情况比较复杂,他的妖丹破损太严重了。不过不要担心,你们二人是契约关系,现在你的身体里又留存着他的妖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件事,或许可以从小乔你身上着手。不过我需要时间想想,你且耐心等些时日。” 小乔神色复杂地点点头,眸中仍然满是担心。小狗深知主人的心思,乖顺地走回他身边,舔了舔他的掌心,以示安慰。 “我那儿还有些药草,对修复妖丹很有帮助,明日我便让吴羌羌给你送来。”商四说着,在南英对面坐下。 南英点头,“那再好不过。” 说着,他又想到什么,正色道:“星君跟我说了昨夜的事情,那人是冲着你来的,你可想到他究竟是谁了?” 闻言,陆知非和小乔也不由把目光投向商四,只见商四的嘴角露出一丝自嘲,“这次可是我作茧自缚了。” “你看。”他伸手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案几上,“这就是他给我的提示。” 南英看去,就见那是一方白色纱巾,质地轻柔,他讶然,“女子?” “不。”商四摇头,“他是个男人,但这方纱巾,是我出于自身的恶趣味给他戴上的。” “朋友?”南英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商四还有个他不认识的朋友。 然而商四再度摇头,“简单来说,他不是普通人,他是神明养的蛊。” 第15章 神明之蛊 “蛊?”南英诧异。 商四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悠悠道来:“那是在我遇见你之前的事情了,所以你不知道。那会儿,天地间还有一种存在,那就是你们人类口中所说的神。” 这最后一句,商四是看着陆知非说的,“你知道神究竟是什么吗?” 陆知非摇头。 “神,起初是混沌初开时天地自然孕育的灵体,用以稳固神州、保护万物。后来,很多法力高强的人和妖,打破了天道限制,所以也成了神。但是随着人类的繁衍,天地间的元气被消耗得越来越多,也就再没有人能成神了。而人类发展到一定程度,成为这世间主宰,不再需要神的护航时,很多神就会自然仙去。” 商四喝了口水,继续说:“所以神越来越少,最后也就剩下了那么几个,活着活着,就成了老不死。几个老不死天天在终南山上无聊地下棋,有一天我正好有事过去,他们非要拉着我跟我一起玩,真的,不是我要玩的。” 商四摊手,陆知非冷漠。 “你们玩什么了?”南英问。 “我们创造了一个人。”商四说:“准确来说,为了不破坏天地平衡,我们最初只是在纸上把他写了下来,你添一笔,我添一笔,这样谁都无法预料到接下去的故事发展,谁都能从中得到乐趣。我闲着无聊,就添了一句——此人面若好女,过于貌美,遂以白纱遮面。不过我也只添了这么一句,就离开了终南山。谁想到,等我再回去之时,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 那一年,商四也不知道是时隔多少年之后再次回到终南山。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 凉亭里已经完全失去了神明的踪影,他们或许是死了,或许是走了,世间再无人看到过他们。只有秋风卷起落叶,吹过商四的衣摆,翻开泛黄的书页。 神不见了,可书却留了下来。这或许是唯一一本,众神写下的书。 商四当然会好奇他们把故事最终写成了什么样子,可翻开来之后他才发现——他错了。 “我根本不该让他们玩这个游戏,他们所创造出来的人,空有强大的法力,却缺乏最基本的人性。他根本无法融入到人类中去,无法对人类这个族群产生归属感,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对他而言,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因为创造他的人本身不具备这个能力。更糟糕的是,”商四微微蹙眉,“神的力量太过强大,他们在提笔书写时,不小心就把法力留存在了那本书里。众神的力量开辟了一个全新的空间,而这些力量最终大部分都汇集在那个人身上。当时我只是朝书里看了一眼,他就发现了我。” 那个瞬间无疑是非常悚然的,商四翻开书页,眼睛却透过文字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里,有人在抬头看着他。 那个眼神冷漠、孤独,不是人的眼神,也没有神的平静。而那个世界,草木枯绝、飞鸟绝迹,荒无人烟。只有他一个人,站在万顷荒原上,抬头看着天。 “我闻到了一丝毁灭的气息。”商四凝眸,“如果不加以阻止,两个世界必然发生碰撞,届时,现世就会受到影响。我也不能让这么一个危险的人物脱离书本,于是我立刻找星君借了判官笔,蘸着我的朱砂,一笔,将他扼杀在书里。” 一个鲜红的死字出现在荒原上空,像一枚古老的印章,被一只无形的手当头按下。遮天蔽日的红席卷而来,大地开始龟裂,穹宇开始崩塌,而那个人依旧抬头看着天,眼睛里毫无波澜。 “那他应该已经死了,为何还会出现?”南英讶然。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他在最后一刻从崩裂的世界中逃到了现世。总之,我毁了那个世界后,又把那本书焚毁在终南山上的字库里,他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或许得回去看一看才能知道。” 然而对于陆知非来说,听到的这一切都太过神异,他不由想起爸爸曾经跟他说过的,死在昆仑山上的那条龙,或许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不仅仅只是枕边故事。 “那这跟蛊有什么关系?”他问。 小乔回答了他,“几个老不死闲来无事创造个人玩儿,那跟养蛊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他们最终养出了一条蛊王,还反噬了。” 这时红英和绿萼端了菜上来,几人坐下边吃边聊。 小乔给小狼狗系着餐巾,让他坐在自己旁边,还给他布菜。陆知非看在眼里,大概也只有面对小狼狗的时候,小乔才会变得那么体贴。 南英则还忧心着商四,“你百年前忽然陷入沉睡,是否也与他有关?” “不能确定,但十有八九。当年我正在修补北京这座大阵,稳固周围的天地元气,然而修补到最后关头时,城郊的字库忽然被毁,而它恰恰是大阵中的一个关键节点。我为了不让大阵崩溃,只好把自己填补上去,结果,就被迫沉睡了一百年。字库必定是被人为销毁的,时间恰好能跟清衡的死亡时间对上,而这个时候,许宛灵从某人那里得到了朱雀笔可以活死物的消息。”在商四的分析里,当年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小乔聪慧,一点就通,“破阵的人,是许宛灵。” “对。”商四点头,“那人丢弃了困灵锁,却带走了朱雀笔,可见朱雀笔对他很重要。而他一直藏于暗处,如此大费周章地布局,可见他虽然侥幸从书里逃出来,但一定受了很严重的伤,导致他不能随意行动,所以必须借助许宛灵的力量。许宛灵破了阵,我被迫沉睡,他就有了更多的恢复时间。然后,等到时机成熟……” “你醒了,许宛灵死了,他拿走了朱雀笔,就可以按照许宛灵摸索出来的法子,造出更多的木偶。”南英倒吸一口凉气,“他甚至可以造出一个你。” 陆知非凛然,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商四却依旧该吃吃该喝喝,七分潇洒,三分欠揍,末了感叹一句,“都是那群老不死太缺德了,留这么一个烂摊子给我,自己倒死得痛快。老子真是可怜,你说是不是,小陆陆?” 陆知非心里的那点担忧顿时如夏日的泡沫,一戳即破,“你这叫不作死,就不会死。” 商四伤心地摊手,小乔附和道:“对,自作自受。” 南英莞尔,忧心终于稍稍被冲淡,“快吃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当夜,小乔和小狼狗留了下来,继续商讨医治的办法。商四则提着灯笼带陆知非回书斋,因为喝了点小酒,走路慢悠悠的,提着灯笼一摇一晃。 到了书斋,陆知非看到商四跨上楼梯,就要告辞。结果商四回过头来,半倚在楼梯扶手上倾身抓住他,“别走啊,说好的报酬,你不要了吗?” 陆知非不确定商四到底醉没醉,但说起报酬,他还真想起来了。那天他帮商四去找瞿清衡,商四说——特殊任务特殊报酬。 “走吧,包你满意。”商四勾起嘴角,那张脸一半露在月光下,一半藏在阴影里,这么一笑还真有点蛊惑人心的样子。 陆知非神使鬼拆地就跟着他上了楼,等到进了商四的房间,看到他关上门,才产生一股危机感。 “报酬到底是什么?你不说我就要回去了。”陆知非说。 商四慢悠悠地走到书桌前,摊开宣纸,开始磨墨,“少年郎,别着急嘛。来,过来,我先考考你的功课。” 陆知非将信将疑地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笔,“写什么?” “你想对你爸爸说什么,就写什么。”商四说着,又没骨头似地用手肘撑在书桌上,一边磨墨一边督促他,“快写啊。” 陆知非提笔,心里想着远方的爸爸,千言万语盘绕心头。 他还好吗? 一个人孤单吗? 他是否还独自坐在树上,遥望着围墙外那条林荫小路等他回家…… 陆知非落笔,脑海中想着父亲的模样,一笔一划认真写着。不管他此刻的心情能否最终传递回去,他都不希望草率应对…… “啧,怎么那么丑?”如果旁边没有妖怪打扰就完美了。 陆知非深吸一口气,不理他,继续写。 “太丑了,你人长得清清秀秀,为什么字那么丑?”商四左看看,右看看,时不时就念叨几句,没完没了。 “你能安、静、一会儿吗?”陆知非转头,礼貌地问。 商四摇摇头,“不能,太丑了,不能忍,我的心脏病都要犯了。” 多漂亮的字啊,怎么到陆知非这里就变成鬼画符了呢?让他这个老师情何以堪?必须给他纠正过来。 这样想着,商四直接上手。走到陆知非身侧,伸手握住陆知非拿笔的手,抽掉宣纸重新来过,“看好了,字,要这样写。” 男人灼热的吐息就在耳畔,陆知非身体陡然僵硬,手却被牵引着移动。一笔、一划,刚才还歪扭如狗爬的字,顿时变得端正。 陆知非现在几乎是被他半搂在怀里,他的手心在发烫。余光瞥向身旁的男人,他的神色却是罕见的认真,月光从书桌前半开的窗户里流淌进来,柔化了他的五官,竟让他看起来格外温柔。 可是温柔?这个词跟商四一点都不搭。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陆知非越想越觉得怪异,那股感觉在他心里缭绕,挥之不去。而就在这时,商四温和平静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认真点。” 听!连语气都那么温柔! “你是……被什么上身了吗?”陆知非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商四顿住写字的手,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猜?” 商四的身上还带着些许醉人的酒味,陆知非微微往后靠,就听商四又说:“不要害怕嘛,我又不会吃了你。” 说着,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虽然你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陆知非:“……” “继续。”商四一秒又切回正经画风,握着陆知非的手画下一点,“这是家字,在各种类妖怪的文字里,这个字的相似度是最高的,跟人类的文字也很像。” “还有这两个字,知非,这是你的名字。” “……” 一字一句,商四握着他的手写下一篇长长的家书。字迹娟秀而端正,一如陆知非初见时给人的感觉。 写完了,商四松开了陆知非的手,推开半掩的窗,晃了晃窗口的铜铃铛。可陆知非还有些愣怔出神,看着商四的背影,下意识地摸了摸刚才那只被他握住的手。 直到窗口飞来一只青绿色的鸟,化为人形跟商四打招呼,才把陆知非拉回神来。那人二十出头的模样,丹凤眼,挑染了一撮绿毛,身上穿了件很醒目的衣服——东风快递。 “四爷,好久不见呐。”他扬手,爽朗笑道。 “是好久不见了,不过今儿找你来可不是为了叙旧。这里有封信,你帮我送到苏州,如果有回信,记得也给我捎回来。” “知道了,我办事,您放心。”那人接过信,随即又想起什么,说道:“对了四爷,唐宝让我问问您,您让他在家面壁思过,这都快半个月了,他能不能出来了?” 唐宝就是那个熊猫精,商四想起他就头疼,“行吧,让他好好开他的淘宝店,别来我面前晃悠。” “嗳,好嘞。那我先走了,四爷您回见!”说着,他转身跨出走廊往下一跳,月光下,只见他双臂舒展,刹那间又变回一只灵巧的青鸟,衔着信远去。 陆知非看着青鸟越飞越远,心里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一丝期待——他或许马上就可以跟爸爸通上信了,这么多年的坚持,终于有了着落。 而这时,商四倚着窗,也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我说,有了支付宝是不是就可以在那个什么淘宝网上买东西了?真的什么都能买吗?” “哦,你先下个APP吧。” “APP又是什么?” “APP就是……”陆知非看了商四一眼,“诶,屁屁。” 商四仔细品味了一下,“你是不是在骂我?” “没有……” 屋内,虚心求教的大魔王开始了网购之旅。 屋外,隔着书斋一条街的公园里,瞿清衡第不知道多少号坐在长椅上,抬头看青鸟在天边飞过。然后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仍显得有些僵硬的肢体,表情里有些无奈。 第16章 扶乩 隔天,商四就出发去了终南山。陆知非只是去上了半天课回来,商四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句话——此去不知归期,让陆知非搬到书斋住,以防万一。 未知的敌人总是可怕的,陆知非没有自保的能力,就只能寻求庇护。但是陆知非想想就觉得很神奇,他莫名其妙就上了商四的贼船,被人当成拿捏商四的一个软肋?以至于现在整个书斋都把他当作重点保护对象。 这又从何说起? 不过事已至此,继续深究已经没有必要,陆知非从不喜欢庸人自扰。但有一件事迫在眉睫,他需要向马晏晏和吴羌羌解释他为什么在连续几天夜不归宿之后,竟然还要搬出去住。 “知非,你说实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马晏晏难得严肃起来。 “真的没事,我朋友要出趟远门,所以拜托我帮他看店而已。”陆知非说的也是大实话。 可马晏晏还是将信将疑,这次理智派童嘉树也站在他这边,一致决定要跟陆知非亲眼去看看。陆知非知道他们是担心自己,不能推拒,于是一早就打电话给吴羌羌,说自己有两个朋友要来,让太白太黑藏好,务必不能穿帮。 结果…… 陆知非看着书斋门口这站成一排的人,沉默无语。 热情高涨的吴羌羌、一脸斯文贵气实则每根头发丝都很写着骄傲的小少爷、和蔼可亲的老竹子,除了因为体型问题不能出席的太白太黑,能来的全都来了。 “你们就是知非的朋友吧,欢迎欢迎!”吴羌羌热情地把人迎进屋里,马晏晏看着她一头火红长发,受宠若惊。 童嘉树却留意到了更重要的信息,“知非,你这朋友很有钱啊。” 能在寸土寸金的北京拥有这么一套小洋楼,屋子里一眼望去还尽是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古董,那可不是一般的有钱。陆知非倒是没料到这一点,如果他说是租的,那骗得了马晏晏可骗不了童嘉树——没有哪个房东会把这么多古董连同房子一起出租。 “他确实很有钱,家里做古董生意的。”陆知非解释。 童嘉树就没有再问,随随便便打听人家的家底也不怎么礼貌。陆知非松一口气,转身给他们倒茶。 马晏晏则依旧嘻嘻哈哈的,“话说你们这个书斋名字很特别啊,妖怪书斋,特别有感觉。还有这装修,老有格调了。” “那是,我们书斋可厉害了。”吴羌羌跟他聊得很投缘,两人飞快熟络起来。 “话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妖怪吗?”马晏晏突发奇想。 有啊,我就是,吴羌羌在心里这么回答着,嘴上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呢。” “其实我从小就觉得每个抽水马桶一定都连接着一个异世纪,集齐七颗龙珠真的可以召唤神龙。”马晏晏此刻的语气还是很信誓旦旦,把吴羌羌都给逗乐了,“能不能召唤神龙我不敢肯定,但是你召唤个狐仙说不定还可以。” “啊,狐仙!”马晏晏忽然一拍大腿,“不如我们来请狐仙吧,妖怪书斋嘛,多应景啊。” 吴羌羌眨巴眨巴眼睛,他们几个妖怪……请狐仙?以前有妖怪玩过这个吗?她看向小乔,可小乔又不是妖。忽然,她想起什么,狐仙啊,她以前刚化形还住在山上的时候,山背面就住着一窝狐妖。 仇可大了。 “玩!来玩!”吴羌羌拍案而起,积极地响应号召。 陆知非想阻止来着,老竹子拉住他,“让他们玩吧,就是个普通的小游戏。而且狐妖一脉跟四爷关系不错,若是真请过来了,还能喝杯茶。” 那厢马晏晏已经在百度请狐仙的办法,吴羌羌却拦下他,“百度上那都是乱说的,很多都套用的小东洋的法子,那能请来中国的狐仙么,都是扯淡。”马晏晏一听,好像也有点道理,“那要怎么弄?” “你看我的。”吴羌羌随即翻箱倒柜找到一个足有脸盆那么大的木盘,然后去庭院里不知哪个角落搞了一堆沙土放进去,做成了一个简易沙盘。 “这是啥呀?”马晏晏好奇地凑过去。 “按我们老祖宗的说法,请仙,也叫扶乩。”吴羌羌神色肃穆,颇有点神棍样。很快,陆知非拿来了商四的笔,吴羌羌把笔交给马晏晏,“你要问狐仙什么问题?” 马晏晏早有准备,“问我什么时候能交到大长腿女朋友!” 陆知非&童嘉树:“……” 扶乩开始,马晏晏一人执笔,笔尖停在沙盘正中央,高喊:“狐仙,狐仙,请显灵。狐仙,狐仙,请显灵……” 可过了一会儿,笔毫无反应。马晏晏失望地叹口气,“果然失败了么。” 陆知非看向吴羌羌,吴羌羌也满脸诧异,“怎么失败了?” 在书斋里做扶乩,用的还是商四的笔,成功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啊。 吴羌羌越想越觉得不对,小乔也露出困惑来,而这时,书斋外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撞在了玻璃上,被弹了回去。 有妖怪撞了禁制! 老竹子神色一变,但想到还有陆知非的朋友在,于是兀自镇定地起身,“我去看看,这么晚了不会是什么野猫吧。” 吴羌羌怕老竹子一人应付不过来,于是起身,“我也去。” 一个起身,个个起身。童嘉树拉了拉马晏晏,“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走吧。” “我扶乩都没成功呢。”马晏晏恋恋不舍。 “走吧。”陆知非此刻也不敢让他们多留,“你那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找一个大长腿的男朋友,比找女朋友容易。” 马晏晏生无可恋。 陆知非把他们送出门,转头就去找吴羌羌他们。此时他们已经在书斋拐角处找到了那只撞了禁制的妖怪,只是,气氛有点诡异。 陆知非凑过去一看,就见几人围成的包围圈里,坐着一只四方脸、小眯眯眼的动物,头上顶着个包,瘫着一张脸,聚光的小眼睛自带嘲讽。 这张脸真的很有冲击力。 吴羌羌受到的冲击就不轻,红发无风自动,“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告诉你你这个表情是对我的挑衅。” 它翻了个白眼,“不是你们叫我来的吗?” “谁叫你来了?我连你是谁都不认……”吴羌羌心直口快,陆知非赶紧拉住她,“羌羌姐,扶乩。” 吴羌羌顿时怔住,所有人都怔住。 夜幕里飘来一阵尴尬的风,老竹子揉了揉自己的老花眼,“你是……狐妖?” “藏狐。”陆知非好心地解答了他们的疑惑,也避免了进一步的尴尬。 可小乔推了推眼镜,依旧疑惑,“我们是请了狐妖没错,可十万大山里就有很多,你为什么要大老远从西藏跑过来?” “呵呵。”藏狐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抬头看夜空,星光璀璨,它开始思考人生,“我怎么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叫我?我刚刚明明好好地躺在床上。我怎么知道你们要叫我,叫了我来,却还开着禁制。” 从西藏到北京,这是一段奇妙的旅程。 它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会从天而降,为什么会一头撞在禁制上,还被弹了出去。 吴羌羌干笑着摸了摸鼻子,但很快她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好尴尬。 超级尴尬。 怎么办?她不是故意的! 陆知非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主动打破尴尬,问:“要不先进去坐坐?” 吴羌羌顿时感激涕零,小陆陆真是个好人。 然而藏狐接下去一句话,又逼得吴羌羌想自裁,“我的腿摔断了。” 陆知非&小乔&老竹子&太白太黑:“……” 妈呀怎么办! 人家还把腿摔断了! “总而言之,”陆知非揉了揉眉心,“我们先把它抬进去。” 大家点点头,你抓一只脚我抓一只脚,抬起来之后,却发现这大鸟朝天的姿势不太雅观,然后又默默地换了个抬法。 没有人说话,因为真的太尴尬了。 回到书斋后,吴羌羌把陆知非拉到一旁,郑重其事地叮嘱道:“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四爷,千万不要。” 陆知非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商四笑得在椅子上打滚的情形,于是点头赞同,“说的对。” 而与此同时,正在回校路上的马晏晏忽然想起件趣事,跟童嘉树分享,“嗳嘉树你知道吗?刚刚请狐仙的时候,我脑子里竟然一闪而过藏狐的那张脸!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玩了我差点笑出来,你看你看,我手机上还有它的表情包呢……” 第17章 你是我的表情包(一) 腿摔断了,自然要看医生。 但这只藏狐道行不够深,还没化形,于是陆知非跟老竹子合计了一下,只能请兽医。可是这么晚了,哪里去找兽医? 就算找到了兽医,他们该怎么解释这只国家保护动物的由来? 治好了他,警察叔叔也该来了。 最后他们只能抬着藏狐去找南英,南英就像妖界的大夫,只是他专治各类疑难杂症,平日里又深居简出,妖怪们若不是碰到什么天大的毛病,也不会轻易找上门去。 但书斋的忙,南英当然得帮。只是当他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也是笑得合不拢嘴,大氅上的毛随着他的肩膀一抖一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南英大哥!”吴羌羌急了。 南英连忙摆手,“好好好,我不笑了,红英,赶紧把我的药箱拿来。” 南英出手,骨折的伤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的,于是藏狐就在书斋里暂时住下了,等伤好再走。藏狐对此倒是很泰然,那张脸二十四小时都维持着同一个表情,完全看不出内心波澜。 就这样,书斋又多了一个常住人口,更热闹了。 “藏藏~藏藏~”最开心的还是太白太黑,整天围着藏狐蹦蹦跳跳,藏藏长藏藏短,追着问为什么他的脸是方的,几天下来藏狐的白眼似乎翻得更流利了。 当然,太白太黑也有伤感的时候,比如商四去了好多天了,还是没有回来。太白太黑很想念他,每天陆知非从学校或者工作室回来,两个小胖子就跟在他脚边扯着他裤腿问,“主人什么时候回来呀?什么时候回来呀?” 陆知非早已习惯了他们的二重奏,扬了扬手里的菜,“他过几天就回来了,今天晚上吃冬笋炒肉好不好?” “好呀好呀!”一听到吃的,两个小胖子就把主人忘到脑后去了。陆知非转身去厨房做饭,刚洗好菜,小胖子又跑进来,“陆陆、陆陆,你的快递来啦!” 陆知非擦把手跑出去,还以为又是商四的快递到了,结果,却看到了那个头上顶着一撮绿毛的东风快递员。 “你的信,请签收。”青鸟递过信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啊,这次路上正好有点事所以耽搁了一点时间。我见到你爸爸了,他托我跟你说声他很好,让你不要担心他,好好念书。” “多谢。”陆知非礼貌地道谢,面上仍然平静,可接过信的时候,指尖却有些发颤。他深吸一口气,干脆利落地把信封拆开,展开信纸,娟秀的妖怪文跃然其上。 知非: 见字如面。收到来信,很惊喜,知道你还记着我,爸爸真的很开心。这些年虽然你看不见我,虽然很多话不能跟你说,但爸爸知道你一定都懂。爸爸一直就在那里,哪里都不会去。所以,不要自责,不要担心,这世间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更好的相聚,缘来缘去,顺其自然便好。 爸爸一切都好,隔壁院里的枣子树今年也探出了头来,大黄狗身子骨也还利索。还记得你小时候在我们屋檐下做窝的小燕子吗?今年他们又回来了,小燕子变成了燕子妈妈,又生了一窝可爱的雏鸟。她还问起你,说要谢谢你当年把摔下树的她捡起来照顾。我同她说你在首都上大学,并邀请她们来年继续过来做客。等你他日学成归来,旧友重逢,想必也是喜事一件。 对了,青鸟同我介绍了那位教你识字的先生,妖界多争端,那位先生肯如此热心地教你,必定是位好先生。我不便出远门,你记得要替我多多感谢他。爸爸爱你,珍重,勿念。 乃父 陆庭芳 陆知非合上信,万千暖意,恰如江南温柔的水,汩汩流淌过心田。爸爸还是那个记忆中爸爸,陆知非恍惚中好像还能看到他在树上温柔地冲他笑着。 这样就好,陆知非把信贴在最靠近胸口的位置,还能再见就好。 只要还能再见,那么先前所有的孤单,都好像变得无足轻重。只要一直往前走,一直走,一定,还能再相见。 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陆知非松了一口气,再次跟青鸟说谢谢,“下次说不定还要再麻烦你,真的太谢谢了。” “不用谢不用谢,我就是跑了个腿,要谢啊,该谢四爷。”青鸟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哦对了,我就叫东风,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的那个东风,你下次要是有事喊我,就摇一摇四爷窗口的铃铛。” 正在这时,屋外又有人喊,“快递!有人吗?” 可东风快递还在呢,这就有点尴尬了。陆知非歉意地笑笑,“是商四的快递,他最近刚学会网购,所以……” “哈哈没事没事,反正我也不接淘宝的单子。”东风很豁达,然后当他看到商四的快递后,非常庆幸自己没有接这个单。 只见眼前一辆红色面包车,装满了东西,快递员正卖力地往下搬,搬了一样又一样,搬了一样又一样。东风咋舌,“这……四爷到底买了多少东西啊?” 陆知非也不知道,反正商四学会网购之后,快递就没停过。所以陆知非一点都不担心商四的安全,一只还有闲心逛淘宝的妖,能出什么事? 而且这些包裹里十份有九份都是商四的衣服、墨镜、鞋子,等等,一只还有闲心打扮的妖,能出什么事? 快递堆成了小山,全书斋的妖都来帮忙拆包裹,再由陆知非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放进商四的卧室。没办法,谁让整个书斋都没有一只妖会收拾房间呢? 正整理着,有短信来了。 大魔王:快递都到了吗? 小鹿鹿:到了,太多,快没地方放了。 大魔王:没关系,你拧一下床头柜上的那只小椒图,打开来,里面有一个衣帽间。 衣帽间? 陆知非往床头柜上看,果然看见那里有一方镇尺,镇尺上蹲着一只青铜神兽。陆知非看着很眼熟,想了想,才想起来这是第一次见到商四时,在他衣服上打滚的那一只。 拧一下?陆知非想着商四的话,还以为是像电视里机关那样,握住椒图转动一下。可他的手刚用力,那神兽忽然活了过来,扭着小身子凶神恶煞,“你干什么!为什么挠我痒痒!” “呃……”陆知非顿住,原来这是活的啊,“商四让我来开衣帽间,放衣服。” “哼。”小椒图鼻孔里出气,两抹小须须跟着摇摆,根本不拿正眼瞧人,就跟商四平常一个样。陆知非也不跟它理论,“那我把衣服放这里,等他回来自己放?” 椒图跳脚,“狡猾的人类!狡猾的人类!” 但大魔王之威,让堂堂龙子也要胆颤呐。哼了一声,一张嘴,吐出一道光来。那光落地,就成了一扇雕花小红门。 陆知非推门进去,只一眼,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好大的一个衣帽间,大概跟整个书斋一样大,上下两层,四面墙壁上全是衣橱。从秦皇汉武到民国风韵,应有尽有,陆知非甚至看到了几件花旦的戏服。 “哈哈哈惊讶吧?目瞪口呆吧?”椒图跑到衣服上,再次变成绣纹,从这件衣服跑到那件衣服上,非常高兴地鄙视着陆知非的无知,“有我椒图给他看门,从没有丢过一件衣服!” 陆知非确实很惊讶,他是学服装设计的,更明白这一屋子衣服的价值。无论是材质、绣工、样式,每一件,几乎都可以称之为精品。 “这些……都是他穿过的?”陆知非不确定地问。 “那当然,四爷神仙般地人物,穿衣服当然不能重样。” 闻言,陆知非仔细想了想,发觉商四好像真的没有穿过相同的衣服。就算是看起来一样的白色里衣,也有细微的区别。 陆知非一边咋舌,一边把衣服挂起来。目光扫过那一排排衣服,不禁有些心痒——如果以后得空,一定要请商四让他再进来观摩观摩。 放完衣服出去,商四的短信又来了。 大魔王:你觉不觉得我的衣服有点少了? 小鹿鹿:好像,不少。 大魔王:不,肯定太少。男人嘛,总是缺那么一两件衣服,我要再买。 小鹿鹿:你开心就好。 小鹿鹿:对了,我收到爸爸的回信了,谢谢你。 大魔王:说吧你要怎么谢我? 小鹿鹿:给你做饭。 大魔王:哎,你这孩子就是太实在了。好吧,我要吃水煮鱼、龙井虾仁、糖醋排骨、红烧肉、松鼠鳜鱼、开水白菜、清蒸丸子、麻婆豆腐…… 陆知非果断退出短信界面,他需要缓缓。爸爸说的对,他是恩人,要感恩。 陆知非,你要感恩啊。 这时,陆知非忽然听到有人叫他,转过去一看,是房里的藏狐。 “有事吗?”陆知非进去,“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藏狐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说:“能不能把你的手机借我用一下?” “当然可以。”陆知非无意打探别人的隐私,而他自己的手机上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于是把手机递给他,就回厨房做饭去了。 藏狐摆弄着陆知非的手机,等他走了,立刻从床上坐起来,熟练地打开QQ,退出当前账号重新登录,找到好友栏里唯一的那个人——发送消息。 我在北京,你在哪儿? 不不不,这样不好,太突然了。藏狐摇摇头,又删掉,一个字一个字反复斟酌着,那张万年不变的面瘫脸上,满是纠结。 但那是幸福的纠结。 与此同时,终南山。 商四背着手信步而上,终于又看到了那座凉亭。只是时光匆匆,凉亭已然破败,荒草掩盖、枯藤缠绕,一片片破瓦,就像破碎的往事,随时都可能从顶上掉落。 纵是洒脱如商四,此时都不免生出一股物是人非之感。 他最终没有进凉亭,转身趟过及膝的草丛,终于在记忆中的地方找到了那座字库。字库并不大,就像一座小小的舍利塔,是古人专门用来焚烧书籍的地方。 万物有灵,字也是有灵性的,商四作为书斋的主人,当然更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当初才会特意把那本书拿到这里来焚毁。 可是这中间究竟哪里出了差错呢? 商四蹲下来,伸手抚过字库璧上的斑驳痕迹,想要从中窥探出些什么。可那都是几百年?还是千年前的事情了?这么多年过去,又能留下什么痕迹。 商四无奈,正要走,余光却忽然瞥见刚刚被他拂过的墙壁上,似乎有些字迹浮现。字迹?商四看着手上的灰黑,忽然想到什么,连忙挥手将墙壁上所有的灰黑除去。 成片成片的文字,逐渐浮现在商四面前。 它们有着不同的形态,因为写下他们的不止一个,而其中,还有商四。 商四很快就在墙壁一角看到了自己的龙飞凤舞的狂草——此人面若好女,过于貌美,遂以白纱遮面。 第18章 你是我的表情包(二) “知非知非,你快过来!快过来!” 陆知非正洗着碗,忽然听到吴羌羌站在厨房窗户外叫他。吴羌羌一脸憋着笑、仿佛窥探到了什么大秘密的神情,叫了陆知非,又去叫太白太黑。 几分钟后吴羌羌带着他们悄悄溜到藏狐的房间门外,透过半掩的窗子,看到了房间里正在玩手机的藏狐。 这时小乔正好路过,“你们在干嘛?” “嘘!”吴羌羌赶紧把小乔拉到身后,然后神秘兮兮地指了指窗户。小乔蹙眉,探头去看,就见藏狐举着个手机对准了自己,在不停地找角度,然后努力变幻着表情,虽然这些表情在大家眼里都差不多。 小乔疑惑,“他这是在……” “自拍。”陆知非一语道破真相。 吴羌羌就说:“看,我就说是自拍吧!” “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陆知非说着,转身就走,碗还没洗完呢。爱自拍就自拍好了,他可以接受自己的手机里多一堆藏狐的自拍照。 虽然看一只藏狐瘫着张嘲讽脸一本正经地自拍,真的是件很神奇的事情。 然而吴羌羌跟上,高深莫测地说:“如果只是自拍,你觉得我会那么大惊小怪吗?我刚刚进去收碗,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他在用自己的自拍照做表情包!真的是表情包!他还会给自己打虚影、还配文字!” 陆知非的脚步顿住,“……” 后面跟着的小乔也顿住,然后果断回头,又趴在窗口往里看。 藏狐还在自拍,拍完之后大概在看照片,右手的爪子在屏幕上一划一划,看这张不满意那张不满意,然后又举起手机自拍。这次好像终于满意了,低头开始修修修。 小乔的眼底有惊叹,感觉自己受到了新世界的洗礼。闭关那么久出来,人类世界大变样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妖怪都变得如此不可捉摸?他们捉妖师一脉岂不是要倒闭了? 而就在这时,藏狐又换了个角度,他想给自己制造点虚影,然后在拉出虚影的同时翻个白眼,效果肯定更好。 说干就干,他让自己背对着光源,然后举着手机开始快速地摇晃头部,一、二、三!翻白眼! “怎么回事?他中风了吗?”吴羌羌探出头来。 小乔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需要缓缓。 藏狐又开始摇摆,这次他抓了一个三连拍,觉得差不多够了,于是低头看手机,修图。结果,他看到手机里,自己的虚影后的窗户里,左边一个目瞪口呆的小乔,右边一个目瞪口呆的吴羌羌。 藏狐:“……” “他怎么僵住了?”吴羌羌有点紧张。 陆知非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幽幽地说:“因为他发现你们了。” 已经连续在照片这件事上败过两次的小乔不想说什么。 吴羌羌满头大汗。 怎么办,好尴尬。 超级尴尬。 这个时候如果问他要一套表情包会不会显得自然一点? 好尴尬,可是为什么还是好想笑。 妈呀,救命。 整个书斋,谜一般的安静。 风吹过庭院,卷起落叶,轻飘飘地落在小池塘里。花开无声,岁月也无声,天地间都一派安静。 很好,就这样,大家都不要说话,避免尴尬。吴羌羌在心里默念着,悄悄地后退一步,然而就在这时,坐在小乔肩膀上的太白,忽然打了个嗝。 太白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可是打嗝会传染,太黑也紧接着,“嗝。” “嗝。” “嗝。” “嗝。” “嗝。” …… 风吹过庭院,飘了满院子的打嗝声。 禁忌的开关一旦按下,可怕的怪兽就会从牢笼里被放出,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们撕碎。 “快递!请问有人在吗?”快递来了。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吴羌羌的手机响了。 喧闹的背景,像在嘲笑他们刚才的欲盖弥彰。藏狐默默地放下手机,抱住自己的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在床上投下一片孤单的阴影。 救命! 这样更尴尬了啊! 小藏藏不光摔断了腿,自尊心也快破碎了啊!谁来救救他! 吴羌羌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说我们只是路过,你会信么?” 藏狐没有回答,他默默地拿起了手机。几秒后吴羌羌收到了一条来自陆知非手机的短信——走开!!! 吴羌羌感到一丝庆幸,幸亏他没有用自己的表情包,否则她恐怕要自裁当场。 十分钟后,大家各自忙完自己的事,就回房去睡了。或许过了一晚,第二天又会是崭新的一天。 然而,第二天当他们在客厅聚首,发现还是谜一样的尴尬。 “我觉得我们得想个法子修补一下藏藏受伤的心灵。”吴羌羌严肃地说:“我们必须要告诉他,用自己的自拍做表情包是件很正常的事。” 小乔忍不住问出了自己思考了一夜的问题,“尔康的表情包是自己做的吗?” 吴羌羌沉默了一下,说:“不是。” “其实什么都不用做,跟平常一样就好。”陆知非说。化解尴尬的办法就是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人再提,这个小插曲也就这么过去了。 这办法的效果相当显著,接下来的几天都由陆知非给藏狐送吃的,藏狐见他还跟平常一样,犹豫几次之后,也照旧问他借手机,于是书斋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然而有一天,吴羌羌又咋咋唬唬地跑回书斋,一副大事不好的样子,“知非知非我们被做成表情包了!” 彼时陆知非正在画设计稿,这些天他又进了衣帽间几次,抓住些灵感,所以画得正入神。听到吴羌羌的话,他疑惑地抬头,“谁被做成表情包了?” “我啊,还有小乔!”吴羌羌激动地把手机给他看,“你看你看,这肯定就是那天藏藏拍到的那张!” 陆知非一看,果然。藏狐摇晃的虚影,还有窗子里目瞪口呆的两个人,毫无疑问就是那天拍下来的。只是照片被修过,背景几乎都被抹掉了,吴羌羌和小乔的脸也都加上了胡子和眼镜,如果不仔细分辨,很难看得出来是谁。藏狐也像是被P上去的,整体看上去非常不搭,但很有喜感。 “他把表情包传到网上分享了?”陆知非问。 “哎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吴羌羌激动地点开某个人的微博主页,“你看,发出这张表情的源头,不是什么专门分享表情包的营销号,而是一个私号,而且还是个女的!” 女的? 陆知非微微诧异,仔细看去,就见那是个叫“见习魔法师巴拉弓”的博主,性别女,微博上千条,粉丝大约七八百个,很普通的一个私人账号。翻她前面几条微博,打游戏、追星、搞CP、吃土,根本不可能是藏狐本人。 见习魔法师巴拉弓:哈哈哈哈get到一张新的表情,笑死我了!我爱藏狐!藏狐爱我!笔芯! “嗳你说,这个人是不是跟藏藏认识啊?不然她怎么会有这张?”吴羌羌八卦全开。 “也许吧。” “知非,你这样不好,青春是个躁动的季节啊!”吴羌羌一掌拍在陆知非的肩膀上,宛如一位慷慨激昂的诗人,“你看,连生活在高原上的藏藏都有网友,你知道交网友是什么的开端吗?是恋爱啊恋爱!而你生活在这花花世界,大好年华,怎么能对恋爱一点憧憬都没有呢?” “羌羌姐,你最近又失恋了吗?”陆知非无奈。 吴羌羌大手一挥,红发飘扬,英姿飒爽,“知非弟弟,话不能这么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想追我中环大妖鸡的人,可以从这里一直排到西直门!” 陆知非莞尔。 吴羌羌看他如此淡然,恨铁不成钢啊,“我的意思是,你该谈个恋爱啦。整天画设计稿,衣服又不会变成女朋友。而且你画的都是男装啊,干嘛不画条裙子呢,裙子还可以做出来给女朋友穿啊。” 这么说着,吴羌羌的注意力又转移到陆知非的设计稿上去了,弯腰仔细看了一眼,乐了,“这宽袍大袖的样式,还有这花纹,四爷穿一定很好看。” “是吗。”陆知非刚开始没注意,此时被吴羌羌一说,才发现自己正在画的这件衣服,真的很适合商四。宽袍大袖、泼墨大红,穿上去的风格一定极为放浪形骸,陆知非认识的人里,恐怕也只有商四才镇得住。 陆知非想着想着,有些出神。这时吴羌羌又想起什么,摇头叹息道:“说起来,四爷也是的,平常叫他去谈恋爱,他就不去。你说说,貌美的狐妖、飒爽的女侠,还有那梨园里的漂亮花旦,哪个不好,他就知道整天抄着把茶壶听戏逗鸟看书,我就没看他对谁动过凡心,活该当个万年单身狗。” “他那叫万年单身鳖。”忽然,小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看吧,连小乔都知道。”吴羌羌顿时来劲了,话匣子打开来就再也关不上。于是陆知非只得一边画设计稿,一边听她跟小乔一起吐槽商四二三事。 不一会儿,小乔忽然语出惊人,“其实在上海的时候,有段时间四爷身边是有人的。” “我怎么不知道?!” “那段时间你不在,我老师旧疾复发,南英大哥又不便出远门,于是四爷从北平带了药过来,在上海留了一段时间。那会儿局势紧张,九组接到上峰的指示,让我去百乐门跟人接头。我一去,就看到四爷身边带着个女人。那女人是那儿的台柱子,据说四爷天天过去捧她的场。” 吴羌羌咋舌,“看不出来啊,四爷可从来没提起过。” “他没跟你提起的事情,多着呢。”小乔仔细回忆着,思绪穿过时空,回到了那一年的十里洋场。 “哟,是乔少爷来了,快请、快请。” 迎宾的脚步,走向二楼。小乔走在扶手旁,手杖在金属的地板上轻点,藏在金边眼镜后的双眸扫过下方的衣香鬓影。崇明就跟在他身后,单手托着他的宽檐礼帽,一仆一主所到之处,人皆侧目。 “乔公馆上个月不是刚办过丧事?这位小少爷扶棺去了祖坟,现在应该还在服丧吧?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是啊,乔家也不知道遭了什么邪,乔先生乔太太都是好人啊,怎么就死剩下一个小孩子了呢?听说乔家的那些旁支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留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镇得住什么场面?” “先不说镇不镇得住场,双亲去世不过一月,就迫不及待地到百乐门来,这乔家的小少爷也忒没有分寸。年纪轻轻就想着吃喝玩乐,怕是巴不得没人管他呢,现在可好了……” 流言蜚语,总是无处不在。 身后的男人明显动了怒气,森森寒意中裹挟着杀气,叫旁人心颤。可他刚要上前,一根手杖伸过来拦住他,少年清冷的声音带着贵气和雅意,“崇明。” 少年只是一句话,便叫男人卸了所有怒意,乖乖地站回他身后。 前面带路的经理面不改色,伸手,“请。” 小乔颔首,一身斯文意气、宠辱不惊,倒叫旁人刮目相看。 这时,下面忽然传来骚动,小乔刚要迈开的脚步顿住,回身往下看。只见悠扬疏懒的爵士还在放着,可舞池里的人却不知何时停下了舞步。人群中央,一个西装笔挺梳着大背头的男人拦住了一个漂亮女人,神色倨傲。 女人似乎不愿意与他共舞,虽然脸上在笑,可言语间多有推拒。小乔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过人群,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人分布在人群里的手下。 崇明俯身,凑在小乔耳边轻声说道:“华城会的人。” 小乔微微眯起眼,没什么表示。然而下面舞池里的情况却一触即发,女人姿容艳丽,平日里会帮她出头的人一把一把抓,可此时面对这个男人,却没人敢上前阻止。 不过这上海滩,可怜的人多了去了,可恨的人也多了去了。有谁真的可怜,谁又单纯的可恨呢? 小乔对这种风月场上的事不感兴趣,看了几眼便不看了。然而就在他转身时,一道慵懒恣意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又转过身去看,就见那位总是在老师口中出现的商四爷竟然在这儿,月白长衫外罩着墨色纱衣,一身名士风流。他背着手拿着折扇,就这么一步一摇地走到舞池中央。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瞅了那男人几眼,然后眼里噙着笑,折扇挑起女人的下巴,“这姑娘不错,我要了。” 就算时隔很多年再提起,小乔也不得不承认,那一刻的商四,气场是很足的。虽然看似漫不经心,可直到他说完话,都没人敢出声打扰。 吴羌羌心生向往,“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啊,白牡丹。”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三人一怔。 小乔霍然转身,就见商四赫然就站在他身后,笑眯眯地看着他。吴羌羌惊喜地站起来,“四爷你回来啦!” 第19章 你是我的表情包(三) “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小乔黑着脸瞪着商四,一脸不悦。 商四摊手,“摇曳上海滩的纯情白牡丹,这名字不是很好么?当初多少人为你倾倒啊,如果让他们知道白牡丹其实是个男人,还是个小孩子,会不会很有趣?” 吴羌羌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白牡丹?哦我的天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闭嘴。”小乔怒,“取一个女人的名字只是为了更好地掩饰我的身份。” “我懂,我懂。”吴羌羌也知道那不过是一个代号,可看着小乔唇红齿白的少年脸庞,再想着那名字,就是止不住的乐呵。 这时,商四问:“刚才我大老远就听你们在说藏藏,藏藏是谁?” 陆知非这才把藏狐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商四,商四果然笑得不能自已,“这招好,这招好,下次看谁不顺眼,也这么召他来。” 商四看问题的角度总是如此与众不同。 陆知非对此不予置评,收起画笔和稿纸,起身去厨房。商四抄着手迈着大爷步跟过去,倚在厨房门口,“现在才四点都不到,就做晚饭了?” “嗯,今天要多花点时间。”陆知非淡然地解释了一句,手里的动作却没停。所有的菜分门别类地放好,该切的切,该洗的洗,有条不紊。商四渐渐发觉,就这样看陆知非做菜也是一件很赏心悦目的事情。 他做什么都很认真,安安静静的。那双手既能拿笔也能做菜,偏偏还生得特别好看,白皙修长,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变得格外养眼。 过了很久,陆知非回头发现他还在,还以为他是正好路过,便随手舀了碗鸡汤,“过来,尝尝味道。” 商四一听到有吃的自然积极,接过碗,又听陆知非叮嘱,“小心烫。” 商四应着,可喝汤的动作可不慢。陆知非看他没烫到,也就不管了,“味道怎么样?” “还不错。”商四仔细品味了一下,“有点淡。” 陆知非若有所思,琢磨着怎么再把味道调一下。而商四粗粗扫了一眼,这才发现端倪,“这些都是那天我点的菜?” 陆知非反问:“你不是说想吃?” 商四噎住。他是想吃来着,可那天那条短信就是说说而已,他没想到陆知非会当真。不过陆知非当然知道那是开玩笑,可他没什么可以报答商四的,正好商四爱吃他做的菜,那就做了,仅此而已。 不过陆知非能力有限,也不可能真给商四做一桌满汉全席来,结果就是——十二道菜,四大菜系,荤素搭配,收服了一整个书斋。 “陆陆!棒!”太白太黑挥舞着小勺子手舞足蹈,吴羌羌和老竹子已经拿好了筷子,小乔准备了食盒要带一点给正在南英处治疗的崇明吃,就连一直卧床的藏狐都坐到了桌旁,书斋里热热闹闹的,像过节。 商四坐在主位上,喝着酒下菜,一时兴起,筷子在指间打了个旋儿,敲打在白玉的酒盅上。铛铛铛铛,清脆悦耳的声音回荡在客厅里,太白太黑站起来,拿纸巾绑在腰间做裙子,牵着手和着节奏开始跳大神。 “唔啊嘞啊嘞啦~~~”吴羌羌鬼哭狼嚎。 商四一筷子飞过去,吴羌羌伤心欲绝,“四爷你嫌弃我。” “您这唱的什么啊?给我上坟呢?”商四嫌弃得不要不要的,而后转向旁边的小乔,调笑道:“这种事儿就要让专业的来,白牡丹,来唱一段儿?” “不会。”小乔语气生硬。 “别骗我,你老师跟我说过你会唱曲儿。”商四一脸抓到别人作弊的正义表情。小乔对天翻一个白眼,老师你坑我。 不过小乔最后还是没有唱,想听白牡丹的曲儿,除非你是不想活了。 陆知非虽然不爱闹腾,但看着这满屋子热闹,置身其中,心情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雀跃。就像老宅门前的那只石狮子,总爱看外面锣鼓喧天。 只是藏狐好像有些心不在焉,陆知非想了想,就把手机递过去,“给你。” 藏狐犹豫了一下,接过去,小声说了句谢谢。见状,吴羌羌打趣他是不是跟女孩子聊天,藏狐也没有否认,拿着手机略有些局促。陆知非看到他被绒毛遮掩的脸颊,似乎有点红。 吴羌羌拍拍他的肩,站起来,高举酒杯,“让我们一起为青春干杯,纯真万岁!恋爱无罪!” 太白太黑捧场高呼,“耶!” 一晚闹腾,第二天,各个都在赖床。 陆知非却自律得很,做好了早饭就去上课,顺道还给马晏晏和童嘉树带了点。 “嘿嘿,就知道你够义气。”马晏晏揽着陆知非的肩,啃着鸡蛋饼,吃得满嘴油,“以后谁要是做了你女朋友,那可真是太有福气了。” 陆知非莞尔,“要不你来?” “呃,变性这个手术……还是有一定风险的。”马晏晏郑重其事,“而且我觉得你已经不需要女朋友了,女生不如你长得好看,不如你会做菜,不如你手巧,不如你品味好,相信我,你需要一个男朋友。” 马晏晏的歪理,总是带着一股似是而非的正确感。 “而且,据我的观察,你的后援会里的妹子,有百分之七十以上都更希望你去搞基而不是交一个女朋友把她们气死。你想想,如果你去搞基,那所有女生就都没有希望,性别不对嘛,多公平。” 陆知非是不知道现在的女生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但他很好奇马晏晏一天到晚都在观察些什么,以及,“我有后援会?” 马晏晏:“请你有身为系草的自觉,谢谢。” 陆知非:“哦。” 马晏晏忽然义愤填膺,“说起来我就生气,她们给你拉郎配,可是唯独排除了我!明明我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比童嘉树多多了,就因为他是篮球队的,比我高,你说咱们能不搞身高歧视吗?” “怪我。”陆知非说。 “这怎么能怪你呢?” “怪我长得不够壮。” 马晏晏:“……” 你就说我受吧!你就直说吧! 马晏晏是个活宝,跟他在一起,陆知非永远都不会觉得无聊。上午的课很快过去,下午又是满课,万恶的周三,总是黑暗的。 课上要交作业,陆知非犹豫了几次,也还是没把那件商四风格的大袖衫的设计稿拿出来,而是换了一张裙子的。 老师过来看到了,神色有些复杂,“知非啊,这条裙子也不是说不好,就水平来说还是不错的。但你应该可以做得更好,更有灵气,这条裙子对你来说,各方面都显得太过普通。” “我知道了,老师。”陆知非点头。 等老师走了,马晏晏啧啧说:“他对你要求就是太高了,不过你确实比我们有天赋,据说过一段时间有个比赛,系里估计会给你一个名额。哦还有,下个礼拜就是心姐的秀,她说可以让我们以工作人员的身份进后台观摩。” “好。”陆知非说着,忽然想起瞿栖,一段时间没见,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这时,教室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喊,“陆系草!有人找!” 老师的讲话被迫中止,所有人都忍不住转头去看。可陆知非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隔壁班忽然传来一声洪亮的问话:“帅不帅!” 走廊里的人回答:“帅!” 这一问一答,引得满教室哄笑。 “yooooooo系草,赶快去看看啊!” “对啊对啊,又哪儿来的大帅哥啊,别藏着掖着赶紧叫进来让我们瞧瞧!” 就连老师都对此见怪不怪,“陆知非,你出去看看吧,其他人继续上课。” 陆知非淡定地穿过满堂哀嚎,走出教室门口一看,就见有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高大男人站在他们班后门口,单手插着兜,正跟隔壁班几个女生说话。 是商四,这件很有设计感的大翻领风衣还是陆知非帮他挑的。 “你怎么来了?”陆知非走过去。 商四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来,微微拉下墨镜看他,眨眨眼,“我来找你啊。” 但是你不用这么高调啊。 陆知非看了一眼隔壁班那几个眼冒红心的女生,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说来话长,吴羌羌说藏狐喜欢的那个女生是你们学校的,可她刚刚发了你的背影照,说喜欢你,要睡你。所以吴羌羌很激动,说要来亲自见证新中国成立以来书斋第一桩三角恋。” 陆知非花两秒努力吸收了一下这几句话中囊括的信息,然后问:“那羌羌姐人呢?” 商四摊手,歪着头有些无奈,“你们学校旁边不是电影学院么,她刚刚看到她前男友了,然后说要去侦查一下。” 陆知非:“” 电影学院多帅哥,陆知非猜想吴羌羌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抬手看了看时间,还有三分钟下课,洪水猛兽即将出闸,陆知非果断撤退,“跟我来。” 第20章 你是我的表情包(四) 片刻后,两人并肩走在学校相对僻静的林荫小路上。午后的暖阳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两人肩上,光影交替间,两人的影子被逐渐拉长,又缩短,周而复始。 陆知非光顾着跟商四说话,殊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了别人眼里的风景。 陆知非抱着书,清冷俊秀,一双澄澈的眸子藏在浓密的睫毛后,安静的时候就像一幅画。 商四戴着墨镜插着兜,高大帅气,而那硬朗之风里,杂糅着些许慵懒随意,气场足得让人无法忽视。 一米八的陆知非,硬生生在一九五大魔王的衬托下,变得有些娇小。 然后路过的人看一看,再看一看——哟,这不是服装设计的陆系草嘛。 那厢陆知非还在跟商四说话,“你知道那个女生是哪个专业的?” “动画。”商四言简意赅,一想到那个女生的微博内容,隔了几个小时,还是感觉很神奇,忍不住问:“现在的年轻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为什么老说自己是狗?狗招谁惹谁了?” 陆知非:“……” “还有,她一会儿叫这个老公,一会儿叫那个老公,到底谁才是她老公?” 陆知非淡然地说:“我肯定她自己也不知道。” 商四不懂啊,真的不懂啊,“挖鼻屎什么时候成了一种新风尚?” “在你睡着的时候。” 商四深以为然,“吴羌羌帮我注册了一个微博账号,给我推荐了很多东西,然后我看到一个叫法舞天女还是舞法天女的电视剧……我觉得,你们人类对我们妖界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商四觉得他要被天女拍死在沙滩上了。 陆知非回答:“不是。据说放大招之前跳个舞,法力会变强,你可以试试。” 商四眯起眼,“想坑我?” “没有。”陆知非面不改色,“看到每天公园里跳舞的人了吗?这是事实。” 商四:“你不要蒙我,老竹子都跟我说过了那叫广场舞。” “哦。”陆知非依旧镇静,可商四却好像从中体会到了一丝遗憾,正想治治这个越来越胆肥的人类,却忽然间闻到一丝熟悉的味道。 陆知非看他突然停下来,疑惑,“怎么了?” “你们学校里,也有妖啊。”商四说着,忽然拉住陆知非的手,把他藏到身后。墨镜下冷冽的眸子扫过四周飘摇的落叶,嘴角却勾着笑,意味莫名。 “无胆鼠辈,鬼鬼祟祟。想试探你四爷爷,道行够了么?”商四的声音听似平常,但那声波却像是一圈一圈往外扩散。那话里的张扬、桀骜,刹那间回荡在上空,落叶震颤、阴影浮动,只有躲在商四身后的陆知非,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陆知非面前就是商四宽阔的背,除此以外,他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却很安心。那些纷纷扬扬的落叶没有一片落入陆知非的心海,全部被摧毁在商四的掌心。 然而周围的光线忽然开始黯淡,陆知非发现他们的影子好像都逐渐跟黑暗融为一体。那影子在挣扎着,脚下就像墨池翻涌,诡异莫名。 陆知非下意识地抓住商四的衣服,商四侧头看了他一眼,扬起的眉梢上染着得意,似乎在说——怕了吧?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陆知非说。 “放心,我保护你,还绰绰有余。”说着,商四伸出手,摊开掌心,一枚绿叶从万千落叶中被攫取,如闪电飞来,又被商四信手拈住。两指夹着翠绿树叶,商四反转掌心,“去!” 绿叶直刺半空,陆知非抬头去看,就见那绿叶竟然撞到了什么透明的阻碍,半空裂开一条缝,就像玻璃镜面,发出咔嚓的破碎声。 随后那镜面就开始破碎,一片片剥落,直朝两人头顶落来。陆知非下意识想躲,但看着商四的背影,却又顿住。 他没动,商四动了。 打了个响指,那些碎片自然避过两人,落入地面,然后消失不见。不消片刻,阳光、树影、和风,重新回归正常,陆知非松了一口气,却发现周围的人都一脸好奇地停下来,看着他们。 在过路人眼里,刚才两个人就是忽然停下来,然后陆知非又忽然抓住了商四的衣服,然后商四转过头来跟他亲密地说着什么。 陆知非一向淡然处事,本来这也没有什么,可他在人群里看到了马晏晏。而此刻马晏晏的表情,有些难以形容。激动、震惊、痛心疾首,像一锅大杂烩。 马晏晏那叫一个心情复杂啊,陆知非课都没上完就跟男人跑了。虽然说本来就该下课了,陆知非也给他发了短信告知,可跑了就是跑了啊。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然后马晏晏操着老妈子的心,满学校找他,跑完几千米长征,蓦然回首,发现陆知非抓着那个野男人的衣服,两人凑得不是一般的近。 马晏晏忽然有种青春期的儿子终于开始叛逆的心情。 既喜悦,又悲伤。 “晏晏,你知道动画专业的人一般在那栋楼上课吗?”对付马晏晏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尽快转移他的注意力。 马晏晏果然中招,“动画专业在传媒学院啊,就在我们艺设隔壁,走过去大概十几分钟吧,怎么了?” “帮我朋友找个人。”陆知非说。 “那你们可问对人了,有我出马,包你们找到!”马晏晏拍拍胸脯,已经完全掉进了陆知非的沟里。 这时,风风火火的吴羌羌从远处奔过来,“知非!” 跑到近前一个急刹车,看到马晏晏,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哟,晏晏同学!” 马晏晏被她拍得一口老血,正吊着口气想大肚地跟她问好,就见吴羌羌的目光扫过他们三,惊叹道:“信号塔啊这是!” 一九五的商四最最高,一八零的陆知非显娇小,一七五的马晏晏……矮冬瓜。 马晏晏生无可恋,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太残忍了。 “咳。”陆知非再度岔开话题,“走吧,去晚了就找不到人了。待会儿找到人,请你去学校对面新开的酸菜鱼馆吃饭。” 马晏晏顿时满血复活,“走吧!” 只是这一路上,马晏晏都尽量避免走在商四旁边。他总觉得商四一低头,就能看出他昨天没有洗头。 一边走,马晏晏一边打听那个女生的信息,好方便他找人。结果陆知非只是报了她的微博账号,马晏晏就认出来了,“这人我知道,杨晓,动画专业三年级的学姐,她的微博还关注了我!我都要吓死了!” “吓死?”陆知非诧异。 “一言不合就给你画小黄漫,她还会做动图,太可怕了。幸亏她后来把注意力转移到你身上去了……哦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陆知非:“……” 商四和吴羌羌则落在后面,小声交谈着,“四爷,刚刚我感觉到元力波动,你跟人交手了?” “只是试探了一下,对方似乎没有恶意。不过这片儿学生多,你盯紧点。” “好,小知非在这里嘛,我肯定不让别的妖怪动他一根头发。”吴羌羌拍胸脯保证。 前面陆知非还讶异,“我看过她的微博,画的几个条漫都是温馨治愈向的。” “你是说那篇《无声世界》吗?相信我,那一定是个意外。不过那篇漫画确实画得很感人,据说是真人真事,哎,也不知道那个女生后来怎么样了。这样一话一话看得难受。” “什么故事啊?”商四大步跟上,走在陆知非身侧。 “一个因为意外双耳失聪,然后逐渐忘了怎么说话的女孩子的故事。”陆知非说。 这时,目的地到了,但这会儿正是放学时刻,人多半已经不在教室里。马晏晏就问:“要不我给她发个私信?” “别!我们这样贸贸然上去,万一把人吓着了怎么办?”吴羌羌赶忙阻止,“我就是想偷偷看一眼,看藏藏暗恋的人到底长什么样。你们说藏藏大老远从西藏过来,又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还是初恋,多不容易啊,咱还不得帮帮忙么。” 在妖怪一生漫长的岁月中,孤独总是占了大半。能真心喜欢上一个人,是件很美好很难得的事情。 吴羌羌问过藏狐,想不想跟她见面。 藏狐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了眼镜子,然后摇摇头。 镜子里是一张长相滑稽的长着绒毛的脸。 “哟吴羌羌,懂事了啊。”商四挑眉。 “那是。”吴羌羌自鸣得意,“我作战经验可丰富了!” 陆知非沉默了一会儿,听出问题来,“难道你们没考虑过,或许她根本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吴羌羌愣住,“什么意思?” 陆知非正要解释,忽然,吴羌羌的电话响了。接了电话的吴羌羌,变得满脸问号,“刚刚两个小胖子跟我说,藏藏半个小时前出门……见网友去了?” 陆知非和商四对视一眼,都感觉有些惊讶。敢情他们在这儿白操心,正主已经去约会了?可是不对啊,藏狐还未化形,他怎么会约人家见面? 更让人意外的事还在后面,马晏晏看着不远处走过的几个女生,激动地喊了出来,“杨学姐!” 陆知非转过头去看,就见一个高挑女生也朝他们看过来,看到陆知非的时候眼睛一亮,“陆学弟!” 应该在面基途中的人,怎么还在这里? 第21章 你是我的表情包(五) “哦,你们说那张表情包啊,那是我从我表姐那里看到的啊。” 杨晓一句话,证实了陆知非的猜测。吴羌羌随即追问:“那你表姐……” 杨晓也没瞒着,“就是《无声世界》的主人公,其实说是表姐,也就跟我差不多大。不过你们打听我表姐干什么呀?” 马晏晏回答不上来,转头看向陆知非,却见陆知非若有所思。那厢杨晓却也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就是一个表情而已,此刻她的注意力全在陆知非身上,一双眼睛亮亮的,“陆学弟,我正想跟你说个事呢。是这样的,我跟我的同学准备做一个flash动画,里面有个人……”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站在陆知非身边的那个男人就忽然打断她,“抱歉,我现在有点急事,先把他带走了,有什么事下次再说。” “啊?”杨晓就愣了愣神的当口,商四就一把抓住陆知非,“走!” 吴羌羌立刻跟上,马晏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人都跑了他还能怎么办,回过头对杨晓歉意地笑笑,“学姐回聊啊,我们先走了!” 十分钟后,校门口。 商四跨在他那辆拉风的哈雷上,扔给他一顶头盔,“上车。” 陆知非虽然脑袋灵活,已经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可上车之后仍然疑惑,“你知道藏狐在哪里?” 事情有些不对劲。 明明不打算面基的藏狐出门了,而杨晓的表姐却是个聋哑人,无论哪一个,都不像是会主动约见面的人。 就算真是他们自己约的,可一个没有化形,一个听不见说不出,该怎么办? 商四回头,伸手把他头盔上的护目镜扣下,眨眨眼,适时装了个逼,“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少年郎。” 下一秒,哈雷呼啸而去,吴羌羌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我去!那是我的车啊喂!” 然而远去的商四和陆知非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在疾驰的道路上,只有风声与他们为伴。 风,是呼啸的风。 人类世界的色彩就在这风声中被剥落,陆知非惊讶地看着周围的景物一点点开始褪色,而商四加大油门,正带他闯进一个黑白灰三色的奇妙世界。 陆知非下意识地抱紧商四的腰,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觉得心脏跳得都比平常快了一点。然后他就看到一个拳头大小的煤球,以其惊人的弹跳力,弹啊弹啊地追了上来。 “四爷!四爷!我们发现目标啦!” 煤球弹啊,弹啊,黑不溜秋一团,分不清鼻子眼睛,可他在说话。 商四适时跟陆知非解释了一句,“化形的影妖。” “四爷四爷,前面左拐!”又一个煤球弹啊弹地追上来。 “四爷!前面直走再过三个红绿灯哦!”左侧的岔路口,又蹦来几个。 不一会儿,陆知非再往后看,就看到一幕他可能毕生都无法忘怀的神奇画面。他跟商四,疾驰在空旷无人的墨色世界里,无数的煤球影妖弹跳着,划出一条条黑色的波浪线,在身后、左侧、右侧,像一片黑色的海,紧紧地跟随着他们,为他们指路。 他们有的弹得很高,高得能从陆知非头顶越过。 他们有的也很懒,弹到哈雷的座椅上,坐顺风车。 那些一跃而过的黑色身影倒映在陆知非的眼睛里,带给他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 这时,一个煤球弹着弹着,咚一声弹到了商四头顶,商四可没戴头盔,被砸了个结实,“哪个二百五没长眼睛啊!” “啊呀!” “糟了!” 一片惊呼声中,煤球们如潮水般褪去,唯恐大魔王发怒。 陆知非却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声流落在风里被带往远方,透着年轻与朝气。 商四透过后视镜看到他眉眼弯弯的样子,诧异他笑起来竟然这么好看。美人养眼,商四的气自然也消了一半。 另一边,藏狐小心翼翼地避过人群,躲在公园的长椅下,等待着那个时刻的来临。 其实他本来没打算要见她的,见到了又能怎么样呢?那个虚构中的他是不存在的,如果她知道网络对面的是一只丑丑的狐狸,会吓坏的吧。 所以他只要还能继续跟她聊天就好了,然后期待着,自己能化成人形的那一天。 如果那一天快点到来就好了,一定要赶在她从这个世界消失之前。 于是她说要见面的时候,藏狐瞬间就慌了。急忙编出一个错漏百出的借口,对方却不拆穿他,只说在约定的地方等,会一直等到他来。 藏狐担心她有事,于是只好冒着危险从书斋出来,最后潜伏在这里等待。 等着等着,藏狐又情不自禁点亮手机屏幕,看着那张她发过来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子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留着披肩长发,笑容温柔干净。 藏狐不禁想起他们第一次机缘巧合地聊上天的情形。 那时距离藏狐生出灵智已经过了好几十年,周围的亲人都死了,只有他,阴差阳错地过上了另一种人生。成妖是件孤独的事情,他日复一日地在莽莽高原上徘徊,看着亲人们一个个敌不过岁月而死去,熬过最开始的痛苦和孤单,他也慢慢学会了淡然。 那一年,他依旧跟过去的几十年一样,用粗浅的法子吸收着天地元起,等待化形。 或许化了形之后,去到人类的世界,他就不会再这么孤单了。 西藏每年都会有很多朝圣者,藏狐偶尔也会靠近了看一看,顺便学学人类的语言,为以后作打算。那一年,有一队驴友上了高原,其中一个人不小心把手机落在了藏狐常住的地方。藏狐不会用手机,但他知道这个东西,于是把它捡了回去,权当消遣时的玩具。 可不会用手机也是个麻烦事,没一会儿,藏狐就对它失去了兴趣,把它扔到了角落里。直到第二天,手机的屏幕又亮起来,一条信息伴随着电量即将耗尽的提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那是一张图片,一只藏狐摆着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看着他,下面配了两个字:你好。 然后紧接着又是一张藏狐的图片,图片上又是一行字:可以跟我聊会儿天吗? 藏狐吓了一跳,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另外一只藏狐在用手机跟他打招呼。可是紧接着手机就没电了,藏狐赶紧叼着它到人类的地盘上去,悄悄地用他们的充电器充电。 充完电,藏狐一边沉浸在好像遇到同类了的喜悦中,一边纠结着该发什么过去。隔了大半天,他才发出了人生第一条消息——你好。 简短的两个字,最普通的一句问候,就此拉开了故事的序幕。 过了很多天之后,藏狐才知道原来那是表情包,才知道原来网络的对面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她有很多很多的表情包,平时不爱讲话,但总爱发表情包,尤其钟爱藏狐。 她说,觉得藏狐跟自己很像,总是一脸生无可恋。 她特别喜欢在藏狐的表情上配一行字——我有点方。 起初藏狐不知道“我有点方”是什么意思,就回她——我也方。 我的脸是方的,很方。 两人的聊天就这样一直牛头不对马嘴地继续着,有时候高原上信号不好,藏狐还叼着手机四处追赶信号,像追着太阳的夸父。 他没有表情包,就自己拍。拍照的时候他就会庆幸,多亏他是一只藏狐,虽然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人类喜欢用他的表情来说话。 西藏到北京,很远。 他以为自己可能要到很久很久之后才能坐着那列长长的火车,到她在的地方。 可是忽然他就来了,忽然,她也来了。 藏狐透过长椅的缝隙,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色荷叶裙的女生。她跟想象中一样美好,美好得让藏狐不敢爬出长椅去面对她。 怎么忍心破坏她的期待呢? 毕竟我只是生活在表情包里的藏狐而已啊。 对,我只要静静地在椅子底下看着她就好了,过一会儿她见不到人,就会自己走开。 藏狐这样想着,怀抱着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想法,静静地趴在长椅底下看着她。 看着她左顾右盼。 看着她一个人站在人群里。 看着她有些失落地坐到长椅上。 藏狐有些伤心,在心里默默地说着对不起。然后他打开手机,想给她发个信息,让她不要再等了。 然而手机的屏幕刚亮起来,一滴泪就从长椅的缝隙里滴落,啪嗒,溅在屏幕上。 藏狐愣了愣,这时,一条消息也随之而来。 喂马劈柴人:我骗你的,今天我没有出门,逗你玩呢[藏狐笑.jpg] 喂马劈柴人:哈哈哈我要继续宅在家里看剧,这个剧真的好好看[葛优瘫.jpg] 喂马劈柴人:又发现一堆表情,特别好玩儿,跟你分享[悲伤辣么大.jpg] 喂马劈柴人:[张氏冷漠.jpg] 喂马劈柴人:[洪荒之力.jpg] 喂马劈柴人:[悲伤到呕吐.jpg] …… 消息不停地刷着,一张张搞笑的表情包诉说着无言的喜悦。然而女孩在哭着,无声地、悄悄地,崩溃而绝望地哭着。 可她还在用颤抖的手指不断地发着信息,一条又一条。 喂马劈柴人:[藏狐再见.jpg] 可是,不要再见啊。 我就在这里,我来了,我在这里! 藏狐不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一刻的震惊和心疼席卷了他的整个心海,他不禁想,过去的两年里,她无数次发着那些表情的时候,自己的表情又是什么样的呢? 也是像今天一样在哭着吗? 她真的,快乐吗? 藏狐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可是当他看到手机屏幕上自己的倒影,又忽然僵在原地。那不是一张人的脸,他没有可以让人依靠的肩膀,没有可以拥抱她的手,这张脸,只存在于她的表情包里。 他忽然恨起来,如果他能早一点化形就好了。 不,或许他还可以做点别的。她喜欢藏狐,如果他这时候出现去逗逗她,或许她就会开心起来了。 只要她开心起来了,那么被抓去动物园也没关系。 这样想着,藏狐下定决心,就要冲出去。可是他的头刚探出去,一只脚就挡在了他面前。 他抬头,就见陆知非俯身给她递过纸巾,问:“你没事吧?” 同时藏狐的耳朵里传来商四的声音,“回来,不要干蠢事。” 第22章 你是我的表情包(六) 陆知非看着眼前的女生,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她刚才明明哭得那么崩溃绝望,可当她抬起头来时,却还对陆知非露出温暖的笑容,好像刚刚的崩溃绝望都只是幻觉。 她擦了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虽然哄着眼眶,可那温柔恬静的样子却好像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 陆知非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她已经在手机上打出几个字,给陆知非看——我很好,我没事,谢谢。 陆知非这才记起她听不见也不能说话,可他又不会手语,该怎么办? 对方似乎看出了他的窘境,温和地笑笑,又在手机上打下一行字——没关系,我现在去打车,很快就到家了。 紧接着又是一句——再见,谢谢你。 不远处,藏狐看到她站起来要走,连忙抬头跟商四说:“你们能不能送她一下?” 出租车在一处四合院门口停下,女生下了车,礼貌地跟司机点头道谢,然后就走了进去。商四和陆知非陪藏狐站在胡同口看着,过了许久,藏狐才转过身说:“走吧。” 然而回到书斋,免不了又是一番盘问。 怪就怪藏狐那张脸总是一个表情,无论什么表情看起来都像是嘲讽。吴羌羌天性乐观,压根没往坏处想,一看到它就过去乐呵呵地问他约会情况。 藏狐没说话,后脚进来的商四见了,抬了抬下巴,说:“你问他做什么?今天他再冲动一点,你就得去动物园看他了。” “动物园?”吴羌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转头去问陆知非。 陆知非却反问了她一个问题,“羌羌姐,你看过那篇《无声世界》吗?” “看过啊。” “那你觉得里面的主人公是个怎样的人?” 这可有点难倒她了,吴羌羌搜肠刮肚,掰着手指用自己仅有的词汇量回答道:“呃……大概是温柔的、积极乐观的,然后充满正能量?” 陆知非随即又问藏狐,“那你觉得呢?她在跟你聊天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藏狐回忆着,可越是回忆,他就越是想到刚才她悲伤哭泣的脸,往日那些欢乐的场景,就越显得讽刺。 “到底……为什么?”藏狐忍不住问。 一个人,能够伪装到那种地步吗?而他竟然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她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这时,陆知非说:“我刚才看到她包里,有一把刀。” “什么?刀?!”吴羌羌愕然,“她带着刀干什么?莫非……” “不会的!”藏狐立刻出声辩驳,“她不会想要对我做什么的!” “这……”吴羌羌看看藏狐,又看看陆知非,这事情的发展,让她完全找不着北了。 这时,商四叹了口气,摊手说道:“你们啊,就是太年轻,没见过什么世面。跟我来吧。” 他们这是去找南英,小乔正好在南英那儿陪崇明,所以一书斋的人除了老竹子,倒是全聚到了一起。 南英接过商四递过去的东西,诧异:“人类的头发?” “你帮我看看,她生病了没有?” “什么病?” “心病。” 南英把头发放在掌心,仔细感应着,片刻之后,眉头忽然蹙起。藏狐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怎么样了?” 南英沉声,“是言灵咒。” 果然。商四悠悠吹着茶杯上的雾气,抿了口茶,说道:“不管过去多少年,人类还是这么会作茧自缚。” 藏狐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南英耐心地解释着,“言灵咒不是一般的咒术,就算是根本吸收不了一点天地元气的人类也可以施展,但要破解它却很难。而这几百年来中招的人当中,有超过一半的人,既是受害者又是施术者。” “这倒是挺新奇的。”小乔抱着小狼狗,说道。 陆知非忽然明白了商四那句作茧自缚的意思,“你是说,自己给自己下咒?” “对,”南英叹了口气,“当一个人的执念深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她说过的话,有时就会变成咒术反过来施加在她自己身上。很多年前我碰到过这样一个人,满口谎话,并以此为乐。这些谎话最终就变成了言灵咒,当他自己也分不清他脑海中的记忆是真实还是虚幻的时候,他就疯了。” “我的天……”吴羌羌咋舌。 藏狐听到“疯了”那两个字的时候心就一沉,“有办法破解吗?” “如果是被他人下咒,只要找得到施术者,那还好说。但如果是自己给自己下的咒……”南英欲言又止,缓缓看向陆知非,“你们人类有一句话,叫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她自己克制不了自己的心魔,走不出困境,那谁都帮不了她。” 藏狐沉默,南英藏在白布后的眼睛看着他,道:“她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就连这根头发丝上都沾染了咒气,而根据你们刚才的讲述,她永远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别人,却把阴暗和痛苦都藏在心里,那咒术必定会把她心里的负面情绪放到最大,最终转化为伤人的利器。那么她随身带着刀的行为就有待商榷了。” 藏狐霍然抬头,“你是说……” “她不想伤害别人,但她可以伤害她自己。以她的性格,主动约你出来这件事本身就蹊跷,多半是受到咒术影响,那么……” 南英的话,就像狂风席卷过藏狐心中的高原,震惊、错愕,齐齐涌上心头。如果、如果南英的推测都是对的,那么她带着刀的原因还用说吗? 不过是为了防止自己伤害到他,而…… 藏狐霍然站起,转身就往外跑,他要去她的身边,这样放她一个人太危险了! 咚、咚、咚!藏狐的心跳如擂鼓,然而他刚冲到门口,就被一道无形的禁制拦下。就像那天他来时一样,一头撞了上去。 “没事吧!”吴羌羌和陆知非还有太白太黑都赶忙跑过去,藏狐从地上爬起来,转过头去看商四。 他正倚在南英的小案几上悠哉悠哉地喝茶,而这道禁制,毫无疑问是他下的。 “让我出去。”藏狐沉声。 “你现在这副样子,能去干什么?她身中言灵咒,万一控制不住做出什么来,你要为此承担后果吗?万事有因必有果,这是她的劫,她的命,人妖殊途,你又为什么要掺和进去?”商四抬手,身后红英立刻会意,帮他将杯中茶续满。 藏狐被问住,呆在原地。吴羌羌有些于心不忍,“四爷……” 商四瞪了她一眼,“你让他自己说。” 闻言,藏狐的爪子紧紧扣住地面,抬起头来,“因果是什么我不懂,我只知道在过去的这两年里,她是唯一一个跟我说话的人。无论是妖还是人,她是唯一一个。” 即使她的话语会变成害人的咒术,但至少,那曾给予我救赎。 四下默然,唯一这个词,总是让人无奈。藏狐紧紧盯着商四,良久,商四放下茶杯,“你可以走了。” 禁制解除,藏狐的身影几乎是立刻就消失在大门口。 陆知非看向商四,这人明明之前还那么风风火火地带他往见面的地方赶,刚才又忽然泼一盆冷水,他心里到底是什么打算? 这时,吴羌羌凑过去,“四爷,你想好怎么帮藏藏了没有啊?” 商四没好气,“谁说我要帮他了?” “我老师说的,商四爷魔王外表菩萨心肠。”小乔推了推眼镜,专业拆台一百年。 商四翻一个白眼,“你们是不是合起伙来要气死我?” 吴羌羌连忙摆手,“怎么会呢四爷,四爷您神功盖世法力无边,怎么会跟我们几只小妖怪计较,对不对?” “对你个头!再吵吵拔光你的鸡毛。” 吴羌羌赶紧闭嘴,乖乖坐下。坐下的时候还用肩膀撞了撞陆知非,那神情就像在说——搞定。但她到底搞定了什么,陆知非还真的不是很懂,大概只有马晏晏才能理解了。 这时,南英低头看着掌心里的那根头发,眉头微蹙,“头发在发颤,那姑娘真的撑不了多久了。你有什么办法?” 这后一句,是南英问商四的。 商四挑眉,“我又不是万能的神,连你都治不好的病,我又能怎么样?” “啊?四爷你真的没有办法啊?”吴羌羌的肩膀顿时垮下来,“那那个女孩子会怎么样?不会死吧?” 小乔忽而嗤笑一声,抬眼,“死了反而解脱。” 藏狐的手机是跟他借的,所以小乔也大致了解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他嗤笑着,“正能量?阳光?乐观?如果这真的是个充满正能量的故事,那为什么她还会中言灵咒?那些从她身上得到感动和安慰的人,花几分钟感叹一声好感动,又花几分钟把她抛在脑后?如果她不是装得那么坚强,她跟所有普通人一样表现得脆弱,又有谁会在意她的故事?他们想听到的,不就是那一句——我很好,我没事,谢谢大家关心,只有这样才足够感动足够坚强不是吗?” 小乔几个冷冷的反问,让吴羌羌都懵了,她张嘴就想反驳,“可有很多人留言跟她说加油啊,很多人都很关心……” 小乔抱起狗,神情淡漠,“可有人发现她的不对劲了吗?无关者尚且可以作壁上观,那她的表妹呢?那个靠那篇漫画积累了人气的表妹呢?” 吴羌羌彻底无言以对,但她知道不能这样说啊!这样说是不对的,这个看问题的角度太悲观了,人情怎么可能如此冷漠? 然而小乔再没理会她,抱着狗径自回屋,似是不想再跟她讨论这个无聊的问题。吴羌羌有些生气,转头想找商四评评理,商四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知非!你说他说得对不对?”吴羌羌急需谁来肯定她一下,否则妖观都不好了。 “这个……” “你问他有什么用?”商四打断他的话,“指望一个特务头子有多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你怎么不干脆让母猪上树呢?你虽然活的时间比他长,但在他面前,充其量就是一个傻白甜而已。” 吴羌羌不服气,“傻白甜怎么了?” “傻白甜当然好,”商四的目光掠过茶杯中竖在水中央的一根茶叶,洒然一笑,“但结果不是吵出来的,你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说着,他的余光瞥向身后,那扇朱红木门旁,“是不是啊,白牡丹?” “哼。”小乔在门后冷哼一声,这才抱着狗真的走了。 陆知非转头看着他抱着狗一个人走在长廊上的背影,不知为何,他觉得其实小乔也是希望有人能反驳他的。内心的阴暗太重,就变成了前进的负累,谁不希望过得跟吴羌羌一样宽心呢? 与此同时,四合院门口。 穿着白裙的女生看着那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男生,温和地笑着,手机上打着一行字——我没事,我很好,你不用特地来看我。 男孩一边比划着不是很熟练的手语,一边说:“看到那篇漫画之后就想那个人会不会是你,没想到还真是。这两年……你还好吧?抱歉我应该早点来看你的,当初要不是你鼓励我,我也不可能考上国外的大学。我的手语就是在学校的社团学的,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女生缓缓地摇了摇头,纤细十指在手机上打下另一行字——祝贺你。 男生大方地收下这句恭喜,那张年轻的脸庞看起来还跟当年一样,可却早已褪去了青涩,“我就知道你人好,又坚强,哎,当年要不是你出事,现在我们就又是同学了。不过你不要气馁,你那么善良,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女生再度打下一行字——嗯。 过了一会儿,男生挥挥手走了,笑容依旧跟当初那般明亮。 女生在门口站了很久,转过身来时,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嘴里反复重复着一句话,“我很好,我没事。我很好,我没事。我很好……” 风吹过庭院,藏狐躲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后面,震惊之余,又忽然明白言灵咒的由来。 我很好,我没事。 我很好,我没事。 她再也听不见声音,忘记了所有的音节之后还念叨着的那句话,不就是那个咒吗? 第23章 你是我的表情包(七)   “真的,我很好,我没事。”沈青青不知道多少次重复着这句话,用善意去回报善意,她相信总有一天,好运也会降临在她的头上。   就像今天,曾经暗恋的男孩说的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青青仰头看着那棵大槐树,忽然想起那个总爱发藏狐表情包的网友,心里泛起一丝丝温暖。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从来只发藏狐的表情包,而且都是网上没见到过的,摇头的、叹气的、生无可恋的、翻白眼的,每一张都很生动。   真好啊,那么好的一个人,愿意跟自己聊天,陪着她度过那些无声的岁月。这样想着,沈青青心里的那丝温暖在嘴角化为笑意,浅浅的,却看得树后草丛里的藏狐呆住。   真美啊。   藏狐痴痴地看着,发觉自己的心跳快得令人发指。他悄悄伸手按住,好像这样就能让它恢复正常一样。   这时,藏狐的手机上又收到了来自喂马劈柴人的信息。他悄悄探出头去,就见沈青青在水井旁坐了下来,低头玩着手机。   喂马劈柴人:[藏狐'哈喽.jpg]   孤独患者:[藏狐'我从高原来.jpg]   喂马劈柴人:[藏狐'不要躲了朕看到你了.jpg]   藏狐顿时紧张地四下看,确定这只是巧合,才松了口气,继续埋头发消息。   孤独患者:[藏狐'看个粑粑.jpg]   喂马劈柴人:[藏狐'瞅你咋地.jpg]   孤独患者:[藏狐'我方了.jpg]   喂马劈柴人:[藏狐'方的二次方.jpg]   孤独患者:[藏狐'有种放学后别走.jpg]   喂马劈柴人:[藏狐'冷漠.jpg]   ……   表情包界被藏狐一统天下,满屏各式各样的四方脸,精神污染程度已经可以媲美PM2.5。   然而两人还是乐此不疲,你发一张我发一张,不需要说话,那表情包里好像就已经包含了他们所有的喜怒哀乐。   微风吹着藏狐满身的绒毛,也吹着沈青青纯白的裙摆,此时此刻他们离得那么远,又那么近。   天色渐暗,商四带着陆知非站在屋顶,看着四合院里亮起的灯光。   陆知非疑惑道:“这样看,沈青青好像很正常,刚才她的笑很温暖,没有一丝阴霾。”   “因为被救赎的不止一个。”商四略作沉吟,“但是藏狐不能化形,这样的救赎只是饮鸩止渴。想要救她,必须找到症结所在。”   “怎么找?”   “等她睡着你就知道了。”   入夜。   藏狐守在沈青青窗外,一边跟她聊天,一边警惕着言灵咒再次发作。忽然,背后传来脚步声,藏狐一惊立刻回头,就见商四和陆知非站在那里。   商四调笑,“大晚上的守在女孩子的房间外,可不太好啊。”   藏狐冷漠脸。   “这个时候,就要大胆向前。”商四揶揄着,而后就真的大胆向前,直接推开窗户,翻了进去。   “你想干什么?!”藏狐急忙跟上,声音压得很低,深怕吵醒沈青青。   “帮你了解了解你的未来女朋友咯。”说着,商四从他的袖口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鼎,鼎口黑烟弥漫,甚是诡异。   “这是什么?”藏狐警惕。   “梦魔。放心,我只是用它来还原一下沈青青的梦境而已。”说着,商四轻轻朝那股黑烟吹了口气,黑烟自然飘散出来,渐渐地变成一缕长烟,朝沈青青飘去。   “这跟言灵咒有关系?”   “还是小鹿鹿聪明。”商四朝他眨眨眼,嘴角勾着一抹不正经的笑。   陆知非淡然处之。   当然,这是在他不知道此鹿非彼陆的情况下。   “南英说过,言灵咒往往活跃在一个人心防最薄弱的时候。晚上睡觉的时候,人必定处于放松状态,或许我们能看到些什么。”商四解释着,而他的话音刚刚落下,那钻入沈青青梦境中的梦魔就有了反馈。   沈青青忽然皱起眉,而整个房间里,也飘起了浓雾。沈青青的梦境,就在这浓雾间,若隐若现。   十八岁的沈青青,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病房里人来人往,一张张模糊的脸围绕在她身旁,那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关切陆知非看不清楚,但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格外清晰。   “医生说,你的耳朵可能很快就会彻底失聪了。”   “青青啊,你可千万别想不开知道吗?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耳朵以后肯定有办法能治的,坚强点,也别让你爸妈太担心了。哎,他们也不容易啊……”   “青青啊,不能去上学了也没关系,我们先不管那些,坚强点,想开点,知道吗?”   沈青青坐在病床上,为了不让大家担心,把所有的痛苦和担忧都藏在眼底,微笑着说:“没关系,我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那时候的沈青青,脸上的笑容虽然有所牵强,但那依然是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温暖的笑容。   画面一转,是四合院外的胡同。   两个彻底看不清面容的中年夫妻牵着个小男孩,站在沈青青面前。那个女人摸了摸沈青青的头,说:“爸爸妈妈走啦,你要跟爷爷奶奶好好的。我们在国外多打听打听,说不定就有医生能治你的耳朵呢,放宽心,坚强一点,不要太给你表妹一家添麻烦,知道吗?”   “嗯,我知道啦。”   “我们青青真是个好孩子,那我们走啦。”   “嗯,爸爸妈妈再见,弟弟再见。”   沈青青站在胡同口目送着三人远去,静静地没有说话。   整个画面是无声的,那三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浓雾里。可沈青青还站着,她反复跟自己说,“我没事,我很好。”   眼泪潸然落下的时候,沈青青,彻底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藏狐在旁边看着,已是忍不住想要上前。然而商四一把将他拉住,画面再一转,沈青青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沉默无言。隐约的黑气从她的心口飘散出来,她痛苦地强忍着,但似乎终于忍不住了。   她霍然站起来,颤抖着手打开房门,看着近在眼前的温和慈祥的奶奶,眼眶里已经有了泪意。她张张嘴,话已经到了嘴边,可就在这时,杨晓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她兴奋地拉住沈青青的手,“表姐!上次我不是跟你说……”说到一半,她忽然想起沈青青听不到声音的事实,连忙双手合十说抱歉,然后拿过一旁的题字板写给她看。   上次我跟你说的漫画那件事,网上好多人都留言说被感动了,你知道吗?你经常去的那家福利院,听说还得到了捐款!真的特别棒!大家都说你好坚强,又特别努力,所以都在下面喊加油呢。   杨晓开心地说着,邀功似的把微博上的评论翻出来给她看。一条又一条,一条又一条,感叹着她的坚强和乐观,然后说着加油的话。   沈青青知道这些都是好意,她知道她该更好地去回报他们,她知道她该更勇敢。可眼泪争先恐后地从她的眼眶掉落,她抱着手机蹲在地上,无声地哭着。   杨晓一开始有些慌了,然而沈青青写下一行字——我没事,不要担心,你替我谢谢她们。   沈青青笑了,杨晓放心了,而自沈青青心口散逸出的黑气刹那间蓬勃而出,在半空凝成了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丑陋怪物。   她开始逃亡,可一根黑色的丝线从她的心口蔓延出来,将她跟怪物连在一起。无论她怎么逃,都像是在放一只永远扯不断的风筝。   “言灵咒。”陆知非深深地蹙着眉,语气沉凝。   这时一道身影闪电般地从他眼前掠过,是藏狐!他死死盯着那根黑色丝线,愤怒地亮出了锋利的牙齿,想要将那根黑线咬断。   然而,雾气翻涌,藏狐落地,回头去看时,黑线依然在。   是啊,这是沈青青的梦境,他再愤怒仔心疼,又能怎么样呢?   他颓然着,用哀伤的眼睛看着还在沉睡的沈青青。看着她在梦中仍然紧蹙的眉头,忍不住伸手想要替她抚平,然而他伸出手时才发现,那是一只爪子,而不是手。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爪子,忽然哭了。   然而就在这时,翻涌的雾气里画面再度变幻。一直在逃亡的沈青青奔溃地坐在地上,正当她快要撑不住被那怪物吞噬时,她的手机屏幕亮了。   孤独患者给她发来了一条信息。   她看着那只四方脸的丑丑的藏狐,忽然就像在连绵的阴雨天里,看到一丝悄悄从乌云后面探出头来的光。   那是她随便查找的一个Q'Q号,就像溺水的人随手抓住的一根浮木,她问他:你好,可以跟我聊会儿天吗?   他回答道:你好,可以啊。   你喜欢藏狐吗?   喜欢啊。   我有点方。   我也方,很方。   你有好多藏狐的表情包啊,可以传两张给我吗?   可以啊,我有很多很多。   我们一直这样聊天好不好?   好啊,没问题。   我第一次跟陌生人这样聊天,真好。   我也是,很高兴认识你。   对,很高兴认识你。    第24章 你是我的表情包(八)   回书斋的路上,陆知非和商四踏着月色并肩走着,气氛有些沉默。   良久,陆知非忍不住问:“真的就这么放任不管了吗?”   “接下去的事情,就只能靠他们自己了。”商四抄着手,悠悠地踱着步,神情泰然。   “可你先前也说了,藏狐迟迟不能化形,那就是饮鸩止渴。”   商四看着他的脸,忽然笑了,“你为什么那么急切?”   陆知非一怔,“我没有。”   “你有。”   “没有。”   “你有。”   “没有。”   “你就有。”   “好吧,我有……”   商四一脸你怎么可能瞒得过我的骄傲表情,说:“沈青青现在要做的就是坦然面对自己,承认自己的脆弱,大方地去依靠别人,而不是伪装坚强活成别人希望看到的样子。”   “这很难。”   “难在哪里?”商四反问,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陆知非,似意有所指。   陆知非顿住,两人都停下了脚步,陆知非看着商四,说:“不是所有人都遇得到属于自己的那只藏狐。”   语毕,陆知非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商四追上去,眨巴眨巴眼,“生气了?”   陆知非神色淡然,“没有。”   “你有。”   这个对话似曾相识,所以陆知非明知地选择闭嘴。   商四却跟他卯上了,一会儿转到他右边,一会儿转到他在左边,像个多动症小学生。陆知非本来想忽略他的,但商四身高太高了,一不小心就挡住了他的所有视线,完全无法忽视。于是陆知非忍无可忍:“你到底想怎样??”   “我就是想看看你能憋几分钟不跟我说话。”   陆知非:“……”   “五分四十六秒,你果然心软。”   你走开好吗?   陆知非不理他继续走,商四笑着看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走过去,肩膀撞了撞陆知非,“走,请你喝酒。”   陆知非差点没被他撞飞,没忍住,“你有毒啊!”   结果商四挑眉,“正确的说法不是你有病吗?”   “不,我有病。”我就不该跟你说话。   “哈哈哈……”商四被他逗乐了,陆知非大概不知道自己现在这生无可恋的表情有多可爱,但商四不打算说,一个人笑着,抄着手优哉游哉地走在前面,像以前北平城里的大爷。   陆知非落在他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气又想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商四说要请陆知非喝酒,那就真的是要请喝酒,言出必践。   只是陆知非看着这夜市摊上来来往往的人,闻着浓香的烤串味,很难相信生活一向考究的商四会喜欢在这种地方撸串。可是看商四跟烤串摊主毫无障碍地谈话,陆知非不得不相信,大魔王也是很接地气的。   不过大魔王依旧很挑嘴,喝的酒仍然是自己带的。百年陈酿,那酒香,陆知非光是闻着就觉得要醉了。   摊主很快就端了烤串上来,闻着那酒香,竖起大拇指,“还是四爷的酒厉害。”   “坐下一起喝一杯?”商四笑问。   “不了不了,我这儿还忙呢,四爷您喝,这位小兄弟你也吃啊,别客气。”   陆知非了然,原来这是个认识的。   “他以前是宫里的御厨。”商四一边倒着酒,一边说。   “御厨?”陆知非诧异,堂堂御厨,怎么会沦落到夜市里摆摊?不,用沦落也不对,看他那张黝黑脸上的神情,明明很开心。   商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莞尔,“看着不像吧,但他做的菜确实是京城一绝,从前也是心比天高,王公贵族想吃他的菜,那都得提前预约。”   “那你呢?”   “我商四那是俗人能比的吗?”商四挑眉,“不过这小子那会儿确实有些欠揍,竟然比我还会摆谱,气人。可后来他忽然就不干了,跟我说,宫里的菜再怎么做都不好吃,因为从御膳房到贵人的餐桌上,距离太远,端过去菜都凉了,还有什么好吃的呢?名利不过都是过眼云烟,等看清了,才发现一文不值。”   陆知非听他娓娓说着往事,目光扫过周围人群。隔壁桌的小情侣吃根烤串都要互相喂,也不怕戳进对方的鼻孔;那边三五成群的上班族解下了勒人的领带,挽起袖子拼酒,骂着上司吐着苦水解放自由;还有后面寂寞的单身狗,独自面对着五十根羊肉串散发着清香。   而在这浮生百态里,商四喝着小酒说着往事,这一幕,竟然意外地和谐。   “其实呢,最美味的菜,就在每户人家的餐桌上。”商四说着,对着陆知非举起酒杯,“为陆大厨干杯,恭喜你战胜了宫廷大御厨。”   陆知非知道商四又有点喝多了,他爱喝酒,几乎每天都喝一点,但酒量一直不好。但意外的是他也从不会醉,总是在半醉半醒间徘徊着,透过他那双微醺的眼睛看这世界。   “其实呢,人类真的是个很神奇的物种,看起来很渺小很脆弱,但又很伟大。有的时候你们爆发出来的潜力我也无法解释那是从哪里来的,或许真的只能用网上说的洪荒之力来概括。”商四说着,嘴角盈着笑意,看着陆知非,说:“我喜欢人类。”   陆知非对上那双深邃的眼,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而商四却已经收回视线,慵懒地单手撑在桌面上看着四周的人,手指敲打着桌面,悠悠说道:“你看,这么多的人,竟然没有一副相同的样子。”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吗?”陆知非有些不安地压下刚才心里的异样感觉,随口问着。   然后商四转过头来,笑道:“当然,就像你,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陆知非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晕,虽然没有喝酒,但他仿佛也有了些醉意。   抬头看,一轮明月当空照,皎皎月华和人间的烟火气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此方独有的景色。他不再说话,商四不再说话,岁月也无声,陆知非忽然有些恍惚,这到底是真实,还是幻境呢?   他这样愣愣出神了半分钟,端起雪碧喝了一口,然后“噗——”地全给喷了出来。对面商四眼疾手快地挡住了自己的脸,而后摇头惋惜,“多好的酒啊,可惜有人不识货。”   陆知非也没空呛他,他不会喝酒,自己就被呛得脸颊发红了,哪还管得了商四。结果商四看着他这样子,哈哈哈地笑到趴在桌子上。   刚刚的一切一定都是错觉,陆知非想。   这只妖怪,有毒啊。   之后的三天,藏狐都没有出现,而沈青青的窗台上却接连出现了好几个藏狐的小木雕。每天早上醒过来,她一推开窗就能看到一只小小的可爱又滑稽的巴掌大小藏狐站在窗台上。或插着腰雄赳赳气昂昂、或瘫在地上生无可恋、或一脸冷漠鄙视全宇宙。   沈青青第一眼就很喜欢上了这些小木雕,可每次她急急忙忙探出头去看,却什么人都没有。她失望地收回视线,可心里却暖暖的——会是他吗?   他来了吗?   藏狐就躲在窗台下面,每每看她失望地收回视线,都焦急又无奈。沈青青发信息问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含糊地应付过去。   他想着要好好修炼尽快化形,可是他发现——北京的天地元气还不如西藏浓厚,他有罪,他不该埋怨自己的故乡。   第三天,令藏狐更心急的事情出现了。   那天来看望过沈青青的男生又来了,他的手语明显比之前流利,而且还约沈青青出去吃饭!藏狐躲在门后面,不禁亮出了他的利爪。   但庆幸的是沈青青拒绝了他的邀请,男生也没有生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比着手语说:“是我太唐突了,其实我们那些同学都挺想见见你的,真的。当时听说你爸妈出国了,我们还以为你跟着一起去了国外,我的学校也正好在那边,我还傻乎乎地去找过你呢。”   沈青青明显愣住,急忙打下一行字——你去找过我?   “对啊。”男生不好意思地笑着,“早知道你没去,我就不出国了。”   沈青青心神震荡,一时间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藏狐却在门后僵直了身影,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对啊,她那么好,怎么会没有人喜欢她呢?   不一会儿,男生走了,沈青青独自站在门口,很久都没有动弹。   藏狐透过门缝注视着她,也很久都没有动,他有些失落,更有点难过。然而就在他垂着头转身走的时候,忽然有收到沈青青的信息。   喂马劈柴人:[藏狐冷漠.jpg]   孤独患者:[藏狐'瞅我干啥呢.jpg]   喂马劈柴人:刚才高中同学来找我,约我去吃饭,可是我的藏狐纪录片还没有看完[藏狐冷漠.jpg]   藏狐看着那行字,心海陡然间刮起了巨浪。他忽然想起那次下过暴雨后,信号不好,他的消息怎么都发不出去,心急如焚。好不容易雨停了,他连忙叼着手机跑啊跑,跑啊跑,满山头地找信号。   他也不知道找了多久,跑了多远,只知道当他看到“发送成功”那四个字的时候,他站在高高的山头上,看见一轮红日从前面的山峰后升起,巨大得像一个赤色的火轮。那场景很美,很震撼,如果不是因为找信号,或许他永远也不会看见。   他渐渐明白一个道理:原来世界的美好,就在你身边。   正如此时此刻藏狐的心情一样,多么雀跃。   孤独患者:你那么喜欢藏狐吗?   喂马劈柴人:是啊。   但我更喜欢你啊,沈青青在心里这样说着。   藏狐没有听见她心里的声音,可是他忽然就下定了决心,再次从门缝里看了沈青青一眼,便转身离开。   他要回书斋,那个商四那么厉害,虽然不能接言灵咒,但一定有办法让他提前化形! 作者有话要说:  小鹿鹿和商四的感情线吧,进展肯定不快,因为这俩都不是轻易会对人动心的,但这一章已经可以看出点端倪了,藏狐的故事就是一个契机 第25章 你是我的表情包(九)   陆知非从学校回来,视线就不经意地扫过二楼,问:“他还在房里吗?”   “对啊对啊,主人还在书里没有出来呢。”太白太黑热情地解释着,“好多书,好多书,主人咻一下到这里,咻一下到那里,咻咻咻!”   陆知非忍俊不禁。   两个小胖子说的很多书都是商四从终南山带回来的,他说原本该被销毁的那本书并没有被彻底销毁,字全部被印在了墙壁上。但是,后来发生了什么还需要考证,于是商四搜刮了有关于终南山的所有古籍,包括地方志等,一本一本地去寻找答案。   有些书只是普通的书,没什么价值,商四也就随手一翻。然而有些书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书中世界,进去走一遭,或许就能看到当年发生的事情。   于是商四这些天都很忙,就像是在闭关,一时半会儿闲不下来。而且东风快递还在不停地送书来,商四的房间整个儿已经成了书山书海。   然而今天,陆知非还没上楼叫他吃饭,他就先下来了。陆知非诧异,“饿了吗?”   商四伸了个懒腰,随手端起一小碟花生米吃着,慢悠悠地踱回客厅里,“我估摸着时间,藏狐应该快回来了。”   几乎就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藏狐的身影从门外冲进来,一个急刹车停在院子里。   商四朝他抬了抬下巴——看吧。   陆知非的余光却瞥见角落里缩着的几只小煤球,通风报信呢这是。不过他无意拆穿,还是积点阴德吧。   不过,商四料到藏狐会来找他这是肯定的,否则也不可能让影妖通风报信。陆知非算看明白了,商四此妖,其实就跟小乔他老师说的一样,魔王外表菩萨心肠。   但逼还是要装的,商四淡然地看着藏狐,“怎么回来了?”   藏狐没有过多的解释,直接走到他面前,趴伏叩首,“我请四爷帮一个忙。”   商四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什么?”   藏狐抬起头来,“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我想马上就化形!”   “你以为这是吴羌羌谈恋爱呢,速度快得跟换衣服似的。”   背后吴羌羌正好走过,扑过去从背后抱着商四的脖子,“四爷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你不爱我了吗!”   商四差点被她勒死,拿开她的手,“滚滚滚滚滚!一边儿去!”   吴羌羌抹了抹一滴眼泪也没有的眼角,活像被陈世美抛弃的秦香莲,飘到藏狐面前,蹲下来,问:“藏藏,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藏狐肯定地点头。   吴羌羌转头,认真地转达,“四爷,藏藏说他想好了。”   “我听得到,好吗?”商四微笑。   吴羌羌又转头跟藏狐说:“四爷说他听见了!”   “吴、羌、羌,你是要让我把你扔出去吗?”商四问。   “不!我要跟我的藏藏在一起!”吴羌羌抱住了藏狐的头。   商四一脸黑线,“放弃吧吴羌羌,他已经有沈青青了,还有,你的胸部快把他闷死了。”   “啊?”吴羌羌赶紧把他放开,却又抗议道:“胸大不是我的错!”   商四觉得好累啊,心累,为什么他当初要手贱把她从屠夫的刀下救出来,为什么?   这时陆知非出来了,把一碟蚕豆放在商四面前,然后问:“马上化形的办法是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风险?”   商四一边抓起一颗蚕豆往嘴里送,一边说道:“这就相当于拔苗助……你在蚕豆上抹了什么?”   “蚕豆专用酱料。”   “不要骗我,我知道那是芥末。”   “哦。”陆知非淡然。   商四深吸一口气,把嘴里的辣味咽下去,站起来,神情冷峻,“快速化形的唯一办法,就是我直接把我的法力灌给你,帮助你强行突破限制。但我与你毕竟不是同类,而且我的法力太过霸道,会对你的妖丹造成一定破坏。化形之后,你的寿命会从原来的数百年,直接缩短为百年不到,甚至更短。”   吴羌羌也正经起来,“藏藏,我们妖怪的寿命都很长,几十年对我们来说只不过是弹指一瞬,甚至比不上你独自在高原上等待化形的时间。你要想清楚,千万不要后悔。”   “是呀是呀!”太白太黑也跑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主人一睡就睡了一百年呢。”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说,藏狐心意已定,“谢谢,可是几十年就够了。几十年或许对于妖怪来说很短,但对人来说,就是一辈子。”   能一辈子陪在她身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商四没再多问,三天的时间,他想他应该已经考虑得很清楚,“跟我来吧。”   藏狐默默地站起来,跟上。   吴羌羌在后面看着,难得地没有再嘻嘻哈哈,叹了口气,转头问:“对了知非,我请你熬的汤熬好了吗?”   “好了。”陆知非回头看了眼厨房,“这汤……给谁喝?”   “四爷啊,想要强行让妖怪化形,需要的法力是不可估量的。四爷虽然很强大,虽然法力无边,但瞬间抽空那么多法力,还是会对自己造成一定的影响。”吴羌羌解释着,“但是四爷跟我们所有妖怪都不一样,他的虚弱只能靠自己恢复,就连南英大哥都没有办法。所以,我们也只能熬个汤了。”   太白太黑也在一旁比划,“主人,厉害!主人,痛痛!主人,好啦!”   另一边,商四盘坐在墨色阵法的中央,一手拿笔,一手按在藏狐的头顶,“准备好了吗?”   藏狐郑重地点点头。   “过程会很痛,忍着点。”商四说着,闭上眼,墨色的气旋随即在他掌心出现,黑色的法力瞬间抽出,然后犹如洪水倒灌一般,直冲藏狐头顶而去!   “开!”   客厅里,所有人还在紧张地等待着。   虽然说商四出手万无一失,但等待还是使人忧心,而且,天又快暗了。南英说过,夜晚是人心最薄弱的时候,也是言灵咒最活跃的时候,现在藏狐正在化形,而沈青青只有一个人,如果这时候发生什么意外,那可真是……   吴羌羌坐不住了,“我去沈青青那儿看着,知非,四爷就拜托你了。”   “好。”陆知非答应得干脆,吴羌羌走得也很果断,老竹子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养老院跟他的小伙伴们一起下棋,所以书斋很快就安静得只剩下太白太黑跑来跑去的声音。陆知非按捺住心里的担忧跑去做完了饭,从厨房出来的时候,二楼却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不过庭院里倒是多了个人。   “小乔?”陆知非走过去。   小乔收回看向二楼的视线,转过头来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在不被刺激到的情况下,小乔出身名门的教养一直是不错的。   “崇明呢?”   “他睡着了。”   “他的伤好点了吗?”   “还差一点,不过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陆知非看得出来,小乔只有在提起崇明和他老师时,眼底才会有暖意浮现,或许那是他心里唯二两个温暖的存在,就如黑夜里的萤火,弥足珍贵。   过了一会儿,小乔忽然问:“你觉得那个女生的言灵咒能解吗?”   陆知非也不知道,但他衷心希望着,“能解。”   又沉默了一会儿,小乔说:“其实我不恨商四,我只是恨自己没用。当年九组接连破了日方好几个计划,树大招风,但局势紧张,我又不得不连续活动。后来,上峰出了叛徒,敌人隐约猜出了我的身份,但当时乔公馆只剩我一个孤家寡人,他们拿我没办法,就企图以老师来威胁我。幸亏商四及时赶到,才救了老师一命,后来老师跟着他去了北平,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那段风云诡谲的日子离陆知非太过遥远,可对于一直在闭关养伤的小乔来说,恍如昨日。但他平时从不主动提起,今晚恐怕是因为那个女生的故事勾起了他的回忆,才让他有感而发。   陆知非看着他,说:“你的老师一定很为你骄傲。”   “也许吧。”小乔说道。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二楼还是迟迟没有动静。   小乔不禁皱了皱眉,按商四的强大程度,不该这么慢。而就在这时,书斋檐角下的一枚铜铃铛忽然开始叮当作响,太白太黑从二楼走廊里探出头来,“大妖鸡!大妖鸡!”   “这是吴羌羌的警铃,应该是言灵咒发作了。”小乔沉声,“你在这儿看着,我过去看一下。”   语毕,小乔转身就走,只几步就消失在陆知非的视线里。陆知非也没愣着,快步走上二楼,太白太黑迎上来,抱着他的脚踝,“陆陆、陆陆,主人怎么还不出来啊?”   陆知非把他俩抱起来,心里也有担心,但神色坚定,“放心,肯定很快就出来了。”   最让人担心的,还是沈青青。   此时,四合院内沈青青的卧室里,吴羌羌双手捏诀,一道半吊子的清心咒打入沈青青眉心,却有如泥牛入海,完全没有效果。   沈青青依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心口的黑气已然蔓延到眉心。   吴羌羌不气馁,继续施展清心咒。如此反复五六次,沈青青终于有了反应。   “动了!”吴羌羌心喜,看到沈青青睁开眼睛,就要伸手去扶她。沈青青垂着头,好像还没睡醒,然而她吴羌羌的手刚触碰到她,她就忽然抬头,电光火石之间抽出枕头下的刀,直朝吴羌羌砍去,“不要碰我!”   吴羌羌看到她满眼的戾气,可已经来不及了,正想着硬挨这一下也要把沈青青压制住,一柄大刀却破空而来,刀尖刺在沈青青的刀刃上,“铛!”的一声,沈青青的水果刀被弹飞,而那柄大刀直直刺入床垫,刀背上十二个金环叮当作响。   “小乔!”吴羌羌惊讶,一时间竟然忘了压制住沈青青。   幸好小乔破窗而入,右手甩出一道符贴上沈青青眉心,将她瞬间定住。吴羌羌看到沈青青眼中的戾气快速退去,眼睛一亮,“这符能压制住言灵咒?”   小乔摇头,“这是我捉妖一脉的符,用于控制暴走的妖兽,但沈青青这是心魔,恐怕效用不大。”   说着,小乔余光忽然瞥见一道寒光,“小心!”   只见好像已经恢复了神智的沈青青竟然摆脱了小乔的符,一个箭步冲出去,拿起了那把水果刀。吴羌羌神色一变,正要防御,却见沈青青拿起了刀,却对准了自己。   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带着歉意的脸庞。那眼睛里隐约有泪光闪烁,绝望和痛苦一并交织在眼底深处。   吴羌羌吓坏了,“别冲动、被冲动!”   小乔则冷静得多,拔起自己的大刀,随时准备出手。   “你们……是谁?”沈青青颤抖着声音问,那嗓音沙哑,像是由粗粝的砂石梗在喉咙里一半。   “我们、我们是藏狐的朋友!对,是他的朋友!”吴羌羌灵机一动,反应过来沈青青听不见,于是赶紧打开手机点开藏狐的表情包。   “藏狐?”沈青青拿刀的手忽然一顿,她想起那是谁了,“他好吗?他在哪里?”   吴羌羌一看有戏,边说边使劲比划,“他正在往这儿赶呢,赶快就到了,你再等等他!真的很快就到了。”   闻言,沈青青的眼里泛起一丝暖意,但随即,那暖意又被巨大的失望和痛苦取代。她看到自己手里的刀,好可怕,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的?   这样的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去见他,一切都是假的,他眼里的自己都是假的。   沈青青的眼里的那点暖意,瞬间被更大的黑暗所掩盖。小乔连忙又是一道符打出,一道接着一道,而吴羌羌猛摇腰间的铃铛,“快快快撑不住了啊!”   与此同时,书斋里铃铛声大作。   陆知非一惊,从走廊探出头去看,就见一轮月色下铜铃铛摇晃得厉害。而也就是在这时,紧闭的大门里终于有了动静。   “砰!”的一声房门洞开,陆知非霍然回头,就见藏狐矫健的身影从中蹿出,跃上栏杆,跳过围墙,飞快在月夜中远去。   可他还是狐狸的样子啊?难道化形失败了?!   陆知非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然后当他看到商四的身影出现在放门口,倚着门框瘪着嘴跟他说饿了的时候,那颗心又安然落下。   这时,藏狐的身影穿过半个城区,稳稳地落在四合院。月光静谧,在地上投射出他修长的身影。他焦急地冲出去,“青青!” 第26章 你是我的表情包(十)   声音穿透了空间,却传达不到心爱之人的耳朵里。   藏狐从窗户跳进去的刹那,看着沈青青捅向自己心口的刀子,一颗心像被凌迟,接下去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千钧一发之际,小乔果断又是一道符打出,却没有打在沈青青身上,而是打在她的刀上。刀势暂时被制止的同时,藏狐也顺利冲过去抱住了她。   沈青青忽然被抱住,她有些懵。眸子里终于恢复一点清明时,她向那个人看去,就见他长着一张方方的脸,眼睛不大,焦急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傻傻憨憨的,明明很陌生,但却让她感觉很亲切。   怎么回事?   “是我啊,是我……”藏狐一手紧紧地抱着她,一手翻开手机找到一张图片在她面前打开,“你看这个,还记得吗?”   沈青青怔怔地看过去,就见一轮红日跃然眼前,一只藏狐就坐在高高的山头上背对着红日,看着她。   那红日好耀眼,耀眼得仿佛所有黑暗都无所遁形。   沈青青在泪眼朦胧里终于认出了那人的脸,他跟藏狐,真的长得好像。并没有那么英俊帅气,也没有搞笑天分,但正是沈青青心中所幻想的那个样子。   这一刹那,沈青青忽然觉得一直以来所有的坚持好像都有了着落。   眼前的这个人,跟她相识在她最痛苦的时刻,又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到来,他的眼睛里倒映着最差劲的自己,可是却没有一丝嫌弃。   无声的世界里,他紧张地、焦急地做着表情,好像在对她说——别怕,我来了。   沈青青想,这个世界上或许没有白马王子,但却有一只追赶着太阳的藏狐。   吴羌羌和小乔看着相拥在一起的恋人,都没有说话。良久,吴羌羌看着沈青青眉心的黑气渐渐散去,豪迈地拍了拍小乔的肩,“我们走吧!接下去的事情交给藏藏就可以啦!”   小乔没说什么,随即转身离开。吴羌羌连忙跟上去,夸奖道:“可以啊小乔,刚才破窗而入的时候非常帅!”   小乔依旧没有说话,吴羌羌“哎呦~”一声撞了撞他的肩,“别害羞嘛,你都过来救人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青春期的男孩子嘛,我懂。”   小乔回头瞪了她一眼,“你再说一句试试。”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吴羌羌闭嘴,可心里还乐着,哎,谁叫她是大姐姐呢,当然要让着小弟弟了。   另一边,商四吃饱喝足,躺在小院儿的躺椅上听曲儿。   躺椅慢慢地摇啊摇,老旧唱片里的声音咿呀婉转,商四掂着他那红茶壶偷得浮生半日闲时,檐角下的铜铃铛传来喜悦的回音。   陆知非走过去给他的茶壶续上热水,问:“成了吗?”   “成了。”商四没有睁眼,那陶然的样子当真有些运筹帷幄的感觉,“这世上,苟且者尚且可以偷生,活得漂亮是件难事,不若在泥潭里打打滚,接接地气,倒来得自在。”   “四爷难倒也在泥潭里打过滚?”陆知非问。   “那哪能啊。”商四睁开眼,道:“本大爷最起码也得闹个海。”   陆知非忽然想到了哪吒,还有一个自去年大圣上映之后一直困扰着马晏晏的问题,“哪吒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商四:“……”   顿了顿,商四说:“我的书房里有一本《大千世界未解之谜》,你可以去翻一下。”   “那本书谁写的?”   “我。”   “大千世界?所有的未解之谜吗?”   “比如貔貅为什么没有菊花,西方的吸血鬼是不是集体得了白癜风,还有,包拯为什么那么黑,他儿子为什么不黑……”   陆知非现在确定,商四是真的活了很久,否则不会这么无聊。   很快,吴羌羌和小乔回来了,交代了一下那边的情况,吴羌羌就有些担忧地问商四,“四爷,你这次怎么花了那么久啊,没事吧?”   商四仰天翻了一个白眼,“他大爷的化了形出来是个十三四岁的瓜娃子,谈个屁的恋爱,我不得把他拉扯到二十出头么?”   陆知非&小乔&吴羌羌:“……”   四爷您辛苦了,四爷您受累了。   其后的几天,风平浪静。   藏狐一直陪在沈青青身边,就算到了晚上他不方便留宿,也依旧化成狐狸的模样守在沈青青的窗户外面,深怕她再出什么事。而沈青青因为藏狐的到来受到了极大鼓舞,言灵咒虽然无法马上除去,但至少不再继续生长,只要藏狐继续陪在她身边陪着她一起面对,书斋里的每个人每只妖都相信——她会好起来的。   南英知道以后也很开心,特地托小乔送了一个桃木的平安符过来,说要送给沈青青。藏狐再三谢过,转头就高兴地跑回了四合院。   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沈藏。   “沈是沈青青的沈,藏是藏狐的藏。”年轻的小伙儿站在四合院门前,红着脸,大着胆儿举着题字板自我介绍。   姑娘站在门里,依旧穿着纯白的裙子,微微害羞地低着头,笑得温和恬静。   小伙儿看着他,心里的花开遍了整个青藏高原。布达拉宫顶上阳光普照,微风吹过,经筒轮转,一个关于邂逅的美妙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沈藏不禁想起在书斋时,商四倚着门框看似随意的叮嘱,“不要贸然让她对你倾诉什么,承认什么,每个人的坚强都值得被称赞,不要去撕碎那些善意的伪装。用你自己的行动让她明白,她可以依赖你。”   沈藏一开始还不知道怎么做,悟不出来,可慢慢地他就发现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因为他什么都不会。   不会做饭、不会写字、对人类的世界一知半解,什么都需要从头开始。他发现要跟沈青青在一起,他还需要追很久的太阳。   然而沈青青蹲在水井旁,看他笨手笨脚地淘米却还温和笑着的时候,沈藏忽然明白了商四说的话什么意思。   他涨红了脸,忽然停下来。沈青青不解,拍拍他的胳膊表示关切。   沈藏做足了心理预设,抬起头来,在手机上打下一行字,表情有些失落。   沈青青看过去,就见手机上显示着——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你不会嫌弃我吧?   沈青青连忙摇头,摇得有些急,深怕沈藏误解。   沈藏却低下头,好像万分自责的样子,在手机上打道——可是你那么好,我怕我……   沈青青急了,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一把夺过手机,回答道——我其实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好,真的!   沈藏挠挠头,脸红得不可思议,一方面是臊得,另一方面是激动得——真的吗?   沈青青用力点头,她急着安慰沈藏,一些原本埋藏在心底的话,竟然也有了松动的迹象,而她自己却一无所觉。言灵咒在不安地翻涌着,然而此时此刻少女的眼里只有沈藏,咒又如何?痛苦又如何?   全部,抛诸脑后吧。   而书斋里,商四仍然听着小曲儿悠然自得,吴羌羌有些忧心地问:“那个漫画怎么办?要不要联络杨晓把它删掉?”   虽然说那篇漫画的出发点是好的,无论杨晓还是那些留言的网友,也都没有做错什么,但那毕竟是诱发言灵咒的导火索,所以吴羌羌就想是不是要做得干脆点。   商四张张嘴,正要说话,身后正好路过的陆知非却先开口了,“不用删。”   “不用吗?”吴羌羌转头问。   商四笑说:“当然不用了,有藏狐在,沈青青应该已经没有大碍。等她好了之后,那篇漫画和那些鼓励她的话,就会发挥该有的作用。”   “这倒也是啊!”吴羌羌一拍脑瓜子,彻底放心下来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商四的气色看起来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比以往更惫懒,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就算站着,也要站得歪七扭八。陆知非每天两顿汤地给他补着,从最开始的鸡汤到后面的人参鸡汤,补得商四嘴里发苦。   而吴羌羌却惊讶于另外一件事,“知非,这些人参啊鸡啊,都是你买的吧?价格不便宜啊!”   在吴羌羌眼里,陆知非孤苦伶仃的,之前还在咖啡馆打工,现在来了书斋连打工都不去了,能有什么钱?知非真是太好了,太善良了,自己没什么钱,还花那么多给商四熬汤。   结果陆知非特别淡定地说:“我其实很有钱。”   “啊?”吴羌羌懵了。   商四趴在沙发背上,道破天机,“上次东风告诉我,他家在苏州的老宅,三进的大院子,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   吴羌羌的嘴巴顿时张得大概有甜甜圈那么大,“你们有钱人为什么都喜欢去咖啡馆打工?”   商四眨着无辜的眼睛,“我没有啊。”   “因为有钱人不会想要去发传单或者洗盘子。”陆知非回答。   “哦,好像挺有道理的。”吴羌羌泪流满面,“我发过传单也洗过盘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商四笑得捂着肚子,像只正在来例假的虾——来自陆知非的脑内世界。   吴羌羌表示深受伤害,大晚上的忽然想烫个头。她出门了,老竹子不在,小乔在南英那儿,书斋里就只剩下了陆知非和商四,以及两个总是蹦蹦跳跳的小胖子。   陆知非一转头,商四就不见了,就问:“你们主人呢?”   太白太黑站在沙发背上搞金鸡独立,双手高举,“主人,跑了!不要喝汤汤!跑了!”   一个激动,两个小胖子失去平衡从沙发背上滚了下来,又在沙发上弹起,直接给颠到了地上,一前一后,一个坐在另一个上面,“哎哟!”   陆知非忍着笑把他俩拉起来,然后端着汤上楼找商四。   商四的房门半掩着,陆知非从门缝里看进去,就见商四正惬意地躺在床上看书。   其实商四已经发现他了,此时背对着陆知非不动声色,手却已经翻开了床头的一本书——陆知非又要逼他喝汤,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陆知非一见到金光亮起文字翻飞就知道不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去,一把抓住了商四的胳膊。然而书已然打开,庞大的吸力将商四和陆知非一股脑儿的都给带了进去。   五秒钟后,商四发现自己安然坐在一把太师椅里,而陆知非侧坐在他腿上,手里还端着托盘。两人的脸靠得极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陆知非镇静地抬起托盘,“喝汤。” 第27章 临帖   监督着商四喝完心灵鸡汤,哦不,是喝完养身鸡汤,陆知非才有闲心打量周围。此刻他们正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两把太师椅面对面放着,中间桌上摆着棋盘。棋局已经分了胜负,看来下棋的人刚离开。   毫无疑问,这是古代,主人家家底殷实。陆知非抬头看,视线越过高高的院墙,就看到了远方高耸连绵的山脉。   “终南山。”商四站到他身旁,说。   “现在是什么朝代?”   商四扫了一眼四周摆设,“明朝。”   然后陆知非扫了一眼他俩的衣服,一个穿的根本不是古代的衣服,一个倒是穿着大袖衫,可这朝代好像有点不大对。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说话声,有人来了。商四拉住陆知非,“跟我来。”   一刻钟后,商四跟陆知非从后门出去,两人皆已换上了当代的衣服,区别是陆知非还带着斗笠,用来遮住他那过短的头发。商四就不用了,法力驱使,头发自然生长,一个眨眼的时间就变成了一位长发飘飘的绝世佳公子。   衣服自然是问主人家“借”的,商四给他们留了一片金叶子,出手大方。   走在街头,商四解释道:“这是一本杂记,作者就是刚刚那个宅子的主人,他年轻时中过举,交友广泛,素爱游历。耳顺之后于终南山悟道,便将他在山上修行的见闻都记录下来。期间多有神异鬼怪之事,颇有点聊斋的感觉。”   “悟道?”   “当初老子西游入函谷关,引紫气东来,授《道德经》五千言后飘然而去。后人问道楼观,虽不能全数承其意志,但多多少少还是能有些收获的。”   两人一路出城,往终南山而去。   陆知非跟在商四后面,觉着自己根本没走出几步路,可抬头时,却发现苍翠青山已经近在眼前。再往上,一步一景,转瞬间已经到了半山腰。   间或遇到几个下山的道士,双方点头而过。   陆知非忽然想起那个到处给人算命的假道士,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商四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问:“在想那个给你书签的小道士?”   陆知非愣住,“你知道他?”   照理说,商四沉睡一百年再醒来,不可能认识那道士。不,不对,陆知非忽然想到一个蹊跷之处,道士给他的书签是打开书斋的钥匙,可吴羌羌说百年来书斋都没开过,这把钥匙显然不会是吴羌羌发出去的,那么,把他送出去的唯有商四。   可那道士顶多三十岁,怎么会认识商四?   商四笑说:“你觉得光凭一张书签就能打开书斋的大门吗?那道士手里的书签是特殊的,你难道没看到书签右下角刻了一朵桃花?”   桃花?陆知非忽然想到通往南英小院的那片桃林,“那枚书签跟南英有关?”   “那是我送给南英的,后来他又转送给了别人,若有必要,危难之时我可以救他一命。”商四背着手走在前面,悠悠的声音传来,“他把书签送给你,也是你的机缘。”   “可毕竟是南英送给他的,我拿了,会不会……”陆知非蹙眉。   “轮回往生,或许他早忘了南英了。”商四摇摇头。   “他是南英的……”陆知非有些诧异。   “小朋友,接受不了啊?”商四坏笑地打趣。   陆知非摇头,只是想到道士那落魄神棍样,再想想南英的样子,很难把他们凑成一对。商四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说:“你那是没看到他当年御剑下昆仑的样子,一剑斩了半个黑海的冰雪,要不怎么能让南英这只妖死心塌地,最后还……”   “还怎么样?”   商四顿了顿,很难得地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或许……我真该去把那道士绑回来,不要让南英蹉跎太久。”   陆知非想了想,说:“他好像已经离开了北京,而且一直漂泊不定,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那看来他也没完全忘记当年的事。”商四说着。这时,目的地到了。陆知非顺着商四的目光看过去,就见一座破败的字库矗立在前方的杂草丛中,寂静地诉说着时光的流逝。   “这就是那座字库?”陆知非走过去,很快就发现了商四所说的印在了字库内壁上的字迹,他不禁伸手去摸,却看到自己的指尖很快就变黑了,是书本焚烧之后的灰黑吗?   陆知非把手指放在鼻下嗅了嗅,诧异,“是墨水?”   “没错,我昨天来的时候就发现,有人在拓印这些字。字拓印到一半,说明他第二天还会过来。”商四说。   “可又会是谁在做这样的事?”陆知非疑惑,“是全真教的道士?”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陆知非回头,就见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背着背篓走过来,看到锦衣华服的两人他有些诧异,而且陆知非还戴着斗笠,神神秘秘的。他的视线越过他们看了看字库,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尴尬地问:“两位是来此山中游玩吧?”   “是。”商四点头,站在书生面前,稳稳地挡住了他的路。   书生有些窘迫,紧了紧背篓上的带子,问:“我是这山脚下的山民,可否借道字库一观?”   然而商四仍不为所动,“你要看字库干什么?烧书?”   “不不不。”书生连忙摆手,微微涨红了脸,“书籍乃是珍贵之物,怎可轻易焚毁。我、我是想看看有没有可以捡回去看的。”   “是吗。”商四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那逼人的气势叫书生心里打鼓,“这位公子,我……”   然而这时,商四却忽然让开了,“请。”   书生微微怔住,不过一想到还没有完成的那件事,立刻也不去管这两个陌生人,点头道过谢之后立刻跑到字库前,探头看到内壁上的字还在,顿时松了一口气。   后面商四和陆知非对视一眼——看来找对人了。   只见书生欣喜地放下背篓,拿出毛刷和各类工具就开始了拓印,心无旁骛。陆知非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敬,不禁问:“公子,你拓印这些字做什么?”   书生回过头来,眼睛里似闪着亮光,“你不觉得这些字写得很棒吗?而且这内壁之上竟有数种不同的笔法,无论哪一种,都称得上大家之作。不瞒公子说,我家境清贫,拿不出许多银钱来为我购置字帖,且名家字帖数年难得一见,前几日我在此偶然得见,实在是意外之喜。”   “原来如此。”陆知非说着,回头看向商四,眼神示意着——怎么办?   只见商四走到书生身边,弯腰,笑眯眯地问:“那你觉得,这些字体里哪一个写得最好?”   书生仔细想了想,道:“其实各大家各有所长,不过私心来说,我还是更喜欢这个,狂傲恣意,最是潇洒。”   书生指着的,正是商四的字。   商四点点头,“不错,很有眼光,你未来会有前途的。”   陆知非:“……”   书生腼腆地挠挠头,结果一手墨水挠在头上,“哎呀!”   商四和陆知非忍俊不禁,商四给陆知非递了个眼色,陆知非会意,跟他一起后退几步。   “抓住我的手。”商四轻声说。   陆知非顿住,“什么?”   “抓住我的手,我要翻页了。”   陆知非低头看了看商四的手,心里的感觉却有点怪异。商四见他磨蹭,当即主动抓住他的手,陆知非下意识地收手,商四却握得更紧,“别动。”   陆知非不动了,感受到商四掌心的灼热,身体有些僵硬。此时商四抬起空着的那只手,轻轻一挥,陆知非就看见无数泛着金光的小巧文字在他指尖翻飞,眼前场景一变,那书生已然背着背篓远去。   “走,跟上。”商四自然而然地松开陆知非的手,举步跟上。   陆知非却停在原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掌心,才后知后觉地跟上去。半个小时后,两人来到了位于山脚下的小山村里,远远看到书生和村里的人热络地打着招呼,然后进了一间竹篱围着的小屋。   “爹、娘,我回来了!”书生放下背篓,却并未第一时间拿出字帖来临摹学习,而是把袖管捋起,转身去院里劈柴烧水。   衣着朴素的妇人急忙从屋里出来,“生生啊,快别做这些事了,进屋看书去吧。”   “娘,”书生抹了把汗,毫不介意,“这些我能做,也用不了多少时间。过一会儿我就去看书,您快回屋里歇着吧。”   老母亲拗不过儿子,只得回屋准备晚饭。   商四站在篱笆外的隐蔽处,再度拉住陆知非的手,抬起右手,文字翻飞、时光流逝,陆知非看到那书生坐在窗前的书桌旁,日复一日地念书、写字。他将那些字帖反复临摹,没钱买纸了,便用树枝在地上写。   寒来暑往,四季轮转,那个曾由众神写下,再由商四亲手销毁的故事,就这样被分割成零散的部分,然后以这种方式,被重写了无数遍。   商四的神色慢慢变得严肃,他开始不停地翻页,时间来来回回倒转,他似乎在找某个很重要的时间点。陆知非没有出声打扰,专注地看着,久而久之竟然忽略了商四还握着他手的事实。   忽然,陆知非看到错乱的时间里,闪过这样一个画面——那书生一脸惊讶地看着凌乱摆放在书桌上的临摹字帖,然后将它们按照不同的顺序摆放。   商四显然也注意到了,于是画面稳定下来。   那书生继续排列着,一会儿皱皱眉头,一会儿又仿佛茅塞顿开。大约一刻钟后,他终于把所有的纸张排列整齐,然后快速地从头到尾浏览而过。   那个被拆解成无数字帖的故事,终于在他的脑海中重新拼接,而此时距离书生把那些字体从字库内壁上拓印下来,已经过了整整三年。 第28章 秀   “神州大陆,广袤无边。上古时期,有神石坠于东海,不知其所踪。悠悠万载后,有孩童诞于东土之滨,因其口不能言,默如顽石,父母遂弃之。有僧侣念其无辜,将其带回庙中抚养,取名——苍生。”   “苍生,沈苍生……”书生喃喃地念叨着这个名字,许久,才继续往下看。当他看到沈苍生因为容貌过于出众而不得不白纱遮面时,他忍俊不禁;看到沈苍生因为庙宇被毁而开始流浪漂泊的时候,又不由为他担心。而当他看完整个故事,不禁心有戚戚。   书生并没有拓印到商四最后一个“死”字,所以在他眼里,故事并没有结局。沈苍生沉浮世间数十载,尝遍人间冷暖,入世入魔入道,三进三出,最后又怎么样了呢?   书生不禁有些怅然,心里牵挂着故事的结局,竟然都静不下心来温书。   商四和陆知非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陆知非说:“那个人,就是这样复活的?”   “差不离了,不过照目前这进度,估计还有几年他才会出现。”商四眯起眼,“这书生……”   陆知非问:“如果我们现在把书生手里的字帖全部毁掉,再毁掉字库,那个人还会再次出现吗?”   “当然。”商四解释道:“这只是一本杂记,它记载的是真实世界中发生的事情,而同样一件事可能会被数个人分别记载在很多本书里,就算改变其中一本书的世界,也不会对历史事实产生什么影响。但如果是杜撰的小说就不一样了,它具有唯一性,即使被复制上万本,只要找到最初的手稿,对里面的世界大肆破坏,那人物的走向就会发生变化。”   “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有,不过很少。能阴差阳错进到书里的人本就寥寥无几,再比如《西游记》那样的传世之作,即使找到手稿,你能进去砍死个小妖怪就不错了,还真能在孙猴子手里讨得了好?”   陆知非觉得很有道理,这个理由非常强大。   “先走吧,书生的事情还需要时间慢慢看。”商四说着,就带陆知非返回了书斋。书中无日月,陆知非看了看时间,此时距离他们掉进书里,才过去十分钟。   商四又跟陆知非叮嘱道:“道士的事情,你先不要跟南英说,等我搞定星君,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向他提起。”   “星君又怎么了……”   “他就是一个爱管闲事而且怎么都不死的弟控。”商四摊手,一脸嫌弃。   “你说谁呢?”星君的声音忽然从房间外传来。   陆知非转头一看,就发现星君站在窗口看着他俩,一脸鄙夷。商四站起来,走到窗前,“说你呢。”   “幼稚,无聊。”   “你就不幼稚不无聊啊,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养了一只大肥猫,天天给它铲屎。”   星君的脸可疑地红了,“干你屁事。”   “我这叫关爱孤寡老人。”商四叹一口气。   陆知非无语地看着这两个“老不死”隔窗互喷垃圾话,“请让一让。”   星君和商四齐齐转过头看他,然后星君默默地往后挪了一步,看陆知非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等陆知非走过去,星君才有了丝正经模样,“那个藏狐的事你看着办,我也懒得说你了。下个月南英过生日,正好你醒过来,我想好好操办一下,让他开心点。”   商四也正色起来,“恕我直言,你操办酒席的品味很值得商榷。”   “所以我不是来找你了吗?”星君怒。   商四翻了个高贵优雅的白眼,“你想请多少人?”   “能请的都请吧,这一百年大家死的死散的散,有个机会聚一聚也挺好。”星君说着,顿了顿,又道:“也算是给你接风洗尘了。”   “我说……”商四趴在窗台上单手撑着下巴,说:“这种话你不是该留在最后给我一个惊喜吗?朋友。”   星君臭着脸,“要你管。”   翌日,李茹心的国内首秀终于拉开帷幕。   陆知非和马晏晏一早就去秀场报道,跟着忙活了大半天。这是一场男装秀,陆知非和马晏晏混在一大堆身高腿长六块腹肌的模特里,负责帮他们调整衣服和处理各种配饰。   大半天下来,马晏晏发出了一句感慨:“我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师兄会弯了,这个视觉冲击,有点大啊……”   “知非。”瞿栖也准时到了,这一声熟络的“知非”喊出来,顿时让这个埋没在男色海洋里的俊秀小助理得到了全场大部分人的关注。   不过陆知非并不在意,神色坦然地跟瞿栖说话,“瞿大哥。”   瞿栖看上去神色如常,身形也并没有消瘦下去。只是对于一个木偶人来说,消瘦或肥胖本来就都是不可能的。   两人说了几句话,谁都没再提起许宛灵。很快瞿栖就被李茹心叫走了,陆知非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瞿栖表面上看起来已经没事了,可陆知非能从他的眼里看到隐藏的东西,他的眼神很空,所有的情绪都被埋藏在那层空茫之后。   马晏晏凑过来,八卦地问:“你和瞿栖……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像突然间就变得很熟了?”   “没什么,就是上次因为一些别的事碰到了,所以多聊了几句。” 陆知非说着,这时走秀马上就要开始了,忙碌顺利止住了马晏晏的好奇心。   嘀嗒,七点半到了。   “Go!Go!Go!”李茹心一边拍手一边给所有人加油鼓劲,整个后台就像一个充满硝烟的战场,他们的敌人不是别人,是时间。   陆知非只是一个小小的打杂的,都忙到脚不沾地,然而一直听着前台不断传来的掌声,这忙碌之中又带着一丝喜悦与满足。到还剩最后一波模特上场时,李茹心过来拍了拍两人的肩,大方地说:“好了,别忙了,去前面看秀吧,好好体验一下!”   “心姐万岁!”马晏晏一蹦三尺高,拉着陆知非就往秀场里跑。   秀场里灯光很暗,所有的光都聚集在台上,陆知非和马晏晏悄悄走进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压轴模特出场。   是瞿栖。   陆知非认真地去看,然后就听马晏晏在一旁不停花痴地惊叹着,“哇男神穿这身衣服太帅了!你看他走起台步来太霸气了!知非你快看啊!我从没看到过他像今天这么有气场,真是帅呆了酷毙了!”   然而陆知非看着这样的瞿栖,却忽然皱起了眉。   不对,有些不对劲,这不像是瞿栖。瞿栖的气场是温和的,即使是为了走秀而刻意改变自己的风格,也不会做到那么强势,这反差太大了。而且他的眼神,丝毫不空洞,也跟刚才的瞿栖完全不一样。   可他明明就是瞿栖。   忽然,陆知非想到一个可能,然后飞快掏出手机给商四发短信——他出现了。   如果有个跟瞿栖长得一模一样但又不是瞿栖的人,那就一定是沈苍生!就跟上次出现过的瞿清衡一样,他又附身在年轻版瞿清衡的身上,出现在大家面前。   可这是李茹心精心准备的秀,陆知非再怎么样也不能破坏它,只能等沈苍生走完。而这时,沈苍生正好走到T台的转角处,视线不经意间瞥向观众席,却并没有落在实处。   那目光像是穿透黑暗,看到了站在人群外围的陆知非。   有那么一个瞬间,陆知非感觉自己好像跟他对上了眼。很奇怪,他的眼神并没有什么压迫感,也没有任何让人恐惧的色彩,反而带着一股审视。   而后他转身,陆知非开始向后台狂奔。   他忽然意识到,沈苍生取到了瞿栖出现在T台上,那么瞿栖呢?   “诶知非,你怎么回来了?”李茹心正准备上台谢幕,看到陆知非冲进来,有点诧异。   陆知非缓了一口气,喊了一声心姐,目光继而越过李茹心看向了刚从T台上回来的瞿栖。此刻的瞿栖又是一副温和静雅的样子,让陆知非一时间分辨不出这到底是谁。   “瞿大哥。”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瞿栖朝他微笑着点点头,此时谢幕的时间到了,李茹心拍拍陆知非的肩说待会儿让他和马晏晏一起留下吃庆功宴,然后就带着拉着瞿栖一起上台。   陆知非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却又无法阻拦。这时马晏晏急吼吼地跟过来,“知非你怎么突然跑了?出什么事了吗?”   陆知非摇摇头,神色却控制不住地凝重起来。他不知道沈苍生究竟想干什么,这时,商四的回音终于来了。   大魔王:我在秀场了,你稍安勿动。   看到这短信,陆知非的一颗心顿时放松下来。马晏晏看他这脸色一会儿打雷一会儿放晴的,都有点不认识他了,“知非,你今天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陆知非摇摇头。   此时,商四站在秀场入口,认真地看着T台上鞠躬致谢的男人,再三确认,这是瞿栖,如假包换。   但陆知非显然不是喜欢开玩笑埋汰人的,所以,沈苍生肯定来过。   大魔王:他估计是来截取瞿栖的念力,以此维持自己的身体不腐。   沈苍生取代瞿栖走了这场秀,那周围的赞叹和崇拜就被偷梁换柱地换到了他的身上。陆知非很快想通了这一点,但他还是很担心瞿栖会不会被怎样,然而他这句担心的话还没发给商四,商四的短信就又来了。   大魔王:现在台上的人是瞿栖,沈苍生估计已经在刚才回后台的时候就走了,不要担心。   于是陆知非把那句话删掉,回复道:嗯,我知道了。   大魔王:待会儿还有事吗?   小鹿鹿:还有庆功宴。   大魔王:完了叫我,我去接你。   看到“接你” 这两个字,陆知非心里那股若隐若现的异样感又来了。正不知道该怎么回,商四的短信又来了。   大魔王:今天没有给我做晚饭,扣十分!   所以这个莫名其妙的打分系统又是哪里来的?   小鹿鹿:……   大魔王:所以你为什么不用微信也不用微博,到底是你睡了一百年还是我睡了一百年,少年你这样一点都不积极向上啊。   小鹿鹿:你死心吧,我不会帮你点赞的。   幼稚狂:你这样真的一点都不可爱。   老顽固:谢谢夸奖。    第29章 搬离   庆功宴一直喝到很晚,因为李茹心和瞿栖这样的大咖总有许多媒体和朋友要寒暄,所以工作室的人先喝了半场,等人来齐了,再继续喝下半场。   瞿栖今晚表现太过出色,大家轮番敬酒,陆知非一直没找到跟他单独说话的机会。好不容易等到瞿栖抽空去厕所,陆知非连忙起身跟上,却在路过隔壁包厢时,看到五分钟前去上厕所的马晏晏在里面大快朵颐。   怎么回事?   陆知非不得不进去瞧瞧,然后就看到马晏晏的对面坐着商四。两人豪爽地碰杯,“干!”   陆知非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刻的心情,倒是马晏晏回过头看到他,说:“知非你来啦,真是太巧了你朋友就在这里吃饭呢,来来来,一起坐下来喝一杯啊。”   陆知非看看满桌子山珍海味,再看看商四含笑的眼,怎么都觉得这像是一场鸿门宴,偏偏马晏晏喝得欢。   “朋友这杯我再敬你,感谢你这段时间对知非的照顾。”马晏晏继续敬酒,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已经有点喝多了。喝完了,他又转过头苦着脸问陆知非,“知非,你看你朋友都回来了,你啥时候搬回来啊,宿舍里就我和童嘉树两个人,太凄凉了……”   马晏晏虽然醉着酒,可这话很对。陆知非忽然发觉,他确实没有继续留在书斋的理由了。他正想答应下来,可商四打了个响指,马晏晏应声倒在桌上。   “他怎么了?”陆知非急忙扶住他。   “放心,他只是醉了。”商四说着,余光瞥向包间门口,“站着干什么,进来喝一杯啊。一个月不见,大明星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瞿栖依言走进来,恭敬地喊了一声,“四爷。”   “今天那走秀怎么回事?”商四把玩着酒杯,问。   “他在我上场的时候突然出现,然后我不知道怎么的就动不了了。当时灯光暗,谁都没察觉。等他走完一圈,又马上把我换了回来,其他的什么都没做。”瞿栖也很费解。   “他下次必定还会再以你的身份出现,盗取你的念力。”商四说。   瞿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如果我不再出现,那是不是……”   “你不再出现,那他必定要顶替你的位置,否则他将再也没有念力可以维持,届时他暴露在外,我们抓到他的几率就会大大提高。你是这样想的,对不对?”商四笑着问他。   瞿栖没有否认,他确实是这个打算,这也正好给他的消失一个绝佳的理由。然而陆知非紧接着说道:“但这样对你的粉丝来说,太不公平了。”   瞿栖转头看他,微微诧异。   陆知非继续说:“对你的粉丝来说,她们并不认识什么瞿清衡或沈苍生,不知道任何前尘旧事,她们只是单纯地喜欢一个叫瞿栖的人而已。这跟他诞生在这世界上的原因无关,跟他是不是某人的替身无关,如果你不负责任地消失了,留给她们一个冒牌货,让她们对你所有的喜爱都变成被人利用的工具,那这跟欺骗有什么区别?”   瞿栖哑口无言,商四在一旁给陆知非鼓掌,“不错,很有本大爷的风范。”   陆知非瞥了他一眼,冷面判官样,“吃完了吗?”   商四还保持着拍手的姿势,眨眨眼,“吃完了。”   “吃完了就走。”陆知非说着,背起马晏晏就往包间外走,路过瞿栖时说了一句,“帮我跟心姐说一声,马晏晏喝醉了,我就带他先走了。”   瞿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愣愣地点了下头,然后就看到商四也跟着站起来,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说:“小鹿鹿生起气来可是很可怕的。”   说完,商四也迈着老爷步慢悠悠地走了,留下瞿栖一个人沉默无言,陷入苦思。   而另一边,因为有马晏晏在,所以陆知非叫商四送他们到学校,就没再跟他回书斋。这一夜陆知非躺在宿舍里辗转难眠,不光光因为宿舍的床很久没睡所以稍显冰冷,还因为跟商四在一起时,那种异样的感觉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无论是坐在他的机车上所看见的奇景,还是牵着手在书中世界里看到的光阴流逝,都让陆知非无法再保持从前那样的冷静。   或许是商四的那个世界太过光怪陆离,所以才导致他的情绪如此波动?   陆知非有点想不通,他觉得自己需要静静。于是这一晚之后,他顺理成章地从书斋里搬回了宿舍。书斋众妖当然很舍不得了,虽然陆知非每天还是会来书斋报道,跟商四识字,可那毕竟不一样。   “四爷,你让知非搬回来住嘛。”吴羌羌撒娇打滚,两个小胖子也不甘示弱,扯着商四裤脚管,“要陆陆!要陆陆!要陆陆嘛!”   商四无奈地收回看书的眼神,问:“我说,他才来书斋多久,你们怎么就集体叛变了呢?”   太白太黑哼哧哼哧爬到他怀里,摇晃着他的手,“要陆陆嘛!”   “可他毕竟不是我们书斋的人,他是个人类,有自己的生活,总有一天他会离开的。”商四依旧云淡风轻。   太白太黑顿时伤心起来,吴羌羌赶紧说:“可不是现在嘛。”   商四白了她一眼,“我可警告你啊,不要忘了书斋的原则,不要妄图干涉别人的决定。”   吴羌羌瘪起嘴,但还是点点头。过了半晌,又忍不住问:“知非的字学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   “不会吧?”   “你以为他跟你一样笨吗?”商四站起来,把两个嘤嘤嘤的小胖子放下来,然后穿过庭院走到书斋里。   陆知非正好放学归来,商四打他面前走过,随手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书,“跟我来吧,今天随堂测试。”   进到里间,沈藏已经在了,正拿着笔艰难地鬼画符,一张憨憨的四方脸上满是凝重。商四走过时瞅了一眼,书本顿时拍得啪啪响,“这是啥?你写的啥?这是那个高粱地里的蚯蚓成精了吗?”   沈藏红着脸,像个考试不及格的小学生。   “重写!”商四黑着脸,然后扫了一眼陆知非,“你愣着干什么?觉得自己写的字比他好看吗?”   “没有。”陆知非很老实地坐下。   商四递给他一张手写的考卷,“半个小时内做完。”   半个小时,时间很紧。陆知非开始奋笔疾书,再抬头时,却发现商四已经不见了踪影,唯有一本书落在他的位置上,被风吹着慢慢地翻动着书页。   此时,商四正在一家书铺的柜台后,翘着二郎腿,兴致阑珊地看着过往行人。此时阳光正好,街对面胭脂铺的老板不时地打量着对面的新东家,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拖他的福,前来买胭脂的人总爱往对面书铺望一眼,有时能看到商四搁在柜台上大大的鞋底,有时能看见他那张过分俊郎的侧脸。   看一支小羊毫在他指间欢快地打着转儿,看薄雾从茶杯中升起,模糊了他的脸庞。再抬头看一眼那古旧的牌匾,上书四个大字——妖怪书斋。   真是一家奇怪的书铺。   过了很久,书铺主人终于等来了他的客人。   那是一个穿着蓝色布衣的书生,一路小跑着过来的,额上微微沁着汗。他的目的很明确,穿过长街一头扎进书铺里,礼貌地喊了一声,“商四爷,我来了。”   “柳生啊。”商四微微坐直了身子,“你考虑好了吗?”   被唤作柳生的书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了想,还是不拿那个故事换了,我用别的故事换,行吗?”   商四摇摇头,说:“你不是说那个故事是从字库内壁上拓印下来的吗?即使你不换给我,我也可以自己去拓印,既然我早晚会知道,那你何不把它卖给我,省去我跑一趟的时间,也能给你自己多换些宣纸。”   书生拱手,“四爷此言差矣,字库内壁上的故事,既不是我的,便不可言卖。我不问自取已是僭越,岂能再将之卖出,拿四爷您的钱?”   “书生迂腐。”商四笑道。   柳生再拱手,“请四爷见谅。”   商四拿他没办法,“说吧,你还有什么故事可以换?”   “故事不是什么好故事,四爷估摸着给我几张纸就行了。”柳生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沓小心叠放的纸递过去。   商四快速翻过,但神色却很认真,不让人觉得敷衍。很快他看完了,回身从架子上抽出一叠上好的宣纸递过去,“拿着吧。”   然而柳生却没接,“四爷,您看您能不能把这些宣纸换成稍次一些的,再多匀我几张?”   话音落下,柳生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多了,随即又说:“不换也没有关系。”   “真不巧。”商四略带惋惜,“我的铺子里只有这上好的宣纸,你若想换次一些的,可以去街东头那家书铺换,我并不介意。”   柳生连忙谢过,惊喜万分,那神情,直把商四当成了恩人。   等他走了,商四收起刚才那散漫的样子,皱眉思索着。再见时的沈苍生,显然已经不再是他当初杀死的那个眼中空无一物的沈苍生,他的眼睛里多了些人性。   商四还记得许宛灵魂飞魄散的时候,他还很不理解地问:“我扮得不像吗?”   他确实很用心地在扮演瞿清衡的角色,对于商四这个仇人,反而没有表露出什么敌意。甚至在最后许宛灵戳破他不是瞿清衡,绝望离去的时候,他还很不理解,问商四:“你理解吗?”   其实这个问题真的很妙,这能说明很多问题,也是商四并不急于再度消灭他的原因。   一个由神创造,缺乏基本人性无法融入人类大群体的角色,竟然开始尝试着想要理解人类。   那么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他这样的改变?   商四很好奇,目光追寻着柳生渐远的背影——会是他吗? 第30章 戏(一)   老师不在,课堂上两位同学开始开小差。   沈藏拿笔戳了戳陆知非的胳膊,“那个,你在这里学了多久了?”   “一个多月。”陆知非一边答题一边说,话音落下,他就看到沈藏眼里多了几许崇拜。   “他对你也这么严厉?”沈藏回忆起这几天在这里求学的经历,实在是,痛不欲生。   然而陆知非却云淡风轻,说:“其实也没什么,因为在来这里之前,我经历了三年幼儿园、六年小学、三年初中、三年高中,然后熬过了高考。”   沈藏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人类真不容易啊。”   “还好。”因为陆知非从小是个学霸,所以感触并不是那么深。   沈藏则还为自己的前途担忧着,人类的文化实在是太难学了,平时发发表情包多好啊。沈藏一边写字一边唏嘘,浑然不觉商四已经站到了他身旁,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哎……”沈藏再次感叹。   商四背着手,俯身,“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沈藏一个激灵,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没有啊。”商四悠悠地直起身子,然后又慢悠悠地踱回自己的专座上,拿起书,对沈藏笑了笑,“你以为我会相信吗?把你刚才写的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给我抄一百遍。”   沈藏欲哭无泪,转头看向陆知非。   然而陆知非有什么办法呢?商四扔了一本书过去,说:“你看他有什么用,如果不想抄,就拿着这本书到院子里去读一遍。”   沈藏心想,读可以啊,他虽然不会写字,可人类的字大部分他都是认识的。然后他快速把书捡起来,翻开来看。   陆知非扫了那书的封面一眼——《金瓶梅》   真的是非常不错的一本书。   这时,两个小胖子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主人主人,唐宝来啦!”   跑到一半,看到陆知非,两个小胖子又中途变道,一个英勇跳跃扑进陆知非怀里,头蹭着他的肚子,“陆陆、陆陆!”   陆知非摸摸他们的头,把他们两个摆正,让他们坐在他盘坐着的腿上。两个小胖子甭提有多乖巧了,紧靠着陆知非一脸满足。   商四简直没眼看,随即又觉得唐宝这个名字很耳熟,是谁来着?   忽然,一道喜悦的惊呼声响起,“哇哦,金瓶梅!这位小兄弟你太有品味了!来来来哥哥跟你探讨一下!”   人未至,声先闻。沈藏转过头去看,就见一个穿着大黄鸭连体衣,手里还拿着棒棒糖的五六岁的胖墩儿站在他身后,很努力地把他的脑袋探过来。   “刚才是你……在说话?”沈藏有些不确定。   胖墩儿老气横秋地拍拍他的肩,“就是我噻。”   那厢商四瞪了太白太黑一眼,“谁让他进来的?”   “嘤嘤嘤,主人凶凶,好怕怕!”太白太黑紧紧抱着陆知非,有靠山在,一点都不怕他。   陆知非揉揉他们的脑袋,语气温柔,“别怕。”   商四要被他们气死,一个两个的都要造反。而此时唐宝已经暗搓搓地指导着沈藏把书翻到第几页第几页,说里面有神秘宝藏。沈藏不疑有他,翻过去,仔细读了读上面的内容。不消几行,沈藏的脸上已经烧起来了。   他连忙把书合上,就听唐宝在旁边捂着肚子笑,“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会有这么纯情的人,居然还脸红了……”   那笑声贼贱,沈藏的脸更红了,像一个熟透的方形番茄。   陆知非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向唐宝,说:“不要笑了,你有蛀牙。”   闻言,所有妖都不约而同地看过去,唐宝急忙捂住嘴,所有的笑声就都戛然而止。   陆知非总有能瞬间让人闭嘴的办法。   而这时,商四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把钳子来,不怀好意地盯着唐宝,“听说你有蛀牙?”   唐宝整个妖一哆嗦,“四爷,四爷你冷静啊。”   “我很冷静啊。”商四善意地提醒着,手里的钳子咔咔作响,“别说话,一说话你的蛀牙就露出来了。”   唐宝咕咚咽了口唾沫,抿着嘴不敢说话了。可他这时才想起来,他来这儿是办正事来着。   可是抿着嘴怎么说话呢?   唐宝心里苦啊,这两个人一个杀人一个放火,太欺负人了。犹豫了一下,他往后退了一步,“四爷,四爷这回您真要帮帮忙啊,不然我的店就开不下去了!”   “关我屁事。”商四说。   “四爷啊,有鬼啊!”唐宝表情惊恐,“真有鬼啊!”   “鬼?”沈藏诧异。   “是啊是啊!”唐宝连连点头,“我跟你们说,太吓人了,我不是在淘宝开服装店吗?前几天有人跑我这儿来问我有没有寿衣卖,我当然说没有啊,我又不做那个生意。然后对方就没提寿衣了,就说我店里有几件衣服挺好看的,就下了单。我也没多想,就让快递送过去了,因为是同城所以当天下午就能到。结果你们知道啥,那快递送过去一看,那儿是个鬼宅!”   “老北平的鬼宅多了去了,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商四不怎么放在心上。   唐宝急忙辩解,“后面还有呢!鬼宅不是没人么,然后那快递员就想给我退件退回来,结果那包衣服就自己烧起来了!这还不算啥,关键的是衣服烧没了,可我这儿显示对方已经收件,还给我打了个五星好评!”   “五星好评,钱货两讫,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商四转着手里的钳子,说:“说不定是那个快递员在整你呢。”   唐宝严肃起来,“不会的,我后来不放心,想着我好歹是个妖怪,不怕。所以晚上偷偷去看了看,那个地方确实是个鬼宅,阴森森的。周围都没人,那会儿正好天黑了,我还看到一辆黄包车从我面前跑过去,妈卖批的没有乘客没有车夫,就那么一辆空荡荡的车从我面前过去了,吓死爹了!回去之后我也想息事宁人,结果今天早上我又收到了鬼宅的订单。那个人在旺旺上跟我说,上次穿了我家的衣服之后,他的朋友说好看,于是也想跟我买两件。”   商四终于来了丝兴致,挑眉,“然后呢?你卖给他了?”   “我哪敢不卖啊!”唐宝哭丧着脸,“万一对方真的是鬼怎么办?哎哟喂这年头连鬼都会上淘宝网购了,还跟我说么么哒卖萌,还能不能好了,你们说我要是有一件衣服不合他们的心意,他们给我打差评我都没地方说理去啊。你们说我堂堂国宝,为什么要这么惨,动物园里的老王下次肯定又要嘲笑我了,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宝生还有什么指望……”   唐宝声音悲怆,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于是商四说:“哦,那你去死啊。”   唐宝这下是真的伤心了,天理何在!宝宝何辜啊!日他的仙人板板!   其实刚才商四是学的陆知非的语气,那一声“哦”他自忖学了有七八分像。   他看向陆知非,但陆知非对此不予置评,只对唐宝说:“如果你少吃点糖,或许你的牙齿会活得比较久。”   “不要再说我的蛀牙了!蛀牙也是有尊严的!”唐宝跳脚了。   陆知非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哦。”   这好像是对商四这位拙劣模仿者的嘲笑。   商四微笑,他决定待会儿改试卷的时候即使陆知非全部答对,他也要扣陆知非六十一分的卷面分。   现在的少年郎,一点都不尊师重教。   “你们到底帮不帮我嘛。”唐宝眼巴巴地问,“那个快递小哥死都不肯帮我再送东西过去了,我自己可不敢去啊。”   沈藏有些迷糊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商四说:“既然有妖,为什么不能有鬼?不然星君岂不是要失业了?”   沈藏不知道星君是谁,但在书斋生活的日子告诉他一个道理,还是不要多问比较好,当一个安静的美男子才能活得长长久久。   “要送的衣服带来了吗?”商四问。   “带来了带来了!”唐宝连忙点头,转身从后面拖出一个包裹来,“你们看,三件衣服,一件男装两件女装,都是爆款。”   大家都看过去,陆知非却不由自主地皱起眉,“两女一男……”   说到死人,说到鬼,这个人员配比忽然让他想起件事情来。   商四见他皱眉,就问:“怎么了?”   “前段时间大学城里出了桩命案,有三个学生溺水死了,正好是两女一男。”   “这么巧?”唐宝惊讶。   “就是这么巧。”商四忽然笑起来,“我也忽然想起些事情来,你说的那个鬼宅的地址,从前是个戏园子,叫初华大戏园,我还在那儿看过《穆桂英挂帅》。”   “那可真是巧啊!”唐宝顿时来劲了,“四爷您要不去故地重游一下?”   “好啊。”商四出乎意料地爽快。   唐宝喜上眉梢,“那这包衣服就交给四爷啦,感恩!”   于是半个小时后,学会感恩的唐宝独自站在鬼宅前,欲哭无泪。后面商四、陆知非、沈藏还有太白太黑在对街排排站,一个个对插着衣袖看着他,像北京城里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大爷。   “你们能不能过来点啊?”唐宝有些怂。   商四朝他挥挥手,“要勇敢啊。”   勇敢你妹。   唐宝深吸一口气,“有人吗?你的快递到了!”   话音回荡在空荡荡的老街上,像水晕一般扩散。漆黑的夜里,有树叶在沙沙响,依稀还有风穿过破旧窗户的声音,有时像是低声的呜咽,有时又像是指甲刮过黑板的声音。   而除此之外,四周再没有别的声响。   没有回答,没有说话声,更别提相隔一个街区后繁华都市的喧嚣。   唐宝觉得自己心里凉飕飕的,忽然,“叮咚!”一声突然窜出,吓得他一个激灵。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那是旺旺的声音,连忙打开来一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只见那个鬼宅顾客给他发来了一条最新消息:收到快递啦,衣服很好看,下次还来光顾,么么哒~   然后唐宝几乎下意识地翻出最新的顾客评价,一条五星好评赫然在一秒前刷出,可是快递还在他手上啊!   唐宝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然而就在这时,一点火光自他眼前升起,他忙不迭把手里的包裹扔出去,就见那包裹刹那间被火舌包围,还没等落地,就烧了个干干净净,连一丝灰烬也没有。   “妈个鸡啊!”唐宝一退三步远,差点没把持住现出原形。   而就在他话音落下之时,他隐约听见有姑娘咯咯的笑声在空气中萦绕。就像人类的文章里说的那样,银铃般的笑声!   他妈的很恐怖啊!人类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比喻!吓死宝宝了!   “四爷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唐宝拔腿就往回跑,可是他怎么跑,感觉都离他们好远的样子。可是明明……明明他已经跑得气喘吁吁了啊!   这条街有那么宽?!   唐宝这样想着,脚下忽然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砰一声烟雾爆发的轻响后,一只圆滚滚的熊猫一脸懵逼地坐在地上,抬头,就见前方彬彬有礼的绅士搀扶着娇俏的小姐从黄包车上下来,珠光宝气的夫人踩着婀娜的步伐带来一阵香气,路旁亮起了霓虹,照着墙根下正在等待生意的车夫。   他僵硬地抬起脖子,看了看光鲜门庭上的大字——初华大戏园。 第31章 戏(二)   唐宝抬头看到戏园招牌的那一刹那,惊呼声在街对面响起。   “不见了!不见了!”太白太黑一蹦三尺高。   陆知非也不由惊诧,他刚刚看到唐宝向他们跑过来,可一个眨眼,人就不见了。他不由看向商四,“怎么回事?”   “鬼界。”商四上前几步站到那鬼宅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阴森的房子,“鬼界是指阴气过重后自然形成的一个结界,将人与鬼分割开来。一般来说,是很难形成的,而活人一旦踏入,就像入了某种幻境,一时半会儿难以挣脱。”   “那现在怎么办?”陆知非微微蹙眉。   “放心吧,唐宝是只熊猫,呼吸天地灵气,又受万民宠爱,福气大得很。鬼只会怕他,不会拿他怎么样。”商四说着,抬手敲了敲鬼宅黑色的木门。   “有人吗?”商四问。   黑漆漆的鬼宅一点灯火也无,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可明明知道里面没人,还要敲门,这画面就有点诡异了。   沈藏跟在后面,心里毛毛的,“鬼会应门?”   “叩问,这是礼貌。”商四解释着,随即用手推了推,发现门是锁着的。这是扇老旧的木门,很高很大,门上两个铜质的门环,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但这当然不是当初那个戏园子,戏园子应该是出于某种原因被推倒了,而后又重新造了这栋宅子。   商四将右手抵在门上,黑夜里他的衣衫无风自动。沈藏看得惊奇,就见商四黑色的大袖衫上忽然浮现出金色的绣纹。   那是一只造型很奇特的神兽,头部有点像麒麟,可偏偏身体上像背着个螺蚌。那金色的纹路在变幻着,看起来就像是那个神兽伸了个懒腰,栩栩如生。   商四手腕一抖,“去。”   那神兽才不情不愿地跑到他的衣袖上,而后又顺着商四的手跑到门上,低头嗅了嗅咬着门环的兽头,露出一丝嫌弃的表情。   至于它是嫌弃那兽头破旧,还是嫌弃它脏,其余人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沈藏看着这一切,觉得神奇极了,再转头看到陆知非,陆知非却很淡定,好像见怪不怪,那两个坐在他肩膀上的小胖妖怪还朝门上那神兽挤眉弄眼做鬼脸。   有点幸灾乐祸。   “开门。”商四道。   太白太黑赶紧接腔,摇晃着两条小粗腿儿,狐假虎威,“开门啊,图图!不要偷懒!”   图图?沈藏不由看向那神兽,就见它非常人性化地翻了个白眼,而后一溜烟蹿进了那个兽头里。下一秒,那兽头就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一声绵长幽怨的吱呀声中,门开了。   “好好在这儿看门。”商四摸了摸那兽头的脑门,随即大步走进去。   陆知非随后,两个小胖子依旧做着搞笑的鬼脸,“好好看门呀,图图!不带你玩儿!”   门环叮当作响,图图表达着自己的不屑。   走到鬼宅里面,两个小胖子才感觉到害怕来。   经年无人光顾的房屋里满是腐朽的味道,阴冷,且充满湿气。随意呼吸一口空气,都觉得喉咙里满是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灰尘。陆知非下意识地用衣袖遮住口鼻,而后,屋子里就亮起了烛火。   商四的指尖燃起黑色的火,点在蜡烛上,黑色便转为最正常的红色,照亮一方天地。陆知非这才看清楚这鬼宅的原貌。   看屋子里的摆设,还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风格,家具上没有盖白布,都蒙了厚厚的一层灰。一楼和二楼是贯通的,站在一楼大厅里往上看,就能看到二楼墙上挂着的硕大的一幅油画。   那是一张全家福,幽暗的烛火下,那些人的脸显得有些模糊,也有点可怖。就好像几个人站在二楼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你,乍一对上眼,把太白太黑吓了一跳。   “陆陆!”两个小胖子一左一右抱住了陆知非的耳朵,像两个大耳环似的。然而就在这时,他们明显感觉到身后有一股阴风刮过,冷飕飕地,直往他们脖子里钻。两个小胖子本来胆子就不大,这下可好,两条腿都开始打哆嗦,又不敢往后看。   然后就听一声不震动声带的,像是从死人嘴里发出来的嘶哑声音吹拂在他们耳畔,“我死得好惨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两个小胖子被吓得魂不附体,嘴巴张大无限大,“陆陆救命啊!!!”   这就等于,两个扩音喇叭对准了陆知非的耳朵一阵惊叫。那一瞬间,陆知非体会到了什么叫天堂地狱一瞬间,他还来不及见鬼,自己就要先变成鬼了。   “商!四!”陆知非忍无可忍。   商四从他背后探出头来,眨巴眨巴眼睛,“你叫我?”   陆知非满脸黑气,“我叫鬼。”   太白太黑这下反应过来了,铁定又是主人在吓唬他们。于是两个小胖子可伤心了,抽抽嗒嗒的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主人,坏蛋!坏蛋!”   商四摊手,一边自得其乐地往前走,一边耸着肩膀学,“嘤嘤嘤好怕怕哦,主人好坏哦,哈哈哈哈……”   远远的,门口还传来一声幸灾乐祸,“哈哈哈哈活该!”   沈藏目瞪口呆。   两个小胖子顿时哭得更惨了,就是没有眼泪地干嚎,就这一会儿,好像都哭瘦了。随后他俩又张开双手可怜巴巴地对陆知非说:“要抱抱,要陆陆抱抱。太白(太黑)好可怜,好可怜哦……”   陆知非无奈,把他俩从肩上抱到怀里。揉揉脑袋,拍拍背。两个小家伙很快就不哭了,屁股一拱一拱地往他怀里蹭,看到商四看过来,就立马“哼”一声转过头不理他。   “哟,长脾气了啊。”商四说。   “关你屁事。”陆知非冷冷地回了他一句。   两个小胖子也转过头来,“哼,陆陆说关你屁事!”   商四挑眉,这两个熊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然而就在这时,一缕飘渺如轻烟般的声音从远处幽幽传来。   说是从远处也不对,那声音若隐若现,好像从很远传来,又好像就在这里,就在他们身边。那声音像是女人的声音,又好像偏中性,咿呀婉转像是在唱戏。可在废弃的鬼宅里听到唱戏声本就是件很恐怖的声音,更何况这声音忽近忽远,忽起一个转折,那声音就突然高亢。   高亢之后又陡然一个回落,而后一声悠长的长调,像是经历了那段特殊岁月的洗礼,又被装进过老旧的留声机。在人世间游荡已久的鬼魂轻轻放下唱针,于是所有藏在那声长调里的悲伤、苦痛都萦绕在这间被时光抛弃的屋子里,静静发酵,扼住了来客的喉咙。   所有人顿时安静下来,有如芒刺在背。静悄悄的屋子里,只剩下那若隐若现的声音和他们的呼吸声,以及,小胖子的打嗝声。   “嗝。”   “嗝。”   ……   一紧张就会打嗝,怎么办?太白太黑欲哭无泪,然而商四却无暇理会这突兀的打嗝声,他在仔细听。   “非是我临国难……不问,见帅印又勾起……多少前情……”幽幽的唱戏声,断续的词句,逐渐在商四脑海中勾勒出一副久远的画面。   四根红柱撑起舞台,帘门掀起,花旦出场,水袖一甩,二胡、弦子、唢呐各种乐器汇成一片海,迎来满堂喝彩。   “《穆桂英挂帅》。”商四听见了,那唱腔中隐约夹杂着的喝彩声以及乐声。   “可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陆知非胆子大,思维还足够清晰,“从那个鬼界里?”   “恐怕是的,那个鬼界里应该还是初华大戏园的光景。”商四说道。   而与此同时,唐宝两条腿走路,慢慢慢慢磨蹭到戏园正门口。这里太奇怪了,他有些不安,但是周围人却对忽然出现的熊猫好像无动于衷。   更令他诧异的是,那些走近戏园子的人里,不光有民国时期珠光宝气的贵太太,还有穿着黄色连衣裙的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   时空好像错乱了,中西、古今全部混杂在一起,可没有人对此表露出任何诧异。除了唐宝。   唐宝原本想调头就跑的,可是除了戏园子这里灯光璀璨外,其他地方都黑漆漆一片。唐宝想起刚才他怎么都跑不过那条街的情景,明智地没有去尝试。   可现在怎么办呢?   难道要跟着他们一起进去看戏?   唐宝磨磨蹭蹭地跟着人群移动,看是到了门口,却发现那边挂着一个牌子——生人勿入。   什么意思?生人是指活着的人还是陌生人?所以所人类为什么总要造这种模棱两可的词?唐宝第一千两百十八次在心里吐着槽,然后低下头企图蒙混过关。   然而在门口检票的小厮一眼就看到了他黑白相间的肥胖身躯,掐着嗓子喊道:“喂,那个谁,你的票呢?”   “票?什么票?”唐宝抬起头来装傻,哆嗦着卖了个萌。然而他又忽然想起这个大戏园存在的时候,熊猫好像还没有被奉为国宝。   歹势。   “没票不能进场啊。”果然,小厮过来赶他了,“走走走,一边儿待着去,不要妨碍别人进场。”   那你至少告诉我怎么回去啊!我告诉你你这样对国宝会受到全国人民唾弃的!唐宝第一千两百一十九次在心里吐着槽,然后生活告诉我们,只要你不放弃,总会遇见希望。   “啊!是滚滚!”   “真的是滚滚啊!天呐好可爱!”   突如其来的惊叹让唐宝快速回神,他一抬头,就看到两个穿着花裙子的女生站在他面前,特别兴奋特别娇羞地小声尖叫,还不断伸手想来摸他。   然而唐宝却感觉一股凉意从他的大屁股里窜上头顶,妈呀,这两个女生身上穿的衣服,不就是他卖出去的那几件吗!   他幡然醒悟,这些都是鬼!全是鬼啊!   唐宝下意识地往后退,可是姑娘的手已经摸到了他的头顶,眼睛里亮晶晶的,“哇!软软的!是真的啊!”   唐宝浑身僵硬,他被包围了。愈来愈多穿着现代服装的人看过来,然后围过来,欣赏一只野生大熊猫。   虽然万众瞩目的感觉很好,可这些都是鬼啊!唐宝虽然是个妖怪,可只是个天赋技能为卖萌和吃吃吃的妖怪,哪儿捉得了鬼。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瞥见一辆黄包车路过,他赶紧用上吃奶的劲儿从人群里钻出去,坐上那辆车,“师傅快走!”   师傅回过头,苍白的骷髅脸上两排牙齿咔哒咔哒碰了两下,似乎在说:好啊。 第32章 戏(三)   “啊啊啊啊啊啊啊!”一声惊叫,刺破云霄。唐宝忙不迭就要下车,结果竟然看到那骷髅车夫脸上露出一丝受伤的表情,见了鬼了,一个骷髅也有表情。   那就更不能待了啊!   唐宝一骨碌滚下车,就在这时,他的后脖颈被人一把拎住,顿时遍体生寒,“放开我!放开我!老子可是国宝!”   “口气挺大啊。”   咦?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唐宝霍然回头,就见商四在后面挑着眉看他,还有陆知非还有沈藏。再一回头,什么骷髅车夫、大戏园子,都不见了,四周黑漆漆一片,只有那鬼宅依旧矗立在那里。   “我回来了!”唐宝喜极而泣。   商四问:“你刚才在那边看见什么了?”   唐宝赶忙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你们不知道,刚才那一切跟真的一样!”   “生人勿进,看来只有拿到票才能进去看一看了。”商四望向鬼宅的方向,微微眯起的双眼里,仿佛倒映着刚才唐宝亲眼见过的霓虹。   “你想进去看?”陆知非问。   “一帮游离人世的鬼魂在这里搭台唱戏,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商四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而且,刚才那首曲子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商四说要去看戏,那就是一定要去看的,只不过不是今天。   鬼界难开,一行人先回了书斋,然后商四叫来两个小煤球,问了问鬼宅的情况。   “那儿每到月半,鬼气就会变得很重,所以我们一般都不太靠近那边。”小煤球回答着,“不过一直也没听说那里闹出过什么事,所以也没人去管。”   月半?商四看了眼窗外的满月,确实是月半了。   这时,东风快递来了。   “四爷,你的快递。”他从窗户里跳进来,取出一个文件夹放在桌子上。   商四麻利拆开,看了一眼,随即递给沈藏,“你的。”   “我的?”沈藏看了一眼,只见那文件袋里装的都是身份资料,包括身份证、户口本、护照以及各种相关文件。沈藏喜出望外,连忙道谢。   商四摆摆手,对东风说:“你再让他帮我查一下春生路27号那栋宅子的相关资料,我有急用。”   “包在我身上!”东风拍拍胸脯,然后立马变身飞走。   陆知非正好端着牛奶从厨房出来,听到他们的谈话,不禁问:“那位故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故人毕竟是故人,若他死后仍困于那个地方,无法转世投胎,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商四接过陆知非递过来的牛奶,皱皱眉,“为什么是牛奶?”   “晚上喝茶不好。”   商四皱了皱鼻子,很勉强地喝了一口,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诶,你怎么还在这儿?”   “你不希望我在这儿吗?”陆知非反问。可这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   那厢商四却已经耸耸肩,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快十点了,今晚你就住这儿吧。”   陆知非还没答话,旁边正在喝牛奶的两个小胖子霍然抬起头来,点头如捣蒜,“好啊好啊好啊!”   商四看着他们嘴边的一圈奶渍,忍俊不禁。   陆知非也就没再推辞,顺理成章地住了下来。   客房还是那间客房,还是几天前陆知非住过的那个模样,一点都没动过。浴室是公用的,商四是个爱享受的主,醒来之后嫌原来的浴室太小,所以在自己房间隔壁弄了个大浴室,光是浴池就占了大半的面积,像个小池塘。里面还每日都燃着不知道什么香,薄雾缭绕宛如仙境。   此时太白太黑正骑着小黄鸭在浴池里划水,对于他们来说,眼前这片浴池就已经是碧波海了,足够他们乘风破浪。   “冲啊——”   而陆知非呢?   他正靠在浴池边上,反复思考刚才的那个问题。   到底为什么要那么问呢?   他想着想着,就有些犯困。抬手看了看已经有些发皱的皮肤,便叫两个小胖子上岸。小胖子还意犹未尽,但贵在听话,游到岸边排排站好,害羞又扭捏地捂着自己的小黑黑和小白白,低头看自己白白胖胖的脚趾。   陆知非一边忍着笑一边给他们擦水,擦完了,他才从浴池里爬起来,裹上浴巾。   然而这时,后面忽然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你们到底洗好了没有?”   那声音太熟悉,陆知非回头,就见商四盘坐在浴池对面,一脸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说:“我都等了快半个小时了。”   陆知非僵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问:“好看吗?”   商四回忆了一下,中肯地评价道:“还可以。”   陆知非神色平静,忽然问:“你有尺子吗?”   商四愣了一下,答案脱口而出,“没有啊。”   “哦,你无耻啊。”陆知非云淡风轻地扫了他一眼,然后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抄起两个小胖子开门就走。   他的房间就在浴室的另一边。   “砰!”一声,门关上,商四也终于反应过来尺子和无耻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他不由失笑,摇摇头解开衣服走进浴池里,舒服地发出来一声喟叹。   过了一会儿,已经擦干头发正准备上床睡觉的陆知非就听商四在隔壁浴室里喊,“陆知非,我要吃煮鸡蛋,再给我温一壶酒过来!”   陆知非没有理他。   商四继续喊,“小鹿鹿?”   陆知非依然没有理会。   商四从水池里站起来,走过去刷一声打开他的房门,“我要吃煮鸡蛋。”   陆知非看到他光裸的上半身,以及被水沾湿的紧紧贴在身上的裤衩,在心里告诉自己:陆知非,你要知恩图报啊。   于是厨房的灯亮了又暗,陆知非端着煮好的鸡蛋和酒,送到浴室里。   朦胧的雾气中,商四正背靠着池壁,两条胳膊向后搭在边沿,微微仰着脖子,眯着眼舒适而惬意。滴滴水珠划过他硬朗的侧脸,又顺着突起的喉结滑下,顺着结实好看的肌肉线条,归于水中。   陆知非垂着眼,把东西放下就走。   商四抬手去拿酒盅,去不经意间抓住了他的手腕。触感不对,他睁眼一看,忽然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向陆知非靠近,半个身子从水里探出来,带着无限的好奇打量着陆知非,“怎么脸红了?”   “我有吗?”陆知非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放手。”   商四笑笑,放开他,转而拿起酒盅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继续惬意地靠在浴池里。陆知非当然是转身就走,脚步不紧不慢,可不知为何,心跳得忽然有些快。   他回到自己房里,倒头就睡。   而啜着小酒的商四转头去拿水煮蛋,意外地发现陆知非已经帮他把蛋壳全部剥好了,一个个白嫩嫩的鸡蛋看起来赏心悦目。   翌日。   东风一大早就带来了商四要的东西,那时陆知非还没走,所以听了一耳朵。那栋宅子的主人叫林静音,今年已经九十八岁高龄,履历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人,子女都是海归,平时工作繁忙,所以老人现在住在城郊的一个高档疗养院里。   “四爷,你认识这个林静音?她是你老相好啊?”出去嗨了一整夜的吴羌羌又准时出现在早餐桌上,咬着荷包蛋,问。   商四捂着自己的心口,觉得要被吴羌羌给气死了,“我睡了一百年,她才九十八岁,好吗?”   “是哦。”吴羌羌恍然大悟。   随后吴羌羌又问:“那你那个故友是谁?话说你们昨天去鬼宅竟然不带我,太不够意思了。”   商四懒得理她,可吴羌羌闭不了嘴,“既然是有关于鬼界的事情,怎么不找星君呢?”   “不,这件事暂时不能告诉他。”商四坚定否决,“鬼宅每到月半便鬼魂聚集,可是从来没有出过事,说明他们并不是在搞什么害人的勾当,所以没有惊动星君。但一旦被他知道了,不论好坏,必定先全部押解回去,那我还听什么戏?况且星君这人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才不要跟他一起听戏。”   “听戏……”吴羌羌琢磨着,忽然灵光一现,“啊,我想起来了,四爷你是说小眉烟吗?小眉烟死了啊!烧死了!”   “烧死?”这让商四始料未及,“怎么回事?”   “那大概是几几年来着?二八……还是二九年?反正四爷你那个时候睡了挺久了,小眉烟也已经成了初华的名角儿,老有名了。每次登场,那花篮都能从门口摆到下一条街,不过那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戏园里忽然走水,死了一大票人,轰动北平啊!”   吴羌羌的思绪不由飘回了一九二九年的冬天,她去祭拜了六爷,刚回到书斋,就看到远方忽然有火光亮起。那时候北平也不太平啊,三天两头的出事,她爬上房顶去看,就见漫天的鹅毛大雪里,那火烧得格外得旺。   四周一片喊着救火的人,穿着各式各样军装的人把戏园整个围住,剑拔弩张。   商四忽然察觉出一些异样,“里面死了什么人?”   “据说是一批外国人,包了场的,所以也没人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反正就是一把火全烧没了。”吴羌羌本来就爱八卦,更何况里面有小眉烟,所以那会儿打听了很多,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总而言之,这事儿各有各的说法,有说是暗杀,有说是班主的仇家上门寻仇、别的戏园抢生意,还有说是张大帅的太太干的。”   “前面几个还好说,后面那个张大帅又是谁?”商四可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吴羌羌激动起来,“哎呀四爷你不知道,那会儿起来好多个军阀,张大帅是东北那旮旯的。人帅!枪多!北平的姑娘都喜欢他!”   商四敲敲桌面,“注意口水啊。”   吴羌羌赶紧擦把口水,继续讲:“哎呀这不是重点啦,重点是张大帅后来讨了个老婆,但是没过多久呢,坊间又在传他跟小眉烟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张大帅的老婆可是个狠角色啊,在那个年代,有权有势的谁没有个几房姨太太,可张大帅一个都没有。有人说张大帅痴情,可后来不是又出了个小眉烟么,所以大家都在猜是不是张大帅的老婆趁他外出打仗的时候,把情敌给卡嚓了。”   吴羌羌故作凶狠,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一旁默默旁听的沈藏咽了口唾沫,人类真可怕。   但陆知非却有异议,“就算是报复,也不至于把整个戏园子的人都烧死吧?里面可还有那么多外国人。”   商四点头表示同意,吴羌羌顿时一脸你们都不懂的表情,“那天可是有人看到她进的戏园子,然后她就消失不见了!不知道是被烧死在里面还是逃了,那你们说这跟她有没有关系?肯定有关系啊!”   这倒确实是个证据。   陆知非忽然有个联想,“张大帅的太太叫什么名字?”   商四一听,也向吴羌羌看去,可吴羌羌却忽然卡壳了,“我记得好像是叫林……林什么来着?”   “林静音?”沈藏一脸惊讶。   “还有一个问题。”陆知非正色,“小眉烟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旦。”商四说。   吴羌羌随即接腔道:“哎哟小眉烟的身段和嗓门那可是北平一绝啊,四爷都夸过的,对不对?”   “要你多嘴。”商四白了她一眼,站起来说:“今天你不准出去鬼混了,帮我继续盯着那书生。我要出门一趟。” 第33章 戏(四)   商四去了城郊的疗养院。   疗养院很大,光是那个十几米宽的大门就让普通人望而却步。门口还有保安,铁门上装着电子锁,出入必定很麻烦,这也意味着,住在里面的人非富即贵。   商四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疗养院花园的一角,然后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慢悠悠地在里面走着。东风带来的资料里有林静音的照片,一个满脸皱纹但收拾得很干净的老太太,花白的头发绾着发髻,笑容平和。让人忍不住想,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   但可惜的是,人终究敌不过岁月侵蚀,林静音在几年前患上了老年痴呆。   很快,商四就在一座小凉亭里发现了她。漂亮的小护士正弯腰给她盖上毛毯,而她怔愣地看着远处的低矮青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护士跟她说了句什么,就跑开了,大概是去拿东西。商四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轻轻喊了一声,“林老太太?”   老太太没有回话,依旧怔愣着出神。   商四继续问:“老太太还记得小眉烟吗?”   小眉烟三个字就像一句咒语,一下子就把老太太的魂儿给勾了回来。老太太露出动容的表情,眼神里满是追忆地转头看向商四。商四适时拿出一张照片,“你看,是他吗?”   那是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背景是一个大戏台,商四揣着他的红茶壶坐在戏台前的一把太师椅里,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花旦。他还穿着戏服,粉色的水袖搭在椅子上,端庄静雅。   这就是小眉烟。   老太太的神色激动起来,枯槁如枯枝的手微微颤抖着抚摸过小眉烟的脸,浑浊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湿润。   “你认识张大帅的太太吗?”商四又问。   早前在书斋里关于林静音和张大帅的猜测,商四一早就知道是错的。当年走水的时候,林静音才十二岁,不可能嫁给张大帅,但相同的姓氏代表她跟那位张太太之间或许有什么联系。   老太太的眼里闪现出一丝迷茫,她好像有些记不清了。商四也不催她,任她在那边仔细地想着。过了片刻,老太太的脸上露出一丝孩童般的欣喜,“小姐,小姐嫁给了大帅,是小姐……”   商四了然,那这位林老太太,估计就是当年的陪嫁丫鬟了。这也代表她可能是活下来的唯一知情人,因为小眉烟死了,张太太不知所踪,而张大帅在火灾发生前去打仗,战死沙场。   老太太继续感叹着,她望着青山,思绪却好像回到了遥远的民国,“小姐和大帅,好啊……大帅对我家小姐,可好了……可好了……”   “怎么个好法?”商四问。   闻言,老太太的嘴角露出微笑,仿佛自己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看着主子们甜甜蜜蜜而害羞不已,“他们去骑马,去打猎,但是都不带我去,说小姑娘家家的,不要做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儿……哦,他们会带我去游湖,就在后海,岸边上都是酒楼啊歌台啊,香味飘出好远好远……”   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摩挲着那张照片,深陷回忆中无法自拔。或许对于一个走过动荡岁月的人来说,现世的平和都会在衰老时逐渐淡去,而那些深藏在记忆中的过去,反而变得格外清晰。   “那你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了吗?你家小姐去了哪里?小眉烟又去了哪里?”商四的声音平缓,顺理成章地切入她的回忆中,而没有丝毫突兀。   然而老太太皱起眉来,反复思索着,大脑却又逐渐变得混沌。   商四看她再度变得浑浊的双眼和紧皱的眉头就知道问不出什么了,而这时,匆匆赶回的小护士看到了他,顿时警惕:“你是谁?”   商四站起来,转身,“我是林老太太的亲戚,来看望她的。”   看到商四俊朗的脸,小护士顿住。商四随即从凉亭中走出来,语气稍稍带了点责问,“老太太有老年痴呆,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待在亭子里?”   小护士赶紧解释,“我、我就是去拿点东西,真的,我就去了一小会儿。”   商四的表情缓和一些,“下次不要这样了,好好照顾她,知道吗?”   小护士连忙点头,下意识就没再对商四的身份再进行追问。而商四俯身从老太太手中拿出那张照片,没有多留。   老年痴呆是个很麻烦的病,想要从老太太口中探寻到当年的真相,或许得花上不少时间。   陆知非今天下午没课,所以中午的时候就回到了书斋,可把太白太黑乐坏了。到了下午,商四还没回来,唐宝又来了。   不用说,他肯定又接到了来自鬼宅的订单。   唐宝觉得自己真是衰透了,昨天晚上回去失眠了一整夜,黑眼圈都出来了,结果今天又来。更衰的是左等右等,商四都没回来,吴羌羌也不见人影,老竹子好几天都没来书斋了,沈藏忙着谈恋爱,而小乔还在南英那儿。   等了半天,唐宝默默地把目光落在陆知非身上。   “陆大仙!”唐宝扑过去抱住了陆知非的腿,“帮帮忙啊!”   陆知非淡然地站在原地,“我只是个普通人类。”   “能在书斋这种地方立足你就是人类中的斗战胜佛啊!”唐宝呜呜地哭诉,“说好的同城半天内送到,再不把货送过去他们要来投诉我啦,好可怕!我不要一个人过去啦!”   说曹操,曹操到。唐宝的手机上传出叮咚叮咚的声音,是鬼宅那边的客人来催货了。   陆知非叹了口气,看了眼门口还是没有商四的身影,发短信过去也石沉大海,于是点了点头,“只要把货送到就可以?”   唐宝连忙点头,“对对对,把货送过去然后立刻就走!”   既然鬼宅那边并没有出过什么事,货也已经送过两次了,陆知非便答应帮唐宝跑这一次。很快,一人一妖就到了鬼宅前,此时天还没有全暗,天边透着几丝昏黄的微光,鬼宅还跟昨天一样静静矗立在那儿,倒显出几分祥和宁静来。   陆知非把包裹放在鬼宅门口,喊了声“快递来了”就转身离开,从头到尾没有多余的举动,也就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再转头时,那包裹已经化为火光消失,而唐宝的旺旺上也收到了来自客户的好评。一切都很顺利,唐宝感激涕零,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糖请陆知非吃,还羞哒哒地去牵陆知非的手。然而他还没牵手成功呢,就被人一把抓住后衣领给拎了起来。   唐宝蹬着两条小短腿,吓出一身冷汗,“谁?!放开我!”   那人把他转了个身,然后唐宝就看到商四满脸黑气地盯着他,“你说我是谁?”   唐宝秒怂,“哈哈哈哈是四爷啊,好巧啊!”   “巧你个二百五,谁准你差遣我书斋的人了?”商四那眼睛一眯,威压大得唐宝想立刻给他跪下。   唐宝的小心脏颤啊颤,然而商四却没再把他怎么样,转过头瞪了一眼陆知非,“跟我回去。”   于是几分钟后,在书斋里等着的太白太黑就看到自家主子把陆知非给带回来了,手里还拎着现了原形的唐宝。然后他把唐宝随手一丢,唐宝一阵“哎哟”滚到客厅里,太白太黑连忙往左右一闪,绕过唐宝直扑陆知非,“陆陆、陆陆,你回来啦!”   陆知非弯腰把两个小胖子抱起来,而那厢唐宝滚了个头晕转向,不得不感叹一句同妖不同命啊。   不过还是正事要紧,唐宝一骨碌爬起来化成人形,问:“四爷,那个鬼宅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今天又有人下单,哎哟妈卖批啊我不如改开寿衣店得了。”   商四瞅了他一眼,气还没消,“关我屁事。”   “四爷,四爷您不能这样噻。”唐宝连忙讨饶。   陆知非看他实在苦恼,便说道:“是我自愿帮他的,只是送个快递而已。”   “只是?”商四挑眉,眉目如刀锋,那些迫人的威势便如刀锋上的寒芒,让他只是坐着,便给人无限压力。   但这压力落在陆知非身上,却小之又小,因为大魔王总是护短的。   陆知非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暖意,伸出手,平静地语气较之以往多一份柔和,“你在我手上写过字,如果有危险,我知道你会来救我。”   “哼。”商四冷哼,然而那如山般地威压却转瞬间褪去大半。   唐宝暗自松了口气,然后就见商四对陆知非说:“以后没有我的准许,不准擅自行动,知道吗?”   “知道了。”陆知非应下,这茬就这么揭过去了。   尽管商四还在念叨着“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像吴羌羌一样不让人省心”,但陆知非知道商四已经气消了。   陆知非转头敲了敲太白太黑的头,“是你们告的密吧?”   太白太黑赶紧抱住他的手,“陆陆!主人,坏!唐宝,坏!太白(太黑),爱你!”   话音落下,陆知非噗嗤笑出来,商四气得把两个小胖子的玩具球扔过来,“两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小胖子机灵,往陆知非怀里一躲,没砸着。   商四翻了一个白眼,这时,吴羌羌回来了,还带回了意想不到的消息。   “你们猜怎么着?刚才我出去一打听,当年那场大火很多妖怪还记得呢,然后就有妖回忆起来说,亲眼看见过那位张太太杀人!就在四九胡同,大晚上的,夜黑风高啊,她穿着旗袍踩着高跟鞋,三下五除二就把人脖子给拧断了!”   “哇……”太白太黑和唐宝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陆知非也讶然,如果张太太真是这样的很角色,或许真的干得出火烧大戏园的事情。唯有商四,忽然笑了一下,“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怎么回事了。”   吴羌羌一喜,“真的吗?”   “那得验证过后才知道。”商四说道:“我今天去书市转了一圈,勉强找到一本《北平旧事》,或许还能看一看。”   吴羌羌说道:“或许我们可以直接进到鬼界里问小眉烟啊,四爷你不是说听见他唱戏的声音了吗?”   “想要听戏,自然得拿着票进去。我刚才托老鬼去办了,他还需要点时间。”   “咦?老鬼不是人类吗?我记得他好多年前就死了,我还给他送殡了呢!”吴羌羌诧异。   “我说的是他的孙子,他们家的阴阳眼是可以遗传的。”商四说。   吴羌羌这才了然,“我说呢。”   商四随即站起来,准备回房去书中一探究竟。陆知非看着他的背影犹豫片刻,追上去,“可以让我一起去吗?”   “你想去?”商四回头。   陆知非点点头,他忽然很想知道,那个小眉烟是个怎么样的人。   商四也没在意,毕竟是人就有好奇心,于是说道:“想来就来吧。”   依旧是那个空房间里,陆知非再度换上了那身学生装,看商四挥笔画下一个法阵,再把那本封面已经破损的蓝色线装书放上去。   回头,他朝陆知非伸出手,“里面的空间可能有些不稳,待会儿抓住我的手不要放开,知道吗?”   看着商四伸出的手,陆知非这次淡定许多。他伸手与之交握,下一秒,阵法光芒大放,他下意识地闭眼。再睁眼时,他已经和商四站在了北平街头的某个僻静巷弄里。   “跟我走。”商四说着,拉着陆知非走出巷弄。   外面就是繁华街道,商四一边走着,一边给陆知非解释,“民国时期战乱频发,天地元气被搅得一团乱,书籍也很少有能完整保留下来的,所以很难有书能形成自己的书中世界。这一本是残缺本,少了最后几页,所以我用阵法加固了一下。”   陆知非听着,余光扫过路边的店铺商贩,忽然发现街上的气氛有些微妙。怎么说呢,一九二九年的北平,离战争彻底爆发也没有多远了,可街上的气氛并不怎么凝重,反而萦绕着一股喜气?   而商四接下去说的话,正好解决了陆知非的疑惑,“巧的是,这本书里正好有一小节记录了张大帅大婚的事情。”   毫无疑问,他们现在所处的时间正好是大婚当天,迎亲的队伍很快就要经过这里,因为陆知非已经听见了敲锣打鼓的声音。远远望去,扛着枪的士兵在前面在前面开路,各个喜气洋洋、精神气十足。后面一匹高头大马,马脖子上绑着红色的绸带,英武的军官穿着铁灰色军装,戴着白手套拿着马鞭,气宇轩昂。   陆知非跟着商四退到路边,小声问:“那就是张大帅?”   “张韫之。”商四看到骏马后的轿子,说:“看来他已经接到新娘子了。”   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慢,很快,就来到了两人所在的路段。陆知非凝眸看过去,张韫之大约三十左右,剑眉星目,无愧于吴羌羌对他的评价。而后面那顶大红轿子却被帘子遮着,让人无法一探究竟。   陆知非正有些遗憾,就听商四说:“看我的。”   说罢,商四垂下的手悄悄做了个手势,街上便吹来一缕风。那风吹过张韫之的鬓角,吹起地上的花瓣,然后在不经意间,掀开了红色的轿帘。   新娘子的容颜只在刹那间显露,然而只是那惊鸿一瞥,就足以掀起周围一片惊叹的浪潮。   “嗳你看见没,新娘子好漂亮啊!”   “那是,张大帅的新娘子,能不漂亮吗?”   “难怪之前藏着掖着谁都没见过呢,敢情是长得太漂亮了不想教别人看去啊。”   “可不是……”   陆知非听着周围的议论,心里也很赞同。新娘子确实很漂亮,杏目朱唇,五官是极标致的,很美艳,但却没有脂粉气。   然而身旁的商四却忽而叹了口气,陆知非不解地看过去,就见他嘴角噙着无奈的笑,说:“那是小眉烟。”   “小眉烟?!”陆知非着实愣住了。   “是啊。”商四的目光追随着那娶亲的队伍,悠悠说道:“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厉害又善妒的张太太,只有小眉烟。” 第34章 戏(五)   “你一早就猜出来了?”看着逐渐远去的娶亲队伍,陆知非忍不住问。   “感觉罢了。”商四牵着他重新混入人群,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地走着,“我认识的小眉烟,是个虽然混迹风尘,却傲骨铮铮的人,我实在很难想象他会跟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暗通款曲。如果张大帅已有家室,却还对他献殷勤,甚至用权势压迫,那我猜小眉烟一定更乐意拧断他的脖子。”   商四描绘的小眉烟,无疑跟之前陆知非想象中的小眉烟,有很大出入。那个年代的戏子,总是在小说和影视剧中扮演着一种悲情角色,而小眉烟好像很不一样。一个可以徒手拧断别人脖子的戏子,当然很不一样。   但陆知非更好奇的是另一件事,“即然你说小眉烟有傲骨,那他怎么会甘愿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嫁给张韫之?”   “这就是我们要去查证的事情了。”商四说着,稍稍加快了脚步。然而走了几步他又忽然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天,说道:“好像稳固下来了。”   稳固?陆知非也抬头看了看,一根柳絮飘飘悠悠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缓缓落在他的鼻尖。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而这时,商四放开了一直牵着他的手,“走吧。”   哦,原来稳固是这个意思。   陆知非看了看自己的手,跟上去。   商四是要去张大帅府上找小眉烟,可这会儿人家应该正在拜堂,陆知非问:“不倒转时间回去看吗?”   商四摇摇头,“空间好不容易稳固下来,一旦翻页,恐怕又会再次动荡起来。而且,这本书我们恐怕只能进来一次,小心为上。”   于是两人到了大帅府,商四略施障眼法,就带着陆知非堂而皇之地从警卫眼皮子底下走进去。   陆知非紧张倒是不紧张,可架不住商四太自在,进去之后随意找了桌空着的酒席坐下,还抬眼,拿着把不知道从哪来的折扇往旁边空位一指,“坐。”   站着太显眼,陆知非只能坐下。扫视四周,小眉烟不在,应该已经拜完堂回后院了。而此刻商四已经老神在在地喝起了酒。   陆知非忍不住问:“我们不是来找小眉烟吗?”   “非也非也。”商四摇头,“故人喜宴,岂有不喝之理?”   陆知非无话可说。   商四继续往空了的小酒杯里斟酒,道:“而且我饿了。”   “饿了就不该只喝酒。”陆知非不赞同。   商四扫了一眼酒桌上的菜,瘪起嘴,“大帅府伙食不好。”   许是这句话里的委屈太浓,隔壁桌的一位妙龄姑娘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素手掩着嘴,忍不住转过头来看到底是哪路神仙敢嫌弃大帅家的伙食。   商四微笑着举起酒杯向她示意,眨眨眼,那俊朗的侧脸上晕染着这喜庆日子里好看的灯火,让那姑娘不禁红了脸,略带娇羞地低头还礼。   商四笑得很快意,喝得也很快意。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陆知非坐在旁边默不作声,于是支着下巴问:“不饿?”   “还好。”陆知非神色平静。   商四却好似隐隐约约感觉到陆知非的沉默与以往有些不一样,虽然他不知道不一样在哪里,不过这也无碍。他夹了一筷子菜在陆知非碗里,“你喜欢吃的,吃点儿吧,饿坏了肚子,可别说我压榨劳力啊。”   陆知非看着碗里的菜,微怔,“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平日里陆知非做菜,总是挑商四和吴羌羌他们爱吃的做,甚少考虑到自己的口味。虽然一个人吃饭时总会有所偏好,可陆知非自忖表现得应该很不明显。   商四看着他疑惑的脸,就笑了。那微微挑起的眉眼里有一分得意,两分微醺和七分风流,抿一口酒,说:“这天下就没有爷不知道的事儿。”   陆知非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月光和人间烟火气缭绕的夜晚,商四的脸在朦胧之中愈发清晰,而他的心里似乎有一根幼苗破土而出。   大帅府的红灯笼和宾客的欢声笑语都催人醉,陆知非心里也有些微醺,因为商四在那棵幼苗上,浇的是酒啊。   一场喜宴,宾主尽欢。   “张韫之回后院了,我们也走吧。”商四放下酒杯,站起来。   陆知非回神,这才发现一场酒宴下来他根本没有把目光放在张韫之身上,此刻抬眼去看,才发现宾客们都在退场了。   他连忙站起来,跟着商四避过人群来到后院。   打扰人家的洞房花烛实在是件很缺德的事,可机会只有一次,陆知非和商四也不能在外面等一夜。   所幸张大帅不是浪得虚名,两人只是在新人居住的小院里踱了几步,卧室的门就开了。张韫之手里拿着枪,冷峻、从容,“你们是谁?”   “小眉烟的朋友。”商四微笑。   张韫之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而房内的人听到这话,也警觉地出来看了一眼。   起初那美目里已经聚起了杀意,可一看到商四那张脸,杀意尽退,惊喜涌现,“四爷!”   小眉烟一步跨过门槛,连新郎官都不管了,径自朝商四走去。但他还是克制的,走到商四面前便停了下来,举止大方地朝商四见了见礼,“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商四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张韫之,揶揄道:“这久得你竟然都嫁人了,也不请我喝一杯?”   “四爷神出鬼没,我哪里请得到你。”小眉烟笑着,惊喜的心情稍稍平复,转身对张韫之说:“可否再摆一桌?”   “当然。”张韫之没有问客从何处来,端的是一个沉稳大方,拍拍手,“来人,再摆一桌酒席,取我的好酒来。”   于是月色下,一桌酒席又在小院里摆起。吃不吃倒是其次,借着酒叙旧才是正理。   “四爷这些年去哪儿了,连听戏都不来了。我这请柬托人几经辗转,都没送出去。”小眉烟给商四倒着酒,问。   商四却瞥了一眼张韫之搭在小眉烟腰上的手,目光与张韫之来了个交汇。张韫之的目光就像个波澜不惊的深潭,看似平静实则危险。商四在审视着他,他也在审视着商四。   商四毫不怀疑,如果他对小眉烟表露出什么别样的心思,或者图谋不轨,这个男人绝对不介意在新婚之夜见一点血。   这跟小眉烟倒是很配。   “别说我了,你这又是怎么回事?”商四看了看小眉烟身上的大红嫁衣。   身为一个男子,却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嫁给另外一个男人,小眉烟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羞愤之色,“这事儿说来话长,究其原因,是一年前我在四九胡同杀了个人。”   一九二七年冬夜,大雪覆盖了整个北平。   月色无声,四九胡同的阴影里走出一个绝色佳人,穿着大红勾金的旗袍,一双笔直修长的大腿露在外面,几乎与雪一样白。她像是从某个温暖的舞会现场走出来,从胡同口走出来时,披上了一件素色的狐裘大衣。   她没有回头,高跟鞋细细的鞋跟踩进雪里,不疾不徐地在离开了胡同口。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很快,她的脚印被覆盖,彻底消失无踪。   直到第二天早上,巡街的人才在胡同深处发现了一具被拧断了脖子的尸体。那是北洋政府的一位高官,各方的情报都指向他是个汉奸,但这事儿没有摊到明面上来讲,查还是要查的。   这事儿闹到张韫之面前,他起初不想管,虽然他知道凶手长什么样子。   那天晚上张韫之就在附近办事,但他是单刀赴会,没有带兵也没有开车。办完事出来,张韫之的心情有些糟糕。一切需要动用武力来解决的事情,都不是好事情。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烟来,想抽一根。可惜的是烟也被血染红了,这让他的心情更加不悦。   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从不远处那个胡同口转出来的女人。大半夜的,一个打扮艳丽的漂亮女人出现在空无一人的胡同口,不是鬼,就是杀人犯。   但如今这世道,魑魅魍魉都开始大行其道,这样一个女人的出现,也就丝毫不奇怪了。   张韫之没有叫住她,而当那个女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他走进那个胡同看到尸体的脸时,心情就忽然变好了。   所以,张韫之决定放那个漂亮女人一马。   然而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打破了他的这个想法。大姨陪着老太太专程从东北赶过来,要张罗他的婚事,三天之内给他看了不下二十张姑娘的画像。张韫之没办法把长辈打包从家里丢出去,很苦恼。   面对张韫之的不配合,两位长辈只好亲自挑了一位,订好了戏园子的票,然后下死命令让张韫之带她去看戏。   张大帅心里苦啊,但当他坐在戏园子里,看到那个花旦穿着戏服从帘后转出来时,他忽然觉得来看戏是个不错的决定。   虽然这个花旦画着油彩,可张韫之还是很肯定这就是那天晚上的那个女人,因为他很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耳朵上有一颗很小的朱砂痣。   更妙的是,她竟然是他。   于是小眉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上了张韫之,三番五次过来截他的道,实在是很讨厌。有时他甚至会从窗口跳进后台的化妆间,就为了过来抽根烟。   然后小眉烟把窗子给钉死了,隔天,张韫之就叫手下的兵把他窗子给卸了。可是后天下了场雨,窗户没来得及重装,于是雨水打湿了小眉烟的梳妆台,毁了他大半的胭脂。   小眉烟气得戏也不唱了,于是张大帅只好在晚上偷偷翻墙去他窗口下站岗,并且赔了他一大箱子的胭脂。   其实小眉烟很看不懂张韫之这个人,他既不像其他的达官显贵那样花样百出地追求他,但好像又有点那个意思。可大帅府那个地方,小眉烟并不向往。   他可不想以后当个见不得人的外室,然后跟张韫之的大姨太、二姨太、三四五六七八姨太争宠。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当小眉烟再次拾起林香这个假身份活动的时候,那桩被拖了大半年的案子终于找到了他头上。   小眉烟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那就是等手头的任务结束,立刻撤出北平。张韫之也没想到在他刻意隐瞒之下,还有人能查到小眉烟头上,但他知道的时候,前去抓捕林香的人已经在路上。   小眉烟被堵在了房子里,这处小院子是他以林香的身份买下来的。买下的时间是在一年前,平日里只有一个瘸腿老大爷看管,而半个月前,小眉烟从人贩子手里救了个小丫头,也住在里面。   他们并不知道林香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个父母双亡来北平谋生的可怜女子。   小眉烟无法确认如果他逃了,这两个人会不会因此受牵连,所以他等到了最后一刻。敲门声响起,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断了。   然而,急促的马蹄声紧随而来。   一道熟悉的低沉磁性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入小眉烟的耳朵,“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张大帅!”门外人的惊呼声道破了来人的身份。   那时候小眉烟在想,张韫之如果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会作何感想。他甚至暗自设想了一下如果两人交手,他有多大的几率能逃脱。   但如果可以,他不想跟张韫之刀剑相向。   然而张韫之接下来的话,让小眉烟愣住。   “我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你们可知道里面的是谁?”张韫之的话里夹杂着冰冷的怒气。   “大帅息怒,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回话的人诚惶诚恐,“只是这案子迟迟未破,有人怀疑……”   “怀疑什么,怀疑我张某人的未婚妻是杀人凶手吗?”张韫之抽出腰间的枪,抵在那人额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毙了你?”   话音落下,门里门外的人都愣住了。   然后,求饶声打破了平静,“大帅饶命!饶命!我们真的不知道里面这位是您未婚妻啊,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您千万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小眉烟眨巴眨巴眼睛,这事儿,真是始料未及。 第35章 戏(六)   “事情大约便是这样了。”清雅的声音,为故事画上终结。   可月夜下,小眉烟眉头舒展,丝毫不见郁结。商四便知道那次张韫之给他解了围之后必定又发生了什么,否则小眉烟不会就这样被张韫之拐回家。   但那就是人家夫夫之间的恋爱往事了,商四可不像吴羌羌那样八卦。   说完了自己的事,小眉烟忍不住看向陆知非,“四爷还没给我介绍呢,这位是?”   “书斋新来的学生,陆知非。”商四道。   两人互相见礼,这时一直安静听小眉烟说话的张韫之开口了,“四爷想来也非普通人,我来北平甚久,怎么以前从未见过?”   “四海为家。”商四答道。他说得也确实没错,书斋落户北平百年有余,可北平也不过是他最近的一个落脚点罢了。   张韫之放下酒杯,“乱世漂泊,四爷好胆量。”   商四轻笑,“我的胆量比起普通人是高了那么一点,张大帅也不差啊,门外那一出应对一石二鸟。”   陆知非默默地跟小眉烟对视一眼,这两个男人,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摩擦出火药味了?   小眉烟随即瞪了张韫之一眼,那穿着大红花嫁红唇点染的模样,瞪起人来可真叫陆知非这个旁观者都觉着满含风情。然后陆知非看着张韫之搂过小眉烟在他耳边说悄悄话的样子,忽然间就明白了——这位张大帅,八成是吃醋了。   也对,任谁在新婚之夜看着自己的新娘子一个劲儿地跟别的男人说话,却把自己冷落在一旁,都会吃醋的。   可商四干嘛要跟张韫之针锋相对呢?   陆知非又看了一眼小眉烟,心里不由感叹他真的很好看,是那种跨越了性别的好看。商四会不会……不,商四多半是凑热闹不嫌事大,若他真的喜欢小眉烟,这会儿一定已经动手抢了。   陆知非又不由想起那个出现在百乐门的女人,她又是谁呢?   “咳。”商四一声不满的轻咳,打断了陆知非的神游,也打断了张韫之和小眉烟的私房话。小眉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羞意,“让四爷见笑了。”   商四一摇头,一叹息,“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这孤家寡人看来只能继续云游四海了。”   “四爷又要走?”小眉烟问。   商四洒然一笑,“有缘终能再会。”   话说到这里,陆知非也知道他们该走了。   小眉烟站起来相送,眼神里还有些不舍,“四爷真的不打算留在北平了?多年未见,我还欠四爷一出戏呢。”   “会有机会的。”商四朝他眨眨眼,而后看向他身后的张韫之,说道:“何况如此良辰美景,我也不能总耽误别人好事,对不对,大帅?”   张韫之笑了,“此言有理。”   小眉烟横了二人一眼,“歪理。”   然而张韫之和商四却好像终于找到了惺惺相惜之处,张韫之伸出手,“四爷是个爽快人,若有缘再见,一定喝个痛快。”   商四同样伸手,“一定。”   没有过多的寒暄,也不诉多少离别意,商四带着陆知非就这样走了。   夜晚的北平有些寒冷,陆知非回头看了看依旧灯火通明的大帅府,问:“你不告诉他们吗?”   商四停下脚步,转过身反问:“告诉他们又能怎样呢?难道张韫之就会放弃上战场,小眉烟就会放弃杀那些外国人?”   陆知非顿住,因为他忽然明白这个答案,是不可能。   商四抬头看了眼皎洁月轮,悠悠道:“为国捐躯、杀身成仁,他们做的,是即使知道会死也依旧要去做的事情。这是他们自己选的路,我无法干预,也理应尊重。”   是啊,也许不知道结局反而更好。陆知非这样想着,随即释然。   而与此同时,大帅府的小院里,张韫之一把扛起了他美艳的新娘子,大步流星地朝卧房走去。   小眉烟锤着他的背,“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张韫之一脚将门踹上,“洞房花烛夜,当然是要干正经事了。”   另一边,回到了书斋的陆知非和商四仍在讨论鬼界的事儿。   商四说道:“既如此,可以得出一个推论。小眉烟滞留大戏园迟迟不肯轮回往生,定是因为执念太盛。这个执念,无非是没能见张韫之最后一面。或许两人在分别前曾做了什么约定,可小眉烟死于大戏园,张韫之也没能从战场回来,于是约定无法达成。”   “可张韫之的魂魄呢?已经轮回往生了?”陆知非疑惑,如果真是这样,那小眉烟空等几十年,岂不是白等?   “这也未必。”商四摇头,“恐怕我们还是得去找一趟星君,问出张韫之的下落。”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你们在说小眉烟?”   陆知非转头,就见小乔抱着他的小狼狗走了进来。   “你也认识?”陆知非问。   小乔酷酷地回了句,“同行。”   商四对他这样的解释表示不满,说道:“白牡丹和小眉烟,那可是地下世界里两朵带刺的花,绝代双骄啊。”   小乔不予置评,兀自拿了个碗装好水,蹲在地上给小狼狗喝水。他轻轻地梳理着小狼狗的毛,良久,才忍不住问:“小眉烟怎么了?”   “死去多年,却仍徘徊人间。”商四简略概括了一下,随即说道:“今天太晚了,明日我们再出发去找人。”   第二天是周六,陆知非正好有空。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要跟着商四一起去,有始有终。然而陆知非准备好下楼的时候,却看到小乔也站在院子里,小狼狗就跟在他脚边,很精神。   商四从客厅走出来,目光在小乔身上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多问,“都准备好了我们就走吧,这次去的可是死人的世界,待会儿万事都要听我的,绝对不能轻举妄动,知道吗?”   两人点头,商四随即抬手,掌心对准庭院中的空处,黑色法力涌现,宽袍大袖无风自动。空气似乎产生了波动,陆知非看向那空处,就见有肉眼可见的波纹在涌动,忽然间,一扇大门在缭绕的黑气中出现。   那扇门很怪异,左半边是黑色的,右半边是白色的,两边各绘着类似星图的神秘法纹,门开的同时,一股仿佛来自地底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走吧。”商四率先踏入,小乔和小狼狗随后,陆知非定了定神,也紧跟着踏进去。   陆知非曾无数次在电视里或书里看到过所谓的冥府或地狱,也曾设想过死后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可当那黑色雾气逐渐在眼前散去,那个世界终于在他眼前揭开面纱时,他才发现所有的想象都是贫乏的。   无边无际的黑色荒原侵占了他的整个视线,他抬头看见暗红色的仿佛触手可及的天,顿时感觉自己渺小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压垮。   这黑色荒原太广袤了,广袤得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头。   而这暗红色天空也太沉重了,重得好像随时都会塌下来。   这里没有什么恐怖的画面,可是光是在这里站着,就好像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忽然,他感觉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背,那股压力便顷刻间消散了大半。   “别多看,跟我走。”商四说着,依旧走在最前面。   这次小乔落后了半步,让陆知非走在中间,而这时,陆知非才看到刚才他忽略掉了的东西——一座塔。   那是一座黑色的塔,孤独地矗立在荒原上,像是一根巨大的立柱,支撑住了那片摇摇欲坠的天空。而且,那座塔里有亮光,每一层的窗户里都散发着柔和的光亮,那些光亮汇聚在一起,就成了这片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那是星君的塔。”商四解释道。   陆知非闻言,心里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星君是那副怪脾气了。任谁一直待在这样的地方,恐怕脾气都好不了。   走了大约有十来分钟,三人一狗终于来到了塔前。奇怪的是,这座塔没有门,只有窗户。   不过商四见怪不怪,抬起手,掌心已经聚起了一个黑色气旋,眼看着那气旋就要往塔身上去,三人面前的墙壁上忽然就出现了一扇门,然后怒气冲冲的星君从门里出来,“商四你有完没完,次次都要毁我的塔,你不会敲门吗?”   商四甩甩手散去法力,而后挑眉,“那你开门了吗?我踏进这里第一步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我来了,还每次都端着架子非要我逼你来开门,你有意思吗你?”   星君黑着脸,看到小乔和陆知非,道:“那你这是拖家带口来我这儿旅游吗?”   “要你管,你到底请不请我进去?”   “你这是上门拜访的态度吗?”   两个人又吵了起来,幼稚得像学龄前儿童。小乔受不了,转头问陆知非:“你为什么不阻止?”   陆知非有些懵,“这是我的活吗?”   “当然。”小乔推了推眼镜,小狼狗很配合地叫了一声,表示赞同。   陆知非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儿,他也受不了了,上前问商四:“还找人吗?”   商四愣了愣,“找啊。”   然后陆知非又转头问星君,“真的不请我们进去吗?”   看着陆知非平静的的脸,星君不由也平静了下来,然后往旁边让了让,“请。”   “多谢。”陆知非点头道谢,然后就走进去了。   小乔紧随其后,一点都不想跟两个幼稚鬼多待。于是两个幼稚鬼互相瞪了对方一眼,一步跨进去的同时,门再度消失不见。   塔内是跟塔外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热闹和温暖刹那间扑面而来,明亮的灯火把这里照得亮堂堂的,依稀还有欢歌笑语不断传来。陆知非有些惊讶地举目四望,就见这塔内结构跟福建的土楼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中间为空,四周则是长长的走廊贯通。   不同的是塔是有封顶的,抬头看,高不可及。而且中空的部分也不大,约莫是个半径五米的天井模样。   奇怪的是,陆知非站在一层,可一层中央也有栏杆围着天井,难道底下还有?   他不由站在栏杆边往下看了一眼,只一眼,就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只见那天井里也有一座塔,而且是倒着的塔!   那塔也分很多层,一层一层向下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而那每一层的灯火都是凄冷的白色,透着森森寒意。   它就像地面上这座塔的倒影,一面镜子的正反面。   “小心掉下去。”星君在后面出声提醒,“掉下去你可就死了。”   陆知非警惕,稍稍远离了些。商四在旁解释道:“往上六道轮回,往下是十八重地狱,一念不可踏错。不过这一层的人呢?都去投胎了?”   “昨天月半,是个好日子。不过很快又会有新的人来。”星君说着,径自在前头带路,“跟我走吧。”   每一层的空间其实都很大,除去那个最好不要靠近的天井,还有大大小小很多房间。   星君一边走一边跟商四说着话,“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来找我到底干什么?”   “找个人。”商四把小眉烟的事简单几句交待了一下,说:“我昨天晚上去张韫之战死的地方看了看,他似乎并没有停留在那里。他是个有军功傍身的将领,又是死于战场,我猜想他或许死后会被直接带到这里来。”   这时,楼上忽然传来一声铿锵的断喝,“哪里跑!”   陆知非抬头,就看到一道白影如展翅的白鹤一般从上空掠过,紧接着一道剑光亮起,“铛!”的一声金属交击声回荡在塔里。   “哟,还在呢,这两位。”商四调笑的声音随即传入陆知非的耳朵,然而陆知非没空打听,因为上空的打斗已经眼花缭乱得让人目不暇接。   又是一阵刀剑齐鸣之声回荡,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在半空相击,又快速分开。恰如两片云,潇洒地落在左右两边的栏杆上,隔着天井,遥遥对峙。   陆知非这才看清两人的面貌,其中一个白衣的拿着剑,眯着一双丹凤眼,不羁而狂傲。另一个黑衣服的手里提着刀,面容冷素,左脸上一道疤。陆知非觉得那衣服眼熟,又凝目瞧了一眼,而后讶然。   绣春刀,飞鱼服,此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那另外一个呢?这两人像决战紫荆之巅似的,又是怎么回事? 第36章 戏(七)   “你还不认罪?”锦衣卫提刀前指,神情冷峻。   白衣人冷哼一声,“要打便打,何来废话。”   “这如何是一句废话?若你肯认罪,我便不会再对你出手。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缘何连自己做过之事都不敢承认?错即是错,对即是对,有何难以分辨之处……”   “闭嘴!”白衣人似是受不了他如此说教,提剑再度杀去。   “啧啧。”商四一边看一边感慨着,“这两人还没分出胜负啊,从生前打到死后,这都打了多少年了?”   “别理他们。”星君臭着脸,说。   “他们可以不用投胎?”小乔问。   商四摇摇头,解释道:“能到这里来的人,都是执念过深之人,这些人对生前之事太过执着,所以没办法放下一切投胎转世。星君的塔能给他们一个栖身之所,但同样也是一个牢笼。他们会在这里逐渐忘记从前的事情,执念也就被放下了。不过这两位其他事情都已经忘得差不多,死对头的事情却还记得一清二楚。”   “也快了。”星君扫了他们一眼,道:“他们已经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这时,四人一狗上了二楼。   到了这里,陆知非总算明白他刚进来时听到的欢歌笑语是从哪里来的了。   只见这里的情形跟人去楼空的一楼完全不一样,栏杆边摆着的小桌子旁有个人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拿着棋子神情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发生了什么。十米开外有个老太太在打太极,一个小跑堂端着托盘肩膀上搭着毛巾风风火火地跑过,一个S型风骚走位躲过老太太一招白鹤亮翅,茶盏里的水却不小心溅出来几滴落在棋盘上。   “喂!”下棋的人怒了。   小跑堂连忙道歉,“抱歉啊抱歉!”   陆知非和小乔看着这一幕,都有些惊奇。因为这些画面都太过生动了,这些人,像是还活着一样。而越往上走,他们碰到的人也就越多。   有穿着旗袍坐在栏杆旁不断照镜子的美人,额头上绑着白布条、手里拿着《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埋头苦读的学生,还有拿着跟绳子四处找地方上吊的胡子男,吊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还没死,嘀咕着“是不是风水不好”又换了个地方。等等。   陆知非看得目不暇接,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撞到个人。   那人“哎哟”一声,“这位小兄弟,要小心呐。我看你印堂发黑,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利啊?要不要我来帮你算一卦?”   这是个算命先生,陆知非摇头,“不用。”   “怎么不用呢?我给你算算吧,算算……诶你还没死啊?”算命先生忽而惊诧,诧异声太大,引得周围所有的鬼都看过来,就连还在飞来飞去打的那两位都忍不住停下来,站在栏杆上一脸好奇地看向陆知非。   陆知非的身体有些僵硬,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有点不妙。偏偏那个一直在上吊的胡子男兴冲冲地跑过来,把那根粗麻绳递过来,“给你,你去死吧!”   四周静悄悄一片,所有的欢歌笑语都戛然而止。众鬼都盯着陆知非,好像在等着他的回答。   这场面,诡异至极。陆知非的手心里微微出汗,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但他的心里却并不怎么担心。因为商四和星君都在,还有小乔。   于是陆知非用余光看向那三人,然后默然。   小乔抱臂站在几步开外,看着这场景,很好奇。   小狼狗在他脚边坐下,也看着陆知非,跟他主人一样好奇。   商四那就更好奇了,倚在栏杆上,眨巴眨巴眼睛,满脸期待地等着陆知非的回答。   至于星君,暂时忘记这个人吧。   陆知非想,他怎么就忘了这三个人的性格,那是个顶个的出类拔萃。   他不由深吸一口气,微笑地看着胡子男,礼貌地摇头,“不用,谢谢。”   “真的不用吗?这个绳子很牢固哦!吊上去肯定死!百八十年都不会掉下来!”胡子男仍然极力推荐,把绳子往陆知非手里推。陆知非看着那绳子上已经干涸的血迹,眼皮抽了抽,仍然礼貌地拒绝,“真的不用,我不太喜欢吊死,有点丑。”   胡子男伤心了,“你真的不用?”   “对,我喜欢别的死法。”陆知非如是说着,然后又看向仍在纠结着卦象的算命先生,指了指小乔三人,说:“那边那几位,请你去算一下。”   “这个啊,这个好说!”算命先生一口答应。   商四挑眉。   陆知非微笑。   来啊,来互相伤害啊。   但是倒霉的是小乔,算命先生看其他两个人高马大的不太好招惹,于是就找相对娇小的小乔。小乔黑着脸正要让他走开,算命先生掐指一算,又是一声惊呼,“咦?不对啊!你命里本该死啦,怎么又活过来了?不对,很不对啊……”   小乔微微抬起下巴,镜片上折射出一丝冷光,“你有意见?”   算命先生连忙摆手,旁边胡子男一脸渴求认同的表情问他,“你觉得吊死怎么样?”   “滚!”小乔的脸彻底黑了。   旁边商四扶着栏杆笑岔气,“哈哈哈哈哈问得好,问得好。”   一干男鬼女鬼面面相觑,星君扫视一周,冷声,“都凑什么热闹,该干嘛干嘛去!”   于是鬼怪们哗啦一下就散了,锦衣卫和那白衣服的也终于从栏杆上跳下去,停止了打斗。塔里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但陆知非听得出来,议论声夹杂在那些欢声笑语里。   他不禁看向商四,只见商四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抬头看着楼上,嘴角忽而勾起一丝笑意,说:“刚才真是误打误撞,我好像看到张韫之了。”   “你看到他了?”陆知非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   “军装还是挺显眼的。”商四说。   每一层的面积其实很大,刚才星君出面说话,鬼怪们认出了这座塔的主人,于是先前藏在屋子里的都跑了出来。   “分散开来找吧。”陆知非提议。   商四忍不住问:“你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   陆知非是个理智派,“刚才你们都不出手,就证明没有危险,我为什么要害怕?至于现在,星君已经出手,就更没有必要害怕。如果他镇不住自己的场子,该担心的人也不是我。”   冷静客观,有理有据。商四佩服。   而刚好从他俩身边走过的星君,诡异地沉默了一下之后,说:“商四,你想死吗?我成全你。”   商四怒了,“他说的话,为什么要算在我头上?”   “你带来的人,当然是你的。”   “好吧,你过来我打死你。”   “你过来。”   “你过来。”   ……   陆知非和小乔默默地走开,到了刚才看到张韫之的那个楼层,两人对视一眼,陆知非说:“我左边,你右边。”   “好。”小乔点头。   现在陆知非最担心一个问题,刚才商四说,来到这里的鬼魂会逐渐忘却前尘旧事,那么张韫之即使在这里,他还记得从前的事吗?   陆知非忽然有些着急起来,寻人的动作下意识加快。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陆知非在一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正在自斟自饮的背影,那身军装,跟张韫之身上的一模一样。   “张大帅!”陆知非快步走过去。   那人闻言回头,可不正是张韫之。他看到陆知非,微微蹙眉,“你认识我?”   陆知非调整了一下呼吸,斟酌着词句,试探道:“我认识小眉烟。”   张韫之的回答让陆知非一颗心猛然提起,他问:“小眉烟又是谁?”   “他是你太太,你不记得他了吗?”   “我记得我有个太太,她姓林,叫林香。”张韫之很笃定地回答他。   “林香就是小眉烟。”   “是吗。”张韫之蹙着眉,似乎对自己的记忆有些不确定。而后他一仰头把杯中酒饮尽,把酒杯重重放在桌子上。   他转过头来,俊朗的眉宇间含着戾气,眸子里血丝如蛛网密布,盯着陆知非时,强大的气势瞬间压在他肩头,战场上的肃杀和血腥便如风如雨般袭卷而来,“你又是谁?为什么认识我?你知道我过去的事情?”   陆知非霎时间好像看到了漫天血色,神色微变,但还能站得住,张得了口,“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你在这里等什么?”   张韫之怔住,满身肃杀气顿时就减了三分,他喃喃自语着,“我在等什么,等……我在等什么……”   他困惑,不解,也很震怒。   这时小乔也找了过来,“怎么回事?”   张韫之看到他,“你也认识我?”   “不认识。”小乔干脆、冷酷,“我认识你太太。”   “呲啦——”一桶油浇在张韫之的心火上,张韫之真的很恼火。他在这里等,但他不知道自己在等的到底是什么,几年、几十年,没有人可以解答他的疑惑。然后忽然冒出两个人来,个个都说认识他太太?   他太太又是谁?   林香?小眉烟?那又是谁?!   “马上说清楚,否则我毙了你。”张韫之抽出腰间的枪,对准了陆知非。旁边一个正在看戏的姑娘连忙“哎哟”一声躲到一边,“这干哈呀这是,张大帅你又犯病啦?我说你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呗,想不起来多好啊,直接去投胎。”   “闭嘴。”张韫之瞪了她一眼。   姑娘拍拍小心脏,转头看到锦衣卫兄来了,赶紧躲到他身后,探出个头来,撩开满头贞子般的乱发,露出一张惨白的脸,说:“大帅啊,好歹我们是个鬼友。我跟你说想忘,忘不掉,那才痛苦呢。瞧瞧我们的指挥使大人,连自己叫啥都忘了,还搁这搞CP呢,这相爱相杀的执念得有多深啊。放到微博上,分分钟红遍大江南北啊。”   “我不是什么指挥使大人,姑娘,话不能乱说。尤其官场之上,身份万万不可僭越。”锦衣卫一本正经地纠正她的错误。说完,隔了一秒,又自己怀疑起来,“或许是我自己忘了?”   “他是他,我是我。”张韫之紧紧握着枪,脑海中忽然又泛起刺痛。   这时,一只手忽然伸过来,轻巧地将枪拨到一边,“张大帅,战争结束了,再动刀动枪可不好。”   陆知非看着挡在他面前的商四,识相地后退一步。   张韫之看着商四,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不好惹,而且刚才他拨枪的动作看似轻巧,张韫之可是用了全力的,却仍然没能阻止。但那又怎样?黑色手枪在掌心转了一圈,利落地插回枪套里,张韫之扬眉,“你又是谁?”   “故人。”商四回答得简略,而后歪头,笑问:“忘不掉,又记不起来,很痛苦吧?”   另一边,陆知非也走到了那姑娘和锦衣卫身边,打听道:“你们好,张大帅的事情,能不能详细跟我说一说?”   那姑娘绕着陆知非走了一圈,惨白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然后一掌大力地拍在他肩上,“当然可以,帅哥!指挥使,你跟他讲!”   姑娘看着很吃得开,但其实死了没几年,是塔里的新人。锦衣卫就不同了,他是看着张韫之过来的。   “来这座塔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执念,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可是塔就是一座牢,没有人能从这里离开,除非放下执念唤出往生门,或一念成魔坠入无间地狱。但他不一样,他刚开始来的时候,对生前的事情记得很清楚,唯独忘了自己的执念。别人拼命想忘记,他拼命想记起来,往生门对他敞开了无数次,他愣是不肯走,谁劝都不听。”   “或许大帅忘记的东西对他真的很重要吧。”姑娘唏嘘道。   陆知非沉默着看向张韫之,孤独等待一个自己根本记不起来是谁的人,这种执念真的深得可怕。   张韫之跟商四仍在对峙,商四问:“既然那么痛苦,为什么不走呢?你死了七八十年了,就算是在等谁,那个人也早已经不在世上。”   张韫之沉声,“我张某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行事但求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但我知道我一定亏欠了谁,只要我一天还记得这件事,我就一天不能走。”   商四继续说道:“但只要你记不起来,那就任何意义。”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他妈没有任何办法!”张韫之快疯了,一天又一天,他只能在这里喝酒、等待,他很怕自己记起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等等。”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星君忽然开口了,他打量着张韫之布满血丝的眼睛,神色忽然有些凝重,“他的魂魄好像有些残缺。”   商四眯起眼,“你是说,这是他忘记小眉烟的症结所在?”   “我需要检查一下。”语毕,星君立刻抬手,掌心朝向张韫之的方向五指微张。   张韫之立刻感觉好像有一只冰凉的无形的手钻入他的脑壳在抚摸他的大脑,令人毛骨悚然。然而他也听到了商四和星君的谈话,所以愣是一动都没有动。   所有人都看向星君,一脸希冀。   五分钟后,星君终于收回手,张韫之的背上也已经是冷汗一片。   “怎么样?”商四问。   星君的神色有些古怪,问张韫之,“你是不是被狗咬过?”   “狗?”张韫之一愣。   星君解释道:“你的魂魄有被动物撕咬过的痕迹,你在战场死亡之后,应该有成精的野狗或者类似的妖物路过,吞食过你一部分魂魄。你想恢复记忆,得先补全它。”   “你是在逗我呢?”商四抢在张韫之说话前瞪着星君,“你现在让我上哪儿去找一条野狗?”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星君瘫着脸说:“你不是神通广大吗?”   “狗日的。”商四很不服气,“我说你的办事效率怎么这么低,早一点去收魂不就完事儿了吗?”   “你以为我是你很闲吗?”星君也被他气得翻白眼。   这时,张韫之忽然想起来,“如果你们说的是只黑色的野犬,可以不用费心。当时我一个顺手,就把它给宰了。”   当时张韫之杀意正浓,从死人堆里爬起来,愣是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死了。等他把那只在啃咬尸体的狗给撕了,才发现自己已经死掉的事实。   然而为时已晚,他满身是血地站在那里,望着满地伏尸,忽然间就失去了方向。   闻言,星君沉吟道:“也就是说,他缺失的那一部分魂魄可能现在还在那里。”   商四略作思忖,看了看时间,立刻有了决断,“小乔,让崇明跟我走,你带着陆知非去找小眉烟。每月鬼界只会在月半时开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一定要赶上。你们去鬼宅隔壁那条街的一家咖啡馆里,有人会把票给你们。”   小乔虽然舍不得跟小狼狗分开,但还是点头答应下来。他蹲下来摸了摸小狼狗的头,附耳跟他说了几句话。   小狼狗立刻人性化地朝他点了点头,而后走到张韫之身边闻了闻他的气味。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小眉烟的戏在七点半开场,一切都刻不容缓。 第37章 戏(八)   三刻钟后,街角的咖啡店。   一个跟小乔差不多大的少年递给陆知非三张泛黄的旧门票,以及一个小玻璃瓶,“门票只能用一次,进去的时候将玻璃瓶里的水涂在眼皮和手腕大动脉上,不要跟鬼做太多交流,切记。”   “谢谢。”陆知非接过。   “请代我向四爷问好。”少年虽然看着性子冷淡,但斯文有礼。这种斯文跟小乔的斯文又是不一样的,小乔的斯文是下一秒就可能礼貌地请你去死的那种斯文,而少年很平和,就像一汪平静的水,不见波澜。   小乔也在打量着少年,对于同年龄段的男孩子,总归忍不住多看几眼。少年对此却很淡然,好像根本没接收到小乔的目光一样,东西送到,就走了。   陆知非看着他身上穿的蓝白相间的宽松校服,却是忽然想起另一茬——小乔是该去上学了。   言归正传,票已到手,自然是先去见小眉烟要紧。   时间跨越到六点半,距离开场还有一个小时。   一切已经准备妥当,陆知非和小乔站在鬼宅前涂上了少年给他们的水。玻璃瓶刚打开的时候,那水泛着一股难言的臭味,可是涂上后没过几秒,陆知非就闻到一股奇异的清香从手腕上传来。   “是提炼的尸水,能短时间内掩盖活人的气息。”小乔说道。   陆知非沉默了几秒,说:“其实你不告诉我也可以。”   小乔不予置评,而这时,最后一缕天光终于被远方鳞次栉比的大楼吞没,黑暗如期而至,吞没了两人的身影。   脚步声、谈笑声、丝竹声,渐渐地从那黑暗中传来,起初很远,然后那声音愈来愈近,仿佛就在耳边。然后忽然间,霓虹灯在他们背后亮起,灯光在地上描摹出他们的身影,然后越来越多的身影在地上显现,踩着高跟鞋的女人、一路小跑的车夫,还有蹦蹦跳跳的孩子。   陆知非回头去看,就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九二九年热闹的戏园门口。   不同的是这里面的很多人都是现代的装扮,或一脸新奇、或满目悲伤或面露不甘地出现在这里。这些人应该都是刚死,或死了没多久的。   陆知非和小乔混在人群里排队检票,那感觉很奇怪,因为你的前后左右都是鬼,那股子阴气缭绕着你,再淡定的人,都会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直窜头顶。   终于到陆知非了,检票的小厮拿过票看了一眼,而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瞧着陆知非,好像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陆知非眼角的余光还能瞥见那个“生人勿进”的牌子就在旁边,心里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大脑快速转动,陆知非抬起手凑到小厮身前,“票根可以还给我了吗?”   手臂抬起,带出一缕清风。   脉搏有规律地跳动着,奇异的清香被最大限度地扩散出来,直直地钻入小厮的鼻子。   “啊欠!”小厮打了个喷嚏,抬手抹了抹鼻子,然后把票根塞给陆知非,“进去吧进去吧。”   陆知非没多说什么,拿了票根就顺着人群往里走。小乔就跟在他身后,小厮光顾着嘀咕自己是不是感冒了,只扫了他一眼就放过了他。   走进人声鼎沸的大堂,大红的灯笼摇曳着光影。   陆知非粗粗扫了一眼,客人已经到了大半,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东边那桌正在互相交流是什么时候死的,什么死法。西边那桌是怨恨协会,各有各的悲惨,各看各的不爽。北边那桌气氛沉闷,无人交谈。还有南边那一桌,鬼气森森。   跑堂们端着热茶和糕点穿梭其间,面带微笑地招呼着,对此习以为常。   陆知非深吸一口气,“走吧,我们先去后台。”   带路的人是小乔,他很熟悉这种戏园子的结构,更知道能如何有效地避过来来往往的人。   很快,化妆间的大门出现在他们眼前。小乔屈指在门上轻叩,“哒、哒哒、哒、哒哒哒……”那声音像是按着某种特殊的规律响起,很快,房门就被打开了。   带着妆的小眉烟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大方得体地将他们请进去。   陆知非能感觉到小眉烟打量的眼神,他似乎在分辨哪一个才是敲门的那个人。几秒之后,他就有了判断,把手伸向小乔,微笑道:“久仰。”   小乔跟他握手,斯文有礼,“不敢当。”   “这位是……”小眉烟看向陆知非。   “四爷的朋友。”小乔介绍着,随即切入正题,“你可知道今年是几几年?”   小眉烟的脸上顿时出现一丝苦涩,摇摇头。随即他反应过来,“你们这是……专门过来找我的?”   小乔点头,“今年是2016年,你徘徊于此近九十载,是在等张韫之?”   小眉烟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转身在梳妆台前坐下,手里捏着一张口红纸,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道:“当年他出征,我送他到北平城外,在十里亭给他唱了最后一出戏。”   皑皑白雪覆盖大地,苍茫城外的亭子里,英武的军官喝着酒,手指轻轻在石桌上打着拍子,深邃的眸子专注而认真地看着眼前甩动的水袖,和那个曼妙身影。   美艳的戏子在咿呀婉转地唱着,每一次回眸都含着无言的情意。唱啊唱啊,雪花纷纷扬扬地落着,铺满了远去的路。   时间到了,军官放下酒杯,心里纵有千般万般的不舍,也要离去。   戏子停下来,默默地拿起放在一旁的披风为他披上,素手系着那两根绸带,最后一次帮他整理着衣领。   转身离开的人,总是痴情又绝情。   他一步踏进风雪里,听到后面的人说:“不要回头,张韫之。”   张韫之看着整齐地列队等候在官道上的士兵,果然没有回头。他听到身后的人这样说道:“我会等你回来的。”   “放心吧,我一定平安归来。”张韫之抬手扣在腰间的枪套上,话音落下之时已是满脸坚毅。而后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翻身上马,“出发。”   军队开拔,小眉烟倚在亭柱上远远地看着,直到漫天白雪把远去的脚印都覆盖,他才敛去眉眼中的温柔和落寞,眨了眨微红的眼眶,撑起伞,回城。   男儿心中有情,亦有天下。   泱泱九州,何处不可奋战,何处皆为战场。   只愿,皑皑白雪,兆我中华。   “后来,我便一直住在戏园子里,以小眉烟的身份继续活动。至于那群外国人,我本来是打算逐个击破的,可他们正好都凑上门来,我岂能放过?只是要一次性解决那么多人,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很大。我当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只留了一扇门,以便让戏班子里的人能够及时撤离。结果……”小眉烟叹着气,露出一丝苦笑,“我当时身受重伤,跑不了了。班主和几个老乐师留下来堵住了最后的出口,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小乔和陆知非都默然,在这样的事实面前,任何话语都变得苍白。   片刻后,小乔问:“所以你就一直在这里等他回来?那么多年过去,你早该知道他回不来了。”   小眉烟却目光坚决,缓缓地摇了摇头,“张韫之是个守信的人,他不会失约于我。”   “但他现在确实已经把你忘了。”小乔说话从不婉转,透着丝不近人情的冷漠。陆知非看着这两人,不由觉得一丝奇妙。他们做着相同的工作,可是,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小眉烟初时有些错愕,可他很快从小乔的话里品出了另外一层意思,急忙追问:“你们见到他了?他在哪里?他还好吗?”   看着小眉烟闪烁着期待和激动的眼神,小乔在心里无奈地叹口气,说:“他也死了,但他的魂魄残缺,所以忘记了你。不过他没有往生,一直在等待记起来的那天。”   闻言,小眉烟睁大了双眼,美目泛红,里面有释然,也有无限的担忧,“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就知道他不会失信于我。”   陆知非适时开口,“不用担心,四爷已经去为他找那部分残缺的魂魄了。待会儿我们就带你去见他。”   至于为什么要待会儿?无非是商四体恤友人,深怕友人满心欢喜地过去,却因为对方的遗忘而失落心伤。   “我知道了。”小眉烟把激动得略有些颤抖的手指收进宽大的袖口里,烛光下,那仿佛重新焕发出生机的脸真是明艳动人。   深吸了口气,他好似已经缓了过来,“你们先出去吧,我补个妆,待会儿还有最后一出戏要唱。”   知道张韫之还在等他,小眉烟强自按捺下喜悦的心情,端坐在梳妆台前,望着满目胭脂水粉,纠结起来。修长的手指扫过一盒盒胭脂,小眉烟仔细斟酌着,最后终于选定了一个张韫之最喜欢的颜色,然后又拿起眉笔,仔仔细细地画了起来。   那厢小乔和陆知非走回大堂,随意找了张空着的桌子坐下。陆知非看了看时间,七点十五分,戏马上要开场了。而大约九点的时候,这里就会散场,鬼魂离去,鬼界就会再次关闭,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在九点离开,否则就出不去了。   只是不知道商四能不能尽快赶回来。   “开场了。”小乔忽然说道。   陆知非止住纷乱的思绪,抬眼看去,就见乐师抬手,鼓点敲响。台下的来客们不管高兴不高兴,都纷纷安静下来,看向台上。   门帘掀开,小眉烟出场。那样出挑的身段和嗓音,顿时便教人再无暇他顾。而随着时间推移,陆知非看到这些鬼魂似乎有了明显的变化。   充满戾气的变得平和了。   面露不甘的,眉宇舒展了。   这一场戏,更像是悼亡曲,超度着亡人的灵魂。   良久,小乔幽幽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小眉烟跟我们很多人都不一样,他能用最利落的手段杀人,也能唱最婉转的戏,各种身份转换自如,仿佛天生就是吃碗饭的。我以前在上海时就常听说他的名字,一个戏子,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却能屡建奇功。”   陆知非一边看戏,一边静静听着,他知道小乔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而已。   “有人常拿我跟他做比较,家世、手段,甚至是他们虚构出的样貌,很可笑,是不是?”小乔忽而笑起来,那笑容里有嘲讽也有冷意,“有那个时间,多杀几个人多好。”   陆知非沉默着,看着台上的小眉烟,只衷心盼望着商四能尽快回来,让有情人快点团圆。   忽然,陆知非腰间别着的小铃铛响了。那是商四临走前交给他的,铃铛响了就代表——他回来了!   陆知非顿时面露喜色,小乔那泛着冷意的眉眼也终于有所缓和。他伸手按住想要站起来的陆知非,而后自己站起来,走向戏台。   他这一动,所有的鬼便都向他看去。   小乔却丝毫没有在意他们的目光,看着慢慢停下的小眉烟,朗声道:“四爷带着他的残魂回来了,有人在后门口接你,快去吧。”   “可是这里……”小眉烟看着议论渐起的观众席,有些犹豫。   这次却换小乔目光坚定,“去吧,这里我来善后。”   小眉烟深深地看了这位昔年同行一眼,随后点点头,提起戏服的衣摆,大步离去。   观众们顿时不干了。   “怎么走了?戏还没唱完呢,我还想听呢!”   “是啊,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怎么回事啊,他还回不回来了?”   ……   这时,小乔单手撑在戏台边缘,利落地翻身跃上。他站直了,回过头来,眸光冷冽如霜,“吵什么?”   全场噤声,小乔那一眼的威势,教人心颤。   鬼魂们面面相觑,鬼心不安,又不太敢第一个站起来走。于是他们就看着小乔走到那几位老乐师身边,说:“请给我一把三弦。”   三弦?陆知非忽然明白小乔要干什么了。   只见他搬了把凳子放在戏台中央,然后抱着三弦施施然坐下。修长的手指放在琴弦上,一拨,珠玉般的琴音回荡,随之响起的,还有少年清冷嗓音唱出的曲儿。   听着这琴曲,鬼魂们又重新安静下来,表情渐趋平和。   陆知非心里不由松了口气,而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说过吧,白牡丹的曲儿,才是一绝。”   不用转头,陆知非就知道是商四来了。   “小眉烟呢?”陆知非问。   “放心,星君带他过去,不用担心。”   于是两人又安静下来,专注地听曲。   明亮烛火下,少年细碎的刘海划过眉梢,抱着三弦琴,戴着金边眼镜,斯文俊秀。一只小狼狗不知何时跑到了台上,依偎在他脚边。   少年低垂的眸光瞥见他,眼底流露出一丝温暖。   如果是你的话,也会一直等我罢。 第38章 戏(九)   张韫之还记得一九二八年的时候,院子里的秋海棠开得正盛。   因为那个人喜欢花,所以张韫之亲手在屋檐下、秋千旁,都种满了花。种半天难免枯燥,于是他丢下铲子站起来,趴在窗台上看屋子里那人写字。   他穿着月白的长衫,执着小羊毫的手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腕。天光在那洁白的宣纸上掠过,那人抬眼看到他,微微一笑,而后羊毫挥动,墨汁在纸上开出了细小的花朵。   他写到: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这是《诉衷情》吧?他家的美人儿,谈起情来总是如此委婉。然而张韫之很满意,他再度抬头看他,却见那人的脸在天光里显得模糊不清。   他……是谁?   我应该记得他的,我记得他对我有多么重要,可是我为什么看不清楚、记不起来?为什么?   张韫之迷惘了,彷徨了,他转头看到一扇大门在他眼前打开,那里面透着祥和宁静的微光,仿佛在呼唤他过去。   可是脚底像生了根,那些根系深深扎在他的心里,顺着血管延伸向四肢百骸,然后把他牢牢地钉在原地。   钉在一九二七年的四九胡同。   钉在初华大戏园。   钉在雪天里的十里亭。   记忆开始松动,他听到那人说,“不要回头,张韫之。”   回了头会看到什么?他哭了吗?雪天那么冷,他穿着单薄的戏服,会不会着凉?   “张韫之,我虽以女子的身份嫁给你,但你别忘了,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你再叫我娘子,信不信我把你的脖子连你下面一起给折了?”   “张韫之,你说这几盒胭脂,哪一个更好看?”   “张韫之,今日天色甚好,你我一同去骑马打猎如何?”   “张韫之,若你日后要娶姨太太,必先与我商量,我好提前宰了你。”   “张韫之……”   “张韫之……”   那个人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在一遍一遍地喊他的名字?张韫之仿佛抓到了一丝灵光,可是那灵光隐藏在无尽的浓雾后面,教人看不真切。   然而就在那漫天的浓雾里,忽然有一道声音像破开了桎梏,传到他的耳朵里。那是一声激动的、难以自抑的,略微有些颤抖的声音,饱含着让张韫之心脏都要爆炸的熟悉感。   “张韫之!”   他蓦然回头,就见那个人就站在他身后。喘着气,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那一瞬间,张韫之忽然就看清楚了窗里的那张脸。   是啊,他就长这个样子,每一个部分,都是他最喜欢的样子。   泥土开始松动,他的脚终于迈开来,大步向前。他一把拥住那个人,像收获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再也不肯松开。   小眉烟呆呆地任他抱了好一会儿,才反手抱住他,把头深深埋在他的肩上,“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张韫之。”   “对不起,对不起……”   我超度了那么多亡灵,可就是度不了我自己。   你可知道差点以为等不到你了。   时针划过九点,故人重逢,好戏散场。   陆知非跟商四并肩站在戏园门口,看鬼魂们一个个从门里排队走出来,然后,一个个化为光点,消散在夜空里。   那个场景,真的很美。   无数的光点像是夏夜里的萤火虫,铺满了整片天空。他们跟夜幕上的星辰混在一起,转瞬便消失不见,又好像只是暂时地敛去了身影,却永远地停留在那片星空里,照耀着还活着的人。   陆知非抬头看着,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笑意很浅,淡淡的,跟微凉的夜风很配。小乔抱着小狼狗站在不远处,小狼狗伸出舌头舔着他的耳朵,他伸手揉它的头,少年的脸上有纯真的笑意。   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陆知非这样想着。   然后他转头看了一眼商四,月光下,霓虹灯影里,商四的侧脸真是英俊到让人挪不开视线的地步。陆知非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悄悄伸手捂住胸口,那双商四都说干净透明的眸子里,也开始有了别的色彩。   真好啊。   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子的。就跟吴羌羌以前说的那样,觉得他哪里都好看,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人,好看到其他的景物都黯然褪色。然后什么都想为他做,想对他好,然后一直、一直待在他身边。   那边小乔望过来,看见陆知非看着商四的模样,不禁若有所思。   “走吧,我们也该去凑凑热闹了,兴许还能讨星君几杯酒喝。”商四收回看着星空的目光,伸了个懒腰。   “好。”陆知非点头,随即回头叫上小乔,一行人再度来到了星君的塔。   塔里依旧充满了欢声笑语,所有的鬼好似都集中在张韫之所在的那个楼层里,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摆酒!摆酒!”有人起着哄。   “哈哈哈哈好久没这么开心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啊,太好了……”   “诶你怎么哭了啊!一个大男人丢脸不丢脸?”   “要你管!”   ……   陆知非他们到的时候,大家更是激动,主动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张韫之本来拉着小眉烟坐着,也不由站起来,郑重道谢。   商四无所谓地摊手,“我只是在帮小眉烟而已。”   小眉烟也跟着站起来,落落大方地说道:“那四爷的这份人情,小眉烟就收下了。”   多年好友无需客套,商四看中的就是小眉烟这份爽利。   过一会儿,酒真的摆上来了。商四为此敲诈了星君几坛好酒,星君全程臭着一张脸,却愣是一杯酒都没喝。   陆知非正疑惑,就听商四拆星君的台,说:“星君啊,一杯倒,所以滴酒不沾。”   “那他收藏那么多酒做什么?”   “他呢,就是别扭。嘴上损人,心口不一。南英需要做药酒调养身体,他就可劲儿屯了不少,有时也给我带几坛。你还不能谢他,否则他铁定又臭着一张脸。”   “原来如此。”陆知非若有所思,问:“那为什么……他要阻挠南英和那道长?”   关于南英的往事,陆知非从商四那里听闻后,偶尔也能从吴羌羌那里听到个一鳞半爪。吴羌羌说,是星君横加阻挠,两人才分开的。   商四却摇摇头,看了星君一眼,道:“星君的插手固然导致两人分开,但最大的问题还是在那道士身上,缘来缘去,不过自食苦果。那段时间昆仑山执天下正道牛耳,那里养出的得意弟子,你觉得他跟一只天真的不谙世事的小妖怪,能发生什么故事?”   说着,商四唏嘘一声,道:“南英的眼睛,就是这样毁掉的,若不是星君,他或许早死了。所以唯独星君说的话,南英绝不会不听。”   闻言,陆知非看着星君,就见他端着酒杯走向了小眉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小眉烟看见他略显犹豫的神情,会意地点点头,转头跟张韫之说了一句,而后就站起来跟星君走到了一边。   无人打扰,星君的表情就正常多了。然而他好似还在苦恼着措辞,半晌,才问道:“你等了张韫之几十年,觉得……痛苦吗?”   小眉烟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但仍然如实地回答:“当然。”   “就没有想过要放下?”   小眉烟摇摇头,“没有。”   星君顿时陷入沉思,小眉烟遥遥看了张韫之一眼,却发现张韫之也一直在看着他,脸颊不由微红,说道:“比起强迫自己放下,自欺欺人,却在死的那一刻还心有不甘,我宁愿拼尽全力不要留有遗憾。”   “是吗,自欺欺人吗……”星君自言自语着,过了片刻,似是下定决心,说道:“我这几天会出远门,在我回来之前,你可与张韫之继续留在这里。”   闻言,小眉烟的眸中泛出一丝惊喜,感激地朝星君点点头,便转身朝张韫之奔去。星君看着张韫之连忙伸手扶住小眉烟的样子,心里不由又浮现出刚才小眉烟的话。   或许,真的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商四看着星君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又看了看张韫之和小眉烟,说道:“事情好像解决了,我们也走吧。”   陆知非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站起来,而那厢小乔早已脱离了热闹的人群,跟小狼狗独自在一旁说话。看见两人要走了,小乔也自然而然地跟上。   下楼的时候,三人一狗走过天井。   陆知非下意识地往天井里看了一眼,却不期然间撞到一个视线。他摹地停住,路过的小乔疑惑地看他一眼,“不走吗?”   “我好像……看到里面有人在抬头看。”陆知非眉头微蹙。那个感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是一瞬间,那种有人在看着你的感觉让人有点不舒服。可现在看,下面的那座塔里空空如也,只有幽幽白光摄人心魄。   “恶鬼抬头。”商四轻咦了一声,随即说道:“不用理会,每年总有那么几只鬼要抬头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陆知非便也没有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另一边,星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南英的小院里,踏着夜色,缓缓地走到南英的卧房外。   南英还没有睡,裹着厚厚的大氅倚在窗边,手里还拿着个小手炉,脸蛋被熨烫得红红的,看起来气色不错。   星君心里不由松了口气,待走近一步,却发现南英手里还拿着那根桃木簪子。手指细细地摩挲着簪子上的纹路,目光温柔而深情,好似带着无限追忆。   是啊,那个人曾经是他的英雄,又怎么可能放得下。   星君在心里叹了口气,轻咳了一声,上前。   南英见他来了,很开心,连忙起身泡茶。   星君摆摆手,在他面前坐下,“无需麻烦,我就是路过,便来看看你,坐一会儿就走了。”   南英却仍是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才又坐下,说:“九歌给我捎来的大红袍,你且尝尝。”   “晚上不要喝太多茶,你就是这样,晚上才睡不好觉。”   南英微笑着,“知道了。”   星君点点头,看着杯中泛着铁锈红的茶水,半晌,才又说道:“还记得那年你去武夷山采茶吗?云里来雾里去的,每天都沾着一身露水下山,最后炒茶的时候还炒糊了。”   “是啊,那时年少,我做什么都做不好,闹了不少笑话呢。”南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转头看向窗外,停顿了一会儿,才又转过头来面对着星君,“过去那么多年,我已经放下了。你看,四爷也醒了,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年炒茶的小傻子长大了,喝茶的那个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时光匆匆,有些故事终究还是烂在了回忆里。   星君没有再顺着这件事往下说,只是余光瞥向南英藏在坐垫下面的那根簪子,心里泛起一丝心疼。小傻子长大了,也依旧是个大傻子啊。   “近来天气渐暖,你有空让红英她们陪你去书斋走走。那儿又住进去一只藏狐,每日都很热闹。”   “真的吗?”南英面露喜色,“那我改日定要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星君是个好哥哥~ 提前来个预告吧,下章把百乐门没讲完的故事讲完,这也意味着,我要集中写小鹿鹿和老攻的感情戏了! 第39章 所谓争风吃醋   许是独居宅院里实在太闷了,南英隔天就到了书斋。   书斋的大家当然都很欢迎他,事实上没有哪个人或妖不会喜欢南英,太白太黑更是高兴坏了,忙前忙后地给南英铺垫子、拿拖鞋,完了之后一脸求夸奖的表情。   事实上,也没有哪个妖不喜欢被南英夸上一两句。   “别忙了,都过来坐下说说话吧。”南英笑得温婉。   于是吴羌羌、陆知非、太白太黑和小乔都盘腿坐下来,围着个小火炉一边煮着茶一边说着话。客厅门开着,正对着庭院,庭院里不时有微风吹过,带来丝丝凉爽,凉意恰好与火炉的暖意相抵,温度很让人愉悦。   “四爷呢?”南英环顾一周,问。   “四爷还在书里呢,他最近跟那个书生杠上了,非要把人探个究竟。”吴羌羌说着,拨弄了一下炭火,又说道:“那书生我瞧着也没什么问题,或许就是他感化了沈苍生呢,所以他现在安安静静的,压根也没什么动静,更别说害人了。”   “四爷自然有四爷的打算。”南英说道:“总之有四爷在,我们就安安静静喝茶吧。”   “对呀对呀!”两个小胖子举双手双脚赞成。   小乔不予置评,吴羌羌倒是觉得很有道理,“不如我们来聊八卦吧,我跟你们说,最近城西那边可热闹了……”   陆知非忽然有种感觉,商四就像古时候的大家长,在外面忙东忙西四处奔波,然后他们这些后院家属们就在家里好吃好喝,每天悠哉悠哉地聚在一起打牌、聊八卦。   这样想着,陆知非忽然想起一桩最近令他很在意的事情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出来,“上次说的那个百乐门的事情,后来怎么样了?”   “百乐门?”吴羌羌愣了一下,随即欣喜地反应过来,“对啊!上次被四爷打断了,还没说完呢,到底后来怎么样了啊?”   小乔愣了一下,“我没说过吗?”   “没有啊!你说过啥了?”吴羌羌眨巴眨巴眼睛。   “我没说过,那个百乐门的女人,就是小眉烟吗?”小乔也眨眨眼。   四周一片寂静。   吴羌羌率先打破沉默,嘴巴张得老大,“小、小眉烟?!”   “是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就是小眉烟,那时他才十七八岁,因为长相本来就偏中性,细心打扮之后更是男女莫辨,所以组织把他从北平暂时调了过来,潜伏在百乐门。小眉烟本就是个戏子,不出两个月,就成了百乐门的台柱。但是有一点,他需要那些男人上他的钩,但绝不能暴露他是个男人的身份。那天华城会的少当家一看就是要来硬的,结果商四认出了小眉烟,便帮他解了围。”   那天的百乐门,可是相当热闹。   一朵白牡丹,一缕小眉烟,再加商四一个万年老不死。   “少爷。”崇明在身后请示。   小乔抬手,示意他噤声,而后转过头饶有兴致地看向带路的经理,“下面那位先生是谁?”   他问的是商四,经理当然不可能认识大魔王,如实回答,“乔少爷,那位先生是个生客,小的也并不清楚。”   “哦?”小乔的这一个感叹词里,满是名门子弟的贵气和高高在上,他似乎对那个男人很感兴趣,语气里带着几丝玩味。   而此时,下面的情形已经有了变化。   华城会的少当家杜明义可不是街上随便就能被唬住的小混混,一开始被商四的气势压住,反应过来之后,那股丢脸的感觉顿时让他更加狂傲。   “你是谁?”他盯着商四。   “一位前来找乐子的客人。”商四拿着折扇的手背在身后,面带微笑,像个游戏人间的风流客。然而他一九五的身高摆在那儿,无论摆出什么姿态,都像是在俯视着杜明义。   杜明义最讨厌商四这样的人,“我已经邀请了这位小姐,识相的就让开,不要寻衅挑事。”   “那怎么办?我也看上她了。”商四苦恼地摊手。   “小子,你是非要跟我争了?看你面生,以前从没见过,你是不知道我是谁吧?”杜明义忽然笑了出来,这样一来,商四的种种行为就说得通了。   “我是初来乍到,不怎么懂规矩。”商四也承认地爽利,“你好像很懂的样子,不如你就让我一次?”   然而杜明义已经不想跟他废话了,一个眼神,手底下的人就要围过来。   小眉烟往商四那边退了一步,轻声问:“四爷,打吗?”   “小娃娃总是打打杀杀的怎么行呢?偶尔也要学学成人的解决办法。”说着,商四丝毫不管那些看起来很渗人的手下,看着杜明义朗声说道:“这儿可是百乐门,大家都是来找乐子的,这位少爷何必非要动手,坏了大家的兴致呢。”   不过事实上杜明义已经很克制了,要不是看在这里是百乐门,哪有商四说话的余地。   这时,管事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他梳着一个锃亮的大背头,大约二十七八的模样,长相讨喜,彬彬有礼,“承蒙两位贵客对我们玫瑰小姐的喜爱,在下替玫瑰小姐深表感谢。可是先生有两位,玫瑰只有一朵,难免有些小摩擦,两位贵客也千万不要动怒。佳人面前,见了血总是不好的。不如听小弟一言,我们换个法子,如何?”   杜明义瞅了那人一眼,怒气稍稍平复,“什么办法?”   商四一笑,“价高者得咯。”   管事的点头称是,“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小眉烟暗自骂了一声,“老狐狸。”   两人出的钱,最终都会流进百乐门的口袋,而他们也能借此消弭一场可能到来的打斗,顺便借此机会抬一抬当红舞女的身价,一举三得。   那边杜明义思量了几秒,随即点头答应,用钱解决也能卖百乐门一个面子,何乐而不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能拿得出多少钱?   “很好,价高者得,公平公正。”杜明义说着,还朝小眉烟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我在天香楼订了桌,玫瑰小姐待会儿可一定要赏脸啊。”   这口气,已经笃定自己能赢了。   周围的人也确实都认为他会赢,小眉烟笑着谢过,眼底的笑意却是冷的,还有一丝同情。没错,同情。   因为商四真的很有钱。   不出一分钟,豆大的汗珠就开始从杜明义脸颊滑落。这钱的数字已经完全超出他的预期了,就算他是华城会的少当家,也不能一次性拿出太多的钱来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啊!   可是对面的那个男人好像根本没把这些钱放在心上,数字越喊越大越喊越大,就像一座座沉重的大山,直接压在杜明义头顶。   甚至,杜明义都闭口了,他还接连叫了两次价。   “先生,杜先生还没叫价呢。”管事的提醒道。   商四不甚在意地看了杜明义一眼,云淡风轻,“是吗。不过叫不叫也无所谓了,无论他出什么价,我都再加一万。”   “好!爽气!”   “天呐这人也太有钱了吧,竟然把华城会的少当家都给压了下去,啧啧。”   “是啊,这么有钱,今天这杜少当家是踢到铁板了啊……”   听着周围的议论声,杜明义只觉一股火苗从心底升起,转眼间便成了熊熊大火。商四绝对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连叫两次价,引别人提醒,然后再借机羞辱!   但事先已经说好了价高者得,所有人都是见证,如果杜明义在此刻翻脸,那就太丢份。他不由眯起眼,略含警告地看了商四一眼,“愿赌服输,人是你的了。”   杜明义不是傻子,上海滩忽然冒出个这么有钱的人来,不能莽撞行事。得回去查一查他的底细,到那时候,商四的死期也就到了。   然而就在杜明义保持着底线风度准备离开的时候,二楼上忽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少年音,“两位真是好雅兴,一番较量让人大饱眼福啊。”   谁?!   杜明义霍然抬头,就见乔公馆的那个小崽子站在二楼栏杆旁,一副金边眼镜装斯文,表情似笑非笑,微抬着下巴,只看一眼就让人窝火。   然而他接下去说的话更让人窝火。   “杜少爷心情好像不太好,这样吧,今天这里所有的单,我买了。”小乔一语震惊全场,而后一楼二楼齐齐爆发出一阵喝彩,不愧是乔公馆的少爷,豪气。   两相比较之下,杜明义瞬间被比到了尘埃里。当然,也不是说大家觉得小乔就有多厉害,这毕竟只是一场一掷千金的风月戏码。   可杜明义和那陌生男人之前再怎么豪气,也不及小乔最后轻飘飘一句话来得更震撼。谁能想到两人争了半天,最后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杜明义从百乐门出去的时候,一腔怒火已然全部转移到了小乔身上,愤怒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乔、枫、眠!我们走着瞧!”   而依旧充满着欢歌笑语的屋内,商四若有所思地接过应侍生托盘里的酒,而后似是想通了什么,随即转头,跟二楼上的小乔遥遥举杯。   看着商四如此举动,其他人纷纷效仿,对二楼上那个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表达谢意。小乔举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那一身桀骜仿佛要冲破他与身俱来的贵气,此时此刻,谁又敢再说他半句不好呢?   “崇明。”小乔转过身,不疾不徐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刚才骂我的人,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少爷。”   小乔的嘴角忽而勾起一抹冷酷残忍的笑意,“你去教教他们怎么说人话。”   而吴羌羌听完着完整版的百乐门争风吃醋案,只有一个感想,“卧槽小乔你那么有钱?居然买四爷的单?”   然而小乔一想起来也很脸黑,“你应该叫他下次不要这么乱花钱。”   “不是,你怎么那么好心去帮四爷了?”吴羌羌表示惊奇。   “华城会本来就是我的目标,我只是忽然发现一个很好的铲除他们的由头而已。”   “年轻人的世界真可怕。”吴羌羌不由感叹。   南英微笑着摇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小乔是个很乖巧的孩子。”   太白太黑立刻捧场,“乖巧!很乖巧!”   吴羌羌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吐槽,于是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陆知非。结果就见陆知非脸上挂着微笑,好像心情不错的样子。这就很难得了,因为陆知非平时的表情总是很淡然。   “知非,你碰到什么开心事了吗?”吴羌羌问。   “啊,没有。”陆知非摇摇头,“只是忽然想起一个笑话。”   “哦。”粗神经的吴羌羌一下子就被糊弄了过去。小乔却是看了陆知非一眼,若有所思。   晚间,商四从书里出来了,沈藏也从沈青青那儿回来。陆知非瞧着人多,便准备了商四念叨已久的火锅。   一屋子妖怪和人类聚在餐桌旁,隔着热气涮肉侃大山。陆知非想,这人和妖怪其乐融融的场景,除了书斋也别无二处了。   其后的日子风平浪静,星君出了远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书斋却是意外地打响了名声,原因还在于陆知非。   书斋所在的东街本来就是条风情小街,平日里不少来来往往的大学生。那日陆知非正在门口给吊兰浇水,不期然就被同校的女生撞见了。   系草效应是显著的,很快,大学城的论坛里就贴出了他的照片。阳光、帅哥、白衬衫,和花草,那是标配。   而且,妖怪书斋?   这名字听起来有趣啊。   于是不少人闻风而动,原本门庭冷落的书斋,每日都有人造访。   “又有人来了!又有人来了!”两个小胖子叠在门口,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鹌鹑蛋,“姑娘!姑娘!”   两个小胖子大概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姑娘,而且他们个子矮,就算叠在一起,还没高过人家膝盖骨。有时候一不小心就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于是“啊啊啊啊啊”的冲进后院,扑通扑通,变成鱼沉在水底。   陆知非每次看到都忍俊不禁,吴羌羌却是站在水池边笑得不能自已,过会儿又回头打趣陆知非,“我说,多好的机会啊,你干嘛不认真点找个妹子谈恋爱?还每天从后门走,明天可不准再从后门走了啊。”   “羌羌姐,这种事情也是要看缘分的。”陆知非无奈。   “那你也不能躲啊,老是躲着缘分怎么会来呢?”吴羌羌说着,瞥了眼陆知非怀里抱着的衣服,问道:“那又是啥?”   “四爷的衣服。我看袖子上有个地方的线崩了,我就给重新缝了一下。”   “哎。”吴羌羌恨铁不成钢,“你放着漂亮姑娘不去看,给四爷那个老处男缝什么衣服啊,他衣服那么多。”   然而吴羌羌话音刚落,商四阴森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吴、羌、羌,说谁是老处男呢?”   “啊哈哈哈四爷你回来啦。”吴羌羌全身紧绷,一边干笑一边后退,“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语毕,吴羌羌绝尘而去。   商四看了一眼陆知非手里的衣服,“那件衣服我原本就不想再穿了,你补它做什么?”   “还是好的,补好了我替你挂起来。”陆知非说。   商四耸耸肩,不置可否。只是在转身离开时,又多看了他一眼。   摇摇头,商四走进书斋里,想在书架上找本书。那会儿店里正好有两个女生在逛,借着书架的遮掩鬼鬼祟祟地像是在拍谍战剧,两双眼睛四下搜寻着陆知非的身影。   商四觉着有趣,便倚在书架上多看了几眼。   结果这会儿正好有个冒失鬼大惊小怪地从外面冲进来,一下就撞在商四背上。可商四哪儿是那么好撞的人,他纹丝不动,那女生却撞得向后倒去。   商四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手,用力往自己这边一带,“没事吧?”   那女生后怕地捂着胸口,“没事没事……”   抬头,正想说谢谢,可看到商四的脸后,那声谢谢就戛然而止。她的脸上快速升起一团绯红,下意识地低头,却看到自己的手还被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握着,顿时更不知所措,更脸红了。   刚刚四处游荡的两个女生也发现了商四,顿时都看过来,小声的、激动地说着什么。   “请问你是……”其中一个女生大着胆子过来搭话。   商四自然地放开那个撞到他的女生,正要回答,一道清冷嗓音忽然在旁边响起:“他是这儿的老板。”   商四转头,就见陆知非一脸淡然地站在旁边。   看到商四看过来,陆知非道:“晚饭做好了。”    第40章 风来   商四一听到吃的,哪还管什么妹子,转头就走。   妹子们遗憾地看着他的背影,但是没关系,还有一个系草呢!   “嗳陆系草,你们老板叫什么名字啊?他好酷哦!”   “对啊对啊,告诉我们嘛。”   “话说系草你现在就一直在这里打工了吗?你们店里还缺端茶递水的吗?上过大学的那种!”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陆知非大概整理了一下,回答道:“他的名字我无可奉告,店里有我一个就够了,不缺。你们慢慢逛,失陪。”   说完,陆知非也转身就走,干脆利落,任身后几个女生哀婉叹息。   客厅里,大家都已经就座。吴羌羌招呼着陆知非赶紧过去吃饭,陆知非点点头,说道:“还有碗汤,我去盛出来。”   不一会儿陆知非就端了一大碗汤出来,趁着还没坐下,先给所有人都盛了一碗。吴羌羌原本还喝得挺开心的,可是一眼瞅见商四的碗,不由凑过去嚷嚷道:“不公平啊,四爷为什么你碗里那么多肉!”   “你有意见?”商四挑眉,“有意见也给我憋着。”   吴羌羌小小地瑟缩了一下,然后转头讨好陆知非,“好知非,再给我来一碗呗。”   陆知非莞尔,又给吴羌羌盛了一碗,才坐下。   吃完饭已经是晚上七点,吴羌羌看了看时间,说:“知非,要不你今晚还在这里住下吧,明天早上还能煮粥,皮蛋瘦肉粥超好吃!吃完了我送你去上学啊。”   太白太黑也连忙应和。   陆知非正要答话,那边商四瞥了一眼吴羌羌,说道:“就知道吃,前些天嚷嚷着要减肥的是谁?还有,陈记好像还开着,好久没吃了不知道那边的手艺还行不行,你明天给我买早饭去。”   “对哦!陈记的蟹黄汤包!”吴羌羌砸吧砸吧嘴,注意力全被汤包吸引了,而后拍拍陆知非的肩,豪爽地说道:“那我待会儿送你吧,骑摩托,一会儿就到了!”   陆知非点点头,没说什么。   日子就这样缓慢地往前走,好像没什么变化,又好像一切都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陆知非很确定这是第五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商四,神情激动,眼睛里闪着小星星,跟任何一个他见过的迷妹一样。   “系草系草,你真的没有你们老板的照片吗?真的超帅的!当然你也很帅啦,不过你们的帅不一样,你们老板真的超有男人味的!”   陆知非礼貌地拒绝,“不好意思,我没有他的照片。”   有也不会给你。   对方有点小失望,不过很快又振奋起来,“你们老板就是那天来学校找你的那个人吧?帅哥的身边果然都是帅哥啊。”   陆知非不予置评,转身就走。   其实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起先大家去书斋是为了看他,然后无意间就有人看到了商四。商四在书斋的时候大半时间都穿着大袖衫,穿得也并不是很规矩,怎么随意怎么来,手里拿着本书或抄着把茶壶,在古色古香的书斋里晃荡的样子,着实很引人注目。   有人拍到商四的照片,传到了大学城的论坛上。于是,古怪的书斋,风流倜傥的老板,顿时成了热门话题。更何况还有陆知非在那儿。   不过最关键的还是商四本身的气质,有别于花美男、小鲜肉的硬朗外表和强大气场,以及自我随意的穿衣风格,实在是很独树一帜。   “怎么了知非,看什么呢,这么严肃?”马晏晏凑过去看陆知非的手机屏幕,然后了然,“原来是这个啊,我说真的,你们老板是真的是很帅很强大啊,那穿衣风格简直赞绝了,够独特,够酷!”   闻言,陆知非倏然警觉,一句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也喜欢他?”   马晏晏愣了愣,“我……很欣赏他啊,我们搞服装设计的,如果碰到一个对得上眼的模特,那不就像碰到谬斯女神吗,灵感哗哗的。我看你们老板肯定撑得住各种风格,就他那身高,那身体比例,不当模特太可惜了。”   说着,马晏晏又神秘兮兮地凑到陆知非耳边,说:“你在那儿住了那么多天,到底有没有看到过他究竟几块腹肌?”   陆知非的背忽然紧绷,“没有。”   “哎,真可惜。”马晏晏兀自遗憾着,丝毫没有注意到陆知非神色的异样。   陆知非暗自松了一口气,可当他再度被别系女生拦下,向他打听商四的微信号时,陆知非忽然有些焦躁。   就像一个原本独属于他的宝藏,忽然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谁都想来摸一把。   “抱歉。”再次拒绝后,陆知非大步流星地回了宿舍。   童嘉树正在宿舍,看到两人回来了,回头说道:“刚才你们班长来找你们,说是设计大赛的报名表已经交上去了,叫你们抓紧时间。”   “啊,你不说我都快忘了。”马晏晏拍了拍脑瓜子,“美好的肉体果然误事啊。”   那边陆知非不予置评,坐下来打开平日画设计稿的笔记本,忽然翻到一页,顿住。   那是他曾经画过的一件大袖衫,画了一半,因为跟平常的课题并不符合,所以就搁置在了那里。但此时此刻,陆知非忽然有种想把它画完的冲动。   当画笔触碰到纸张的刹那,他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商四穿着这件衣服的模样。不,不止这一件,还会有别的,西装或者黑夹克,大衣或者运动服,时尚的、古典的,不一而足。   或许马晏晏说得对,每个设计师都希望碰到一位专属于他的谬斯。   陆知非画得专注,那双澄净的眸子里再无杂色。因为灵感的迸发,他的眼睛甚至亮亮的,嘴角带着丝自然的微笑,看得马晏晏不由噤声,生怕打扰到他。   第二天,陆知非也依旧去书斋报道。   今天的书斋也依旧门庭若市,陆知非淡定地走了前门。   他进门的时候,商四恰好从庭院里推门进来,两人四目相对。   妹子们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忽然间发觉眼睛有点不够看。   “来得正好,今天随堂测试。”商四倒是淡然,双手对插在宽大的衣袖里,老神在在地走过去。   “嗯。”陆知非随即跟上,两人走上书斋另一侧的盘旋楼梯,一前一后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后面的妹子们眨眨眼,这两人走在一起……真是意外地养眼呐。   小房间里,陆知非认真地做着商四的卷子,一抬头,发现商四又不见了。   陆知非早已经习惯了商四的神出鬼没,于是专心做完卷子,就起身去了厨房。过一会儿吴羌羌回来了,看到陆知非在揉面,忍不住凑过来看,“咦?今天吃面食吗?”   “不是,我只是试试。”陆知非摇摇头,又往面盆里加了点水,说:“看能不能做些面点当早餐。”   老是煮粥也不行,商四是个惯会挑剔的,迟早会吃腻。   吴羌羌感动不已,自告奋勇要留下来打下手。别看她平时咋咋唬唬不靠谱,可力气大,揉面还是可以的。   于是一个半小时后,吴羌羌满含期待地打开蒸屉,闻着那扑鼻而来的香味,激动得无语伦次,“嗷嗷嗷真的做出来了!知非你真是个天才,连汤包都会做!”   两个小胖子也卖力鼓掌,“陆陆最棒!棒棒!”   “你先尝尝吧,或许味道不怎么好。”陆知非无奈地抽了双筷子给她,然后转身去院子里打水。院中有一口古井,吴羌羌说里面的水是可以直接喝的,陆知非常过,井水味道甘甜,用来揉面口感肯定很好。   这时小乔走过,看到吴羌羌一个人在厨房捧着汤包激动不已的样子,忍不住说道:“你是不是傻?”   “啊?你干嘛骂我!”吴羌羌愤愤不平。   小乔翻了一个白眼,“你真觉得就凭你吴羌羌,能让他花那么多心思?”   吴羌羌愣住了,她仔细品着小乔的话,余光瞥见慢悠悠走进客厅的商四,忽然间,醍醐灌顶。   “哎哟我勒个去。”吴羌羌惊讶地张大了嘴。   商四走过来,看到她那副傻样,一脸嫌弃,“你下巴脱臼了吗?”   这时陆知非提着水进来,看到两人堵在厨房门口,有些奇怪,“怎么了?”   吴羌羌忽然心很虚啊,连忙让开。   倒是商四闻到味道,问:“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汤包。”吴羌羌如实回答。   “哦。”商四很平淡地应了一声,然后转身回房间了。吴羌羌急忙喊,“四爷你不尝尝吗?”   商四背对着他摆摆手,离开的脚步很缓慢,但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吴羌羌看着他,又回头看看厨房里一脸平静的陆知非,不禁陷入了沉思。   晚饭过后,商四躺在院中的藤椅里听曲儿。老式的收音机里不知道放着哪个名伶的曲子,咿呀玩转好不动人。   吴羌羌自从窥破了某个秘密之后,一个晚上都有些坐立不安。看到陆知非端着茶水走出厨房,连忙过去,“我来吧。”   “嗯?”陆知非有点惊讶。吴羌羌平时吃完晚饭就不见人影,今天怎么回事,老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一脸掩藏不住的担忧。   “啊哈哈哈,我就是看你累了吗。”吴羌羌挠着头。   “没关系,我不累。”陆知非径自绕过她,走向商四。   初夏的庭院里,气温逐渐转暖。   商四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手指随着曲子敲打着藤椅的扶手,微风轻轻吹过,一切都显得格外的宁静祥和。   “茶。”陆知非走到他身边,还跟以往一样,没有过多的言语,神色也很平静。   商四睁开眼,伸手接过。入手的温度不烫,刚刚好。   “这是什么曲子?”陆知非问。   “四郎探母。”说着,商四从袖口里拿出了陆知非的卷子递过去,“恭喜你,满分。”   陆知非看到那鲜红的一百,也挺高兴的,只是他刚接过卷子,却听商四接着说道:“你毕业了,明天可以不用再过来了。”   风,忽然间大了起来。   吹过陆知非的鬓角,吹得他手里的卷子哗啦啦地响。   “我……不可以继续再过来了吗?”他听到自己用那种跟往常一样波澜不惊的语气说话,很好,很平静。   商四捧着那杯茶,继续闭目养神。藤椅摇晃,晃得他的声音也像江南流水那样悠扬,“书斋只不过是你人生路上一个小小的停泊点,你学会了你父亲的语言,目标达成,难道不该继续往前走吗?”   “为什么?”陆知非攥着试卷的手垂在身侧,问。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商四反问。   于是陆知非也反问:“你是不是看出来我喜欢你了,所以要赶我走?”   “吱呀。”藤椅停止了摇晃,商四重新睁开眼,心里有些讶异。   屋子里,吴羌羌咬着手指蹲在门后面,心里一阵紧张。妈呀,陆知非怎么还那么淡定,话说他居然就这么说出口了啊!   可对象是商四啊!大魔王啊!从来没有对谁动过心的万年老处男啊!   商四坐起身来,看着一脸认真的陆知非,有些无奈。   他哪里看不出来呢?每次都剥好壳的鸡蛋,永远温度适中的茶水,默默补好的衣服,还有每次餐桌上,离他最近的总是他最喜欢的菜。甚至于他前几天刚刚说过想吃陈记的汤包,今天陆知非就已经做了出来。   陆知非的喜欢从来不显眼,很安静,却一点一滴渗透进你的生活里,无处不在。   可商四没料到陆知非会直接挑破。   陆知非其实也在讶异着自己的冲动,但他更明白,如果不说出来,可能他今天从这里走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只要他后退一步,这个男人就会永远地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我……”商四斟酌着语气,开口。   然而陆知非直接打断了他,“我明天还会再来的。”   说完,陆知非不等商四的回答,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不哭不闹,语气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决。   然后,丝毫没有给商四留下反驳的余地,很显著的陆知非的风格。   吴羌羌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走过,连忙追上去,“知非!”   陆知非顿住,但是没有回头,“抱歉,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吴羌羌看他攥紧的手,和比平日快上几分的步伐,心里真是像打翻了五味瓶。她果断转身冲进庭院,看到商四又悠哉悠哉地躺在藤椅上听曲儿,一个箭步冲过去把收音机给关了,“四爷,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听小曲呢!”   “不然你要我怎么样?”商四摊手。   “知非多好啊,你干嘛要赶他走!”   商四被她嚷嚷得脑仁疼,“刚才的话你不是也听到了?”   “那、那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嘛……”   商四不置可否,起身回屋。吴羌羌跟在他屁股后头,“四爷,那你到底喜欢啥样的啊?”   “我怎么知道。”商四翻了个白眼。   “你看你都不知道!那你怎么知道知非不是你喜欢的那一款?”   这逻辑强大得,竟让商四无言以对。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故事走向吧,还是按照人物性格来推进的。如果是在遇到商四之前的陆知非,可能就默默偃旗息鼓了。反正第一步已经跨出来啦,到确定关系不会拖很久的。 第41章 红尘过客   再度站在书斋门前,陆知非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才推门而入。   “陆陆来啦!陆陆来啦!”太白太黑躲在角落里看到了,忙不迭穿过庭院奔回客厅。吴羌羌一个激灵,转过身对小乔和沈藏耳提面命,“平常心知不知道?待会儿一定要表现得跟平常一样,不要让知非感到尴尬。”   沈藏用力地点点头,小乔却瞥了她一眼,说:“这儿最不淡定的不是你吗?”   说话间,陆知非已经走了进来,很平淡地跟他们问了声好。一切都跟往常一样,但好像又有点不一样。   “四爷呢?”陆知非环顾一周,没看到人。   “四爷在书里呢,大概一会儿就回来了。”吴羌羌连忙解释,深怕有什么误会。   “哦。”陆知非却没什么大的反应,转身就去厨房。末了,转过头对太白太黑招招手,“今天买了糖果子,过来吧。”   太白太黑欢呼一声,连忙奔过去。   而此时此刻,商四还在那本杂记里,当他的书斋老板。整个人懒洋洋地坐在柜台后的太师椅里,双脚跷在前面的一张凳子上,手里掂着红茶壶,偷得浮生半日闲。   不一会儿,有个小丫鬟来买宣纸,商四便只好站起来做生意。打个哈欠,慢悠悠地从架子上拿下一叠宣纸放到柜台上,慵懒中,那股强烈的男性荷尔蒙不经压制地散发出来。   小丫鬟大约很不擅长跟异性打交道,害羞地低着头,把钱放下,就抱着宣纸急匆匆走了。商四莞尔,余光瞥见桌上的钱,却又稍稍愣住。   那钱是包裹在一方手帕里的。   丝绸的帕子,一角绣着牡丹,还有两个小字——心娘。   商四抬眼,看到街角那顶缓缓离开的轿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时,旁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那是葛员外家的轿子,四爷好福气。”   商四转头,就见柳生站在书斋门口。商四笑笑,“何以见得?”   “葛员外家的千金,可是我们这儿出了名的美人,据说提亲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柳生说。   商四却摇摇头,转手把手帕放进抽屉里。   “四爷怎么会认识葛小姐?”柳生好奇。   商四仔细想了想,然后终于从他那浩瀚的记忆库里找到一个片段,“大概是前些天在终南山上碰见的吧,我帮了她一个小忙。不过最难消受美人恩啊,家里已经有了一个,我可不想再招惹一个。”   “四爷已经成亲了吗?”柳生诧异。   “没有没有,他只是暂居罢了。”商四又坐回椅子里,捧起茶壶喝了一口,却发现茶水已凉。他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却没有看到倒茶的人。   习惯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四爷看起来很苦恼的样子。”柳生跟着他走进来,一边在书斋里翻阅着书,一边说道。   “苦恼啊……”商四放下茶壶,幽幽地看着头顶的椽子,“你说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   另一边,吴羌羌跟着陆知非蹲在水井旁洗水果,左右看看商四还不回来,忍不住说道:“知非啊,昨天四爷那样,你可千万别怪他啊。”   “我没怪他。”陆知非看着手里的苹果,说。   “那就好,那就好。”吴羌羌暗自松了口气,皱着眉仔细琢磨着,然后又说道:“其实呢,四爷是个很温柔的人,他对遇到过的每个人、每只妖怪都很好,我记得以前六爷说过他一句:强大,所以温柔。啊,其实我也不是很懂,但大概的意思就是因为四爷无所不能,所以他才有那个能力去帮助更多的人吧。”   陆知非对此深有体会。   商四虽然脾气古怪,但真的对每个人都很好。陆知非明白商四对他其实并不算特殊,但还是忍不住为之沉迷。商四带他看过的风景,领略过的奇妙世界,都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里,怎么能忘记?   “我第一次遇见四爷,是在一个屠宰场里。当时我因为一时贪玩中了法术,化成原形变不回来了,结果就被当成普通的野山鸡卖给了一个屠户。当时四爷正好拎着酒路过,就掏钱问屠户买下了我,说要买回去下酒。我当时吓坏了,还以为他真的要拎我回去做成下酒菜,结果到半路他就把我放了,说我太瘦,肯定不好吃。”   陆知非能想见商四那一脸嫌弃的表情,不由笑了。吴羌羌看他终于有了笑意,再接再厉,“其实我觉得呢,四爷就是活的时间太长了,他遇见过太多的人,各种各样的,看得太多了,太透了,所以……所以你懂的吧?”   茫茫人海,红尘过客。   陆知非脑海中忽然浮现这八个字,用来形容商四,好像再贴切不过。无论是沈青青和藏狐那件事,还是小眉烟和张韫之的故事,无论商四跟故事里的人有多少渊源,也从来都像是一个故事外的过客。他出手帮忙,却从不刻意干扰故事的走向,当故事里的人欢欣鼓舞时,他也不会在那热闹中久留。   或许他是真的见过太多人太多事,所以这些故事里的人,真的只是他人生中极小极小的一个片段而已。   那么自己呢?自己又能在他生命中留下什么?   陆知非握着那只苹果,怔怔地出神。   吴羌羌却转头认真地看着陆知非,说:“也许六爷说得没错,四爷因为强大,所以很温柔,我们所有人都在理所当然地享受他的温柔,可是……就跟上次他因为帮助藏藏化形而陷入短暂虚弱一样,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帮到他。书斋里人来人往,可是四爷也是很孤单的吧,但是我相信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的,知非!”   “我……可以吗?”陆知非愣怔。   “你可是把大魔王从沉眠中唤醒的人啊,这就是缘分,对不对?”吴羌羌忽而又振奋起来,“而且啊,我从来没看过谁能把四爷给噎得说不出话来,昨天你跟他说明天再来的时候,真是帅呆了!”   “我只是,一时冲动。”陆知非如实说道。   “冲动好啊,你知道上一个追求四爷的人怎么样了吗?那位也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呐,大马金刀地在半路上把四爷拦下来要四爷跟她去拜堂,结果你知道吗?四爷问她,你知道我有多少件衣服,平常吃几碗饭吗?哈哈哈哈你说她怎么可能答得出来嘛,除了书斋的人,就没人进过四爷的衣帽间。他那些宝贝,平常碰到都不让我们碰,还让椒图给他守着……”   “他有七百四十八件衣服,平常吃两碗饭。”陆知非插话道。   吴羌羌呆住,“七百四十……八?你真知道?”   “我知道。”因为他进去过那间神奇的衣帽间。   “卧槽。”吴羌羌的表情郑重起来,右手按在陆知非肩上,“少年,我看好你。如果刚才我只是对你有百分之三十的期望,现在大概有百分之七十了。”   陆知非沉默,并不是很理解吴羌羌的判断标准。   那边厢,商四还在看着天边的云发呆。   柳生静静地在书斋里看书,时而转头看到他,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没变。等到日落西山,柳生要回家了,路过商四时忍不住问:“四爷在为家中那人烦恼吗?”   “何以见得?”商四觉得自己平常也这样懒散啊。   柳生微微一笑,说:“四爷是个洒脱人,如遇不洒脱之时,必定心有所扰。不过学生观四爷神情,虽苦恼,却并不厌烦,想来不日便能拨云见日。”   “借你吉言。”商四莞尔,而后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哦对了,差点忘了恭喜你考中秀才。书架上那个布包里放着几本书和一叠宣纸,是给你的贺礼。”   柳生连忙谢过,待他走了,商四起身回到书斋。   从二楼看下去,水井旁早没了吴羌羌和陆知非的身影,商四倒是好奇起来,今天陆知非到底有没有来。   于是他快步下楼,依旧是双手揣在衣袖里的老大爷造型,往厨房里张望着。   厨房没人。   客厅也没人。   商四琢磨了一下,或许是陆知非放弃了?   然而这时,一道清冷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在找我?”   商四没来由地脊背一僵,转过身就看到陆知非抱着太白太黑站在他身后。太白太黑趴在陆知非手臂上,睁着两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歪头看着他。   “看什么看!”商四瞪了他俩一眼,转身就走。   不过晚饭的时候,商四还是准时出现在餐桌上。   饭依旧是陆知非盛的,吴羌羌仔细留意了一下,不多不少,商四正好吃了两碗。不过大魔王好像心情不大好,发现吴羌羌在看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扬言明天要把她宰了做成小鸡炖蘑菇。   不过这当然也只是说说而已。   到了第二天,商四一个人坐在庭院里钓鱼。   他把陆知非买来的大红苹果挂在鱼钩上,盘坐在庭院里的小水池边钓鱼。什么鱼会吃苹果?当然是被商四大魔王逼着变回真身的太白太黑。   太白太黑心里苦啊,大魔王的脾气阴晴不定,鱼生艰难。   “太白太黑喜欢吃李子。”陆知非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身后,说。   “要你管。”商四头也不回。   “蟹黄汤包真的不要吃吗?”   “不要。”商四拒绝得斩钉截铁。   “哦。”陆知非转头走了。   过了一会儿,商四闻到厨房穿出来的飘香,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提问,为什么他现在还不把陆知非扔出去?   答:不知道。 第42章 凶杀   商四实在烦恼。   一方面,陆知非不肯放弃,天天往书斋跑。商四也不可能真的心狠到把人扔出去,况且,陆知非还有书斋其他人护着。   这另一方面就源于此,两个小胖子天天缠着他跟他撒娇,说“要陆陆、要陆陆嘛”,吴羌羌也一副媒人的样子,唯一还淡定点的小乔,每次看过来的表情都想再说:你们的事我准了,快叩谢跪恩吧。   于是商四去找南英喝酒,南英总算没再提起陆知非的事情。只是恰逢春暖花开之际,南英倚在门旁看着庭院里的花,忽然间就有点想家了。   “好多年没有回去看过了,也不知道那边现在是什么模样。”   “想回去看看吗?”商四问。   “四爷带我去?”   商四小酌一口,道:“现在天气怡人,正是踏青的好时机。况且此时的江南大约是最美的时候,去看看也不错。”   南英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得的雀跃来,“那好啊,马上就要五一了,知非说不定也要回家,我们可以一起去。”   “叫他干嘛。”商四挑眉。   南英笑了,“四爷不要这么小气嘛。”   商四不置可否,只是这一次南英的消息传得够快,不出半天书斋大大小小都知道了要南下踏青的消息,一个个兴奋得像是要郊游的小学生。   吴羌羌热情地邀请陆知非一起走,陆知非看了一眼商四,说:“那就麻烦你们了。对了,你们在那边有落脚的地方吗?如果暂时没有的话,可以住到我家来。”   “嗷嗷嗷嗷那个三进的大宅院!好啊好啊好啊!比我们书斋大多了!”吴羌羌很是激动。   两个小胖子也很向往,“大房子!大房子!”   商四气歪了眉毛,“你们嫌我房子小是不是?嫌小今天就给我搬出去!”   太白太黑赶紧躲到陆知非身后,探出头来,“大房子,有大水池!”   陆知非莞尔,“我今天就打电话回去让人收拾一下。”   商四原想拒绝来着,可看着吴羌羌和太白太黑开心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算了吧,或许这次还可以见见陆知非的爸爸。听陆知非说那棵银杏树好似一年不如一年了,兴许南英能让它重新焕发出生机。   届时再做了断也不迟。   无奈地摇摇头,商四背着手转身上了楼。   书中的世界还是如前些天一般祥和,只是那股祥和里好像笼罩着些异样的气氛。商四慢悠悠地走过街道,不期然看到地上飘过的黄色纸钱,眉头微微蹙起。   谁家办了丧事?   商四这样想着,回到他的书斋一看,却发现书斋的门板被人打破了。他不由挑起眉,抄着手看着破碎的门板,忍不住想吹一声口哨。   这时,对街胭脂铺的董老板急匆匆走过来,“商老板,你可回来了!”   “发生何事了?”商四问。   “昨儿个有人在你铺子前打了一架,可不就把你的铺门打坏了吗?不过虽说你这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到底还是晦气,我劝你啊到山上道观请位道长来帮你做个法事比较好,免得书斋沾了晦气,不好做生意。”董老板如此建议道。   商四倒是来了兴致,“怎么个晦气法?”   “柳生,你还记得吗?时常到你铺子里来的那个书生,就是他昨天在这儿被人打了一顿。啧,那帮人下手忒重了,柳生这娃儿也是惨,好不容易考上个秀才,现在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站起来。不过这还不打紧,你看到街上的纸钱没?”董老板忽而变得小心起来,凑到商四身边小声说道:“打人的那个,死了!”   “死了?”   “可不是吗,就昨儿晚上,在山脚下,据说有猛禽出没,把他整个人都撕成了碎片!据说尸体都是用袋子兜回来的!”   董老板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仿佛亲眼看见了似的。   商四谢过他提点,随后弯下腰来捡起一块破碎的木板。能把他的门板打成这样,看来双方仇怨很大。这样想着,商四把木板翻过来一看,干涸的血迹印入眼帘。   他随即又问:“死的那个是谁?”   “是钱知县家的公子啊,这位爷平日就狂妄自大、横行无忌,这下可算是遭了报应哦。所以商老板啊,我看你还是赶紧把门换了,然后请哪位仙家道长过来瞧瞧,免得遭受牵连啊。”   书斋,知县家的公子,柳生,猛禽,撕碎的尸体,可真是挺巧的。   商四随即拜别董老板,也不管自己破碎的门板,转身在街边小摊贩上随便买了些伴手礼,便施施然往柳生家去。   还没到门口,商四就听到了妇人到哭声。   粗粝的嗓音里透着一丝悲苦和愤恨,萦绕在小小的房子里。商四站在篱笆外,看着妇人跪在地上拉着一位老郎中的衣摆,苦苦哀求。   可老郎中脸上也满是愁容,“不是我不帮你们,柳秀才的腿我确实无能为力。你们啊,还是早早背他上山,听说山上的采薇真人医术高明,或许能救他。”   “多谢、多谢!”妇人连忙叩首,而后忙不迭站起来冲进屋内,“孩儿他爹,快!我们带生生上山去!”   屋内顿时一阵忙乱,不一会儿,一个老实憨厚的男人背着昏迷着的柳生出来,那妇人则拿着小布包裹和蓑衣跟在旁边。   商四往旁边躲了躲,等两人走过,才走进屋里,把伴手礼放在桌上。   这件事情透着一丝古怪,比如说柳生平日里乖巧书生一个,怎么会跟县太爷的公子结下那么大梁子。而那位公子白天才刚打人出过气,为什么大晚上的要跑到山脚下去?   被山上的野兽撕成碎片这个死法,可够惨烈的啊。   商四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沈苍生。   柳生被打得重伤昏迷,打人者当天晚上就死于非命,不是报应,更像是报复。然而商四环顾一周,在书桌上找到柳生那本装订好的字帖时,却发现沈苍生还没有真正具象化。也就是说,沈苍生还没有在这本字帖里活过来,还处于一个将醒未醒的状态,那么就更不可能出来杀人了。   难道真是一个巧合?   商四有些狐疑,不过是不是巧合,去验证一下就知道。   出门稍作打听,商四就得知了那位县太爷公子的遇害地点,过去一看,黄纸满地,脚印凌乱,整个现场已经被破坏了。   这里是一条溪水边,抬头看就是苍翠青山,溪水从山中而来,很是清澈。昨夜下过雨,所以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雨水全部冲刷,或渗进泥土里。猛禽的脚印确实有,很深,所以还留着,看起来不止一只。   商四抬起右手,指尖金色字符翻转,时间开始回溯。   戌时,月上柳梢头。   被害人钱勇的身影出现在溪畔,他东张西望,神情紧张却带着一丝期待和激动,似乎在等什么人。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他等的人还没来,他有些着急了,在溪边来回走动着。   月光下,商四看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来反复看着。那看起来像是一方手帕,女子的手帕。   钱勇很宝贝那条手帕,紧紧地攥在手里,时而还凑在笔下闻着,仿佛那上面还带着帕主人的体香。然而就在这时,旁边的丛林里忽然传出异响。   树冠在震动,枝桠被踩断,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声音传入钱勇的耳朵,让他一阵紧张。他踌躇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走。   可就在他还没得出答案的时候,黑夜中,一只长着凶猛獠牙的野兽从林中蹿出,树叶伴随着它矫健的身姿从树林中带出,在月光下悠悠飘舞。   惊骇在钱勇的眸中扩大,一声惨叫刺破夜空,那方白色的手帕被遗弃在风中,然后,落进商四的手里。   商四只看了一眼,便蹙起眉。只见那方帕子上赫然绣着一朵牡丹,和心娘二字。帕子的正中央,还有一行小字——今夜戌时,山下溪畔见。   下一瞬,商四的身影出现在书斋里,他快速打开存放着手帕的抽屉,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所以,钱勇手里拿着的手帕,就是商四的。   那白天发生在书斋门前的打斗,或许就不是巧合。   商四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测,他微微沉下脸来,抬起右手,时光再次倒转。黑暗渐去,光明回归,书斋外传来人声鼎沸,不多一会儿,打斗声响起。   商四就站在紧闭的门口,透过门缝看着外面的情形。   只见柳生被几个混混模样的人围着,而那个钱勇就站在混混后面,满脸讥诮地看着柳生。柳生紧握着拳,瘦弱单薄的身板微微颤抖着,却挺得笔直。他的目光越过那几个混混,死死地盯着钱勇,“钱勇,我现在是秀才,有功名在身,你不能随便打我!”   钱勇笑着往后退了一步,“谁说我要打你了?是他们要打你,关我何事?”   “你!”柳生愤怒。   “啊,或许你求求我,我可以帮你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下手的时候轻一点,怎么样?”钱勇抱臂。   然而柳生抿着唇,求饶的话却说不出来。   钱勇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耐烦,几个混混见状,直接上手揍人。柳生一个照面就被打趴在地上,而这时,周围已经有人聚集过来。   钱勇看了看四周的人,“啧”了一声,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可他正要撤退,却又看见柳生那双死盯着他的,澄净的眸子。   柳生已经被打得满嘴是血,可还艰难地抬着头,死死地盯着他,“就算你今天把我打死,我也不会让你得逞!你这样的人……咳……根本不配得到功名!”   “你说什么?”钱勇一下子被激怒,拨开几个小混混,一把揪住柳生的衣领,“你是不是真的想死啊?啊?!你以为考了个秀才就不得了了吗?得了功名,只怕你得丢掉小命!”   柳生就像块破布一样被他抓在手里,脸色惨白,双腿已经安全不能动了。   商四在门内听得一清二楚,这件事,只怕牵扯到另外一桩案子——考场舞弊。柳生不愿意配合,所以才落到如此下场。   但是……   令商四震惊的不在于此,他亲眼看见已经被打得快要晕死过去的柳生,悄悄地把一方手帕塞进了钱勇的怀里。   无人察觉。   商四微微眯起眼,他闻到手帕上传来的若有似无的香味,思路畅通无阻。如果是这样的话,就都说得通了。   他转身,从书斋后门出去,没过多久又到了终南山上。   道门院墙内,柳生的爹娘跪在一位穿着素色道袍,头戴莲花冠的道人面前,不住地磕头请求,“真人,求真人救救我儿啊!他才刚考取了秀才,若是残了一双腿可如何是好!真人,求求您可怜可怜我们家生生,那么好一个孩子怎么就遭此横祸啊……”   目光转向内院,商四站在院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半开的窗子。   窗子里,柳生已经醒了,正倚靠着床柱出神地看着窗外的红叶。他的眼睛里有什么呢?对于未来的迷茫?被打断腿的愤恨?还是被疼痛折磨的痛苦?   不,以上这些都没有。   他的眸子里很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   然后他微微一笑,因为,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第43章 桃子与龙   “叩叩。”敲窗声,将柳生从神游中拉回来。他抬头看到商四,眼里闪过一丝隐晦的惊诧,随即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四爷。”   商四双手搭在窗檐上,问:“听说你受伤了,我来看看。现在好点了吗?”   柳生苦涩地摇摇头,“多谢四爷关心。”   “钱勇死了。”商四忽然说。   “是吗?”柳生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幽幽说道:“可他怎样都与我无关了。”   商四却又笑着问:“我在溪畔的草丛里发现了一块手帕的碎片,你说是谁的呢?凑巧的是,我放在书斋抽屉里的那块帕子不见了。”   柳生讶异地抬头,“四爷是说……你丢的那块帕子,就是溪畔的那块?”   说着,柳生似乎牵动了伤口,疼得捂着心口直咳嗽,脸色惨白。此时柳生的爹娘正好过来,见此情形连忙过去安抚,商四却跟后面的采薇真人对上了视线。   采薇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本能地察觉到一丝危险,不由微微蹙眉,“阁下是谁?”   另一边,书斋内。   所有人坐在餐桌旁,看着满桌子菜,已经蓄势待发。然而主位上的人还没有来,左等右等,十几分钟过去了,太白太黑举着小勺子的手都开始发酸。   陆知非再次看了看时间,说道:“先吃吧。”   “万岁!”太白太黑赶紧挥舞着小勺子舀鸡蛋羹,吴羌羌却有点担心。   想说一句“四爷不是故意不回来吃”的吧,好像又有点多余,万一陆知非反而因此胡思乱想了怎么办?说起来,这两日陆知非和商四的交流少得可怜。   小乔还是一如既往地镇定,慢条斯理地吃着饭,一如当年乔公馆的小主人。   没过一会儿,商四便步履如飞地从二楼下来。吴羌羌一喜,正要招呼他吃饭,却见商四神色凝重,扫了他们一眼,便径自往前头书斋跑,还留下一句话,“吃完过来干活。”   发生什么事了?   几人面面相觑,等他们匆匆吃完饭过去,就见商四坐在一大堆书里,正在快速翻找着什么。   “出什么事了吗?”吴羌羌讶异。   “柳生,他有问题。”商四停下来,说道:“我们一直以为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文弱书生,可我们都错了。此人看似柔弱,知文守礼,可实际上心里恶念横生。”   “不会吧?”吴羌羌也进书里看过,柳生看起来真的很正常啊,文弱书生一个,她还一直觉得是柳生感化了沈苍生呢。   “你看不出来,是因为柳生本人也并不觉得自己为恶。”商四正色道:“他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所以毫无恶意。”   陆知非心中凛然,“怎么说?”   商四随即把凶案说了一遍,而由他梳理出来的案子,显然已经从一个简单的野兽吃人案变成了精心策划的杀人案。   县太爷家的公子要求学识较高的柳生帮忙在考场作弊,柳生不从,最后钱勇落榜,柳生高中。   因为钱勇素来横行无忌,柳生知道他定会遭到报复,于是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趁着商四不在,先从书斋偷走手帕,用墨水写上相约见面的句子,然后故意在书斋前暴露行踪,引钱勇来打。钱勇草包一个,果然上当,于是柳生被当街暴打。   随后钱勇在怀里发现了手帕,他为人好色,对心娘垂涎已久,于是没有多想,欣然赴约。而问题恰恰出在手帕上,手帕上涂着某种异香。猛兽寻香而来,第一目标当然是身怀手帕的钱勇。   钱勇不可能逃得过,手帕也必定会在第一时间被撕碎,最关键的证物就这样被毁了。就算侥幸没有毁去,帕子只要沾上水,用墨水写成的字就会变得极度模糊,根本无法分辨。而更巧的是,当天晚上就下了这么一场雨,所有的气味都被冲刷殆尽。   小乔听着,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这个案子最妙的地方在于,柳生是在书斋前被打的。如果四爷追问起那块帕子,柳生可以说那块帕子是钱勇在书斋里拿的。书斋门板被打碎,钱勇完全可能进去,这是说得通的。而事发后,老天爷成功地抹去了所有的痕迹,四爷不可能知道那块帕子上写过什么。”   “完全正确。”商四打了个响指,“更妙的是,柳生的双腿被打断,他反而成了那个最不可能犯案的人。而他因为这桩事情,被全真教采薇真人收入门下,得了一份大机缘。当时又恰逢提刑司定期巡查,柳生这件事被捅到上面的州府,钱县令遭劫,而柳生因为其刚正不阿的良好品性,被上面的人赏识,举荐至太学读书。”   吴羌羌听完,嘴巴已经完全合不拢,“这是鲤鱼跃龙门啊。”   小乔却又想到什么,嘴角笑意更甚,“提刑官每年巡查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吧?”   “有出入,但不会很大。”商四笃定,随即又翻找起来,“柳生去了汴梁,《杂记》形成的世界太小,我得从别的书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陆知非忽然想到另外一个关键人物,“沈苍生呢?”   “问得好。”商四抬起头,说道:“柳生拜在采薇门下,在终南山上修养一年。终南山本就是沈苍生诞生之地,聚天地灵气之所在,于是原本需要更久时间才会复活的沈苍生,大约会在柳生抵达汴梁之后,即刻苏醒。”   “那还等什么,赶紧找啊。”吴羌羌二话不说立刻开始翻找,陆知非和小乔也随即加入。   可是一个小时下来,毫无所获。   这就很奇怪了,汴梁是大宋的都城,关于那个时期汴梁的书不在少数,能形成书中世界的也有好几本。然而无论他们在那个世界里怎么找,都找不到任何有关于柳生的行踪。   “这便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柳生根本没去汴梁。”商四道。   “那他能去哪儿?”吴羌羌不解,“难道是在半路上消失了?”   “现在只能推算他的路线,一点一点慢慢找过去了。”商四说着,扫了一眼凌乱书堆,站起来,“我去书市看看。”   商四走了,留下其余人还笼罩在柳生带给他们的震惊里。   陆知非不由想起那次终南山初见,柳生还是温和清秀的模样,哪里想到那只是最外层的伪装。不,或许那也是柳生本来的样子,善恶本就在一念之间。   想要再度追踪到柳生的踪迹无疑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商四为此成天埋首于书海之中,不知外面今夕何夕。   而沈苍生也似乎消失在了北京城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就连一贯耳目灵通的影妖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   眼看着五一快到了,南下踏青的事好像要泡汤,太白太黑甭提有多伤心。但是商四难得如此认真地追踪一件事情,大魔王气场全开,太白太黑不敢去跟他撒娇,于是只好嘤嘤嘤地去抱陆知非的大腿。   “陆陆!陆陆!踏青!”   “要去玩儿嘛!玩儿嘛!”   可陆知非也无能为力,因为紧接着,商四就一直在书里没回来。   “他说暂时不回来了吗?”陆知非问。   吴羌羌挠挠头,“也不是不回来吧,其实、其实四爷以前就是这个样子的,他时常会因为某些事而离开一段时间。你知道的,我们妖怪的寿命都很长,所以对于时间的概念跟你们人类有些不一样,有的时候他离开得……那个,会比较久一点。”   “久一点?是多久?”陆知非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急切。   “啊哈哈你放心啦!终南山到汴梁,应该……不远吧?”说到后面,吴羌羌自己也不确定起来。   陆知非看着吴羌羌皱眉思索的样子,目光悠悠转向初夏的庭院。一片落叶从水池边那棵树上落下来,掉在水面上,荡起涟漪。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那片心海没有很多波澜壮阔的时候,只有像现在这样,细小的波纹荡漾着,一圈又一圈,连绵不绝。   还像他小时候总是喜欢搬一张小凳子坐在姑苏老宅门前,旁边两只威武的石狮子陪着他,看河道边人来人往,岸边的柳絮飘啊飘啊,掉进温柔的水里。   “知非啊,又等你阿婆来送饭呐?真乖。”   “知非放学啦,来,吃个枣子,好吃就来我家采啊。”   “知非……”   吴侬软语摇曳着水乡温情,一只只温暖的手掌揉着陆知非的小脑袋瓜子。陆知非能闻到有人手里拎着的扯篷豆腐干和臭豆腐的味道,看到跟他一般大的孩子被妈妈牵着,手里拿着一个糖画在舔。   那是一只造型简单的大桃子,糖画老伯伯的那个大转盘上,龙和凤总是最要遥不可及的存在。   那根指针转啊转,转啊转,就像无尽等待的时间,永远在做着轮回。   那边厢吴羌羌终于想起来终南山到汴梁有多远,一转头,却发现陆知非早已不在了。空空的庭院里,只有那片树叶还在水面游荡。   她愣了愣神,而后挠挠头,也转身走了。   令吴羌羌高兴的是,陆知非还是一如既往地到书斋来。商四偶尔也会出现,换一本书继续,但就是跟陆知非完全错开了时间。   吴羌羌心里急啊,看着一个在书斋静静浇花喂鱼,一个在官道上打马骑行,久而久之竟然看出了一丝时空错乱。   眼看着五一就要到了,两个小胖子眼看踏青无望每天都躺在水塘水面上翻着白肚皮。陆知非却好像依旧淡然,好似商四不回来,他就要这么一直等下去。   这一日,陆知非照常到书斋,刚进门,太白太黑就激动地跟他说主人回来了。陆知非的心海里再度泛起小小波澜,脚步不停,直奔楼上。   可是到了门口,陆知非却听见小乔跟商四在说话。   “陆知非的事,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小乔问。   商四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才出声道:“这样,你带南英和陆知非南下,帮陆知非的爸爸看一下。柳生的事情,我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如果它验证了我最坏的猜想,我可能要关闭书斋一段时间。”   “那陆知非呢?”   “你觉得,等书斋再开的时候,是多少年之后?”商四反问,“时间对于我来说毫无概念,我跟他的时间是不对等的。”   多年之后,谁还会在原地等待?   往事就像窗外的天光云影,每一朵云,都代表了某个人的逝去。商四看着云卷云舒,一不小心,就过了许多年。   或许老天爷在创造他的时候是仁慈的,让他能不为七情所苦。   陆知非也怔怔地站在外面想,是啊,多年之后,他还会在这里吗?   那个转盘转啊转,或许他转到的永远只是一颗桃子,那条龙永远存在于他的幻想里,在雪山之巅腾飞。   经年之后他或许还会搬着那把小凳子坐在门前,看小木船悠悠从门前的河流里经过,那些匆匆的脚步里,会有人为他停下来吗?   那个人,又会是商四吗?   陆知非转身,忽而快步转身离开。   吴羌羌跟他迎面碰上,看到他抿着唇脸色好像有点不太对,正要问,可陆知非一声不吭地就这样走了过去。   吴羌羌一头雾水,继续往楼上去,就听商四和小乔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小乔声音依旧冷冷的,“那为什么不能等一等他?”   “你也觉得我跟他很配?”商四反问。虽然他知道陆知非很好,可连小乔都这么说,就很难得了。   “不是我觉得你们很配,而是他真的对你很好。”小乔忽而郑重地看着商四,说道:“或许他的时间跟你不对等,或许他跟其他追着你跑的人比起来很平凡,但他已经把他最好的都给了你了。”   商四愣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乔瞥了他一眼,随即转身利落地推门而去,临出门时,说了最后一句话,“而且,你不觉得自己对他也很特别吗?”   屋外,吴羌羌一脸惊奇地看着小乔。   小乔满身矜持贵气地走过去,“看什么,枉你谈了那么多场恋爱,经验都喂了狗了。”   吴羌羌:“……”   打你哦。 第44章 青山依旧在   马晏晏回到宿舍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陆知非也在。连忙把半个生煎包囫囵咽下去,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天还亮着呢。”   “嗯。”然而陆知非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就继续跟设计稿较劲,沉默着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马晏晏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转头看向童嘉树。童嘉树正抱着本外文书在看,闻言抬起头来,朝马晏晏摇摇头。   童嘉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回来的时候,陆知非就已经在桌前画设计稿了。整整一个小时没有说话,也没有挪过地方。   马晏晏凑过去看,可陆知非平常就那副清冷的样子,表情淡然得很,着实看不出什么细微的变化。而且他时常也会像这样沉浸在自己的灵感世界里不理外物,或许,是因为设计大赛截止日期就快到了,所以他小宇宙爆发了?   左右得不出什么结论,马晏晏把剩下半个生煎包吞下去,说:“诶对了,马上就是五一,你们要回家吗?”   童嘉树点点头,“当然。”   马晏晏随即转头去叫陆知非,“知非知非,那你五一跟我回家吧!你知道的,我叔叔家那个小萝卜头今年又要来我家玩儿,没有你我可治不了他啊!”   马晏晏哭哭唧唧,陆知非拿笔的手一顿。   马晏晏的关心,陆知非都懂。   他没有直接说让陆知非不要回家,因为陆知非回到家也是孤单一人,而是反过来请陆知非帮忙。可陆知非还是摇摇头,“不用了,今年我有点事,要回家一趟。”   “那好吧,看来只能本大王跟那小兔崽子斗智斗勇了。”即然陆知非说有事,马晏晏也不强求。   可是被马晏晏一打岔,陆知非却没了再继续画下去的心思。那些繁杂的思绪再次占据了他的大脑,困住了他的笔尖。   再画下去,恐怕每一笔勾勒的都是商四的模样。   怎么办才好呢?怎么办才好呢?   这时,陆知非的手机响了,是东风快递。   陆知非下楼去拿,就见东风站在宿舍楼前的树底下,拿着一封信朝他招手,“这儿!”   “麻烦你了。”陆知非接过信,道谢。   东风摆摆手,“不过我还以为你在书斋呢,原本还想蹭一顿饭,结果你不在。”   “哦,今天有点事。”   “哈哈哈没关系啦,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东风笑着,“信送到啦,你有回信再叫我吧。”   东风带来的是陆爸爸的信,第一次通信之后两人就隔三岔五通信往来,倒有点像古时的鸿雁传书。   今天的陆知非有些急切,没有转身上楼,直接站在树下展信来看。   知非:   见字如面。我这里一切都好,无需时刻挂念。不过,我的知非长大了,也有烦恼了,你能在信中表露出来,爸爸真的很开心。   爸爸不知道你究竟具体碰到了什么烦恼,也不太懂人类之事,不过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感情大抵是相通的。你父在世时,也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烦恼,那时我还不懂七情六欲,不能解他烦忧,更不能感同身受。不过你父亲的烦恼总是很短暂,一有烦恼,他就来爬我的树。   他身体素来不好,爬一次树,对他来说大抵相当于爬上昆仑山巅。他站在我的树干上望出去时,也总像望着遥不可及的山川大河。那时他总是开心的,及至后来他同我说,人生一大憾事便是没能真正走出去看一看。   知非,我的孩子,你与他不同。你可以爬上真正的昆仑山颠,看那里是否真的埋葬着巨龙的骸骨。爸爸虽不能陪你远行,但你若累了,想回来了,爸爸也还在家中等你。   乃父陆庭芳   目光掠过那熟悉的落款,陆知非拿着那片夹在信封里的银杏叶,眼眶微红。   过路的人来来往往,都一脸好奇地看着这位设计学院的系草拿着封信站在树下出神,下一秒,却见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头也不回地就朝校外跑。   马晏晏正好从阳台上探出头来,“诶!知非你去哪儿啊!”   然而陆知非跑得快,眨眼就没影了。   马晏晏兀自站在阳台上一头雾水,抬头看了看,水逆吗?今天这是怎么了?   一个小时后,更让马晏晏惊呆的事情发生了,陆知非居然打电话给他让他去布匹市场帮忙付钱。   “天呐那个陆知非居然出门忘了带钱现在呼叫我去帮他付款我滴个神呐!”马晏晏一口气说了一长串不带停顿,童嘉树愣了半秒理解了他的意思,然后,腾地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这样的事发生在陆知非身上,实在是太罕见了。   童嘉树和马晏晏赶到布匹市场,就看见陆知非抱着一块红布站在一家店铺里,正一脸淡定的等着他们。马晏晏赶紧去付钱,一听那价格顿时咋舌,老板倒是很开心,还有闲心跟他唠嗑,“我说你们有眼光啊,这匹布可是有位客人定制的,看看那料子那做工,都是顶级的。结果人又不要了,才留了下来,整个市场里啊就找不到第二匹了。原本我也不想裁开来卖,不过看你们是学生,而且你那同学是真心喜欢,哈哈刚才拿了我的布就不肯撒手了。”   闻言,马晏晏一边掏钱一边回头看陆知非。陆知非依旧抱着那块布没撒手,而此时他已经开始挑线了。   马晏晏走过去,“知非,上次买的料子不是还有吗?这布料子是好,颜色也正,可我们平常做衣服,也不用这么好的料子啊。”   “送人。”陆知非回答得简略,然后又细细比较着挑了一大堆线。   童嘉树在一旁默默看着,忍不住问:“他送谁?”   马晏晏摊手,兄弟我也不知道啊。不过看这些线和这块布,马晏晏摸着下巴,瞬间福尔摩斯上身,说:“反正,这料子不大可能用来做裙子,而且这颜色,一般人镇不住。他认识的人一共才那么几个,一个个套过来不就行了?”   童嘉树不置可否,目光扫过陆知非,发现他的动作好像比刚才快了一点。   心虚?害羞?   另一边,没有了陆知非的妖怪书斋,又一次迎来了外卖小哥。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太白太黑拿着小勺子的手都是耷拉着的,丝毫没有了往日的精神。嘴一瘪,好像金豆豆就要掉下来。   “吃饭。”商四镇定自若,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   好吧,其实外卖真的吃不死人的。   但一直吃,也是让人崩溃的。   “嘤嘤嘤嘤嘤!外卖!”   “嘤嘤嘤嘤嘤!又是外卖!”   “嘤嘤嘤嘤嘤!还是外卖!”   太白太黑穿着小饭兜在客厅里奔溃跑圈,整个书斋都充斥着他们的悲伤。商四从外面拎着外卖进来,往桌上一放,他俩也紧跟着爬到餐桌上,在商四面前四仰八叉地一倒。   “太白(太黑),死了!”   那吐着舌头双腿一蹬的模样,能把商四气死。   小乔忍不住问吴羌羌,“你们以前没有陆知非的时候,怎么活过来的?”   吴羌羌也忽然意识过来,“对哦,以前我们怎么活的?”   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算了,先不考虑这个问题。”吴羌羌掰了掰指头,“知非已经有五天没有来了,你说他会不会从此以后都不来了?你那剂药是不是下得有点太猛了?”   “这叫以毒攻毒。”小乔说。   陆知非没来的第六天,太白太黑捧着脸坐在门槛上,长吁短叹。   商四连着吃了好几天的外卖,也觉得人生艰难,留在书斋还要感受两个小胖子的怨念,于是决定出门觅食。   许久没有上街感受繁华气氛,商四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闻到街边传来的香味,心情不错。对啊,这几日的烦闷心情,可不就是因为没吃到一顿好的么?   这样想着,商四一路闲晃,兴致勃勃地到处侦测美食。不知不觉间,竟也在街上晃了大半个小时,抬头一看,陈记。   商四忽然有点想吃蟹黄汤包,于是便大步走了进去。四下看了一眼,现在的陈记跟百年前的陈记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一点都没有商四熟悉的样子。不过商四对此并不反感,走进里面一看,右手边还有个透明厨房,一位面点师正在玻璃后的料理台上捏着面团。   商四觉得有趣,便停下来看了一会儿。   面点师傅是个和蔼的老头,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每一个来客好像都能从他身上感受到做面点的乐趣。食客们体会到食物里包含着面点师傅的快乐和用心,吃的时候自然就更觉入味。   商四看了一会儿,说道:“怎么不见你们陈记的分花手?”   闻言,老师傅倏然停下来,脸上流露出一丝错愕,“你知道?”   “听说过。”商四回答。   老师傅也没多想,随即叹了口气,说:“我们后人不争气,那些老技艺啊,现在都不会了。怎么着,看你好像很了解的样子,有意向学面点吗?”   “懒。”商四莞尔。   老师傅随即笑呵呵的,一边揉面一边说:“知道你们年轻人不爱学这个,不过前几天倒是有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学生过来,每天都来看我做汤包。哦对了,他就站你那个位置。”   眉清目秀的学生?商四立刻就想到了陆知非,随即问:“他来这儿学做汤包?”   “是啊,还随身带着笔记本。我看他挺合眼缘的,问他是不是学厨师的,可以来我们这儿当个学徒,结果一问才知道,高材生啊,学厨师是有点可惜了。”老师傅说着说着,一抬头,却发现商四已经转身走了。   现在的年轻人,真奇怪。   老师傅这样想着,随即又低头跟面团较起劲儿来,还是做面点最开心了。   片刻后,商四坐在店内,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蟹黄汤包,却发现自己的心情已经不如先前那般期待。老师傅虽然不会那些传承的老技艺,可手艺应该也还不错,汤包做得皮包馅大,闻香扑鼻。   可商四想起卖烤串的御厨说过的话,最好吃的东西,都在自家的餐桌上。如果这里的汤包里饱含着老师傅的欢喜,那陆知非的呢?   商四忽然很想吃陆知非做的汤包。   那一定比他面前摆着的要好吃。   可惜他一个都没有吃到。   为什么没有吃到呢?   因为他自己作的啊。   陆知非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了,那以后是不是再也吃不到了?   意识到这个残酷的事实,商四这下,是真的吃什么都没味道了。怏怏地从陈记出来,商四走过陆知非的学校,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却还是转身离开。   走着,走着,周围的景物却开始逐渐褪色。像是被一场大雨侵蚀,随着他的脚步,一点点地回归本初。   商四怔怔地停下来,看着周围这黑白灰三色的纯粹世界。   他低头,黑气缭绕于他的指尖,像云又像雾。   这是怎么了?他的心境有如此不稳定吗?为什么连结界都自主张开了?   几个影妖从角落里钻出来,怯生生地靠近散发着黑气的大魔王,却见那双眸子里充斥着困惑与不解。   与此同时,陆知非还埋头于针线之中。童嘉树和马晏晏都在旁边看着,那双灵巧的手像是有魔力一般,不停地穿针引线,然后在华丽的袍子上绣出美妙的图案。   可关键在于,这几天陆知非几乎没怎么休息,一直在做这件衣服。   其实衣服的主人是谁,马晏晏已经猜出来了。正如他之前说过的那样,这样的衣服很少有人能穿,而几乎是看到它成型的第一眼,马晏晏就想到了书斋的那个老板。   肆意张扬,放浪形骸。   大红色的大袖衫,泼墨一般用黑、白、金三色勾勒出来的图案,华丽之中透着几分玄妙,除了那位老板,还有谁更适合呢?   可是……   “知非,你休息一会儿吧。”马晏晏过去拉住了陆知非的手,“反正书斋又不会跑。”   陆知非却坚定地摇摇头,“很快就好了。”   他低头看向手里的衣服,还有最有一点,图案就要绣完了。还差最后一点。   书斋里,依旧风平浪静。但是平静之下,仿佛又有些异样。   吴羌羌看到水池里不断泛起的波纹,讶异地抬头看了眼楼上。   大魔王这是咋了?出去一趟谁又惹他生气了?   楼上,商四平静不下来,随手从书案上拿起一本书,靠着椅背转移注意力。那是他常翻阅的一本志异集,由很多很多小故事组成,随手翻翻还不错。   只是今天商四显然也看不进去书,扫了几行,又把书丢回了书案上。就在这时,一张纸条飘飘悠悠地从书里掉了出来。   哪来的纸条?   商四疑惑着捡起来,就见那纸条上用歪七扭八的妖怪文写着——我知道你饱览过名山大川,而我只是江南的一座低矮青山。但是轻舟过万重,青山依旧在。   那字,真的很丑。无论商四指正多少次,还是那么的丑,丑得骨骼清奇,丑得独树一帜。   但是,商四轻声念着这两句话,忽然想起他问过小乔的那个问题。   你觉得,等书斋再开的时候,是多少年之后?   “轻舟过万重,青山依旧在啊……”商四喃喃自语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在水池中荡漾,在他心里荡漾。   转身的时候,好像陆知非就站在他身后,安静地陪着他,一起度过无声岁月。   一抹笑意,渐渐出现在商四的嘴角。他看向窗外,云雾散开,月亮果然出来了。   他现在忽然很想见陆知非。   不是一般的想。   他想在那座低矮青山上结庐而居。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推开房门出去,下楼,出门,步履如风。吴羌羌和小乔等人就看到一个身影从眼前掠过,商四就已经消失不见。   然而他刚走出门口,却又顿住。   陆知非抱着件红色的衣服,气喘吁吁地站在街对面。四目相对的刹那,商四好像看到了数千年来,从未看到过的风景。   来来往往的车辆从他们之间开过,车前的灯照着回家的路,也照着他的脚步。   陆知非深吸一口气,抱着衣服穿过街道,站在商四面前。   他来了。商四的心里此时此刻只有这三个字。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淡去,却有其他的声音回荡。花瓣落在地上发出轻响,风吹过他们的衣角发出低吟,陆知非轻微的喘气声。   还有,他有些急切、却好像已经酝酿许久的话。   “这件衣服,送给你。”陆知非双手捧着衣服递过去,双眼直直地看着商四,“我知道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类,没有那么长的寿命,没有非凡的能力。在你眼里我或许很平凡,很没用,但是……”   陆知非眨眨眼,把心里的波涛掩下,“如果你可以爱我,我可以在我有限的生命里一直陪着你。你只要等一等我,稍微等一等我,我可能……跑不了那么快。”   说着,陆知非红着眼眶,缓缓地露出一抹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笑意。   可你明明都快哭了啊。   商四此刻才完全明白,小乔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把最好的都给了你了。他的时间,他的勇敢,和骄傲。   商四在心里发出一声喟叹,他上前,接过陆知非手里的衣服,大红的衣衫在夜色中抖开,玄妙美丽的图案如幽夜中盛开的繁花,将商四包裹。   他张开双手,脸上是那夜星光下,令陆知非着迷的那个笑容。他问:“好看吗?”   陆知非有些愣怔地点了点头,然后就看着商四走近一步,再走近一步,穿着他亲手做的那件衣服,伸手将他抱了个满怀。   陆知非听到商四低沉磁性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关于青山,还有一句诗。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陆知非倏然睁大了眼睛,愣了好久,才仿佛有些不确信地问:“真的?”   “真的。”商四抱得更紧了些,“千真万确。”   书斋里,一个脑袋、两个脑袋、三个四个脑袋都从门后探出来,看到门前相拥的两个人,张大了嘴巴。   太白太黑咯咯笑着,也腻歪地抱在一起,歪着脑袋比了个大大的心。   “陆陆!万岁!” 第45章 小先生   陆知非大概是因为连着赶了一个礼拜的工,太累了。此时心愿达成,又被商四抱着,巨大的安全感包围着他,让他直接睡了过去。   当然,也不是一下就睡死过去。只是太累了,陆知非就闭上了眼睛,整个人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   被人抱着的时候,很温暖,很舒服。   这让他恍惚间想起小时候在坐在阿婆的小木船上摘果子的情景。河道两岸,好多人家都种了果树,春暖时花开,花落时结果。累累果实压弯了枝桠,以至于总有那么几棵果树像探出窗外向过路行船招手的美人,果实悬在水面上,够不着,吃不到。   于是阿婆就会划着她的小木船,带着陆知非在水面上采果子。   水乡的鸟特别多,它们对于果子的最终归属权,很有异议。   愚蠢的人类啊,这是我们的果子,你采走它们,经过我们羽神的同意了吗?   陆知非那会儿还能看见,有些小鸟的背上,都坐着个精灵般的小人儿。他们穿着白色的长袍光着脚丫子,神情或可爱或倨傲,指挥着鸟儿,像是要上战场。   小船悠悠,陆知非仰躺在船头,小小的身体随着水波轻轻摇晃着。他的眼睛里倒映着这个奇妙世界,觉得开心极了。   而现在,他觉得那个奇妙世界又回来了。   所有失去的,都回来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当陆知非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商四的床上被商四抱着睡了一个晚上的时候,第一反应,还是把还在酣睡的某人踢了下去。   “哪个二百五踢我?!”商四倏然惊醒,揉着屁股怒不可遏。   “我。”陆知非回答。   商四一听这声音就立马反应过来,转头看陆知非坐在他床上,于是一身恐怖威压立刻散去,像拔了牙的老虎。   “你醒啦。”商四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站起来,走过去探了探陆知非的额头,说:“你昨晚有些发热,不过现在好了。”   发热是因为被你抱的。   陆知非微微移开视线,下床,“我去做早饭。”   “等等。”可商四坐在床上拉住他的手,“你就把我丢这儿了?”   陆知非回头,就见商四衣襟大敞地坐着,露出紧实的胸膛。此时睡眼惺忪,歪着个脑袋可怜兮兮地拉着他,像只大猫。   “这是你的房间,不是我的。”陆知非企图跟他讲道理,他的脑子到现在还停留在“跟商四睡了一个晚上”这样的认知里,不是很通透。   “你的。”商四笃定地回答他,“整个书斋都是你的。”   陆知非:“……”   顿了几秒,陆知非说:“我今天还有课。”   商四这才勉为其难地说:“好吧。”   然后他低头亲吻陆知非的手背,眨眨眼,“早点回来。”   陆知非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房间的,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难道他睡了这一觉,已经一年过去了?   而直到陆知非去洗了把脸,冰冷的水泼在脸上,冷静下来,才真的确定距离他送商四衣服才过去不到十个小时。   下了楼,陆知非发现书斋所有人都在客厅里正襟危坐,就连小乔都在。可这帮人,平时要么出去浪得不见人影,要么爱睡懒觉,绝不可能在七点准时出现。   而当太白太黑殷勤地帮陆知非在椅子上垫了一个垫子的时候,陆知非终于明白为什么了。   “你们是不是误会什么了?”陆知非沉下脸。   吴羌羌拍拍他的肩,“知非,没关系,我们都知道是四爷的问题。四爷真是太不要脸了!不要脸!我们都来不及阻止你知道吗?他就抱着你跑了!砰!门一关,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   陆知非:“…………”   陆知非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于是他站起来直接上学去,“早餐,你们叫外卖吧。”   身后顿时一片哀嚎,太白太黑非常不理解,陆陆都回来了,而且他们卖力表现,还给他垫垫子呢,为什么还要吃外卖?   然而陆知非走得干脆利落,太白太黑只能在沙发上干蹬腿。   这不公平!   过了一会儿,太白太黑越想越伤心,于是跑到二楼去找商四。又是两个英勇跳跃,砰砰砸到商四胸膛上,硬生生把他给砸醒了。   商四一大早又是被人踹又是被人砸,霍然坐起来,伸手抓住两个小胖子,头顶的黑气大概有煤球那么黑。   可是定睛一看,两个小胖子真的哭了,商四立马顿住,“这怎么了?”   “陆陆!不给我们做早饭吃!”   “呜呜呜呜他不爱我们了!明明说主人抱抱陆陆,陆陆就回来了,骗人!”   “我要陆陆!”   “没有早饭!没有豆花,也没有陆陆!”   两个小胖子哭得震天响,在商四手里扑棱着,甩了他一手的眼泪水。商四却很不厚道地想笑,“那是我的人,干嘛给你们做早饭?”   小胖子一听,顿住,然后哭得更响亮。   商四此刻却是完全清醒了,仔细一想——对哦,他是个有家室的人了。   天呐,他居然是个有家室的人了。   九天神佛见证,他现在是个有家室的人了!   哇,这感觉很不一样啊。   可以,这很可以。   商四忽然笑起来,把太白太黑吓了一跳。这跟大魔王平日里肆无忌惮的笑不一样,他笑得很开心,但是没什么声音,然后倒在床上抱着被子打滚,四肢舒展着差点没把两个小胖子扫下去。   小胖子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都忘了哭。   主人好像坏掉了,怎么办?   小乔在窗外路过,扫了一眼,心里默默地想:这家人,是不是都有病?   学校里,正上着课呢,陆知非就遭到了马晏晏毫无人性地盘问。   “你昨天抱着衣服跑出去了结果一晚上没回来我打你电话居然是你们老板接的你知道吗?”马晏晏用书挡着脸,小声且不间断地表达着自己间接被喂了一口狗粮的愤慨。   陆知非把水杯放在他面前,“喝口水。”   马晏晏喝了口水,结果扫了一眼手机屏幕,直接一口水喷了出来,“卧槽!”   这一声惊叫顿时引来周围一阵观摩,老师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以示警告。马晏晏连忙低头做人,可脸上的讶异和担心不减分毫,“知非,你抱着衣服从校门口出去的时候被人拍照片传到论坛上了!”   可是陆知非的反应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哦。”   “哦什么?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呢,你可能会被出柜的好不好?”   “那有什么关系?”陆知非反问。   马晏晏眨巴眨巴眼,“没关系吗???”   “第一,我是个孤儿,没有家庭的困扰。第二,不是你说的?服装设计师十男九gay,这不奇怪。第三,我很有钱。”   陆知非说得好有道理,马晏晏竟无言以对。尤其是最后一条,完全无法反驳。   熬到放学,陆知非说要请马晏晏和童嘉树吃晚饭,感谢他们这个礼拜对他的照顾。如果不是马晏晏和童嘉树帮忙,陆知非恐怕现在还在赶工呢。   可三人刚走到校门口,就听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陆知非循声看去,就见一个一九五的高个子醒目地戳在人群里。一件黑夹克一双皮靴,跨坐在一辆重机上面,单脚着地,手里把玩着一副墨镜,从头发丝到足尖都在阐释着什么叫拉风。   “这是谁啊?在等人吗?”   “这车卧槽,没有几百万绝对买不下吧?”   “咦?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你们觉不觉得他有点像书斋的那个老板?就前几天挺火的那个。”   “对对对!是那个老板!”   ……   陆知非远远听着议论声,道:“我们绕道走。”   马晏晏正要过去呢,闻言愣住,“你不是说出柜也没关系吗?”   陆知非忽然想起那个垫子,摇头,“不,我决定从现在开始有关系。”   “啊?”马晏晏一个大写的懵逼。   恋爱中的人啊,你就像天边的云朵,乍一看挺美,凑近了才发现要打雷。   “走吧我掩护你!”马晏晏很有革命精神,打雷下雨都不怕。   然而陆知非的手机铃声已经响了,商四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朝他们这边走过来,“我看到你了。”   “哦,我没看到你。”陆知非睁着眼睛说瞎话。   “那你在原地不要动,我过来。”   商四腿长,只几步就追上了陆知非。大家的视线随着他看过去,这才发现原来系草一宿舍都在。不过陆知非本来就在书斋打工,所以大家看到商四走过去没有多惊讶。   只是,系草加型男的组合真是养眼呐,尤其是这身高差。   可今日的系草格外冷淡。   商四手肘搭在他肩上,低头,“生气了?”   陆知非抱着书,余光瞥向他,“你觉得呢?”   “我觉得,”商四歪着头凑近,眨眨眼,说:“这位小先生,不如先考校考校我接下来的表现,再决定要不要生气?”   “什么表现?吃东西的表现吗?”   “我在你眼里的印象就只有能吃吗?那你喜欢我什么?”   “能吃。”   商四随即微微一笑,墨镜在指间打了个转儿,转而又把他戴到了陆知非的脸上。商四拨了拨陆知非的头发,说:“这么有眼光,你还是戴着墨镜吧,省得再瞧上别人。”   陆知非脸小,戴着商四的大墨镜,有种小孩偷穿了大人衣服的感觉,莫名可爱。   “咳。”马晏晏咳嗽一声,“那个,虽然我知道打断你们有点不礼貌,我和童嘉树也不介意继续被你们无视。但是,围观的人有点多,我们要不要先……换个地方?”   闻言,商四环视一周,果然发现路过的人都在看他们,而且路过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还有人拿着手机在拍照。   陆知非推了推下滑的墨镜,“走吧,去下馆子。” 第46章 夜巡   晚饭在一家湘菜馆吃,四人要了一个小包间。   而直到菜上桌,陆知非才忽然意识到这是商四第一次跟他的室友吃饭,还是在商四接受他的告白之后。于是这顿饭,莫名其妙就变得有些正式了。   马晏晏对于陆知非就这么被拐走了还有点耿耿于怀,席间一直跟商四拼酒。只是他那个酒量,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没喝几杯酒就拉着陆知非的胳膊犹如嫁女儿的老母亲,“我们家知非啊,这么贤惠的一个娃,就这样被人拐走了……”   “你喝醉了,妈。”   “我没有喝醉!”马晏晏鼓着包子脸,大声反驳。末了又把头靠在陆知非的胳膊上,“你不爱我了,知非……”   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残忍地把马晏晏的脑袋从陆知非胳膊上拉开,然后大手一揽,陆知非猝不及防地倒入身后那人的怀里,跟马晏晏隔开一道鸿沟。   马晏晏伸出手,双眼迷蒙,深情地呼唤他,“我的儿啊!”   商四拿了一个酒杯作为代替放在他手里,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马晏晏哭泣转头,扑向童嘉树,“孩儿他爹啊!”   童嘉树单手抵住他的额头把他定住,“别蹭我一身鼻涕。”   那边厢陆知非坐直了身子,转过头,“你说谁是女儿?”   商四笑着夹了一块肉到他碗里,答非所问,“多吃点,免得你老母亲说我苛待你。”   陆知非淡然处之,“是吗,即然这样,先生不如把我老宅里的十八个佣人一起接过来照顾我?”   “哎,我知道了,女儿这是嫌我的房子小。”商四说着,拿出手机立马在网上搜起了房源。   陆知非刚开始还以为他开玩笑,结果就见他真的在看房子,连忙伸手挡住他的手机屏幕,“我说说而已。”   商四抓住他的手,冲他眨眨眼,“放心,我现在可是个有家室的人,没有家属的同意,怎么敢乱花钱?”   陆知非瞪了他一眼,想收手,可是商四握得忒紧。掌心熨贴在一起,暖得陆知非觉得耳朵有些发烫。   这时,服务员小姐端了饭进来。礼貌地敲门,笑容大方得体。只是,在看清屋内情形的那一刻,陆知非觉得服务员小姐的笑容有些僵硬,且离开的步伐出现了些许的紊乱。   他低头,看了看他跟商四握着的手。再转头,看了看最终还是被马晏晏扑到,然后一脸生无可恋的童嘉树。   服务员小姐现在大约在厕所洗眼睛。   吃完饭,商四送他们到宿舍楼下。童嘉树扶着马晏晏先上去了,陆知非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商四,“你回去吧。”   “这就让我走了?”商四双手随意地插在兜里,过人的身高让他即使站在平地上,也比站高一个台阶的陆知非高。   “晚安。”陆知非不跟他贫,转身就走。   然而商四却又拉住他的手,“等等,明天下午你收拾好东西,我让吴羌羌来接你。”   明天学校就开始放假了,五一劳动节,一共放五天。   陆知非听出那话里的另一层意思,转过头,“那你呢?”   “我还有事,会在这里多留两天。”商四说。   “是柳生和沈苍生的事吗?”   “是,不过你放心,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我。你只需要在家里安心等我,其他的问题我来解决,知道吗?”   商四专注而认真地看着陆知非的眼睛,忽然,就像许下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承诺。   跟商四在一起会带来的种种问题,陆知非不是没有考虑过,然而比起未知的困难,陆知非更害怕错过。所以他大胆地表明了心意,而他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吴羌羌他们总是活得那么无忧无虑了。   “你就不怕把我养废了?”   “只要你的存在能让我开心,谁敢说你是废人?”这回答一如既往地很商四,他挑着眉,说:“况且,我就喜欢这么养。”   陆知非按捺住从心底泛起来的笑意,反问:“那不如,从今往后你来做饭?”   “那太白太黑得挠死我。”商四无奈,“今天他俩还以为你再也不给他们做好吃的了,跟我这哭了半天,差点哭成两条咸鱼。”   陆知非想起两个小胖子就忍俊不禁,这时商四放开了他的手,“进去吧。”   “好,你路上小心。”陆知非这才转身进去,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商四才转身,慢悠悠地往学校门口走。   今夜星光不错,是个好天气。   翌日,晚上七点,飞机在上海降落。   陆知非推着行李车从航站楼出来,行李最上面的包裹拉开一条缝,太白太黑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小声问:“我们到了吗?到了吗?”   南英戴着墨镜走在一旁,莞尔,“快啦。”   很快,吴羌羌和小乔带着崇明也过来了。小乔还像刚才登机时那样摆着臭脸,究其原因,是因为太白太黑因为体型小成功混过了安检,可崇明经过南英的调理,一天天恢复,体型也开始变大,现在差不多已经是条威武的大狼狗了。所以没能混过去,只好当成宠物托运。   为此小乔很不满意,倒是崇明很配合,此时轻轻蹭着小乔的手,哄着他消气。   “对了,我们怎么走啊?”吴羌羌拿了把大折扇摇啊摇,看看四周如潮水般的人群,心有余悸。   “会有人来接我们的。”陆知非说着,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就在这时,陆知非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走吧,人来了。”   其余人赶紧跟上,就见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迎过来,穿着考究的西装,花白的头发也打理得很服帖,看着陆知非的目光里隐隐有些欣喜,“少爷。”   少爷?吴羌羌看看陆知非,再看看旁边等候着的豪车,忽然发觉,自己还是太年轻了啊。   “吴伯。”陆知非朝他点点头,随即转头道:“大家都上车吧。”   从机场到陆知非家,大约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因为同行的人多,所以被称作吴伯的老头安排了两辆车,一前一后安全抵达。吴羌羌看到车上还自带冰箱,那心里好奇得简直不要不要的,好不容易到了地方,看到被白墙环绕着的大宅,嘴巴更是久久没有合拢。   陆知非在他心里的形象,一下子变得神秘高大起来,直接高过了商四。   “哇哦哇哦,石狮子!”吴羌羌放下行李,冲过去对门前高大威猛的狮子上下其手,嘴里还感叹着,“大户人家啊!”   小乔在后面翻了个白眼,南英则无奈摇头,“羌羌,你刚才不是说饿了吗?”   “哦哦对哦。”吴羌羌这才从激动中恢复过来,转头看到河道两旁亮着的红灯笼,还有灯笼下站着的人,忽然觉得四爷真是赚大发了。   陆知非正站在岸边柳树下跟对岸的人说话,那似乎是他的长辈,看到他回来了,很高兴地隔岸喊了他一声。   待打完招呼回来,陆知非看着吴羌羌充满好奇的神情,说:“先进去吧,我慢慢讲给你们听。”   与此同时,书斋内。   如果陆知非在这里,一定会惊讶地发现此时此刻的书斋完全不是他熟悉的样子。庭院里的池子变成了一个漆黑的墨池,而纵观四周,书斋所有的墙面上、柱子上,全部涂满了文字。   墨水,自商四手中的狼毫笔上滴落。不仅如此,商四的手上、衣服上,都或多或少沾染到了一些墨迹,像是经历过一场极尽疏狂的泼墨书写,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狂放的意气里。   而那些承载着主人意气的字,如龙蛇飞舞,摄人心魄。   抬头看了看月色,商四弃笔,宽大的袖口无风自动,缭绕的黑气再次从他的指间散发,牵引着四周的那些字,也开始颤抖起来。   墨色,从字上溢出,转瞬间,便充斥了整个书斋。   如果说这个巨大的城池是一个阵,那么书斋,就是这个阵的阵眼。   阵眼处有异动,那么这座阵内的天地元气都随之而动。   普通人仍旧走他们的路,嬉笑、怒骂,来来去去,天上的云或地上的一片落叶,都只是大自然的微小变化。   可阵里的妖怪们,个个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感觉到一丝不妙。   黄鼠狼刚哄着家里的小崽子睡下,感应到天地间的变化,连忙推窗去看。   半大的少年站在阳台上,感受到风里的呜咽声,也不由捂住了一只眼睛。他用剩下的那只眼去看世界,黑影绰绰间,似乎有异样的气息在游走。   那个方向……   他赶忙回屋,将符纸贴于窗上,然后从床底拉出一个老旧的檀木箱子,从中取出一个泛黄的笔记。   纸张飞快翻动着,很快,他找到某处纪录,一字一句往下读。   “一九零零年兰月子时,鬼门开。其时,有恶鬼破界而出,于京中作乱。祖父恐恶鬼为祸,遂持镜前往。然妖物作祟,致使天地异动,城中大乱。耗时一夜,终归沉寂。其中诸多事宜,无法记载,然有一事告诫后人。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四九城中有一大阵,阵心所在,有一店铺名曰妖怪书斋。墨者,黑也。斋主名曰商四,谓之大魔王,掌天地文字,通人妖两届。然无人知其从何处来,亦无人知其真身为何……其夜诸恶作,阵心开,魔王出,谓之——夜巡。”   读到这里,少年忍不住往窗外看去,那只在黑夜里泛着幽光的眸子望向城中某处,好像真的看到了些什么。   与此同时,无数道声音在各个角落里响起,疑惑、惊诧或者气呼呼。   “这是……商四?”   “卧槽他不是睡了一百年了吗,怎么又来!来人呐快把门给我关上!”   “都安分点、安分点,别被大魔王给盯上了!”   “日了狗了啊!谁能告诉我咋回事,我怎么变回原形变不回来了!女朋友还在床上呢难道我要一直躲厕所吗?!”   ……   而与此同时,刚从罗森出来的抱着便利袋的男人,也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感觉到一丝危险。忽然,他的衣角被人拉了一下,一个本该甜美却硬生生被拗得老气横秋的声音响起,“冰皮月饼,你买了没?快点给我吃啦!”   男人转头看着穿着连衣裙梳着丸子头的可爱小姑娘,一把揪住了她头顶的丸子,提起来,“我们得先避一避风头。”   “为什么!”小姑娘瞪着腿,“你先放我下来!”   “别动,再动,大魔王要来抓你了。” 第47章 柳生之死   “喂,我们为什么要躲?那个大魔王是谁?很厉害吗?他长得帅吗?你是不是跟他有什么仇啊?还是你抢了他老婆?我跟你说抢别人老婆是不道德的,就在我们狐狸精眼里,都是不道德的,你有本事去抢人家老公啊……”   喋喋不休,喋喋不休,无数的问题,比十万个为什么都难缠。   男人转过头看着她,说:“你再吵,他真的要过来了。”   “所以,他为什么要来抓我们?”小姑娘头一歪,眨着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一脸的天真无邪。   “不是我们,是我。”   “你跟他有仇吗?什么仇?你抢了他老婆还是扒了他家的祖坟?我告诉你这两件事都是不道德的……”   “闭嘴。”男人揪住她的丸子,再次把她提起来转移场地。他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气息正在逐渐靠近,商四这次一定是铁了心要把他找出来,现在阵法已经启动,稍有不慎,他就会万劫不复。   “啊!我的头皮!头皮!”小姑娘瞪着腿,两只手捂着头,“我们可是盟友,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没答应要跟你结盟,是你自己要跟着我。”男人拎着她快速穿行在隐蔽的胡同里,左右无人,他把人放下,说:“现在正好,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然而小姑娘一听“分道扬镳”四个字,立马抱住了他的大腿,“别这样嘛!当初一起睡公园的情谊你怎么能说忘就忘?我娘说,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义气!你说吧,那个大魔王到底是谁?如果他长得帅的话我可以帮你色诱!”   男人忍不住低头看了眼刚过他膝盖的小姑娘,一阵沉默。   小姑娘拍拍扁平的胸脯,“我们狐狸精的道行,妥妥儿的!”   男人掉头就走,然而小姑娘抱住了他的大腿,像个挂件一样荡在上面,死都不撒手。男人没办法,只好抱着她一起逃。   可此时此刻,商四已然出现在夜色的大街上。   角落里的影妖们在瑟瑟发抖,无数的黑影在地面上、墙上颤栗着,一如群魔乱舞。作为最低等的妖怪,商四的威压对他们来说是最恐怖的,直把它们压进地底。   庆幸的是商四就这样走了过去,夜晚空旷的城内,大魔王在游荡着,所到之处黑气缭绕,人类来来往往穿梭其间,却无人察觉。   然而妖怪们,胆小的匍匐在地,道行浅的被打回原形,唯有少数几个才敢走出家门,探一探究竟。   一对青年男女正站在胡同里无人的角落亲热,男人低头亲吻着女人的脖颈,张开嘴,露出锋利的獠牙。月光在獠牙上掠过寒芒,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墨滴破空而来正中他的眉心。   “啊——!”惨叫划破夜空,女人如梦惊醒,转头,却发现男人不见了,整个胡同空荡荡的只剩她一个人。她被吓出一身冷汗,喊了几声男人的名字,却没人应答,于是一边掏出手机一边往胡同外跑。   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她拼命地跑啊跑,一步,从昏暗的胡同里跨入繁华人间。转头,四周晚灯璀璨、人群熙攘,刚才的一切恍如梦境。   等等,她刚刚跑出来的时候好像看到一个人。那是个高大英俊,让人看了一眼就再难忘记的男人。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的男朋友呢?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电话,对,电话!   她匆匆拨下那个号码,一阵仿佛从神秘远方传来的吟唱就伴随着鼓点声响起。她记得这首歌,是朴树的《生如夏花》,男友很喜欢这首歌所以把它当作了彩铃。   灵魂歌手的声音很快响起,“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也不知要有多难,才能睁开双眼。我从远方赶来,恰巧你们也在,痴迷留恋人间……”   电话迟迟没有接听,她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繁华的人间,喧闹的人群,他去哪儿了呢?   她没有看见,刚才她跑出来的胡同里,一只猞狸正匍匐在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脚边,求饶认错,“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愿意在人类社会里好好生活,我刚刚真的是没有忍住。可我不会真的咬下去的!我发誓!”   商四冰冷的视线扫过他的头颅,“如果不能藏好利齿,那就永远不要踏入人类的世界。”   猞狸的身体颤了颤,惊恐从灵魂深处迸发,让他说不出辩驳的话。他深深感觉到,如果他说一句谎话,恐怕面前的男人就会把它撕成碎片。   然而这时,旁边的院墙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朗声道:“四爷,这片儿可是我的地盘,卖我一个面子如何?”   “即然是你的地盘,就看紧点,不要再让我看到有类似的事情。”商四冷冷一眼瞥过去。   “冤枉。”男人从院墙上跳下来,摊手,“你看,我手术刚做完就赶过来了,手都还没洗呢。”   “关我屁事。”黑气缭绕,商四拂袖,那只猞狸便准瞬间被推出数十米远。白大褂扫了他一眼,道:“滚吧,四爷夜巡,都安分点。下次再有这种事,我第一个先撕了你!”   说话间,商四已经飘然远去,白大褂眯起眼。大魔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出来夜巡?又是哪个不长眼的王八犊子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猞狸忙不迭跑走,如蒙大赦。然而他没走出几步,就发现自己变不回人形了,就连法力都好像流失了不少。   黑暗中,那股迫人的危险气息还在萦绕,压迫着他的妖丹,挥之不去。   而灯光聚集处,女人一遍又一遍地打着电话,歌声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我在这里啊,就在这里啊……惊鸿一般短暂,像夏花一样绚烂……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   疾风中,甜美却老气横秋的声音仍在呼喊,“喂!你说的那个大魔王,他真有那么厉害吗?”   “闭嘴。”男人伸手捂住她的嘴,脑海中已经在思考逃离这里的办法。   不,大阵一旦开启,就没有人能走得出去。否则当年他就没必要想办法让许宛灵破阵,为自己赢得时间。   忽然,前面传来一声关门声,他望了一眼,眉头微蹙。   细小的波动,借由阵法,传到商四的耳朵里。他看着周身忽然起了波澜的黑气,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终于,找到你了。   “你先躲一会儿!”男人把小姑娘放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转身一头扎入茫茫黑夜。   小姑娘着急,可她没来得及抱大腿,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   黑夜里的追逐无声又可怕,但男人行走的脚步却不快。快慢是不具有任何意义的,因为无论如何,你总在商四的阵里。   他也总会找到你。   夜色笼罩的桥上,他看到商四从桥那边过来,就知道自己跑不了了。   “沈苍生。”商四看着眼前这张酷似瞿清衡的脸,还是有一丝恍惚。比起已经产生自身人格的瞿栖,沈苍生扮得其实要像多了。废话不多说,商四开门见山,“柳生去了哪里?”   沈苍生却好像并不意外他会这么问,“你终于查到他了?”   “我问你,他去了哪里?”   商四后来又追踪到几次柳生的踪迹,但他的行踪飘忽不定,在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都不会很长。而且,他每次在某个地方出现,那个地方必定会有人死亡,可每一次柳生都能成功地置身事外,而那些被害者的死因,统统都可以归结为一句话——报应。   可无论如何,商四都笃定,这些人是柳生杀的。   “他去了很多地方,你想问哪一个?”沈苍生回答。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商四沉声。   沈苍生神色平静,“不如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要怎么才能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你想知道?”   “我思考了很久,你之所以要杀我,是因为本该被当成人来创造的我,不能算一个真正的人类。那真正的人又是什么样的?”   “你就一直早考虑这个问题?”商四挑眉。   “嗯,我观察了柳生很久,却找不到答案。”沈苍生微微蹙眉,似有些苦恼。   商四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是人类中的杀马特贵族,你从他身上当然找不到答案了。”   “杀马特贵族?”沈苍生疑惑,“他杀了很多人,但是没有马特。”   商四笑也不是,继续绷着脸又不是,望天翻了一个白眼,问:“柳生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沈苍生看着商四指间越聚越多的黑气,道:“他死了。自杀。”   “自杀?”商四皱眉。   “采薇最后发现了他杀人的事实,所以到处找他。两人交手,最后柳生杀了采薇。”沈苍生说着,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巨大的困惑又涌上心头,“可是最后柳生后悔了,他杀人从不后悔,甚至很开心。但是那一次他后悔了,可是如果他认为自己没有错,那么要杀他的采薇必定是错的。最后他把采薇杀死,又为什么要后悔?”   这逻辑倒是简单得有趣,但其中蕴含的故事,想必复杂至极。商四忽然起了兴致,“他后悔了,然后就自杀?”   “不。他自杀是为了去冥府找一样东西,据说那样东西能帮他找到建木。而找到建木,就能再见到采薇。”   “真是个不错的想法。”商四似笑非笑,叫沈苍生看不出来他是赞赏还是嘲讽。   “多谢回答。”商四又微微一笑,刹那间,奔涌的黑雾便如一笼薄纱,将天上的月轮吞没。   沈苍生后退一步,“你找不到那本书帖,就杀不了我。”   “但如果不抓住你,我就永远找不到那本书帖,不是吗?柳生自杀,可他藏起了书帖,必定有所图谋。”商四一步步靠近,脚下的黑影像可怖的巨兽无声嘶吼,向沈苍生扑去。   沈苍生连连后退,转瞬间,手臂上、大腿上就被割开数道伤口,狼狈至极。   但商四好像无意破坏他这个身体,沈苍生感觉到无尽的妖力从四面八方而来,仿佛要把他困在里面。他试图脱离这具身体逃走,也发现根本逃不出去。   “同样的方法,可不能用两次。”商四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白影忽然破开黑雾蹿入,直朝商四的脸扑来。商四不得不伸手挡了一下,而就是这一下,让沈苍生抓住了一个极小的缺口,瞬间逃窜。   怒意搅动风云,商四五指微张抓住那团白影,正要发作,却听她一声惊呼,“四爷爷手下留情!”   四爷爷?这倒是个久违的称呼,商四的手倏然顿住。   与此同时,姑苏老宅内。   陆知非和南英等人吃完饭饭,都坐在内院赏月喝茶吃点心。吴羌羌摇着大蒲扇,忽然很有作诗的兴致。只是酝酿了半天没酝酿出来,还是转头去打听八卦比较实在。   陆知非正等着她问呢,思索了一下,回答道:“我虽然是个孤儿,可也是有亲戚在的。简单来说,陆家是个大家庭,祖上是读书做官的,后来下海经商,赚下了些家底。我这一支本来是长房,可是从我曾祖开始就一脉单传,我父亲更是从小身体不好,根本不能出门,所以分家的时候,长房留在了老宅,其余人都去了北京和上海发展。”   “那他们就都不管你了吗?”南英问。   陆知非摇摇头,“也不是。长房有陆氏百分之五的股份,还有这栋老宅和一些铺子,就算我一辈子不工作,都能过得很好。当初我父亲死的时候,他们有来人问过我的意见,如果我愿意的话,是可以跟他们走的。只是……”   陆知非抬头看了一眼面前高大的银杏树,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我觉得留在这里挺好的。”   南英和小乔也纷纷抬头看,银杏粗壮的枝桠间,一个大约三十来岁的男人坐在那里,扶着树干,跟银杏叶同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他低头温和地看着陆知非,眼角的细纹里仿佛都藏着一丝宠爱。   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抬眼朝他们点了点头,笑容一如他们想象中的一样温暖。   “对了知非,你……那个……”话说到一半,吴羌羌挠了挠头,忽然又迟疑了。   陆知非一眼看出她的心思,“我没有妈妈。你觉得我父亲身体那个样子,还能结婚?”   “那你哪儿来的?”   “代孕啊,延续香火。”陆知非摊手。 第48章 男人与龙   其实陆知非心里知道,他的经历,在有些人眼里确实挺可怜。但也有很多人说,他至少还有钱。   孤单或者自由,有时候就像镜子的两面。   但是今夜说起的时候,陆知非却觉得以前的一切好像都无所谓了。   等到所有人都回房休息的时候,他站在银杏树下,仰头看着枝桠上的空处,说:“过两天,教我识字的那个人也会过来,到时候介绍你们认识。”   陆庭芳从树上飘下来,伸手轻轻抚摸着陆知非的头,看着昔日的小小少年已经快高过他的样子,微笑着的眼睛里依稀泛着些泪花。   他轻轻把人拥进怀里,像从前无数次,陆知非以为他不在身边时那样抱着他,拍着他的背,“好啊,爸爸很期待。”   时间,似乎在小桥流水的悠悠流淌下放慢了脚步,岁月无声,落花也无声。陆知非静静地感受着夜晚的和风,虽然他依旧看不见,但长大之后他明白了很多。   爸爸,一定就在他身边吧。   翌日,南英早早地起了床,穿着厚厚的大衣戴着墨镜在院子里散步。他近年来的作息愈发像老头子,除去个别晚上会失眠,总是早睡早起,通常过五点就睡不着了。   不过江南的空气好,空气里的湿度很让人舒服,走了几步,南英就碰上了陆庭芳。两人相视一笑,就一起溜达了起来。   陆知非是七点起的,顺带抓着两个睡得昏天黑地还在流哈喇子的小胖子一起刷牙洗脸。等他经过院子去饭堂,就见南英坐在树下的石桌旁,正转头跟旁边说着什么。   陆知非走过去,“南英大哥,爸。”   南英转过头来,“知非来了啊,我正跟你爸爸聊四爷的事呢。”   陆知非忽而有些紧张,余光瞥了一眼桌旁的空处,又匆匆收回视线,“快七点半了,去吃早饭吧。”   说完,陆知非转头就走。表情还像往常一样淡定,可南英却觉得他耳朵有些红。   “知非,怎么害羞了?”那边陆庭芳看着儿子的背影,还在疑惑。   南英喝了口茶,“这个,还是等他们亲口告诉你比较好。还有,刚刚你问我四爷喜欢什么,想感谢他教知非识字。四爷喜欢喝酒,至于还有一样东西嘛,也等他亲口告诉你吧。”   陆庭芳仍歪着头略显疑惑,亲口告诉我?会是什么?   饭桌上,南英一边小口喝着粥,一边跟陆知非说:“我看你爸爸身体还好,只是树根似乎受了污染,所以不如从前了。”   “污染?”   “是水质的问题。如今天地元气大不如从前,水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清澈了,而像你爸爸那样树上诞生的精怪,对水质变化的反应是最明显的。在这种事情上,人类其实反而比妖怪的适应能力要强。不过你不用担心,找些纯净露水来洒在树根上就行了。”   只是陆知非说明早他去收集露水的时候,南英却又摇摇头,道:“普通的露水不行,我们得问别人借。”   借?陆知非疑惑,而直到他看到无数的飞鸟从外面飞来,停在南英身边,才知道南英所说的“借”是什么意思。   南英的指尖开出朵朵桃花,清新淡雅的花香在院中散开,又被和风带向远方。   鸟儿们寻香而来,在他们的眼里,人形的南英更像是一棵树,一棵可以栖息的桃树。   南英伸出指尖顺着手臂上一只金翅雀的羽毛,温和地问:“可以借我一点露水吗?”   陆知非看得出来,南英在问的似乎并不是那只鸟,而是鸟背上坐着的小人儿。陆知非虽然看不见,但能想象。   小人儿似乎回答了什么,南英微笑着说谢谢,而后转过头来,“知非,能借我一个坛子吗?”   陆知非随即去房里抱了个坛子出来,“这个可以吗?”   “嗯,你放在那边桌上就好。”南英说道。   很快,飞鸟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一个个小人儿赤着脚坐在鸟背上,手里抱着小瓶子或捧着碗,在鸟儿飞过坛口时,将瓶里、碗里的露水倒进去。   而他们的报酬,就是南英的一朵桃花。他们从南英指尖摘下桃花,然后调皮地将它们簪在发间,或干脆当成帽子戴在头上,咯咯笑着远去。   随后南英把手伸进积攒到的半坛子露水里,轻轻搅动着。等到那露水仿佛都沾染到了桃香,他才抱起坛子,把水浇灌在银杏树的树根上。   “桃木辟邪,辅以至纯之水,明年的今天,这株银杏大概就会再次枝繁叶茂了。”小乔站在陆知非身边,说道。   南英也回过头来,对陆知非投以温和的笑,“不过银杏受了露水,你爸爸大约要睡个一两天。一两天后就没事了。”   “谢谢。”陆知非心里暖暖的,抬头望着银杏巨大的树冠,又看了看正在逗鸟玩的吴羌羌和第六次爬树失败的太白太黑,忽然间,很想商四。   如果他也在,那该多好?   他现在在干什么?有好好吃饭吗?   陆知非发现结束等待之后他又迎来了新的问题,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思念是一种病。   难得来一次水乡,吴羌羌要带着兄弟姐们们划船去探险。她想试试,从陆知非家门前的小河出发,能不能划到黄浦江。   小乔听到黄浦江这三个字,很难得地捧了场,带着崇明上了吴羌羌的贼船。太白太黑高兴地跳进水里,变成两尾胖鱼在船边打着水花。   小船即将远行,从姑苏的流水里去往黄浦江。   吴羌羌热情地邀请岸上的两位围观党一起去,然而他们摇摇头,不是很给面子。   吴羌羌并不介意,她仍然有满腔的热情,船桨戳在河滩石上用力一推,“出发啦!”   不得不说吴羌羌划船的技术不错,小船破开流水,稳稳当当地沿着河道航行。没过一会儿,迎面碰上专门清洁河道的环卫工老伯,人家站在船头好奇地往吴羌羌的船上看了一眼,问:“哎哟,这是要去哪儿啊?”   “黄浦江!”吴羌羌答。   老伯顿时笑得脸上的皱纹开了花,“好好好,你们年轻人有志气。记住前面到头了往右拐啊,别走错了!”   “好嘞!”   小船悠悠远去了,南英忍着笑跟陆知非摆摆手,说他有些乏了,便进了屋。中途正好碰到吴伯,于是两人又相约手谈一局。   陆知非站在岸边又看了一会儿,左右没事,就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门前,等黄浦江探险队回来。   他坐的还是小时候经常做的那个位置,旁边两只石狮子,威风凛凛。   陆知非很喜欢这样坐着,看来来往往的人,有时他也会拿一本素描本在那边画画,就像今天一样。画着画着,时间就慢慢流淌过去了,陆知非再度抬头看,探险队还没回来,路上行人倒是多了起来。   不时有人从陆宅门前走过,陆知非看着看着,就又想起了商四。低头往素描本上一看,画了半天的人,可不就是商四么?   路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就画一个他?   陆知非看着本子上商四的俊脸有些开心又有些气恼,合上本子,却看到视线里出现一双黑色皮鞋。   这双鞋子有点眼熟,在往上,裸露的脚踝也有点眼熟。   陆知非愣愣地抬头,就见商四从他的素描本上跑了出来,正弯腰看着他。他手里拿着一根糖化,竹签上,是一条腾飞的龙。   龙!   陆知非从来没有转到过的龙!   商四在他面前蹲下,目光灼灼地看着陆知非,“这位大画家,我给你一条龙,你赏我一个吻如何?”   陆知非也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手里的糖画,耳朵微红,语气却还算镇定,“你先给我。”   “不给。”商四的坏脾气又来了,凑近了,眨眨眼,“你先亲我一下。”   商四挟糖画以令男友,陆知非只好以退为进,“这里不方便。”   “你是说到屋里就可以了吗?”商四博古通今,阅读理解能力非常好。   “嗯。”陆知非答。   “你说什么?”商四瞪大了眼睛。   “嗯。”陆知非大方地应下,伸出手,“给我。”   商四却忽然警觉,陆知非居然为了一条龙就范了!于是他把糖画举起来,严肃地问:“我和龙,哪个更好?”   陆知非一头雾水,但随即想到,对于商四来说,龙是真实存在的一种生物。所以,是可以吃醋的。   陆知非:“……”   这么一本正经跟一条龙吃醋的男人,陆知非忽然觉得有点可爱。   “我选……”陆知非故意放慢了语调,然而就在这时,前面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童音,“妈妈,那个叔叔手里有一条龙!”   陆知非和商四都看过去,就见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正太被妈妈牵着,圆溜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商四手里的糖画。   年轻的妈妈歉意地冲陆知非和商四笑笑,然后抓紧儿子的小手,说:“走吧,回家吃饭饭啦。”   “可是我也想要那条龙……”小正太满脸渴望,挪不动步了。   商四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糖画,再转头看陆知非。   陆知非很淡定,他看着小正太,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   然后,他镇静地从商四手里拿过了那条龙,看着小正太说:“我的,不能给你。”   小正太憋起嘴,抱住妈妈的大腿,要哭了。   人类,为什么要互相伤害。   商四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觉得陆知非真是太可爱了,爆可爱,于是他挑起眉看着小正太,一脸骄傲。好男人,要为自己的男朋友撑腰,“对啊,就不给你。”   小正太抱着妈妈的大腿,两眼泪汪汪。   他妈妈无奈地蹲下来,认真地问他:“别人的东西,凭什么给你呢?”   “噗……”商四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三重暴击啊。   陆知非拉了他一下,让他收敛一点,然后说:“做糖画的阿公就住在对面那条街上。”   小正太的眼睛亮了,眼泪瞬间收住,他妈妈忍俊不禁地压着他给陆知非道歉,然后才牵着他的手离开。   小正太现在心情很好,所有的不开心就像夏天的雷阵雨,一会儿就过去了。他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朝陆知非挥手,但是看到商四,就瘪起嘴冲他吐舌头做鬼脸。   商四也是招谁惹谁了。   “他欺负我。”他转头跟陆知非告状。   陆知非把糖画递过去,“让你咬一口?”   于是,商四瞅准刚刚陆知非舔过的地方,咬了一大口。末了,点评道:“还不错。”   陆知非看着商四舔唇的动作,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而后说:“小乔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他们去哪儿了?”   “说是要划船去黄浦江。”   商四:“……他们脑子有坑吗。”   “总比去东海强。”   “还不如让他们去东海,让莲花童子把这群二百五的筋给抽了。”商四恶声恶气。   不过,话虽这样说,商四还是认命地出去逮人。   快吃晚饭了,这帮小兔崽子还不回来,简直皮痒。   还耽误他拜见老丈人,可气。   最重要的是,耽误他偷香,可恨。   商四在考虑,待会儿干脆把他们的船翻了,让他们永远留在黄浦江里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只能算半个苏州人,因为并不在苏州本市,但生活大抵是差不多的。 我家有几条船,水乡的水路四通八达,我小时候去走亲戚,就经常划船去,方便,比走陆路都快。我爷爷奶奶年轻的时候,就经常从家旁的那条河里出发,开船去上海。 那会儿黄浦江里很多远洋轮船,快靠岸的时候如果碰上它们开进来,肯定得避。因为轮船吨位大,吃水深,靠得近了溅你一身水。有一次他们带着我家斜对角那户人家的小男孩一起去,他第一次见到大轮船特别兴奋在船头蹦跶,结果被当头淋了一身水。 透心凉,心飞扬。 哇,当场就哭了。 然后,十几年后,他就成了一名海军。哈哈哈。 第49章 过犹不及   商四带着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陆知非听到声音迎出去,就见商四抄着手施施然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四只落汤鸡和一只落水狗。   “怎么了?”陆知非赶紧拿了毛巾出来,南英也站起来。   商四摊手,“翻船了。”   吴羌羌赶紧从后头蹿出来,控诉道:“知非你管管他嘛!他看我们翻船了还站在船上笑我们!”   但是陆知非更好奇,“你们怎么翻的船?”   “撞闸门上了。”商四没好气地瞥了吴羌羌一眼,“小心点,全身都是水,把地板都弄湿了。”   “这又不是四爷你家。”吴羌羌反驳。   商四挑眉,“这是我男朋友家。”   吴羌羌无言以对。   后面南英噗嗤笑出声来,小乔黑着脸,盯着前面的商四和吴羌羌,说道:“麻烦让让。”   那语气,像是要杀人。堂堂乔公馆的小少爷,哪受得了现在这幅落汤鸡的样子呢?没有直接暴走已经很克制了。   这时,吴伯正好端着菜进来,看到此情此景急坏了,“怎么了啊这是?哎呀,快快快,先去洗澡去!”   太白太黑一溜烟跑到陆知非身后藏起来,吴伯也没看到,急急忙忙准备毛巾去了。于是,这一顿晚饭闹哄哄,等到所有人收拾妥当坐到餐桌上,已经快七点半。   吴伯又重新把菜热了一遍,等到所有菜都上齐了,才疑惑地戴起他的老花眼镜,看向坐在陆知非旁边的男人,“这位是……”   “这是商四,原本是跟我们一起回来的,不过有事耽搁了,所以刚到。”陆知非介绍着,商四随即站起来,恭敬地喊了声“吴伯”。那彬彬有礼的样子,简直瞎了众人的眼。   吴伯连忙摆手,笑呵呵地招呼他坐下。   吴羌羌忍不住想,可怜的吴伯,如果他知道面前这个彬彬有礼的男人拐走了他家少爷,会不会后悔没在凳子上放一块红烙铁。   晚饭后吴伯先去睡了,年轻人们则在庭中小聚。   商四终于有空说起了正事,“我找到沈苍生了,不过中途出了个小岔子,又被他给逃了。”   “他居然能从四爷你手上逃两次?”吴羌羌不敢置信。   “他不知道怎么的,跟一只小狐狸混到一起去了。”商四揉了揉眉心,说道:“那小狐狸是白狐的后人,手上有我的书签。”   昨晚小狐狸那一声“四爷爷”,可教商四好一阵怀念。故人的后代,手里又拿着书签,商四当然不能拿她怎么样,于是就把她带回了书斋盘问。   小狐狸说她年前刚下山,因为想见见世面,所以来到了繁华大都市。她娘担心她,所以就把书签交给了小狐狸,让她拿着这信物去找商四,好在大城市里找个落脚的地方。   可是,小狐狸记性不怎么好,又把写有书斋地址的纸条给弄丢了。在街上没有目的地乱走,十次有九次被路过的好心人送进派出所。她逃了几次,最后一次没成功,就被送进了福利院。   然而没过个把月,她又逃了出来。   “我说我是狐狸精,他们都不信我!”小狐狸气鼓鼓的。   商四揪着她耳朵问:“这么多年你娘都教你什么了?张口闭口狐狸精,你毛长齐了吗?”   “狐狸精就是狐狸精,隔壁野猪精可以叫野猪精,为什么我不能叫狐狸精?”小狐狸振振有词。   商四觉得头疼,“说,那你是怎么跟沈苍生混在一起的?”   “我们,在一个公园住啊!”小狐狸挣脱商四的手,跳到地上,比划给他看。   小狐狸也是观察了好一段时间后,才决定跟他搭伙的。   夜晚的公园真是太冷了,虽然她有一身毛皮,不怕。但是小狐狸很饿,很孤单。她不由想起山上温暖的窝,以及那个虽然奇怪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挺好的福利院。   但是娘说做人要有骨气,即然都逃出来了,怎么能再回去呢?小狐狸这样想着,便继续在公园流浪,久而久之跟周围的流浪猫、流浪狗打成了一片,变成了公园一霸。   有一天,隔壁老黄狗,简称隔壁老王,告诉她公园里新来了一个住户。   小狐狸跑过去一看,是个成年男人,于是决定先给他立规矩,否则打不过就惨了。男人很识相,上交了一个大白馒头当贡品。   小狐狸用脏兮兮的手拍拍他的肩,说:“以后我罩着你了!”   但是小狐狸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发现,这真的是个奇怪的男人。既不像人,也不是妖怪。他每天都一个人,大部分时候都坐在长椅上发呆,孤苦伶仃的,可他从来不像她们一样从垃圾桶里捡东西吃,也不用东躲西藏。   只要小狐狸靠近,他就会从随身的纸袋里拿出吃的分给她。   小狐狸觉得他是个好人。   “四爷爷你为什么要打他呢?”小狐狸这么问着。   商四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这其中的曲折,或者跟她说了,这只天生缺根筋的小狐狸也不会明白。   总之,商四让小狐狸暂时留在书斋,可是小狐狸却说她要去找沈苍生,扬起的脸上满是开心与坚定。   “我跟他约好了呀,要一起闯荡江湖!”   商四现在想起小狐狸信誓旦旦的样子,还觉得好玩。南英却不由想起了十万大山里那只白狐,说:“你就这样让她走了?”   “放心,我在她身上留了一丝法力,如果有危险我会第一时间知道。而且,我想看看沈苍生是不是真的跟他所说的一样,只是想变成一个真正的人而已。”   “柳生怎么办?”陆知非问。   “这得问星君,或许柳生现在就在星君的塔里。”商四道。   “天井里那座倒悬的塔?”陆知非不由想起了那次商四所说的恶鬼抬头。   商四点点头,“不过具体情况还是得等星君回来了再问他,他不在,塔上的门就不会开。除非柳生有比我还高的法力能破了星君的塔,否则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南英听到星君的名字,脸上露出一丝担忧,“他究竟去了哪儿?”   “放心。”商四宽慰他,“星君只是出趟远门而已,他法力高强,不会有事的。你们俩啊,总是互相担心来担心去,你担心他的安危,不如担心担心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再练童子功。是不是啊,知非?”   商四转头看向陆知非,笑容里有一丝得意,几许风流。   吴羌羌悄悄在他背后比口型——臭显摆,不要脸!   南英被她逗笑了,然而在这样微风徐徐、月朗星稀的夜晚,他穿着厚厚的毛绒斗篷戴着大墨镜的样子也实在很有喜感。   陆知非的脸上因此沾染着一丝笑意,在月光和廊下红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好看。商四的手指轻叩着椅子扶手,忽然觉得有些心痒难耐,于是瞪了吴羌羌一眼,“你们怎么还不去睡觉?”   吴羌羌冤枉,“现在才九点都不到!四爷你不是说在十二点之后睡觉才是好汉吗?”   “我有这么说过吗?”商四摊手。   “你有!”   “我没有,快滚去睡觉!”大魔王发怒,把钻在南英毛领子里睡觉的太白太黑给吓醒了。两个小胖子迷迷糊糊地扒开绒毛坐起来,一脸委屈。   “继续睡吧。”南英揉揉他们的脑袋,缓缓站起来,“那我先回房了,今晚太白太黑跟我睡。”   小乔也跟着站起来,端起桌上的点心准备给崇明做宵夜。   吴羌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也赶紧跑路,跑到一半回过头来暗戳戳地给商四比了两个大拇指——加油!   陆知非什么都看到了,什么都领会了,于是他也站起来,决定回房。可是他一转身,就看到坐在他隔壁的商四半边身子已经靠了过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仿佛你没有回应,他就能看你看到地老天荒。   气息交融,风吹不动。   陆知非感觉自己就像被一只猛兽盯上的兔子,他一眼不眨地盯着你,用他的气息包围你不让你有半分逃脱的可能,脸上写满了三个字——想吃你,想吃你,想吃你,想吃你。   陆知非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紧紧贴着椅背,耳朵微红,头皮发麻。   商四一点点靠近,双手撑在陆知非的椅子扶手上,很自然地就吻上了肖想已久的唇。轻笑着撬开他的唇瓣,给快要憋死的陆知非度去一口气。   这样的陆知非真的太可爱了,窝在椅子里只能仰着头给他亲的样子也太可爱了。   商四一个没把持住,妖力随着内心的波动而起伏着,旁边的茶杯便啪的一声碎成两半。   晚风吹拂,树影摇晃。   商四赶紧收住,紧张地察看陆知非有没有伤到,等看到他完好无事,才舒了一口气。他把还在微喘着气的陆知非抱在怀里,轻拍着他的背,抱得很紧,“抱歉,我一下子没有收住。”   陆知非把头埋在他的颈间,刚才那一瞬间,商四的气息真的把他压得无法动弹。那是与生俱来的强与弱的分别,跟一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不死相比,人类真的太脆弱了。   脆弱得就像一个易碎的瓷器。   但是,陆知非抬头,说:“你再亲我一下。”   “不怕?”商四反问。   “不怕。”陆知非说着,主动凑上去堵住商四的嘴。月光下,商四能清晰地看到陆知非轻微颤抖地睫毛,和刚刚被他的气势压到有些微红的眼眶。   商四的心海再起波澜,但这次他却很小心。   小心地用自己的气息包裹他,体会着那种舌尖发麻的感觉,醉人的,香甜的。比那帮灵猴吹嘘了上千年的秘制果酒还要醉人,比他曾在昆仑山上吃过的蟠桃还要甜。   陆知非怎么能这么可爱?这么好吃?   他一定要把这个问题编进《大千世界未解之谜》。   “唔……”陆知非使劲捶了商四一下。   商四还以为又弄疼他了,赶紧放开他,大手抚摸着陆知非微红的脸颊,“不舒服?”   陆知非喘了口气,摇摇头,欲言又止。商四疑惑追问,越凑越近,陆知非才憋出一句话来,“一次,不要那么久。”   你当马拉松长跑呢?   “为什么?”商四不要,抱着他很委屈地把头搁在他肩上。   “没有为什么。”陆知非别过脸。   商四笑了,伸手捏着陆知非的下巴,“好知非,你不说出理由来,怎么叫人信服呢?”   “过犹不及。”陆知非说着,拉开商四的手站起来,转身朝卧室走。   商四追上去,“你就惯我一下怎么了?”   “不行。”陆知非打定主意不能惯着,脚步忽然加快,走进房里转身就把商四拒之门外。   商四无奈地挪到窗边趴在窗台上往里看,“少年郎,你这样一点都不可爱。”   然后陆知非又走过去,干脆利落地关上窗。   他转过身,逆着光,脸上才泛起红霞来。眼神里带着一丝苦恼,要是商四接个吻都那么长时间,以后……以后那个的时候,怎么办?   勇敢的前提,是你得有命活着——陆知非语。   另一边,寒风吹彻的公园里,夏日的燥热好像还很遥远。   流浪的猫猫狗狗们结束一天的觅食回到这里,各自找着熟悉的角落趴着,等待又一个日出。有几只看起来胆子比较大的,犹豫着走向躺在长椅上缩成一团的小姑娘,轻轻地叫唤着,仿佛在跟她打招呼。   小姑娘醒过来,揉着眼睛坐起。她环顾四周,没看到期望中的那个人,有些失望。但她还是开心的,摸摸这个的头,顺顺那个的毛,然后从长椅底下拖出两大包狗粮猫粮来,脸上带着得意跟骄傲,“看!我用四爷爷给的钱买的!”   猫狗们不知道谁是四爷爷,不过有东西吃,就很开心了。   小姑娘看他们吃的开心,于是蹙着漂亮的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抓了一把狗粮,问隔壁老王:“这个……真的那么好吃吗?”   “汪(好吃)!”老王卖力地摇着尾巴。   小姑娘咽了口唾沫,忍不住把狗粮往自己嘴里塞。然而这时,一只大手从旁边伸过来拦住了她,“不要吃。”   小姑娘回头,惊喜跃上眉梢,“你回来啦!”   “嗯。”沈苍生应着,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   小姑娘拍拍手坐到他旁边,眨巴眨巴眼睛,托着腮帮子瞧他。   过了一会儿,沈苍生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回来?你跟着商四,可以过得很好。”   闻言,小姑娘却生气了,从长椅上跳下来,叉着腰看着他,“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好好做人的吗?我娘说做事不能半途而废!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义气和信用!”   沈苍生不是很懂,义气和信用究竟该怎么解释?小姑娘呢?或许她也不是很懂。   小姑娘见他不说话,于是又坐回长椅上,跟沈苍生并肩看着不远处居民楼里的灯火。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灵机一动,“对了,人类都有房子,我们也去买一个大房子好不好?要这——么大!买了房子我们就也是人类啦!”   沈苍生看着激动比划的小姑娘,说:“钱不够。”   “人类的钱是哪里来的?”   “上班。”   “那你去上班嘛。”   “……”   “不然我找四爷爷借?”   “不用。” 第50章 好久不见   陆宅的日子是安静祥和的,无论什么风吹草动,仿佛都能被门外那条小河带走,然后归于无声。坐在院子里,听徐徐的风,看卷舒的云,听隔着几重院墙的稀疏零落的凡尘热闹,实在惬意至极。   吴羌羌刚开始还很享受这难得的平静,但她性子跳脱,过了个把小时就坐不住了。爬到院墙上往外看,就见黛瓦连绵,家家户户房顶上的仙人掌都生机勃勃。   太白太黑也爬了上去,跟飞翘檐角上的神兽打着招呼。   “你好啊大马!”对于两个没什么见识且体型娇小的小胖子来说,屋顶上无论哪一只神兽都是大马。   可以骑的大马。   “驾!得儿驾!”两个小胖子同乘一匹,感情好得不要不要的。   吴羌羌在旁边故作凶狠,“大胆小儿,竟敢骑我神兽,看我不把你们两个……”   “阿嚏!”忽然,一声喷嚏打断了吴羌羌的话,小胖子胯下的神兽忽然活了过来,抬起爪子揉揉鼻子耸耸背,两个小胖子就“哎呀哎呀”从它身上滚了下来。   滚啊滚,沿着飞翘的檐角一路滚下,像两个球儿弹了起来,直往下坠。幸好那檐角够翘,一下勾住了太白的裤腰带,太白再一把抓住太黑的小胖腿,两个小胖子晃悠晃悠,给挂了起来。   低头看,天呐好可怕!   “嘤嘤嘤救命!救命啊!”   那厢吴羌羌也被吓了一跳,脚下一滑没能在倾斜的屋面上站住,连连后退,在屋顶上跳起了老年迪斯科。陆知非赶紧站起来,转头却见商四还乐不可支地坐着,忙推了他一把,“快去啊。”   商四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闪身跃上屋顶,跟个大爷似地抄着手,抬脚勾住马上要掉下去的吴羌羌让她站稳,然后蹲下来看太白太黑,“你们表演猴子摘桃呢?”   小胖子快哭了,“主人、主人你快救命啦!”   商四却还伸手戳戳他们露在外面的小肚子,玩心大起,“你们该减肥啦。”   “嘤嘤嘤嘤嘤……”小胖子生无可恋。   “嘤嘤嘤嘤嘤……”商四依葫芦画瓢儿。   陆知非在下面看着,无可奈何。而这时吴羌羌已经好奇地盯上了那只忽然活过来的石头神兽,伸手戳了戳它,“你活的啊?”   “不然还死的啊?”神兽白了他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蹲在这儿啊?”   神兽清了清嗓子,扬着下巴,神气十足,“我本是东海里一块神石,百年前被人打捞上来,铸成神兽镇守于此。你又是谁?”   “东海!哎哟你见过龙王三太子吗?他真的被哪吒抽了筋吗?”吴羌羌好奇万分。   商四也好奇地转过头去,等着答案。   “这个嘛……”神兽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而后恼羞成怒,“东海那么大!我怎么知道!”   商四插话道:“东海那么大,我一天就能逛个来回。”   神兽要被商四气死了,然而这时,天空忽然飘起小雨。商四一手抓着吴羌羌一手拎着两个小胖子回到廊下,刚站稳,陆知非就递来了毛巾。   商四接过来擦了擦,却见陆知非又从屋里拿出了雨伞,“吴伯说今天下小雨,我们出去踏青吧。”   “下雨?踏青?”吴羌羌歪着头愣住。   旁边坐着喝茶的南英倒是会心一笑,“对啊,小雨婆娑,正是出游的好天气。”   南英都这么说了,出游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于是十分钟后,陆宅门前,飘摇的细雨里,开出了一朵又一朵雨天的花。商四拿了一把最大的大黑伞,跟陆知非走在最前头。   然后是打着把油布伞戴着墨镜的南英,南英后面跟着红伞红发的吴羌羌,吴羌羌后面是彩虹伞的小乔。小乔对这把伞很不满意,但是崇明好像挺喜欢他打这把伞的,于是小乔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崇明跟在小乔身边,嘴里叼着只小竹篮,竹篮里坐着太白和太黑。太白太黑也撑着小花伞,那原本是陆知非小时候别人送他的工艺品,巴掌大一把,上面画着可爱的花鸟,给太白太黑用正好。   太白太黑可开心了,时不时就要从竹篮里悄悄探出半个头来,好奇地看着过往的行人。   花伞的队伍,就这样浩浩荡荡地沿着河道走着。在前面转弯上了石桥,一顶伞、两顶伞、三顶伞、四顶伞,连绵不绝地像是连成了串儿。   雨丝很小,却很连绵,就像路旁茶馆里传来的昆曲声一样,咿呀婉转。   陆知非带着他们走街串巷,一路慢悠悠地走着,看雨珠从古朴的檐角坠落成线,听一只麻雀来伞下躲雨,跟南英抱怨着最近的天气。   烟雨渐渐洗去了俗世的喧嚣,放眼望去,雨中的世界更像是素色的,有着艳阳天所没有的宁静淡泊。   花伞小分队一路逛吃逛吃,走累了,正好看到旁边一家茶馆里正要开戏,于是就进去坐下来喝茶。   商四就爱这口儿,往椅子上一坐,信手端起茶盏,跟着那戏曲声轻轻哼上几句,就是专业票友的架势。以至于陆知非叫他准备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他还有些意犹未尽,撺掇着陆知非也去学两嗓子。陆知非不置可否,只说了一句,“今天有你最爱吃的鸡蛋羹和东坡肘子,还有吴伯最拿手的红烧蹄膀。”   商四登时站起来,“走吧,回家!”   从茶馆出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大家收了伞慢慢往回走。   吴羌羌热情地邀请崇明跟她一起踩水玩,收获了小乔一个白眼。   回到家吃过晚饭,陆知非让吴伯去休息,自己去洗碗收拾。陆知非虽然有钱,宅子也大,但平时只有吴伯一个人住在里面养老,所以没请过佣人,凡事都得自己来。   等陆知非忙完出去,就看到商四和吴伯并肩坐在门前聊天,有说有笑,像多年好友。   走近了,陆知非还能听见自己的名字。   “知非啊,小时候可乖了,长得可标致,是个人看到了就想来捏捏小脸。就以前,老喜欢搬着小板凳坐在这儿,乖巧地坐半天,好像在等着谁似的……”吴伯遥想起那些年的光景,不由唏嘘,“那会儿我还在上海帮忙打点生意,这边都是我家老太婆在照顾他,现在想想啊,赚再多钱,都不如回来多陪陪他。老太爷当年走的时候,就特别放心不下知非……他就担心啊,上了年纪了,老糊涂了,因为不甘心,就把知非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可是他走了,大少爷也不知道能撑多久,知非没人照顾,可怎么办……”   吴伯说着说着,兀自伤感起来。昏黄的门灯下,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里有逝去的时光,还有无限的追忆。时光剥夺了很多东西,也许唯有他用发蜡梳过的整齐头发,和那双依旧清澈的双眸,能道出当年一二。   “您放心,知非会过得很好的。”商四说道。   吴伯笑起来,那些忧伤似乎也就这么过去了。   商四回过头,朝陆知非眨眨眼。   陆知非莞尔,转头往内院去了。   此时吴羌羌他们都出去玩了,南英累了一天早早躺下,陆知非一个人闲来无事,就在银杏树下摆了茶具,自己鼓捣了起来。   过一会儿,水壶里冒出热气,身后也传来了商四的调笑声,“你这是在帮我泡茶?”   陆知非没有回头,从容地提起水壶泡着茶,“隔壁王阿婆送的早春茶,自家炒的。”   商四在他对面坐下,捻了一杆茶叶来看,点评道:“嗯,比南英炒得好多了。”   “王阿婆和南英都会恨你的。”陆知非说。   商四可不管他们,托着下巴看着陆知非泡茶时露在外面的白皙手腕,说:“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说我要不要带点儿你家的水回去?”   陆知非不理会商四的调笑,继续专心地泡着茶,而后说道:“吴伯上了年纪,总觉得亏欠我,我又不能把我爸的存在告诉他。”   “我知道。”   “小时候我听我爸说过,吴伯他爸爸是我太爷爷的书童。虽然说是主仆,但更像兄弟。那会儿战乱,我太爷爷怕家里的藏书被烧了,安顿好女眷之后,就带着吴伯的爸爸和一船书四处周转,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   说着,陆知非把一杯泡好的茶递到商四面前。   商四接过,吹了吹茶水上的雾气,说:“兴许那些书里,还有我看过的几本,缘分啊。”   “那会儿你不是正在睡觉?”陆知非无情地拆穿他。   “那我睡觉之前可能看过呢。”商四理直气壮,“不,天底下就没几本我没看过的书。”   陆知非淡定地喝了口茶,而后问:“霸道总裁的小娇妻?恶魔少爷爱上我?禁忌之爱?”   商四:“……”   过了一会儿,商四问:“地球是不是在我睡觉的时候被外星人入侵过?”   “你还知道外星人。”陆知非放下茶杯,像领导一样拍了拍手,“好厉害。”   这语气平淡无波,太假了,简直就是在嘲笑商四的智商。商四真的很想把陆知非抓起来打屁股,但他觉得如果这样做的话,陆知非大概会杀人。   所以还是慢慢筹划,以待将来吧。   “你过来一点。”商四招手。   陆知非警惕,“做什么?”   “我又不吃你。”商四伸出手,指尖在陆知非眉前停顿,“闭眼。”   陆知非余光看见他指尖上的红色,听话地闭上眼,心里却忽然开始掀起波澜。商四的朱砂,能帮他开眼,也就是说……   “好了,睁眼吧。”   陆知非能感到商四在他眉心轻点,然而他的睫毛轻颤着,却没有第一时间睁眼。也许是太紧张,也是是太激动,深吸一口气,才慢慢地睁开来。   刚刚睁开还略显朦胧的视线里,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站在对面看着他,脸上都带着些许笑意。   商四就看到陆知非好像愣住了,眼眶红红的,却很平静。过了好一会儿,眉眼才有了弯弯的弧度,张嘴喊了声,“爸。”   好久不见。 第51章 庭芳与廷安   陆家父子的再会,平淡得就像去年谢了的海棠今年又开了,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两人坐下来说着话,讲得也净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过商四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本该如此。这样就很好了,非常好。   他悄悄退走,慢慢悠悠地背着手走回房间,心情很不错。   翌日,陆知非一觉醒来,发现已经是早上九点。这还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睡过了头,自己都觉得惊讶。但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夙愿达成,生活中再也没有什么让他烦忧的事情,整个人放松下来,自然就睡过头了。   起来洗漱,陆知非发现眉心那颗朱砂痣还在,于是小心翼翼地洗了个脸,唯恐把它擦掉了。   今天应该还能看见吧?   陆知非这样想着,脚步便有些急促。结果一推门出去,就见商四和爸爸正坐在银杏树下相谈甚欢。两人不知道说到了什么,陆庭芳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   看到陆知非过去,陆庭芳招招手,说:“知非,你待会儿去树下挖一坛女儿红出来,好好招待一下人家。”   女儿红?招待商四?陆知非诧异地看着商四,才不过小半天光景,怎么商四就已经混到这地步了?   商四冲他挑了挑眉,一脸“来夸我吧我知道我厉害得不得了”的表情。   陆知非没空理他,他现在在想:爸爸到底知不知道他跟商四的真实关系?如果知道了,会不会把酒坛子砸在商四头上。   啊,商四那么厉害,应该砸不死吧?   这样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过一会儿陆知非果真找了把小铲子过来挖土,陆庭芳和商四一左一右蹲在他旁边,看他挖。间或还隔着陆知非说话,天南海北无所不谈,男人的友谊,有时就这么简单。   结果吴羌羌和小乔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了陆知非在挖土的消息,也过来围观。吴羌羌看陆知非一个人挖得辛苦的样子,不由心疼。   陆爸爸是灵体挖不了就算了,“四爷你咋光看着呢,帮忙挖啊。”   商四还没说话,倒是陆庭芳替他辩解道:“不用,让知非亲手挖才更有诚意。”   吴羌羌愣住,小乔也愣住,就连后脚过来的南英都不由抬头望天。   爸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爸爸?   于是一群人围着陆知非看他挖坑,陆知非的感觉很不好,他想一铲子抡过去,把他们全部埋进坑里。   商四忍不住问:“知非不是男孩子吗?怎么做了女儿红?”   陆庭芳还不知道商四之心险恶,想起当年,不由莞尔,“当初廷安以为知非会是个女孩子,所以拉着我一起做了这些酒,说是给知非的礼物。谁知道老太爷把人抱回来的时候,廷安掀开蜡烛包一看,发现是个男孩子,他还抱着新做的小姑娘衣服伤心了好一会儿呢……”   “爸。”陆知非及时打断,再不打断,陆庭芳可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陆庭芳含笑打住,儿子不让说,他就不说了。   只是虽然不说,可回忆已经勾起。陆庭芳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少年,再回忆着脑海中那个粉嘟嘟的握着小拳头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娃娃,就觉得格外有感触。   原来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   廷安也死了那么多年了。   其实恍惚间想起来,廷安站在婴儿立桶里,咿咿呀呀抬头跟他说话的光景,也好像就在昨日。   他睁着好奇的大眼睛,伸出粉嘟嘟的小手穿过他金色的长发,开心得不得了。只是日子久了,他的身体愈发不好,脸蛋再也没有之前那么水嫩,一天有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   陆庭芳有时跟他提起幼年往事,他就格外气恼。根本不愿意承认当初那个打针要抱抱,喝药也要抱抱的小屁孩儿是他自己,却还爱把玩他的头发。喜欢在雨天坐上他的枝桠,让他把树叶合拢成一柄大伞。喜欢在金秋十月躺在树下,任金黄的落叶铺满他的全身。   风起的时候,满院子金黄的银杏叶飞舞,他就打个伞,说下雨了。   陆知非看他爸爸忽然不说话了,眸中带着追忆,嘴角似有浅笑,就知道他又想起了父亲。他也不打扰,继续挖土。   终于,酒坛子挖出来了。商四目光灼灼地看着陆知非抱起一坛酒,白净的手指抹掉坛子上沾着的泥土,再看着他把酒坛子抱在怀里,觉得心痒。   他一路跟着陆知非往厨房走,随着走动,时不时就碰到陆知非的肩膀。   陆知非用余光瞥他,他就笑眯眯地问:“女儿红?”   “你还想不想喝?”陆知非反问。   “想。”商四识趣地闭嘴了。   到了厨房里,陆知非掀开泥封,倒了一点点让商四先尝尝味道。   美人捧着美酒,商四哪有不捧场的道理,直接低头就着陆知非手中的酒杯喝下。陆知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手指有些微僵,可人已经凑上来了,他只好倾斜酒杯喂给他。   然后,一个并不意外的吻,带着酒味贴上他的嘴唇。   这次商四收敛多了,隔了一会儿就放开他,从背后抱着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看他准备果盘。陆知非却是有点晕乎乎的,因为托商四的福,他觉得那杯酒有一小半都进了他的肚子。   偏偏商四还这么亲昵地抱着他,直把微醺的酒气送进他的口鼻,连耳朵里都痒痒的。   于是当他端着果盘和商四再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脸还有点红。陆庭芳瞧见了,闻到若有似无的酒气,忍不住笑着说:“知非也长大了,爱喝酒了。我猜猜,酒量一定比你父亲好吧?”   “他不能喝吗?”陆知非问。   陆庭芳点头,伸出一根手指,然后弯曲,“半杯。”   这时,太白太黑忽然指着院墙,大喊起来,“啊!兽兽!”   陆知非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就见檐角上那只神兽坐在他家院墙上,抬起一只爪子抗议,“什么兽兽!我是押鱼,押鱼!”   小胖子“哼唧”一声,冲他做鬼脸,“兽兽,就是兽兽!”   押鱼跳下院墙来,绕着他俩踱步,“你们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小胖子立刻怂了,“陆陆救命!”   陆知非哭笑不得地过去,“他跟你们闹着玩儿呢。”   押鱼哼哼,不予置评。不过他忽然又疑惑起来,绕着陆知非走了两圈,说:“咦?你不是他啊?你们长得有点不一样。”   陆知非会意,“你认识我父亲?”   押鱼也明白过来,“那是你爹啊,我就说呢……啊,我想起来了,那个人是死了,我想想,是昨天死的呢?还是去年死的?”   押鱼的记忆力让人无力吐槽,不过他提起的事情更让陆知非在意,“我父亲死的时候,你也在?”   “是啊。”押鱼摇晃着石头脑袋,好像想把记忆摇晃得更清晰一点似的,“我记得那天天气特别好,哦不对,是特别不好,哎哟不管它好不好了,反正那天下了一场太阳雨,特别讨厌你知道吗?太阳还挂着呢就给我下雨……”   押鱼讲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最后才好不容易讲到正题上来,“反正,那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就打了个盹儿,你爹就躺在院子里不动了。那树叶,哗啦啦地落啊,像下金子雨似的,树枝都快秃了……”   听他这么一说,陆知非好像模模糊糊记起点什么。   陆廷安死的时候,他还太小,不记事。但如果是一场金黄色的雨,或许他曾经看到过。   从他卧室的房间里,透过格子窗望出去,恰好能看见那一树繁茂。金黄色的大雨,漂亮得不像人间的景象。   躺在地上的人,永远地敛去了生息,年轻的面孔上带着病色,有遗憾,也有安详,然后这所有的一切,都被无边的落叶掩盖。   悄无声息的,一场金黄色的葬礼,就这样完成了。   “知非。”陆庭芳的一生呼喊,把陆知非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他转头,就听陆庭芳问:“这次回来待几天?”   “五天。”   “这样啊。”陆庭芳思忖了一下,说道:“那下午去看看你父亲吧。”   陆知非点点头,清明的时候他没专程回来扫墓,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陆庭芳不能离开银杏树太远,所以去不了祖坟,于是只好一样样叮嘱他,“待会儿记得带他最爱吃的梅花糕、枇杷和草莓,他不爱吃苹果,千万别买苹果。”   “好,我知道了。”   “还有。”陆庭芳顿了顿,交给他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把这个给他。”   往年吴伯他们去扫墓,因为看不到陆庭芳,所以压根不会想到庭院里一棵银杏树会跟英年早逝的大少爷有什么瓜葛,自然也听不到陆庭芳的诉求。   陆庭芳也只有在想念他的时候,会叫路过的飞鸟衔一片他精心保存的金叶子过去,聊表慰问。   今年就不一样了,陆知非长大了,也能看见他了,由他把叶子带过去,意义自然不一样。   于是吃过午饭,陆知非就带着做好的梅花糕和家里摘的枇杷,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可他刚跨上自行车,脚一蹬,发现蹬不动。回头,就见商四大大方方地坐在后车座上,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他。   “你跟着我干什么?”   “好歹喝了女儿红,怎么能不拜见一下女儿的爸爸?”商四笑着,站起来,把陆知非从车上赶下来,然后自己骑上去,帅气地掏出墨镜戴上,“上车。”   单车驶过青石板路,叮玲玲的车铃声清脆作响。   陆知非揪着商四的衣服,徐徐的微风拂过耳畔,让他想起第一次骑车带商四的情景。那时他还完全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让商四骑车带着他,在他的故乡穿行。   他微微笑起来,揪着商四的衣服探出头去看,“前面停一下。”   单车平稳地停下,陆知非下了车去买水果。商四推着车蹭到他身边,看着一大堆红艳艳的草莓,说:“我也特别喜欢吃草莓。”   陆知非不理他,兀自买了一袋。付完钱,他转头看着某个戴着墨镜抱着臂佯装生气的男人,把一颗特别大的草莓塞进他手里,“给,你的。”   “就一颗?”   “不要还我。”陆知非伸手。   “谁说我不要了。”商四把草莓放进车篮子里,又担心它会颠烂了,于是把它拿出来,抽了一丝法力做成一缕黑绳,把草莓绑在了车把手上。   陆知非看着他这幼稚的举动,无奈,“走啦。”   另一边,押鱼还沉静在他的记忆迷宫里,无法自拔。就连太白太黑把他当成一座小山爬,他也只是偶尔抖一抖身子,把他们抖下去。   陆庭芳见了,托吴羌羌取了点酒来,端到押鱼面前。押鱼闻着酒香,顿时什么都不想了,抱着酒瓶子喝得风生水起。   “嗝!”一个酒嗝打出来,押鱼的记忆似乎也通顺了,醉醺醺地看着陆庭芳,说:“诶,小银杏啊,你化出人形多少年了?”   陆庭芳对此记得很清楚,“四十六年。”   “四十六年?不错,不错,百年来你是这片儿唯一一个化形的,这证明我们这里就是风水宝地嘛!多亏了我押鱼大神的镇守,哈哈哈哈哈……”   “哇,陆叔叔,原来你这么年轻啊?”吴羌羌的声音从石桌旁传来。   陆庭芳回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啊,我化形确实不久。”   南英笑着拿起一块糕点堵住吴羌羌的嘴,而后说道:“庭芳,庭中芳华,这个名字是知非的父亲帮你取的?”   “是啊。”陆庭芳点点头,“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他是廷字辈,所以也给我取了一个同音字。”   庭芳与廷安,相知慕华年。 第52章 我的圆圆   “其实……我觉得我父亲留给我的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我爸了。”陆知非坐在墓碑前,将那一片银杏叶用一块小石子压在地上,说:“虽然我觉得他也不怎么想把爸爸让给我。”   商四陪着他坐下,“你爹可听着呢。”   “他自己写的。”陆知非无奈,“他有很多手稿,我长大之后翻了翻,其中有一本是专门写给我的,让我以后要敬庭芳叔叔为父,好好长大。不过最后又跟我说:记得还我。”   商四没想到那个病弱的青年还挺活泼,两相比较,陆知非似乎更像陆庭芳一点。   陆知非兀自说着:“他说他想要当个李白一样的剑客,后来又特别喜欢陆小凤,想留四条眉毛,但是最后失败了。身体太差,连胡子都长不利索。然后他就写下来告诉我,以后一定要留两撇小胡子,继承父亲遗志。”   商四想象着陆知非留两撇小胡子的模样,忍着笑,说:“其实,也不一定不好看。”   “是啊,张智霖很帅。”   “嗯?张智霖是谁?”商四瞬间坐直了身子。   “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不是姓陆吗?”   “张智尧也很帅。”   “张智尧又是谁?”商四追问。   陆知非说:“你不需要知道。”   “你告不告诉我?”商四一把搂住他,拿捏住他腰间的软肉,挠他。   可陆知非不怕挠,眉心一点朱砂痣,端坐如观音,“我爹看着呢。”   商四转头一看墓碑上的照片,顿时收敛。他再怎么混帐,也不能在人家老爹的坟前调戏他儿子啊。   可是他很郁闷,非常郁闷。   姓张的怎么那么烦,哦对了,拐走小眉烟的混蛋也姓张。   商四决定从现在开始讨厌姓张的。   那边厢陆知非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在心里跟陆爹道了个别,然后拎着小篮子走了。走出几步回头看还在闹别扭的商四,问:“还载我吗?”   商四走过去,挑眉,“看你表现。”   “这样呢?”陆知非握住他的手,晃了晃。   少年人真是太不矜持了。   商四这样想着,勉为其难地牵着人走了。走出几步,他又回头看了陆廷安的墓碑一眼,相片里的青年跟陆知非有七分相似,面有病色但笑容爽朗。   多谢。   两人很快就回到陆宅,陆知非第一时间去找陆庭芳报备,然而走进那个小院子,却发现气氛有点不对。   除了吴伯,其他所有人都坐在石桌旁。虽然一个个坐姿有异,但光凭他们没一个人说话,就够诡异。   还有吴羌羌,什么时候能有这么端正的坐姿?   陆知非不由投去疑惑的目光,吴羌羌便对他挤眉弄眼,好不忙活。然而陆知非还没搞懂什么意思,旁边一脸严肃的陆庭芳就开口了,“知非,你过来。”   看来问题出在这儿。   陆知非走过去,“爸。”   陆庭芳斟酌着话语,临开口了,又有些犹豫,最后委婉地问:“知非,你知道我给你的那片叶子,是我用来跟廷安说话的吗?所以,所以你们刚才说的那些话……爸爸不是有意偷听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打断你……”   陆庭芳有点不好意思,陆知非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出柜的方式,有点奇幻。   商四想上前说话,去被陆知非伸手拦住,“我自己来。”   商四尊重陆知非的想法,便不说话。然后陆知非拉着他站到陆庭芳面前,说:“这是我男朋友。”   然后,没了。   陆庭芳愣了愣,“你们……认真的?”   “嗯。”陆知非点头。   陆庭芳看看陆知非,又看看商四,蓦然想起前段日子陆知非提起的烦心事,一切就似乎都有了解释。想起上午那坛女儿红的事情,陆庭芳脸颊微红,道:“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想先让你们熟悉一下,明天再告诉你的。”陆知非坦言。   陆庭芳再度瞥了一眼商四,好似在认真地打量他,打量了几眼,又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移开视线,“知非,这种事情爸爸也没有什么意见给你,你要真心喜欢的话,爸爸也不会反对。你父亲以前常常不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吃喜欢吃的东西,所以临终前嘱咐我很多次,以后你喜欢什么,只要不危及你的安全,就放手让你去做。如果你真的喜欢身边这个人,想要跟他在一起,那爸爸也支持你。”   “爸……”陆知非的声音有些沙哑。   陆庭芳赶紧笑着拍拍他的手,“没事,爸爸也是很开心的。”   陆庭芳其实能感受到,这次回来的陆知非比以往要开朗了些,笑容也比以前多了。只是树的世界很单纯,他不是很懂情爱,所以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吴羌羌忍不住在后面小声感叹,“陆爸爸真的好温柔哦。”   太白太黑也捧着脸荡漾,陆庭芳听到她们这样夸,有些不好意思。所幸商四解了他的围,一句话让吴羌羌洗菜去。   出柜很顺利,大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于是气氛轻松下来,还是该干嘛干嘛。   只是等陆知非和商四走了,陆庭芳却反而有些烦恼起来。   南英本着商四好友的身份打听,“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其实也没什么。”陆庭芳说道:“我看得出来,商四对知非很好。就是……就是……”   陆庭芳欲言又止,旁边小乔淡定地摸着崇明的头,一语道破真相,“就是商四老了点。”   陆庭芳赶忙解释,“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想,以后该怎么称呼?”   虽说银杏三百余年,成形四十六载,可是就算加起来,也不够商四岁数的一个零头。陆庭芳想着以后如果商四也跟着喊他爸爸,有点……有点奇怪。   南英忍不住笑了,“没关系的。”   “是啊,他脸皮厚。”小乔补刀。   太白太黑也跟着起哄,双臂张开,“有那——么厚!”   不知道多少岁的老不死,竟然拐走人家二十出头的宝贝儿子,不要脸。   陆庭芳被逗笑了,然后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就让它随风去。   可是号称天上地下无所不知的商四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彼时他正在陆宅的书房里看书,听到南英提起,说:“我要是不活这么久,能遇得到陆知非?”   “此言有理。”南英拜服。   “你在看什么?”   “泰山手稿。”商四翻过来看了看封面,说:“陆廷安真是个妙人,文字很有意思。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直到死都还看得到陆庭芳。”   一个人的眼睛,到底能有多清澈?或许陆廷安就是答案。多年的病痛让他难以走出这个小院,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从未沾染过俗世纷扰,眸光自然清澈。   “福祸相依,乃自然古法。”南英说道。   商四点点头,随即在手稿上看到些东西,乐了,“妙,实在很妙。”   南英好奇,“哪里妙了?”   “这个嘛……”商四卖了个关子,“不能告诉你。”   随即商四放下手稿,施施然便往书房外去。   他说不告诉,南英也不会自己去翻那手稿,便随便从书架上抽了本书来看。   商四去敲陆知非的窗户,等陆知非打开窗,就见他倚在窗边,微微歪着头,调笑道:“圆圆?”   陆知非一听这名字,脸色立刻变了,不假思索就关了窗,差点没拍商四一脸。   商四摸摸鼻子,继续敲窗,“圆圆,开门啊圆圆。”   陆知非带着一丝气恼的声音透过门缝穿出来,“闭嘴。”   “咦?这不是你爹给你起的名字吗?难道是我会错意了?”商四讶异,“那圆圆是谁呢?有机会的话真想见一见啊,你认识他吗?小时候的圆圆真是太可爱了,怎么会因为剃个头发都要哭呢?我猜猜,他一定是觉得头发太可怜了,好不容易长了那么长,还要被剃掉,哎,头发真可怜啊……”   “吱呀。”窗户又从里面打开来,陆知非瘫着脸看着商四,“四爷有意见?”   商四却坏心地伸手去摸陆知非的耳朵,“圆圆的耳朵怎么那么烫?”   “天热。”   “对,都怪这天,太热了。”商四忍着笑附和。   其实商四完全就是因为觉得那会儿的小圆圆太可爱了。   一个这么处事淡然的陆知非,小时候竟然是一个小哭包,反差不是一般的大。而且这也不是商四杜撰的,陆廷安的手稿上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把所有相关事情都记录了下来。   1月5日,晴。   今日早起,发现圆圆背对着我坐于婴儿床上,小小一只甚是可爱。转过去一看,圆圆瘪着嘴泪流满面,哭得无声又可怜。抱起来哄、摇晃拨浪鼓,都无济于事。后来庭芳说,可能是他饿了。   给他冲了瓶奶粉,不哭了。   我的圆圆哭起来也是如此乖巧,如果再胖一点就好了。   1月6日,雨。   外面下了大雨,屋内下了小雨。   圆圆不知道为何又哭了,我教导他下次哭的时候要出声,可是他不听我的。   庭芳说,他可能是觉得老天爷太伤心了,所以他必须跟着一起伤心。   除此之外,无解。   1月8日,多云。   圆圆啊圆圆,父亲该拿你怎么办?   我的小哭包圆圆,你的眼泪像珍珠,一颗一颗也是圆的。   1月9日,晴。   又是久违的好天气,圆圆今天保持得很好,所以我决定带他去庭芳的树上玩耍。   庭芳用叶子织了一张网,圆圆在软绵绵的网里玩得很开心。   1月25日,晴。   今日请剃头师傅到家中来,给圆圆剃胎毛。圆圆很配合,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剃头师傅夸他乖巧又可爱。为父听旁人这样夸奖,心里当然是非常开心的,但该来的总是会来。   圆圆看着镜中的自己,默默地哭,眼泪掉得跟头发一样多。   剃头师傅手足无措,可我发誓,我只是认为剃个小光头会比较可爱。   ……   3月6日,晴。   圆圆哭出了双眼皮。   ……   7月7日,晴。   我的圆圆,今天也哭了。   庭芳同我说,他哭一定是因为好几日没见着我。可我病着,唯恐病气传染给他,我的圆圆可是要健健康康长大的。   只是不知道日后谁能替他擦眼泪,我的圆圆值得最好的。   ……   “圆圆。”忽然又一本正经起来,揉了揉陆知非的头,说:“以后我来替你擦眼泪。”   小哭包陆圆圆,为什么不再爱哭呢?因为没人再为他的哭泣手足无措了,自然也就不再哭了。   但是对大魔王的深情表白,已经长大了的小哭包并不感冒,“你希望我哭?”   商四抬头望天,他发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坑里。思考了片刻,他凑到陆知非耳边说:“在床上哭?”   陆知非转头摸到了桌上的镇尺,商四连忙拉住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银杏树,“你爸在睡觉呢,不要打扰他。”   陆知非气不打一处来,又深怕真的把爸爸吵醒,于是索性关窗,干脆利落。   商四无奈,叹一声路漫漫其修远兮。   等他也回了屋,银杏树的后面,悄悄探出一个头来。金色长发披散而下,稍稍遮住他脸上的红霞,可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还是暴露了陆庭芳内心的波澜。   他真的只是刚巧醒过来而已。   知非真的长大了呢。   陆庭芳听见商四那句“为他擦眼泪”的话,心里又开心又惆怅,一个人坐在树上忽然又想起陆廷安,于是倚着树干,絮絮叨叨地对着空庭说起了话。   坟前墓碑上,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被风吹着,贴在青年的相片旁,一声又一声从叶片的脉络里传出,像呢喃的柳絮低语。   翌日,是五一小长假的最后一天。   陆知非起了个大早,推着自行车出去买早点。最好吃的早点永远隐藏在街边不起眼的店铺里,幸运的是陆知非对于这些店铺的位置了若指掌。   等陆知非买完早点回来,商四竟然也已经起了,正坐在门前台阶上跟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大眼瞪小眼。   陆知非一看,这可不就是前几天想要吃糖画的那个小正太么?   “这是怎么了?”陆知非问。   商四瞥了小正太一眼,“吴伯带来的。”   小正太也瞥他一眼,然后冲着陆知非露出大大的笑容,“知非哥哥!”   这时吴伯从门里走出来,“知非你回来了啊,这是桥东头李阿公家的孙子,他妈妈今天正好有事,我就自作主张把他带回来了。”   “吴伯伯!”小正太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吴伯顿时乐得呵呵笑。   商四对此不以为然,但当小正太扑到陆知非怀里,然后陆知非温柔地抚摸着他头的时候,商四就不得劲了。   哪里来的小兔崽子?你四爷爷的人也是你能随便抱的?   商四瞪着小正太,小正太却一点也不怕他,冲他趾高气昂地做鬼脸。   “知非哥哥,好香啊。”小正太对着陆知非的时候,却是又乖巧又可爱。   商四要气死了,我的圆圆香不香关你个小屁孩什么事?   那厢陆知非却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包子递给他,“吃吧。”   商四黑了脸,好吧,就算他会错了意,可圆圆买回来的早点,不是应该他第一个吃的吗?   可恨的是那瓜娃子一边吃着包子还一边冲商四笑,商四站起来打算把他扔到河里。陆知非及时拦住他,把整个早餐袋放进他手里,“哝,拿着。”   商四这才算消了一点点气,可战争远没有结束,两人从门口到小院,不是你瞪我,就是我冲你做鬼脸。还非要走陆知非旁边,陆知非觉得自己快被他们挤死了。   不过进了小院,情况顿时发生了变化。   小正太盯着坐在树上的陆庭芳,惊讶得睁大了眼睛。然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陆知非的手,蹭蹭蹭跑到树下,仰头看着陆庭芳,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有星星在闪烁,“哇——叔叔你的头发好漂亮!”   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一双能看到精怪的清澈眼眸,小院里也常年没有生人造访,所以陆庭芳骤然看到一个粉嘟嘟的小孩子跑过来夸他头发漂亮,温和的笑容里有一丝赧然,“谢谢。”   小正太开心极了,“你的声音也好好听!”   “是吗。”陆庭芳发现大家都在看他,顿时更不好意思了。   小正太却不管不顾地自我介绍起来,“我叫陆之放,陆是陆游的陆,之是之乎者也的之,放是放心的放!” 第53章 树与青年   稚嫩的童音回荡在院子里,小孩子的热情,总是如艳阳一般让人招架不住。   陆庭芳随口说了声你好,对方却还不依不饶,仰着头眨巴眨巴大眼睛,“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待他终于从陆庭芳口中知道了名字,又一口一个“庭芳叔叔”地叫着,旁人都不理会,只一个劲儿地围着陆庭芳转。   陆庭芳坐着,他就也坐着,两只手扒着石桌边缘,下巴搁在手背上,一眼不眨地盯着陆庭芳的头发看。   “哈哈陆叔叔很讨小孩子喜欢啊。”那边吴羌羌乐呵呵地凑过去,撩一撩自己火红的长发,逗弄着陆之放,“小朋友,姐姐的头发也很好看哦!”   陆知非瞄了那头红毛一眼,露出为难的表情,然后不由自主地往陆庭芳那边挪了挪,“我喜欢庭芳叔叔的。”   他一转头,就看到那头柔顺的、金黄色的长发就在手边。微风轻轻吹,发丝摇曳着,有几缕头发拂过他的手背,软软的,又痒痒的。陆之放的眼睛里顿时充满惊奇,因为他看到那些过分柔软的纤细发丝在阳光下,金黄得近乎透明,阳光在上面一闪一闪,好漂亮。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胖乎乎的小手穿过陆庭芳的发间,像是摸到了什么宝藏。然而乐极生悲,他一个没坐稳就从石凳上摔了下去,屁股蹲结结实实地坐在地上,疼得像开了花。   可是陆之放没有哭,因为他是个男子汉。   而当他看到陆庭芳焦急地伸出手来扶他的时候,就什么疼痛都忘了。因为陆庭芳俯下身来时,那头金色长发如瀑布般披散而下,陆之放就透过那发丝的缝隙看到碧蓝天空。   啊,金色的、碧蓝色的天空,在散发着微光。   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奇妙世界。   真的没有见过吗?   不过陆之放无暇考虑这个问题,他本能地伸手去拂陆庭芳的头发,好像曾做过千万次一样。陆庭芳却没有察觉到什么,赶紧让陆知非把他扶起来。   陆之放听到这话,赶紧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说:“我没事,一点都不痛!”   “真的不痛?”陆庭芳不信,刚才那一下“咚”的一声,怎么能不痛?   陆之放见他不信,又不想让他担心,于是灵机一动,捡起旁边的一根树枝挥舞了几下,说:“真的,我现在还能打拳呢!”   “你那叫耍剑。”商四拆台。   小正太瞪了他一眼,“我这叫武术!你会吗?”   “哎哟。”商四笑了,“你想跟我单挑吗?”   小正太立马严肃起来,拿着树枝当剑摆了个起手势,还真有模有样的。但就是那太过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惹人发笑。   商四憋不住在那边笑,陆知非赶紧把人拉到身后,然后对一脸生气的小正太说:“你学武术?”   “我要当一个大侠!”小正太拍拍胸脯,心怀远大。   “大侠?”吴羌羌也憋着笑,“那你想当什么样的大侠?喜欢郭靖还是萧峰啊?降龙十八掌!霍哈!看过没有?”   小正太嘟着嘴扬起下巴,“我喜欢陆小凤!聪明的!因为我也很聪明!”   “哈哈哈……”吴羌羌笑得合不拢嘴。   商四却忽然止了笑,看了看忽然怔住的陆庭芳,又看看拿着树枝的小小侠士,若有所思。   午间,陆之放的妈妈来接他回去。   陆之放下午要去上兴趣班,所以不得不走。可是他才刚跟大家伙熟悉起来呢,一点都不想离开。   陆庭芳揉揉他的小脑袋,“回去之后听妈妈的话,记得不要把叔叔的事情说出去,知道吗?”   “嗯!”陆之放用力点头,小小男子汉要遵守承诺,这点他还是知道的。但是既然他答应了人家一件事,那是不是也可以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呢,“庭芳叔叔,我明天还能来玩儿吗?”   陆庭芳看着陆之放满怀期待的神情,愣了愣,这才点头,“可以。”   陆之放随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嗯!”   这么一个小插曲,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快就过去了。然而陆知非却有点担心陆庭芳,一来他们明天早上就要走了,二来,今天陆知非看着陆之放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他父亲。   下午时,商四跟南英有事出去了一下,陆知非留在院里跟陆庭芳说话。只是陆庭芳显然不在状态,总是说着说着,便望着银杏树上空着的枝桠发呆。   陆知非也没办法,虽说他是两个人共同养大的孩子,可那两人相互陪伴的二十余年,是谁都无法插足的时光。   但是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事情忽然迎来了转机。从外面回来的商四把陆知非叫过去,说:“你去问问你爸爸,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回北京。”   陆知非诧异,“可是银杏树在这儿,我爸不是不能走么?”   “没关系的。”南英在旁边温言解释:“可以把银杏移植到我的院子里,跟我一起住。具体事宜由我跟商四解决,只要你爸爸同意就好了。”   陆知非心喜,转头就去找陆庭芳商量。   商四和南英看着他的背影,随即对视一眼,眼神里似有思量。   陆知非想,陆庭芳留在这儿,难免睹物思人。而且吴伯又看不见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就更容易想起从前。不如让他移居南英的小院,大家聚在一起,热闹一点。   然而陆庭芳听了他的提议后,思考了一会儿,却摇头拒绝。他轻轻把手放在陆知非的手背上,“知非,不是爸爸不想去陪你,只是……我想留在这儿。”   “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啊。   “圆圆。”陆庭芳笑着,微微歪头看着长大了的少年。陆知非听到他喊出这个名字,一些话便也说不出口了,安静下来,默默地听他讲。   “圆圆,以前你父亲常说要去昆仑山看雪,去黄鹤楼登高,去很多很多地方。我那时候其实心里复杂极了,既希望他有一天真的病好了,能出去看看,又害怕他远行,就要离开我。”陆庭芳说着,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廷安是第一个看见我的人,他陪着我,我陪着他,我一直觉得挺好的。”   顿了顿,他扯下一根头发,看它在掌心里变成一片树叶,抬眼,微微笑着说道:“你看,我是一棵树,我从来不觉得这间院子小。天地再广袤,树的愿望也只是扎根在泥土里,守着脚下的这片土地而已。”   “爸,我知道了。”陆知非点头。他其实一直不是很了解两个长辈之间究竟算是什么关系?家人?朋友?或是爱人?   或许都不是。   一棵树,和树下的人,因缘际会地相遇了。然后互相陪伴着长大或死去,或许这就是他们人生的全部意义。   “放心吧,我知道你会时常回来看我的。”陆庭芳这么说着,事情就定下来了。   陆知非也不再劝他,父子两个坐在月夜下的树干上,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家常。快九点的时候,商四过来接他,陆知非从树上跳下来,正好被商四抱了个满怀。   陆庭芳不自然地移开视线,“那个……你们早点睡,明天还要赶路呢。”   两人回到房里,陆知非把陆庭芳的回答跟商四一说,商四也没有惊讶,“留在这儿也挺好的,至少,这里还有他跟陆廷安的回忆。”   陆知非却看着窗外的月色有些发呆,好久都没有说话。   商四坐不住了,走过去敲了敲他的脑袋瓜子,“放心吧,说了万事有我。圆圆还不去睡觉,万一明天肿出双眼皮了怎么办?”   陆知非冷冷地扫他一眼,“我本来就有双眼皮。”   “哦,哭出来的?”商四了然。   陆知非沉默了,陆知非没有说话,他扫了一眼室内,然后忽然微微笑着问:“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商四讨饶,“我错了,我再也不说圆圆的双眼皮是哭出来的了。”   故事的最后当然是商四再次被扫地出门,商四也不恼,敲敲门,“明天记得早起,有大事。”   陆知非想问是什么事,可推窗出去,商四已经不在了。   翌日,陆知非想着商四说的那件大事,六点就醒了。可是他出了房间,却发现商四一夜未归。   陆知非不由蹙眉,披了件外衣匆匆往外走,刚到门口,却看见商四踱着慢悠悠的步伐从外头回来,手里拎着一个早餐袋子,发丝间还沾着晨露。   “你去哪儿了?”陆知非下意识地加快步伐迎上去。   商四提起早餐袋在他眼前一晃,“买早饭。”   “你知道昨天谁给你叠的被子吗?”陆知非神色冷静,“我。”   商四摸摸鼻子,圆圆太聪明,这可叫人怎么办呢?   哎,幸福的烦恼。   “好吧,我坦白。”商四牵着他的手往饭堂走,“我昨天不是让你早起,说有一件大事吗?晚上的时候我就是忙这个去了。”   “到底什么大事?”   “关于你父亲,陆廷安。”进了饭堂,商四把他按在椅子上坐下,给他摆上刚买的粥和油条,才继续说道:“那个小娃娃陆之放,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他跟你父亲的喜好也太像了。”   “有问题?”陆知非当然注意到了,可他毕竟只是个普通人,没多想,只当是巧合。   “陆之放对你跟你爸爸都有天然的亲近感,尤其是对你爸爸。我记得在手稿上看到过,你父亲第一次看见你爸爸的时候,第一反应也是伸手去抓他的头发。太多的巧合让我觉得可以试着去探究一下其中可能存在的原因,所以我偷偷取了陆之放一根头发,连夜去长生祠走了一遭。”   陆知非瞬间明白了商四的猜测,“你怀疑他可能是……”   “嘘。”商四食指抵唇,“说出来了就不灵了,先吃饭,待会儿自然见分晓。”   可商四指向的猜测实在太过惊人,陆知非吃着早餐,惊讶一波一波在心中扩散,久久不能平静。而如果商四说的都是真实的,那他、那天在门口,他跟商四因为一根糖画,还差点把他弄哭了!   天呐。   陆知非有点想把脸埋在粥里。   早上七点,吴伯经由陆知非的嘱托,又把小正太给接到了家里。   小正太走路一蹦一蹦的很开心,见了面先嘴甜地喊知非哥哥,然后一贯地不给商四好脸色,再忙不迭地跑去内院找陆庭芳。   知非哥哥站在廊下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忽然,商四出现在他身后,温暖的手掌抚过陆知非的眼睛,“看吧。”   枝繁叶茂的银杏树下,五六岁的孩子仰头看着树上的人,伸出双手比划着什么,眉飞色舞。然而恍惚间,陆知非好像看到他那个早逝的父亲站在那里,正抬头跟陆庭芳说着什么。   陆知非怔怔地看着,许久没有回神。   商四也不吵他,就静静地陪他看着,直到吴羌羌的声音老远从大门口传来,“四爷,知非,我们该走啦!”   陆知非一下从回忆里跌回人间,一回头,就见商四倚在朱红的柱子上笑盈盈地看着他,“走之前,要跟你爸交代一下吗?”   陆知非深吸一口气,摇摇头,“就这样吧。”   或许陆之放几年之后也会像他一样失去那双能看见一切的眼睛,或许陆庭芳会一直认不出他来,但这样就够了。   能在有限的时光里互相陪伴,就很好了。   其他的,都顺其自然吧。   陆知非回房拎了行李,遥遥跟陆庭芳交换了一个眼神,就走了。只是出门时,商四怀里还抱着一坛子女儿红,这让陆知非不禁停下来,“哪儿来的?”   “你爸爸给的。”商四单手托起酒坛,另一只手掏出墨镜戴上,潇洒倜傥,“出发。”   陆知非在背后冷冷一句,“酒不能过安检。”   而与此同时,陆知非的那个小院里,小正太晃荡着双腿坐在高高的枝桠上,余光悄悄地看着身旁那人金色的长发,眼底的笑藏也藏不住,“庭芳叔叔,你真的是一棵树吗?”   “是啊。”   “那你的树叶为什么不是金黄色的啊?”   “因为还不到时候啊。”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十月,金秋十月。”   小正太掰着手指头数数,“一、二、三、四、五,还有五个月啊,那我到时候能不能来看?”   “可以啊。”陆庭芳摸摸他的头,“你喜欢银杏?”   小正太用力点头,“嗯!好多好多金叶子,像下雨一样!”   金黄色的叶子,扑簌簌掉下来,像下雨一样。   下雨了,要撑伞啊。   记忆里的青年这样说着,他总是这样,在晴朗天撑伞,在下雨天爬树。   陆庭芳想着想着,便笑了。   叶子会变金黄,所有的等待也都会开花结果。 第54章 小乔上学记   回到书斋的日子,没有想象中那么风平浪静。   陆知非还要去上学,设计大赛的稿子交上去后,导师来找他谈过几次话,对他进行过几次单独指导,很看好他的样子。为此,陆知非的课业忽然加重了,能留在书斋的时间自然少了很多。   至于书斋那边,商四掌握着小狐狸的行踪,自然也就掌握了沈苍生的行踪。沈苍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在便利店当收银员,日子过得平淡乏味,商四自然也就没去找他晦气,继续观察着。柳生那里也没办法,星君至今未归,商四也就乐得清闲。   闲下来之后,商四就开始抽了风似地补剧。   他又在网上花三万块钱买了台笔记本电脑,一贯的只选贵的不选对的。然后三万块的电脑买回来他就只会用来看电视剧。   他先把《陆小凤传奇》给补了,然后又补了各种武侠剧抗战剧,最后沉迷于《西游记》无法自拔。陆知非相信,每一个男孩子的心里,都有一个西游梦。虽然他面前这位的岁数,是男孩无数次方的叠加。   对于商四来说,看《西游记》最大的乐趣在于,观赏人类眼中那个光怪陆离的妖怪世界。这就跟大家听老外讲中文,总是有无穷的乐趣。而商四最不爱看的就是历史剧,因为历史剧里的人,超过一半他都亲眼见过或耳闻过。   如果你在楼下听到商四在楼上骂二百五,那一定是他在看历史剧。   但网瘾少年商四也有自己的烦恼,比如打游戏的时候他们都叫他猪队友。吴羌羌经过不懈努力终于把整个书斋的人都拖进撸啊撸的大坑,她、小乔、沈藏、崇明,还有商四,一起开黑。   吴羌羌水平一般,沈藏初学也算中规中矩,小乔是个暴力奶,技术流,玩得最溜。崇明虽然现在还是只狗,但他的爪子比人还要灵活。   商四有毒。   他打游戏的时候只喜欢干两件事,藏进草丛或者推塔。他不是在草丛里躲着,就是在从草丛里出来去推塔的路上。   大魔王钟爱各种掘人家祖坟抄人家老巢的事情,打打杀杀太小儿科,早八百年前他就不这么干了。   所以他更喜欢蹲在草丛里,一边开着播放器看《还珠格格》,一边吸收日月精华。   如果不是商四走位足够风骚,不会随随便便给对方送人头,小乔一定已经用法杖把他给戳死了。   又一局开黑结束,陆知非正好回来。   虽然他已经目睹了很多次崇明打游戏,可再次看见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驻足。他想起那句曾经的名言——你永远也不知道网络对面的是人还是一条狗。   但崇明是个好T,虽然他通常只管自家少爷的死活而导致团灭了很多次。   不,不对,他们不会团灭的,因为草丛里还藏着一个毒气弹。   陆知非不想对这些人的恩怨纠葛做什么评价,他只是悄无声息地走到商四身后看了一眼,问:“新皮肤,多少钱?”   “哪有,你看错了。”商四赶紧把页面给关了。   陆知非:“你不知道吗?我有你账号密码。”   “好吧,一百九十九。”   商四是个爱打扮的男人,这体现在他旺盛的购物欲上面。   陆知非决定给吴羌羌下禁令,绝对不准带商四去玩其他需要花钱的游戏,尤其是人物建模好看的。还有小乔,也不能一整天都在书斋打游戏。   此时小乔正带着崇明混野队大杀特杀,莫名感觉自己被什么人盯上了,背上一道寒芒。他仔细留意着,就听陆知非在问商四:“手续都办好了吗?”   “办好了,就让他去那个学校,也好有个照应。要是跟不上进度,还能顺便补个习。”   学校?补习?   小乔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非常不好,所以他打算杀完这局就赶紧走人。然而陆知非没有给他逃跑的机会,站到他旁边,说:“下周准备去上学,教材我都给你买了,这几天你在家里好好预习一下。”   小乔:“……”   听陆知非这语气,明显是最后通牒。   小乔想起陆知非的一贯作风和他曾经受到过的屈辱,明智地决定退一步。况且他当年本来就没念完书,现在要在这个社会上继续活下去,拿个文凭还是必要的,于是他很配合地回答道:“好吧,清华还是北大?不然北外也行。”   陆知非淡然地扫了他一眼,“高中。”   小乔:“……”   过了片刻,小乔抬头认真地问他:“你知道我当年,是在港大读的书吗?”   “黄埔军校也不管用。”陆知非不为所动。   “我不去。”小乔很生气,如果不是他,他们俩能那么快在一起吗?恩将仇报。   陆知非转头看向商四,商四坏笑,“周一我送他去。”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任小乔再怎么反对,都无济于事。   小乔决定带着崇明回上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趁其不备,溜之大吉。   他很小心地避开了所有需要身份信息的公共交通,秘密花钱租了一辆黑车。他好歹是个特务头子,对于这种事情再熟稔不过。然而当他看到警察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内心是懵逼的。   百年过去,人类的行为方式还真是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警察叔叔看到这么个长相精致的小少年,身边还跟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狼狗,觉得很有意思。于是送他回书斋的一路上都在问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让他多体谅父母,谁没有个叛逆的时候呢?   小乔全程黑着脸,等他被警车送回书斋,看到门口站着的商四和陆知非时,他肯定——一定是陆知非报的警。   商四顶多揍他一顿,但是陆知非会报警。   何其可怕的男人。   陆知非淡然地看着他,“进去吧,晚饭做好了,有你最喜欢的肉饼。”   小乔觉得如果自己在此刻说个“不”字,绝对会被旁边蠢蠢欲动的商四拍成肉饼,然后被陆知非炸了吃。于是他屈服了,曾经让敌人闻风丧胆的九组组长屈服了。   警察叔叔看着他乖乖进家门,感到很欣慰,“以后记得要听家里的话啊。”   小乔沉默不语,然后当他在晚饭后被陆知非领进商四的书房,开始预习高一课程的时候,他觉得人生艰难不过如此。   生物、化学、物理、历史、政治、英语、语文、数学、地理……很好。   还是回去搞谍报好了。   然而上学这件事不以小乔的意志为转移,周一,商四开着新买的重机送陆知非上学的时候,吴羌羌也送小乔去上学。   两台拉风的黑色重机混在清晨拥堵的车流里,风呼呼地吹啊,小乔看着吴羌羌不断飘扬的红色长发,觉得这风格外刮脸。   为了防止小乔再次逃跑,商四一路跟到高中门口,伸手把墨镜勾下一点,咧嘴笑着跟小乔说:“少年,知足吧。你知道其他学校的校服有多丑吗?你该感谢我帮你挑了身最好看的。”   吴羌羌也给他送上了爱的鼓励,“真的,这身小西装特别帅!只要保持帅帅的就好了,分数就是浮云!我到现在高中还没毕业呢!”   “闭嘴,你那叫辍学!”商四瞪了吴羌羌一眼,恨不得一脚把她车踹翻,然后他伸手扶了扶墨镜,清清嗓子,“我问过了,下个月初期中考试,如果考不过九十分,我就把崇明宰了炖汤。”   小乔:“……”   “对了。”商四又想起来,“你们班学习委员,就上次在咖啡馆给你们戏票子的那个,有什么不懂的问他。要是有人欺负你,千万别把人搞死了,做人要厚道,知道吗?”   “知道了。”   陆知非:“本来没人要欺负他的,你在校门口堂而皇之地说这种话,不想惹事都难。”   商四瞄了一眼四周投来的或惊讶或鄙视或艳羡的目光,“一帮小王八蛋,大不了来啊,我怕谁?反正欺负的又不是我。”   小乔不想说什么,翻了个白眼,转身上学去。   与其跟商四待在一起呼吸他的毒气,还不如在知识的海洋里溺水。   随后吴羌羌出去玩,商四送陆知非去学校。因为时间还早,陆知非得九点多才有课,所以商四就跟着他去了图书馆。   陆知非看书,商四看陆知非。   也只有陆知非,能在商四这么强烈的目光注视下看得进去书。可时间久了难免有影响,于是陆知非起身找了本《格林童话》给他。   可商四看不了五分钟就开始吐槽,“啧,为什么要为了穿上水晶鞋用刀子割脚,她们觉得王子是二百五吗?”   又过了半分钟,商四翻了个白眼,“真的是二百五。”   “安静。”陆知非在桌下踢了踢他,商四总算闭嘴了。   可过了一会儿,他又支着下巴看着陆知非,问:“过几天南英过生日了,你觉得我该送他什么好?”   陆知非写字的笔顿住,“星君究竟去了哪儿?”   商四想了想,“大概在昆仑山吧。” 第55章 折琴记(一)   “我记得书上说,昆仑山上的道观是1916年才建成的。”陆知非合上书,问:“你们口中所说的昆仑山,跟我们现代人讲的昆仑山,并不是同一座对不对?”   “对,你们所讲的是昆仑山脉,绵延数千里,但真正的仙山只有一座。到不到得了,全看自己的机缘。”   陆知非顿了顿,问:“那个道士和南英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个道士又是谁?”   “这个嘛,就说来话长了。”商四往后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灯光。仿佛在那耀眼的白光里,看到了昆仑山顶白茫茫的雪,“那道士,叫虞涯……”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道观,道观里有个道士,叫虞涯。   虞涯二十岁学成下山,入红尘历练,一身皓月长袍,剑眉星目,又有名剑“却慈”在手,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剑出昆仑,斩的是漫天的风雪,扬的是天地的正气。   虞涯入世短短十二载,人妖两界便莫不知晓他的大名。然而十二年后,曾经声名赫赫的“折剑仙”虞涯,就此销声匿迹,再无一人知晓。   虞涯究竟去了哪里?   他回到昆仑山了吗?   可昆仑山又在哪里?   岁月悠悠,几百年过去,故人逝去,书籍不载,有谁还记得当年那个在蓬莱阁折剑远去的人?   还记得的人,却早已不是当年模样。   当那个在北京的偏僻胡同里拦住陆知非要给他算命的假道士,背着行囊来到这万里之遥的昆仑山,找到那座记忆中的道观,然后停下来掬一把观前水池里的水洗脸时,他拨开满是尘土和雪花的乱发,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顿住。   当年那个风采卓绝的虞涯,去了哪里呢?   虞涯究竟是谁?他又是谁?   道士重新踉跄着站起来,回头看着巍峨连绵的建筑群,只觉得那足有数百丈高层层叠起的楼观像是一片倾颓的巨大崖壁,整个天地浩然苍茫,而他只是这天地间的一粒沙子,渺小得可怕。   他强行收回目光,打开包裹吃了点饼干恢复力气,然后继续往前走。按照记忆里的路线,他要绕过道观,到后山去。   可是当他准备离开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他,“虞涯。”   空无一人的昆仑山,鸟兽绝迹,又哪儿来的声音?况且喊的还是“虞涯”这个名字,道士一个激灵,马上从袖口里抽出把刀来,豁然转身,“谁?!”   “是我。”来人蹙着眉。   “你是……”道士紧握着刀,看着正拾级而上,一步步向他靠近的男人。他忽然想了起来,眼睛睁得老大,“星君、你是星君!”   “是我。”星君打量了一眼道士那风尘仆仆的装扮,眉头蹙得更深,但想到他此时的处境,面色又缓和了一点,“去洗漱一下,跟我回去。”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你想带我回去干什么?”道士警惕,往后退了一步。   “你难道不知道我带你回去干什么?”星君心里其实还是很不待见虞涯,但想到南英,他又克制下来,“南英的生日快到了,你跟我回去,陪他过生日。”   “南英……”闻言,道士喃喃念叨着这个名字,眸中却是露出一丝苦色。他悄悄地握紧了拳头,心里有股冲动想答应下来,可余光却忽然瞥见旁边水池里自己的倒影。   仙君何处去?   “我不去。”道士摇头拒绝。   “为什么?”星君的脸一下子黑了。   “你难道不知道吗?”道士看着星君,眼底似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崩塌,就如昆仑山上的积雪,轰然滑下,“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虞涯已经死了!死了!我不是他,我只是个无名小山上的破道士!”   “你明明就是他,缘何不认?”   “我出生在1987年,我不会御剑不会法术,靠到处给人算命讨生活。”道士张开手,呜咽的风从他衣服上的破洞里穿过,“蓬莱阁?折剑仙?那是谁?你觉得我像吗?”   道士没有名字,他就叫道士。如果有人赏脸,有时也喊他一声道长,不过大家都习惯喊他“那个道士”。   道士跟曾经的天之骄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要来找我。”道士后退几步,紧握着匕首,红着眼眶坚决如铁,“我不是……不是!”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星君背着手,不怒自威,“当初是你自己选择保留前世记忆,受轮回之苦,你现在后悔了吗?”   “我没有……”道士踉跄了一下,回头看着那倾颓的楼观,沉声:“我会为他找到药的,但是虞涯已经死了,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也不会了……”   道士说着,忽然抱着包裹冲进了道观旁的山林里。   他像是在逃,拼命地逃,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逃什么。   “所以,给我书签的那个道士,跟当初的虞涯究竟是什么关系?”从图书馆出来的陆知非,还在跟商四探讨着当年。   商四双手插在兜里,慢悠悠地回着:“转世,按照时间来算,第七世了吧。当初虞涯受了重伤,南英就带他回昆仑。你知道南英本是江南一棵桃树,为了救那位折剑仙,硬是在满是岩石的雪山上扎根,几年后虞涯醒了,可是醒过来的虞涯却修了无情道。”   “后来呢?”虽说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但乍一听到,陆知非还是不由自主地替南英担心起来。   “后来……那段时间星君和我都恰好有事,对我们来说,几年一晃而过,所以南英在昆仑山上的事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星君得到消息后马上赶过去,可是已经晚了。南英根系尽断,五感也被冻坏了。星君好不容易把他救活,可是根坏了,再怎么修补也无济于事。你没看到过南英的眼睛,腐朽的枯木是什么样子,他的眼睛就是什么样子。”   陆知非心中震荡,久久没有言语。过了片刻,才又问:“虞涯呢?”   “他啊,他虽然活了过来,也只是强弩之末。当时星君大怒,虞涯和南英就再也没见过面。他后来跪在塔外,跟星君达成协定。如果他能找到药治南英的病,星君就让他去见南英。作为交换,他自愿坠入轮回,以此作为交换保留自己作为虞涯的记忆,直到找到药为止。”   陆知非默然,直到他快要上课了,商四转身回书斋,他的脑子里还在不断地想起这件事。   他记起第一次见到道士的情形,还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那个给人算命的假道士跟曾经的折剑仙联系在一起。   七世轮回之苦,究竟能把人变成什么样子?陆知非不能确定。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虞涯即然愿意为了南英堕入轮回,又为什么修无情道?陆知非也不知道。现在星君外出找人,陆知非只能暗暗地期望他顺利把人带回来。   晚上的时候,商四忽然给陆知非一个食盒,让陆知非做点东西给南英带过去。   陆知非会意,“是不是星君有消息了?”   商四没有直接肯定,“你先去跟南英说一下过生日的事情,其他的等我跟星君见过面再说。”   “好。”   陆知非一个人进不去南英的小院,于是就带着太白太黑一起。太白太黑知道要去见南英哥哥,开心得不得了,刚到门口,就从陆知非的肩膀上滑下来,迈着小短腿往屋里跑。   “南英哥哥!我们来看你啦!”   珠帘轻响,落在后面的陆知非透过摇晃的珠线往里看,就见南英卧在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大氅,缩成一团,仍是很畏冷的样子。   可现在明明已经五月了。   陆知非快步走进去,放下食盒,拿起钳子往火炉里又添了些炭火。   南英这才幽幽转醒,那双被白布蒙着的眼睛看向陆知非,微笑,“知非来了啊,快坐吧,已经够暖了。”   陆知非当然不会听他的,确保炉火烧得够旺,才走过去在塌边坐下。   从食盒里拿出点心来一一放好,陆知非说道:“商四叫我来跟你说,今年他想跟星君一起给你过生日。”   “过生日?”南英愣了愣,随即也是哭笑不得,“我都几百岁了,过什么生日啊。”   “大家热闹热闹也挺好的,况且,他们两个的决定,可不管我们反不反对。”   “也是。”南英莞尔。   那边太白太黑听到要过生日,可是开心极了。跑过来仰着头问陆知非,“陆陆,陆陆,过生日会有糖油果子吗?会有蛋糕吗?会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吗?”   “有。”南英伸出手指点了点两个小胖子的额头,“到时候让四爷给你们买。”   “万岁!”太白太黑欢呼。   陆知非却看着南英,心里缭绕着的担心迟迟没有消散。而当他回到书斋看到商四的时候,这种担心终于化成了实质。   “星君传书给我,那道士不肯来。”商四坐在桌边自顾自地斟酒,“所以他来问我的意见,然后让我问问你。”   “问我?”陆知非诧异。   “他大概觉得我说的话都是放屁,而你是人类,人类更能理解人类的想法。”商四说着,顿了顿,忽然看着杯中的酒,有些发愣,“星君从前可不是个会征求别人意见的人。”   陆知非也不由想起初见时的星君,说话方式确实让人很想打他,不过,“即然星君都已经亲自去请虞涯了,他为什么不肯来?”   商四一仰头把酒喝下去,“所以,得谈谈。”   与此同时,昆仑后山。   道士拽着藤蔓,小心翼翼地在只能容纳一人通行的山道上走着。他只要往下看一眼,就能看到底下的万丈深渊,幽深可怖。   山崖上终年覆盖着白雪,有些裸露的岩石被道士一碰,白雪掉落,就能露出岩石上如斧刻一般的剑痕。   他还是忍不住往下看了一眼,山风呼呼地吹过,他恍惚间就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向下坠去。   那人的眉目都染着霜雪,一双眼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呈现出枯枝的纹路,看着他的眼神绝望而心碎。   “南英!”   道士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抓,可刚一松手,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就瞬间把他拉回现实。他急忙一把拉住藤蔓,整个人荡在冰寒刺骨的岩壁上,但至少没掉下去。   道士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也不敢往下看一眼,一个小时后,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处孤山峭壁上的洞穴,穴口被无数干枯的藤蔓和积雪覆盖着,道士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地方,因为这些藤蔓正是几十年前他自己堆上去的。   前世的他也是一个破道士。   这就像是一个死循环,他永远不知道有没有结束的那一天,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谁?   如果他是虞涯,为何要惶恐和害怕?   如果他不是虞涯,那为何又有那些记忆?   道士深吸一口气,拨开积雪和藤蔓,摸出包裹里的手电筒,走进了洞穴。   就是这里,故事的起点和终点,他又回来了。   手电筒的光慢慢移动,顺着地上的乱石,移到洞穴里一个白玉台的上面。漆黑一片的洞穴里,这束唯一的光照亮了白玉台上的枯骨。   道士紧紧地握着手电筒,尽管他见过很多次,再次看见,仍然掩盖不了心海狂澜。看,虞涯在这里,他已经死了不是吗?   手电筒的光再度往旁边移,那些狼籍的乱石里,还有其余的骸骨。   一、二、三、四、五,不多不少,都在这里了。   “啪嗒。”手电筒从道士的手里掉落,道士跪倒在地上,看着满地的乱石和骸骨,还有那些深深刻在穴壁上的剑痕,无力而彷徨。   忽然,他的手摸到了什么,捡起来一看,就发现那是一截断掉的枯树根。   他怔怔地看着,看着,眼泪忽然就下来了了。   都是真的,他脑海中的记忆都是真的。 第56章 折琴记(二)   商四说要谈谈,那便是真的要谈谈。等到周五下午陆知非没课的时候,他就准备带陆知非一起走一趟昆仑山。星君那个不会说话的二百五,放他一个人跟虞涯掰扯,说不定只能让事情越来越糟糕。   周四时,陆知非又去了趟南英那儿。盖因南英想自己写生日请柬,以示郑重,所以陆知非从商四那儿拿了笔墨纸砚给南英送去,顺便再帮着把请柬全部装好。   南英跟前一天相比,气色似乎好了一点,已经能坐在廊下吹吹风。陆知非走过去的时候,还惊讶地看到他盘坐着的双腿上放着一把古琴,微风轻轻吹拂过他绑在眼睛上的白色绸带,整个人都萦绕着一股仙气。   “南英大哥会弹琴?”陆知非打小就觉得男子弹琴特别有风韵,如果看见了总要多看几眼。   结果南英的脸上露出一丝赧然,“我在想,生日的时候要不要弹个曲子助助兴,你们为我做那么多,我总得做点什么。只是,我这琴艺真是百年都没什么长进。”   没长进?陆知非疑惑,南英这姿势,看起来很专业啊。   商四见陆知非这模样,便笑着拨了拨琴弦,一段难以言喻的如同砍树枝一般的曲调便从他指尖流出。   陆知非:“……”   这首曲子在砍柴的时候听还是不错的,陆知非心想。   “我也就这样子能唬唬人。”南英停下来,不是很好意思,“手笨,学什么都学不好。”   “古琴本来就难学。”陆知非说着,在南英身边坐下。   南英低眸抚着琴弦,说:“他当初教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他?”   南英没有抬头,“这把琴叫昆梧,是用昆仑山上的木头做的。”   昆仑山?陆知非刹那间好似明白了南英的意有所指,正想着怎么开口,就见南英抬起头来看着他,“你见过他对不对?上次我跟太白太黑聊起你来书斋的缘由,他们跟我说过,你有一枚刻着桃花的书签。”   看着南英充满期待的目光,陆知非说不出否认的话。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南英情绪如此外放的时候,就好像一个永远生活在素色水墨画里的人,忽然走进了现实。   陆知非点点头,南英的一颗心顿时稍稍放下,嘴唇张合着,半天才问出一句话,“他还好吗?”   “还好。多亏了他,否则我也进不去书斋。”   听他这样说,南英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而陆知非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不把虞涯现在的情况告诉南英。商四说过,南英并不知道虞涯跟星君的约定,而他的身体也受不了刺激,万一出什么岔子,可就无法挽回了。   南英也就是想问这一句,在他的认知里,他与虞涯的情分断在那年的昆仑山上。情既已断,便不可多做打听,徒增他人烦恼,只要他好,那便好了。   南英看起来完全不恨虞涯的样子,微微笑着的模样温柔秀气。这让陆知非不由想起他爸爸,树的世界,仿佛总是这么干净又温柔。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陆知非忍不住问。   闻言,南英看着院中的盛放的桃树,回忆起来,那一日的情形好像还就在昨天,“其实很老套的,话本里都这么写——不谙世事的小妖怪,看到了行侠仗义、丰神俊朗的大侠,然后就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对方……”   南英还记得那是在他刚化形的时候,一心想着要离开家乡,去外面看看。那时候他已经认识了商四,每一次商四路过姑苏,总会来看他。南英就听他讲那些天南海北的故事,特别羡慕。   于是兴奋的小桃妖出发了,他不敢骑马,就搭了头驴车到处走。驴车走得慢,而且南英每到一个地方就要停下来游玩,所以整整一个月后,他才从姑苏到了金陵城外。   那可真是好大一座石头城,南英还在官道上远远地看着呢,就已经被远方的景象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他蹲在驴车上激动得小脸微红,手里拿着根糖葫芦都忘了吃。   然而就在这时,驴车停了下来,前方有人挡道。   这挡的其实不是人的道,而是妖怪的。因为前头一群影妖躲在树荫底下打架,普通人看不到真实的情况,就只能看到一大片乌云笼罩在前头百步范围之内,隐隐还有什么很诡异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阴森可怖。   但这不光人看了害怕,连驴子和马都不肯往前走了。   越来越多的人被堵在这儿,南英吃着糖葫芦,不多一会儿就听到后面的人在传,“前面有黑云吃人了!刚刚连一匹健硕的大马都直接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大家可千万别过去啊!”   人心惶惶,可黑云迟迟不散。   南英作为此间唯一的知情人,坐不住了,举着糖葫芦跳下驴车往前走了几步。   就听前头的影妖一边打架一边对骂:“她明明心悦我!”   “滚开!明明是我的!”   “你长得那么丑!”   “你难道不也是乌漆麻黑一团吗!”   ……   南英睁着好奇的大眼睛一边看着一边舔糖葫芦,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架。因为影妖都乌漆麻黑一团,他根本分不出来哪个是哪个,而且这几个影妖道行应该都比他高,一个搞不好,被吃了怎么办?   商四说的,外面的妖怪会吃人,尤其喜欢吃他这种小妖怪。   南英觉得有点发愁,低头看了看糖葫芦,赶紧又吃了一颗压压惊。   而就在这时,前头打架的影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打得愈发凶狠。那黑云有渐渐扩大的趋势,并且逐渐往人群这边蔓延过来。   人群开始后退,一匹马受了惊吓终于失控,挣脱了主人的缰绳朝后面撒丫子狂奔。马儿冲散了人群,惊叫和哭泣声此起彼伏。南英再顾不得许多,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已经蕴起了法力,准备强行破开那团黑云。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剑光自天边来。   银亮的剑光,自上而下,刹那间破开那团黑云。   太阳的光芒从黑云中央破开的那个大洞倾泻而下,转瞬间便将所有黑暗悉数荡涤,而后落在那柄斜插在地上的、还在嗡鸣的长剑上。   南英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看着,来不及收回的法力在空中飘散,变成一朵桃花被风吹着,悠悠地飘过南英的视线,飘啊,飘啊,落在那柄剑的剑柄上。   微光、桃花、与剑。   然后南英就看到了那个人,他从道旁那个低矮的小山坡上跃下,一身皓月长袍衣袂翩翩。   他走到剑旁,看到那朵不合时宜的桃花时稍稍愣了愣。然后他将之摘下,拔起剑,抬眼看向南英。   周围的人那么多,他还是一眼就看向了南英。   那个举着糖葫芦,穿着粉色衣衫,唇红齿白,却一脸傻气的小小少年。   四目相对,南英心里紧张极了。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手一抖,一朵桃花就又从掌心里掉了下去。他赶紧弯腰去捡,再抬起头来时,整张脸都是红的。   可他再看向那人时,那人却已转身走了。这时,人群里传出惊呼声,“那把剑,那不是名剑却慈么!”   南英回头看,就见那是个江湖人打扮,说起剑来眉飞色舞。周围人都从惊吓中缓了过来,没能留住恩公,都纷纷向他打听。   那人顿时露出一丝丝得意,清了清嗓子说起上月他在金陵城中的见闻。南英也凑过去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最后才听到一句重要信息。   “咳,那位道长啊,叫虞涯。”   陆知非看着南英提起“虞涯”这个名字时微微扬起的嘴角,仿佛也被他的好心情感染。可是随即他想起南英和虞涯的现状,又不由黯然。   南英便看着他说道:“你可别听四爷他们瞎说,他们总是站在我这边的,唯恐我受一点点伤,自然就不待见他了。可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怪不得别人。那时候我总是追着他跑,他去哪儿我就跟去哪儿,有一次有位王爷想拉拢他,就请他去醉仙楼,还送了好多漂亮姑娘进去。你不知道我可气了,跑去醉仙楼拉着他的胳膊不肯放,结果给他惹了一堆麻烦。”   熙熙攘攘全是达官显贵的醉仙楼里,穿着粉色衣衫的少年吸引了所有宾客的注意。粉嘟嘟的脸蛋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纵是生气地鼓着脸的模样,也是那般惹人怜爱。   对面的王爷摇着折扇,初时的怒意此刻全被兴致取代,笑着问:“这位小公子又是谁啊?”   旁人起哄,南英抱着虞涯的胳膊小脸涨红,怒极了,就脱口而出:“我是他的抱剑童子!”   年少无知,谁都有那么一两个日后回想起来恨不得钻进地底的瞬间。   然而在那种让人恨不得躲起来的场合里,也总有那么一两个人,让你愿意把这个瞬间永远保留在你的记忆里,永不抹去。   南英说出“抱剑童子”童子四个字就后悔了,听到周围人的笑声,他低着头把半张羞红的脸藏在虞涯宽大的衣袖后面,都不敢抬头看虞涯的脸色。但他咬着唇,仍然抱着虞涯胳膊不肯放。   虞涯不把他推开,他就不放。   这个人是他的,不放。   而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虞涯解下了腰间的长剑,递到了南英面前。南英乍一看到那把剑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都愣住了,抬头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虞涯。   虞涯仍是那个虞涯,矜持、寡言,但他却为南英开了口,“接剑。”   南英一下子明白过来,开心极了,连忙把剑抢过来抱在怀里,跟个宝贝似的。   那把剑也确实是个宝贝,剑名却慈,虞涯日日携带,从不假与他人之手。   时至今日,南英回想起那天的场景,仍然会觉得开心。无论他日后遭遇过什么痛苦,那一刻的欢欣鼓舞都是作不了假的。   他还记得那天虞涯直接带着他离开了醉仙楼,虞涯没有怪他闯入醉仙楼坏了酒筵,南英抱着剑亦趋亦步地跟在他后面跟他道歉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来,害得羞愧着低头走路的南英一头撞在他背上。   他转过身,跟南英说:“无碍。追名逐利,也非我所愿。”   那日金陵斜阳西照,南英记得很清楚,虞涯出了醉仙楼一路往城门去,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那一刻,他仿佛第一次触碰到了虞涯从未被人触碰过的内心,然后小跑着,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小心情,跟在他身旁。   南英的手,再次拂过膝上琴弦,偶有一两个音符蹦出来,虽然不成曲调,但寄托相思足矣。   陆知非听着,过了许久,才问道:“你还爱着他,对不对?”   南英没有答话,而是转头朝陆知非笑了笑,“你可千万别跟商四和星君说哦,我这身子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就别让他们再忙活了。”   南英不知不觉就跟陆知非说了很多,大概是因为陆知非看上去真的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而这些话,他平日都不敢跟商四和星君说。   可陆知非心里却有些不好的预感,眼前的南英,好似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当天晚上回到书斋,陆知非就直接打电话给马晏晏让他帮忙请假,然后告诉商四马上出发。   这次去昆仑山,当然不能走人类的路子,否则花的时间太多了。商四叫来了东风,东风有个朋友是只大鹏,正好可以载他们过去。   只是陆知非有稍许恐高,上了鹏鸟的背就全身僵直。于是商四就拉开自己的大衣把他裹在怀里,让他把头埋在自己的胸膛上,心满意足地抱了一路。   只是秀恩爱会遭雷劈,大鹏才刚飞入昆仑山脉范围内,就碰到了雷雨。   大鹏内心哔了狗,急忙转向,“四爷你买保险了吗!”   “买个屁!你觉得有人能伤得了你四爷爷吗?”商四在万米高空翻了个白眼,这时陆知非从他怀里探出半个头来,朝远处看了一眼,“那边有飞机,注意交通安全。”   大鹏回头看了他一眼,“放心,绝对安全!我可是有证的!”   “哟,什么时候妖界也办驾驶证了?”商四乐了。   “机动车驾驶证!”大鹏大声回答着,然后带着他们一头扎进一团云雾里,如果不是商四为了照顾陆知非,所以在周身布了一层小结界,绝对弄得满头满脸的水。大魔王怒了,“你个天上飞的去考机动车驾驶证干什么?你很闲吗?”   “因为已经很久没飞了嘛,我们要适应新生活啊四爷!”   大鹏越飞越起劲,叫声嘹亮,好像要把这些年被困在钢铁丛林里不能展翅翱翔的郁闷全部发泄出来。商四往下看了一眼,估摸着到地方了,于是抱紧了陆知非,“抓紧我,千万不能放手知不知道?”   陆知非点点头,然后下一秒,大鹏开始朝着绵延无忌的巍峨山脉俯冲,狂风呼啸间,商四打横抱起陆知非,从大鹏背上一跃而下!   “酷啊!四爷!”大鹏滑翔而过,大声赞叹着。   商四不疯,那还有谁疯?   让人闻风丧胆的大魔王,自有他狂傲恣意的一面。   那一瞬间,陆知非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掉出来了。可是预想中那可怕的失重感并没有袭来,耳边明明有呼啸的风声,可他能感受到的只有商四胸膛的温暖和他强劲的心跳。   他忍不住睁开眼,就见一片碧蓝天空广阔无垠,低头看,苍茫大地上,绵延的山脉覆盖着白雪,像是一条龙脊,盘亘在神州大地。   而他们,自天上来,往山上去,自由翱翔无拘无束。   第57章 折琴记(三)   有魔王自天上来,衣袂翻,碧影落,而地动摇。   “砰!”石板崩碎,倾颓的楼观集体发出震颤。观前的碧波水荡漾着,星君也跟着趔趄了一下,伸手挥去扬起的尘土,然后转头看向突然从天上砸下来的商四,“你幼不幼稚?”   商四一边把陆知非放下来,替他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挑眉,像星君踢去一块石子,“谁叫你一个人站那儿?遗世独立呢你?吓吓你,给你添点儿烟火气。”   星君被气得肝疼,“滚。”   “那我滚了。”商四拉起陆知非就走。   “回来!”星君怒。   商四就又停下来,笑他,“你说你这人怎么就没个定性呢?”   星君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他了。   陆知非无奈,这两人每次见面不先损上几句就没办法进行正常交流。他问:“虞涯呢?”   星君终于正色,“在后山那个山洞里,我们直接去吗?”   “不。”陆知非看着星君摇摇头,“先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吧,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星君会意,随即看了眼旁边的道观,“那就先去观内吧。”   昆仑山上的这座道观,名叫出阳。   门口牌匾上的金漆已然斑驳,而那字字型奇特、所有笔画都蜿蜒曲折,说是字,更像是某种玄妙的图案。如果不是商四道出了“出阳”二字,陆知非根本认不出来。   虽然整座道观像是倾颓的崖壁一样时刻都有倒下来的危险,可走进去之后就能发现,道观内部保存得极其完好。虽然从外面看,道观的每个檐角好像都沾染着风霜,可是进到里面,所有的地方纤尘不染。   扫帚随意地摆放在一棵大桂树下,青砖上偶有几片落叶,很是干净。就好像扫地的人只是临时有事走开一下,所以把扫帚随意地放在了一边。接连打开的几间房间内,也都纤尘不染的模样,甚至在某个厢房里,榻上的案几还沾着新鲜的水渍,两杯清茶摆在棋盘旁边,下棋的人,好像很快就会回来。   观内观外,仿佛差了千年的时光。   观外的一切随着时间腐朽,而观内的时间却被凝固。   陆知非诧异地看着这一切,伸出手去,才发现这观内竟然一丝风都没有。落叶在地上,半晌都不见它动一下。   “对了,虞涯的房间还在吗?”商四忽然问道。   星君摇摇头,“我与这帮牛鼻子素来不打交道,这道观,我也是第一次进。”   商四随手拿起房内一本书,“看年份,这里的时间应该与南英被你带走的时间差不了百年,这道观在昆仑山上,观里的人一共才不会超过几十个,百年光景应该变化不大。”   “可这里这么多房间,哪一个才是虞涯的?”   “分头找呗。”商四说着,拉住陆知非,挑着眉冲星君说:“我们这边,你那边。”   单身没人权,星君也懒得看这两人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转身就走。   三人分开来,各自在道观里找着。   这道观依山而建,鳞次栉比,商四跟陆知非慢慢往上走,很快,陆知非站在走廊里往下看,那颗大桂树就变成了一个绿色的大圆盘。然后陆知非的目光掠过桂树旁的那个大香炉,忽然觉得有点奇怪,“你不是说,当时昆仑山执天下正道牛耳吗?可是这里的香火好像并不旺盛。”   香炉里的香灰只有浅浅一层,桂树就长在香炉旁,照理说叶子上也应该沾到些才是,可是那叶子却是洁净、翠绿的,一点被烟熏过的痕迹都没有。   商四站在他旁边,背着手遥遥往下看,说:“用你们人类的说法,出阳观就像个不世出的高人,在虞涯的那个时代,整个道观也只有他一个入世之人。外界的纷扰其实很少传到这里来,所以这里的牛鼻子最讨厌了,天天就知道扯什么天地大道。探究来探究去,探究出来了又怎样?还不如老子喝一壶酒,听一首曲,晚上蒙头睡一觉,第二天太阳自升起,这就是道。”   商四瘪起嘴,看来曾经有过什么不太好的体验。埋汰完了,他又继续说:“这昆仑山是座仙山,能在这山上出没的,必不是普通人,所以香火不旺盛才是正常的。仙人神怪不烧香,人类才烧香。道观里的道人在这儿待久了,对香火自然也就不看重了。出阳观的老道虽然讨厌,但说句良心话,这可能是世上唯一一个对生灵万物都不存在偏见,真正能做到众生平等的道观,这样一想,那群老道还挺可爱的。”   陆知非一想,也觉得那番景象肯定很有趣。妖物精怪、山神鬼魅,与一群老道下棋喝茶,山猴子会去揪老道的白胡子,小道士骑在陆吾的背上遨游,光是想想就觉得很有趣。   商四从他眼里看到那丝意趣,笑着指了指下面那个大香炉的顶盖,“西王母座下的九尾狐,就曾在那儿睡过觉。”   陆知非偏头想了想,脑海中那些光怪陆离的场景或许都是真的,这可真奇妙。   商四的世界,真奇妙,幸好他进来了。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两人又往上走了一点,终于找到了虞涯的房间。   房间的摆设很简单,但大方之中透着丝雅致,墙上挂了许多字画,商四仔细瞧了几眼,很是赞赏地点点头。   陆知非却被床边的桌案吸引了目光,桌案上有一朵桃花。   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恰好洒落在那花瓣上,粉嫩的花瓣透着微光,娇俏可爱。   陆知非刚想去碰,商四的神色却忽然凝重,“别动!”   陆知非一怔,指尖停顿在桃花上方,回头问:“怎么了?”   “这朵桃花有点古怪。”商四大步走过来,弯腰仔细看了看,然后说:“你看,这朵桃花没有影子。”   果然,陆知非仔细看去,阳光直直地穿透桃花,没有任何影子投下。可这朵桃花那么真实,一点都不像是虚影,也不可能是他们的幻觉。   “那这是什么?”陆知非赶紧收回手。   商四眯起眼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不能确定,得让星君也来看看。”   陆知非随即出去叫了一声,没过一会儿星君赶过来,跟商四两个人站在桃花前仔细观摩着,一时半会儿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可以确定的是,这朵桃花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危害。”星君说。   “废话。”商四抄着手没好气。   陆知非看了他俩一眼,问:“能回溯时光吗?这里有很多书,应该也有诞生出书中世界的。”   商四却摇摇头,“昆仑山所处的地方本就在现实与幻境之间,在这里,我那套法子是行不通的。”   “那就直接一点。”星君二话不说,就伸手将那桃花摘起。   陆知非有点担心,商四却对他摇摇头,表示没有关系。他和星君两个人都在,区区一朵桃花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然而星君的脸色,却倏然变了,眸中流露出一丝震惊。   商四蹙起眉,“怎么回事?”   星君抬眼,“我刚才,看到了虞涯。”   陆知非跟商四对视一眼,幻觉?可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时星君吐了口气,“我的意思是,这里面似乎有虞涯的魂魄在。”   “魂魄?”商四随即伸手感应了一下,那股子气息若有似无,但既然星君都这么说了,基本八九不离十。   “可虞涯不是一直在轮回转世吗?”陆知非问。   星君蹙眉,说:“他第一次轮回,是我亲自送他去的,至于后面几次,也就都顺应自然了。这朵桃花上有他灵魂的气息,但是很少,所以他的魂魄应该相对来说还算完整。”   星君话音刚落,商四就忽然反问:“如果,桃花不止这一朵呢?”   陆知非立刻会意,“你是说,虞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转世中,虽然次次都保留了前世的记忆,但是毕竟已经是转世,难免会出现纰漏,会遗漏一些东西?”   “差不多吧。”商四看向星君,“一次两次还好,一个人如果转世个千八百次,那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他吗?”   星君默然,因为商四说的问题确实存在。即使是掌管轮回的他,也不能肯定地说轮回百次后,那个人还是原来的那个。轮回不是人类世界里的精确的数据传输,每个数字都不会错。天地之间太多玄妙之事无法解释,失之毫厘便可差以千里。再联想之前道士看见他的反应,星君想,或许,虞涯真的是在一次又一次轮回中,慢慢遗失了一些东西。   譬如他灵魂中的某一部分,譬如他的名字。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星君算是承认了商四的说法,可此事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身在局中,他反而有些迷茫了。   他当初只是想保护南英而已,根本没有想到会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找呗。”商四看了一眼那桃花,“至少,得把虞涯丢失的那些东西全部找回来。”   这时,陆知非忽然插了一句,“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那个能治好南英的药,真的存在吗?”   闻言,星君沉默着,商四代他答了,“我们也不知道。”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我们也不知道这世上存不存在能把南英治好的药。星君和我也曾四处搜罗过,但都没用,除非能找着仙灵水来。”   陆知非紧接着又问:“那虞涯回到昆仑山来干什么?”   商四和星君都愣住,两人面面相觑。星君坦言,“不知道。我当年巴不得他去死,也没对他找到药抱有什么期待,如果不是南英还记着他,我也根本不可能回来找他。”   商四却有点理解了陆知非的意思,“你是说,虞涯可能真的找到药了?”   “仙山昆仑,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仙灵水,这儿是最有希望的地方不是吗?”陆知非道。    第58章 折琴记(四)   昆仑后山,终年被冰雪覆盖的崖壁上,有一处不起眼的山洞。一条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的羊肠小道像缎带一样缠绕在山体上,前几日刚刚留下的脚印,又再度被冰雪覆盖。   脚印的主人再不会从这里走过,或许等下一个甲子,才会有人再度光临。   然而今日不一样,羊肠小道再次迎来了陌生的访客,他们闲庭信步般在狭窄的、毫无防护的道上走着,仿佛丝毫不在意身旁的万丈悬崖。   “前面的导游,你能不能走快点儿?”后面的男人背上还背着一个,走得慢悠悠。   前面那人回头,“掉下去摔死你。”   “你信不信我先把你踹下去?”   “你来啊。”   “来来来。”男人果断抬脚。   “滚!”   ……   “安静点。”背上的陆知非抬头看着茫茫积雪,“你们知道吗?在这种雪山上不能大声喧哗,会遭天谴的。这是常识。”   两个男人停了下来,也抬头看了看,看他们的表情,很不屑于所谓的天谴。作为能在悬崖峭壁上谈笑风生的人物,什么世面没见过?   然而,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轰鸣。那声音起初还很远,所以很微弱,两人凝神听了会儿,然后那背上的人就用一种极其平淡、淡出鸟的声音说:“天谴来了。”   雪崩。   大雪崩。   大大大雪崩。   昆仑山说,好久没有雪崩了,我们来一发大的吧。   “商四你有病啊!”星君大怒。   商四这就气不过了,“这山要雪崩,你怪我头上干什么?你还没被雪埋呢,脑子就冻成铁秤砣了吗?”   “肯定是因为你今天从天上跳下来的时候太用力了!你怎么不干脆把昆仑山一脚踩扁呢?!”   “我看你是想被我一脚踩扁,你过来我成全你……”   忽然,一道幽幽的声音插入两人毫无营养的对骂中,“你们如果不想走,拜托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走。”   这时,雪几乎已经快到他们头顶了,轰隆隆的声响像是地震。陆知非抬头看时,就见那雪像海浪一般当头罩下,几乎遮住了头顶的日光。   商四和星君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始跑路,星君在前头飞掠,商四背着陆知非紧随其后,两人几乎是擦着崩塌下来的雪线在跑。   然而目的地还很远,雪崩的速度又太快,眼看着要躲不过去了,陆知非却看见商四嘴角还挂着笑。   下一秒,商四忽然纵身一跃,在峭壁上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借力,一下子跃起十几米高。陆知非抱着他的脖子紧贴着他的背,迎着山风睁开眼,就见刚刚还在他们头顶肆虐的大雪,已然到了他和陆知非脚下。   大雪如波涛,汹涌而壮观。   商四下落,脚步却是恰好点在那奔腾的雪面上,雪浪带着他飞速往前直冲,如流星般从星君面前滑过,溅了星君一身雪。   “哈哈哈哈……”肆意的笑回荡在天地间。   星君:“……”   祸害遗千年,星君想。   商四再次往上腾跃,如是几次,山洞终于近在眼前。到洞口停下来的时候,黑着脸的星君也到了。   “进去吧。”星君懒得再跟商四烦,率先走了进去。   山山洞里有亮光,虞涯应该就在里面。陆知非借着那亮光看着地上散乱的碎石和干枯树根,伸手拦住正要喊话的商四,“我来吧。”   陆知非想,至少虞涯对他应该没有任何敌意。   “道士?”陆知非一边走一边喊,“你在吗?我是陆知非。”   没有人应答,三人对视一眼,加快了步伐。然而就在他们走过洞口的甬道,马上就要进入宽敞的洞穴内时,一阵血腥味忽然飘了出来。   星君脸色大变,登时冲了进去,一眼就看见那道士倒在一片散乱的石头和骸骨里,两只手上全是血。   陆知非后脚赶到,看着眼前的场景也不由震惊。尤其是洞穴中央的那座白玉台,洞内的光亮就是从白玉台上散发出来的,整个玉台光亮通透,而玉台上坐着的那具骸骨,也被衬得白骨如玉,神圣异常。   可白玉台的周围,森白的枯骨遍地,一片狼籍,两相对比之下,显得尤为诡异。   对了,道士!   陆知非急忙过去,然而却被商四拉住,“别动,看地上。”   陆知非强自镇定下来,仔细一瞧,就见那些散乱的石头和骸骨间,隐约有暗红色的图纹显现,刚才他只是粗粗扫了一眼,所以没有发现。   “这是……”陆知非迟疑着。   商四蹲下来,指尖抹过那些暗红色纹路,然后放在鼻下闻了闻,“是血。”   “血?”   商四捻了捻指尖,“而且是新鲜的。”   新鲜的?陆知非立刻反应过来,霍然转头看向已经被星君扶起来的道士,目光落在他沾满血的手上。   血是哪儿来的,一目了然。   “这是什么阵法吗?”陆知非沉声。   “不能确定,我得仔细看一看。你去星君那边,尽量不要踩着这些血线。”说着,商四便循着纹路仔细察看了起来。   “好。”陆知非保持镇静,走到星君身边蹲下来,有些紧张地把了把道士的脉,确定他还活着,这才松了口气,问:“他怎么样了?”   “没事,只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星君已经检查过,道士只有手上有血,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伤痕。而从他缠着纱布的手腕来看,应该是他自己割的腕,然后在绘制这些图案的过程中,搞了自己满手的血,然后又因为太过虚弱,所以昏了过去。   星君把道士平放在地上,“你先照顾他一会儿。”   说完,星君站起来绕着白玉台走了一圈,皱着眉似是在思考什么。随即他的目光又掠过地上的骸骨,脸色慢慢下沉。   而就在这时,他又看到了白玉台上放着的一个小碗。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蓝纹小碗,碗边还有一个磕碎的缺口。而这只碗里,除了浅浅地覆盖了碗底的水之外,别无他物。   但这就是问题所在。   “这是个聚灵阵。”这时,已经把纹路检查过一遍的商四出现在他身旁,看着白玉台上的骸骨和小碗,沉声道:“不过这个阵有点邪气,一般的聚灵阵,没有说要用血来绘制的。”   “你看看那碗里的东西,是什么。”星君说道。   商四随即用指尖沾了点碗中的水,仔细感受了一下,“仙灵水。”   仙灵水?也就是说,虞涯真的找到能治南英的药了?!   陆知非猛地抬头,却见商四和星君脸上虽然也有欣喜,但那欣喜很淡,更多的还是凝重。   “怎么了?”陆知非不禁问。   商四便解释道:“碗里的虽然是仙灵水,但是这个阵法还没有画完,所以不可能起作用,碗里却已经有了水,这代表什么?代表虞涯在上一世或上上一世,甚至更久之前,就已经在这里绘制阵法了,所以碗里才会有水。可是问题在于,出身名门正道的虞涯,到死也未曾堕入魔道,他去哪里学来的血阵?还有,这个洞穴虽然不简单,但是我刚才感应过,空气里并没有任何仙灵水的含量,那这仙灵水是从哪里聚集而来的?”   闻言,陆知非也瞬间明白了这其中所掩盖着的问题,思索间,余光不期然扫过地上的骸骨,就瞬间明白了这些骸骨的由来。   而就在这时,躺在地上的道士动了动手指,终于醒了过来。   “道士?”陆知非轻轻叫他。商四和星君也大步走过来,于是道士一睁眼,就看到自己被三个人包围了,愣了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你、你们……”   商四却没有给他愣怔的时间,开门见山,“这个阵法,是谁教你的?”   闻言,道士却忽然沉默下来。伸手捂着手腕上的伤口,闭口不言。   “这个阵法虽然玄妙,可以强行汇聚仙灵水,但是你应该清楚,这种血阵邪异莫名,它凝聚出来的仙灵水,你能确定百分百万无一失吗?”   道士的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眸中顿时流露出慌乱,“那怎么办?我只有这个办法了!”   “那你告诉我,这个阵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商四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道士就在这眼神交锋里节节败退,“我、我……”   道士在彷徨着、犹豫着,那番神情,就跟大千世界中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模一样。可当初的折剑仙,多惊才绝艳的人物,如今却如此平庸,绕是看惯红尘的商四,也不由感到一阵唏嘘。   道士做了个深呼吸,握紧着拳,似是终于下了决心,“这是我在轮回转世的时候,在冥府碰见的一个人教我的。”   “冥府?”商四跟星君对视一眼,星君蹙眉,“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一眼就认出了我身上的无情剑意。”道士的唇边露出一丝苦笑,缓缓地回忆着久远前的事情。   那是他第一次轮回时候的事情,星君将他送入那座倒悬的塔里,就转身走了。   他知道星君恨他,恨他将南英害到那般境地,所以他一点儿也不怪星君。他本来是想马上去投胎转世的,然而走到半路,擦肩而过的一个人,忽然间叫住了他。   那人穿着一袭紫衫,头发披散着,一身镣铐叮当作响。虞涯知道,这人生前必定犯下了什么滔天罪孽,否则不会如此。   虞涯本不想理会,可那人紧接着说出来的一句话,让他不得不停下来。他说:“我的无情剑意,怎会在你体内?”   “他跟塔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坠入地狱之人身怀罪孽,必定受诸般酷刑煎熬,神色麻木空洞。然而他虽然身上处处有伤痕,可是一双眼睛还很灵动,跟我说话的时候,他甚至在笑。”道士此刻回想起来,也觉得背上一片寒意。虽说那个时候的虞涯跟他现在恍若两个人,但那人的微笑却像刻在他心上,经久不灭。   商四挑眉,“你的塔里还有这号人物?”   星君蹙着眉摇摇头,随即问道:“他说无情剑意是他的?”   其实关于虞涯修了无情道的事,星君和商四为了安南英的心,都特意查过。虞涯之所以会在重伤醒来之后修无情道,是因为这个洞穴里的白玉台虽然有疗伤奇效,但是这里却有不知道是谁留下来的无情剑意深深地刻在岩壁的剑痕内。   剑意在不知不觉中侵入虞涯道心,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所以,星君再恨,也没有出手直接杀死虞涯,而南英也释然着,活了下来。   可崖壁创痕里的无情剑意究竟是谁的?他们一直没能找到答案。   “他很肯定地说出了洞穴的位置,应该没有撒谎。”道士说道:“然后他就教了我这个阵法,说我受无情剑意所扰,这是对我的一点补偿。我当时心存警惕,但无论什么办法,我都必须试一试,结果证明他说的是真的,那个阵法真的能聚集仙灵水,只是……”   “只是消耗的时间太久。”商四接话,“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他故意在延长时间?”   “但我会在那里碰到他,完全是偶然。”   偶然?巧合?陆知非皱眉思索着,却毫无头绪。于是他干脆地放下了这个问题,转而抓住这团乱麻中另外的线,“不如先想想,既然这个洞穴的空气里并不存在仙灵水,那碗里的水又是从哪儿聚集起来的?”   “没错。”商四点头,“这几个问题息息相关,或许想通一个,其余的自然迎刃而解。”   道士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当时的虞涯也查过,仙灵水可能来自那个白玉台。”   “白玉台?”商四转身看了一眼,走上前仔细瞧着,手指触摸着上面散发出来的丝丝寒意,忽然讶异道:“这白玉台竟然没有缝?”   “缝?”星君也仔细打量着,“这就是块石头,要什么缝?”   “如果是一块石头的话,确实不需要什么缝。可你们难道没有觉得这个白玉台的形状很像一个东西吗?”   星君不明所以,陆知非退后一步将整个白玉台收入眼底,却瞬间发现奥妙所在,“棺材。”   商四嘴角勾起笑来,“不愧是我们家圆圆。”   星君白了他一眼,“既然是棺材,那就开棺,你不是最擅长这种事?”   “你可别坏我名声。”商四嘴上这么说着,手里可一点不含糊,直接拿起虞涯骸骨边的那把剑,转头对道士说:“借我使使。”   道士别过头,“随你,但虞涯当时也试过,根本切不开。”   “我可不是别人。”商四随即拔出却慈,朝着白玉台就是利落的一剑。然而叮的一声脆响,白玉台完好无损。   “哟,没想到还是个硬茬。”商四挑了眉,活动活动手腕,“你们退后。”   三人依言后退,就见黑色妖气瞬间从商四掌心喷薄而出,眨眼间就遍布整个剑身。商四也终于正色,提剑,吸气,用力挥下!   “铛——”一声金属撞击玉石的声音震彻洞穴,陆知非和道士被震得后退一步,立刻伸手捂住耳朵,而这时,商四再一用力,缭绕着黑气的却慈,倏然切入白玉台!   玉石崩碎,寒气瞬间从被切开的口子里喷涌而出。   星君挥袖护住身后的陆知非和道士,商四则毫无阻碍地步入那缭绕的寒气中,朝白玉台里面看去。   只一眼,商四就怔在原地,而后足足过了两三秒,才感叹了一句,“哇哦,这可真出人意料。”   闻言,星君几人对视一眼,也连忙过去看。只见那白玉台里,赫然躺着两具男尸,而且这两人容貌一如生前,没有丝毫腐朽的痕迹。   更关键的是,陆知非认得其中的一个。他叫柳生。    第59章 折琴记(五)   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商四此刻咀嚼着这句话,觉得当真不假。   星君看着他们的神色,诧异道:“你们认识?”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商四耸肩。陆知非却把目光投向了另外一个人,“这人又是谁?”   “采薇,柳生的师父。”商四是这里唯一一个见过采薇的人,他很确信,这就是终南山上那个道士。   只是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道士小心翼翼地挪过来,指着柳生说道:“他就是我在塔里见过的那个人。”   商四思忖着,然后蓦地笑了,“难怪我怎么找都找不到柳生最后的行踪,原来是跑到了昆仑山。”   昆仑山介于世内和世外之间,商四在人间的书上找,自然是找不到的。说着,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据说,终南古楼观中的吾老洞,连通着青羊宫。我在想,这些老道建在各处的楼观,是不是都是相通的?”   如果商四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柳生和采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说得通了。   商四随即伸手在棺中一探,触感干燥,“这里也没有仙灵水。”   “没有?”道士急了,“你们不是说有的吗!碗里那么一点点水根本不够啊!”   商四挑眉,“我什么时候说一定有了?再聒噪把你扔出去。”   “你!”道士有气不敢发,刚才他可见识过商四的手段,跟星君在一起的人,根本不可能是善茬。   这时,商四忽然朝他伸出手,“哝,你的东西。”   道士往后退了一步,这才谨慎地朝他手中看去,就见一朵桃花盛放。南英的脸刹那间又浮现在道士心头,他下意识地伸手去碰,然而他的指尖刚碰到那多桃花,桃花便轻颤着,然后化为一团光点蹿入道士的指尖。   惊讶在道士的眼底扩散,然而他张着嘴话还没说出来,便突然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陆知非一惊,连忙过去扶住他,“他没事吧?”   “没事。只是倏然收回了那朵桃花,他需要一个融合的过程。”星君看着道士微微蹙眉,“他现在太弱了,不管是身体还是魂魄,都很弱。”   可陆知非忽然品出些不对头来,商四忽然说那样的话忽然拿出桃花,便是猜准了道士会因此陷入昏迷。他不由问:“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闻言,商四没有回答,回头看着棺里并肩躺着的两个人,良久,竟然叹了口气。   “我接下去说的话,一定不能让道士知道。”商四的声音透着丝沉重,“棺内没有仙灵水,那水就在这两人体内。刚才那个血阵我也看岔眼了,那不是一般的聚灵阵,而是转换阵,吸取道士的生机注入棺内,才换来那么一点点的仙灵水。”   闻言,陆知非不禁再次看向地上那些散乱的骸骨,嘴巴微张着,心海掀起波浪。   星君道:“当年的虞涯难道会看不出来这阵法对他的损害?”   “就是因为看出来了,所以他才会不断回到这里,不是吗?”商四摊手,随即他随意在棺边坐下,看着柳生似笑非笑,“他这一招倒是妙,当年的虞涯何等人物,借虞涯的生机温养他跟采薇的尸体,你们看这小脸儿,嫩得都快掐出水来了。”   “你能不能正经一点?”星君心乱如麻,都快烦死了。   “正经什么?”商四翻了个白眼,“总之不能让道士再继续下去了,以他现在的状况,必死无疑。”   “那怎么办?”星君问:“能强行把仙林水提取出来吗?”   “你确定要我在尸体上动手,那提取出来的只能是尸水而不是仙灵水,朋友。”   事情似乎陷入了一个僵局,如果不能提取出仙灵水,那南英就没得救,他们只能看着他日渐虚弱。可如果运转阵法,那道士必死无疑,他或许还可以转世,然而那又得等多少年?   南英还等得起吗?   空气似乎都开始凝固,沉默后,星君忽然下了决心,“用我的血,反正也死不了。”   陆知非一怔,而后转头看向商四,等着他的回答。   结果商四坐在棺材上翘起了二郎腿,“别告诉我你忘了你的血是冷的,你又不能算个活人,你的血有个屁用。”   刚刚诞生的感动就随着商四的这一句“屁用”流放在风里,陆知非强自保持着平静,“我的呢?”   “不行,谁的都不行。”商四语气冷硬,“这种阴邪的法子,你们想都不要想。”   既然商四这么说了,这条路也就断了。别看商四平时懒散又没正经,可关键时刻从不含糊,谁也不可能违背他的决定。   场面顿时又冷了下来,星君的心情难以平静,一个人跑去洞口吹风。   陆知非留下来照顾着道士,看到他的包裹里有干净纱布,就帮他把手腕上的伤重新包扎了一下。陆知非不是专业的,难免会弄得有些疼,道士几度皱起眉,可却还是没醒。   他在梦中会遇见什么呢?   陆知非不由地想,想着想着,就出了会儿神,再回过头看时,就见商四已然坐在棺材上喝起了酒。   他就盘腿坐在虞涯的尸骨旁,下面是柳生和采薇的尸体,周围一堆枯骨,也亏他还能品出酒的美味。   走过去一看,他还给虞涯也摆了个小酒杯。“叮”的一声,酒杯相撞,商四喝完杯中的酒,舔了舔嘴角,说:“少年郎,来一杯吗?”   陆知非淡然地瞥了他一眼,“小心别把虞涯的尸骨给碰坏了。”   商四伸手搭在虞涯肩上,委屈神伤,“你怎么能比关心我还关心他呢?”   然而商四话音刚落,忽然呱嗒一声,虞涯的一根肋骨掉了下来。   商四:“……”   陆知非:“……”   商四讪讪地把肋骨捡起来,琢磨着怎么给他安上去。陆知非干脆不理他,转身出了洞穴,看到星君独自坐在崖边,就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彼此沉默无语,倒也不显尴尬。   天色终于暗下来了,一轮红日在远方的巍峨山脉后落下,夕阳染红了皑皑白雪,一股苍茫孤寂之感,就好像从脚下深不见底的悬崖底,喷涌而出。   山风裹挟着风雪中的寒意,有点冷,但叫人清醒。   陆知非伸手拨过手边薄薄的一层雪,发现下面竟然长出了些许绿意,不由感到开心起来。   这种开心简直莫名其妙,但是在暗沉的苍茫天空下,这样的绿色实在很可爱。   然而,他也摸到了隐藏在绿意中的一道深深刻痕。他不由拨开草叶看,就见一道足有一米多长的刻痕深深地刻在岩石上,里面藏着雪花也藏着尘土,手指细细摸去,粗糙、冰冷。   他忽然想起道士说过的无情剑意,还有他们来时在山崖壁上、在洞穴内壁上看到的无数的剑痕,这些……是不是都出自同一把剑?   不,不对,应该是两把剑。   陆知非的目光穿透风雪,好似在迷朦的夜色中看到了两个持剑相向的人,剑意切割了风雪,在崖壁上留下深深的创痕。他们从外面打到里面,剑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天空中飘落的雪花,也将剑主人汹涌的情感全部刻在那些创痕里。   愤怒、痛心、失望、悲哀……这些复杂的情感仿佛都随着夜幕的降临,从一道道剑痕里溢出。   那两个人,会是柳生和采薇吗?   “回神。”忽然,一道断喝在耳边响起,陆知非骤然从想象中着脱离,眼前的景象几度变幻,眨眼再度看去时,山还是山,雪还是雪,哪有什么剑意哪有什么人影。   陆知非的掌心里,稍稍出了些许冷汗。星君道:“虽然过去很久,可这里还有剑意残存。你那么弱,当心点。”   虽然知道星君是好意,可这人的说话方式,还真是丝毫没有长进。陆知非松了口气,这时背后传来脚步声,商四也来了。   “你们俩坐这儿不冷吗?”商四说着,将外套脱下来批在陆知非身上,单手将他拉起。   陆知非这才感觉到手脚有点麻木,特别是腿部,坐久了之后感觉冻得都有点僵硬了。   商四的怀抱是温暖的,陆知非靠在他身上的时候,就觉得汩汩暖意从他的掌心传入自己体内,驱散着寒意。他忽然觉得有些困了,商四在他耳边轻轻一哄,他就靠在商四怀里睡了过去。   星君转头瞥了他们一眼,看到商四盘腿坐下,拥着陆知非为他挡着风雪的动作,不由问:“你就打算这样了?”   “是啊。”商四回答得很简单。   星君也就没有再问,过了许久,他才又说了一句,“也挺好的。”   于是两个多年的老友,就在这风雪夜里坐在山洞口,一起吹风赏月。唠唠嗑,斗斗嘴,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那个柳生怎么回事?要紧吗?”星君问道。   “这事儿还得再看,我估计是没什么大问题。这世上诸多人有诸多执念,譬如柳生譬如虞涯,可不还有我们这种事儿妈么,船到桥头自然直啊。”   星君对商四的处世法则不予置评,迟疑了一会儿,问:“那虞涯的这件事,你觉得该怎么办?”   “你求我。”   “滚。”   “你再这样我真的滚了。”   “你有完没完?”   “好吧,我们得先把虞涯丢失的那些东西找回来,否则他不肯去见南英,就没有任何意义。”   星君点点头,“如果……如果那药……”   “你来的时候,不是已经做好了不管虞涯有没有找到药,都让他跟南英团聚的打算了吗?”商四反问,“更何况虞涯就是南英的药,这味药或许不能救他的命,但能解忧愁,祛心魔,与其让他继续拖着病体在这世上陪我们两个老不死,还不如让他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地活个几十年。”   星君沉默着,他也明白个中道理,知道自己该放手了。只是他照顾南英那么久,早已将他视如骨血,就怕虞涯待他不好。   他星君的弟弟,怎能容别人欺负半分呢?   不过,还有一点令人诧异。他看向商四,“你居然在跟我讲道理,没骂人?”   “你是二百五吗?”商四翻了个白眼,抱着陆知非起身就走。   星君看了看深沉的夜色,也起身跟上。走入洞内的时候,道士刚好有转醒的迹象,商四把陆知非安顿在一旁,然后抄起白玉台上的一根肋骨,照着道士后脑勺一敲。   “你干嘛?”星君愕然地看着刚醒过来又昏过去的道士。   商四掂了掂手里的骨头,“没什么,就是刚刚好运气地发现这骨头里也有点虞涯的气息,就顺手一起还给他了。”   星君:“……”   我替他谢谢你了。   翌日,道士还没有醒,三人休整一番,决定按照商四的意思,分头找虞涯丢失的那些东西。然而这些东西太过宽泛,它可能藏在一截肋骨里,可能变成一朵桃花落在书案上,那就还可能在别的地方。   没有具体的范围,没有明确的目标,直把三人变成了无头苍蝇。   在昆仑山找了半天没结果后,三人再次在道观里碰头。   “或许不一定落在昆仑山。”陆知非分析道:“道观里的卧室、后山的山洞,这些对虞涯来说都是他转世后可能去过,且比较有意义的地方,或许我们可以按着这个思路来找。”   “好,就这么办。”商四说着,三人又回到山洞去找道士,道士肯定知道他这几次转世都去过哪里。   然而醒过来的道士捂着发胀的脑袋说,“我能说,去过神州大地各个角落吗?”   商四随手就抄起了旁边的肋骨,陆知非赶紧拦在他面前,问:“你可以挑出几个印象深刻的地方来吗?”   道士下意识往陆知非身边靠了靠,然后仔细想了想,“或许……蓬莱阁?虞山顶?”    第60章 折琴记(六)   走过仙人桥,陆知非抬头看着头顶的蓬莱阁,不由停下了脚步。丹崖极顶,观海楼阁,峭壁之下碧波翻涌、海雾环绕,倒真有些蓬莱仙境的感觉。   如果这里的游客没有这么多的话。   熙攘的人群,鼎沸的人声,瞬间把陆知非拉回红尘人间,一股属于夏日的炎热伴着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   “人也太多了吧。”商四隔着墨镜看出去,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旅游景点。景点就是人很多很多的地方,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解释。   “这还算好的。”陆知非倒是很淡然,“国庆的时候,带你去八达岭看长城。”   这句话从陆知非嘴里说出来,商四就觉得那一定不会是个好体验,“像沙丁鱼罐头吗?我发觉你们人类很喜欢用这个比喻。”   商四作为书斋老板,苏醒之后就开始研究现代文学,对此颇有感触。   陆知非不予置评,因为他小学写作文的时候也这么写——公交车上的人们,随着车子的停摆和启动不断摇晃着,巨大的铁皮箱子包裹着这些摇晃的人影,就像一个巨大的沙丁鱼罐头。   其实陆知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写,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把老师比做辛勤的园丁,而他们一定是祖国的花朵。   做一棵银杏树不好么?   花朵那么容易死。   “走吧。”商四勾着陆知非的肩,带着他的小男朋友招摇过市,一九五的身高鹤立鸡群,还戴着副墨镜,挺拔英俊,甭说有多醒目。同形的道士在后面看着,摸摸鼻子,下意识地离远了点。   陆知非在路旁告示牌的反光里看到自己,一米八真的不矮,然而被商四这样搭着的时候,总是略显娇小。只是看商四一幅大魔王巡街很开心的样子,陆知非也就不甚在意了。   至于周围人到底是在看蓬莱阁还是在看蓬莱阁里的他们,他也无所谓。   蓬莱阁坐落在一片汉代古建筑群中,重檐八角,四周环绕着朱赤明廊,供人极目远眺。不过这次前来可不是观光的,陆知非站在明廊上往阁内看了一眼,问:“怎么找?”   “你有什么感应吗?”商四转头问道士。   道士苦笑着摇摇头,这么多人吵吵嚷嚷的,他脑子都在嗡嗡响了,哪里还感应得到什么?   商四也不强求,如今的道士肯定是指望不上的。目光掠过整个蓬莱阁,商四看到那些随处可见的楹联和名家题字,随即嘴角勾笑,“或许还有别的办法,跟我来。”   商四大步向前,拥挤的人群在他身前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推开,如入无人之境。随后他伸出手,缓步行走的过程中,指尖抚摸过墙壁上的楹联和题字,点点金光就像微尘从中洒落。   商四脚步缓慢,却不停。他时而微微蹙眉,时而慢下来,用指尖仔细勾勒着字的纹路。   不对,不是这个。   也不是这个……   “他在找什么?”道士跟在后面,忍不住问。   陆知非其实也不知道,此时他们已经到了阁内,一层一层往上去。忽然,前头金光大放,陆知非和道士下意识地伸手遮挡,而那金光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当他们再度看向阁内时,发现周围的场景已经变换了一个模样。   如织的游人不见了,蓬莱阁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发生什么事了?”陆知非抬头看楼梯上的商四。   商四把手从一幅字中撤下来,“幻境,楼上好像有人。”   语毕,商四大步向楼上行去,只见最高层的楼阁里,有人正站在一张书案前,埋首肆意挥洒着狼毫墨。   无数的字画铺满地,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吹落满地宣纸,洁白如羽落。而埋首泼墨的那人,似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不速之客,一只笔、一壶酒,快意挥洒,纵情抒怀。   陆知非和道士都诧异着,小心地避过地上的宣纸,生怕踩到。   “他是谁?”陆知非问。   商四从地上捡起一张纸,看着纸上铁画银钩的“无我”二字,微微笑道:“悠悠五千载,狂人名士何其多,不是所有人都能名垂青史的。”   说着,商四佻达一笑,松开手,那宣纸就随风而去,“浮名如烟逝,无我亦无他。看看他的字画吧,有没有什么能用的。”   陆知非和道士随即翻找起来,在这幻境里,那人似乎不能感应到他们的存在。然而找了半天,他们也并没有找到什么与虞涯有关的字画。   随即商四又折返而下,此时幻境里的楹联和字画,跟他们初来时看到的,又不一样了。这中间毕竟隔着很多年月,楼阁经过翻修,旧的总会被新的覆盖。   商四的指尖再度泛出金色光点,抚过那一个个刻着岁月沧桑的字。   忽然,海风刮过,一群白色海鸟排空而过,叫声嘹亮。陆知非和道士都忍不住从窗口望出去看,就见大风刮起了楼阁顶层的白色帷幔,无数的宣纸,涂抹着字画的、或是洁白一片的,从那窗口里飘洒而出,被风吹着、扬着,像一片片落羽,铺洒于碧空。   海鸟们盘旋翱翔,从那落羽中穿过。洁白的翅膀抖落着阳光,优雅随意。   “注意。”身后传来商四的提醒,陆知非和道士回头,就见眼前的场景再度变幻。   一道穿着青绿衣衫的身影,倏然从两人面前跑过。那张沁着细密汗珠的红扑扑的小脸,犹如惊鸿一瞥,落在两人眼里。   “南英!”道士下意识伸手去抓,却连一片衣角也没有抓住。南英小跑着远去了,顺着楼梯,哒哒哒地跑着。   那道背影牵引着道士的全部心神,他急忙去追,陆知非和商四对视一眼,也跟上去。   此时的蓬莱阁,已不像刚才那样冷冷清清,来来往往都是人影,很热闹,尤其是上面,时而传来欢笑声。   三人赶到顶层,就见南英垫着脚在人群外,一蹦一蹦地朝里看着。他似是看到了谁,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朝那人用力地挥着手。   三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一身皓月长袍的虞涯站在人群里,还是风采卓绝的模样。   道士忽然间就怔住了,他看着虞涯,像看着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虞道长,此次除魔之事多亏你出手相助,否则我们实难成功啊。”一锦衣公子端着酒杯,含笑道:“这杯酒我敬你。”   “是啊,世子说得是,若不是虞道长,此间之人必定还有折损。若一个不慎任那群妖魔扬长而去,再想将之除去,可就麻烦了。”   “虞道长年纪轻轻,可乃天纵之姿啊,我等佩服!”   ……   呼声四起,虞涯脸上却未见波澜,“虞涯只是做了份内之事,当不得如此夸赞。谨以茶代酒,聊表惭愧。”   语毕,虞涯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长身玉立,仍是皓月之姿。   世子的脸上掠过一丝僵硬,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他举起酒杯示意,随后一饮而尽,又算是风度上佳。   此间多半是江湖人,见状也都笑着将这茬揭过,气氛还算和乐。这时南英终于从人群里钻出来,跑到了虞涯身边,仰着红扑扑的小脸蛋看着虞涯,“虞涯虞涯,是大海啊!”   “嗯。”虞涯轻声应着,语气不自觉轻柔。   南英很开心,想把初见大海的喜悦全部分享给虞涯,“真的好大啊,一眼望去都没有边,我还看到了大船!”   南英晃着虞涯的胳膊,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我们能去坐大船吗?他们说海里有座蓬莱仙山,仙山上有好多好多很好吃的果子,我去采给你吃好不好?”   虞涯还未答话,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道爽朗笑声,“小兄弟,蓬莱仙山那是传说,虚无缥缈,你怎么去啊?”   闻言,南英抱着虞涯的胳膊回头瞪着他,有些气鼓鼓的,又有些委屈,“四爷说他去过的!”   见他这番模样,四周笑声更盛,倒不是取笑他,只是觉得这小家伙实在有趣。虞涯那么正经矜持的人,不知道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活泼的抱剑童子。   可单纯的小桃妖哪分得清笑里的意思,虽然他能感觉到他们没恶意,可仍是红着脸气鼓鼓的。   虞涯见状,抬手想揉揉他的脑袋。只是那手都抬起来了,却又迟疑了一下,最后化为轻轻一拍,“无需理会。”   “嗯。”南英乖巧听话地往虞涯身后一躲,随即又探出个头来,朝那些人吐了吐舌头。   四下莞尔,陆知非也忍俊不禁,他没想到从前的南英是这样活泼可爱的,跟现在大不相同。而这时,那世子又同几人走到了虞涯面前,手里还怀抱着一个长条形的盒子。   盒子一出,楼阁上的气氛登时火热起来,无数人伸长了脖子朝那盒子看去,深怕错过了什么似的。   “虞道长,这是此次缴获的那柄沉水剑。”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看着很具威仪的男人打开了盒子,说道:“此剑凶名赫赫,杀生无数,我们商量了一下,无论放在哪门哪派,似乎都让人不甚放心。所幸世子殿下提议,虞道长一身浩然正气,必能压制这剑的邪气,况且此次虞道长出力最大,所以我们决议将此剑先赠予道长。十年一个轮回,届时再交给下一人看管。”   虞涯望着本该已经被毁去的凶剑,微微蹙眉,正要说话,此时那世子又道:“虞兄不必急着推辞,剑本无善恶之分,归根究底是要看执剑者是谁。宝剑有灵,若是毁了就太可惜了,如果有人能将之发挥出原本应有之风采,那岂不是美事一桩?”   世子一言,顿时引得他人纷纷点头。   虽然说不乏有人看出来他这是在间接拉拢虞涯,但一来这件事虞涯确实功不可没,二来,别人无论谁拿剑,都有人不服,可虞涯师承昆仑,地位超然,换做是他的话大家心里也能服气一点。而且,如果虞涯镇不住沉水剑,那还有他的师门,此举看起来也最妥当。   于是大家纷纷出言劝虞涯接下,羡慕有之、敬佩有之,气氛热烈。   众望所归之下,所有人都觉得沉水剑非虞涯莫属。   然而虞涯接下去却做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举动。   他拿起了那把沉水剑,两指夹着那泛着淡淡血光的剑身抚过,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仿佛看到隐藏的贪念,“既然杀生无数,何不毁去?”   众人纷纷怔住,虞涯这样说也没错,可那是沉水剑啊!如此宝物,谁不想得到?虽然说这剑确实杀了很多人,可是……   一个玄衣大汉站出来,蹙着眉,“虞道长,我们敬你,才同意将此剑先放在你那儿。若你不愿,也不可将之随意毁弃。”   虞涯摇摇头,“你能保证江湖上不会因为这把剑,再起纷争?”   那人沉下脸来,却说不出这个保证。没人能保证,正如人之贪欲根本无法去除。   “可那是凶剑沉水,怎么可能轻易被人毁去,这虞涯话说得也太轻巧了。”   “是啊,此等宝物毁了太可惜了……”   “不要也给我啊。”   “切,给了你那还得了?”   议论声起,世子看了看此间情形,掸了掸衣袍上前一步,正要说话时,一抹骇然突然自他眼底涌现。   “铛!”一声脆响,剑已折。   所有人都渴望拥有的宝剑,号称无坚不摧的沉水剑,就这么断了。顿时所有的念想都被斩断,所有的纷争都烟消云散,目瞪口呆之中,别样的情绪在发酵。   虞涯沉着冷静的声音在一派死寂中响起,“求诸恶莫作,不如灭其源头。”   断剑被虞涯放回剑盒,鲜血从他掌心滑落,染红了白色的绸布。硬生生折断一把凶剑,虞涯也不是如表面那般轻松的。   大家这时才纷纷回神来,极静之后是极度的哗然。   唯有南英没有看那把断剑一眼,捧着虞涯流血的手掌急着给他包扎,心疼得要哭出来。   折剑仙,虞涯。   原来这名头是从这里传出来的,陆知非这么想着,心里的诧异其实也不比周围人少多少。恐怕换了任何一个稍微世故一些的人来,都不会做出当场折剑这样的事。这固然最干脆利落,可也太过决绝。   可这就是虞涯。   商四忍不住给他鼓了个掌,虞涯这一手可相当对他的胃口。   而那道士,怔怔地看着在声浪中仍挺拔如青松的男人,张着嘴神色复杂地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虞涯低头对南英露出一丝隐晦地温和笑意。   看着虞涯牵起南英的手,旁若无人地往楼下走。而四周虽然议论声不断,却无人阻拦。   因为他是虞涯,来自昆仑山的虞涯。一身正气,惊才绝艳。   虞涯牵着南英的手,走过道士身旁。衣衫拂动间,道士看到虞涯仍是平静的脸色,看着南英望向虞涯一脸眷恋和倾慕的表情,心海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他就像一个局外人,看着陌生却又熟悉的一切。   可为什么心海还是掀起波澜?为什么他会这么无法平静?   如果说眼前这个是虞涯,那他又是谁?   这个卑微、懦弱的人又是谁?!   细微的波动,开始在道士的周身显现。陆知非看着他时而欢喜又时而悲痛的脸色,眸中闪过一丝担心,而这时,商四忽然伸手在道士背上一推,“去。”   道士站在楼梯口,一个趔趄就往楼梯上滚去。   “啊!”他惊呼出声,身前一人的背影在他面前急速放大——正是虞涯!   从楼梯上跌落的道士,瞬间撞上虞涯,而后如一蓬青烟,消散于无形。   “道士!”陆知非急忙往下看。   商四拉住他,“放心吧,你看虞涯的眼睛。”   虞涯的眼睛,已然失去了刚才的镇静,充满了惊讶和错愕。南英见他忽然停在原地,于是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我们不走吗?”   然而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呼喊,“虞道长,请留步!”   南英和虞涯回头,就见那世子站在楼梯口,朝虞涯拱手,“刚才的事情,是我们鲁莽了,虞道长莫要见怪。”   对啊,他是虞涯。   来自昆仑山的虞涯。   虞涯朝世子点一点头,道:“如此,别过。”   于是虞涯带着南英继续往外走,任阁内喧嚣沉上,任他人惊叹或怒骂,自飘然而去。   对,这样就好了。   虞涯带着南英上了一艘船,船虽然没有南英先前形容得那么大,但载两个人绰绰有余。船只带着他们远去,直到在蓬莱阁众人的眼中化为一个小点消失在天边。   没有谁再能忘记那个站在船头衣衫猎猎的年轻道长,正如这位年轻道长,再不能忘却那个捧着他的手,心疼得快哭出来的小小桃妖。   “快看啊虞涯!”忽然,南英惊喜地叫起来,“你看那是什么?”   一望无际的海上蒸腾起云雾,一座仙山拔地而起,其上琼楼玉宇、人影憧憧,更似有仙音缭绕。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是海市,没成想竟被我们碰到了。”虞涯说道。   南英兀自欢喜,看着这忽然出现的仙山楼阁,“好漂亮啊!肯定有很多很好吃的果子,四爷果然没有骗我!”   虞涯无奈摇头,锵的一声拔出却慈,“坐稳了,我去去就回。”   嗯?南英疑惑着转头,就见虞涯提剑自船头跃起,转瞬间便飞入那仙山之中。南英看着那翩翩英姿正捧着脸心动不已,一声巨大的兽吼便从那仙山之中传出。   小船悠悠,慢慢驶入了那海市范围,南英这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幻景,他置身其中,抬头看着四周光怪陆离、不断变幻的景色,惊讶连连,目不暇接。   而那缭绕在仙山的雾气中,一道剑光搅动风云。虞涯破雾而出,剑击与兽吼之声齐鸣,其声震天。   远处的蓬莱阁上,无数人站在窗边、站在明廊上,惊诧地看着风云变幻的海上。飘渺的仙山、隐现的仙踪,和庞然巨兽,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   那个隐约的人影是虞涯吗?   无人知晓。   唯有那只小小的桃妖在船上目睹了一切,为着心上人担忧,又为着他加油鼓劲,“加油啊,虞涯!” 第61章 折琴记(七)   道士在天上,看着南英握着小拳头为他加油鼓劲的模样,一股豪迈之情油然而生。那些被他丢失的勇气仿佛都回来了,只要南英还在他身后,他就可以变成一个大英雄。   这种感觉是那样真实,有什么埋藏在心底的东西叫嚣着想要破体而出,它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驱使着他,无所畏惧。   道士握紧了却慈,看着眼前怒吼的巨兽,奋不顾身地冲将上去。   银亮剑光捣碎了仙山,浓雾散开,露出碧海蓝天。道士一喜,急忙向后看去,可巨兽和南英都不见了,空荡荡的海面上,什么都没有!   “南英!”道士急切地大喊一声,而此时,所有的力量都消失无踪,他忽然不受控制地往下跌落。   但预想中的坠海并没有出现,一只手忽然牢牢拽住了他背上的衣服,“回神!”   道士猛地一怔,再向周围看去,哪里还有什么碧波海。他还在蓬莱阁里,几个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奇怪地看着他,嘀咕着,“这道士怎么忽然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多危险啊……”   对了,刚才那一切都是幻境。   “多谢。”道士站直了身体,回头跟商四点头致意。   商四抄着手微笑着打量了他一眼,“没事就好,走吧。”   语毕,商四就带着陆知非转身往蓬莱阁外去,道士没再多说什么,一路都保持着沉默,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幻境里。只是陆知非看着他,总觉得此时沉默跟道士之前在昆仑山时的沉默已经不同了,有什么在悄然改变着。   三人随后找了一家旅馆暂作休整,道士看起来很累,进房间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商四说这是正常反应,陆知非才放下心来,“星君那边,没问题吗?”   星君跟他们兵分两路,他们去蓬莱阁,星君则去了虞山顶。商四摇头,“不用担心,如果他在明天早上没有赶过来跟我们汇合,那我们就过去找他。”   然而直到第二天一早,星君也没有赶到。商四不由蹙眉,照理说不应该啊,以星君的能力,就算找不到,也该有个信才是。   “走,我们过去看看。”商四当机立断,然而他还没走出旅馆大门,就被大堂里一个戴着帽子的身影吸引了全部目光。   他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嘴巴微张着要多惊讶就有多惊讶。能把商四惊讶成这样,可不简单,陆知非不由也看了那个男人一眼,然后沉默了。   那男人显然也看到了他们,黑着脸站在那边不说话。那阴郁肃杀的气场,吓得周围人没一个敢走近他十米范围内,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拿刀出来捅人。   “咳,我们走吧。”商四摸了摸鼻子,抬脚往旅馆外走。   陆知非和道士沉默着跟上,三人路过那个男人身边,停都没有停。然后等他们前脚都跨出大门的时候,那男人终于忍不住了,怒道:“你们是假装没看见我吗?”   商四的脚步顿住,回过头来,“呀,原来真的是星君啊。”   他快步走到星君面前,好像刚刚才发现他一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仔细打量着他,“朋友,你遇到龙卷风了吗?”   如果不是遇到龙卷风,商四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能把星君那一头宝贝长发变成像现在这样被狗啃过似的。这造型实在……很前卫。   商四哪壶不开提哪壶,星君的黑气都快冲破云霄了,“闭嘴。”   对于星君来说,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可乱。   可现在……想到这里,星君不由恨恨地瞪了一眼道士,瞪得道士犹如寒芒在背,可又一头雾水。   这又关我什么事?   结果,还真是道士的锅。四人重新开了一个房间,没有外人,星君沉着脸,总算不情不愿地交待了昨天他在虞山顶的收获。只是他也不肯细说,随手把一个东西扔给商四,就继续坐在旁边充当一座生气的石雕。   商四拈起那东西一看,“断掉的琴弦?”   随即他明白了,道士也明白了,只有陆知非不甚明了,于是商四忍着笑解释道:“当初虞涯在那里布过一个七弦杀阵,我想,星君的头发一定是被这根琴弦里残余的剑气给割断了。”   “哼。”星君冷哼一声,“若不是我一时大意,区区一根琴弦能奈我何?”   “好好好,你一时大意。不过你能不能转过头去说话,你这个发型,真的让我很想笑。”商四无奈,他是真的很想笑,天知道他憋得有多困难。   陆知非以为星君要暴起打人了,结果他竟然真的板着脸转了过去。陆知非看着他孤单的背影,和那头参差不齐的轻轻摇曳的头发,仿佛看到了一颗受伤的心灵。   可是真的好想笑。这一定是商四的错。   这时,商四把琴弦递到道士面前,“物归原主。”   道士看着琴弦,暗自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准备,这才伸手接过。指尖触碰琴弦的那一刹那,平地风起,商四早有预料地伸手护住陆知非。   陆知非骤然被挡住视线,什么都没看到,只听一声轻微淡远的琴音像是从九天外传来,余音袅袅,却又只此一声,孤单寥落。   商四放下手时,道士已然握着那根琴弦闭上眼,仿佛又再次沉睡过去。只是陆知非看着他轻颤的睫毛和不自觉握紧的双手,知道他或许只是再次陷入了某段回忆中去。   “先等着吧,这次花的时间估计会久一点。”商四说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向陆知非,“下去吃东西?”   陆知非看了眼道士跟星君,随即站起来跟商四出去。关上门,陆知非忍不住问:“琴弦里的东西,是什么?”   陆知非想起南英的那把昆梧琴,南英说虞涯曾教过他弹琴,可那七弦杀阵又是怎么回事?   “还记得我说过南英是因为虞涯受了重伤,才带他回到昆仑山的吗?”商四一边走,一边缓缓说着。   “你是说,虞涯在那里经历了一场大战?”   商四点点头,“没错,我后来了解过,这事儿跟蓬莱阁折剑还有些关联。当年虞涯离开蓬莱阁后,折剑仙名声大噪。邪魔歪道被打退了,可不代表他们就会偃旗息鼓。而且当时被虞涯打退的那些人里,除了那些武林正道口中的魔教人士,还有妖怪。江湖上对虞涯有多少赞誉,这些妖魔心里就对虞涯有多少恨意。而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房间里,星君看着道士,神色复杂。   琴弦里的剑气割断了他的头发,让他怒不可遏,但也借此让星君窥探到一些当年的情景。他渐渐开始明白,为什么南英会如此割舍不下虞涯。   一起走过万里山川,又一起经历过生死,看过虞山顶上那场潇洒纵横的琴杀,那个单纯的小傻瓜,眼里哪还容得下别人?   走廊里,陆知非略显诧异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逐渐飘远,“你是说,有人在背后捅刀子?”   “蓬莱阁折剑成就了虞涯的名声,可有人心里不痛快啊……”   声音远去,房间里顿时又陷入沉寂。   道士紧握着琴弦,眉头渐渐蹙起。无数纷杂的画面向他涌来,那种熟悉却又陌生的感觉再次笼罩了他的心头。   忽然,一道破风声袭来,他猛地睁眼,就见一抹寒芒自窗边刺入。他连忙后仰,右手下意识地将身边人揽到身后,那寒芒便擦着他的鼻尖而过,深深钉入床柱。   匕首震颤着,发出嗡鸣。   他急忙向后看,待看到南英还好端端地站在他身后时,才松了一口气。   南英有些紧张地抓着他的胳膊,但所有的害怕都被他小心而拙劣地藏在眼底,面对着虞涯的时候,仍笑着说没事。   虞涯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遭到追杀,一次又一次,仿佛连绵无止境。若是孤身一人,虞涯便没什么可怕的,可是南英……   他似是下了决心,拉起南英的手,“走!”   然而弥漫的黑影已然从客栈的门窗里蔓延进来,旅客们或在堂下吃饭或在房内酣睡,还对此一无所知。   虞涯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否则难免殃及无辜。   于是却慈剑出,虞涯一手拉着南英,一手持剑,剑光所到之处,黑暗如潮水般退散。而那张俊朗的脸上,已满是坚毅和肃杀。   既想要我的命,那便来杀吧。   虞涯虽坚守正道,但却并不迂腐。   杀人者人恒杀之,若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那世间人人可成佛,还要手中之剑何用?!   却慈剑光芒大方,黑影凄厉叫嚷着,再度退散。道士提剑站在堂内的护栏上,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这便是……虞涯的道么?”   折剑,亦或杀敌,都坚韧不可摧。   忽然,四周惊呼声起。   “看那把剑!”   “是却慈啊!那这不就是、不就是那个折剑仙吗?”   “天呐我竟然在此处碰见了折剑仙虞涯……”   “……”   道士向四周看去,那一张张激动的脸,让他不由一怔。   握着剑的手,越来越紧,周围的声浪将他包围,他不由想起很多画面。   他在茫茫人海中走着,却无一人再识得当年仙君。   他茫然地想寻一个地方栖身,可又被驱使着奔赴昆仑。   亦或是他在天桥底下寻人算命,却换来无数冷眼……   生活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他拥有着虞涯的所有记忆,却像看着别人的故事,再也没有了代入感,因为那个折剑仙离他太过遥远了不是吗?   他开始愤愤不平、心有不甘,他渐渐开始痛恨这个名字,丢掉他的勇气、坚韧,和所有跟虞涯有关的一切,他觉得这样就好了,可是……   他还是去了昆仑,因为他的心告诉他要去那里。   因为他就是虞涯啊。   那些无论如何也无法磨灭的东西,还埋藏在他心底深处,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又幡然苏醒。   “虞涯、虞涯!”南英焦急地呼唤着他名字,虞涯顿时从那漫长的深思中回过神来。他跳下护栏,看着南英担忧的神色,语气温和,“南英,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你要去哪儿?我跟你一起去!”南英赶紧拉住他的袖子,深怕他丢下自己。   虞涯摇摇头,“你去虞山顶等我,一个月后,我一定去找你。”   “可是……”南英仰着头看他,眼眶红红地满是祈求,“我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也会法术,我可以保护你,真的……”   然而南英的话还没说完,就忽然被虞涯拉进他的怀里。渴望已久的温暖怀抱让南英傻傻地愣住了,然后他就听虞涯说:“放心,一个月后,我一定会来找你。”   南英知道他心意已决,于是把头埋在他胸膛上,不敢叫他看见自己不争气的哭脸。他吸了吸鼻子,紧紧地抱住虞涯,“你一定要来找我啊。”   “一定。”虞涯在心里这样说着,而当他与南英分别时,眼前的画面又忽然一转。   临江的楼船,摇晃的烛影。从楼里传来的桀桀怪声,和滴血的却慈剑,都昭示着此地的情况。忽然,破水声四起,十数道人影裹挟着水波和攻击向他袭来。   楼船晃动,四面皆敌。   虞涯却丝毫不退,却慈剑挽出一个剑花,提步,杀!   “他没事吧?”现世的旅馆房间内,陆知非感受到道士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骇人气势,不由担心。   商四随手把吃的递给星君,而后过来看了一眼,道:“没事,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估计虞涯也就回来了。”   陆知非会意,“这段回忆对他来说很重要?”   “应该说,对虞涯和南英都很重要。”一直沉默着的星君开口了。   陆知非看过去,星君就继续说道:“虞山在琴川,那里有个特殊的地形。琴川古城与一般城池形状不同,它是椭圆形的,而且人类又挖了七条运河穿城而过,所以,它的形状就像一把七弦琴,谓之琴川。虞涯离开南英后就开始反杀,背着七把剑,连挑敌人七处老巢,然后一路将他们引到琴川,再将这七把剑分别投入七条河流里,把整个城池布成了一个大杀阵。”   七弦杀阵,以城为琴,河流为弦。琴弦动,而剑气杀。   南英在虞山顶等了小半个月,仍然没有看到虞涯的踪影,心里焦急又担心。而这一日,正当他按捺不住想要下山找人时,他忽然看见远方有乌云蔽日。   南英是树妖,对于天地元气的变动异常敏感,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那黑色云层中的恐怖气息,小脸顿时变得煞白。   那股气息太可怕了,究竟是汇聚了多少妖怪才能形成?   南英不知道,他只想知道虞涯在哪里?这群妖物的出现一定跟虞涯有关系!   乌云逐渐往城池上空聚集,天光慢慢被侵蚀。南英急得团团转,可他是个不会打架的桃妖,根本无计可施。即使他现在冲上去,恐怕也只有灰飞烟灭。他是单纯,可并不蠢。   虞涯或许还没事,否则黑云应该已经散了。   而就在这时,南英看到有几道亮光自那乌云中射出,直往地面坠去。   是剑!那是剑!   “虞涯!”南英在山顶大喊,风声将他的呼喊带向远方。   有呼喊,必有回应。虞涯听到了,于是却慈剑破开重重拦截,终于带着它的主人前来赴约。   然而虞涯几乎是从半空砸下的,一身皓月长袍染着血,袖口处尽是破损。南英急忙催动法术,桃枝疯长,在接到他的那一刻又变回柔软的手臂,将昏迷着的虞涯紧紧抱在怀里。   “虞涯!虞涯!”南英担心极了,抬头看,就见黑云像是有了目标,开始朝他们这边涌来。而在南英的感知里,不光是天上,还有很多气息在山脚下赶上来。   南英咬咬牙,他用桃枝把虞涯固定在背上,拿起了却慈。然而就在他准备迎敌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从背后伸过来,按下了剑,“这种事,让我来做。”   南英怔住,回头看见已经苏醒的虞涯,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眶红红的,哭着,却又笑了出来。   虞涯却是来不及安慰他,问:“我托你办的事,办妥了吗?”   南英连忙点头,桃枝甩动,将藏在旁边草丛里的一把古琴拿了过来,“给你。”   琴名昆梧,虞涯在分别之时托南英带到这里,如今这把琴又回到了它主人的手上。那么,也是时候做一个了结了。   虞涯盘坐着,将琴放在膝上,敛气、静心、闭目。   南英看看仿佛入定一般的虞涯,又看着几乎快到头顶的黑云,还有林子里越来越近的破风声,一颗心紧张得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而就在这时,虞涯终于睁开了眼。手指拂动,一道琴音自指尖响起。   琴音悠远,像无形的涟漪扩散开来,毫无阻碍地穿云而过。敌人攻势未阻,猖獗的笑声伴着无尽的杀意袭来,像是对虞涯的嘲笑。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道波动自山下传来。琴川的百姓们还在仰头看着突如其来的乌云,抱怨着这好端端的天气怎么又忽然下雨时,缓缓流淌的河流忽然开始了剧烈的涌动。   一道、两道、三道……无数的剑气破水而出。那剑气足有数十米长,每一道几乎都横贯整个城池,然后狠狠地劈向黑云。   “铮——!”琴声急促,肃杀之意顿时弥漫整个天际。   越来越多的剑气切割开黑云,天光从那些破开的洞里透出,光与暗不断交织着,阵阵怒吼和哀嚎声从四野传来,恍如末日。   南英的眼中却异彩连连,这般场景,在他枯燥的前半段人生里,何曾见过?   他转头看向虞涯,这个衣衫染血,眉间染着风霜和疲惫,却仍镇静抚琴的男人,手指拂动间便将敌人斩杀剑下,那是何等风采。   他想,这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虞涯。   他无比确定,他找到了四爷曾经说过的,属于他的盖世英雄。 第62章 折琴记(八)   所有的幻像消失,尘封的双眼终于睁开。   只消一眼,陆知非就知道那是虞涯回来了,那双眼睛里,仿佛有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然而陆知非还没高兴一会儿,虞涯就忽然吐出一口血来,外放的气场快速缩回,忽然间就弱了下去。只是虞涯的眼神仍然坚毅,他随手擦掉唇边的血,站起来。   “我要去昆仑。”这是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行,你跟我回去。”星君拒绝得斩钉截铁。   “我必须去。”虞涯却也坚决,两人对峙,谁也不让。   气氛一时僵硬,陆知非看了眼商四,商四这才慢悠悠地走到两人中间。他只是往那儿一站,僵硬的气氛瞬间被打破,随即他看向虞涯,“给你半分钟,你可以尝试说服我。”   虞涯毫不畏惧地直视商四,“我想再去那里看看,或许只有重新再走一遍当年的路,我才能做回真正的虞涯。况且,那里有我想要给南英的东西。”   商四歪着头打量了他一眼,随即微微一笑,“好吧,你说服我了。”   “商四!”星君现在只想尽快带虞涯回去,唯恐有变。   “别着急,左右也不差这点时间,我看着他不会有事。”商四耸耸肩,目光越过窗沿看向远方,“而且我们也确实需要回一趟昆仑山。”   半日后,昆仑山。   前两天的那场大雪崩让山顶看着像秃了一块,但是经年的严寒累积,仍然寒意彻骨。陆知非其实一直觉得这景象很神异,因为昆仑山向阳的那一面,也就是道观所在的地方是温暖的,四周朱红翠绿,一如他想象中仙山的模样。但是后山洞穴这边,终岁严寒,那雪像是从来没有化过,倒是另一种仙境的模样。   虞涯的脚步略有些匆匆,直到快走进山洞时,才又忽然慢下来。   回忆的气息渐浓,那些乱石里散落的枯树根就像旧日伤口上脱落的痂。以往他一次又一次回到这里,却像看着别人的故事,逐渐感受不到其中那份刻骨铭心的痛。   可现在那种痛又回来了,会痛,说明他还活着。   陆知非就见虞涯忽然在洞穴边跪下来,不顾脏乱,双手拨开那里的碎石,甚至用他那柄威名赫赫的却慈剑挖开那里的泥土,像是在找着什么。   谁都没有去阻止他,不消片刻,虞涯的衣袍和双手已经满是泥土,而他也终于挖到了他想看到的东西。   那是一截腐烂的根,它深深地埋在泥土里,不知年长。而虞涯的手已经摸到了泥土下的岩石,那些纤细的一碰就烂的根系就长在岩石里,而那些岩石冰冷又坚硬,毫无柔软可言。   虞涯挖着泥土的手顿住了,他双手捧着那些腐烂的根系,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一年的风雪。   他为了永绝后患不惜布下七弦杀阵,可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重伤,难以想象的重伤,让虞涯几乎透支了自己的生命,才将琴曲奏完。   他本可以坦然赴死,因为布下七弦杀阵本就是他顺应道心所做出的选择,可是南英又该怎么办?   昆仑山顺应天道而生,绝不会为了虞涯违背天命。   虞涯还记得迷迷糊糊之间,他看到南英跪在出阳观前叩首,倾颓的楼观仿佛下一刻就会压下,压得小小桃妖瑟瑟发抖。   然而南英不肯退,那便是整个昆仑山,都不能拿他怎么样。   师父出来了,他在叹气。   他说天命不可违,想要获得什么,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然而南英那时还听不明白这句话,他只希望能救虞涯,别的什么也顾及不了了。   于是他们在后山的洞穴里,一待就是很多年。   虞涯还记得南英第一次到这里时,眼眸中流露出的担忧和畏惧。他自小长在如诗如画的江南水乡,哪里见过这样的风雪?   他还记得南英跑到白玉台上窝在他身边抱着他,喃喃地跟他撒娇说:“好冷呀。”   可是隔天,他就在洞口扎了根。柔软的根系破开泥土,深深地扎进冷硬的岩石里,汲取着微薄的养分。虞涯躺在白玉台上不能动弹,但他能感知到周围发生的一切。   树扎根了,花开了,蓬勃的生机源源不断地输送进虞涯的体内,也为他挡住了外面的风雪。   可是多冷啊,他能感觉到南英在发抖,他被冷硬的岩石包裹着,动不了了。唯有偶然飘落的桃花会飘到白玉台上来,轻轻拂过虞涯的脸,好似在跟他说悄悄话。   一年又一年,洞穴里都静悄悄的,再没有声响。   虞涯起初还能听到花开花落的声音,可是渐渐地也听不到了,黑暗袭来,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醒了,身体奇迹般地恢复了大半。他走到洞口站在那棵桃树下,抬头看着枝桠上零落的桃花,却发觉自己的心毫无波澜。   就好像这一切都跟他无关了,心变成了一颗冷硬的石头。   他听到自己跟南英说:“你该走了。”   “这里不适合你,去更温暖的地方吧。”   “我不需要人陪我。”   起初小桃妖还会笑着黏过来跟他说话,然而虞涯那会儿心里只有剑,他看着南英,莫名有些烦躁,于是只能更多地将心思放在练剑上。   这世间七情六欲只能徒增烦恼,若要追寻大道,怎能有所牵绊?   于是虞涯时常离开山洞,要隔一段时间才会回去。他每次都觉得下一次回去的时候,南英一定已经走了,可每次他都还在。   最后一次去的时候,他记得南英蹲在洞口的老地方,像只在雪中迷路的可怜的兔子。虞涯看到他眉上沾染的雪花和冻得发白的唇瓣,沉寂的心海终于泛起波澜,他忍不住把他拉起来,“我送你回去。”   南英看到他,微微牵动嘴角笑了笑,“你回来啦,我等你好久了。”   “别这样。”虞涯声音冷硬。   别这样对着我笑,这不对。   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我在动摇?   为什么要偏离既定的轨道?不,不对……   有哪里不对……   虞涯的心神忽然剧烈地震荡起来,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怀疑,这种怀疑近乎要把他的心撕裂成两半,然而这时,南英忽然轻声问他:“你觉得剑道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虞涯紧紧握着却慈,愣怔着,无言沉默。   然而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南英又笑了笑,“这里好冷呀,所以我要走了。”   他在笑着,眼眶红红的,却倔强地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说:“我不要你送我走,我自己走。”   于是地面开始震动,岩石开始崩裂,南英迈开早已僵硬得快要失去知觉的双脚,深埋在岩石里的根系根根断裂,那是清脆的、又透着一丝绝望的声音。   “不、不要……”虞涯向他伸出手去,可是南英紧接着后退了一步,躲过了他伸出的手。   而就在他这走动间,最后一朵桃花从光秃秃的枝桠上落下,洞口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满目疮痍。   断裂的根系从泥土中翻出来,有好些已经开始腐烂。   虞涯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裂开了,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冲破束缚,而就在他这愣怔间,南英已然走上了那条羊肠小道。   然后虞涯就看到漫天的风雪将他带往悬崖之下,他想要伸手去拉他,却看见南英宛如枯木般迅速失去神采的眼睛。   “南英!!!”   虞涯一下子醒了,仿佛从一个冗长的噩梦中苏醒,而冰冷的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   “哼。”忽然,星君一声冷哼,让他一怔。   他回过头,看到那三人站在自己身后,才蓦然发现,原来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虞涯握紧了掌心里的树根放在胸前,朝星君点了点头。   星君却冷着脸别过头去,兀自走到一旁的石头上坐下,不搭理。但他刚才那一声冷哼,还是让陆知非听出了一丝暖意。   他转头看向外面皑皑的白雪,心想:风雪不再迷人眼的时候,还是很美的吧。   这时,商四捏了捏他的掌心,“你在外面看着他们两个,我进去给那白玉棺加一层封印。”   “封印?”   商四眨眨眼,“我们早晚要去见柳生,这可是我们的大筹码。”   陆知非了然,随即点点头。   在等待商四施加封印的时候,虞涯平复了心绪,又开始挖土。陆知非有点儿担心,就走过去看,结果就见虞涯从某个标了记号的地方挖出来一个小的楠木箱子。   “这是什么?”陆知非问。   虞涯一边用袖子细心地擦去箱子上的泥土,一边回答道:“这是我在找药的时候,顺带搜集的一些小玩意儿。”   “给南英的?”   “嗯。”   这时星君那边又传来一道冷哼,“别以为送一些小东西就可以讨他欢心,我送的东西比你多多了,也更好玩。”   虞涯也不生气,就回了一声“是”,语气里还带着一丝尊重。   他这样子,让星君反倒更不得劲,在旁边不知道生的什么气。陆知非微笑着看过去,“我记得商四常去的那家君君理发店还开着,星君回去的时候,要不要也去剪一下?那边师傅的手艺还不错。”   星君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又问:“真的不错吗?”   “真的。”陆知非点头。   星君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临了又开始不断往外冒话,“他现在口味比较奇特,你必须跟着他一起吃。”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虞涯认真听着,然后点头,“我知道了。”   “他怕冷,房间里一定要时刻燃着炭火。”   “我明白。”   “他晚上时常睡不好,你不能晚归。”   “好。”   “他……眼睛不好,如果他不愿意,一定不要摘下他的缎带。”   听到这里,虞涯的指尖微颤着,良久,才点了点头。   他忍不住去想,如果那天他拉住了南英,会怎么样?   他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地出了神。星君见他发呆,还挺担心的,觉得是不是这几日融合的后遗症,脑子坏掉了?   那可怎么办?   而这时,天边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鸟鸣,星君看过去,就见青鸟朝着这边振翅飞来。   “哎哟,你们在这儿啊,叫我好找。”青鸟在陆知非身边降落,化成人形拍了拍身上的露水,“我都绕着昆仑山飞一圈了。”   “谁叫你送信来了?”陆知非疑惑。   “是南英啊。”东风笑着,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个古旧的信封。   听到南英的名字,虞涯顿时回神望过来。   陆知非展信扫了一眼,便微笑着递过去,“看看吧。”   虞涯定了定神,郑重地接过信,展开信纸,就见那熟悉的娟秀字迹跃然纸上。   诸位:   外面虽好,也须记得归家。生日请柬已送出,再不回来,我可生气了。再者,四爷你拐走知非甚久,快快还来,否则你家太白太黑日日水淹我的小院,该如何是好。   南英   虞涯伸手轻轻抚着信上的落款,嘴角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   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如果有,那一定是神的悖论。 第63章 折琴记(九)   开满桃花的小院,青鸟去了又来,翅膀扇动间带起阵阵清风,拂过廊下那人垂落在脑后的白色缎带。   “南英,又在外面晒太阳啊。”东风化作人形,一点儿也不见外地在旁边坐下,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   这时,南英递过来一杯茶,东风咕咚咕咚地喝了,好不舒爽。他很喜欢来南英这儿,在他林林总总的顾客里,只有南英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给他递过一杯茶,或一碟点心。   跟他随便唠几句嗑,就能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   “哦对了,你的回信。”东风从小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   回信?南英随手接过,这时太白太黑听见声音从屋子里跑出来,“呀!东风东风,陆陆回来了吗?回来了吗?”   “没有呢。”东风看见两个小胖子就乐呵,一手一个使劲儿揉着他们的脑袋。太白太黑瘪着嘴躲他,一路小跑着藏到南英的袖子底下,然后露出一个头来,“大骗子!不是说会把陆陆带回来的吗?”   “好啦好啦,他们很快就回来啦,我就是比他们早走一步。”东风只得安抚。   太白太黑这才哼唧唧地表示原谅了他一点,东风摊手表示冤枉,眼睛却贼着呢,瞅准时机又把两个小胖子拖出来好一顿揉捏。   “嘤嘤嘤被非礼啦!”   “救命呀!”   好一阵闹腾,东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留下太白太黑两个小胖子瞪着腿躺在走廊上嘤嘤嘤地喊着被玷污了。   南英忍俊不禁,余光瞥见旁边的信封,这才想起来还有这茬。于是他拿起信,很随意地拆开信封,然而将信纸抽出来的刹那,一个熟悉的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   它慢悠悠地落在南英的衣服上,粉色的,小小一朵。   一朵干枯的桃花?   南英疑惑地将它拾起,指尖触碰到干枯花瓣的刹那,一股若有似无的熟悉气息缭绕在他的指尖,让他一愣。   这……是谁?   这种感觉好熟悉,熟悉得南英忽然觉得心跳加快。他忽然想到什么,急切地展开信纸,就见那苍劲有力的字体跃然眼前。   南英:   我是虞涯。   看到“虞涯”两个字,南英一怔,随后下意识地把那信合上。被缎带蒙着的双眼四下看了看,确定没看到什么人,这才把目光重新放回信上。   信还合着,南英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他不敢打开这封信,唯恐信上的字会飘走一般。他又惊喜,又害怕,这样枯坐了许久,才在太白太黑疑惑的询问中,小心翼翼地重新打开了那封信。   许久未见,不知你可安好。我知道我写这封信,实属冒昧,当日我弃你于昆仑山,后又因诸多缘由再未能见你,如今过去整整三百一十八年,已无颜面再求你谅解。   然而当年种种,纵诸世轮回不敢忘。我于年少轻狂之际遇见你,有幸得你相伴,却不知珍惜,更来不及将我的想法告知于你。如今想来,折剑或琴杀皆成云烟,唯有你当年音容,仍栩栩如生。   我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份情意,也许为时已晚。你给我的,我也怕是不能回报你万分之一。然而蹉跎日久,我更怕今生不能再见你一面。   明日我会来见你,若你愿意,便将门打开。若不愿意,只怪我来迟,唯愿来生你能再入我丹心。   虞涯   泛黄的信纸上,涂抹的痕迹到处都是,可见写信之人有多紧张和犹豫。字字句句都斟酌良久,才敢下笔。   南英攥着那信纸,呆坐了好久,迟迟不敢回过神来。等到太白太黑觉着不对劲,担心地拉着他的衣袖跟他撒娇,南英才忽然回神。那双枯木般的眼睛里渗出泪水来,濡湿了缎带,一滴一滴落在信纸上。   太白太黑急死了,“南英南英不要哭啊,太白(太黑)抱抱!”   两个小胖子抱着南英的手,小胖脸蹭着他,可担心可担心。他们记得主人说过,一定不能让南英哥哥哭,南英哥哥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不能哭。   然而南英的眼泪越哭越多,太白太黑慌了神,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南英就把他们揽进了怀里,抱着他们好似寻求着某种慰藉。   两个小胖子不动了,安静地让他抱着。   其实南英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以为自己可以放下了,直到此时此刻看到这封信,才知道有些人根本是放不下的。   当年他一门心思地追着虞涯跑,两人其实从未真的表明过什么心意,他有时甚至想,虞涯是否到最后也仅仅像星君那样当他是一个需要照看的弟弟。   而这封迟来的信,就像是终于给那段岁月盖了章。   吴羌羌以前说过,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同样也喜欢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开心的事情。   这样想着,南英又忍不住笑起来,那颗因为长久的病弱而变得愈发平静的心,开始不断地翻起波澜,然后雀跃得一如从前。   那种开心是从心底里滋生出来的,什么阴霾都无法将它阻挡。   太白太黑看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脑袋一歪,好难懂哦。   陆知非和商四一行四人是到快傍晚的时候才回来的,南英的生日就在后天,所以星君也在书斋暂住了下来。   至于虞涯,星君对此很不满意。你说人都要回来了,你写什么信呢?烦不烦?   黑着脸的大舅子每时每刻都很不开心,一想到他可爱的小南英即将投入那个臭道士的怀抱,而这个臭道士还是他去找回来的,就觉得浑身不得劲。   不过陆知非倒对虞涯的举动表示赞成,虞涯在这方面本就是矜持内敛的,更何况他跟南英分开那么久,先写封信也好。有些话当着面,或许反而说不出来了。   而且,还有一点很重要。   “趁现在还有时间,你需要好好拾掇一下。”陆知非用专业的眼光看,虞涯现在太不修边幅了。   既然是要去见心上人,怎么着也得打扮打扮。纵然不能打扮得像当初的折剑仙那般俊朗,也得干净整洁。   在书斋里,现在陆知非说了算。于是商四被命令着带虞涯和星君去剪头发买衣服,陆知非则抽空去见南英,小乔正好放学回来,于是就跟着陆知非一块儿去。   路上,陆知非关心了一句小乔的学业,问他在学校里跟别人相处得怎么样。小乔含糊了一句还好,不过陆知非却是记在了心里,打算等这件事过去,再跟小乔好好聊一聊。   到了小院,却不见南英。   崇明最早闻到两人的气息,大步冲出来,蹭着小乔的掌心围着他转。小乔一见到崇明,脸色就变和缓,如果不是学校不允许,陆知非觉得小乔一定会带着崇明一起去上学。   “南英?”陆知非一边喊着,一边走进屋里。   红英和绿萼迎出来,看到陆知非跟看到了救星似的,“知非你可回来了,快过来快过来!”   屋里,太白太黑隐约听到“知非”这两个字,耳朵顿时竖起来,“陆陆!”   “你们说他怎么了?”陆知非看着两个满脸担心的小姑娘,问。   绿萼抢先说道:“哎呀先生平日里最温和平静了,今天又是哭又是笑的,我们可担心了,就劝他去休息一会儿。可是他躺下没多久,又自己起来了,一会儿照照镜子,一会儿又愁眉不展的,知非你说先生这是怎么了啊?”   “对啊,”红英也蹙着秀眉,“不过先生今日的精神倒是不错。”   “你们别担心,我去看看。”陆知非温和地宽慰着,随即往珠帘后走去。结果两个小胖子连滚带跳地从里面跑出来,一左一右地抱住了陆知非的脚踝,怎么说都不撒手。   陆知非无奈,只好带着两个脚步挂件一起进去。   珠帘后,南英果然如同两个小姑娘说得那样,托腮坐在梳妆台前,很忧愁的样子。他手边就放着那封信,听到脚步声,他连忙把信往袖口里一藏,生怕别人看见似的。   “南英大哥。”陆知非笑着走过去,眼睛往他袖口里瞄了一眼,其意自明。   南英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红霞,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让你看笑话了。”顿了顿,他又问:“他……他现在是在书斋里,对吗?”   “嗯。”陆知非点头。   南英随即松了口气,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他在做梦。可随即他瞥见镜子里蒙着眼睛的自己,又沉默下来。   良久,他抬手摘下了眼睛上蒙着的白色缎带,有些不确定地问:“我的眼睛……是不是很恐怖?”   这是陆知非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一双已经完全失去神采,跟木头没有任何区别的眼睛。甚至于眼眶周围也满是木头裂开的褐色纹路,确实很恐怖。而且那裂痕似乎有扩散的趋势,很难想象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陆知非只是愣了那么一下,就走上去,从口袋里拿出另一条缎带,替南英遮住眼睛。一边给他打着漂亮的蝴蝶结,陆知非一边说:“虞涯也不是当初的折剑仙了,他这些年一直在走街串巷给人算命,那你会嫌弃他吗?”   南英愣住,随即摇摇头。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小桃妖了,很多事情明白了,通透了,便不需要再多讲。   他伸手摸了摸这条淡蓝色缎带上浅色的绣纹,有些讶异,“这是你自己做的?”   “送你的生日礼物。”陆知非问:“好看吗?”   “好看。”南英开心地笑起来。   于是这个夜晚,陆知非陪着南英在小院里聊天,商四带着虞涯和星君在书斋里喝酒,一轮明月,照两处相思。   翌日,开门桃影动,疑似故人来。   “叩叩。”敲门声起,虞涯略带紧张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往更严肃,“南英?”   南英就在门后,心扑通扑通快要跳出来。他伸手抵在门上,回头看了眼陆知非,好似终于找回了当年追着折剑仙满江湖乱跑的无畏,然后用力地将门推开。   “吱呀——”门开了,院里的桃花飘出来,缭绕在身侧,好似又将他们带回了从前。   虽然我们都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你丢了剑,我遮着眼,但幸好,我们还能再遇见。 作者有话要说:  疑似故人来那句,原句为开门复竹动,疑似故人来,我改了一下~ 于是这个故事大体就结束啦,当然后面还有,穿插着书斋日常~ 第64章 造作啊   幼稚狂:双方互不嫌弃,已成功订下终身,任务圆满完成,请领导检阅。   商四的短信,让陆知非不由会心一笑。他因为上午有专业课,不能请假,所以不得不缺席了虞涯跟南英的再会。所幸还有商四这个马前卒,态度诚恳,业务熟练,可以一用。   前面的老师看到陆知非竟然对着手机微笑,这可是个奇景,于是难得地调侃了一句,“我们陆系草这是谈恋爱了吗?”   其余人纷纷笑着打趣,课堂气氛很是活跃。但要说陆知非谈恋爱,他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同学第一个不信,就没见陆知非对谁假以辞色过,哪来的对象。   然而陆知非接下来的话,却注定要载入421班的史册。只见他放下手机,抬头,大方且微笑着说:“是啊,我谈恋爱了。”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三秒之后,哀嚎遍野,“是哪个小妖精拐走了我们班宠!”   “竟然连班宠都有对象了!”   陆知非敏锐地捕捉到重点,“班宠是几个意思?”   同学们再次安静如鸡。   陆知非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班有一个微信群,叫关爱班宠健康成长委员会。一个班总共21个人,群里有20个。   这时老师打破了沉默,“能不能跟我们说说,对象哪个系的啊?”   八卦是人类共有的财富,老师也想分一杯羹。然而陆知非可不想坦白得那么彻底,微笑着摇摇头,让一干八卦党为此神伤。   唯一知道内情的马晏晏为此觉得又幸福又痛苦,觉得自己不把八卦分享出来简直是一种罪恶,但是为了好朋友保守秘密,又让他觉得自己如同巨人一样高大。   没过一天,陆知非已经名草有主的消息不胫而走。这可是他们美院少有的能跟隔壁电影学院那帮俊男美女争锋的人物啊,他都有对象了,怎么能让人不着急不好奇?   大家都在猜,都在看,也不乏有人想到了妖怪书斋。不过很快就有人在路过时发现,书斋关门了。门上贴着一幅大红对联。   上联:有事儿滚,牛鬼蛇神莫要来。   下联:没事儿来,喝杯水酒也无妨。   横批:东家有喜。   这对联跟妖怪书斋这名字一样,有趣又新奇。而且看那龙飞凤舞的字,张扬至极,倒是很合年轻人的胃口。   不时有人停下来看,偶尔还能听到从书斋里传来的欢笑声,热闹得很。有人忍不住凑在门缝里往里看,但隐隐绰绰的人影很模糊,也看不仔细,可里面的声音和若有似无的香气,实在叫人很神往。   看不见、摸不着,那就更加想一探究竟了。   后退一步,恰好抬头看见匾额上那四个描金大字——妖怪书斋,没来由的,就感觉到一丝玄妙气息来。   然而外面的一切丝毫干扰不到书斋里的妖怪们,笑闹的笑闹,准备东西的准备东西,原本雅致安静的二层小楼充满了喧闹妖气,亏得书斋外有结界,才没有散溢出去。   “那、那个架子,就放那儿!”   “谁在偷吃?!”   “这小池塘也太碍事了吧,要不先填了吧?”   “填啥,我瞧着就挺好的,说不定还能泡温泉呢!”   七嘴八舌,妖声鼎沸。   这状况,直到书斋后面的那扇小红木门开启,才得以缓解。   陆知非穿过花厅,站在小院前的回廊上,跟一大群妖怪面面相觑。   左手边的树上,两只不知品种的又像猴子又像树懒一样的动物倒挂在那里,眨巴眨巴眼睛,手里拿着不知道哪儿来的果子。   池塘里,一个黑不溜秋的庞然大物坐在里面,匹配得就像坐在一个合身的大澡盆子里,两只脚翘在岸上,水漫了一地。   还有走廊上、书斋里、二楼,三只眼的、长尾巴的、变了身的、没变身的,妖魔鬼怪齐聚一堂。   亏得陆知非心理素质过硬,一张脸仍能保持波澜不惊。   “人类!”   “这里怎么会有人类!”   “他哪里进来的???”   “这谁啊?瘦瘦小小一只都不够吃啊。”   ……   商四显然不在,沈藏是二十四孝好男友,通常都不在,吴羌羌和小乔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但只要这里是商四的地盘,就没人能伤得了陆知非。   这很好。   陆知非跨前一步走进院里,扫了一眼他昨天刚刚打扫好的地面,维持着主人家应有的客气,说:“各位,远道而来,玩得开心吗?”   “呃,还挺开心的啊。”前方传来回话,但是陆知非没看到人。   他微微蹙眉,左右看了看,才忽然在他脚下看到一个白胡子小老头,体型也就比太白太黑大那么一点点,正吹胡子瞪眼,“我在这里呢,人类你看哪里!”   “抱歉。”陆知非表示歉意。   白胡子小老头狐疑地瞅着他,“人类,你哪里来的?这里可是四爷的地盘,劝你快快离去,这里可是会吃人的!你居然敢闯进来,简直胆大包天!”   小老头话音落下,躺在澡盆里的仁兄张开血盆大口配合得嚎了一声,其他的妖怪们也都虎视眈眈。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眼前这个小小人类好像一点都没有被他们吓到,平静得像庙里的佛。   “多谢提醒,但我还有几个问题,问完就走。”陆知非不退反进,走前几步,拎起地上一个被压扁的纸灯笼,“这是你们弄坏的?”   “是又怎样,人类我告诉你你再不走我真的不能保证做出什么事情来……”旁边一个长尾巴的,忽然就把自己的尾巴给拔了下来,放在手里当武器,亮出獠牙瞪着陆知非。   陆知非淡定地指了指地上,“你的毛掉了一地。”   尾巴兄:“……”   “这个很难扫。”陆知非继续说。   也许是陆知非的语气真的太镇定,表情太一本正经,尾巴兄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挠了挠头,“那个,我最近正好在换毛……”   此时陆知非又瞥见旁边红柱子上明显的抓痕,“谁干的?”   鸦雀无声。   随即有妖反应过来,“你这个人类真的很奇怪哦!莫名其妙闯到妖怪堆里来,莫名其妙地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你很奇怪诶,你都不怕吗?!”   “对啊对啊,最正确的反应不应该是——啊!天呐!居然是妖怪,这个世界上居然有妖怪!天呐!好可怕!”   群妖激动,陆知非不再浪费时间,拿出手机拨通了商四的电话。很快,商四带着些许浪荡不羁风流意的声音就从里面穿出来,“圆圆想我了?”   “限你一分钟内给我回来,否则绝交。”说完,陆知非直接挂断电话。而电话那头的商四,一头雾水,想半天也没有想出来他哪里做错了?   而等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书斋,看到院子里的乱象和陆知非冷着的脸,就什么都明白了。大魔王很生气,非常生气,周身的黑雾就像大不列颠的蒸汽。妖怪们面面相觑,很惶恐,非常惶恐。   不对啊,那人类怎么把大魔王给招回来了?   然而这时大魔王一声怒吼,把所有妖怪的小心思都给震飞了,“鹿、十!你给我滚出来!”   没人应答,但是一阵悠扬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铃声从二楼飘来,“来啊~造作啊~反正有,大把时光~~~啊~痒~~~”   这可真是,别具一格的回答。陆知非想,这是一位真的勇士。   只见下一秒,商四就已经出现在二楼走廊里,砰砰几声,陆知非都没看清楚上面发生了什么,商四就已经拎着一个人回来了。   那人鼻青脸肿的,看起来像已经被揍死了,可看到陆知非,又忽然诈尸跟他打了个招呼,“嗨。”   阿弥陀佛。   最后商四当然是把所有妖怪都交给陆知非发落,以讨他欢心。只有那个鹿十,被严禁进入陆知非百米范围之内,按照商四的话来说,圆圆纯洁的内心,是不可以被污染的。   半个小时后,整个书斋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型劳改所,所有妖怪都动起来,扫地的扫地,挂灯笼的挂灯笼,洗菜的洗菜。   可怕的典狱长还在后面催,他有着铁面无私的精神和一双极其毒辣的眼睛,能看穿世间一切虚妄。   “不要藏了,把洗坏的鸡蛋交出来。”   “你的爪子好像很锋利,去杀鱼。”   “你在干嘛?这个糖,你现在不能吃。”   ……   今天就是南英的生日了,接到请柬的妖怪们大多都已如约而至。生日会的地点就定在书斋,有商四在,即使那么多妖怪聚集,也能保证不出问题。   很快吴羌羌回来了,她带来了烧烤摊的御厨和他的专业厨具。妖怪食量大,陆知非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而且商四这个小气的,也不可能让陆知非做菜给那么多妖怪吃。   晚上七点,星君带着南英和虞涯如约而至,还有没来的客人也都陆续赶到。一盏盏灯笼亮起来,沉寂过百年的书斋,终于又开启了新时代第一场群妖宴。 第65章 群妖宴   明月高悬,漆黑夜纱遮住星辰。   快来啊,快来啊,这里有美酒佳肴,这里有妖气缭绕。   脱去你的外壳,尽显露出原形,大的小的,丑陋的美艳的,凶恶的善良的,都来者不拒。   因为这里有个大魔王啊,你打也打不过他呀,坏也坏不过他。   你只管吃呀喝呀,只小心别被他揍成猪头。   “来呀~来呀~有朋自远方来~”太白太黑互相勾着对方的臂弯,空着的手各拿着一把小折扇挥舞,在二楼的护栏上扭啊扭,稚嫩的嗓音唱着不知什么奇怪的腔调,“吃呀~喝呀~管他山崩地也裂,我自仰天长笑去~~去呀去呀~去逛那怡红院~~南边的公子北边的娇娘~~妙哉哩个妙哉~~~~~”   流苏晃荡,铜铃声响,烧烤的烟雾升起,笼了那欲遮还羞的明月。   打东边,来了个穿白色风衣的俊俏公子,一身清贵笑容迷人。但是漂亮的姑娘们要小心,他的指甲跟他的手术刀一样快。   打西边,又来了个踩着高跟鞋的美娇娘,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情,当然也能随手洒下一场倾盆大雨送你回姑苏老家。   最让人又爱又讨厌的当然是东北来的款爷,带着八个小弟抬着两大箱贺礼,一个一个震动,声势浩大。   不过再大的款爷见了商四也得蔫巴,“快快快!把东西放下!”   随后九个人一溜排开,中间的款爷光头锃亮,“四爷爷好久不见啊。”   说完,款爷又细心地看到商四身边坐着的陆知非,目光在他眉心的朱砂痣上掠过,随即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四姑奶奶好。”   款爷是个细心人,叫奶奶不如叫爷爷好听,不如叫姑奶奶,反正一切辈分在商四这个老不死面前就如同一个屁。   陆知非正在倒酒的手一僵,商四笑得歪倒在他身上。   楼上跳舞的两个小胖子看到主人那么开心,也乐呵呵地跳起了海带舞,“姑奶奶呀~姑奶奶~”   回廊上,汉代的小案几一溜排开,南英、虞涯、星君、小乔等等,还有远道而来的各个大妖们,有人憋着笑,有人已经笑了来。   小乔拿起面前的碟子放在崇明面前,推了推眼镜,月光下那是清冷的小少爷范儿,“来,给你四姑奶奶送去。”   可陆知非又不是寻常人,作为这里唯一的纯种人类,他必须为人类代言。   陆知非放下酒壶,“你迟到了,罚酒。”   顿时院子里群妖亢奋,“罚酒!罚酒!”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商四待久了,陆知非的气势节节攀升,说出来的话愈发有分量。再一瞧,那清冷的脸上眉心一点朱砂痣,清澈乌黑的眸子扫你一眼,小心肝登时一颤。   好看。   好看。   真好看。   然而大魔王慵懒肆意地靠在这尊玉佛身上,大手揽着人家的腰,眼珠子一瞪,“统统罚酒!”   旁边还顶着一对熊猫眼的鹿十顿时起哄,“喝啊喝啊,造起来!”   真熊猫糖宝隔着一个座位吃着新鲜的竹子,吃得肚皮朝天,抬起两只脚来,“造起来!”   此时的小水池已经变成了一个大酒池,商四和星君贡献了不知道多少的藏酒全倒在这水池里,喝了半天也不见水位降下去多少。   酒气和烧烤的香气混在一起,熏得太白太黑还没喝就醉了。扭着小胖腰一个不慎从栏杆上跌下来,砰砰两声砸在先前拿水池当澡盆的那个大妖怪肚子上。   这肚子软得很,还有弹性,两个小胖子非但没摔伤,还开心得在上面蹦了起来。你一唱,我一和,好不乐呵。   “我说这月儿呀!”   “你真美!”   “最美也比不过呀!”   “小陆陆!”   “咿呀咿呀喂~”   “小陆陆!”   那厢商四圈着陆知非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笑问:“小陆陆是谁的呀?”   太白太黑拉着小手儿转了个圈,脑海中响起海浪的声音,“是太白太黑的呀!”   “好大的胆子,竟然觊觎你们四姑奶奶!”商四剑眉挑起,却不是真怒。   可今儿个太白太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醉了,竟然敢跟商四叫板,扭着屁股跟商四做鬼脸,引得妖怪们一片大笑。   “这两个小胖子真是越来越可爱了。”美艳的女人咯咯笑,陆知非看过去,就见她朝自己眨了眨眼睛,眼神里像藏着小钩子。   商四说过,这是个蛇妖,名唤水月。   坐在蛇妖旁的是个医生,北京本地妖,本体是株白藤,所以他的人类名字就叫白藤。   吴羌羌跟白藤是可以一起泡吧的兄弟,但是她单方面讨厌水月。原因无他,水月老是调戏吴羌羌,见一次调戏她一次。   所以今天吴羌羌坐得离水月远远的,隔空叫板,“可爱也不关你啥事儿啊,你个奔波儿霸!”   奔波儿霸是吴羌羌给水月起的爱称,因为水月胸大。   水月则每次都用魅惑勾人的嗓音喊她“小鸡妹妹”,这仇可大了。   不过今天水月跟吴羌羌中间还坐着个小乔,看见唇红齿白的小少年,水月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哟,这是谁家的小少爷啊?长得这么俊。”   小乔坐得端正,一点儿也不像商四盘坐着那样放浪形骸,而是标准地端坐着,手里拿着小酒杯小啜,一身贵气浑然天成。   如此良宵美景,俊俏公子,跟幅画似的。   可崇明也不是吃素的,雄性的本能让他在小乔周围划出一圈不可侵犯的领地,谁要是敢踏进来半步,他铁定把人撕碎。   崇明现在的体型可已经比一般的成年大狼狗还要大,凶猛非常,即使他坐着,看起来都要比身为主人的小乔高大。也只有在小乔叫他的名字,或轻轻抚摸他头顶的时候,他才会盘伏在小乔脚边,显得温和无害。   陆知非遥想第一次见面,崇明还是只可爱的小奶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全恢复,化成人形。   水月看看小乔又看看崇明,一阵可惜。这时鹿十拎着酒壶摸过来,找她划拳。这可是水月的好搭档,两人一拍即合,豪迈的酒令随即响起。   “淫荡!淫荡!谁淫荡啊你淫荡!谁淫荡啊我淫荡……”   “粗俗!”吴羌羌表示鄙夷,还是藏藏好,水月一看他,他就顶着一张嘲讽脸念金刚经,可把水月气着了。   但十分钟后,吴羌羌也开心地加入了淫荡大军,浪得飞起。   那厢太白太黑已然坐上了特快专机,骑在一只乌鸦的身上在小院上空盘旋。无奈的是乌鸦也喝得微醺,飞得时高时低,时而还来个点水而过。   一不小心坠机了,树上的妖怪来了个猴子摘胖鱼,太白太黑被半空截住。两妖怪又把手一甩,两个小胖子像蹦极似地蹦在大妖怪的肚子上。   英勇跳跃!   “咻——!”两个小胖子被吃得鼓起来的肚子一下弹了起来,直弹到商四的桌上,屁股刹车。酒壶摇晃,筷子落地,小胖子还在咯咯地笑。   商四赏他们一人一个爆栗,这时,被太白太黑两个英勇跳跃砸了一下的大妖怪捧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吐出来的酒气凝成一团云,飘飘悠悠地飞上半空。   “哎哎哎我来我来!”长尾巴兄急吼吼地冲上去,打了个响指,一团妖火便在他指尖升起。就见他把手一甩,“去!”   火苗射向云团,本是拇指那么大一小团幽火,在触碰云团的那一刹那,忽然火光大放,整片云都烧了起来。   不过这烧起来也不是真的有明火蹿出,那火像是在云团里烧,烧得整个云团红艳艳的,一如天边的晚霞或是那翻滚流淌的岩浆。   “好!”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   大妖怪被起哄着继续打嗝,一群妖怪嗨翻天。倒是生日宴的主人公南英,跟虞涯两个人坐在廊下很安静,走得近了,才能发现两人一直在说悄悄话。   大舅子星君每隔十秒转头看一次,也显得很安静。   但眼尖的白藤还是发现了他,端着一盘切好的肉走过去,“这不是星君吗,心情不好,剪头发了?”   星君瞥了他一眼,看到他盘子里切得四四方方几乎每块大小都一样的肉,就觉得烦,“一边儿去。”   “别啊。”白藤晃了晃酒壶,“同是天涯沦落人,来喝一杯?”   “你沦落个屁。”混得人模狗样的,还城西一把刀呢。   白藤挑眉,“星君怎么最近脾气也整得跟四爷一样?”   星君不说话,白藤就自己说:“其实我今天做了手术才过来的,急诊送来一个被刀子捅伤的呃,肠子都流了一地……”   星君脸一黑,就知道跟他坐在一起没什么好处,“你能不能不在吃饭的时候讲做手术的事?”   白藤优雅地把肉塞进嘴里,愣是把烧烤的竹签用出了刀叉的意思。等他细嚼慢咽地吃完一块肉,掏出白色的帕子擦擦嘴,微笑说:“不行。”   “你有病啊!”星君要掀桌了。   “嘘。”白藤伸出手指抵在唇上,“看那边。”   那边是什么?是商四终于懒洋洋地站起来,看着满院因为一团火云叫嚷的妖怪们,道:“这有什么,看好了。”   商四抬手,一只小羊毫出现在他指间。只见那手指转动,羊毫笔飞快地在他手中打着旋儿,而后倏然定住。   商四的威压在那一刻外放出场,手持羊毫笔肆意挥洒。袍袖舞动间,半空的火云一如泼墨,被笔杆牵引着,变幻着形状。   皎皎月华和火云交织在一起,素雅与炙热交相掩映,好不奇异。   “是字!”有妖怪喊出声来。   商四提笔,自然是要写字。   何者为墨?火云为墨。   何者作纸?天幕作纸。   不过写的字却没什么特殊寓意,贵在应景。   虞涯抬头看着那龙飞凤舞、火光潋滟的四个大字,转头看向抱着他手臂依偎在他身边的南英,说:“生日快乐。”   南英笑着点头,他刚才忍不住喝了点酒,此刻已经有些微醺,双颊染着红晕,愈发依赖地靠着虞涯,跟当年一样。   虞涯觉得,南英比那天上的灿烂火云好看多了。   而就在这时,商四转身朝陆知非招了招手,“圆圆,来。”   如果换在平时,商四又当众叫他圆圆,陆知非肯定不会听话。可是今晚的夜色太过撩人,商四站在廊下拿着笔转过头来的样子,在火云和月光的映照下分外好看,于是陆知非又屈服于美色,乖乖地走了过去。   商四伸手一揽,就把陆知非带进怀里,从背后环抱着他,下巴搁在陆知非可爱的发旋上。他很喜欢这个动作,这样会显得他的圆圆小小的,小小的圆圆整个人都被他抱在怀里。   可那么多妖怪在,陆知非再淡定,也是会不好意思的。   然而他很快就顾不上什么害羞不害羞了,商四握住了他的手,“看好了。”   圆润的指尖在商四的牵引下对着半空轻轻一点,陆知非忍不住凝神去看究竟有什么玄妙,就见半空的那四个火云大字忽然散裂开来,像巨大的花散落开花瓣,而那些花瓣,又重新开出新的花火。   “砰!”   “砰!”   ……   南英开心地看着天上,“是烟花啊。”   “嗯,烟花,你喜欢吗?”虞涯替他拉了拉下滑的披风,揉了揉他柔顺的头发。   “喜欢啊。”   “那下次我给你放。”   “真的?”   “真的。”   南英心满意足了,那边的商四也心满意足地低头亲吻着陆知非的发旋,说:“生日快乐给南英,漫天烟火给我的圆圆。” 第66章 狭路相逢   一场夜宴,宾主尽欢。   然而当热闹渐去,所有人都回去休息的时候,书斋里紧接着又开始了另一场宴饮。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热闹过后的院子看上去有点冷清,可妖气,却比刚才群妖在的时候还要浓郁,几乎要把天上唯一一轮明月都掩了去。   商四、星君、鹿十、水月,四人或坐或站聚在廊下,其中又隐隐以商四为首。   “小九子去哪儿了?姑奶奶我难得来一次,怎么都不来见驾?”水月趴在案几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歪倒的酒杯。   商四老神在在地盘坐着,“太平洋里飘着呢。”   “我白天回塔里看过了,柳生已经不在了。”星君切回正题,“他的业障已经被烧干净了,一个月前恰好还回清白身,投胎转世。”   投胎?也就是说现在柳生可能还在某人肚子里没有生出来呢?商四的表情顿时有些怪异,但随即仔细一想,不对,不可能。   “柳生还没找到建木,怎么可能去投胎?”   星君正色,“问题就在这里,很少有人能熬过业火焚烧,大多撑不到最后,就转投畜牲道或其他。但柳生熬过了所有了所有惩罚,他本来应该清清白白去投胎,可问题是,没有他过往生门的记录。”   水月顿时来了兴趣,“而他又已经不在塔里了,对不对?”   星君点头,“我怀疑他去还魂了。”   “还魂?”鹿十从地上爬起来,“星君你不行啊,塔里管得都是漏洞,你应该装个杀毒软件消消毒。”   “整个白玉棺都已经被我封了,他还哪儿去?况且我们去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你的塔,而他的尸体还好好地放在棺里。”商四道:“查一查他走的那天,都有哪些人死了。或该死的,还活着。”   “你是说夺舍?”星君蹙眉。   “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别的可能。”商四说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其实我更好奇,采薇死后究竟去了哪里?”   “他没来我的塔,估计死的时候已经魂飞魄散了。”星君道。   鹿十咋舌,“嘶……下手这么狠,你们刚才不是说这个采薇是柳生的师父吗?”   “就因为是徒弟,所以才能出其不意下狠手啊,对不对啊小鹿子?”水月笑得邪异,看得鹿十一个激灵,忙往商四身边靠了靠,“我只是一只纯洁的鹿而已。”   商四嫌弃地瞅了他一眼,“坐好。”   鹿十麻溜地坐直了身子,随即听商四又道:“总之,不管他到底有没有在谋划什么,都得先把他找出来。你们都留意一下,不要马虎大意。幸运的是白玉棺现在在我们手里,柳生再怎么样,也不会乱来。”   几人点头,在正事上大伙还是不含糊的。   又聊了一会儿,这一局也很快散了。商四慢悠悠地踱回卧室,却发现陆知非坐在他门槛上睡着了。商四把他抱起来送回房间,跟呼呼大睡的太白太黑放在一起。他就坐在床边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头亲了亲陆知非的脸颊,转身去睡了。   第二天的书斋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除了那个鹿十还在,其余妖怪都已经回去了。只是留下的这个,也是让人一言难尽。   陆知非一早起来看到客厅里坐着个长头发的俊秀青年时,还没反应过来。青年便朝他微微一笑,笑容亲和,自带圣光。   直到太白太黑喊破了他的名字,陆知非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鹿十。昨天一出场就被商四揍得鼻青脸肿,没想到竟然长得这么……有欺骗性。   “四姑奶奶早啊。”鹿十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陆知非淡定地飘过去,他觉得鹿十还是不要说话的好。事实证明陆知非的判断是正确的,短短半天不到,太白太黑已经被他带得在丢节操的路上一路狂奔。   可每次陆知非一过去,鹿十就恢复那自带圣光的样子,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太白太黑有样学样,也跟着,“阿弥陀佛。”   然后等陆知非一转身,三只妖怪又浪得没边。   陆知非忍无可忍,拿着商四得平板打开播放器,勒令他们看完《舞法天女》全集还有《巴拉拉小魔仙》,不看完不许吃饭。   没过一个小时,鹿十和太白太黑已经躺在地上如同死尸。   陆知非再次获得了胜利,然而还没平静多久呢,应该还在睡懒觉的商四忽然带着一身黑气从二楼下来,“小乔呢?”   “说是带崇明出去散步。”陆知非问:“怎么了?”   “他们班主任打电话给我,说他考试不及格。”商四恶狠狠地说着,“还有,开家长会的单子上礼拜就发下来了,我连个影儿都没见到,肯定被小赤佬偷偷烧了!”   商四很生气,这就要出去逮人。   在地毯上装死的鹿十却一个鲤鱼打挺抱住了商四的腿,“别啊四爷!你昨天答应带我去找花木贴的你忘了吗!带我一起去啊!”   “花木贴?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商四皱眉。   “小狐狸啊!”   “哦。”商四想起来是有那么回事儿,于是就带鹿十一起出门。   鹿十是小狐狸家的邻居,虽说彼此住的地方隔了一个山头,但也算近了。鹿十收到请柬下山时,白狐特意叮嘱他去看看小狐狸,还给小狐狸捎了点东西过来。   听说现在小狐狸跟着沈苍生在一起,而沈苍生现在在一家便利店打工,陆知非觉得好奇,就跟他们一起去。陆知非要去,太白太黑就闹着也要去,得亏吴羌羌不在,否则书斋就是全体出动去看沈苍生了。   便利店距离书斋其实并不是很远,沈苍生知道小狐狸口中的四爷爷就是商四,而商四能放小狐狸回到他身边,他就明白这一关差不多算过了。而且无论他走到哪里,只要带着小狐狸,估计就逃不过商四的眼睛。   所以沈苍生找工作并不拘地方,有人要他就去了。便利店的工作虽然枯燥又无聊,但对于初次尝试的沈苍生来说,却是个不错的地方。   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大爷,原本是自己看店的,不过现在身子骨不利索了,所以才雇了沈苍生。重要的是他不嫌弃沈苍生肢体僵硬,而且允许沈苍生带着小狐狸住在储物间里,前提是沈苍生得一个人把店里的活全干了。   因为老板也没有余钱雇第二个员工。   这一天沈苍生跟往常一样将货柜上的东西码放整齐,检查生产日期、拿鸡毛掸子掸去灰尘,然后拖地、开店,煮上关东煮和包子,站在收银台后等待顾客光临。   这具身体是他为了工作新做的,肢体还不够灵活,所以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怀疑,他通常都站在收银台后,一站就是好半天。   反正客人一直都很少。   可今天有点不一样。   上午十点左右,这个时段店里一般都没什么客人,所以沈苍生会看一会儿人类的书。然而他刚翻了几页,余光就瞥见便利店的玻璃墙外站了一排人。   四目相对,鹿十用手肘戳了戳商四,“那就是沈苍生?”   “是啊。”商四回答得懒洋洋的。   “你不是说他跟瞿先生长得一样吗?”   “去高丽整容了呗。”   “高丽不是卖人参的吗?”鹿十表示惊讶。   商四斜眼看他,“到底是我睡了一百年还是你睡了一百年,你怎么比我还落伍?”   “我在山里看门好吗?”鹿十说起这个就泪流满面,“你们都在大城市里吃好喝好,就我在山里看门,连网络都通了没几年好吗?一到刮风下雨信号就差得连泡泡堂都玩不了。老版的《还珠格格》我都还没看完呢,新版都已经过时了,能怪我吗?”   “你不能买碟吗?”   “诶,对哦。”   陆知非看着兀自聊起来的两人,问:“你们为什么不进去说?”   为什么一定要站在玻璃墙外面?沈苍生已经盯着这边看很久了好吗?连太白太黑都已经进去了。   等等,太白太黑什么时候进去的?   收银台上,太白太黑蹲在关东煮的边上,看着汩汩的汤水和一串串丸子,看得很专心。   “这个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哦。”两个小胖子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然后转头看沈苍生。   沈苍生看着他们,不为所动。两个小胖子只好默默地继续看丸子,过了一会儿,又异口同声地说:“陆陆说煮久了就不好吃了哦,要赶快吃掉。”   继续转头看沈苍生,沈苍生说:“一根五块。”   “一根五块,你逗我呢?”商四走进来。   沈苍生好像完全没看出来他是谁似的,重复着,“一根五块。”   陆知非看看他,又看看沈苍生,问:“我买一串牛肉丸子,多少钱?”   “三块。”沈苍生答。   商四挑眉,微笑,“你信不信我把这破店一起买下来?”   “我信。”沈苍生知道商四有钱。   商四竟无言以对,这时陆知非已经掏了三个硬币出来买下一串牛肉丸子,然后把签子拔了剩下丸子放在一次性纸杯里递给商四,“切一下,切得碎一点。”   “嗯啊嗯啊,要一小块一小块的!”太白太黑仰着头张着小嘴,跟商四比划。   商四瞪着他俩,“老子的法力是用来给你们切丸子的吗!”   两个小胖子顿时瘪起嘴,满脸委屈地拉着陆知非的袖口。陆知非揉揉他们的脑袋,转头看商四,“你切一下怎么了?”   商四好生气哦,可是还要对他的圆圆保持微笑。   沈苍生看着这一家四口,完全不理解他们到底是来干嘛的。旁边那人倒是个眼生的,沈苍生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花木贴呢?”鹿十问。   沈苍生一怔,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小狐狸,“在遛狗。”   “遛狗?”鹿十诧异,一只狐狸去遛狗?   而此刻他们都不知道的是,遛狗的小狐狸,跟骑狗的少年,恰好在一个小巷子里狭路相逢。   梳着丸子头的小姑娘,带着八条品种不一的狗气势汹汹。   唇红齿白的清贵小少爷,坐在如同远古巨兽般的大狼狗背上威风凛凛。   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互相看对方都不是很顺眼。   “喂,你别挡路啊!”花木贴仰头看着比她还高的狼狗,丝毫不惧。   小乔倒是从她身上闻到妖气,他是捉妖师,对妖气再敏感不过。狐狸的气味是很容易分辨的,不过很少有狐狸会混到这副惨样,脏兮兮的裙子,脏兮兮的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哪个垃圾堆里跑出来的。   哦不对,确实是从垃圾堆来的。小乔看着花木贴右手旁那只大狗嘴里叼着的袋子,很确定里面装着的是一大堆塑料瓶。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啊?”花木贴蹙着秀眉问,但实际上她也挺怕的,妖怪的本能让她感受到捉妖师身上传来的危险气息,但她还太小,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小乔下巴微抬,凛然气势自然扩散,“是你挡我路了。”   花木贴有些急了,指着他说:“你欺负人,你的狗那么大呢!”   然而她话音刚落,崇明见她竟敢拿手指着小乔,顿时一声低吼。花木贴的狗狗们顿时一个个吓得趴在地上,呜呜地叫。   花木贴这下可生气了,回头瞪小乔,却见小乔的袖口中掉出一张黄符,两指夹住,电射而出,“去!”   黄符射向墙角某个阴影处,符上红字光芒闪烁间,阴影溃散。一阵吱吱乱叫声中,下水道口传出一股恶臭。   小乔蹙眉,又一道符飞出彻底封住那口子,而后瞟了一眼花木贴,“如果不想你的狗被盯上,就别这么招摇过市。”   最低等的小妖怪们灵智低下,即使过了千百年,也还是保留着进食血肉的习惯。一般而言,他们对人类没什么威胁性,除非是大族群聚集,才有可能造成危害。可对于流浪狗来说,还是避开为好。   毕竟一条流浪狗的死亡,卑微得掀不起任何波澜。   花木贴这才明白小乔帮了他一把,小狐狸敢爱敢恨,拍拍小胸脯,“你帮了我,说吧,我要怎么谢你?”   “不稀罕。”小乔实话实说。   “瞧不起人是不是?我告诉你哦,你别看我这样,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我四爷爷可厉害了!” 第67章 四爷爷好   四爷爷不知道小狐狸又在扯他的大旗,这会儿正跟顾陆知非坐在店外的一条长椅上,慢悠悠地说着话。街角是一家大型的连锁超市,人来人往,繁华热闹,隔了一定的距离,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股欢乐气息。   超市外还有个很大很大的广告牌,上面挂着瞿栖的大海报,手捧鲜花的青年依旧清俊优雅。   陆知非听马晏晏说瞿栖最近接了档真人秀节目,男神开始接地气,最近过得应该还不错。   忽然,一副墨镜遮住视线,瞿栖的身影顿时变得模糊起来。商四弹了弹他的额头,说:“不要盯着别的男人看。”   陆知非想说那是瞿栖,不能代表什么,就听商四又摇头说:“不管是木偶、人类、妖怪,还是一条狗,都不行。”   大魔王吃醋,不分三道六界。   陆知非推了推墨镜,不置可否。鹿十还在店里跟沈苍生说有关于花木贴的事,她娘给她捎了些衣服带过来,但刚才陆知非看了一眼,实在不是适合21世纪的小姑娘穿的衣服。   过了大约一刻钟,快到吃午饭的点儿,花木贴终于带着一大群狗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商四看见小姑娘浑身脏兮兮地就忍不住挑眉,再看她拖着那一大袋子垃圾,平静的眸子里酝酿着风暴。   “四爷爷!”花木贴看到商四倒是很开心,直朝他扑过去。   商四赶紧抓住她后衣领,把她提起来放到长椅上,上上下下打量一眼,“我上次给你的钱呢?不是让你去买衣服买吃的了吗?”   “都拿去买狗粮啦!”花木贴很诚实,然后向商四摊开掌心,“已经没有啦,四爷爷你再给点不?”   商四觉得头疼,如今这些小崽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沈苍生呢?他不给你钱吗?”商四问。   花木贴顿时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告诉商四:“我们要攒钱买房子呢,买了房子才能给木头娶媳妇儿。”   说着,花木贴注意到旁边的陆知非,问:“四爷爷这是谁啊?”   商四得意,“这是我媳妇儿,问好。”   “媳妇儿好。”花木贴依葫芦画瓢儿。   商四一巴掌拍在她脑袋瓜子上,“你喊谁媳妇儿呢?”   花木贴捂着头,嘟起嘴,“不是四爷爷你说的吗?”   “我叫陆知非。”陆知非赶紧把小姑娘拉到自己身边,免得再被商四的毒气传染,又给他蹦出个“四姑奶奶”这样的称呼来。随即他又带着小姑娘去洗手洗脸,留下商四跟一大群狗面面相觑。   “汪!汪!”   “闭嘴!”   那厢鹿十看到小姑娘回来,激动不已,“花木贴啊!我可算找着你了!”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小狐狸再怎么坚强,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听鹿十提起她娘,提起山里的情形,顿时有点想家了。   鹿十看她混得这副脏兮兮的样子,也觉得心疼,“你不如跟我回去得了,在山里有什么不好的,通了网络,就跟外面一样。”   不过小姑娘伤感伤感也就罢了,听到鹿十说要带她回去,一颗小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不回去不回去,木头还没娶媳妇儿呢!”   说着,小姑娘站到她的小红塑料椅上,摆了个pose,“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讲义气!讲信用!”   话音落下,店外一群狗汪汪乱叫,极其捧场。   “看吧。”花木贴抬起下巴,对鹿十咧嘴笑:“早晚有一天我会混出个大——名堂来!混得风生水起!”   鹿十忍不住给她鼓掌,不愧是他们那旮旯出来的人,有志气!   然而商四上去就是一盆冷水,“在此之前,我觉得你还是去念个书比较好。”   太白太黑一边吃着商四切好的丸子,一边忙不迭点头,“念书好,念书好……”   “可是,上学要交学费呀。”花木贴眨巴眨巴眼睛,盯着商四。   “我给你出。”商四无奈,这小丫头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要存钱给沈苍生娶媳妇,对着商四却只会伸手要钱。   “可我是黑户呀。”花木贴继续朝着商四眨巴眨巴眼。   商四已经没脾气了,“我给你办,这总行了吧?”   小姑娘一头扑进商四怀里,然后抬起头来,“我就知道四爷爷最好了!那我去上学了,我的狗狗怎么办呀?四爷爷你说怎么办呀?”   “你四爷爷现在觉得还是让你去跟你的狗自生自灭比较好。”商四揪着她脑袋上的丸子。   “四爷爷我最最最最爱你啦!”   “可是我不爱你呀。”   商四的坏脾气又上来了,可花木贴又不是一般的小孩儿,抱住商四的大腿不放。四爷爷长,四爷爷短,最后还是讨了商四好几袋狗粮的钱。   然而商四刚把钱放进花木贴摊开的掌心里,旁边就又凑过来一双手。商四抬眼,就见鹿十腆着脸笑眯眯地喊:“四爷爷~”   “滚,我没你这么大的孙子。”商四瞪了他一眼,随即就把钱包给了陆知非。随即双手一摊,“好了,以后我的钱包不归我管。”   陆知非先是一怔,随即笑了笑,从容地把钱包收起来。从陆知非那儿讨钱,显然比从商四那儿讨钱更难,鹿十想起先前在书斋的遭遇,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下午陆知非有课,商四就先开车送他去学校,然后去把小乔逮了回来。上次夜巡的时候商四又加固了一遍大阵,除非小乔离开北京,否则就绝逃不出商四的五指山。   于是当陆知非放学回到书斋的时候,就看到小乔又跪坐在廊下抄书,而商四正戴着副平光眼镜在上网。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陆知非走过去,就见电脑屏幕上一行醒目的红色加粗标题——《论高一新来的那个转校生是黑社会的可能性》   黑社会?陆知非疑惑着,继续往下看,就见一条条回帖这样写道:   落叶知秋:肯定是,我那天看他爸送他来上学了,扬言有谁欺负他就要砍了谁,太吓人了!   杠把子:可是他爸据说好像很帅!   爱与和平的小斗士:是很帅啊!长得超级高!门口老大爷作证!   牛逼战斗机:你们能不能不要这么肤浅?多关心点政治时事不好吗?   你妈喊你回去搓麻将:上面的去做你的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吧!   阿里轰轰:帅怎么了,这叫老天爷赏饭吃。   牛不知:不要说了,高二那个傻逼校草上次在楼顶撩妹被抓了!他为什么要去撩教导主任的女儿,他晃一晃脑袋里面是不是还有海浪的声音?   脱毛鸡:校草一定是外卖吃多了,他们班每周六晚自习都要订奶茶,上次他拎着两大袋奶茶碰到校长,校长问他手里拿的是啥,他还理直气壮地说是外卖,扬长而去,把校长都整懵了。我敬他是条汉子!   知了知了:现在的校草不是已经改成黑社会老大的儿子了吗?我觉得如果他爸真那么叼,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带领整个年级一起订奶茶了,我支持他。上次我还看到有个红头发的女人送他来上学,你们都不知道那个红头发也超刁的!   俺呵呵呵:插个楼插个楼!据说这次端午学校只放一天,惨无人道!灭绝人性!我们学生也是有人权的!所以现在我们准备发起联名抗议,明天晚自习从高一开始传签名书,有胆儿的都签上名字啊各位!整好了周一给校长送贺卡!   十八桐人:我上次碰到教导主任在跟新校草说话,你们那是没看到,新校草虽然成绩好像不咋地,但是全程气场碾压啊……   爱谁谁:主任他女儿是不是跟新校草在一个班?据说前几天高二的傻逼校草约新校草在科技楼说话。   帅牙牙:哦~科技楼啊,科技楼是个好地方。   ……   陆知非沉默了半晌,问:“你在逛什么?”   “他们学校贴吧。”商四推了推眼镜,感叹道:“小乔同学的学校生活很丰富嘛。”   “他们学校可能作业比较少。”陆知非一针见血。   “你觉得……我像黑社会吗?”商四忽然问。   陆知非仔细看他,今天的商四戴着副很复古的老学究眼镜,衬得他脸部线条都柔和许多,看起来温和无害,“你不像,黑社会没你厉害。”   “知我者,圆圆也。”商四牵起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   商四打定主意要去参加小乔的家长会,那帮小崽子居然说他是黑社会,真是太没眼光了。还有小乔,如果瞿清衡知道他学生考试没及格,一定能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然而没等商四去学校,书斋就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你是……”陆知非看着面前分外眼熟的少年,忽然想起来商四没提起过他的名字。   少年脸上带着明显的焦急,他紧了紧手里提着的大篮子,问:“四爷在家吗?我有事找他。”   此时商四恰好出门去了,陆知非就先请他进去,“他不在,你如果有急事的话,我可以帮你打个电话。”   “麻烦你了。”少年还维持着礼貌,可眼底的担忧却像化不开的阴霾,他又问:“那小乔在吗?”   “谁叫我?”小乔恰好端着咖啡从厨房出来,看到来人,顿住,“学习委员?”   与此同时,一声嘹亮的哭声从少年提着的篮子里传出,两只小手胡乱扒拉开篮子上盖着的蓝色印花布,露出婴儿涨红的脸。 第68章 双生(一)   学习委员叫林千风,这个学习委员跟其他的学习委员都不一样,因为他可以见鬼。   陆知非给林千风倒了一杯热茶,林千风低头说了声谢谢,坐在沙发上的身体仍有些紧绷,眸中晦暗莫名。小乔端着咖啡端坐在他对面,一边慢悠悠地往杯子里加了一颗奶球,一边问:“说吧,来书斋有什么事?”   林千风感受着茶杯上的温暖,以及书斋里的安逸氛围,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道:“我有事想请你们帮忙。”   “三好学生也有要请人帮忙的事吗?”小乔瞥了眼林千风紧握着杯子的发白的指尖,轻笑道:“要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可没兴趣听。”   林千风抿着嘴顿了顿,嗓音有些沙哑,“这件事情除了书斋,我想不出还有哪里可以帮我。四爷上次来找我的时候说过的,如果我有难,可以来书斋找他。”   小乔不予置评,捏着小银勺搅拌着咖啡的样子还如一个贵少爷。正在旁边研究怎么给孩子换尿不湿的陆知非抬起头来,对林千风说道:“你别听他的,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林千风就是上次在咖啡馆给他们戏票子的那个人,商四故友的后人。   听到陆知非这么说,林千风稍稍放下心来,随即站起来从陆知非手里把尿不湿拿过去,“我来吧。”   于是陆知非稍稍退开,看林千风动作娴熟地给两个孩子换着尿布。没错,是两个孩子,林千风提着的那个大篮子里,是一对双胞胎。   “这是我小叔叔家的儿子。”林千风解释着,“我从他们家偷出来的。”   偷?陆知非讶然,但林千风看起来绝不是那种偷别人家小孩儿的人,况且他自己就还是个半大少年。   “这还有点意思。”小乔放下咖啡杯,抬手示意,“说来听听。”   林千风也不在意小乔什么态度,沉声道:“你们也知道,我可以见鬼。林家祖上是个捉鬼天师,而且我们家的阴阳眼是可以遗传的,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这种遗传越来越薄弱,到现在,我们家只有我跟我小叔叔继承到了一点。而现在又多了一个。”   闻言,陆知非看向两个长得一模一样,连胖瘦都近乎相同的奶娃娃,“你是说,这对双胞胎里面有一个继承了阴阳眼,另外一个是普通人?”   林千风点点头,“林家有一条祖训,若遇双胎,二者取其一。也就是说,如果后代子孙中如果有人生了双胞胎,就是不吉利,一定要把其中一个送走。我原本以为这只是老一辈的迷信,现在已经是新时代,家里也只剩下了几个人,没那么多讲究,所以半年前他们出生的时候我也没在意,直到……”   说着,林千风掀开了其中一个孩子的衣领,露出白嫩胸膛上的一个小红点,“我看到了这个伤口。”   伤口?陆知非仔细看去,那就是一个芝麻大一点的小红点,如果林千风不说破,陆知非或许只会把它当成是一颗痣,或是蚊虫叮咬的痕迹。小乔却是一眼看出了端倪,“这位置,有人在取他的心头血?”   “没错,而且下手的人就是我叔叔。”林千风说着,脸上露出一丝阴郁,而且语气格外笃定,“他是想杀了他。”   一个父亲要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股荒诞之感顿时在陆知非心里油然而生,他随即拉开另一个孩子的衣服检查,却没有发现任何伤口。   也就是说,如遇双胎,二者取其一。过去那么多年,林家仍然有人在遵循这个古训,甚至,他的手段更绝,这太可怕了。   一个细微的普通人根本无法分辨的伤口,必定是用特殊手段造成的,或许连现代医学都检测不出来。如果不是林千风把孩子偷出来,那他是不是就悄无声息地被……   等等,陆知非忽然想到另外一个问题,“这两个,到底哪一个能见鬼?”   “没有受伤的那一个。”林千风把孩子的衣服重新遮好,两个孩子还完全不懂外界发生的事情,他们只能模糊地感觉到眼前这个人很熟悉,于是争相抓着林千风的手指,瞪着小腿,张着还没长牙的嘴咿呀咿呀地笑。   林千风看着他们的时候是温和的,眼里流露着完全超出年龄范围的沉重,“我想把他们暂时放在书斋,叔叔是他们的爸爸,甚至我的监护权都在他手里,我没有办法,没有人会相信我,学校、警局,无论哪里,说出去他们只会认为我疯了……”   “那就留下来。”小乔说。   话音落下,林千风霍然抬头看着小乔,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就连陆知非也感到一些惊讶,虽然他知道小乔心地其实是善良的,可毕竟是张刀子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   小乔将他们的惊讶尽收眼底,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嘴角勾笑,“麻烦事儿,留给商四去扛,他不是很空吗?”   还有空去参加家长会呢。   “哦,是吗。”然而大魔王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一只大手盖在小乔头上,犹如泰山压顶。小乔一个激灵,僵硬地转过头,就见商四的脸忽然出现在他身侧,笑得可怕,“我要有空,就先宰了你个小赤佬。”   小乔:“……”   进了书斋之后人品极速下降,这运气,如果换作是在当年的十里洋场,小乔觉得自己一定活不过三天。   “四爷。”林千风赶紧站起来问好。   商四摆摆手,绕过沙发走过去,弯腰看着两个胖娃娃,伸出手指逗了逗,然后说:“留着吧,算我还他当年一个人情,只是有一件事我得跟你确认。”   “什么事?”林千风忙问。   商四动了动被胖娃娃抱着的手指,问:“你对你们那条祖训的事,知道多少?”   林千风不敢有所隐瞒,“这是我爷爷临终前跟我说的,他说如果日后林家出了双胞胎,而其中有一个能见鬼的话,最好分开养。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隐秘吗?”   商四摇摇头,“你爷爷既然没有告诉你,那我也不方便多说。我问你,你们这一代谁掌镜?”   “我。”林千风回道:“爷爷说我们行鬼道,阴德有亏,所以人丁一直不兴旺。我爸妈都是普通人,不跟我们住一起,家里就剩我和我叔叔他们夫妻两个,我叔叔虽然也能见鬼,但他只能模糊感应,所以爷爷最后把镜子给了我。”   话音落下,林千风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拿出来一看,脸色骤变,“是我叔叔,他一定已经发现孩子不见了。”   商四抽一张纸巾擦了擦被胖娃娃咬得都是口水的手指,在沙发上坐下,“开免提。”   林千风定了定神,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开了免提。电话接通的刹那,一个带着焦急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千风!孩子、孩子在你那里对不对?我求求你快把孩子还给我吧,你婶婶都快急哭了!”   一听到这话,林千风的脸部线条顿时紧绷起来,他刚要说话,商四却示意他再等等。   林千风便只好按捺下来,男人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声音愈发急促,“千风、千风你说话啊,你把孩子还回来好不好,那可是我的亲生儿子啊,我怎么会害他们呢?我求求你把他们还回来吧好不好?叔叔照顾你那么多年,可从来没有亏待过你啊,叔叔怎么会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呢,你婶婶身体也不好,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才有了孩子,你快把孩子还给她吧,好不好……”   男人的声音已然带上了一丝恳求,如果不是先听林千风说了双胞胎的事情,恐怕谁都会被这个可怜的父亲打动。   林千风深吸一口气,眼里满是复杂神色。商四看了他一眼,手指在茶几上轻敲,林千风会意,开口说道:“叔叔,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取弟弟的心头血?我在你书房里发现的那些东西,你又要怎么解释?”   男人听见林千风的声音,明显松了口气,“千风,你还小,有些事情不懂。你相信叔叔,虎毒还不食子呢,你先带孩子回来,关于那些事我会好好跟你解释的,好不好?”   “我想现在就听你解释。”林千风坚持。   “好好好。”男人无可奈何,“取心头血是我想给你弟弟做个命牌,我是想保护他。你也知道这兄弟俩,哥哥能见鬼,他还是个孩子,说不定哪天引了鬼怪来自己都不知道。弟弟看不见,如果因此受了伤怎么办?”   陆知非听着,这说辞好像挺合情合理,然而林千风的反应却格外激烈。他全身紧绷着,一张还稍显稚嫩的脸被怒意掩盖,“你骗人!”   短短三个字,像爆裂的音符,抒发着少年难以纾解的愤怒。他一刻也不想再听下去,直接挂了电话,然而嘟嘟的忙音很快挽回了他的理智。愤怒过后只剩苍白,他喘了口气,握紧的双手好似都无处安放。   然而一声轻笑就像一根细小的羽毛钻入他的耳朵,“这就生气了?”   是小乔,林千风回过头去盯着他,却抿着嘴不说话。陆知非有心安慰他一句,商四却接了小乔的话茬,说道:“小乔说的没错,如果这就生气了,你对上你叔叔,一点胜算都没有。”   闻言,陆知非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林千风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该怎么办?”   “你叔叔既然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下得了手,肯定是个心狠的。而你不过是他的侄子而已,你又恰好挡了他的路。”小乔饶有兴致,“相信我,只要你的监护权还在他手上一天,他就有千百种方法可以弄死你,还能让人觉得你死有余辜。”   “我不怕。”林千风沉声。   小乔无所谓地耸耸肩,“你可以不怕,但如果你叔叔是个聪明人,你很快就会发现这个社会上再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你最后还能拥有的就只有你的——无畏,而已。”   小乔一句“而已”,说得意味深长。内里的嘲讽意味就像一根刺,一针见血,而且他说的通常都是事实。   说完,小乔慢悠悠地站起来,踩着棉拖找崇明去。看他那嘴角挂着笑的样子,好像对接下来的事情还挺期待。   商四跟陆知非摊手,孩子长歪了可不怪他,他接手的时候就歪了呀。   陆知非不予置评,转头看向林千风,“总之你先在这里住下吧,我去帮你收拾一个房间。对了,你出门的时候带奶粉了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待会儿正好要去一趟超市,可以顺带买一点。”   庆幸书斋还有一个能时刻保持淡定的、通情达理的、三观正常且无不良怪癖的陆知非,这给了林千风很大安慰,“谢谢。”   接着陆知非又回头对商四说:“待会儿你陪我去超市。”   “好啊。”商四当然乐意,只是以前陆知非从来不会开口让他陪,今天可是第一次,于是多嘴问了一句。   陆知非就抓住商四的手,掰着他的指头跟他算,“你自己数数,现在书斋住了多少人?你、我、羌羌姐、沈藏、鹿十、小乔、崇明、太白太黑,现在又多了三个,还有老竹子偶尔也会回来住。家里没米了,我扛不动。”   商四琢磨着,该换个大房子了。   过一会儿两人出门,林千风主动说要去帮忙提东西,被商四以不接受电灯泡随行的借口挡了回去。出门的时候,陆知非还看到他在门上加了一道法力禁制。   他不由问:“事情很严重吗?”   大超市就在不远的地方,所以两人打算步行过去。商四牵着陆知非的手走着,看着前方悠悠白云,说:“是挺严重的。”   天光云影在商四的眼中掠过,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陈年旧事,眸中忽然浮现一丝阴影。那样的商四有些可怕,陆知非下意识地握紧他的手,商四回过神来,那丝阴影也就荡然无存了。   “我就是想起些不愉快的事情了。”商四笑笑,附身凑到陆知非耳边,“不如你亲我一下,亲一下,我就很愉快了。”   “别闹。”陆知非看了看四周的人群,警告道。   可商四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主,他放开陆知非的手改为揽着他的肩,一边仗着身高优势带着他他往前走,一边不依不饶地闹他,“就亲一下嘛,不要那么小气啊,圆圆。”   陆知非不理他。   商四又低头在他耳边呵气,“宝贝儿?”   低沉的嗓音,勾人的语气,甜腻的称呼,在陆知非淡定的外壳上敲开一条缝儿。然而当他红了耳朵,转过头去瞪商四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又掉进商四的陷阱里了。   商四在笑,眉眼里都是笑,里面装着他的一点小得意和那一点点奸计得逞的坏意。每次他只要逗得陆知非恼羞成怒,就会这样笑,一边笑着一边再来讨好求饶。   “我错了宝贝儿,我不该逗你。”商四忍不住伸手去揉陆知非的头发,那头黑发也不知道怎么长得,分外柔软。   陆知非每每拿他没办法,因为商四那样笑的时候真的很好看。就是好看,再找不到别的形容词了。   美色误人啊,陆知非第三百六十八次这样想着。   到了超市,商四才终于收敛了一点。陆知非在前面选购东西,他就推着推车跟在后面,对着货架上的东西挑挑拣拣,对这个好奇,对那个也好奇,看中什么拿什么。   陆知非又无奈又好笑,不得不时常停下来检查商四拿的东西,否则照商四这逛超市的劲儿,今天他们得叫辆卡车来装货,或许还能得到经理特别赠送的“中国好顾客”的锦旗。   商四双手撑在推车上,瘪着嘴看陆知非第六次把他挑的东西都放回货架上,说:“我有钱。”   “你上次还说你的钱包归我管,后悔了?”陆知非挑眉。   商四赶紧举手表忠心,“一切听从圆圆领导的安排。”   于是陆知非低头继续整理,余光却还瞥着商四,看到他一脸委屈和不舍地盯着推车里的东西,忍着笑,又把话茬扯回了正题上。   “你说事情是挺严重的,是不是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千风他叔叔再怎么心狠,也不会因为一条古早的家训,就去谋害自己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吧?”   “他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养鬼。”商四回答道。   “养鬼?”陆知非顿了顿,“杀了自己的儿子让他变成鬼,然后再养起来?”   “没错。”商四正色,“你刚才也听林千风说了,林家阴德有亏,如果只是单纯地捉鬼,还算是帮了星君的忙呢,算得上什么阴德有亏?事实是他们不光捉鬼,还能驱使鬼怪为他们所用。当然,修鬼道也不一定会做坏事,但只要有一个人心存恶念,带来的后果就难以估量。所以林家为了防止后人误入歧途,设立了各种各样的家规,列出来足有上百条。那条关于双胞胎不可取其一的,就是当年我一个朋友立下的。”   “朋友,是刚才你说欠了人情的那位?”陆知非问。   商四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叹息,“他也有个双胞胎弟弟,从小他爹娘就跟他说,他的弟弟一出生就死了。但因为双胞胎之间特殊的心灵感应,他依恋胞兄不肯离去,他们也舍不得早夭的儿子,所以就让他弟弟以鬼魂的方式留了下来。整整三十二年啊,他一直以为他弟弟的死是个意外。” 第69章 双生(二)   看商四神情,陆知非就知道那段往事大概是太过晦涩,否则像商四这样洒脱的人,不会到现在提起来,眼中还有阴影的存在。   陆知非就没有再问,贸贸然去掀开一段晦涩的往事对谁都不好。如果能轻松提起,那商四在书斋的时候就已经说出来了。   两人默契地继续逛超市,算账的时候装了足足有三大袋子,外加一袋米。袋子重,陆知非想要去拎的时候,商四就已经全拎在手里了,一边两个,看起来还游刃有余。于是陆知非也就心安理得地把手插在口袋里,一点不心疼的样子。   商四这就有点小怨念了,手里的塑料袋摩擦得哗哗得响。陆知非无奈地停下来,回头看着离他足足有十步远的男人,等他过来。   商四走过去,米袋子已经扛到了肩上,空着的那只手拎着三个大袋子,鼻梁上架着墨镜,身高腿长,气势十足。   此时他们是在地下车库里,陆知非看看四周没人,凑过去踮起脚在商四脸上亲了一下,“现在可以开开心心地回家了吗,四爷?”   四爷表示当然可以,不过当他跨上重机却发现没地方放东西时,又忍不住思考起来:看来不光得换个大房子,还得去买辆车了。   不过林家的事情是个麻烦事儿,得先解决了。联想到小乔的话,他先让人留意着林千风他叔叔林平安可能会采取的行动,避免对林千风造成什么恶劣影响,然后准备亲自去见他一面。   然而商四没想到的是,这位叔叔的动作比他预料中快很多,手段也很干脆利落。   第二天上午,当陆知非正摆弄着早点,准备叫大家来吃饭的时候,小乔忽然一脸淡定地从外面走进来,说:“警察来了。”   陆知非的手一顿,面露严肃,却并不慌乱。他转头吩咐太白太黑去叫商四起床,然后解下围裙去开门。   “有什么事吗?”陆知非看着外面的三个警官,两男一女,看起来来势并不汹汹。   对方看到开门的是这么一个清俊青年,脸上的表情也好似柔和许多,那个女警官走上前来,微笑着问:“请问林千风是不是在这里?”   陆知非没说在也没说不在,“他是我弟弟的同学,几位找他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们接到他叔叔的报案,说他昨天下午带着两个没满周岁的孩子离家出走,到现在都没有回家。我们知道他是到同学家来了,如果他在里面的话能不能让我们见一见?”女警官说话很委婉,“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才能解决问题,你说对不对?毕竟孩子是无辜的。”   其实女警官一开始接到报案的时候心里也是懵逼的,这在警局待久了,真是什么样的人间悲喜剧都能看见。   一手养大的侄子偷走了自己还未满周岁的双胞胎儿子,这算什么事儿。但是女警官也知道凡事不能看一面,那对面带愁容的夫妻确实让人同情,可她从学校那里了解了一下林千风,却又觉得这个孩子不像会做那种事的人。   所幸这件事算不上什么拐卖人口,林平安也没说起诉,只是希望警方能出面调解。所以女警官主动请缨,趁着事情没有闹僵之前想听听林千风的说法。一个半大的少年,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他带着两个侄子离家出走?这里面还有隐情也说不一定。   陆知非不知道女警官这一番玲珑心思,但对方的态度还算和缓,于是就把人请了进去。他不能把人堵着,这反而着了林平安的道。   进到屋里,小乔端坐在餐桌旁,正动作优雅地切着餐盘里的培根鸡蛋。女警官看到小乔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亮色,唇红齿白的清贵少年总是能轻易获得别人的好感。   小乔看到有人来,不慌不忙地放下刀叉,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其身问好,“叔叔阿姨好。”   “诶,你好你好。”三位警官赶忙也跟他打招呼,其中一个身宽体胖的中年警官随口就夸了他一句有礼貌。   陆知非大方地应下,然后看着小乔乖巧地转身给三人端来茶水,在心里感叹一声活久见。   此时躲在屏风后面的林千风心里也比陆知非平静不了多少,小乔一看就是个心高气傲的少爷,在学校里的时候从不屑于跟人搭话,他要是愿意,一个眼神就能把你贬成地上的尘埃,哪像现在这样……   “小乔,你去把你同学叫出来吧。”陆知非说道。   小乔一听这话,却顿了顿,眼里流露出担忧和气愤来,他霍然转头看着女警官,“你们是不是那个男人找来的?千风都已经从家里出来了,他还想要怎样!”   小乔几句话,让三位警官都面面相觑,随即都从对方眼里看出点深意来。   胖警官跟女警官使了个眼色,女警官随即安抚道:“小朋友,你别激动,其实我们这次来就是想……”   “我不是小朋友,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我有判别是非的能力。”小乔义正严辞,“你们别把我当小孩子看,我也查过法律的,虽然千风的监护权在他手上,可是他也没有权利监禁他,妨碍他的人身自由!我是他朋友,我答应让他住这儿,你们就不能强行把他带走!”   “这……”女警官被他说得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半大的少年最讨厌别人说他还是个小孩儿,这很正常。但小乔的话里隐隐透露出来的信息让她蹙眉,“你说监禁?是什么意思?”   “他只不过来我这里住了一晚上,那个男人就报警来抓他,不是想妨碍他的人身自由是什么?这天底下有谁会报警抓自己的孩子?千风的爸爸妈妈不在身边,难道就可以这样欺负人吗!”小乔越说越激动,刚才还礼貌的小少年,此刻已经完全被友人的遭遇触怒,展现出棱角。但即使是这样,小乔还站得笔直,也没有说一句脏话,足见家教良好。   更何况他也只是为朋友抱不平,倒是挺讲义气的。女警官无奈地笑笑,“别生气,别生气,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好不好?”   小乔这才面色稍霁,“你问吧,但我们可事先说好了,你们不能强行把他带走。”   “阿姨就想问问你,林千风是一个人来的?”女警官问,其他两个人也都看过来。   小乔随口就答,“当然是他一个人来的了。”   看小乔这么不假思索的样子,胖警官跟同伴对视一眼,都从里面看到了疑惑。这时,一道清朗男声从后面传来,“如果不相信的话,几位警官大可以在这里找一遍。”   几人回头,就见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从楼梯上下来,身旁跟着的正是林千风。三人连忙站起来,女警官的目光越过商四看到林千风,不由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   至于商四的提议,他们当然不会推辞。女警官留下来跟林千风说话,胖警官就跟另外一个人在书斋里找了一圈。   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有找到,整个书斋除了客厅都静悄悄的,两个警官绕了一圈回到庭院里又四下看了看,心里也有了个数。   “头儿。”下属在电话里报告情况,“查过周围的监控了,没有孩子被送出去的录像。倒是有拍到林千风进去的画面,他提着一个很大的篮子。”   大篮子?   胖警官原本坚定的心又怀疑起来,林千风如果是来投奔同学,带一个大篮子干什么?   “你把篮子的图片发给我。”胖警官吩咐道,等待的同时他看到水池里两尾肥嘟嘟的锦鲤,游来游去地朝他吐着泡泡,倒是挺可爱的。   图片很快就发过来了,胖警官扫了一眼,隐约觉得眼熟。仔细一想,这篮子刚才他在厨房里见过,里面装着水果。   难道是想多了?   可如果林千风根本没带孩子过来,他又把孩子藏在哪里?或者,是林平安在撒谎?胖警官皱着眉,一桩荒唐家事,忽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而当他回到客厅,听到林千风的说辞,心里的疑惑更重。   “我是一个人出来的。”林千风不哭不闹,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会偷走孩子的叛逆少年,眼神里反而透着股这个年龄所没有的沉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没有做过的事情,不会承认。”   “阿姨不是不相信你,但是你们现在的说法截然不同,这件事情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调查。不过你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你的。”   “谢谢。”林千风礼貌地应下,没再多说什么。   这时小乔紧张地拉住林千风,挡在他前面,问:“警官阿姨,你们要带他回去做笔录吗?那个男人是不是也在警局里,如果是的话我陪千风一起去!”   “胡闹。”商四不轻不重地放下茶杯,抬眼,视线轻飘飘地扫过正走进来的胖警官,再转回小乔身上,“上次考试不及格,今天还想找借口逃学?”   小乔脸色一黑,如果不是有外人在他就要翻脸了。能不能别逮着机会就提这件事?能不能?!   “该问的我也都问了,孩子还要上学,就让他们上学去吧。”女警官随即笑笑,站起身来告辞。   陆知非送三人到门口,“现在千风就住在我们家,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警官随时可以再来。不过还请你们回去跟那位林先生说一句,自己的孩子没有看管好,不要随随便便赖在别人头上。千风才是个高中生,如果这时候留下案底,他以后还有什么前途?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说完,陆知非朝三人点头致意,面上还是温和有礼,可关门的动作却不含糊。   三位警官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一丝无奈。不过林平安么……胖警官眯起眼来,陆知非的话倒是提醒他了,林平安那里也要仔细查查。   但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把孩子找到。如果找不到,这可就要变成刑事案件了。   书斋里,小乔站在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外面缓缓离开的警车,端着牛奶似笑非笑。他看起来心情不错,还有心情指点一句,“看到没,街角那个人,是个便衣。那胖警官素质不错,不偏听偏信,懂得放长线钓大鱼。”   林千风听他这饶有兴致的语气,回忆起刚才小乔从容地给篮子里放上水果拎到厨房的举动,觉得实在是有些看不透他了。但小乔刚才帮了他是真的,于是林千风诚恳地说了声谢谢。   小乔耸耸肩,不甚在意。不过他随即又想到什么,问:“你来书斋的时候有谁看见你了吗?”   “我走得很小心,应该没人发现才对。”林千风说着,忽然也觉得不对劲。才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警察就已经找到这里来了。北京那么大,就算林平安是大半夜报的警,也不会这么快。   除非,有人适时地提供了林千风的行踪。或者,是鬼,林平安也是能感应到鬼的存在的。   小乔推了推眼镜,得出结论,“他一直在监视你,只是他布在你周围的监视或许还不足以把你直接拦下来,所以才让你成功逃到了书斋。”   闻言,林千风脸色一变,他忽然想到在来的路上,确实碰到了一只试图攻击他的鬼。但林千风作为林家后人,一点真本事还是有的。他做事向来留一线,即使对方是鬼魂,也不会下狠手,所以才让对方逃了。   这时,陆知非进来,看到懒洋洋躺在沙发上又要睡过去的商四,问:“孩子没事吧?”   刚才胖警官他们找遍书斋都没找到人,陆知非就猜一定是商四藏起来了。商四打了个哈欠,“在我屋呢,睡得比我都香。”   小乔扫了他一眼,心里还记着刚才商四说他考试没及格的事情呢,把牛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拎起书包就走,“我上学去了。”   林千风却有些无所适从,想要跟小乔一起去上学,可又怕学校里也会有无穷的麻烦。商四半眯着眼坐起来,揉了揉眉心,“你今天就在书斋里待着吧,等我去会一会林平安。”   上午九点,警局。   林平安从门口出来,迎着头顶的耀日,微微眯起眼。刚才那几位警官回到警局后的一通盘问,让他心里有点懵。事情好像跟他预料的并不一样,而无论他怎么问,他们只说林千风在同学家暂住,没什么问题,孩子也不在他那里。   林平安先前为了让自己占着理,在要求警方协助找人的时候特意表现得通情达理,如果这时候再对侄子咄咄逼人,难免惹人怀疑。所以为了不露破绽,他只能先给两个儿子报失踪,然后再三恳求他们一定要找到。   然而林平安还是肯定,孩子一定在林千风手上。但是他去的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林平安不禁皱眉,他从来没有听这个侄子提起过。   这样想着,林平安离去的脚步缓了缓,他不由回头再度看了眼警局大门。刚才那个女警官看他的眼神已经有点怪异,难道是林千风对他们说了什么?   可那小崽子怎么敢说出实情?就算说出来了,谁信?   林平安想不通,走下警局门前的台阶时仍脸色凝重。如果警察不行,那他只能采取别的手段了。   就在这时,林平安余光瞥见路边一个正在低头玩手机的男人。不是他这时候还有心思东张西望,而是这个男人实在太引人注目。   男人的身高在平常很少见,那么挺拔的个子,出众的身材和外表,很难让人忽略。况且他又穿得一身黑,跨坐在一辆黑色的重机上,墨镜反戴在脑后,很酷很有气场的一个男人,却低头玩着某款橙光游戏。   “艹,怎么又被一根白绫赐死了?这皇帝是不是脑子有病!”男人咒骂着,嘴里吐出一个粉色的口香糖泡泡。   林平安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但也紧紧是一眼而已,便拎着公文包快步走过。然而就在他走过男人身边时,男人忽然伸出一条大长腿拦住他的脚步,目光却仍然紧盯着手机屏幕,漫不经心地问:“吃泡泡糖吗?”   这又是什么江湖黑话?林平安以为他认错人了,也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多生事端,于是回道:“抱歉,你找错人了。”   然而林平安刚想绕过他走,那男人却抬起眼来,黑色眸子宛如寒潭,刚才的散漫气息眨眼间消失无踪,说:“这就是你的不识相了。”   林平安心中一凛,被男人盯上的那一瞬间,他感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很危险,必须马上逃离!   于是他真的就这么做了,再不多说一个字,多停留一秒,走得分外干脆利落。这份果断就非常人能及。   然而转身的刹那,他还是看到了那个男人勾起的嘴角,以及那个被他不断吹起又涨破的粉红色口香糖泡泡。   万千思绪涌上林平安心头,他瞬间就找到最合理的一个,然后毫不犹豫地往回跑。回头就是警局,就目前来说一定是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他还没走出两步,后衣领就被人抓住,任凭他使出再大的力气,都不能再前进分毫。一滴冷汗瞬间从他的额角滑落,林平安不敢回头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让自己的声音看起来更镇定,“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我好像没有得罪过你吧?”   “三个问题,你让我回答哪一个好呢?”商四的调笑声里透着森森寒意,“不如你来回答我一个问题,连林家掌镜人都不知道的双胎养鬼之法,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掌镜人、养鬼!林平安的心中警铃大作,这个男人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他们林家的秘密?!   “你究竟是谁!”林平安再不能保持冷静了,霍然转头,却恰好对上男人漆黑不见底的眼睛。几乎是同时,一股剧痛袭击了他的大脑,让他痛得脸色发白。男人拍了拍他的脸,神情恶劣,“是我在问你问题,不是你来问我,懂?”   “我说、我说!”林平安急忙求饶,感觉到商四稍有松懈,眸中立刻闪过一丝阴狠,“你们再不来救我我就死了!”   这后半句话显然不是对商四说的,然而商四早有预料。右脚向旁边跨出半步,蓬勃黑气平地而起,吹得他鬓发微扬,而他抓住林平安用力往后一扔,林平安根本来不及逃,就被守株待兔的吴羌羌捆住。   此时结界已升,黑气缭绕,鬼意森森。   太阳再度敛去了踪影,而在那若隐若现的鬼气里,有几个人影若影若现。   商四深吸一口气,他闻到空气里一股鬼怪的阴冷气息。这让他有点怀念,但也有点恼怒。怀念是因为他想起了故去的朋友,恼怒是因为这让人缅怀的氛围里始终萦绕着一股令人不悦的气味。   装神弄鬼、贪婪可憎,扯着虎皮却永远只能干狼狈为奸之事。   前方传来幽幽说话声,“阁下究竟是谁?我们好像跟你并没有什么仇怨,你把林平安还回来,今天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怎么样?”   “不怎么样。”商四扬眉,垂下的右手五指微张,黑气快速聚集。   可对方还在逼逼,“看来你是非要跟我们打一场了?你只有一个人,这对你恐怕没有什么好处。”   林平安被吴羌羌扣在旁边看着,眼见双方快要开打,眼皮跳得像装了马达。他很想对自己的盟友喊一声——废什么话,打啊!   可是林平安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都喊不出来,而踩在他背上的那个红头发的女人,正像八百辈子没看过别人打架一样兴奋得大喊大叫,“四爷,打他!打他!用鞭子抽他!”   林平安艰难地抬头看去,就见那个男人手里的黑气已然凝成了一根黑色的棍子,恍若实体般被男人抓在手里抡了一个圈。   然后那男人狞笑了一下,“打狗,当然要用打狗棍。” 第70章 双生(三)   一棍荡鬼气。   二棍扬风舞。   三棍杀你个魑魅魍魉,   教你转身见阎罗。   “轰——”打狗棍到,鬼影如烟般散开。那根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黝黑的棍子,却像是什么神兵利器,见鬼杀鬼,见人杀人。无尽的黑雾像火焰缭绕在棍身,每一次挥动间,俱是搅动风云的气势。   “啊——!”厉鬼的叫声声声尖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管他们生前如何,死后浑浑噩噩为人驱使,又哪里受得了商四一棍。   然而背后好似仍有一根无形的线在牵引着他们,无法反抗、无法回头。他们叫嚣着扑向商四,森然的鬼气完全遮住了日光。天地间一片昏暗,阴冷的温度渗进人的魂灵里,而那些痛苦的、绝望的、刺耳的、尖锐的叫声充斥耳廓,刹那间凝成一片森罗鬼蜮。   就连吴羌羌,此刻也早丢了那个兴奋劲,捂着耳朵,脸色发白。修鬼道的人很少有人长命,吴羌羌跟着商四时,林家早就没落了,压根就没见过这场景。   “把林平安交出来。”一道稍显正常的男声忽而从对面传来,吴羌羌抬头,就见一个脸庞模糊看不真切的男人从阴影处走出来,看着他。   吴羌羌摇头,“四爷还没打完呢。”   “你如果再不把人交出来,我就不保证你朋友还能不能活着出来了。”那人低沉地笑着,语气轻缓,倒是一点儿也没有阴测测的感觉。   他们鬼道杀人有个好处,就是死者可以留个全尸。   吴羌羌顿时露出惧怕的神情,“你真厉害。”   “我不需要你的夸奖,把林平安交出来,我就让你和你的朋友走。从此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他觉得这个提议已经诚意十足,他并没有打算一来就杀人。   然而吴羌羌的表情却更加惊惧,手指连连点着他身后,吓得好似都说不出话来了。   他狐疑着,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猛地回头,就见一个身影站在重重鬼影中。鬼怪们攀咬着他的肩膀,拖着他的棍子,凑在他耳边尖厉地叫,可他站得那般轻松写意。   不,那张笑着的脸,比鬼更恐怖。   在恶鬼丛中还笑得出来的不可能是佛,只能是个魔鬼!   男人心中惊骇,手腕上铃铛作响,刹那间又结了好几个手印。十指翻飞间,十数道符从他的袖口中飞出,悬在半空组成一个圆阵,将商四牢牢地圈禁在里面。   “你不要逼我,我不想滥杀无辜。”男人声音沉肃,脸却还模糊看不真切。   商四随手甩去棍上的一个小鬼,道:“还有什么招,你可以一起使出来。”   男人见他不识相,也不多话,“别怪我。”   语毕,只见围绕在商四四周的十六道黄符忽然泛起幽幽鬼火,那鬼火呈幽兰色,隐隐传出一股强大的波动。   商四抬头扫了一眼,心里已经有了个数。鬼道也不止林家这一派,其中分门别类各有特点,商四拖那么久,就是想看看对方的路数。   不过看几招也够了。   “你究竟是谁?”男人看到商四忽然勾起的嘴角,心里疑窦丛生。他虽然是个外来人,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北京城里还有这号人物!   他一边说着,符上鬼火已经涨大了一圈,裹挟着劲风跟众鬼一起朝商四扑去。   商四这下可气了,向前迈开几步,一步比一步更快,到得最后提棍跃起,然后双手持棍用力砸下,“到了爷爷我的地盘竟不知我名讳,找打!”   “轰——”一棍破开鬼气、破开符火、破开鬼怪。   落地的刹那,结界散开,太阳的耀眼光芒瞬间重回大地。   男人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睛,感受到日光的灼热,心里却如坠冰窖。对方有这么强大的法力能一棍破开他所有的攻击,刚才怎么可能还跟他斗那么久?!   他忽然有种被戏弄的荒诞感,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能以这种姿态碾压他。他不由想起了临行前长辈的叮嘱——北京是个深潭,难免卧虎藏龙,做事千万三思而后行。   他看了眼林平安,再也升不起一丝要救人的想法,腕上金铃作响,留下三个鬼怪做障眼法,转身就撤。   趁着那男人被鬼怪阻了一下的时间,他飞快遁入旁边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里,“快走!”   他看着路边的风景快速倒退,心里却仍然没有安定,不由回头看——那男人没有再追,站在路边静静地看着他,还朝他挥了挥手。   男人背上的汗毛顿时根根竖起,催促着司机加速。   警局门口,吴羌羌看着远去的轿车很是惋惜,“四爷你怎么放他走了啊?”   商四把手插回口袋里,斜瞟了她一眼,“这叫放长线钓大鱼,回去好好跟小乔学学。”   “哦。”吴羌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低头看了看脸色沉得快滴出水的林平安,“带回去吗?”   林平安闻言看向商四,问出了一个让他最介意的一个问题,“你究竟是谁?林千风跟你什么关系?”   林平安实在想不通,这个男人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   然而商四戴上墨镜,跨上机车,转头笑说:“不告诉你。”   气死你。   警局二楼,一个平头小警察站在窗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问旁边的胖警官,“师父,那几个人干嘛呢?刚刚我怎么感觉天好像黑了一下。”   胖警官无奈,“我看你啊,是昨天晚上又熬夜看球赛了吧?”   “嘿嘿嘿。”小平头讪笑着,瞥见楼下那几人走了,忙问:“师父我们不下去看看吗?”   “你看到他们打架了吗?”胖警官问。   小平头老实地摇摇头,“没有。”   “他们犯什么事了吗?”   “好像也没有……”   “那不就得了。”   “哦,那是我想多了啊。”   胖警官恨铁不成钢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我看你是脑袋里缺根弦儿,这几个人一看就有问题,你不会偷偷跟着啊?”   小平头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而与此同时,正发动车子打算离去的商四往他们所在的窗口看了一眼。   林平安是被吴羌羌请回去的,外人看来他是主动跟着吴羌羌走,丝毫没有被强迫的痕迹。可林平安能感觉到周身缠绕着的那根无形绳索,所以他明智地没有开口呼救。   半个小时后,他站在昨天探查到的林千风藏匿的地点,抬头看——妖怪书斋?   林平安忽然好像想起点什么,可那记忆又太过模糊,让人探寻不得。   妖怪书斋,妖怪书斋……究竟在哪里听过?   下午三点半,陆知非回到书斋,就觉得书斋里的气氛格外凝重。林千风和林平安对坐在桌旁,一个怒目而视,一个面无表情。   “那几个人是港城来的,说是林家的分支,可以帮我,所以我才跟他们合作,其余的我一概不知。”林平安说道。   “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对宝宝下手!”林千风到现在仍感觉到荒谬,他跟这个叔叔虽然不是很亲,但毕竟一起生活,平日里也没有闹过什么矛盾。他们家不算富有,可叔叔在证券公司上班,收入不成问题,有什么原因能让他决定杀掉自己的亲生儿子?!   林平安忽而嗤笑,“你又懂什么?”   林千风深吸一口气,“我是什么都不懂,可我最起码还能分辨是非。”   “被保护着长大的人,是非观总是很朴素。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人心险恶,世道艰难。”林平安似乎已经完全摘下了假面,再不掩饰,“你知道吗?你的那面镜子本来是要给我的。”   “可是你看不见……”林千风蹙眉,然而林平安却像是忽然被他的某个字眼拂了逆鳞,面色狰狞起来。   “谁说我看不见?”林平安抬手,竟然从眼睛里取出一片隐形眼镜来。然后双手撑在桌面上,倏然靠近,用那双毫无遮掩的眼睛盯着林千风,“我的眼睛当年可比你看得清楚多了。”   林千风跟他四目相对,看着那只右眼里分布着的血色小点,密密麻麻得让人头皮发麻。林平安满意地看着他僵硬的表情,往后靠在椅背上,说:“我才是林家百年来最出色的那个人,如果当初不是为了你爸爸,现在我也不会是这个样子。兄弟,手足,在这个家里就是个最恶毒的诅咒。”   林千风的脸色几度变幻,他忽然发现真的有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不了解。这让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惶惑,而现在无数的真相就摆在他面前等着他去揭下面纱。可是面纱下的那张脸是否也有布满血点的眸子,或触目惊心的面容?   忽然,一只手轻轻按住了林千风的肩膀。林千风感受到肩头传来的温暖,抬头看,就见陆知非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随即他看向林平安,缓缓说道:“把上一代的恩怨报复到下一代身上去的人都很愚蠢,因为他们只能把心底深处的怨恨施加到还没有反抗能力的小孩儿身上去,既愚蠢,又无能。”   林平安脸色一沉,这忽然冒出来的人看着平静无害毫无棱角,但说出来的话可一点都不软。他不由沉声道:“我可没有对林千风下手。”   “但你的孩子也不是你养的一条狗。”陆知非的语气依旧平缓,只一双眼睛多了一丝凌厉。   林平安似乎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干脆闭口。陆知非也不是个逞口舌之快的人,只是扫了一眼屋内,说:“谁准他坐在我家椅子上的?”   刚好在客厅门口晃过的吴羌羌一个激灵,忙探个头进来,“好知非,我怕他乱跑呢,就把他绑椅子上了。”   “那还不快拖出去?”忽然,商四那熟悉的懒散腔调在外间响起。吴羌羌一转头,就见商四悠哉悠哉背着手从庭院里走进来。   两人交换一个你懂我也懂的眼神,商四跑去哄陆知非,吴羌羌则狗腿子似地把林平安关进了小黑屋。   “宝贝儿生气了?”商四站在陆知非身边,歪着头看他。   陆知非摇摇头,目光落在沉默不言的林千风身上。商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要说话,林千风却忽然抬头,目光里满是坚定,“我想知道真相。”   “那可不是什么童话故事。”商四道。   “可我想知道。”林千风坚持,脸色却有些发白,“我想知道那条祖训背后究竟还有什么隐秘,还有我爸爸跟我叔叔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想到了最后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那不是很可笑吗?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能保护谁?”   商四看着他,却没有立刻松口。沉默了一会儿,他走到刚才林平安坐过的位置上坐下,接过陆知非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说:“我可以给你另外一个选择——我欠你林家一个人情,所以这次的事情我可以帮你摆平。我能保证你的两个侄子平安长大,你的叔叔会受到应有的惩罚,那个所谓的港城分支也不会再来打扰你们,如何?”   林千风的眼里闪过一丝动容,商四的提议真的很诱人。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他就会帮你摆平所有的事情。他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去背负任何沉重的真相,无忧无虑平安健康。   这或许是爷爷到死也期望的事情,可是……   林千风放在桌面下的手悄悄握紧,这样真的好吗?如果他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放任自流,如果……   林千风内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而这时,商四悠悠的声音有传入耳朵,“如果你选择自己去面对,那么就要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即使你半路后悔,我也不会再帮你。”   前进,还是后退?   林千风咬着唇,指甲嵌进掌心的肉里,带来疼痛。但疼痛能使人清醒,林千风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朝商四深深地鞠躬,“我想知道真相,请四爷成全。”   商四看着他,手指散漫地敲打着桌面,无形的威压笼罩在林千风身上,让他紧张得出汗。然而陆知非分明在商四眼里看到一丝满意的笑,于是朝商四挑了挑眉。   商四还给他一个“知我者圆圆也”的秋波,眨眨眼,威压顿去。林千风长舒了一口气,刚直起身子,就见小乔背着书包倚在客厅门口看着他。   “怎么了?”林千风问。   “你真该选商四给你的那条路。”小乔难得地给了个好建议,表情似惋惜又饶有兴味,“学校里流言已经传开了,说我们班学习委员道貌岸然,偷了两个侄子卖给人贩要钱花。”   第71章 双生(四)   是夜。   陆知非站在庭院中,看着客厅里正在说话的小乔和林千风,不由转头问商四:“让小乔带林千风,没问题吗?”   商四漫不经心地往水池里投着花生豆,说:“放心,论怎么孤身一人面对饿狼环伺,小乔最有发言权。而且,人类的事情最好还是用人类的法子来解决,对方也聪明,知道打不过我,就立刻改玩宫心计。”   说着,商四看向一旁,“是不是啊,林先生?再强大的妖怪,进了人类社会,也得遵守人类社会的法规。万人屠千人斩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可以抓你一个林平安,但是堵不住悠悠众口。”   林平安沉默不语,商四屈指把最后一粒花生米弹进胖锦鲤争相张开的嘴里,继续说道:“如果当年老鬼有你三分算计,林家或许也不会发生那么多事了。”   林平安听商四提起父亲的诨号,沉声,“你是我爸的朋友?”   “我的朋友叫林幼书。”商四说道。   林平安听到这名字,猜测这应该是他们林家的某个人,但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他看到林千风走过来,才忽然想起供奉在老家祠堂里的牌位。   林童,字幼书。   可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人了?!   林平安诧异至极,林千风恰好听到他这声惊呼,心里也一片讶然。他对商四的了解比林平安多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点,万万没有想到商四竟然是那么多年前的人物。   “林幼书有个孪生弟弟,叫林幼礼,刚好在满百天的时候生病夭折。于是林家用特殊的血契为兄弟俩缔结契约,让他们相伴长大。当时正逢乱世,林幼书弃笔从戎,林幼礼就成了他手下一员鬼将。因为兄弟俩心灵相通,打起仗来神鬼莫测,几乎战无不胜。后来林家就凭借两人立下的军功,封侯拜相,一举成为京中显贵。”商四寥寥数语,就将当年事道来。   听着似乎是一件辉煌往事,但事实往往是相反的。   林千风也猜出了其中暗藏的血腥真相,“四爷的意思是……林幼礼不是病死的?”   商四摊手,“在那个年代,为了换取满门荣光而牺牲一个子弟,并不算多稀奇的事儿。至少林家成功了,他们培养出了一个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鬼将,他不会生老病死,对主人和家族有绝对的忠诚度,他甚至不需要刻意的教导,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懂林幼书的心思,简直完美。”   顿了顿,商四扫了一眼林平安和林千风的脸,加了一句,“如果林幼书最后没有窥破真相的话。”   而直到此时,林千风才彻底明白,为什么叔叔要那么狠心地杀自己的儿子。可他仍然不能理解,不能置信,他脸色发白地看着林平安,声音里都带着一丝颤抖,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愤怒,“现在是和平年代,你就算把弟弟养成鬼将又能做什么?!就算你跟我爸爸有仇,你该报复的也是我而不是他啊!”   面对林千风的质问,林平安却露出一丝嗤笑,“所以我说你什么都不懂,林家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了你知不知道?房子外面每天聚集了多少鬼怪你知不知道?你有你爷爷给的镜子,你有能看见鬼怪的眼睛,鬼会怕你,你安然无恙,那是因为所有的痛苦全施加在我身上!”   林平安越说越激动,面上露出一丝狰狞来。然而他很快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自嘲般地一笑,又强自恢复正常,然而那逼人的质问仍然如海浪,一浪高过一浪地向林千风扑去。   “林家永远都是这个样子,牺牲一个成全另外一个。你知道每天感觉自己被包围在一大堆恶鬼当中,却什么都看不清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吗?你知道我有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吗?我为了保护你爸搞坏了眼睛,可你爸呢?他逃了,在外面心安理得地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我也想做个普通人,可老天爷不让,那我为什么不能走另外一条路?”   林平安的诘问让林千风感到喘不过气,但是商四和小乔都没有开口阻止。如果林千风过不了这关,其他的就更不要说了。   林平安看着林千风苍白的脸,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我付出了那么多,现在只是想拿回一些东西而已,有什么不可以?”   林千风沙哑着嗓音,问:“你想得到什么?”   “他们答应我,如果成功养出鬼将,就还我一双完好无损的眼睛。”   林平安说得平静,但林千风忽然想,他是不是从得知婶婶怀上双胞胎的时候就已经这么打算了。从一开始就没有对孩子投入太多感情,舍弃的痛苦就要小很多。   而他将会获得一段崭新的人生。   这样想着,林千风的双肩忽然垮了下来,低垂着眼,“你走吧。”   林平安反倒愣了,“你让我走?”   话说出口,他不由转头去看商四,就见商四摊手,道:“你们的家事,看我做什么?”   陆知非心里疑惑,怎么那么快就放林平安走?但既然商四没有反对,陆知非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多嘴。   林平安还是有点懵,他不敢相信这几个人就这么放他走了。然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林平安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当即就往门口走去。   只是当他转身时,林千风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响起,“你是我叔叔,我不能拿你怎么样。从前的事情我也没有资格说话,但我绝对不会把两个弟弟交给你,绝不。”   林平安的脚步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林千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松开握紧的手,他看着掌心一片细密的冷汗,怔怔无语。五月的天还不算太热,晚风一吹,遍体生寒。   太白太黑从水池里爬上来,抖一抖身上的水珠,在陆知非的眼神鼓舞下,大着胆子跑去抱住林千风的脚踝轻蹭。   “不哭不哭,太白(太黑)抱抱。”稚嫩的嗓音,操着故作老成的语气,恁的可爱。   “得了,别站那儿伤春悲秋。”小乔站在回廊上,双手抱胸,“斗争现在才刚刚开始。”   林千风抬起头来,清冽的目光在半空与小乔交汇。陆知非看清楚林千风此刻坚毅的、有悲伤却不颓丧的表情,又看了看小乔,眨眨眼,又重新在脑海里把事情理了一遍。   这两个半大少年,是刚刚在客厅里就计划好了吗?   所以刚才……   陆知非看向商四,商四继续一摊手,余光瞥见又凑在一起说话的小乔和林千风,说:“少年人最不缺的就是青春啊,活力啊。至于我这个上了年纪的……”说着,商四伸手拥住陆知非的腰,把他拉到近前来,低头,“还是谈谈情说说爱好了。”   商四恃美行凶,然后陆知非一巴掌糊在他脸上,往后推开,说:“我也还年轻呢。”   商四:“……”   我其实一点都不老,真的。   翌日,小乔和林千风不约而同地出现在餐桌旁,然后一起去上学。   “你真的要去上学?”陆知非心里还是有点担心的。   “嗯。”林千风点点头,眼神里有一丝郑重。其实他也害怕,一想到学校里的流言,和他可能要面对的一切,就会紧张、不安。   可是他不能像爸爸一样逃跑。   坚决不能。   林千风站起来,谢过陆知非的早餐,然后毅然决然地背起了书包。然而就在这时,一阵铿锵的歌声在旁边响起,“我和我最后的倔强,握紧双手绝对不放。下一站,是不是天堂,就算失望,不能绝望!我和我骄傲的倔强,我在风中大声地唱……”   倔强的歌声里,藏着一个倔强的灵魂。五月的天,听五月天的歌。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转头去看歌声的来源,就见商四握着手机半眯着惺忪的睡眼歪倒在沙发上。陆知非忍不住问:“你在干嘛?”   商四摸了摸下巴,歪着脑袋,说:“应援?”   太白太黑随即从他身后钻出来,手里举着两面小旗子,额头上绑着红色的头巾手舞足蹈,“加油加油加油!必胜必胜必胜!威武!”   小乔仰头看天花板,心里默默吐槽一句,这人有毒啊。林千风倒是眼眶微红,脊背挺得更直。   等两人出了门,商四努力地睁大眼睛,问陆知非:“我这样是不是更青春活力了一点?”   “恕我直言,你这叫老来疯。”陆知非说。   商四觉得自己应该生一下气,老是惯着圆圆,在一起才没几天居然就开始嫌弃他老。大魔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陆圆圆被无情地压倒在沙发上,仰起脖颈迎接大魔王的惩罚。   大魔王的心里有一首诗。   沙发,软软的。   圆圆,甜甜的。   大魔王,是开心的。   只有太白太黑和恰好路过的沈藏不是很开心。太白太黑被挤到了沙发缝里,有心要嘤嘤嘤一场,但是被大魔王的法之凝视给瞪了回去,只好假装自己是个没有灵魂的毛绒玩具。   沈藏是回来拿衣服的。为了陪沈青青驱逐心魔,他白天陪她聊天、散步,晚上就变回原形,在她家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自己搭个简易的窝住在里面。沈青青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但沈藏太宝贝她了,互动仅限于拉拉小手。所以看到商四把陆知非推倒在沙发上这样那样,他臊得毛都要烧起来了。   沈藏赶紧撤退,留下陆知非被商四掬在怀里吻得分不清时间流逝。如果不是有人敲门,陆知非还回不过神来呢。   可商四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埋在他颈肩亲吻着他脖子上的细嫩皮肤,一只手仍然牢牢地扣着陆知非的腰,手指隔着单薄的白色衬衣摩挲着腰间的软肉,丝毫不顾愈发急促的敲门声。   陆知非无奈地推了推他,“有人来了。”   “不管。”商四任性。   “说不定是林家的事。”   商四这才不情不愿地坐起来,蹙着眉想杀人。刚要站起来去开门,又觉得很亏,于是回头又把陆知非摁在沙发背上亲了一口,脸色才稍稍好看些。   只是当他开了门,听到来人说的话时,心里产生的怒气大约要一百个圆圆的吻才能抵消,“你说什么?有人举报我无证经营?”   哎哟我操他祖宗,他祖宗是谁哦,小心我掘他祖坟。 第72章 双生(五)   商四又一想,这个祖宗是不能操的。因为在这个时候找他麻烦的无非是港城林家那帮人,他们的祖宗是林幼书。   早知道,少交几个朋友。   大魔王心里不开心,于是回去找圆圆。陆知非刚好迎出来,被商四抱了个满怀。商四抱着他的腰,把头埋在陆知非肩上,脑袋蹭着他的脖子,闷声闷气,“圆圆,他们要抄我的店,宝宝心里苦……”   商四话音刚落,好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就进了书斋,开始四处查验。陆知非讶异,“怎么回事?”   一个瘦高个恰好从他们面前走过,看到两个男人搂搂抱抱的,眉头蹙成了马里亚纳海沟。但到底是公职人员,他没有口出恶言,只是没好气地说了一声,“等着停业整顿吧。”   “请问是有人举报吗?”陆知非问。   大约是因为陆知非的眼睛实在很清澈,加上态度良好,瘦高个一边指挥着其余几个人在书架上翻看,一边说道:“谁知道呢,你们自己惹了谁,心里不清楚?”   陆知非顿时明白了,很快,瘦高个把书斋全部查了一边,当然这仅限于前面的铺子,后面是住宅,他们也没往里闯。   最后他们整理了一箱子书要带走,说是回去查查。商四看得肉疼,“小心点儿搬,这些书可都是无价之宝。”   瘦高个斜眼瞥着还黏在陆知非身边的商四,越看越不顺眼。这什么人啊,白长那么大高个了,对别的男人搂搂抱抱不说,还撒娇。一有麻烦找上门就这副样子,看着就一点担当都没有。   瘦高个撂下话让他们赶紧去办证交罚款,然后就走了。商四眨巴眨巴眼睛,问:“他刚刚是不是在鄙视我?”   “是啊。”陆知非很肯定。   商四说:“我要把他拖回来打一顿。”   陆知非无奈摇头,“现在是法治社会,打人是不对的,你先去把证给我办了。”   “这不能怪我。”商四摊手,“我开了那么多年书斋,哪个皇帝让我去办过证?”   陆知非把手搭在他摊开的掌心上,像领导会晤一样握了握,说:“现在是社会主义新时代,不要做那封建残余啊,四爷爷。”   商四:“……”   让人庆幸的是商四找出那一大袋托人办好的证件,里面从身份证到驾驶证各类个人证件都很齐全,连护照都有。但缺了的还是要办,商四打算先送陆知非去学校,然后再去解决这档子事儿。   陆知非再三叮嘱他好好办证,遵纪守法,可他刚进校门,商四就立刻把刚才答应的话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一个电话,劈头盖脸把对面的人骂了一顿。   “马上滚来见我!”   商四怎么可能乖乖办证呢?他连工商局的门都不知道朝哪儿开。其实办证不办证的,他无所谓,但这种一言不合就让人来抄家的举动就不太好了,是不是?昨天衙门来一遍,今天工部又来一遍,那赶明儿是不是三省六部一起来个大联欢呢?   商四决定,在对方搞出什么事情来之前,他要先去搞点事。不过林千风既然有那个胆气自己上,商四总要成全他,所以他不去动那几个港城人,但可以把他们伸得过长的手给宰了。   帅气地戴上墨镜,机车轰鸣声中,商四绝尘而去。   十五分钟后,警局。正在做档案记录的新人小姑娘看着趴在她面前桌子上的俊朗男人,礼貌地问:“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要报警,丢了东西可以报警的吧?”商四伸出一根手指把墨镜稍稍勾下一点,露出一双气势迫人的黑色眼睛。   头一次被这么一个又帅又高大,气场还那么强的异性盯着看,小姑娘耳朵微红。但她好歹是警校毕业的一枝花,很快镇静下来带他去做记录。   商四很配合,但就他这身高随便再警局一晃,没过一分钟所有人都看到他了。一个刚从厕所出来的小平头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即拉住一个同事问:“他怎么来了?”   “你认识啊?好像是丢了东西来报案的。”同事随口答道。   丢了东西?小平头疑惑着,想起师父的叮嘱,立刻拿出手机给师父发了个短信说人来了,然后回自己座位上拿起水杯,走到饮水机旁倒水。   商四就坐在饮水机附近的椅子上,正在做笔录。   “你丢了东西?是什么东西啊?”   “一本书。”   对面的方脸警察愣了愣,“什么书?什么时候丢的?”   “《易解》,今天早上被人拿走了。”商四拨弄着手边的笔,随口答道。   易解?方脸警察愣了愣,没听说过,一边做着记录一边继续问:“你这本书大概值多少钱啊?你说被人拿走?你知道是谁拿的吗?是人家不肯还你啊,还是你找不到人了?”   “哦,马马虎虎两三百万吧,今天早上被工商局的人拿走了。”   “呲啦。”笔尖划破纸张,警察满脸讶然地抬起头来,正要说话,身后传来一道比他更惊愕地声音,“两三百万?!”   他回头,就见小平头端着水杯站在身后,“什么书那么值钱?”   商四转着笔,歪着头微微一笑,“古董咯,宋代的。”   方脸警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暗叹一声有钱人,然而他很快回想起刚刚商四话里的另一个重要信息,“你说工商局的人拿走了你的书?是怎么回事?”   商四顿时露出一丝无奈,“他们说我无证经营,勒令我关门,然后拿走了一大箱书。但是警官先生,我虽然开了个书斋,但我又不做卖书的营生,我摆在书架上的书,都是我自己的。如果有缘踏进我书斋大门,就看会儿书,我也不收钱,这算是做生意吗?我的书,爱给谁看给谁看,没听说过我在自己家里摆几个书架还要办证的。”   商四一通话说得跟相声似的,听得方脸和小平头一愣一愣。这又怎么算?开了个书斋,但不做买卖?他说的好像是挺有道理的,可又觉着好像不太对。   关键是,工商局的人拿走了书,他来警察局报案,这该怎么办?以前没碰上过这样的事儿啊,而且这书那么值钱,古董啊,要是那边弄坏了一点点,那就麻烦了。   方脸赶紧让小平头给那边打电话,谁料商四又优哉游哉地添了一句,“对了,你问问那边,是不是一箱子都是线装书?”   妈呀,小平头拿着电话的手都抖了抖,不会一箱子都是古书吧?!   这不是捅了马蜂窝,这得是杀了人家女王陛下啊。   “不是……”方脸警察苦大仇深地看着商四,“即然都那么值钱,你怎么随随便便就放架子上让人翻呢?”   “哦,可是书不就是用来看的吗?”商四反问。   方脸警察有心反驳,可张张嘴,又觉得无力,于是又闭嘴。如此三次,觉得自己快内出血了。   这时,胖警官匆匆赶来。小平头赶紧迎上去,像看见了救星似的,一股脑儿把事情告诉给他听,然后苦着脸说:“我刚才上网查了一下,同样的一本宋代《易解》在古玩市场交易额真的过百万。师父,现在怎么办啊?”   胖警官的神色也有点凝重,因为如果商四没有说谎,那一箱子书的价值就无法估量,他们谁都没那个能力去承担。   “你别急,我去跟他说几句话。”胖警官拍了拍小平头的肩,随即走到商四身边,“商先生好啊。”   “钱警官。”商四微微点头。   “我听说您有一箱书被扣了?”胖警官也不跟商四绕弯子,因为商四给他的感觉也不像是那种喜欢弯弯绕绕的人,那就干脆一点。   “是啊。”商四答。   “那您现在是打算怎么做?我讲句真心话,商先生您那箱书太值钱了,万一搬运的时候磕着碰着,这责任……我们不是要急于撇清关系,但这儿都是基层小警察,还请先生见谅。”   “放心吧。”胖警官这反应,很对商四胃口,“我既然把书放在那儿随意让人看,就不会在乎磕着碰着,你们只要帮我把书拿回来,其他的不需要担心。”   说着,商四忽然想起陆知非一本正经的叮嘱,又加了一句,“而且我可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听他这么说,其余人顿时松了口气。   胖警官却注意着商四的表情,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就在这时,商四问了句,“那对双胞胎找到了吗?”   两人四目相对,胖警官看着商四似笑非笑的表情,瞬间明白了他的弦外之意,“孩子还没有找到,我们在尽力。”   “有些事情不是尽力就能办到的,因为它从根源上就已经出错了。换一种思路,或许就会有意外的收获。”商四说道。   胖警官面上不显,心里却仔细琢磨着。随即他又追问,“到那时,或许我一直找不到的东西,就会忽然出现了?”   “对,就跟你家里的遥控器一样。你找它的时候总是找不到,不要它的时候,它又忽然出现了。”   小平头看看师父,又看看商四,挠挠头,完全不明白他俩在交流什么。说起来那两个孩子还没有找到,小平头心里着急啊,如果是被人贩子抱走,那得多揪心,害得他昨天晚上都没有睡好。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小平头赶紧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就见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抬着箱东西进来,旁边呼啦围着一圈人。等那些人走进了,小平头还能看见抬箱子的人手上戴着的白手套。   敢情是还书来了,可怎么动作那么快?神速啊。   领头的就是一大早出现在书斋的那个瘦高个,脸色很不好看,一阵青一阵白的。他走过来,走得不算慢,但任谁都能看出他脚步里的不情愿。   此间唯有一个人很镇静,那就是商四。懒散地坐在椅子上动都没动,翘着腿,笑眯眯地看着来人。   瘦高个看见他,手悄悄握紧,一咬牙,张口就要道歉。可他刚张开嘴,商四就忽然打断了他,“书没缺吧?”   瘦高个一愣,“都在这里了。”   商四随即起身,打开箱子瞄了一眼,“是一本没缺,那我就拿走了。”   “您请。”胖警官拉了瘦高个一把,站到了前面。能随随便便拿出一箱子古书还不当回事儿的人,哪里会是个普通人?而且就凭他今天玩的这一手,如果不是他最后谁都没追究,那事情可就大了。   商四合上箱子,转头看着瘦高个,又问了一句,“都查清楚了吗?我有没有卖出去过一本书?”   “没有。”瘦高个生生憋出两个字。   “那就好,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商四戴上墨镜,他本来就没有要为难这些人的意思,说白了他们也不过是秉公办事,没什么可置喙的地方。不过有一点,商四看着瘦高个,说道:“我抱我男朋友,不期待任何人的同意或者赞赏,但也不希望有人在他面前露出一丁点儿的不愉快。”   说完,商四单手托起箱子,旁若无人地走了。   小平头张大了嘴巴看着他的背影,男、男朋友?!卧槽……这个人活得太潇洒了吧,随随便便搞一箱价值连城的书,再随随便便出个柜,简直潇洒得没朋友。小平头油然而起一股崇拜之情,简直想追出去喊一声大哥。   而瘦高个此时心里就精彩多了,抿着唇一言不发。胖警官看了他一眼,拍拍他肩膀以示宽慰,然后才问起了早上的事,“你们怎么会想到要去查那里?”   闻言,瘦高个心里顿时升腾起一股愤愤不平来,压低了嗓音跟胖警官说道:“还不是上头的交待,忽然说有人举报那边无证经营让我们去看一下。结果我去了,刚收缴了东西回到局里,上头的上头就忽然打电话来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上头的上头?胖警官思考着,眯起眼来。   警局外,商四托着一箱书正要去开车,路边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忽然降下车窗来,一道清亮的嗓音从里面传出,“四爷四爷,这边!”   不过声音是清亮,可声音的主人躲在车里躲躲闪闪,活像做贼。   商四看着他就来气,一只手从打开的车窗里伸进去捏住了他耳朵,“你还知道来?啊?让你办的事儿你哪次给我办好了?”   “痛、痛!四爷手下留情,我待会儿还要去开会呢四爷。”那人连忙求饶,“我都四百岁了你怎么还揪我耳朵!”   “我、乐、意。” 第73章 双生(六)   等商四终于放过那人的耳朵,那人立马递出来一个纸包,“四爷,这是你的证。这次保证齐了,你想开飞机都成!”   商四对他粲然一笑,“这次要是再有人来我书斋搞事,我就把你烤了。”   那人一个激灵,“不会不会绝对不会!我王建国对天发誓,绝对不会!”   王建国是只中年兔子,目前在某部门任职,身居高位。其实他本来不叫王建国,但是他去当官了,觉得必须取一个很干部风的名字,于是就改名叫王建国。   商四对他的品味不予置评,他只知道上面好像混了好几只兔子。这大概是万千妖族里最有志向的一支了。   “四爷,那事儿还要我帮忙吗?”王建国揉了揉耳朵,自动一秒无缝切换忧国忧民状,“你们万一要是打起来了,四爷你可千万要给我罩着啊,城里可不能出乱子。治安啊,治安是个大问题。”   “放心,我有分寸。”商四说着,又问:“我托你办的另外一件事办好了吗?”   “已经联系上了,正在谈。四爷您出的钱够多,应该很快就可以谈下来。”   “嗯。”商四点点头,两人又说了几句,就各自离开。黑色轿车缓缓摇上车窗,隔绝了一切视线,就跟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而警局里,胖警官眯着眼透过玻璃窗仔细地打量着那辆车子,神色有些凝重。刚才他也接到了上面的电话,命令他立即撤掉布在书斋附近的眼线。他觉得有猫腻,于是在内部系统里查了一下这个商四,却发现这人的资料意外的简单。   简单得很不可思议。   胖警官随即又查了书斋里其他人的资料,除了那个陆知非是从小到大都有记录可循的,其余人的资料都很简单。如果是平常人来看,可能还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但胖警官是专业的,他一眼就能看出问题。   这些人究竟都是什么来头?   恰好小平头走过,胖警官招招手把他叫过来,“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啊师父?”   “你觉得书斋那几个人怎么样?”胖警官问。   “我觉得很帅啊师父!就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就好像……”小平头摸着下巴冥思苦想,而后忽然灵光一现,“好像武侠片里那种隐世大侠啊!就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其实很牛掰的那种!”   小平头说着,手里已经比划起了降龙十八掌。   胖警官觉得这形容倒是挺有趣,还挺贴切。又想了想,他拿起一旁的外套穿上,拍拍小平头的肩,“走,我们再去会一会林平安。”   中午,商四去了一趟便利店,给花木贴送去了陆知非给她买的新衣服。花木贴很开心,转身就去房间里换上了漂亮的小花裙子。鹿十这两天一直在这里陪她,看到新衣服很羡慕,对着商四摊开手,“四爷我的呢?我的呢?”   “自己买去。”商四说着,走到收银台前把一个文件袋推到沈苍生面前,“周一送她去上学,就在隔着一条街的那个实验小学,三年五班,学费我已经交了。我给她订了牛奶,每天早上记得给她做早餐,衣服不要乱搭,一周七天不能穿重样。”   沈苍生愣了愣,“知道了。”   “过几天你会有一个新同事,跟他好好相处。”商四说着,拿出三个硬币放在桌上,“给我打包一根牛肉丸子。”   沈苍生看着商四带着笑的从容表情,忽然觉得上次被商四追捕的事情已经遥远得像是百年前的事。商四这个人,是除了柳生之外,沈苍生最看不懂的一个。行事毫无章法逻辑,难以捉摸。   譬如此刻花木贴换好了小裙子出来,美滋滋地给商四看,商四还蹲下来重新帮她扎了个丸子头。沈苍生也会扎,但不如商四扎得好。   扎了一个新的丸子,花木贴觉得自己更美了。走到便利店外面呼朋唤友,很快一群猫猫狗狗过来,犹如众星拱月般围绕着她。   花木贴提起裙摆转了个圈,“我美吧?美吧?”   “汪、汪!”   “汪!”   “汪汪汪!”   “喵……”   商四看到粉色的新裙子上很快被蹭脏了一块,觉得头疼。可小姑娘这么开心,商四总不能把猫猫狗狗全部赶开,皱着眉想了会儿,终于有了主意。   他一个电话打给吴羌羌,叫她送木材过来。彼时吴羌羌正按照商四的吩咐在家看孩子,一听到能外出,高兴得感觉全身的细胞都活过来了。   可是她又转头看了看两个大胖小子,“宝宝怎么办?”   “不是有崇明吗?让崇明带一会儿。”商四不假思索。   吴羌羌应下了,可看看宝宝,又看看大狼狗,觉得有点悬。她蹲下来,问:“崇明,你能帮我看孩子吗?”   崇明很人性化地点点头,两只爪子拿起奶瓶,准确地把奶嘴塞到了胖娃娃的嘴里。胖娃娃咕嘟咕嘟地喝起了奶,两条小短腿兴奋地蹬啊蹬。   吴羌羌叹服地给崇明比了个大拇指,然后跑去书斋的库房里扒拉了一堆木头给商四送过去。   商四看到吴羌羌送来的木头,额上青筋在跳,“你知道我库房里的都是什么木头吗?”   “就,木头啊!”吴羌羌眨巴眨巴眼睛。   “好吧。”商四放弃解说花梨木和普通木头的区别,花梨木就花梨木吧,省得放在库房里积灰。   很快,锯木头的声音和哒哒哒敲榔头的声音接连响起。沈苍生透过玻璃墙往外看,就见商四一脚踩在凳子上压着木头,一手拿着锯子在锯。锯子上附着他的法力,所以商四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一块块木材就变成了大小不一的板子,商四还有闲心拿了把小雕刻刀给木板雕花纹。   吴羌羌、鹿十还有花木贴蹲在旁边看,一个个眼里满是惊奇和赞叹。商四的手好看呐,修长骨感,拿着雕刻刀在木头上只是简单的几下,就能让木头开出朵花来。   “四爷爷好棒!”花木贴鼓着小手,一双狐狸眼亮晶晶地盯着他,“雕个花木贴好不好?要雕得特别漂亮!”   商四扬眉,“看着啊。”   随即他雕刻的动作又快了几分,中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花木贴就看着一根根流畅的线条在他手中诞生,组合在一起,幻化成一个个奇妙的图案。   很快,木屑落了一地,商四转动刻刀雕出瞳孔,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白狐就诞生了。   花木贴美滋滋地挪到木板旁边,比对着,“像吗?像吗?”   “像像像!”鹿十和吴羌羌猛点头,然后吵着让商四也给他们刻一个。商四拿他们没办法,只好又刻了一只鹿和一只山鸡。   然后,他又拿着榔头敲敲打打,把木板搭成了狗窝。只是他一个不注意,花木贴就仗着人小,钻进了那个刻有白狐的狗窝里,坐在里面朝商四眨眼笑。   “沈苍生!”商四回头瞪了一眼店里的人,“你平时怎么教她的?”   “自由发挥。”沈苍生如实回答。   商四扶额,好说歹说把小姑娘从狗窝里拉了出来,跟她说这是给狗住的不是给人住的,小姑娘还一脸遗憾。   “这个小屋子好好看,我觉得我也可以住一下!”花木贴觉得还可以再争取一下。   商四笑眯眯地伸手捏住她两边脸颊,然后往外拉,“你要是敢住进去,我就让鹿十把你打包带回山里去,知道吗?”   花木贴一听这个就怕了,连忙举手发誓表决心。商四拍拍她的头,转头指挥着吴羌羌和鹿十把做好的狗窝沿着便利店外墙依次排好。   商四转身在长凳上坐下,随手捡起一块木板,一边在上面写字一边跟旁边的花木贴说:“以后再有什么猫猫狗狗,就让它们住在小房子里面,知不知道?”   花木贴乖巧地点头,“可是万一住不下怎么办?大黄好——大的,它一个人就能住一间呢。”   “会有办法的。”商四写好了,把木板放在旁边的狗窝顶上。   吴羌羌好奇地照着上面读,“猫狗若干,欢迎领养。咦?四爷你想把它们送走啊?”   “不然呢?你想被人举报吗?”商四可已经领教过一次了,再说了,花木贴隔三岔五就领条流浪狗流浪猫回来,再大的地方,都住不下。   花木贴一听这话,忙抱着旁边大黄的头一副护崽子的模样,“我不要啦!干嘛要把它们送走,我们都是好兄弟,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   “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讲义气,讲信用。”商四半道截了她的话,“但是义气不能当饭吃。”   “但是我可以给它们饭吃呀!”花木贴扬着秀气的柳叶眉据理力争。   于是商四换一种更浅显易懂的说法,“那假如你有一碗狗粮,如果你养一只狗,那这只狗就能吃饱。但如果你养一百只狗,它们还吃得饱吗?”   花木贴这下听懂了,抱住商四的胳膊撒娇,“可是四爷爷你有钱啊,我也可以捡瓶子赚钱呀,我们可以买好多好多吃的。”   商四摸摸她的头,语气平缓,“但如果你放它们走,它们每个人都可以有一个家。”   花木贴不说话了,撅起嘴生闷气。   鹿十见状,忙在一旁哄她。花木贴也不是爱使小性子的姑娘,她娘说过,四爷爷说的总是没错的,别人可以不信任,但四爷爷一定是可以信任的。所以花木贴的气,就像夏天的雷雨,眨眼就过。   她就希望四爷爷来哄哄她呀,可是等了半天,转头一看,发现商四又拿了块木板在刻什么东西,神情专注,压根没有要哄她的意思。   花木贴的世界里,山洪暴发了。她一下从长凳上跳下来,伤心地跑走。跑到便利店门口,又觉得这样太没面子了,于是又折回来,冲到商四面前,跺跺脚,“哼!”   商四抬眼看她,花木贴就又伤心欲绝地跑走。鹿十和吴羌羌在旁边看得忍俊不禁,倒是沈苍生一直站在收银台后面看着,看着商四跟花木贴的互动,若有所思。   他们两个相处的时候,就像是人类的父女一样那么自然,沈苍生觉得,自己还有得学。   这时商四恰好接到一个电话,握着刻刀的手顿了顿,“你说什么?小乔跟人打起来了?”   “小乔跟人打架?!”吴羌羌蹭地凑过去,满脸好奇。   商四扫了她一眼,手里拿着刻刀继续勾勒着线条,慢条斯理地回道:“这位老师,你搞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吗?错在谁,是谁先动的手,有谁能作证?”   那边好似愣怔了一下,商四掸掉板上的木屑,声音微冷,“请查清楚再给我打电话,否则我会认为这是老师你在质疑我的家教。”   说完,商四挂断电话,对吴羌羌说:“你去接小乔和林千风放学。”   “四爷你不去啊?”   “我要去接我家圆圆啊。”   与此同时,胖警官正端着茶杯,友好地看着面前的妇人,“太太也姓林?”   “是啊。”妇人正是林平安的老婆,林巧。三十几岁的年纪,但保养得很好,即使这几天因为孩子的丢失而憔悴许多,但也不减风韵。   “太太是港城人?”胖警官又问。   林巧点点头,眼眶微红地看着胖警官,“警官,我儿子还没有消息吗?”   “很抱歉,但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的。”胖警官安慰着她,随即状似不经意地往四周扫了一眼,“林先生不在家吗?”   “哦,他出门托朋友帮忙了。”林巧擦了擦眼泪,末了又补了一句,“我们不是不相信你们,只是人多力量大,所以……”   “林太太不用这样,现在找到孩子才是最重要的。”胖警官给她抽了张纸巾递过去。这时小平头借了厕所出来,礼貌地跟林巧道了谢。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开。林巧一路送他们到楼下,再三请他们务必要帮她找到儿子,才返回了楼上。   “林太太可是个可怜人啊,好不容易生了对双胞胎,结果孩子就这么不见了。”小平头感叹着。   胖警官却笑了笑,说:“不要总是相信浮于表面的东西。”   “嗯?师父是什么意思?”小平头疑惑。   “你刚才看到她家的垃圾桶了吗?”   小平头仔细想了想,忽然醍醐灌顶,“很奇怪啊,她家应该就她跟林平安两个人,哪儿来那么多生活垃圾?儿子丢了,不该饭都吃不下吗?”   “不错,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别的疑点?”   胖警官有意考一下这不开窍的徒弟,于是小平头一边走一边使劲儿想,过了大概十分钟,还真被他又发现一个疑点,“我看到她家车库里有一辆跑车,但以林平安的收入应该还买不起这样的车。”   胖警官满意地点点头,但更深的东西,他就没让小平头再去猜。   林平安一个普通上班族,连跑车都应该开不起,那他又是哪儿来的能耐,去给商四找麻烦?而且,虽然这对夫妇再三请求他们帮忙找人,可实际上,这种请求都很浮于表面。至少这位林太太,压根就没有打过一个电话到警局。   想到这里,胖警官的脸色稍稍沉凝了一点,“走,我们去找林平安。”   而当他的身影消失在小区里时,林巧悄悄地拉上了家里的窗帘,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里说道:“你去跟着他。” 第74章 双生(七)   吴羌羌想,自己大概永远不会忘记小乔和林千风从校门口走出来时的英姿。   一条足有十多米宽的大道上,熙熙攘攘的背着书包的学生们,愣是一个个都往边上走。而正中央空出来的那条大道上,小乔和林千风两个人走得潇洒走得随意。   明明只是两个半大少年,却让吴羌羌的心中响起了一首歌。   “我不做大哥好多年,我不抽冰冷的香烟……”   吴羌羌揉揉眼睛,问:“你们俩……到底是来上学还是来一统江湖了?”   然而小乔还没回答,吴羌羌就看到校门口又走出四个男生来。一人头上一个大包,看着都不严重,但四个走在一起,还是挺有视觉冲击力。   “你打的?”吴羌羌又问。   小乔转头冲那边微微一笑,四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立刻一哆嗦,连忙摆手,“是我们自己摔的!千真万确!”   林千风在旁边一本正经地点头,“我可以作证。”   你做个什么伪证啊!   吴羌羌忍不住问:“你们到底干啥了?打架的事呢?解决了吗?”   林千风回答:“没干什么,就是学校里有些流言不太好听,所以我一个个上门对峙。有人不服,他们就扬言要打我。”   “哦,所以小乔跟你去了?他保护了你?”吴羌羌说。   小乔冷笑,“我看着像是那么好心的人吗?有人说我跟他是朋友,所以要连我一起打。我去上厕所,他们就想把我堵在厕所里。”   打林千风就好了,干嘛要打我,这是不对的。小乔想。   于是小乔摘下眼镜,也像刚才那样冲他们微微一笑,然后就反过来把他们困在了厕所里。   小乔记着商四的叮嘱要低调,所以他很低调,只是让他们蹲在厕所里做了一会儿数学题。题是奥数参考书上随便找的,谁做出来谁就可以出去。   数学老师一定很欣慰。   但怪就怪小乔这个新校草的名头太响亮,以至于男厕所门口迅速围拢了一大帮女同学。四个男生素来以“上课爱睡觉、考试不及格”为荣,被一大堆女生堵在厕所里做数学题,简直是奇耻大辱,羞愤难当。   数学老师等了半天没等到他们来上课,得知他们在厕所做数学题时,内心也是很微妙的。   还有,那四个男生头上的包还真不是小乔打的。是最后小乔大发慈悲放过他们的时候,他们乐极生悲,第一个滑倒了撞在门上,而后面的撞到了前面的,像多米诺骨牌,一下子扑倒在闻讯赶来的教导主任脚下。   彼时林千风刚从高三那栋楼回来,看到教导主任,就顺带跟他聊了聊流言的事情。教导主任表示心很累,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被学生约谈的主任。   再一转头看到地上正对自己行大礼的四个刺头学生,心中百感交集,他感觉自己要折寿。   吴羌羌听他们说了前因后果,笑得不能自已。然后她上下打量着林千风,“你不是上门怼人去了吗?没被打吗?”   “我跟他们讲道理。”   “不是刚刚才说有人要打你们吗?怎么讲?”   “选好时机就可以。”林千风解释道:“我趁着他们在上课的时候进去,当着全班的面一起讲。”   你跟不跟我讲道理?   不跟我讲哦?   没关系,我可以逼着你跟我讲。   “嗯,这很可以。”吴羌羌抱拳叹服,她不由反思起来,自己以前的办事手法是不是太糙了。她准备回去请教一下商四,可是她刚要开车,小乔却说:“现在先不回家,我们去逛街。”   “逛街?不回去吃饭吗?”吴羌羌疑惑。   林千风接话:“前面有条美食街,我们去那儿吃,我请客。”   另一边,商四在大学门口接到陆知非,刚把头盔递给他,就收到了吴羌羌不回家吃饭的短信。商四会意,转头对陆知非笑说:“今天有空,我们出去逛街看电影。”   “看电影?”陆知非坐上后座,伸手抱住商四的腰。   “对啊,小乔他们也出去玩儿了,难得一天不用料理这帮小兔崽子,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我们可以过二人世界去。”   陆知非无可无不可,对他来说哪样都好。   商四却发觉一点奇怪的地方,“怎么那么多人在看我们?”   以前来接人的时候虽然也有人在旁边好奇地看,但没有像这几天人那么多的。陆知非扫了一眼,淡然地回道:“因为我说我有对象了。”   商四挑眉,一点欢喜伴着得意在心头散开。再转头去看周围那些人或好奇或充满猜测的脸庞,骄傲的小情绪顿时从一根根眉毛里溢出来,那勾着嘴角,眉目风流的样子,晃得人眼瞎。   “抱紧了。”商四一脚油门,万众瞩目之下载着他的圆圆扬长而去。   因为陆知非的一句话,这整个晚上商四的心情都很好。商四牵着陆知非的手,陆知非也没有拒绝,两个人吃完晚饭,自由地穿梭在繁华喧闹的大街上,跟其他擦肩而过的情侣没有丝毫区别。   在一个开放的大都市里,也没有多少人对他们投去异样的眼光。   商四好像真的只是带他出来约会,吃饭、逛街、买衣服,末了从电影院里出来,看到隔壁放着抓娃娃机,他还要给陆知非抓娃娃。   陆知非对这种毛绒玩具说不上喜欢或讨厌,但既然商四想给他抓,他就是喜欢的。伸手指了指最大的那个兔子玩偶,陆知非说:“我要那个大的。”   “等着。”商四投了硬币进去,双眼盯着机械爪,神情一秒变专注。娃娃是要送给陆知非的,商四希望自己能靠自己的双手抓住,而不是取巧动用法力。   陆知非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看柔和的灯光下,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专注地跟一台娃娃机较劲,浑身上下好像都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抓到了!”商四看着兔子玩偶掉进出货口,然而喜悦的泡泡刚刚涨大,就被戳了个脆响。兔子有点大,恰好卡在了里面。   大魔王不开心了,大魔王生气了,转身就要去找老板。他家圆圆指名要的兔子,敢不给?然而陆知非一把拉住他,食指抵在唇上,“嘘。”   “嗯?”商四回头,就见陆知非朝他眨眨眼。这时候的陆知非忽然露出一丝俏皮来,往左右看了看,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一脚踢在娃娃机上。   “咚。”大兔子掉了出来。   陆知非弯腰把它拿出来,对商四晃了晃,“到手了。”   啊,圆圆真是太可爱了。   商四忍不住上手去捏陆知非的脸,陆知非就拿兔子把他的手拍开,捏脸什么的,在外面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商四很遗憾,余光瞥见旁边一大一小两个女生在偷笑,无奈地耸耸肩,摊个手,眼神往陆知非的背影一瞟,逗得两个女生乐不可支。   陆知非转过头来,“你走不走?”   “来了。”   一步跨出大门,商四抬头去看,对面大楼外墙上的巨大时钟恰好指向八点。   相隔好几条街的僻静林荫道上,小乔跟林千风背着书包手里拿着烤串慢悠悠地走着。吴羌羌还在隔街的烧烤摊上跟人拼酒,对于一向活得潇洒的吴羌羌来说,山南海北的都是朋友,有缘来喝几杯,无缘那也可以喝几杯。   夜风悠悠,酒气和肉香隔着老远还能闻到。几片落叶跟随着人的脚步,路过一个又一个路灯下,也不知道最后会停在哪里。   一只黑色的野猫,忽然从前面的斑马线上路过,高高翘着尾巴,踩着优雅的步伐像是午夜漫步。   林千风跟它产生了一瞬间的对视,那双碧绿的瞳孔在夜色下显得诡异十分。他不禁有些紧张,小声问:“他们真的会来吗?”   小乔却是漫不经心的,“我们只在书斋和学校两点往返,从不落单,而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忽然出来逛街,他们难道看不出是故意的?”林千风反问。   “但他们没有选择,不是吗?”小乔说着,金边眼镜在路灯下晕染着柔和的光,“四爷的力量和手段他们都领教过了,而且这里可是他的地盘,对方在明知不敌的情况下该怎么做?要么,就是放弃原先的计划,忍痛撤退。要么,就是兵行险招。我们现在在这里散步,你知我知谁人都知,这是一个诱饵,但他们不得不咬。因为现在商四不在,就我们两个人,错过这个机会就很难有下一次了。”   林千风若有所思,小乔继续说道:“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计划是完美无缺的,一定要等到万无一失才愿意动手的人,往往办不成什么大事。”   “我知道了。”林千风点头。   两人继续走着,林千风时不时就跟小乔请教几个问题。   路灯将他们的身影不断拉长,两个看起来年龄相仿,可实际上出身、经历南辕北辙的少年,隔着百年的时光自然地交谈着。   而等到他们走过第十七盏路灯,时间滑过八点半时,他们在等的人终于来了。   林千风严肃着脸向路灯后那片找不到的阴影里看去,那双得天独厚的眼睛里慢慢显现出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来了。” 第75章 双生(八)   敌人来势汹汹,没有废话,直接开打。   小乔提刀上前,林千风后退一步,锐利目光扫过前方灯下黑影,“九点钟方向,三个。”   闻言,小乔手腕一转,刀背上十二个金色圆环叮当作响。下一瞬,刀光和黑影便搅在一起,刀法大开大合,震得周围树叶沙沙作响。   然而鬼怪是没有实体的,一刀砍下去仿佛挥在空处的感觉让小乔不由皱起了眉。   “背后!七点钟!”林千风再次出声。   小乔正挥刀向前,闻言没有片刻迟疑,左脚点地,以身体为轴心迅速抡刀向身后。劲风呼啸,一个鬼怪被拦腰截断,顷刻间化为一团黑雾消散。   然而杀了一个,还有更多的围上来。   林千风暗自心惊,不是因为小乔的果决杀戮,对此他早有准备。与其让这些鬼怪继续被驱使,还不如给他们解脱。   他惊讶的是对方操控的鬼怪数量,鬼之一道本来就不兴盛,这些年更加低调。可对方这阵仗,跟低调一点也搭不上边。   如果港城的那个李家真的是家里的一个分支,林千风作为李家现在的掌镜人,责无旁贷。   这样想着,林千风迅速从口袋中捏出一张明黄色符纸,夹在双指间置于胸前。低沉神秘的音节随即从他的口中发出,在漆黑的夜色里点燃一缕幽蓝色火焰。   火焰起于符纸上,随着林千风口中不断变幻的音节而摇曳。而林千风空着的那只手飞快夹住符纸上端,两只手分向两侧,燃烧着火焰的符纸一分为二,却没有一丝大小的变化。   “裂符!”黑暗中,某双眼睛的主人盯着林千风的手,眸中喷薄出嫉妒和惊诧。林家最正宗的裂符之法,没想到会在一个小鬼身上显现。这可跟那天和商四对决时,直接抛出十几道符的意义不一样。   一定要把林千风抓住,他的意义已经不止于那对双胞胎了。   “上!”一声令下,道路两侧各走出一个人来,路灯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可灯光下,他们的面容却像笼着一层薄纱,看不真切。   两人的手上各自捏着手印,结印的速度非常快,林千风看过去的时候,两人的手印已经成型。道路上的鬼怪发出嘶吼,阴风阵阵间,他们的身影倏然开始涨大,挤压着空间,向林千风袭去。   然而林千风动也没动,预想中被鬼怪包围的场景也并没有发生。小乔及时出现在林千风身前,大刀横于胸前。十二个金环疾速震颤中,小乔一掌拍在刀背上,金属的嗡鸣顿时如海浪一般向外扩散,那里面还暗藏着刀的锋利,直直地刺入鬼怪们的耳朵里。   他们一个个捂着头痛苦地嘶吼起来,而就在这时,林千风手腕再一翻转,两只手上的符纸已经再度分裂开来,从两个变为四个,再从四个变为八个,而且那裂变好像仍然没有停止!   “十六!”黑暗中的双眼倏然睁大,裂符十六,这个林千风的天赋着实可怕。他再不犹豫,断喝道:“结阵!”   然而这时,林千风的符也早已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书斋外,也迎来了无数鬼影聚集。幽深的巷弄里、路灯照不到的角落里、甚至是窨井盖下,那些没有实体的隐隐绰绰的鬼影都冒了出来,如黑色的潮水般向书斋蔓延。   凑得近了,你还能听到鬼的低语,像是凑在耳边低声的透着一股寒气的沙哑声音,而当这些声音全部汇集在一起,足以让人毛骨悚然。   然而当第一个鬼影走到书斋前,企图闯进去的时候,他的手忽然碰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那屏障是圆形的,像一个大罩子一样将书斋罩在里面,也阻挡了他们的脚步。   可是早已经失去大部分灵智的鬼魂并不懂得后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那层屏障,空气中很快就泛起涟漪,屏障被挤压着、在扭曲着。   “嘤嘤嘤嘤嘤好可怕……”太白太黑站在二楼的栏杆上抬头看,就见无数的鬼影已经顺着屏障爬了上去,于是原本无形无色的透明罩子,就被染上了一层厚重不一的黑色。书斋上方的天空也像是逐渐被蚕食着,黑暗罩下,月光隐没。   两个小胖子嘤的一声抱在一起,抖啊抖啊,“主人救命!”   可是他们的主人正在约会,不怎么希望被打扰。倒是陆知非听到他腰间的小金铃铛一直在想,问了一句,“不管吗?”   “普天之下,还没有哪个人能那么轻易地破掉我设下的禁制。而且……”商四把手里的甜筒递给陆知非,转头看向前方花坛后的隐蔽处,还有旁边大楼的转角处,笑道:“对方礼数周到,怎么会独独落掉我呢?”   “他们一直跟着我们?”陆知非问。   “是啊。”商四活动活动手腕,“看来是想把我们都拖住,好给其他人留出时间。估计是倾巢出动了。”   “哦。”陆知非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后退一步,“你打着,我观战。”   商四挑眉,转头看着他,“都不帮我加一下油?”   陆知非沉默了两秒,然后捏着大兔子玩偶的两只耳朵摇了摇,语气毫无波澜非常没有诚意地说了句,“加一毫升油。”   可商四还是觉得很可爱,他觉得此时此刻他可以徒手打翻一栋楼。情人眼里出西施,大抵就是这个理儿。   另一边,情况却并不是很乐观。   “噗!”又一张符被鬼火燃烧殆尽,林千风微喘着气,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他即使有再高的天赋,可毕竟年纪摆在那里,对方的道行不是他靠一些高端的法术能抗衡的。   然而这时,对方的攻势却缓了缓,前方走出一个人来,口中呼唤着林千风的名字。   “千风,你把孩子还给我好不好?”   林千风抹了把汗,凝眸看去,就见他婶婶林巧从前方的阴影处走来,一张憔悴而苍白的脸充满期盼地看着他,“把孩子还给我好不好?只要你答应,我保证会劝平安不再做那样的事了。”   林千风看着她,没有说话。林巧平日里比林平安待他好多了,虽然林千风不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妈妈,但在心里还是尊重她的。   “千风,你信不过平安,还信不过我吗?”林巧继续走近,眼眶里已经有了泪水在打转,“那是我的孩子,你把他们还给我好不好?我求你了。”   林千风有一瞬间的动摇,或许林巧跟林平安是不一样的,孩子毕竟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然而他刚往前跨出一步,一旁的小乔忽然冷笑一声,道:“你也姓林,港城林家跟你什么关系?”   林千风倏然顿住,再看林巧那张憔悴却不掩美丽的脸,背上渗出冷汗。   林巧的眸中隐晦地闪过一丝警惕,“你是谁?为什么要污蔑我?”   小乔似笑非笑,“我随口说说,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糟了。林巧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她急忙看向林千风,看到他眼中的那丝警惕和怀疑时,心下一沉。   “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林千风既不解又愤怒,“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嫁给我叔叔的时候就是有预谋的?”   “千风,你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懂。”林巧说着,朝他伸出手,语气温和,“乖,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好好说,你会把孩子还给我的,对不对?”   林千风蓦然想起以前的每个早晨,她站在厨房门口端着热腾腾的早点冲他温和微笑的模样。然而昔日的温情都在今夜随风逝去,桀桀的怪笑声和鬼哭声让林千风的心逐渐变得冰凉。   他后退一步,只是区区一步,却仿佛在他跟林巧之间拉开了一道天堑。   林巧见状,表情骤然变冷。   林千风双手结印,问:“林平安呢?”   “他是你叔叔,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林巧忽而一笑,泪水在路灯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却不再有一丝的悲伤和憔悴,“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可没有亏欠你什么。一切都是林平安自愿的,孩子也是我自己生的,反倒是你们,总是来对别人的事情指手画脚,不觉得管得太宽了吗?”   林千风沉默,他很愤怒,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当那些愤怒在他心里翻滚时,他却还可以保持镇定。或许是因为小乔在一旁告诉他,愤怒是没用的。   于是他扯下了脖子里挂着的那根红线,红线上挂着一面拇指大小的复古铜镜。   “罗刹镜。”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林巧转头一看,“表哥。”   林巧的表哥叫林安廉,正是那天跟商四交过手的那位。林安廉伸手把林巧护到身后,“小心了,罗刹镜的威力不小。”   林巧郑重地点点头,罗刹镜乃林家至宝,她在林家这几年也有意寻找过,只是没想到它竟然就挂在林千风的脖子上。那林老头,还真是把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了这宝贝孙子。   林平安肯定也知道,可他没有告诉自己,这让林巧不由眯起眼。而此时,罗刹镜已然恢复了正常足球大小,林千风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双手持镜。   镜面翻转,一面是玉面阎罗,一面却是观音宝相。而此时观音对内,阎罗对外。林千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睁眼的刹那,低声轻叱,“开!”   小乔好奇地看过去,就见那玉面阎罗竟然跟随着林千风的动作也睁开了眼,那张笼在阴森黑气里的脸面若冠玉,恍若活的一般。   然而小乔却发现林安廉脸色如常,余光向四周一扫,不知何时他跟林千风竟然已经被包围了。小乔微微蹙眉,随即推了推金边眼镜,露出一丝浅笑。   这就是鬼道么,果然神鬼莫测。   小乔回头看向林千风,“喂,你行不行?不行我可动手了。”   林千风却无暇说话,他必须用上全部的心神来操控罗刹镜,以他的道行,一旦分神恐怕就会遭到反噬。但他必须要赌这一把,他不可能永远都依靠别人。林家的事,也必须由林家人自己来了结。   也许是林千风的表情太过坚决,小乔没再说什么。大刀开合,接连帮林千风挡掉数道攻击,然而林千风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罗刹镜却依然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   林巧也看出了端倪,十指间夹着铃铛摇出脆响,刹那间,那些原本只会蛮横攻击的鬼怪像是受到了什么牵引,攻击变得有规律起来。   铃铛声伴着林巧的委婉劝说传入林千风的耳朵,“千风,不要再继续下去了。把孩子还给我吧,我是他们的妈妈,他们本来就应该在我身边不是吗?你把孩子给我,我带着他们离开,保证不让你叔叔再动他们一根汗毛……”   “不。”林千风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握着镜子的手更紧了一些。林巧还想说什么,身后的林安廉却忽然抓住她快速后退,“小心!”   蓬勃的黑雾像是狰狞的远古巨兽,咆哮着从镜中一跃而出。玉面阎罗在冷笑着,无声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尽归虚无。   黑雾所到之处,所有的鬼怪如同摧枯拉朽一般被击溃。   林千风的眸中染上一丝跟阎罗相同的淡漠,这让小乔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刀,准备随时出手。然而少年的眼神毕竟清明,他用力咬破嘴唇换回一丝神智,然后快速翻转镜面。   观音宝相庄严悲悯,那些被玉面阎罗碾压的鬼怪倏然间安静下来。几乎是刹那间,林安廉和林巧就都感觉到自己跟鬼怪之间的联系在变弱。   是林千风!   两人当机立断快速后撤,希望能脱离罗刹镜的范围,挽回损失。然而那些鬼怪好像完全被罗刹镜吸引了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所有的哀嚎都归于平静,所有的表情都逐渐平和。   罗刹镜发出柔和的白光,林千风勉力托着镜子,感受着体力的不断流失,心急地断喝一声,“还不速速离去!”   鬼怪们这才如梦初醒,终于找回了些许自我。   他们互相看着,面面相觑,然后不断有人化为光点,彻底消散。   林安廉和林巧面色沉凝,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轻易踏入罗刹镜十米范围之内。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林千风用这一次就已经是极限了,胜负依旧难料。   林千风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小乔,拜托了。”   小乔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提着刀往前走了几步,“几位,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们是自己束手就擒,还是让我动手?”   “小朋友,话不要说这么满。凭你们两个就想让我们束手就擒?不如让你家大人来,或许我们还能爽快点认输。”林巧挑眉。说着,她余光瞥向林安廉,两人交换一个隐晦的眼神,林巧读懂了其中的意思,不由舒了一口气。   小乔却笑了,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来呢?”   林巧一愣,随即紧张地四处看去,却没发现任何人影。她漂亮的脸庞顿时染上一丝薄怒,“你唬我!”   “跟我玩儿心理战,你还嫩了点。”小乔慢慢地往前走,悠然自得地像是闲庭漫步。头一歪,嘴角的笑容愉悦而残忍,“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想拖延时间吗?你以为就你们想拖延时间吗?既然都知道商四很厉害,你们竟然还敢在这里拖延时间,我不得不说你们真的很——愚蠢。”   林巧被他讥讽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刚想说话,小乔却又笑问:“那你们觉得,商四解决了眼前的麻烦却没有来这里,他会去哪儿?”   不可能。林巧心里第一反应就是这三个字,为了暂时地拖住商四,他们动用了最多的人手,而且,还用上了极其珍贵的引魂香。方圆十里内所有的鬼魂都会被吸引,然后源源不断地朝商四涌去,就算商四法力高强,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吧?   然而林安廉亲自领教过商四的厉害,看小乔这么笃定,心里已经产生了怀疑。然而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然已经拖延了时间,那就索性拖到底,他沉声道:“是林平安那儿?”   “答对了,可惜没有奖。”小乔拍手鼓掌。   “你撒谎。”林安廉目光犀利。林巧站在林安廉身后,也很快找回了镇静,“我们刚联系过平安,商四根本不在那儿。”   “哦?”小乔笑了,“看来你们真的是在为林平安拖延时间。”   小乔的笑让林安廉心中一凛,难道刚才的话竟然也是试探?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明明年纪这么小,城府心机却深得可怕。林安廉连忙给林巧使了个眼色,免得她又轻而易举被人套了话去。   可是,商四现在究竟在哪里?这人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林安廉不禁深深蹙眉,而这时,小乔又向前一步,悠悠说道:“这次换我来猜了,你们也安排了人手去书斋了对不对?但是你们也知道今晚是一个局,我们既然敢全部离开书斋,那就代表我们有所依仗。所以你们一开始就没有抱能攻破书斋抢人的打算,那只是除了这里之外的,第二个障眼法。一切都是为了掩盖你们的真实目的,而这个目的,将由林平安来达成。”   如果说刚才林安廉只是心中警惕,那现在,他的心里已经生出了一丝骇然。计划被全部看破的感觉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而这人到现在都还游刃有余的样子,是说明他还有后手,所以完全不担心吗?   林安廉的思绪百转千回,转瞬间便把各种可能都考虑了一遍。四周顿时变得静悄悄的,风一吹,被汗濡湿的衣服贴在背上,冰冷得像铁片。   小乔继续慢慢地往前走着,每一步都像是一次悠长的呼吸。他就像是一个恶魔,用那张俊秀的脸迷惑着别人,却又把每一步都踩在别人的心上,然后伸出手,扼住对方的喉咙。   “你们是不是在猜我到底有什么底牌?”听,那语气,低吟婉转,“其实我一开始就说了不是吗?不是只有你们想拖延时间。”   咔嚓,林巧仿佛听见了她脖子被拧断的声音,她不由地开始大口呼吸,好似喘不过气来。林安廉比她要好一些,强行回过神来,一把抓住林巧的胳膊,“稳住!”   林巧陡然回神,摇晃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小乔那张笑吟吟的脸上,不过这次,她清楚地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轻蔑。   林巧的脸,蹭地红了。无边的怒意涌上她的心头,被戏耍的耻辱感让她几乎要失去冷静。可她明明不是这样的人,不然怎么可能在林家心甘情愿地待那么久?!   都怪这个人,都怪眼前这个人!   然而小乔却再没有分给她一丝一毫的视线,他回过头去看这林千风,说道:“你可以把手电筒关掉了。”   林千风平静地“哦”了一声,然后那面罗刹镜上散发出的白光就转瞬间消失无踪。   林巧和林安廉,以及他们带来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在初夏的夜风里,四肢僵硬。对啊,他们都忘了,林千风怎么可能坚持那么久?   可是他竟然用手电筒的白光来忽悠他们,何其大胆?   是在耍着他们玩吗?是吗?   是的。   因为小乔笑得很开心。   林安廉却不敢再赌,他立刻抓住有些失控的林巧,“马上去支援林平安!”   林巧看着小乔的眼神还有些愤恨,林安廉又怒喝一句,才转身带着人离开。而林安廉自己,当然是留下来断后,可是令他疑惑的是,面前的这两个少年丝毫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这让他忽然生出一个不好的猜测。   更糟糕的是,这个猜测很快就变成了现实。林千风收起镜子,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于是少年干净的嗓音很快就在夜风中响起,“钱警官,人手都布置好了吗?您可以进去抓人了。”   林安廉脸色骤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冲过去夺下手机,然而他刚迈开脚步,小乔就提刀拦住了他的去路。   林千风隔着小乔跟他对视,少年的目光里满是决绝,“是的,钱警官。我可以保证,房间里的是我叔叔林平安。” 第76章 双生(九)   林平安究竟在做什么,其实林千风和小乔也不知道。   但这无关紧要,因为无论他在不在干坏事,他们只需要保证胖警官带人赶到的时候,能有个明目把他抓起来就够了。   屋外夜风哀哀,却反衬得周围格外安静。林平安也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然而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只有更决绝,更一往无前。   林平安的眸中露出一丝狠色,高高抬起手中的玉锥,就往手中的命牌刺去。木制的黑色命牌上,用红色的鲜血写着生辰八字,玉锥的尖刺直直地刺在木牌上,刺出一个小洞。   那一刹那,林平安仿佛听到了远处孩童皱起的啼哭。   他有瞬间的动摇,拿着玉锥的手顿住,整个人陷入一种痛苦的挣扎中。然而往事种种早已将他心中的温情逐渐消磨殆尽,被搓磨而生的冰冷像茧子一样包裹着他的心脏,让他的手再度高高扬起,然后用力刺下!   然而就在这时,房间的窗户忽然从外面被吹开,夜风倒灌,吹得屋内蜡烛尽灭,符纸猎猎作响。   林平安心中警铃大作,但他的头脑依然清醒,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只有更快!   于是他果断转身挡住窗外一切有可能的干扰,玉锥闪电般刺下,刺入实物的感觉让林平安心中一喜,然而那惊喜还未扩散,他就看到了夹着玉锥的两根修长手指。   就像林平安曾经看过的电影里,陆小凤的灵犀一指。   旅馆外,陆知非抱着大兔子坐在路边长椅上,安静地等着。警笛声划破长空,蓝色和红色的警示灯交替亮起,好不热闹。   不断有脚步声从陆知非后面的那条路上掠过,陆知非也只是偶尔回过头去看一下。直到有人在后面惊讶地喊出了他的名字,他才认真地看过去,就见一个小平头从路灯下蹭蹭蹭跑过来。   “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认错了呢!”小平头挠挠自己刺猬一般的板寸,随后又解释道:“我叫刘小平,钱警官是我师父,我在他那儿看过你的照片。”   “你好。”陆知非礼貌地点头。   刘小平随即热络地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啊?”   “我在等人。”陆知非说。   等人?刘小平反射弧长,这会儿第一个反射弧刚好走完全程,脑子空下来仔细一想,这大晚上的都快十点了,陆知非一个人坐在马路边上,可真够诡异的。而且这个地方偏偏是他师父带人来抓林平安的地方,太有猫腻了。   而且他手里还抱着个啥,一只兔子玩偶?   刘小平看到夜色下的兔子玩偶,忽然就想起了恐怖片儿,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心颤。这时他余光又忽然瞥见地上一条黑色的弧线,还以为是一条蛇呢,吓了一跳,结果仔细一看,那黑线只是有人画在地上的。   他不由蹲下去摸了摸,确认它不会动,松了口气的同时抱怨道:“这谁啊,在地上画那么粗一条黑线,有没有点公德心……”   说着,他又忽然顿住。因为他发现这并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圈儿,一个黑色的大圈,这个圈的正中央恰好坐着陆知非。   “这、这是啥啊……”刘小平整个人都不好了。   陆知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温和,“呃,它就是一个圈儿,没什么特别的。”   可是这大晚上的谁没事在这里画一个圈?以为是齐天大圣呢!刘小平心里颤巍巍地吐着槽,他最怕这种灵异古怪的事情了,相比之下还不如让他去面对穷凶极恶的罪犯。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刘小平一个激灵,摸到腰间的警棍转头大喝:“谁!”   商四无辜地举起手,“我。”   刘小平发现是他偶像,双眼一亮,“商先生!”   商四笑着拍拍他的肩打了个招呼,随即走到长椅边对陆知非伸出手,“回家吧。”   陆知非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刘小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商先生的男朋友就是这个人啊。唔,这仔细一瞧,还挺配的,两个男人在一起,也没什么嘛。   “我们可以走了吗?”商四问。   “当然,当然。”刘小平可不敢留商四这尊大佛,“两位慢走啊。”   商四很欣赏他,牵着陆知非离开的同时回头朝他挥手,“回头替我向你师父问好。”   “好嘞!”刘小平笑着应下,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师父让他赶紧上楼。他忙不迭往旅馆里跑,视线掠过旁边的长椅时,脚步忽然顿住。   那个黑色的圈儿,不见了。   妈呀。   “师父!!!”刘小平撒丫子狂奔,一路跑到旅馆里找到他师父那胖乎乎的背影,心还在扑通狂跳。然而他刚想诉苦,眼前的一切,就让他有如芒刺在背,手脚冰凉。   所有的话都咽回肚子里,刘小平站在原地僵了半天,才憋出两个字来,“我……操……”   只见不大的旅馆房间里,四面墙上都贴满了黄色的符纸,符上画着各种各样神秘又诡异的红色图案。而房间正中央的空处,不知道多少根蜡烛密密麻麻地围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圈,玉锥、香炉、木牌,杂七杂八的东西散落了一地,而空气中,还飘散着一股很奇怪的味道。初闻着有点香,可是猛吸一口,却又能闻到里面夹杂着的一股臭味。   那臭味很熟悉,刘小平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朝被两个警员押在一旁的林平安看去。   这人究竟在这房间里干了什么?!   “师父!”刘小平拉了拉旁边的胖警官,“你有没有闻到尸臭啊师父?!”   胖警官神色复杂地点点头,“不过别担心,我们检查过了,这里没有尸体。尸臭是一个小瓶子里的水散发出来的,没有大碍。”   刘小平拍拍胸膛松口气,没死人就好。不过他看着这满屋狼藉,咋舌,“李平安到底干嘛呢?这场景……”   胖警官没有答话,接过旁边警员递过来的证物袋,目光扫过那块命牌,若有所思。刘小平凑过来,“这上面写的什么字啊?”   “生卒年月。”胖警官沉声,“你去查查,这是谁的生日。”   “好。诶对了师父,刚才我在楼下看到商先生和他男朋友了。你不知道,特玄乎,刚才商先生他男朋友就坐在一个圈儿里头,可是人刚走,那圈就没了!”   刘小平不说出来要憋死,可胖警官随即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叫他噤声,并再三叮嘱,“刚才的一切都是你的错觉,明白吗?”   刘小平愣怔着,虽然不理解师父的用意,但他知道师父不会害他,于是只好点点头。   胖警官随即把证物袋给他,“你去吧,记住刚才的话不要对任何人说。”   说着,胖警官扫了眼洞开的窗户,眸光复杂又深邃。   另一边,商四和陆知非走得却也不顺利。   商四看着周围仍然缠绕着不肯离去的鬼怪,微微蹙眉。刚才他去办事,为了保护陆知非,所以就画了个圈设下禁制,他以为过段时间引魂香散了,这些鬼怪自然就会离开。   可他还是低估了引魂香的威力,那么多鬼魂聚集着不肯离去,鬼气太过浓郁,如果在大街上形成像初华大戏院那样的鬼界,导致无辜路人中招,那可就麻烦了。   到时候王建国一定又要来找他哭唧唧。   商四倒是可以直接清场,可如果他出手,这些鬼怪只能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太造孽。星君最近一直在追查柳生的下落,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商四思忖一二,就带着陆知非去找林千风和小乔。   小乔这边,吴羌羌正指挥着影妖们把林安廉和林巧几人都给捆上,而林千风就坐在路边休息,怀中抱着罗刹镜和矿泉水,呆呆地发愣。   走得近了,却能听到吵架声。   “都是你,杀孽过重,你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你的脾气?”   “叨叨叨叨你烦不烦?”   “如果你下次动手之前能稍存一丝善心,我何至于要如此劝诫?要知道人性本善,佛法无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世间千种法,救人苦难际,何必非要用杀生来解决问题?佛曰……”   “你先去死一死好不啦?死一死好不啦?”   ……   陆知非看着也有点懵,“这面镜子是……自己在跟自己吵架?”   准确来说,是镜子的正面和反面在吵架,喋喋不休喋喋不休,看看林千风,感觉他都快听得灵魂出窍了。   商四很无奈,“两位,吵够了没?”   阎罗和观音都转过头来,看到商四,还挺开心的。阎罗说:“我倒是谁,原来是商四爷啊,好久不见。”   观音也很面带微笑,“一别经年,四爷可好?”   “都好。先不忙寒暄,有正经事儿。”商四说着,看向林千风,“你拿着镜子跟我走。”   林千风点点头站起来,也不问缘由。因为他今天晚上实在太累了,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上,或许走路是他唯一还能做的事情。   商四伸手抵在他背上,雄浑的法力顺着他后心流入,道:“掌镜。”   林千风只觉一股力量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他又像刚才一样催动镜子。借助商四的力量,这次镜子很快有了反应。   商四的声音继续响起,“看到周围那些涌过来的鬼怪吗?你身为林家的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   让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林千风深吸一口气,抬头挺胸,少年的昂扬斗志就仿佛重新降临。镜面翻转,宝相对外。林千风口诵经文,缓步向前。   商四就跟在他身后,一大一小走过月夜下的长街,在魑魅魍魉中护着那柔和的白光,一路行去。而从四处涌来的鬼怪们纷纷停下步伐,一个个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黑暗中唯一的那缕光。   这场景,就像一场盛大的黑色悼念会。   渡魂一直持续到午夜,所有人都很累了,于是把林安廉几人关进书斋的小黑屋后,就各自去休息。   第二天上午,就是商四念叨已久的家长会。因为这天是周六,所以商四带着小乔和林千风去学校之后,陆知非没什么事,就去探望花木贴。   陆知非到的时候,花木贴正背着个小书包穿着南瓜裙坐在便利店门口的长凳上,身边围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只狗。   “知非哥哥!”花木贴看到他来很开心,主动迎过来抓着陆知非的手,笑得甜甜的。陆知非扬了扬手里的食盒,飘散出来的丝丝香气顿时让小姑娘不争气地舔了舔嘴唇,笑得更甜。   鹿十闻到香气也忙不迭从便利店出来,一大一小围着陆知非转,看那双眼放光的样子跟周围仰着头看陆知非的狗狗没什么两样。   陆知非忍俊不禁,勒令他们去洗了手,才把盒子里的吃食一一摆出来。   花木贴一边吃一边傻乐,吃着吃着,看到大黄和另外几只狗狗眼巴巴地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就犹豫起来。看看手里的美味,再看看大黄。看看美味,再看看大黄,小姑娘觉得人生好艰难哦。   但她最终还是掰下几个一小块递给了大黄它们,摸摸大黄的头语重心长,“剩下的我要自己吃咯。”   “汪!汪!”大黄叫着,花木贴也不知道听懂了啥,咯咯地笑得很开心。   “有人来问过领养的事情吗?”陆知非问鹿十。   鹿十嘴里都是吃的说不出话来,只能狂点头,等好不容易咽下去了,手已经抓起了一块南瓜饼,“这儿算是学区,好多住户呢,昨天晚上有人路过的时候就来问了,不过最后也没决定到底要不要领养。”   “慢慢来吧。”陆知非说着,忽然看到马路对面有个戴着天蓝色口罩的小男孩,双眼看着这边,想过来,却又犹豫不前。   马路并不宽,只是一条窄窄的单行道。便利店所处的位置本来就不怎么热闹繁华,像是一个钢铁都市里稍显温情的小角落,视线望出去还能看到街角那边的一个小公园,五六个七八岁的孩子在里面玩得正嗨。   这样一来,对面那个戴口罩的孩子就稍显惹眼了。   “你们认识那个男生吗?”陆知非问。   花木贴抬头看了一眼,“呀,我见过他,昨天他来看狗狗呀。就看几下,然后就跑掉啦。”   “哟,那是回头客啊。”鹿十赶忙撺掇着花木贴去把人请过来,然后趁着花木贴跑出去的档口,迅速地消灭食盒里的东西。   那厢花木贴还完全不知道鹿十的阴谋,兴冲冲地朝男生奔去。结果男生看她跑过来,好一阵紧张,拔腿就想走。   花木贴“霍哈”一个凌波微步跳到他面前,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你跑什么呀?”   男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跑什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花木贴也不在意,铿锵儿女不需要矫情,拉起男生就往书斋跑,“来呀来呀,我带你看我的狗!”   男生被她拉着跑,红着脸也不反抗。只是等他们到了便利店前,陆知非一眼就看出他脸上的红晕有些不正常。虽然他戴着口罩,可是露出来的部分也能说明问题。   这孩子估计身体不好,陆知非这样想着,忙不着痕迹地把花木贴拉过来,好让男生能自己喘口气。   男生大概比花木贴大个一两岁,留着乖巧的西瓜头,一双眼睛很漂亮。他似乎有些内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陆知非笑了笑,问:“你想养狗吗?”   男生犹豫着,点了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我身体不好,爸爸不让我养狗。”   “真可怜。”花木贴说着,踮起脚尖像个小大人一样拍他的肩膀。男生听到这三个字,下意识地闪躲,低着头,沉默不语。   陆知非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虽然也还很小,可已经懂事了,他的内心会变得很敏感。更禁不起一个比他还要小的人,说一句可怜。   但陆知非知道,花木贴一定不会介意。   她没拍着肩,丝毫也没有多想。没拍着就没拍着吧,这个人真奇怪,头都不抬一下。可是他生病呢,生病的人是有特权的。   于是她在男生面前蹲下来,抬头笑眯眯地从下往上看,“你在看什么呀?”   男生起初被吓了一跳,然后花木贴那双干净得仿佛没有瑕疵的双眼一下就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很快反应过来,花木贴说那句可怜,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花木贴看到他在看着自己,于是拉拉他的裤脚管,“你爸爸不让你养,你可以来我这里看呀,我有好多好多狗狗。”   男生的脸蹭的红了,因为刚才的闪躲而感到不好意思,又因为花木贴这样的举动觉得不好意思,反正整个人都是一个大写的不好意思,让他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   鹿十不禁感叹,“哎,这个年纪,真是美好啊。啥都不懂,所以啥都好。”   说着,鹿十又神秘兮兮地转头问陆知非,“诶,实话告诉我,你跟四爷发展到哪一步了啊?”   陆知非:“……”   “我有风月宝卷十八套,要不要借给你看看?”   “……”   “不要害羞嘛!人就像那银杏叶,到点儿就黄了,你说是不是?”   爸爸,有个人拿你耍流氓。 第77章 双生(十)   如果现在再问商四一个问题,他会回答——爱过。   人类的家长会,真的是非常无聊。老师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四周的家长其实在认真听的也没几个,这几个人都是老师的忠实拥趸,想必私下交流也不少。   而在这无聊的环境里,商四和小乔以及林千风的这一组合就显得尤为惹眼了。   小乔和林千风都不算长得高的,两个人都坐在第三排,而且就坐在隔壁。这所高中没有排同桌,所有人都是单独一套桌椅分开坐,于是商四就搬了张椅子坐在两人中间。   他就像那突起的山头高高耸立,周围的人们都想来看一看。   窗外时不时有人走过,隔壁班的同学们非常想看一看传闻中新校草的那个黑道老爸,于是去上厕所的人急剧增多。   看过之后他们都表示要向黑恶势力低头,然后又不禁疑惑,这年头是不是混黑道都有准入门槛,颜值低的统统pass。还有一部分起初并不喜欢新校草的,后来喜欢上了新校草的老爸。   冗长的讲话终于结束,老师清了清嗓子邀请各位家长上前做进一步交流。学生们则都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讨论着谁谁谁的爸妈上去了,谁谁谁的爸妈非常淡定,每一个人好像都对唇语无师自通,老师跟家长在讲什么都知道。   商四不知道第多少次回绝了老师们的眼神邀请,手里拿着林千风和小乔的成绩单做对比。学习委员的成绩自然是非常好的,全班第一,名副其实的学霸。   然而商四不去找老师,班主任就主动找上来。小乔这学生她看在眼里,心气儿高,估计家庭背景也大,人长得帅可成绩差,难管。如果能跟家长通个气,那自然最好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商四比小乔更难管。   成绩单往桌上轻轻一拍,商四站起来,礼貌得体,可那一九五的身高却仍然给人以无限压力,“老师,成绩好不好不是最重要的。如果非要用成绩的好坏去评判一个人,就跟用钱财的多少去衡量人的价值一样,你说对不对?”   班主任愣了愣,随即点头。商四说的有道理,学校虽然重视成绩,可明面上也不能做出太功利的表现。   “所以,我觉得在想办法提高他的成绩之前,学校能先提供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商四说。   “商先生是觉得我们学校有哪里做的不好吗?”班主任问。   商四微笑,指了指林千风,又看了看小乔,说:“你看我这两个,一个被传言说偷了叔叔家的双胞胎卖给人贩子,一个被人说家里是黑社会。我不知道你们学校有没有人管,但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   班主任心中一凛,这两个传言她也知道,但这种流言本来就是捕风捉影的事情,谁知道哪个人传了哪个人没传,就算知道了是谁在说,又能怎么样?怎么管?   商四见她面露难色,也不去逼她表态,说道:“我知道这种事情你也没办法,你可以转告给你们教导主任或者校长,如果贵校对这种事情都置之不理,教的是哪门子书,育的又是什么人?”   “哇哦……”旁边走过一小胖墩,对于商四的霸道宣言很崇拜。他不由怨念地看了一眼正拉着老师满脸愁容的自家老妈,心塞塞。老师就喜欢给家长打电话,他妈一接到老师电话就觉得他肯定又在学校做什么错事了,反正老师都是对的。每次都这样,还能不能好了?   小胖墩看向一脸淡定的校草和学习委员,更心塞了。   “好,我会转告。”班主任看得出来商四不是开玩笑,这件事恐怕不能就这么算了。   商四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头招呼小乔和林千风走人,末了又想起来叮嘱了一句,“老师,以后如果林千风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他叔叔以后恐怕都不方便接你的电话。”   “什么意思?”老师愣了愣,随即追问。然而商四摆摆手,人已经走远。   班主任转身去查的事,暂且不提。商四三人离开学校后,却没有回书斋,而是去便利店接陆知非,出城去。   今天商四开了辆新车,黑色的SUV,比不上哈雷炫酷,但是空间够大。没办法,现在书斋人多妖怪多,商四也只能委屈一下,牺牲小我为大家。   关键是如果他给每人买一辆哈雷,酷是够酷,陆知非也不会宰了他。但他会问:你在搞批发吗?   “四爷爷,好大的车哦!”花木贴则单纯地觉得车越大越好,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亮黑的车身上顿时全是她的手印。   商四无奈,正要把她拎开,林千风忽然望着马路延伸的方向蹙起眉,“刚才那里好像有个鬼影。”   鬼影?小乔看过去,却见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商四转头问陆知非:“你们刚才在这里,有感觉到什么异常吗?”   陆知非摇头,“没有,一切正常。”   “或许是原本就在附近游荡的鬼怪吧,我太敏感了。”林千风说道。   商四耸耸肩,也不甚在意。城里有大阵,他们这些人里除了陆知非,也都有自保的能力,“走吧,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   一行人开车出城去,两个小时后,停在郊外的一个村镇上。先一步到达的吴羌羌就站在一片水泥空地上冲他们挥手,“四爷!这儿、这儿!”   商四下了车,摘下墨镜往四周看了看,问:“人呢?都安置好了?”   “我办事儿,你放心。”吴羌羌随即冲林千风眨了眨眼,“我还顺便让人帮你把整个祠堂都打扫了一遍,怎么样,不错吧?”   “谢谢。”林千风说着,抬脚在前头带路。   他们这次的目的地就是林家祠堂,这里作为林家的老宅以及供奉先祖牌位的地方,有它的特殊之处,林千风就是想在这里了结跟港城林家的恩怨,为这件事画上句号。   林家以前是村子里的大户人家,老远就能看到被围墙包裹着的大院子。只是后人逐年没落,原本气派的大院子年久失修,墙粉剥落,碎瓦难全,连门联都丢了一半,看起来很破败。   林千风看到此情此景,即使年纪还小,也不由生出一股时移势易的感觉来。上次他送爷爷的骨灰回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但他记得爷爷还在时,尽管家里也没有多余的钱来装点门面,可那股子大户风范还是在的。   他会把各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换上新的门联和灯笼,穿一身虽然不新但是很干净整洁的衣服,拿着那根他最宝贝的烟杆,坐在门口抽一会儿烟。烟雾袅袅升起的时候,林千风总觉得爷爷的目光像是透过那朦胧的烟雾看着什么。   是往昔的荣光?还是其他的什么?   可现在看来,林平安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有回来打点过。   商四倒是一点儿也不介意这儿的破败,踱着步子到处看。陆知非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的缅怀,问:“你以前来过?”   商四摇头,“这虽然是老屋,可年代也并不久远。我跟幼书交好时,林家还在岭南。”   幼书?陆知非听着这稍显亲昵的称呼,摘下庭中橘树上的一片枯叶,说:“林幼书这个朋友,好像对你来说很不一样?”   商四凑过来,鼻尖扫过陆知非柔软的黑发,嗅了嗅,歪头笑问:“吃醋了?”   “是啊。”陆知非淡定又磊落,“谁知道你从前碰到过多少人?”   商四笑着从背后抱住他,“我从前碰到再多人,可没有一个是陆知非啊。”   陆知非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随即又镇静地戳了戳他的手,“说正事。”   “正事就是,林幼书对我来说确实不一样。”商四感受着陆知非的体温,寻求内心一片安宁,“我也曾经狂傲不可一世过,觉得天地间没有我商四办不到的事情,没有我商四护不了的人。所以行事无忌,但求开心。后来我就碰到了林幼书,我碰到他的时候他才十几岁,跟林千风差不多大。”   商四还记得那个时候,战乱搞得世间元气大乱。各方诸侯拥兵自重,大妖们可比现在猖狂多了,混在里面搅风搅雨。   那会儿的商四年轻气盛,很多事还没看透。他想要尝遍人间千百种乐,过所有的瘾。那时恰好有一位执掌大权的将军与商四结缘,他可不知道商四的真实身份,只觉得这人可堪一用,就邀请商四成为他的谋士。   商四还没有当过谋士,觉着新奇,就去了。在府里吃喝玩乐可不好玩,于是商四自请入伍,去体验另一种人生。   他是在新兵报名处碰到的林幼书,白白净净一个良家子,才不过十四五的年纪,跟其他为生活所迫的人一点都不一样。   “我是一路看着他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大将军的,他其实并不适合行伍生活,太过心善、太过温和,杀人都是闭着眼睛杀的。如果不是林幼礼跟他寸步不离,你很难想象他能在虎狼堆里活下来。”商四回忆着,那些烽火连天的场景其实并没有给他留下太多印象,因为他所见过的某些画面,比这残酷百倍。   但林幼书是个很有趣的人,商四时常与他在军中下棋。过了好几年,林幼书看起来还是个白白净净的读书人,一点儿没被战场的血腥所影响。   “他有一次帮我挡我一箭,虽然那箭原本也伤不了我,但我还是觉得欠他一个人情。所以我向他许诺,日后还他一条命。然而后来我才发现,人力有时尽。林幼书最后跪到我面前求我,我知道我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然而即使是我,也没办法把一个已经死去三十二年并且被炼成鬼将的人救活。”商四幽幽叹息,当时的情景,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仍觉伤怀。   “这不是你的错。”陆知非握住他的手。   “确实不是我的错。”商四笑笑,“不用担心,我没有囿于往事,只不过昨晚看林千风掌镜的模样,有些像当年的林幼书。”   陆知非直直地看着他,确定他眼底真的没有藏着什么阴霾,才作罢。   “走吧,先去祠堂看看。”商四牵着他往祠堂走,林千风和小乔还有吴羌羌已经先一步过去了。两人进去,就看到林千风恰好抬起头来看向跪在祖宗牌位前的林巧和林安廉,手里拿着本古朴的册子,目光锐利,“你们说港城的林家是我家的分支,可我翻遍家谱,都没有查到你们是哪一支,哪一年出去的。” 第78章 双生(十一)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你爸爸。如果当初不是你爸爸拿着族谱找上门来,我们也根本不知道我们跟你家的渊源。”林安廉看着林千风,神色平静地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林千风霍然站起,“你不要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你爸爸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林安廉反讽。   林千风却懵了,他爸爸是什么人?他不是一个普通人吗?   林千风想不明白了,他爸爸就算知道港城林家和自己家的渊源,为什么要上门去说?他有什么目的?可他明明是个从来不沾鬼道的干净人啊,怎么会……怎么可能?!   “你在撒谎,对不对?”林千风强自镇静下来,目光死死地盯着林安廉的眼睛,“你知道我爸和我叔叔的恩怨,所以刻意挑拨对不对?”   “他没有撒谎。”林巧忽然开口,“本来就是你爸先来找的我们,并且把双胎养鬼的法子交了出来,否则我们怎么会知道?”   震惊、疑惑,顿时充斥着林千风的内心,他怎么也想不到最终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他还是不能相信,可林巧和林安廉都如此笃定,这又让他不得不去怀疑。   “假使你们说的都是事实,可我爸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没有这样做的理由!”林千风道。   林安廉冷着脸回道:“这你就要去问他了。”   林千风又继续追问,可林安廉除了交代了两家之间的渊源之外,其他的一概不知。那渊源也并不复杂,无外乎是某一代长辈私生活混乱,在港城留下了一个私生子。而这私生子极其幸运又极其不幸地继承了林家的阴阳眼,后来凭借给一些达官显贵看风水发家致富。   据林安廉说,他爸爸林平遥是在四年前去的港城,也就是说,林平遥去港城没多久之后,林巧就嫁了过来。   “呵……”小乔觉得这事儿真是有趣极了,比上学有趣百倍。   然而林千风此时完全没有心思去理会小乔那一声轻呵,有趣也好,无趣也罢。他别的什么都感受不到,只觉得很荒诞,很可笑。   他曾经以为的那些平凡却又夹杂着不凡的生活都是假的,他的叔叔、婶婶,甚至于他的亲生父亲,每个人都不是他原来想象中的样子。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他觉得自己就像活在一张巨大的谎言编织的网里,真实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   可笑他还觉得自己挺与众不同,他有一双可以见鬼的眼睛,看得到另外一个迥异的世界,难道还不够特殊吗?十几岁的年纪总是或多或少会有这样自命不凡的想法,即使他为此也遭受了很多。   可林千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从这个巨大的谎言里逃脱出来,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   商四将林千风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他也没有料到这样的展开,于是拍拍陆知非的肩让他留下来看好林千风,自己回身去屋外打了个电话。   电话打给王建国,商四让他去查林平遥夫妇的所有出入境记录。一开始,商四和林千风都没有打算让林平遥过分牵扯到这件事情中来,毕竟林老爷子就希望子孙后代能平平安安的,所以特地把没有继承到阴阳眼的林平遥培养成了一个普通人。   然而现在不同了,很快,王建国发来了一封邮件。商四匆匆扫了一眼,便眉头大蹙。此时林千风和陆知非几人已经转移到了大堂里,商四大步进去,就见林千风正焦急地拨着某个号码。   陆知非看到他来,忙问:“查到什么了?”   “林平遥上个月去过港城,在那边逗留了三天后,又飞上海。但是到了上海之后,就没有任何记录了。”   “那我妈呢?”林千风急切追问,他一直在给他妈打电话,然而电话一直打不通。   闻言,商四却没有立刻回答。陆知非、小乔、吴羌羌,所有人都看着他,林千风都快急死了,“我妈到底怎么了?”   商四无奈,说实话,他现在有些后悔让林千风自己去面对这些。事情有些超乎他的预料,然而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样想着,商四沉声答道:“查无此人。”   林千风倏然顿住,全身的血液都凝结,大脑开始缺氧,无法思考,“你说……什么?”   其他人也一个个都被这更出乎意料的展开惊住了,查无此人?那林千风是哪儿来的?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商四望着林千风,说:“根据你的说法,你妈叫罗贞,可是我让人查了北京所有叫罗贞的人,没有一个符合相关条件。”   “不可能,我虽然这些年一直跟林平安他们一家住在一起,但她确确实实存在的啊!”林千风白着脸,神经已然紧绷到极点,“我小时候跟她一起生活过,上个礼拜我还跟她打过电话,她怎么可能不存在,怎么可能?!”   “你有她的照片吗?如果有照片,即使她不叫罗贞这个名字,我也可以把她找出来。”商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然而林千风忽然笑了出来,他睁大着眼睛看着前面,目光却落不到实处。商四看着他眼眶泛红,眼泪落下,咬着唇似愤恨又想笑,“我没有她的照片。”   没有照片,没有!   什么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林千风甚至想不起来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他记得去年暑假的时候,林平遥回国参加学术研讨会,来见过他一次。但是那一次罗贞并没有同行,她打电话来给林千风道了歉,林千风也谅解了她。   他自小的生长环境跟别的小孩子都不一样,打过交道的鬼比人多得多。父母都是普通人,远离鬼道、远离这些危险是好事,林千风都懂。   可是……   林千风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默默地站起来往堂后走,视线没有焦点。吴羌羌离他最近,看他这样子又心疼又担心,连忙站起来想跟上去,却被小乔出言叫住,“让他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吧。”   “小乔说的对,让他自己理理。”商四说着,走到陆知非身边端起他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看向小乔,“你马上回一趟北京,去审一审林平安。”   小乔点头,这方面他是行家。如果罗贞的事情还有谁知情的话,那可能就是林平安了。   吴羌羌就问:“那林平遥呢?要找他吗?”   “中国那么大,谁知道他跑哪里去了?”商四放下茶杯,微微眯起眼,“不过我有预感,他应该就在北京。”   “这个林平遥,到底是做什么的?”陆知非问。   商四答道:“一个外科医生,常年旅居国外。上次林平安提起跟林平遥之间的那点恩怨,我去查过,2001年的时候林平安做过一个手术,他的眼睛似乎似乎就是在那个时候坏的。”   “2001年……”陆知非琢磨着,忽然觉得这个年份有点儿特殊,仔细一算,讶然道:“千风就是2001年生的!”   “没错。原本我觉得没什么,可这件事如果真的牵扯到林平遥,这个时间点就很可疑了。”商四在陆知非身边坐下。   陆知非转头问:“能回去看看吗?”   商四摇头,“恐怕找不到合适的书,但我们能找到当时那家医院。吴羌羌,你去。”   “好嘞,包在我身上!”吴羌羌最看不得美少年受委屈了,拍拍胸脯,壮志凌云。   于是小乔跟吴羌羌一起回城,而商四跟陆知非就留下来陪林千风。双方又合计了一会儿,小乔就跟吴羌羌出了门。   “哎,你说人类的世界怎么那么复杂呢?”吴羌羌一边走一边感慨,单细胞生物也被现实震得开始思考妖生。   小乔不予置评,其实说起来他跟林千风的境遇是有点像的。都是人类,可因为出生于那样特殊的家庭,需要经历和背负的就比一般人多。小乔曾经也想过如果他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会怎么样,可是每次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新的枪声就响起来了。   展开每天的报纸,也总有那么多事让他觉得,现实比口中的咖啡更苦。   摇摇头把那些杂乱的过往都甩掉,小乔麻利地坐上了吴羌羌的哈雷,戴上头盔的刹那,余光却忽然瞥见前面一幢楼房的墙角处,好像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小乔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立刻跳下车子冲过去。他的速度绝对够快,然而墙角处空空如也,两侧的路上也没有任何人影。   难道是他看错了?   然而小乔相信自己近乎变态的直觉,他敢肯定刚刚一定有人在这里窥伺。   但是,人呢?   小乔蹙眉,仔细感知着,却又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的波动。   或许只是一个路过的村民?小乔沿着墙角延伸出去的那条路走了几步,视线仔细扫过地面——有脚印,皮鞋,成年男人,不过看起来走得一点都不匆忙。   小乔又把目光转向别处,就见隔壁家的院墙上有只黑猫蹲在那里,察觉到陌生人的视线,怕生地叫了一声,就跳进了院墙里。   吴羌羌从后面追上来,“你跑这儿来干嘛?我都要开车走了,后视镜里一照,你人不见了!出啥事儿了吗?”   “没事。”小乔摇头,两指捏着一道符悄悄扔在墙角,脸色平静,“我们走吧。” 第79章 双生(十二)   指针划过下午六点,陆知非忧心地看了一眼里屋的门——林千风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陆知非是担心他的,正如商四以前在沈青青那件事时说过的话那样,脆弱是人类的本性。连石头都会碎,更何况人心?   但是陆知非别的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借用了老屋里的厨房,又从乡邻那儿买了点菜过来,杀了只老母鸡,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鸡是商四杀的。   那会儿他刚好又审了林安廉一遍,打祠堂出来,走着走着就看到陆知非正在院子里摆弄一只鸡。   听到脚步声,陆知非回过头来,商四发誓那一瞬间他看到陆知非的眼中有欣喜的亮光。于是商四大步走过去,正要说话,陆知非却先他一步,一只手抓着鸡,一只手抓着鸡的头,把脖子露出来,对商四说:“来一刀。”   商四:“……”   商四从来没有想过,他堂堂大魔王的法力,不光可以用来切丸子,还可以用来杀鸡。鲜血流出来的刹那,商四觉得自己的灵魂得到了升华。   但是谁叫那个人是他的圆圆呢?于是商四不光杀了鸡,还心甘情愿地蹲在地上拔了毛。   可是林千风一直都没从房间里出来,等了好久,菜都凉了。   陆知非又去把饭菜热了一遍,而就在他热菜的时候,吴羌羌那边有了进展。据她回报说,当年林平安的那台手术,主刀的医生是林平遥的老师。林平遥当时就跟在他老师身边见习,有非常大的可能直接参与了那台手术。   现在吴羌羌正在去拜访那位老师的路上,但无论是商四还是陆知非,都认为林平遥参与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   而此时的小乔,看了眼手机上商四发来的新信息,心里也有了定论。他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林平安,目光犀利如刀锋,“你的眼睛在手术之前还是好的,是林平遥移花接木,把它给了林千风,对不对?”   林平安放在桌面上的手下意识地用力,但他仍然克制着没有抬头,双眼藏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如果是移植我的眼睛,那我现在不光不能见鬼,恐怕早瞎了吧?”林平安反问着,双手不着痕迹地收回放在膝盖上,只有金属的手铐发出叮当的撞击声。   “你不是很恨他吗?为什么要替他开脱?”小乔问。   “你不是很聪明吗?为什么要做这种荒诞的假设?”林平安答。   两人争锋相对互不相让,小乔不由眯起眼——林平安真是每次都在刷新他的认知,从最初的贪婪、无情,到现在一点点地露出锋芒,其城府之深令人咋舌。   这样的人,他的真实目的往往藏在迷宫的最深处,想要找到答案,必须从这个迷宫里跳出来。从上方,窥探整个迷宫的构造。   把所有人都放进这个迷宫里,他们每个人扮演的角色或许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迷途羔羊、引路人、复仇者,亦或是一个乱入的陌生人,等等。   小乔觉得整件事愈发复杂起来,也愈发有趣。当一个人的行为前后产生矛盾时,他必定是在掩盖什么。   林平安明明应该痛恨林平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应该是恨他的。可他现在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却仍然不愿意把当年的事公之于众。   为什么?他想掩盖什么?   一个隐藏更深的真相?   小乔忽然想到一个更荒诞的猜测,笑问:“林千风不是林平遥的儿子,对不对?”   林平安没有说话,他只是安静地坐着,跟小乔进来看他时一样。他仿佛在用这种无言的漠视来拒绝小乔的问题,因为他无论说什么,只要露出一点破绽,就会被对方抓住。   这个明明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少年,让林平安感觉到了由衷的畏惧。他的眼睛不能见鬼,但他能看透人心,越是肮脏丑陋的人心,他看得越清楚。   小乔却并不管他的反应,换作当年,如果他想谁死,可以编出一百个匪夷所思却又合情合理的故事来判他们的死罪。   他很会讲故事,而现在他正在兴头上,并不在意听众的想法。   “你后来发现了林平遥在手术上做的手脚,怀恨在心,可是林平遥自此之后就离开了林家,你没有机会报仇。甚至于你的父亲,从始至终都觉得林平遥是一个无辜的普通人,所以你只能隐忍。照理说林千风是林平遥的儿子,你完全可以通过折磨林千风来获得报复的快感,可是你没有。而林平遥也不是觉得你永远都不会发现手术的秘密,所以放心地把林千风放在你身边,是因为你们都知道,林千风不是林平遥的儿子,所以他才逃过一劫,对不对?”小乔说着,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思路格外畅通。   “纵观整件事,你真正实施报复的对象只有一个——就是那对双胞胎。原因可能有两个,一,你想养成鬼将壮大自己来报复林平遥,他们是你报复的工具。二,他们才是林平遥的儿子,他们是你实施打击的直接目标。”   话音落下,一声手铐的清脆撞击声从桌底下传入小乔的耳朵。   林平安抬起头来,就见小乔推了推金边眼镜,问:“我的故事怎么样?如果双胞胎真是林平遥的儿子,你完全可以杀掉其中一个养成鬼将去对付林平遥,再告诉他,那其实是你的儿子。是不是很有报复的快感?”   “故事很不错,但实际可操作性太低。”林平安神色漠然,随即他也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对兄弟,弟弟住在城里,哥哥住在城外。弟弟羡慕哥哥的自由,哥哥羡慕弟弟的优越。终于有一天,哥哥攻破了城门,把弟弟从里面赶了出来。但是天降下刑罚,他们最终都被困在城门口。他们挣扎着,哥哥仍然想进城,弟弟仍然想出城。”   “然后呢?”   “然后他们想了一个办法,各取所需。”   另一边,商四拦下了想要给林千风送饭菜的陆知非,说:“这个时候还是不要给他任何关怀或者开导,对他而言都是种压力,少吃一顿也不会饿死。”   陆知非不置可否,“所以?”   商四歪着头,“不如来听我讲个故事?”   说话间,青鸟从远方来,收拢羽翼幻化成人形,麻利地从随身的包裹里抽出一本书,“四爷,你的加急快递!”   商四接过书,朝陆知非眨眨眼,“看,故事来了。”   “四爷,你又要讲故事啦?这次是什么故事啊?”东风很好奇,心生向往。   陆知非更好奇,“他以前经常讲故事吗?”   “是啊。”东风点头,“有的时候会,讲星君三打王八精。”   陆知非:“……”   这多大仇多大怨。   商四摸摸鼻子,忙把东风赶去送快递。陆知非也没有兴趣听星君和王八精的故事,于是两人敲响了林千风的房门。   林千风听到商四的问话,心里是懵的。一般这个时候,不是来安慰他或者让他静静,二选一吗?   听哪门子故事?   但商四帮了林千风很多,陆知非也对他很照顾,所以林千风好歹还是开了门,把两人请了进去。可林千风没有心思听故事,坐下来一言不发。   商四也不介意,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讲了一个很老套的开场白,“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兄弟。一个是能够看见鬼魂的家族继承人,一个是什么能力都没有的普通人。于是呢,很老套的事情发生了,普通人被牺牲了,他为了家族的崛起,成为了另外一个人的附属品。”   说着,商四在桌上摆了两个杯子,代表两个人。   林千风的目光瞬间聚焦,脸上露出一丝凝重。他知道商四讲的是谁,他也清楚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商四问:“你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吗?”   结局?陆知非恍然,对啊,他听商四陆陆续续讲了那么多,可商四从没有说过林幼书和林幼礼这对兄弟最后的结局?   当一切谎言都戳破之后,他们该何去何从?   林千风犹豫着,片刻后脸上就露出坚决,“结局是什么?”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因为结局并不美好。而且,时隔太远了,我的时间点可能找的不太准确。”说着,商四翻开书册,右手平放在书页上。字符金光显现,一股熟悉的吸力向陆知非涌来。   然而预料之中的失重感并没有出现,陆知非只觉得眼前一花,周围的景象就变了个样。   一点寒光,自远处来。   破开烽烟,直刺瞳孔。   陆知非全身紧绷,下意识想要闪避,却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伸过来牢牢地抓住了箭羽,手的主人尴尬地陪着笑脸,“失误、失误。”   陆知非笑,“灵犀一指,练得不错啊。”   商四欲哭无泪,搂住陆知非的腰,“圆圆我错了。”   “咳。”旁边林千风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他其实也不想打扰他们的,可周围的环境实在是……   林千风不由四下看去,一双脚就跟在泥土里生了根一样,难以走动。只见周围烽火连绵,喊杀震天。林千风看过去的时候,一杆旌旗被破风的弩拦腰截断,在熊熊烈火中轰然倒下。   带着泥土和血污的鞋子踩过倒下的旗帜,战鼓声中,一声喉咙撕裂般的吼声传遍四野,“杀——!” 第80章 双生(十三)   “看到那个全身都被盔甲包裹的人了吗?那就是林幼礼。”商四的声音穿越战场,带着陆知非和林千风很快找到了那个男人。   健马嘶鸣,马背上的将士身穿黑色的盔甲。他高高举着剑向旁边砍去,鲜血喷洒在黑色的盔甲上,身后旗帜燃烧的火光似乎要把他盔甲上的血都点燃。   好重的杀气。   陆知非心中一凛,就在这时林幼礼好像有所察觉一样,飞快地往这边看了一眼。一张黑色的戴着金属面具的脸就倏然出现在陆知非的视线里,那凌然的杀气仿佛凝成了一根锥子,瞬间刺入他的眉心。   陆知非倒吸一口凉气,不过商四的力量很快就顺着掌心流入,将那种凉意驱逐。   “鬼将阴气重,戾气过剩,他在杀人的时候,轻易不要跟他对视。”商四说着,空着的那只手再度翻动书页,“这儿的时间太早了,我们换个地方。”   商四话音落下,周围的景物再度变幻。林千风就觉得眼前一花,那些金色的字符还没有完全消散,被风吹落的花和树叶就飘落在眼前。   商四往四周瞧了瞧,看到卧在房中软榻上看书的林幼书,和游廊上打着伞走过来的林幼礼,道:“看来时间还是早了。”   林千风和陆知非看着远处游廊上的人,却都不由陷入沉默。那根本不能算是一个人,就是一件衣服在飘,上面浮着一把伞。青天白日的,格外诡异。   “他一直是这个样子吗?”林千风问。   “是啊。”商四遥遥看着,“鬼怪怕光,所以不穿盔甲的时候,他就一直撑着把伞。说起来,除了杀气过重,他一直表现得跟个正常人一样,我们去踏青的时候他也去踏青,我们去参加宴会,他也一起去。到后来他几乎可以凝聚实体出现在我们面前,只不过不太稳定,时常聊着聊着,人就不见了。”   说着,林幼礼已经走到了林幼书的房门前,仿佛为了呼应商四的话一样,空荡荡的衣服里忽然显出人形。   他敲了敲房门,“哥,我来了。”   房门几乎是立刻从里面打开,林幼书微笑地看着他,“你进我房间还需敲什么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早便听见你脚步声了。”   林幼礼是鬼,根本没有任何脚步声。林幼书这么说,只是双胞胎心灵感应的一种说辞罢了。   陆知非站在隐蔽的角落里看着,此时晴光正好,温暖的阳光虽然没有直接照到林幼礼的脸上,可陆知非能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上的阴冷气息,在看到林幼书的刹那,去了大概有七分。   此时的林幼书和林幼礼,还是岁月静好的模样。哥哥温雅,弟弟冷峻,两人之间有着谁都插足不了的亲密。   林千风看着他们,心里忽然就想起了自己那一对双胞胎弟弟,只希望他们也能像此时此刻的林幼书跟林幼礼一样,亲密无间。   “来,今日正好得闲,跟为兄手谈一局,正好考校考校你的棋艺可否有长进。”那厢林幼书拉着林幼礼进屋,林幼礼不怕普通的火,所以林幼书每每都在房里燃着炭盆。因为他总觉得弟弟身上冷,该好好暖暖。   林幼礼知道这样的暖对他没用,鬼魂又能感受到什么温暖呢?可是林幼书每次都这样做,念念叨叨的,冬天最冷的时候,还会给他灌汤婆子。久而久之林幼礼就任由这个哥哥折腾了,仔细想想,其实……也挺暖的。   林千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就愈发不敢去想商四口中那个不算美好的结局。对于那些可怕的真相,他忽然心生退意。   然而商四没有给他退却的机会,画面一转,他们就来到了某个暴雨滂沱的夜晚。   “砰!”房门被重重推开,林幼礼冲进屋内,“哥!”   林幼书今夜不知为何有些心乱,躺到床上之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林幼礼刚冲进来,他就已经下了床迎过去,“怎么了?”   “哥,你快跟娘说说,我不要娶钱家的小姐!你快去跟她说说,她最听你话了,哥……”林幼礼紧紧抓着林幼书的胳膊,神情悲戚。   林幼书从未见弟弟如此失态,而且两人之间有特殊的心灵感应,林幼礼伤心,他的胸口也觉得闷闷的,悲伤满溢。   他连忙安抚着弟弟,细细询问他是何缘由。   在屋外看着的林千风也忍不住问商四,“林幼礼不是鬼么?为什么他娘还要给他娶亲?”   “冥婚。”陆知非一语道破真相。   商四点头,“没错,是冥婚。邹氏一直觉得亏欠自己的小儿子,所以处处想要补偿他。她听闻儿子喜欢钱家的二小姐,就想方设法想把那姑娘给林幼礼娶回来。”   冥婚在古代并不常见,但多多少少还是有的。邹氏能想到这一出,也不稀奇,在她看来林幼礼虽然是个鬼,但论样貌、品性,哪点比不上京中的贵公子?   “钱家当家的也是个贪图名利的人,就答应了将军府的要求。然后邹氏就把这个惊喜告诉了林幼礼,林幼礼觉得不妥,谁会答应嫁给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守活寡?于是他就连夜去钱府打探,谁曾想正碰上那姑娘寻短见。”   那样的场景,对于林幼礼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   自己心仪的姑娘就吊在横梁上,是谁逼死的她?那其中是不是也有自己的一份?   “她……死了?”林千风握紧了拳。   商四摇摇头,“没有,她被林幼礼救了。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一来二去的,林幼礼当年真正的死因被抖落了出来。将军府大乱,婚事自然告吹。”   画面再一转,林千风看到林幼礼独自一人走在长街上。   他今天没有撑伞,眉间的那股子戾气全部被失魂落魄取代,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的人很多,熙熙攘攘的。不时有人跟他擦肩而过,或不小心撞到他,正要开口骂人,待看见他那张脸时,又马上诚惶诚恐地道歉。   “将军息怒、息怒,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方才真是冒犯了。”那人点头哈腰满脸堆笑,林幼礼却只觉得荒诞。   他一把抓住那个男人的衣领,双目睁圆地死盯着他,声音低沉,“你叫我什么?”   “将、将军啊……”男人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到了,一张伶俐的嘴变成了结巴。而且他觉得眼前这位声名显赫的大将军身上也忒冷了,冻得人牙齿发颤,再配上那可怖的表情,实在可怕。   “将军饶命、饶命啊!”他本能地求饶,周围的人被他的呼喊声吸引过来,一看是林幼礼,立刻口呼将军,跟他见礼。   “是林将军啊,学生有礼了。”   “林将军您是个好人呐,上次碧妆坊那件事儿还未曾跟您道过谢,今日可一定要……”   “将军……”   “将军……”   无数的人声将林幼礼包围,至于那个男人,压根没有人理会他,也没有人同情他。林将军为了国家几度出生入死,为人又古道热肠、刚正不阿,就算有错,也一定是那个男人的错。   所有的崇敬和爱戴,都藏在那一声声的“将军”里,都藏在那一双双炙热的眼睛里。然而林幼礼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一丝喜悦,他下意识地松开那个男人,企图用双手堵住自己的耳朵。   他也姓林,但他知道这些人不是在喊他。   林将军,林将军,他们叫的从来只是他那个温文尔雅的哥哥。而他呢?他不过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他甚至根本就不该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滚!都给我滚!”林幼礼用力地拨开人群,向前跑。   他没有目的地,只是单纯地想逃离这里,去一个谁都不会认识他的地方。然而他刚脱离了刚才的人群,跟一辆马车错身而过时,脚步却又僵住。   他跑得太快,带起了风。风又吹动了马车上的窗帘,露出了里面坐着的那个姑娘的脸。   她今天簪着一朵粉色的小花,穿着那身最衬她脸蛋的水绿色衣裳,笑得娇俏可爱。那个坐在马车前面的男子时不时就掀开帘子回头跟她说话,逗得她掩嘴而笑。   林幼礼怔怔地看着他们过去,眼光照射在他身上,晒得他的身体开始有些模糊。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像是一场雨。   前头离去的男女好似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刚刚路过的那个男人是谁,于是马车在前方急停。姑娘忧心地拉着男人的胳膊,满目焦急,男人宽慰地拍着她的手背,然后赶紧快步过来见礼。   不,更准去地说是赔罪。再怎么说,钱家的二小姐,刚跟将军府解除婚约。若是林将军看到她这么快跟别的男子出行,心里不痛快,那就不好了。   “你跪下,我就放过你们。”林幼礼冷声说着,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干些什么。   男人踌躇着,余光不断瞥着马车的方向,思虑再三,才终于咬了咬牙,给林幼礼跪了下来,“将军,还望将军不要怪罪秋盈。”   秋盈是那个姑娘的名字,林幼礼一直觉得那是个好名字,却是与他绝无相干的名字。   日光下,他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却得不到一丝喜悦或愤恨。远远地,他似乎听见哥哥的声音。   他焦急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一点儿也不在乎被人看破双胎真相般地朝他奔来。   可此时的林幼礼还怎么去面对林幼书,他恨,他不甘,可双胎之间那份独有的心灵感应和那该死的血契告诉他,林幼书是无辜的,他是真心爱护他、对他好的。   所以他该怎么办呢?他能怎么办呢?!   即使他一怒之下想杀了林幼书,想血洗将军府,可那该死的血契仍在他体内发挥效用,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是他们养的一条忠心的狗啊!   “别碰我!”林幼礼后退一步躲开林幼书伸过来的手,身形即刻溃散,消失不见。   林幼书呆呆地站在原地,脸色苍白。   一股无形的悲戚与绝望蔓延开来,就如一只看不见的手,牢牢地扼住了林千风的脖子。而就在这时,一匹快马从城门而来,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终于送达王城。   “你还要看下去吗?”商四的声音在林千风耳边响起。   林千风深吸一口气,“你能告诉我,最后发生了什么吗?”   商四也没有隐瞒,“林幼礼上战场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林幼书自此之后声名更盛从前,但是他却隐退了,从此以后再没有回来过。”   这果然是一个……不怎么美好的结局,林千风想着。那些所有用平淡口吻讲述出来的故事,往往才是最悲伤的。   因为常人的悲苦往往都藏在那些平淡的日子里。   林千风只觉得压在肩头的那两块石头越来越重,天空渐渐地被灰色的云雾遮盖,蓝天白云好像都离他很远。   这难道真的是上天降给林家的诅咒?可他做错了什么吗?   商四又忽然打断他的思路,“别那么悲观,林幼礼的最后一仗打得很精彩,他值得别人的掌声和称赞,而不应该只获得一些没有用的同情。”   林千风顿住,“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商四打了个响指,随即伸手前指,“你自己看。”   远方的天,残阳如血。   两军对垒,双方打得惨烈,一具具尸体躺在地上,而战场上,仍有人不断地倒下。然而这充满哀色的场景却没有让林千风感觉到一丝压抑,因为气势,军中的气势不一样。   战场的中央,一列骑兵宛如一杆长枪刺破敌军的防御网,势如破竹般地凿向敌军后方。那杆长枪的枪尖,就是林幼礼。   他这次没有穿那身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盔甲,而是换上了一身银色铠甲,露着脸,一马当先。   他畅快地挥舞着手里的长刀,纵情杀敌,气势如虹。   鲜血染红了他的银铠,前面的敌军密密麻麻,可他没有半点怯懦,双腿一夹马腹,长刀前指,“随我冲!”   “好!”身后的士兵大声应答着,他们目光坚定地跟着自己的主帅,自当奋勇杀敌,不畏艰险。   血,是热的。   喷洒在林幼礼的身上,温暖着他冰冷的皮肤。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血液好像都开始沸腾,因为他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如果血是热的,那死亡就是温暖的吧。   死亡是每个人的终点,所有人都极力避免着走到那个终点,可林幼礼却无比地期盼着能回归死亡。   生即是生,死即是死。生者不必太过担忧,死者亦不必太过留恋,不是吗?   战场的边缘,林幼书穿着斗篷戴着兜帽站在一棵野生的橘子树下,紧咬着唇,脸色惨白,却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他恍惚间记起出征前林幼礼主动来见他的那一面,那是真相曝光后,林幼礼第一次主动来见他啊,林幼书开心得不得了。   然而当林幼礼提出解除血契,让他最后一次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走上战场时,林幼书的手都在抖。   他想拒绝,可他怎么能拒绝呢?   让这个弟弟以他最想要的方式奔赴死亡,竟然是他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无能为力,但又衷心为他感到自豪。   其实一直以来最适合当家,最果决、聪明的,都是这个弟弟。他这般慷慨赴死的决心,岂是常人能有?   林幼书很想大声地告诉世人,他的弟弟即使只能永远地生活在黑暗里,也是个顶天地的人,他活得光明正大。   他曾为国立下汗马功劳,他也曾以真心回护所爱之人,他是世间最好的人。   短短的指甲深深嵌入树干,林幼书抬头看着高大的橘子树,让自己的眼泪不要掉下来。他记得弟弟的院中也有一棵橘子树,他很爱吃橘子,可总把最甜的那几个留给他这个哥哥。   错了,都错了啊,哥哥不是应该保护弟弟的吗?   林幼书再度看向战场,林幼礼奋力地向敌军冲杀着,斗志昂扬。   “幼礼!!!”林幼书还是忍不住,冲出去拼尽全力地想要去留住他。   林幼礼好似听到了他的呼喊,乱军之中回头看了一眼。短暂的回眸,消失于一阵更激烈的厮杀之中。   林幼礼吐掉一口血沫,看着自己几近奔溃的灵体,手紧紧握住已经砍出缺口的长刀,忽而一个纵身从马背上跃起,咧嘴畅快地笑着,朝敌军大将劈刀而去!   一刀落下,身首两处。   激昂的欢呼声伴着鼓点,刺激着将士们以更勇猛的姿态,裹挟着更饱满的气势,将敌军扑杀。而他们的大将,在这烽火中悄然消逝。   他最后看到的天空是什么样子的?林千风忍不住想。   这时商四悠悠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如果他们俩都还活着,应该会很赞赏你。”   “为什么?”他自己也像个傻子一样被蒙蔽着,不是吗?   “你不一样。”商四背着手,歪着头琢磨了一下,说:“你救了你的两个弟弟,阻止了悲剧重复发生。跟你的这个功绩比起来,欺骗你的那些谎言低级得就像臭水沟里的石头,一文不值。”   “而且,”陆知非说着,转头看向快速奔向战场的林幼书,说:“即使血契没有了,他们依然是兄弟。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第81章 双生(十四)   故事讲完,商四带着陆知非离开房间,留林千风一个人继续想他的少年心事。   其实陆知非也还在刚才的故事里没有完全走出来,商四见他时不时走神,就干脆拉着他在大门口台阶上坐下,一起看星星看月亮。   良久,陆知非问:“后来你有见过林幼书吗?”   “见过。他后来跟林家断了一切联系,隐居在一处山林里。我有时会带着酒去找他,跟他下一局棋。”商四说着,想起那个在余生中变得愈发宁静淡泊的友人,恍惚间好像还能想起棋盘上下一步棋的走向。   那个静谧的山涧处,林幼书在那里栽了一棵橘子树。橘树年年丰收,果子装满了竹编的篮子,若是商四赶得巧,还能吃上几个。   “橘子好吃吗?”陆知非问。   “挺甜的,或许是山泉水的缘故?”商四有些怀念,转头看看陆知非,又支着下巴说:“不过没有你甜。”   陆知非不予置评,而这时,林千风忽然从屋里跑出来,气喘吁吁地奔向门口。陆知非还疑惑着他怎么那么快就想开了,就听林千风说:“港城那边来电话了!”   “他们怎么说?”商四正色。   林千风理了理思路,说:“请我们放人,如果可以的话,说是希望能约我们见面。”   “是约你,还是约我们?”商四问。   林千风怔了怔,道:“他说的是你们。”   商四了然,“看来他们对北京发生的一切都很清楚,昨天林平安被捕后,他们应该就已经派人从港城过来了。”   这样想着,商四又问林千风,“你有什么想法吗?”   林千风当初自己要挑这个担子,商四目前还没打算把决定权拿过来。这时候出这么一件事推着林千风往前走,或许也不错。   林千风皱眉思考了一会儿,想起小乔曾经教过他的话,沉声道:“四爷,麻烦你陪我去见一面,行吗?”   “当然可以。”商四勾起嘴角,随即看了一眼祠堂的方向,“先把那两个解决了吧,然后我们立刻回北京。”   商四说的解决当然不是杀人灭口,祠堂有特殊的禁制,配合着这个禁制,林千风可以用罗刹镜暂时封印两人的鬼道修为,免得他们又出去掀什么风浪。   就在林千风动手封印的时候,小乔刚好从看守所里出来。吴羌羌顺道来接他,问:“林平安说什么了?”   “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一个人绝不会甘心一直待在看守所里。”小乔回望了看守所灰色的围墙一眼,嘴角露出一抹讽意。而后一脚跨上机车,一边带头盔,一边问:“让你去医院做的鉴定做了没?”   “做了,不过要等一会儿才会出结果。”   “没关系,我们慢慢等。”小乔说。   机车呼啸远去,看守所里很快又迎来了一位新客人。   客人往林平安面前一坐,肃着脸,说:“你放心,我们很快就会把你保出来。”   林平安却冷笑,“看来你们还不清楚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人。”   来人蹙眉,“我们正在打听,如果你知道什么,最好说出来,瞒着我们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叫商四。”林平安也不想再跟他们绕弯子,“你可以出去随便找一个厉害点的妖怪打听打听,商四是何许人也。只要他不想,我就不可能从这里出去。还有,商四跟我林家有旧,现在罗刹镜在林千风手里,他才是林家的正统继承人。所以商四必定会站在林千风那边,不可能反水。”   关于商四,林平安也是后来回家翻了老头子留下的资料后才想起来的。得知自己在跟这么一个人做对,说实话林平安的心里一开始又无力又害怕。   “他真有这么厉害?”   “远超乎你的想象。”林平安沉声:“我建议你先不忙着救我,趁现在我们还有机会,先把孩子夺回来。”   “机会?说来听听。”   “商四似乎对这件事并不上心,他从头到尾只是去警局逛了一圈,其他的事情都由几个小辈出面。如果只是对付几个小辈,或许我们还有胜算,但是你们还是要警惕商四,我们加起来,都不一定打得过他。”   来人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你的意见我收到了,待会人我们会先跟林千风以及商四碰个面,探探他们的口风。”   见面的地点在距离书斋不远处最空旷最僻静的一条街上,时间是晚上十二点,对于修习鬼道的林家人来说,这是个非常特别的时间点。   商四召出那把南官帽椅,掂着他的红茶壶大马金刀地坐下。林千风就站在他旁边,挥手点亮鬼火取代路灯,霎时间,周围就变得鬼气森森。   鬼道中的会面,当然要够鬼。   这是小乔教的,与人谈判,排场一定要大。果不其然,当对方的身影出现在弥漫如薄纱一般的黑雾中时,脚步明显有些迟疑。   从他们的角度看,无论是坐着的商四还是站着的林千风,都神神秘秘的,看不真切。两人也没有再往前走,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张口说话。   然而林千风一看到他动嘴巴,立刻出声打断,“有什么话快说。”   薄雾被说话产生的气流轻轻搅动,少年身姿挺拔,语气沉凝,隔着薄雾看去,颇有点不怒自威的样子。   “我们来是想……”对方张口,然而林千风再次打断,“说话之前,难道不该先自报姓名吗?”   两次打断,都硬是让对方把话憋了回去。来人心里升起一股怒意,然而看着对面那两个模糊的身影,到底没有发作,其中一个上前一步,“我叫林敬,是林巧的哥哥。旁边这位是林奇,是家里的小叔。我们来是诚心希望你们能把安廉和阿巧还回来,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为之前的事情赔礼道歉。”   为防止林千风再度打断,他一口气把话全说了。然而这正代表他的节奏完全被林千风给带跑了,林千风暗自握了握拳头,说:“这件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你们随随便便就想把人带走,不可能。”   “那你们有什么条件?”   “把林平遥叫出来。”林千风沉声。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林平遥是你爸爸,为什么找我们要人?”   林千风立刻反击,“不要再蒙我,林安廉已经把什么都说了。   小乔指导手册第二条,时刻记得要蒙人。蒙人这个说辞可能不大好听,但有一句话说得好——千穿万穿,牛皮不穿。   林敬和林奇果然心生疑窦,林安廉已经什么都说了?他到底说什么了?他又到底知道多少?想要核实,可是现在人在对方手里,他们太过被动。   这样想着,林敬忽然心生一计,“要我们说出林平遥的位置也可以,但是作为交换条件,我们希望你们能把双胞胎的其中一个交给我们。毕竟阿巧是他们的妈妈,我们有权带一个回港城抚养。而且只带走一个的话,双胎养鬼的方法也不可能奏效,你们大可以放心。”   “不行!”林千风当机立断,然而话说出口,他才察觉自己有些冲动了。刚才刻意塑造出的形象,就因为这一句话恐怕要打个折扣。   商四看了他一眼,茶壶往椅子扶手上一摆,那恣意狂傲的声音立时响起,“别跟老子废话,这不是在跟你们商量,懂?”   大魔王的气场可不是吹的,林敬和林奇只觉一股冷风吹过膝盖,恨不得跪下去。   林敬咬着牙,努力抵抗着这股威压,正要说话,林奇忽而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身后去,自己主动上前说道:“四爷说的是,只是我们也只知道林平遥来了北京,却不晓得他现在具体在哪个位置。”   “那就去找。”商四低眸,懒散地打量着自己的手指甲,又长了,待会儿回去就让圆圆帮他剪。   “我们一定尽力。”林奇应着,眼珠子一转,又说道:“四爷,这次我们也算是被林平遥坑害了,如果知道四爷在这里,我们一定不会答应跟他合作。林平遥和林平安两兄弟内斗,我们也不想再继续掺和下去,找到林平遥之后,我们一定带着安廉和阿巧立刻退回港城。”   商四抬眼,仔细打量了林奇一眼,似在考量。许久,商四才“嗯”了一声,这事儿就算这么定了。   双方别过,一场午夜谈判谈得波澜不惊。   小乔听林千风回书斋一讲,却是很快又来一个结论,“他们肯定打算跟林平遥拆伙了。”   “或许这只是他们的障眼法?”林千风说。   小乔摇头,“不会。林平遥和港城林家之间归根究底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他们安分地退回港城是假,把林平遥推出来吸引火力,再暗中搞事才是真的。”   商四也更倾向于小乔的推论,“吴羌羌刚才说,已经找那个老医生确认过,当年那台手术就是林平遥给林平安做的。这两个人之间的仇可不浅,如果他们打算推林平遥出来吸引火力,那么最好把林平安也给放出来。”   “对,让他们——狗咬狗。”小乔微笑着,推了推眼镜,“去看守所的时候,我给林平安留了几张符,足够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里面逃出来。”   林千风心中一凛,跟小乔比起来,他稚嫩得只能算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破孩儿。不过想了片刻,他又问:“如果港城那边也在想办法把林平安放出来呢?”   小乔反问:“那不正好?林平安出来之后,有很大的可能不会跟港城那边通气,就算通了气,也会有所保留。因为就算他起先不知道港城林家和林平遥的关系,我也已经告诉他了,两边生了嫌隙,合作必然产生裂缝。而港城那边很快就会察觉,林平安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掌控。到时候,他们那边的人就会分裂成三波,港城林家算一波,林平遥算一波,林平安也算一波,打起来才够热闹是不是?”   林千风除了点头根本做不出其他反应,小乔这是想让他们直接内部灭亡啊。而且,林千风忽然又想到一点,“林平安是自己从看守所里逃出来的,到时警方肯定会去抓他,如果最后他被抓回去,那就是……”   “罪加一等。”小乔接话。   商四瞧着他那神采飞扬的样子,真心想给他鼓掌。然后手一动,就被陆知非牢牢按住,那双干净清澈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他,“你还想不想剪了?”   商四乖乖地点头,看陆知非拿着指甲钳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他的指甲,头顶的发旋,好可爱。 第82章 双生(十五)   书斋里一派温情,外面的风却有些喧嚣。   胖警官接到小平头的电话,困意就跟长了翅膀似地飞得无影无踪。他匆匆下床,套上警服扣上警帽,奔出了门。半个小时后,胖警官看着关押室毫无破损的门,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地方,深情严肃,却并不沉凝。   有些灵异的情况看多了,反而淡定了。   现在这情况……胖警官踱着步思考着,余光瞥见看着关押室的门一脸怪异和害怕的小平头,心里有了主意,“这里的事先不要声张,人跑了就是跑了,再抓回来就是了,其他的不要多想。”   语毕,胖警官立刻拿起电话拨通了商四的号码,直觉告诉他,这件事直接找这位神通广大的商先生比较快。   然而电话迟迟没有接听,这让胖警官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凌晨一点了,这个时候商先生应该已经睡了?   其实商四还没有睡,他也听到了手机响,但他现在没空管。   谈判回来之后大家聊了一会儿就各自散了,他瞧着月色挺好,所以决定泡个澡。从浴室的那个小窗子里看出去,正好能看见一轮皎洁的月亮和几朵飘渺如仙雾的云。偏生那花朵状的木窗又雕刻得太过精巧,于是那月景就像绣在窗子里,格外好看。   商四最爱靠在浴池,嘬着小酒,赏着月听听小曲儿。只可惜旁边没有圆圆,只有两个白白嫩嫩的小胖子。   商四看着两个小胖子第十三次骑着小黄鸭从他面前游过,对他们的这个爱好嗤之以鼻,然后右手悄悄放在水下,运转法力,水面顿时汩汩地翻腾起来。   “嘤嘤嘤海啸啦!”   “嘤嘤嘤翻鸭啦!”   两个小胖子在飓风的海里飘摇,抱着小黄鸭的脖子东倒西歪。商四哼着调子喝着小酒看得很开心,让狂风暴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嘤嘤嘤嘤嘤主人大坏蛋!”太白太黑控诉着,此时两个小胖子都屁股朝上趴在鸭子背上,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照耀着两个光溜溜的屁股蛋,红润有光泽。   “啧啧。”商四说着,伸出了他的魔爪。   太白太黑赶紧扑楞着小短腿骑鸭大逃亡,然而大魔王的阴影无处不在,他们悲伤了,绝望了,纯洁的小屁股要被玷污了!   然而就在这时,浴室的门开了。   太白太黑扭头看到来人,连忙奔上岸,张开双手朝他扑过去,“陆陆!陆陆!救命!”   陆知非将两个小胖子护住,抬头看向商四,“你又欺负他们了?”   商四趴在池边,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我哪有。”   “你有你有你有!”太白太黑从陆知非脚踝后探出头来。   “乖,我们不理他。”陆知非蹲下来拿毛巾擦着他们湿漉漉的头发,“我们擦香香了就去睡觉好不好?”   太白太黑连连点头,捂着自己的小鸟任陆知非给他们擦香香,脸蛋红扑扑的还害羞呢。   被冷落的商四心里非常不平衡,这两个只会吃吃吃和嘤嘤嘤的胖子凭什么在他家圆圆面前露鸟?   是可忍商四不可忍。   于是商四直接就站起来了,大长腿一步跨出浴池,站到太白太黑身边,抱臂看着陆知非——你看着办吧。   陆知非看看明显是在吃醋的男人,无言以对。你说他吃什么醋?太白太黑出了吃吃吃和嘤嘤嘤还能干嘛?   商四幼稚得就像个老小孩儿,不,他顶着个混世魔王样却跟太白太黑排排站等着擦水,他就是个小孩儿,一个有如泰坦巨人般的小孩儿,他的腹肌有八块那么多。   陆知非也有,他有一整块大的。   不要问陆知非现在还有心思玩这种冷幽默,那是因为他不敢看商四腹肌以下的部分。商四虽然没有不要脸地直接遛鸟,但是,他泡澡的时候向来只穿一条老大爷牌宽松丝绸裤衩。   陆知非发现他蹲下来的时候还没到商四的腰,以及,他继续淡定地给太白太黑擦身子的时候,余光偷偷瞄了某个地方一眼。   他现在在考虑要不要跟商四分手,他觉得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得一种叫半身不遂的毛病。   那厢再度被冷落的商四心里可郁闷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材,觉得很满意啊。于是他又往陆知非身边凑了凑,就差把两个小胖子挤回池子里去。   陆知非这才无奈地站起来,换了条干毛巾,“低头。”   商四乖乖低头让陆知非帮他擦头发,朝下的脸上两只眼睛却瞪着太白太黑。太白太黑躲在陆知非身后朝他吐舌头做鬼脸,有陆陆在,不怕。   商四一把搂住陆知非的腰,挑眉——鹿鹿是我的。   太白太黑鼓起包子脸——坏人!不要脸!   商四很得意,得意容易忘形。陆知非推推他,“还擦不擦了?放手。”   可商四不仅不放,反而两只手都搂了上来,低头亲吻着陆知非的鬓角,说:“谁说我不擦了?我现在不是正在擦香香么?”   “别闹,衣服都湿了。”陆知非嘴上这么说,可实际上总是纵着商四的。圆圆还是那个圆圆,总是不吝啬于把所有好的都给商四,包括他自己。   商四想,自己大概是真的掉进了温柔乡,才会这么乐不思蜀。   陆知非微微侧头,好让商四更方便地亲吻自己的脖颈。五指插入他还有些湿的发间,抿着唇任由自己被商四的霸道气息包裹。   两个人贴得很近,中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衣服被商四身上的水沾湿了,好无阻隔地互相传递着体温。   商四的手伸进了陆知非的衣服下摆,他的脸开始泛起诱人的红晕。然而胖警官的电话就在此时响起,一次不理,又来一次。   “接电话。”陆知非开口,商四不得不接。他接电话的时候,陆知非就把头靠在他胸膛上平复刚才的悸动。   讲完电话,商四也没有继续刚才的事情。   其实以陆知非待他的这份心,如果他想要的话,陆知非不会不同意。但正是因为这样,商四才觉得应该再缓一缓,等他们再更爱对方一点,等他再多了解陆知非一点,他的圆圆值得最好的。   庭院里,走廊上。   小乔跪坐着,伸手轻轻顺着崇明的毛。巨兽般的狼狗乖顺地趴在他脚边,用自己的身子把少年半圈在怀里,用头轻轻蹭着他。   一人一狗这么坐着的时候,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无话的。过了一会儿,小乔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有些累了,就靠在崇明身上休息。   这几天稍微动了些脑筋,让小乔有了点回到过去的感觉。他知道,过去终究是过去,只是小乔伏在崇明背上,半睁着眼去看那轮明月时,耳朵边分明还有那时的炮火声。   忽然,小乔又想起刚才陆知非给商四剪指甲的画面,坐起来看了看自己的指甲。   好像也有点长了。   他把手伸到崇明面前,“指甲长了。”   崇明立刻回屋叼了指甲钳出来,可小乔看到放在他掌心里的指甲钳,忽然别过头,闷声站起来,“回屋。”   崇明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连忙跟上去。   “汪!”少爷。   “汪!”不要生气。   “汪!”我很快就能恢复人形了。   “汪!”到时候给你剪指甲。   小乔与崇明之间心灵相通,他当然听得懂崇明在讲什么。气一下就消了,可面上仍然要端着啊。乔公馆家的小少爷,怎么能没有一点脾性?   呵。   小乔推了推眼镜,抱臂快步往楼上走。崇明在后头慢慢走,因为它一步就可以跨很大。   小乔回头看了一眼,走得更加快。等回到自己房间,他洗漱一下就直接上床裹在被子里,背对着外侧。   崇明站在床边看他,可怜他体型太大,上床睡会把小乔压死。于是他看了一会儿,叼着被子把小乔露在外面的脚丫盖住,这才蜷缩在不大的房间里休息。   房间里很快就变得静悄悄的,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交替响起。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床上的人下来了,裹着薄被窝进崇明巨大的怀抱里。崇明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睡姿,让他的小少爷睡得足够安稳。   很快,小乔睡着了,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可书斋外面,即使是到了凌晨两点,也依旧不安静。   林平安和林平遥走在城市的两端,虽然相隔甚远,但总会再次相遇。到那时,所有的问题都会有答案,所有的仇恨都会开花结果。   开的是时间的花,结的是死亡的果。   然而末路者总要再挣扎一下,因为前进的道路是黑暗的,绝大部分人即使走到山穷水尽也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   更何况林平遥觉得自己目前的困境来得匪夷所思。   他才刚回北京,先前布好的所有局就都崩溃了。炮和马都不在棋局的正确位置,而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将棋更让他心惊。   睡了百年的老不死正赶着醒来,果然是上天注定不让他心想事成?不,这世上没有什么天注定的事情,事在人为。   林平遥从不轻言放弃,极善隐忍,这跟他弟弟林平安很像。两人还有一点很像的,就是长相,虽然不是双胞胎,但也像了七八分。   所以,林平遥心里的算盘,在第二天看到警方抓人的时候,就再度被击溃。警方明明是在抓林平安,可是乍一看林平遥就是林平安,而林平遥偏偏不能暴露,他一暴露,就会被四处游荡的鬼怪通知给港城林家那帮人,或许还有林平安,还有书斋的人。   林平遥举步维艰,而还在逃窜的林平安对他来说更像是一条暗中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来咬他一口。   他虽然看不到鬼,但身为林家人还是有办法感知到一点鬼气。北京城里的鬼气,越来越浓了。   林平遥能感受到,作为管理者之一的王建国当然也能感受到。他再次拨通了商四的电话,恨不得给他跪下来叫爸爸。   商四说:“别担心,我刚加固的法阵,这点鬼气吹吹就散了。”   “哎哟喂四爷爷啊,可我这心悬呐!你说说,现在虽然天下太平,但是黑恶势力依旧存在啊四爷!我们为了维护社会的安宁和……”王建国苦大仇深。   商四手里拿着根狗尾巴草逗着面前的大花猫,无奈,“说吧,又想趁机叫我干什么?”   “嘿嘿嘿四爷,话不能这么说嘛。”   “有屁快放。”   王建国的语速立刻跟上华少,“是这样的我这边有几个小崽子想放到书斋学一段时间四爷您看着意思意思随便教他们识几个字学几个法术就好了我保证他们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你怎么不干脆让我开个收容所得了!老子醒了之后净给你们干这些麻烦事儿。”商四翻了个白眼。   “还不是因为四爷您神功盖世无所不能么!”   “少拍我马屁。”   “那四爷您看……”   “问你四姑奶奶去!”商四直接挂了电话,转头看到便利店收银台后站着的两个僵尸服务员,更觉得头大,“你们俩搁这儿当蜡像呢?”   两个服务员,一个是沈苍生,还有一个是虞涯。   在王建国的帮忙下,商四盘下了这间便利店,这样一来不管是谁都能有个安生地儿。商四在有些地方还是个老古板,这地盘就得买下来自己耍。   今天是新员工第一天上岗,表现么……高冷的折剑仙不需要微笑。   然而当花木贴放学归来的时候,商四才知道这都不算什么。第一天上学的小丫头片子,竟然就牵着男同学的手一起走路,商四准备放狗。   让你们知道知道四爷爷的厉害。   花木贴可不知道商四心中的波澜,甜甜喊一声“四爷爷”,就扑到商四怀里。商四不得已把她抱起来,然后双眼死盯着那个穿着校服戴着口罩的小男生。   小男生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外加全身发毛,花木贴解释:“他是来看大黄的,他爸爸不让他养狗。”   正说着,大黄已经从窝里跑了出来,汪汪地跟花木贴打着招呼,然后又跑到小男生面前,低头让他摸了摸。   商四撇撇嘴,问:“你鹿十叔叔呢?他不是去接你放学吗?”   “鹿十叔叔啊,有人打架呢,他围观去了。”花木贴歪着头,天真无邪。   商四:“……”   “好像有鬼呢,一团一团都看不清楚,两个长得差不多的叔叔在互相扔东西,扔东西是不道德的。然后呜丢呜丢的警察叔叔来了,开始追着他们跑,追了好几条街哩,鹿十叔叔就让我们先回来啦。” 第83章 双生(十六)   陆知非抱着书本走出校门口,看到林平安压着鸭舌帽匆匆从校门口跑过时,不禁停下了脚步。   过了十几秒,后面又追过来一个林平安。陆知非正疑惑着怎么有两个林平安,就感觉一阵邪风刮过,早已经回暖的天忽然间又冷了下来。   又过了几秒,呜丢呜丢的警车从自己面前呼啸而过,落在最后的一辆警车上卡着一把扇子,扇子上有着桃红色的羽毛点缀,分外妖娆。   警车呼啸而过之后,呼啦啦一群大妈迈着比运动健儿还要矫健的步伐追过来,“停车!停车!还我扇子!再不停车我要报警了!”   呼啦啦的大妈屁股后头跟着鹿十,跑几步就蹦一下,“让让!让让!”   周围的路人们看着这奇景纷纷咋舌,这是干啥呢?于是有胆大的、缺心眼儿的、不怕事儿的跟上去,又是呼啦啦一片。   马晏晏后脚从学校出来,看到这情形,“哟,这是跑马拉松呢!”   说着,马晏晏跃跃欲试地压了压腿,“看来又到我马拉松小王子的上场时间了。”   陆知非:“……”   风吹起了陆知非的头发,他看着忽然间变得空荡荡的校门口,说:“不是马拉松,是人妖大联欢。”   “人妖???”马晏晏惊讶地把嘴张成了洋葱圈,“哪儿呢哪儿呢?”   “别找了,人妖已经走了,现在只剩下鬼。”陆知非说。   “鬼???”马晏晏的声音拔高。   “嗯,现在是滚轮胎比赛。”陆知非淡定播报。   “滚轮胎???”   “就是在校运动会上,拿着轮胎比谁滚得快。”   马晏晏满头满脸的问好,竟然跟不上陆知非的思路。   其实陆知非也看不见所谓的鬼,就是随口一说,然而下一秒,前面忽然传来“咚”的一声,两人循声看去,就见一个人滚地葫芦似的在前面的街口往回滚,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被弹回来的。   马晏晏顿时脑补了一个画面——一群惨白着脸吐着舌头披散着长发天灵盖上冒黑气的鬼,在路口的斑马线上摆出了专业的起跑姿势,而他们每只鬼的面前都有一个团成一团的人。后面传来哨声,阴测测裁判喊道:“第三十二届滚轮胎大赛,现在开始!”所有的鬼闻声而动,僵硬的肢体跑出了坟头迪斯科的感觉。   马晏晏吓得一哆嗦,陆知非却没有那么多联想,因为那个滚地葫芦他认识。是鹿十。   鹿十也发现了陆知非,干脆回头朝陆知非这里奔过来,“知非,好巧啊。”   “巧。”   “嘿嘿嘿。”鹿十露出他自认为圣洁的微笑。   然而陆知非仿佛看到了一大堆马赛克。   马晏晏对鹿十的观感却很好,他觉得这一定是个五讲四美的好青年,聊不了几句两人就交换了微信号。得知陆知非竟然没有微信之后,鹿十先是惊讶,然后又是释怀。   他郑重地拍了拍陆知非的肩,“你真该去看看四爷的朋友圈,相信我,看完了你会打他的。”   陆知非:“……”   今天陆知非打算跟马晏晏去逛布匹市场,所以商四没有来接。鹿十趁马晏晏跟童嘉树打电话的当口,跟陆知非小声说道:“那个林平遥出现了,刚才我正追他呢。不过四爷重新加固的大阵太厉害,刚才鬼气、妖气波动太大,阵法捕捉到天地元气有异样,直接弹了个结界出来,差点没把我鼻子都给撞塌了。”   “过不去了吗?”陆知非问。   “阵法的初衷是平衡天地元气,保护人类。普通人过去当然没问题,但我妖气太重,就没办法了。”鹿十摊手,很无奈。   陆知非点头,鹿十又叮嘱道:“虽然阵法有防护的作用,但是它不会机灵到保护单独的一个人,所以你如果要从那边走的话,得小心点儿。”   “嗯,那今天就不去买东西了。”要去布匹市场的话,前面那是必经之路。   马晏晏刚挂电话就听到这一句,“啊?不去了?为什么啊?”   鹿十也有些许诧异,陆知非还真是果断,跟那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小妖精一点都不一样。可是怎么办,这样四爷连一点英雄救美的机会都没有,不利于灵与肉的统一。   这真是个苦恼的问题呢,鹿十想。四爷早年帮了他那么多,他可是真心希望四爷能早日体验到生命大和谐的。但鹿十也不可能因此就让陆知非去涉险,而他思考间,陆知非已经编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跟马晏晏约好了下次再去的时间。   与此同时,小乔和林千风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结界?”   小乔随手捏了个决,发现空气中元力的流动变得十分艰难,被压制了。他看向林千风,林千风一脸严肃,“鬼都不见了。”   “应该是被结界从现世隔离了。”小乔道。   也就是说,现在林平安和林平遥的所有手段都被封住,彻彻底底地变成了普通人。想到这里,小乔不禁失笑,“没想到最后是这个结果,谁都没有从城里出来,也都没有能够进去,城自己塌了。”   林千风不是很懂小乔在说什么,他问:“你那天跟林平安……到底说了什么?”   “我问他想不想报仇。”小乔继续慢悠悠地背着书包走着。   “他说什么?”   “他说想,做梦都想,但是我觉得他更想要一个答案。”   “答案?”   “为什么敬爱的哥哥,会那么对自己呢?”   此刻的林平安已经得到了答案,他看着前面那个跟自己有七八分像的男人,抿着唇死死地盯着。他在结界升起的前一秒用鬼道之术引开了警察,现在这里只有他跟林平遥两个人。   回答他的是林平遥的一声轻笑,“我的好弟弟,这么多年过去,你难道不是深有体会吗?”   林平安怎么没有体会,曾经林平遥感受到的痛苦,这些年他全部尝了个遍,甚至体会得更深。他跟林千风,就像当年的林平遥跟他,看得见与看不见,与生俱来和求而不得,不断交替。   他开始理解当年什么鬼都看不见的哥哥跟自己在一起时,会因为周围不断聚拢的鬼怪而饱受折磨的感觉。他是看不见,但并不代表完全不会受影响,或许正是因为跟林平安走得太近,他受到的影响更大。   “可是,你完全可以直接告诉我。那个时候的我不会对你有任何怨恨,只会觉得愧疚、自责,如果你要我的眼睛,我也可以分给你一只,为什么要瞒着我给我做那个手术?”林平安攥紧拳头,声音沙哑。   “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你不也对那个孩子下狠手了吗?你跟我是兄弟,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人!”   林平遥说着,忽然笑起来,微卷的头发稍稍盖住一只眼睛,那笑容里有几分阴戾,混合着他一贯的儒雅风流,诡异得和谐。   林平安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哥哥,怔愣在那里,抿着唇说不出话。林平遥又说:“老头子总以为我是个普通人,就该有普通人的活法,他觉得把我摘出来是我莫大的幸运。你也觉得你一直在保护我,为我牺牲。是,你们都很伟大,很厉害,只有我心里阴暗,肮脏龌龊,那怎么办?”   林平遥摊开手,嘴角微微勾起一丝邪异的笑,“我只好把你变成跟我一样的人。”   林平安张张嘴,想要说的话很多,可最终却化为一丝自嘲,“如你所愿。”   然而他的心里终归难以平静,所有的情绪都涌动着像一只只怪兽,啃食着原本就已经荒芜的草地。他还是没忍住,冲动地上前一步,问:“你就这么恨我们?”   林平遥缓缓摇头,眼睛里盛着令人发寒的笑意,“我不恨你,我爱你啊。”   “你放屁!”李平安怒极。   林平遥却悠悠说开了,“我还记得你当年那副好像身负使命,时时刻刻都想着要保护别人的清高样子,很可爱是不是?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只狰狞的怪兽,我只不过帮你把它放了出来而已。”   “所以呢,你现在是想看着它把我吃了,你就满意了?”林平安目光凌厉,眼睛里赫然已经有了血丝。   林平遥摇摇头,“我怎么舍得杀你呢?所谓的双胎养鬼之法根本就是假的,也就是港城那帮蠢货才会相信,其实我养的鬼一直是你的啊。”   “我是人,不是鬼。”林平安沉声,   林平遥却反问:“人和鬼又有什么区别?”   疯了!林平安真的觉得林平遥疯了!所有的事情都像荒诞的滑稽木偶剧,当年他就不该去救林平遥,一起死了算了!   而此时此刻林平安想到林千风,忽然感到一阵畅快,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说:“你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没用了,有书斋里的人在,你我都是死路一条。”   林平遥终于收敛了笑意,“你想死?”   林平安讥讽,“你不是说人和鬼没有区别吗?”   “我不答应。你的命是我的,只有我能决定。”林平遥语气阴狠,那目光直刺进林平安的眼睛里,向前一步。   然而他前进一步,林平安就后退一步,“我的命是我自己的。”   林平遥警觉,“你想干什么?”   “我有没有说过我想报复你?我保护过你,你却那么对我,哥。一开始我不知道手术的真相,还在想你为什么要去国外不敢面对,我想说我不怪你。可是当我知道真相的时候,我就加倍地恨你。你后来联合港城的人给我下套,我恨不能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一直在心里盘算着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让你最痛苦。”   林平安的声音,起初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低沉、嘶哑,但越说,那声音就越轻快,带着一种解脱的快感。   林平遥愈发觉得不对劲,心里警铃大作,他一个箭步朝林平安冲过去,然而林平安的手比他更快。   他直接掰断了自己的命牌,断裂的玉片落在地上,叮当两声脆响后,又分裂成无数块。   “你不是说人和鬼都一样吗?”林平安发狠地说:“不,人比鬼更可怕。可惜啊,我就要变成鬼了,可你还是看不见我……呵……”   鲜血涌出喉咙,林平安就像瞬间枯萎的草,顷刻间流失了几乎所有的生机。林平遥接住他倒下的身体,看着他睁大的眼睛和不断涌出鲜血的嘴,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和歇斯底里,“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的林敬目睹了一切,错愕的同时,心底也升起了熊熊怒火。这个林平遥,竟然从头到尾都在骗他们!   现在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林敬一时间没了主意,他冲动地想出去直接杀了林平遥解气,但心里最后一丝理智拉住了他。   他暗恨着,准备回去找小叔商量。然而他没走出多远,就遇到了警察,心虚地改道走。结果,竟然在一条小路上看到了小乔和林千风。   他本来想绕开他们走的,可是转念一想,既然双胎养鬼之法是假的,但林平遥移植鬼眼的手术是成功的啊!他们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如果不收取一点利息,岂不是太亏了?   而且,林敬抬头看了看,现在在结界里,鬼怪被剥离,所有人都失去了傍身的法术。如果要动手,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对方就两个半大的少年,如果出其不意……   林敬的心,活络了起来。而他知道时间紧迫,必须尽快作出选择。 第84章 双生(十七)   危机,就爆发在一瞬之间。   所有应该和不应该、贪婪和善念,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分裂、摩擦、决胜,其丰富精彩程度犹如宇宙大爆炸,却又短暂得像是秋叶的死亡。   林千风仍在思考着接下来的事,丝毫没有察觉到来自背后的危险。林敬欣喜,脚步更快更无声地靠近,他悄悄举起了藏在背后的木棍。   然而木棍挥下的瞬间,走在林千风旁边的小乔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忽然拉着林千风往右一躲。木棍挥了个空,擦着小乔的手过去。   林千风急忙转头看,又惊又怒,“是你?!”   “抱歉了,我无意要伤害你们,但有件事希望你能配合一下。”林敬说着,提着木棍逼近。   他事先看过,周围没有人。大概是都被刚才的动静吸引走了,正好方便他行动,而且他已经被看到了脸,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样想着,林敬目光里陡然透出一丝坚决来。   林敬毕竟是个人高马大的成年人,林千风连忙护住小乔往后退。小乔却纹丝不动,他看着被木棍上的倒刺划出一道浅浅血痕的手掌,说道:“别往后退,后面有人。”   林敬心里一惊,这人怎么知道他在后面也安排了人?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既然已经暴露,林敬干脆招招手让人全都出来。这可是在别人的地盘,他怎么会自己一个人出来乱跑?   事实证明他真的非常有先见之明,现在五个大男人对两个半大小子,就不信还能让他们跑了。林敬深知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二话不受就挥手让所有人都上。   林千风全身皆备,卸下书包当武器。他不清楚小乔究竟有多厉害,但他绝不能让他因为自己受到牵连。而小乔抬起写满了漠然的眼睛,一滴血顺着他的手掌落入地面。   书斋里,正在摇着摇篮哄小孩儿睡觉的崇明忽然竖起了耳朵,警觉地往外看去。   小乔甩了甩手,头一偏躲过一只高速挥来的拳头,然后伸手快速从背后的书包里抽出一根尺子,“啪!”   林敬不可置信地捂着自己的半边脸颊,双目圆睁地看着面前那个微抬着下巴,戴着金边眼镜斯文秀气的少年。   “操!”迟来的怒骂让林敬看起来暴跳如雷,“把他给我抓起来!”   其余人看着林敬脸上快速肿起来的长条形瘀痕,一个个脸色古怪。往前冲的脚步都不禁迟缓了几分,就怕那一尺子会打到自己脸上。   多丢人。   然而小乔的尺子挥舞得啪啪作响,他这尺子特别长,放不进笔袋,所以小乔向来把它插在书包侧边的口袋里。   耍尺子是个精细活,力道稍大一点,尺子就要断。怎么打,动作最帅、声音最响亮、打得最痛、又能控制在最低伤害判定范围内,是个考验脑力和行动力的双重活计。   “啪!”   “啪!”   “啪!”   一声声清脆响亮,犹如魔音穿耳,震得人小心肝颤啊颤。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愣是近不了小乔的身,还被一把尺子打得手腕通红,脸颊红肿,活像刚被原配暴打一顿的渣男。   当他们喘口气再看向拿着尺子拍打着掌心微微笑的小乔时,鸡皮疙瘩暴起——这哪儿是个普通学生,这就是个小恶魔啊!   几人纷纷调转目光看向林千风,换人!林千风这会儿正懵呢,脑袋里还回荡着啪啪啪的声音,看到几人忽然向他冲来,下意识就抡起书包砸过去。   然而就在这时,天空一道黑影遮住日光,并急速下坠。   那呼呼的破风声仿佛就在耳边,所有人下意识抬头去看,就见一只巨大的猛兽从天而降,“轰——!”   一瞬间尘土飞扬,林千风赶紧伸手捂住口鼻,双眼却定定地看着烟雾中心。那看起来并不像是单纯的灰尘,每天都有人清扫的大街,哪儿来那么多灰尘?   这更像是……   烟雾很快散开,林敬和他带来的所有人都躺在地上直哼哼,显然被砸得不轻。而这些人中央,站着一个身姿挺拔、气质沉稳的青年。他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刚毅的面容上戴着一丝难得的惊讶。   这是谁?   林千风狐疑,戒备着回到小乔身边,想要趁林敬等人倒地的机会拉他走。然而小乔却径直走过他,快步走到那个男人面前站定。   男人向小乔单膝下跪,伸出右手,目光灼灼,“对不起我来晚了,少爷。”   而林千风回想起刚刚小乔跟他擦肩而过时的神色——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欣喜、激动、明亮的神色。   他忽然反应过来那个男人是谁了。   站在路边屋顶上的商四当然更加知道那是谁,刚才如果不是他及时撤掉结界,崇明说不定就跟初来乍到的藏狐一样,直接被弹开。   不过现在的情况嘛,很不错。商四双手对插在衣袖里,笑了笑,然后转身去找林平遥。   林平安已死,林平遥大受打击,鬼怪们没有了约束自然就散了。而林平遥,此刻正背着林平安的尸体穿梭在狭小的巷弄里,躲避着警察的搜捕。   胖警官已然发现了林平安留下的大滩血迹,所以搜捕的力度不低。   商四却没有直接打电话告诉他林平遥的位置,而是慢悠悠地从这个屋顶跳到那个屋顶,一路跟着。   很快,他在对面的一个屋顶花园上,看到了林平安的鬼魂。   林平安也看到了商四,死亡带给他的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即使面对商四,也再没有一丝激动或害怕的情绪。他对着商四遥遥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跟着林平遥走。   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嘛。   商四歪着头想了想,有心跟上去看个究竟,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同时响起的还有他腰间挂着的小铃铛,叮铃铛叮铃铛,摇晃得很急促。   商四脸色一变,随即伸手招来几个影妖继续跟着林平遥,然后接起电话,飞速朝铃铛指引的方向奔去。   “发生什么事了?”   “呜呜呜四爷爷你快来呀!”打电话的是花木贴,小姑娘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大大黄被车撞啦,快要屎啦!”   大黄?商四果断中途拐弯,找到了鹿十,“上车!”   鹿十正护送四姑奶奶回书斋呢,看到忽然出现的商四,一头雾水。倒是商四看到陆知非也在,忙把人一起请上车。   十分钟后,三人就到了附近的一家宠物诊所。诊所不大,商四推门进去就看到了站在一旁等候的虞涯,和扑在手术台旁边哭得可怜兮兮的花木贴。   “究竟怎么回事?”商四蹙眉。   虞涯解释道:“刚才那个小男生回家,过马路的时候,大黄忽然冲过去把他扑倒在地,然后就被车撞了。沈苍生送那个男生上医院了。”   这时花木贴听到商四的声音回过头来,瘪着嘴,更委屈了。哒哒哒跑过来往商四怀里一扑,眼泪犹如洪水决堤,“呜呜呜呜呜四爷爷……四爷爷你救救它呀……”   商四把她抱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小声安慰。余光瞥向手术台,大黄躺在上面嗯里嗯里地叫,脸上满是血污,身体上也有明显的骨折,眼看是活不成了。   陆知非询问旁边的兽医,得到的也是相同的答案。兽医满脸尴尬,有救不了的尴尬,也有知晓真相的尴尬。他本该是救死扶伤的医生,但这只狗,怎么说呢……也算是只恶犬吧,怎么会突然冲出去撞人家小孩儿呢,小孩儿招它惹它了?   哎,这都叫什么事儿。   商四可不管那么多,“知非,你先请医生出去说几句话。”   医生一愣,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然而陆知非礼貌地请他,他看着快死的大黄也不好说什么,跟着就出去了。   待两人走出诊疗室的大门,商四立刻转头盯着鹿十,“快,长角。”   鹿十抱着头,“不要嘛,我好不容易才长得威风凛凛的角。”   商四瞪眼,“你想要我亲自动手吗?”   “别!”鹿十双手拒绝,眨眨眼,头顶立刻长出两只鹿角来,然后一咬牙,带着英勇就义一般的心情,忍痛掰下一小截来。   “呀!鹿十叔叔的角!”花木贴回过神来,眼泪秒收。她挣扎着从商四的怀抱里跳出来,然后拿过那一小截角凑到大黄的嘴边,“大黄大黄,这是鹿十叔叔的角,很厉害的哟!你吃了以后就没事了!”   然而大黄的头无力地垂在一边,动都动不了,更别说张嘴嚼东西。花木贴的眼泪又来了,回头眼巴巴地看着商四,“四爷爷它不吃怎么办呀?”   商四也没想到这茬,大黄毕竟只是一只普通的狗,就算有灵丹妙药,吃不下去就歇菜。但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神通广大的商四爷,他从衣袖里取出一只笔,沾着大黄身上流出的血,笔走龙蛇,飞速在大黄四周画下阵纹。   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商四抓起那截鹿角扔到阵纹中心。   阵成,刺目的红光翻出血腥味,然而鹿角在其中快速融化,一股庞大的生机和来自白鹿的圣洁气息迅速将血腥味压下。   花木贴紧张地扒着手术台的边缘,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手伸出去轻轻点着大黄爪子上的肉垫,“大黄你快好起来呀,我把好吃的都给你吃,好不好呀……”   大黄好像听到了她的呼唤,小声哼哼着睁开眼,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掌心。花木贴顿时破涕为笑,“大黄呀!”   商四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瞥了一眼独自蹲在角落画圈圈的鹿十,转身出去找陆知非。   “好了?”陆知非问。   商四点头,“死不了,但伤还在,也不能做得太假。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不觉得大黄会忽然伤人。”大黄虽然有狼狗血统,但平时是一只对人类非常友好的温顺的狗,往来于便利店的每个人都很喜欢它。狗不像人类那么复杂,陆知非不相信大黄会无缘无故去伤害一个经常来看它的人。花木贴说过,那个男生每次走的时候,大黄都会送他过马路,然后蹲在路边一直看他走远。等到男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它才会自己回到便利店。   “走吧,我们去医院看看。”商四说。   医院就跟诊所隔了两条街,两人到的时候,竟然发现有记者在场。商四耳力好,隐约听到“恶犬”这样的字眼,脸色一沉。   他把情况跟陆知非一说,陆知非这个纯种现代人很快告诉他,“这事儿处理不好就会很麻烦,便利店在学区,周围来来往往都是小孩儿,如果这件事被报道出去,便利店养了那么多猫猫狗狗,首当其冲。狗证,还没办吧?”   商四一听要办证就头疼,牵着陆知非的手快步进去,恨不得现在就把事情解决了。   商四是在住院部找到沈苍生的,那男生没什么大碍,就是被扑倒的时候擦破了一点皮,外加犯了病。陆知非翻了翻他的病例,是先天性哮喘,心脏也有些问题,姓名一栏写着:钱果。   此刻钱果吸过氧,已经睡着了,商四看向沈苍生,问:“看清楚怎么回事没有?”   沈苍生摇头,随即又说:“不过我能感觉到大黄扑过去的时候,钱果身上应该缠上了些什么不好的东西。大黄虽然是只普通的狗,但一直跟我们在一起,灵性比同类要强。”   “不好的东西……你看不到?”   “看不到,如果不是大黄那一扑,我也不会察觉。”沈苍生说。   商四略一沉吟,立刻给林千风打电话让他过来。   那厢陆知非看着空荡荡的病房,却忽然问:“他的父母呢?怎么没人来?”   商四也觉得奇怪,他们在宠物诊所里耽搁了那么久,都已经到了,钱果的父母为什么没来?问沈苍生,沈苍生说:“他身上有个儿童电话,刚才护士已经按照上面的号码联系过他爸爸,只是他爸爸好像有事走不开。”   陆知非微微蹙眉,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没确定真实情况前他也不想批判谁。只是他转头看着小脸苍白的钱果,觉得很心疼。   商四握住陆知非的手,从后面轻轻抱了抱他,“没事儿,都没事儿。”   “我有这么娇弱?”陆知非挑眉。   “求你娇弱,跟我撒娇。”商四老实诚恳。   沈苍生:日了我的狗。   刚刚醒来的钱果:那个叔叔在对漂亮大哥哥做什么?   “你醒了?”陆知非忙打掉商四的狼爪。   钱果乖乖地点点头,随即他又想起了什么,急忙抓住陆知非的手,眨着微微泛红的眼睛问:“大哥哥,大黄呢?大黄它怎么了?我看到好多血、好多好多……”   陆知非眼神柔软,揉揉钱果的头,把他安抚下来,“别担心,大黄没事。他也在医生那里看病呢,等你出院了,它也就好啦,所以你要快点把身体养好,好吗?”   “嗯!”钱果郑重其事地点头。   这时,有护士小姐进来给钱果量体温,看到商四,还以为他是钱果的爸爸,就拉着他说了一大堆注意事项,然后又看着钱果苍白的小脸,心疼地抱怨了几句,“你说现在的人也真是的,养狗也不好好拴着,平白无故叫小孩子遭罪……”   商四古井无波,钱果却是忽然激动起来,“不是这样的!大黄可好了,他是为了保护我才把我推开的!”   说得太急,钱果忽然咳嗽起来,吓得护士小姐赶紧闭了嘴,扶着他帮他拍背顺气。钱果却仍想辩解,“大黄对我很好的,它……咳……”   “好了好了,姐姐知道了,姐姐再也不说大黄的坏话了好不好?”护士看着他一脸心疼。   陆知非知道她没有恶意,摆在她面前的真相就是如此,她只不过是为钱果鸣不平。于是陆知非好生把护士劝了出去,又哄着钱果躺下。   钱果盖着被子,乌溜溜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干净得比像是没有一丝雾霾的蓝天。他悄悄从被子下面伸出两根手指,勾着陆知非的手,闷声说:“大黄不是那样的,我没骗人。”   陆知非握住那两根小小的手指,低头微笑,“那你跟哥哥说,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刚才走到半路,忽然动不了了。绿灯马上就没了,我好着急,然后大黄就冲过来把我推开了。然后、然后大黄就在那边不动了,它冲我叫呢,我知道它肯定在叫我走,可是一辆车开过来,它就、就……”钱果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小脸就更加发白,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   车水马龙的街道,急促的狗叫,刺耳的刹车声,伴着大黄的一声悲鸣响起。钱果急匆匆地从地上爬起来,可是已经晚了,他看着大黄倒在血泊里,鲜血好刺眼好刺眼。   好多人都在怪大黄,也有人说好惨的,钱果拼命想跟他们解释,可是没有人相信他,他的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再一睁眼,就到这儿了。   陆知非俯身抱住钱果,钱果也抱着他,一边哭一边说,“你相信我好不好?”   “好,我相信你。”陆知非伸手替他抹着眼泪,两个人额头相抵,“也相信大黄。”   沈苍生和商四看着这一幕,谁都没说话,但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温情,却让人很自在。   不一会儿林千风赶到了,在商四的要求下看了看钱果的情况,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判断,“鬼上身。”   林千风忽然响起那次去便利店接陆知非时,他曾在便利店附近隐约看到过的那只鬼,说不定,那次他真的没有看错。那只鬼很聪明,知道便利店不能去,所以躲得远远的。   “说详细点。”商四沉声。   “严格来说,他先前被鬼缠上过。因为他还小,阳气不足,病气却过重,所以最容易被上身。那只鬼估计就是看中这一点,所以一直在寻找机会。”   商四了然,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攀附在钱果身上的鬼阻止钱果过马路,就是为了让他撞死,好鸠占鹊巢。然而灵性骤增的大黄就跟在钱果身边,它察觉到了异样,于是撞开了钱果。   那鬼心生怨恨,于是又缠上了大黄。大黄被缠住,动不了了,于是就被车撞到。   “现在鬼还在吗?”商四又问。   “不在了。”   商四却没有完全放心,转头对沈苍生说:“你带他去看看大黄,我和知非留在这里。”   沈苍生点头,带着林千风出门。然而两人到了门口,却看到一个熟人站在那里,神色复杂。   “钱警官?”林千风诧异出声。   钱警官就是警局的胖警官,闻言冲他点了点头,解释道:“我是钱果的爸爸。”   胖警官其实来了有一会儿了,只是他在门外听到商四的声音,觉着诧异,就站着听了一下。听到的内容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鬼上身?身为一个新时代的好警察,他本不该相信这种胡话,可是接手林家这个案子以后,种种事实都叫他必须相信。   旅馆房间里的诡异符文、写有宝宝生辰八字的命牌、现场的血迹、还在逃窜的林平安林平遥兄弟俩,然后又忽然冒出来的一大堆姓林的人,这案子处处透着古怪。   而最他更唏嘘的是,一条狗尚且能为了果果付出生命,林平安作为人,竟然能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毒手。   只希望他能多抓一些这样的人,多保留下一些温情吧。   这样想着,胖警官深吸一口气,摘下警帽,收起自己过于严肃的表情,大步走进病房。“果果,爸爸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黄是条好狗。 其实这是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一条母狗,有着狼狗血统的中华田园犬。大黄长得比一般的狗大,跟我几乎形影不离。我家在水乡么,家家户户逐水而居,河道旁那条路是我每天必经之路,但那条路上住着十几条狗。 大黄是我的保镖,每天护送我去上学,等走过了那条道儿,他就自己回去了。有的时候周六有奥数班,他就跟我去学校玩,我所有的同学老师、亲戚朋友,都认识它。 我经常在作文里写他,记得有一次跟几个朋友骑车出去玩,路遇一条更大更凶猛的黑狗,我们几个女生不敢过,大黄就冲出去牵制住它,然后我们就过去了。隔几分钟大黄顺着我的气味找到我朋友家,腿上还带着伤。 我每次哭,它也都在旁边陪我。初中住校,每次回家它必定在桥头等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知道我回来了,还是每天都在那儿等。只是后来有一年她就不见了,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但我知道,它不可能乱走,也不可能不记得回家的路。 大黄是只好大黄,愿它在书里继续活着。 第85章 双生(十八)   意外的相逢总能衍生出新的故事,交个朋友,或开启一段新的旅程。   胖警官陪着儿子说了会儿话之后,就把钱果留给了陆知非,自己跟商四到了住院部顶楼的天台上,迎着风来点男人间的对话。   这里既没有串可撸,没有酒可喝,那就来根烟。   然而商四夹着那根中华,颇为嫌弃,“你们现在抽烟,就是不讲究。”   胖警官倒不觉得冒犯,他商四的样子,莫名觉得他就该是一个拿着细长又精致的烟杆,抽上好烟叶的人物,这感觉没来由,但忒真实。胖警官一笑,“现在就是图个方便。”   说着,胖警官拿出打火机给两人点上,随即深吸一口,舒爽地吐出一口薄雾,“那几个港城人都抓回去了,罪名是聚众闹事,别的也没什么。”   “本来就没什么,都一群小孩儿瞎闹。”商四说。   胖警官一怔,看来商四这是不想把事情闹大。转念一想,也对,这事儿闹大了对林千风和那个乔枫眠也不好。更何况,这件事内里的那些弯弯道道,还真不是能讲出来的。   说出去,谁信呢?   “这件事……到此为止了?”胖警官问。   “到此为止了。”   “那就好。”上头直接发了话,胖警官就知道这事儿已经远远超出他所在的这个层面了。能把事态压缩在最小范围内解决事情,是最好的。   商四却笑问:“你不再问问?”   可问什么呢?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也越多。胖警官摸了把头顶的板寸,说:“我做警察呢,遇事不能含糊,但做人要难得糊涂。”   “有理。”商四赞同。   两人又聊了几句,胖警官的手机又滴滴滴响起来。胖警官不好意思地跟商四说声抱歉,接通电话,没讲几句,眼神中就迸出惊喜。   他连忙放下手机,对商四说:“林平安和林平遥找到了。”   “嗯,钱警官去忙吧。”商四微微一笑,“不过还有便利店的事,还请警官多多关照。”   “商先生放心,大黄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得。”   “慢走。”   胖警官急匆匆走了,也不知道下楼的时候有没有时间再去看钱果一眼。商四看着他的背影,拿出自己的手机来扫了眼刚刚收到的一条短信。   钱缝儿:刚才我在钱警官身上也感觉到了那只鬼的气息,我猜测那鬼是从钱警官那里转移到钱果身上的。钱警官最近一直在查案,那只鬼,恐怕是林家人的手笔。   商四微微眯起眼,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最有可能下手的人是林巧,因为她跟胖警官接触过。而她被罗刹镜照过后,就与手下的鬼断了联系,那鬼重获自由,所以就有了自己的思维。   很多事情都可以验证一个道理——无巧不成书。   他夹起烟凑到嘴边,兴致来了就想吸一口。可是脑海中陆知非的脸一闪而过,他又顿住,看着香烟无奈失笑。他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编辑文字发送朋友圈,然后指尖燃起一簇黑色的火瞬间把香烟毁尸灭迹。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可爱:圆圆不喜欢烟味[香烟图片][藏狐.jpg]   商四边走边点开来看评论,他的朋友圈评论总是特别多,因为没有哪个妖怪敢假装没看到他的动态,除非他们在接下来的二十四个小时内不再使用微信这一社交工具。   然而不幸的是,妖界里的大部分妖怪都是网瘾少年。   鹿十:嘿嘿嘿。   胖达:四爷你熊的!省下烟钱来我这里买衣服吧!四姑奶奶一定会喜欢的!周年店庆,全场八八折啊!   水月:日狗,能不能不要每天发狗粮?艹   星君:[大砍刀][血淋淋的大砍刀][iPhone80大砍刀]   妙手黑心白医生回复星君:星君你为何如此暴躁,来搓麻将么,三缺一。   星君回复妙手黑心白医生:滚。   南英:吸烟有害身体健康。   花旗参:秀恩爱遭雷劈,今天不劈明天也得劈,三十六个小周天一起劈。   金哥回复花旗参:阿花娘,怎么又那么暴躁?   铿铿羌羌:我要去给知非打小报告!   沈藏藏藏:…………   看完评论,商四心情愉悦,他的快乐一向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刚回到钱果的病房,外面就真的开始打雷下雨了。商四看着骤暗的天,刚得来的好心情又去了大半。他看着那雷云,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只孙猴子从里面冲出来,一棒搅个天昏地暗。   钱果窝在被子里怯生生地看着闪电,有点怕。   陆知非帮他掖了掖被角,转头对商四说:“把窗帘拉上。”   “不,我要看它怎么劈死我。”商四是个倔强的老不死,他从不向天道屈服。说时迟那时快,天上忽然降下一道又粗又长的闪电,银龙飞舞一般劈裂了雷云,震得人耳膜都要爆炸。   钱果吓得一下子抱住了陆知非的胳膊,瘪着嘴忍着,才没哭出来。   商四在玻璃上看到了,转身靠在窗沿上,微抬着下巴看着钱果,说:“男子汉大丈夫,一点点打雷闪电怕什么?”   钱果不作声,看着商四背后又是一阵电闪雷鸣,真的很可怕啊!   商四敲敲玻璃,循循善诱,“你知道为什么要打雷闪电吗?”   “不、不知道……”钱果小声回答。   “那是因为玉帝老儿连不上wifi了啊!”商四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天庭隔三差五就要断网,雷公拉的网线他妈烂透了。玉帝看不了电视剧抽不了ssr,所以只好左劈一道雷又劈一道闪电,来连人间的网啊。”   “真的吗?”钱果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时间窗外的场景都染上了魔幻色彩,让他连害怕都忘记了。   “花木贴没有告诉过你吗?我从来不说假话。”商四一脸严肃。   钱果一听花木贴的名字,原本只信了五分,现在信了十成十。他看着商四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商四觉得自己的好心情又回来了,嘴角勾起,笑得蔫坏。   陆知非听着这一大一小的对话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幼稚园,然后用一只手身残志坚地继续削苹果,并不想加入他们的行列。   商四没人管,于是更加没个正形。过一会儿趁着陆知非去外面打热水,他就把钱果抱到窗台上,单手护在他背后,两个人一起趴在窗前看打雷。   钱果整张脸都贴在玻璃上,有些担忧,“还没连上吗?”   “闪电劈歪了。”   过了一分钟。   “还没连上吗?”   “连错了,连了阎王的网,太远了,信号不好。”   又过了一分钟。   “连不上了怎么办?”   “会连上的。”   “连上了以后呢?就不打雷了吗?”   “是啊,不打了。玉帝心情好,天就放晴了,整个世界亮堂堂的,人啊花啊,都漂漂亮亮的……”   商四的话像是有着魔力一般,刚刚还电闪雷鸣的天,慢慢就消停了下来。闪电消失了,雷声变小了,乌云开始散去,太阳像是迫不及待地从后面跳出来,照得前面屋檐上掉落的水珠亮晶晶。   钱果的眼睛好似也被点亮了,他擦着玻璃上的雾气,满心欢喜,“连上了!”   “嗯,连上了。”商四说。   打水归来的陆知非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目光扫过水洗过的蓝天,忽然觉得心情也不错。雷雨过去,总会迎来晴天。   与此同时,距离医院很远的一个老小区花园里,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延缓了警方抓人的步伐。一棵高大的香樟树被雷劈中了倒了下来,恰恰好拦在警车前,露出了早已被蛀虫腐蚀的根。   穿着雨衣的警察们还心有余悸,如果当时开得再快一点,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幸好,嫌疑人已经被锁定,周围都有埋伏,他跑不掉了。   匆匆赶到的胖警官刚巧赶着雨停,甩了甩衣袖上的水,问:“人呢?”   “在顶楼呢!”小平头就想不通了,那人有毛病还是咋的,背着个尸体爬了十二层到顶楼,连个电梯都不坐,“已经有人已经先上去了,师父我们怎么办?”   “走,去看看!”   急促的脚步声惊扰了水洼里还在垂死挣扎的小昆虫,一只黑猫优雅地漫步过雨后的草坪,尾巴高高翘着,不沾染一点雨水。   十二楼上的天台,雨停了,但是有风。   林平遥满身水污地站在天台中央,林平安就在他脚边,然而他却看着空荡荡的四周说话,“我知道你在这里,你一定就在旁边看着我。”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狂乱的心跳,“你真的想就这么死了吗?”   风呼呼地吹,带着落叶卷过天边,仿佛是林平安无声的回答。他就站在林平遥身后三米远处,看他对着空气说话,偏执又可笑。   不想死又怎么样?正如林平遥所说,他已经变成了跟他一样的人,已经没有活着的价值了。   现在想想,他这最后的十几年一直为报复而活着,心里充满了怨恨,实在可悲。   可他忽然间对面前这个男人丧失了所有的怨恨,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反而涌上心头。他记得这个小区是他们小时候住过的,那时候兄弟俩感情还很好,每天都形影不离。   他们一起玩捉迷藏,一起爬树,一起在下雨天撑一顶小花伞。   他忽然记起林平遥对于撑伞这件事的执着,因为林平安觉得自己应该要保护身为普通人的哥哥,所以撑伞的时候他也下意识地去拿伞柄,然而每次林平遥都很固执地要他来撑。   不光这点,骑单车的时候,林平遥从来都是骑车载人的那一个。   爸妈不在家的时候,林平遥也从来不让林平安进厨房。   其他的还有很多很多,以前从来没注意过,现在却忽然想起来的点。林平遥对这些小事的执着,近乎偏执。   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发现呢?   林平安这样想着,余光瞥见天台一侧的杂物堆里,那只巨大的铁箱子。箱子已经生锈了,彻底坏掉了,可林平安还记得它二十多年前的模样。   那一天他们跟小区里几个小伙伴一起玩捉迷藏,他是鬼,负责找人。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找到了其他所有人,唯独没有找到林平遥。   直到晚上快十点的时候,老头子才从鬼怪的嘴里知道林平遥被关在楼顶的铁箱子里。他是被周围的鬼锁在里面的,林平安不知道那十多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那时候单纯地以为,哥哥又看不见鬼,能发生什么呢?   “你过来,好不好?”林平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抬头,就见林平遥向空处伸出了手,言语间依旧带着那股子疯狂的偏执,和一丝恳求,“我保证不会反抗,你到我这里来,我把我的身体让给你。”   林平安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林平遥,却没有在他眼里看到一丝撒谎的成分。   “你过来,平安,让哥哥最后一次跟你说说话。”林平遥的眼睛里已经布满血丝,头发上还在不断地滴着水,看起来狼狈至极。   周围的风在呜咽,林平安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一般,向林平遥走去。   然而他还在踟蹰,还在怀疑,他已经很难去相信面前这个男人了。他纵然回想起了过往,可那又怎样呢?他们都回不去了,曾经的温情早在互相折磨中淡去,又能挽回什么?   但林平安又看到空无一物的地面,恍惚间想起自己已经死了。   对啊,死了,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他忽而大步朝林平遥走去,林平遥果然没有设防,他很顺利地就进入了林平遥的身体。   但他没有能彻底占据林平遥的身体,林平遥的意识很强悍,两人同处一体,恰如几十年前,还未出生时一样。   胖警官带着小平头赶到顶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林平遥站在林平安的尸体旁边,前面是一群警察堵了他的退路,而他在自言自语。   这一幕很诡异,林平遥的身体里像住着两个人,他自己跟自己说着话,表情时而平静时而悲伤,时而又很疯狂。   他完全无视了周围的一切,只是专心致志地自言自语。   一阵冷风刮过,所有人都觉得芒刺在背,冷汗直流。   “妈呀,他是不是精神分裂了?”小平头小声咋舌。   胖警官没有说话,他整理了一下思绪,走上前去。然而他只是喊了一声林平遥的名字,劝说的话还没说出口,林平遥就忽然后退,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极其干脆利落地从楼上跳了下去!   “林平遥!”胖警官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然而等他把手伸出栏杆边缘,砰的一声,林平遥已经砸在地上。   鲜血从他的身下蔓延出来,跟雨水混在一起,渗入地下。   胖警官喘着气,稍稍从震惊中回神,脑海中就回想起了刚才林平遥的自言自语。   “你为什么不逃?”   “我的目标一直都是你啊,弟弟,是你毁了它。”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那正,如我所愿。我们将会永远沉眠于黑暗。”   话语随风逝去,说话的人也已经长眠,唯有警笛声不断地警醒着还活着的人,要珍惜当下。   胖警官抹了把冷汗,赶紧叫人把林平安的尸体抬走。盖着白布的担架路过人群,一个男孩儿伸手捂住了自家妹妹的眼睛,小声地叫她不要看。   另一边,商四和钱果正乖乖地低着头接受陆知非的批评,表面顺从,暗地里却悄悄地勾着手指不知道达成了什么约定。   兽医惊叹着大黄强大的生命力,感叹这真是狗史上的奇迹。   崇明带着小乔从警局做完笔录出来,小少爷走在前头,明明是自己走得太快,却回头怪着崇明太慢。   崇明却被怪得心甘情愿,恭敬又满含宠溺地问:“少爷,回去剪指甲吗?” 第86章 有毒气   雷雨过后的天,舒爽得人浑身上下所有毛孔都好像能呼吸到自由的清新空气。绿树换了新装,大楼的玻璃外墙倒映出蓝天,夏蝉褪去旧的壳子,迎来了新的生机。   然而对于林千风来说,事情还远没有完。   林平安和林平遥的接连死亡让他变成了别人眼中的可怜的孩子,他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操办他们的丧事。   然后问题就来了,林千风未成年,他的两个弟弟更是刚出生的奶娃娃,从今以后谁来照看?按照警方的方法,是先找林家的亲戚,看有没有谁愿意收养,可关键在于——林千风和其中一个奶娃娃能见鬼,根本不能养在普通家庭。   于是商四只得又让王建国打点一番,把他们全部归在自己名下。没想到王建国又趁机撒泼,求着商四答应他上次说的那件事,商四无奈,只好答应了下来。   但这都是后事了,当吴羌羌把那两份亲子鉴定报告摆到商四面前的时候,商四着实头疼了一番。转头看看小乔,“你让她做的?”   “是啊,我想证实一下自己说的故事是不是正确的。”   “那你看。”商四直接把文件袋递过去。   小乔也不客气,直接拆开来扫了两眼,微微一笑,说:“其实林平安说的也没错,一个想进城,一个想出城,只是他们都没看清楚对方真正想要的东西。”   是城更重要,还是人更重要?   吴羌羌看着小乔,说道:“哦,还有你让我查的那个,林平遥所在的那个医疗团队,好像是给什么机构捐赠过精子,搞得跟什么慈善活动似的。你们说精英的精子上边难道还镶了金不成?”   商四横了她一眼,“闭嘴。”   “哦。”吴羌羌秒怂,可是憋了一会她又实在憋不住了,悄悄把嘴巴上的拉链拉开,问:“四爷,那林千风到底是……哪儿来的?”   “你想知道?”商四挑眉。   “嗯嗯嗯!”吴羌羌猛点头。   商四一笑,“不告诉你。”   吴羌羌那个心里急得哟,如果商四不知道也就算了,他明明知道可他就是不说。吴羌羌左看右看,想找陆知非打小报告,可陆知非偏偏不在,这让吴羌羌忍不住为自己哀嚎。   商四欣赏了一会儿她纠结的表情,才慢悠悠地说道:“我昨天出门闲逛的时候,听到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讲的是十几年前在一家医院的后门口,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想把他扔掉的事情。”   吴羌羌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小乔也听着,目光却扫向前面拐角处,那个脚步声骤停的地方。   商四继续讲着,“看门的瘸腿大爷是个老妖怪,他就问这对夫妇,为什么要把孩子扔掉。夫妇俩被发现了,只好把一切都坦白。他们掀开了襁褓,只见那孩子的瞳孔是不正常的灰白色。孩子的一只眼睛有问题,看不见任何东西。夫妇俩年纪都不大,生活也很拮据,可老妖怪觉得孩子更可怜,正没有办法的时候,忽然有个俊美的年轻医生出现了。”   吴羌羌真当这是个故事一样听着,虽然能猜到走向,可还是忍不住问:“后来呢?医生给那个孩子治病了吗?”   “是啊,那个医生抱走了孩子,给了他一双新的眼睛。”商四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慢悠悠地往前走。走过前面那个拐角时他也没有拐弯,只在路过时抬手拍了拍站在那里的少年。   吴羌羌跟在商四后面,也有样学样,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乔落在最后,停下来扫了一眼他通红的眼眶,说:“走吧。”   他咬紧牙关,紧攥着手,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然后深吸一口气,快步跟上去。骨灰盒已经放好,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已经没有什么再值得追悔的了。   屋外,夏日已至。一辆轿车开着车窗,昏昏欲睡的司机放着一首老歌,“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走吧,走吧,少年大步向前,不再彷徨。   又过了几天,林敬等人被释放,带着林安廉和林巧灰溜溜地回了港城。商四又动用关系做了点手脚,让他们十年内无法在踏入内地一步。   大黄在宠物诊所住了几天之后,也在医生的许可下,被花木贴接回了便利店。这一天,正好是周六。   花木贴不用上学,又能接大黄回家,非常开心。于是她换上了美美的裙子,去找沈苍生帮她扎丸子。然而沈苍生这两天又新换了一个身体,肢体僵硬得只能扎出大饼。   于是花木贴又去找虞涯叔叔帮忙,虞涯叔叔正在后厨做便当,闻言耍了个刀花,但他并不会扎花。   花木贴急死了,幸好她的四爷爷有如天神一般及时赶到。   商四一边帮爱美的小姑娘扎着可爱的丸子,一边问:“你爱不爱你四爷爷?”   “爱爱爱!”花木贴急忙表忠心,然后殷勤地献上一个带着闪闪宝石的发圈,“我要戴这个。”   花木贴是个很务实的小姑娘,比起粉色蝴蝶结啊、小花啊,她更喜欢这种亮晶晶的珠宝。   扎完丸子头,还戴着闪闪珠宝的花木贴要美死了,风风火火地就背着小包包拉着四爷爷去接大黄。   大黄还不大能走路,但精神气恢复得很不错。两人一狗回到便利店的时候,便利店里已经聚集了好多人,有陆知非、小乔和崇明,还有胖警官和钱果。鹿十在前两天就已经启程回山里去了,所以不在。   “果果!”花木贴热情地跟小伙伴打着招呼。   钱果仍然戴着口罩,腼腆地冲花木贴笑。花木贴大方地拉住他的手带他去看大黄,两个小朋友说着悄悄话,两小无猜甚是可爱。   那厢商四看着一身休闲打扮的胖警官,笑问:“钱警官今天有空了?”   “是啊,难得有空,带果果出来走走。”胖警官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对了,你们这儿的狗是不是在找人领养?”   “你想养大黄?”   “是啊,之前我不让养狗,就是怕有什么意外。不过大黄挺好的,我工作忙它还能陪果果,我也放心。”胖警官说。   商四笑了,“这我可做不了主,你得让你儿子去跟我家小姑娘说。”   胖警官捋了把板寸,也笑了,“对,让他们自个儿说去。”   于是两个没心没肺的大人自个儿聊起天来,小乔坐在长凳上把速溶咖啡喝出了高档咖啡厅的感觉,崇明穿着考究的西装站在旁边给他打着伞遮阳。   陆知非对此不予置评。   回头看看便利店里,收银台后的折剑仙依旧高冷,沈苍生似乎又比昨天长得帅了一点点。沈苍生观察人类这么多时间以来,总结出一句话——这是一个看脸的世界。   于是为了更好地融入人类社会,为便利店提高业绩,他近来一直苦练雕工,每天都在打磨木偶的脸。   他变得越来越帅了,便利店的生意也确实一天比一天好。但是最大的一个问题是,沈苍生不得不回答顾客的以下问题:   “诶你们便利店里那小哥呢?前几天还在呢?”   “上礼拜那个小帅哥呢,怎么不在了啊?他辞职了吗?”   ……   沈苍生只好这样回答她们,“他辞职回老家相亲了。”   “他回老家种地了。”   其实没有什么辞职的帅哥,从头到尾只有沈苍生,只是他每天都长得不一样。   陆知非进来给花木贴和钱果拿饮料,忍不住给他建议,“下巴不要再尖了,它也不能当开瓶器。”   沈苍生:“……”   陆知非:“割个内双吧,含蓄一点。”   沈苍生:“好吧。”   陆知非:“鼻梁就保持这个高度,毕竟不是什么地脉运动,能造出个喜马拉雅山。”   沈苍生:“……”   沈苍生很怀疑,为什么花木贴总是说陆知非是个温柔的大哥哥?   陆知非给沈苍生提完建议,又把目光看向了虞涯。虞涯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他又不能给自己整容。   陆知非说:“我最近在设计一套衣服,想做点有仙气的东西。”   “仙气?”虞涯想起了自己从前穿的道袍,但那也不算仙气吧?于是他说:“不如参考商四的?”   陆知非淡定回答:“他那叫有毒气。”   有毒气的商四此刻正在跟小乔说话,“一只黑猫?”   “对,我在对阵林安廉那晚见过它,后来又在林家祖宅附近见过它。”小乔的手指勾着纸杯里的搅拌棒,说:“当时我发现它后,悄悄扔了一道符出去。那是我捉妖师一脉特制的追踪符,能准确地捕捉到目标的踪迹,后来我发现,它又出现在林平遥跳楼的地方。”   他这么说,商四也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见过这么一只黑猫。只是他只见过一次,也没感觉到它身上有什么妖气,所以没有放在心上。   但小乔碰见它那么多次,绝不可能是偶然。可一只黑猫,为什么会频频出现在他们周围?   “是妖?”商四问。   小乔摇头,“不像,没有妖气。”   商四又想了想,到底是谁盯上他们了呢?想他商四大魔王,也就是有人诅咒他遭雷劈而已,哪有什么仇家呢?对不对?   谁他妈敢。   哦不对,好像还真有一个非常敢的——柳生。   已经死了的人,无所畏惧。   商四眨眨眼,说:“没关系,把它抓起来问一问不就好了。”   我很强,我也无所畏惧。 第87章 黑猫   如何抓一只猫?商四有妙招。   比如给它挖一个坑,或者给它套一张网,但说到底这些都是暴力手段,有损于商四大魔王以理服人的威名。   于是商四特地把星君从塔里叫来,查到了那只黑猫的老妈,然后又叫影妖们去搜集猫毛,团成一个毛线球。   散发着老妈气味的毛线球,对于猫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然而黑猫不是普通的猫,所以当毛线球滚到他脚边的时候,他……定格了。   已经暴露了吗?对方知道他的身份了吗?这些都暂时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内,他现在只想问——对方居然企图用毛线球来俘虏他,是不是在侮辱他的人格?   “我就说不行嘛,你看他根本不为所动。”不远的屋顶上,吴羌羌从屋脊后探出一个头来。   “别吵吵,他只是在克制而已。”商四板下脸来。   星君也板下脸来,“你是不是活得太无聊了,一大清早过来逗猫?”   商四反问:“那你一大清早过来陪我逗猫,你岂不是比我还无聊?”   “你有病。”   “你才有病。”   幼稚园级别的斗嘴又开始了,吴羌羌赶忙提醒,“那只猫要走了!”   商四看过去,就见黑猫翘着尾巴嫌弃地绕过了毛线团,优雅又矜持地走了。商四随即甩了一道法力过去,那毛线团便又滴溜溜滚到了黑猫前面,阻挡他的去路。   黑猫:“……”   “他又绕过去了,不屑一顾啊!”吴羌羌播报。   商四横了她一眼,非常不信邪地又把毛线团扔了过去。   黑猫:“……”   “啊,他伸爪子好敷衍地碰了一下,然后又绕过去了!哇,真的好敷衍……”吴羌羌再度播报。   商四怒了,然后星君严肃地道:“换逗猫棒试试。”   星君是个有猫人士,商四勉为其难地听从他的意见,然后扔了一大堆狗尾巴草过去。星君怒了,“你下狗尾巴雨呢!”   商四说:“一根根扔太麻烦了。”   “那万一他都不喜欢怎么办?”吴羌羌弱弱地问。   “打他。”这两个字商四说得格外斩钉截铁。   黑猫:“……”   “他好像转过头来在看我们。”吴羌羌说。   这时小乔和崇明终于吃完早餐过来,小乔扫了那只黑猫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三人组,说:“你们怎么还没搞定?”   “不如坐下来谈谈?”黑猫忽然开口了。   商四一个眨眼就出现在他面前,“我拒绝。”   “那你想怎么样?”黑猫仰头看他。   商四挑眉,“你先玩一个小时的毛线团,我再考虑要不要跟你说话。”   黑猫:“……”   星君觉得自己真的有病,一大早过来看商四逼一只猫玩毛线团,有病,真的有病。   吴羌羌也觉得很神奇,预想中大打出手的场面并没有发生呢。但四爷的恶趣味真是与日俱增,回去一定要跟知非打小报告。   十分钟后,五人到了附近一家客人不多但格调甚高的咖啡店,挑了个不易被人看到的角落坐下。   四个人,一只猫,外加一个毛线团。   被逼着玩一个毛线团是屈辱的,尤其是当你面前摆着一杯猫屎咖啡的时候。黑猫的内心起了球,他想:这是逼他吃同类的屎吗?   然而商四还一脸催促和好奇地盯着他,“快喝啊。”   黑猫伸爪子把咖啡推远了一点,开门见山:“我知道沈苍生的那本书在哪儿。”   吴羌羌惊讶,沈苍生。这只猫果然不简单啊,连沈苍生都知道,她一开始还以为四爷只是忽然想养只猫了呢。   商四却勾起嘴角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往椅背上一靠,又恢复了在书斋时的懒散样子,说:“我还以为你可以憋更久呢,柳生小朋友。”   这回轮到黑猫惊讶了,“你认识我?”   “我当然认识你。”商四神秘一笑,吴羌羌赶紧拍马屁,“那是当然咯,我们四爷无所不知!”   可柳生不笨,随即就想通了。沈苍生现在既然在商四身边,那么商四一定调查过他,会查到自己头上也无可厚非。而商四去书里见他,并没有破坏书中的世界,也没有改变原来的历史,所以真正的柳生是不知道的。   “四爷既然知道我,那肯定也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黑猫的脸上露出郑重。吴羌羌还觉着好奇,明明只是一只猫,还能看出郑重来。   “你最近一直在观察我?”商四问。   “我原本只是去找沈苍生,但是无意中发现了你们,所以暗中观察了一阵子。”柳生如实相告。   星君却沉声:“你既然已经从塔里逃了出来,为什么不继续逃?”   吴羌羌也好奇着呢,“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闻言,柳生陷入了一阵沉默。其他人正好奇地等着他的答案呢,就见他忽然抬起了自己的爪子,露出梅花状的粉色肉垫,问:“你们觉得,一只猫能做什么?”   一只黑猫,严肃地坐在咖啡馆的桌子上问这个问题,实在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情。吴羌羌听四爷说柳生以前跟着一个道士学艺,于是她又忍不住想象了一下一只黑猫背着剑捏法诀跟人决斗的样子,就忍不住笑出来,“哈哈哈哈哈……”   “嗳,有点礼貌。”商四敲敲桌子,然后一脸真诚地看向柳生,说:“你可以靠卖萌取胜啊。”   柳生:你们开心就好。   小乔瞥了他们一眼,放下咖啡杯,说道:“所以,你是从塔里出来的时候,意外进入到了一只黑猫的体内,因此丧失了你原有的能力?”   柳生无奈地点头,这事儿说来也巧,他那天算准了时机从塔里出去,然而就在他找准目标目标准备夺舍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那个夺舍目标是一个在路边心脏病发的年轻男人,还有三秒就要死亡。柳生一鼓作气冲向他,却引起了反弹。这本来是不应该发生的情况,因为这个死掉的人只是个普通人而已,然而柳生又试了一次,确定有一股力量在护着这个人。   那是一股奇异的力量,似乎……来自于沉睡地底的某个大阵,它对柳生起了反应!   柳生一面担忧一面警惕着,与此同时,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他不及时找到宿体,他马上就会魂飞魄散!   好巧不巧,旁边的垃圾桶里有一只刚刚死掉的猫。于是柳生咬咬牙,进了猫的身体里。可是问题接踵而至。   柳生的一身修为直接减了七成,他其实原本也做好了从头开始的准备,可一只猫能活多少年?恐怕没等他炼出个什么名堂来,他就又死了。   而身为一只猫,他没办法拔剑,甚至还要面对人类的调戏。但是没关系,柳生还可以去找沈苍生,这是他给自己预留的一条后路。   可是沈苍生身边忽然多了很多人和妖怪,其中的几个恰恰是柳生惹不起的。沈苍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根本不懂七情六欲、信义、朋友或其他,有这些人在,他还会帮自己吗?柳生不敢确信。   他感觉老天爷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他在塔里饱受业火折磨,不知岁月流逝,可当他终于熬出头的时候,却功亏一篑。   在作为一只猫四处调查的时候,柳生从妖怪们嘴里知道,城里确实有一座大阵,而布阵的人恰恰就是沈苍生身边的那个商四。   商四是谁?   柳生想起来了,他是那个一笔差点戳死沈苍生的人。   难道这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么?柳生想。   于是他干脆现身,引商四来找,用主动来换取最后一丝机会。   “说说吧,你主动现身,甚至抛出沈苍生这个诱饵,想要什么?”商四问。   “我想找到建木。”柳生看着商四,语气坚决,“我在塔里的世界找了很久,传说那里有通往建木的路,但是它已经被堵死了。”   商四挑眉,轻佻地笑着,反问:“既然地底的路已经被堵死了,你凭什么认为人间的路没有被堵死呢?神已经消亡了,神治的时代过去,连通天地人神的通道自然就会关闭。”   “但通道既然存在,就一定有再开的办法。”柳生半步不让。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日行一善可不是我的风格。”商四说。   柳生说:“我可以把沈苍生的那本字帖给你。”   商四摇头,“就算没有字帖,沈苍生在我手上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而且,你以前做的那些事,以为我不知道?”   “那些被我杀了的人,难道不该死吗?”柳生沉声反驳。   “那你师父呢?他也该死吗?”   柳生一怔,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那张日思夜想、没有一刻忘记过的脸随即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眼神里的失望、痛苦,仿佛又一次将柳生拖入那个噩梦里。   “是他发现了我的秘密,是他要杀我!”柳生的声音压抑,碧色的眸子仿佛蒙上一层阴霾,“我不得不反抗,如果不是这样,我根本不会杀他。”   但随即,柳生又忽然恢复了平静。小乔敏锐地看过去,他干肯定,如果此刻柳生还以人的面目示人的话,他一定是面带微笑的。   柳生继续说:“所以我想方设法地想要见到他,复活他,弥补我犯下的过错,这难道不对吗?”   小乔忽然来了兴致,问:“可即使他活过来了,也依旧不会赞同你的做法,他依旧会杀你,到那个时候,你要怎么办呢?”   “那是之后的事情。”柳生说。   闻言,小乔又看向星君,“那个师父,没有去转世投胎吗?”   已经转世的人,是没办法再复活的,因为灵魂都已经不在了。星君摇头,“没有,天地间也没有他的灵魂波动。”   小乔随即就笑了,推了推眼镜,对柳生说:“看来你师父很了解你,宁愿魂飞魄散,也不给你留一丝机会。”   锋利的指甲刺进桌面,柳生的猫眼紧盯着小乔,语气坚定,“我师父是位得道真人,他死后会去往天界。只要找到建木,我就一定能找到他。”   柳生一直这样坚信着,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一直这样告诉自己。只要找到建木,就能再见到采薇。他只想证明自己是对的,可那个人为什么到死都不肯理解他?   世俗教条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遭受欺凌为何不能反抗?那些人明明就该死!活着也是危害别人,为什么不能杀?!   然而商四却叹了一口气,说:“但很可惜,建木已经枯萎了。” 第88章 单身和狗   柳生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建木已经枯萎了,这是假的,这一定是假的。   这不可能!   “你不相信?不相信的话你大可以自己去看一看。”商四摊手,“这样吧,星君手底下还缺一个勾魂使者,你渡满一百个魂,我就告诉你通往建木的路。还有,到时候你得把沈苍生的字帖一并交出来。”   勾魂使者?柳生愣怔着,没有马上回答。   星君和吴羌羌几人也疑惑地看向商四,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商四自然有他的打算,所以星君没有打岔。   柳生迟疑着,但很快他就做出了决定,“好,我答应你。”   另一边,陆知非正跟南英在书斋聊天,两人琢磨着晚上要煮火锅吃。太白太黑各自坐在茶杯里,拿着小银勺打架。   “呀呀呀呀!”   “哟哦哦哦!”   铛铛铛的金属敲击声中,两个小胖子肥嘟嘟的脸颊都在抖。   南英莞尔,“他们这是干什么呢?”   两个小胖子感情可好了,轻易不打架。陆知非无奈地说:“他们在决定明天早餐吃什么。”   正说着,太白太黑高举勺子,口念咒语,慷慨激昂地来了个最终大对决,“霹咔霹咔蟹黄小笼包!”   “嘿呀嘿呀皮蛋瘦肉粥!”   只见一阵剧烈的波动,吹乱了小胖子的头发,吹倒了……南英刚刚叠的一只千纸鹤。   陆知非笑着把他俩拎起来,“打够了?”   太白太黑不服气地扭动着四肢,他俩从小打到大,次次平局,实在可气。然而陆知非一句话,就让他们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开心地冒泡泡。   “冰箱里有咖啡果冻,一人一个,不能多吃。”   太白太黑欢呼着跑走了,南英捧着茶杯,说:“听四爷说,他要重新开张授课了?”   “也不算吧,说是帮朋友的忙,只教一个礼拜。”   “四爷一贯怕麻烦,不过王建国送过来的也不会是庸才,一个礼拜足够了。”南英说着,面向婴儿床的方向,说:“接下来书斋里估计会很热闹,如果忙的话,那两个孩子可以先放在我那儿养。有红英她们在,不需要担心。”   陆知非眼睛一亮,这样的话当然好。南英的小院也没有鬼怪的困扰,两个孩子可以平安长大。不过这事儿还得问过林千风才能决定,陆知非也就没有立刻答应。   南英走了没多久,商四就回来了。陆知非迎出去,就停吴羌羌在问:“为什么不干脆把他抓起来再关回塔里去,或者让他强制转世好了,他等了那么久,也太执着了。最后去建木一看,哎呀妈呀,都枯了,那不得疯啊?”   “这叫徐徐图之,你懂不懂?”商四看着她那榆木脑袋无奈摇头,余光瞥见陆知非,立马抛弃吴羌羌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面前,“不是说跟马晏晏出去买东西吗,怎么还在家里?”   “刚才南英来了。”陆知非随即又问:“徐徐图之?是为了南英?”   “知我者,圆圆也。柳生那儿说不定会有仙灵水的消息,如果错过这次机会就太可惜了。”   陆知非会意,没有去过昆仑山山洞的吴羌羌却仍然一头雾水。什么仙灵水?他们在说什么呢?   然而商四并不想专门给她解释,他现在只想跟他的圆圆在一起。   于是吴羌羌看着商四死不要脸地双手搭在陆知非肩上,半搂着把人带进厨房,然后哄着陆知非说他饿了。然后在陆知非切豆腐的时候趁机吃他豆腐,简直没眼看。   吴羌羌觉得这个家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怒而出走,她决定要去烫个头,然后把头发染成紫色。   翌日,王建国就把他口中的“崽子们”送到了书斋。五个人一水儿的正装,全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随便哪个放到外面都是社会精英。   可落到商四手里,这群人就是文盲,妖怪文特么写得比陆知非还丑。   当然这最后一句可千万不能说出来。   反正书斋接下来的一周里,天天能听到商四大魔王冷酷无情地训斥声,以及各种法术施放失败的乱七八糟的声音。   五个学生每天被商四翻来覆去地折腾,每天最盼望的就是陆知非回来的时间。上一刻还冷酷无情没有人性的大魔王,下一刻就会变成和颜悦色的好老师。   但其实商四从不在陆知非面前装什么纯良,但他为什么这一次那么在意呢?因为他教导那几个人的画面,让陆知非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回忆。   比如商四嫌弃他的字丑。   比如商四嘲笑他的字丑。   比如商四嫌弃以及嘲笑他的字丑。   当初的商四对陆知非,可没有半点儿手下留情。所以说,自己挖的坑,哭着也要填完。   但是五人很快就发现,陆知非也不管用了。因为走了一个商四大魔王,又来一个小乔。小乔在周三的月考中,终于一雪前耻,考到了全班第六名。从倒数第六到正数第六,这个跨度可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只要假以时日,霸占年级第一不是问题。   小乔开心了,于是也想当一回老师过过瘾。   这对于五人求学组来说,才是真正的噩梦。然后他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你以为一件事情已经非常可怕的时候,更可怕的往往还在后面。   而这种可怕的感觉在求学的最后一天达到了顶峰。   这一天的小乔老师非常不开心,因为在这一个礼拜里,崇明总是早出晚归,还不如没化形的时候陪小乔的时间多。   起因是崇明问商四借了五万块钱,出去做生意去了。无论是谁,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总是千难万难的,时间和精力缺一不可。   崇明总是不见人影,这让一心期盼着他化形的小乔独自生着闷气。可每天崇明回来的时候,都满身疲惫,小乔想跟他生气都生不了。   于是小乔这几天黑云压顶,每天看人的眼神,都让人觉得他随时会拿出他那把大刀来,开着留声机放着歌,优雅地把你切成片。   对此商四很有感触,说:“幸亏我有钱。”   陆知非就好奇了,“如果你没钱呢?”   商四陷入了一阵可疑的沉默,然后说:“我不可能没有钱,绝对不可能。”   陆知非莞尔,以商四这懒散程度,如果他真的没钱,估计就算去抢金库也不会去工作。因为不管是自己当老板还是给人打工,必定要学会看人眼色,而这恰恰是商四永远都不可能去学的。   如果商四去上班,估计第一天就会把老板举起来扔进黄浦江。太惨了。   陆知非于心不忍,于是看着商四的眼睛,说:“没关系,如果你没有钱,我可以养你。”   商四很感动,但是以他对圆圆的了解……他不由一把抱住陆知非,额头抵着额头,眼对着眼,气息全面压迫,“老实告诉我,你刚刚又在想什么?”   “在想你流落街头的时候,我该开什么车去接你。”陆知非往后仰了仰,耳朵发红。   “我要加长林肯。”   “我记得你好像不喜欢这种车?”陆知非疑惑。   商四轻笑着,热气全呵在陆知非脸上。他一只手捏了捏陆知非的腰,声音低沉而暗哑,“但是这车够大啊。”   陆知非瞪他一眼,可靠得如此近的瞪眼毫无威慑力。   商四低头堵住他的嘴,直到他耳朵上的红晕蔓延到脸颊,也不肯罢休。   小乔淡定地从庭院里飘进来,淡定地绕过正在耳鬓厮磨的两人,淡定地打开冰箱发现两个裹着厚厚的棉衣,躲在冰箱里偷吃咖啡果冻的小胖子,然后再淡定地拿了瓶水,砰地把冰箱门一关。   回去的时候,小乔看到两个人还抱在一起,不由怒从中来。他拿出手机卡嚓一声拍下照片,十秒钟P图,三秒钟上传朋友圈。   不是那个小乔:日了狗了[图片]   图片上,相拥而立的两个人沐浴在庭院里斜照进来的暮色里,画面美好而温馨。如果忽略掉小乔给他们打的全身马赛克的话。   鹿十:天呐这是什么?!两个阿姆斯特朗回旋阿姆斯特朗炮吗!   胖达:污污的,诶嘿嘿~Ps:夏季新款上市啦!换季大酬宾,全场八八折!你们还在等什么!   铿铿羌羌:哈哈哈这不是四爷和知非吗!我一眼就看出来啦!   花木贴贴贴:四爷爷羞羞,我娘说,在单身狗面前这样做是不道德的。   花旗参回复花木贴贴贴:不要拖老娘下水!   妙手黑心白医生回复鹿十:你怎么总是第一个回复?   鹿十回复妙手黑心白医生:山里寂寞啊,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水月:小朋友,胆子很大嘛,我看好你。   星君:善恶自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绕过谁。   南英回复星君:哥,四爷其实对你挺好的。   星君回复南英:乖,哥哥下手会轻一点的。   化作千风:……   水月回复化作千风:哟,这又是哪个新来的小帅哥啊?   林千风看着水月跳戏的话语,不想做任何回应。他的脑子里还在纠结一个问题,那就是——小乔说的“日了狗了”这句话,不对啊。   小乔跟崇明不是一对吗?   崇明的真身不是一只狼狗吗?   林千风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第89章 圆与方   陆知非最近发觉,书斋里的人总是时不时盯着手机,然后在擦肩而过时,交换一个你懂我也懂的眼神。   跟秘密结社似的。   陆知非刚开始没放在心上,倒是吴羌羌撺掇着他开个微信,再来个微博。两大社交利器在手,定能驰骋江湖。   陆知非对此不予置评,他qq的最新说说还停留在2012年12月22日的凌晨,传说中世界末日后的那一天。那是陆知非的同学们数次批判陆知非活得像个山顶洞人之后,他不得不采取的活跃手段。   那天他憋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想出来他要发什么。然后一看墙上的钟,时针划过十二点,新一天到来。   陆知非忽然想起来,过去的那一天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他看着窗外的繁星,灵感在刹那间迸现。   陆知非:没死[微笑]   毫无疑问这条说说又遭到了大家的集体批判,但是陆知非已经很满意了。   所以,他为什么还要去下一个微信呢?更一条说说都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更一条朋友圈会折寿的。而且他也并不想看马晏晏每天仿佛征婚广告一样的自拍、沈藏每天的恋爱心情日记、吴羌羌排起来可绕电影学院一圈的男朋友,以及唐宝无处不在的小广告。   别问他为什么都知道,他虽然不混江湖,但江湖上有他的传说。   然而世事有变,上次陆知非参加的那个设计大赛结果已经出来了,他得了第二名。老师很为陆知非扼腕,但陆知非自己倒不在意名次。他学这个专业是兴趣使然,只在乎做的衣服好不好看和能不能从中获得乐趣,名利倒是其次。反正,他也不差钱。   但是这次的评委里面有位老先生意外地很欣赏陆知非的作品,所以联系了陆知非的老师,想请陆知非帮他小孙女儿做一件旗袍。陆知非交上去的设计作品里恰好有一件就是旗袍的款式,老先生这也算是别出心裁的支持和勉励了。   做旗袍不是什么难事,对于陆知非来说,这恰恰是他擅长的。   因为陆家老宅隔壁那个胡同里,就住着一位专门做旗袍的老师傅。陆知非以前有空的时候,就会跑去给他打下手,站在小板凳上,铺开一块块各色各样料子,拿着尺子和划粉一本正经地比划。陆知非跟着他学了很久,老师傅的老婆会刺绣,于是陆知非又跟她学了苏绣。   那会儿住在一条街上的其他小朋友还笑话陆知非,不去打球不去玩游戏,净跟着老头老太太学绣花,娘娘腔。有几个混世魔王,还专门跑到裁缝铺门口去调皮捣蛋。   然而小时候的陆知非就已经有了波澜不惊的良好品质,穿着小皮围裙,脖子里挂条软尺,手里拿着针,往门口一站。   他总是有办法让他们相信,他手里的针能变成齐天大圣的金箍棒,一棍把他们打趴下。   言归正传,那位评委虽说是位老先生,可也很赶时髦,关照陆知非让他加微信好友。对方是长辈,陆知非也不好回绝,于是就去下了个微信。等到陆知非点进他的朋友圈一看,才知道为什么老先生要让他加微信了。   老先生的朋友圈里,大多都是业内人士,还有些时尚界的大拿。而他发的三条状态里有两条都是小孙女儿的美照,等到时候陆知非做好了衣服,老先生再这么一推送,也算是让他露了一次脸。不会显得很正式,但也别出心裁。   然而陆知非开了微信没半天,好友申请就排成行。他扫了一遍,没有商四,也没有小乔和星君。   很好,他现在知道谁在背后说过他坏话了。   陆知非不慌不忙地把这三个人从通讯录好友里提溜出来,一个个加过去,备注信息:I am watching you.   这是陆知非从马晏晏那里新学来的,效果非常好,三个人很快就通过了验证。但陆知非忽然想起另外一茬。   鹿不知:你看得懂英文?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可爱:我为什么在这句话里看到了浓浓的怀疑……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可爱:我无所不能,babe。   鹿不知:你能生孩子?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可爱:……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可爱:babe你这样会失去我的。   鹿不知:那你走吧。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傲娇:不要。   正窝在新买的懒人沙发上懒散度日的商四坐起来,目光扫过自己的朋友圈,决定来个恶人先告状,转移陆知非的注意力。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傲娇:[截图]小乔欺负我。   陆知非看着那两个人形马赛克,沉默了一会儿,回复道:你不知道吗,羌羌姐有小乔跟崇明的照片,没化形前的。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聪明:[藏狐微笑.jpg]   鹿不知:所以你能解释一下你在5月28号晚上11点发的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吗?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聪明:就是一张普通的照片。   鹿不知:不,那是一张床照,我,和你的。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偷偷跑到我床上去的,这位先生?   完了完了,东窗事发。   但商四自觉把照片拍得很朦胧啊,又没有开灯,只是月光照着两人模糊的侧脸,多美,多有意境,一点都不污。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聪明:都怪我腿太长了,跑得太快,我也没有办法。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聪明:还怪圆圆太招人喜欢了,你说如果不是他那么可爱,我的腿怎么会不顾我的阻拦,跑那么快呢?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聪明:哎呀,你说我是不是得病了?叫圆圆缺乏症,所以我现在有点方。   正在上课的陆知非,嘴角忍不住勾起。   马晏晏看他这光彩照人的样子,好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你居然上课玩手机,还笑得那么开心?”   “聊天。”   “哦~”马晏晏顿时意会,然后又在心里感慨一句:谈恋爱真好啊,为什么好像大家都在谈恋爱,就他还单着?   那边陆知非继续低头看屏幕。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可爱:所以你怎么突然开微信了?   鹿不知:有个工作邀约,对方想跟我用微信谈。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可爱:哦。   陆知非似乎隔着屏幕都能闻到他的醋味,无奈笑着,回复道:赚了钱,养你。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可爱:嗯,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你的包养了。所以你待会儿回家的时候,是想先吃饭呢,还是先吃我呢?   鹿不知:……   鹿不知:少看点小说。   鹿不知:还有,你的饭还是我做的,谢谢。   商四看着这一连几条消息,心道真是失策,然后不甘心地赤裸着身下的懒人沙发。   另一边的陆知非却是悄悄地把商四发在朋友圈的那张照片保存下来,然后放下手机,带着好心情专心听课。   这是一堂选修课,偌大的阶梯教室里,稀稀落落地坐了一半人。温和敦厚的老教授不紧不慢地讲着,从秦皇汉武,一直讲到大唐盛世。   日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被剥离了午间的刺目,落到书页上时只剩柔和。几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偶有几声叽叽喳喳从窗缝里落进来,奇妙地附和着老教授的话,听起来比教室里的学生更好学。   陆知非转了转手里的笔,看柔和的日光凝聚在笔尖,听着老教授略带沧桑的声音,不禁想:大唐盛世的时候,商四又在做什么呢?   他会不会在长安街头遇见穿着胡服的少女,会不会出现在某个文豪荟萃的诗会上,喝一壶上好的杜康,写一行挥斥方遒的字?   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无论少女多明艳、诗人多拔萃,都比不上商四万一。陆知非这样想着,保持着愉悦的心情在书上写下两个字——商四。   同桌马晏晏则在书上写道——恋爱是酸臭的,而我独自散发着清香。世界,靠我来拯救。   其后的几天,马晏晏依旧独自散发着清香,清香扑鼻。只有在陆知非邀请他一起出去看展览的时候,才稍微感觉到一点友情的伟大。   那是一个布匹展览,陆知非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料子,能符合他心里对于那件定制旗袍的构思。带马晏晏去,是因为马晏晏能给他专业意见。   两人进了会场,从第一个摊位开始逛,一路晃晃悠悠逛了三四个小时。马晏晏从起初的兴奋、雀跃,到后来的唏嘘感叹,中间好像已经过了二十年。   “哎,别的年轻人,要么就是去听演唱会,要么就是去逛漫展,哪像我们啊,来看布?”马晏晏怨念十足,“你说这跟大妈逛菜市场有什么区别?”   陆知非说:“有。”   “那是什么?”   “大妈是已婚人士,而你还是单身。”   马晏晏膝盖瞬间中了千千万万箭,他哆嗦着手搭上陆知非的肩,说:“知非,我一直相信你是一个温柔的、好人。”   “谁都有眼瞎的时候。”陆知非拍拍他的肩。   马晏晏捂脸崩溃,苍天啊,他想脱个单怎么就那么难?这样想着,回去的路上马晏晏忍不住又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神神叨叨的头像,发送信息。   马大帅:求赐我一个女朋友啊!大神!我都拜了你一周了你到底灵不灵啊? 第90章 土地公的朋友圈(一)   “你这是在拜谁呢?”陆知非瞥见马晏晏的手机屏幕,问。   “拜大神呐!”马晏晏神秘兮兮地点开那人的朋友圈给陆知非看,“我从学校里的女生那儿听来的,这个可灵验了!隔壁班那个钱晓晓你知道吧?她拜了之后中奖了呢!”   灵不灵验陆知非不知道,他只知道马晏晏的品味真是越来越奇特了。他看着那人的头像和名字,很是好奇,“土地公?你以前不都拜什么星座达人吗?”   “哎呀,我们是中国人,当然要支持国产啦。”   这理由太强大,竟叫陆知非无言以对。马晏晏又说:“真的,挺灵验的,你要不要来试试?”   陆知非不置可否,目光又扫了一眼那位土地公的朋友圈。都是些什么今日宜出行、忌动土之类的话,要么就是些情感小贴士、风水小常识,业务相当广泛。   只是为什么是土地公呢?小白龙、二郎神、太白金星、四大天王,听起来不牛逼多了?再搞一个帅气的头像,一定比这个花白胡子的和气小老头要吸粉。正想着,土地公回话了。   土地公:先生,我又不是月老。有本事你找月老去啊,干嘛来问我。   “这个土地,脾气很大嘛。”陆知非认真地看着马晏晏。   “就是啊。”马晏晏感到一丝气愤,立刻十指如飞地反击回去。   陆知非表示无奈,“或许等他让你买什么护身符的时候,脾气就会好了。”   “护身符?不会啦,他不要钱的。只是说什么,希望愿望达成之后,许愿的人能去城郊的土地庙还愿。说得还挺一板一眼的,我都要信了。”   不,你已经信了,少年。   陆知非摇摇头,就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毕竟马晏晏再怎么二,智商基本在线,不会轻易给骗子送钱,也不会跑到城郊的荒草堆里还愿。   然而陆知非万万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天,那个土地公竟然主动来加他了。不过来加他的不是跟马晏晏聊天的那个公众号,而是一个私人号,只是头像都是一样的白胡子老头,名字都叫土地公。   陆知非一开始不想理会,然而隔了一天,又来了一个土地公二号。   陆知非依旧没有理会,因为他实在没什么心愿需要求助别人的。可是,继土地公二号之后,又来了一个土地公三号。   三号之后,又来了一个四号。   陆知非看着那一串来自土地公一二三四五六的好友申请,不禁怀疑,是不是整个土地家族都来加他好友了?   哦,并不是。   陆知非看到验证信息那里写着——是我。还是我。   于是,在土地公七号出现之前,陆知非无奈地接受了他的好友申请,并向他发出了疑问。土地公的回复很快,且非常清晰明了。   土地公:最近好几个人来跟我求姻缘,对象都是你。其中还有一个是男的。你要不要先了解一下,然后交个朋友?   鹿不知:……   鹿不知:土地为什么要管姻缘?   土地公: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月老翘辫子了。   鹿不知:你每次帮人牵线,都这么一个个找过去吗?   土地公: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她们的微信推送给你。一号为人热情大方,二号比较腼腆……   陆知非不由在心里感叹,这可真是新时代的好媒婆,公众号的良心啊。   “看什么呢?”商四从沙发后面凑过来,脸颊蹭着陆知非柔软的黑发,双手环抱住他的肩膀,像只慵懒的大猫。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手机屏幕时,商四瞬间正色,“这谁?”   “一个兼职当红娘的土地公。”陆知非说。   商四挑眉,“我看就是个坑蒙拐骗的神棍,我还玉皇大帝呢。”   陆知非莞尔,“我看他挺有诚意的,你看,每个人他还做了详细介绍,附上照片。连男生都没有落下,很专业。”   “哦。”商四冷着脸,伸手在屏幕上一划,“这个妆太浓了。这个鼻梁不够挺。这个……啧,性别不同怎么谈恋爱。还有这个一看就跟你八字不合……”   商四一个一个地嫌弃过去,指头在屏幕上戳啊戳,那力道大得陆知非都觉得他想把屏幕里的人戳死。   陆知非及时握住他的手指,仰头看他,“好了,我现在就回绝他,好不好?”   可商四仍然臭着脸,挑着眉下巴微抬,冷哼一声。一米九五的大男人,吃起醋来一脸理所当然,醋缸子的大小大概和身高成正比。   陆知非知道今天不把他哄好,肯定没完。于是握着他的手指摇了摇,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那这样呢?”   刹那间,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小胖子,穿着草裙在商四的心里敲起了花鼓。陆知非握着他一根手指头摇手的样子真是太……太直击本心了。   然而商四却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不行,没有诚意。”   “你所谓的诚意又是什么?”陆知非抱臂发问。   “你给我比个心。”   比心?陆知非想起最近在网上很流行的比心方式,单手比了一个,“这样?”   商四摇头,“要大一点的。”   大一点,两只手的那个?陆知非有些迟疑,但既然商四这么要求了,只是有点小羞耻而已,陆知非也照做了。   然而商四还是摇头,“要更大一点的。”   陆知非:“你不要得寸进尺。”   商四眨巴眨巴眼,“啊,我记得你还有个系草后援会,成员大概有多少来着?”   “好吧,就这一次。”陆知非妥协了,“下不为例。”   商四露出了胜利的微笑,然后摸出了自己的手机,打开摄像头。   陆知非立刻就后悔了,“你幼不幼稚?”   “我幼稚。”为了能拍照片,商四供认不讳。   陆知非拿他没办法,只能再三警告他不能上传朋友圈,然后才在商四不断地催促中,满含犹豫地把手举过头顶,比了个大大的心。   “头歪一点,笑一笑嘛。”商四还一大堆要求。   陆知非果断放下手,表情平静得像刚来书斋时的沈藏。然而商四手快,陆知非高举双手比心的照片已经被永久存档。虽然照片上的他一脸淡定,但这也算是一种……反差萌?   反正商四觉得很好看,这样的照片他怎么可能发出去跟别人共享?   别人看到了,是要挖眼珠的。   商四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心肠的人,为了表扬自己,他决定抱住圆圆亲一下。于是刚准备离开的陆知非,猝不及防间又被商四堵住了嘴。两人一个跪在沙发上,双手放在沙发背上,一个站在沙发后面,风吹着客厅里新装的月白色落地窗帘,画面清新而唯美。   今天依旧一个人的小乔走过,看到此情此景,由衷地发出了一声感叹,“艹。”   翌日,陆知非去上课。他正埋头画着设计稿呢,马晏晏就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知非,你待会儿陪我去买衣服好不好?”   “你不是刚买过衣服?”陆知非问。   “我这次想买成熟一点的。”马晏晏扭捏起来,“就是那个……那个我……我周五不是要去约会嘛。”   约会?这陆知非可不知道,“跟谁?”   “大一的一个学妹。我跟你说,那个土地公真的超灵验的,我就拜了他几次,愿望居然就实现了!”马晏晏满含惊喜。   “大一的学妹?”   “嗯嗯嗯!”马晏晏赶紧把照片给陆知非看,“你看,我在篮球场上碰到她的,灌篮的姿势超超超超级帅!”   陆知非沉默了三秒,说:“我觉得你需要的不是成熟系的衣服,而是一双增高鞋垫。”   马晏晏立刻抓住陆知非的手,“那你陪我去买嘛。”   “好,我陪你去。再叫上童嘉树,他也是篮球队的,说不定认识那个小师妹。”   马晏晏开心了,随即又夸奖起土地公来,“他虽然脾气差了点,可人还是很好的,而且真的超灵验。知非你知道吗?他还知道你有对象了呢!”   那是我告诉他的,少年。   陆知非想起那个每天在朋友圈兢兢业业发各种小贴士,以及各种祈福符文的土地公,不由问:“那你要去还愿吗?”   “还愿?”马晏晏想了想,说:“好远啊,我看过定位,在荒郊野岭呢。我在手机上感谢感谢他,再给他发个红包就好啦。”   听他这么说,陆知非也就没再说什么。但他知道世界上哪有什么许愿就能成真的事情?如果有,除非那个土地公真的是个神。   马晏晏长得俊俏,有女孩子跟他约会本来就不是个小概率事件。然而陆知非一方面又觉得那个土地公不像是靠这种营销来博关注的人,于是商四来接他放学的时候,就多嘴问了一句。   商四说:“土地也是神,现在哪儿还有神活着?”   “为什么?神不是应该比妖怪厉害吗?”   商四想了想,回道:“这其实就是自然的一种变迁,就跟恐龙虽然强大,但它还是灭绝了一样。妖怪的数量现在也很少了,尤其是经历过战乱之后,因为没有人类强大的繁衍能力,再加上天地元气日益稀少,消亡是早晚的事。”   这听起来有些伤感,但陆知非是个理性派,“照你这样说,人类最终也会灭亡?”   商四戴上墨镜,把头盔递给陆知非,“也许,但是在虚无之中获得新生,听起来也不错,不是吗?”   陆知非想了想,这个命题太大,他一时间无法回答。   商四刮了刮他的鼻尖,笑说:“不谈这个问题,我今天收到份喜帖,过两天带你去沾沾喜气。”   商四收到的喜帖,自然不是人类的。而妖怪们举办婚宴的地点也不在人类的酒店里,为了能尽兴,妖怪们喜欢聚在城郊欢喜山的别庄里,尽情玩乐。   欢喜山这个名字也是妖怪们起的,仅在妖界流传。欢喜山上有个欢喜山庄,专门承办各类妖宴,山庄的主人据说是个人类,还是个喜欢穿旗袍的伪娘。   当然,这些据说都是吴羌羌说的,商四和陆知非都没有亲眼见过。 第91章 土地公的朋友圈(二)   周末的下午,城郊,欢喜山。   山不高,但是有云雾缭绕。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上,隐没在云雾间,旁边绿的树、红的果,还有振翅飞过的雀鸟,都显得那般不真切。   这样看起来,倒像是一座仙山。   “那是妖气。”商四牵着陆知非的手,缓步而上,“山上有迷踪阵,能防止人类误入。”   陆知非点点头,紧跟在商四身侧,以免走散。太白太黑从陆知非的卫衣帽子里探出头来,一左一右趴在陆知非肩上,好奇地东张西望。   原本这次商四打算谁都不带,跟陆知非过难得的二人世界的。可架不住太白太黑在家里撒泼打滚,也要出来玩儿。陆知非心一软,就把他们一起带出来了。   越想商四就越气,狠狠地瞪了两个小胖子一眼。可小胖子撅着屁股蹭着陆知非,才不管他呢。   “知非知非,你说待会儿会不会有很多好吃的呀?”   “会有的。”   “那可以喝酒酒吗?”   “可以喝一点点。”   ……   软糯的童音和干净偏冷的少年声交替响起在林间小路上,微微驱散开薄雾,露出山林的真容。妖气缭绕却没有预想中的阴冷感觉,倒是林间时常有零星的声音传出来,让人不禁好奇是路过的兔子踩断了树枝,还是调皮的小妖怪在好奇地张望着突然闯入的陌生人。   商四和陆知非来得晚,所以在山脚下没碰到什么人,不过越往上就越热闹。交谈声不时从云雾中传来,有人类的话,也有叽叽咕咕听不懂的妖怪语,不多一会儿,陆知非就看到了前面隐隐绰绰的身影。   有还维持着人形的,也有现出原形千奇百怪的,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往上走着。皮鞋、木屐和光着的毛脚在地上踩出不同的脚步声,和欢笑声交织在一起,被山岚带远。   甚至于还有很多平常很少见的没有实体的精怪,道行够深,脱离了本体,顺着山岚半飘着往前走。这一类精怪总是长得极为出色,兼具人类的秀美和精怪的神秘,或妩媚或纯净。   商四的威压独一无二,即使刻意收敛,妖怪们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的到来,然后纷纷停下来跟他问好。陆知非安静地站在商四身边,作为一个人类混迹妖怪群中,倒没掀起多大水花。   一方面,他在来之前特意叮嘱过商四要低调。另一方面,妖怪们慑于商四的威压,也不敢多问。   然而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妖怪,扯着大妖怪的衣角,天真地问:“那是谁啊?仙童吗?”   仙童?几个凑得近的妖怪听到这话,悄咪咪地打量陆知非几眼——可不是么,白白净净的,眉间一点朱砂,像极了,像极了。   大家纷纷都把目光投到陆知非身上,这让陆知非始料未及。而太白太黑完全没有理解到他低调的内心,高兴地探出头来,握着小拳头骄傲地附和:“是呀是呀,是仙童呀!”   “陆陆是仙童呀!可好看了!”   “哇——”刚刚问出这话的小妖怪看着陆知非的眼睛不由放光,真的是仙童呢。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尤其是当中一个西装革履手里还提着贺礼的男人,那叫一个舌绽莲花。其他人还没说几句话,他就不着痕迹地把陆知非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了。   简而言之,也只有如此出尘绝艳之人物,才配站在四爷的身边啊。   陆知非摸了摸鼻子,赶紧蹭掉点鸡皮疙瘩。余光瞥见商四,看他好像不太放在心上的样子,但那勾起的嘴角表示他一定很受用。   陆知非默默地往边上站了点,然而他的脚刚一动,就碰到了什么东西。他连忙低头看,就见一只穿着红色对襟喜袍,头戴黑色小帽的小妖怪,手里提着铜锣看着他。头一晃,帽子上垂下来的两根流苏就也跟着晃。   这是……松鼠?   “让一让、让一让嘞,新娘子要来了!”松鼠敲一敲铜锣,一口普通话带着奇怪的口音。   哦,陆知非忽然想起来,这次结婚的是一对还没化形的松鼠妖。他随即往边上让了让,松鼠瞥了他一眼,正想说这里怎么会有人类出没,但商四一个眼神扫过来,他不可控制地哆嗦一下,随即就敲着锣跑开了。   “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大家让一让嘞!”   喜悦的气氛在山道上蔓延开来,妖怪们都纷纷探出头去看新娘子,这一点倒跟人类没有什么区别。有只蛇妖被挤到了林子里,怎么都挤不出来,一气之下忽然把脖子伸长,绕过头顶的树杈、穿过枝叶,荡到了路边。   一个妖怪正站在那边伸长了脖子看呢,忽然发现自己头顶多了个头,吓得一下跳到了路中央。   蛇妖咯咯地笑他,那妖怪恼羞成怒,双方正要打起来,送亲的队伍终于到了。   一群松鼠敲锣打鼓地沿着山道而来,个个穿着喜袍喜气洋洋。后面还有四只最为强壮的,抬着一个只有普通纸箱那么大的轿子,嘿咻嘿咻地走在队伍的中列。轿子顶上一朵红色绸带扎出的大红花,火红的花瓣随着轿子而摇曳着,说不出的喜感。   陆知非低头看着小小的迎亲队伍从自己脚边走过,恍惚间以为自己来到了小人国,特别神奇。   他微微地睁大了眼睛,日光倒映在他眼底,一双眼睛里难得的明亮。挎着花篮的松鼠伴娘恰好从陆知非身边走过,在陆知非眼里看到美美的自己,忍不住伸手抓了一把花瓣笑嘻嘻地朝陆知非撒去。   花瓣飘洒间,妖怪们跟随着送亲的队伍慢慢地往半山腰的山庄走去。大约半个小时后,脚程较慢的松鼠们才扛着轿子终于到了山庄门前。   山庄是一座古式的山庄,白色的墙,黛色的瓦,门口匾额上书四个朱红大字——欢喜山庄。   商四抬头扫了一眼,爱点评的老毛病又来了,“字有豪气,但收笔时还欠点火候。不过看这字是好几年前的了,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长进。”   能让商四开口夸赞,这字一定是好字。但这是谁写的?陆知非不禁想起那个传说中欢喜山庄的主人。那个能在妖怪群中立足的人类,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然而一直到喜宴开始,陆知非都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山庄主人。倒是偶尔有宾客会提起他,言语间也多有探究,反正你说一个样,我说一个样,大家说的都不重样。   真正的山庄主人是什么样子的,大家好像都知道,但又都不知道。   按照妖怪们的习俗,婚宴一直从晚上持续到后半夜,所以在山庄里给所有人都准备了客房。商四就是冲着这一点,所以才兴冲冲地带着陆知非来喝喜酒,顺便还把本来也要来参加的吴羌羌给支走了。   月夜下的山庄啊,多么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而且宾客那么多,山庄里是绝对、不应该也不可能有多余的房间空出来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当陆知非抱着两个喝醉酒的小胖子准备休息的时候,山庄的服务生微笑着告诉他,他们除了剩下的一间豪华贵宾房,没有多余的客房了。   陆知非看着那一排明显空着的没有灯火的房间,沉默了几秒,转过头去问商四:“最后一间?”   商四无辜地耸耸肩,双手对插在衣袖里,“你看我做什么?要不我们现在就回书斋?”   两个小胖子半梦半醒间听到要回书斋,立刻诈尸,“不回去不回去!还要喝,还要喝酒酒……来,干杯!”   陆知非低头一看,两人完全没睁眼,砸吧砸吧嘴说梦话呢。此时屁股一撅,翻了个身又在陆知非怀里打起了鼾。   一间就一间吧,大半夜的,陆知非也不想折腾了。   服务生见他同意了,忙开心地拿出钥匙把房间打开。然后伸手扶了扶帽子,把头上的尖角遮好,微笑着做了个请的姿势,“欢迎入住瑶池套间,祝您拥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愉快,当然愉快。商四看到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就更愉快了。而陆知非也没有任何扭捏地去洗了澡,洗完澡后也没有说他要睡沙发或打地铺,很自然地就上了床。   然后他很随意地瞥了商四一眼,“你不去洗澡吗?”   “我这就去。”说着,商四转身进了浴室,心里想着:我的圆圆真大胆,居然让我去洗澡。   商四没有看见的是,陆知非悄悄地攥紧了被子的手。而被子下躺着一个被洗得光溜溜滑嫩嫩的小胖子,倏然被陆知非抓住,此时正抻着小短腿在睡梦中挣扎,“啊……我屎了……不能再喝了……嗯……要尿出来了……”   陆知非赶紧放开他,掀开被子笔直地躺了进去。   月凉如水,淡淡的冷意混杂在床头燃着的淡雅清香里,沁入肺腑。   陆知非听着浴室的水声,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古装片,被翻了牌子的妃子会被送去沐浴,然后不着寸缕地被包裹进干净的被褥里卷成春卷,再被太监们扛着,送到龙床上。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那根春卷,一根笔直的、香喷喷的春卷。   胡思乱想间,陆知非的手机忽然响了——是微信的提示音。   放在平时,陆知非是绝对不会去理会的。但今天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平复心情,于是就又拿起了手机。   土地公给陆知非发来了信息,问他:今天是十五,是祭祀土地公的好日子,你祭祀了吗?   陆知非敢肯定,这措辞、这语句,一定是群发的。再点进朋友圈一看,果然如此。土地公每到初一十五就要科普一下祭祀土地公的必要性,然后号召大家进行神圣的祭祀活动。   可这都半夜了,于是陆知非就自动忽略了这条群发消息。然而没过多久,土地公二号又发来了新的“你祭祀了吗?”   陆知非无奈,只好回了他一句。   鹿不知:半夜已过,现在十六。   土地公二号:没关系,心诚则灵。   鹿不知:我不在家,不方便祭祀。   土地公二号:我知道,你在欢喜山。山庄里有齐全的祭祀物品,你可以跟他们借一下。   看到这句话,陆知非一个激灵,微醺的酒意瞬间消散,连商四都被他暂时抛到了脑后。欢喜山?土地公怎么知道他现在在欢喜山上?   陆知非下意识地往四周看去,仿佛暗中有一只眼睛在盯着他似的。   然而四周静悄悄,静谧的夜空下,连前院妖怪们仍在欢笑吵闹的声音都仿佛隔得很远。   鹿不知:???   土地公二号:不要紧张,我是土地公,当然知道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所有事。   鹿不知:那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吗?   土地公二号:好吧,其实我也在欢喜山,所以我知道。    第92章 土地公的朋友圈(三)   洗完澡的商四很郁闷,因为故事的发展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他甚至想过等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陆知非可能已经睡着了,但断然没有预料到,他会躺在床上专注地和另一个自称土地公的男人聊天。   那个土地公的庙在哪里?他要去把它一脚踩平。   “如果他不是真的土地,那他那么为什么要那么积极地让人去祭拜呢?”陆知非忽然问。   “那就是土地的老相好。”商四背靠在窗边,说。   陆知非坐在床上,略一思忖,说:“那就是个妖怪?”   普通的人类可没办法活那么久,而且欢喜山可是座妖山。   商四莞尔,转头瞥了眼屋外的月色,“你还困吗?”   陆知非摇摇头,过了本该睡觉的时间,他现在反而清醒了。于是他就看见商四从他们带来的小箱子里拿出一件正红色的仙鹤袍,仙鹤腾于赤日之上,尾羽缀以金丝,仙姿高贵。   而陆知非愣神时,商四走过来将仙鹤袍披在他身上,伸手理了理他散乱的黑发,说:“既然不困,不如出去走走。”   说完,商四忽然把陆知非打横抱起,像某个夜半采香的大盗一般,踏着月色,越窗而出。陆知非下意识地抱紧他的脖子,抬头看着他硬朗的侧脸,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商四低头朝他眨眨眼,“嘘,不要说话,仙童要保持高冷。”   踩过树梢,跨过围墙,采花大盗从瑶池抢走仙童,遁入山林。   片刻后,仙童披着大红的仙鹤袍,光着脚丫坐在一棵大树光滑的枝干上,低头看着树下的男人。清冷月辉洒在他的周身,使他看起来高贵典雅,然而眉间的嫣红朱砂却在这清冷中点上一丝妩媚,而这份妩媚,为树下的男人独得。   “你在干嘛?”陆知非问。   商四伸着手,丝丝法力渗入黑夜,就像溪流汇入江海。然而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回应,林中荡漾起一股生气,商四说:“我给你找盏灯笼来。”   话音落下,陆知非就看到一根藤蔓从旁边的树桠间钻出来,缠上了商四的手。藤蔓顶端的嫩芽轻轻蹭着商四的掌心,看起来极为依恋。   “这是……灯笼草?”陆知非看着那藤蔓上挂着的一个个小红灯笼,说。   “这叫红菇娘。”商四说着,手指在一个个小巧精致的灯笼上点过。那指尖似有魔力一般,点过的同时灯笼渐次亮起。那一颗颗被包裹在灯笼里的果子就像是夜明珠,散发出明亮的光芒,照得红色的灯笼外皮薄如蝉翼。   商四抬头,朝陆知非招了招手,“来。”   陆知非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一丝迟疑地从树上跳下来,然后被商四单手稳稳接住,热气喷吐在他耳边,说:“你踩着地面试试。”   可地上满是杂草和随处可见的枯枝,陆知非毕竟光着脚,有些犹豫地探了探,却发现他的脚跟地面之间仿佛隔着一层薄膜。他的脚离地还有两公分,可却如履平地。   陆知非用眼神询问商四,商四摘下一颗蚕豆大小的迷你小灯笼挂在陆知非发间,说:“仙童为了商某人下凡,怎么着也不能让他沾着俗世浊气不是?”   陆知非无奈,“仙童的这个梗你还要玩多久?”   商四认真地想了想,歪着头道:“一周?”   “到明天早上你就给我忘光。”陆知非故意冷着脸。   “遵命。”商四莞尔,牵起他的手,微微侧身让出路来。而后大手一挥,挂着灯笼的红菇娘从他的手上退开,绕上旁边的大树。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大树茂密的枝桠里,竟然渐次亮起了无数盏红灯笼。它们被夜风轻轻吹着,像一只只小小的铃铛摇曳。再从这棵树,去往下一棵树,让微光连成一条光影交织的路,逐渐延伸向未知的远方。   陆知非一眼不眨地看着,呼吸间,空气里好像还有一阵若有似无的清凉幽香。   “走吧。”商四向他发出邀请。   陆知非认真而细致地打量着这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丝质大袖睡衣,刚刚洗过还没有擦干的头发凌乱而帅气,还狂放不羁地敞着大大的领口,露出结实胸膛,一点都不吝啬地散发着强烈的男性荷尔蒙。   陆知非再次被美色蛊惑了,把手放在他的掌心,跟着他沿着灯笼照亮的路往前走,连去哪儿都不问。   商四打趣他,他就慢悠悠地说:“去哪儿都好。”   只要有你在,去哪儿都好。   商四被这个答案愉悦了,一点都不内敛地笑着,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商四打了个响指,头顶的一盏小灯笼就立刻“啵”地一声裂开来。裂开的灯笼变成了一朵花,圆润的果实从花心里掉下来,落在商四掌心。   商四余光瞥见右边树上一个偷偷摸摸的身影,便屈指将果子弹过去。   陆知非的目光好奇地随着那枚果子落到一个毛茸茸黑乎乎的小东西身上,“那是什么?”   “影妖的亲戚,小山妖。原来山神还在的时候,跟林黛玉似的,看到草木枯死就要掉眼泪,整天哭唧唧。闲来无事还喜欢收拢快要消散的草木魂搓成小煤球,跟洒种子似的,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我跟他说,小煤球又不会再长成树,他还不信,说是以后他不在了,煤球还能替他守着这些山。”   商四说着,摊开手掌,又是几盏灯笼啵啵啵开出花掉下果子。他把果子放到陆知非手里,“你可以喂喂它们,小家伙怕生,不过熟了之后就跟狗似的,黏人。”   陆知非略感新奇,目光扫过四周的树,恰好跟一个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的小煤球对上。小煤球紧张地一下子缩回去,欲盖弥彰地用一片叶子挡住自己,却忘了叶子根本挡不住他圆润的身躯。   或许是因为草木本来就不会说话,所以小煤球也不会说话。举着叶子仿佛在用意念发功: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陆知非忍着笑扔了一个果子过去,小煤球的鼻子倒是很灵敏。闻到果子的香味,第一时间扔掉叶子抓住果子,然后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卡嚓卡嚓三两下把果子吃进肚子里。   等吃完了,它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霍然抬头,一脸懵逼地看着陆知非,难以言喻的呆傻。   陆知非就又丢了一颗果子在树下,它看看陆知非,又看看果子,正犹豫着,树根后忽然又滚出一个小煤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果子给吞进肚子里,连嚼都没嚼一下。   树上的小煤球彻底懵逼了,傻呆呆地愣了一会,才生气地从树上跳下来,跟那个夺食的小煤球理论。   两个不会说话的小煤球,理论的方式就是比谁弹得高。你biu一下弹个十厘米,我再biu一下弹个二十厘米,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咚的一声撞在树上。   树叶颤动,满树的灯笼跟着轻轻摇晃,另外一个就张着嘴像嗷嗷待哺地雏鸟一样等着果子掉下来。然而等了半天,一个果子都没有,它又懵逼了。   商四嫌弃地说:“这蠢得跟山神一个样。”   “我觉得挺可爱的。”陆知非不以为然,又丢了几颗果子过去。然后手肘碰了碰商四,摊手,“没有了。”   商四便又催动法力爆了一把果子,两人一边慢悠悠地散步,一边喂喂小山妖,头顶红灯摇曳,林间晚风习习,别有一番情趣。   只是毕竟累了一天了,现在又是凌晨,陆知非难免犯困。商四就把他背到背上,继续往前走。   陆知非也不知道商四究竟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只觉得趴在商四背上很安心。迷迷糊糊间,他半睁着眼望出去,摇晃的灯影像在万花筒里看到过的华彩,美妙绝伦。   此时此刻,他忽然有种自己真的是仙童的感觉,因为这景象,怎么会在人间出现,又怎么会被他看见呢?   这样想着,他不由抱紧了商四,眼睛慢慢地闭上,放任自己沉浸在这多彩的梦里。   再醒来时,入目仍是一片温暖的红色。陆知非以为他还在那条灯影绚烂的路上,待揉揉眼睛看仔细了,他才发现自己被商四抱着,坐在山崖边的巨石上。而那一片红色,是崭新的日出。   没想到商四还有这情趣,陆知非想,果然带他来山上喝喜酒都是计划好的,就为了来看日出呢。   远方的红日很美,微曦的晨光描摹着远方城市的轮廓,在鱼肚白的天空下,偶尔泛起几丝璀璨金光。   商四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更贴合地从背后抱着陆知非,嗓音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磁性,撩拨着陆知非的耳朵,“你再仔细看看,晨光里有什么不同?”   闻言,陆知非凝神去看,就见城市上方,那些被晨光晕染的云朵里,金光闪现得格外频繁。   红日慢慢地升起,云朵在不断变幻着形状,而金光在云间俯仰,时而给红日染上一层金色光晕,时而又给云朵描上一朵花红。   陆知非眉间的朱砂在这一刻仿佛也被晕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远方的景象变得愈发清晰起来,清晰到让他能看清那些金光的本体。   是字,那是一个个描金的字。   是一笔道尽疏狂的一个“一”。   是一撇一捺皆大气磅礴的一个“人”   还是宛如恣意凌云的一个“道”。   一个个闪烁着金光的字,宛如天地间的精灵,在黑夜与白昼交替的时间里,欢快而肆意地游荡着。   陆知非眼中异彩连连,良久才问道:“是城里的那个阵法吗?”   “聪明。”商四亲吻着陆知非的耳垂,嘴角带着些许笑意。陆知非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他曾认真地思考过,该怎么回报他呢?左右想不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答案,于是他想,至少他可以带他去看这世上最美的风景。   商四问:“好看吗?”   陆知非诚实地点头,他从没有看过这样的风景,就连梦里也不曾见到过。然而现在,这一切都真真实实地展现在他眼前,奇妙的、瑰丽的,也是温暖的。   两人都不在说话,相拥着坐在山崖边,晨间的山风有些冷,可一点都带不走两人之间那熨贴人心的温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光终于慢慢地淡去。   陆知非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想换个姿势,耳边却传来商四低沉的警告,“别乱动。”   陆知非顿住,大腿忽然触碰到什么灼热,更是一动都不敢动了。商四无奈地在心里叹口气,低头埋在陆知非的肩窝,紧紧抱着他,说:“再待一会儿。”   陆知非没说话,耳朵微红,别过脸任他抱着。   商四还在努力克制,这可比跟人干架要难得多,然而他不忍心破坏这一刻的温情,所以也只好忍着。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陆知非忽然推开了他。   商四有些错愕,不解地看着陆知非。   陆知非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睛里一派清明。他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认真地问:“你能保证这儿不会有人打扰吗?”   商四呆呆地点了点头,一瞬间,好像明白了陆知非的意思。   跟太阳同色的仙鹤袍,缓缓地从陆知非身上剥落。那平静的神色下,一点情欲慢慢扩散,像是素雅水墨画上点缀的一抹朱红,所有的艳丽、热情,全部敛藏在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沐浴在晨光中的陆知非倾身稳住了商四的嘴唇,一如既往地为眼前的人奉上那颗勇敢且纯粹的心。   商四难以自抑地将他反压在身下,手掌落地的刹那,无形的结界在四周悄然升起。而天边最后一缕金光消失在恋人缠绵的吻里,商四的手掌抚过陆知非光滑的脊背,无声的喟叹里,藏着再难以压制的占有欲。   而另一边,落在山庄房间里的手机在不甘地响着。一条又一条消息每隔一个小时便精准地出现在手机上,充分彰显了发信人的百折不挠。   土地公:其实就摆个香案,然后放一点食物和水果,再点几根香拜一拜就好了。   土地公:好吧,只要三根香和几个水果就好了。   土地公:只有三根香也可以。   土地公:喂?你还在吗?   土地公:……   土地公:我跟你说你这样很容易失去我的。 第93章 土地公的朋友圈(四)   迷迷糊糊间,陆知非再度睁眼,看到天花板上的瑶池仙女图时,愣住了。过了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了山庄,头枕在商四的胳膊上,微微转头就能看到他性感的喉结和裸露的胸膛。   啊,还有喉结上的咬痕。   陆知非的大脑有一瞬间的当机,他也不知道早上为什么要对着那里咬下去。或许是被欺负得惨了,即使是弱势的小动物也会遵循本能咬住对方看起来最脆弱的部分?即使那差点崩掉他的牙。   这个比喻有点奇怪,陆知非拿开商四放在他腰上的手,坐起来。后面还有些酸痛,但并没有其他不适的地方,身上也没有粘腻的感觉,商四应该都已经帮他清理过了。   陆知非摇摇头让自己不再想这些,拉了拉不断往下滑落的被子,就感觉一道灼热的满含侵略性的目光从他的脊背一直顺沿到尾椎骨,再落入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   “你……”话刚出口,他的腰便再度被某个男人揽入怀中,灼热的吻落在背后,带着霸道的、不容抗拒的意味。   即使已经做过一次,陆知非的身体还是忍不住有些轻微的颤栗。这其中包含着兴奋和某种隐约的来自天性之中的害怕,还有被那只作恶的手轻易挑起情欲的恼怒。   这个男人在某些方面着实太过强大,被欲望填满的眼神深沉而可怕,这让陆知非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不知死活地去撩拨,最后只能被玩弄于对方掌心的小羊羔。   就好像现在,商四轻而易举地把他抓了回去。所有的柔情蜜意都在早上被撕扯地干干净净,那只手掌肆意地在他身上点火,听到他嘴角溢出的呻吟,商四竟然还在他耳边轻笑。   陆知非忍无可忍地把他推开,“够了。”   商四终于稍稍收敛,但仍不容分说地从后面贴上来抱着他,大脑袋蹭着他,叹了口气,说:“如果我是一条龙就好了。”   陆知非愣住,“为什么?”   “因为龙性本淫啊。”商四笑着亲了亲陆知非的耳垂。   “那你的志向真是伟大。”陆知非黑了脸。   商四现在心情很好,全当陆知非是在夸他,赖着他不肯下床,连饭菜都是服务生送来的。但是等陆知非填饱了肚子,忽然想起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太白太黑去哪儿了?”   “不管他们。”商四典型的一人吃饱,全家玩完。   “说正经的,他们人呢?”陆知非蹙眉。   商四这才有了丝正经模样,“八成又在前面吃酒。”   妖怪的喜宴从没有一天就结束了的,现在正是日暮时分,新一轮的酒水又开始上桌,妖怪们的欢笑声已经从前院传了过来。   可太白太黑那么小,陆知非不放心,于是下床去找。商四心疼他,赶忙把人拉回来,摇了摇腰间的小铃铛准备把小胖子叫回来。   但是摇一摇,问题就来了。   “他俩不在山庄里了。”商四顿觉头疼,这两个小胖子,怎么也那么让人不省心?   商四披了件外袍就要去找,陆知非忙拉住他的衣摆,“我跟你一起去。”   “你好好在这儿休息,我去去就回。”商四却不答应。   “那你怎么知道,你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呢?”陆知非反问。   商四被噎住,陆知非说的对,现在他们都不知道太白太黑是自己跑出去的还是被什么人抓走的。山庄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即使商四能下禁制保护陆知非,也不如把他带在身边来得安全。   于是两人一起出发,在商四的坚持下,陆知非趴在商四背上,没下来走一步路。   “你能感应到他们在哪儿吗?”陆知非看着四周飞快倒退的树木花草,问。   商四在一棵巨大的爬满藤蔓的大树上停下,随手摘下藤蔓上几个不知名的果子,将其中一个捏爆抛向半空。果香蔓延开来的同时,商四说:“我感应不到,但有人一定知道。”   谁?陆知非疑惑着,就见几个黑黑的毛茸茸的小脑袋小心翼翼地从四周的灌木丛后、树后探出来,像打地鼠游戏似的。   对了,是这群被山神创造出来的小山妖,它们遍地都是,可不正是最好的眼睛?   商四也正是这打算,抛了抛手里的果子,问:“你们看到过两个胖胖的鲤鱼精吗?跟你们差不多大,长得跟人类差不多。”   小山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摇头。   商四心知自己不能对这群煤球的智商抱什么期待,于是背着陆知非跳下树,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画出了两个小胖子的模样,再问:“这样呢?”   小山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然一脸呆傻。   商四蹙眉,不应该啊。   这时陆知非说:“不如你画两条鱼试试?”   商四死马当活马医,又画了两条胖锦鲤,这下小山妖们可认出来了,一个个点头如捣蒜,开心地在原地蹦来蹦去,好像达成了什么了不得的成就一样。商四随即喂了几个果子做奖赏,然后让它们在前面带路。   小山妖们吃了果子,很听话,争先恐后地在前头带路。   商四和陆知非一路跟着,逐渐往山的深处去。四周的草木越来越茂盛,空气也越来越清新,过了没多久,羊肠小道也断了,彻底隐没在没过小腿的草丛里。   然而小山妖们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越是往深处走,就仿佛越雀跃,弹得都比之前高。时而还要回头看一眼商四跟陆知非有没有跟上,无声地催促着。   来啊,快来啊。   商四艺高人胆大,脚步不停地追上去。   很快,夕阳的余晖在匆匆的步伐中渗入地底,黑暗如期而至。陆知非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逐渐显现的繁星,忽然感觉四周的风大了很多。   他们来到了一处草地,一缕风从空旷草地的那端刮到这端,成片的及膝的草随着风摇曳着,在黑暗中,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意。   陆知非下意识地抱紧了商四,目光顺着小山妖们的身影而去,就见它们来到这片空旷的草地之后,就仿佛忘了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般,齐齐地往草地中央弹去。   不,不光是它们。   陆知非诧异地看到四面八方都有黑色的山妖弹跳着走来,像当初在北京看到的影妖们那样,弹啊弹啊,划出一道道半圆弧,然后弹入草地中央,倏然消失不见。   黑夜里,草地的中央像是潜伏着一只巨大的怪兽,张着嘴等待猎物的降临,山妖们跳进去了之后就再也不会出来。   冷风一吹,陆知非忽然感到头皮有些发麻,“那里究竟有什么?”   商四也说不准,可他不怕,护好陆知非过去一看,入目的景象却叫两人齐齐愣住。   一个巨大的天坑,出现在他们面前。   天坑并不深,里面种满了类似芦苇一样的植物,随着一个个山妖的纵身跳跃而被砸得东倒西歪,但又很快恢复原状。长长的穗跟着柔软的枝干摇曳着,白色的飞絮飘飘摇摇地升上半空,又被从天而降的黑色煤球带着四散飞舞。   而那些酷似芦苇的草丛里,有点点荧光亮起。一只只被煤球砸晕的萤火虫扑扇着翅膀,摇摇晃晃地飞起来,恰如头顶的璀璨星光。   一个黑煤球跳下去,溅起星光点点,白絮翻飞。   这奇幻般的美景,怎能让人不驻足惊呆?而在一大片的璀璨光点里,天坑中央亮着一点烛火的小屋看起来就格外静谧了。   风带来了晚间的清凉,也把山妖们尽情跳跃的喜悦心情扩散开来。仿佛受到了它们的感染,商四的心情也飞扬起来,嘴角勾着笑,带着陆知非一跃而下。   大魔王的一跳,必定是震得整个天坑都要抖三抖的。   “芦苇”飒飒,萤火虫们尽数飞起,像是鼓面上被锣鼓震起的水滴,又像是一朵巨大的烟花散开,刹那间把整个天坑照得亮如白昼。   太白太黑,就在这时从小屋前的凳子上抱着酒葫芦骨碌碌滚了下去,两声叠加的“哎哟”清脆响亮。他们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醉醺醺地抱着酒葫芦踩了会儿凌波微步,刚站稳,头一抬,“呀,主人!”   两个小胖子还挺开心的,咧着嘴笑着,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甜甜地冲商四张开双手,“主人,抱抱!”   “抱你们个二百五!”商四放下陆知非,抬手就要一人一个爆栗。然而他手还没敲下去,太白太黑就醉得站不稳了,往后一倒,睡了个鼾声如雷。   商四再大的气,都要被他们搞没了。   与此同时,陆知非已经跟此处的另外一个人对上了眼。看起来三十岁左右,黑色旗袍,靓丽的短发,偏中性的长相,这是……   “你是欢喜山庄的老板?”   男人坐在竹椅里翘着二郎腿,手里捏着一根烟杆,细长的眼睛画着眼线,妖冶冷艳,“妈的,我都躲到这山沟沟里来了,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季宵人呢?”   嗯?这句话有点意思。   陆知非心思一转,说:“你在这里躲那个季宵吗?”   对方嘴里吐出一口烟来,斜眼瞅着陆知非。打量了几眼,他说:“你不认识我你来这里干什么?想不开跳崖自尽啊?”   这嘴,贱。陆知非指了指小胖子,“我们来找他们。”   “哦,那我路上捡的。两条鱼,躺在草丛里互相吐泡泡,那么肥,本来想带回来煮来吃的,没想到是两只妖怪,刚放进锅里就变成人形爬出来了。”男人说着,往身后看了一眼。   陆知非这才看到那里架着一口锅,锅里还冒着热气,而商四正抓着两个小胖子蹲在一旁,考虑要不要把它们放进去。   陆知非想:不如把商四一起踢进去算了。   那男人却先一步开口,对商四说:“我劝你不要,万一煮出屎来了怎么办?”   商四默默地转过头,“你谁啊?”   “孟小荃。”男人除了嘴贱,也很直爽,“你是谁?”   “干你屁事。”商四扳回一城。   孟小荃抽了抽嘴角,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一曲《丑八怪》荡气回肠。孟小荃一开始没理,直到歌声在天坑里回荡,他才不耐烦地接起来,“什么事儿?”   “这个要我跟你说吗?姓季的我一年给你开五百万的年薪就是为了让你给我做做报表吗?把他给我赶出去okay?不管你送他去太平洋喂鱼还是去撒哈拉捡骆驼粪,总之把他给我开掉!开掉!”   “什么?他要见我?你跟他说我死了让他原地爆炸!”   ……   陆知非和商四面面相觑,这一位,很有个性。   挂断电话,孟小荃随手就把电话丢一边,蹙着眉抽了口烟,又恢复了刚开始的冷艳模样,“你们找到人了,可以走了。”   主人下了逐客令,走还是不走?   陆知非悄悄捏了捏商四的手掌,微笑着对孟小荃说:“口红的颜色不适合你,太浅了。”   孟小荃有些诧异,对方在看到他一个大男人穿着旗袍拿着烟杆的时候还面不改色,心理素质就够可以的。现在居然还跟他探讨起口红来,长那么大头一遭。孟小荃笑起来,半眯着眼张扬又妖气,两根手指在旁边的钱夹子里一夹,递过来一张名片,“交个朋友。”   陆知非接过,就见上面写着——孟氏集团,CEO孟小荃。   “我叫陆知非,大学在读。他是商四,我男朋友,我们来欢喜山庄喝喜酒的。”陆知非微笑着介绍。   听他这么大方地交代了自己的性向和男友,孟小荃不由又多看了陆知非一眼,挑着细长的眉,拍了拍旁边的空椅,“坐下来喝杯酒吧。”   商四跟着陆知非坐下,不是很明白陆知非为什么忽然对这个孟小荃那么感兴趣,他的圆圆可不是个爱管闲事、广交好友的人。   虽然孟小荃出现在这里,确实很神秘,也很让人好奇。   他给陆知非递过去一个眼神,陆知非便打开手机给他看了看——那个土地公的朋友圈里,有一些他回复别人的话,虽然陆知非没有加过那些人的好友看不到他们的评论,但从土地公的回复里也可以看出一些什么。   比如其中有一条回复就这样写道:孟大老板,让你给我插三炷香不是让你给我插三根雪茄啊,有钱了不起哦?   而陆知非和商四没有看到的,孟小荃接下去对土地公的回复,是这样写的:爱抽抽,不抽滚。 第94章 土地公的朋友圈(五)   “啪。”一根枯枝在篝火中发出脆响,温暖而明亮的火光中,黑乎乎的小山妖们在“芦苇”丛中欢快地追逐着萤火虫,引来莎莎声无数。   “啪。”又一声,是啤酒罐打开的声音。孟小荃仰头喝了一大口,多余的酒液顺着纤细的脖颈滑落,而那双笔直得让模特都汗颜的长腿豪迈地搁在前面的矮凳上,大开衩的旗袍丝毫遮挡不住白皙风光。   商四看得挑眉,下一秒就看到陆知非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写了四个字——你想死吗?   商四说:“我只是想吃烤五花肉了,白花花的,挺像。”   “噗。”孟小荃一口啤酒差点全喷出来,细长的眼睛瞟过去,“人才啊你。”   “过奖。”商四微笑。   孟小荃转而看向他更感兴趣的陆知非,这是他在欢喜山深处看到的除他之外的第二个人类,他有点好奇,“你一直跟妖怪混在一起吗?”   “也不算。”陆知非粗略地把他的事讲了讲,然后问:“你呢?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   妖怪可不都是温和的,陆知非能畅通无阻那是因为有商四在,孟小荃就不一样了。孤身一人,身处深山,怎么看都很不寻常。   孟小荃似乎看出了陆知非的疑惑,说:“有些妖怪虽然可怕,但他们也不笨啊。这座山的土地开发权在我手里,他们要是敢动我,这座山也保不住。”   孟小荃说的虽然都是算计,但陆知非看得出来,这里的山妖们跟他都很亲近。山妖是很纯粹,也很呆傻,但它们并不容易被欺骗,本体的纯粹让它们能很准确地判别出他人抱着善意或恶意。   孟小荃买下欢喜山的开发权,建造欢喜山庄,怎么看都对妖怪们百利而无一害。   “其实我以前也不信这世上有妖怪,几年前来郊区登山的时候不小心误闯了进来,差点没走出去。”孟小荃提起往事,嘴角还犯抽抽,“刚开始我还以为碰到了鬼打墙,后来又碰到了妖怪,妈的一个蛇妖,身材还不如我好看。”   喂你的关注点有些偏啊。陆知非在心里吐着槽,然后就莫名想到了昨天上山时碰到的那个一言不合就拉长脖子的蛇妖,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   孟小荃听不到陆知非的吐槽,还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我想吧,既然要死了,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死。结果碰到个白胡子小老头,妈的硬要说我为情所困跑到山里来自杀,把我救下来说要开导我。”   孟小荃原本不想自杀的,听他叨叨了半天,倒真想死了。   陆知非却注意到了别的点,“白胡子小老头?土地公?”   “你认识?”孟小荃诧异。   “微信好友。”   “哦,微信营销啊,我教他的。”   陆知非:“……”   原来幕后推手是你啊。   陆知非问:“他现在就在欢喜山?”   孟小荃点头,“是啊,他的庙就在山上。”   “可普通人进了欢喜山,不是会迷失方向吗?”   孟小荃悠悠地抽了口烟,道:“如果是来还愿的人,土地公感受到他们的念力,会给他们指路的。不过这么多年也没几个人来就是了。”   商四却挑眉,“山脚下不就有一个吗?”   “山脚下,现在?”孟小荃头顶问好,哪个傻逼大晚上的来郊区还愿啊。   “煤球说的,它们说他在山脚下待了很久了,而且每隔一段时间都来。”商四耸肩。   每隔一段时间都来?孟小荃不禁面露疑惑,而这时商四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哦,他刚才似乎还打了个电话,被某人骂了一通。”   孟小荃的脸色忽然间就变得古怪了起来,愣了片刻,站起来抓起外套就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骂骂咧咧的,“妈的季宵那个白痴。”   孟小荃气势汹汹地走了,小山妖们注意到他的举动,纷纷跟在他身边,像一个个保镖似的。陆知非站起来想跟上去看看,商四却拉住他的手,“跟我来。”   十分钟后,商四带着陆知非来到了山的另一面。   拨开茂盛的藤蔓,陆知非看到一座破旧的小庙隐匿在林间,屋顶的飞檐和窗柩还是很古早的样式,同墙上斑驳的创痕一起,诉说着经年的沧桑。   晚风一吹,檐角挂着的铜铃发出了生锈后的沉闷声响。荒凉就像铃铛里不小心抖落的尘埃,顷刻间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似乎是察觉到陌生人的闯入,一只兔子惊吓地竖起了耳朵,然后飞快地窜入小庙旁边的灌木丛里,消失不见。   “有人在吗?”陆知非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   难道土地正好不在家?陆知非疑惑着,正想走进庙里看一看,却在踏进去的那刻,倏然被商四拉住,“别进去。”   “怎么了?”   “这庙快塌了。”商四把陆知非拉出来,然后带他绕到庙的后面。一看,庙后方赫然是一面悬崖峭壁,那儿本该有棵树,估计是已经掉下去了,只剩下一些断裂的、腐烂的根系还嵌在土里。如果不是周围长满了藤蔓,有些还缠上了土地庙,有效地延缓了坍塌,恐怕庙也已经不在了。   “这庙估摸着也有个两三百年了。”商四的指尖划过墙壁,看着指尖沾染的灰尘,说:“峭壁之上,无法修缮,又没有念力反馈,恐怕过不了多久,世上就再也没有这座庙了。”   听着商四的话,陆知非忽然感到一阵无奈和苍凉。他的目光从庙门口望进去,庙里唯二的两根红柱子也满是斑驳的痕迹,那些将落未落的漆就像是干枯的树皮,没有了生机。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们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门口?”   陆知非回头,就见一个身高一米二,穿着儿童浴衣、脖子里挂着毛巾、手里端着个蓝色澡盆,湿漉漉的头发上还冒着热气的白胡子小老头站在他们身后,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们。   “我是鹿不知。”陆知非忽然想起来这是自己第一次见网友。   “是你啊。”土地公和颜悦色起来,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生气地说:“你连三根香都不给我,来找我干吗?”   陆知非莫名感觉理亏,商四却大感好奇地绕着土地公走了一圈,“像倒是还挺像的。”   土地公抱着澡盆一脸警惕,“你是谁?你干嘛?”   “你先告诉我你是谁啊?”商四伸手揪了揪土地公的胡子,乐了,“嘿,真的!”   “放手!”土地公一掌拍掉商四作乱的手,随后抱着澡盆灵活地往后跳了一步,满脸警惕地盯着他,“何方妖孽?!”   商四微抬着下巴,双手抱臂,“我是妖孽他祖宗。”   土地公察觉到他身上澎湃的法力,警惕顿时变成了慎重和担忧,“你到底是谁?”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商四嘴角的笑渐渐染上一丝冷意,指尖溢出黑色的法力,显然已经动了真格,“这方圆百里的小神仙没有哪一个是不认识我的,你又是哪里来的冒牌货?”   土地公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后退一步,转身就跑。   然而他快,商四比他更快,一把揪住他后衣领把人给提溜了起来,语气森冷,“还想跑?”   土地公飞快地抡着两条小短腿,奈何他正腾空着,抡得再快都没用。陆知非赶忙拉了拉商四,“好了,别吓着他。”   商四这才把人放下,然后委屈地说:“这又不怪我,谁叫他自己心虚要跑?”   土地公看出来陆知非才是大王,连忙跑到他身后躲起来,然后探出个头来,说道:“谁让你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哎哟呵,商四这回是真的要发怒了。   陆知非无奈,“你们俩能不能都少说一句?”   两人看着陆知非,终于消停下来。随后土地公就带着陆知非来到了附近的一座茅草屋,余光瞥了商四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请他们进去。   屋子不大,但很干净。陆知非注意到土地公脖子上挂着的毛巾绣着欢喜山庄的字样,一个愿意翻过山头去洗澡的人,他的屋子就绝不可能很脏乱。   不一会儿,土地公就端来了三杯热茶。茶杯是很普通的陶杯,造型有些一言难尽,手感粗糙,像是自己做的。   “我原本是城里一只麻雀精。”土地公捧着茶杯迅速进入讲故事模式,陆知非不知道这是不是欢喜山特色,风风火火闯九州。   在土地公的讲述里,他与土地公不得不说的故事发生在六十多年前。   在那个人类都养不活自己的年代,他在城里整整转悠了好几天都没有吃到一口粮,然后不得已离开了大城市,飞进了小山沟。   于是在这个名为欢喜山的山沟沟里,他遇到了世间最后一个神——土地公。   土地公并不只有一个,神州大地广袤无边,无数不起眼的小神仙分管着自己区域内的小小土地。他们没什么无上的神通,不如别的神仙形象高大,但无处不在。   因为神仙很小,所以很多人都不太把他们放在心上。   但也正是因为神仙很小,大事从来不归他们管,所以他们反而活得更长。   无数的小神仙们就这样平凡地活着,靠着微弱的香火散发着余热,然后在一波又一波时代的浪潮中,悄无声息地消亡。   欢喜山上的土地公,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他不知道在欢喜山以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土地公存在,但他时常寂寞地想,自己大概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土地了吧。   后来,庙里渐渐断了香火,没有人再上山来了。平凡的小山,变成了妖怪们的聚居地。   妖怪们可不像人类那么有信仰,他们只当土地是个和气的小老头,要真让他们过来规规矩矩地上香叩拜,土地才觉得自己要折寿。   土地觉得,自己的使命大概也到头了。   然而有一天,从城里飞来一只饥肠辘辘的小麻雀。土地给了麻雀一把谷子,从它嘴里知道了城里的情况,于是他又觉得自己还可以散发一点余热。   土地为城里的人们专心地祈着福,虽然没有人来祭拜他,虽然他自己能做的也不多。   而麻雀就在土地庙住下了,虽然他觉得土地有点傻,但土地是个好人,至少会给它谷子吃。   春去秋来,不知不觉间麻雀已经在土地庙住了三个年头。第三年的夏季,一道惊雷劈中了土地庙后面的大桑树。桑树倒下了,轰隆一声坠下悬崖。   麻雀还记得当时土地盘坐在庙里,抬头看着屋顶上的破洞,有些伤感地说:“老天也在催我走了啊。”   麻雀听懂了,不舍地啄了啄他的白胡子。然而土地伸出枯瘦的手抚着他的羽毛,没说话。   第二天,麻雀飞到屋后去看,树果然不在了。原本就破旧的小庙看起来更加破败,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土地最终没能撑过那个夏天,立秋的前一天,麻雀出去觅食的时候被山上的妖怪咬伤了。麻雀只是一只小妖怪,妖力微弱,眼看是活不成了,临死前只想回去再看看那个和气的老头子。   它作为麻雀最后看土地的那一眼里,它记得土地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像老胡同里把好吃的都让给孙子吃的老爷爷。   再醒过来的时候,麻雀就发现自己变成了缩小版的土地公,很神奇地活了下来。   听到这里,商四运起法力又细细地感应了一下,说:“看起来,他应该是把最后一些神力都注入了你的体内。你现在既不是妖,也不是神,但却能代替土地接受香火,播撒祈愿。也算是种变相的传承吧。”   “可是现在愿意来祭拜我的还是没有几个,再过不久,恐怕我也要消失了。” 第95章 土地公的朋友圈(六)   土地公幽幽的叹息,最终化为了夜雨声中的零星点缀,拂过新绿,最终渗入被枯叶掩盖的泥土。   ““哎……”土地公看着满地枯枝落叶,有感而发。   “哎……”太白两手托着腮帮子,忧愁满面。   “哎……”太黑也紧随其后,忧国忧民。   商四监督着陆知非在里屋睡下,走出来看到三个人排排坐在屋檐下,托着腮帮子唉声叹气,怎么看怎么想打人。   “明天世界末日了吗?”商四问。   土地公回头,一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看着他。商四挑眉,“既然明天不是世界末日,人类不会灭绝,欢喜山也不会崩塌,你们唉声叹气个什么劲?”   太白太黑回过头来,巴巴地看着他,“可是万一土地公公真的消失了怎么办?”   商四倚在门口,说:“永远不死的那叫老不死,比如我。”   太白太黑连忙站起来,跑过去抱住商四的脚踝撒娇,“主人你帮帮他嘛,帮帮他嘛。”   “你们主人我呢,是法力无边,不过也不是真的什么都能搞定的。”商四说。   闻言,太白太黑很难过,肉肉的屁股往商四脚背上一坐,大脸贴着他的脚踝,愣是不撒手。又娇气又黏人。商四无奈摇头,说:“既然你们这么心疼他,不如你们以后就留在这里好了。现在的人类不都喜欢拜锦鲤吗?你们就当他的护法童子,随便出去卖个身,保准天天都有人来拜他。”   太白太黑霍然抬头,一脸震惊,“主人你不要我们了……”   “哎……”商四叹气,“我也很舍不得你们啊,可是你们不是说要帮土地公公吗?主人我虽然心很痛,但也只好忍痛割爱了。”   “嘤嘤嘤嘤嘤不要嘛!”太白太黑急了,“太白(太黑)要留在主人身边,太白(太黑)最爱你了!”   商四蹲下来,摸摸他们的头,“主人也很爱你们,可是土地公公也需要人爱啊。”   太白太黑一想,觉得也对。看看土地公,又看看主人,心里挣扎得都快要哭出来。土地公公看起来好可怜,可是他们也不想跟最最最爱的主人分开啊。   两个小胖子越想越难过,小嘴一瘪,呜哇一声哭了出来。响亮的哭声和雨声混在一起,像是雨天的二重奏。   商四玩崩了,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托着下巴,说:“两个小祖宗诶,我逗你们玩呐。”   “可是你都不要我们了!”小胖子哭得愈发伤心,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呜呜呜呜呜呜……”   “好了好了,我错了行不行?”商四认输了。   然而两个小胖子已经哭得忘乎所以,哭得小脸涨红,肩膀一抽一抽的,“呜呜呜呜呜呜太白(太黑)以后一定会乖乖的,为什么不要我们嘛,为什么嘛……”   商四彻底讨饶了,也不嫌弃他们一脸眼泪和鼻涕,把两个小胖子抱起来放在怀里哄。哄了好半天,小胖子才终于消停了些,张开双手抱着商四的衣服,仰着头抽抽嗒嗒地问:“那主人以后还会不要太白(太黑)吗?”   “肯定不会,我发誓。”   “主人爱太白(太黑)吗?”   “爱爱爱。”   “主人会给太白(太黑)买好吃的吗?”   “买买买。”   “可以跟陆陆一起睡吗?”   “我警告你们不要给我得寸进尺!”   “呜呜呜呜主人一点都不爱我了,太白(太黑)要伤心死掉了……”两个小胖子再次相拥大哭。   商四再度败下阵来,又好一阵哄,两个小胖子才终于不哭了。也是哭累了,窝在商四怀里揪着他的衣服,睡着了都不肯松手。   商四只好任他们这样揪着,宽大的衣袖挡在外面,不让雨水溅到他们。主人的怀里暖暖的,两个小胖子睡得很窝心,只是心里怨念太深,翻身的时候还在嘟哝着“主人是个大坏蛋”。商四哭笑不得,坏心地伸手去戳太白肥嘟嘟的小脸,却不小心戳出了一个鼻涕泡。   商四顿时满脸嫌弃,一旁的土地公看到了,眼底却流露出一丝羡慕。   真好啊。   与此同时,孟小荃在山妖们的护送下,一路跑到了山下。看到那辆停在山脚下一个废旧大棚旁边的黑色轿车时,孟小荃心道一声果然。   他大口喘着气,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走过去砰砰敲了两下车窗。正埋头在电脑上敲敲打打的男人抬起头来看到他,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   他随即把门打开,“你怎么下来了?”   孟小荃大剌剌地往里一坐,踢掉鞋子揉了揉脚腕,“先别说我,你怎么在这里?”   “明早要来接你,我怕早高峰堵车,就提前过来了。”季宵神色平静。   然而孟小荃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凌厉,细长的眼睛扫过季宵平静的脸,嘴角忽然噙上一丝笑意,“我说,我就算开给你的工资不低,你也不用每次都坐在车里等我一晚上吧?还不告诉我?”   “孟总不是吩咐过我不能上去?”季宵反问。   “所以你就在下面等,这他妈什么逻辑?”孟小荃反问着,而后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身面对着季宵,身体前倾着凑过去,似笑非笑,“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昏暗的车内,季宵的身体好像忽然怔住,久久没有答话。   孟小荃睁着那双漂亮得男女莫辨的眼睛细细地打量着他,在季宵动了动嘴即将说出答案的时候,却又坐了回去。   “别那么紧张,我开玩笑呢。”他熟练地从车上的柜子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微微仰着头呼出一口烟,望着窗外月色的眼神稍有些迷离。   天忽然下起雨来,把两人彻底困在了车上。   下雨了,车里很闷,满是烟味。孟小荃皱了皱眉,把车窗打开,倾斜的雨丝很快就从窗里飘进来,可孟小荃却丝毫不在意,反而因为清新空气的涌入而稍稍舒展了眉头。   季宵却皱了眉,不由分说地把孟小荃那边的窗户又关上。   “你干嘛?”孟小荃心情不爽地正要骂人,却见季宵已经把靠近他自己那边的车窗打开。细雨飘进来,打湿了他的西装外套,也顺利把孟小荃的话给堵了回去。   烟味还在飘着,孟小荃再看手上的烟,却没了再抽的心情。纤细的手指把烟头掐灭,他有些疲累地往后靠在椅背上,说:“不抽了,把窗关了吧。”   但季宵还是没有第一时间关窗,等烟味彻底消散了,才关上。   孟小荃记起来季宵好像从不抽烟,足够自律。名牌大学出身,长相上佳,处事能力一流,公司上下公认的男神,这样的人应该是小说里白手起家三十岁就能登上人生巅峰的人物,为什么会在他身边做助理呢?   孟小荃看着窗外的欢喜山,忽然想起来了。   那天他误闯了欢喜山的迷阵,被土地公救下带到土地庙的时候,季宵就在那里。那会儿孟小荃画着妆戴着假发穿着短裙,被土地公不间断的说教搞得很窝火,余光瞥见个男人站在旁边看着,就更窝火了。   本来孟小荃不想搭理他的,可是他一激动就摔了个跟头,直接在季宵面前走了光。他还记得季宵当时完全愣住的表情,大概完全没想到孟小荃会是个男人。   孟小荃正在气头上,想也不想骂了一句,“看什么看,没看过短裙底下长大屌啊,艹!”   后来发生了什么孟小荃也不记得了,反正一下子挥霍完积攒了二十几年的节操后,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飘到了外太空。   后来,季宵把他送回了家。   孟小荃藏了那么多年的秘密被人窥破,虽然很想破罐子破摔,但孟氏那么大一个公司,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花边新闻而看到跌得像屎一样的股票,和董事会那群人皱得跟两块钱一刀的廉价草纸一样的脸。   然后他就向季宵发出了工作邀请,一年五百万,请他保密。回去查一查季宵的履历发现这比买卖不亏,于是皆大欢喜。   粗略算算,季宵跟在他身边已经有五六年了。   孟小荃从刚开始的有所收敛到后来的放飞自我,这里面发生了一个质的飞跃。现在想想,或许是季宵的反应总是太过平淡,让孟小荃越来越不擅长在他面前伪装自己。   “事情处理好了吗?”孟小荃揉了揉眉心,问。   “我已经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他还要闹事,我们会走司法程序。我已经提前派人调查过了,他在前公司手脚不干净,有过前科。这次把我们的招标信息透露出去,绝不可能是什么迫于无奈。”   “这叫狗改不了吃屎。”孟小荃表情淡淡的,嘴角却泛起一抹冷笑,“谁把他招进公司来的?”   “是人事部的副部长。”季宵早有准备,默契得让孟小荃身心舒畅,“听说是远房表哥。副部长身份金贵,明码标价,一个表哥二十万。”   孟小荃冷哼一声,下意识又抽出根烟来点上,“你帮我去问问他,我出二百万让他跪下叫我爷爷,不叫就给我滚蛋。”   “好。”季宵说着,伸手从孟小荃嘴里抢下那根香烟,毫不留情地扔出窗外,“孟总刚才说了,不抽烟。”   孟小荃挑眉,“我是花钱请你来管我的吗?我是老板你是老板?”   季宵微微一笑,“老板也要说话算话。”   “日了狗了。”   “想要什么品种的,我给你买。”   “滚。”孟小荃随手抄起车上的大墨镜戴上,“开车,回家!”   翌日,陆知非起了个大早,在床上愣了片刻,才记起来自己昨晚睡在了土地公的茅草屋里。但是床上分明很软,像是扑着一层厚厚的天鹅绒,伸手一摸,才发现是商四的外套。   商四的衣服总是很神奇的,久而久之陆知非都习惯了。   商四不在,陆知非就披着衣服出去找他。人没找到,却看到了坐在屋檐下盯着手机认真打字的土地公。   陆知非好奇地看过去,就见土地公的手机屏幕上,打出了四个字——再问自杀。   “又有人在跟你咨询什么奇怪的问题了吗?”陆知非忍俊不禁。   土地公回过头,说:“他问我平时是不是住在土里,土地公难道就不能住在房子里吗?”   这时,前面传来脚步声。陆知非抬头去看,就见商四拎着个竹篮慢悠悠地沿着山间小路走来,太白太黑从他怀里探出头来,朝这边招手,“陆陆!土地公公!我们回来啦!”   陆知非迎上去,就见商四的竹篮里装满了野生的蘑菇,“你们一早去采蘑菇?”   “是呀是呀!我们采了好多好多蘑菇!”太白挺起小胸膛,很骄傲。   “又鲜又嫩的蘑菇,给陆陆炖汤喝!”太黑也不甘示弱。   陆知非笑着戳戳他们的小屁股,“我看是让我炖给你们喝还差不多。”   两个小胖子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把头埋在商四怀里作娇羞状。   随后商四就用法力飞速垒起一个土灶,借用了土地公的锅,煮新鲜的蘑菇汤做早餐。掌勺的当然还是陆知非,不过一会儿他今天有些走神。因为他就发现,今天的太白太黑特别黏商四。不是窝在商四怀里,就是扯着商四的裤脚要抱抱,商四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主人主人”喊得格外的甜。   发生什么事了?   陆知非用眼神询问商四,商四抬头望天。   吃完早饭,陆知非一行就准备回程了。九点多的时候陆知非还有一节课,现在动身刚刚好。   太白太黑趴在商四肩头,恋恋不舍地跟土地公挥手告别,“土地公公再见呀。”   土地公很喜欢这两个可爱的开心果,于是也朝他们挥手,面带微笑的样子就跟微信头像上那个和气的小老头一模一样。   太白太黑更舍不得了,抽抽小鼻子,挥着的手握起了小拳头,“你放心呀,我们会想办法帮你哒!”   “对呀对呀,主人可厉害了!”   “以后我们还会来看你的,你要等我们呀!”   商四莞尔,惩罚性地拍了拍他们的屁股,“谁让你们又替我夸海口了?”   “因为主人本来就很厉害啊!”太白太黑委屈地揉揉小屁股,齐齐歪着头看向陆知非,“对不对呀陆陆?”   陆知非犹豫了,“这个嘛……”   太白太黑顿时着急起来,“陆陆、陆陆……”   屋檐下,土地公听着那些远去的话语,手里捧着最后一碗蘑菇汤,静静地坐着。透过蘑菇汤不断升起的热气,他的目光不断延伸向远方,深吸一口气,下过雨后的清新空气里混杂着蘑菇汤的香味,沁人心脾。 第96章 土地公的朋友圈(七)   回到书斋后,太白太黑两个从来都把大脑当摆设的小胖子,认真地思考起了帮助土地公公的一千零一种办法。   但是因为他们平时对豆腐脑比对自己的大脑还要熟悉,所以在绞尽脑汁三天还没有绞出一碗豆浆的量时,两个小胖子委屈地吃着哈根达斯哭了出来。   一边吃一边哭,一边吃一边哭,哭声里夹杂着对土地公公的爱和抱歉、想不出办法的悲伤,以及哈根达斯真的超好吃的喜悦。   晚饭后的闲暇时光,陆知非窝在庭院里的大藤椅上,捧着茶杯,看向旁边正在做木工的商四,“真的没有办法帮忙吗?”   商四专注地雕着花纹,没有抬头,“生老病死,时代更迭,这都是很自然的事啊。”   “那……你呢?”陆知非迟疑着,但还是问了出来。   “我呢,情况又不一样了。”商四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挂满繁星的天,“其实像土地这样的小神仙,他们存在的最大理由就是被需要。从前的人类识字的很少,思想匮乏,几千年历史记下来的名人一共才那么多,绝大部分普通人又要怎么生活呢?”   说着,商四拿着雕刻刀在地上缓缓写下一个“人”字,“一撇一捺,相互支撑,这就是人。贫瘠的土地开不出烂漫鲜花,于是上天就派下使者,洒下甘霖。这就是某种平衡之道。”   “那现在呢?”   “你们不是有金坷垃吗,小麦亩产一千八啊。”   “跟你说正经的。”陆知非又好笑又无奈。   “正经的么,从小被护着的小崽子终于长大了,总有一天要离开大人的怀抱,这是伤感但值得欣慰的事情。”商·人生导师·四如是说。   “那你存在的理由又是什么?”陆知非又问。   商四歪头一笑,“你咯。”   陆知非的心猛地一跳,微微侧过头让夜色遮挡住自己有些发红的耳朵。然后保持住镇定,问:“在遇到我之前呢?”   商四仔细想了想,似乎勾起了什么不太愉悦的回忆,说:“通俗一点就是,我之前是三界六道扫盲大队长。”   “嗯?”陆知非有点懵。   “比如说,人有汉字,妖有妖语,大千世界未知的东西太多,需要学的东西也很多。有人智商为零,就有妖怪脑子里捣浆糊,所以我最后干脆开了个书斋,编了点书,这叫扫盲。不过说到底,我不是妖怪,不是人,也不是神仙,我存在的理由就是这个。”商四随即又在地上写了几个字,陆知非看过去,那正是自己的名字。   不,不对。   那是字,单纯的字,只是它们恰好能排列组合成自己的名字而已。   “字?”陆知非有些不确定地问。   商四微笑,“这也是为什么神仙都消亡之后,我还依旧存在的理由,因为我是唯一一个由人类自己创造的存在。”   话音落下,陆知非心中惊讶的同时,也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为什么商四能自由地在书中穿梭,为什么那些字在他的手里总是像活的一样,为什么他能一笔毁掉沈苍生的那本书。   “那你岂不是能活到地老天荒?”陆知非问。   商四摊手,“就跟你们寻求方便,不愿意专程跑到欢喜山去还愿一样,看电子书是快很多,但通过科技仪器产生的文字,对我没有半点用处。”   闻言,陆知非看着商四的眼睛,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杂质。商四被那目光吸引着,仿佛看到了他眼帘后的沉静湖泊,湖边的少年深情款款地看着他,淡色的唇张开,好像下一秒就要说出什么动人的话来。   事实上他也说了,脚踩在商四刚刚写的字上,好奇地问:“那我这么踩,你会痛吗?”   商四挑眉,“少年郎,你是瞧不起修炼千年的老人家吗?”   陆知非眨眨眼,“我有吗?”   这一脸无辜的样子,成功地激起了商四的怒意。佯作生气地把陆知非按在藤椅上打屁股,然后在他恼羞成怒之前,俯身堵住他的嘴。   无知的人类,让你尝尝得罪大魔王的滋味。   “知道错了没有?”商四惩罚性地捏了捏他的腰,问。   陆知非微喘着气,氤氲着水汽的眼平静地看着他,“知道了,以后我一定尊、老、爱、幼。”   商四勾起嘴角,凑到他耳边,低沉磁性的声音带着轻笑和散发着寒意的威压,“错了,你是尊老,我才是爱幼。”   糟了。   陆知非往后躲了躲,伸手抵住商四的胸膛,诚恳地说:“我错了。”   商四没说话,抓住他的手温柔地放在嘴边亲吻。可他越是温柔,陆知非就越是觉得脊背发凉。看着商四深沉带笑的眼睛,他觉得自己会被吃掉。   然而心底深处的躁动也越来越强烈,他不由自主地被这样的商四吸引,在这样的矛盾中,逐渐深陷。   月色渐浓,衣衫渐落,香风拂面。   陆知非攀着商四的肩,咬着嘴唇抑制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呻吟。星影晃动间,他伸手拂去商四鬓角的汗水,满含依恋地蹭着他的脸颊。   这动作无疑极大地取悦了商四,身下的动作都不由轻柔起来,然而稍一放松,陆知非就一口咬在他耳朵上。   这可跟平日里的陆知非一点都不一样,爪子厉得很。   大魔王当然也不是平时的大魔王,但他怎么舍得真的把陆知非折腾惨了。两人只做了一次就停了下来,陆知非有些失神地趴在商四胸口,喘着气恢复体力。   商四拿起散落的外袍盖在陆知非身上,伸手招来茶壶,体贴地凑到他嘴边喂他喝水。陆知非很享受商四的服务,毕竟这位在平时可是个懒到煮鸡蛋都不肯煮的大爷。   大爷现在心情好,手掌在陆知非半裸的皮肤上游走,像是把玩着美玉,爱不释手。陆知非也没心情去管他,微微抬起头来,说:“要不我在家里替土地公设一个香案?如果我一直供奉他,或许就没事了?”   商四的手一顿,“在这个时候谈论一个老头子你觉得合适吗?”   “所以你要不要帮忙?”陆知非问。   “帮。”商四一口答应,随即奉上刚才做好的木盒子,“给你的,针线盒。”   商四既然答应要帮忙,陆知非和太白太黑便都不再担心。毕竟如果连商四都没有办法,那这世上恐怕也没人有这个能耐了。   其实陆知非也知道,商四那么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这几天嘴上不吭声,其实心里一直在思考应对的方法。   翌日,陆知非下午最后一节没有课,心里记挂着土地公的事情,于是就取消了留在学校做旗袍的打算,带着材料回书斋做。   书斋里,商四正在给太白太黑画肖像。人形的小胖子和肥嘟嘟的锦鲤各两张,寥寥几笔就把太白太黑勾勒得憨态可掬,水墨画法既有古意又很有意趣。   “你打算让太白太黑帮忙招揽生意?”陆知非凑过去看。   “用你们人类的说法,这叫适当的包装,吸引潜在顾客。虽然太白太黑跟我们在一起,但我可以把它们收集到的念力跟土地庙勾连,这样至少能保证那庙不会垮塌。”商四说。   垮塌?陆知非响起土地公说过的话,对啊,夏天到了,雷雨又要来了,如果没有念力护持,那座一个角已经探出悬崖的土地庙岌岌可危。   其实商四有更加一劳永逸的办法,比如去城里香火旺盛的庙里截走部分香火,直接转给土地公。虽然过程有些复杂,但这还难不倒商四。   但即使那些庙里供奉的神已经不在了,这样的行为,也等同于“偷窃”,那位土地公肯定不会同意。再小的神也是有自己的坚守的,如果没有人祭拜,他们宁愿悄无声息地消亡,也不会做这种张冠李戴的事情。   “给太白太黑开个微博,积累点人气,然后这周末我们再去一趟欢喜山,把画像贴在庙里,就算大功告成了。”商四放下笔,伸了个懒腰。   陆知非递过去一杯刚沏好的茶,问:“不能在附近找座庙,直接给土地公塑个神像吗?那样的话,多多少少也会有人来拜他的吧?”   商四却摇头,“每个土地公管辖的范围其实很小,城里有城隍在管,还轮不到欢喜山的小小土地,擅自僭越对他没有好处。现在城里没有其他神了,所以他能插手这边的事,但直接塑金身,还是不行。”   陆知非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那么多讲究,于是也就歇了这个心思。   朋友圈里,土地公依旧勤勤恳恳地发着各种小贴士,做着他的知心好土地,然后不厌其烦地唠叨着请大家去欢喜山还愿。   太白太黑倒是很开心,每天都要指着自己的微博头像问商四和陆知非八百遍,“这个是我吗?是我吗?是我吗?”   只要随便哪个人应上一句,他们就能捧着脸开心地美上半天。   然后,在陆知非再次跟着商四来到欢喜山的这天,太白太黑的粉丝数,已经打败了土地公积累了好几年的微信好友量。   土地公很郁卒,他看着那一连串的“转发这条锦鲤”,觉得自己受到了成吨的伤害。   太白太黑很开心,两个人拉着小手转圈圈,一边转圈一边唱歌,歌的名字叫《人人都爱太白太黑》。一眼看过去,两个小胖子身边好像开出了粉色和红色的小花,荡漾着春天的色彩。   “贰叁叁叁!”   “贰叁叁叁!”   那是他们在高歌自己的粉丝数。 第97章 土地公的朋友圈(八)   眼瞅着土地公的脸越来越黑,陆知非赶紧把两个小胖子装进篮子里,拎着他们一起去树林里采蘑菇和野果子。商四要帮忙拾掇土地庙,不能一起去,于是就给陆知非点了朱砂痣,再叫来小山妖们保驾护航。   太白太黑虽然拍着胸脯说陆陆由他们来保护,但商四不是很相信他们的短胳膊短腿。   一边走,陆知非一边跟太白太黑说着话,提到两个小胖子那天晚上在欢喜山庄的离奇失踪,两个小胖子自己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冥思苦想了半天,太白皱着眉头说:“有只大老鼠!”   太黑也想起来了,“大老鼠!啾啾啾!”   事情的真实经过就是,太白太黑因为宿醉而睡了个天昏地暗,然后又被抱着陆知非回来的商四从床上扔到了沙发上。两个小胖子迷迷糊糊醒过来,觉得肚子饿,就去厨房找吃的。   结果两只大老鼠也来厨房偷吃东西,正好看到料理台上摆着一个食盒,闻见里面传出来的香味,扛着食盒就走。   好不容易跑到了山庄外,两只老鼠喜滋滋地坐下来准备享用美食,结果打开来一看,看见两个捧着圆滚滚的肚子砸吧嘴的小胖子。   两只老鼠气急了,要跟小胖子决斗。   可是小胖子吃饱了,酒还没醒,打了个酒嗝,居然就打回了原形。两只老鼠看着两条吐泡泡的鱼面面相觑,鱼再肥,老鼠也不爱吃啊。   于是太白太黑就被嫌弃地丢在了旁边的草丛里,过了一会儿,爱吃鱼的孟小荃走过,就把他们捡了回去。   陆知非心想,果然是锦鲤,运气够好。这不,又在枯树洞里发现了一个大蘑菇。陆知非弯腰把蘑菇采下来放进篮子里,山妖们没有拦着,就证明它没毒。   山妖们很热心,对欢喜山也很熟悉,不过小半天光景,就领着陆知非采了一大篮。陆知非看了看篮里的数量,估摸着差不多可以煮一顿火锅了,于是决定打道回府。然而他刚想走,山妖们忽然簇拥过来,一个劲儿地推着他向前。   陆知非疑惑,但他知道山妖不会害自己,于是就顺从地跟着过去。拨开及膝的草和树上垂下的藤蔓,陆知非来到了一条隐秘的小路上,然后就在那里看到了正坐在地上休息的孟小荃。   “孟总?”陆知非诧异,太白太黑则开心地喊着“孟孟、孟孟”,开心地扑了过去。   孟小荃回过头来,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色体恤和黑短裙,黑色的眼线勾勒出冷艳细长的眼睛,利落的短发下面是一条黑色的蕾丝项圈,项圈上串着一颗玫瑰金的雨滴,泛着金属的冷意。   不得不说孟小荃长得很有迷惑性,瘦削的身材作着这种打扮,看起来就像是一位高挑的美女,毫无违和感。   “又来喝喜酒?”孟小荃很自然地跟他打招呼,而陆知非也对这种荒山野岭连续两次碰到女装帅哥的奇遇表示淡定。   “来找土地公的。你在这里做什么?”陆知非问。   孟小荃拿起旁边的高跟凉鞋晃了晃,“新鞋,硌脚。”   陆知非这才注意到他光着脚,比起普通男人来略显秀气的脚趾头上涂着黑色的指甲油。   “坐啊。”孟小荃手指拨弄着太白太黑,余光瞥见陆知非手里拎着的篮子,笑说:“人妻啊。”   陆知非大方地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下,闻言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而是有些好奇,“你还知道这个?”   “那是,我还经常去逛漫展,什么不知道?”孟小荃挑眉。   陆知非越看,越觉得孟小荃真是个够特立独行的人。堂堂大公司的总裁,喜欢在周末的时候躲在深山老林里。喜欢穿女装,喜欢逛漫展,嬉笑怒骂爱憎分明,活得像一首不羁的摇滚,又或许是一首慵懒魅惑的爵士?   但是陆知非看着孟小荃的眼睛,却总觉得那幽深的暗处藏着什么。   但随意打听别人的隐私不是陆知非的作风,他从篮子里拿出果子用随身携带的矿泉水洗过之后分给孟小荃,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不一会儿,几个山妖忽然跑到他们跟前来,献宝似地把一个东西塞在孟小荃手里。那是一枚黑珍珠耳钉,孟小荃看见它,眸子里有一瞬间的失神。像是被唤醒了什么记忆,强行被拖进了回忆里。   陆知非看他神色有些不对,问:“这是你掉的?”   “是啊。”孟小荃回过神,而后忽然叹了口气,往后倒在草地上。他张开手透过树冠的缝隙看着天,“这是我第一次来欢喜山的时候掉的,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了,没想到今天又被找了回来。”   意外丢失的东西,以为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东西,却在某天突然出现在面前。好比小时候滚落在床底的彩色玻璃珠,被扔在垃圾桶里的可爱零钱包,和藏在某个盒子里却因为搬家而丢失的樱花发卡。   孟小荃的目光再度看向那枚珍珠耳钉,把它放到阳光下眯着眼去看,银质的针尖上还有些许残留的血迹。   那是孟小荃的血,在觉得自己会被困死在山上的时候,孟小荃决定最后一次放飞自我。他独自坐在无人的山林里,从背包隐秘的夹层中拿出了漂亮的裙子和口红,然后咬着牙用耳钉戳破了耳垂。   那一瞬间的痛很刺激,像是终于捅破了某种禁锢,在人生的逆旅中终于找回自我。   孟小荃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也像现在这样躺在一片舒适的草地上,看着蓝蓝的天空闭上眼,安静地等待死亡。   然后土地公就他妈的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   被土地公反复念叨的那两个小时里,孟小荃真心觉得还不如去死。他的内心是崩溃的,以至于在看到季宵的时候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礼仪和风度,他破口大骂着,然后又蹲在地上毫无形象地大哭。   有时候丢失并不意味着不幸,找回也不一定使人开心。   就好比陆知非的不问不代表不关心,而是一种礼貌和尊重。他不会在意为什么孟小荃总会在包包里藏那样的一套衣服,大抵,也不会去追根究底地问他为什么放弃求救。   孟小荃想,如果人人都跟他一样就好了。   “你出柜了吗?”孟小荃忽然问。   陆知非点点头,“跟家里和几个亲近的朋友说了。”   孟小荃看着陆知非微笑中带着平静的脸,一点都不觉得意外,“恭喜。”   “谢谢。”   这时,陆知非的手机响了,是商四叮嘱他早点回去。   孟小荃看着他眼中不自觉溢出来的柔情,心里也不由高兴了一点。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到的草屑,说:“你回去吧,我也该回公司了。”   “加班?”陆知非问。   “用季宵那个混蛋的话来说,老板是没有假期的。”孟小荃无奈地摊手。   随后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互相加了微信好友,然后各自离开。陆知非回到土地庙的时候,商四已经把事情都搞定了。   于是陆知非就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火锅底料和各种食材,大家在距离土地庙不远处的空地上,围成一圈吃火锅、烤肉。土地公不是佛祖那一派的,涮肉涮得风生水起,时而再嘬几口陆知非给他倒的烧酒,蓄着白胡子的脸上一派和乐。   商四下筷如有神,半道劫走他一块五花肉,说:“要喝酒自己倒去,他只能给我倒。”   土地公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小气。”   “就是就是!小气鬼!”太白太黑举双手双脚赞同。   商四也不恼,夹起一块肉放进碗里,说:“我的。”   把碗放到陆知非手中,然后把陆知非往怀里一揽,说:“还是我的。”   再眉梢一挑,嘴角露出坏笑,“能奈我何?”   “嘤!”太白太黑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化悲愤为食欲,吃了个撑。   午饭后,因为陆知非还有事,所以一行人就辞别土地公,回到了书斋。其后的两天风平浪静,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土地庙的情况并没有得到如期的改善。   商四对此很不理解,太白太黑作为锦鲤,明明很受欢迎,也为土地公拉了很多人气。而他们作为念力的中转站,可以使大家不必赶到欢喜山,也能将一部分念力送到土地公的手里。   然而事实偏偏不尽人意,太白太黑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太白太黑就更加不能理解了,抱着陆知非的手眼泪汪汪,“陆陆,为什么嘛?为什么嘛?”   陆知非也觉得很奇怪,一边安抚着他们,一边去微博上翻看了评论。半个小时后,他无奈地揉了揉太白太黑的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太白太黑是人气很旺,很多人过来拜锦鲤转运,但是在转发评论的那些人当中,虽然很多人嚷嚷着什么“玄学、玄学”的,可有几个人真的相信呢?   答案是令人失望的。   大多数人只是心存侥幸,或者单纯地凑热闹,而且太白太黑太可爱了,大家会被他们萌得嗷嗷叫,但要说虔诚地许愿?   扪心自问,陆知非觉得在不了解真相的前提下,自己也不会这样做。   那么太白太黑微博里挂着的土地公的微信公众号,去点的人就更少了。   太白太黑听闻自己居然败在了自己的可爱上,顿时悲从中来,“太白(太黑)也不想这么可爱的嘛!”   然后两人又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歪头卖着萌,问陆知非:“陆陆、陆陆,太白(太黑)真的有那么可爱吗?”   商四恰好路过,一把将两个小胖子从陆知非身上撕下来,“心机小胖子!”   居然哄骗圆圆夸他们可爱,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于是两个小胖子被商四按在腿上打屁股,嘤嘤嘤地求饶,然而大魔王不为所动。   “嘤,孟孟!”太白太黑忽然惊呼。   “不要以为转移话题我就会放过你们。”商四说着,旁边的陆知非却也惊讶了一声,“真的是孟小荃。”   商四这才将信将疑地转头,就见客厅的电视里,正在播放财经新闻。内容大抵是政府公开招标的某个大项目圆满结束,然后又对这个项目做了详细的介绍。获得招标的正是孟小荃的公司,所以他也出镜了。   新闻里的孟小荃,跟陆知非和商四认识的孟小荃完全不一样。他穿着得体的西装,系着领带,有些过长的头发也用发膜很好地往后梳着,脸上的笑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举止优雅大方,妥妥的精英模样。   “孟小荃,你们认识他?”小乔端着咖啡走过来。   “你认识?”商四反问。   小乔在沙发上坐下,揉了揉肩膀,说:“财经杂志的常客,怎么不认识。”说着,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而且这人够狠,很对我的胃口。”   “狠?孟孟吗?”太白太黑歪着脑袋,很不理解这个字。   小乔说:“你们上网一搜就有。孟小荃这个人,说来也很奇怪,上大学的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忽然退学了,过了几个月就直接进他爸的公司里工作。到现在差不多十年,孟氏高层被他换掉大半,就连他爸都被迫退居二线。但孟小荃这个人偏偏是个商业奇才,孟氏在他手里越做越大,所以也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什么。”   不为人知的癖好、突然中止的学业、冷酷无情的手段,如此种种最终被汇聚到那个时常独自待在山里的孟小荃身上,让陆知非愈发在意起来。   当然,他并不在意外界对他的任何评价,因为他还记得在那个天坑里,孟小荃递过名片跟他说“交个朋友”的样子。   那个样子很真实,也很真诚。 第98章 土地公的朋友圈(九)   “对了,下个月就是期末考试。有件事我想跟你们商量。”   从孟小荃讨论到当今的经济形势,书斋里的闲谈一如既往地范围宽广。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喝着咖啡的小乔,神色却忽然变得郑重起来,说出了上面那句话。   可是商量?小乔可不是喜欢跟别人商量的人,他通常都不太在意别人的意见。   商四觉得新鲜,“商量什么?”   小乔说:“我要跳级,学校里教的东西本来对我就没什么难度和用处,按部就班地读下去太浪费时间。”   跳级?商四和陆知非对视一眼,惊讶倒不至于,只是觉得很突然。凭小乔的能力,期末考试逆袭第一不是难事,跳级也不是难事。他是觉得念高中太无聊太没有挑战性,所以不高兴念了?   陆知非听小乔的语气,又觉得不像。   商四慢条斯理地把两个小胖子拎到旁边,说:“你的理由没办法说服我,我不同意。”   小乔皱眉,“我不觉得在学校里浪费时间有任何的意义。”   商四摊手,“青春不用来挥霍,你想用来干嘛?”   “那只是你的生活方式。”小乔沉声。   “但很不幸的是你老师把你托付给我,你就得听我的。”商四说。   提到“老师”这两个字,小乔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又咽回去。他不甘心地看着商四,余光瞥见陆知非不解、以及包含着关切的眼神,终于放弃了这次谈话,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知非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旁的商四幽幽地叹了口气,抱着抱枕躺在沙发上,说:“他是不是到叛逆期了?”   陆知非说:“小乔如果有叛逆期,那你离更年期也不远了。”   商四抬起头:“你说什么?”   陆知非一脸淡定,“我什么都没说。”   “别装了我什么都听到了。”商四大长腿一勾,把陆知非撂倒在沙发上,然后整个人像只大猫一样压上去,蹭着他,“你这样真是太伤我的心了,圆圆。”   “你不是说你老了吗?”陆知非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根大型的逗猫棒。   “是是是,我老了,哪比得上我家圆圆小宝贝儿水灵?”商四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轻笑着凑在他耳边低语,“你说对不对?”   这下,可不知道是谁逗谁了。   陆知非很快又陷入大魔王的魔爪,而不小心把手机落在沙发上回来拿手机的小乔,默默地从沙发后面走过,瞥着商四,说:“不要脸。”   商四坐起来,要冲过去打他。然而陆知非一句话就把他拉了回来,“孟小荃约我喝咖啡。”   商四回头,“什么???”   陆知非晃了晃手机,微笑,“他约我喝咖啡。”   孟小荃约的咖啡,陆知非是一定要喝的。旗袍正好也做好了,送过去后顺道去赴孟小荃的约。   但是陆知非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推开一家执事咖啡馆的门。悦耳的风铃声回荡,穿着燕尾服、戴着白手套的俊美青年面带微笑地站在门口,用最得体的礼仪,为您献上最诚挚的欢迎。   “欢迎回来,主人。”   陆知非愣了愣,然后沉默而镇定地跟着他进去,心里默默地想:没有答应让商四一起跟来,实在是明智。   咖啡馆装修得很有古典气息,一台白色施坦威放在视线交汇的地方,年轻帅气的执事坐在钢琴前为一个面带激动的女客人舞动的十指,音乐响起时,他的嘴角也微微上扬,露出让人心醉神迷的微笑。   孟小荃坐在角落里朝陆知非挥手,陆知非走过去的时候,能感觉到周围不断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这家店里的男客可不多,而孟小荃也不出意外地穿着女装。今天他很难得地戴了假发,长头发的样子更让人难以窥破他的真实性别。   孟小荃好整以暇地看着陆知非落座,嘴角戴着揶揄的笑,说:“亏你真敢走进来。”   陆知非接过刚才那个执事递过来的菜单,一边翻看一边说:“其实在门口的时候我还是犹豫了一下的,不过后来一想,偶尔体验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说着,陆知非顿了顿,竖起菜单挡在一边,眨眨眼,“但是你可别告诉商四。”   孟小荃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可没想到陆知非还有这么有趣的一面。等笑过了,他挥挥手让那个执事走开,问:“不问问我为什么要约你在这儿见面?”   “为什么?”陆知非顺势接话。   “这是我开的店,所以绝对不会有任何记者混进来拍到不必要的照片。”   孟小荃的这句话,更多的是对陆知非的解释。他并非希望别人去迎合他的癖好,只是在这里见面更加方便。   毕竟孟小荃,也算个公众人物。   陆知非当然不会介意,跟妖怪们混久了之后,他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直线上升。孟小荃就是喜欢陆知非的这股子淡定,所以才想着约他出来聊天。   助理太能干的结果就是老板对于翘班的执念越来越强,有一次搞个合并案,孟小荃没日没夜地加了三个月的班,国内国外来回跑,搞定之后发现第二天居然又是周一。   他甚至想过要去拉公司的电闸。   但是被季宵发现了。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孟小荃今天又是翘班出来的,本月第一次成功翘班,值得庆贺。于是陆知非就陪着他一起喝咖啡吃垃圾食品,两人明明相差着好几岁,可交流完全无障碍。   孟小荃有一半的时候都在吐槽季宵那个控制狂,然后跟陆知非打赌,不出一个小时季宵肯定会找到这儿来。   他觉得这都是季宵的阴谋,因为开这家店就是他的主意。包括让他去逛漫展,也是季宵的主意,否则堂堂孟大总裁哪有时间关注这个?   陆知非听着他根本不像抱怨的抱怨,猜道:“他让你穿着女装去的?”   “是啊,展览馆里那么多人,我刚开始还以为他是要报复我压榨劳力,结果到那儿一看。我就算穿得再奇葩,也一点都不惹眼。排队入场的时候,隔壁队伍里站了三个穿洋装的男生,还打着小洋伞,搁那儿十五分钟,咔咔咔自拍了大概有五百张。”   孟大总裁自叹不如,尤其是在听到周围一大群人在兴奋喊着“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后,觉得自己已经被时代的浪潮拍死在沙滩上。   上厕所的时候更是如此,一群可爱的姑娘排排站,从裙子下掏出那家伙,兴致好了还能比一下大小。   他记得那会儿,他很好奇地问被夹在中间位置的季宵,“这位先生请问你有什么感想?”   季宵淡定地看过来,说:“回去记得帮我涨工资。”   有些回忆总是那么鲜活,无论过去多久,想起来时还能让人莞尔一笑。   陆知非看着孟小荃眼底泛出的柔和,说:“看来季助理对你很好。”   “是挺好的。”孟小荃说着,目光看向那台施坦威。琴凳上又换了新的人,悠扬的音符就像璀璨的星光将他环绕,而那一个个陶醉享受着的人,沉浸在绯色的绮梦里不愿醒来。   是啊,他知道季宵对他很好,好得孟小荃都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喜欢自己?   然而季宵是那样一个完美到让人嫉妒的男人,他可以轻易地让一个人对他产生好感。而且,他虽然是个控制狂,但确实是个好人,上次秘书室的小姑娘来了例假不舒服,他还准确地判断出了真实情况,然后放了她半天假。   孟小荃为此苦恼着,他甚至有的时候希望季宵对别人能稍微冷酷一些,这样就能显出自己的特别来。   但他有时候又希望永远这么维持原状就好,毕竟他是一个赌徒,习惯于把桌上所有的筹码都押上。季宵不一样,他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没必要陪着一起疯。   孟小荃又想抽烟了,可摸到烟盒才想起来陆知非坐在对面,于是又放了下来。   陆知非看得出来孟小荃似乎有事情想跟他商谈,或者说,是倾诉。然而这么半天,孟小荃也没开口,可见他有些犹豫。   陆知非不由想起欢喜山上的孟小荃来,他让商四问过山妖,山妖说孟小荃几乎每隔半个月就会来一次山里,看看土地公,巡视一下山庄,然后就独自一人窝在那个天坑里喝喝酒。   是什么原因让他总是像避世一样孤身一人躲在妖怪横行的欢喜山上?是因为他不为人知的癖好?   陆知非不禁又想起关于孟小荃的传闻,或许,那双细长的漂亮的眼睛里藏着的黑暗,比他想像得要深。   两人一时无话,而季宵却很快地到了。陆知非看了看时间,从他坐下到现在不过四十五分钟,看来孟小荃说的一点都没错。   这是陆知非头一次见到季宵,两人礼貌地寒暄了一下,并没有深谈。季宵有些无奈地看着孟小荃,说:“孟总,差不多该回去开会了。”   “你替我开不就好了。”孟小荃懒洋洋地用手支着下巴,说。   “你是老板,我只是你的助理。”季宵镇定地驳回。   孟小荃还是不想动,开个例会而已,每个月都开,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每个部门的人要讲什么,毫无新意。他到场,也就是做个样子罢了,于是他灵机一动,“那你就做一个下午的代理老板,我批准的。”   “好。”出乎孟小荃的意料,季宵答应得爽快。   然而孟小荃还是被季宵拉了起来,正要说话,就见他嘴角微微勾起,说:“现在我是老板,我命令你现在跟我回去开、会。”   孟小荃此时才深刻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陆知非则认为这应该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第99章 土地公的朋友圈(十)   孟小荃被季宵拎走了,陆知非却不敢叫商四来接他,于是只好自己打车回去。回去的路上,陆知非还想着孟小荃可能没说出口的话,手停留在孟小荃的微信头像上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点下去。   那个微信头像是画着妆的孟小荃,嘴角带着点撩人的魅惑,是个绝对私人的号。   想了想,大概因为陆知非自己很清楚孤独是什么滋味,所以碰到这样的情况,总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   不过陆知非很快又释怀了,他们是朋友,以后多聚聚就好了,顺其自然。   陆知非的手指从孟小荃的微信头像上移开,土地公的消息却像是掐着点儿似地来了。   土地公:你朋友向我许愿说要增高,说句真心话,市面上哪款增高鞋垫质量比较好的,你帮我送一打给他,让他不要再来烦我了。   鹿不知:你跟他说下辈子一定让他长高就好了。   土地公:那你去问问星君,提不提供这个服务。   陆知非沉默了一会儿,他觉得如果自己真的去问星君,星君能把好不容易才又扎起来的马尾小揪揪甩他脸上。   鹿不知:马晏晏十天里有九天半都在哀嚎自己的身高,不用在意。倒是庙里的事,太白太黑没起到什么作用,但商四还在想办法,不用担心。   土地公:其实不用那么费心。   土地公:生老病死本来就是常态,正如春去秋来,日升月落,都是自然至理。如果人类不需要我了,我还强行留在这个世界上,不反而违反这个理了吗?而且,我们应该为此感到开心才是啊,你们不再需要求神拜佛来寻求内心的安慰,说明你们的内心已经足够坚强,你们可以自己去面对各种各样的情况,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灵身上。   陆知非看着土地公发来的消息,一时有些怔愣,没想到那个看起来不怎么着调的小老头,还能说出这番话来。   土地公:信仰这个东西,本来就是不定的。以前有人信奉观音大士,也有人信奉财神爷,这个神那个神,五花八门。现在呢,神都死了你们就没有信仰了吗?肯定不对,因为信仰不是神给你们的,而是你们自己创造的。为了国家、为了生存,或者为了自己的理想,有的时候你自身的人生准则就是你的信仰,好比欢喜山附近村子里的刘老头,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能在喝酒的时候配口回锅肉吃,为了这口酒、这口回锅肉,他辛苦了大半辈子,临了在病床上还念叨着,让儿子儿媳端到床上来吃了最后一顿,才满意地闭了眼。   土地公:而且啊,其他的神都死了,就我一个还活着,已经很厉害啦。不管还能存在多久,只要还活着,每天一睁开眼睛,发现又是崭新的一天,就已经足够令人惊喜了,不是吗?   陆知非看着这一行行字,手指点在输入法上,迟迟没能打出一句完整的话。土地公已经想得这么通透了,再说什么,好像都是多余的。   只要多活一天,就已经足够惊喜……了吗?陆知非不由看向车窗外,夏日的街头,高大的梧桐穿着盛夏的新装,投下一片阴凉。斑驳的碎光和树影交织着在车窗上掠过,和煦的风吹过他的脸,带来夏日的清新。   被打理得很干净的花坛里,一棵小小的不知道什么品种的幼苗从花坛的缝隙里悄悄地探出头来,在钢铁的丛林里顽强地生长着。一个拿着水枪的孩子蹲在花坛边,正乐呵呵地用水枪给它浇水。   孩子的眼神里充满着好奇,他一定在猜——这棵幼苗最后会长出西瓜吗?还是能长出葫芦呢?   陆知非带着微笑收回目光,再看向手机屏幕时,却看到这么一句。   土地公:以上,都是老土地说的。   土地公:我只是一只麻雀,可说不出这样的话。   鹿不知:你不用那么诚实也可以的。   土地公:土地公从不骗人。   陆知非莞尔,随即又忽然好奇起来,问道:那你的信仰呢?   那边很久都没有回话,就在陆知非以为他又去忙着招揽生意的时候,土地公的回复又来了。   土地公:我以前是只麻雀的时候,就想着吃饱肚子。后来成了土地公,就想守护老土地留下来的东西。干了那么多年,我也知道自己不适合干这一行,尽人事听天命吧。   他还记得以前老土地在的时候,总是抚摸着他的羽毛跟他说:“万事不要强求,顺应自然就好。平凡的小神仙有平凡小神仙的活法,小庙不住大佛,来得人多了也不好,管不过来啊。”   老土地大部分时候都乐呵呵的,偶尔顽皮起来还像个老小孩儿,抱着麻雀开玩笑说,“我这土地庙就跟你一样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土地公:差点忘了,这次找你是有个事儿请你们帮忙。我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了,想不出法子也没关系,但之前有人在我这儿许过一个愿,我却一直没有办法达成。那是我的老顾客了,从前也诚心来还过愿,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帮他把这个愿望实现。   鹿不知:什么愿望?   土地公:有关于孟小荃的愿望。   孟小荃?陆知非诧异了一下,随即问:他怎么了?   土地公:是她。   鹿不知:她???   土地公:对,是她。   陆知非愣住,他?她?   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土地公是什么意思。孟小荃的心结不在于他喜欢穿女装,而在于他对于自己本身性别的认知,存在根本性的问题。   如果他只是喜欢穿女装而已,以他率性而为的性子,对他的生活不会造成那么大的影响。这样一想,孟小荃为什么会中途退学,为什么总是躲在欢喜山上,似乎也有了很好的解释。   是少年时期的孟小荃勇于向家里反抗,所以得到了某种无情的对待?   还是说他隐藏多年的秘密被窥破,最终造成了某种不可挽回的局面?   土地公:我看你好像跟孟小荃处得挺好的,可以跟她多说说话,她应该会很开心的。   鹿不知:愿望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土地公:他希望孟小荃能真正开心起来。   鹿不知:这个他是不是季宵?   土地公有些诧异,发送消息道:季宵你也认识了?   鹿不知:刚刚见过一面。   土地公:哦,那我把他的微信号推送给你,你待会儿自己找他聊一聊哦。   鹿不知:那你呢?   土地公:拯救世界[藏狐.jpg]   陆知非看着那张自带嘲讽的沈藏的脸,猜想土地公一定是从商四那里复制的表情包。除了书斋的人,其他人用的藏狐表情包都跟沈藏长得不一样。   虽然其他人觉得那些嘲讽脸完全没有什么差别。   陆知非想着现在季宵和孟小荃正在开会,于是就先发送了好友申请,等到了晚上再说。但是当他回到书斋的时候,拿起手机一看,好友申请已经通过了,季宵的一句问好孤零零地挂在上面。   纯情小助理:你好。   陆知非看着那个名字,遥想着季宵的男神模样,一时间没能从冲击中回过神来。很快季宵又发了信息过来。   纯情小助理:确实是我,名字是上次跟她打赌打输了,改的。   鹿不知:挺适合你。   纯情小助理:多谢夸奖。   鹿不知:土地公把孟总的事跟我说了,所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那边的季宵却很久都没有再回话,直到陆知非准备去厨房做完饭了,才又收到他的信息。   纯情小助理:抱歉,刚才她看到我在开会的时候微信聊天,火冒三丈,把我手机没收了。不过我的手机有指纹锁,她没打开来看。   陆知非不由停下从冰箱里拿出食材的动作,靠在料理台上回复道:你把她抓回去开会,自己却在开会的时候开小差,她当然火冒三丈。   纯情小助理:所以阁下有何高见?   鹿不知:[链接]给她买这个裙子吧,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个独立设计师的作品,夏季新款。她身材高挑,皮肤又白,正合适。   在办公室里难得摸一次鱼的季宵点进那个链接,看到那件以“星夜”为主题的黑色露背裙,满意地勾起了嘴角。   这个帮手,找得很准确。   而孟小荃暗搓搓地把办公室的门打开一条缝儿,看到季宵不知道又在跟哪个人聊天,脸上还带着那种笑容,怒火烧到了天灵盖。   但是在公司里,孟小荃还是那个精英boss孟小荃,于是她整了整领带走过去,屈指敲了敲季宵的办公桌,笑眯眯地问:“这位助理先生,你的报表都做完了吗?”   另一边,商四也有点吃味。   他家的圆圆,不知道在跟哪个妖艳贱货聊天,竟然连晚饭都顾不上做了,可是他身上还穿着商四特地给他网购的围裙呢!   商四幽幽地飘进去,打开冰箱拿了罐酸奶,说:“我饿了。”   陆知非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那就喝酸奶。”   说完,陆知非又低头看手机去了。商四不信邪,凑过去一看——好啊,纯情小助理。   果然是个妖艳贱货。 第100章 土地公的朋友圈(十一)   在往常的饭菜上加一盘炸猪排和一碗鸡蛋羹,又让他抱着亲了一通,陆知非总算把某个大醋桶给哄好了。   商四满意了,捧着装鸡蛋羹的瓷碗盘腿坐在沙发上,听陆知非说了孟小荃和季宵的事情,说:“所以,季宵想让你帮什么?”   “具体要做什么,他也没说。我觉得该试过的他都已经试了,让孟小荃开执事咖啡馆,带她去看漫展,一直陪在她身边让她能更自由地做自己。孟小荃现在看起来是过得很潇洒,可如果她真的像表面上那么开心,为什么还要一个人去欢喜山?”   商四舀了一大口爽滑嫩口的鸡蛋羹塞在嘴里,说:“那就说明她还被困在欢喜山的迷阵里,一直没走出去。就像小乔一样。”   囿于往事,难以忘记。   孟小荃的时间跟其他人一样,在不断地往前走着,可是她抬眼望出去的时候,看到的仿佛还是那天在欢喜山上看见的迷雾。   她好像被困在了这里,不管是往左走,还是往右走,都逃脱不了迷雾的笼罩范围。她试图从里面走出来,于是一次次地回到那里,回到那个转折点。   空无一人的欢喜山,入了夜,就显得尤为可怖。   孟小荃有时会害怕地在山上狂奔,好像后头有什么猛兽在追着她。直到有一天她坠入了那个天坑,躺在那一大片“芦苇”里的时候,她抬头看着静谧的夜空里繁星闪烁,忽然觉得呆在这里也不错。   这里不会有任何人来烦她,那些憎恶她的、害怕她的,亦或是那些令人烦躁的声音,都听不见。   不会像现在这样。   聒噪。   “你说完了?说完了就回去。”孟小荃冷脸从沙发上站起来,扫了一眼旁边已经呆掉的保姆,“下次不要随便什么人都放进来。”   “是,先生。”保姆忙不迭应下,坐在沙发对面的端庄妇人却皱起了眉,“我是你妈,能是外人吗?连你身边的助理都能随便进出你的房子,为什么我不能进来?”   “你如果每次来都要讲同样的话,那大可不必。”   “我只是担心你。”妇人脸上的神色软和下来,“都十多年了,我跟你爸也不想再跟当年一样逼你。现在他在家里养养花弄弄草,脾气也改好了不少,你终归是我们的孩子,我们都希望你过得好。可你现在这样……那么……也不是个办法啊。”   “我怎么了?不伦不类?”孟小荃语含讥讽。   妇人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片刻才说:“你以前不是总以为自己是个女孩儿吗?可你现在这脾气,哪里又像个女孩子?”   “谁说女孩子就一定要柔柔弱弱、懂事听话了?哪条法律规定的我怎么不知道?我穿得了高跟鞋也能打得了人,碍着谁了?”   见孟小荃动怒了,妇人连忙安抚,“妈也不跟你说这个了,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你如果真的想……想做一个女孩子,也可以,国外有些医疗机构我们打听过了,都可以做手术。你回来之后编个谎,至少能堂堂正正地出去,以后结婚也……”   “我现在就不堂堂正正了?”孟小荃反问。   “我哪儿有这个意思,难道我是在害你吗?!”妇人也生气了,“我们都已经做出这么大的让步了,你还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想怎么样?”   孟小荃利落反问:“我如果去做手术,那公司呢?”   “公司当然有你爸管,你不用操心。等做完手术回来,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该……”   孟小荃气笑了,满含着嘲讽和凉意的笑声就像针一样扎在妇人心上,让她刚提起的气一下子就都泄了。她哪里还不明白,这儿子从头到尾就是在听戏。   “你……”妇人你了半天,都没说出下文来。说到底她自恃涵养,完全做不来像孟小荃那样肆无忌惮。   孟小荃却无心再跟她多说一句话,冷声让季宵送客,就转身进了卧室。   季宵把人送到门口,余光瞥见孟小荃重重摔上的房门,看向妇人的脸上多了一丝笑意,“夫人,孟总就这个脾气,你不要生气。”   妇人哪想跟个助理说什么,虽然她怀疑季宵跟孟小荃之间有猫腻,但总也没抓住什么把柄。她此刻心很乱,有点难过,还有很多气,只想早点离开这里。   然而她刚转身,季宵的声音就从背后传来,“夫人,其实我觉得你刚才的那个提议很好。我正好挺稀罕孟总的,等她做完手术,我就光明正大地跟她结婚。到时候公司的事情就都由我来处理好了,你们还去弄弄花弄弄草,颐养天年。”   “无耻!”妇人搜肠刮肚都没找出什么更难听的词来,于是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季宵等她走了,眸中的笑意迅速冷了下来。   回头看着紧闭的房门,季宵的眼里又泛出心疼来。走到门前站定,季宵敲了敲门,“孟总?”   房间里没有人回话,季宵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回答。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慌袭上心头,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下就把房门踹开。   “砰!”房门大开,一瞬间带起的气流和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的冷风冲撞在一起,将米白色的落地窗帘掀起,搅乱了月色。   孟小荃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把明晃晃的剪刀。剪刀的刀尖泛着金属的冷光,一瞬间让季宵的心像掉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季宵一个箭步冲过去,徒手抓住了那把剪刀,快得让孟小荃惊讶不已。一双漂亮的细长的眼睛,就这样睁得大大的,她愣愣地看着紧张的季宵,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笑得不能自已,肆无忌惮、风流畅快,一举一动都勾着季宵的魂。   “我只是嫌刘海长了,想自己剪一下而已,你不会以为我要拿把剪刀自杀吧?”孟小荃笑问。   季宵一颗紧绷的心刹那间就放松下来,不过他还是把剪刀从孟小荃手里拿走了,“我给你剪吧。”   “你行吗?”孟小荃挑眉。   “孟总,不要问男人你行不行这种问题。”季宵友情提醒。   孟小荃撇撇嘴,不予置评。末了,又忍不住叮嘱了一句,“剪好看点,不然明天我给全公司发邮件说你不行。”   孟小荃的威胁总是这样,听着凶狠。   季宵叹口气表示无奈,扳过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然后拿着剪刀认真地在她额前比划了一下。   “闭眼。”或许是月夜的关系,季宵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但冷得很好听。就像窗外的月光一样,只要用心感受,就能体会到其中的温柔。   孟小荃闭上了眼,世界却好像变得更加精彩。   剪刀卡嚓卡嚓剪断头发的声音,风吹起帘子的声音,还有她的心跳声,他的呼吸声,都在耳边响起。   看不见便意味着未知,和危险,可孟小荃的心里唯独没有害怕。   她能感觉季宵的手时而拂过她的睫毛,温暖的手指触摸着她的皮肤,在他的身上,她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厌恶。   其实孟小荃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所有的痛苦和纠结大抵都来源于青春期的自我挣扎,和那种孤立无援的绝望。   就像整个人泡在冷水里,惶恐、窒息,看着水面上隐隐透出来的光,既渴望又害怕,然后在盲目寻求归属感的路途中,一次又一次被海藻缠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气氛愈发的温馨宁静的时候,孟小荃忽然打破了沉默,说:“我不会去做那个手术,我不需要靠医疗手段来改变自己。”   孟小荃从小到大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坚持的一点,就是她觉得自己很正常。她从不自我厌恶,因为如果连自己都厌恶自己,世界就崩盘了。   其实换个说法,那大概是因为她相当自恋吧。自恋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孟小荃想。   季宵的手顿了顿,然后一边继续给她修剪着刘海,一边说道:“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至少我不用担心逮个人还得逮到国外去。”   “你趁这个机会自己出去创业,难道不好吗?”孟小荃闭着眼睛问。   “这可不行,我的志向是吃软饭。”季宵的声音带着笑,“不如孟总给个机会?”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小荃的手蓦然握紧,下意识就想睁眼,可最后又犹豫了。   “剪好了。”季宵的声音随即在她耳边响起,刚才的话,好像就都随风散了。   孟小荃不知道心里是失落呢,还是庆幸呢,睁开眼睛往镜子里一瞧,整个人都顿住。过了半分钟,她伸手想去拿剪刀,一看剪刀不在,抄起化妆水的瓶子,看向季宵,“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季宵摸摸鼻子,“这里空气比较清新。”   “我有种让你整个人都变通透的法子,就是帮你的脑袋开瓢,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试试?”孟小荃气死,“老子信了你的邪,你给我剪的是什么玩意儿?狗啃的榴莲吗?!”   季宵摊手,“人无完人。”   “完你妹!”   孟小荃的怒火,足足燃烧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一早,季宵来接她去理发店做头发,她还对他没个好脸色。   季宵习以为常,对理发师交代道:“下周公司里有周年庆典,给她弄个时尚一点的发型。”   孟小荃闭幕养神不说话,等到她睁眼看到自己的新发型,眉头微微皱了皱,但也没说什么。理发师给她的头发弄了些微卷的弧度,看起来更显年轻也更中性化了。   去公司的路上,孟小荃收到了来自土地公的信息。   土地公:我有个香客,仰慕你很久了,希望能见你一面,你要不要见?   孟大全:什么香客,不见。   土地公:不要一口气说死啊,我这位香客长得又高又帅,学历又高,年收入几百万,除了一刀切开来里面是黑的之外没有什么明显缺点,你真的不考虑考虑?   孟大全:我切开来还是五彩缤纷的呢。   土地公沉默了,他这个朋友,说话一向非常不羁。   土地公:人家暗恋你好几年,你见他一面,就算不喜欢,也可以当面拒绝啊。   孟大全:最近有周年庆典的事情呢,季宵非要搞什么化妆舞会,忙。   土地公:那你在庆典那天抽半个小时出来就好,怎么样?   孟大全:……   土地公:如果你答应的话,他会给我还愿的。   孟小荃目光盯着“还愿”这两个字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答应了。虽然她觉得这只是在浪费时间,对方即使暗恋她再久,知道她其实有性别认知障碍后,也会一时间难以接受吧。   不过孟小荃本来也没指望什么,让别人一直对她抱有幻想也不好,到时候好好拒绝就好了。   另一边,约到孟小荃的土地公又火速出现在一个微信群里。   土地公:圆满完成任务。   鹿不知:好,那天我跟商四一起去参加庆典。   纯情小助理:请柬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可爱:我觉得我们还需要一辆救护车。   土地公:救护车?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可爱:凭孟小荃的火爆脾气,看到你说的那个人竟然是自己的助理,我觉得她感动接受和提凳子追杀的可能性,五五开。不如你也穿个女装过去跟她告白好了,这样她或许会手下留情的。   鹿不知:很抱歉,作为被告白的那一方,你没有发言权。   纯情小助理:哦~   土地公:哦~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可爱:你们凑什么热闹!   鹿不知:[藏狐.jpg]   纯情小助理:总而言之,周五见。 第101章 土地公的朋友圈(十二)   周五下午,陆知非把自己的书留给马晏晏,悄悄地从阶梯教室的后门出去,溜掉了一节选修课。   现在正好是上课的时段,教学楼的走廊里都静悄悄的。陆知非去卫生间换了身衣服出来,帽子一扣,墨镜一戴,脚步飞快。   前面就是楼梯,但是有轻微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传来,于是陆知非果断右转,镇静地打开安全出口的门,迅速消失在走廊里。   然而偌大的校园就是一个巨大的战场,该怎么不掉一滴血地从教学楼走到校门口,这是个问题。   在教学楼底楼的角落里,陆知非抬手看了看时间。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天气晴朗,无风。   再过几分钟,动漫社和话剧社的社员们就会分别从这里走过,开始周五的活动。无论他们哪一波人先来,对于陆知非来说都是一个很好的掩护。   很好,话剧社的人来了,陆知非依旧镇定自若地从角落里走出去,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他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了学校的平面图,这是上一次搞活动的时候他在建筑系那里看见的,从他现在所在的教学楼到门口,足足隔了二十几分钟的路程。   原本商四说要开车到学校里来接他,学校里也不是不能开车,但一想到商四那辆骚包的哈雷,陆知非还是拒绝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还是被人认出来了。   “咦?那不是服设的系草吗?”   “就是那个人美花娇易推倒吗?在哪儿在哪儿呢?”   “咦?人呢?”   “你们确定那个是他吗……”   ……   陆知非知道自己穿成这样被发现是早晚的事情,但那个“人美花娇易推倒”是个什么鬼?在他不经意间又出来的新绰号吗?   所以说好好的美院为什么要跟隔壁电影学院争颜值上的高低?你们崇尚的灵与肉呢?   陆知非加快了步伐,锃亮的军靴踩在青砖铺成的小路上快步前进,没想到又碰到一个熟人。   童嘉树拿着篮球一脸惊讶地看着他,目光扫过陆知非脸上的墨镜,又看到了后面跟着跑的尾随者,立刻一句响亮的“马晏晏”脱口而出。   不愧是学霸童嘉树,脑子转得快得不要不要的。   陆知非快速跑过去了,后面的人一个个都迷茫了?刚刚那人难道不是陆知非?难道是她们看错了?   然而紧接着一个声音的响起,让她们都打消了这个疑虑,“骗人!马晏晏哪儿有那么高!”   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得老远,陆知非脚下一个趔趄,童嘉树投篮歪到了场外,而坐在教室里专心致志开小差的马晏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喷嚏声盖住了老教授像拔丝地瓜的糖浆一样要断不断的声音,也该住了其他同学玩手机、睡觉打呼的声音,老教授很恼火,“那个同学你站起来,回答我十分钟前提出的那个问题。”   马晏晏的脑袋当机了,十分钟前?十分钟前他在哪里?在干什么?   另一边,陆知非终于跑到了校门口,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最惹眼的商四。   商四也一眼就看到了他,充满现代艺术气息的大学校门口,一个穿着黑色军装的青年一路向他跑来。阳光毫不吝啬地洒满了他的周身,墨镜遮着白皙的脸庞装点几分冷酷,武装带勾勒着纤细的腰身,军靴包裹着劲瘦结实的小腿,青春的气息和军装的诱惑都扑面而来。   他在向自己跑来,这样的认知让商四全身的细胞都无比活跃。   陆知非一个箭步跨上哈雷,双手抓住商四的衣服,微喘着气,说:“走!”   商四含笑瞥了一眼后面跟出来的人,立刻发动机车,“坐稳了。”   哈雷载着两人呼啸而去,留下校门口一众人伸长了脖子,捶胸顿足。   “哎我光顾着看了照片都没拍呢!说好今晚要跟隔壁斗图的!”   “那人是谁啊?怎么又又又又把人劫走了!”   “那不是书斋老板么?今天穿这身……我的妈呀,白色长衫、斯文眼镜,配上那身高,我的妈呀要死人啊啊啊啊!”   “厉害了厉害了!”   “那眼镜上还有垂下来的细金链子,妈呀刚刚他看过来那一眼……卧槽卧槽卧槽……”   “黑色军装白色长衫,要说这不是情侣装打死我都不信!”   “他们肯定在搞对象!”   “报警!”   ……   隔壁电影学院的人遥遥看过来,脑子里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一个疑惑:搞艺术的,是不是都特别容易发疯?   与此同时,呼啸而去的远方,正在搞对象的两个人也不平静。   穿着军装的清秀青年,和穿着白色长衫的斯文男人组合,就像是从民国的老照片里穿越到了现代街头,原本就拉风的哈雷在这一刻炫酷得像是宇宙飞船。处处透着反差,处处挠人心肝。   陆知非第一次觉得,红灯是那么的漫长。   从他的角度看出去,商四眼镜上垂下来的细金链子还在晃啊晃,特意用发膜打理过的头发梳得很有范儿,总而言之,浑身上下都散发则一股斯文气。再加上他本身自带的霸气,中和在一起,体现出两个字——败类。   反正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但坏也坏得让人嗷嗷叫。   跟他比起来,特意戴了副墨镜的自己,简直纯良得像被拐卖来的不知道哪个大户人家的二少爷。   这一切,都是商四的阴谋。   从一开始在网上订好服装,到后来在床上趁陆知非迷迷糊糊地时候让他答应穿去化妆舞会,再到现在带着他招摇过市,看商四微微勾起的嘴角就知道,陆知非肯定他已经不知道暗暗盘算了多久了。   到了会场,陆知非和商四的组合倒不显得多扎眼。四周都是穿着奇装异服的人,他俩除了颜值拔高,论服装可不算出挑。   商四从袖子里抽出把折扇拿在手里,递了邀请函给门口的接待员。接待员看他们两个面生,却没有因此露出什么怠慢的神色。毕竟公司的周年庆典会邀请很多业内的合作伙伴来,哪一个都不是好得罪的。   两人顺利进场,但放眼望去没个认识的人,孟小荃和季宵也都不见踪影。陆知非拿出手机一看,才知道事情不妙。   土地公:季宵还在欢喜山呢。   鹿不知:不是说半个小时前就应该回来了吗?   土地公:那是你们低估了欢喜山这个地方,这里可是妖怪山,普通人类到这里,哪有那么好走的?   陆知非愣了愣,他几次出入都有商四护航,所以压根没有感觉到欢喜山有什么可怕的地方。而孟小荃买下了欢喜山的开发权,山上的妖怪都对他礼让几分,山妖们也护着他,所以也能自由来去。   但是季宵……   土地公:不过你们也别担心,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他的安全还是能保证的。只是时间上要慢一点。   鹿不知:好,我知道了,这里交给我。   陆知非放下手机,商四正好递过来一杯果汁,“出问题了?”   “季宵还在欢喜山,回来的时间可能会晚。”陆知非说着,目光扫过灯光打得略有些暗的会场,通向后台的门口,孟小荃的身影一闪而过。陆知非随即跟商四交换了一个眼神,“我去看看。”   此刻的孟小荃步履匆匆,她雷厉风行地安排着各项工作,眉头微蹙着,让跟在她身后的那一大帮子人都头皮发麻。   他们跟孟小荃共事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可这位老总心里在想什么,他们谁都摸不透。唯一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季宵,偏偏还请假了。   是的,老板跟前的大红人,如影随形的季大助理,已经请了连续三天的假了。安排舞会的事情原本是季宵在忙的,但他请假之后,这活儿就由孟小荃亲自接手了。   身为老板,孟小荃当然可以把工作派给别人,而不必这么忙活。但季宵对他的离去没有作丝毫解释的行为让孟小荃感到一丝烦闷,她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然而无论她怎么忙,季宵去了哪里、去做什么,这两个问题还是盘绕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别看她现在西装革履精英气场四溢的样子,其实她现在就想坐下来抖腿。季宵那个混蛋到底死哪里去了?才不过三天,为什么好像过了三年?   停下来仔细想想,这几年她好像真的没有跟季宵分开过哪怕一天。即使是在山上,季宵的短信也不会断,甚至……后来证明他每次都在山脚下守着。   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一个消息都不来。   “孟总?孟总?”秘书略显担忧的声音把孟小荃拉回现实,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走着走着停了下来。而其他人,都一脸奇怪加担忧地看着自己。   孟小荃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心里叹了口气,有些烦躁地让人都散了。恰在这时她看到了远远走来的陆知非,脸上才露出笑意来,“你来了。”   两人避过喧闹的人群,去一边的露台说话。   陆知非看着她身上精致但保守的西装,问:“不去换一身?”   “我是主人,本来就不是来玩的,换什么?倒是你,今天这身很合适啊。”孟小荃笑着,随即神秘兮兮地凑过去,挑着眉问:“商四给你挑的吧?”   陆知非笑一笑算是默认了,然后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了季宵。   孟小荃一听季宵的名字就黑了脸,“还不知道他在哪儿呢。”   “今天是周年庆典,他不来参加吗?”陆知非问。   “谁知道。”孟小荃说着,忍不住又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点上。刺鼻的味道沁入肺腑,有些呛人,孟小荃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看袅娜的白色烟雾给晚霞中的落日也笼上一层薄纱,沉默了片刻,说:“这次好像真的搞大发了。”   陆知非不解,孟小荃就问:“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投资最具风险吗?”   陆知非摇头,虚心求教。   孟小荃掐灭了烟头,撑着下巴靠在栏杆上,说:“是谈恋爱啊,我发觉我好像真的喜欢上季宵了,而且是特别厉害的那种。你看过狗血八点档里那种为了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男主角的妖艳女配吗?我就是。”   陆知非:该说什么好呢,爸爸。   思考了一下,陆知非说:“其实现在观众的口味都变了,妖艳贱货比清纯小白花更受欢迎。”   孟小荃点头,“说得有理。”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告白吗?”   “你这个问题跨度有点大啊。”   孟小荃也拿不定主意,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就是把季宵推倒,这也比较符合她的行事作风,但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对了,你跟商四是怎么在一起的?”孟小荃问。   “我表白的,他不接受我,我就死皮赖脸地赖着。”陆知非回道。   孟小荃略感诧异,看着陆知非淡定地表情,觉得谈恋爱真的是件很神奇的事。陆知非又说:“套用羌羌姐的一句至理名言——连四爷都谈恋爱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火山大爆发,天上下刀子,都不能阻挡我追求真爱的脚步。”   “哈哈哈哈……”孟小荃被逗笑了。   “而且如果我当时不那么做的话,我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他了。”陆知非微笑,“所以我那时候什么都没考虑,只是想着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他的话,一定要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他,要很坚定地让他知道——我是认真的。”   “我没有在开玩笑。”   “你就是我的选择。”   话音落下,孟小荃忍不住又重新打量起陆知非来。这个比他小好几岁,跟他一见如故的人,真是可爱得发紧,如果不是他已经有了商四,孟小荃真想把他摁在怀里好好揉一顿。   他们书斋里的人都太有意思了,每个人都是鲜活的,每个人都很真实。   这让她的心里忽然也生出许多勇气。   去追求爱情的勇气,去直面自己的勇气,去更好地生活的勇气。   不一会儿,前头有人来找孟小荃,让他准备待会儿的现场致辞。于是两人分开来,孟小荃去做准备,陆知非回去找商四。   商四正坐在舞会会场的某个角落里,一手慵懒地搭在沙发背上,一手拿着酒杯,左右两侧都坐满了人,面前还站着两个。   都是女的。   全部是女的。   香气扑鼻,蝴蝶飞舞。   陆知非走过去,看到商四还在笑,于是礼貌地看向坐在他右手边的人,“你好,这位是我的男朋友。我现在有点话想跟他说,能不能请你往旁边挪一下,好让个位置给我?”   陆知非话音落下,四周噤声。   不那么镇定的,看着陆知非一脸惊讶。稍稍镇定点的,表情也有点僵硬。当然,也有看看商四,再看看陆知非,蓦地脸红起来的。   坐在商四身边的女人愣过之后,也赶紧让了开来。不光是她,整张沙发上瞬间只剩下商四一个人。陆知非大大方方地在他身边坐下,一抬头,看到无数双或直接或偷偷摸摸看过来的好奇目光,然后笑了一下。   角落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哇,这个长得也好帅啊……”   “嗷嗷嗷这么可爱的男孩子果然还是喜欢帅哥的!”   ……   陆知非随意听着,坐下来了,却不搭理商四。   商四靠过去,“吃醋了?”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陆知非反问。   “好嘛,我错了宝贝儿。”商四伸手揽住他,压低了声音跟他咬耳朵。眼镜上荡下的细金链子拂过陆知非的脸颊,呼出的热气里还带着微醺的酒气。   陆知非不动如山。   商四没办法,指了指另外一个角落,“你看那是谁?”   陆知非余光瞥过去,表情顿时有了一丝松动,“小乔?他怎么在这里?”   “我刚才就是忽然看到了他,所以找人打听呢,谁知道过来的都是女人?不过除了你,我可没碰过别人一根手指头。”商四适时表忠心。   陆知非不傻,商四解释过后,注意力就放到了小乔身上。小乔显然也已经看到了他们,可他既没走开,又不过来打招呼。   “你打听到什么了吗?”陆知非问。   商四没回答,等陆知非终于回过头来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他才带着点儿委屈申诉,“就不能再多吃一会儿醋?”   心塞。   “你皮痒吗?”陆知非问。   “我只是爱你啊。”商四轻笑着揽着他。   正好步入会场的孟小荃听到周围小声的议论,朝角落里看去,就见商四和陆知非两个腻歪在一起,扎眼。   眼睛里扎了一根金刚刺。   再仔细听听旁边人的议论,什么“风流大官人和正直小军爷”,就是流氓和被他诱拐的可爱多。   孟小荃上了台,会场里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很捧场地听他说话、鼓掌,一时间气氛热烈,倒没有什么人再去注意角落里的商四跟陆知非。   孟小荃是个很识趣的老板,知道员工现在估计只想着玩和抽奖,于是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就让主持人上台来继续互动。   孟小荃下台的时候,陆知非又看了看微信消息,季宵还在欢喜山上。然而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化妆舞会虽然持续的时间长,但如果季宵一直回不来,孟小荃在不知道实情的前提下,可能待不了多久就走了。   果然,过了差不多个把小时,孟小荃来信息说她要先回去,让陆知非和商四慢慢玩。原本孟小荃作为东道主是应该作陪的,不过刚才都见过了,这两人想来也不需要一个一千瓦的大灯泡。   鹿不知:那么早回去干什么?   孟大全:早点回去琢磨一下我的推倒大计啊。   可你想推倒的那位正在赶来推倒你的路上啊,陆知非忍俊不禁地想着,余光瞥见小乔正在跟几个男人讲话的小乔,忽然灵机一动。   鹿不知:先别走,我有个弟弟一直很想见见你。   孟大全:弟弟?好吧。   既然是陆知非的弟弟,孟小荃也没有推脱。于是十分钟后,小乔一脸懵逼地被商四逮住,拎到了孟小荃和陆知非的面前。   “这就是我弟弟,他是你的粉丝。”陆知非一脸关爱地揉了揉小乔的头,“你叫他小乔就好。”   小乔:你在说什么?   孟小荃看小乔长得唇红齿白,忍不住也上手摸了摸,“小乔啊,长得真可爱。”   小乔: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我……”小乔张张嘴,商四的眼神杀便立刻杀到:我家圆圆说你是弟弟你就是弟弟,我家圆圆让你可爱你就得可爱,不服憋着。   小乔的内心也是哔了狗了,怎么走到哪儿都有这对不要脸的秀恩爱。你们秀恩爱就秀好了,关我什么事!   这时,前面忽然传来起哄声,大家听起来都很开心地在说着什么,而人群里几个男人脸色微红,摆着手好像在推拒。   孟小荃可不希望自己举办的舞会出什么问题,于是便走过去,“怎么了?”   “孟总!”众人纷纷跟他问好,人事科的主管正好在旁边,便跟他交代了前因后果。   原来是公司里一帮妹子在哄几位男同事穿女装玩反串,她们也没有恶意,只是正好有公司里的姑娘穿了很帅气的男装过来,所以瞎起哄。   有的玩得大的、不甚在意的,说两句就答应了,还比提议人更起劲。但也有人脸皮薄,红着脸连连摆手不好意思。   “哎呀有什么关系啊,图个乐呵嘛。”   “况且今晚是化妆舞会,就是要穿跟平时不一样的衣服啊!”   “是啊是啊,你们不去我可去了啊!”   大家笑闹着,气氛还算轻松。不过总有人脸皮薄,对这种事情又有些抵触的,闹到最后恐怕不好收场。   孟小荃看着差不多了,便出声制止,“起什么哄,爱穿的穿,不爱穿的罚酒。”   听孟小荃这么说,大家也没有不乐意。去换衣服的换衣服,罚酒的罚酒,皆大欢喜。孟小荃正想走,旁边忽然有人提议,“孟总也去穿一个吧!”   那人眼神有点涣散,明显喝多了。周围的人却都没第一时间答话,孟小荃虽然长得好,平日里大家没少yy,可架不住她气场太强啊!就是那种看上去明明一副礼貌精英模样,可头发丝里都散发着“老子脾气不好那你有本事抽我啊”的气势。   然而大家你悄悄扫一眼,我再悄悄扫一眼——咦?老板没生气?   孟小荃挑着眉,确实没生气,不过那似笑非笑的样子着实让人发怂。但酒精使人无畏,刚刚那个出头鸟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还在旁边傻笑,随后财务部的扛把子,公司里少有的敢跟孟小荃对着干的女强人跟着起哄了一句,场面就有点一发不可收拾了。   大家难得看到孟小荃脾气那么好的时候,一个个的都笑开了花。孟小荃挑着眉,目光扫向财务部长,“我穿了你们可别后悔。”   “哟,孟总好大的口气。”财务部长是位御姐,踩得了恨天高驾驭得了姨妈红,“去给孟总拿更衣室里那条红裙子来!”   两人四目相对,火光呲啦呲啦地闪。   孟小荃是何许人也?怎么可能在这种事情上认输。拿了裙子就大步流星地往休息室走,潇洒自风,引得身后一群人为他欢呼。   陆知非看着她的背影,随即附耳跟商四说了几句话。   随后,会场里又平静了下来,只是平静之下,激动、兴奋在激流涌动。刚才的小插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无数双目光盯着会场的入口,无数声窃窃私语,都围绕着孟小荃这个名字。   是成?是败?   她是真的无所畏惧,还是破罐子破摔?   陆知非心里有一些紧张,但余光瞥见老神在在的商四,又安定下来。就像商四以前说过、做过的那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旁人终究都是故事外的过客。   他相信孟小荃的故事,一定会精彩万分。   “嘀嗒。”时针划过八点整,休息室的门被人推开。那双手的指尖还有点轻微的颤抖,但是当高跟鞋在地上踩出哒哒的声响,跟她的心跳逐渐同步,那些微的颤抖就被她抛在了脑后。   期待中的红裙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黑色的露背长裙。紧致的腰身勾勒着高挑的身材,利落的短发更添眉间一丝英气,长裙上缀着的白色珠片在灯光下反射着星辰般的光芒,但再璀璨的光,都及不上她眼中的神采。   她是孟小荃,独一无二的、不以性别论英雄的孟小荃。   热烈的欢呼,在屏息的惊讶过后爆发。大家一开始还不敢认呢,可左看右看,这都是他们家老板啊。   穿这身衣服可真是绝了!   而在现场一大堆嚷嚷着“要弯了弯了”的哀嚎声中,孟小荃的视线不期然地对上了匆忙从外头赶进来的季宵。   孟小荃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微微勾起嘴角,大步流星地朝季宵走过去。   她来到季宵面前,目光揶揄,“季助理来晚了啊。”   季宵歉意地点头,“抱歉。”   “既然这样,作为赔偿,”孟小荃伸出手,“不如跟我跳个舞吧。” 第102章 土地公的朋友圈(十三)   季宵看着面前的孟小荃,仿佛又回到了初次见面的时候。   他怔在一旁看着,沉闷得像脚下那座坚硬的山。而孟小荃像一团火,明亮、耀眼,让那个他透过平光眼镜看到的世界都亮堂了起来。   不,此刻的孟小荃比那时要耀眼夺目,就像夜幕里最闪亮的那颗星。在它闪烁的时候,季宵能听见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还有周围那些小声议论的声音。   “这个男人是谁啊?”   “怎么穿成这样就进来了?”   “有点眼熟?老板怎么会认识他啊,打扮成这样来这种场合也太不尊重人了吧……”   “卧槽这不是季助理吗!”   “季助理?!”   ……   人群中惊讶声四起,就连陆知非和商四,都没有第一眼就认出季宵。因为现在季宵的这个打扮实在太不起眼了,别说是在这化妆舞会了,就算是平常走在大街上,都不会有什么回头率。   过长的已经快要到眼睛的刘海,沉闷的黑框眼镜,带着褶皱的看起来一点儿都勾不起少女心的白衬衫,和普通到理工男人手一条的牛仔裤,以及一双球鞋。   这身打扮,放在别人身上都不会又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季宵是谁?那是全公司公认的全能型男神啊!   “难、难道这也算是一种另类打扮了?”有人狐疑地说着。   其余人面面相觑,但又觉得好像只有这个理由说得通。   议论声四起,可是季宵却全然不顾。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只有孟小荃,他牵过孟小荃的手,看见旁边玻璃杯上两人的影子,忽然叹了口气。   音乐声响起,孟小荃抬脚踢了踢季宵,“叹什么气,跟我跳舞你很亏吗?”   “是我赚大了。”季宵搂住她的腰,“只是你变得越来越漂亮,我站在你身边,感觉又快配不上你了。”   孟小荃笑着迈开舞步,手指不经意间拂过他的衬衫领子,说道:“谁叫你打扮成这样来的?”   “因为我本来就是这样子啊。”季宵回答着。   本来?孟小荃心里疑惑,但舞步将她稍稍带离季宵的身边。下一个节拍,她微微靠在季宵怀里,亲昵的动作让他们看起来亲密无间。她转过身离开,季宵便伸手拉住她的手腕,音乐声沸腾,两人的眼神交错、定格,嘴角都扬起微笑。   欢笑、掌声,荷尔蒙爆炸。   孟氏的员工们从来不知道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老板还有这样的一面,性别在她身上模糊了界限,每一个舞步里都仿佛充盈着能让人尖叫的魅力。   是男?是女?这个时候谁还管这个!   季宵呢?作着一副从没有过的平凡打扮,跟孟小荃站在一起时,就像一块石头和一颗星辰,天差地别。然而就是那样一块石头,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石头,在刚开始的一轮惊讶过后,竟然也开始变得顺眼起来。   一个靓丽,一个平凡,极致的反差下,竟然也让人感觉到一丝和谐。   一曲终了,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员工和上级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非常模糊,大家都开心地笑着,甚至有人吹着口哨,喊着老板和季助理在一起的。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季哥不仅迟到,还抢走了我们老板的第一支舞,太过分了啊。”跟季宵相熟的人开着玩笑,其余人便跟着搭腔。   “是啊是啊季哥,跟我们老板这样的大美……大帅哥在一起!你竟然没有把压箱底的衣服拿出来穿,罚你上台给我们表演一个节目!”   “打住,哪儿是给我们表演个节目啊,给老板表演啊!”   “对对对!”   季宵无奈,“这就是我压箱底的衣服了。”   大家都不信,季宵便被赶鸭子上架,到了台上。目光扫过一张张期待的带着笑意的脸,季宵推了推眼镜,说:“既然这样,我唱一首歌,送给我们亲爱的老板。”   “好!来首情歌吧!”   “干脆表白算了!”   “对啊对啊,季哥你如果不上的话就把老板让给我们啦!”   秘书室的几个妹子欢快地叫嚷着,她们平日里跟孟小荃接触的时间比较多,知道她其实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所以彼此关系都算融洽。   季宵挑了眉,“这可不行。”   妹子们顿时捂着心口表示悲痛,看到孟小荃看过来,连忙假模假样地恢复正经表情,可实际上只要孟小荃一个不注意,她们就给台上的季宵加油打气。   好像季宵真的要跟孟小荃表白似的。   季宵在会场里摆放着的一台钢琴前坐下,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摆上琴键的同时,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落在孟小荃身上。   那双沉静的眸子,透过玻璃镜片看着他。   你在看我吗?   你愿意倾听我的声音吗?   你愿意同我,在一起吗?   第一个琴键按下,第一个音符流淌,心微微颤着,就像初见的时候。在绯色的天空下,特立独行的女子赤着脚站在荒芜的土地庙前,她在笑着,骂着,也哭着。   像是破土而出的一根荆棘,披着满身淤泥,却仍然努力地想要开花。   平凡的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山里吹来的微凉的风,仿佛在我们中间划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线。   然而你不知道,我原本平乏、单调的天空,还是染上了你的绯色。   我摘掉了令人压抑的眼镜,剪掉了过长的头发,换上了崭新的衣服,来到你的面前。   你那双曾经充斥着悲伤和倔强的眼睛,看到我了吗?   看到如今因为你而变得更好的我,看到从前平凡、无趣,想要安慰你却只能站在一旁的我。   我知道的。   你的孤独、疲惫,我都知道。   我的平乏、单调,你也都见过。   所以,你愿意跟这样的我在一起吗?   音乐还在响着,歌声缓缓地在会场里飘荡,所有的欢笑声都随之沉淀。也许是季宵的声音太温柔,也许是会场里的灯光太暗,营造的气氛太柔情,人群里忽然有人悄悄地抹掉一滴眼泪,然后自己也惊讶得不知所以。   再抬头看时,钢琴前的季宵整个人都沐浴在柔和的灯光下,明明是最不起眼的打扮,可嘴角流露出的温柔,却让人挪不开视线。   好烫。   孟小荃伸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微张着涂着口红的嘴,眼神闪烁着,不想让眼泪掉下来。掉下来就太丢脸了,既损失了她在公司里的威严,又花了她的妆。   不过就是他给她唱了一首歌而已,为什么会想哭呢?   太丢脸了,太不像话了。   即使当初被逼着去接受心理治疗,不得不放弃自己求学的梦想,孟小荃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哭过。   她是不是真的,特别特别爱季宵呢?爱这个在她人生最难堪、最崩溃的时刻,来到她身边的男人。   歌声停了,所有人都沉浸在温柔的歌声里,谁都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要鼓掌。然后不知道是谁惊呼了一声,发现孟小荃竟然捂着脸蹲在了地上。   大家纷纷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孟小荃却只是摆摆手说没关系。其实她真的只是有点脚软,一时间站不住了而已。   一个字,怂。   然而季宵还是走到了她面前,从一直在旁边待机的吴羌羌手里接过一束“芦苇”,陪着她一起毫无形象地蹲下来,把“芦苇”地过去,“送给你的。”   孟小荃抬头看着那一束丑丑的“芦苇”,第一眼就看出了它的出处,顿住,“你去欢喜山了?”   “是啊,欢喜山上走一遭,整整花了我三天时间。”季宵苦笑着,“所以你下次再去的时候,要不要考虑带上我?或许它们看在我是你家属的份上,会给我几分薄面。”   孟小荃噗嗤笑出来,微红的眼睛瞪着季宵,哪有人这么表白的。手里拿着束破“芦苇”,还蹲在地上。   等等,欢喜山、土地公?   孟小荃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你不会就是那个……”   “对。”季宵微笑着,“向土地公许愿的那个人是我,而你,就是我的愿望。”   你就是我的愿望,多美好的话啊,孟小荃这样想着。这种你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你的感觉,真的是太好了,这让她忽然有了可以完全忽略周围那些惊讶声音的勇气。   但是。   孟小荃伸手接过了那束“芦苇”,站起来,微挑着眉,说道:“跟土地公串通一气,不告诉我。去欢喜山,也不告诉我?”   “我错了。”季宵态度诚恳地后退一步。   周围的人还沉浸在两人的对话造成的巨大震惊里,就看到他们的老板拿着那束“芦苇”开始追杀她的助理。一切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又好像没有什么改变。   财务部部长咳嗽了一声,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今年尾牙的时候,我们可以敲一顿豪华海鲜大餐。”   海鲜大餐!   大家的心不禁都活络了起来,看着孟小荃和季宵的眼神也热烈起来。   混在人群里的商四略显得意地转头看着陆知非,说:“我就说吧,孟小荃知道实情后感动接受和提凳子追杀的可能性,五五开。”   “好,四爷爷神功盖世,料事如神。”陆知非心情好,不跟他计较,“我们现在回去?”   商四却摇摇头,目光扫向小乔,“这儿还有个问题等着我呢。”   小乔心里咯噔一下,暗自懊悔起来刚才怎么没趁机走掉。可现在逃跑已经晚了,于是他只好被商四拎回书斋,老实交代。   这一夜,对于小乔来说漫长而难熬。   对于孟小荃和季宵来说,心情却像雨洗过之后的天,一片通透。晚风微凉的露台上,孟小荃倚在栏杆上,歪头看着季宵的眼镜,“你以前是这样的吗?”   季宵从背后抱住她,满足的一声喟叹后,说:“我虽然成绩好,不过从小性格就沉闷又死板,脑子里的想法说得好听点叫理性,说得难听点叫消极,搁哪儿都破坏气氛。别人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我自己。简单来说,我跟你就像硬币的正反面,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   孟小荃还从没有见过那样的季宵,“具体是什么样子的,说来听听啊。”   “你确定?”   “你不知道我的快乐一向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吗?”   然而季宵看着她明亮的眼眸,哪里顾得上回忆当年,低头吻住她得理不饶人的嘴,过了许久才放开她,两人紧紧相拥着站在月色中。   季宵温热的吐息吹拂在孟小荃的耳畔,“戒烟吧,老板。”   一天后的周末,季宵再度来到了欢喜山。伴着晨曦的第一缕光,他开始沿着当年走过的那条小路,一直往土地庙走去。   从山脚下到土地庙,步行的话要很久才能到达,就像他跟孟小荃之间的距离那样。很远,但是总会有到达的那一天。   晨曦中,破旧的土地庙晕染着一层微光,安详而宁静。   季宵虔诚地走到庙前,闭上眼双手合十,感谢土地公的再次帮忙。   山风吹过,吹着屋檐下的铃铛轻摇,好像在回应他的感谢。盘腿坐在房顶上的土地公,透过破损的瓦片看到铃铛上扑簌簌掉下的灰尘,和变得好像干净了些的铃铛,微微笑起来。   他快速地在微信上回复了陆知非的信息,告诉他不用再为他担心,然后又麻利地发了一条新的朋友圈。   土地公:初一、十五,宜祭祀土地。心诚则灵,有缘则聚。   他想起雨夜过后的那个清晨,老土地在帮他擦着羽毛上的露水,对上他充满了担忧的眼睛时,说:“不要担心,我可是土地公啊,哪有那么容易死掉呢?而且我虽然说现在的大部分人类都不需要我了,可是总有那么一两个内心不那么坚强的。信仰这个东西,也是要慢慢寻找的嘛,在这个过程中,只要他们还需要我,我就有存在的理由。所以小麻雀啊,我或许真的有一天就消失了,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都要认真开心地活着啊。”   嗯,认真开心地活着。   土地公看着飘渺的云雾和远方的城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眯起眼,让阳光洒满自己的全身,深吸一口气,“今天也是开心的一天。” 第103章 再会   小乔最近几天的日子不好过。   因为他在孟氏的周年庆典上被商四当场抓包,以至于他在当天下午假借商四名义请了一节课的假这件事也被抖落了出来。请假的事先不管,单说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拿到孟氏的请柬,顺道拿回一大叠名片这件事,就足够让人惊讶。   那可是孟氏,如果不是陆知非恰好遇到了孟小荃,连孟氏总部的大门他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开。   小乔说他的本职是经商,所以只是去试一试水深、摸摸情况,但商四不这么想。于是小乔被商四以“很闲”为由,每天晚上带出去查户口。   查户口这事儿是王建国提出来的,因为现在网络越来越发达,消息越来越公开透明化,万一哪天妖怪们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可不好办。于是王建国跟几位同是妖怪的同僚商量了一下,决定成立个秘密小组,专门处理各种有关于妖怪的突发事件,避免引起骚乱。   秘密小组的构思其实一早就有,但一来妖怪们难管,光是把他们一一找出来就很困难。二来,每个区都有大妖坐镇,彼此实力不相上下,表面没什么冲突,可实际上谁也不会服谁。   但现在不一样,因为商四醒了。   如果有谁能一力促成这件事,那非大魔王莫属。   为此,王建国提着礼品亲自登门拜访,正好赶上小乔这事儿,商四就答应了。他对于参加秘密小组这件事没什么兴趣,但前期的却可以帮一点忙。   不过商四虽然接了这个差事,却是个甩手掌柜。每天等小乔有空的时候就带着他出去找妖怪登记户口,或着找别区的大妖喝茶聊天。小乔在前面忙,他就在后面抄着手像个大爷一样散步。   也不知道花木贴是怎么知道了查户口的事情,联想到吴羌羌曾经跟她讲过的大魔王夜巡,觉得特别酷,就跟商四撒娇,非要跟着一起去。   商四拗不过小姑娘,于是每次时间还早的话,就带她出去溜一圈。也好让其他的妖怪们都瞧瞧,省的以后有人欺负她。   这样出去了几次,商四慢慢品出带着花木贴的好处来。   小姑娘对谁都很热情,无论小乔摆着多冷的脸,她都能毫不畏惧地过去牵他的手,一蹦一跳地往前走。   因为花木贴觉得小乔是个好人,虽然他是一个捉妖师,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帮了她一个忙。她娘说过,凡事不能看表面,连四爷爷都是个好人呢,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这一天花木贴又从便利店带来了她最爱吃的蛋挞,要分给四爷爷和小乔哥哥吃。小乔依旧很冷酷地拒绝,花木贴依旧很热情地直接递到他嘴边,小乔看着花木贴垫着脚尖眨巴着大眼睛的样子,又一次败下阵来,张嘴叼住了蛋挞,一脸别扭地吃了下去。   商四向花木贴递去一个赞赏的眼神,花木贴咯咯地笑,对着他伸手要抱抱。商四心情好的时候,会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抓着她两只小手带她走。   花木贴最喜欢这个时刻,因为这样她就能看很远、看很高。不管是旁边屋檐上的瓦片还是树上的小鸟,她都能伸手跟他们愉快地打招呼。还有总是悄眯眯跟在旁边,想靠近又不太敢的影妖们,花木贴俯视着它们,觉得威风极了。   还有一点她没有说出来,就是每次商四让她骑着脖子的时候,她都觉得四爷爷好像她那个很早就死了的爹,心里可甜了。   “四爷爷,小乔哥哥的那只大狗狗呢?他怎么总是不来啊?”花木贴把肥嘟嘟的下巴搁在商四头顶,问。   听到这话,商四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小乔,就见他的眸光陡然间深了一分,随即又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往前走。   “他家大狗狗在赚钱养家呢。”商四说。   “原来是这样啊,就跟木头一样,赚了钱可以娶媳妇!”花木贴深有同感。   商四乐了,“万一木头娶了媳妇以后,他媳妇不喜欢你怎么办?”   花木贴蹙着小眉头仔细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木头不会喜欢不喜欢花木贴的人的,我们以后还要买大房子住在一起呢。”   “你倒是自信。”商四说。   花木贴笑着,余光忽然瞥见前面有只黑猫走过,想起大家提过的那个变成了猫咪的柳生,不由大叫一声,“柳猫猫!”   黑猫被她吓了一跳,差点从一户人家的院墙上掉下去。   商四细看了一眼,“这就是只普通的黑猫而已。”   花木贴有点失望,她到现在都没见过柳生呢。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愿太过强大,就在今晚,他们刚出门不到半个小时,就碰到了正在渡魂的柳生。   “这又是一只普通的黑猫吗?”花木贴低头问商四。   “不,他就是柳生。”说着,商四把花木贴放下来,说:“你可以去摸摸他。”   花木贴欢呼一声,奔着柳生就去了。可怜柳生当时刚渡了一个鬼魂,正有些累,看到花木贴朝他伸出魔爪的时候他已经来不及逃脱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肉乎乎的手把自己抱起来,然后把它仰躺着抱在怀里,疯狂地一顿揉。   “哇哇哇好软!”花木贴仿佛发现了新大陆,目光发亮地盯着柳生的肚皮,然后慢慢地往下移,“蛋蛋!黑色的蛋蛋!”   花木贴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夜空里,“四爷爷你快过来看嘛,黑色的蛋蛋!”   商四看过去,觉得柳生快气晕过去了。想他一世不凡,何曾遭受过这种屈辱?   “放手!”柳生使出了毕生的力气从花木贴手里逃开,四只爪子利爪齐出,身上的毛都根根炸起。   花木贴还挺委屈的,蹲在地上可怜兮兮地仰头看商四,“四爷爷,他不喜欢我。”   商四摸摸她的头,“我们花木贴这么可爱,怎么能不喜欢呢?真是太可恶了,四爷爷帮你教训他。”   说着,商四往前一步就要上,花木贴很扬眉吐气,但立马又心软地拉了拉商四的衣袖,“不要了啦四爷爷,万一打死了就不好了。”   柳生:“……”   小乔推了推眼镜,“好像现在养猫的人都喜欢带猫去做绝育手术。”   柳生:“我惹你了吗?”   小乔微笑,“我现在心情不大好。”   柳生现在只想走,继续渡他的魂。这时,商四说:“过几天就是七月半,星君跟你说什么了吗?”   “到时候他会亲自过来监管。”柳生说。   七月半是个大日子,连通阴界和人间的门会打开,为了不引起骚乱,星君每年都是亲自出马的。   “见过沈苍生了吗?”商四又问。   柳生点点头,“见过了。”   柳生其实没有特地去见沈苍生,虽然他掌握着那本字帖,或许可以以此来让沈苍生帮他的忙,可变成猫之后,这一切都变成了空谈。   他们的再会是在一次葬礼上。   死掉的那个人是柳生要渡魂的对象,那人是位人民老教师,生前做了不少好事,所以柳生特别准许他可以在阳间多留一会儿,再看几眼他的家人。   沈苍生是去那儿送杂货的,因为主人家缺了点东西来不及采买了,正好附近的便利店有,就打电话让他送货。   上门送货也是便利店新开发的业务,反正店里的生意也没有火爆到需要他跟虞涯两个人都在,一个看店一个送货,刚好。   看到柳生的时候,沈苍生也有点惊讶。等他送完了货,一人一猫就站在屋外栽种的蔷薇花旁边,叙起了旧。   两人叙旧的语气丝毫没有老友重逢的惊喜,说的内容也乏善可陈。大抵就是,“你决定就这样在便利店待下去了?   “嗯。”   “你还是想要去找建木?”   “嗯。”   然后便是一阵长久的无话,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当柳生决定要杀某个人的时候,沈苍生只会平淡地问他一句为什么,知道了理由之后,他也从来不评价这个理由的对错。   他们一个生而为人,却剑走偏锋从来不按照正常人的活法过。一个本该为人,却根本不懂怎么样才算是一个人。相伴的那些日子里,或许只有采薇的存在才能为他们的生活增添一点别样的色彩。   想起采薇,沈苍生微微蹙起眉,说:“你师父当时去找秋阳道长,并不是邀请他一起来围杀你。”   柳生眸光微沉,“你怎么知道?”   “我听到的,但我还来不及告诉你,你们俩就都死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   沈苍生认真地看向他,“我从来不说谎。”   柳生默然,沈苍生说的对,他是从来不说谎的,因为他从没有学会过人类的谎话连篇。可是他骤然告诉自己这段真相,又让他怎么自处呢?   心海无法平静,柳生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采薇临死前看他的那一眼。失望的、痛苦的、解脱的,像那年昆仑后山的寒冰一样,刺在柳生的心上。 第104章 吵架   “你师父替你拦下了青盲山的人,至于他们之间做了什么约定,我就不知道了。”   “你师父把你引到昆仑并不是一个圈套,我听他说过,只有昆仑才能保住你一条命。”   “他如果真的背叛你,肯定会把你藏好的字帖找出来毁了,可是他没有。”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抛下你一个人。”   沈苍生的话,一句一句像生锈的铁锥,刺进柳生的心脏。但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不,他不是没有怀疑过。   他师父那么高的修为,柳生就是再修习百年也拍马难及,可为什么那天他竟然能杀得了他?师父身上那么多伤又是从哪儿来的?   如果他当时能静下心来听师父说话,如果能稍稍压制住心里的愤怒和戾气,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可是昆仑后山那么冷,一想到他从今以后就要被一个人关在那里,永没有离开的时候,柳生就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被冻住。   他愤怒地质问着,甚至挥剑相向,却不知道什么开始,对面只剩下了刺骨的风雪,再也没有了师父的身影。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经年累积的寒意从各个角落里涌出来,针扎似地刺进他的四肢百骸。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身体开始僵硬,眼睛开始刺痛,他好像只是站了一会儿,又好像已经过了百年。   只有从脖子里流出来的血是温热的,一点点渗进雪地里,温暖得好像还在终南山上时一样。   死亡,何曾不是一种逃避。死了,却仍然不甘心,像一只孤魂野鬼一样留在这个世界上。他真的做错了吗?可是为什么呢?如果不是那些人欺压到他头上,他又怎么会去反抗?   他为什么不能反抗?!   柳生和沈苍生的再会以平淡开场,以冷硬结束。沈苍生说出的关于采薇的事情,好像没有对柳生造成任何影响,他依旧忙着渡魂,似乎打算一条路走到黑。关于这一切,商四当然都知道,影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柳生的近况告诉他。   事实上关于柳生、沈苍生和采薇最后的故事,商四也不知道,现在看起来,倒还挺曲折的。不过商四又不是知心好哥哥,柳生自己想不通就慢慢想,不急。   倒是小乔,商四看着小乔翻着户口登记簿的模样,若有所思。当年瞿清衡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这个学生,无奈他一介半妖,自身都难保,为了不给小乔添麻烦,只好远走北平。   商四没能帮上瞿清衡,就意外地陷入了沉睡。醒来的时候他一方面感怀故人的离世,另一方面也有一丝庆幸。幸亏现在天下太平,清衡希望看到的一切都实现了,小乔也还阴错阳差地活着,他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商四以为这很容易,因为他经历过太多的时代更迭、沧桑巨变,只要这片土地上的人都能好好地活着,过去的就都能过去。   然而小乔不一样。   商四再度看了他一眼,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查户口的事明天再继续,知非该在家里等久了。”   小乔知道商四跟陆知非感情好,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哦”了一声就往回走。   商四摸摸花木贴的头让她跟上,随即转头跟柳生说道:“七月半那天到书斋来找我。”   把花木贴送到便利店,两人再回到书斋时,陆知非果然就等在客厅的游廊上,面对着庭院盘腿坐着,穿着干净的白色中衣和老干部款棉麻中裤,身旁放着商四的老式收音机,一边听着商四爱听的曲儿,一边画设计稿。   小乔不想再承受什么辣眼之痛,很识相地回了自己房间。商四就轻手轻脚地从背后摸过去,一把从后面抱住陆知非,扑得他不由歪倒在地上。   陆知非也不挣扎,躺在地上神色自若地看着扑到他身上来的商四,问:“今天怎么回来得那么早?”   商四在他身边侧躺,支着脑袋伸手看着他,说:“因为想你了,所以早回来。”   “别贫嘴。”陆知非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地往商四怀里靠着。虽然他不是喜欢黏糊的人,但这些天商四每天晚上都跟小乔在外面,陆知非一个人跟太白太黑守着书斋,听两个小胖子每隔十分钟就念叨一次“主人怎么还不回来”,听得多了,也怪想他的。   很奇怪,明明商四每天只是回来得晚而已,他却还是会生出“想念”这种情绪。   “崇明回来了吗?”商四问。   “还没,晚饭前打电话回来,说今晚有应酬,会晚一点再回来。”   商四挑眉,“他打给你?”   “是啊,估计是因为小乔不接他电话。”陆知非刚开始也觉得惊讶来着,毕竟小乔跟崇明之前多形影不离的一对,又有契约在身,心意相通,闹别扭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商四说:“他这哪是跟崇明闹别扭,是在跟自己闹别扭呢。”   “怎么说?”陆知非抓住商四拨弄自己头发的手,神色认真。   “清衡把他托付给我,当然是希望他能开心。我也希望他能放下过去,跟其他的少年人一样无忧无虑地过普通的生活,去学校也好,出去玩也好,不用再去考虑那些超乎他年龄的事情。但恰恰因为他的年龄,让他更难摆脱过去生活的影子。”   商四让陆知非枕在他胳膊上,抱着他就着月色和小曲儿,慢悠悠说着,“他做的事情,不像上前线的人那样,凭着一腔热血,心里坚决又敞亮。对于他那个年纪来说,太过勉强了。”   陆知非静静听着,脑海中浮现电视上经常出现的谍战片。现实往往比电视残酷得多,稍有不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的使命、如履薄冰的境地,成年人尚且为此提心吊胆,更何况是被推着走到那个位置的小乔。   “他现在看着好像已经融入了现代的生活,可实际上这不过是他出色伪装能力的一种表现。我们心高气傲的小少爷,从前可都是他来保护别人的,怎么能容忍现在这种寄人篱下、什么都做不了,甚至需要崇明在外奔波养家的生活?”   陆知非微怔,“所以他想从这种状态里解脱出来,再重新把那些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差不离吧。”商四问着陆知非身上清爽的沐浴露的香味,耳朵动了动,“崇明回来了。”   闻言,陆知非赶紧推了推他,免得崇明进来了看到他们两个抱着躺在走廊上,不雅观。然而商四却按住他,“嘘,不要动,看我的。”   说着,商四关掉收音机打了个响指,一道无形的结界便从两人身侧升起,将他们罩在了里面。而进了屋的崇明往四周看了看,没有看到人,径直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陆知非不敢发出声音,如果这个时候再被发现,那就不止是不雅观的问题了。换作是他,他也会想结界里的两个人躺在地上是不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而且,上一次商四唤出结界的时候,也确实是为了干坏事,还是陆知非自己要求的。   商四揶揄地看着陆知非微红的耳朵,低头将亲未亲地凑在他耳边,往他脸上呼热气,“今天外面好像不怎么冷。”   “你休想。”陆知非冷硬地拒绝,他绝对不要再跟商四在外面胡来了。在山上没人看见也就算了,这可是在书斋里!   商四却惊讶地揽住他的腰,单手撑在地上一脸求解地看着他,“我想什么了?”   “你……”这分明是耍无赖。   “啧啧。”商四低头抵住他的额头,眉眼含笑地揶揄道:“我们一本正经的圆圆原来也会想些下流又色气的东西啊。”   陆知非的耳朵不可抑制地发红,可脸上却冷得面无表情,“那纯洁的四爷爷现在是在干什么?”   最近陆知非总爱把“四爷爷”这个称呼挂在嘴边,让商四又爱又恨。   陆知非又问:“到底谁下流?谁色气?”   商四唯恐他下一秒又蹦出一句“老人家该清心寡欲”这样的话来,立马认怂,“我下流,我色气,我错了宝贝儿。”   陆知非推开他坐起来,“都已经快九点了,老人家该早睡早起。”   完了完了完了,该来的还是来了。商四贴上去,死皮赖脸地抱着他不放,“好知非,好圆圆,我领着小少爷出去干活都好多天了,你难道不该给我点奖励?”   陆知非微微挑眉,“你还想要奖励?”   商四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什么,陆知非耳朵上的红瞬间蔓延到了脸上。他别过脸想把商四踹开,可商四是什么人?单手抓住那光滑白皙的脚踝,整个人借势压上来,略感粗糙的手掌顺着小腿慢慢地上移,满是色气。   商四就差把“求欢”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陆知非的腿开始发软,想抽抽不出来,皮肤在商四的触碰下兴奋地颤栗着。然而就在他闭上眼准备接受商四的亲吻时,一道夹杂着怒气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那是小乔的声音,陆知非刹那间清醒了。   商四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蹬开,委屈地窝在地上不肯起来,可等了半天没等到陆知非来安慰他。转头一看,陆知非略显严肃地望着楼上,连一丝余光都没有分给他。   商四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没人搭理,他只好默默地盘腿坐起来,说:“不是不吵,时候未到。时候一到,问候你姥。”   陆知非终于转过头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商四支起下巴,说:“骂人呗,吵架呗,分手呗。”   “说人话。”   “我又不是人。”   陆知非无奈,“待会儿都听你的,好不好?”   “好。”商四的坚持在很多时候都可以直接拿去喂狗。得到了待会儿可以这样那样的保证后,商四总算说起了正事,“小乔说到底不是会直接跟人沟通的类型,有什么心里话也从不对外说。说得酷一点,就是理解我的不需要我多说,不理解我的老子也没兴趣陪你玩。所以吵一吵也好,至少有了改变的契机。”   虽然商四这么说,陆知非却还是放不下心。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他早把小乔当成了自己的弟弟。算不上弟控,可弟弟的身心健康在他心里也是头等大事。   陆知非凝神去听,楼上的争吵声好像又停了。其实那也不算是争吵,崇明把小乔放在心尖上,不可能跟他吵起来。   事实也正是如此,二楼的房间里,小乔看着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面前,任凭他怎么发脾气也不为自己辩解一句的崇明,再大的气也发不出来了。   可他其实不想对崇明发火的,他只是等得有点烦躁,于是当闻到崇明身上的酒味时,忍不住蹙着眉让他出去把酒气散了再进来。可是话一说出口,不知道怎么的就变味了。而看着崇明带着歉意和疲惫的眉眼,小乔的心里就愈发地烦躁。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他知道都是自己的问题,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他发了脾气,说了气话,他能看到崇明在那一刻黯淡下去的眼神。他们之间还有契约的存在,他甚至能感受到崇明此刻的心情,什么都有,可唯独没有生气和抱怨。   “少爷,不要生崇明的气,好不好?”听,就连唯一说出口的一句话,都是这样的让人想骂骂不出来。 第105章 一天   小乔晚上又做了一个噩梦,过去的片段像电影一样在他眼前划过,黑白的、无声的。他站在电车的铁轨旁,看到报童挥舞着手里的一叠报纸,黄包车夫带着瓜皮小帽在旁边等生意的过程中,一直抬头看着对面百货公司外墙上张贴着的女郎海报。   电车从小乔面前经过,门开了又关,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麻木和冷漠,但又仿佛下一刻就会变成如同枯树根一样扭曲的雕塑。   这种氛围让小乔觉得喘不过气来,他后退了一步,正好撞上一个梳着油光锃亮汉奸头的男人。与其他人的麻木痛苦不同,他几乎是立刻就气得跳脚,然后指着小乔破口大骂。   当然,小乔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男人的斥骂在他眼里如同一出充满着黑色幽默的滑稽戏。   男人见他没反应,更生气了,然而就在这时,他的余光忽然瞥见什么,眼睛一亮,丢下小乔就往前跑。   小乔好奇地转过头去看,就见漫天的黄色纸钱飘荡,一杆白幡从他眼前过,像是一个慢镜头,让四周都变得更加安静。   小乔的呼吸却忽然加快,他怔愣地看着那群占据了街道中央,缓慢前行的队伍。他在那个队伍里看到了自己,他忽然想起来了,报童手里挥舞的报纸上刊登的日期,就是他扶棺回祖坟的日子。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眼神,人群里的那个小乔忽然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小乔浑身僵硬,而另外一个小乔神色漠然而冰冷,看人的眼神像在看着一具具尸体。   小乔蓦地醒了过来,抹去额头上细微的汗,一看时间已经是早上七点。他摸摸旁边的被窝,冷的,崇明已经起了一会儿了。   昨夜小乔单方面闹过不愉快后,崇明就抱着被子过来陪他睡了一晚。自打崇明恢复人形后,他就搬到了小乔隔壁的空房间里,两人反倒不如他还是原形时那么亲密。   小乔知道他的意思,崇明觉得他还小,所以在等他长大。可是小乔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长大,自从那次受了重伤靠着崇明的血才能活下来之后,他的时间好像就停住了。又或许,他只是具备了妖怪的某些特质,所以长得慢了一点,可等待总是无期的。   他看向床边摆着的方凳,崇明在上面放好了他今天要穿的衣服。小乔坐了一会儿,默默地把衣服穿好,正要穿鞋子的时候,崇明忽然进来了。   小乔愣住,“你还没出门?”   “昨天喝的是庆功酒,最初的这单生意忙完了,我今天可以休息一天。”崇明微微笑着,把手里盛着水的铜盆放在面架上,然后在小乔跟前蹲下,主动帮小乔穿起了鞋。   鞋子是一双英伦风的小皮鞋,陆知非配着小乔的校服给他挑的。崇明帮他穿上鞋子,又细心地把鞋带绾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然后再牵着小乔的手到面架前,绞了毛巾给他洗脸。   小乔忙把毛巾拿过来,“我可以自己洗。”   他只是习惯了被人服侍,但又不是生活残障,没道理到现在还要让人帮忙洗脸。   崇明便也没强求,微笑着站在一旁看着,看得小乔洗个脸都不好意思起来,“你盯着我看什么?”   “没什么。”崇明摇头,顺势递过眼镜。   小乔带上眼镜,稍稍遮住脸上不太自然的红晕,转身就下了楼。崇明紧跟在他身侧,手里提着他的书包。   睡神商四还在赖床,陆知非倒是已经起了。昨夜他被商四折腾到很晚,但是也不知是他身体变得越来越好还是怎么的,早上还是照常醒了过来,身上也没有什么不爽利的地方。   看到小乔和崇明好像已经和好如初,陆知非心里稍稍放心下来,“吃早饭吧。”   小乔看了看陆知非,又看了看崇明,若有所思地在崇明拉开的椅子上坐下来,拿起了一个鸡蛋。   过了一会儿,陆知非觉出不对来。   他抬头看着对面的两个人,一个小口小口慢条斯理地喝着粥,一个从容镇静地在旁边给他剥鸡蛋壳、夹菜、准备手帕擦嘴,明明全程没什么交流,但散发出来的默契足够秀陆知非一脸。   而旁边的林千风不动如山,太白太黑正围着小饭兜吃得起劲,两只小勺子像是在粥里划船似的,吃得满脸的米粒。   算了,这两个小胖子一定不会懂的。   陆知非再度看向小乔和崇明,正好看到小乔就着崇明的手,把一颗剥好的茶叶蛋吃进嘴里。那是陆知非用鹌鹑蛋煮的,一口一个吃起来刚刚好。   此时此刻陆知非深切地明白了一句话——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然而商四很快就打着哈欠眯着眼出现了,小乔看着他,哼了一声,拿起手帕擦了擦嘴,“我吃饱了。”   小乔对敌手册第三条——永远不要让你的敌人有任何反击的机会。   其实陆知非也没有想要反击,看着小乔离开的背影,反而深刻反省了一下平日里他跟商四是不是有点太不注意了。   青春期的孩子,都是很敏感的。   商四却完全不知道刚才都发生了什么,还觉得困,坐在陆知非旁边头一歪,靠在他肩膀上来了个大鸟依人,“还想睡。”   “那就去睡。”陆知非继续吃东西。   “不行,我还要送你去上学。”商四说着,懒洋洋地伸手抱住陆知非的腰,大脑袋蹭着他的脖子,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我要吃茶叶蛋。”   “坐好了自己吃。”陆知非刚刚才下定决心,不能总是纵容自己跟商四那么黏糊,于是推了推他,想让他坐端正。   商四不答应,又靠上来,像只树懒似的怎么赶都赶不走,“你喂我吃嘛。”   两个小胖子闻言都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主人耍无赖的样子,有样学样地把勺子往陆知非面前一递,眨巴着两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陆陆,喂!”   商四登时就清醒了,瞪着两个小胖子,“有饭自己吃,都多大了,丢不丢人!”   陆知非:“……”   小胖子哭唧唧,“那主人你为什么不自己吃?”   “因为我年纪太大了。”商四说得理直气壮。   两个小胖子对视一眼,醍醐灌顶——原来如此啊。   陆知非看不下去了,喝完最后一口粥,把碗筷放下,然后说:“既然如此,那就让太白太黑喂你吧。”   太白太黑连忙点头,“嗯啊嗯啊,太白(太黑)可以哒!”   “我拒绝。”商四严肃拒绝,话音落下,太白太黑就瘪着小嘴一脸伤心地看着他,“为什么嘛?”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商四看着他们好像下一秒就能悲伤痛哭的表情,忽然有些想不起来自己会养两条锦鲤的原因。   貌似是不知道多久前,商四在某个王爷的王府里垂钓时,这两条贪吃的鱼咬了他的钩。钓起来一看,哟,两个小妖怪。   商四不记得为什么要带他们回来了,但现在想想,应该是拎回来当储备粮的?可是为什么到了现在,区区储备粮也敢爬到他头上来当祖宗?   “啊,张嘴!”太白太黑却已经撸袖子上了,两只小胖手伸过来两个勺子,拿不稳还抖啊抖啊,一半都洒在了外面。   商四黑着脸看着那勺子,上面肯定有他们的口水。   可两个小胖子哪儿顾得了这么多啊,看到商四迟迟不肯吃,嘴一瘪金豆豆就掉了下来。主人一定是嫌弃他们了,肯定的,太白(太黑)要伤心死掉了。   商四怕了他们了,只好张嘴把勺子里的粥都喝下去。可怜他还得照顾太白太黑的身高,整个人都快趴到桌子上了。   于是在厨房收拾东西的陆知非,就听到外面不时传来商四愤怒的声音和太白太黑咯咯的笑声。   “那是鼻孔,不是嘴巴!”   “掉在桌上的东西能不能不要捡起来再塞给我吃!”   “老子不吃磨牙棒!”   书斋的早晨,一如既往地在鸡飞狗跳中充斥着温情。   今天崇明开车商四的SUV送小乔和林千风上学,这让小乔稍稍有点不安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上了一整天的课,也没有再感到烦躁。   再过两天就是期末考,期末考就意味着暑假的来临,坐在小乔隔壁的班长已经积极地在组织暑假的集体活动,连着好几天问小乔参不参加。   暑假据说是有夏令营,去国外。小乔一开始是心动的,但想到崇明不可能跟着他去,就再没了兴趣。   “那就去参加奥数竞赛吧。”林千风说。   “没兴趣。”像个乖宝宝一样去参加各种竞赛然后捧一大堆奖杯回来,简直逊爆了。如果是小乔,他就搞个擂台让大家轮流上,然后通杀。   “本来是数学课代表去的,但你的成绩现在已经超过了他,所以最理想的代表就变成了你。数学老师和班主任给我下达了死命令,一定要说服你。”林千风说。   “我要是坚决不去呢?”小乔推了推眼镜。   林千风余光瞥见小乔的课本里露出的粉红色一角,一边抽出来,一边说道:“那就是参加化学竞赛。”   “怎么有那么多竞赛?”小乔实在想不通,大家是都太闲了吗?   “还有物理竞赛、作文大赛、英语演讲比赛、麻将比赛和书法比赛,老师的意思是你至少要代表学校去参加一个。”   “麻将比赛?”   林千风这才意识到他的口误,“哦,错了,那是隔壁小区里的比赛,你要参加的话也可以。”   “你怎么连隔壁小区要举行麻将比赛都知道?”   “附近的鬼告诉我的。”   小乔冷着脸思考了两秒,说:“我宁愿去参加麻将比赛。”   他以前跟那些贵太太、二小姐们搓麻将的时候,可是打遍上海滩无敌手。虽然他每次都为情势所迫,不得不装出自己牌艺很高但太太小姐们牌艺更高所以一番激烈厮杀后小生牌差一只、大意失荆州的假象。   想想都很憋屈。   小乔再次拒绝了参加竞赛的要求,然后从林千风手里拿走了那封属于他的情书,一边拆开来看,一边往校门外走。   今天崇明说要来接他一起去吃饭,提前庆祝他夺得期末考试全校第一的佳绩。   看到等在校门口的崇明,小乔把手里的情书递过去,“念念。”   崇明接过,粗粗扫了一眼,脸色顿时有点僵,“少爷。”   “念。”小乔直接往副驾驶上一坐,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崇明只好一字一句地念,成熟温和的声音读着稍显青涩但充满纯真爱意的话语,就像是醇香的佳酿倒在可爱的猫爪型小搪瓷碗里,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但是崇明念到一半,还是念不下去了,“少爷,我帮你去还给她,好不好?”   “为什么?”小乔问。   “我会对少爷好的。”崇明终于忍不住握住了小乔的手。   小乔别过脸,却没把手抽出来,“我自己会处理,开车,我饿了。”   崇明看着车窗上小乔稍有些脸红的倒影,微微笑着发动了汽车。他在前些天碰到一家沪菜馆,觉得应该很合小乔的口味,一直惦记着要带他去吃。   小乔果然吃得很满意,平日只能吃下小半碗饭的,今天吃了整整一碗。   吃过饭两个人就慢悠悠地在街上走着,吹着夏日的晚风,即使什么都不干,都觉得分外舒坦。   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地走在街上闲逛,走累了就停下来休息,觉得饿了就循着香味逛逛街边的小吃摊子。   没有尔虞我诈,没有风声鹤唳,他们就是这平凡世界里再普通不过的两个人。这样走着走着,好像就能走到地老天荒去。   崇明不由想起今天白天商四跟他说过的话,他最近也隐隐能感觉到少爷心里的不安和焦虑,他以为这只是因为自己没办法一直陪着他,所以他生气了。   但此时此刻,崇明忽然就明白了。从前他的眼中只有少爷,从来看不见别的东西,所以只要少爷还在,他就什么都无所谓。   可是少爷的眼里,有太多的东西,使命、责任、战友和国家。如今他终于只看着自己一个人了,崇明高兴的同时,心里也泛出一丝心疼来。   现世是安好了,可少爷身边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少爷,以后我们每天晚上都这样散步,好不好?”崇明觉得少爷可以过得再任性一点,再自由一些,不必再为了隐藏身份而疏远自己的朋友,不必再为了谁而让自己变成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小乔淡淡地应着,好似有些走神。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停下来,站在原地也不说话。   崇明还以为他怎么了,低头关切地握住他的手,连声询问。小乔这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名片和一个优盘来,“给你。”   “这是……”崇明愣住。   “我给你整理的创业计划。”小乔推了推眼镜,故作镇静地摆着平日里那骄傲的姿态,说:“你那么傻,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论做生意,我可比你会多了。” 第106章 胸无大志   小乔在尝试着自己从过去走出来,毕竟停在原地自怨自艾,然后当别人眼中的可怜虫,实在太逊了。   期末考试如期而至,小乔顺利地考完,放假。出乎陆知非意料的是,小乔没有像之前那样每天都往外跑,大部分时候他都待在房间里上网。   陆知非也放了暑假,每天在书斋里不是画设计稿就是鼓捣点吃的,过得清闲自在。有一天他又做了些小点心,给小乔送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他的电脑上一大堆数据图谱,看着挺眼熟。   “你在炒股?”陆知非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   “嗯,炒着玩玩。”小乔在逐渐摸索中也找到了一条适合自己的路,现在是和平年代,像他这个年纪的人确实不太适合出去经商,所以他可以搞一些即使待在家里也能赚钱的买卖。比如开网店、写小说、炒股、投资,等等。前面两样不太适合他,但后面的可以试一试。   陆知非从小不差钱,所以对于钱一直不是很看重,看着比自己小几岁的小乔有模有样地鼓捣着,忽然生出一种“吾家少年初长成”的感觉来。   “钱还够吗?”陆知非问。   小乔推了推眼镜,婉拒了,“够,商四给我每天两百块的零花钱,我都攒起来了。现在只是试水,用不了多少钱。”   陆知非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是在给你发工资吗?”   小乔耸耸肩,陆知非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其实给一百块也不多,商四不是会想得面面俱到的人,有什么东西缺的小乔就可以自己买。不过小乔虽然是大户人家出身,却没什么过分讲究的地方,身上穿的白色体恤衫还是陆知非给他做的,商四在上面大笔一挥写了三个字——不是人。   陆知非还记得小乔拿到衣服时的表情,白眼都快翻到天上。   不过书斋里除了陆知非,确实没有一个真真正正的人了。   于是陆知非也给商四做了一件大码的,小乔拿着朱砂笔在上面添了两个字,“特别”,谓之——特别不是人。   太白太黑也来瞎凑热闹,用手指沾了墨水,在旁边写了一行歪歪扭扭如同狗爬一样的小字——是太白(太黑)的主人。   商四原本还很期待的,看到成品之后气死,勒令陆知非在晚上做饭的时候往他们的饭碗里加苦瓜和鱼腥草。陆知非当然不会听命,他还给小乔的两个字画了标有“御赐”两字的边框呢。   更何况他都看见了,商四嘴上是特别嫌弃,可回头就把那件衣服挂在了他的衣帽间里。   言归正传,陆知非正在给太白太黑做小肚兜。现在天热了,太白太黑最怕热,所以陆知非就给他们做了几件质地轻薄的小裤衩,其余的也不需要再穿什么,胸前肚兜一挡就行了,反正是俩可爱的小胖子,光屁股都没问题。   小肚兜只有巴掌大,太白穿白色,上面用黑线绣了个白字;太黑穿黑的,白线秀黑字。太白太黑调皮,衣服容易脏,所以陆知非就给他们多做了几件不同样式的。   穿上新衣服的时候,太白太黑可开心了,害羞地让陆知非帮他们把肚兜带子系成漂亮的蝴蝶结,然后看到个人就要跑到他面前三百六十度秀一圈。商四接连被他们秀了好几遍,真的恨不能去衣橱里把陆知非跟他表白时送的那件衣服拿出来穿上。可那是圆圆给他的定情信物啊,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拿出来呢?   于是当陆知非从小乔的房间出来后,就看到商四把太白太黑夹在晾衣架上,而他自己则拿了根超长的芦苇,蹲在地上挠太白太黑的小肚子。   陆知非趴在栏杆上问:“你干什么呢?”   商四抬起头来,说:“晒咸鱼,做咸鱼干。”   “嘤嘤嘤嘤陆陆救命!”太白太黑挥舞着短腿短手,眼睛里噙着泪花,一动整个人就打转,转得头晕晕,转得裤子都要掉下来了,“裤子!裤子要掉了!”   商四严肃地纠正他们,“错,是你们快要从裤衩里掉出来了。”   “嘤嘤嘤嘤嘤嘤……”两个小胖子不敢动了,夏日的风吹过他们已经露出来的小半个屁股,暖暖的。晾衣架的夹子夹着的是他们的裤衩,再动就真的要从裤子里掉出去了!   商四笑得幸灾乐祸,陆知非看得无可奈何,“还不快放他们下来?”   “哦。”商四答应得很是勉强,眼珠子一转,嘴角在陆知非看不到的角度勾起一丝蔫坏的笑。太白太黑一个激灵,只见他打了个响指,裤衩就更留不住滑滑的屁股了,“嘤!”   两个小胖子一下就从裤衩里掉了出来,耳畔是呼呼的风和陆知非一声气急的“商四”,风吹着他们的蛋蛋,给了他们一层淡淡的忧伤。   “啪、啪。”两个小胖子先后掉在商四摊开的两只手掌上,大睁着眼,看着头顶飘摇的两条裤衩。他们觉得自己委屈死了,忍着泪捂着小鸡鸡控诉:“主人你这个大牛氓!脱我裤子!牛氓!大牛氓!”   陆知非也从楼上赶了下来,直接从商四手里把两个小胖子抱过来,“走,我们不理这个大牛氓。”   “陆陆。”两个小胖子抱着陆知非的脖子,蹭啊蹭,“以后再也不要理主人那个牛氓了,哼,太白(太黑)只要陆陆就可以了。”   惨遭抛弃的商四抄着手,迈着老爷步,悠哉悠哉地跟在后面,口吐毒气,“嘤嘤嘤,太白太黑要伤心死掉了,而它们的主人却会长命百岁啊嘤嘤嘤……”   陆知非真是……想把小胖子扔出去打他。   他在家的时候商四都这么没个正形,那不在家的时候呢?那还得了?为了给小胖子们报仇,他让商四把洗衣机里的衣服都拿出去晾,顺便把大家的被褥全部抱出来晒好。   圆圆发话,商四哪有不从。   然而等他晾完那一大盆衣服,拿着鸡毛掸子拍被子的时候,余光瞥见廊上,换了新裤衩窝在陆知非怀里幸福地喝着奶茶吃着茶果子的小胖子,手里的鸡毛掸子都差点被他拍断。   好,好得很。   时间就这样缓慢地流淌而过,伴着酷暑的炎热和稀疏的蝉鸣,书斋里的人和妖怪们,迎来了火热的八月。   陆知非说总是待在空调里对身体不好,于是商四就使了个法术把庭院里的那个池子冻上,当成一个天然降温器。太白太黑每天穿着肚兜和裤衩在上面溜冰,在上面吃东西,享受着酷暑里的清凉。于是陆知非每天都会在冰面上看到各种形状可疑的凹陷,比如说两片屁股蛋、一道划痕,甚至是一个形似小胖子的坑。   与此同时,林千风的两个弟弟已经能爬得很利索了,南英有时会带着他们过来一起玩。而只要南英在,过一会儿星君就会出现。   商四问过星君他干嘛不直接去南英的小院找他,星君说辣眼睛。陆知非在旁边默默地听着,看来新姑爷和大舅子的关系依旧不是很和睦。   陆知非这边,倒是又有了新的生意。是上次让他做旗袍的那位老先生又跟他下了个单子,说是他孙女把旗袍穿出去之后,她的一个小表妹也想要穿像姐姐那样的漂亮衣服,于是想找陆知非再做一件。   陆知非反正也闲着,老先生给的价格又公道,于是就应了下来。结果一时手快,不仅做了旗袍,还用买回来的各式各样的小珠子做了漂亮的胸针和发卡,当作赠品一起送了出去。   书斋里的安逸日子让陆知非愈发地安于平淡起来,他想着以后如果开不成自己的秀,或许开个裁缝铺子专门做旗袍也不错。就开在书斋旁边,让商四在围墙上打个洞,这样来回都方便。   如果没有人来光顾也没有关系,他可以给商四做、给太白太黑、给小乔、给南英他们做,偶尔再做点手链、胸针这种小东西,再让商四做些小乔精致的小木匣子装着,一定很受欢迎。   胸无大志、吃喝玩乐的人生,真是太美好了。   就这样,日历被翻到了农历七月十四日。这一天注定跟往常不一样,吴羌羌没有再出去乱逛,崇明也留在了家里,而书斋的大门,是被一只猫叩开的。   柳生,他按照商四先前的叮嘱,前来找他。   彼时书斋里的一大家子人正坐在冰面上围着张八仙桌吃火锅,各种饮料和水果就直接放在地上,名副其实的冰镇。   柳生被陆知非招呼着一起过去吃了两口,他用爪子捧着碗坐在太白太黑旁边的时候,脸上还是懵逼的。商四叫他到底干啥来了?   一顿火锅吃了足足两个小时。   吃尽兴了,商四才终于抬头看了看渐渐昏暗的天,放下玉做的小酒杯,说:“林千风,你带上罗刹镜,跟柳生一起出去。小乔,你和崇明一组。吴羌羌你去找影妖。”   即将到来的七月半是个特殊的日子,据星君说,去年人手不足,就差点出了乱子。现在的人啊,聪明的多着呢,即使成了鬼,也不让人省心。   待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太白太黑仰起头满含期待地看着商四,“主人,那我们呢?”   商四看着他们手上举着的鸡爪,“你们留守。”   “陆陆。”太白太黑求助地看向陆知非,然而这次陆知非也不帮他们了,摇了摇头,“你们乖乖待着,等回来的时候给你们带好吃的。”   闻言,太白太黑的心情好了一点,又开心地啃起了鸡爪来。 第107章 七月半   越靠近子时,温度就越低。阴冷的寒气像是从脚底的土地里散发出来,让人无处躲藏。所以即使是最热的夏夜,陆知非还是披着商四的黑色斗篷外套,一点儿都没托大。   他跟商四两个人慢悠悠地沿着书斋外面的那条街走着,也不拘往哪个方向去。一个披着斗篷抱着酒壶,一个背着手哼着小曲儿,皎洁的月光和四周缭绕的阴气互相抵抗又逐渐融合着,陆知非抬头看时,眉间的朱砂殷红如血。   陆知非觉得,此时此刻他跟商四两个人就像一些奇幻电影里的什么使者,在夜半的街上游荡着,执行着秘密任务。   子时,也就是晚上十一点到一点的这个时间段,鬼门就会打开。   现在是十点五十五分,陆知非感到了一丝紧张。虽然他知道只要有商四在就一定会没事,但“七月半,鬼门开”,这一直是流传在民间的一个让人又好奇又害怕的传说。   在七月十四的子时,来自阴间的百鬼会成群结队地走过奈何桥,回到人间。   以往,每年的鬼月,吴伯都会挑一天过七月半。烧好一桌子的菜,摆上八仙桌。再点上蜡烛,摆好酒盅和筷子,最后让陆知非去上香叩拜。   吴伯倒的一手好酒,小小的酒盅每边十二个沿着桌缝一溜儿摆好,他拿着酒壶从左至右一气呵成,倒得每个酒盅里的酒看起来都是等量的,还不会洒。   对于小时候的陆知非来说,过七月半并不是一件能让人害怕的事情。因为桌上的饭菜都是给过世的长辈吃的,吴伯在那一天总会变得特别唠叨,一边摆着碗筷一边跟陆知非的爸爸和爷爷奶奶说话。   这是什么菜,你以前最爱吃的,多吃一点。   这个酒你也爱喝的,多喝一点。   小时候的陆知非总是想,爷爷奶奶和爸爸只要闻到家里的菜香,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但今天不一样,距离子时的最后五分钟,陆知非感觉到那来自地底的阴气仿佛从他的脚底往上钻,能看见和不能看见,给人的感觉果然是不一样的。   恰在这时,星君出现了。他今天打扮得稍显隆重,穿了一身暗红色的衣裳,陆知非也说不出这具体是什么款式,姑且称之为法袍吧。   倒是星君的头发还是没怎么长,半长不短地披散着,只是他打理得很好,像是偷偷去焗过油。   “都安排好了?”商四问。   “嗯。”星君点点头,酷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激动或担忧,“今年正好你醒了,我上个月又给塔里那帮不肯投胎的组织了一次公考,选了两个鬼上来当鬼差,今年应该能轻松不少。”   “公考?”陆知非好奇。   星君瞥了他一眼,说:“就像你们人类的公务员考试,不过我们没有五险一金,只定期发放福利。”   鬼界的公务员考试?陆知非觉得很新奇,商四也觉得很新奇。这年代不同了,天庭垮台神仙集体嗝屁,阴司也倒闭了只剩下星君。扩招是肯定的,只是新时代一定有新时代的考量方法,他不禁问:“那你们考什么啊?”   “考顺不顺我的眼。”星君回答。   “你以为你选美呢?”商四翻了个白眼。   星君不予置评,“选上来的你们也认识,就是上次塔里那两个一直在打架的。我看他们一个黑一个白,正好补上黑白无常的空缺。”   陆知非一想,这倒是挺符合的。   说着,五分钟时间已过,星君抬头看了一眼今夜的星盘,眉宇间最后一丝担忧也渐渐消失,“门开了。”   鬼门洞开的刹那,陆知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月光没有变化、风也没有变化,落叶躺在地上,静悄悄的。但是没过一会儿,变化就来了。   一团一团的淡蓝色火焰从四周的民宅里升起,普通灯笼大小,不甚明亮,也感觉不到什么温度,远远看着还怪瘆人的,像鬼火一样。   陆知非向四周看去,就见短短的十几秒内,各家屋顶上空就都升起了小火团。不远处的一栋公寓楼顶上更是挤挤攘攘地聚了一堆,远看着像一朵漂亮的散发着微光的云。   “那是引路灯。”商四的声音在陆知非耳畔响起,“只要家里有人祭拜了死去的亲人,鬼门开的时候,他们家上空就会有这么一盏灯。如果他们的亲人真的回来了,就能靠着这盏灯的指引找到回家的路。作用就跟你们人类发明的灯塔差不多。”   “原来是这样啊。”陆知非心中微暖,这样的话,他跟吴伯以前摆的那些酒菜就绝不是白摆的。虽然他们看不见,但或许,爸爸和爷爷奶奶真的回来过。   星君看着他眼底浮现出的一丝温暖,立马一盆凉水当头泼下,“但即使是大部分人家都点了引路灯,有些鬼还是会白痴到迷路。比如这个。”   说着,星君伸手往旁边路灯没有找到的阴暗处一抓,一个鬼影登时被他揪了出来,“哎哟哎哟这位大爷你轻点儿!”   这个鬼一身西装革履看着像个成功的社会人士,可此刻被星君揪着耳朵,看起来可一点都不精英。   “迷路了?”陆知非看着他一脸懊丧的样子,问。   “是啊是啊。”精英男连忙点头,“我这不是想跑得快一点早点回家吗,大部队才刚过奈何桥呢。可谁知道做了鬼之后往东往西的,我都不记得家在哪儿了。”   星君冷哼一声,“每年就是有你们这种自作聪明的,跑得快赶着去投胎吗?”   “你谁啊?”精英男有点不爽。   星君冷着脸酷酷地说:“你大爷。”   眼看着星君就要跟对方怼起来,商四伸手招来几个影妖,让他们赶紧带着精英男去找回家的路,省得星君又被刺激了。   “每年的这几天星君脾气都特别臭,就跟来了大姨夫似的。脾气像爆仗,一点就着。”商四对陆知非说。   “我还在呢。”星君看着商四,像看着一个傻逼。   商四惊讶,“你听到啦?”   “我耳朵不聋好吗?”星君觉得商四真的有毒,当着面说人坏话,缺不缺德?   陆知非却觉得他俩都有毒,视线越过两人看到前方影影绰绰的鬼影,道:“大部队来了,你们是不是应该先干正事再打嘴炮?”   星君和商四便互相瞪了一眼,不说话了。商四往陆知非旁边靠了靠,好似跟星君挨得近了就会被他的毒气传染。星君就更不想跟他挨那么近了,你退一步,我也退一步。   陆知非哭笑不得,但很快他就没有闲心去观察商四和星君的幼稚行为了,因为鬼怪的队伍已经到了跟前。   如果不是走在最前头的是黑白无常,他都要以为这是什么运动员入场式。   哦不,这个黑白无常跟陆知非想象中的也有点不一样。   只见两人一黑一白各自戴着长帽,白无常背后背着把黄纸伞,黑无常手里拿着镣铐和锁链。这都没什么,很符合设定的打扮,但陆知非看清楚他们帽子上写着的字时,就破功了。   “你也来了?正在捉你?”陆知非忍着笑。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版本的,是一见生财和天下太平。”商四瞥了星君一眼,说:“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个好,对吧星君?”   星君难得地没有反驳,两个老不死的恶趣味,不是寻常人能理解的。   这时黑白无常也看到了站在路边的陆知非三人,脸上都是“卧槽为什么会碰见他们,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的表情。然后白无常快如闪电般地撑起了伞,两人齐齐转头朝陆知非的反方向看,身体呈斜线移动,飞快地就从陆知非面前过去了。   陆知非大概能明白这种穿着奇装异服却不巧被熟人撞见的尴尬,但是……他很想提醒他们,帽子太高了,那个伞,根本遮不住什么啊。   还有,这样走路会得颈椎病的。   而黑白无常急于遁走的脚步打乱了整个队伍的步伐,浩浩荡荡的鬼界大军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掉队。   说实话,看到这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吐着舌头的、浑身滴水的、头上开了花的、断胳膊断腿的鬼浩浩荡荡地走着、或飘着从眼前过去,画面是极为诡异又震撼的。   铺天盖地的阴气随着他们的移动飘散出来,黑色的像丝绒般的雾气往外渗着,不多时,四周就变得鬼气森森,就连头顶的月亮都好像变成了苍白色。   细碎的说话声,逐渐汇聚成鬼语的海洋,那些迟缓的步伐和僵硬的脸看上去都很可怖。时而有几道目光会落在路边的陆知非身上,像是一道寒意在他身上游走。   陆知非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目光所及之处,一只鬼忽然兴奋地盯着前方公寓楼顶上的一盏灯火,惊喜地喊:“那是我家!我到家了!”   说着,他向着那栋公寓楼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能闻到空气中远远飘过来的菜香。   一瞬间的惊喜,冲淡了陆知非感受到的冷意。   他忽然觉得这就像一只数量庞大的探亲队,也没什么可怕的。   “走吧,我们到处转转。”商四牵起陆知非的手,而星君还要去别的城市巡查。   商四一边走,一边给陆知非解释着,“无常会带着他们绕城一周,找到家的自然就回家了。以往星君都是散放的,呼啦全涌到街上,结果就是全城都在迷路,乱成了一锅粥。”   陆知非安静地听着,看到不时有鬼从大部队里脱离出来,走进各自的家里。悬在屋顶上的引路灯便轻轻地颤一下,小小的动作里,似乎包含着无尽的喜悦。   正说着,两人拐过弯走到一条商业街。   路旁的LED灯牌下,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年鬼仰头看着店门口的牌匾,一脸茫然。他大概是跟大部队走散了,或许是被许久不见的繁华街景吸引了目光,然后站在这里,正在思考何去何从。   “老先生。”商四叫了他一声。   老人回过头来,迷茫地看着他。面前这个男人高大英俊,穿着云纹大袖,跨越了古今的距离,一派风流写意。可他不认识他。   不认识也没有关系,商四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个青花小酒盅,微微笑着递过去,“喝一杯?”   陆知非在刚开始的愣怔之后立刻反应过来,往酒盅里倒上一杯醇厚绵香的白酒。他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商四要他带着一个酒壶出门了。   老人愣了愣,或许是商四和陆知非给人的第一印象很好,又或许是酒真的很香,他道了声谢,接过酒就喝了下去。   美酒入喉的瞬间,那辛辣的感觉让他好像瞬间有了还活着的感觉。他不禁想:这种感觉真好啊,真怀念啊。于是他抿着嘴,不让酒气有一丝的流失,以此来延长这种愉快的感觉。而当他把酒全部咽下去,五脏六腑好像都被熨贴过后,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脑袋通透了许多。   对了,他该回家了。   家在哪儿呢?哦,家在那边呢。   他迫不及待地往那个方向走去,等走出了一段距离才想起刚才的人,可回头看时,那两人又都已经走远了。   繁华的街景里,绚烂的霓虹灯下,还活着的人们摩肩擦踵,从不同的地方来,又往不同的地方去。平凡的忙碌里,藏着各种各样的悲喜。   但是悲是喜又怎样呢?即便死了的人还有回家探亲的奔头,还活着的人就更要好好地活着。   而已经远去的陆知非和商四,还在“路遇有缘鬼,随手酒一杯”的旅途中。   商四的袖子里有掏不完的小酒盅,陆知非的酒壶里,有倒不完的美酒。两个人在凌晨的街上走走停停,商四有时会跟喝着酒的鬼怪们多聊两句,于是陆知非便能从他们嘴里听到天南海北的不同的故事。   有来京打工却永不能再归乡的伤怀。   也有寿终正寝一生顺遂的喜悦。   一杯酒,换一个故事。酒香唤起了鬼怪们的回忆,路边的枫叶也听得入神,偌大的一座雄城,拥抱着逝去又归来的人们,不愿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那个酒盅的数量,其实我也记不清了,正对着大门的好像是13,左右两边是12,最后一方摆香烛。不过每个地方习俗可能都不一样,就是尽个心意~ 话说那个倒酒的姿势是真的帅,我试过,洒了。 第108章 绕口令   长夜漫漫,离天明还有些时候。   林千风和柳生站在北京在繁华热闹的街上,看街道中央的一个鬼站在人流中央,任来来往往的行人从他身上穿过,一脸惊奇并为此沉醉不已的样子。   柳生是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这种趣味,就在刚才,他跟林千风还制止了一个在服装店里企图通过附身来试穿新衣服的女鬼。   众鬼当道,总是会引发各种各样的问题,恐怕只能等到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他们才能消停一会儿。   “走吧,我们再去别的地方转转。”柳生说着,翘着尾巴往前走。   林千风手里捧着镜子跟在他后面,他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跟着柳生这个陌生的搭档,话就更少了。   走着走着,罗刹镜忽然有了反应,是玉面阎罗的那一面。   林千风顿时面露严肃,叫上柳生,一人一猫迅速往玉面阎罗指引的方向去。然而等他们赶到了现场,看到的却是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   玉面阎罗发出警示,说明前面肯定有厉鬼出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今人手不足,鬼门打开的时候难免会有厉鬼一起到人间作乱,所以柳生等人才会到处巡逻,以免发生什么意外。   然而此时此刻,几个凶神恶煞的厉鬼居然被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奶奶摁倒在地上,叫苦不迭。老奶奶当然也是鬼,花白的短发打理得很整齐,穿着也很考究,只是别人很难想象她那瘦削的身体里竟然蕴藏着这样的力量。   等等,那招式……散打?   林千风心里惊奇,但虽然对方占着上风,毕竟是长辈,于是他连忙催动镜子把几个厉鬼镇压住,然后由柳生把他们打回阴界,等候发落。   老奶奶瞅了两个多管闲事的一眼,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把有些凌乱的衣服重新整理好,满脸正经和严肃。   林千风上前询问:“您没事吧?”   大概是老奶奶表情太严厉了,不怒自威,林千风不自觉地就用上了敬称。   “没事,几个小混混还奈何不了我。”老奶奶说着,问:“你们是阴司的鬼差?”   林千风看了看柳生,见他没有要开口的打算,便继续说道:“算是吧,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我迷路了。”老奶奶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一丝松动。   “那我们帮您找找吧。您还记得什么有用的线索吗?比如家附近有什么特别的建筑?”林千风问。   “附近有栋红房子,我每天出门的时候,都会经过一条栽满红枫叶的大道。抱歉,我只能想起这么多了。”   可栽了枫叶的大道在北京有很多,红房子?又去哪儿找?林千风有些为难,快速地思考着解决办法。   这时,柳生终于开口了,“我可以托影妖打探,你暂时就先跟着我们,没问题吧?”   “好。”老奶奶干脆地点头。   于是一老一少一只猫又重新踏上了旅途,凌晨两三点的街上人烟稀疏,已经渐渐地变成了鬼的天堂。   在大城市里,大部分人都蜗居在自家的小小空间内,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在七月半祭拜亲人的。有人也许是工作忙忘记了,有人也许根本不信鬼神所以懒得弄,有人或许只是把时间推后了些,所以大街上游荡的鬼魂越来越多,大都是没有引路灯的指引找不到回家的路的。   林千风听爷爷提过,这些鬼,被叫做“荒魂”。   有些荒魂会一直飘荡在城市里,四处寻觅,直到鬼门关闭的那一刻。   有些荒魂心比较大,忘性也比较大,到后来就干脆忘了要回家,在大街上玩了起来。林千风一路走来,看过在路边聚众打牌的,还有在空中飘来飘去放风筝的、仗着活人看不见自己然后跑到各处去玩的,众鬼百态。   对于大多数鬼来说,这大概就是他们在投胎前的最后一次狂欢了吧,林千风想。   但身边的这个老奶奶不一样,虽然她也忘记了生前的很多事情,但她的目光坚定,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让林千风不禁想,这位老奶奶如果还活着,一定不普通。   就在这时,林千风忽然看见迎面走来三个人。借着路灯的光芒一看,不正是小乔和崇明么。咦?小乔身边怎么也跟了一个老奶奶?他居然还让她挽着胳膊!   林千风很惊讶,小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平易近人了?   而接收到林千风惊讶目光的小乔,一张白皙的小脸黑得跟影妖似的。其实说起来,这个画面也够诡异的。小乔苏醒后,交到的唯一一个还算朋友的人,就是林千风。   如今这两个朋友,各自带着一个老奶奶,在中元节的凌晨的大街上相遇。林千风忽然想:或许这就是他们成为朋友的原因?   而现在,这两位朋友还没有开始寒暄,挽着小乔胳膊的那个微胖的老奶奶,就已经跑到了柳生跟前,满目慈爱地看着他,“呀,可爱的小猫咪!”   柳生:“……”   胖奶奶一把将柳生抱起来,两只手揉着,脸颊蹭着,别说有多喜欢了。她是鬼,柳生是新任的鬼差,正好是可以触碰的。   柳生遭此奇耻大辱,怎么能不反抗,然而小乔早有准备。他一个箭步到达胖奶奶身边,微笑着将一张符悄悄贴在柳生身上。符在生效的同时消失于无形,而柳生,被迫体验了一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酸爽感觉。   小乔松了口气,暗自揉了揉刚才被抱了一路的胳膊,脑子里仿佛到现在还回响着“可爱可爱真可爱”这样的赞美。   天呐,差一点连脸都要被揉了。   “喵!”柳生气急,连从来不肯叫出口的喵呜都叫了出来。   然而这更激起了胖奶奶的爱猫之心,抱着柳生不肯撒手了。林千风虽然是柳生的搭档,可也是暂时的,他明智地选择了见死不救,跟小乔说起了话。   据小乔说,胖奶奶姓刘,也是迷路了没找着家的。看见小乔觉得他很可爱,就赖着他跟他走了。而跟着林千风的这位姓牛,两位老奶奶境遇相同,脾气倒是南辕北辙。   既然遇上了,大家就决定一起走。   刘奶奶抱着柳生美滋滋地走在小乔身边,一边摸毛一边还赞叹着怎么会有这么乖的猫。小乔微笑着应和,落在柳生身上的目光让柳生没来由地一抖。   其实从最初躲在旁边观察的时候,柳生就有一种感觉,这个看起来年轻的少年比商四可怕多了。   不过很快柳生就没闲心想东想西了,因为刘奶奶和牛奶奶忽然起了争执。其实说争执也谈不上,就是刘奶奶觉得牛奶奶看她的眼神很不赞同,于是老小孩儿脾气犯了。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呀,你也想摸吗?”刘奶奶问。   牛奶奶目光严厉,“摸一会儿就放下来吧,不光你沾了一身猫毛,他也不舒服。”   刘奶奶抱着猫别过身,“不要,我这么抱他别说有多舒服了,对吧小可爱?”   柳生:“……”   牛奶奶不予置评,只是蹙了蹙眉,不说话了。然而刘奶奶却像发现了新大陆,觉得牛奶奶特别好玩似的,不停地在她耳边叨叨。   “你老板着脸干什么?都已经死了呢,还有什么更不开心的事情吗?”   “你要撸猫吗?我可以给你撸一下下。”   “你这个发型太严肃了,卷一点弧度出来就好了,弧度。”   ……   “你说那么多话,不累吗?”牛奶奶终于受不了了。   “不累啊。”刘奶奶眨着跟她的脸一样圆的眼睛,说:“反正都死了嘛。”   这个理由如此强大,竟叫牛奶奶无言以对。随后刘奶奶又忽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点,开心地说道:“我们俩的名字,加起来不就是那个绕口令吗?”   说着,刘奶奶一时兴起,还真说起来了,“刘奶奶找牛奶奶买牛奶,牛奶奶给刘奶奶拿牛奶,刘奶奶说牛奶奶的牛奶不如柳奶奶的牛奶,牛奶奶说柳奶奶的牛奶会流奶,柳奶奶听见了大骂牛奶奶你的才会流奶,柳奶奶和牛奶奶泼牛奶吓坏了刘奶奶,大骂再也不买柳奶奶和牛奶奶的牛奶……”   刘奶奶一口气不带岔地说完,绕口令中文十级,其他人都被她绕晕了。而她自己说完了还惊喜了一下,“说得好顺,我怎么这么厉害啊?”   牛奶奶面对她的自夸,眉毛抽了抽。然而刚才那顺溜的绕口令似乎勾起了她脑海中的回忆,让她不由陷入沉思。   刘奶奶也好像回想起什么,惊讶道:“或许我以前就爱讲绕口令呢。”   为了更好地唤起回忆,她又寻思着讲讲其他的绕口令。可她刚张嘴说了几个字,就发现自己要么记不住词,要么卡壳,最后只讲出一句“八百标兵奔北坡”来。   “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牛奶奶忽然问。   “想不起来啊。”刘奶奶苦恼地皱着眉头,但她是个乐天派,很快就又高兴起来,“想不起来就慢慢想,我们可以互相帮助嘛。对了,你还记得什么啊?”   两人自己合计了起来,很快,就从对方零碎的记忆了找到了与自己的重合点。   “红房子!我也记得那儿,好像我以前还没嫁人的时候老去那儿玩。里面住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钢琴老师,每个周六周末的下午都在家里弹钢琴。他还会泡很好喝的红茶,那双弹钢琴的手特别好看……”刘奶奶回忆着少女时期的青春懵懂,整个人仿佛都年轻了三十岁。   牛奶奶说:“看人不能光看外表。”   “看外表怎么了,我就是看我家老头帅我才嫁给他的,他对我一直都很好啊。”刘奶奶据理力争,“而且追求美丽的事物是人的本能,为什么一定要去否定这个本能呢?”   咦?我老头?刘奶奶说着说着,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温润儒雅的男人形象。一些被她无意遗忘的东西,就藏在各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在从前生活的片段里,忽然就这么想起来了。   牛奶奶也回想起很多东西,那个洒满阳光的琴房,还年轻的少男少女们坐在一起喝茶看书。帅气温和的钢琴老师就坐在白色的落地窗前弹着那首《致爱丽丝》,阳光在他的指尖跳跃,那双手,是真的特别好看。   少女们不由自主地想,他当时的那首《致爱丽丝》,是弹给谁听的呢?   “啊,说起红房子,我怎么感觉到有一点点气愤呢。”刘奶奶绞尽脑汁地想着,越想越觉得这个事情一定很重要,连牛奶奶说了什么她也没仔细听。   直到她忽然听到“枫叶大道”这四个字,脑海中那扇紧闭的大门忽然就开了。她的眼睛微微亮起来,“我想起来啦!”   柳生被她激动地抱在怀里,快喘不过气来。牛奶奶赶忙将它救出来,批评道:“你怎么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咋咋唬唬的。”   刘奶奶似乎听惯了这样的话,一点儿不介意地摆摆手,说:“我是真的想起很重要的事情了,那个钢琴老师,不就是你先生吗?”   温柔帅气的钢琴老师满足了无数少女的幻想,然而他最终走进了那个稍显严肃、又不爱说话的她的生活里。   在落满红枫的大道上,总是咋咋唬唬的、好像永远也长不大的朋友帮他一起策划了一场浪漫的求婚,那一年的十二月,冬雪落满枝头的时候,她就出嫁了。   “你还老批评我爱看漂亮的男孩子,结果你就把大家的梦中情人给拐走了。”刘奶奶佯装气愤。   牛奶奶严肃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红晕,“我可没主动追他。”   “是,是他追的你,他还给你写情诗呢。但是比我家老头写得差多了。”刘奶奶一脸骄傲。   年少时的闺蜜,在那个还不是很开放的年代里,曾一起分享过各自的恋人写给自己的情诗,交换着彼此最私密的心事。怎么想,都觉得很美好。   林千风的目光不禁柔和了起来,两位老奶奶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各自的记忆像拼图一样拼出了一个大概。用不了多久,或许就能确定她们的家到底在哪里了。   然而两人说着说着,又拌起嘴来。   “你以前老坏了,不准我吃这个不准我吃那个,都对身体不好。那我就爱吃垃圾食品,顿顿吃肉,不还是活到了八十几岁嘛。”   “歪理。饮食就要荤素搭配,营养齐全。到底是谁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着要减肥,结果一年比一年胖的?”   “哼。”刘奶奶瞧了瞧自己的腰,说:“我这叫富态,是你太瘦了。”   “那是因为我有锻炼。”   “是,七十几岁还学人家出去骑行,我都怕你老骨头散架。”   “你啊,出去锻炼是正事,不是你说人老了但不能服老吗?难道要像你一样整天不是窝在家里看那些偶像剧,就是出去搓麻将吗?”   “那是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啊……”   ……   两人不停地斗着嘴,内容叫人忍俊不禁。   忽然,刘奶奶看见旁边的一个小公园,目光扫过里面的滑梯时,她忽然记起来了,“我们家应该就在这附近吧,我记得那个滑梯。上次我们带小孙子到这儿来玩的时候,他俩还摔了一跤呢,你记不记得了?”   牛奶奶看着那滑梯,也怔愣着想了起来。   刘奶奶继续说着,脸上露出温暖慈爱的神情来,“哎,那会儿他们还小的,一点点大,走路颠颠儿的,像个糯米团子。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有他爸妈在,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就是太宠他了,摔个跤都要抱在怀里心肝儿、心肝儿地哄。”   “是是是。”被念叨了大半辈子,刘奶奶耳朵里早听出茧子来了,“你板着个脸就好啦,你家的小子哭都不敢跟你哭,憋着眼泪别提多可怜了。”   眼看着两人又要斗起嘴来,林千风连忙打岔。既然认出了小公园,那她们的家必定就在附近。只要找到红房子和枫叶大道就好了。   两人本来也归家心切,被林千风这么一说,顿时顾不得争论,快步走起来。很快,一行人就找到了目标建筑,继而看到了属于她们的那两盏引路灯。   夜幕中,昏黄的路灯照耀着两幢相邻的小洋房,屋顶的引路灯轻颤着,仿佛在欢迎女主人的久别归来。两人回头冲林千风和小乔等人点头道了谢,然后便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进了自己的家里。   两段交织的旅程就这样结束了,林千风看着夜幕下的并排的房子,又看了看小乔,觉得有这样一个朋友真的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即使她们的性格南辕北辙,即使她们的生活理念完全不同,会争吵、会闹脾气,可对方的存在对自己而言早已经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走吧。”小乔收回目光,藏起眼底被点燃的那丝温暖,跟崇明并肩往来时的路走。   林千风随即跟上,旁边的柳生一直没说话,他也没在意。也不知过了多久,柳生忽然问:“为什么她们这样也能做朋友?”   林千风怔了怔,说:“你觉得她们互相不理解吗?”   “能理解吗?”柳生反问。   “我觉得,即使一个人不认同你的做法,但也不代表他不理解吧。”林千风一边思考着,一边说:“不过人都是存在差异性的,没必要逼着别人一定认同自己。这是我老师说的。”   柳生忽然怔住了,记忆回到了久远之前的终南山,他与采薇决裂的那一夜。他记得采薇背对着他站在楼观前,夜幕将他的身影拉扯得极为高大,又陌生。   他说:“为师无法认同你的做法,也不逼你强行叩问我的道。我知道你觉得你杀的都是死有余辜之人,我能解你心中所想,但你可曾主动理解过别人?世间有千万种法,你偏偏选择最极端的一种,你在杀人时,可曾想过为师?”   那时的柳生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只觉得师父在怪他。连师父都抛弃了自己,世间已无他的容身之所。   然而此时此刻,他又蓦地想起沈苍生的话来。采薇,他的师父,真的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放弃过他吗? 第109章 有鬼啊   柳生这么一愣神,小乔和崇明就已经走出老远了。林千风看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不想当电灯泡,于是就跟柳生在后面慢慢地走。   此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半,夏天夜短,过不了一会儿天就要亮了,这也意味着一夜的巡逻终于要结束。   林千风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脖子,想着幸亏是暑假,不然今天就上不了学了。思绪纷杂间,前面忽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大叫,大乱了他的思路。   “有鬼啊!”   有鬼?难道除了他们还有人能见鬼?林千风连忙跑过去看,却见一个染着黄毛耳朵上戴着三个耳钉,穿着相当朋克的年轻男人吓得坐在地上,惊恐地用手指着小乔,“鬼,有鬼!”   他这一闹,周围所有的人和鬼都看了过来。   这里是酒吧街,即使是凌晨四五点,人还是不少。而这么热闹的地方,聚集的鬼也不少,看起来比人还要多。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黄毛是不是喝多了,那么多鬼呼啦啦围了一圈,他偏偏指着个人说见鬼。   鬼怪们觉得有趣极了,就连躲在阴影里的小煤球们都忍不住悄悄探出头来看。   黄毛的同伴见黄毛还在喊,一巴掌呼在他脑瓜子上,“你丫喝多了吧你!这大白……大晚上的哪儿来的鬼!”   黄毛被他稍稍打清醒了些,可是一看到小乔的脸,还是觉得可怕。像啊,实在太像了,这张脸、这个神情、还有那副眼镜,跟照片里一模一样!   鬼,真的是鬼!   “走。”黄毛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拽着同伴的手就跑,“快走!”   崇明看着两人踉跄逃离的背影,不悦地蹙起眉,微微低头,“少爷,我去……”   小乔却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让他们去吧,就算真的认出了我,又能怎样。”   听着他们的对话,林千风琢磨着,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那个黄毛指认小乔是鬼,还那么笃定,有一个可能是他真的见过当年的小乔。而他是个普通人,不可能活那么久,所以他见到的极有可能是照片。但这也足够惊悚了,一个本该活在百年前的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还是在鬼节这一天,是个人都要喊见鬼。   林千风为此有些担心,小乔反倒是他们中最淡定的一个,推了推金边眼镜,“天快亮了,回书斋吧。”   书斋里,商四和陆知非已经先一步回来了。小乔一行人刚推开门,就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香味包裹着淡淡的酒香从厨房飘出来。   陆知非正好从厨房探出头来,“我在煮酒酿汤,你们睡觉前都喝一碗吧,祛祛寒气。”   大家当然不会拒绝,于是所有人都聚集到客厅里,忙碌了一个晚上后各自瘫着的瘫着,趴着的趴着,就连小乔也微微靠在崇明身上,闭着眼假寐。   商四原本一个人占据了整张沙发,瘫得没骨头。后来怕陆知非累着,才起身到厨房里帮忙端酒酿汤,回到客厅看到一个个等待投喂的身影,顿时觉得自己就像动物园园长。   以后干脆让唐宝也住进来好了,这样还能招揽些顾客,收些门票钱。   这时,吴羌羌也回来了。闻到酒酿汤的香味几乎是从门口一路冲了进来,盯着商四手里的碗两眼放光,“四爷,这是什么啊?”   商四看她明知故问的样子,没好气地瞥了眼厨房,“厨房有,自己端去。”   吴羌羌欢欢喜喜地去了,商四便拉着陆知非到沙发上坐。看到太白太黑两个小胖子坐在靠垫上流哈喇子,他无情地把他们撸到一边,把靠垫放好,让陆知非靠着。   太白太黑在沙发上连滚几个跟头,滚完又跟没事人一样屁颠屁颠跑到商四身边,仰头看他。四只眼睛又大又闪亮,如果忽略嘴角的哈喇子的话,还挺可爱的。   “想吃吗?”商四循循善诱。   两个小胖子飞快点头,“想啊想啊想啊!”   商四咧嘴一笑,“不给你们吃。”   小胖子的嘤嘤嘤顿时又回荡在书斋里,响亮又悲伤。   商四却在逗弄他们的同时,余光瞥见了正端着碗给小乔吹凉的崇明。小乔有点猫舌头,怕烫,崇明便细心地给他吹凉了再递过去,而自己的那一碗,放在旁边动都还没动。   喂一口,问一句,“还烫吗?”   商四眯起眼,转头看向坐在一旁安静喝汤的陆知非,他看起来习以为常的样子。于是商四得出了一个结论——他的圆圆平时一定被欺负了!   商四立刻微笑着对陆知非说:“圆圆,我喂你。”   陆知非看着忽然递过来的勺子和面带微笑的男人,又看了看小乔和崇明,了然地说道:“不要那么幼稚。”   然而商四举着勺子的手不动摇,目光灼灼地盯着陆知非。不光幼稚,还很固执。陆知非没办法,只好低头就着他的勺子喝了一口。   太白太黑一看,哎呀主人都喂了陆陆了,那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我了呢?是不是就轮到我了呢?哎呀好害羞呢。   两个小胖子捂着脸,仰着头满脸期待地看着商四。然而下一勺、下下一勺,还是没有轮到他们。两个小脑袋跟着商四的勺子转来转去,急得不要不要的。   吴羌羌看不下去了,伸手把两个小胖子捞过来,“到姐姐这儿来吧,可怜的小胖子。”   随后她又看了看林千风,这位小同学还镇定地喝着酒酿汤,看来今后是个能成大事的人。不像沈藏,有了女朋友找到新工作之后就三天两头不见人,都不回来看看她这个孤寡老人。   与此同时,城中某处一栋普通的民宅里,又是一宿未归的浪荡子甫一回家就吵醒了浅眠的父母。听着屋外的响动,中年男人气冲冲地下床打开了房门,“小兔崽子你还知道回来!”   然而预料之中的顶嘴并没有出现,他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儿子,就见他有些慌慌张张的,绕过自己就往杂物间跑。   紧接着又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男人讶异着怒火走过去,“你一大早又作什么妖?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吵你妈睡觉,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黄毛置若罔闻,只一个劲儿地在一个又一个纸箱子里翻找着。中年男人对这个儿子也是头疼不已,平日里尽出去瞎玩也就算了,今天这又不知道发的哪门子疯。   忽然,黄毛疯找的动作停下来了,他猛地从箱子底部抽出一个相框。木制的相框很老旧,四周边框上都是划痕,有一道还是黄毛小时候不小心划上去的。相框里面则放着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相片,相片中一共十二个人分了两排,前排的人坐着,后排的人站着,背景是民国时期的上海。   黄毛瞪大着眼睛,心里有些忐忑地看向第一排左起第二个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个穿着考究、戴着眼镜和礼帽的少年。   而今天,这个少年穿越了百年的光阴,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黄毛肯定自己没有看错,因为这个相框一直以来都摆在他奶奶的房间里,直到前年奶奶去世后才收了起来。黄毛看了二十几年怎么可能看错,而这世上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吗?   年龄、容貌、气质,一模一样!   就算电视里经常这么演,可那是电视啊!   “爸!”黄毛一脸惊悚,“我见鬼了!”   老爸被他这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怒气值满点,“滚去把你的毛染回来,否则我亲自送你去见鬼!”   翌日,黄毛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事儿邪乎。当然了,头发是一定不能染回来的,这可是他最后的骄傲。最后他干脆跑到了庙里烧香,烧完了还偷偷摸摸藏了三根香到碰到小乔的地方拜了拜。   说起来他连那少年叫什么都不知道,这人忽然跑回阳间来,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可千万别来找他。   他这样虔诚地祈祷着,过了几天安分日子,发现啥事儿都没有。黄毛终于渐渐地放宽了心,暗忖着自己最近是不是神经过于紧张所以导致出现了幻觉,这个世界上哪里有那么玄乎的事情呢?   于是他赶紧出门,想把发根处长出来的黑头发又染成了金黄色,聊表庆祝。   这次他专门挑了家新的理发店,朋友介绍的,说老板是一位身材非常火辣的美女。而且说是理发店,这店铺更像是一家美容院,空间够大,装修得也很上档次,所以黄毛兴冲冲地过去,虽然没看到老板,也没有很失望。   店里客人不少,洗完头出来黄毛就坐在位子上等着。可等了半天,原先指给他的那理发师竟然跑去给别的客人剪头发了。   黄毛很来气,跑过去理论,“你们怎么做生意的啊?我都来了多久了,先来后到知不知道啊?”   理发师马上笑着跟他道歉,“不好意思,是我忙忘记了。您稍微等一下,我马上就让人帮你剪。”   恰在这时,那个刚刚坐下来的插了黄毛队的客人,抬头在镜中扫了他一眼。   镜中的少年摘下了眼镜,湿漉漉的头发稍有些凌乱地贴在耳鬓,显露出与往常不一样的柔弱来,但毫无疑问那张脸跟照片上的一摸一样!   黄毛的声音戛然而止,僵在原地动都不动。   小乔从镜中瞥了他一眼,说:“既然讲究先来后到,那就先给他剪吧。”   理发师原想着这是老板的贵客,所以想好好表现一番,所以才把黄毛忘到了脑后。现在贵客发话了,他只好应下,转头去招呼黄毛。然而黄毛却一惊一乍的,连连摆手,“别别别,我再等等就好了,不用让我,真的!”   仿佛是为了增加话语的可信度,黄毛迅速倒退回刚才坐的椅子上,坐姿端正得仿佛幼稚园小朋友。   旁边人面面相觑,众脸懵逼。   小乔乐得插队,屈指敲了敲椅子扶手,“那就先给我剪吧。”   理发师应着,也不敢含糊,立刻帮他修剪起来。只是偶尔还会不由自主地瞥向坐在椅子上等着的黄毛,看他那控制不住抖腿的模样,不禁想:这人真奇怪。   天可怜见的,现在黄毛心里都快把各路恐怖片全部演完了。比如《民国魅影》、《民国贞子》、《黑少年与白老妇》、《午夜旧照片》等等。   太可怕了!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把黑毛染回来!佛祖大帝、观音大士保佑我,这个世界上有两颗一模一样的受精卵,阿弥陀佛。   黄毛从未有如此诚心的时候,他看着窗外的天空,恍惚间好像还能看到观音大士在云层里朝他挥手。   而就在这时,一道清冷干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认识我?”   黄毛僵硬地转过头,心里的小人泪流满面。看来观音大士并没有听到他虔诚的呼唤,果然黄毛是不行的。   “啊哈哈哈……”黄毛干笑着,“没有啊。”   刚剪完头发的小乔慢条斯理地擦着眼镜,然后戴上,说:“你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你。”   这时,店长吴羌羌从外面带着烤鸭回来了,看到小乔在跟一个黄毛说话,还以为这小子终于开窍,学会交朋友了。于是她兴冲冲跑过去拍了拍小乔的肩,“不错啊。这位是谁啊,介绍一下?”   小乔这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黄毛吱唔着,“我叫吴、吴知乐……”   “搞半天你连人家名字都还不知道啊,小乔。”吴羌羌讶异。   小乔冷漠脸,“谁说我一定要知道了?”   “矮油。”吴羌羌翘着小乔冷峻的小脸,就忍不住上手去捏,““不要板着个脸嘛,以前你当特务头子的时候还会对我笑一笑呢。”   小乔拍掉她作恶的手,“不要捏我的脸。”   两人说着话,黄毛的心里却平地炸开了一朵蘑菇云,特、特务头子?   妈妈救我。 第110章 天山童姥   此时此刻,黄毛内心的平原正在经历七点八级大地震,他看着前面走得慢悠悠的小乔,想跑来着,可愣是没敢跑。   刚才那个美女店长听说他们接连偶遇两次之后,直拍着两人肩膀说“有缘”。有缘个屁啊!这种缘分他才不要呢!   其实他刚才在店里就想跑的,可是小乔就坐在旁边看报纸,黄毛不敢跑啊。美女店长还亲自帮他剪头发,夸他的黄毛很靓丽,他怎么能跑呢?   总而言之,所有的无可奈何和迫不得已就造成了现在这种局面——他,一个骄傲的黄毛朋克,跟在一个是人是鬼的不知道的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后,不知道要去向何方。   其实以前黄毛想要成为一个视觉系男子,但是他怕他爸把他打死,所以只好染个黄毛意思意思,可现在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要死。   “你……”小乔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过来。   “什、什么事?”黄毛心里咯噔一下,双手紧贴在裤缝边上,就差喊一声响亮的“到”。   小乔纳闷,“我有那么可怕?”   “没有、没有。”黄毛连忙摇头,“您很和蔼可亲!”   您?和蔼可亲?小乔摇摇头,放弃了跟黄毛的深入交流,“喜欢喝咖啡还是茶?”   “啊?”黄毛呆滞。   “喝咖啡,还是茶?”小乔再问。   黄毛这才回过神来,思考着自己得表现得成熟一点,然后肃着脸说:“茶。”   于是小乔带黄毛去附近的茶楼吃茶。   小乔选的地方,当然不是一群老大爷下棋或搓麻将的地方,茶楼很雅静,只有浓郁的茶香混杂着淡淡的油墨书香飘荡。山水屏风隔开了一个个小雅间,不过小乔却没有带他坐到那里面去,而是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花窗的倒影跟阳光一起落在小乔握着陶瓷茶杯的手上,刚刚好。   “说吧,怎么认识的我?”小乔在这样的地方,很自在。但是黄毛就浑身不得劲起来,连忙把照片的事情说了。   小乔听着,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茶水的热气在镜片上拧成一层雾气,他便把眼镜摘下来,掏出随身携带的眼镜布擦了擦,“你奶奶?”   黄毛挠着头,解释道:“照片其实是我太奶奶的,跟其他的老照片一起放在壁橱上。后来我太奶奶死了,她为了纪念太奶奶,就把那些照片放到自己房间里去了。”   太奶奶?那时间算是对上了。黄毛还年轻,他奶奶也不会很老,不可能认识小乔。小乔又问:“你太奶奶叫什么名字?”   “苏巧兰。”黄毛如实回答。   小乔仔细回忆着这个名字,却想不起任何与之有关的记忆。可是一个陌生的女子,为什么会有他的照片,还一直放在房间里呢?   黄毛一看小乔蹙眉的表情,就心慌慌,“我太奶奶家以前是开照相馆的,所以或许就是那个时候拍了你们的照片也说不定呢。还有那个、那个照片上还有其他人呢,所以其实也没什么的吧,哈哈哈……”   天呐,我在说什么啊。   黄毛在心里以头抢地,话说这个对话本身就很奇怪了!他竟然在跟别人讨论百年前的事,这个小帅哥难道是天山童姥么?!   天山童姥也没有活那么久吧?话说他现在还活着吗?   不对,如果他已经死了,难道是僵尸吗?僵尸吗?!   小乔在对面看着黄毛的傻样,忍无可忍,“不管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都给我打住。”   黄毛一个激灵,连忙打住,可是思绪就像脱缰的野马,怎么都停不下来。黄毛心里苦啊,就差哭出来,“我打不住啊。”   “我就没见过比你还蠢的人。”小乔重新戴上眼镜,彻底失去了跟他交流的兴趣。   然而小乔不说话,雅静的茶楼就是黄毛的地狱。过了一会儿小乔发现黄毛弯下腰去捡东西,形状可疑,于是也往下瞥了一眼,然后他就发现黄毛偷偷地在观察他的影子。   小乔:“……”   等黄毛再抬起头来时,他忽然发现小乔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一分慈爱。就像那种,看这孩子多傻啊的慈爱感。   “别看了,我还活着。”小乔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照片里的人是我长辈。”   长辈?有隔了两代还长得那么像的长辈吗?黄毛心里很疑惑,他心里当然更倾向这种较为合乎常理的解释,但……   “不要想那么多,那只会造成你的困扰。”小乔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请把那张照片带来让我看一看。”   简短的会面就到此为止,小乔在便签纸上写下一个电话号码,站起身朝黄毛点了点头,便起身离开。   黄毛透过茶杯上升腾起的水雾看着他笔挺的背影,周围那些古色古香的摆设好似都被雾气晕染开来,衬得小乔的身影愈发朦胧。   朦胧得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人。   黄毛揉揉眼,忙趴到窗边往下看,就见小乔从楼下正门里出去时,路旁的汽车里正好走下来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打着遮阳伞向小乔走去。   这一刻,小乔的形象又变得真切起来。   黄毛挠挠头,拿起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片,愈发搞不懂了。   翌日,外出归来的林千风正好听到书斋里电话响,就接了起来。那人说要找小乔,小乔从电脑前抬起头来,“你让他过来吧,我现在走不开。”   林千风随即向那边报了书斋的地址,蓦地想起什么,挂了电话之后问:“照片?是那天晚上的黄毛?”   “嗯。”小乔点头答应着,写起企划书来十指如飞。   林千风见他正忙,就没有再打扰,默默地去厨房泡了两杯茶,然后坐在沙发上看起了书。   小乔闻着茶香,说了声“谢谢”,然后便继续忙着。林千风时而瞥见他侧脸,戴着眼镜神情专注,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半个小时后,黄毛从出租车上下来,看着妖怪书斋那大气的牌匾,咕咚咽了口唾沫。他其实已经快说服自己小乔和照片上的人真的只是长得很像的长辈和晚辈,但这块牌匾,还有檐角的铜铃铛,都让他觉得——悬。   妈妈呀他怎么没想到呢,不是人不是鬼,还能是妖啊!中国地大物博,什么物种没有?!   黄毛站在门口,不可控制地想要抖腿。   进,还是不进,这是一个问题。正当他万分纠结之时,他忽然听到身后路过的几个女生兴奋地在说“系草”啊、“帅哥老板”什么的。黄毛转过头去想听得更清楚,一回头,却发现两个男人站在自己身后。   其中一个稍矮一点的礼貌地冲他笑了笑,然后就走过他,伸手把书斋大门上挂着的“休息中”的牌子翻转过来,换成了“正在营业”。   后面那个身材特别出挑的男人,则很好奇地扫了一眼他的黄毛。路过黄毛时,他手里拎着的一只老母鸡还冲他叫了一下。   黄毛吓一跳,也不知道他这动作戳中了那男人的哪个笑点,让他笑得乐不可支。但很快前面那个矮个的长得特别清秀好看的青年回过头来叫了一声,男人就颠颠儿地跟了过去。   两人进去了,留下黄毛一个人风中凌乱。   要不还是进去吧,来都来了,黄毛这样想着。毕竟刚才那个气质很干净的青年也进去了,看来这里应该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   深吸一口气,黄毛终于踏入了妖怪书斋的大门。好好的一个书斋却没有人在前面接待客人,黄毛只好硬着头皮往里面走,因为害怕哪个角落里会冲出来一只吃人的大妖怪,他还走得特别小心翼翼、轻手轻脚。   结果,平地一声惊雷,“有小偷!”   “有小偷啊!陆陆!”   “陆陆、陆陆快来呀!打小偷!”   清脆稚嫩的童音不时从周围穿过来,可是黄毛左看右看却没发现一个人,这可就吓人了。“谁?是谁在那儿?!”   “是你太白(太黑)大人!”两声叠加,与此同时一个毛线球飞了出来,黄毛还没来得及躲,就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掉在了距离他三米远的地方。   这就有点尴尬了。   “哎呀!”太白太黑躲在楼梯口悄眯眯地看着,扼腕叹息。但是没关系,伟大的太白太黑还有第二个毛线球!   于是两个小胖子合力,又把第二个毛线球给抬了起来,互相交换一个加油鼓劲的眼神,嗷嗷叫着就要丢出去。   结果一只大手伸过来,一下子就把他们的毛线球给抢走了。   小胖子傻呆呆地抬头,就见商四抛着毛线球,挑眉说:“我就说圆圆的毛线球怎么一直丢,原来是你们两个小胖崽子给偷偷藏起来了,看我不跟圆圆告状。”   “不要不要不要!”小胖子急了,各自一边抱住商四的脚踝,眨着无辜的大眼睛求饶,“主人不要告诉陆陆,不要嘛!”   “贿赂我。”商四义正言辞。   于是小胖子们含着热泪,许下了一大堆不平等条约。他们依稀记得小乔说过,这叫向黑恶势力低头。   而就在这时,黄毛鼓起勇气走了过来,其两腿发抖的频率大概可以保证他在南方也可以安全地过完整个冬天。   商四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往客厅的方向喊了一句,“小乔,有人找!”   说完,商四就沿着楼梯去了二楼。   黄毛发怵地往四周看了看,确定这里没有第三个人的存在,愈发不敢想刚才那两个小娃娃的声音是从哪儿来的。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两个小胖子坐在他脚边的一个对方杂物的破木箱里,抬头看着他——这个人,长得很像金丝猴呢,就是傻傻的。   五分钟后,黄毛终于在小乔的对面坐定,递上了那张老照片。接过林千风递过来的热茶,温热入肚的刹那,黄毛觉得自己的灵魂得到了升华。   爸爸,头发的颜色已经不再能困住我了。   对面,小乔盯着那张照片,久久没有说话。他过去其实拍过不少照片,还登过报纸,可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时隔百年后再次见到的,会是这一张。   他的目光掠过照片上的人、掠过自己,最终定格在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男人身上。那是他的父亲,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还活着。   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没有那么糟糕,乔公馆依然充满着温馨和乐,小乔在安心念着书,他刚刚遇到了一位很值得尊敬的老师。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分崩离析的话。 第111章 牡丹(一)   民国,上海。   “小乔,来。”穿着呢子大衣的清隽男人朝大槐树下的少年招了招手。   正仰头看槐花的少年回过头来,戴着金边眼镜斯文俊秀,槐花悄悄落在他手里打开着的俄文书上,纯白的花瓣在细碎的阳光里泛着柔和的光。而随着少年把书合上的动作,那朵槐花就被永远地封存在了书香里。   乔公馆开阔的草坪上,十几位大大小小的民营企业家正聚在一起拍照。相机是乔公馆的男主人乔月山买来的新玩意儿,请了从北平过来的照相师傅,大家一起留个影。   参与合影的都是新成立的上海工会的成员,小乔时常被他父亲带着出席各个经济沙龙,所以对这些人都很熟悉。   拍最后一张的时候,乔月山招手让小乔一起过去。小乔其实不想去的,他现在还小,外面的风雨对他来说还有些遥远,所以也不想过早地挤到那些人中间去。   不过小乔很快就瞥见长凳底下蹲着的一只小妖怪来,看见有人正要往那个位置去,小乔不动声色地过去扶了他一把,就顺理成章地在那儿坐下了。   妖怪被小乔挡着,缩在长凳底下没有出来。   前面那个长相和气的照相师傅摆好了相机,笑眯眯地让大家准备。他的女儿拽着他的衣角从他身后探出头来,麻花辫上绑着大红绳,有些怯生生的。   照相师傅拍拍女儿的头,“囡囡,乖,先去旁边等着。”   小姑娘跑开了,崇明尽忠职守地在旁边帮忙看着她。相机闪出一道耀目的光,眼前的画面就被永远地定格了下来。   收回延伸得有些远的思绪,小乔问:“这张照片可以留给我吗?”   黄毛只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这张照片本来就跟他们家没什么关系,而且现在太奶奶和奶奶都已经走了,留下来也只能放在库房里吃灰。   说起来,黄毛小的时候也曾经问过奶奶,照片上的人是谁,为什么要放这么一张照片在家里。   奶奶其实也说不上来,她看照片上那些人的目光是陌生的,唯独看小乔时,眼里流露出点点温暖。   她说:“他是你太奶奶一个梦啊。”   一个梦?黄毛不是很理解,但他想,这张照片最后交到小乔手里,或许他太奶奶也会开心的吧。   照片送到,黄毛起身就要走。虽然那个长得很好看的青年让他留下来吃点东西,可黄毛心里害怕啊,万一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一旦吃了这里的东西就再也回不去人间了呢!   黄毛不禁为自己的智商感到骄傲,然而他快要出门的时候,却又被小乔叫住。黄毛身体一僵,还以为心里的小九九被人看穿了,没想到小乔递过来一个黄色的折叠的符。   “这是护身符,拿回去贴身带着,就当是照片的回礼。”小乔说。   黄毛不疑有他,拿了护身符说了声谢谢拔腿就跑。等小乔回到客厅,林千风和商四等人却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这么看我做什么?”小乔继续在电脑前坐下。   “不是,小少爷你今天特别友善啊,还送护身符呢。”商四趴在沙发背上看他。   小乔回过头来,推了推眼镜,说:“我一直都很友善。”   “你现在看我的眼神就不太友善。”商四说。   “那是我不想对你友善。”   商四挑眉,“小少爷你一点都不可爱。”   小乔点头致意,“多谢夸奖。”   “话说,你跟人家太奶奶究竟什么关系?”商四的八卦之火已经开始熊熊燃烧,两只眼睛都闪亮亮的。这可是小少爷的八卦啊,谁不想听。   “她是照相师傅的女儿,我们也就寥寥见过几面而已。”小乔啪嗒啪嗒地敲着键盘,也许是心思带动了指尖,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乔月山”这几个字。   小乔敲打的手指顿住,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靠在椅背上舒了口气。   他是在看到照片的时候才想起那个小姑娘的,也不知道人家为什么会一直保留着这张照片。他也有些好奇,然而往事不可追,过去的事情又有多少是有答案的呢。   两个小胖子却是在旁边掰指头掰了半天,努力思索着太奶奶究竟应该有多少岁。算了半天,终于算了个大概,然后一脸惊讶地看着小乔,“乔乔你跟人家太奶奶一样大吗?真的好老了哦。”   小乔:“……”   拿我的大刀来!   商四在一旁乐得鼓掌大笑,陆知非从厨房过来,看到此情此景,问道:“你又欺负谁了?”   “我是那种人吗?”商四摊手,他觉得自己很冤枉。   “你不是人。”小乔回答。   商四一听,这话绝对是在骂他,可说的倒也没错。他转而看向两个小胖子,“明明是你俩拉的仇恨,可为什么最后被集火的人是我?”   太白太黑齐齐摊手,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好像在说:你在说什么呀,太白(太黑)听不懂呢。   商四气绝。   小乔收了笔记本电脑,决定去廊上坐一会儿,呼吸点新鲜空气。   崇明很快就回来了,在见到小乔之前,陆知非先把今天下午黄毛到访的事情告诉了他。崇明心里有数了,端着买回来的蛋糕过去找小乔。   明亮的夏日里,小乔摘了眼镜盘腿坐在木制的走廊上,闭着眼微微仰头感受着拂过寒冰池塘的凉风。少年纤细的脖颈就像以前乔公馆池塘里养过的那只天鹅,阳光洒落在他的睫毛上,像和风下舒展的羽翼。   崇明没有出声,静静地在旁边站着,生怕破坏了这个画面。   小乔却睁开眼看过来,“站着干什么?坐。”   崇明依言坐下,目光望出去,看到的是跟小乔一样的风景,这让他心里很高兴。他想起路知非刚才说的那张照片的事情,蓦地就回忆起了从前在乔公馆的日子。   那一天也像今天这样,风和日丽。   乔家的亲戚来访,大人们在屋里谈事情,小乔就在外面草坪上招待一帮小辈。五六个从十岁到十五六岁不等的少男少女们坐在大大的遮阳伞下面,喝着咖啡或红茶,吃着点心,打打球、聊聊天,在那个乱世里享受着难得的清闲与太平。   小乔从小就不是个喜欢跟同龄的孩子打交道的人,对面几个人叽叽喳喳聊得正欢,只他一人捧着本晦涩的原文书看得入神。   小乔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小乔。在多次搭讪无果后,其中一人把目光转向了崇明。大热的天,他还穿着西装三件套,扣子扣到最上面一个,站在小乔后面安静得就像个木桩子。不,他看着小乔的时候一点也不木,只是看别人这样罢了,跟他的主子乔枫眠一样,目中无人、狂妄自大。   “说起来,前段时间我刚抓到一只野狐妖,正想好好培养一下,结果它三天两头就给我闹妖蛾子,我就只好把它暂时封印了。”那人勾着嘴角看着小乔,语气羡慕却又含着讥讽,“不像小乔你的这条狗,这么听话。”   乔家世代捉妖,不光主家,各个旁支家里也有传承。像小乔这般大的少年,手里或多或少都有几只妖怪,偏偏小乔是个另类。他明明是主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什么强力的妖怪不能养,偏偏养一只血统都不纯的狗?   旁支的小辈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最喜欢干的一件事情就是议论乔枫眠。他们小时候听惯了大人们对于乔枫眠的吹捧,他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而且脾气又臭。   可这位心高气傲的小少爷不知是吃错什么药,他竟然养了一条不知道哪儿捡来的狗。   这个笑话大概可以供他们认认真真笑三年。   这不,刚刚还不为所动的乔枫眠听到自己的狗被侮辱了,立马就有了反应。他慢条斯理地合上书,把它放在膝盖上,抬眼看着他们。   其中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年纪最小,有些不安地拉了拉长兄的衣袖,示意他赶快道歉。然而少年执拗,微抬着下巴,誓要争一口气。   气氛有些凝固,炽热的太阳开始转冷。   小乔看着他们却不说话,无形的压力扩散开来。对面的少年有些烦躁起来,想要压回去,可对上小乔那双平静莫测的眼睛,下意识地闪躲,于是又不自觉低了一头。   少年心里有些懊恼和气愤,可他刚张开嘴,对面的小乔就说话了。   “我可以原谅你们的无知和愚蠢,但是请不要在我面前表演。”小乔微微笑着,举止斯文得体,可说出来的话偏偏刺人得紧,“崇明,待会儿去厨房看看。今天李师傅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给客人吃了,叫人家嘴里也变得不干不净起来。”   “你!”对面的少年一下子涨红了脸,速度快得像是气球的膨胀。其余几人也坐不住了,一个个对小乔怒目而视,不管怎么样,他说的话都太难听了!   小乔的笑容微微泛冷,“你什么你,算辈份我是你堂哥。如果你不懂礼字怎么写,就不要出门丢我乔家的脸。在如今的上海,你们刚才的行为说好听点叫幼稚,说难听点叫自寻死路。”   其实小乔说的也没有错,这些旁支仗着有乔公馆撑腰、又有捉妖技艺傍身,一向自大。可他们怎么不想想,现在正逢乱世,各路妖怪都出来了,正是该他们谨言慎行的时候。他们却毫不收敛不说,还来挑衅他这个最大靠山的儿子,脑子不是有病就是有洞。   得治。   小乔说完话,又没事人一样低下头去看书。一切都显得那么风轻云淡,他毫不在意对面涌来的愤怒,指尖翻过书页,说:“要告状的话,请早。”   话音落下,一个沉不住气的已经站起来的人反而僵在了原地,脚步半天迈不出去。他们又不是傻子,如果这时候去告状,被骂的还是他们。   这也是他们那么讨厌乔枫眠的原因,无论他们怎么说,大人们总觉得小乔是个优秀又乖巧的孩子,谁都夸他,谁都向着他,可实际上呢?   他就是个掐着你命门,还要笑着赐你一刀的斯文败类!   气死了! 第112章 牡丹(二)   崇明其实也曾经想过,他的少爷为什么只养了他这样一只普通的妖怪呢?   刚开始的时候他也像其他人一样不解,并且想着早晚有一天少爷会捉到其他的更强大的妖怪。到那个时候他或许就要退居一旁,只能在少爷想起他的时候,还能上前为他做点什么。   但是没关系,他会一直待在少爷身边的。只要少爷回头,就一定能看到他。   少爷捡到他的时候,才十岁。   那一年他跟着他父母到崇明岛游玩,就在距离住所不远的草丛里捡到了受伤的崇明。才十岁的小少爷脸颊还是肉肉的,戴着比现在小一号的圆圆的金边眼镜,玉雪可爱的脸上摆着与年龄不符的一本正经的表情。看着像是个有洁癖的,可却把脏兮兮的崇明一路背回了住处。   十岁的娃娃,背着一条体型巨大的狼狗,走在杂草及膝的羊肠小路上,这画面任谁看了都得替他捏一把汗。   后来乔月山治好了崇明的外伤,并对他言明了乔家捉妖师的身份。那时崇明想,如果这几个人就是捉妖师,那他宁愿被捉走。   少爷最后收留了他,因为是在崇明岛捡到的,所以就叫崇明。他们一起回了乔家的大房子里,然而在崇明变成人形之后,他在少爷眼里看到了一丝嫌弃。   可是他已经成年了啊,变成一个成熟的大人模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因为怕少爷失望,刚开始的一个月崇明都不敢化形。可少爷最终还是心软了,他虽然什么都不说,可是却叫了裁缝到家里来给崇明量尺寸,连料子都是他亲自挑的。   于是崇明就这样留在了少爷身边,然后慢慢的,风言风语就来了。崇明并不想自己成为少爷身上的一个黑点,他也做好了随时会被取代的准备,然而年复一年,少爷身边还是只有他一个。   他的心渐渐放松下来,然而不安仍然蜷缩在某个角落里,顽固地不肯消失。直到有一天他被乔月山叫去书房,却在半掩着的门口听到里面父子俩的对话。   乔月山问小乔打算什么时候收一个本命妖,那是可以与主人签订最高等契约的妖怪,当然是越强大越好。有乔月山帮忙,小乔也根本不用担心被反客为主。   小乔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乔月山翻出了妖谱给他看,他才说道:“我如果收了其他的妖,崇明会不高兴的。”   乔月山叹了口气,说:“可是崇明虽然在现阶段来说很厉害,可这是因为他从小就在妖怪堆里摸爬滚打,凶性十足。他毕竟只是一只普通的妖怪,甚至连正统的狼妖都算不上,未来的发展或许仅止于此了。”   小乔的声音却不动摇,“那也还有我。只要有我在,他就一定会变得很厉害。”   乔月山笑着摇头,嘴角喊着无奈。小乔态度强硬,恭敬地对父亲点点头就转身出去,哪知推开门就看到了呆立在外面的崇明。   小乔的脸立刻就涨红了,瞪了崇明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崇明看看小乔,又看看乔月山,正想道歉,却被乔月山摆手制止。   乔月山把他请进屋,关上门,说:“小乔是个重感情的好孩子,他遇上你,对于捉妖师来说,也许也是一种缘分吧。”   崇明愣住,就听乔月山继续说:“小乔很好,你也很好。这世间强大的妖怪不少,但心意相通的伙伴却难寻。我是一个不甚合格的父亲,把太多的时间跟精力花费在了这乱世之中,对自己的儿子却有诸多亏欠。今后我恐怕也不能时刻伴他左右,只盼你们能守望相助,即使我乔某人有朝一日不在了,也能好好活着。”   那番话在如今想来,竟像是托孤一般。   只是当时崇明内心满是触动,乔月山是他在人类中为数不多的真心敬重的人,他对自己的信任,少爷对自己的看重,都让他觉得无以为报。   他无暇思考乔月山话中是否有什么弦外之音,在乔月山眨眨眼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去找小乔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就转身出去了。   小乔正在花园里陪他妈妈修建花枝。   牡丹丛中,小乔拿着把小金剪子仔细地修剪着枝叶,微微低头的模样又清俊又贵气。乔妈妈则是个端庄秀丽的女子,穿着件月白的旗袍,人比花娇。   崇明本来有很多话想跟他的少爷说,可临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说出口,真要说出来了,恐怕少爷又要恼羞成怒,好几天不理人了吧。崇明这样想着,微微笑起来。   千言万语不过一句话,你若真心待我,我必舍命报之。   “你又在想什么呢,笑得这么傻气。”小乔一句话,把崇明拉回书斋的现实里来。崇明看着还在自己身边的少爷,情不自禁地就说了句大实话,“在想你。”   小乔倏然愣住,静止的画面中,唯有他的脸在逐渐升温。红扑扑的,像个红苹果。   不远处,商四趴在窗台上,对太白太黑说:“这就叫老树开花,知道不?”   太白太黑歪着头,似懂非懂,“那开的什么花呀?”   “牡丹花啊。”商四笑答。   入夜,小乔一个人躺在房间的床上,看着手里的照片出神。这张意外来到他手中的照片,是他身边唯一一件与父亲有关的物件了。至于上海那个家,他在苏醒之后专门去看过,旧址上造起了新房,早没了当年的模样。   然而看着看着,小乔却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这张照片的厚度有些不对。   小乔坐下来,把照片举到灯光下反复察看,指腹捏着照片的边缘,忽然就发现了端倪。这张照片的背面贴着一张纸,也许是年代太过久远、照片和纸太过贴合的关系,刚开始谁都没有发现。   为什么照片背面会贴着一张纸呢?是原来的照片背面写着什么,所以故意遮掩?   小乔心中疑惑,随即便小心翼翼地将整张纸撕下来,露出了照片的全貌。   照片背面果然写着字,只是因为贴合太久的缘故,字变得有些模糊了。小乔努力辨认,也只能辨认出一半来。   **、浪琴、笔、***、牡丹扣、裁*刀、***、**,均存于楠木八*匣中,埋于宝*胡同大*树下。今日远去不知归期,亦不知何日再来。只盼能有一日,物归原主。   这几句话粗略来看,就是某人在某天于某处藏了一些东西,为了防止被人看去,所以他(她)在照片上又贴了一层纸,用作遮挡。   然而小乔反复看着那几样物什,心里越发惊疑。浪琴手表、笔、裁纸刀这种小东西并不稀奇,可牡丹扣却是他的母亲亲手制作的饰物,别人应当不会有才对。而且这几句话写在他的照片后面,就更可疑了。   乔公馆已经不在了,可如果里面的东西被保留了一部分下来呢?   小乔越想越有可能,于是立刻就打电话给黄毛求证。   大半夜的,正在打游戏的黄毛看到一个陌生号码本来是不想接的。但窗户里一阵冷风吹过,让他有点蛋凉,他觉得这大概就是神的旨意了吧,于是就抱着与骗子大战三百回合的决心接通了电话。   对面是小乔,这比接到诈骗电话还让黄毛糟心。   小乔让黄毛找一找他太奶奶的笔迹,然后拍一张照片给他看。黄毛哪敢不从,挂了电话又一头扎进杂货间里,翻找的动静太大,差点又给他爸一顿削。   幸亏太奶奶当年也是读过书的人,留下过一些书信,又被奶奶细心地保存着。黄毛找到后就来了个花式十八拍发送给小乔,拍完之后觉得好奇就忍不住拿着那些书信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就入神了,他爸走过门口看到他染着黄毛的儿子大半夜一个人点灯夜读,吓得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一脸不敢置信地回去睡了,连上厕所都忘了上。   黄毛没看到他爸,他已经沉浸在他太奶奶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咬着手指不停地在心里感慨:哎哟喂我太奶奶老有才了,我太奶奶这字真好看,我太奶奶气度真不凡、真有见识、真有思想……   感慨了半天黄毛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哎哟妈呀辣眼睛。   吓得他赶紧去上了个厕所。   另一边,小乔终于确定照片上的字迹就出自黄毛太奶奶之手。或许是她当年在乔公馆被破坏之前藏起了一些小东西,那也未尝没有可能。如果东西真的是乔家的,小乔怎么着也得去把它们找回来。   可是这个宝*胡同在哪里呢?上海?看照片上留下来的字,她说她就要离开,那么应该就是指她们离开上海回到北京。   如果可以的话,小乔真想现在就飞回去看一看。可是如今的上海跟百年前的上海,能一样吗?当年的人都不在了,城市也变了个模样,道路的名字或许也随着时间而改变,想要找回一个埋在树下的匣子,难上加难。   或许求助商四是个好办法。   不不不,还是求陆知非好了,陆知非是个好人。 第113章 牡丹(三)   一大早,书斋就是一派鸡飞狗跳。   商四八点多就被太白太黑吵醒,这让他的心情极度糟糕,赤着脚披着件白纱衣就跑到楼下去。他有个妙招,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跟圆圆讨一个吻。一个不够的话,就要两个。   然而圆圆推着他胸膛不让亲,然后顺手又丢给他一个差事。   商四欲求不满,非常抓狂。小少爷什么的,真是烦死了!   可是商四端着架子黑着脸等着小乔求他的时候,小乔就低下头垂着眼,低沉着嗓音说:“我知道这件事有点麻烦,可那些东西或许是我父母唯一留给我的念想了。”   小少爷多可怜啊,小少爷多让人心疼……个屁啊!   看着陆知非揉着小乔脑袋,温和地让他去玩电脑不要担心的场景,商四气得牙痒痒。尤其是小乔转身看向商四的那个眉梢微挑的表情,让商四恨不得打到他跪下叫爸爸。   可陆知非难道看不出来小乔的小伎俩吗?   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但是又相互制衡,可不就形成这样的局面了么?   陆知非看着商四,说:“小乔难得使点小性子,你就不能惯着他一点?”   “我惯着他,那谁来惯着我啊?”商四问得理直气壮。   “难道你还能撒手不管?”陆知非反问。   商四摸摸鼻子,很无辜,“我就是想让小少爷求我……”   让全天下所有小少爷都向本大爷低头哈哈哈哈,光是想想商四都觉得很有趣、很爽。   陆知非无奈,商四就是个老不修,说再多都是白搭。   “你就不怕瞿先生从坟里爬出来打你?”   “不会的,他的坟都被我掘过了。而且,清衡虽然很有学问,还是个半妖,但论武力,真的很菜。”   瞿先生真的要从坟墓里爬出来打你了哦!   又闹了陆知非一会儿,商四终于正色起来,问小乔要了那张照片看了看,说:“不管怎么说,目标都在上海,准备准备出门吧。”   说到出门,最开心的莫过于太白太黑。因为平时出门的时候无论谁都不带他们一起,他们只能留在书斋无聊地吐泡泡。但是出远门就不一样了,太白太黑如果长时间没有人照顾,可是会寂寞得死掉的呢!   不要问他们商四沉睡的那一百年怎么熬过来的,吐的泡泡连起来都可绕地球一百圈了。   难得的远行,又是寻宝探索之旅,吴羌羌也很兴奋。她忽然又想起上次半途夭折的黄浦江之行,于是跃跃欲试地说要坐船去。   商四瞥了她一眼,“坐船?你是想开着船从天上飞过去么?”   吴羌羌顿时蹙起眉来,苦想了一阵后灵光一现,“不然我们去天津坐船,还可以顺便听场相声!”   陆知非就说:“羌羌姐,你跟四爷上台说会儿话,就比相声还溜了。”   吴羌羌这缺心眼的,还真当陆知非在夸她。   最后还是陆知非拍板,坐飞机去。吴羌羌很伤心,相声是听不成了,连船也没得坐。直到商四答应到了上海之后带她们去坐大游轮,吴羌羌才和太白太黑一起欢呼出声。   隔日,书斋寻宝小分队正式集结完毕,朝上海进发。   出门,下大雨。   飞机遇上了暴雨天,晚点了整整六个小时还没到。   书斋的大大小小们拖着行李箱一字排开站在航站楼的玻璃墙边,看着窗外的阴云沉默无语。良久,陆知非打破了沉默,“我们来掼蛋吧。”   陆知非,掼得一手好蛋。   这全赖于马晏晏同学对这项兼具运气与智慧的运动的情有独钟,而且他觉得相比较“斗地主”、“炸金花”这种俗气的名字,“掼蛋”比较优美。   好不容易雨停了,飞机来了,他们顺利地抵达了上海虹桥机场。结果,崇明的手机突然炸了,震得小乔的手机直接自动关机,只有吴羌羌炫耀似地把自己的索尼伸进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中,仿佛获得了某种特殊的胜利。   等到了订好的酒店,一行人忽然被告知他们原本预定的其中一个房间床坏了。换到旁边另外一家酒店,店里直接没空房。   种种的不顺似乎预示着这趟旅程的不轻松,商四挑了眉——既然人类的法子行不通,那就用他自己的。   他手掌一翻,一本手札就出现在他手上。陆知非认了出来,那是商四自己写的手札,他第一次去见瞿清衡,就是在这本手札里。   翻开手札,商四口中默念法决,纸上字符闪烁出金光,一个个飘离书页的刹那,熟悉的吸力向陆知非涌去。   眼睛一闭一睁,他就来到了那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十里洋场。   商四收起手札,“走,四爷请你们住和平饭店。”   “四爷(主人)威武!”吴羌羌和太白太黑连忙拍马屁。   陆知非莞尔,不过他对于声名赫赫的和平饭店也颇多好奇,如果能在里面住一晚当然不会拒绝。然而小乔看着那熟悉的招牌,却不由微微蹙起了眉。   崇明更是反应迅速,在吴羌羌和藏在她帽子里的太白太黑还在对着和平饭店两眼放光的时候,他就已经迅速地从附近小贩手里买了顶帽子给小乔戴上。   陆知非刚开始有些疑惑,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小乔以前怎么说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想必是和平饭店的常客,而在这个书里必定也有一个真实的小乔存在,如果这么贸贸然进去,恐怕会招来麻烦。   小乔摘下眼镜戴上帽子,总算不那么惹眼了。商四使了点障眼法,就很顺利地蒙混过关,入住了和平饭店的总统套房。商四跟陆知非一间,崇明跟小乔一间,吴羌羌和太白太黑一间。   等到行李放下,一切都安定下来,陆知非忍不住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往外看。繁华的街景中,汽笛声和自行车铃声交织在一起,穿着粗布衣裳的贩夫走卒和西装革履的精英们呼吸着同一片空气,街角的枪声响起时,另一边的太太、婆娘们还在叽叽喳喳地排队买米,交流着左邻右舍的八卦。   咦?那个正从饭店大门口进来的是小乔?他不是刚刚才进屋吗?   陆知非这样想着,脸色忽变。不,那不是现实生活中的小乔,而是这本手札里的小乔!他也到和平饭店里来了!   商四也发现了这点,倚在窗口吹了个口哨,还挺幸灾乐祸。   陆知非瞪了他一眼,“现在怎么办?”   商四伸手扣住他的后脖颈,指腹摩挲着他脸颊的皮肤,动作不带一丝情色,却让陆知非的脸颊莫名升温,“放心吧,小乔比你想象中的厉害多了。”   小乔此时还不知道另一个自己也来到了这家酒店,但是他在故地重游地时候,发现了一个熟人。   那个男人搂着个穿着旗袍长相艳丽的女人在走廊里走过,小乔透过门缝看着他,确信这就是曾经他的任务目标之一。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此时此刻自己应该已经到了和平饭店的大堂,正准备展开计划。   小乔既然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那他必定不会亲自出手。实际上今天他是来赴某位高官的生日宴的,合情合理。   而待会儿这个恶贯满盈的男人,就会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在生日宴上,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合适的人杀死。   小乔原本不想管,因为另外一个自己一定会妥善地处理好这件事。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预料,他刚生出放过这个男人的念头,余光就瞥见走廊拐角有一点灯光闪烁。   那是照相机的灯光!   以这个时代的照相水平,能够准确地把握时机拍到一张照片,必定是做了充分的准备。有人也盯上了这个男人。   而让小乔感到糟糕的是,这张照片有极大的可能把他的脸也拍了进去。   但是这种糟糕的感觉来的快去得也快,因为崇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现在那个偷拍者身后,悄无声息地将他捂住口鼻拖入后面的房间内。   小乔倒是忘了,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男人终于察觉了不对,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身边的女人推到身前帮忙抵挡。   然而小乔的嘴角泛起冷笑,大刀已高高举起。十二个金环脆响,就像是阎王的催命符,悦耳又恐怖。   喷涌的鲜血溅了女人一身,她听着身后重物倒地的声音,吓得僵在原地直哆嗦。尖叫声被一道明黄的符封住,她看着自己被削断的头发,腿软得不像话。   而他面前的少年,因为她站在两人之间阻挡了血液喷射的缘故,全身上下竟然滴血未沾,衣服上白得刺目。那嘴角勾着笑从男人身上抽出刀的模样,就像个魔鬼,一个让人心惊胆颤的魔鬼!   小乔却无暇理会这个被吓呆了的女人,他甩了甩刀上的血,心里忽然生出一丝畅快。阴谋阳谋的事情做得太多了,他竟然忘了还有这么直接杀敌的方式。   时代不同了,做事的方法也需要变一变。 第114章 牡丹(四)   男人死得悄无声息,连同那个吓晕过去的女人一起,被装在服务员的餐车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了小乔所在的宴会厅。   当时厅内一派和乐,乐曲声中,众人遥祝今晚的寿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而从餐车里忽然倒下的尸体就像一个扇在寿星脸上的大耳刮子,响亮异常。   昏迷着的女人被很快弄醒,看到人群中端着香槟一脸淡然的小乔,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她混沌的大脑来不及理清思路,指认小乔是杀人凶手的话就脱口而出。   然而小乔自他走进和平饭店之后就一直在众人视线范围内,跟他一起从大堂上楼的更是寿星的儿子,进来之后就一直在跟人打招呼,他哪有那个时间去杀人?   这桩栽赃未免也做得太没有水准了?   于是众人看向小乔的表情没有惊愕,反而多了几分同情。最近乔公馆的这位小主人风头太甚,难免会招来一些祸端,他们都理解。至于是拍手称快还是漠不关心,就各有不同了。   “你胡说,小乔先生刚刚一直跟我们在一起!说,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寿星的儿子是财政局的人,跟小乔也是熟识,当下就发了怒。   小乔微微笑着走上前去,伸手拦住他,水晶吊灯的光芒在他的镜片上泛过一道冷光,“锦之兄不要这么生气,这些问题不如带回去慢慢审。我倒要看看是谁看我那么不顺眼,还使这么拙劣的手段来嫁祸于我,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   乖张、狂傲,此时的小乔就跟大家印象里的一样。然而其实小乔心里也很疑惑,究竟是谁抢在他之前杀了目标?还把尸体送到了这里?   这样一来,小乔的计划达成了,甚至因为这场拙劣的栽赃有了出乎意料的效果,而他自己却可以完全撇清嫌疑。   因为他本来就是无辜的啊。   整个事件笼上了一层迷雾,而始作俑者小乔心情却很不错。他带着崇明出去,花大价钱置办了一身新的行头,然后坐在红钻石里喝咖啡。   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崇明为他点了他以前常吃的黑森林蛋糕。精致的银勺切开柔软的巧克力外层,浓郁的香味被送入嘴中,细细品尝之后再喝一口微苦醇厚的咖啡,视线越过细颈玻璃瓶里的红玫瑰看向外面繁华的街景,一个美妙的下午就这样度过了。   更美妙的是,小乔还在窗外看到了商四和陆知非。   商四穿得人模狗样踩着二八大杠,陆知非就侧坐在座椅和车把之间的那条大横杠上,被商四圈在怀里。   风轻轻吹着他们的头发,车铃声丁零丁零,带着他们消失在街的尽头。   真是哪儿都有他们,小乔想。   崇明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小乔,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崇明起身出去了一下,回来时小乔就在外面看到了一辆大奔。崇明正恭敬谦和地站在车旁,微微弯腰帮他打开了车门,“少爷请。”   小乔勾起嘴角,正了正礼帽,坐上了车。等到车子开出一段距离,他才问道:“车子哪里来的?”   “去家里的车行提的,那儿的人都认识我。我说少爷要坐车,立马就让我开走了。”   小乔莞尔,“恐怕过不了多久,这里原来的那个我就要得疑心病了。”   崇明一边认真地开着车,一边回道:“那个少爷身边还有另一个我在照顾,我只要顾好少爷你一个人就可以了。”   小乔被取悦了,微微别过脸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说:“谁要你照顾了。”   “是,少爷。”   “别老叫我少爷、少爷的,现在跟从前不一样了。”   崇明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可你永远是我的少爷。”   小乔用椅背挡住自己微红的脸颊,“总之你不准再叫了。”   “是,少爷。”   ……   二八大杠和大奔都在街市里不停地转着,根据小乔的推断,那个宝*胡同一定在乔公馆或者黄毛太奶奶苏巧兰曾经的居住地的附近。她不可能特意选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去埋这个东西。   他们今天主要就是确定一下胡同的确切位置,两边各负责一个方向,分头行动。   小乔和崇明去了乔公馆,他们对那一带熟悉,只要去绕一圈基本就都了解了。商四和陆知非则去苏巧兰家附近察看。   巧的是,今天苏巧兰正好在家。   彼时陆知非已经从商四的车上下来了,无论商四推着自行车跟在他身边怎么哄,“宝贝儿”、“圆圆”轮番上阵,都无法动摇陆知非不再上车的决心。   像刚刚那样招摇过市,实在太臊了。   商四老不知羞,还伸手去闹他,结果苏巧兰家的门就在这时开了。苏巧兰拎着个竹篮子,锁好门,像是要上街采买。   两人对她也好奇得很,于是便推着自行车跟在她后面,想看看她究竟去干什么。或许多了解一下这个姑娘,就能更好地理解她为什么会存着小乔的照片一直不丢掉了。   苏巧兰一路往菜市场走去。   她不是有钱人家的姑娘,穿着一身花布衣裳,扎着两只麻花辫,容貌也不是怎么出众,从头到脚都好似写着“普通”二字。她还会跟小贩杀价,精打细算着省一点点小钱,而那清脆的杀价声淹没在菜市场嘈杂的人声中,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惊不起一丝波澜。   看了一会儿,苏巧兰一直在买东西,商四和陆知非就打算先回去找那条胡同。然而他们刚走出没几步,身后就传来了苏巧兰愤怒的声音和周围群众的惊呼声。   陆知非急急回过头去看,就见苏巧兰站在一个三十出头留着小胡子的男人面前怒目而视,一条鲤鱼从她的篮子里掉在地上拍打着尾巴,她也没顾上捡。   她的愤怒是外放的,让这个普通的小姑娘一下子绽放出别样的光芒来,“他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子的!你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凭什么去骂他!”   “你谁啊你?”胡子男挑着眉一脸踩了狗屎的表情,“他是不是奸商大家有目共睹,你又了解他了,还来训斥我?!你个小丫头片子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吧你?”   然而苏巧兰就像个护崽子的小母鸡,眸中流露出害怕,抓着篮子的手也骨节发白,却仍犟着,“反正你们说的不对,他是个好人,他开的工厂收了很多人去做工,他明明一直在做好事!你们不去骂那些坏人,为什么老是去骂他呢?”   “谁不知道乔公馆的小少爷跟洋人勾搭成奸?他做啥好事了,开工厂还不是为了赚钱!”胡子男转身冲大家说道:“柳叶胡同的老夫子都把他从学堂除名了,你说他德行能有多好,乔老爷一世英名积攒下的名声都被他败光了哟。”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附和之声,乔公馆的乔月山乔先生是公认的好人,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做了不少善事。他夫人也是位乐善好施的,以前的上海滩,谁提起乔家夫妇不说一声好。   可是正如此时此刻人群里响起的叹息声所说,好人不长命啊。   那样的一双好人死了,大家原想小乔少爷一定也是个好的。谁成想这位一掌家,就把自己的叔伯统统都给收拾了,自己一个人大权独揽。紧接着,乔家的工厂里就开始换血。   当时乔家旁支那些长辈们在乔公馆外面闹,不知道闹得有多难看。还有工厂里一些老人,也在闹,坐在工厂门口哭得撕心裂肺,最后还上了报。   可那位小少爷呢?   正在风月场里跟那帮洋人和当官的,吃喝玩乐呢。据说一顿饭钱,就抵得上别人一年的吃穿用度了。   原先对他寄予厚望的人,一个个都摇头不已。这小少爷,心狠、血冷啊。他看着是把乔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再没有人敢当面指摘他的不是,可背地里,大家该怎么骂还怎么骂。   上海滩奸商可多了,但架不住乔家太有名了啊。   苏巧兰面对着四周各种各样的诘责声,脸色有些发白。他们虽然不是在说她,但是她的心里很难受。   她还记得跟着父亲去乔公馆时见到的少年,坐在遮阳伞下静静地看着外文书,戴着金边眼镜的样子显得格外斯文干净。   小乔少爷嘴虽然毒了一点,可心地是好的,她的父亲也这样跟她说过。   苏巧兰不可否认自己对于小乔少爷产生了特别的情愫,可更多的还是源于自己的不忿。刚开始她听到外面的风言风语时,心里不愿意相信,还特地跑到工厂附近去看过。   小乔少爷是辞退了一批人,可他又招了新的人啊,住在附近的那个瘸了腿的刘老大爷都被收进去了。她听说他被安排做一些不需要站着的工作,这样一来,他们一家就有钱可以活下来了。   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至于那些被辞退的人,苏巧兰亲眼见过他们在散去之后还从别人那儿收了钱!   而那些叔叔伯伯,苏巧兰去过乔公馆,他知道的,那些人只会欺负小乔少爷!   这么多显而易见的事实摆在面前,大家只需要验证一下就可以了。可为什么他们只愿意听信那些风言风语,却不愿意自己去看一眼呢?这种愤怒到底从何而来,小乔少爷什么时候欺侮过他们了吗?   苏巧兰不理解啊,她没怎么念过书,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每次跟人辩解却只能气得嘴唇发抖。   就好比现在,苏巧兰咬着唇蹲下来把鱼捡起,气得要掉下眼泪来,可她不能跟那么多人对着干。她只是个小姑娘,她说不过,更不能不管不顾地惹来大麻烦。   陆知非在一旁看着,眼里有不忍,正要上前,却被商四拉住。   商四对他摇摇头,“人要散了,他们不会对一个小姑娘做什么的。”   确实,人群很快就散了。苏巧兰毕竟年纪还小,大家只是在表达自己对小乔的不满,可不想真的把这鬼迷心窍的小姑娘怎么样。   苏巧兰拎着满篮子的菜,有些颓然地往回走。   菜篮子很重,她拎得有些吃力,肩膀塌着,低着头,不知道有没有在哭。   陆知非跟商四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看着她瘦瘦小小的背影,沉默着都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小乔和崇明站在乔公馆的拐角处,抬头看着这栋熟悉又陌生的建筑。西斜的阳光在乔公馆屋顶的琉璃瓦上折射出斑斓的色彩,从巨大的树冠里落下,落入他们的眼眸里。   “要不要进去看看?”崇明问。   小乔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走吧。” 第115章 牡丹(五)   商四和陆知非最终在苏巧兰家后门口找到了那条胡同,它叫宝四胡同,水井旁栽着一棵很大的榕树。   两人远远看着苏巧兰在水井旁淘米洗菜,红着眼眶像只小兔子。商四知道陆知非心疼这小姑娘,所以也不催他离开。   过了一会儿,陆知非忽然让商四在原地等着,然后转身跑出胡同,不知道干什么去。商四一头雾水,没多久陆知非又回来了,手里拿着根糖葫芦。   商四的视线从糖葫芦上转移到苏巧兰身上,很快就明白了陆知非的用意,然后无奈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更多的,是暖意。   他走过无数的故事,旁观了无数的悲喜,习惯了过客的身份,就愈发地能置身事外,不再干预故事的走向。可陆知非不一样,他还保有那份初心,明知即使在这里做再多,真实的故事也不可能发生任何改变,但仍然希望能做出一些改变。   “你好。”陆知非走过去,弯下腰跟苏巧兰打招呼。   苏巧兰急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抬起头,“你、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陆知非微笑,“我是乔公馆小乔先生的朋友,今天正好有空,他托我来请你父亲过段时间去帮他拍照。”   “啊,是小乔先生的朋友啊,您快请。”苏巧兰乌黑的眼珠里透出光亮,忙请陆知非进屋坐。   陆知非摆摆手,把糖葫芦递过去,“这是我刚才路上买的,送给你。”   苏巧兰看着糖葫芦有些犹豫,然后摆摆手,“不用了,先生您太客气了。”   “拿着吧,只是一串糖葫芦而已。”陆知非坚持,“最近外面风言风语,你们还愿意去乔公馆,小乔先生一定会很开心的。”   苏巧兰的脸蹭地红了,忙解释道:“不是的,他们、他们只是一时不理解,小乔先生是个好人,我……”   陆知非温和地打断她的话,把糖葫芦塞到她手里,说:“没关系的,别人不理解,不是还有你吗?”   “可是我……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苏巧兰低下头,握紧了糖葫芦。   “你总有一天会长大的。”陆知非拍拍她的头,“在别人光顾着骂人的时候,你会变得跟小乔一样出色。”   苏巧兰霍然抬头,眸子里充满希冀,“真的吗?”   “真的。”陆知非点头。   苏巧兰终于笑了起来,也许是陆知非的脸太有迷惑性,她竟然对他生不出一丝的戒备来。两人说着话,又笑着道别,俨然已经成了朋友。   陆知非回到商四身边时,脸上的表情也终于有了些许放松。或许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做好事只是为了求得一时心安,但不得不否认这种心安的感觉很好。   至少,做比不做要好。   即使百分之九十九的无用功,剩下的百分之一,或许就是有用的。   商四坐在自行车上用脚垫着地,慢悠悠地跟在陆知非身侧,时而侧头认真地看着陆知非,嘴角带着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陆知非终于忍不住问他,他就说:“我的圆圆长大了啊,又善良又可靠,人见人爱。”   看他那勾着嘴角得意又骄傲的模样,陆知非的耳朵就忍不住发红。这男人怎么这样呢,都不知道“害臊”两个字怎么写。   两人回到和平饭店,小乔和崇明也回来了。倒是吴羌羌还带着太白太黑在外面瞎玩,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等到她们回来了,所有人一合计,决定休息一晚后就回到现实世界去,找到宝四胡同取匣子。   然而第二天,当他们找到宝四胡同的旧址时,却只看到四周林立的大楼和整齐的景观树。水井嗯?宝四胡同呢?大榕树呢?都没有了。   既然建造了商业区,那么埋在地下的匣子肯定也已经被人挖了出来,可它现在会在哪里?   崇明立刻去查了商业区建立、也就是宝四胡同被拆毁的日期,可是商四带着他们去书里确认过,那个时候匣子已经不在了。   兜兜转转,一行人只能回到苏巧兰离开上海、埋下匣子的时间点,从前往后查起。   这个时候的小乔和苏巧兰,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上海滩的局势愈发紧张,陆知非光是站在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步履匆匆的人,深吸一口,仿佛都能闻到空气中散发出来的硫磺味。   只需要一个火苗,空气就会爆炸。   此时小乔还没有“死”,距离苏巧兰的离开也还有一周。商四特异把时间往前多回溯了一点,就是为了不错失一些细节,免得到时候又走错路。   这是个敏感的时间点,因为商四也并不清楚小乔的真正“死因”。在他醒来的时候,老竹子只告诉他蝰蛇死在了黄浦江,再之后小乔就出现了,所以商四也并没有多探究。   蝰蛇是乔月山的本命妖兽,乔月山夫妇被人暗杀后,蝰蛇自然就到了小乔手里。黄浦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蝰蛇丧命,还差点带走了小乔?   商四没有主动去问,但崇明的反应说明了一切。他有些担忧,甚至有些焦虑。   倒是小乔很镇静,坐在饭店房间的沙发上推了推眼镜,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少爷。”崇明在他面前单膝蹲下,抬头看着他,“同样的事情我不希望再经历第二次。”   小乔微微笑着,伸手抚上崇明的脸颊,“不要担心,崇明。那些事在当初没有击垮我,再来一次,就更不可能了。”   然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小乔,仍然让崇明放不下心来。陆知非也有点担心,他隐约觉得小乔的气场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那是被特定的时刻特定的事情所激发出来的。   该怎么办?是继续查下去,还是立刻折返?   商四心里跟明镜似的,“你们这是关心则乱,要是现在撤退,我们心高气傲的小少爷哪儿受得了啊。留下来看看吧,或许从旁观者的角度再去回顾一遍当年,他会有意外的收获。”   商四的从容让人心安,反正天塌下来还有他顶着。陆知非不由怀疑他是不是故意选的这个时间点,不过有些疑惑不需要说出来。   陆知非跟吴羌羌首先去确认了苏巧兰的近况,她跟她父亲在上海待了几年,正准备启程回北平。   此时的苏巧兰已经换上了学生统一穿着的蓝色布裙,头上依旧扎着两只麻花辫,可眼神、气度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一股自信和坚定慢慢从她眼底泛出。   陆知非和吴羌羌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抱着书包在街上没命地跑。两条麻花辫甩在脑后,一张小脸跑得通红。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其他的女孩子那样柔弱,那种朝着一个方向奋不顾身狂奔的姿态让路人频频侧目。   “让让!让让!”她着急地喊着,瘦小的身躯穿行在人群里,像是在时代洪流中逆流而上的一尾鱼。   陆知非和吴羌羌远远地跟在她后面,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哪里。但是没过多久,四周路人的议论便透露出一个重要的讯息。   小乔被抓了。   苏巧兰急着去打探情况,可却被拦在了租界外面。今日的日租界不知道为什么设了路障,是因为小乔先生的事情吗?苏巧兰心中不安,可继续在租界外徘徊只能引起别人的怀疑,她只能暂避。   一咬牙,她跑去了英租界。   平日里小乔周旋于洋人之间,光布人脉,一方面帮洋人办事,一方面大肆敛财。他走的是跟其他的爱国商人完全不同的路,而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洋人里,跟他关系最好的就是英国人。或许去那里,可以打探到一些消息。   看着苏巧兰再度匆匆离去的背影,陆知非和吴羌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在这个时间点,抗战还没有正式打响,但其实战争从没停过。从内部的军阀混战到外部的列强侵略,敌人永远不嫌少。   小乔他赚到的钱和拿到的各路情报最后用到了哪里?肯定不止一个地方。所以一旦他的身份暴露,他将要面对的恐怕不单单是日本人的报复。   与此同时,跟苏巧兰的到处奔走不同,商四已经准确地找到了小乔被关押的地点。事实上他也没有被扣起来,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他仍然是帝国的朋友。   日本人欣赏他的识时务,更喜欢他骨子里的乖张和阴戾,所以小乔被抓来时并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   一同被抓来的还有崇明,这对主仆的亲密大家有目共睹,即使小乔不肯张嘴,至少他们还有另外一个突破口。   商四到达的时候,事情已经接近尾声。   小乔微抬着下巴,冷眼看着场中诸人,抿着的唇把他的不满和愤怒表现得淋漓尽致。扫视一圈,他开口道:“我乔某人做生意,讲的就是信用二字。诸君如果不信任我,大不了就直接把我毙了,何必把我叫到这里来横加侮辱!”   “乔君不要动怒,大日本帝国一向相信我们的朋友,请你过来也是为了还原事情的真相。你放心,我们很快就会查清楚的。”为首的日本军官说得铿锵有力,现在证据不足,他心里顾忌着小乔庞大的关系网,所以说话还留了余地。   小乔的各种反应跟平日一般无二,这让他也摸不准。   这时,下属来报,一个重要的证人到了。军官心中一喜,面上却没有表示,只是背着手转身叫人立刻把证人押上来。   而小乔在看到那人的时候,眉头却蹙得更深。   那人是小乔亲自提拔的总经理,管理着乔家最重要的两个工厂,更对工厂的各个账目一清二楚。   小乔不由握紧了拳头,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第116章 牡丹(六)   “乔君,此人你应该认识吧?”军官用军刀抬起证人沾满灰尘的脸,转头看着小乔,目光里带着审视和逼迫的精芒。   “他是我工厂里的总经理郑禾,我当然认识。”小乔说着,铁青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嘲讽,“但是我半个月前就开始查他贪污渎职的事情,打算过几天就跟他算总账。野田阁下把他捉来,是想帮我肃清内鬼么?”   贪污渎职?野田为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蹙起眉,转头看向郑禾,只见他双眼死死地盯着小乔,眼里似有怒火,“你早就在调查我?”   小乔冷笑,“你觉得你的命,比真金白银值钱?你不光贪了我的钱,还跟我那些不成器的叔伯长辈勾搭在一起,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如果不是你跟我父亲还有些旧日交情在,你此刻早已经沉在黄浦江底了。”   “我呸!”郑禾挣扎着想要摆脱禁锢,朝小乔扑去,“乔月山一世英名,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日本人、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你他妈到底姓了几个姓你自己还数不数得清楚?!”   “不许动!再动毙了你!”抓着郑禾的士兵厉声威吓着,可实际上却并没有如何阻止。郑禾大概知道这次是死到临头了,满腔愤恨全部宣泄而出,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小乔脸上,“中国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才会到如今这个地步,你比那些活该被扒皮的洋人更可恶!”   小乔气得指尖在发抖,他都不知道多久没有被人指着鼻子骂过了。然而他却没有表现得很暴怒,嘴角噙着危险的冷笑,向野田伸出手,“野田阁下,可否把马鞭借来一用。”   野田解下腰间的马鞭,心里闪过一丝丝量,一边递过去,一边明知故问,“乔君要马鞭做什么?”   “当然是管教管教不听话的下属。”小乔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戾,鞭子甩起在地上扬起尘土,狠狠地落在郑禾身上,发出脆响。   旁边的人看着都不禁心里一跳,小小年纪就如此狠辣且睚眦必报,太可怕了。   偏偏郑禾是个硬骨头,死咬着连一声叫唤都没有。小乔打了几下不高兴了,鞭子勒住郑禾的脖子用力收紧,脚踩在他肩膀上,微微俯身挑着俊秀的问:“你刚才不是骂得挺高兴的吗?怎么现在不骂了?”   郑禾勒得满脸通红,“乔枫眠!”   “不要叫我的名字,我最痛恨别人背叛我!”小乔手腕一抖收回马鞭,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上,锃亮的皮鞋沾染上了郑禾身上的尘土,“我自问待你不薄,也没有克扣过谁的工钱,你们凭什么跟我来讲什么大义!如果不是为了你们,我父母怎么会死?!”   “少爷。”崇明上前拉住他,却被小乔用力甩开。   “滚!”小乔神色冷厉,看也没看崇明一眼。目光扫过伏在地上咳嗽的郑禾,蓦地又似笑非笑地看向野田,“野田阁下,派人去乔家找了吗?我这半个月以来收集的证据就放在书房的抽屉里。我不管你们今天抓我来是为了什么,明天我跟约翰先生还有一笔重要的生意要谈,可不能失约。”   野田已经派人去了。   这一次之所以把小乔抓来,就是有人举报乔家有人在暗中资助各地的反抗势力,跟大日本帝国作对。甚至上次那批明显是从上海运出去的军火,也极有可能有此人的影子在里面。而经过多番秘密查探,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郑禾。   那么小乔呢?他作为郑禾的老板,那些钱可都是他的,他能脱得了干系吗?   但是现在这走向……   如果最后证实小乔在他们得到消息前就已经开始调查郑禾贪污渎职,那是不是代表他对郑禾所做的事情毫无关联?他是被郑禾坑了?   “乔君,请稍安勿躁,我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的。我们大日本帝国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朋友。”野田做了个请的姿势,把小乔请去会客厅等候,继而转身对下属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赶紧把郑禾带下去审问。   郑禾被拖走了,刚才小乔一脚正好踢在他心窝子上,已经让他眼前发黑。他强撑着抬起头,看着小乔的背影,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   审讯持续了整整七个小时,七个小时的时间漫长又难熬,等得商四都忍不住想按快进。但吴羌羌和陆知非都在别处,如果他现在加快时间流速,恐怕就会让他们被困在书里,所以他只好等。   小乔坐在会客厅里,犹如老僧入定,看起来倒是比商四淡定许多。野田几次站在门口看,都没发现什么异常。   “长官,从查获的账本和各种资料来看,乔枫眠说的都是真的。郑禾一直在做假账欺骗乔枫眠,再暗地里把钱送出去。还有,下面的线报说,每次负责接头的都是成年男人,跟乔枫眠的形象有些不符合。”   听着下属的回报,野田心里却只信了五分。如果换了别人他早大刑伺候了,才十几岁的少年而已不怕他不招。可是乔枫眠这个人很棘手,他的交际网太广了,跟各国都有生意往来,如果贸然动他断了别人的财路,可是会搞出大问题的。上海的租界那么多,可不是他们一家说了算。   如果能让别人也对乔枫眠产生怀疑……野田想到这里,不由微微眯起眼,“继续查。”   说完,野田再次转身离开。而在他离开走廊的刹那,小乔抬起眼来,淡漠的神色里出现一丝轻微的波动。   “少爷。”崇明替他换上一杯热咖啡,手腕触碰到他冰凉的指尖,苦涩蔓延开来。   如果可以的话,崇明多希望他能跟少爷做个对调,让他能远离这里。可是他们终究走到了这一步,郑禾被抓了,少爷的最后一道防线即将奔溃。   崇明见过郑禾很多次,在工厂里、在乔公馆,在他的印象里这是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是个即使在乱世里也更愿意护着老婆孩子安分过日的男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成了小乔最得力的左膀右臂,甚至有时连崇明都自叹弗如。崇明曾经可耻地嫉妒过郑禾,可是后来当他看到小乔书房抽屉里那一叠账本和资料的时候,心里剩下的就只有愧疚。   郑禾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担负着什么样的使命,他是大坝被冲垮前的最后一道防护墙,是刀尖下注定要流干鲜血为人铺路的牺牲者。   为了保全小乔,让他即使在暴露时也能留有足够的时间周旋,尽可能转移更多的财产和有生力量,郑禾就扮演了如今这样的角色。从一开始,小乔对外的所有秘密联系就都由郑禾经手,所有关于小乔的痕迹都被抹除,他必须是个不折不扣的卖国贼,而郑禾才是那个爱国者。   身份的掩护做得非常彻底,乔家各个工厂每个月的账本都必须有两份。一份是真实的,一份是为了掩饰郑禾贪污而做的假账,而小乔的抽屉的夹层里,也一直摆着那些所谓的证据,每个月一换,保证信息的时效性。   他们输不起。小乔心里也清楚,即使这个安排能奏效,或许也只能为他们赢得几天喘息的时间。但尽管如此,他们为了短短的几天,仍然做了这长达几年的铺垫。   此时此刻小乔捧着灼热的咖啡杯,缓缓地闭上酸涩的眼睛。他的手指骨节有些发白,心里远不如表面来得平静。   就这样了吗?就看着他去死吗?   他还记得小时候郑禾抱着他的模样,脸庞跟父亲一样温和。他们一起坐在洒满阳光的花园里,他会跟父亲一样买好吃的给他吃,托人从国外带书回来给他看。   不,一定还有办法的。   小乔的指尖轻轻敲打着咖啡杯,一张符在他袖口里蠢蠢欲动。然而一股陌生的气息忽然袭来,让他迅速压下身上暴动的气息,归于平静。   崇明心中一凛,伸手递过一方手帕,“少爷。”   小乔强自镇静地接过,手指飞速在他掌心写下三个字——阴阳师。   如今上海的世道乱,妖界也乱。各路大妖纷纷现身,更有外来者盘踞,局势不比明面上好多少。但妖界自古以来就有规定,不能过分插手人间之事,尤其是那些法力高强的大妖。所以现在各方都还算克制,没有爆发什么大冲突。   但是如果小乔在此时轻举妄动,势必会引得对方出手,进而暴露他捉妖师的身份,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能动,他绝对不能让妖界大乱,至少不能是今天!时机不对!   小乔喝下一口咖啡,强行把自身紊乱的气息压下。滚烫的咖啡灼烧着小乔的喉咙,化为热流淌入他的身体,可这丝毫不能缓解他手脚的冰凉。   他必须做出一个决断,能更好地稳住局面,又能不辜负此前所有人的牺牲。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不能感情用事,不能错、不能错、绝对不能错……   “少爷。”崇明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伸手揽住小乔的肩,让他往自己身上靠一靠,“你休息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小乔没有挣扎,放任自己靠着他,整个人却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目光没有焦距。当最后一点余晖在他眼中消散,夕阳终于彻底隐没在玻璃窗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深沉的夜笼罩大地,是谁用黑色的眼睛在寻找光明?   是你?   还是他?   另一边,陆知非看商四还不回来,又打不了电话,于是就带着自带主人雷达的太白太黑去找他。   太白太黑到底不是专业的导航,找错了好几次路,最后才在外滩找到了他。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已经少了许多,却仍然灯火通明。   陆知非远远看着明亮灯光下的那好几十号人影,连忙伸手捂住太白太黑看见了大轮船正要惊呼的嘴。   商四感应到他们来了,三两步就走到了陆知非身边,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外面那么冷,怎么不好好在饭店里待着?”   陆知非抓住外套的领子没有说话,双眼却盯着码头的方向,“谁在那里?”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商四说着,揽住陆知非的肩,“我们回去吧,我都饿了。”   可陆知非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不是说出来找小乔的?如果那里没有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商四摸摸鼻子,“这都瞒不过你。”   陆知非瞪他一眼,转身就往码头那儿走。商四急忙跟上,有些画面他真的不想让陆知非看到。可越是这样,陆知非走的就越快,他心里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而就在商四抓住他胳膊的同时,那种不好的预感化为了现实。   他隐约听见有个日本军官在对小乔说:“乔君,白天你不是说早晚把他沉塘吗?现在机会就摆在你面前,我们愿意为大日本帝国的朋友扫除一切隐忧,所以郑禾现在是你的了。要怎么处置他,全凭乔君一句话。”   小乔被簇拥在人群里,崇明仍然牢牢地守在他身边。两个人影在夜色和灯影下几乎融为一体,可即使是这样,仍然显得单薄。   小乔斯文地推了推眼镜,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野田,“阁下是在试探我?”   “哪里。”野田微笑着后退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嘴上推拖着,可却用行动逼小乔做出选择。   野田心中很坚定,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逃脱得了帝国的制裁。不论早晚。   小乔插在口袋里的手已经紧握成拳,指甲刺破了血肉,疼痛使他清醒。他微抬着下巴,金边眼镜上掠过一道冷光,仿佛又恢复了平日里那乖张孤傲的样子,“野田阁下,我知道你仍然在怀疑我,正如我不会忘记今晚的事情一样。等明天见到了约翰先生,我想他一定会非常乐意听我讲讲今夜的奇遇。包括山本将军,肯定也很乐意听听你的待客之道。”   听着斯文得体,实则呛人的威胁,正是小乔的一贯作风。野田熟悉这样的小乔,此时此刻也丝毫不在意他的冒犯。   然而下一秒,小乔几乎是毫不犹豫就将脚边的笼子踢入黄浦江的举动让他稍稍愣住。   还剩最后一口气、已经救不活了的郑禾被关在塞了石块的笼子里,重重地跌进冰冷的江水里,溅起的水花拍向岸边,仿佛愤怒和不甘的回响。   野田收回视线看向小乔,就见他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擦着,而后慢悠悠地说:“还有,野田阁下。我的人怎么处理应该由我来定,不需要别人来教我。”   说完,小乔带着崇明转身离开。两人的身影没入夜色,渐行渐远。   野田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眯起眼。难道他真的想错了?小乔真的跟郑禾的事情无关?倒是郑禾最后说出的那个名字,或许应该加大力度查一查。   野田思索着,很快也带着人散了。   陆知非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错愕地微张着嘴,一股寒意从脚下直窜头顶。他刚才下意识地捂住了太白太黑的眼睛,那样的画面实在不该让他们看到。   太白太黑还以为陆知非是在跟他们玩游戏,笑呵呵地扭动着圆润的屁股。   商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伸手揽过陆知非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没事了,有崇明陪着他呢。”   陆知非感受着商四的体温,身体逐渐回暖。可是真的没事吗?他怎么能忘记刚才看到的,小乔转身离开时的画面。   他转过身来,恰好面对着陆知非。   那张脸也不知道是哭着还是在笑着,黑暗中看不清楚。崇明想要扶他,却被拍开手。   “我自己能走。”小乔很固执,固执得把背挺得笔直。就像一杆标枪,不笔直地竖着,或许就要倒下。   “后面一定有人监视,我自己能走。”他又重复着,“我可以继续走。”   “我可以的。”他说着,眼泪掉下来,像刚才拍岸的水花。   郑禾曾经笑着跟他说过——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把叔叔我葬在黄浦江吧,跟月山他们一起。那样的话,叔叔就能一直陪着你了。   可是郑叔叔,你答应要送我的泰戈尔的诗集还没有给我呢。   小乔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夜幕遮盖了远方的水平线,暗涛汹涌的江面上,一盏河灯孤单地飘着,豆大的火苗在风中摇摆,却经久不息。   穿越时空回来的故人坐在黑夜的小舟上,把手伸进冰凉的江水里,试图从中获得一丝温暖。 第117章 牡丹(七)   “告诉他们,黄浦江即将起风,小心行船。”   这是在小乔把自己关在书房几个小时后,走出来跟崇明说的第一句话。此时的他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头发整齐服帖地梳在耳后,衣服上一丝褶皱也无。   晨间的阳光从乔公馆的琉璃窗里洒落进来,他走在破碎的光影间,在窗边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唤里越走越快,脚步再也没有一丝踟蹰。   小乔的话语,彻底拉开了上海乱战的序幕。   陆知非即使靠在商四怀里,还是没能睡得安稳,一大早起床走到床边推开门一看,就察觉到今日的十里洋场跟昨天有些不同。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书斋里待久了,还是多点了朱砂痣的缘故,陆知非对于天地元气的感应能力越来越强。就好比现在,他能感应到街上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搅动的空气中,有妖的气息。   而且,妖气越来越浓了。   “我嗅到了些熟悉的味道。”商四不知何时也从床上下来了,目光扫向窗外,嘴角带上了一丝莫名的笑意,“那些寡居深山的老家伙,终于也坐不住了。”   “他们会打起来吗?”陆知非问。   “暂时还不会,这里的人太多了,一旦打起来动辄死伤无数,可是会遭天谴的。”商四说。   陆知非疑惑地看着他,“可你们不是会开结界吗?”   “结界可不是每个大妖都有能力开启的。”商四揽住陆知非的腰,低头调笑道:“你怎么能把他们跟无所不能的本大爷相提并论呢,宝贝儿。”   “你正经一点。”陆知非按住他不断往自己衣服里钻的爪子。   商四很无辜,“我哪里不正经了?”   陆知非愣住,他总不能直白地说“你摸我”吧。商四却坏心地追问:“说啊,我到底哪里不正经了?”   陆知非反问:“那你的手刚才在干什么?”   商四一本正经,“它在探索一颗汤圆的生理构造。”   “滚。”陆知非忍无可忍。   然而结果是商四死皮赖脸地以自己非常伤心为由,又索要了一个芝麻馅汤圆味的吻。腻歪够了,商四才带着陆知非出门,临行前还不忘帮陆知非又点了颗朱砂痣。不过这次为了看起来更自然些,朱砂痣就长在了陆知非的眼角。   早上快八点,商四、陆知非、吴羌羌带着太白太黑在路边摊吃早点。小乔和崇明不在,因为他们昨天晚上就没回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放心,这里是小乔的地盘,他比我们都熟。”商四喝着豆浆,目光扫向角落的阴影处。一团黑气,立刻从角落缩回,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说他们,今天的十里洋场都快变成十里妖场了,这景象难得一见啊。”商四说着,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感慨。即使在他漫长的生命中,这样的画面也是极为少见的。   异邦文化大力冲击过后的浅滩上,古老和时新的建筑无缝衔接在一起。早点摊升腾起的雾气里,汽车和黄包车擦身而过。车里的贵太太也许走得急还没用早膳,不自觉地看向蒸屉,又免不了担忧路边摊的卫生。而她怀里抱着的那只肖似狐狸的宠物,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里面流露着极其人性化的目光。   陆知非不期然地跟他对了个眼,从他的目光里收获一丝惊讶。头顶的电线上,一只黑色的鸟收拢着羽翼单脚站着,尖利的喙梳理着羽毛,宝石般的眼睛俯视着芸芸众生,身姿高贵。   北面民居的格子窗吱呀一声打开来,一位把花白头发烫成好看的波浪纹,簪着祖母绿发钗的老太太探出头来,把一盆娇艳的花摆在窗台上。清晨的风带着早点的香味吹过,红色的花朵迎着朝阳开放,露出了花瓣上蠕动的锯齿。   它饿了,它像人类一样,也需要进食。   黑鸟瞥了它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轻蔑,又很快转过头去。他看到下面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不厌其烦地伸手把不听话的耳朵塞回帽子里,穿着学生装站在路边买早点的少年付钱时,手背上隐约露出一点毛茸茸的痕迹。   这些都瞒不过他锐利的眼睛,就像他知道坐在那边凉棚下吃早餐的那几个人一定不是善茬,不能惹。   商四低头扫了眼不小心滚到他脚边,正在瑟瑟发抖的影妖,抬头对吴羌羌说:“你带着太白太黑去找苏巧兰,注意她的动向,和周围出现的人和妖。”   看到上海滩出现那么多妖怪,商四觉得也不能排除是妖怪作祟,把苏巧兰埋下的匣子给偷走了。   吴羌羌咬着鸡蛋饼,很有干劲地朝商四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太白太黑躲在小篮子里,答应得也很爽快。   于是三人兵分两路,吴羌羌去盯梢,商四则带着陆知非在街上没有目的地闲逛。那只滚到商四脚边的小影妖战战兢兢地跟在他们身后,跟商四做着无声的交流。   “他都说什么了?”陆知非问。   “上海的大妖分布。”商四漫不经心地说着,目光掠过街边橱窗里忽然眨了眨眼睛的模特,“大部分妖怪跟人一样,也喜欢热闹繁华的地方,所以长江流域一向是妖怪密布的地区。妖界鼎盛的时候,照着秦淮河畔一板子打下去,十个里最起码有两个半都是妖怪。现在么,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十里洋场,眼下的中国最热闹最繁华的地界。人多,妖也多。   商四一边说着,一边走上白渡桥,目光跟随着白渡桥下驶过的渡轮,一直向着吴淞江的远方延伸。   “上海开埠,带来的不仅仅是钱财和洋人的火炮,还有外来的妖怪。北京有龙气,还有我设下的大阵,所以即使我陷入沉睡,仍然有好几个大妖坐镇,轻易不会离开。但上海不同,这是一个新的城市,兼容并蓄,鱼龙混杂。”商四说着,在白渡桥上停了下来。   陆知非站在他身边放眼望出去,宽阔的水面上船来船往。他认真思考着商四的话,然后问:“如果周围的大妖都聚集到这里,那不是一定会有一战?”   “没错。对于妖怪来说,谁做皇帝都一样。但妖怪的领土观念就跟你们人类的国家概念一样强,原来或许是寒山寺那只披着和尚皮的大龟跟秦淮河的小凤凰打一架,间或再来几个打个群架,偏偏有些不长眼的外来妖过来抢地盘,你说该怎么办?”商四摊手,“打,打不死就接着打,抢地盘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听着,陆知非不由又想起了吴羌羌口中的六爷,那条死在昆仑山上的龙。忽然,一抹亮光在前方闪现,陆知非急忙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商四的点评却又随之响起,“说真的,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那些洋人施法的时候为什么手里都要拿根树枝,把法器做得好看一点不行吗?小少爷的大刀多好啊,十二个环都是纯金的,不喜欢了还能卖个好价钱。”   陆知非:“……”   “他们那边妖怪和神仙的品种也太少了,我以前专门做过调研,感觉看来看去都是会飞的雷震子。不像这里,七大姑八大姨、天上走的地上跑的什么都能给你搞出来,还都能吃,永远不用担心饥荒问题。”   陆知非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   然而就在这时,一团黑影忽然从远方席卷而来,像是无数飞鸟的集结,又像是一块巨大的陨石,声势浩大。而当那些像是无数细小的声音汇聚而成的桀桀怪声传入陆知非的耳朵里时,他看清楚了,那团黑影是数不清的蝙蝠!   可这蝙蝠也太多了!   陆知非看得一阵头皮发麻,转头看向商四,却见他勾着嘴角,脸上的笑容更甚。   商四缓缓地抬起手,五指间法力涌现,一滴宛如墨水般的黑色水滴飞快地凝于指尖。然后他轻轻一弹,“去。”   黑色的水滴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一点儿也不快速地朝着汹涌而来的蝙蝠群掠去。慢与快,在同一片天空下诡异地共存,而后——   “轰——!”黑色的水滴在被打头的一只蝙蝠撞上后,忽然化成滔天的黑色火焰席卷整个蝙蝠群。   在黑白色的上海,宽阔的吴淞江上升腾而起的黑色火焰仿佛不带一点温度,仿佛更像是雷雨来临的征兆。   蝙蝠凄厉的叫声和灼热的高温都被困在深沉的墨色里,火焰的云变幻着曼妙的形状,吸引着往来商船的目光。   一个苍老的水手抬头看了看,嘀咕了一句,“这好好的天,怎么又要下雨了?”   天要下雨了吗?也许快了。   商四伸出手,抓住一点被风吹来的还带着余温的灰烬,说:“小乔以牡丹的身份下了捉妖令,乱战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118章 牡丹(八)   三日后,码头。   太阳照常升起,远洋的渡轮来了又去,成吨的货物搬上搬下,依旧繁忙无比。因为整日风吹日晒所以一个个都皮肤黝黑的工人们扛着货物来回奔走着,箱子里装着的是食物还是枪支,对他们来说都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什么呢?   重要的是大洋。   就是此刻一个工人被地上的绳索绊住脚踝不慎摔倒在地,滚落的箱子里跌出来的那些银灿灿的东西。   钱!一整箱的钱!   他看着铺满周身的大洋,整个人愣在原地。而周围人看到了,错愕的同时不由往自己的肩头、往旁边堆放着的其余的箱子上看去,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装起来!”管事气急败坏地冲过来,紧握着辫子的手青筋暴起,额上已经渗出了冷汗。   这批货可是上头千叮咛万嘱咐的,怎么就这么摔了呢!码头人多眼杂,这得多少人看着?谁没事会运那么多钱?!万一有人去查……   管事抹了把冷汗,心里一个哆嗦。   摔倒在地的工人及忙爬起来给那些大洋重新装箱,在无人看到的角度,眸子里闪过一道冷芒。然而就在他快要全部收拢完毕的时候,一只肥胖白嫩的手忽然捡走了地上最后一枚大洋。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充满慈悲的温和声音,“阿弥陀佛。”   他抬头,就见一个穿着布鞋披着破袈裟的和尚一手捻着佛珠,一手竖掌在前,肥头大耳笑呵呵的样子像极了弥勒佛。   “施主,我看这枚大洋与我有缘,就让我把它带走吧。”   “去去去,这里可不是你化缘的地方。”管事不耐烦地轰人。   和尚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低头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这才转身离去。管事的却又甩出鞭子把他拦下,“谁让你这样走的?把钱留下!”   和尚解释:“这钱不能留下,上面附着只小妖怪,你若是把它带走,它会把你的货都吃了的。”   可这说辞,管事怎么可能信,“你唬谁呢?”   “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和尚苦口婆心。   “出家人?要是求神拜佛有用,赶明儿仗都不用打了!”管事的吊着小三角眼,手里的鞭子扬起,“把钱留下赶紧滚蛋!”   大和尚见他实在不信,也不强求。叹了一口气把大洋还到那工人手里,就摇着头走了,嘴里还念念有词的好像在念大悲咒。   管事的对此嗤之以鼻,斜眼看了看那块大洋,嘟哝了一句,“这妖僧……”   他的声音很轻,除了他自己,也就旁边站着的那个工人能听见。然而他嘟哝完,刚想回去处理一下这批货的事情,转身就看到那大和尚站在自己面前。那张胖如圆盘的脸只跟他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手里还举着一个紫金钵盂,可怖至极。   “啊!”管事往后退了一步,惊恐还没来得及在他眼中扩散,大和尚的紫金钵盂就当头拍下,“你喊谁妖僧呢,叫我大师!”   大和尚一言不合就把管事的当场拍倒,手持紫金钵盂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坏了周围的工人。惊呼声四起,大和尚戾气未散,一脚把工人刚刚收拢好的大洋全部踢翻,从中找出刚才他拿过的那枚,诡异地笑了笑。   然后周围的人就看到他把那枚大洋塞进了嘴里,嘎嘣一声咬成了几瓣,嚼了几下咽了下去。咕嘟一声,大家跟着他一起咽了口唾沫。   太诡异了,这太诡异了!   周围的人一个个心里发毛,几个机灵的连忙转身去找警察。然而他们还没跑出几步,那个大和尚忽然脸色一僵,直挺挺地往后倒在了地上!   “吞、吞金自杀!”   “快叫警察来啊!”   大和尚一动不动,管事的也一动不动,紫金钵盂在地上滚过一圈撞在石栏上,发出叮的脆响。恐慌,悄然而至。   与此同时,最开始打翻箱子的那个工人却混在人群里悄悄溜出了码头,穿过半个城区,最终来到了小乔面前。   “少爷,事情都办妥了。码头已经闹了起来,大量的货物滞留,我们安排的船也即将抵达,届时一定会把码头堵住。不过今天英国人有批重要的货要走,他们一定会全力让码头恢复秩序,我们拖不了多久。”   “只要拖到三点钟就可以了,时间不需要很长,但要足够乱。”小乔微微眯起眼,“想办法透露消息给野田,让他知道我趁着混乱在英国的船上偷运了我的货。还有,我会在今天晚上七点乘坐火车去南京。”   “是!”那人随即又想起来,“少爷,刚才在码头上还出现了一个和尚,形迹可疑,您看是不是……”   和尚?小乔心中了然,“无需理会。”   这时,崇明走上前来,俯身在小乔耳边道:“少爷,白老太爷到了。”   小乔点点头,整了整衣领站起来,掀开帘子走出去。   外面是喧闹的茶馆,戏台子上一男一女正坐在八宝屏风前说着评书,三弦与琵琶的声音相映成趣。   小乔沿着楼梯走到一楼,正在吃茶嗑瓜子的客人们见了他,纷纷侧目。小乔却对周围的目光视若无睹,径自走到离戏台最近的一张八仙桌旁,恭敬有礼地冲坐在那里的一个花甲老人点头弯腰,“小乔见过白老。”   “嗯,坐吧。”白老爷子年事虽高,可精神矍铄,一身龙纹长衫穿在身上不怒自威。   崇明帮小乔拉开椅子,随即便站在他身后不再说话。小乔端起茶杯撇了撇水面上的茶叶,轻轻吹了吹升腾而起的热气,也不开腔。   说书先生正说到精彩处,抑扬顿挫的声音赢得满堂叫好。   今日说的是三国的一个选段,《三英战吕布》。   这是白老爷子最喜欢的几出戏之一,可他今天却没心思认真听。乔家的小子太沉得住气,反倒衬得他有些焦躁,但事已至此,他停止了转动铁核桃的动作,道:“你几次请我,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一把老骨头,恐怕难以完成你的嘱托。”   “白老客气了。”小乔放下茶杯,“在我看来,这件事情非您莫属。我的处境白老也知道,人员尚且可以通过陆路转移,多使些伎俩总能走掉大半。但是我乔家这么多年积攒下的金银、我大费周折买来的药品、军火、乃至各类器械,目标太大。如果走陆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全是行不通的。一旦被截,这些东西只能送入敌人的口袋。”   “走水路的风险也不小。”白老摇头,“我前头也跟你说过了,对方也有能使法术的人,各个码头都有封锁,那么大一批物资太扎眼,根本不可能走得掉。如果硬闯,伤亡太大了。”   小乔仍旧面色平静,“我知道白老年事已高,孙儿年幼,但凡有另外的选择,我都不会来打扰您清修。可鲲鹏已死,海妖式微,整个上海能够执行这项任务的海妖几乎都拜在白老您的门下。您想保全他们,我可以理解,但国之将亡,连六爷都死在了昆仑山,放眼九州何处有独善其身之法?”   “你忘了,我是妖怪,凭什么要为人类出力?”   “是人如何?是妖又如何?”小乔目光灼灼,“白老在人间修行了数百年,读人间书、交人间友,看人间烟火,可还分得清自己到底是妖还是人?”   闻言,白老的眉梢微动,整个人都陷入沉默。   小乔也不在意,他对能否说动白老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只是不甘心,所以即使只有一点渺茫的希望也想抓住,“人跟妖本来就是共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物种,正如阴阳相生。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如果有人想要踩在我的土地上为所欲为,甚至需要我们自相残杀才能换来一丝喘息的机会,我不能答应、更不认同。只要有一丝机会,我就是死,也要把他们撕碎了扔进黄浦江。所以只要白老愿意帮我,突出重围、与人厮杀之事自有我等代劳。”   闻言,白老终是幽幽地叹了口气。若是十年前,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自己会坐在这里跟一个小捉妖师谈论这种事情。   很明显的,这小捉妖师还在气势上把他压倒了。   罢了罢了,安逸了这么久,别到老了反而畏手畏脚起来。他当年可也是纵横四海的大妖啊,何曾这样顾前顾后。   这样想着,那些伴随着岁月流逝而沉淀的豪情壮志也终于渐渐在他心中苏醒。手中的铁核桃被捏得变了形,白老把它们往桌上一拍,“好,我答应你。”   说完,他又看着小乔感慨道:“乔月山有你这个儿子,就算在地下也能安心了。”   “白老谬赞。”小乔站起身恭敬地给白老续上茶水,手指收紧,把所有的激动和惊喜都敛藏于心。   二楼屏风隔开的雅间里,陆知非和商四透过珠链看着下面的情形。小乔虽然贴了符防止他人偷听,可有商四在,他和白老的交谈还是一字不差地落到了陆知非的耳朵里。   此时的小乔对陆知非来说是陌生的,也是敬佩的。   他好像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就连站在他身后的崇明都没有阻拦。   这三天里,陆知非跟着商四满上海滩地走,去了很多地方。   小乔的所有安排他都看在眼里,人员疏散、资金整合,频繁出入各个租界为他的计划铺路、跟野田周旋,然后又用一道捉妖令搅乱了妖界的水。乔公馆里所有豢养的妖怪也都已经被放出去了,他们会遵照主人小乔的命令,混在上海的妖怪群中引导局势,让妖怪们往黄浦江畔的码头上去。   而野田这些已经认定小乔身份的人,他们最大的愿望当然是把小乔以及有关人员一网打尽,乔家的家产和可能存在的丰厚物资也在其列。   但小乔放出的烟雾弹太多,多得迷了他们的眼睛。如果线放得太长让小乔跑了,那就得不偿失,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在小乔跑路之前将他抓住。   于是,追捕到了。   持枪的士兵气势汹汹地冲进了茶馆的大门,引起一片骚动。   小乔却镇静地端着茶杯,连姿势都未曾变换一下。他转头朝白老礼貌地点了点头,“请白老先行一步,我们晚上见。”   白老点点头,道了声珍重就从后门走了。答应了小乔,他还得回去做一些准备。   小乔却仍没急着走。   慌乱散开的人群里,一坐一站镇静自若的主仆二人分外惹眼。   崇明附身在小乔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小乔身上,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挽起袖口,在士兵们声色俱厉的呼喝声中,随手抄起旁边的一把长条凳,用力砸出!   受到惊吓的士兵立刻就开了枪,枪声惊了琵琶,子弹断了琴弦。惊堂木落在地上,声音有如春雷。   小乔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金色的怀表,按开来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下午三点半,杀人的时间到了。 第119章 牡丹(九)   朱红的木门被倒飞而出的身体撞破,茶馆门口,蜷缩着在地上哀嚎打滚的和已经死了的士兵们正好以大门为中心躺成了一个扇形。砰的一声,破碎的大门终于倒下,化为雕花的扇坠。而扇子的主人也终于走出门口,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那是大家都熟悉的脸,但又好像并不是那么熟悉。   剧烈的打斗在他出现的那一刻顷刻间消弭于无形,援兵还没到,匆匆赶来的租界警察也还在街头。四周躲起来的人们悄悄探出头来向他看去,就见他把一朵刚刚开放的白牡丹放在一个士兵被子弹打出血窟窿的胸膛上。   枝条插入血肉,红色的伤口开出了白色的花。风轻轻一吹,小乔指尖上沾到的血珠滴落下来,滴在洁白的花瓣上。   小乔拿出手帕擦着,看向还活着的几个人,脸上的笑意由浅入深,“回去告诉野田,我等着他来抓我。”   黑色的轿车开过来,小乔跟崇明在警察赶到的前一秒扬长而去。还活着的士兵捂着伤口从地上爬起来,回想起刚刚在茶馆里经历的一切,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冷意。大日本帝国最忠诚的军人,在这一刻竟然纷纷生出了逃跑的想法。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牡丹还会继续开放。在下一秒,在下一个地方,成为他们最挥之不去的噩梦。   陆知非和商四还坐在茶馆二楼,整个茶馆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从一开始的紧张,到惊讶,再到淡定,陆知非完美地完成了心态上的蜕变,最后他坐在这满屋狼藉里,还能从容地帮商四再倒上一杯茶。   不过陆知非心里仍然是担忧的,即使知道眼前的一切都已经是“过去”,即使知道小乔最后万幸地活了下来,可是当这一切发生在他眼前时,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揪起。   相比之下商四就是真淡定了,全程坐在一旁吃茶剥瓜子。他剥瓜子的方式还跟别人不一样,抓一把放在小碟子里,然后运起法力,啵的一声,瓜子壳就全开了花,露出果肉。你仔细听,还能发觉他剥瓜子的频率跟崇明出招的频率是同步的。   “啪!”又一个胸膛开花了。   “啵!”又一波瓜子也开花了。   商四足足剥满了一个小布袋,然后送给陆知非献殷情。可他刚把礼物送出手,外面的警察和日本人的援兵就冲进了茶馆,一看茶馆里就剩下两个人,多可疑啊!   “什么人?!下来!”齐刷刷十几杆枪对准了商四跟陆知非。   商四挑眉,“我是你爷爷。”   “八嘎!”下面的人怒了,对着商四和陆知非的腿就是几枪。上面交代了,要留活口。   子弹当然不会打中两人,全部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商四抬手正想给他们一个血的教训,陆知非却先他一步冷了脸,“你们骂他就好了,干嘛骂我?”   商四挑眉,底下的人也都愣住。   陆知非转头看向商四,说:“他们骂我,打他们。”   商四乐了,拍掌大笑。然后活动活动手腕,站起来,笑容渐渐染上一丝邪气,看着楼下那些人的眼神也不由有点戏谑。   不过谁让圆圆发话了呢?他怎么敢不好好表现?   至于陆知非,抱歉,他只是无辜的吃瓜子群众。   半个小时后,野田在他日租界的办公室内,气得拔出军刀砍下了办公桌的一角。下属们惴惴不安地低着头,余光瞥见滚落在地上的两朵带血的牡丹花,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多嘴。   “几十个人,抓不住他们两个人!这是在打皇军的脸!”野田怒气难消,“他这是在挑衅,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抓住!”   就在这时,外面士兵带来急报。   野田暂时压下怒气让人进来,可看到士兵手里捧着的又一朵染血牡丹,差点气急攻心。   “白牡丹,好一个白牡丹!”野田的眸光愈发深沉,偶有一丝寒芒透出来,就像一头欲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看了眼窗外,日头快要西斜,夜幕即将降临。   小乔一定是在报复,用这种血腥却又带着残酷美感的方式在报复。他必须趁着伤亡还没有进一步扩大之前抓住小乔,否则他只能以死谢罪!   他立刻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上海的详细地图,双眼死死地盯着上面每一条小乔有可能会选择的路线,大脑飞速运转。   然而小乔的杀人计划不因为他的焦灼而有一丝的耽搁,此时此刻他正站在一家赌场前面,利落地把刀从一个中年胡子男的肚子上抽出来,漂亮精致的桃花眼冷冷地扫过旁边安静如鸡的几个纹着纹身的所谓帮派人员。   “没见过杀人么?”小少爷轻描淡写地问着。   那几人忙不迭摇头,随后觉得不对,又忙不迭点头。   小乔微微蹙眉,仔细权衡了一下还是没有对他们下手,留下一朵牡丹,转身朝电车走去。   崇明在车上向他伸出手,小乔握住他的手一步跨上去。往日拥挤的电车里,只有小乔跟崇明两个人。哦不,还有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座椅下面的小影妖,吓得都走不动道了。   电车铃声响起,车子再次开动,缓缓地驶向前方。   夕阳的余晖在前面铺洒出一条光辉灿烂的路,交错的轨道就像人生路上总会遇到的岔路,每一条都是一个不同的选择,但不去走一走,谁都不知道选择的好坏。   崇明坐在驾驶座上,小乔则安静地坐在车里擦着他的刀。十二个圆环时而互相碰撞发出悦耳的脆响,晚风吹过车厢带走血腥味。闻一闻,小乔好像还能猜出来这缕风来自黄浦江上。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竟然奇迹般的一派宁静,握着刀的手再也没有了颤抖。或许是昼夜交替的这个时刻太过特殊,就像他的人生一样,迎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过度。   他忍不住从车窗里伸出手去,想感受那来不及感受的和风。窗外有巨大的云朵一般的妖怪盘亘在电线上,样子丑丑的,可小乔却也有了欣赏的心情。   “咚!”一只弱小的影妖爆发出有史以来最大的力量,从一只黑鸟的嘴里逃生,掉在电车顶部,晕晕乎乎地随着电车一起前行着。   他迎着晚风努力地把自己缩成一团更小的球,用那双隐藏在黑色茸毛里的眼睛看着这世界,人类相杀、妖怪肆虐,好可怕,但又好魔幻。   好多好多的人,好多好多的妖怪,他们在地上,他们在空中,他们在远处的江海里!   “吼——!”遥远的江面上传来了异兽的吼声。   而电车还在前行,沿路开出一朵朵纯白的牡丹,从黄昏开进了夜幕。   当然,狙击是免不了的。   小乔大步走到车头的位置,单手抓着门框往外看,荷枪实弹的士兵开着车在后面追。不止后面,前面也有,甚至四周的巷子里都不断有人冲出来。   有士兵、有警察,这么一看,还真有点四面楚歌的意味。   但是没办法,电车开的慢,小乔也不想再放弃跟崇明乘电车绕城兜风的最后一点浪漫。至于这些追兵要怎么办?   他不是本来就是来杀人的吗?省得一个个出去找了。   如同无数弹珠落地一般密集的枪声响起,小乔飞快地关上电车门,灼灼的目光落在前面宽阔的背影上,“崇明。”   崇明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两人还是那么有默契。   两人之间的契约被最大程度地激发,小乔一口气甩出十二道压箱底的符贴于车厢四壁。紧接着他伸出右手食指在刀刃上划过,鲜血滴入十二道符组成的阵中,再借由崇明磅礴的妖力,一掌拍下!   结界在瞬间张开,将整个电车都笼罩在内。   小乔抬头看了看布满弹孔的车厢,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才发现自己的胳膊也被流弹击中,正往外流着血。   见状,崇明的眉头立刻蹙起,然而小乔的眼眸却在发亮。他站在崇明身边,按住他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看着前方,“快!朝黄浦江那边去!”   而与此同时,蜂拥而至的追兵们一个个都愣在原地,满脸惊愕。电车呢?刚刚不过是转了个弯,怎么电车不见了?!   怎么能不见了?!   消息被第一时间传回野田的耳朵里,他却没有多少惊讶。野田虽然是个普通人,但是他到底是个掌握实权的军官,能接触到一些普通人接触不到的事情。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排除这种非正常情况,所以除了在各个交通要道和码头布置的人手外,他在黄浦江上也布置了不为人知的封禁。   现在就等小乔现身,只要他现身,不论用什么办法,野田都必须把他留下!   他在电车上,是准备就这样驶出上海?不不不,开着电车出上海,这太荒诞了。他会去火车站?还是去码头?野田冥思苦想着,直到快七点半,都没有得出一个可靠的结论。   而事实让他瞠目结舌。   分针划过七点半,坐不住了的野田带队出发。而就在他的车即将到达码头时,一辆电车忽然凭空出现在旁边的那条街上,直直地撞破了一堵墙,在飞扬得尘土中,朝着黄浦江的方向绝尘而去!   “天照大神啊!”开车的士兵惊讶得合不拢嘴,手一抖,差点把野田带沟里。   像是撞破虚空而来的电车,向着黄浦江进发的一往无前的姿态,一定是小乔!是结界!他没有走任何一条可能的路线,他直接开着电车从一条小巷子里穿出来了啊八嘎!   野田激动地抓住司机的肩,“快!追上去!”   小乔此时也很激动,激动而畅快。   他能维持的结界时间很短,所以不能用来掩护物资运输,于是最后的疯狂就这样上演了。黄浦江近在眼前,短短的几秒钟时间,车头就已经冲出了岸边。   崇明坐在驾驶座上,用力地稳住了方向。   小乔站在他身后,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哗啦——!”一声巨响,电车冲入江水中,在夜幕里掀起一股巨浪。   小乔的心里却没有任何面临死亡的恐惧,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在那翻滚的江水中,一条巨大得有如蛟龙一般的大蛇直冲而来,在电车下沉的刹那间,将小乔和崇明接到自己的背上。   急匆匆赶至岸边的野田等人看到巨大的蛇影,仰着头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小乔却伸手亲昵地摸了摸它后颈上巨大的鳞片,说:“往前去,蝰蛇。我们的目标在那里。”   一滴冷汗从野田的额角滑落,风一吹,他立刻回过神来,捏破了随身携带的一个传令法器,“快!拦住他们!”   随着他话音落下,远方的江面上,忽有幽光亮起。   小乔眸光坚决,“冲过去!” 第120章 牡丹(十)   冲,冲过去吧。   不要再去想任何的退路,因为所有的希望都藏在远方的海里,就像西沉的太阳它藏在冰冷的水面下。   水面下的太阳一定照耀着富丽堂皇的水晶宫,黑鳞的龙在巨大如荒原般的贝壳中沉睡,早晚有一天它会睁开双眼,将太阳重新托出水面。   所以此刻只要向前。   巨大的蛇身撞上无形的屏障,五芒星的符文在半空乍现,发出嗡鸣。   倒竖的蛇瞳里迸发出愤怒的光芒,它仰天发出一声怒吼,十多米长的蛇尾破出水面,狠狠地拍在五芒星上!   “结印!”黑暗中,如巨兽潜伏在江面的军舰上,戴着兜帽的人在甲板上一字排开。   五芒星光芒大放,腾蛇被击退入水面,凶性大增。它张嘴露出尖利的獠牙和猩红的信子,嘶吼声震得水面沸腾,汩汩地泛出气泡。   小乔紧紧地抓着它的鳞片,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完全打湿,头发贴在脸颊上,眼神冷厉。   “乖,蝰蛇。”小乔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它,在它的身上,他似乎还能感受到一起父亲的气息。   他能感受到蝰蛇的愤怒和悲伤,它跟小乔一样,在乔月山遇害的时候,伤心得就像个失去失去父亲的孩子。   乔家跟其他的捉妖师不一样,他们把妖怪当成自己的家人。对崇明是这样,对蝰蛇也是这样。   蝰蛇太大了,而且他需要水。   于是乔月山就把他养在黄浦江里,小乔以前坐船去香港念书的时候,它总会跟着游出很远。小乔站在甲板上跟他挥手打招呼,它还会调皮地吐出一股水,水柱像喷泉,在阳光下折射着绚烂的彩虹。   这是它跟海豚学来的。   小乔把脸贴上蝰蛇冰冷的湿漉漉的鳞片,张开双手拥抱着它。蝰蛇的怒吼声中夹杂着一声低吟,它在安慰这个年幼的弟弟。   忽然,四周的水面下忽然传来异样的波动,小乔握着刀柄的手倏然收紧。   他在蛇头上站起来,手中的刀反射着暗夜的冷光,杀意凛然。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下起了雨。雨点打在他的头发上,打在刀刃上,惊雷声中,小乔骤然从蛇头跃下,手中的刀劈开雨水,劈入水面,瞬间将江水染红。   “啊!”痛呼声响起,受了伤的妖怪浮出水面,却正好成为小乔的落脚点。   他肆无忌惮地在它的身体上踩过,十二道金环极速震颤间,大刀无情地收割着一个个生命。   笛声,刺破雨幕而来。   妖怪们被笛声鼓舞着,攻击力大增。小乔的身上很快也出现了伤口,鲜血染红了白衬衫,更激怒了蝰蛇。   蝰蛇开始更不顾一切地冲击五芒星的封禁,笛声随着它的举动开始变得急促而尖锐,站在军舰上的敌人一个个都面沉如水。   与此同时,岸边。   白老和他的徒子徒孙们已经悄悄潜入水中待命,护送着一艘艘装满了货物的船趁着夜色从各个船坞里驶入黄浦江。   此时连野田的目光都被小乔吸引着,如果只是对付些零散的人类士兵,白老有信心能冲出去。   当然,人类的炮火仍然是可怕的,尤其是舰炮。即使他们有通天的法力,只要被打中,仍然会皮开肉绽。   但今晚在奋战的可不止是他们。   “出发。”悄悄潜回岸边的崇明就躲在距离野田不远的隐蔽处,他指挥着乔家收服的其他妖怪,有条不紊地下达着一道道命令。   他的声音沉稳,目光坚决,只要有他在,军心就能迅速稳定。   很多人说他是小乔身边骂都骂不走的一条狗,他并不觉得羞耻,反而觉得光荣。   他本来就是一条野狗,分什么高尚与卑微。   他只想把想要加害少爷的人统统杀死,是那些人害了他的少爷。他们都该死,死一万遍都不足惜!   什么救人、什么国家,对于崇明来说都不过是一场云烟,他只想跟少爷永远在一起,就算死也一起。   崇明看着小乔的目光有多温和,他身上的杀意就有多浓厚。一个又一个妖怪在他的驱使下奔赴战场,而雨夜中的上海,几乎成为了妖怪们的乐园。   人类都被夜雨困在了屋内,一扇扇窗户紧闭,大街上人烟稀少。妖怪们却从各个栖身处走出来或探出头来,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黄浦江。   那里有个小捉妖师。   短短三天时间内,上海滩大大小小的妖怪都知道了这个叫乔枫眠的小捉妖师。有很多小妖怪在讲他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   他现在好像情况不妙,跟他敌对的那些人看起来比捉妖师还要令妖怪们讨厌。那些外来的妖怪和那些西洋神父一样,总是讲一些叽里呱啦的鸟语,然后三言两语就想占你地盘。   但是真正能做出决定的还是那些大妖们,小乔派自己手底下的那些小妖怪到处散播消息,其实就是为了讲给他们听。   有用吗?小乔也不知道。   码头上,一个日本兵紧握着枪,双腿发抖、脖子僵硬。他此刻正在目睹活了二十多年来从未见到过的骇人场景,他是好样的,他没有被吓倒。   然而就在这时,码头旁放着的一个长条形木箱子忽然发出一声异响。士兵急忙调转枪口,神经紧绷地朝那边看过去,然后他就看到了更加恐怖的画面。   木箱子在剧烈地颤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从里面出来。   下一秒,一只手忽然从箱子里伸出来,啪的一声木屑纷飞。木箱的盖子被掀飞,手的主人像诈尸一样蓦地坐起来。   黑夜下,他有着一头枯黄的杂乱的长发,遮住了他的整张脸。   “啊——!”士兵吓得跌坐在地上,疯狂地朝箱子扫射。   “哎哟!”那人慌忙地抵挡,却仍然一个不小心中了一枪。士兵的子弹很快就打完了,他满头冷汗地看着那人,却见他的长发纷纷从头上掉了下来,露出了一个锃亮的大光头。   和、和尚?!   大和尚捂着肚子爬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倒霉。吃了个附在大洋上的小妖怪,结果卡住喉咙晕了过去。好不容易等他消化了,自己醒了过来,迎接他的又是一顿扫射。   大和尚很生气,走过去照着士兵的头就是一脚。等到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人类的头不经踩时,人都已经死了。   “阿弥陀佛。”大和尚双手合十,觉得很抱歉。   他觉得自己需要做点什么来弥补一下,这时他闻见江面上浓重的妖气和血腥味,好奇地走到岸边去看,就碰到了崇明。   “年轻人,你戾气很重啊。”大和尚说。   崇明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寒山寺的妖僧,如果论亦正亦邪、做事不着调外加神经质,他在妖界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大师。”崇明虽然恨不得立刻去小乔身边,仍然耐着性子向大和尚问好。   大和尚听到崇明喊他大师,非常高兴,“既然如此,这个补偿就给你吧,你有什么想要我帮你的吗?”   崇明眼睛一亮,没有多余的时间去问理由,立刻就请大和尚出手帮小乔。大和尚很爽快,拿出紫金钵盂,用力地朝小乔那里扔去。   钵盂在空中越变越大、越变越大,眨眼间就变得足有一辆小汽车那么大,而后狠狠地砸上半空那颗五芒星。   双方僵持。   大和尚转动佛珠,竖掌在前飞快地默念着什么。与此同时钵盂上缓缓浮现出金色经文,钵盂快速转动间,卡嚓一声,一道裂缝出现在禁制上。   军舰甲板上的人齐齐吐出一口血来,大和尚眉飞色舞,“成了。”   崇明不由松了一口气,然而剧烈的炮火声立刻粉碎了他的希望。炮火照亮了激烈厮杀的人和妖怪们,和剧烈起伏的江面。   那是舰炮!   “少爷!”崇明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快,他必须赶快办完少爷交代的事,然后立刻去他的身边!   崇明顾不上妖僧了,转身就往野田的方向冲去。然而他还没有跑出多远,一道火红的流光就从他头顶的夜空划过,直直地朝着军舰的方向袭去。   一道之后,还接着一道。火红色的,幽蓝色的,黑色的,像一道道流星,裹挟着雷霆之势划过夜空。   这么强烈的妖气,是城里的大妖出手了!   崇明霍然转头看向江面,那里的厮杀已经白热化。   大妖们出手了,可事情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么顺利。那些攻击落在军舰上,可小乔也在附近啊!大妖们的攻击是不长眼的,一个捉妖师,怎么可能让他们大发善心地去保护?   “咚,咚。”崇明的心跳像擂鼓,他再不敢耽搁一秒钟。飞掠的身影化成了原形,长着凶猛利爪和尖锐獠牙的巨兽在夜色中狂奔。   而此时的小乔被军舰爆炸的余波足足震出数十米,身体直接拍打在水面上,五脏六腑好像都移了位。   蝰蛇发出一声悲鸣,被生生扯落的鳞片带着血珠散落在江水里,可它却顾不上疼痛,飞快地钻入水面将小乔托起。   江面上已经浮尸一片,军舰的残骸在燃烧着,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小乔苍白的脸。他抬起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因为发冷而颤抖着。   可是他的眼里还有仇恨,他的手依旧紧紧握着刀柄。他在蝰蛇的背上站起来,赤裸的脚踩在它残缺的鳞片上,脸颊上淌着水,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黑暗里可能还潜藏着的敌人。   他心有愤恨,他歇斯底里,“来啊!再来啊!”   余声传出很远,岸上的崇明正顶着密集的炮火向野田冲去,终于将野田格杀的同时,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霍然转头看向燃烧着火光的江面,四周还活着的敌人趁此机会全力开火。手榴弹在他身上炸开血花,崇明却来不及愤怒、来不及思考。   他丢下已经死了的野田,不顾枪林弹雨奔向岸边跳下水去。   冷风中,军舰残骸的二次爆炸彻底点燃了夜空,自古不相容的水与火,竟在此时连成了一片。崇明奋力地朝小乔的方向游去,他看到小乔还在挥舞着他手里的刀。   铺满水面的火光里,只有他一人还站着。   他回眸的样子,像极了一朵摇曳的江上花。   此时雨已经停了,载满了物资的船终于驶离了上海。   一盏灯都没有点的船上,同样也没有一个人类的存在。数十条巨大的长着铁脊的鱼在船底托着它们航行,像是一艘艘幽灵船,驶向了月色深处。   那个地方,叫明天。   “哎。”大和尚朝着江面叹了口气,目光掠过手上的紫金钵盂时,却又笑了笑。钵盂里,一条细小得像蚯蚓一般的蛇在欢快地游动着。   大和尚摇头晃脑,“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袈裟轻扬,大和尚转身也走了。离开码头走过相邻的一条街时,街边的茶楼里传来了隐约的乐曲声。   三弦和琵琶的老搭档抚慰着被夜雨困在茶楼里的客人,咿呀婉转的男音透过茶水的雾气,仿佛能传得很远,远到连黄浦江上正背着小乔拼命游回岸边的崇明都能听得见。   听,他正唱到那首诗。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听曲的客人倒下一杯酒,“敬我家小少爷。”   戴着金边眼镜的小少爷难得地附和着,举起酒杯,“敬昨夜星辰。” 第121章 牡丹(十一)   雨停了,曲声飘远了,可故事还在继续。   茶楼上的四位客人又转道乔公馆,在那里碰到了一直守候着的吴羌羌跟太白太黑。顺着吴羌羌的视线望出去,不远处的隐蔽角落里,藏着苏巧兰。   苏巧兰并不知道发生在黄浦江上的一切,她只是个普通人,听不见雨声和惊雷声中掩盖的嘶吼,和天空中那些异象。   但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关注着一切。   小乔的被抓让她心急如焚,即使他后来又被放出来了,也不能打消苏巧兰心中的担忧。她在小乔身上看到了很多东西,于是逐渐开始拥有了自己的思考,对于时局看得愈发清楚。   父亲对于女儿的举止没有过多干扰,但他知道女儿还小,做事不够谨慎。对于小乔过度的关注会让她进入某些人的视线,引起很大的麻烦,所以他们不能在上海久留了。   苏巧兰知道父亲的决定是对的,她不能任性,但她想在离开之前再见一眼小乔,否则她无法安心。   于是还年幼的姑娘顶着风雨躲在隐蔽的角落里,用破箩筐遮掩着自己,心怀期待地等着。她不知道,她等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小乔远远地看着,却并没有走上前去。   事实上他的心里是困惑的,他从没有想过还会有这样一个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相信着他、崇拜着他,在心里记着他。   甚至,如果不是那张突然出现的照片,小乔早已经忘了这个人。   他不知道在自己跟崇明离开以后这里又发生了什么事,对他来说故事已经结束了。可是现在他忽然很想知道留白处还有着什么,那些没有讲出来的事情,或许比他想象中的更美好。   苏巧兰等了很久,直到她双脚发麻,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又被捂干了些许,小乔也没有回来。她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担心。   然而就在她思考着要不要先回家的时候,两辆车停在了乔公馆门前。她满怀希望地看过去,却见车上下来地是一群并不认识的男人,有些人手里拿着武器,有些人手里拿着桶,不知道要干什么。   苏巧兰揉了揉发麻的腿,小心翼翼地绕到后门去。   很快,屋子里就传来打砸的声音,甚至有东西从二楼被打破的窗户里扔了出来。苏巧兰一惊,余光瞥见几个男人举着火把跑过,连忙缩到旁边一辆车后躲起来。   待脚步声渐远,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来。剧烈的火光在她的瞳孔中摇曳,她伸手捂住了嘴,愕然地看着乔公馆逐渐被火舌吞噬。   这个时刻她终于明白,小乔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那个曾经照亮过她前路的少年,夏日草坪上充满着阳光气息的梦,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时候她忽然生出许多勇气来,在那些不速之客逐渐退出乔公馆时,她从被破坏的铁门里钻进去,用湿掉的篷布裹住自己,把散落在屋子周围的一些东西给捡了起来。   她想,即使小乔再也不会回来,世人仍对他抱着许多的误解,可至少她还会记得他。这些东西,也能证明他的存在。   抱着那些东西,苏巧兰没命地往家里跑。   此时正值黎明,家家户户都有人起了。他们推开窗看见冒起浓烟的乔公馆,惊讶之余,也有人感叹一句恶人有恶报。苏巧兰却再没有停下来与他们争辩,因为她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光靠争辩是什么都辩不明白的。   争辩不能辨明是非,更不能救小乔。   苏巧兰一口气跑出了好几条街,跑到远方红彤彤的太阳终于跃出了水面,映出满江红。她怔怔地看着红日,大口地喘着粗气,而后再度回望了一眼乔公馆的方向,悲伤的目光里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决。   她回到家开始整理行装,准备北上。那些从乔公馆带出来的东西就放在她的梳妆台上,她原本想把它们装在行李箱里一起带走,可是临了又犹豫了。   如果这些东西无法再回到它们主人的身边,或许应该让它们留在这片小乔为之奋斗过的土地上。   这样想着,苏巧兰把它们装进了自己的首饰匣子里,埋在后门口那条胡同的大榕树下,只给自己留下了一张照片。   仅仅半日后,苏巧兰就坐上了开往北平的火车。“呜——呜——”的火车将她带离了这座带给她震撼和成长的城市,在望向月台的最后一眼里,她仿佛看到了小乔。那个叫崇明的男人依旧站在他身后,他们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来送她离开。   苏巧兰急忙站起来趴到窗边看,可是火车已经开了,白色的蒸汽混在缭乱的风里,吹起她剪短了的头发,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在吗?或许不在。   她忽然有点热泪盈眶,用力地朝着月台的方向挥着手。   再见了,再见吧。   火车带着她越走越远,她没有看到蒸腾的雾气后面,小乔站在人群里也朝她挥了挥手。崇明站在他身旁为他披上一件外套,商四倚在柱子上看着他老怀大慰,换来陆知非一个无奈的眼神。   “你看嘛,小少爷挥手的样子多可爱啊。”商四说。   可爱是商四对别人最高的赞美,但小少爷不太领情,他嫌弃的表情足以说明一切。   商四忿忿,“扣你零花钱!”   小乔推了推眼镜,“崇明会养我的。”   “当然。”崇明微笑附和。   商四瘪嘴以表不屑,这一唱一和的真瞎人眼睛。但陆知非却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放心——小乔终于能放下包袱,学会依靠别人了,这很好。   不过陆知非是个好圆圆,他不会拆穿商四的。   另一边,被派遣了蹲点任务的吴羌羌和太白太黑蹲在大榕树上,已经无聊地开始数叶子。自从进了书里,她们不是在跟踪苏巧兰,就是在各个地方蹲点,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都没见着。昨夜下了雨,她们头顶上都快长蘑菇了。   吴羌羌很不服,想她堂堂中环大妖鸡,竟然沦落到跟太白太黑两个小胖子一起,太不应该了。   但是吴羌羌又不敢跟商四抗议,因为真实世界里的这个时间段,她还在昆仑山给六爷哭丧没有回来。她怕商四又想起这茬,刺激到他脆弱的神经,那会让她死得很惨的。   想着想着,吴羌羌又开始神游天外。太白太黑好几次拉她的衣袖,都因为力道太小了,完全没引起她的注意。   于是太白太黑又哼哧哼哧地爬到她肩上,一左一右凑在她耳边,气沉丹田,倒数一二三,“哈!”   吴羌羌一个激灵,大脑当机,差点没从树上掉下去。等她稳住身体,连忙把两个小胖子抓下来,正要打他们小屁屁略施惩罚,却听他们着急地大喊,“匣子挖走走啦!不见啦!”   嗯?匣子?   吴羌羌猛然清醒,低头一看,大榕树下一个坑,那匣子可不是被人挖走了吗?!她赶紧往四周看,就见两只小影妖正抬着匣子飞快地朝胡同口蹦去。   “站住!”吴羌羌急忙跳下树去追,太白太黑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头发,荡在耳后在半空中来了个飘移。   “慢、慢一点啦!”太白太黑惊呼,风吹得他们的胖脸都快要变形。   吴羌羌却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停不下来,直到她追着影妖拐出胡同,却被斜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抓住后衣领提了起来。   “你这风风火火的又是干什么呢?”商四不解地看着她。   一旁的陆知非则赶紧把太白太黑从她的头发上解救下来,看着晕乎乎的两个小胖子,眼里满是心疼。   “哎呀四爷快追啊!匣子被俩小影妖挖跑啦!”吴羌羌还要去追,被商四一把拖回来,手指毫不留情地戳着她的红脑袋,“你能不能有点脑子?我们是要追查那些东西最后落在了谁手里,你现在去把它抢回来,能从书里带出去吗?”   吴羌羌愣住,半晌之后一拍脑瓜子,“是哦!”   商四觉得头疼,吴羌羌和太白太黑简直拉低了整个妖界的智商。   小乔则眼疾手快地甩出一道符,追踪着两个小影妖而去。等到商四训完了吴羌羌,所有人聚集到一起,手牵着手开始翻页。   原本商四站在小乔身边,应该是他牵着小乔手的。可小少爷面对商四却仍然别扭得很,别过头不给他牵,傲得很。   陆知非想,这大概是因为小少爷和大魔王是两种不相容的物种。   于是和事佬陆知非站到了两人中间,一左一右牵着他们的手。这次小乔没有抗拒,商四则轻轻地“哼”了一声,以显示他完全不屑一顾的高端姿态。   但陆知非知道,大魔王心里的那声“哼”,大概能夷平整个上海。   太白太黑不懂这些,因为他们太小了没人可牵,于是只好钻进商四的怀里抱团,然后从衣襟里探出头来眨巴眨巴眼睛。   商四抬起手,金色的字符流转间,时间飞快地流逝。 第122章 牡丹(十二)   匣子被两只小影妖拖到自己的洞里,打开了。   这个洞是它们赶跑了一窝老鼠之后强占的,铺上了茅草再垫一层干净柔软的棉花,最后用一块姑娘香闺里偷出来的棉手绢盖在上面,甭说有多舒适。   没错,这个姑娘就是苏巧兰。   苏巧兰是个好姑娘,她时常会在房间里摆一些吃食,对于一些小物件的失踪也从不大惊小怪,所以影妖们很喜欢她。   它们把匣子挖出来只是为了帮她保管而已,真的。   如果里面有吃的就更好了。   可惜的是匣子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两个影妖很失望。手表?牡丹扣?这些东西对于影妖来说都是垃圾,影妖们没有性别,更缺乏对美的追求。   他们继续在匣子里翻找,终于找到一条白色的手帕,帕子的边角上绣着一朵牡丹,但它们并不知道它的含义,只乐呵呵地将手帕垫在了小窝里。   然后它们用匣子堵住洞口,窝在新铺的手帕上美美地睡了一觉。最近的上海马上要迎来黄梅季,下水道里的积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涨起来,匣子或许能为它们挡一挡。   商四等人为了追寻匣子的下落,一个个都进到了下水道里。   下水道又脏又臭,一开始小乔完全是拒绝的,就是陆知非也并不想去。但商四有办法,他郑重地拍了拍吴羌羌的肩说:“需要你上场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吴羌羌很激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于是半个小时后,一只比肯德基大一倍的大山鸡出现在下水道里。她的背上驮着一个木头的小房子,小房子的每面墙上都开着窗,米白色的窗帘摇动间,露出盘腿坐在矮桌旁喝茶嗑瓜子的六个人。   为什么是六个人?   因为商四施了法让大家都变得跟太白太黑一样小,他甚至在小房子底部刻画了阵法,这样无论吴羌羌走得再癫狂,里面的人都能稳得像坐在平地上。   吴羌羌对于这种不公平的待遇非常愤慨,但都被大魔王无情镇压。   于是吴羌羌悲愤交加地在下水道狂奔,周围的老鼠啊、蝙蝠啊,各种小妖怪啊,就看着一只大山鸡嗷嗷叫着从面前冲过去,背上的房子里还传来隐约的欢声笑语。   大家面面相觑,震惊不已。   没过几秒钟大山鸡又嗷嗷叫着冲了回来,背上传来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走错了啊你!左拐!拐!拐!”   大山鸡风一般地拐了过去,留下一根绚丽的鸡毛。   下水道的居民们一时陷入了沉默,一只修炼成精的蝙蝠操着口不大地道的上海话,活见鬼似地大声喊着:“妈!鸡!一砸鸡!”   他妈妈可怜见地用翅膀护住儿子的眼睛,“哎,这世道乱的哟,连鸡都被逼疯了。”   大山鸡还在狂奔,吴羌羌别的没有,就是一身力气花不完。   商四已经懒得管她,他殷勤地给陆知非点上了熏香,帮他抵御下水道里难闻的气味。小房子里一派和谐,仿佛笼罩在冬日暖阳中一般。   过了一会儿,山鸡的狂奔终于告一段落。吴羌羌猛地一个急刹车,商四的阵法差点没镇住。   但这不能怪吴羌羌奔跑技术不高明,实在是事发突然。她刚拐过弯呢,忽然看到一大群老鼠气势汹汹地往前面走着,老鼠群里有好几个个头特别大的,一看就是刚修炼出灵智的小妖怪。   这是干啥呢?   吴羌羌连忙喊了一声,“四爷!”   “跟着他们。”商四探出头来看了一眼,于是吴羌羌听话地跟在老鼠群的后面,悄悄地,没有引起任何一只老鼠的注意。   这群老鼠也比较激动,吱吱吱地用本族话不停地讲着什么,压根没想到后面跟了一只鸡。   结果到了目的地,吴羌羌竟然意外地看到了那只丢失了的匣子。   匣子被塞在一个坑洞的洞口,老鼠们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就把匣子拖了出来飞快地扛起来跑走。   几只体型较大的老鼠妖则两脚站立在洞门口,气势汹汹地叉着腰对着里面吗。吴羌羌一看,哟,这是踢馆来了。   老鼠虽然修炼成精,但他们都没讲人类的话。陆知非想,大概是因为本族的语言骂起妖来比较顺溜。   窝里的影妖怒了,其中一个忿然跳出坑洞内,像个皮球似地乱蹦,依稀有些断续的音节发出来,可就是没有成句的句子。影妖似乎都不会说话,嘴巴都不知道长在哪里。   陆知非好奇地看着,就听“噗”的一声,那只气愤得影妖忽然膨胀开来,从小煤球变成了一个足球般大的大煤球,就像活生生把自己气涨了似的,特别神奇。   大煤球以绝对的体积优势压倒了大老鼠,大老鼠气急,“吱吱吱吱”地骂得更欢了。两妖开始斗法,大煤球蹦到大老鼠身上去弹他,大老鼠伸出爪子企图把它的身体戳破放气。   好一阵激烈。   陆知非眼中满含好奇,“妖怪打架还有这样的?”   “都是最低级的小妖怪,可不就跟小孩儿打架一样么。”商四懒洋洋地倚在窗边。   陆知非回头,“可他们这样互相听得懂对方的意思吗?你以前说你是三界扫盲大队长,难不成两个妖怪吵架的时候各自说各自的语言,你还在旁边给他们翻译?”   商四:“……圆圆你今天问题有点多啊。”   陆知非回答得很诚恳,“知识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这时,太白忽然插话,“骂人,听不懂,摁死!”   太黑也赶紧接上,“主人,摁死!学不会,摁死!统统摁死!”   陆知非眨眨眼,问商四:“是这样吗?”   商四无辜地用大脑袋蹭他的脖子,“我这么善良的人。”   小乔在旁边翻了个优雅的白眼,这时那边的妖怪打架终于快要告一段落。影妖从一个大煤球变成了一个超级大煤球,只比下水道小那么一点点。然后它向大老鼠展开了“惨无妖道”的风火轮式滚动攻击。大老鼠们被追得四散逃跑,跳水的跳水,钻洞的钻洞,完全没有了来时的雄赳赳气昂昂。   但是匣子已经被抬走了。   商四继续翻页,加快时间流速。可这一翻页,就糟糕了。   黄梅雨一连下了大半个月,前面的一段下水道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水漫了起来。影妖的温馨小窝岌岌可危,而吴羌羌没有丝毫防备,就差点被突如其来的水给拍成了落汤鸡。   “四爷你有本事翻得再快一点!”吴羌羌再次开始狂奔,靓丽的长长的尾羽高高翘着,深怕沾到水就不美了。   商四推开窗这样回答她,“我当然有本事啊。”   于是时间的流速更快了,吴羌羌步履如飞,到最后开始飞檐走壁。   住在下水道顶部的蝙蝠母子再度惊讶地看着一只大山鸡从他们面前嗷嗷叫着狂奔而过,对于她们来说,现实世界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天了,这只鸡真的太能跑了。   真厉害。   “妈妈我也能像她一样吗?”小蝙蝠问。   “儿子,你可以飞啊。”妈妈拍了拍儿子的头,有点心疼他的智商。   结果她这句话,倒是点醒了吴羌羌。   她可是一只骄傲的野山鸡,从小滑翔在广袤的田野和山林里,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做人做了太久,她都忘记自己是可以飞的了。   于是吴羌羌张开翅膀扑棱着飞了起来,如果这种扑街一般的滑翔姿势也能称之为“飞”的话。小乔有点小小的洁癖和强迫症,在看着吴羌羌的胸毛第十三次触水之后,忍不住说道:“你可以一边飞檐走壁一边滑翔,这样会更帅气一点。”   吴羌羌一听觉得有理,在旁边的墙壁上借力,用力一跳,然后立刻接一个白鹤亮翅在水面上掠过,紧接着继续在墙上借力一跃,姿势难得的帅气。   而这时,水已经漫到了影妖的洞里。两个小煤球赶紧把所有家当都用小乔的牡丹手帕包裹着,背到背上准备逃难。   然而两只小妖怪没在水上飘出多远,就看到了躲在一张大叶子上漂过来的一只小老鼠。小老鼠一点也不黑,粉粉嫩嫩的,浑身发着抖看起来很可怜。   两只影妖原本不想管他的,可是还没睁眼的小老鼠吱吱地叫着,躲在叶子上随着水流越飘越远越飘越远,如果顺着水一直飘下去,就要飘到更外面的河里去了。   河里有浪头呢,他肯定会死的。   两个小煤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交流了什么,其中一个就追上去抓住小老鼠,想把它放进包裹里背着。   可是手帕不够大,背在背上还要打个结,装不下那么多东西。于是两个小煤球只好将包裹里的东西都丢掉,装进了小老鼠。   包裹很柔软,暖暖的。小老鼠兴许是叫累了,很快就缩在包裹里睡着了。   两个小煤球却迎来了新的问题——下水道里没有什么可以让它们暂时躲避的地方。去地上?可是地上的妖怪太多啦,还有很多很多大妖,影妖们很害怕,怕被吃了。   卑微的影妖也希望在乱世里好好活下去,所以它们只好怀念着那个温暖的小窝,抱成团随着水波一直往前、再往前。   前面是哪里呢?希望不要碰到巨大的水妖吧。   忽然,水面的波纹变大了。   两只影妖一惊,回头看去,就见后面驶来了一艘船。那是一艘很漂亮很精致的木制楼船,有人类的脸盆那么大,还有两层楼呢。   开船的是当初在洞门口跟影妖打架的大老鼠,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吱吱!”大老鼠颇有些趾高气昂地站在甲板上冲着影妖叫唤,这大概是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候了。影妖们则有些偃旗息鼓,它们抱在一起飘在污水里,浑身脏兮兮的。   可是很快,另一只大老鼠拉了拉同伴,激动地伸手指着影妖背上的包裹。   小老鼠大约是感觉到了亲人的存在,探出头来小小地叫了一声。   影妖们得以跟着小老鼠上了船,两户人家还是各看各的不顺眼,但还是和平地待在一条船上,没有再打架。   前方就是下水道的出口,外面是一条湍急的大河。   大老鼠稳住舵,让其他的抱着小老鼠躲进房间里,他自己则如临大敌地看着前方的光亮。跟他打过架的那只影妖留在了甲板上,它看看大老鼠,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出口,忽然间蹦上了光秃秃的桅杆,把自己唯一剩下的那条手帕绑在了桅杆上。   帆,扬起来了。   光亮在那一刹那扑向他们,同行的还有扑面而来的风。   楼船一下子冲进了广阔的河里,砸起水浪翻腾。无数晶莹的水珠高高扬起又四散落下,像下了一场春雨。   那水里有着下水道没有的清新空气,还折射着斑斓的阳光,大老鼠和影妖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整个妖都亢奋起来。   “吱!”大老鼠用力地一打舵,楼船以一种勇猛的姿态,闯进了他们曾经害怕过的大河里。   后面,吴羌羌完美的一个收翼跳到浮木上,昂首挺胸,十分得意。她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完全可以拍成一部好莱坞大片。   小乔的目光却一直看着那艘越来越远的楼船,眼底泛出一丝微微的暖意。   那艘船是父亲送给他的法器,平时只是小小一艘,恰好可以放进匣子里。但只要一入水,就可以变大。   但这其实是一个失败品,父亲本来想造一艘大船的,可以在黄浦江里来去自如的那种。结果造来造去也只能造出那么大的,父亲失望之余,把三个月大的小乔放在船上,正好可以放在家里的喷泉池里玩一玩。因为怕刮风把船吹翻让小乔落水,所以连帆都没有装。   小乔仔细想想,年轻时候的父亲其实也是挺不靠谱的一个人。   可就是这个失败品,如今却意外地发挥了它的作用,小乔心里还是高兴的。   商四看着小乔变得温和的目光,伸手揽住陆知非也心情大好。   而那只被老鼠抬走的匣子,也顺着水流从下水道里冲了出来。它顺着河流往下游漂着、漂着,继续着它的奇妙之旅。   他们看到在河边浣洗衣服的姑娘捞起了匣子,精致的牡丹扣躺在她粗糙的长满了老茧和冻疮的手掌里,让她的眼睛里生出了别样的光彩。   她没有动用匣子里的东西,却用自家仅剩的米粮救济了几个伤兵。几年之后,她嫁给了其中一个,实在没什么钱置办嫁妆,就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枚牡丹扣,别在自己的大红嫁衣上,照着镜子的时候,她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那么漂亮。   可没过一天,战火就烧过来了。她来不及取走匣子,就带着那枚牡丹扣跟着士兵离开了故土。   匣子被到处烧杀抢掠的敌人从屋子里搜了出来,可他们并不知道仇恨的眼睛正在暗处盯着他们。几个穿着粗布衣服的汉子从角落里冲出来,手里拿着铁锹和锄头,趁他们不备就是一顿猛揍。   匣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一个小个子的庄稼汉被打倒在地上,眼看敌人的刺刀就要落下,他不甘地瞪大了眼睛,手却忽然摸到一把小刀,然后想也不想用力地刺出。   那是一把裁纸刀,小乔用它开启过很多密信。如今它插在敌人的喉咙里,变成了一把武器。   汉子们侥幸活了下来,收起匣子和散落的东西走了。   奇妙的旅程还在继续,一个又一个故事在商四的指尖流转。他们看到向往着学堂的少年拿起了匣子里的钢笔,终于端端正正地写出了自己的名字。   流浪的诗人吹着老旧的口琴,在漂泊的孤旅中,安慰着离乡背井的人们。   百年沧桑,眨眼而过。匣子从南到北,周游了整个中国,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   吴羌羌很感性地红了眼眶,不顾旁边的熊孩子“妈妈你快看那只鸡在哭”的惊讶声,问小乔:“还要把那些东西收回来吗?”   小乔摇摇头,他静静地靠着崇明坐着,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平和。   这样就可以了,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的故事断在黄浦江上,但没想到留白处还有余温,那是光明,而温暖的。 第123章 莲子汤   告别民国风光再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陆知非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看看周围耸立的高楼大厦,再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即使自己并没有真的经历过那些战火和流离,都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和平真好。   但他首先要面对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虽然书里的时间流速和外面不一样,可他在书里待了那么多天,现实世界也已经过去了三天。也就是说,他旷了整整一天的课。   而且因为陆知非头上挂着个系草的头衔,几乎所有的老师都认识他。于是陆知非一回到学校,就被抓去批评教育了。   陆知非认错态度良好,但严厉的教授仍然扣了他的平时分。为此商四好几天求欢不成功,因为他的圆圆醉心学习,没有时间谈论儿女情长。   商四积了一肚子邪火,再加上书斋里又来了几个求学的妖怪崽子,嘴边竟然冒了个痘。   陆知非很好奇地问他:“你以前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商四觉得圆圆不爱他了,躺在院中的藤椅上静静地看着天边云卷云舒。与此同时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刚才的问题,以前他是怎么活过来的?   好像不怎么记得了。   自从陆知非正式入住书斋后,他的生活就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如果说以前商四的生活是黑白色的,那是他用自己的笔和墨勾勒出来的颜色,很风流写意,但看久了,未免有些单调无聊。   陆知非本身像是无色的,就算有,也像江南的水那样,很浅很淡。但他为商四带来了很多斑斓的色彩,以至于商四渐渐地觉得从前的日子都像是弹指一瞬,变得模糊又遥远。   “圆圆。”商四又开始叫唤起来,他没事儿干的时候就喜欢叫陆知非,变着花样地叫他,并且乐此不疲。   陆知非正好端着冰镇的莲子汤从厨房出来,“起来喝点东西。”   商四盘腿坐起来,仰头看着他,“圆圆真好看。”   “夸我好看也没用。”陆知非把碗往他手里一放,“自己吃。”   莲子是刚剥的,太白太黑一边打闹一边偷吃,足足剥了大半天才剥足一碗。剥完莲子就不得了了,恨不得在自己脖子上挂一块“莲子是我剥的”的牌牌,功劳大得不要不要的。   陆知非就跟商四商量,明年在院子的池塘里种些荷花,既好看,又能采莲蓬。等荷花谢了,还可以挖藕吃。挖出来洗干净,然后在藕的空心洞里塞满糯米,放进锅里用糖煮。等煮好了,锅盖一掀开,香气扑鼻。尤其是里面的糯米,软糯香甜,即使冷了都是好吃的。   陆知非想着想着,思绪就飞远了。从莲藕想到了葡萄架子,还想到了葫芦。陆知非小时候就有那么一个葫芦,吴伯从邻居院里摘的,做成了一个小水壶送给他,他宝贝得要死。   商四见他想得入神,舀起一勺莲子汤送到他嘴边,陆知非很配合地张嘴吃了。   对于陆知非的提议,商四当然没有不赞同的。就算陆知非想把池塘填了,商四也能毫无怨言地在旁边帮他递铲子。   两人分食了一碗莲子汤,陆知非说:“我做了很多,你给南英和花木贴他们都送一点过去。”   商四却放下碗,抱着他不撒手,“我就想在家陪你。”   “快去。”陆知非推了推他,“我装了冰块,待会儿就化了。”   商四这才不情不愿地走进屋里拿起陆知非准备好的食盒,只是临出门的时候又低头在陆知非脸上偷了个香。   陆知非正在洗锅呢,手上都是泡沫,想把他赶出去都没办法,“你还不走?”   商四不答应,“你主动亲我一下我就去。”   陆知非知道今儿不把人哄好是不行的了,往外看看没人在,就迅速踮起脚在他嘴上亲了一下,“这样总可以了吧?”   蜻蜓点水一般的吻,却让商四心里像抹了蜜一样,高高兴兴拎着食盒出门了。   商四先去了南英的小院,寄养在他那儿的林家双胞胎已经能爬得十分利索了。白天的时候虞涯出去工作,南英就在家陪两个小娃娃玩,心情好了,身子骨都利索了不少。   双胞胎也很喜欢南英,爬着爬着就要往南英身上去,要抱抱。商四坏心眼儿,几次把小娃娃从南英身上拉下来,都快把人逗哭了。   南英说,他想过段时间摆个酒水,正式把双胞胎收作义子。   这并不是临时起意,一来,他跟虞涯是不可能有孩子的,这两个孩子又正好没了父母。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小院里多了不少生气。二来,他自己养着养着,养出感情来了。   商四听虞涯说过,有一天其中一个小娃娃不小心把南英蒙在眼上的布条给扯下来了。南英当时连忙转过头用手捂着眼睛,怕吓到他们。看他这样,虞涯心疼极了,结果两个小娃娃却爬到南英身上,笑眯眯地去亲吻他的眼睛。   “南英哭了,可我知道他心里是很高兴的。其实他面上不显,心里对他的眼睛还是很介怀的。这些天我仔细瞧了瞧,他眼睛上的枯木纹好似淡了些。或许,这两个孩子就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虞涯如是说。   这样的好事,商四听到了当然开心。心里想着回去告诉陆知非,他肯定比自己还要开心。   只是商四的这份好心情在见到花木贴之后,就消失殆尽了。   花木贴一个暑假都快玩疯了,跟钱警官的儿子钱果组成了一个什么小学生侦探团,到处去维护治安。沈苍生说她最近柯南看多了,又迷上了包青天,把福尔摩斯列为自己的新晋男神,看见警车她能追着跑。如果不是她还知道钱果身体不好不能剧烈运动,都快要上天了。   商四起初还不觉得有什么,小孩子顽皮一点是正常的。可一看到花木贴那头发松散、花裙子脏兮兮的模样,就想把人拎起来打屁股。   “四爷爷我错了,我保证以后都会乖乖的!”花木贴认错的速度倒是快,还知道要护着钱果,偷偷给他使眼色让他快跑。   钱果也是个讲义气的,牵着大黄很耿直地站在旁边,“大哥哥你不要怪阿贴,都是我带她出去玩的。”   在钱果的印象里,这位哥哥是个好人。虽然钱果不知道他为什么坚决不让自己喊他叔叔,明明阿贴都已经叫他爷爷了。   商四也不是真的要罚花木贴,拍拍便利店外的长凳,“都过来坐下,知非哥哥给你们做了好吃的。”   花木贴和钱果顿时眼睛一亮,洗好了手就乖乖地坐在长凳上等待投喂。商四给他们各自盛了一碗,然后站在长凳后给花木贴梳头。   花木贴这个小馋狐狸,头发被商四抓在手里,嘴巴也不肯闲着,边吃还边叮嘱,“四爷爷你要给我扎得漂亮一点呀,要扎得像个小公主!”   “你就是个泥腿子,还小公主呢。”商四很嫌弃地拍拍她的脑袋,“吃你的。”   “哦。”花木贴舀了一大口放进嘴里。   等她吃完了,头发也扎好了。花木贴赶紧放下碗去照镜子,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哎呀我真是太好看啦!果果、果果,你快来看呀!”   钱果还以为什么事儿,放下碗匆匆跑过去看,结果就见花木贴捧着脸一脸臭美地站在镜子前面,美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儿了。   商四这次给她扎了一个高高的麻花辫,麻花编的是宽松范儿,一根缀着各色小花的花绳像藤蔓一样缠绕在发间,像是头发里发出了花一样,一朵一朵黄豆大小,可爱极了。   “好看吗?”花木贴又问。   钱果羞涩地红着脸,点了点头。   花木贴又去问沈苍生和虞涯,在得到了相同的确定答案后,奔向商四,“四爷爷!”   商四抱臂站在便利店门口,微抬着下巴,轻轻地哼了一声。花木贴不管,黏着商四开心极了。   过了一会儿,她跟钱果跑去喂狗,沈苍生却在这时找上了商四。   “有事?”商四好整以暇地坐在长凳上,问。   沈苍生有些犹豫,顿了三秒钟才说道:“下个星期就要开学了,周末我想带花木贴去游乐园玩,跟你请个假。”   商四不甚在意,“你是店长,请假不用特意跟我说。”   “还有一件事。”沈苍生坦白,“柳生的那本字帖,你要回来了吗?”   “还没有,怎么了?怕我把它烧了?”   沈苍生摇头,“不是。恰恰相反,我希望你把它烧了。”   这下商四倒是饶有兴味起来,“你就不怕把自己也烧死?”   沈苍生说不担心是假的,所以他此刻才会来找商四,“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商四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沈苍生的眼睛里充满坚定,“我想做一个真正的人。”   “所以?”   “所以我想请你帮忙。”   “我为什么要帮你?杀死你对我来说更简单。”商四挑眉。   沈苍生也没有什么大义凛然的理由来说服商四,他能在商四手里活到现在其实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思来想去,好像只有花木贴扮作正义侠士时说过的童言无忌的话,更靠谱些。重新编排一下就是,“我没有杀过人,我的存在并没有危害到别人,所以我想我也应该有一个活着的机会。”   商四审视着他,凌厉的目光仿佛能看到他的内心深处。   当初商四一笔定生死,就是怕沈苍生的存在会危及到现世。后来沈苍生侥幸存活,除了许婉灵那件事,确实也没有再做过什么。许婉灵说到底,也是心中执念作祟,怪不得别人。   而沈苍生为什么要做那件事呢?无非是拖延商四的时间,为自己获得一丝苟活的机会。   于是问题又绕回原点,如果不是众神写下那本书创造出沈苍生,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一切兜兜转转,不过是因果循环。   严格来说,商四作为始作俑者之一,也没有什么资格去评判沈苍生。   “罢了。”商四拆了一颗棒棒糖塞进嘴里,“前事因,后事果,说来说去我的锅。柳生估计很快就会来找我了,到时候我把你写在我的书里,搬个家。” 第124章 绿豆汤   被商四写进他的书里,等于主动把自己的命交到他手上,从此以后别想再翻出什么花来。   所以沈苍生起初有些迟疑,可余光瞥见花木贴,又转念一想——他还想翻出什么花呢?如果不想干坏事,那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沈苍生答应了商四的条件,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商四一看时间还早,就又去星君那里坐了一会儿。   自从七月半开始,星君就带着新上任的黑白无常开始盘点往年的生死簿。但现在人口越来越多,生死簿多得快堆满一个仓库,人手还是远远不够。于是星君又忙着扩招,反正塔里那么多不肯往生的鬼魂,大多经过了时间的考验,有一定本事且没有戾气,随便考一考就可以直接上岗了。   这也是因为商四从沉眠中醒过来了的缘故。   以往商四睡着的时候,星君没多大心思去整顿阴司。因为实在太寂寞了,看着周围一个个人逝去,慢慢、慢慢,就剩下他跟商四两个老不死。   商四一睡,从前的那些人和那些事,就好像不曾存在过一样,叫人恍惚。   “哟,在忙啊。”商四迈着个老爷步过来了。   其实每次见到商四的时候,星君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只是这份好心情通常都会在三分钟内被商四败光。   你说他来就来了,还拎个食盒。打开来一看,他妈的空的。   “你想吃自己去书斋吃啊,一个个都跟大爷似的。”商四翻了个白眼。   星君站起来,要一脚把他踹出去,被黑白无常一左一右拉住,“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星君没好气地扫了商四一眼,甩甩衣袖又坐下来。一边翻着生死簿,一边问:“来干嘛?”   “有你这么招呼客人的吗?”   “爱来来,不来滚。”   “啧,活该你单身一辈子。”   星君怒了,“别以为你找了个陆知非就高枕无忧了,信不信我把你从前那些事儿全部抖给他听?”   “我从前有什么事儿不能讲的?”商四还不信了。   “你那叫招蜂引蝶毫无自知。”星君说起这个事来,真是能一个白眼翻到天上去。以前不乏有人对商四念念不忘甚至跑到星君这里来打探的,商四倒好,云游四海,潇洒自如。   “我家圆圆可不像你那么小心眼儿。”商四说着,心里忽然又憧憬起陆知非吃醋的模样来。   商四是个想到什么就要去做的人,当即站起来就要回去找他的圆圆。   星君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的不是什么好事,懒得理他。商四走到门口却又回过头来朝星君扔出一块糖,“明天过来吃绿豆汤,整天窝在塔里你不怕长蘑菇啊?”   说完,商四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星君看着手里的酒心巧克力,慢吞吞地把它拆开来丢进嘴里。嗯,味道还可以。   另一边,商四回书斋的一路上都在思考让陆知非吃醋的正确方法。可是想来想去,陆知非那么淡定的一个人,普通的办法有什么用?   所以思来想去商四也没什么辙,一抬头,已经到书斋了。当他看到坐在院子里架着画板认真画设计稿的陆知非,就瞬间什么心思都没了,只想过去抱抱他。   “圆圆。”商四站在他身后,俯身抱住他的肩膀。   陆知非没有回头,手肘轻轻撞了撞他,“我正忙呢。”   商四不肯走,“我陪你。”   “那你去搬张椅子来坐着,你这样抱着我,我没法画了。”   商四依言搬了张椅子过来,椅背朝着前面。陆知非全神贯注地画着设计稿,他就趴在椅背上全神贯注地看着陆知非。   看他在阳光下又长又密的睫毛,可爱的鼻尖,和浅色的唇。   严格来说陆知非的长相并不是那种特别精致的,小乔才是。但陆知非的眼神很干净,气质又偏沉静,不说话的时候像画一样,叫人看着心里舒坦,越看越好看。   商四的目光慢慢往下,看到陆知非微微敞开的衬衫领子里,锁骨上还未消退的红痕,喉咙不由有些发紧。   陆知非浑然未觉,他总是这样。   有时商四一早从床上醒过来,就看到他穿着自己的丝绸大睡袍站在衣柜前帮他挑衣服。商四虽然有个大衣帽间,但卧室里还是有衣柜的,放些常穿的。陆知非学的服装设计,经常从商四身上寻找灵感,也就顺便揽了帮他搭配衣服的活。   反正商四是个天然的模特,正好可以让他练手。   每每这个时候,商四都会稍稍支起身子,或侧躺在床上看他。   但陆知非这人真的没什么自觉,睡袍从肩上滑下来了也不去拉一拉,只专心致志地挑着,间或还蹙眉思索,倒像是在干什么正经大事。   可商四是个憋了不知道多少年才开荤的老处男,就算顾着陆知非是个普通人类经不起多少折腾,也没多委屈自己。   陆知非身上的痕迹就没断过,新鲜的、几天前的,像红梅一样开在白皙的皮肤上,都是商四的。   早晨往往是最容易冲动的时候,好几次商四没忍住,把陆知非扛回床上又好一阵折腾。等他终于餍足了,陆知非气得要把他从床上踹下去。如果他的腿还有力气的话。   因为商四色欲熏心的结果必定是陆知非的再度旷课。   大一的时候陆知非可是全勤出席的,结果这才多久,又旷课!陆知非被老师叫过去的时候都羞于抬头,尤其是老师关切地问他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的时候,陆知非想挖个地洞逃走的心都有了。   他总不能实话实说吧,老师会气死的。   于是在陆知非三令五申下,商四对天发誓他再也不在早上闹他了,除非这天陆知非不上课。   商四脸皮厚到三尺三,这种事情都要跟陆知非讨价还价。陆知非也是心软,平时就惯着商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惯着,养得商四愈发惫懒,就在这一桩事情上面过分勤快。   周围人都看在眼里,归根究底商四才是被宠着的那一个,从一开始就是。   商四心里也清楚,他的圆圆就是个小傻蛋。   但这种被人宠着的感觉实在太好了,叱咤风云的大魔王再也不想从这温柔乡里出去。连带着对周围那些三不五时找上门来的琐碎事情,商四也越来越有耐心了。   总归回到家的时候,还有圆圆等着他。   陆知非画着画着,背上忽然一重。   他回头,就见商四不知何时跟他背对背坐着,往后靠在他背上,仰头看着天,眯着眼自得其乐。   陆知非放下笔,“又怎么了?”   商四说:“没什么,就是感觉今天的风很和煦,应该是秋天快要来了。”   秋天?陆知非也抬头看了看难得的蓝天,白云悠悠地飘着,像只大雁的形状。他不禁也放松下来,往后靠了靠。两人背对着背互相靠着,时光在此刻慢得像两人的呼吸,一吐一纳都很悠长。   没人理会的太白太黑就挺着白嫩嫩的肚子四仰八叉地躺在走廊上呼呼大睡,嘴角还沾着没有来得及销毁的咖啡果冻。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了,星君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书斋喝绿豆汤,对于商四的闲适和惫懒表达了一定的鄙夷。   商四说他这叫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两人差点又掐起来。   陆知非淡定地给他们端上两碗绿豆汤,去去火气。   其实星君这次来也有一件正事跟商四说,是关于柳生的。   柳生的渡魂指标其实在前几天就已经完成了,可他迟迟没有来找商四,不知道在犹豫什么。商四倒见过很多这样的例子,那些人往往穷尽毕生力气去达成某个目标,忍受了不知多少艰辛,固执得让人唏嘘。然而眼看着就差临门一脚了,他们却犹豫了。   这就跟近乡情怯是一个道理。   最后的这扇门,谁都不敢轻易去打开。因为它也许会让你之前的努力都得到应有的回报,但也许只会证明你的存在都不过是一个笑话。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说的大抵就是这么个情况。   商四也并不着急,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反正砍在别人身上。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还没等来柳生,倒是把红着眼眶的花木贴等来了。   小姑娘一看到商四,就喊着“四爷爷”往他怀里扑。声音还带着哽咽,听起来怪让人心疼的。   彼时陆知非也在书斋,看到此情此景,就问了一句“怎么了”。结果花木贴一听,直接哭了出来。   陆知非赶紧给她拿纸巾,然后帮她把背上的书包拿下来。   商四蹲下来平视着她,问:“有谁欺负我们小姑奶奶了?”   其实商四心里惊讶更多一些,花木贴的性子要强,天不怕地不怕的,有谁能欺负得了她?   花木贴起初还犟着不肯说,大概是觉得丢脸。又丢脸又没骨气,跟她的人生信条完全不符。   行走江湖,自己的场子要自己找回来。   可是她转念一想,这次有那么多人,场子怕是找不回来了。于是花木贴小嘴一瘪,更加伤心。   陆知非留商四跟她说话,转身进厨房去把原本炖给太白太黑的鸡蛋羹端了出来,吃点热乎的心情也会好一些。可他刚端了碗出来,就听商四正义正言辞地跟花木贴说要帮她去打架。   陆知非赶紧把商四拉开,瞪了他一眼。   商四摊手,表示很无辜。   “来,先吃点东西吧。”陆知非拉着花木贴到一旁坐下,看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又去拿了条热毛巾出来给她擦脸。   一碗热乎的鸡蛋羹下肚,花木贴终于平静下来了,乖巧地靠在陆知非身边,抱着他胳膊跟他说悄悄话。   在花木贴心里,这件事告诉木头、告诉四爷爷,都很丢脸。但是告诉知非哥哥就不要紧,知非哥哥那么好,一定会为她保守秘密的。   两人说起悄悄话,商四就被晾在了一边。他不死心地凑上去偷听,还被花木贴着急地推开来。   商四很伤心呐,一转头看到太白太黑比他更伤心。踮着脚扒着碗边仔细往碗里看,空的、空的,真的是空的!   鸡蛋羹,不见了! 第125章 我叫你一声   花木贴小声地问陆知非,“狐狸精这个名字是不是不好呀?”   陆知非愣了愣,随即揉揉花木贴的小脑袋,问:“有人这么叫你了吗?”   花木贴绞着手指支支吾吾地好像不知道怎么说,陆知非耐心地跟她说了会儿话,她才贴到陆知非耳边,小声说:“我自己叫的呀,但是大家都笑我,都不要跟我玩。那天木头带我去游乐园玩儿,我碰到一个同学,他也跟他妈妈说我是狐狸精,我跟他们打招呼,他妈妈特别凶……”   花木贴是只小狐狸,她从来不觉得狐狸精是骂人的话,也没有人这么教过她。   来了北京以后,小狐狸还没完全融入到大都市的生活中去,狐狸精长狐狸精短,也叫了好多次。沈苍生整天跟她在一起,自然是知道的,可是他也正在学习怎么做一个合格的人类,只当小狐狸童言无忌,就没有很郑重地纠正过她。   小狐狸跟人类待久了,知道不能暴露妖怪身份,渐渐地不这么喊了,后来商四就送她去上学。   学校里都是小朋友,相互之间讲话没什么顾忌。小狐狸就随口提了那么几次,没想到就这么传开了。小狐狸心大,又不觉得这个称呼有什么,刚开始还笑呵呵的,完全不把它当回事。   可是渐渐的,粗神经的小狐狸也感觉到了周围气氛的变化。几天前钱果因为她跟别的小朋友吵架,她才明白狐狸精不是什么好名字。   以往她都嘻嘻哈哈地过去了,可一旦明白事情真相,她熬了几天就觉得委屈得要命。小狐狸其实是个明白事理的,名字是她自己叫出来的,她就不肯跟沈苍生讲,太丢脸了。实在忍不住了,就跑来找四爷爷。   商四在旁边听墙角听了个大概,差点被她气死,一把拎着她后衣领把她从陆知非怀里拎出来,手指就毫不留情地戳到了她脑门上,“你还知道丢脸,还晓得难过是不是?”   “四爷爷、四爷爷……”花木贴赶紧抱住商四的手指,嘴巴甜甜地跟他撒娇。   商四不买账,伸出魔爪把花木贴的头发揉得像个鸡窝。两人闹成一团,花木贴脸上也终于有了笑模样。   陆知非看两人闹得起劲,转身进屋给沈苍生打了个电话。沈苍生在便利店迟迟没等到花木贴放学归来,正想出去找呢。   陆知非也没把实情瞒着他,毕竟现在花木贴的监护人一栏写的是沈苍生的名字。   随后陆知非就进厨房去做饭,今天花木贴在,可以做得稍微丰盛一点。   只是他走到哪儿,太白太黑就跟到哪儿,手里还拖着个搪瓷碗,时刻提醒陆知非他们的鸡蛋羹不见了。   陆知非哭笑不得。   开饭的时候小乔和崇明也回来了,最近一段时间崇明只要有空就会去接他放学,两人之间好得是一丝隔膜都没有了。   沈藏已经从书斋里搬了出去,老竹子依旧在养老院下棋逗鸟,吴羌羌也不知道又去哪里疯玩,于是晚饭就他们这几个人。   花木贴跟小乔不是很熟,一顿饭光顾着看小乔了。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盯着小乔看,尤其是看到崇明帮小乔夹菜、剥虾的时候,眼睛里有点小羡慕。   再转头一看,陆知非也在剥虾,可他随手就放在了商四的碗里。   花木贴心里的羡慕又多了一点点,低头猛扒碗里的饭。   然而她没吃几口,忽然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辛香。花木贴是四川妖,最喜欢吃辣,闻到这香味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她赶忙抬头去看,就见陆知非从厨房里端出了两个搪瓷小碗,一碗红彤彤的,一碗稍微清淡点,都冒着热气,香气扑鼻。   这是陆知非自己手打的虾滑,一颗一颗胖嘟嘟的,花木贴和太白太黑各一碗,省了她们剥虾的麻烦。   可这两碗虾滑卖相太好,香味又浓,就连小乔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更何况商四。他的圆圆居然开小灶都不带他,可气。   陆知非看了一眼,把刚剥好的虾放进他的碗里,“好了,明天再给你做。”   其实陆知非也不是故意落下他的,今天没想到花木贴会来,打的虾滑三个小的分一分就没有了。而且太白太黑惦记了半天鸡蛋羹,怎么能不给他们点补偿?   商四吃了虾,哼哼两声就没再说什么了,他又不能抢他们的。但他眼珠子一转,谁知道心里又在打什么算盘,待会儿说不得要黏着陆知非想办法用别的方式补回来。   吃完了饭,沈苍生就来接花木贴了。陆知非出去跟他说了几句话,但也没讨论出个办法来。所幸明天是礼拜六不用上课,花木贴可以在家歇着。   客厅里,小乔跪坐在茶几前沏茶,一边慢条斯理地洗着茶盏,一边说:“这种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事情,想要完全杜绝是不可能的。况且第一把火还是她自己放的。”   商四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用法力遥控剥橘子,指尖黑色法力流转,摆在果盘里的橘子就接二连三地自动绽开了皮。   陆知非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问:“崇明呢?”   小乔回答他,“我让他先去休息了。”   小少爷最近愈发地会疼人了,前几天还在淘宝上看按摩器。陆知非就扫了一眼,看到了宝贝描述那边明晃晃的四个大字——老人专用。   小少爷的品味,也是着实让人不能参透。   还是说他觉得崇明已经老了?   摇摇头,陆知非把脱缰的思绪拉回来,坐到商四身边,问:“花木贴的事情你想怎么办?单让沈苍生去处理的话,我不大放心。”   商四拿过一个橘子,掰下一囊喂到陆知非嘴边。见他张嘴吃了,才慢悠悠地说道:“就算这次我帮他解决了,也总会有下次,难道还让他一直做个甩手掌柜?那也太便宜他了。”   “你的意思是让他自己来,我们在旁边盯着?”陆知非问。   “他不是想学做人吗?这个机会正好。”商四说着,又喂了陆知非一囊橘子。   陆知非接二连三被喂了大半个橘子,原本七分饱的肚子愣是撑到了九分饱,等到商四再喂的时候就伸手打住,“我吃不下了。”   商四就把剩下的橘子塞进自己嘴里,说:“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花木贴年纪还小,现在吃点亏,以后才能不吃亏。况且她自己心里也憋着一口气呢,否则也不会到现在才来说,还只跟你一个人说。”   听到他这番话,陆知非稍有点惊讶。惊讶于商四这会儿总算有了点长辈模样,不像刚才,竟然还说要帮花木贴去打架。   商四见他这惊讶模样,笑着把他搂进怀里,伸手抹去他嘴角沾到的一点橘渍,死乞白赖地说:“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靠谱?”   “等你什么时候不跟太白太黑抢食吃,我再评价你。”陆知非说着,微微坐直了身子,不让自己整个人滑到商四怀里去。他本人对这样的宠溺当然很适应,不过小乔还在呢。   小乔不予置评,他连目光都懒得瞟过来。等炉子上的牛奶热了,他就自顾自倒了两杯,端着上了楼。   商四在后面喊,“你沏的茶呢?不喝了?”   小乔头也不回,脚步坚定。陆知非无奈地看着商四,“我就不信你不知道他是给你沏的,你还故意问他。”   “这是我表达爱意的方式。”商四摊手。   “你还是恨他吧。”陆知非诚恳建议。   商四故作气恼地把人重新揽进怀里,低头去咬陆知非的耳朵。陆知非被他弄得全身痒痒,忍不住笑着挣扎了一下。   可是大魔王的魔爪岂是这么好逃脱的,再怎么挣扎,陆知非也是只能在他掌心里扑腾几回的命。   这一来二去,陆知非本就忙活了一天有些累了,干脆趴在了商四腿上,喘口气。白色的体恤在刚才的笑闹中往上翻了不少,露出半截白皙的腰,偏偏他还是一副完全没有防备的样子。   商四的目光顺着那腰肢的曼妙线条一直往下、一直往下,闲不住的手从体恤下摆里探入,带着些凉意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惹得陆知非身体一颤。   他赶紧翻了个身,把商四的手压在了身下。可他完全忘记了大魔王的体力值不能以人类的水平来估量,商四只是轻轻一用力,就把陆知非整个抱了起来。   突然的腾空让陆知非不得不伸手抱住商四的脖子,“你放我下来。”   “不要。”商四拒绝得斩钉截铁,唇边还带着轻笑,“圆圆累了一天,那么幸苦,我怎么还能让你走路呢?”   陆知非努力保持着镇定,说:“这叫耍流氓。”   商四挑眉,低头在陆知非鼻尖亲了一下,“这才叫耍流氓。”   陆知非别过脸,彻底不想跟他讨论这个话题了。他就是蠢,才会去跟他讨论这个话题。   商四却很满意,抱着人准备回房。   陆知非余光瞥见茶几,赶紧拉了他一下,“小乔给你沏的茶。”   八百年一遇的小少爷的茶,商四要这么搁置了,这辈子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商四转头扫了一眼,思考了大概一秒半,随手打了个响指,就隔空把茶端了起来,让它稳稳当当地悬浮在两人身后跟着回房。   陆知非忍不住问:“你带打算带回去供着吗?”   商四眨眨眼,“待会儿你嗓子哑了,正好润嗓子啊。”   陆知非:“……”   当我什么都没说。 第126章 我叫你两声   沈苍生这两天有些烦恼。   作为一个还在见习期的人类,要让他用人类的办法去解决一件在小乔看来都很麻烦的事情,确实有些困难。   上一次沈苍生出手,还是因为许婉灵。   许婉灵苦恋瞿清衡,最后偏执入魔。于是沈苍生以为只要扮作瞿清衡的样子,许婉灵就会如愿。可是他低估了人类情感的细腻程度,这跟他在书上看到的、从柳生那里学来的,都好像不太一样。   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好像都是不一样的,一点点细微的差别就可以塑造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太不可捉摸了。   沈苍生观察着每个来便利店买东西的人,甚至是虞涯。他尝试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别人,试图从中寻找出某种规律,可最终他还是放弃了。   人类或许是老天爷最随性的作品,每次你以为自己快要窥破天机的时候,立刻就有一个打破你心中规律的人出现,狠狠地扇你一巴掌。   所以,沈苍生又面临了一个新的问题。   既然人类个体具有特殊性,那他是否就该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但如果用他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他还算融入到人类社会中去了吗?   或者反其道而行,先考量一下人类遇到这种情况会普遍采取的方法,他再按照他们的路子行动?   不,这样也不行。   起初他为了提高便利店的营业额,顺带着让自己更好地融入人群,于是就学会了笑脸相迎。温和的、阳光的,他都试过,可最后花木贴板着小脸批评了他一顿。   她说这样一点都不像你啊,干嘛要学别人呢?   沈苍生也明白了,他那是在扮演,而不是真正的活着。   可是沈苍生想啊想,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就像现在一样,有些茫然。   虞涯见他一整天都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问:“问题很严重?”   沈苍生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是还没找对方法。”   “你不如先去找花木贴的老师问问。”虞涯一边熟练地把新的串串放进关东煮的器皿里,准备迎接新的客人,一边提着建议。   虞涯找回了从前丢失的自己,可并不代表他就忘了这几世经历过的事情。论人生经历,他比沈苍生丰富得多。   沈苍生觉得虞涯说得有道理,现在的人类比起“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套,好像更崇尚“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话,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说的。   于是沈苍生也顾不上工作了,站在收银台后自顾自地摆弄起了手机。   花木贴的老师有组一个微信群,所有小朋友的家长以及老师都在里面。沈苍生熟门熟路地找到班主任,然后发了消息过去。   班主任回复得很快,也很有耐心。说是童言无忌,希望沈苍生不要太过介怀,然后又说自己会谨慎处理,让沈苍生相信学校。   沈苍生要相信他们,那才有鬼。但事情毕竟是花木贴自己挑起来的,他不怎么会体谅别人的难处,但知道人类判别对错的基本标准,于是沈苍生就没有再说什么。   周一上学,沈苍生亲自跟着花木贴去了。   以往花木贴都是自己一个人去上学的,因为学校离得很近,她又好歹是个妖怪,谁能欺负得了她?   今天不一样,几个男生远远看到花木贴,“狐狸精”三个字刚喊出一半,一道森冷的目光就落到了他们头顶,吓得他们把接下来的话直接咽回了肚子里。   花木贴转头一看,是隔壁班的小霸王和他的跟班,顿时做了个鬼脸,重重地哼了一声。她跟商四一样,吸引仇恨的能力妥妥的。   “他们平常欺负你吗?”沈苍生问。   花木贴顿时仰起了骄傲的头颅,“才不是呢,就差一点点,真的就差一点点小霸王的位子就是我的了。他们打不过我,就跟别人一起喊我狐狸精,他们怕我呢。”   沈苍生:“……你在学校里打架?”   呀,说漏嘴了。   花木贴赶紧捂住嘴,可已经于事无补。她就赶紧解释,“不疼的,我们有比赛,谁赢了谁就是老大!”   沈苍生听她这样说,就没有再追问。而有他这一路护航,花木贴安全地抵达了学校,都没有人对她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   到了学校花木贴就赶沈苍生走,要是让沈苍生陪着她上课,她就太丢分啦。就好像她吃了亏回去找家长告状一样,一点都不帅气。   作为一个江湖儿女,帅气是必须的!   于是沈苍生被她推着往校门外走,而她自己则抓紧了书包的背带,毅然决然地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地往教室方向走。   过了一分钟,已经离开的沈苍生又回到了校门口。他还是不放心,打算进去看看。然而就在他翻墙进去,顺利摸到花木贴位于一楼的教室窗户外时,一个早早就蹲在那里等着的人差点吓了他一跳。   是商四。   “你整整思考了两天,就考虑出这么个……低调务实的办法?”商四像个老城根下晒太阳的大爷,双手对插在衣袖里,盘腿坐在墙壁和灌木丛的缝隙里。   沈苍生瘫着脸按了按差点从胸腔里跳出来的心脏,说:“你怎么在这里?”   “我等你啊。”商四说。   沈苍生知道继续跟他说话也白搭,于是不再浪费时间,小心地探头出去查看花木贴的情况。   花木贴就坐在第二排,很显眼的位置。上课的时候她看起来很乖,腰背挺直,声音响亮,积极配合。她这幅模样完全出乎了沈苍生的意料,看着看着,竟让沈苍生心里生出一丝欣慰来。   这种感觉很陌生,但却很好。   于是沈苍生看着看着,就入了神,居然看了一整节课都没有觉得枯燥。   商四一边跟陆知非发短信一边用余光确认沈苍生的状态,末了头一歪,凑在沈苍生专心致志偷听的背影旁拍了张勾着嘴角的自拍发给陆知非。   我的圆圆不可能那么可爱:[图片]   鹿不知:您的好友正在拨打110。   商四看着手机差点在灌木丛里笑岔气,靠窗坐着的一个小朋友听到隐约的笑声还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   可是等他探出头去的时候,窗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老师对于他的忽然探头表示很不赞同,立刻叫他起来回答问题,他也就没心思再去想刚才的笑声了。   与此同时,教学楼外的一棵广玉兰上,商四斜倚在树干上看着对面的沈苍生,说:“看出什么名堂了?”   “没有。”都是一群小孩子,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给他们洗脑,让他们忘了狐狸精这个外号。可是这不在人类的能力范围之内,而可能有这个能力的商四显然不会同意这种办法。   商四没再问,一闪身就不见了,说是找陆知非吃午饭去。   沈苍生继续潜伏,他看到班主任趁着午休时间叫了几个班级活跃分子进办公室说话,大意是跟她们说道理,让她们不要再叫花木贴的外号,要跟同学们友好相处。   “老师,我们不是故意这样叫她的。大家都这么叫呀,而且是花木贴自己叫出来的,有什么关系啊?”   老师稍稍愣住,随即严肃起来,“因为其他人都这么叫,你们就觉得这是一件正常的、没有关系的事吗?”   班主任是个四十出头的男老师,往日里脾气不软不硬,不会刻意装严肃。可毕竟是班主任,他这一问,对面几个学生反过来愣住了。   其中一个女生看了其他同学一眼,眨巴眨巴眼睛,说:“老师,可别人都这么叫啊,我们不是真的在骂她的。”   小孩子藏不住脾气,她说着说着,言语里已经带上了责怪的意思。   老师特地叫他们来,肯定是有人打小报告了。可是明明就不是她们的错,大家都这么叫,都是闹着玩的,就随口说了那么几句……   班主任看出几个小孩的心思了,脸色稍微变得有些严肃,原本要说的话也咽了回去。几个人见老师这样,以为老师又要开口教育她们,却没想到他反而挥手让他们回去上课了。   几人面面相觑地从办公室里走出去,一路嘀咕着回到了教室,看向花木贴的目光就有点生气了。   花木贴原本想上前跟她们说话的,看到她们的眼神,顿时就不想去了。小姑娘性子也倔,自尊心强,抿着嘴就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那几个人也没来找茬,只是就这么故意不跟花木贴说话,几个人凑在一起聊得起劲,衬得花木贴一个人孤零零的。偏偏今天钱果身体不舒服没来上学,花木贴心里就更难受了。   但花木贴可不是轻易示弱的性子,没人搭理她她就自己一个人看书。就是隔壁班小霸王从窗外走过的时候又趁机喊她狐狸精跟她叫板,她都忍着没表露出难过,板着张小脸抄起手里的橡皮就朝他扔过去,然后一路追着人把他堵进男厕所,端的是霸气侧漏。   不过这么一来,花木贴名头更盛。   放了学,花木贴帅气地把书包往肩上一甩,大步流星地就往校门口走。四爷爷说过,只要行得端坐得正,一点都不怕被人说。   可谓来时雄赳赳,去时气昂昂,一身正气。   沈苍生从围墙一角走出来,伸手摘掉头顶的叶子,却没追上去。   他远远地跟着,沉默地看着昂首阔步像个常胜将军一样的花木贴,心海泛起波澜。有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光是花木贴身上的东西,就够他学的了。   当初那个捡着垃圾吃的脏兮兮的跟他要馒头吃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大踏步地走在了他的前面。   不过花木贴毕竟只是个小姑娘,这憋了一天,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   回到便利店的时候看到钱果戴着口罩站在门口朝她那边张望,鼻子立马一酸,飞快地跑过去。   “你怎么来啦?”花木贴忍着眼泪问。   钱果戴着口罩,声音闷闷的,“我来看看你啊。”   花木贴拉住他的手凑近了仔细瞧,“你不是生病吗?”   “我吃了药,明天就能跟你一起去上学了。”钱果说得很郑重,年纪再小也是男子汉,说出去的话言而有信。   花木贴看着他,重重地吸了吸鼻子,伸出手,“那我们拉钩。”   钱果脸上也有了点笑意,“好啊。”' 第127章 我叫你三声   第二天一早,钱果如约出现在便利店门口。   沈苍生打开门听到钱果那声“叔叔早”的时候,心情有点微妙。但看着钱果还戴着口罩的可怜模样,他还是回去拿了瓶牛奶出来,放进了他的书包里。   花木贴出来了,高高兴兴地跟着钱果上学去。   她有了钱果,就不让沈苍生跟了。可沈苍生放心不下,回头跟虞涯打了个招呼,又跟了过去。   有了钱果作伴,今天的花木贴又变得格外开朗。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看到人也会主动打招呼。   尤其是跟公园里正在晨练的老头老太太们,打起招呼来热络得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一大公园都是她爷爷奶奶。   钱果跟着花木贴沾了不少光,他过于内敛含蓄的性格都被一众老人们美化成文静懂事,反正就是个好孩子。   走着走着,前面的小路上拐出一个小胖子。   花木贴一高兴,就完全忘了叫外号那件事,热情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吴英雄!”   小胖子听见这声,还挺高兴的,转过头来朝她卖力地挥着手,抓着书包的背带跑过来。然而他跑到半路,身后就传来了其他人的喊声。   “胖熊你干嘛呢?一起走啊!”招呼他的是班上另外几位同学,他们起初没看到花木贴,等到吴英雄停下来,有些为难地两头看,他们才注意到花木贴和钱果。   “胖熊你过不过来,再不过来我们就先走了哦!”其中一个小平头又催促了一声。   吴英雄看看他们,又看看瞪着眼睛一言不发的花木贴,最终还是小跑着跟着那几个人走了,“来了!”   “你跟狐狸精很熟啊?”小平头问。   “没有,就路上碰到了。”吴英雄低头走着,一边走一边踢着路上的石子。   小平头几个人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开心地又聊起了别的,只是话题不知道怎么的又转到了花木贴身上。   吴英雄听他们开口狐狸精闭口狐狸精的,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你们不要这样叫她啦。”   一个长着雀斑的男生眨眨眼,觉得他挺奇怪的,“大家都这么叫,有什么关系,你那么严肃干什么?而且谁知道她怎么回事呢,大家都这么叫她,肯定有问题。”   “是啊是啊。”其他人都开口附和。   然而吴英雄却又忍不住问:“她有什么问题啊?她做什么坏事了吗?”   其他人被他问得愣住,想张嘴反驳,可是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吴英雄又说:“你们不要这么叫她了,她肯定不喜欢别人这么叫她的,这是不对的。”   几人面面相觑,过了几秒,忽然扑哧笑出声来。   小平头哥俩好地拦住吴英雄的脖子,“你不会是喜欢她吧?对吧?”   “肯定是啊!不然干嘛逞英雄出头呢!”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围住吴英雄打趣起来,笑得没心没肺的。   大家都是好朋友,彼此之间开玩笑都没什么顾忌。吴英雄知道他们没有恶意,换作平常也完全不会在意,可是此时此刻,他看着他们好像完全没把事情放在心上的态度,觉得心里特别不舒服。   可是他自己也还小,又掰扯不清其中的道理,就是感觉不舒服。小雀斑看他脸色不好看,还以为玩笑开过头了,就扯了扯其他人。   有人不再说话了,也有人看不过去。   “干什么嘛,开开玩笑而已,干嘛那么认真。”   “就是啊,就你是个好人咯,大英雄!”   有两个人一搭一唱地跑开了,孩子间的矛盾就是这样来得迅速。吴英雄紧握着书包背带,抿着嘴,有点委屈,又有点不服气。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花木贴,就见她这会儿又跟个没事人一样跟钱果有说有笑的,看到他转过头来,还不计前嫌地挥了挥手。   吴英雄抿着嘴,心里更加不舒服了。   不对的,这样肯定不对的。   沈苍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目睹了全过程。人类的小孩子,也很复杂呢,喜怒哀乐这些情绪都好多。   为什么大家都说小孩子很单纯呢?   真奇怪。   不过沈苍生对小胖子的观感很好,因为他帮花木贴说了话。至于花木贴的事情,拖得越久对她伤害越大,沈苍生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去找一找班主任。   就昨天的观察来看,班主任明显不同意那几个学生的说法,却又挥手让她们走了,看起来像是在憋一个大招。   事实也正是如此,沈苍生敲门进办公室的时候,班主任正专心致志地在裁纸,嘴里还念念有词。他抬头看到沈苍生,也不惊讶,“是花木贴的爸爸吧,你来得正好,能不能帮我找一只铁桶过来?”   “铁桶?”沈苍生微愣。   “对,垃圾桶那么大就可以了。”班主任是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使唤起学生家长来完全没带含糊的。   也许是他的态度太过理所当然,沈苍生真的转身出去帮他找了个铁桶回来——从扫地阿姨那儿要来的。   回到办公室,沈苍生看着满桌狼藉沉默不语。说实话,铁桶、打火机、纸片,看起来就像要做什么法事一样。   可沈苍生横看竖看,班主任都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   “你这是要做什么?”他忍不住问。   “哦,你先坐会儿吧。”班主任这才想起来要待客,随即解释道:“还是你家花木贴那件事,我昨天到今天一直在打听,班里一共四十九个人,有七十八个小名。起小名本身无伤大雅,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有小名,可坏就坏在大家对这件事的认知上。我待会儿打算开个班会,好好给他们讲讲。”   “老师是想把他们都给掰过来吗?”   “掰?这倒不至于。我的职责就是让所有的树苗都能有阳光照着,至于他们往横了长还是往高了长,都可以自由发挥。”班主任整理着桌上的纸片,把它们都放进一个塑料袋里。   阳光?自由发挥?沈苍生若有所思。   班主任继续说:“都是小孩子,做事难免欠考虑,需要指引,所以才有我们这帮老师一口饭吃不是?”   这班主任倒很有幽默因子,跟之前沈苍生印象里的有点不一样。   班主任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就站起来给他泡了杯茶,继续聊着。可没想到的是,这一聊就是一整天。   班主任完全没想到这位家长居然在他办公室里待了整整一天!   而且问题比学生还多!从哲学、到经济、政治,什么都问!   问他怎么样才算是一个真正的人?   做人要遵守的基本准则是什么?   他又不是孔子转世,也不是老子还魂,他怎么知道?放过他这么一个普通的人民教师吧。   但人家是家长啊,他身为老师,又不能主动赶人。   或许沈苍生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他的不满?班主任这样想着,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就特地在学校食堂给沈苍生点了一个大鸡腿。   然而沈苍生礼貌地说了谢谢,下午依旧没走。   班主任去上了两节课回来,他还是没走,而且准备了更多的问题。教导主任几次从他办公室门外走过,看那眼神就知道,一定是怀疑他上班偷懒。   日了狗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最后一节班会课,班主任如蒙大赦,拎起塑料袋和铁桶就往教室走。沈苍生紧随其后,不过他站在教室外没进去,也没让学生们发现他的存在。   讲台上,班主任在大家疑惑的目光中把铁桶放在讲台边缘,清了清嗓子,说:“今天班会课咱们不讲班规不说成绩,跟大家做个小游戏。”   听到要做游戏,学生们一个个脸上露出雀跃的笑容来,就连花木贴也很期待。   班主任就拎着塑料袋开始挨个发纸片,每人都有三张。   一圈走下来,班主任回到讲台上,说:“今天这个游戏叫‘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每个人把你想到的名字写在纸片上,然后由各个小组长收起来交给我。记住,只准写小名,不准写大名。我待会儿喊到谁的名字,谁就答应一声,被喊到次数最多的人有奖励。”   写小名?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真是个奇怪的游戏。但老师都这么说了,大家就都照办了。只有花木贴抿着唇,脸色有点不好看。   不一会儿,上百张纸片收到讲台上,班主任粗粗扫了一眼,挑了一张念道:“金刚。”   “到。”一个大个的男生站起来,回答得挺响亮。其余人都笑起来,班里的气氛和乐融融。   班主任继续念,“姥姥。”   这次答应得不是很快,过了好几秒钟,一个小个子的扎着羊角辫的女生才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站起来,有些难为情地喊了声“到”。   “非洲酋长。”   “到。”这是个长得黑黑的男孩子,只是别人笑着,他黑着脸好像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班主任的表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再像之前那么闲适了。   学生们却还乐呵呵地笑着,念到什么好玩的名字时,还有人起哄地拍手。甚至有的时候被叫到名字的本人也在笑着,玩笑似地故意瞪着眼让旁边的人别笑。   情势的急转直下,发生在花木贴身上。   “狐狸精。”   花木贴抿着嘴不应。   班主任看了她一眼,又拿起另外一张纸,“狐狸精。”   花木贴仍然不应。   班主任又拿起一张纸,继续念,“狐狸精。”   花木贴倔强地坐得笔直,目光盯着课桌,怎么都不肯应。   周围在哄笑的同学们都感觉到异样,笑声渐渐小了下来。坐在花木贴旁边的几个同学看到她眼眶都红了,心里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然而班主任却像什么都没察觉一样,又拿起一张纸,张嘴继续念。   钱果终于忍不了了,攥着拳头站起来,“老师你不要念了!”   此刻的钱果就像个愤怒的小狮子,引来班上无数诧异的目光。在大家的眼里他一直都是个病怏怏的药罐子,脾气又软,像个小姑娘似的,哪里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班主任也稍稍惊讶了一下,然后安抚似地放下了纸片,说:“好,那我换一个,你先坐下吧。”   钱果耳朵发红,面对众多惊讶的目光也不解释,别过头就坐下了。   班主任换了张纸,“胖熊。”   出乎意料的,这次也没有人答应。   小胖子吴英雄坐在下面,看神情好像有些犹豫。小雀斑就坐在他旁边,赶紧推了推他,“胖熊,老师叫你呢。”   然而就是他这一声,好似让吴英雄下了决心一样,他站起来,说:“老师我不喜欢这个小名。”   “哦?”班主任放下纸片,声音温和地问:“为什么啊?”   吴英雄目光游离,一时的冲动让他不太敢直视老师的眼睛,也不敢去看旁边的同学,“我就是不喜欢这个名字,我希望大家都不要这么叫我……我就是、就是有一点点胖而已……”   吴英雄也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大名,英雄、英雄,别人老取笑他。可是他也不是什么狗熊,更不是胖熊。   如果不是以前身体不好要吃药,他才不会变得那么胖呢,他也不想的啊。   吴英雄越说,声音越小。   整个教室里,哄笑声不再,同学们都惊诧地看着吴英雄不言语。尤其是几个跟他玩得比较好的,心里都诧异极了。   他们都不知道原来吴英雄有那么不喜欢这个小名,虽然大部分人都觉得自己是无心的,可此时也生出一丝丝歉疚来。   他们第一次,对喊小名这件事产生了某种思考。   班主任见状,把讲台上的纸片都拨到一边,屈指敲了敲桌面唤回大家的注意力,然后说道:“老师刚才喊你们的名字,你们有的人没有第一时间答应,有的人不答应,有的人直接站起来说不喜欢这个名字,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同学们都不说话了,班主任继续说:“大家都有自己的大名,家里爸爸妈妈起的。吴英雄的爸爸妈妈希望他将来当一个大英雄,大英雄有什么不好的?很好啊,那是因为他爸爸妈妈爱他,希望他将来当个有用的人,所以才帮他起了这个名字,对不对?”   大家点点头,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那既然这个名字那么好,为什么还要给他取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名字呢?这样他爸爸妈妈知道了,肯定也很伤心。”班主任说着,看到有个学生欲言又止,于是就把人叫起来说话。   那人还有些紧张,脸上有些焦急,“我们不是故意的,大家都这么喊,我们也不知道他不喜欢……”   班主任耐心地听他讲完,然后反问,“那你们知道花木贴不喜欢那个名字吗?为什么还要喊呢?对,因为大家都在喊,所有人都在做,所以没关系、不要紧、无所谓,很多同学都这样想的对不对?因为你周围的人都是一样的想法,你就觉得这个想法是对的。但那只是多数人的正义,而不是真的正确。”   叠加的语气,一句比一句重。   大家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像听懂了一点,又都不太懂。   “这样,我跟大家讲一个我的故事。”班主任也就是先震住他们,末了清清喉咙,换一个切入点,“老师小时候也有个小名,叫齐天大粪。为什么叫这个呢?因为老师特别喜欢看西游记,觉得里面的齐天大圣很厉害、很酷,于是老师就经常在家里的柴草垛上往下跳,风一吹,手臂张开,觉得自己特别帅,会飞,脚下还有筋斗云。”   班主任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原本严肃的课堂气氛稍稍活络了起来。大家都专心致志地听着故事,听到老师有一次马失前蹄从柴草垛直接跳到了下面的化粪池上,结果化粪池盖子没盖牢,一脚踩了进去的时候,一个个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后来他们就给我起了个小名叫齐天大粪,当着别人的面喊我,光听着就特别臭。大家都觉得我是个臭小孩,没有人跟我玩,还到处叫我的小名。”   班主任说着说着,叹了口气,“老师当时特别伤心,我让他们不要说了,可是这个跟我说别人也在说,那个跟我说别人也在说,大家都说是开玩笑的,可是老师心里可难过了。老师的爸爸妈妈听到别人这样叫我,也可难过了,明明大家都知道大粪是不好的,狐狸精也是不好的,叫人家狗熊也是不好的,可是为什么还要叫呢?”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班主任满意地扫了一眼,脸上还很沉痛,“因为别人也这么叫了,所以自己也可以这样叫,这是不对的。这就好像你出门旅游的时候,看见有人在文物古迹上写某某某到此一游,那你你也可以去写一句吗?我知道大家都不会这么做,对不对?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别人会那样做,是因为别人不懂事、不明白道理,但是我们班里的同学,我相信都是懂事的、讲道理的好孩子。”   班主任的声音,诚恳、真切。   十岁还不到的小孩子,还在把老师的话奉为真理的年纪。听了老师的话,有的学生微微红了脸,觉得自己做错了。有的小心翼翼地去看花木贴,已经后悔把狐狸精三个字写到纸上了。   花木贴却忽然站起来,小姑娘抬头挺胸站得笔直,虽然红着眼睛,可声音还是不卑不亢的,“老师,我的小名是我先喊出来的,我也有错。我四爷爷说过的,知耻而后游泳!”   哼,我才不可怜呢,一点都不可怜,哼、哼、哼、哼、哼!   知耻而后游泳,蝶泳还是蛙泳啊?   班主任差点没笑出来,掐了把大腿稳住,“好了,花木贴同学说的对,知耻而后勇。她这么勇敢地承认错误,我们是不是该给她一点掌声?”   话音落下,哗啦啦的掌声立刻响起。   班主任望出去,一个个都卖力地鼓着掌,小脸红扑扑的。倒是花木贴还不好意思起来,朝四周摆着手,惹得周围的同学忍不住笑出来。   班主任也忍俊不禁,“花木贴坐下来吧,下面我们进入游戏的最后一个环节——大闹火焰山!”   说着,班主任把讲台上的纸片都扔到旁边的铁桶里,拿起打火机,说:“现在我们来把这些纸都烧掉,烧掉以后就代表这些小名都没有了,都过去了,大家以后都不能再喊,好不好?”   “好!”这一次大家都回答得特别响亮。   “那作为游戏的奖励,我们隆重有请花木贴同学来为我们点亮火焰山。”班主任笑着,伸手向花木贴招了招。   花木贴一听可以点火,那热情可比火焰山的火还高涨。不用人催,就蹭蹭蹭跑到了铁桶旁边。   火烧起来了,无数的纸片在火光中被点燃,连带着花木贴的烦恼,和那些或搞笑、或伤人的小名,一起消失殆尽。   沈苍生站在窗外,看着花木贴重新扬起的眉,心里也被那火光熨贴得极为舒服。   等到下了课,他又快步跟上拎着铁桶准备去倒垃圾的班主任,按照人类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谢以及对他童年旧事的抱歉。   班主任实在吃不消他这一套,无奈将实情和盘托出,“不用谢我,这是我份内的事,具体的成效还得过两天再看。而且,我的故事就是瞎编的,千万不要当真。”   另一边,两个女生跑到花木贴旁边,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推了半天,其中一个鼓起勇气来小声地问她,“花木贴,我们一起去上厕所吧?”   花木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小故事呢,是根据真事改编的。 当时我还在上小学,那时候都流行喊小名,就算没有也要硬起。我也有个不太喜欢的小名,有男生喊着作弄我我就一路追着人跑到男厕所,最后让人把他扛出来。 其实很多小名都是无伤大雅的,还能显亲昵,但有的真的不好。 特别感谢我的班主任,当时把我们教育了一通,我们每个人真的都在纸片上写了名字,后来拿上去烧了。我有个要好的男同学,他的小名也不太好听,但我们还是每天都喊,都觉得无所谓。那天他到讲台上去讲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他很不喜欢,心里挺惊讶的。 后来想,他或许就是因为跟我们是朋友,所以一开始才没有阻止我们。 第128章 要命   花木贴的事情得到圆满解决,虽然出力最多的是班主任,商四还是对沈苍生表示基本满意,于是隔天就和放学归来的陆知非拎着食盒去便利店犒赏。   崇明在外应酬还没回来,林千风去了南英那儿,于是小乔就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三人到了没多久,花木贴也回来了,手里拉着钱果,后面跟着小胖子吴英雄。吴英雄后面还跟着个亮眼的黄毛。   黄毛嘴里叼着根巧克力棒,走路一颠一颠的,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腔调。   彼时小乔正坐在便利店外的长凳上喝珍珠奶茶,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接触的那一瞬间,犹如山崩地裂、电闪雷鸣。   黄毛心里真是日了玉皇大帝了,嘴巴一张,巧克力棒掉在地上,啪嗒断成两截。旁边一只大花猫觊觎已久,一个箭步冲过来叼了就跑。   “喂!”黄毛气急败坏,可为时已晚。   小乔微微皱眉,“你怎么还没把头发染回来?遇事毛毛躁躁的,也没个定性。”   突如其来的说教让黄毛愣了愣,平常都是四十好几的老爸在说教,今天换了个十几岁的手里捧着奶茶的少年,太有违和感了。   但黄毛偏偏不敢反驳,不光不敢反驳,连个屁都不敢放。   吴英雄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叔叔,他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怼遍所有亲戚的小叔叔,竟然对着个十几岁的小哥哥一句话都不敢放。   太神奇了,吴英雄觉得自己的世界观都被颠覆了。   “啊哈哈哈……”吴知乐,也就是黄毛挠着头干笑,“原来您也在这里啊,真巧、真巧。”   是挺巧的,谁都没想到小胖子竟然跟黄毛是一家人。陆知非出来招呼了一句,“过来吃点东西吧。”   黄毛连忙推辞,然而小乔一个眼神,他又蔫了,“好,好啊。”   因为天气开始转凉,所以大家就都转移到了便利店二楼。前阵子商四把二楼也给盘了下来,当作员工宿舍让沈苍生和花木贴住。   其实沈苍生怎么样他是无所谓,可花木贴一个小姑娘,总不能一直跟着他住在储物间里。而且这二层还带一个小阁楼,采光很好,花木贴见了之后很喜欢,商四就把阁楼装修成她的小闺房了。   花木贴的闺房是粉色的,充满了公主气息。   商四特意给她打造的书架墙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人书和童话故事,以及商四雕的小动物木雕,这里一只小鹿那里一只小老虎,每次有客人来,花木贴都要献宝似地把它们排一排给人看。   这次也不例外,在得到钱果和吴英雄一致的羡慕和赞美后,花木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陆知非带来的东西是吴伯从苏州寄过来的糕点和鲜肉月饼,都是请人专门做的,味道正宗。因为鲜肉月饼要热了才好吃,所以吴伯做好之后直接把生的寄了过来。陆知非再把它们放到烤箱里加工一下,此刻打开食盒还是热气腾腾的。   黄毛就坐在小乔边上,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和紧张,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结果烫到说不出话来。不过好吃是真好吃,黄毛吃了一个又一个,都忘了旁边还有个小乔。   小乔却一直注意着他,从他的吃相到坐姿到全身的打扮,一一在心里打分,结果是负零点五。不行,必须得好好管教。   怎么说也是苏巧兰的曾孙,小乔觉得自己该尽一点绵薄之力。   与此同时旁边的黄毛忽然打了个寒颤,摸摸有些发凉的脖子,赶紧又吃了一块月饼压压惊。但此时的他还不知道,明天等到他的将是什么。   直到天色快暗了,他带着吴英雄告辞回家时,小乔对他说:“明天下午五点半在附中门口等我。”   “要、要干什么啊?”黄毛菊花一紧。   “去把你的头发染回来。”小乔轻描淡写。   然而就因为小乔这句话,黄毛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老大两个黑眼圈,遮都遮不住。   没办法,黄毛只好顶着一张纵欲过度的脸去见小乔,这让小乔见了,眉头蹙得更紧。林千风问:“你又把他怎么了?”   小乔推了推眼镜,“我能把他怎么样?”   林千风在心里默默地想:比如说精神摧残和肉体打击。   因为林千风要去商业街挑选礼物,作为南英收两个双胞胎为义子的贺礼,小乔说他正好也要上街,所以两人就一起走了。   黄毛跟在两人身后,一步一煎熬。每走过一家店,都要转头在橱窗里多看一眼自己的黄毛,那可是他最后的骄傲了。   目的地不出黄毛所料,果然是上次剪头发那家店。   然而小乔扫了他一眼,若有所思。转头跟那个红发店长说话的时候,说的竟然不是给黄毛染头发,而是给他自己一套假发。   红发店长愣了愣,但也答应得爽快,去里间翻了半天,给小乔找了顶奶奶灰的短发套。小乔皮肤白,五官又生得精致,奶奶灰的假发往上一带,再随便抓几下弄出些微的凌乱感,摘下眼镜,眉梢一挑,整个人的气质立刻从斯文得体的小少爷变成了桀骜不驯的潮流太子爷,惹眼程度直线上升。   店里的工作人员和客人们一个个都好似得了斜眼病,眼神粘在小乔身上都挪不开了。小乔却仍然气定神闲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察觉,单手撑在镜子前理了理额前的头发,说:“给我一支眼线笔。”   吴羌羌立马从自己包里拿出一支递过去,然后就见小乔捏着眼线笔在右眼眼角点了一颗泪痣。   要命了,吴羌羌想,这小少爷肯定是要搞事情啊!   黄毛也这么觉得,然而小乔把眼线笔准确地丢进吴羌羌的包里,两根手指勾了勾,“走了。”   林千风镇定地跟上,黄毛回过神来也小跑着追上去,三人紧接着又来到了商场。小乔步履如风,从这家店到那家店,手指划过一件件衣服和首饰,飞快地给自己换了一身行头。   期间还有心思帮林千风挑了两套童装,“这个不错。”   林千风摸着料子确实不错,价格也可以承担,二话不说就买了下来。黄毛却是已经被小乔的高效率给震晕了,从刚才到现在他基本就没停过,除了去试衣间的时候。   而每一次从试衣间里走出来的小乔,都跟之前的小乔不一样。   到现在,身上的校服已经换成了带铆钉的机车靴和黑色的破洞牛仔裤,一件宽松的条纹衬衣解开了两个扣子,露出精致的锁骨。过长的袖子一直遮到指节处,可袖口的大开衩还是让白皙的手腕和腕上戴着的金属手链暴露在外人的视线里。   哦对了,他还去了趟美甲店,让店员帮他把指甲涂成了黑色。   黄毛捂住心口,妈呀要命,他觉得自己的黄毛挫爆了。   “走。”小乔换了身行头,连带着说话风格也变酷了。再加上那略显高傲的眼神,冷淡装酷的姿态,分分钟甩黄毛十八条街。   如果可以的话,黄毛希望现在就把自己身上的那些铆钉啊、金属链子啊拆掉!全部拆掉!   但这还没完,小乔紧接着就打了个车带他们到了一个酒吧。也不知道小乔使了什么法子,门口的人看见两个十几岁的未成年人也没拦住,一路畅通无阻。   酒吧里正在开摇滚派对,三人还没走到里面,就听到了狂野的富有冲击力的音乐声。黄毛对这样的场景当然最为熟悉,听到音乐声的刹那,血液就好像已经开始沸腾了。   他一个人自顾自地嗨,林千风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镇定。这环境,其实比百鬼嘶鸣要温和得多。   而小乔走在前头,他伸手拨开两边的人群,以一种“挡我者谁”的张扬姿态往里走,想让人不注意到都难。于是等黄毛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他看到站在场中央,嘴角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挑衅意味、锋芒毕露的小乔,好一阵头皮发麻。他这是要干嘛?来踢场的吗?!   没错,小乔十指交叉掰了掰手指头,他就是来踢场的。   另一边,吴羌羌站在酒吧外一通电话打给了商四。小少爷这明显要去搞事,她如果知情不报,怕自己会死得很惨。   商四听了吴羌羌的描述,又问小乔身边还有谁。得到准确回答之后,商四躺在客厅沙发上一边蹂躏着两个小胖子,一边思考了一下,而后打给了沈苍生。   他告诉沈苍生,吴羌羌在酒吧附近等他,让他帮忙送点东西过去。然后顺带去酒吧里帮忙看着小乔,有什么动静就打电话给他。   沈苍生虽然觉得有些突然,但也没多问,挂了电话就出发了。   陆知非正好从楼上下来,问:“你又打什么主意呢?”   商四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伸手从玉做的棋盒里拈出一粒黑棋,落在棋盘上,“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太白太黑就宛如两个卖苦力的小长工,嘿咻嘿咻从另一个棋盒里抬出一粒白棋,按着商四的指示下在另一个地方。   自己跟自己下棋,如同左右手博弈,也只有商四这么穷极无聊的人才干得出来。   陆知非也就没有再问,打扰别人装逼是件很缺德的事情,而他是个好圆圆。   过了大约有半个小时,沈苍生那边终于有动静了。他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现场的状况,于是直接打了个视频电话过来,搞起了现场直播。   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从手机里传出来的时候,陆知非端着个果盆从厨房出来,窝到了商四身边。   商四自然而然地将他圈进怀里,张开嘴被投喂了一块猕猴桃。而陆知非的目光则落在视讯画面上,只见喧闹的酒吧里,一身惹眼打扮的小乔站在了舞台上,双手十指摆在麦克风前的电钢琴上暂作停顿。黑色的指甲和白色的琴键,牵引着观众的呼吸。   迷离的灯光自上而下打在他身上,泪痣藏在睫毛的阴影下,金属的链子禁锢着纤细的手腕。闭着眼的少年看起来纤细而脆弱,可那副躯壳里却仿佛藏着颠覆世界的力量。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所有人都会为他疯狂。 第129章 自由   手腕微微抬起,指尖又重重落下。   纤细的十指在黑色和白色的琴键上跳跃着,每一步都掷地有声,每一个回响都直扣心门。   听,爆裂的音符是我心中的呐喊。此时此刻、就在这里,摒去尘世的喧嚣,抛掉你心中的杂念,让那些有的没的、烦人的、无聊的,通通见鬼去吧!   “噔!”黑色的指甲也反射着舞台上迷离的灯光,一个音符重重落下的同时,那双手快速交错,十指如飞地快速弹奏出又一串让人头皮发麻的快节奏。   灰白色的头发在灯光下呈现出银灰的金属质感,发梢随着小乔的动作而摇晃着,细小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汗珠滴落在黑色指甲上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它在那一刻折射出的摧残光芒让人无法忽视。   快速而强烈的节奏让整个键盘好似都在震颤,汗珠在落下的那一秒就陷入这无法停止的震颤中,而后随着再度扬起的手降落未落。   下一秒,那纤细的手指再度重重落下,汗珠在键盘上迸裂,音乐,还在继续!   “嗷嗷嗷嗷嗷!”   “rock、rock、rock!”   “天呐!炸裂啊啊啊!”   全场的热情在不间断的激昂节奏中达到顶峰,且毫无颓势。同样在舞台上的其他乐手们在经历了初始的不屑、怀疑之后,也一个个热血澎湃地加入了合奏之中。   没有歌声,没有无意义的语气词,所有人都被迫卷入小乔刮起的狂野浪潮之中,用心去呐喊!   那里面有黄浦江上的狂风大浪,有十里妖场的嘶吼。   是十指疾弹间渴望冲破一切束缚的灵魂之音,是自由!   黄毛混在人群里,也激动得不能自已。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只觉得一股电流从尾椎骨那边升起直达头皮,他完全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东西,只知道跟着小乔的音乐走,挥舞着双手,嘴里发出嗷嗷的激动叫喊。   此时此刻的小乔无疑是极具感染力的,重音时的冷酷漠然、弹到兴起时的笑容流露,灯光将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极尽渲染,再借由琴声发酵。   于是黄毛听到了,在场所有的人也都听到了他藏在琴声中呐喊。   那是自由的声音,冲破心脏、冲破头皮,不顾一切地向外迸发!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小乔的双手快速地从左至右在琴键上划过,一段疾风般地旋律把所有的欢呼呐喊都锁在大家的喉咙里。   然后他抬头,发梢扫过眼角的泪痣,微张着嘴喘息着,目光扫过一圈,然后慢慢地勾起嘴角。   此刻的小乔眼神凌厉,脸颊的红晕和稍显稚嫩的样貌丝毫不能减弱他的锋芒,大家一时间都忘了欢呼,双眼牢牢地盯着小乔,只希望眼神能有片刻的交汇。   然后小乔就看到了人群中不知何时到来的崇明,见他眼神晦暗抿着嘴也不知道是在生气还是激动,嘴角的笑容就慢慢扩大。   甚至带上了一丝挑衅意味。   他微微抬起下巴,用比以往更骄傲的姿态,向台下观众伸出手,而后手腕翻转、拇指向下,“染个黄毛就想玩摇滚,回家喝奶去吧。”   全场炸裂!   欢呼声、鼓掌声、口哨声、嘘声,全部混杂在一起,差点要掀翻酒吧的屋顶。而黄毛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炸毛的瞬间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知道小乔这句话是对他说的,全场还有谁的毛比他更黄!   然而神奇的是黄毛心里生不出一丁点的反驳的欲望,因为他知道小乔说的是对的。跟小乔比起来,他以前那些染黄毛、混夜店,自诩特立独行追求摇滚精神的举动都弱爆了,不仅弱爆了还很幼稚。   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可以。   对各种事情都不满,可以。   不想过平庸的生活,可以。   但单纯地发泄不可以,让所有人都能听到你的声音,都跟着你走,才够酷、够牛逼啊!   此时此刻黄毛觉得自己就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江湖菜鸟,兴奋地叫啊跳啊,在镇静的林千风眼里宛如一个傻逼。   然而就在此刻,一个穿着考究明显是商界精英的男人忽然拨开人群走到了舞台边,他沉着脸,一把抓住小乔的手就把他从舞台上拉了下来。   “跟我回家。”崇明不由分说拉了人就走。   其余人面面相觑,有人想去阻止,可看到小乔顺从的姿态又停了下来。敢情这是认识的,那就不要去惹麻烦了。   而沈苍生握着手机看着眼前的种种,再次陷入了沉思。   自由吗?什么是自由?人类究竟靠什么而活着,又在追求什么?   这时,商四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传入他的耳朵里,“如果你始终找不到正确的方法,那不如把所有的东西都抛开来,试着去追寻这种被人类赋予了美好想象的‘自由’。不要总想着给这个歪七扭八、不按常理出牌的族群安上一些规则和套路,再把自己放到这个框里。你本来就跟他们不在同一个位置,然而万千大道殊途同归,朝着同一个目标前进,或许你会在终点遇见他们。”   声音,远去了。灯光,暗淡了。   沈苍生站在原地仔细琢磨着商四的话,有人走过他身边撞到他,他也恍然未觉。   另一边,商四挂了电话,有一种功德圆满的错觉。   他觉得跟陆知非在一起久了,他都变得格外良善起来。不好,这样不好,太掉他大魔王的面子了。   陆知非自是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问:“要不要喝点酒?”   商四转头看了看窗外月色,也许是马上就是中秋的缘故,今儿个月亮又大又圆,夜色很深但不见阴霾,黑得很通透。   正是饮酒赏月的好日子。   商四的兴致来了,两人就转移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走廊每天都有清扫,很干净,两人面对面席地而坐,商四拎起酒壶给陆知非倒上浅浅一杯。陆知非酒量不好,也不大喜欢喝酒,但只有他跟商四两人在的时候,他倒乐意陪商四喝上几杯。   反正无论他醉成什么样,都只有商四看得到。   配酒的小菜是花生米、酱牛肉和松花皮蛋,以及陆圆圆。   商四已经控制了每杯酒的酒量,可陆知非还是撑不过几杯就有些醉了。脸蛋粉扑扑的,眼神开始涣散,要很努力很认真地盯着筷子,才能准确无误地夹起一颗花生米。   好不容易夹起来了,他还不自己吃,单手撑在地上,很执着地把筷子往商四嘴边凑。好吃的,给商四吃。   “吃啊。”陆知非催促着。   商四这才张开嘴,就着他的筷子把花生米吃进嘴里。   陆知非笑了,商四看着他微微笑着的模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然而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商四抱住醉酒的陆知非竖起耳朵一听——是崇明和小乔回来了。   很快,脚步声转移到了楼上。商四摇头感叹,有够急的。   “对不对啊,圆圆?”商四低头,跟陆知非额头相抵。   陆知非本能地摇头,鼻尖碰着鼻尖,又惹得他无声地笑。商四还想继续喝,于是就揽着陆知非让他好好坐在自己怀里,不要乱动。   可陆知非好似很喜欢这种轻轻触碰的感觉,时而碰一下鼻尖,时而又戳一戳商四的喉结,蹭一蹭他的肩窝,险些让商四被美色迷惑,化身月下之狼。   “坐好。”商四的语气稍重了些,陆知非总算不动了,闭着眼趴在他腿上睡觉。   商四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他的头发,拿起酒杯自斟自饮,倒也挺有乐趣。   只是很快,楼上的门开了又关,砰砰的声音直接把陆知非惊醒。   他有些茫然地抬头,攀着商四的肩膀往外看,看不到二楼的具体情形,倒是听见了小乔压抑着怒火和某种特殊意味的声音。   “你一辈子都打光棍好了!滚!”   陆知非瞬间清醒,“这是怎么了?”   商四也纳闷呢,“谁知道他们又搞什么幺蛾子。”   可这事儿明显涉及到了小少爷的房中事,不太好直接问,于是两人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听。很快,崇明就在门外道歉了。   可小乔好像正在气头上,完全没搭理他。   小乔气坏了,一把将假发摘下来扔进垃圾桶,然后往书桌前一坐,半天都不动弹。过了半晌,他转过头去看向镜中的自己,领口大开着,扣子崩了好几个,锁骨上还有吻痕。抬起手,手链被那人粗暴地扯掉了,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子。   可就是这样,都已经这样了,那人做到一半竟然停了下来!   理由是他还未成年。   操你大爷的未成年。   本少爷民国人!能不能把那一百年给我加上!   小少爷气啊,更气的是身体有了反应,而他现在只能坐在冷冰冰的椅子上忍着。想伸手自己解决吧,可心高气傲的小少爷不肯呐。   余光再度扫过镜子,看到自己微微泛红的眼眶里那些意味莫名的情愫,他抄起镜子站起来就打开了窗。   走廊上站着崇明,小乔照着他的脸就把镜子扔过去,“滚。” 第130章 劳动最光荣   小乔这几天,脸黑得像影妖。   小少爷戾气重啊,喝水的杯子都爆了一个。太白太黑最近都绕着他走,陆知非路过他房间门口,还看到他盘腿坐在垫子上,在擦他的大刀。   这可苦了崇明,每天晚上不睡觉,就杵在小乔房门口给他站岗。每天上下学接送,就怕少爷想撒气的时候,他不在。   商四倒是看得挺乐呵,尤其是在他知道真实原因之后,每天都要专程去小乔房门口溜达一圈。据他自己说,这是长辈的关怀。   小乔说:关你妹。   商四耸耸肩表示无所谓,反正小少爷的仇恨值他一向拉得很顺溜。只是没想到几天之后,事情有了新的进展。   小乔在酒吧表演的视频被人传到了网上,一开始是在朋友圈,后来扩散到了微博,被几个大V一转,小少爷就以他无双的美貌和吊炸天的表演成了新晋网红一枚。   然而最先等待着小乔的并不是从各大经纪公司抛来的橄榄枝,而是学校老师和领导的双重教育。小小年纪居然去夜店,太不应该了,必须批评!   还有,既然钢琴弹得这么溜,文艺汇演赶快给他报上!必须报上!   而晋升为小乔脑残粉的黄毛得知此消息后,特地带上京八件上门拜访,感谢小乔为了拯救迷途男青年而做出的自我牺牲。   彼时是周末,商四正在家里授课。   没错,就是授课。教授的对象是黄鼠狼家的三个小崽子,以及老竹子介绍来的兔子兄妹,教授的内容是妖怪语以及妖界历史。   一听有人类到访,几个小妖怪赶紧变成人形,把施放到一半或者已经已经放出来的法术通通塞进池塘里。   于是当已经把头发染回黑色的黄毛看到五个正在低头认真写字的小萝卜头时,他自动自发地给商四安上了培训班老师的头衔。   这么多小孩子呢,不是拐卖就一定是搞培训。   虽然在黄毛看来,任何培训班都像拐卖机构,他们拐卖了孩子们宝贵的童年!   商四躺在院中的藤椅上看书,目光没离开书页,手中细长如柳条一般的教棍却准确地打在几个萝卜头的案几上,“都专心点,没写完五篇大字今天谁都不许下课。”   哇,那么凶,还用棍子,态度一点都不好。还让孩子们跪坐在垫子上写字,这是哪个年代的私塾呢?   黄毛心里嘀咕着,斜眼瞅着离他最近的一张案几,眨巴眨巴眼睛愣是没看出纸上的鬼画符是什么字。   这都教的什么玩意儿?   非法机构吧!   “他们这个……这是在教什么呢?”黄毛忍不住小声问小乔。   小乔扫了一眼,淡定地说:“小语种。”   原来如此啊,黄毛挠挠头,没有再问。或者说,不敢问。虽然他现在把小乔当偶像,但不能抹杀这个书斋本身很灵异的事实,再说了,他们连自己这么个屌丝青年都愿意拯救,应该也不会去害几个小屁孩。   黄毛心大,在看到几个家长亲自来把小孩儿接回去之后,一颗心落回了胸腔里,也没再瞎操心。   倒是商四觉得黄毛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在黄毛离开后问小乔,“你跟他说我什么坏话呢?”   小乔摇头,“没什么。”   商四将信将疑,手里的笔飞快地在试卷上打着叉,目光瞥向屋里的西洋钟。算算时间,该去接陆知非了。   这周末陆知非跟马马晏晏一起去了某品牌工作室见习,不过其实也就是去见见世面,马晏晏不愿意一个人去,就拉着陆知非一起了。   然而商四临出门时,小乔却把他喊住。   商四回头,就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别着脸有点别扭。   商四倚着门框打趣,“有什么事赶快说,不然待会儿崇明可就回来了。”   小乔一听到崇明的名字,就恼怒地瞪他。转念又想到有事相求,于是把恼怒的表情收一收,然而他犹豫了半天,也没问出口。   商四作势要走,小乔急了,问题才脱口而出,“你说我还能长大吗?”   “这个嘛。”商四笑得有些玩味,“人总会长大的。”   “可是我过去的一百年,根本没有丝毫地变化。”小乔蹙眉。   “那是因为崇明的血在改造你的身体,你没有在外表上感觉到变化,是因为变化都在内部。也就是说,你不用担心让崇明练一辈子童子功,再等个两三年,我就可以帮你准备嫁妆了。”   也许是期许中的答案让小乔松了一口气,他难得地没有反驳商四的混账话,点了点头就转身回屋去了。   商四眨巴眨巴眼睛,再眨巴眨巴眼睛,低头问地上的太白太黑,“小少爷这是不是恨嫁了?”   太白太黑也眨巴眨巴眼睛看他,主人说的问题太深奥了,听不懂。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们深入了解过的,那就是——   “主人,买葱油饼啊!”   “买蛋糕糕!”   “买奶茶,一颗一颗珍珠的!”   “买巧克力冰激凌!”   “要三个球球!”   ……   商四睁着个死鱼眼看着他们,“你们当我是外卖小哥吗?啊?整天就知道吃吃吃,老子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太白太黑见他不答应,就抱着他的脚踝开始撒娇耍无赖。这几乎已经成为了每日的必备节目,只要商四出门,太白太黑就跑过来报零食单子。商四不答应就撒娇,撒娇还不行,那就在地上打滚。   太可恶了。   商四想起上次,两个小胖子看电视购物,偷偷摸摸打电话过去买了一个棉花糖机。不会汇款怎么办?没关系。没有现金怎么办?也没有关系。   送货上门啊!   关键是两个小胖子统共就只会说几句简单的句子,无非是——棉花糖!好吃!嗯!买买买!让陆陆做!   居然还被他们买成功了。   商四接到快递电话的时候内心是平静的,因为他自己就是个酷爱网购经常被陆知非训的人,说实话并没有什么立场去骂太白太黑。   虽然他们用的都是他的钱。   他觉得他们需要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判,否则两个小胖子能买下整个宇宙。   可是,太白太黑一到这种时候就变得十分精明,居然还恬不知耻地说:“给陆陆买的!棉花糖!好吃!陆陆辛苦,陆陆吃!”   商四当即就揍了他们一人一个大包。   看看都肥成什么样了,变回原形游都游不动,还想着吃吃吃,还“陆陆辛苦陆陆吃”,不要脸!   太白太黑被主人揍了以后,委屈得哭出来。抱着头坐在地上装伤心,一低头,发现看不到自己的小丁丁。   下巴都是肉,肚子太圆了。   打一个嗝,都是鸡蛋羹和咖啡果冻的味道。   “呜哇……小丁丁、小丁丁不见了!”这回是真哭了。   两个小胖子被勒令减肥,扛着商四给他们量身定做的小锄头,开始在庭院里开垦菜田。开垦到今天,一粒种子都种不下去,倒是吃得更多了,也更有理由让商四买吃的了。   因为我劳动了呀!劳动最光荣!   今天也一样,商四一面假意答应给他们买买买,一面准备撺掇陆知非给他们连吃一个礼拜的苦瓜。   然而等他接了陆知非回来,吃晚饭的时候,他看着自己面前满满的苦瓜,问:“为什么全是苦瓜?”   陆知非淡定地把最后一盘苦瓜汤摆在商四面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说:“清热解毒,祛火气。”   商四:“……”   他瞪了太白太黑一眼:都怪你们!   太白太黑举着小勺子瞪大着眼睛看他:???   陆知非扫视全场,饭碗往桌上轻轻一放,“吃饭。”   小乔第一个端起了饭碗,转头就给崇明夹了一大筷苦瓜,“多吃点。”   崇明:“……好,少爷。”   第二天,勤劳的小农夫太白太黑依旧扛着小锄头在菜田里辛勤劳作,商四一边监督几个小萝卜头写字,一边讲着妖界的历史。   今儿个正好讲到共工一怒之下撞塌了不周山,结果天塌了个窟窿的故事。   “共工不是神吗?”兔子哥哥问。   “是啊,可神也会犯错。”商四敲敲他的脑袋,让他继续写字,他自己则背着手慢悠悠地一个个看过去,时而纠正一下这个的笔误、那个的不认真,“天塌了个窟窿,天河的水就漏了下来,一连下了好几年的暴雨,到处都是灾害。然后呢,人类和妖怪都受不了了怎么办?这回他们可心齐了,一起去找神仙讨说法。”   五个小萝卜头听得入迷,完全忘了大魔王的严厉,“然后呢然后呢?”   商四莞尔,“天帝住在天上,他们就上天啊。在一望无际的都广之野,那里有一棵很神奇的树,叫建木。建木是天帝架在人界和天界之间的梯子,只要到了那里,你就能去到天上了。”   “哇!”小萝卜头们发出由衷的羡慕,眼睛里满是向往。   这时,屋外响起铜铃声,有客到访。   来者何人?   柳生。 第131章 出发   前去开门的是太白太黑,用小锄头勾住门用力往两旁一拉,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客官里面请。”礼貌的小农夫拖着小锄头在前头带路,“我家主人在讲故事呐,特别好玩的故事。”   柳生自然不想跟两个小胖子交流什么故事心得,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到了里面他才发现商四真的是在讲故事,五个小萝卜头一边写字一边听着,墨汁糊到了脸上都不自知。   因为四爷爷讲的故事太好听啦,人类和妖怪一起经过了重重艰险考验,然后找到了传说中的建木,其中曲折比西天取经还要好玩。   他们一起在滔天的洪水里斩风破浪,一起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寻求方向,那片上古的天空里,有扶摇而上的鲲鹏,还有展翅翱翔的凤凰,扇一扇翅膀呀,掉落的火种像水面上开出的花。它用无数的火花燃烧着洪水,天地间都蒸腾起朦胧的白雾,而就在那白雾里,建木的叶子轻轻颤着,带来了众神之音。   柳生也静静听着,他有种感觉——这个故事是商四专门讲给他听的。   故事终结于一艘建木树叶做的巴掌大的小船,它驶入江流,泛于逐渐变得风平浪静的碧波海上。   然而船的航向并不是柳生关心的问题,待商四话音落下,他就问:“都广之野在哪里?”   “那是旧日的成都。”商四说着,回头摊开手掌,五个小萝卜头的课业便全都自动地飞到他手里。他粗略扫了一眼,道:“今天就到这里,接下去一个礼拜放假,你们可以暂时不用过来。”   “是,四爷爷。”几个小萝卜头一听到放假就开心得不得了,面上还恭敬地跟商四道别,心早就不知飞哪儿去了。   商四看着他们离去,而后大袖一挥,大门关上。   “你都想好了?”他问柳生。   “想好了。”柳生郑重地点头。   商四盯着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一直看到他晦暗的心底,那目光里有着令柳生灵魂颤栗的力量,“记住,柳生,接下来所有的事情都是你自己选择的,怨不得天,怨不得地。你若有一丝一毫的反悔或者歹念,我都会立刻将你诛杀。”   柳生自问:心中可曾有后悔,可曾有畏惧?   有的。   可他已经站在了这里,他从地狱挣扎着回到人间,甘愿栖身于猫的体内,不是为了在世上多苟活一日,而是为了找回采薇。   那他为何不迈出这一步?   最后的希望就在前方,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弃。   商四见他心意已决,也没有再多费口舌,直接切入正题,“如果要找到建木,我们不光要动身前往都广之野,还需要等一个人”   “要等多久?”柳生问。   “放心,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商四说的这个人,名叫九歌。严格来说他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世间最后一只凤凰。只是这只凤凰经常喜欢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满世界地跑。商四刚刚从沉眠中醒来那会儿,他正在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懒洋洋地晒着他的翅膀。   九歌要回来了,最开心的莫过于吴羌羌。   古语有云: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吴羌羌和九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吴羌羌有着漂亮的尾羽,而九歌刚好秃了头。这让吴羌羌和九歌缔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虽然这只是吴羌羌单方面认为的。   很多年过去,九歌的秃头早就被南英治好了,吴羌羌也学会了烫头,只是两人一个天南一个海北,都活在了对方的朋友圈里。   九歌就是那种三不五时在朋友圈里晒又去哪儿玩啦、又吃什么好吃的了,不用工作成天吃喝玩乐逍遥自在的那种妖。   他就是一个谜,一个活着的传说,一个并不专业的代购。   让他代买什么东西,你通常会在十八年之后才收到他的包裹。   遥记得上一次吴羌羌让他帮忙买一套某高档品牌最新款的秋装,结果隔了不知道多少年,东风才捎来了九歌的包裹。   打开一看居然还能穿,为什么?   因为时尚是一个轮回啊!   吴羌羌上个礼拜跟九歌聊天,他还在维也纳看歌舞剧,问他要不要回来,他仰望着四十五度角的天空,回答说:“孤独的凤凰不能停下前行的脚步,大不列颠的巫师还在等着我,我可以用一口凤凰火跟他换一块最纯正的龙眼石。”   九歌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吴羌羌想,大概也只有四爷能一个电话就把他叫回来。   陆知非没有见过九歌,他只零星地听吴羌羌提到过几次“小九子”,知道他一直在南太平洋飘着,这还是第一次知晓原来那是一只凤凰。   “他难得回来一次,要不要准备点什么?”陆知非问。   “不用。”商四摇头,拉过陆知非的手说:“他会直接去成都跟我们汇合,况且你现在是我的人,该他给你带见面礼才对。”   “我们?”陆知非捕捉到关键,坐在沙发上仰头看他,“你要带我一起去吗?”   “对,其实这次我们家圆圆才是主人公,柳生只是顺带。”商四笑说。   “我?”陆知非疑惑。   然而无论他怎么问,商四都没有说出具体的理由,眨眨眼,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亲密的吻,说:“相信我,到了那里一切都会有答案。”   于是怀着这种既期待又有点疑惑的心情,陆知非再度跟学校请了一周的假,跟随着商四踏上了寻找建木之旅。   假期是他用整整十张设计稿换来的,以此证明他一直有在用功,并没有偷懒。老师看过之后,听他一本正经地忽悠了半天说要出去寻找灵感,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他走了。   这次两人只带了太白太黑,再加一只猫。从北京到成都,自驾游。   柳生并不习惯于坐在车里默默地吃狗粮,尤其当车里还在放着阿杜的那首《他一定很爱你》的时候。但他又不想真的躲到车底去,所以他最喜欢独坐在车顶,吹着风,思考思考人生。   太白太黑也很喜欢坐车顶,听风呜呜地吹着,脸颊上的肉荡起波纹。   商四觉得开车无聊就逗他们玩,把自己做的风筝系在太白太黑身上,开车放风筝。两个小胖子还配合得特别积极,抱着胖胖的金鱼大风筝咯咯地笑。   “准备好了吗?”商四把车开上一条相对车少的国道,四周不是城区,很空旷。   “好啦!”车顶传来两个小胖子脆生生的回答,商四便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脚踩在油门上准备加速,“三、二、一,放!”   肆意的加速,带来了更肆意的风。太白太黑朝着天空放飞了那只风筝,仰着头看它一下子就被掀上高空,大金鱼的肚子鼓起来,肥嘟嘟的。   他们这才看清楚,原来那是他们自己啊!   “陆陆、陆陆!太白(太黑)在天上飞呀!”两个小胖子激动地拍着车顶,然而陆知非刚把天窗打开探出个头来,线圈放到最后一圈,太白太黑呼的一下就被风筝带着飞了起来。   “啊呀——!”   陆知非急忙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住。他保持着向天空伸手的姿势愣了两三秒,才回过神来赶紧叫商四捞人。   结果就看到商四笑得乐不可支,不用说,肯定又是他在使坏。   然而这时,风筝又回来了。   那条胖胖的金鱼,哦不,其实是锦鲤,眨着眼睛摆着尾,带着太白太黑飞在汽车的上空。离得近了,陆知非还能听到太白太黑时而惊呼时而大笑的声音。   柳生则淡定地坐在天窗旁边,淡定地仰头看着。看久了,他或许想起了从前在师父的监督下练习御剑的日子,眸子里浮现出几丝追忆。   他曾经离天空很近、很近。   如今尝试着再去触摸,一伸手,粉红色的肉垫。   还是算了吧,我就静静地看一会儿风景。   陆知非也没有再去管商四和太白太黑的胡闹,趴在天窗上抬头跟太白太黑打着招呼,车速慢下来之后风轻轻吹在脸上,很舒服。   然而天公不作美,一路阳光之后是不可预见的雷雨。天色暗了下来,乌云开始汇聚,雨虽然还没有下下来,但云层之上已经有了闷雷。   这时,一辆小电驴飞快地从车边驶过,骑车的人大概没带雨衣急着赶回家,一开始还没注意到旁边的汽车。   等到商四觉得自己被一辆电驴超过了非常没面子,重新超过了他,他才后知后觉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这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一眼。   妈呀这是哪个傻逼啊!雷雨天放风筝,深怕自己不被雷劈吗?!   因为天色渐暗的缘故,电驴上的大妈没有看清太白太黑,但是他跟柳生还有陆知非打了个对眼。   一方是遇见傻逼的惊恐。   一方是古井无波的淡定。   天空劈下一道惊雷,大妈心里的傻逼排成了行。   “呀,小九子!”这时,太白太黑惊喜的喊声吸引了陆知非的注意。   商四开始加速,灰暗的云层里,开始闪现出火红色的光。凝眸看去,那火红色的光芒里还带着一丝丝金色,乌云碰见那些金光,就立刻被焚烧殆尽。   那上面是什么?是一只展翼的凤凰吗?   陆知非看得入神,商四则单手打着方向盘,另外一只手拿着手机语音聊天,“你还找得到路吗?靠不靠谱?”   对面那人很快回答:“不然四爷您帮我整个导航?”   “滚。”商四放下手机,单手帮陆知非扣上安全带,“坐稳了。”   话音落下,商四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右脚用力踩下油门,瞬间的飙速差点没让车子飞起来。陆知非却并不害怕,甚至感觉有点刺激,他紧紧地盯着公路延伸向远方的尽头,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嘹亮的凤鸣。   空中荡漾起波纹,陆知非看见一道火红鎏金的身影自天边坠落,透明的波纹便融化开来。   所有的乌云都燃烧殆尽了,忽然放晴的天空艳阳高照。   疾驰在公路上的车子却一头扎进了那个融化开来的波纹里,连着飘在车顶的风筝,一起消失于无踪。   等等,风筝太胖,有点卡住了。   太白太黑落在车顶,使了吃奶的劲儿用力一拉,啵的一声,风筝也进来了。   车子停在实地上,熄了火。   陆知非打开车门走下去,看着深沉天空下一望无际的旷野,风,从四面八方而来。   那些风里,有溪水与青草的味道,有无数野兽的吼声,或近、或远,像是虔诚的朝拜又像是愤怒的谴责。   他抬头,一只火红的凤凰在头顶盘旋,长长的尾羽漂亮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看见商四伸出手,锦鲤的风筝就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像一颗大大的太阳悬挂在天边。也就是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这里没有太阳。 第132章 都广之野   凤凰吐出凤火,被锦鲤张嘴吞下,咕咚一声,火团进了它的肚子。它摆一摆尾,睁着圆溜溜的冒着傻气的眼睛看着凤凰,张嘴打出一个饱嗝。   “看呀,他亮了!”太白太黑一左一右坐在陆知非的肩上,惊奇地看着天。   天空中升起了一个锦鲤太阳,红彤彤的,亮堂堂的。   它会摆尾,它还会吐泡泡。最神奇的是,那根风筝线竟然还在。   太白伸手把线抓在手里,似乎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竟然抓住了一颗太阳,轻轻往下拉了拉。天上的锦鲤便低头看他,啵,吐出一个泡泡。   太黑急了,伸出小手也想去抓。陆知非就把他们都抱在怀里,一人抓一段线。   而天上有了太阳,凤凰便不再需要发光发热,他收拢羽翼化作流光落回地面,站定之时俨然已经是个俊美青年的模样。   这大概是除了小乔之外,陆知非见到过的最漂亮的一个人。头发很长,却并不似他本身的羽毛那样光彩耀眼,而是纯正的黑色。瞳孔也是黑的,身上穿着很简单的白色棉T,除了过分完美的五官,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很低调。   然而就在他上前一步低头向商四问好,当阳光洒在他缎面一般的长发上时,陆知非却恍惚间看到有淡淡的金光流转。那最纯粹最低调的黑色中,藏着最奢华最亮眼的光芒。   尤其是当他抬起头来时,阳光在他长而浓密的睫毛上掠过,那一瞬间,陆知非好像看到他的睫毛变成了凤羽,白色的、染着金光的,羽毛中间还有细小的花纹。   然而这一切都是瞬间的印象,犹如惊鸿一瞥,刹那间就消失无踪,快得让陆知非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四爷,好久不见。”九歌笑得爽朗,语气里带着敬重。   “是好久不见,如果不是我主动叫你回来,你是不是打算过个一百年再回来看我?”商四挑眉。   “哪能啊。”九歌讪笑,余光瞥见陆知非,赶紧岔开话题,“这就是四姑奶奶吧,第一次见面,我给您带了见面礼。”   还真有见面礼?   陆知非好奇地看过去,就见九歌从他的裤子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很像印第安酋长帽的东西,一圈羽毛非常亮眼。   九歌热情地把帽子塞到陆知非手里,“这是用我自己的羽毛做的,戴上就会给你带来好运!”   陆知非:“……多谢。”   随后九歌又拿出一支羽毛笔送给商四,“这是给四爷的。上次我路过爱丁堡,那儿的城堡里住着一位老工匠,我特地拜托他做的。”   商四接下了,至于城堡里的老工匠究竟是哪个世纪的人物,他明智地选择了忽略。   太白太黑却有点着急,等了有一会儿了,小九子都没有给他们礼物。好吧,再等一等。   可那边商四已经寒暄完,都说要出发去找建木了,还是没有礼物!两个小胖子就等不了了,朝着九歌伸出小胖爪,“啊、啊!”   九歌故意逗他们呢,假装没看见。   “啊、啊!九哥哥!”小胖子整个人都要从陆知非怀里扑出去,小胖爪很努力地伸出去,唯恐九歌看不见。   “好了好了,这是你们的。”九歌笑着拿了两盒巧克力出来,两个小胖子才乐呵呵地亲了他两口,奶声奶气地说谢谢。   商四无奈地看着,眼神里却多有宠溺,“走吧,时间不早了。”   “好。”九歌点头,扫了一眼柳生,说:“我在前面给你们开路。”   “我们不坐车了?”陆知非问。   “不坐,车子留在这里,我们回来的时候再把它开走。”商四望向前方,“你听到四周的声音了吗?”   陆知非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借着锦鲤太阳的光,他能看到很远处。然而远处依旧是旷野,有些地方的草大约能没过人的腰,草叶时而颤动着,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而更远的地方,陆知非好像看到了隐约的山的轮廓,是墨色的、深青色的,看不真切。   商四双手对插在衣袖里,跟他一起慢悠悠地往前走,“这里严格来说已经不在都广之野了,是天地间一处缝隙。当年众神顺应自然相继消亡,但妖怪不会。严格来说他们跟人一样,更多时候是在与天争气运。所以那些老不死就担心他们都没了之后,大妖群起,妖怪与人类互不干扰的生存状态就会被破坏,于是他们就在这里扯开了一条缝隙,将刑罚司关押起来的凶戾之兽全部赶到了这里,派凤凰镇守于此。”   “传说中的流放地?”陆知非道。   “也可以这么说。都广之野原本就包含了广袤的十万大山,群妖聚集,人文荟萃,又勾通天界。一方面它是自古以来的福泽之地,另一方面又危险重重。你上次见过的鹿十,他就镇守在其中的某座山上,还有其他的守界大妖,有空我带你去串门。”   商四所描绘的世界,对于陆知非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他虽然已经习惯了北京城里无处不在的小小影妖,看多了妖怪们混迹人群努力生活的身影,可对于那副波澜壮阔的妖界大画卷,仍然不甚熟悉。   但是转念一想,或许这就跟人类在人生道路上遇到的不同选择一样。   有的妖怪去往大城市,希望融入这个社会,去体会多姿多彩的妖生。   有的妖怪甘愿留在山林里,继续完成他们肩负的使命,与天地同呼吸。   “可九歌为什么能到处走?”陆知非疑惑。   “这个啊,因为他跟其他的妖怪都不一样。”商四说着,语气淡淡的,目光望向远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来自旷野的风轻轻吹着他稍稍长长了些的头发,发丝在眼前缭乱,让他的目光看起来有些迷离。   这样的商四看起来有些陌生,他好似陷进了过去的回忆里,而那段过去对陆知非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他不由伸出手去抓商四的手,纤细的手指敲敲探入他的指缝间。十指相扣的时候,冰凉的风会从指间溜走,可是掌心的温度不会。   商四转过头来看他,从陆知非仰着头的角度看过去,他瞳孔里的温柔和深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身高差也刚刚好,陆知非想。   这时,前面的九歌忽然停下来,表情略显严肃地转过头来打断了两人的眉目传情,“四爷,麻烦来了。”   “是你的麻烦,不是我的,谢谢。”商四说。   “四爷。”九歌苦笑,“您就不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子又不信佛。”   两人贫嘴间,兽吼和蹄声慢慢传到了陆知非的耳朵里。他凝眸看向一个方位,还没看清楚那剧烈摇摆间的草丛里有着什么,大地就开始了轻微地震颤。   就像庞大的兽群奔腾而过,草叶断裂,被风卷着飞上天空,如柳絮般飘过散发着光芒的大锦鲤。   陆知非抬头,就见天上也有飞鸟盘旋,叫声嘹戾,目标——好像就是他们。   柳生困在猫的身体里,出于动物的本能,已经全身戒备。两个吃巧克力群众则呆呆地望着天,啪嗒一声,一颗巧克力豆掉在酋长帽上。   “呀!”两个小胖子叫了一声,就在这时,九歌甩了甩手,掌心缭绕起红色火焰,而他就在那火焰中,倏然抽出一柄长枪!   他抬头看了看天,“四爷,我去去就来。”   语毕,九歌便又化作一道流光,朝着那些俯冲而来的飞鸟电射而去。   陆知非虽然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但视线还是忍不住跟随着他。就见一黑一火红飞快地在空中相撞,刹那间流光四坠,无数飞鸟来不及嘶鸣便燃烧着羽翼从半空坠落。   九歌在破开飞鸟的第一波袭击后仍然攻势不减,双手持枪对着下面奔涌的兽群用力抡下。   商四抬起袖子,替陆知非遮挡住扑面而来的劲风。   陆知非从他背后稍稍探出头来,就见一头、两头、三头四头,无数头野兽被掀飞,像是鼓面上震起的水珠,跟断草与碎土一起飞向天空。整个画面犹如一个慢镜头,在深沉的大地上,在凤火点亮的天空中,展现出一股难以用语言表达的苍凉和壮观。   “会唱歌吗?”商四忽然问。   路知非愣住,“唱歌?”   太白太黑倒是回答得很快,“会呀!”   “那就唱吧。”商四说着,从宽大的袖口里拿出了一个手摇的大铃铛。摇一摇,铜舌撞在长着铜绿的内壁上,发出清脆而空灵的声音。   声音向四周扩散,而天边有回响。   那回响又是什么声音?陆知非侧耳倾听,里面好像有流水的声音,有树叶莎莎的声音,还有歌声。   仿佛从九天传来的,飘渺的歌声。歌声里没有歌词,只有轻声的哼唱,像是呢喃絮语,可仔细听,却又带着一股祭祀时才有的庄严。   再一听,原来是商四唱的。   他摇着铃铛,哼着歌,缓步往前走着。白色的大袖衫上绣着玄奥的花纹,此刻才彰显出不同来。而不远处的天空里,九歌还在酣战,野兽纷飞,但这丝毫影响不到商四。而那肃杀的风中有幼兽的低喃,它们瑟瑟发抖地看着被凤火点燃的天空,又被那边哼着歌的男人所吸引。   这旋律好熟悉,让人心安。   它们不由地跟随着商四,无声且虔诚。   陆知非看着这一幕,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说惊讶好像已经有点不够了。毕竟他此刻抱着太白太黑,还牵着一个用风筝做的太阳。   那只胖锦鲤还很活灵活现地躲着空中四散的流火和泥沙,虽然看上去蠢蠢的。   太白太黑则心大得多,坐在凤凰羽毛做成的帽子里,脑袋跟随着商四的旋律而左右摇摆着,嘴里已经唱出了即兴的歌词,“天呀,地呀,有条大鱼鱼。太白,太黑,就是大太阳。啦啦啦,啦啦啦,小九子呀,在天上飞,飞呀飞呀巴扎嘿……啦啦啦,啦啦啦,我们都是放太阳的好少年……” 第133章 溪流   铃铛声指引着方向,歌声呼唤着远方,两人一猫继续走着,在奇幻的背景中穿行着无边的旷野。   然而他们走了很久很久,周围的景物好似都没有变化。远山依旧远,天色也没有丝毫的改变,这让陆知非不由生出了他们一直在原地踏步的错觉。   但陆知非注意到了隐藏在草丛下面的溪水,它们就像大地的脉络一样错综复杂地交缠在一起,最细不过拳头大小,最粗也不过一米。   奇怪的是溪水旁长满了杂草,可水里却半根也无。那水清澈见底,里面时常有像蝌蚪一样的小鱼游过,圆滚滚的脑袋细长的尾巴,倒是很可爱。   太白太黑见猎心喜,想抓几条来玩儿。陆知非便把目光转向商四,商四此时已经停止了哼唱,回过头来食指抵在唇上,“嘘。”   陆知非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下意识地捂住了太白太黑的嘴。只见商四抓着铃铛连摇三下,这一次的铃铛声听起来格外绵长,也扩散得更远。   商四微微扬起头,闭目倾听。   他在听风中的回答,伸出手去,抓住了一封来自远方的信。那是一张树叶,绿色中带着枯黄,边缘业已卷起,叶面上留着不知从何处来的孔洞。   “建木的叶子。”商四解释道。风带来了回信,建木还在远处,“今天恐怕到不了了,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陆知非知道这是在照顾自己,毕竟区区这么点路对商四来说完全不算什么,但陆知非最好的一点就是他从来不矫情。   可这满是荒草和野兽的旷野上,上哪儿休息?   商四早有准备,他每件衣服的袖子都好像一个百宝袋,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这次他从里面拿出了一套帐篷,和全套的野炊器具,可谓准备齐全。   在搭帐篷的时候,他就让陆知非坐在他最爱的南官帽椅上,然后支使太白太黑去捡干草回来生火。   太白太黑在给陆知非献殷勤这方面可毫不含糊,兴冲冲地就去了。   陆知非担忧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对商四说:“你这不是让他们去自投虎口吗?”   商四说:“放心,就他们身上那几两肉,还不够它们塞牙缝。”   可陆知非还是放心不下两个小胖子,跟过去看。所幸他们腿短,根本走不远,没走出几米就蹲在溪水边看蝌蚪,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着,完全忘了找干草的事情。   “好可爱呀。”   “是呀。”   “我们抓几只回去吧!”   “主人骂骂!”   “送给陆陆!”   “嗯!”   陆知非:“……”   两人的意见飞快达成一致,就要伸手去捞。可是手有点短,捞不到怎么办,没关系,他们看过猴子捞月!   一个拉着一个,手臂有那——么长!   但就在太白的手即将碰到水面时,陆知非及时把它们拉了回来。两个小胖子不解地转过头来看他,就在此时,远方的战斗忽然出现了变故。   一只额头上长着独角的巨兽面对着半空中的九歌发出了仰天长啸,而就在这啸声中,地面上的溪水里发生了骚动。   是那些蝌蚪,它们在回应这个啸声。   于是神奇的一幕上演了,无数的蝌蚪从溪水里飞跃而出,它们向着凤凰的方向冲去。而就在它们离水的刹那,细小如水珠般的身体炸裂开来变成一蓬黑雾,那黑雾里钻出了凶恶的或长着獠牙、或背上布满倒刺的庞大水妖。   它们嘶吼着,像鲤鱼跳龙门那样完成了纵身一跃,前赴后继不知停歇。   太白太黑已经呆掉了,可爱的小蝌蚪呢?!   陆知非此刻则庆幸着刚才及时制止了他们,不然太白太黑真的不够它们塞牙缝的。商四却挺开心,摘下一片草叶为箭,“去。”   草叶洞穿了一条最为肥硕的飞鱼,飞鱼重重地落在地上,变成了商四期待中的食材。   而此时的九歌面对这一波攻击,终于再次现出了真身。巨大的凤凰遮天蔽日,就像一面盾,以一己之力抗住了所有的流弹攻击。   水与火正面相撞,天空中飘起了大雾,一片迷朦。   陆知非抱着太白太黑跑回商四身边时,柳生已经出发去捡那条鱼。这是商四说的,想要吃晚饭,就得付出劳动。   “今晚吃烤鱼吗?”商四拉过陆知非,细致地帮他擦掉头发上粘到的水汽。   陆知非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九歌,“那边真的没关系?”   九歌打成这样,他们却在一旁安逸地烤鱼,这好像不太好。   虽然这一定是商四能干出来的事。   商四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随手伸起一个结界隔绝外面的水汽和慢慢变冷的温度,一边说:“不要担心,他离开了那么多年没回来,总会有人开始不服管教。不过打了这么半天,应该也快打完了,他兴许还能赶上我们的晚餐。”   陆知非听他这么说,便也没有再瞎操心。很快,篝火升起来了,鱼也被商四利落地剖成一片片,陆知非在商四提来的水里洗了洗手,问:“带围裙了吗?”   商四就伸手在袖子里掏,掏了半天拿出一个可爱的粉色围裙。   陆知非沉默了一会儿,接过来系上。他发誓,如果不是因为这块围裙上面没有装可爱的图案,只是纯粉的话,他是不会就范的。   快开饭的时候,九歌真的回来了。   此时四野的妖兽们死的死伤的伤,终于都老实了下来。有的默默撤回草丛里远去,有的躲在角落里舔着伤口,还有的趴在篝火附近看着,却碍于商四的强大气息不敢靠近。   夜色也更暗沉了,锦鲤风筝变成了黑夜中的一盏孤灯,独自散发着光和热。   九歌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陆知非很及时地递过去一盘刚烤好的鱼肉,他便毫不客气地大口吃了起来。   其实他一开始是想抱怨的,四爷太过分了。不搭把手就算了,还在那边唱歌、秀恩爱、搭帐篷、烤鱼,搞得像来野炊一样,以为他在打架就看不见了吗???   但是陆知非很好,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九歌决定看到这盘烤鱼的份上不计较了。   至于那只猫,九歌从始至终就没跟他说过话。他虽然周游世界,可不是吴羌羌那样的自来熟,而且这猫一副很有心事的样子,肯定不太好相处。   噫,对了,四爷把他叫回来开启都广之野的缝隙,是为了什么来着?   九歌停下咀嚼的动作,愣了几秒,随后又非常不在意地把这个问题抛到了脑后。妖生嘛,何必想那么多呢?   柳生则有些出神地看着地上遍布的溪流,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观察,他忍不住去想——这些溪流到底是怎样形成的?   这些溪流的形状,看着有些眼熟。   它们不像是自然形成的,太细了,太多了。   更像是、像是……昆仑后山的岩壁上,那些被积雪覆盖的剑痕。   对,只有剑才能砍出这样的痕迹,像无数创痕遍布在大地上,无论他怎么挣扎、如何遗忘,只要他一日还活在这片土地上,就永远都逃不开。   这是他的孽,塔里数百年业火都焚烧不尽的孽。   在这里看到相似的剑痕,这让柳生的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或许他真的能在这里找到采薇的踪迹呢?   或许他的魂魄经过了这里,他把所有关于尘世的记忆都抛下,从此以后去了另一个世界继续存在着。他们不再有任何的关系,慢慢相忘。   柳生在塔里的时候,时常思考一个问题。他当初拜于采薇门下,究竟是对是错?   采薇道长是个好人,柳生曾经很敬重他。尽管采薇有些严肃、古板,平时总是手捧经书,探寻所谓的大道。这与柳生的道一点都不一样。   柳生认为老天爷毫无道理可言,所谓的善恶自有报不过就是卑微苟活之人用来聊以自慰的借口。于是他奉行自己的道,非常直观、非常简单的道。   以善待善,以恶报恶。   采薇对他很好,全力医治他的腿疾,甚至愿意收他为弟子,悉心教导。因为被打断了腿不能走路的那几年,他也未曾一直被困在房间里,他坐在采薇的飞剑上,被他带着去过很多地方。   采薇对于柳生来说是不同的。   他厌恶世上一切丑恶,也仰慕那些美好。他曾想过要一直侍奉师父左右,他对他的期待、憧憬、尊重,甚过以往遇见的任何一个人。可是最后偏偏是他,对自己说你错了。   柳生从不介意别人对他的否定,但这个别人不包括他无比敬仰的师父。   这时,草丛里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动,打断了柳生的沉思。   九歌瞬间警醒,冷冽的眸光扫过去,“刚才还没打痛?”   草丛顿时恢复平静,隔了好一会儿,一只妖兽从里面慢慢地钻出来。它长得有些像乘黄,从额头到背脊长着一排尖锐的角,但是本该是毛发的地方却长着鳞片,只有尾巴还保持着狐尾的样子,大而蓬松。   它的脸上也长着鳞片,但却不多,像是假面一般,很奇特。   陆知非认得它,刚刚跟九歌打得最狠的就是它了。   它受伤了,银灰色的鳞片掉了几块,背上的角断了一个,尾巴上也沾着血。   “是你无缘无故丢下这里所有的妖,一去便没有了音讯。如果有你跟没你都一样,这里都如地狱一般沉闷,那不如干脆杀了你,让你也尝尝永远被困在这里的滋味。”它看着九歌,眼里还有怒火。   九歌被它这么一说,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打也打过了,你们还想怎样?”   “但这不能改变你抛弃了这片土地的事实!你这是背叛!”它说着,过于激愤的情绪让它身上的伤口快速开裂,一个不慎就跌在地上,与此同时肚子里传来一声空响。   这太丢脸了。   它转身就要往草丛里走,留给九歌一个决绝的背影。   九歌无奈地叹一声气,“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九歌这部分也算一个小故事吧,会带到一点~ Ps:关于影妖,最近仔细去搜了搜,类似形象的小妖怪在动漫和游戏里还真不少,所以决定不改了~黑黑的一团很常见,只是细节处各有不同~我觉得我大概是神经过敏了。 第134章 来客   乘黄最后还是回来了,它倒是想很有骨气地离开,但九歌把它拖了回来。两人的相处有些粗暴,但在这都广之野的大环境下,倒也没有丝毫维和。   陆知非默默地坐在商四身边,看九歌抓起一块鱼肉塞进乘黄嘴里。乘黄刚开始还不肯张嘴,九歌直接捏住它下巴把它的最撑开。然后它就乖顺了,跟九歌一起吃掉了大半条鱼。   九歌介绍说它叫麟片,公的,力量很强,是这片旷野上最强的妖兽之一。但是因为这里环境特殊,它们的身体都发生了异变,不能完全变成人形。九歌怕那个样子吓到他们,就不让它变了。   填饱了肚子,麟片就趴在九歌身边,不动了。它虽然有自己的思想,能口吐人言,可身体依旧遵循着兽类的本能。所以它虽然恨九歌,但被打了一顿之后还是选择了臣服。   强大的凤凰是这片土地的掌控者,它们需要他的光明。   九歌看它睡着了,伸手摸了摸它的角。   陆知非询问他要不要纱布和伤药,九歌却摇了摇头,“这儿跟外面不一样,外面世界的药对它们来说是没用的。”   说着,九歌的指尖泛起柔和的橙光,他慢慢抚过角的伤口,那伤口就开始缓慢地恢复着。虽然很缓慢,但至少凤凰的力量对它是有效的。   陆知非认真看着,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商四帮藏狐化形时的情景。   商四的体质也很特殊,吴羌羌说没有任何外力能帮他,只能自愈。是世间所有外力都不可以,还是说现实世界的不可以?   他现在特意把自己带来这里,是不是说明他跟这都广之野也有某种关联?   他想问,商四却好像提前洞知了他的问题,支着下巴专注地看着他,说:“让我来猜猜我们圆圆想说什么?想说他最爱的四姑爷老家在哪儿,家里还有几口人,对不对?”   “对!”太白太黑挥舞着剑一般的鱼刺,积极响应。   陆知非莞尔,于是他也一眨不眨地专注地看着商四,“那你家里还有几口人?”   商四眨眨眼,揉揉两个小胖子的小脑袋,问:“你们觉得这个世界上谁最好?”   太白太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仰着头笑出小酒窝,“主人最好!”   “那这么好的主人,世界上一共有几个啊?”商四循循善诱。   “一个!”太白太黑实力吹捧。   商四便满意地点点头,看向陆知非的目光得意又桀骜。如此特殊的商四大魔王,世上当然只有一个,没有任何的兄弟姐妹。   可是紧接着商四却又严肃起来,低头对太白太黑说:“你们说主人最好,可是陆陆怎么办呢?”   闻言,太白太黑倏然瞪大了眼睛,他们居然忘了陆陆!   怎么办?怎么办?!嘤嘤嘤嘤嘤陆陆不会再爱他们了,不会了!以后再也没有咖啡果冻、樱花布丁、冰激凌、绿豆汤、莲子汤、蟹黄小笼包、糖葫芦串还有鸡蛋羹了!   太白太黑丰富的内心活动全体现在脸上,看得陆知非哭笑不得。这时,他看见商四凑在他们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两个小胖子就立刻茅塞顿开的样子,狂点头。   陆知非正奇怪着商四怎么转性了,不在这时候趁机落进下石而是体贴地哄人,随后就见太白太黑迈着小短腿朝他跑来。   地上铺着毯子,两人面对面席地而坐,所以太白太黑很容易地就扑进了他怀里,然后哼哧哼哧顺着他的手臂爬到他肩上,凑在他耳朵边要跟他说悄悄话。   “陆陆,我跟你说。”太白一句。   “我们其实最爱你了!最最最爱你了!”太黑一句。   “主人最好,因为主人是陆陆的呀!”太白又一句。   “陆陆最最好!”太黑完美收尾。   刻意压低了也依旧响亮的童音,回荡在只有零星兽吼的夜空里。趴着的麟片抬了抬眼,看到九歌还在,又很快睡去。九歌则忍不住转头问柳生,“他们一直都这样吗?”   柳生在地上磨了磨自己的爪子,点点头算是回应。   九歌百思不得其解,在广大妖界同胞,尤其是大妖们常年无法脱单的情况下,像四爷这样成吨发狗粮的,为什么还能好好地活到现在?   那边陆知非赶紧把两个小胖子从肩上抓下来,一抬眼,商四支着侧脸歪着头看着他,调笑道:“所以,我家两口人。”   顿了顿,商四又无奈地加了一句,“还有一大堆拖油瓶。”   “哦。”陆知非保持镇静,眼眸却垂着,手指头拨弄着太白太黑的小肚子,“你们主人说你们是拖油瓶。”   商四看着他发红的耳朵,笑笑不说话。   我家圆圆,果然最可爱。   一夜好梦,当然这只是对于陆知非来说。   第二天早上在商四臂弯里醒来的时候,天稍稍亮了一些,锦鲤太阳照着,勉强能视物。愣了一会儿,陆知非才反应过来他昨晚不是睡在书斋的大床上,帐篷外,麟片用嘴拖了一只长得像野猪一样的妖兽回来,摆在九歌面前——这是它孝敬的早餐。   柳生还坐在昨天晚上坐的那个位置,眼神望着旷野深处,也不知道昨晚究竟睡没睡。   陆知非这样想着的时候,柳生正好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猫眼里居然有血丝,睁着眼睛还挺吓人的,昨晚肯定没睡。   简单地吃了点烤肉,一行人再度出发。   商四摇着铃铛带着陆知非走在前面,九歌就偷懒地跟柳生走在后面。麟片也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好似在监视他是否又一声不吭地离开似的,并且对柳生报以了最大的敌意。   前面稚嫩的歌声再次响起时,麟片不着痕迹地用脚把柳生踢开,目光凶戾地从他小小的身躯上扫过,好似在警告他不要靠近凤凰。   柳生平白受了这无妄之灾,但麟片很强,体型又是他的无数倍,他肯定打不过。但柳生也不是任人欺负的类型,一个箭步就蹿到了九歌身边跟他说话,再没有看麟片一眼。   麟片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压抑的低吼,九歌疑惑地扫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只当它又在闹脾气。他转头跟柳生说话,“你想问我什么?”   “你认识一个叫采薇的人吗?”柳生思虑了很久,才决定抱着一线希望跟九歌打听。   九歌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不认识。”   柳生的心一下子跌倒谷底,虽然这是他预料之中的答案,但失望仍是不可避免的。九歌看他这样,就又加了一句,“我记性不好,即使认识这个人,也可能早把他的名字忘了。”   柳生心里顿时又升起希望,“他是一个道士,穿着素色的道袍,三四十岁左右。如果他出现在这里的话,应该是南宋年间。”   “南宋的道士?”九歌这就有点为难了,那会儿都广之野的缝隙虽说已经开辟了,可建木还没有全部枯萎,对外的通道不算完全关闭。所以时不时的还是有人会来到这里,时隔那么多年,九歌是真的记不太清楚了。   他转头问麟片,“你记得吗?”   麟片冷冷地扫了柳生一眼,不说话。九歌就上手了,一把抓住它额头上的角,“还使性子呢?”   “放手!”额头上的角是麟片的软肋,它愤怒地朝九歌露出獠牙,但又很快被驯服,“我没见过什么道士。”   “哦,这样啊。”九歌放开了手。   然而柳生却在麟片的眼底看到一丝闪躲,他立刻追问:“那地上的溪流是怎么来的?”   这个九歌倒是记得,“打架打出来的啊。”   说起这个,九歌忽然有点印象了。那些被他封存起来的记忆里,有那么几个来自昆仑山的道士。   昆仑山是座仙山,仙山上的道士基本都是得道高人,若是换在天地元气更加充沛的上古时期,那些人多半都是可以成仙的。   所以他们死后,魂魄大多不会去往阴司,而是来到这里,魂归天界,与日月同光。   众神消亡后,这些半仙们也相继羽化,一个一个都来到了这里。不光光是这些道士,还有和尚,和一些散修,来了之后也不会立刻走,大多会等上个十天半月或三年五载。   他们有时独自坐禅,有时一起辩难,有时也会过上几招。那时候的都广之野,比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对啊,九歌想,他不应该忘记那段岁月的。   他当时经常过去旁听他们的辩难,那些充满智慧与哲理的思想碰撞,经常让他的大脑像炸开一样,但炸过之后,好像就能通透一点。   他渐渐不再满足于留在这个用没有光明的地方,他想出去。去很多地方,看很多的风景,看太阳的升起和皎月的落下,像一只真正的凤凰一样,永不停歇地飞着,直到找到钟意的那棵梧桐。   后来,这里又来了一个老道士,他是那百年里最后一位来客。   大家都对这位老先生很恭敬,于是日常的辩难变成了老道士的讲课。当然,很多时候道理越辩越有分歧,辩难就又开始了。   老道士就坐在半枯的建木树下,用那种慢悠悠的语调,一人独辩群雄。   九歌时常会觉得老道士就像建木的一部分,因为他身上的皮肤干枯得就像树皮,不过这也无法掩盖他的厉害。   他像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超渡,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问题得解而自发离开的人,而他自己的眼神也在一日日的切磋中变得明亮清澈起来。   直到最后,都广之野只剩下了两个人。   噫,除了老道士,还有一个是谁?九歌迷糊起来,他仔细去想,好像有些模糊的印象,但那个人站在那群高人中间一点也不扎眼。   是谁呢? 第135章 建木   谁谁谁,记忆呼之不出。   但九歌很快又把那些令他脑袋疼的问题抛到了脑后,说:“或许等找到建木就知道了,我记性不好,所以把很多记忆都存放在了建木的刻痕里。只要到了那儿,一切就都清楚了。”   可是柳生片刻也等不了了,他有预感,那个人一定是柳生,是师父!   这种心情愈发强烈,他希望此时此刻就抵达建木,再看一眼师父的样子。过去那么多年,他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他依稀记得师父他死的时候已经有了白头发,那是为他愁出来的,被他气的。   直至今日,柳生都无法让自己去信服采薇的道。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正统的大道应该是采薇那样的,公正、平和,那是无法被取代的,绝大多数人奉行的道。   可他无法说服自己去走那样的路,因为心不定,意难平。他等不到天道来为自己伸张正义,他不敢相信那所谓的善恶自有报公理,所以他决定自己动手。   可是师父,我相信你啊。   如果早一点遇见你的话,或许我能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我思考了一个百年、两个百年、三个百年,终于得出了答案。如果能换你回来,我愿意放弃我坚持的道。   我不再执迷了,我错了。   师父。   潜藏在心底深处的呼唤,在这一刻破防而出。柳生望着茫茫无际的荒凉旷野,目光下意识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又渐渐陌生的身影,然而没有,哪里都没有。   即使他曾经来过,可也已经不在了是吗?   柳生的心慢慢沉入地底,迎面吹来的风里像夹杂着那日昆仑后山的剑意,再度给他沉痛一击。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   邈远的,轻声的,像被风刮起,又揉碎了仍在这片天地间。   那是……师父的声音。   柳生几乎是在听出来的那一瞬间,就迫不及待地冲出去。他没有听错!他不可能听错,那就是师父的声音!   九歌也在这时惊噫了一声,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但就算再耳熟,它忽然出现在都广之野上,连他这个实质上的掌管者都不清楚从何处来,就有点奇怪了。   他不由看向商四,商四已经停下了脚步,一手拦住柳生的同时,另一只手飞快地推掌向前,筑下无形的屏障。   陆知非被他拉到了身后,抱着太白太黑惊疑地看着被屏障拦下的无数剑芒,那剑芒切割屏障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然而柳生却剧烈地挣扎起来,他要出去,他要去找那个声音。   “冷静!”商四冷声。   “那是我师父!”柳生双眼通红。   然而商四的话却无情又冷酷,“那不是你师父,那只是会要你命的剑罡。”   柳生怔了怔,目光却仍然死盯着屏障之外,“不,那是我师父,他在叫我……”   商四不再跟他废话,大手一甩直接把他扔给九歌,“打晕他。”   麟片非常乐意代劳,独角一撞,柳生就晕了过去。九歌赶紧跑到商四身边,蹙着眉头,“究竟怎么回事?”   商四没有立刻答话,眉宇间满是认真。只见他控制着屏障的右手五指微张,黑色的法力如雾般喷薄而出。与此同时手腕慢慢翻转,那些突如其来的剑罡便随之呈螺旋状飞舞起来,像一个小型的龙卷风,随着商四缓慢而坚定地收手,全数被吸入商四的掌心,消失不见。   陆知非一惊,他怎么把那些都收进去了?就算再厉害,万一出事了怎么办?这样想着,陆知非连忙抓住商四的右手,“你……”   “我没事。”商四摸摸他的头,摊开掌心,掌心处悬着一把银色的小剑。   “这就是刚才的剑罡?”陆知非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只是一小部分,很多都散掉了。还有一些相隔太远,还没有被唤醒。”商四说着,目光望向被麟片叼着的柳生,“柳生说的没错,是他唤来了这些剑罡,所以剑罡的主人多半就是采薇。他真的来过这里。”   闻言,九歌不禁拨开草丛在地上找到一处溪流,蹲下来伸手去摸。   指尖探入冰凉的溪水里,活泼的蝌蚪游过来触碰他的指尖,一切都好像跟往常没什么两样。都广之野的特色就是无法愈合,除了年年都在疯长的草和永不会断流的水,这里的破坏都会保持原样,无法修复。   这些剑痕许多都由来已久,不过大部分都集中出现在那段人来人往的日子,大家切磋时难免会留下点痕迹。   只是九歌没想到,有人的意念也留在了里面。   然而这里的溪水遍布四野,想要从中找出哪些属于采薇,是极不现实的一件事。而一旦柳生醒过来,以他对此事的执着,必定会再次触发这些剑罡。   怎么办?九歌看向商四,商四很镇定,“先去找建木,把你那老年痴呆一样的健忘症治一治。”   九歌一听就知道商四猜出他又忘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四爷。”   商四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叫我四爷爷也没用,这次幸好没出什么岔子,准备禁足吧你。”   “我知道错了四爷,是我失职没留意,但禁足就不要了吧?”九歌死缠烂打。   “闭嘴。”商四冷酷无情。   九歌只好识相地闭了嘴,把求助的目光转向陆知非。陆知非摊手,他也无能为力啊。于是九歌只好化悲愤为力量,全力赶路。   终于,在经过了整整一天的奔波后,一行人抵达了都广之野的中心,也就是建木所在的位置。   彼时又是一个黑夜,锦鲤风筝又从太阳变成了一盏孤灯,照着他们前行的路。然而今晚有些不一样,因为陆知非看到了黑夜中散发着微光的那棵树。   那是一棵很大很大很大的树,奇怪的是离得远时,你根本看不到它的踪影。离得近了,你才从那几乎微弱到下一秒就会熄灭的微光里看到它。   远远看去,它好像有几十米那么高,树冠大如遮天的云朵。干枯的枝干上已经没有了多少叶子,但它好似感受到了商四和凤凰的到来,依旧挥舞着不多的叶子跟它们打招呼。   “莎莎……莎莎……”这声音跟陆知非在风里听到的回响一样,他能感知到这声音里的高兴。   只是这一摇晃,又有几片叶子掉了下来,商四走过去捡起一片,抬头充满缅怀与温和地看着建木,“不要摇啦,我都已经来了。”   建木仍然摇着,“莎莎……莎莎……”   陆知非想,它或许只是想跟商四说说话。   商四也明白了它的意思,走上前去张开双手拥抱住它粗壮的树干,把脸贴在它粗糙干枯的树皮上,轻声呢喃道:“我回来了,建木。”   建木的树叶不再摇晃了,陆知非看到所有的叶子都垂下来,向着商四的方向。它好像在回抱着商四,像拥抱它的孩子。   “还有我呢。”九歌也跑过去,伸手摸了摸树干,“你想我吗?”   建木的叶子动了动,像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九歌听明白了,开心了,又有点伤感。或许他真的不该离开那么久,久到建木都没剩几片叶子了,才被叫回来。   光秃秃的树枝刺痛了他的眼睛,这跟他记忆力郁郁葱葱的建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他这时候,才有建木真的已经枯萎了的事实。   可它还留有最后一丝生命,是为了等他们回来吗?   九歌在心里叹了口气,绕到建木的后面,指尖拂过树干上刻着的图案,充满怀念。陆知非跟着他一起看过去,目光在触及那个图案时,倏然顿住。   那是一只凤凰,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凤凰,与九歌的真身一摸一样。   九歌笑着解释,“这是四爷帮我刻的。”   商四?这倒不意外,陆知非知道商四的雕刻功底很好。只是为什么要在建木上面刻一只凤凰?   “这是我小时候的事了,那会儿天地间只剩我一只凤凰了。因为我是壳被打碎了提早降生的,所以不太好养活。刚开始我跟六爷住在一起,但那几条龙的脾气可臭了,一个鼻息就能把我掀飞,还老喂我吃生肉。然后四爷就把我带到这儿,他把我刻在建木上,用最纯正的天气元气为我续命。久而久之这个印记就成了我跟这里的一个纽带,我能通过它感知到这里发生的事情,如果发生异变,我也能第一时间赶回来。”   这时商四爷绕了过来,靠在树上挑着眉说:“你那会儿就跟只杂毛山鸡似的,丑。”   九歌不服,“那你把我刻那么好看?”   “那是我的审美,跟你无关。”商四理直气壮。   这理由太强大了,竟让九歌无言以对。   陆知非出来打圆场,“好了,不是说这个印记能帮你恢复记忆吗?”   “对。”九歌点头,“不过我的记忆有些繁杂,或许得好好找一会儿。”   “那你一个人慢慢找。圆圆来,我跟你介绍建木。”说着,商四朝陆知非伸出手。陆知非把手递过去,此时建木好像又跟商四说了什么,他抬头看着树,说:“是啊,他就是我的那一半。”   建木再度晃了晃树叶,跟陆知非打招呼。   商四站在他身后捂住他的耳朵,轻声说:“用心去听。”   用心去听?   陆知非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心慢慢平静下来。不一会儿,他似乎真的听见了一个年迈老人的说话声,断断续续的。仔细听了好一会儿,陆知非才听出来他在说什么。   他说,“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银杏的气息。”   “那是我爸爸。”陆知非在脑内回答他。   “原来如此啊,那我们真是有缘。”   “是啊。”   “他好吗?”   “他很好,这个季节叶子已经变成金黄色的了,落满了一整个庭院,很漂亮。”   “真好。你也很漂亮。”   “谢谢。”   “以前我也有金色的叶子,天帝每次从我这里过的时候,都广之野的地平线上就会泛起金光,把我的叶子都照得金灿灿的。”   “那一定很美。”   “是啊,我还留着一片那时的叶子,送给你。”   闻言,陆知非犹豫了一下。那对建木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他怎么好意思拿。商四的声音却在这时窜入他的脑海,“拿着吧,他给你东西表示真的很喜欢你。”   陆知非这才点了点头,或许是因为爸爸的缘故,他对树木都抱有好感,容易亲近。他伸出手,建木抖了抖枝干,一片绿色的叶子就慢悠悠地脱落下来,掉进了陆知非的掌心。   这大概是建木身上唯一一片绿叶了,叶子的脉络还是金色的,很美。 第136章 小雪天剑   陆知非把树叶小心收起,贴着胸口放好的时候,仿佛还能感受到叶子上传来的温度。那是让人安心的、温暖的感觉。   与此同时九歌终于从他那繁杂的记忆中找到了关于采薇的部分,激动地让陆知非和商四过去。   “你们说的那个采薇是老道士的徒弟。”九歌说道:“说起来,在都广之野格外热闹的那百年时光里,采薇是第一个来的,老道士是最后一个来的,师徒俩一个一个打头一个打尾,就是顺序跟年龄倒了一下。”   老道士?采薇的师父?陆知非疑惑。   九歌想起来陆知非并不知道老道士的事情,于是解释了一通,最后又说道:“老道士是从昆仑山来的,四爷应该认识啊。”   商四听了他的描述,脑海中很快就浮现出一个人,“是昆仑山出阳观的明尘子道长。”见陆知非看着他,他又加了一句,“出阳子是虞涯的师祖。”   虞涯?陆知非微愣,但联想到最后昆仑后山洞穴里的玉棺,一切的联系好像都合理了。采薇师出昆仑,所以最后才会想要带柳生回昆仑山,把他关在那里让他思过。这或许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后的保护方式,只要到了昆仑,柳生就安全了。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故事会是那样的结局,而陆知非又很快想到了新的问题,“采薇既然是出阳观的弟子,为什么你刚开始没认出他来?”   在陆知非的印象里,商四对昆仑是很熟悉的。他知道虞涯,认识明尘子,怎么会不知道明尘子的徒弟叫采薇?为什么采薇又会出现在终南山的楼观里?   商四摸摸鼻子,道:“这我还真不知道,比起昆仑那个不粘人间烟火的地方,我更喜欢四处游历。不过老道以前是有过那么一个不成器的小徒弟,据观里其他人说,这徒弟有点儿离经叛道,后来离开了昆仑就再也没过回去过了。观里的人从来不在明尘子面前提起这个人,所以我也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如果采薇真的是明尘子的徒弟,那他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小徒弟。”   “那他岂不就是虞涯的师叔?”陆知非道。   “可以这么说。”商四点头,“我之前打听过,采薇在遇到柳生之前,也才在终南山待了几年,他并不是楼观里的弟子。”   闻言,陆知非的脑海里慢慢勾勒出一个逐渐饱满的采薇形象。   他没有见过采薇,不知道这个让柳生那么执着的道士究竟长什么样子,他对陆知非来说更多的就是一个名字。   可是在商四和九歌不断互相补充的讲述里,陆知非却好像看到了一个跟他原本的想象中完全大相径庭的采薇真人。   “我能想起来的最早见到他的时候,都广之野还没什么人,他就常坐在建木下,膝上放着把剑一个人在冥想。都广之野很大,我经常带着麟片到处跑,所以可能十天半个月才会回到建木这边看一次,反正我每次走的时候他是什么姿势,我回来的时候,他基本上还是那个姿势,变都不会变。”   九歌还记得有一次,他没忍住过去搭了个话,问他留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走?   采薇回答他说:“我在等人。”   “哦。”九歌得了一个答案,也就没有再管他。可是后来都广之野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每一个,都不是采薇等的那一个人。   他看到采薇每次都抬头去看,然后又安静地闭上眼,次数多了,九歌也下意识地在意起来。下一个,会不会就是那个人了呢?   后来老道士来了,当九歌看到一直坐在角落里静静等候的采薇站起来走到老道士面前,恭敬地弯腰行礼叫师父的时候,九歌还以为老道士就是他要等的那个人。   可是老道士也不是。   这真的是一对奇怪的师徒,当时的九歌想。   其他人都走了,就只剩他们两个人对坐建木下,有时半天才说几句话。然后你不走,我也不走。   他们说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的,在当时的九歌看来不甚明了。   两人在树下枯坐七七四十九日,最后一日的时候,采薇对明尘子说:“师父,当年我离开昆仑的时候您曾经跟我说过,当我有朝一日也有了徒弟之后,我就能明白您说的话了。”   明尘子干枯的眼皮动了动,他睁开眼来看着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变得越来越稳重了的小徒弟,“那你现在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采薇的声音轻轻的,好似多说一句话都会耗掉他太多的力气,“其实我之前还是不怎么明白,至于再遇到您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   明尘子的声音也既轻且淡然,就如微风中建木树叶的莎莎声,他问:“为何?”   “从前在山上时,我年少轻狂。您教我的那些道理我无法逐一参透,亦不能全部认同,您跟我说不妨出去看看,我以为您是要赶我走,于是我便赌气般地离开了昆仑。直到我在世间淹留日久,看的事情多了,吃的苦也多了,才慢慢明白您说的话。只是那个时候我不再是无所顾忌的少年,想起从前的一些轻狂事便觉脸红,更无脸面再回去。”   从前是不愿,后来是不敢,不知不觉岁月蹉跎。采薇最终还是回去了,却不是以他想的那种方式。   那时柳生因为杀了青盲山的少宗主而被追杀,杀人者偿命,采薇懂这个道理。尤其青芒山还是个江湖宗派,更奉行这个不二法则。   但是采薇了解自己徒弟,他虽跟着自己修习,但天资一般,又因为治疗腿疾耽搁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修为比那个少宗主要低很多。他若真杀了对方,其中必有蹊跷。   采薇一心想要查明真相,为此去拜托自己的好友秋阳道长帮忙,四处奔走。后来他查明真相,知道那位少宗主曾计划在下月秋令时杀害万法寺了凡大师,以夺取某件由万法寺掌管的秘宝,而了凡大师曾在云游时救助过柳生的父母,于柳生有恩,于是柳生设计阻挠。   少宗主计划泡汤,便恨上了柳生,处处陷害。两人几次斗法,柳生都因为势单力薄而落败,直至最后一次,柳生设套,一举杀之。   得知真相后的采薇并没有松一口气,无论如何,柳生杀了人,他就不再占理。况且,那位少宗主意图杀害了凡大师之事已经死无对证,相关的人也早被灭了口。没有发生的事情,如何证明它的存在?   就连了凡大师都不曾知道柳生在暗处帮过他,青芒山更不会承认他们自己的龌龊。   采薇是痛心而无奈的。   他痛心于柳生竟不愿把这件事告诉自己,而是直接下手杀人,且手段狠毒。   更痛心于自己身为他的师父,光顾着整日追求大道,竟连徒弟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都不知道。教不严,师之惰。如果柳生有错,那他也有错。   采薇一心想要回护柳生,于是便只能采用最后一个办法——带柳生回昆仑。他那时打算得很好,他想把柳生暂时关在昆仑,让他冷静下来。等到他把外面的事情解决了,再回去慢慢开导柳生,将他引回正路。   柳生是他唯一的弟子,对于采薇来说,无论他再怎么犯错,都不舍得丢弃。   于是采薇又回到了昆仑,那个他以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他跪在观前,请求师父打开山门,让柳生能留在昆仑。   太阳落了又升,采薇在观前跪了三个日落,出阳观的大门才终于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他的师父没有出现,可伏在地上叩拜的采薇知道,师父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他。正如他对柳生一样,他的师父也还在等他回来。   采薇连叩三个响头,却没有入观,而是直接带着柳生去了后山。他不愿让这俗世烦忧打扰到师父,等到一切都解决了,他再回来给师父赔罪。   只是那时他忙忙碌碌,无暇他顾,所为不过柳生,却也唯独忽略了柳生。   他谁都不想辜负,可到头来谁都辜负了。   他以为还能再说出口的话,还能再见到的人,都葬在昆仑的风雪里。   如今,他看着已经枯瘦如斯的师父,微微湿润了眼眶,“师父,您还在等我回来吗?”   明尘子没有回答,静静地抬头看了一眼枯枝败叶的建木,说道:“树木总是在等春的发生,一年又一年,老树走向衰败,小树长成大树,此乃自然至理。”   说着,他收回目光,看向采薇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柔和。正如采薇还是个孩童时一样,无论草木如何枯荣,有些东西都未曾改变。   “师父……”采薇跪伏在地,声音有些哽咽。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明尘子微笑着打算他的话,“不成器的徒弟有个不成器的徒孙,这样也挺好的。你已无需他人来渡你,为师这便先走一步了。”   苍老的声音飘散在耳边,采薇再抬头时,旷野上刮起清风,师父已然魂归天际。   采薇踉跄着站起来,抬头看着建木之上的高高的天空,风吹着他用一根桃木簪绾着的松散的头发,也吹干了他的眼眶。   天地旷野,一派寂寥,唯余兽吼声寥寥。   他提起剑,忽然想舞清风一曲。   从昏迷中醒来的柳生看着建木,忽然间好像看到了多年前舞剑的采薇。他没有严谨地把乱发都一一束进冠内,没有严肃地板着脸,流云与风随意地在他周身穿梭,过膝的草叶也不能阻挡他随性的脚步。   而道道剑光掠向远方,在大地上化作溪流,汩汩流淌。   那是一套熟悉的剑法,却有着跟以往不同的演练方式。   柳生记得它,《小雪天剑》,师父钟爱这一套剑法,可柳生怎么练也练不好。因为他一直觉得,无论他如何练,大抵,都不如师父练得好看吧。   如果能再下一场雪就好了,这套剑法在雪中最好看了。 第137章 是光明啊   剑舞最终又散了,散在迷蒙的夜色里不可寻。柳生转头看向九歌,问:“师父他一直在这里等我对不对?他现在在哪里?”   九歌看着他充满祈求的眼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采薇他是否也魂归天际了?   可是他既然在这里等了柳生那么久,会在最后一个放弃吗?   但如果不是这样,偌大的都广之野,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九歌张张嘴,发现自己真的说不出一个标准的答案。他求救似地看向商四,商四神色平静,些许的一点伤感都藏在眼眸里轻易不示人。他反问柳生:“你不是已经见过他了吗?”   “我没……”柳生下意识地反驳,然而他的脑海里忽然想起了那漫天袭来的剑罡。他的眸子里渐渐泛出一丝震惊,直至把他的心整颗吞噬,“你是说……”   商四看向九歌,“你告诉他,长时间滞留都广之野的魂魄会变成什么?”   九歌显然一开始也没想到,听到商四这么说,才露出恍然的神色。只是恍然之后,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都广之野本不是久留之地,也不是适合生存的地方。若魂魄在此滞留过久,不是力量越来越薄弱,最后被这里的野兽吞食,就是被禁锢在这里,逐渐忘却前尘变成跟那些野兽一样的存在。而无论哪种结局,他都会永远变成都广之野的一部分。”   话音落下,不止柳生僵住,陆知非也像喉咙口被棉花堵着一样,说不出话来,心中酸涩。太白太黑听到要被怪物吃掉,更是害怕得躲在陆知非怀里嘤嘤嘤。   而麟片则若有所思地看了柳生一眼,好似想起了什么。   “你是骗我的对不对?”柳生的声音有些发抖,他豁然转头看向旷野,那无处不在的兽吼声在此刻开始变得刺耳。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是真的……   柳生在心里极力否认这种可能,但耳边似乎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就是事实,是你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你来得太晚了。   师父一直在等你,可是你来得太晚了。   他一直相信你一定会来找他,他那么了解你,知道你一定会来找他的……   可是你为什么花了那么久的时间?   为什么现在才来?   为什么不肯早一点认错?   几百年啊……你为什么拖了那么久?!   无边的痛苦的风暴席卷了柳生的内心,他忽而怒视着麟片,迸发出强烈的杀意和戾气,“是你,是你对不对?!你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对我抱有敌意,你也是妖兽,是你杀了我师父对不对?!”   黑猫虽小,但瞬间的气势仍然让麟片感觉到了危险。他不由张嘴怒吼着亮出了獠牙,电光火石之间,一猫一兽飞快地碰撞在一起,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麟片!”九歌一声断喝,然而麟片已经被柳生激发凶性。   见状,商四冷哼一声,一道法力从袖中窜出,化作虚幻的手掌直接抓住柳生惯倒在地。商四随即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流出的血,道:“杀死采薇的不是别人,是你。如果你千里迢迢赶过来,只是为了让采薇再看看你那愚蠢的样子,那大可不必。”   话音落下,柳生眼中的戾气和杀意就像潮水般褪去,瞬间只剩下苍白和无力。这一切都太可笑了,最可笑的,竟然是他自己。   商四双眼直视着柳生,再问:“如果他变成了什么面目可憎的怪物,你还想找到他吗?”   此时的商四无疑是冷酷的,他强迫柳生去面对最糟糕的可能,用最冷静的语气陈述着事实,每一句,都像冰凉刺骨的刀刃。   “即使他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也依旧是我师父。”柳生的爪子紧紧扣着地面,红着眼,每个字都像用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沙哑、却又饱含着无可撼动的力量。   他怎么可能再度背弃自己的师父?   即使他变得面部可憎,但在自己心里,永远都是值得景仰的存在。   对啊,即使那样又如何呢?柳生的心里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揪着,又稍稍放松。   他的师父是舒云朗月一般的人,不管外表如何变化,也比他的内心要美丽得多,不是吗?只需要前行,只需要找到他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需要再考虑。   即使把他的心挖出来,都不能填补这几百年的时光,那又想它做什么呢?   柳生此时此刻只想快一点找到他,快一点、再快一点。哪怕再多浪费一秒,都不可原谅。   “你们一定有办法找到他的对不对?”柳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深吸一口气忍住胸口的疼痛,双眼死死地盯着商四跟九歌,“无论什么办法,请你们告诉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   此刻的柳生好像已经完全忘了第一种可能的存在,九歌想要提醒他,可到底做不到商四那样的镇静。   “这个……你先不要急,我再想想。”九歌犹豫着,他也想帮忙,可说实话,都广之野上那么多妖兽,因为受了这片土地的影响气息都是差不多的,难以分辨。   “想什么?”商四却打断了他的思路,眉梢微挑,“让他自己去找啊。我们约定的内容是找到建木,可不包括帮忙在这里找人。”   柳生沉默下来,看着双手对插在衣袖里云淡风轻的商四,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要什么?如果我还有东西能换的话,我一定给你。”   商四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仙灵水。后山洞穴的玉棺里有大量的仙灵水,你从何处得来的?”   仙灵水?柳生愣了,陆知非也愣了。他记得这时给南英治病的关键,可时间过了那么久,陆知非都快忘了,没想到商四却一直记得。   或许他帮助柳生的一大目的就是为了这个?   “仙灵水是我在终南山的一口井里发现的,但这么多年过去,我不能保证那口井里还有水。”柳生没有隐瞒,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沈苍生的字帖就藏在附近,你可以一并去找。凭你的能力,应该不难找到。”   闻言,商四凌厉的目光扫过柳生的眼睛,确认他没有说谎后,商四转头看向远处模模糊糊的黑色山脉。   陆知非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些山脉仿佛矗立在旷野的边缘,无论你走多久,都无法靠近。它们更像是水墨画里的山,飘渺得让人怀疑是否真的存在。   “你可以去那里找,如果采薇还保留着自己最后的一丝意识,懂得自救的话,他应该会去那里。”商四道。   “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陆知非问。   “那是空山,是天帝归葬的地方。”九歌回答了他,“也只有那个地方是妖兽上不去的,即使天帝死了,他的余威仍在。就连我也没有上去过。”   这时,头顶的建木发出莎莎声。大概是因为陆知非身上带着它的叶子,这一次他清晰地听到了建木的声音。   “天帝其实是个很温和的人。快要羽化的时候他坐在我的树下说,他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觉。我就跟他说,让他不要走得太远,远到我都看不见他了。于是他就一个人去了空山,他说我在这里也能看见那座山,他就会在每天早晨第一缕光照到的那个地方跟我打招呼。”   “可既然九歌都不能上去,采薇他……”陆知非欲言又止。   “他是魂魄,不一样。”商四摇头。   商四的话在柳生眼中点燃一丝希望,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就说:“我要去。”   “即使你可能永远都到不了?”商四问。   “是。”   “即使他可能根本不在那里?”   “是。”   柳生一句比一句坚定,决心已无可动摇。   此间便安静下来,陆知非、太白太黑、九歌,包括建木,都静静地看着柳生,没有人再说一句劝阻的话。   陆知非甚至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至少采薇可能还在空山上等着,他们还能有再见的机会。   只要有一丝可能,风就还是暖的。   商四蹲下来,迎上柳生决绝的目光,终于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那丝笑意里不含任何的嘲讽、悲悯或任何其他的元素,看得柳生怔了怔。   而就是在这怔愣间,商四拿出一个大铃铛。这是他用来呼唤建木的那个铃铛,此时在他掌心飞快缩小,变成了蚕豆大。而后商四为它穿上红绳,系在了柳生的脖子里。   “它能为你指引方向。”商四说着,站起来,“走吧,事不宜迟。”   风一吹,铃铛作响。柳生就要踏上旅途,迈出去的脚步含着一丝急切。然而走出几步他又回过头来,他看着商四,短暂的注视之后忽然点头说了声“谢谢”,而后便头也不回地向着空山的方向奔去。   他奋力地拨开那比他还要高的草叶,在清脆的断断续续的铃铛声中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太白太黑站在陆知非的肩膀上卖力地往前看,才能看到一小截冒出草丛的猫尾巴在左右摇摆。   这时,恰逢又是一个黎明的到来。   没有太阳的都广之野,不知光从何处来,只有迷蒙的亮光在地平线上漫漫渗透而出。夜色,就这样像墨一样被水稀释着,而在那晕染开来的画面里,有一束微光出现在远方的黑色山头。   “呀,陆陆快看呐,天帝大老爷在那里呀!”太白太黑惊喜地欢呼,胖胖的手指指着远方。   稚嫩的童音环绕在耳边,陆知非轻轻应着,压在心头的沉重忽然间就散了一点。他伸手摸了摸太白太黑的脑袋,这两个小胖子总是那么的无忧无虑,每次只要听他们说说话,好像就能开心一点。   因为他们看起来多开心啊,为了那束光而开心,为了光里可能存在的天帝大老爷而开心,简单而纯粹。   天帝真的在那里吗?   谁又真的知道呢?   听,建木轻轻摇晃着叶子,他在跟远方的人打着招呼。只要这样就好了,无需追根究底,因为远方的人永远在你心上啊。   陆知非这样想着,唇边终于也有了一丝释然。商四却在这时唤过九歌,“去让大家都让个路吧,采薇的剑罡还是很厉害的。”   “哦,对!”九歌反应过来,“我这就去!”   随即,他便又化作流光而去,在高高的天空上现出真身。凤凰扇着翅膀,发出了嘹亮的叫声。四野的妖兽们纷纷抬头看他,第一声响应的兽吼响起之后,整片旷野上吼声如潮。   金色的羽翼上坠下流光的凤凰,是光明啊。   麟片同样抬头看着,几近本能地跟随着凤凰向前奔去。   太白太黑张大着嘴巴看着成群结队的妖兽开始迁徙,它们追随着光明,兴奋地、虔诚地从各个草丛里冒出来,蝌蚪们也纷纷跃出水面,在空中化作狰狞的水妖,又在落下时变回蝌蚪进入另一条溪流里。   前赴后继,声势浩大。   与此同时,一道剑罡在妖兽迁徙的反方向掠起。   草叶被拦腰切断、随风乱舞的同时,“叮——!”悦耳的铃铛声也响了起来。铃铛急速震颤着,抵挡着外来的攻击,而柳生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向前、向前、不断地向前。   穿过草地,越过溪流,去那座山! 第138章 行者九歌   “主人,猫猫还会再回来吗?”太白太黑歪着脑袋,问商四。   猫猫虽然不太爱搭理人,脾气也有点臭臭的,可是他们在一起走了那么多天,已经是朋友了呢。   商四笑着伸手去蹂躏他们的脑袋,却没有回答。   柳生会回来吗?也许会,也许不会,谁又知道呢。不用想那么多,今天又是崭新的一天,美好的清晨应该从一顿香喷喷的早饭开始。   于是商四眼巴巴地看着陆知非,自带吃货雷达的太白太黑也眼巴巴地看着陆知非,陆知非无奈摇头,转过身去做饭的时候,嘴角却不自觉地带着笑。   一顿丰盛的早餐应当与他人一起分享,这是小胖子都知道的道理。   于是他们抓着肉肉,咿咿呀呀地跟建木说话,要把肉分给建木吃。陆知非看着两个小胖子吃得油乎乎的嘴,都不知道该说他们笨还是聪明。   明明平日里傻乎乎的,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可一涉及到吃,他们就变成了鬼灵精。   这一次为什么那么大方地把到嘴的肉肉分给建木吃呢?因为陆陆说过,大树是不吃肉哒!这样既显示了他们的大度,又不用真的把肉分出去,于是在建木婉拒之后,两个小胖子对视一眼——计划通!   可两个小胖子有点小聪明是真,一点儿都藏不住也是真,商四随手就一人赏了个大板栗。他们就抱着头哎哟一声,委屈极了。   “心机小胖子。”商四如是评价。   建木就劝说:“他们还小呢。”   商四不赞同,“这还小呢,肥成猪,就没见过比他们更肥的鱼。”   小胖子听到了,立刻极力辩解,手指往旁边的溪流里一戳一戳,“鱼,大鱼!有一百个太白太黑!太白太黑,瘦瘦哒!”   “瘦瘦瘦、瘦你个腿儿,吃你的肉去。”商四没好气地扭过两个小胖子的脑袋,让他俩面朝另一边去。满嘴的油腻,脸颊肉都鼓成包子了,看见就烦。   太白太黑被嫌弃了,有点儿伤心。于是他们只好化悲愤为食欲,继续开心地吃吃吃。   陆知非看得忍俊不禁,伸手帮他们抹掉脸上沾到的食物残渣,温和地说:“没关系,多吃点儿,回去还有一亩地要犁呢。”   太白太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抓着肉哭出来,“嘤嘤嘤嘤嘤嘤……”   嘤完了,再咬一大口。可咽下去之后又想到还有地要犁,顿时又嘤嘤嘤地哭出来。好伤心好难过哦,太白太黑太可怜了。   商四见状,盘坐在地上靠着建木笑得直抽抽。   这时他头顶忽然传来九歌的声音,“四爷你们是不是又在烤什么东西吃?”   商四抬头,就见凤凰的刻痕就在他头顶,九歌的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于是商四回答,“在吃满汉全席。”   此时九歌正在远处被一大群妖兽环绕着,进行他的圣光普照仪式。   他坐在麟片的背上,被麟片驮着在兽群里游走,麟片还特意放慢了脚步,高高地抬着头,看起来很光荣的样子。   而九歌为了能安抚妖兽们,还要时刻散发着凤凰真火的光芒,就像一个移动的火炬。所以即使四周的目光近乎虔诚,九歌依旧不是很愉悦。   都广之野的妖王,可是很不好当的。   来啊,圣光普照啊!   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   九歌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在闻到远方传来的烤肉香时,心里就更郁闷了。他开始怀念翡冷翠的鸢尾花,怀念冰岛的极光,还有好望角的暴风。   九歌是一只热爱自由和冒险的凤凰,他觉得如果说树的使命是扎根大地,那鸟儿的使命一定就是飞翔。   飞翔在无边的旷野里,飞翔在浩瀚的九天之上。   光明不是靠别人施舍的,是要自己去寻找的。飞得越高,你就离太阳越近,不要怕它的光芒会灼烧你的翅膀,因为那是涅槃重生的必然过程。   对,就是这样。   九歌这样想着,终于坐不住了,一下子从麟片的背上站起来。他的目光扫过周围乌泱泱的妖兽群,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四野很宽广,所以此刻他心里的草原也是宽广的,喊一声,远方就能传来回响。   “不要再一味地跟着我了,来奔跑吧各位!”九歌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妖兽,眸中似有火光点亮。妖兽们不解地看着他,仍在往他面前挤。   然而就在这时,九歌把一团炙热的火,扔向了远空。   那是一颗火红的流星,带着耀眼的光芒划过天边,然后砸进远方的草丛里。轰的一声,火团砸在地上,似乎熄灭了,然而下一秒,更亮的火光从那里升腾起来。   火团点燃了有些干枯的草,那是凤凰的真火,理应能燃尽世间一切尘埃。   火光倒映在妖兽们的眼睛里,有的开始耐不住吸引,蹄子刨着地,好像下一秒就会奔着那团火冲过去。有些还在犹豫,他们被凤凰真火所散发出来的光芒所吸引着,但那对它们来说也同样危险。   正如这世上的诸般事物,越是美丽的,越是危险。   然而九歌却没有停留,他继续扔出了一团火。一团之后又一团,四面八方,像星点洒落。   “吼——!”终于有妖兽耐不住性子,朝那火奔了过去。那是它所渴望的,比起长久地待在都广之野枯燥的黑暗里,宁愿被烧伤也渴望拥有的。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无数追随着九歌的妖兽开始折返。它们朝着散落的火光奔去,奔跑的脚步震得大地颤抖,然而九歌却觉得无比畅快。   散落的火光,让这片天地看上去都亮了一些。   没有那些盲目的崇拜,周围的空气好像也更自由了些。   他有很多真火,并不介意分出去一些,如果这能够让自由更多一些的话。   于是他也开始奔跑,从麟片的背上一跃而起,在空中舒展着自己的身体,翩然落在百米开外的另一只妖兽背上。妖兽带着他迎风奔跑,他畅快地笑着,足下一点,又从它的背上跳到另一只的背上,手里再度甩出一团火焰。   那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麟片又一次被扔在了原地,然而这一次,当它看着九歌潇洒自如的身影时,除了气忿,心里又多了一丝羡慕。   对,羡慕。   如果它也能像凤凰一样就好了,那样的话,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另一边,商四听着凤凰刻痕里传出的快意笑声,站起来往远处看了一眼。待看清楚那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场景后,不由失笑。   陆知非也好奇地看了一眼,说:“不怕起火么?”   商四摊手,“这里可是都广之野,还有天帝老儿长眠,他还能让人把自己坟头烧掉不成?”   然而商四话音刚落,一只长得很像犀牛的妖兽尾巴着火了,急得上蹿下跳哀叫连连。周围的其他妖兽也纷纷乱作一团,最后还是一只体型略小的狼型妖兽一脚把它踹进了旁边的溪水里——大概是嫌它太吵了。   随即这只狼妖卯足了力气,对着火团大吼一声。妖气鼓动真火,原本只是附在地上浅浅一层的火焰瞬间拔高。   狼妖顿时高兴起来,仰头对着天空长嚎一声。   商四一本正经地对陆知非说:“你看,它们玩火玩得挺好的。”   陆知非:“……”   两人静静地并肩看了一会儿,陆知非忽然想起另外一茬,问:“你真的要关他禁闭吗?”   商四歪着脑袋想了会儿,说:“关的住人,关不住心。九歌从小就是个极有主见的小妖怪,认一条龙当爸爸,小龙崽子喷他龙息,他就用凤凰真火去烧他,打架打遍妖界,看谁不爽就吐火。”   陆知非莞尔,“四爷也被烧过?”   商四挑眉,微抬着下巴,不可一世的气息快要从头发丝儿里溢出来,“他敢烧我,我就拔光他的毛。”   陆知非不予置评,脑海里自动描绘着商四被凤凰一口火免费烫头的样子,憋笑憋得很辛苦。   商四眯起眼,陆知非在想什么他能不知道?但这可是他的圆圆啊,即使他当着自己的面儿笑出来,商四都只有咬牙的份。   而且,憋着笑的圆圆真的很可爱,眉眼弯弯的特别好看。   太白太黑却从中得出了一个错误讯息,他们看主人没有生气,于是毫无包袱地开始抖商四被喷火的黑料,结果遭到了商四无情的镇压。   商四把两个小胖子用长长的藤绑在一根树枝上做成肉串,威胁他们要架到火上去烤,然后问他们要不要洒孜然。   “嘤嘤嘤嘤嘤嘤!陆陆救命!救命啊!”小胖子哇的一嗓子就哭了。   商四很乐呵地把树枝往篝火上一架,还很专业地给他们翻了个身,嘴里念念有词,“哭一哭,瘦十斤;烤一烤,二十斤。”   两个小胖子光顾着蹬腿求饶了,完全没注意到篝火是熄灭的,转而向陆知非求助,可陆知非看他们三个闹惯了,这一次也只想静静地当一个吃瓜群众。   关键是他想实验一下这样是不是真的能瘦。   两个小胖子内心是绝望的,甚至有点想吃孜然烤肉了。   然而就在这时,远方出现了变故。商四最先察觉,凝眸望过去,就见一片浓烈的火光中,似乎有什么妖兽在里面翻滚。它全身都被包裹在火焰里,痛苦地哀嚎着。   商四蹙眉,他觉得那声音有点耳熟。   “麟片!!!”九歌焦急的喊声解开了他的疑惑,那个被火吞噬的妖兽是麟片,那个刚刚还跟他们在一起的麟片。   商四想过去,却又不放心留陆知非一个人在这儿,于是干脆把人单手扛起,另一只手拎着两个小胖子,几个起落就出现在九歌身边。   商四把陆知非放下来,转头问九歌:“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麟片只是碰了碰火,结果一转眼的时间就这样了。”九歌面色凝重。麟片对于他来说,跟这里的其他妖兽是不一样的。麟片从小就跟着他,是最早开智的一只妖兽,后来又跟着九歌一起听过老道士的讲经,成长极快。   可以说,麟片已经不能算是一只野兽了,他已经逐渐有了人的思想。   “收不回去?”商四看着越来越旺的火,眉头微蹙。   “收不回来。”九歌再度伸手试了试。真火是他的所有物,照理说他是能强行收回来的,可是现在这火却牢牢地黏在麟片身上,任凭九歌如何拉扯都无济于事。他看着麟片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声音越来越凄厉也越来越虚弱,一颗心就愈发地往下沉。   怎么会这样?即使麟片有意触碰真火,又怎么会烧成这样?九歌快速思考着,只恨自己不能再多长一个脑子。   商四见他沉思,等了几秒却是等不住了,救人要紧。然而就在他抬手,准备用自己的法力强行镇压凤凰真火的时候,九歌忽然想到了什么,忙不迭地按住商四的胳膊,“四爷等等!别动他!”   商四停下来,“解释?”   “我觉得……”九歌眨眨因为过度震惊而瞪大的眼睛,寻思着措辞,说:“我觉得它是在进行蜕变,就像我当年涅槃一样。”   “它不是凤凰,你确定它能靠你的火完成蜕变?”商四问。   “我也不确定,但是它确实达到了蜕变的要求!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就没有下次了!”九歌急忙解释着,想要说服商四,更想要说服自己。   麟片已经被烧得快没了声,火里透出一股焦味,如果此时不出手,它可能就死了。   所以是救,还是放手一搏?   九歌内心极度挣扎,双手攥着拳,双眼死盯着火光里被烧得一片漆黑的麟片。   一滴冷汗,缓缓从他的脸颊滑落。这无疑是一次大胆的赌博,成与不成全在天意和麟片自己身上。   短短几秒时间,九歌煎熬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麟片终于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了,周围的妖兽们一个个都畏惧地不敢靠近,看向火焰的眸子里倒映出恐惧的影子。   九歌的心慢慢往下沉,但他不信邪。   咬一咬牙,他又往麟片身上加了一团火。   “麟片!麟片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九歌朝着麟片大声喊着,可麟片动也不动。   陆知非捂着太白太黑的眼睛,自己也不忍心再看。他转头看向商四,却见商四专注地看着麟片,面色沉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难道还有救?陆知非心里不禁燃起一丝希望。   此时九歌红着眼眶,眸子里掠过一丝坚决,跨前一步就往火中探出手去。陆知非一惊,下意识地就想拉住他,浑然忘了九歌不怕火。   结果商四比他更快一步,左手拎起九歌甩回身后,右手同样不由分说地往火里探去。   “商四!”陆知非惊呼。   商四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右手径直破开火浪按在麟片身上。黑色的法力丝丝涌出,催得火光暴涨。但是暴涨的火光却没有往四周扩散,而是在爆开来的刹那又迅速倒灌,全数灌入麟片的身体里。   与此同时商四迅速收手后退,揽住已经僵住的陆知非,退出十米远。   “我没事,不要担心。”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直到轻柔的声音在耳畔想起,陆知非的心才终于稍稍回暖。但刚才的那一幕仍然烙印在他眼底,让人后怕。   可此刻不是跟商四算账的时候。   火焰已经全数被商四灌进了麟片体内,那麟片现在怎样了?   “麟片!”煎熬的等待过后,九歌看着焦黑一团的麟片身上逐渐裂开的缝,心里又惊喜又忐忑。严格来说这一团黑黑的已经看不出什么形状了,里面会是什么样子,他也无从得知。   结果会是什么?   九歌屏住呼吸,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逐渐裂开的焦黑外壳,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陆知非也很紧张,紧张到完全忘了刚才商四把他吓到了的事。   四野的妖兽们也都看过来,兽吼声逐渐沉寂,一双双眼睛盯着这里,仿佛等待着什么奇迹。   或者说,这就是奇迹。   几根手指从外壳的裂缝里探了出来,手指的主人似乎在试探着什么,小心翼翼地、带着几丝不确定。   九歌瞪大了眼睛,狂喜地想叫出声来,却又怕惊着他,死咬着唇没说话。   很快,手的主人完成了初次试探。他开始用力,砸碎了裹在身上的外壳,重新来到了这个世界。 第139章 欢心   焦黑的外壳全部剥落之后,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蜷缩在地上的不着寸缕的少年。他的皮肤很白,黑色的头发半长不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背后蝴蝶骨两侧的银色泛青的鳞片,透着一股异样的美。   毫无疑问,这一定就是麟片,他成功化形了。   九歌欣喜地叫着麟片的名字,眼睛里迸发出了好似媳妇儿顺产的喜悦。麟片听见他的声音,双手撑在地上慢慢地抬起头来,额头上赫然还长着一个小角。   “噫。”九歌忍不住蹲下来伸手摸了摸。   然而麟片却像被触碰到了什么极度私密的部位,整个人都往后缩,宛如受惊的幼兽,“不要摸!”   “好好好,我不摸。”九歌无奈,“你能试着自己站起来吗?”   麟片看看九歌,又看看四周,所有的人和妖兽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但实际上他的内心还是有点懵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是一双人类的手,虽然指甲好像还是很锋利的样子。   但毫无疑问,他变成一个人了。   变成人了!   迟来的激动冲击着麟片的心脏,“变成人”这个认知让他忽然觉得全身的筋络里都充满了一股力量。   变成了人他就可以不用被留在这个地方了!   变成了人他就可以跟着凤凰一起出去了!   麟片激动地从地上直接站了起来,双脚站立。他望着四周,好像一夕之间长高了许多,从现在这个高度看出去,视野更开阔了,空气更清新了,整个都广之野好像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草地,一望无际的草地,往日像令人窒息的迷雾丛林一般淹没着他们的身躯,可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想把这种喜悦跟凤凰分享,结果刚转头,就被一件外套兜头罩住。   “先把衣服穿好!”九歌红着脸,他倒没关系,可四姑奶奶在呢!万一四姑奶奶长了针眼,四爷过来挖他眼珠怎么办?!   四爷极其护短不说,他还有个非常好的习惯。就是谁惹了他,他直接去干翻这个人的老大,说这样比较节省时间。如果对方老大觉得冤枉,怎么办?   四爷就会说:你管你小弟,我管你啊。你不让我管啊?那你去死吧。   人送外号:九天十地唯我独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真·大魔王。   不过九歌没有看到的是,在麟片站起来的瞬间,商四就一把抱住陆知非把他按进了自己怀里,遮得严严实实。   陆知非的鼻梁撞在商四结实的胸膛上,艰难地侧过脸,还是被捂得死死的。陆知非拍了拍他,“你松手。”   “别动,有流氓。”商四道。   “你才是流氓。”陆知非的声音闷闷的,脸颊贴着商四的心口,强劲有力的心跳直接往他耳朵里钻。两人贴得又那么近,陆知非感觉自己已经被商四的气息包围了。   商四轻笑着,胸腔跟随着微微颤动,“因为我是大流氓,所以才可以独占一个圆圆啊,其他的流氓就只好都去死了。”   陆知非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听完商四的话,更不想看了。   而九歌浑身像过了电一样,一个激灵。他没有看错,刚刚最后那句话商四是瞪着他这边说的,那声“去死”真是前所未有的情真意切。   商四简直气炸了,居然有人在他家圆圆面前秀裸体,气得抬脚就踹,还好九歌机灵地拉着麟片先一步闪人。   两人跑出了老远,等到商四和陆知非的身影变成了两个小点才停下来。   麟片裹着九歌的衣服,第一次用两只脚跑路觉得特别新奇,几乎每隔三秒就要低头去看自己的大长腿。然后抬起来看一下,再抬起来看一下,往后看一下,白花花的腿晃得九歌眼晕。   “停!”九歌肃着脸,“坐下。”   麟片坐下了,他不会盘腿,两条腿岔开像个大八字,还一脸没什么不对。九歌默默地帮他把腿折叠起来,然后摘了一把草叶子,放在他的腿上。   另一边,陆知非终于重获自由,抱着太白太黑扔下商四就往建木的方向走。   商四跟在他身后,一会儿从后面递过去一个草编的蚂蚱,一会儿递过去一只竹蜻蜓,然后是鸟、鱼、蝴蝶等等,在陆知非怀里开起了动物园。   陆知非无动于衷,太白太黑倒是玩得十分开心。   最后陆知非怀里都快堆满了,见商四还在不停地塞过来,便终于回头搭理了他一眼,“你到底想干什么?”   “讨你欢心啊。”   回答不正确,陆知非转头继续往前走。   商四赶忙过去拉住他的手,“好知非,好圆圆,我知道错了。”   陆知非这才停下来,转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可以不要这些东西,因为我想要的一直是你。”   商四瞪大眼睛盯着陆知非,被这记直拳打懵了。   哼。   陆知非在心里冷哼一声,把那些蜻蜓啊、蚂蚱啊、太白太黑啊一股脑儿全塞回商四手里,转身又走了。   商四回过神来,心脏快要爆炸,顿时什么也不要了,大步追上去把人腾空抱起,“陆圆圆!”   “你干嘛,放我下来!”陆圆圆板着脸。   “不要。”商四不配合,他甚至还想抱着陆知非转上三圈。   “你幼不幼稚?”陆知非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后面,“太白太黑都被你扔进草丛里去了。”   “可是我这么幼稚,你也还是很喜欢我对不对?”商四说。   “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地说出这种话?陆知非表示不予作答。   商四却并不介意,因为他早就知道答案了。而这个答案是如此让人心悦,如此让人沉醉到难以自拔,他的圆圆又是如此可爱,啊,真想这样抱着永远不松手了。   商四抱着他笑起来,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转头就是陆知非纤细的脖颈,还有柔软的发丝在他耳边扫过。   真好。   陆知非刚开始还任他蹭了两下,可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商四真的没有放他下来的打算,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脑袋,“你放我下来,我又不是小孩子。”   商四这个抱人的姿势实在太羞耻了,手臂托着陆知非的屁股,像抱小孩儿似的。如果换成两个体型相似的男人,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可偏偏商四根本就不是正常款,他伸直还能单手把陆知非托起来。   “不要。”商四再度幼稚地拒绝。   陆知非生气了,“你放不放?”   商四:“不放,你又打不过我。”   陆知非:“……”   你确定现在是在跟我处对象?而不是想跟我打架?   “商、四!”陆知非不能次次都任由商四耍无赖,否则下一次肯定变本加厉。可他刚佯作生气地喊他的名字,下一秒,嘴唇就被某个无赖堵住了。   旷野的风,恰到好处地刮起,为他们带来了远方的清凉。   陆知非眨着眼睛,舌尖被商四轻而易举地捕获,就像被对方拿捏住了软肋,于是被迫缴械投降。   换言之,商四这个人,全身上下无一不是他的软肋。   在闭上眼的刹那,陆知非看到那只草编的蜻蜓被风吹着飞上了半空,它在昏沉的天光下跟草叶一起自由地飞翔着,掠过锦鲤太阳胖胖的身躯,飞啊飞啊,自由且烂漫。   太白太黑仰着头看着,牵着手在草丛里撒了欢儿地奔跑,笑声洒了一地。而他们在这无人地旷野上亲密地拥吻,两颗心慢慢地靠近、靠近、更靠近,两个人都沉浸在这种亲密里,即使时间停摆、宇宙爆炸,都不想醒来。 第140章 茶   都广之野的一天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但今日与往常不同。往常的任何一天都是漫长而枯燥的,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明,与数百年里几千个日日夜夜都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今天却过得尤其短暂。   妖兽们四处奔走着,时而抬头看一看散落在四野之上的火堆,火光倒映在它们的瞳孔里,在燃烧着什么。   它们开始不安,开始焦躁、恐慌,或仰天长啸,或干脆狠狠地打一架以缓解内心的那种困惑。那是火种,在它们心里生根发芽,然后灼烧着它们的血肉和筋络,想要把它们燃烧殆尽。   它们害怕这样的事情,但是麟片化形的那一幕深深地刻在它们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焦躁的表面下隐藏着什么?为何如此焦虑?为何如此紧张?   它们不停地奔跑着,用野性地呐喊和厮杀来强行撞击那层桎梏,在鲜血中,寻求突破。   陆知非窝在商四怀里,在建木巨大的树冠遮盖下,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血腥的、暴力的、壮烈的,心中震撼得久久不能发声。   但是商四的怀抱是温暖的,这让陆知非一点都感觉不到害怕,而太白太黑更是已经瘫在商四的大腿上呼呼大睡,神经粗得无与伦比。   快入夜的时候,九歌跟麟片终于回来了。   麟片在经历了人类学入门知识灌溉后,走路姿势已经正常了很多,也穿上了人类的衣服,看起来挺精神的一个少年。   一个头上长角的少年。   “你们好。”少年麟片礼貌地打着招呼,双眼闪烁着光芒,脸蛋红扑扑的,挥起手的样子有种蠢蠢的萌感。   太白太黑哼哧哼哧爬到商四头上,大声回答,“好呀!”   “你们吃了吗?”麟片受到了鼓舞,再接再厉。   “没有!”太白太黑举起小手。   陆知非看向九歌,“这是你教的?”   九歌摊手,他是在人类世界里混了这么多年不假,但要让他教别人,就完全不知道该从何教起了。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向了商四,商四赏给他一个白眼,“自己的人自己教,甭指望我。”   “四爷,我可以给你代购!”九歌有意讨好,然而商四不为所动。   “这次保证三个月之内就给你邮回来!”九歌立誓,然而商四还是不为所动,并且提醒道:“你的独角少年跑了。”   “啊?”九歌转过头去看,就见麟片飞快地往草丛里跑着,步履如风。九歌连忙大喊,“你去哪儿啊!”   “抓晚餐!”麟片头也没回,刚刚凤凰教过他,在人类的世界里有付出才有回报,想要吃晚饭,就得自己付出劳动。   还有刚刚那两个小胖子也这样说。   围观了整个交流过程的陆知非敢肯定这是太白太黑的刻意怂恿,为了吃,这两个小胖子什么干不出来?   “加油!加油!”太白太黑热情地鼓掌,包子似的胖脸上满是天真与无邪。然后下一刻,他们就看到麟片一脚把一只野猪似的妖兽踹翻在地上,凶残地压在它身上咬住了它的脖子。   “噗!”鲜血喷涌,太白太黑的欢呼声戛然而止,四只小胖手僵在空中,风一吹,透心凉。陆知非戳了戳他们肥嘟嘟的脸,哦,石化了。   偏偏此时麟片还回过头来邀功似地朝太白太黑笑了一下,一咧嘴,血在往下滴。   太白太黑牙齿开始打颤,很努力地憋了两秒钟,吸了吸鼻子,“呜哇”一声哭出来。   “活该。”商四道。   九歌却是气疯了,冲过去抓住麟片头上的角,一路拖回来。麟片被抓住命门,一边挣扎一边乱叫,然而最后还是敌不过九歌,从一只张牙舞爪的猛兽变成了哭唧唧的柔弱少年。   “我的角!放开我的角!”   九歌把麟片扔到树下,满脸严肃地看着他沾满了血的嘴巴、脖子还有衣服。刚刚还是一个清新脱俗的少年呢,这会儿整个就一变态杀人魔。   “你现在是人,人是不会吃生肉也不会随便咬别人脖子的,知道吗?”九歌问。   麟片抱着膝盖蹲着,眼角挂着眼泪还在生气,扭过头不理他。   九歌抬手就想把他扇飞,可看到他这个样子,又忍住了。现在他是人了,不像以前那样皮糙肉厚的,不能再打了。   想了想,九歌说:“你站起来,对着树面壁,要是敢偷懒今天就不准吃晚饭。”   听到没有晚饭吃,麟片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对着树站好。九歌再三确认他有在好好站着,才转头回到商四身边坐下。   陆知非在旁边料理晚饭,太白太黑哭累了又抱着商四的手睡着了,两人就这么干坐着,沉默不语。   其实沉默的只有九歌一个人,商四慵懒地靠着树干看他的圆圆,怎么舒服怎么来。过了半晌,他才无可奈何地转向九歌,“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都替你憋得慌。”   九歌就等这句话呢,“是这样的四爷,我想在都广之野留一些火种,这样或许还会有别的妖兽得到像麟片一样的造化。”   商四点头,“挺好的啊,都广之野也是时候做出一些改变了。”   “只是……”九歌挠挠头,“真火能维持的时间太短,烧一烧就没了,我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添火吧,对吧?”   “关我鸟事。”商四道。   “四爷,我就是一只鸟。”   “要造反啊你?”商四瞪眼。   “怎么会呢,我们都知道四爷你最善良最厉害,天底下没有人比四爷你更好了。”九歌说着,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头。   商四瞥了他一眼,道:“那你捂着自己的头干什么?怕我打你啊?你不是说我最善良了吗?”   “嘿嘿……”九歌为了表忠心,赶紧把手拿下来。结果刚拿开,商四就一巴掌呼在他头上,“年轻人,多学着点儿!”   九歌眼泪都要出来了,以前他们那些人里,就他被四爷打的次数最多,连吴羌羌那只骚包的野山鸡都比他少!   鹿十还专门送了他一幅字——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于是九歌趁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偷偷烧掉了他几撮头发,问妖怪为何要互相伤害,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活得太久了。   “四爷,我已经长大了……”九歌弱弱地申诉。   商四不予置评,而这时,建木苍老的声音响起,“把火种留在我这里吧,我会帮你们看好的。”   商四却一口拒绝,“不行。”   九歌问:“为什么啊?”   “建木是树,怎么帮你保管火种?”商四反问。   九歌刚才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会儿反应过来了,立刻就把这个念头压下。建木却劝说道:“我跟普通的树不一样的,你们可以用我的树枝做火把,点上小凤凰的火,能燃烧很久都不会熄灭。”   “那岂不是要砍树?这可不行!”九歌连连摇头,这样做的话,先不说四爷会宰了他,就是他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   建木却笑得温和,“不要紧的。”   “不行。”九歌态度坚决。   陆知非过来招呼他们吃饭,听到他们的谈话,不由说道:“不能用其他的东西代替吗?”   “不能。”商四摇头,“凤凰真火太厉害了,沾之即燃,世间罕有什么东西能承受住它的高温。”   闻言,陆知非又思考了一下,道:“你们不是有什么阵法吗?有没有一种能够保存火种的?比如做成灯笼,就像锦鲤风筝那样。”   陆知非的话倒是让商四忽然有了些思路,不过现成的阵纹是没有的,如果要付诸实际,还需要不断琢磨。   而九歌则向陆知非投去了感激的目光,难怪吴羌羌和鹿十都跟他说一定要跟四姑奶奶搞好关系,这三言两语就把四爷拉上船了啊!   四姑奶奶真是个好人,他拯救了大龄单身大魔王,就是拯救了世界啊。   吃完晚饭,九歌端着菜去投喂麟片,商四就捡了根树枝开始在地上写写画画。陆知非怕打扰他,就带着太白太黑在旁边泡茶。   茶叶是商四随身都会带着的,水是溪流里的水,泡出来的茶刚开始有点涩,可多喝几口,竟然还品出一丝甜味来。   陆知非端去给商四喝,商四抿了一小口,看到陆知非专注地盯着他,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道:“这叫妄生茶,每个人吃出来的味道都是不一样的。”   都不一样?陆知非略感神奇。   商四便笑道:“我猜,你第一口品上去的味道一定不大好,因为你本身并不非常爱喝茶。但第二口,味道就变好了,因为你希望它变得好喝,它就根据你的口味做出了改变。不过,实际上茶是一样的,但喝茶的人不一样,所以味道也就不一样了。”   陆知非明白了,转身把吹凉了的茶水凑到太白太黑嘴边,哄着他们喝了一口。两个小胖子砸吧砸吧嘴,“甜甜的!还要!”   陆知非把整杯茶都给了他们,转头看了眼篝火上的锅,“是水的原因?”   “嗯。”商四一边继续画着,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你觉得我喝到的是什么味道的?”   商四喜欢的味道?   大红袍?雨前龙井?雀舌?陆知非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无数种茶的名字,却拿不准正确答案。他猜不准,便直接问商四。   商四回答说:“甜的。”   甜的?陆知非可不信,商四那么喜欢喝茶,怎么会喝出甜味儿的茶来?   面对陆知非质疑的目光,商四朝他眨眨眼,“因为是圆圆你泡的啊。”   陆知非:“……专心研究,不要分心。” 第141章 回响   专心研究的商四这回碰到了难题,因为凤凰真火一旦离体,失去了凤凰的控制,就会变得极度暴躁。想把它掬在一个地方都是难事,更何况还要让它稳定持续地燃烧。   商四甚至想过在都广之野挖一个大坑,引溪水环绕四周,然后在坑底绘上阵纹,做成一个大火坑。如果真火的数量足够,或许能够燃烧很长一段时间。但这样做的风险太大了,商四不希望下次来的时候都广之野被炸了个精光。   其实建木的提议是最有可行性的,五行相生,木生火。建木又是甲木,栋梁之木,能支撑天地通道,自然也能撑住真火燃烧。可这无疑会把建木的最后一丝生命也一起燃烧殆尽,这是他们都不愿意见到的。   偏偏建木是位极有奉献精神的老大爷,自天帝羽化后,他的精神觉悟就愈发高了。可商四还记得壮年时的建木,也是个脾气挺冲很有个性的大叔。   记得有一次是谁来着,急匆匆地要赶回天上述职,一脚踩在建木叶子上,结果被建木直接抖了下去,摔了个狗啃泥。   “你说人老了就老了,怎么脾气也改了呢?”商四一边继续琢磨着,一边跟建木唠嗑。   建木答道:“这样不好吗?”   “没劲。”   “不是人人都像你的,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当初那个样子。”   “我现在可是个好人。”商四勾着嘴角自我标榜。   “那你以前可坏了,还经常指示小凤凰帮你放火。”建木笑得无奈又充满了怀念,那时候的商四看起来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可小凤凰更小,除了火大。那个火一喷出去,场面好看得很,一烧一大片,后头跟着一大串追杀它的妖怪。可商四这个幕后黑手倒好,在旁边嘬着小酒拍手鼓掌,笑得肩膀都在发颤。   那个年纪的商四,正是最意气风发年少风流的时候。   一身宽袍大袖浪荡不羁,喝到兴起便击箸而歌,天下没有他不敢去的地方,天下也没有他没喝过的美酒。   天上人间,为他着迷的人海了去了,可他偏偏像阵没影儿的风,刮过就再没了踪迹。   天帝以前坐在树下同建木说话时,也曾说过商四的问题。他让建木好好管管,说是以后神仙都没了,兴许这位爷还顽强地活着,那可就成天地一独苗了,不能让他败坏天界名声。   天帝要给他做媒,押着他去瑶池,看各路仙女。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商四谁都没相中,跑去开了个书斋。众仙女们梨花带泪,据说瑶池的水位线都往上抬了三公分。   天帝觉得这中间一定有什么问题,否则他实在无法理解商四的行为。他后来又去问了商四的好友星君,星君回答他说:他有病。   建木也不能理解,虽然他是看着商四长大的,所以他心里一直有些隐忧。直到商四带着陆知非出现在他面前,那丝隐忧才终于化作烟云。   此时此刻,陆知非枕在商四腿上沉沉睡着,身上还盖着商四的外袍。商四一只手轻抚着他的头发,一只手拿着树枝在地上涂抹,坐姿慵懒,但已好几个小时没有挪过地方。   陆知非睡得很甜,窝在他怀里的太白太黑睡得更甜,而商四认真而专注于手头的事务,偶尔看一眼陆知非,唇边都带着清浅的笑。   这样真好,建木想,这样一来他就真的了无牵挂了。   翌日,陆知非醒过来的时候,天边还没有丝毫的亮光。孤灯般的锦鲤在天上对他眨着眼,吐着泡泡像是在跟他打招呼。   “醒了?”商四拨了拨他额前的头发,有些坏心眼儿地去捏他的鼻尖。   陆知非刚睡醒有点迷糊,任他这样胡闹,转过头埋在他腿上又眯了五分钟。   五分钟后陆知非终于清醒了,爬起来坐在商四身边,问:“你昨晚是不是没睡?”   “嗯。”商四也没瞒他,“你说的那个阵纹,我快设计好了。”   “真的能行?”陆知非有点小小的惊喜。   “当然,你要相信你男人无所不能。”   话音落下,商四帅气地扔下树枝站起来,“行了,准备开工。”   陆知非问:“需要我帮忙吗?”   “亲我一下?”商四调笑,他其实就是惯例逗圆圆,但没想到陆知非真的踮起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并且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干。”   商四总觉得下一句应该是:小伙子。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好心情,大步过去把还在睡觉的九歌提留起来,“干活了。”   九歌睡眼惺忪,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四爷?天还没亮呢……”   “你干不干活关太阳什么事,快起来给我吐火!”商四一个巴掌拍上去,九歌差点一口火喷出来,都快得脑震荡了。   商四压榨九歌,九歌又转头去压榨麟片。   于是黑心包头工找来了劳工甲,劳工甲又拖来了劳工乙,旁边还有两个小监工在瞎指挥,但他们都不知道其实真正的老板是陆知非,工钱是提前预知的一个香吻,被黑心包工头独得。   陆知非分到的任务是在旁边给商四加油,以保证商四时刻充满工作热情。   面对如此令人发指的分工,劳工甲敢怒不敢言,卖力干活。然而在开工半个小时后,他还是被黑心包工头从树上丢了下来。   “你的审美令人发指。”黑心包工头如是说:“还是去当烧火工吧!”   事情是这样的。   商四设计了一个新的阵纹,他打算把阵纹绘制在建木身上,然后再以禁咒为笼锁住火种,挂在枝头,跟阵纹相勾连。   阵纹的思路还是柳生给他的,他教给虞涯的那个转换大阵很有意思,商四花了一晚上时间去把它拆解,再结合五行大阵,最终才绘制出了新的阵纹。   阵纹的关键在于平衡,木生了火,那么为了避免木的枯竭,就必须引入新的元素。这个元素必须是都广之野原本就有的,那就是水。   商四让九歌去挖沟,将四面八方的溪流全部连通,然后将水导向建木。这样一来,建木就成为了一个中转站,水生木,木生火,生生不息,枯木逢春。   商四要用整个都广之野来构建一个大阵。   法力汇于笔尖凝成墨汁,商四站在树干上,大开大合地挥舞着手中的笔,将阵纹绘下。那些看似随意的线条很快就遍布粗壮的枝干,线与线的相逢,勾勒出一幅幅玄奥的图案。   不拘于形,却翱翔于想象之中。   画完了整体的枝干,商四又换了一支小羊毫,开始在纤细的树枝上绘制。   树枝太细,几乎一压就弯,商四却稳稳地站在上面,或蹲在上面,目光专注,毫无疏漏。都说男人认真的侧脸最帅,在下面看着的陆知非也这样觉得。   建木太大,一时半会儿根本画不完,陆知非又把目光转向九歌。他正在尝试着把商四教的禁咒凝成一个虚拟的笼子,用以存放火种,只是过程不怎么顺利。   陆知非看着他的十分钟内,他已经被炸了三次了,英俊的九歌被炸成了杀马特,还有一次震得商四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麻烦您自己一个人原地爆炸好吗?”您的四爷朝您扔来一个白眼。   “四爷……”九歌欲哭无泪,而陆知非则被商四用一个结界给护了起来,坐在那把南官帽椅上彻底成了此间唯一的看客。   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在一派忙碌中只有你一个人闲适地坐着,半分尘埃也沾不到。就像商四平常在书斋一样,躺在藤椅上揣着茶壶听小曲儿,就他一人是大爷。   如今陆知非也做一回大爷,但他觉得自己是个有使命的大爷。比如,他觉得自己是在见证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它正在自己面前慢慢成型,然后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化腐朽为神奇。   也许这件事将不被广大世人得知,它的伟大或不凡都将掩埋在历史的缝隙里,但这无碍于陆知非此刻的期待。   商四继续画着,九歌继续炸着,太白太黑继续手忙脚乱地帮倒忙,而麟片在外面带领着妖兽们挖了一天的沟,已经开始怀疑生命存在的意义。   他到底是为什么要变成人?   鬼知道呢。   不过努力总是有收获的,在又一个黑夜来临之际,麟片抬头看出去,终于看到建木近在眼前。九歌也顺利地做好了十几个灯笼一般的小笼子,灯笼没有纸面,只有粗糙的栏杆。仔细一瞧,那栏杆像黑雾一般流动着,没有实体。   九歌抹了把汗,再接再厉。等到夜色完全笼罩时,商四终于完成了整棵树的绘制。麟片也回来了,在商四的指示下绕着建木挖出一条一人宽的护城河一般的水渠。   商四抬头看了一眼夜空,都广之野的夜晚,一颗星星也无。   这让人不爽,非常不爽。因为这会提醒你,夜空是假的,太阳也是假的,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欺骗和荒芜。   所以,改变它。   商四抽出了他最大的一支笔,如一把剑般,用力刺下。黑色的墨汁浸入大地,而后在商四快速却富含着某种韵律的步伐中,被拉伸成一条条黑色的线。   挥起,甩下,墨点飞溅,聚纹成阵。   商四的动作依旧是随性的,然而今日这随性中仿佛也带上了某种不可言说的虔诚意味。他专注的眼神,仿佛带着某种特殊意味的步伐,让四周的空气忽然都沉静下来。   没有人出声打扰他,就连最闹腾的太白太黑也安静地坐在一旁,大眼睛乌溜溜地盯着商四,充满了好奇。   笔峰转过一个弯,锋利的一竖接连刺破三根线条,却又在收尾时忽然宛转,画出一个圆弧,绕回了圆阵的起点。   最后一笔落下,商四微微喘了口气,目光却不曾离开建木分毫。挥一挥手,九歌做好的那些灯笼悉数朝他飞去,而后在他指尖划动间,一个个自动挂上枝头。   “火。”商四道。   九歌立刻会意,闭上眼,双手合十在胸前。他做了个深呼吸,对着手掌轻轻吹了口气,手掌再向两侧拉开时,数十个丸子大小的火种便赫然浮现。   “去!”九歌睁眼,双目中迸发出一道精芒,脸色却有点发白。可见一口气吐出那么多火种,对他来说也是件消耗极大的事情。   然而那样的场景,无疑是极度美丽的。   数十颗、甚至上百颗流星飞向建木,像一场光明的雨,又像是一道流星的彩虹。   建木上的灯笼像碗,接住了一颗又一颗火红的雨滴。这雨滴在发光、发亮,于是整棵建木都亮了起来。尽管夜色是那样漆黑,让凤凰真火都失去了往日的耀眼,可黑暗与光明融合之后的色彩,是温暖的。   太白太黑由衷地发出了惊叹,仰着脑袋看挂满了灯笼的树冠,好像看到了漫天的繁星,“看,是星星呀!”   对,是星星啊。   陆知非情不自禁地在椅子上站起来,向着星星伸出了手。白日里还满是枯叶与秃枝的建木,此时此刻像是披上了一层魔幻与奇妙的外衣,流光溢彩。   那些复杂的阵纹有着最漂亮的花型,缠绕着树枝,亲吻着干裂的粗糙的表皮,在不断顺着树枝延伸向夜空时,开出一朵朵璀璨的火花。枯叶在花朵的映照下,仿佛也重新焕发了生机,那枯黄不再是衰老的象征,而是太阳的金黄。   那种金黄毫不刺眼,反而让陆知非有种想要把眼睛闭上,让阳光洒落的冲动。然而就在他的眼睛快要闭上的刹那,一些自脚下升起的光变冲破他的睫毛,落入了他的眼睛里。   凤凰真火的光芒,顺着树上的阵纹一直延伸到地上。地上的圆阵随即被点亮,以建木为中心,那些狂草一般放浪形骸的线条像大地的裂缝,绽开了熔岩一般火热的光芒。   只是眨眼的时间,圆阵被激活,然而那光芒的延伸仍未停止!   陆知非惊讶地看到溪水折射出波光,那是从大地的裂缝中泄露出来的岩浆?还是树上灯笼的倒影?   都无所谓了,此刻也没人去探究。   因为波光在向外扩散,以极快的速度沿着纵横交错的溪水一直延伸向都广之野的深处。陆知非站在椅子上往外看去,就见光亮像水晕一般一圈圈往外扩散,浓黑的夜被打破,被夜色吞噬的草叶摇晃着纤细的身躯,妖兽们在低吼,它们仿佛听到了来自溪水中的召唤,正在徘徊着、迷惘着探寻前路。   这让他不由想起了人类都市里的灯火,华灯初上时,接连亮起的灯火。   那是人类文明创造的奇迹,是一个城市的脉搏,而此时此刻在他面前亮起的那些溪水,不正如大地的脉络一般,如此清晰而壮观。   “成功了!”九歌激动地大喊,旁边累得坐在地上的麟片也满脸欣喜。此刻的都广之野跟平日看起来是那么的不一样,不管是眼前的美景还是风中传来的自由的气息,都让人身心愉悦。   听,那些迎风摇摆的草叶,仿佛也在欢欣鼓舞。   太白太黑则看得都顾不着脚下了,三步一个趔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探照灯。   商四拍拍衣服上沾到的尘土,无情地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只成功了一半呢,一个个大惊小怪的,没见过世面。”   “一半?!”九歌霍然回头,“四爷你可别告诉我……”   恰在这时,大地传来一声震动,震得九歌晃了晃,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他惊讶地往外看,什么都没看到,但那声“咚——!”还依然回响在他耳畔。   就好像有人拿着一个巨大的鼓槌,在名为大地的这面鼓上用力地敲了一下。   “咚——!”又是一声。   九歌立刻严肃起来,远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心里完全没数,“四爷这到底是什么啊?不会又什么问题吧?!”   商四摇摇头,“这是回响。”   “回响?”陆知非望出去,他心里更倾向于这是一声有力的脉搏。   “咚——!”这是第三声。   九歌严阵以待,商四一把将陆知非从椅子上抱下。陆知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懵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下意识地揽住他的脖子。   然而裹挟着清新气息的风却在背后袭来,那风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肃杀气息,让陆知非不由往后看去。   那是脉搏,也是回响。   是都广之野的脉搏,是无数溪流从尽头传来的回响。   那些波光又回来了,以比去时更快的速度,邀风一起,刮向建木。   无数的草叶被吹上天空,锦鲤风筝也被吹得直上云霄,嘟着嘴用力地摆着尾巴一脸蠢样。太白太黑光顾着看热闹,也被吹了个四仰八叉,四仰八叉了还不算,又在地上接连滚了几圈,一直撞到建木才停下来,“哎哟哎哟”的声音不绝于耳。   只有被商四提前护住的陆知非一点事也没有,一眼不眨地见证了“回响”的整个过程。   “咚——!”归来的波光汇入圆阵,又冲上建木。   阵纹在发光,巨大的树冠剧烈地震颤了一下,树叶为这回响而欢呼,枝头挂着的灯笼便瞬间光芒大盛。恍惚间,陆知非好像还听到了清脆的铃铛,面前的景象也蓦然让他想起四个字——火树银花。   真美,这是此刻所有人心里的唯一感受。   太白太黑揉着脑袋,看得呆了,快要溢出眼眶的眼泪都忘了要滚下来。建木感觉到自己体内不断流转的生命力,喉咙里也有些哽咽。   虽然这些澎湃的生命力只是在他身体里走个过场,但万千溪流中终有一滴水会渗入他的身体,变成他的养分。   商四这孩子,总是这么的……   建木有些词穷,这时商四转过头来冲他眨了眨眼。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仿佛还有着当初的顽劣和张扬,但建木知道那儿的最深处一直是柔软的,经年未变。   很快,风停了,回响也隐入地下,只余一树火花轻轻摇曳。   陆知非跟商四肩并肩在建木树下坐下,帮太白太黑擦着大花脸,听他们语无伦次地描绘刚才的激动心情,一切又变得平静起来。   九歌和麟片出去了,他们要再去妖兽群里走一遭,为明日的离开做准备。   商四见陆知非累了,便叫他躺下休息,转身去给陆知非煮点热水洗脸。陆知非盯着他忙活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又仰躺在地上看夜空。   此时此刻的宁静让人安心,好像连最后一丝尘埃都落定,他拥抱着广阔的天地,广阔的天地也以温暖的胸膛拥抱着他。   迷迷糊糊间,他有了一丝睡意,只是在将睡未睡之际,他的手忽然碰到一块冷硬的石头,让他一下子醒了过来。   石头?刚才这里有一块石头吗?   陆知非揉着眼睛坐起来,转头看去,就不可置信地看见建木的树根旁出现了一块很大的石头。石头的表面很光滑,看着像是常有人在上面坐着。   “商四!”陆知非很有自知之明,没有去碰,直接喊人。   商四急忙跑过来,看到那块石头时目光微愣,随即又好像松了口气,说:“没事儿,这是以前天帝常坐的那块石头,来到这里的很多人都坐过,譬如周王,譬如那老道士,你也可以。”   我也可以?陆知非觉得有些神奇,这可是天帝坐过的石头,天帝那是什么人物啊。   不过转念一想,他还跟商四大魔王睡过呢,坐一块石头怎么了?跟商四处久了,陆知非地眼界不得不说提高了很多,随即大方地在石头上坐下,也过了把瘾。   商四在旁边看着他,目光温和而平静。   陆知非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只一心感受着这块与众不同的石头,想象着它是否跟花果山的神石一样,里面能蹦出一只美猴王。   他的手摸过光滑的石面,好像隔着千万年的光阴与先人对话,正想与商四打趣几句,目光却在石头前的草丛里瞥见一个字。   陆知非伸手拨开杂草,一撇一捺,一个“人”。   写字的人大概正是坐在他如今的位置,手里拿着一根枯树枝,在地上写下了这个字。   为什么是个“人”字呢?   陆知非这样想着,捡起旁边掉落的树枝,便不由自主地沿着先人的笔迹描绘。这动作有些突然,连他自己都有些冷怔,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出于好奇?还是见礼?   还是觉得这个字莫名地有些……熟悉?   陆知非说不上来,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写下去,树枝停在原地,踟蹰不前。然而就在这时,商四握住了他的手,灼热的体温顺着他的掌心传过来,还有些微微的汗湿。   他有些紧张?   陆知非诧异,“商四?”   然而商四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陆知非的手上,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那双黑色的眼睛,和这双眼睛里装着的星辰夜空,就这样撞进了陆知非的视线里。   “你真的愿意永远跟我在一起吗?”他轻声问。   “为什么……这么问?”   商四微笑,空着的那只手把他被风吹乱的头发拨正,说:“这个字,在这里被无数人写过,所以千百年也不曾磨灭过痕迹。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写下了最后一笔,也许是某个得道高人正在思索人间大道,也许是某个神仙不小心把人间带来的香火留在了这个字里,总而言之,在漫长的岁月中,我就诞生了。”   陆知非嘴巴微张,难怪他刚才看这个字会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其实这次带你来也是抱着碰运气的打算,你能不能看见这个字,全靠运气。或者你们人类更喜欢用那个词——缘分。但这个字里叠加了太多人的意念,不是你一个普通人类能够写出来的,所以你如果要重新描绘出这个字,就等于走到了我的世界中来。”   “你的……世界?”   “对,漫长的、永远看不到终点在哪里的世界,时间久了之后,你或许会觉得枯燥乏味,会后悔。你将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人死去,只有你一个人被抛在时间长河之外,你搁浅了,再也不能走了,你会困在那个世界里,永远、永远都……”   陆知非伸出手,捂住了商四的嘴。他低头,跟商四额头相抵,声音有些低沉和喑哑,“不要说了,我都明白。”   商四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是他没有对陆知非表露过的,镜面粗糙的另一侧。他如此渴求着陆知非能真的来到他的身边,可又害怕他一头扎进来,最后却发现这不是他要的镜花水月。   时间可以抹平伤痛,时间也可以带来悲苦。   追求长生一直是人类难解的心结,然而他们不懂被时间遗忘的痛苦。   “可是那里会有你一直陪着我,对不对?”陆知非轻蹭着商四的鼻尖,说。   商四看着他温和的目光,心跳有些快。   “我们会看着很多人离开,但我们也会碰到形形色色的新的人。如果跟你在一起,我不会失去继续结交朋友的勇气,也不会因为枯燥无味而搁浅,我们的旅途只是比其他人要长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而已。即使看不到结局,但就因为太远了看不到,所以才可以尽情地挥霍时光,才可以跟你做所有想做的事情,不是吗?”   商四顿了很久,才缓缓地说了一声“是”。他的声音有些抖,闭着眼抱住陆知非,抚慰自己那颗忽然间变得有些脆弱和敏感的心脏。   过了许久,两人才分开来。陆知非握着那根树枝继续写字,他写得很慢、很专注,然而当他写完第一笔,再写第二笔的时候,树枝就再也不肯挪动半分了。   陆知非用力,树枝还是不动,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阻止他继续写下去。他想起商四说过的话,转头看他。   商四摇摇头,这件事只能靠陆知非自己。   太白太黑倒是着急,想要过去帮忙,可他们还没碰到那根树枝呢,就被齐齐弹了开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两个小胖子傻眼了,陆知非却不敢有丝毫分心,因为他感觉自己只要一疏忽,树枝就会立刻脱离这个字。   一人一字就这样僵持了许久,冷汗从陆知非的鼻尖低落,渗入字迹,可这丝毫不能改变什么。   陆知非深吸一口气,脸色已然有些发白。可他的眼神还是没有丝毫动摇,想以区区凡人的力量,妄图对抗诸多先人留下的意念。   陆知非自己也感觉到了一丝可笑,但他就是不想放手。他不知道这个机会错过了还会不会再有,凡人如何?神仙又如何?   众生都不过是世间一粒沙,他或许来自沙漠,可他就是想留在大海。   用他细小的身躯,去填补那个大海中的孤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陆知非仍然没有寸进。商四看着不忍心,就要出手帮忙。这样或许会遭到严重的反噬,但他也管不了了。他怎么能让圆圆吃一点苦呢?不能。   然而就在这时,陆知非感觉胸口有什么在发烫。与此同时一股磅礴的力量从胸膛扩散,顺着他的手臂灌进他的笔划里。   陆知非来不及思考这股力量是哪里来的,眸光一亮,立刻搭着这股力量的顺风车用力写下最后一笔。   树枝破开泥土,将多年前的字迹再度加深。忽然风起,尘土迷了陆知非的眼睛,也吹动了建木的树叶。它们在摇曳着,莎莎声传进陆知非的耳朵,似乎在给他加油。   不要断,不要断!   还剩最后一点点!   陆知非艰难地用力地划下,可就在这时,那根脆弱的树枝终于发出一声清脆的悲鸣,断成两截,从陆知非手中脱出。   “啪!”陆知非的脑袋瞬间放空了,然而商四一声疾呼顺利地把他的神思拉回来,他没有片刻迟疑地用手指接上了断裂的笔划。   被断枝不小心划破的手指划过粗砺的地面,补上人字的最后一笔。嫣红的颜色像少年眉间的朱砂,美得惊心动魄。   尘埃,落定。   陆知非大口地喘着气,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他想到了那股力量的来源,是建木送给他的那片叶子。   他在心里跟建木说着谢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商四。四目相对的刹那,商四一把将他揽入怀抱,沙哑的嗓音在耳边不断轻呢着他的名字。   “圆圆,圆圆。”   “我在这里。”陆知非这样回答他。   你和我,或许就像人字的两笔。   在无数次书写过后,终会相遇。 第142章 一颗汤圆   晨风带来了归家的讯息,被闲置了一个礼拜的车子再次启动,在朝阳中驶向远方。不过与来时不同的是,车顶上的黑猫和锦鲤风筝都永远地留在了都广之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头上长着角的少年。   太白太黑依旧没心没肺的笑着,一转头好像已经把都广之野抛在了脑后,咯咯的笑声抛了一路。   车子驶过山野和河流,进入钢铁的城市,少年角的奇幻之旅才正要开始。   但毫无疑问的是,陆知非笃定他一定会发现这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奇幻与科幻的剧目轮流上演,伟大与平凡共存于街头巷尾,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条老旧的巷弄里住着哪位大人物,他或许还在临街的公园里打过太极。   照理来说,陆知非也已经算作他们中的一份子了。但很快他就发现,除了他变得不再需要借助商四的力量也能看见任何鬼怪之外,他没有获得任何神通。   陆知非为此失落了半个小时,看来他永远不能掌握同时烹煮十八道菜的绝技了。   半个月后,商四从终南山取回了柳生的字帖以及仙灵水。仙灵水只有一小瓶,但对于南英来说已经是个天大的惊喜。   虞涯郑重地给商四磕了个头,谁都没拦住。陆知非衷心地期待着,下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南英能脱去那件厚重的大氅,打着伞再跟他下一次江南。   随后商四带着字帖去找了沈苍生,沈苍生没有问柳生的踪迹,只是拿着那本泛黄的只有十几页的字帖坐了许久。   半晌之后,沈苍生喃喃说道:“其实这么多年,我也只不过充当了一个看客。柳生遇事总想着自己一个人解决,也很少跟我谈起他的心事,如果那时候我明白朋友是什么意思,或许就都不一样了。”   “又有人给你煮心灵鸡汤了?”商四揶揄。   “是土地公在朋友圈推送的文章。”沈苍生如实回答。   商四一笑,说:“小朋友,‘如果’这个句式,只是人类发明出来聊表慰藉和无病呻吟的东西。你以为你过去无法摆平的事情,过了几年就有能力摆平了?你以为人人都是本大爷吗?”   沈苍生:“……”   好大一碗毒鸡汤。   辞别沈苍生,商四选了个周末,带陆知非去了趟郊外。偏僻的郊外,人烟罕至的欢喜山的附近,有一个废弃了很久的字库。   商四特地带上了清扫工具,亲力亲为地铲掉了字库里堆积的泥土、石块和垃圾,然后又怀着慈悲之心请蜘蛛一家挪了个窝,好不容易把这座已经歪斜了的字库清扫出了个大致的模样。   “要在这儿把字帖烧了吗?”陆知非问。   商四点点头,“字是有灵性的,这种灵性由人自天地中获取,再赋予文字。如果不再需要,那当然也要归还于天地。”   “不会再像上次那样留在内壁上?”   商四笑笑,“柳生写的字,可不会再有这样的威力了。”   说罢,商四抬头看。此刻明月初升,繁星入夜,正是最合适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从袖子里抽出那卷字帖扔进字库,然后又取出提前跟九歌讨来的一点凤凰真火扔进去。   字帖瞬间被点燃,火舌愉快地吞食着残破的书页,一股淡淡的油墨清香穿越了数百年的光阴,慢慢地飘散出来。   字库看起来还是那个破旧的字库,歪斜的姿势没有任何特殊的寓意。   字帖好像也只是一本普通的字帖,燃烧的过程没有任何无端的波折。   然而当第一页纸全部化成灰黑时,陆知非看到了黑色的还没有溃散的纸灰上,金色的字符在火中闪耀。   它们缓缓地从纸张的残骸上剥离,羽毛般轻飘飘的身体向着天空飘去,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金色的字从字库里飘向天空,在深沉的夜色下,与星辰同辉。   不一会儿,整片星空都被金色的字符填满,竟不知道是星星更闪耀一些,还是那些字更闪耀一些。   大音希声,大美无言。   “我很早就想带你来看一看这个了,只不过每本书都有它的价值,如果擅自烧书,恐怕我真的要被天打雷劈。”商四无奈又惋惜,温柔和深情都藏在调笑的眼眸里,脸庞还是像那天在初华大戏院外的霓虹灯影里那样英俊。   陆知非的心情也是,跟那天一样。笑了笑,他把心里的悸动稍稍压下,说:“可惜我不是烽火台上的褒姒。”   商四莞尔,“那你闭上眼。”   “闭上眼做什么?”陆知非心里狐疑,可还是配合地闭上了眼。过了几秒,他听商四说可以了,便睁开来。   眼前没有烽火台,没有褒姒,却有一根糖画。   只是这糖画……   “这画的是什么?”陆知非定定地看着这个简单到只有一个圈的,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为糖画的东西,眨巴眨巴眼不明所以。   商四瘪起嘴,“你再看看?”   陆知非有点意会了,“你画的?”   商四点头,神色自若地好像等着陆知非夸他。   陆知非接过糖画,忍着笑,“你画了一个圈?”   一个圈?商四反驳:“这明明就是你。”   “我?”陆知非顿住。   “对啊,圆圆啊。”商四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圆圆是一颗小汤圆。”   从前有一颗小汤圆,它从姑苏水畔坐着小船吱呀吱呀地来到了帝都,在帝都遇到了英俊不凡无所不能的大魔王商四。小汤圆被大魔王的气势所摄,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这个大魔王,于是它跳进温水里洗啊洗啊,把自己洗得白白胖胖的,主动坐到大魔王的碗里害羞地让大魔王吃了它。   这颗汤圆,是甜甜的芝麻馅的——摘自《商四手札》。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啦!!!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评论里提啊,我觉得合适就会写的! PS:敲锣打鼓给新文打广告,《孟四十九剑》,奇幻修仙文,坑品保证,懒癌晚期木有链接,去作者专栏就能看到啦,爱你们!!! 番外卷 第143章 少年角的奇幻之旅   麟片的角怎么都不下去,这让他很苦恼,因为人类是没有角的。也正因为这样,九歌被迫带着他一起留在了书斋,寻找解决的办法。   这一住,就是大半个月。   九歌难得回来一次,被吴羌羌这个广而告之后,每天都有上门来讨债的、叙旧的、干架的,日子三曲结束后过得鸡飞狗跳。   但麟片觉得,这真的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这里除了商四和陆知非,还住着几个奇奇怪怪的人。大家都住在一个又一个笼子里,每天都重复着从这个笼子到那个笼子的过程,连撒尿都要跑到一个更小的笼子。   刚来的第一天,麟片以为九歌被关起来了,于是冲到厕所去救他。   九歌坐在马桶上,一脸郁卒,“你干嘛?”   “我来救你,凤凰,他们把你关起来了。”麟片蹲在他面前,抬头看着他,一脸认真。   “没人把我关起来,我只是在……”九歌欲言又止。   “在干什么?”   “在保持身体畅通。”九歌说。   “嗯?”麟片歪着头不理解。   “就是促进新陈代谢。”   “啊?”   “我在拉屎。”九歌黑着脸,“你可以出去吗?”   “我陪你。”麟片毫无自知,他出生在都广之野,妖兽们要排泄的时候从来不会特意找个没人的地方。   于是他就蹲在九歌面前,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空气凝固了几秒钟,九歌忍无可忍,“滚!”   麟片被九歌从厕所里踹了出去,然而麟片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凤凰总是打他,他以前觉得没什么,可是变成人之后,他忽然间变得敏感了许多。   此时此刻一股心酸忽然从心底里泛出来,他一时间不知道这是什么感情,捂着心口蹲在地上,还以为自己里面坏掉了。   太白太黑牵着手走过,觉得角角好奇怪哦,于是凑过去歪着头奶声奶气地问:“角角啊,你在种蘑菇吗?”   “打我。”麟片认真地跟他们解释。   太白太黑惊讶地对视一眼,然后伸出小胖手捶了一下麟片的脚,然后睁着大眼睛好奇地问:“然后哩?”   麟片:“……”   麟片再次觉得,书斋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这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妖怪居然可以在这里横行霸道,却不被吃掉,令人匪夷所思。还有那个总是高高在上的少年,麟片听商四叫他小少爷,看起来明明比小妖怪大不了多少,可就是给麟片一种很可怕的感觉。   尤其是当商四以“麟片需要一个入世指导员”为由,把这个任务强行塞给他的时候,他冷冷扫过来的样子,可怕极了。   “我为什么要管这个头上长角的小妖怪?”小乔说。   “因为你最空啊,不是你说课堂上教的东西完全没有难度吗?”商四反问。   小乔审视的目光扫过桌上摆着的果盘和零食,再落到躺在沙发上玩手游的商四身上,说:“您老人家看起来很忙啊。”   “是啊,我一直都很忙。”商四大言不惭,然后把小乔跟麟片都赶走了,独自盘算着该什么时候去拯救迷途青年九歌。   所以说轻易不要帮别人代购,容易代出仇来。   另一边,麟片感知着小乔身上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妖兽的本能占据上风,全身的毛都进入了战备状态。   小乔却很不以为意,转身进屋拿了个鸭舌帽出来递给鳞片,“戴着。”   麟片盯着帽子眯起眼,如果现在不是人形,恐怕他的獠牙就要冒出来了。可他越是这样,小乔就越觉得有趣,而当他觉得有趣的时候,事情就好玩了。   小乔随手把帽子抛出去,正中麟片头顶,“把你的角从那个洞里钻出来,跟我出门。”   说罢,小乔就不疾不徐地走在前面出了门。麟片抓着帽子,左看看右看看,心里的戒备和恐惧最终抵不过好奇,跟着小乔走了。   他还记得那天到这里来的时候走过的那些路,路旁边有很高很高的比建木还高的东西,凤凰说那叫大楼。麟片很想再看看,但是因为他头上长着角,所以九歌总是不许他出去。   可是今天这个人却带他出门,麟片忍不住追上去问:“我的角?”   小乔扫了他一眼,此时麟片按照他的指示反戴着鸭舌帽,一根比大拇指还要矮壮的独角从帽子的搭扣处钻出来,配着约莫十七八岁的脸,真是青春无敌。   “放心。”小乔很镇定地拦了辆出租车,说:“你越是坦然,人类就越是不会怀疑。”   麟片其实并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他上了车。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好奇地问:“这小兄弟头上戴的什么啊?”   小乔推了推眼镜,说:“挂钩。”   这挂钩又是什么梗?司机师傅越来越不懂这帮小年轻的内心世界了,明明昨天他才上B站学习过的。   哎,中国的变化真是日新月异啊,2016年又是不平凡的一年。   出租车抵达目的地,小乔带着麟片来到了沈苍生的便利店。这还是小乔第一次主动来这里,所以无论是沈苍生还是虞涯都很意外。   小乔却很泰然自若,跟麟片抬手示意道:“这是你的前辈。”   学习做人三人组,沈苍生、花木贴、麟片,今日正式成立。   不一会儿花木贴回来了,沈苍生也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但他至今没拿到毕业证,有心无力。不过没关系,花木贴是个古道热肠的好姑娘,小乔三言两语就哄得她把这个任务揽了下来。   “没关系,包在我身上!”花木贴站到凳子上,老气横秋地拍拍麟片的肩膀。说完她又情不自禁地盯上了那根角,“你这个角可以吃吗?鹿十叔叔的角是可以吃的。”   麟片赶紧捂住了自己的角,人类的世界真是太可怕了。   “花木贴,要有礼貌。”沈苍生越来越有个家长样了。   “哦。”花木贴乖巧地应着,一双眼睛却没离开麟片,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那长角的大哥哥你跟我来吧,我们今天正好有活动呢。”   花木贴说的活动,是在附近的花园小区里跳广场舞。   这是钱果居住的小区,花木贴来这里做过几次客,一来二去就跟这里的大爷大妈和小猫小狗们都混熟了,顺便认识了这里的广场舞领舞姐姐。   领舞姐姐是一只漂亮的银狐,虽然她总是面瘫,像藏狐那样一个表情走天下,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   花木贴和银狐一见如故,所以隔三差五就会跑到小区里跟银狐一起玩。钱果是个男孩子,他很害羞,所以他通常只在旁边看,然后带各种好吃的给花木贴捧场。   今天也一样,钱果看到小乔和麟片,很有礼貌地叫了“哥哥”,只是攥着手里的小包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只给花木贴准备了一盒酸奶和一块小蛋糕,并没有准备别人的。   小乔摸摸他的头,以表安慰。他还挺喜欢钱果的,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潜力股。然后他一抬头,看到了朝这边走来的银狐,两个人四目相对,同时愣住。   这是一次偶然的相遇,更是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校草和校花的宿命的相逢。   花木贴看到向来面瘫的银狐姐姐居然翻了一个生动的白眼,惊讶得无以复加,“姐姐你的眼睛会动啊!”   “当然会动了。”银狐真想再翻一个白眼,而当她再想说什么时,她就发现小乔已经拨通了不知道谁的电话,跟那边说:“嗯,她在这边跳广场舞。”   十五分钟后,他们班学习委员赶到了现场。   银狐想撂挑子走人,可大张伟的歌声已经响起,刘大妈过来叫她,还很热情地招呼道:“小昭今天还带了同学来啊,欢迎欢迎。”   银狐小昭全名董小昭,附中赫赫有名的冰山美女,然而今天这块招牌就砸在这儿了。她看着站在旁边一脸镇静从容但已经准备好看戏的校草和他们班学习委,噼里啪啦眼神中火光四射的同时,一股桀骜之气油然而生。   爱看就看,老娘怕你啊。   撕逼不如跳舞,学习不如跳舞。   反正老娘也不打算跟学校里那帮小屁孩儿谈恋爱,谁怕谁啊?   “就这个feel倍儿爽!”音乐响起来,舞步跳起来,校草和学习委端着学霸的微笑,全程给予了爱的凝视。   有病,这两个人有病。董小昭这样想着。   麟片则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眼中异彩连连。其实刚才音乐突然响起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可大家都跳起来之后他就无暇考虑其他的了,人类这都是在干什么?好奇怪但又感觉很开心的样子。   三曲结束后,董小昭牵着花木贴回到小乔这边。跳完舞她整个人平静下来了,这才注意到了旁边的麟片,“这是谁?怎么角还戳着呢就跑出来了?”   “我叫麟片。”麟片自我介绍道。   “我叫董小昭。”董小昭其实为人落落大方,面瘫只是因为小时候在山里误食了某种毒果导致的面部肌肉僵硬。随后她问花木贴要不要跟她一起去赶夜场,花木贴兴奋地点头,“要要要!”   “夜场?”小乔问。   “是啊,你来不来?”董小昭面瘫着脸,但话语里有一丝挑衅意味。   小乔怎么可能怂,小少爷无所畏惧,于是一行人又集体转场。钱果因为身体原因就先回家了,至于他从花木贴这里偶尔窥见的关于妖界的一鳞半爪,这是他跟花木贴之间的秘密,小小男子汉绝对守口如瓶。   夜场在一个很豪华很豪华的笼子里,这是麟片的第一感觉。花木贴告诉他这个一层又一层的大笼子叫故宫,以前叫紫禁城,是皇帝住的地方。   麟片又问皇帝是什么,花木贴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说:“就是人类的老大。”   “哦。”这下麟片懂了。   一行人翻墙来到御花园,到的时候,御花园里已经聚集了很多妖怪。草丛里滚着很多影妖,凉亭里坐着几只红眼睛兔子,倚在树旁补妆的是一只花妖,树上坐着的那个独眼青年也不知道是什么妖,化形化得跟麟片一样半吊子。   间或还有“叮叮叮”的淘宝提示音传来,小乔看过去,发现还是个熟人——是专注服装生意三十年的唐宝。   他看到小乔出现在这里还吓了一跳,神经兮兮地转头四顾,再三确认商四没来之后才放下心来,“我就是来运动运动减个肥,可是你们选的地点也太远了,光是从家里跑到这儿就已经用光了我的力气,哪还有啥子力气跳舞。”   “得了吧你,微信运动上你排第十二名,才走了几步啊。”独眼毫不犹豫地拆了他的台。   “嘿嘿。”唐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董小昭就道:“选这儿是因为这里晚上清净,已经六点了快开始吧,晚上我还要写作业呢。”   董小昭显然在这儿还是个领舞的,说的话颇有分量,大家纷纷聚集到空地上,也不拘化形或没化形,反正音乐响起就跟着跳好了。   妖怪的舞,跟人类的舞也不大一样,简而言之就是群魔乱舞。   林千风看了十分钟后,开始思索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跑到这儿来,在家里待着不好吗?小乔也深有同感,还有这个音乐,唢呐吹得都快断气了,以至于小乔觉得自己也快无法呼吸。   他看向旁边蠢蠢欲动的麟片,问:“你想去吗?”   麟片点点头,又摇摇头,拿不定主意。   小乔就说:“去吧,这是踏入人类社会的第一步。”   麟片信了,一步三回头地加入了尬舞的队伍。在月夜下挥洒着汗水,在音乐中尽情享受着生命,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啥。   管他呢,开心就行了,这里比都广之野好玩多了!   于是麟片开心地跳出了自己唯一会跳的舞,而小乔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抓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九歌。   不是那个小乔:你的麟片在跳求偶舞。   九歌:…………   这时,董小昭终于跳累了,回到凉亭里休息。   小乔绅士地给她递过去一瓶矿泉水,董小昭愣了愣,对这个传闻中的黑道校草终于有了一丝改观。   等等。   旁边的林千风怎么看,都是个普通人,他为什么在这里?!   董小昭这时才发觉不对劲,瘫着脸瞪大了眼睛看着林千风。林千风会意,解释道:“我的眼睛跟常人不一样,能看见鬼,也能看见妖。”   原来如此,董小昭放心了,可随即她又捕捉到一个重要的讯息,“你能见鬼?”   “是啊。”林千风点点头,然后用一种平静到令人发指的语气,指着正在跳舞的妖怪们说:“你看,唐宝的肩膀上正靠着个死掉的宫女,她大概是被白绫刺死的,舌头拉出来老长。还有花妖旁边有一个提着灯笼的小太监,脸色很青又泛着白,像是淹死的。最前面领舞的是个妃子,清朝后宫里的女人都穿花盆鞋,踩在地上哒哒哒……”   董小昭:“……你闭嘴好吗?”   “是你让我说的。”   “不,我没有。”   “其实她们跳得很开心,说欢迎你明天再来,她们会给你们唱《北京欢迎你》。”   “不。”   “那唱《On night in Beijing》?”   滚啊!!! 第144章 那家裁缝铺   在繁华的北京城里,现代文明笼罩下的隐秘世界里,流传着这样一个都市传说——大学城里的那条东街上,开着一家神奇的书店,名字叫“妖怪书斋”。书斋的主人是个纵横妖界的大魔王,他有很多很多的书书里都有一个独立的世界。   但你要小心,不要掉进去了。   但今天的主人公并不是这位传说中的大魔王,也不是这家妖怪书斋,而是一位低调的裁缝匠,和他的那家裁缝铺。   周六的上午,风和日丽   裁缝铺的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一个男人拎着水壶走出来,细心而专注地给门口两侧花架上的花浇水。这是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人,一头过肩的柔顺长发用红绳松散地扎着,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的古董眼镜,穿着白色的衬衫系着黑色的围裙,白皙的手腕上戴着木珠手串,整个人看上去宁静又温和。   剪短呢   陆知非他伸手拨了拨花骨朵,吃饱喝足的花儿们抖着身上的水珠伸了个懒腰,抱怨道:“最近的雾霾越来越难吃了,上个礼拜还是烧烤味儿的。”   男人莞尔,这时一辆小吉普停在了裁缝铺门口,上面走下来一个膀大腰圆的魁梧大汉。大汉一脸凶相,完全不需要任何打扮就可以直接出演黑道风云,但他的视线一触及到拎着水壶的男人,就立刻变成了一个软汉。   大汉的笑容里带着明显的讨好,“陆老板早啊。”   “袁先生早。”陆知非微笑着点头,“东西带来了?”   “带来了,带来了。”大汉一边说着,一边从车上扛下来一个大包裹。   “那跟我进来吧。”陆知非转身进屋。   大汉连忙跟上,一进去,就见两个小胖子正在店铺中央的那张椭圆形工作台上帮忙绕线。绕着绕着,两个人就绕晕了,线没有绕到筒管上去,反而绕到了自己身上。   “哎哟!”太白心急把自己绕出来,接过左脚绊了右脚,一头栽在线堆里。   一只金线勾勒的椒图迈着悠哉悠哉的步伐,从墙上挂着的各式布料上走过,无情地嘲笑他。   陆知非无奈地把太白太黑从线圈中解救出来,道:“线不急着绕,已经快九点了,去看看你们主人起了没。”   “好嘞!”两个小胖子脆生生地应下,风风火火地就跑走了。   陆知非回头歉然地冲大汉笑笑,“抱歉,让你见笑了。”   “没有没有。”大汉连连摆手。   “你先坐一会儿吧,我看看料子。”陆知非给他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大汉接过,还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这可是陆老板亲手倒的茶,太稀罕了。   过了几分钟,陆知非打开包裹仔细丈量过布料的大小,又跟大汉确认了衣服的款式以及交货日期,留了他的号码,“袁先生是想自取还是快递?我这儿可以寄东风快递,免邮费的。当然,自取是最好的,你可以过来试试衣服合不合身,不合身的话我当场给你改。”   大汉挠挠头,凶厉的脸上硬是挤出一丝腼腆,“那我还是自取吧,多谢陆老板了。”   “哪里。”陆知非又跟他随口聊了两句,便把人客气地送出门。   这两年裁缝铺开张后,除了人类的单子,陆知非也陆陆续续迎来了很多妖怪客人。他们有的是订做跟人类一样的衣服,更多的是想给自己的本体也来一套,要合身的、好看的,因为市面上买不到,听说大魔王家的那位开了家裁缝铺,就壮着胆子过来试试。   比如刚才那位袁先生,本体是只大猿猴,陆知非手头没有那么大一块布,所以就让他到指定的店里买了送过来的。   店里客人不多,陆知非专心地裁布,等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太白太黑来报,“主人还在睡觉觉呢,他还打我们屁屁!”   心机小胖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小报告的机会,陆知非揉揉他们的脑袋赏了一人一粒巧克力豆,然后摘下眼镜和围裙,回房叫人。   裁缝铺就在书斋隔壁,商四把这边的房子盘下来之后就在墙上开了一扇门,这样进出都方便。   房间里,商四果然还在睡。陆知非叫他起来,他就把陆知非拖进怀里抱着他一起睡,耍无赖、撒娇,什么都干得出来。   陆知非动一动,头上的红绳就散了,黑发披散下来,衬得他那张本就年轻的脸愈发秀气。商四半眯着眼蹭着他的头发偷香,一大早就没个正经。   长发是商四要陆知非留的,陆知非无可无不可,就答应了他。   “快起来。”陆知非拍掉商四作乱的手,捡起红绳重新扎好头发。   商四懒洋洋地欣赏了一番美人梳妆,等到美人毫不留情地走了,这才慢吞吞地起床。下楼时已是大中午,商四打着哈欠赤着脚往沙发上一坐,招手唤来茶水润了润嗓子,作风仍是一贯的放浪形骸。   陆知非从厨房门口里探出头来,“别忘了去机场接小乔。”   “小少爷都多大了,就不能自己打个滴吗?”商四道。   “原本是崇明去接的,可是谁把他支到外面去办事了?”陆知非反问。   商四自知理亏,只得应下。   小乔今年高三,上个礼拜跟着他老师出国参加一个数学比赛,今天刚好回来,而崇明帮商四跑腿去了,临时又遇到点生意上的事情,所以现在还在外地无法赶回。   没办法,商四只好开车出门。车子是他自己改装的重型机车,怎么酷怎么来,每次上街都极其拉风。以至于现在陆知非跟他一起出去的时候严禁他开这辆车,理由是回头率太高容易引起交通事故。   但是在上海滩飙过电车的小少爷无所畏惧,接过商四抛来的头盔,淡定地跟老师和同学告辞,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坐上了机车,跟着商四呼啸而去。   老师想,校草不愧是校草,坐骑如此拉风,搞得她也有点想转粉了。   两人回家的时候,顺道去超市帮陆知非买酱油。已经十七周岁的小乔剪短了刘海露出英俊的眉毛,少年身姿笔挺地站在高大帅气的商四身边,对于旁人来说这绝对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但两个当事人完全不这么想。   大魔王和小少爷凑在一起,不是幼稚得在中间划道三八线,就是在互怼。而且这种关系并不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所改变,反而成了常态。   就好像现在,两个人连买哪个牌子的酱油都能怼上几句,最后意见难以统一,争执不下,于是只好寻求路人的帮助。   被突然叫住的妹子面对着两大帅哥以及“到底哪一种酱油更好吃”这个世纪性难题,脑子都当机了。   事情发展到最后,以每人买一瓶酱油带回去给陆知非定夺而告终。商四走出超市的时候还在耿耿于怀,“小赤佬,等你下个月高考的时候我要去你考场放鞭炮。”   “有本事你就来,知非大哥会报警的。”小乔对于陆知非,仍然保持着发自内心的畏惧。   “你皮痒是不是?”   “哼。”   两人一路怼回书斋,陆知非对此见怪不怪,只是在看到两瓶酱油的时候,表情变了,“我让你给我买生抽,为什么带回来的是两瓶老抽?”   商四:“……”   小乔:“不关我的事。”   陆知非最后无奈地让林千风从外面带了一瓶回来,书斋的午饭为此推迟了整整一个小时,而商四和小乔终于安静地各自占据了客厅一角,一个看报一个看书,安静如画。   只有偶尔的时候,两人会悄悄瞥向在厨房给陆知非打下手的林千风。生活就像一本小说,你永远不知道老天爷会在下一章开什么脑洞,比如林千风。   书斋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时至今日,最得陆知非欢心的居然是后来的林千风。他懂事、听话、体贴、坚强,又肯努力,反正所有能安在别人家孩子身上的夸奖都可以颁给林千风。而这样的一个人,在书斋这几个大老爷和小少爷之间,显得多么的难能可贵。   陆知非欣慰极了。   下午陆知非抽空去了趟学校,他现在已经是大四下半学期,正经的课几乎都没有了,只剩下最后一个难关——毕设。   学霸童嘉树已经决定考研,马晏晏为了彰显友情的伟大,一直住在宿舍陪他,而他自己则正在考虑要不要出国进修。   马晏晏的首选是巴黎的ESMOD,他那个当时尚杂志主编的叔叔也极力推荐他去,只是马晏晏一直在犹豫。他本来是想跟陆知非一起去的,陆知非的天赋也比他要高,然而上半学期陆知非忽然开了家裁缝铺,让马晏晏始料未及。   一个拥有过人天赋的高材生,居然跑去开裁缝铺?不是什么高端工作室而是裁缝铺!系里的老师和同学都以为陆知非是不是生活上遇到了什么困难,还差点给他组织捐款,弄得陆知非在感动之余也哭笑不得。   直到现在,都还有人对此表示不解。   可陆知非该解释的都解释过了,至于更深层次的原因他却不能讲。马晏晏觉得难以理解啊,不过他最好的一点就是即使难以理解,但他也不会擅自对陆知非的人生指手画脚。最后他只能跟自己说:他的室友,绝对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隐士。 第145章 疯狂梦想家(一)   此时此刻,马晏晏正经历着绝大部分大学学子都会经历的对未来的迷茫,但这其实是马晏始料未及的。   因为他从小到大都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目标非常明确的人,说要吃烤全鸭就得吃烤全鸭,少一只鸭腿都不行。说要学服装设就要学服装设计,谁劝都不听。   但是现在马晏晏愁,马晏晏苦,马晏晏心伤如悲秋啊。   他羡慕童嘉树的意志坚定,钦佩陆知非的淡泊名利,越想就越为自己唉声叹气。陆知非见他愁,自己也觉得愁,以往的马晏晏神经粗得像水缸,无论多大的事儿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可这都快愁了一个月了,还没好转。   用童嘉树的话来说,马晏晏是位墨镜遮住了眼睛、发胶糊住了脑袋,但能活得自得其乐并且给他人带来欢乐的好同志,这样愁眉苦脸的表情真的不适合他。   于是陆知非和童嘉树商量了一下之后,决定由陆知非来扮演知心哥哥,找马晏晏谈心。   马晏晏在图书馆,据童嘉树说,他这些天一直沉迷于学习无法自拔,每天都深沉得像思考人生的哲学大师,而以往这样的表情只在他上大号的时候才会出现。   然而当陆知非在图书馆四楼的阅览室里找到马晏晏的时候,他的表情却根陆知非想象得不一样。准确来说,他整个人都很出乎陆知非的意料。   问谁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还要戴个墨镜?马晏晏。   问谁看个书都要拗造型?马晏晏。   陆知非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问:“什么航班的飞机?”   马晏晏看到他吓了一跳,左右看看发现只有他一个人,才故作镇定地推了推眼镜,道:“飞往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A1415航班。”   “今年的魁地奇比赛呢,哪个队赢了?”陆知非平静地继续问。   马晏晏把手抵在胸前,“当然是伟大的格兰芬多,智慧与美貌并存的马晏晏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金色飞贼。”   话音落下,隔壁桌的眼镜男生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抱着书往旁边挪了一点。   马晏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结束了这段对暗号一样的话,身体前倾趴在桌上问陆知非:“你怎么来了?店里不忙吗?”   陆知非其实刚才只是在问马晏晏“搞什么飞机”,但暗号既然已经对上也就无所谓了,“我来问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国,我和童嘉树到时候好去送你。”   “这个……”马晏晏支支吾吾的,末了忽然问:“对了知非,你毕设的作品弄好了吗?我到现在都没思路呢要不你给我提提建议啊哈哈哈……”   陆知非:“……”   这话题转得也未免太过僵硬,但陆知非看着马晏晏鼻梁上架着的那副可疑墨镜,还是选择了顺水推舟,“差不多快完成了,你还没动工?”   “是啊,完全没思路!”马晏晏原本只是想转移一下话题,结果这么一说,话匣子就打开了,“我原本也画了几张设计稿,可是不关是选题还是最后画出来的东西,左看右看都没什么创意。怎么说呢,你也说不上不好,就是感觉还差点什么。但是究竟差的是什么东西,又说不上来。”   究竟差什么呢?怎么才能找到呢?马晏晏对此毫无头绪。   “要不要看看我的?”陆知非问。   “好啊!”马晏晏面露欣喜,但随即又犹豫起来。看到好的作品可能会激起自己的灵感,但是他脆弱的小心脏啊,万一承受不住打击怎么办……   这时,马晏晏忽然又想起一茬来,偷偷摸摸地问:“知非,你知道我们学校的妄想角吗?”   妄想角?陆知非这两年除了学业,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书斋那边,对于学校里的八卦消息关注的不多。但“妄想角”这三个字,好像也略有耳闻,“你是说那个能给人灵感的地方?”   “对,就是那个地方,听说真的很灵啊。隔壁班的陈彤你知道吗?据说她上个月就去了一次,结果灵感大爆发啊,对这次的毕设信心满满。”马晏晏对星座啊、玄学啊一向很感兴趣,对这个传说中的妄想角神往已久,“要不我们去看看呗?”   马晏晏隔着墨镜对陆知非发射“爱的电光波”,陆知非拗不过他,就陪他去了。路上,陆知非忍不住问:“你在学校里戴什么墨镜?”   隔壁电影学院都不这么干。   马晏晏假装四处看风景,陆知非就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看到马晏晏迷之心虚,认命地拉下墨镜给陆知非看自己媲美国宝的黑眼圈,“你看,我最近交不到女朋友愁的。”   “恕我直言,你已经两年没有交到女朋友了。”   “卧槽还是不是兄弟?是不是兄弟,能不能好好说话?”马晏晏跳脚。   陆知非无奈,“好吧,你宁缺毋滥,坚持做一个品格高洁的单身贵族。”   “这还差不多,知非我跟你说你一定是被你男朋友带坏了,太坏了……”马晏晏悲痛控诉,商四这个人太坏了,真的太坏了,不光抢走了知非,还长那么高。马晏晏每次跟他们一起出去玩,都不愿意走在商四身边,看着就跟他儿子似的,平白无故被人占了便宜。   正说着,妄想角到了。   陆知非粗粗看了一眼,这个传说中的灵感胜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某栋教学楼跟围墙形成的一个偏僻的三角地带。除了看起来格外茂盛的草坪和一棵高大的香樟,以及墙上凌乱无序的涂鸦,毫无他物。   马晏晏却好像能看出花儿来,绕着香樟走了一圈又一圈,又去看墙上的涂鸦,恨不得扣下来带回去似的。   不过要说特殊,好像也有点特殊——这里的天地元气比学校里其他地方都要浓郁,难道是有什么聚灵的东西或阵法在这里?   陆知非认真仔细地查看了一番,却没有什么收获。他不像商四或小乔那样天赋异禀,跟着商四学了那么久,仍然学不会任何法术,在感知方面也弱得很,比太白太黑都弱。   恰在这时,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树叶沙沙响。   陆知非抬头看,心里感到一丝怪异。   马晏晏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入目是一片青翠树叶,细碎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掉下来落在人的脸上,暖洋洋的。可陆知非的表情看起来却并不轻松,马晏晏不由问:“怎么了?”   “你感觉到风了吗?”陆知非问。   “风?”马晏晏歪头,“没有啊。”   陆知非默然,没有风,叶子怎么会动?这太诡异了。   就在这时,陆知非忽然瞥见那绿叶掩映间,垂着一条近乎透明的小尾巴。尾巴像龙,却没有麟片,长不过手指长,它静静地垂在那儿,而尾巴的主人呢?似乎躲在了那团簇拥着的香樟叶后面。   那是什么?是一只小妖怪吗?   陆知非想要一探究竟,可马晏晏在旁边,他又不敢轻举妄动。而正当他决定徐徐图之的时候,一个长着双毛茸茸狐狸耳朵的小脑袋从那团香樟叶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来,不期然间,跟陆知非撞了个对眼。   对方愣住了,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陆知非,好像在想:他怎么可能暴露?人类又怎么可能看见他?   下一秒,他就惊吓地把头缩回叶子后面。隔了一会儿,发现尾巴忘了收,又急急忙忙把尾巴收回去。   陆知非看得忍俊不禁,他倒是一直不知道,学校里还住着这么一只可爱的小妖怪。   过了一会儿,马晏晏神神叨叨地说自己已经得到了来自观音菩萨的点拨,收集到了足够的灵感,于是风风火火地拉着陆知非回去。   等到两人消失在这个僻静的小角落里,刚才那个小妖怪又悄悄地从叶子后探出头来。可是刚才那个人类已经不在了,小妖怪失落地喃喃自语道:“走了呢,又走了呢……”   树叶,又莎莎地摇晃起来,好像在轻声附和。   僻静的妄想一角,再度陷入了无边的宁静之中。   当然,这一切对于陆知非来说,只是平凡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他心里想着要再回去看看那个小妖怪,但是马晏晏的事情让他暂时无法分心。   马晏晏在出国进修的这件事情上,仍是举棋不定。他到底在顾虑什么?陆知非和童嘉树心里都没有底。   而就在这漫长的纠结中,书斋里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一个长着龙尾巴和狐狸耳朵的小妖怪背着包裹出现在书斋大门口,他皱皱小鼻子嗅着门里传出来的味道,终于确信那个人类就住在这扇门里。   噫,不对,隔壁的那扇门里好像也有那个人类的气味。   小妖怪又循着气味跑到隔壁,抬头一看,裁缝铺?   裁缝铺是干什么的?小妖怪疑惑着趴在门缝上往里看,此时天还才刚亮,铺子里没有开灯有点黑乎乎的看不太清楚。   小妖怪扯了扯背上的包裹,想要敲门,又有点怯生生的,因为他感觉到这个房子里面有特别恐怖的气息存在。想掉头走吧,他可是长途跋涉了三天才从学校走到这儿呢,怎么能随便放弃呢?   正犹豫间,小妖怪忽然听到头顶有人问话,“你是谁啊?你来干嘛?”   小妖怪吓了一跳,满身戒备地抬头去看,才发现是几朵花从花架上探出头来跟他说话。他松了口气,说:“我来找人呀。”   “你找我们老板吗?他还在睡觉呐,大魔王每天拖着他赖床,害我们总是喝不到破晓的第一顿露水,坏坏的。”海棠花的声音软绵绵的,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是吗,那、那我等一下好了。”小妖怪听到大魔王三个字,光是想想就觉得害怕。   吊兰垂下细长的枝条来,对这个小妖怪很感兴趣,“你还没说你是谁呢?你从哪儿来啊?”   “我叫……”小妖怪刚开口,背后忽然传来吱呀的开门声。他蓦地回头,就见一个穿着木屐披着宽大外袍的高大男人打着哈欠出现在门口,花儿们顿时顾不上小妖怪了,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   “大魔王来了!”   “大魔王今天居然这么早?”   “今天的太阳一定打西边儿出来了。”   “……”   嘈杂的声音吸引了男人的注意,他懒洋洋地转头看过来。   小妖怪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大、大魔王! 第146章 疯狂梦想家(二)   上午十点多,太阳从格子窗里偷偷溜进来爬上床,终于把陆知非从睡梦中叫醒。他迷迷糊糊地往旁边人的怀里钻,却发现身边没人,于是呆了片刻,从床上坐了起来。   昨天折腾得太过了,腰到现在还有点酸,陆知非慢吞吞地下床梳洗,随便从衣架上拿了件衣服披着下楼找人。   “四爷?”在某些意识不够清醒、过分依赖他人的时刻,陆知非总会这样叫商四,他的目光也下意识地去搜寻那人的身影。   商四的声音从客厅里传出来,陆知非循声过去,就见商四毫无形象地蹲在沙发前,好奇地盯着沙发上坐着的一个小妖怪,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好想要把人家里里外外都给看仔细了。   太白太黑也围着这个跟他们差不多大的小妖怪,新奇得像是一辈子没见过妖怪。   小妖怪乖巧地跪坐在沙发上,尾巴缩成一个球,双手放在膝盖上动也不敢动,抿着嘴唇感觉快哭出来。   这不是妄想角的那只小妖怪吗?他怎么到这里来了?陆知非疑惑地走过去,视线跟小妖怪对上,对方分明在说:救我!好可怕,救我!!!   “这是在干嘛?”陆知非问。   “围观珍稀品种。”商四站起来去拉陆知非的手,“哦对了,他好像是来找你的。”   “找我?”陆知非温和地注视着小妖怪,“你好,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小妖怪还是怕怕的,被大魔王和他的小弟们围观了三个小时他连话都不会讲了,整个一乖巧的小怂包。陆知非觉得他可能碰到大妖怪要吃他的时候,都不知道要跑,还乖巧地坐在那儿忍着眼泪好怕怕。   陆知非温和地跟他说了半天话,他才结结巴巴地把来意说明白。   原来是那天陆知非去妄想角的时候,小妖怪有个东西从树上掉下来,恰好掉进了陆知非随身携带的包里。后来他发现不见了,于是就出来找。   那天去过妄想角的就陆知非和马晏晏两个人,他先去找了马晏晏,没在他身上找到东西,于是就背着包裹出来找陆知非。可他又是个小迷糊,在大学城绕了三天才终于循着陆知非的气味找到这里。   陆知非随即去那天背的包里面找,这一找还真找到个眼生的东西。那是一个朱红色的木头制品,看形状好像有些眼熟。   “这是用在古建筑上的榫卯,不过尺寸小了点。”商四随口解答了陆知非的疑惑,而后又转头问小妖怪,“你在造房子?”   小妖怪弱弱地点头,“可、可以还、还给我吗?”   “当然,这本来就是你的。”陆知非把榫卯递给他,小妖怪忙不迭接过,然后很宝贝地把它装进身上背着的包裹里。   陆知非向商四投去询问的目光,商四会意,“他叫破魔。”   破魔?这么霸气的名字,可根他的形象完全不符。商四便笑了,“是不是觉得名不符实?不过这可不能怪他,得怪你。”   “怪我?”陆知非诧异。   商四点头,“对,破魔是种很奇特的妖怪,人有心魔,有了心魔就有破魔。破魔专为克制心魔而生,但因为诞生的机率非常偶然,所以古往今来出现的次数都非常少。而且他刚出生时是没有实体的,现在的样子取决第一个看见他的人。”   “也就是说……”陆知非看向那个龙尾巴狐狸耳朵的小东西,“是我把他塑造成这样的?”   商四眨眨眼,“你知道我上一次碰见的破魔长什么样吗?那是一个体型庞大的妖怪,全身都长满尖刺,丑得人神共愤。”   太白太黑立刻给陆知非比划起来,“超级大!无敌霹雳大!丑丑的!”   随即两个小胖子又煞有介事地拍拍小妖怪的肩,“这个,好看!”   陆知非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不能再变了吗?”   他觉得自己还可以挽救一下,比如变一只威风凛凛的麒麟或者一条威武的龙,再不济老虎、狮子、狼都行。   怎么会是一只长着龙尾巴的小怂包呢?不是每个男孩子心里都有一个英雄梦吗?   “等等。”陆知非忽然想到一个关键,“我没有心魔,破魔不是因为我才诞生的,那你怎么知道让他变成这个样子的就是我呢?”   商四看着垂死挣扎的陆知非,觉得有趣极了,噙着笑道:,“不信你问这小结巴?”   陆知非看过去,小结巴可怜兮兮的,这让陆知非觉得自己就像个不认亲生儿子的爹,莫名生出一股惭愧之情。好在陆知非不是个爱纠结的人,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但他有个问题,“那心魔呢?已经被杀死了吗?”   破魔为克制心魔而生,可是在那个妄想角,只有小结巴一只妖,那心魔又是从何而生呢?   闻言,小结巴惭愧地低下头,有些不安地对着手指,“心、心魔太厉害啦,我打、打不过……然后主人就走啦,他走啦……”   走了?是离开了还是……死了?   陆知非和商四对视一眼,觉得这事儿或许得好好问问。毕竟事情发生在学校,不能马虎,可是小结巴磕磕巴巴地说不清楚,最后急了,拉住陆知非的袖子说;“跟、跟我去,主人喜欢大房子,我们晚上造大房子。”   造大房子?陆知非疑惑,商四却捕捉到另一个讯息,“晚上?一定要晚上才能造吗?”   小结巴懵懵懂懂地点头,“对,晚上造大房子!”   闻言,商四心里有了些猜测,决定等到晚上再带着陆知非去一探究竟。小结巴听到他们要去,很高兴,只是他看着商四还是怕怕的。陆知非就让太白太黑带他去玩,不肖半天光景,就给带坏了。   太白太黑难得碰上比自己还弱的妖怪,觉得翻身做主人的机会终于来了,心潮澎湃。   一会儿带小结巴去开冰箱,很豪气地表示:“随便吃!”   一会儿带小结巴爬到楼顶上,宣布整个书斋都是他们的,丝毫不管小结巴抱着飞起的檐角抖成筛糠。他不是怕高,而是怕站在庭院里黑脸的大魔王。   晚上六点吃完晚饭后,陆知非和商四带着小结巴从书斋出发,还带着太白和太黑。两个小胖子听说有大房子,抱着商四的脚踝不撒手,死活要去看大房子,商四没办法,就只好把他们都带上了。   到了学校,陆知非一边走一边跟商四说话,“你先前说破魔的诞生条件很苛刻,那学校里怎么会有?”   “倒不如说,学校这种人类聚居的特殊场所才是最有可能诞生破魔的地方。”商四说道:“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除非这个人本身具有非常强大的能量,否则他产生的心魔并不能招来破魔,比如沈青青。最容易诞生破魔的地方是战场,哀嚎遍野、生灵涂炭,业障累积到一定程度才有可能惊扰天道,催生破魔。”   “那学校呢?这里都是学生,又是和平年代,哪里来那么强大的心魔?”陆知非不解。   这时,妄想角到了。商四没有回答陆知非的问题,目光扫过一览无余的妄想角,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静下心来,他似乎……听到了一些声音。   “破魔?”商四转头看向陆知非的兜帽。   小结巴从太白太黑的胖脸中间挤出来,看看他又看看陆知非,有些犹豫和担心。商四朝他摇摇头,而后牵住了陆知非的手,“待会儿如果受不了了,你就捏一下我的手。”   “待会儿会发生什么吗?”   “是声音。关于你那个问题的答案,应该就在这里,你准备好了吗?”   陆知非点点头。商四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郑重,这让他隐约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然而即使他做好了心理建设,当小结巴冰凉的手掌附上他耳朵的刹那,他还是觉得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眼前的景色还是安静平和的,只有一棵大树的妄想角承载着学生们美好的愿景,无论它是否有神奇之处,好似都无关紧要。   然而就在这刹那间,无数刺耳的哀嚎和阴郁的碎碎念重叠在一起,叫嚣着冲破陆知非的耳膜直达脑海。   废物?我不是废物!   我好痛苦,好痛苦……   好想放弃……   我在这里干什么?我花了那么多时间最后又换来了什么?   可是我不甘心啊,我那么努力,努力难道没有用吗……   他们懂什么?他们又懂什么?!   夜色逐渐深沉,随风摇晃的树叶也加入了嘶鸣的大合奏,墙上的涂鸦在扭曲中失去了原来的形状,纷杂的线条像纠缠的痛苦的人,一个个想要冲破墙体的束缚,在不安地扭动着。   微风袭来,陆知非的背上一片寒意,身体僵硬得不能动弹。幸亏商四时刻注意着他的情况,第一时间拉开了小结巴的手。   嘶鸣声骤停,来得快去得也快。   陆知非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目光盯着墙上静止不动的涂鸦和平凡无奇的树,刚才的一切都恍若幻影。但他知道这都是真的,因为他甚至在无数的嘶鸣里听到了马晏晏的声音。   商四的声音缓缓在陆知非耳边响起,温和的,却又混杂着春末的凉意,“在最好的年纪,空有梦想,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天赋;付出了百分之两百的努力,却只能收获百分之五十的成果;即使两者兼而有之,在梦想和现实的夹缝中生存的人,往往在抵达成功的彼岸之前,就被时间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单方面地宣告失败。心灰意冷、不甘愤懑、无奈绝望,虽然个体的感情再浓烈也无法引起波澜,但这里有无数个体的叠加,经年累月,无穷无尽。”   商四的声音在空气中渐渐散去,小结巴愧疚自责地耷拉着耳朵,抬不起头来。   陆知非在心中骇然的同时,也大致描绘出了整件事情的脉络。学校里流传着一个妄想角的传说,于是那些有着相似境遇的学生们都汇聚到这里,一届又一届,无数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累积,最终在某个人身上得以爆发。   破魔应运而生,然而这个破魔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小,他没能克制住心魔,于是……   “呀,大房子!”太白太黑得惊呼声打乱了陆知非的思绪,他抬头看去,就见妄想角对面的一大片空地上,出现了一栋盖了一半的宫殿。   那是一栋有着高高台阶,有着不知多少重飞翘的檐角,每一块瓦片都在夜色下泛着微光的古代宫殿,只是尺寸要比现实世界中的小一半,刚刚好占了整块空地。此时正殿已经差不多快搭建完了,一群跟小结巴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妖怪正挑着担架着梯子给两个偏殿盖瓦片,整个殿前都是一派繁忙景象。   “造房子!造房子!”太白太黑欢呼着从陆知非身上下去,迈着小短腿往殿宇那儿跑。   六只小妖怪扛着根圆木哼哧哼哧地从他们跑过,“让一让、让一让!”   太白太黑赶紧让开,陆知非的视线则紧跟着小结巴,掠过美轮美奂的殿宇,掠过繁忙的小妖怪,落在角落里一个正奋笔疾书的男生身上。   他看起来跟陆知非差不多大,穿着单薄破旧的衣服,跪在地上拿着笔专注地画着什么。他画得很快,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画完一张又一张,不知疲倦。   对,他要继续画,不停地画,笔就在他手里,没有人能阻止他继续画下去。   多好啊,多么美妙啊,笔尖触碰在纸上画出线条的那一刻,无数线条汇聚成象的那一刻,他的全身都在激动地颤抖。   无数的画纸散落在他周身,像连绵的雪片。   两个小妖怪挑出一张来,四只小手探进画纸里,卯足了劲儿涨红着脸从中拖出一根木头。而旁边的另外一个小妖怪,正从画纸里捡瓦片装进自己的小背篓里。   风来了,吹起满地画纸。   那人终于抬了抬头,可目光里却有片刻的迷惘,好似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虚幻还是现实。陆知非伸手抓住了一张飘来的画纸,看着纸上的画,再去看还在施工的殿宇,讶然道: “他的画变成现实了?”   商四却摇摇头,“不是现实,是我们此刻都在破魔缔造的幻境里。” 第147章 疯狂梦想家(三)   大房子终于快要造好了,小结巴拉着男生的裤脚管,带他去看大房子,“你来,你来。”   男生却不耐烦地将他掸开,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画纸。他不能停下,除了手中的画笔他什么都没有了,他要继续画、继续画。还要画得更多、画得更好,这样的话……   小结巴哎哟一声被掸了个四脚朝天,沾了一身灰。陆知非急忙想过去,商四却伸手拦住他,对他摇了摇头。   “可是……”   “再等等。”商四语气坚定。   这时,小结巴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好像一点儿也不介意似的,拍拍身上的尘土,又过去拉男生的裤脚管,“跟我来,你跟我来好不好?有大房子,你的画变成了大房子!”   听到“画”这个字眼,男生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小结巴再接再厉,“快来快来!”   男生终于被他拉动了,手里攥着画笔走到了殿宇前。   殿宇一共有一个正殿两个偏殿,此时殿内的烛火渐次亮起,挂在廊下的灯笼也一样。负责点灯的小妖怪们架着梯子到处跑,最后一盏灯笼亮起的时候,骑在屋脊上的一个小妖怪恰好盖上最后一片瓦。   “盖好啦!”他欢呼着,整个殿宇的小妖怪们也一起欢呼起来。   点点灯火倒映在男生的眼睛里,有照亮了富丽堂皇的殿宇。那一瞬间,尘世仿佛被这灯火隔离,时间的概念在这里变得极为模糊,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只剩下了这光华流转的殿宇。   男生快步走上台阶,指尖拂过朱红的柱子和漂亮的纸窗,脚步难掩兴奋。小结巴紧紧地跟在他后面,眼里闪烁着期待。   “那个就是小结巴的主人?”陆知非站在不远处,问。   商四凝眸看着,“心魔在他身上,小结巴虽然打不过,但他的幻境能把这个人和心魔一起困在里面,阻止他们对其他人造成伤害。”   打不过,就把心魔圈禁起来,这也是一种办法。但是那个男生呢?一个人怎么能被永远困在幻境里?   陆知非不由往男生的脚下看,那里,没有影子。   他忽然想起小结巴说过的话,“主人他走了”,所以这个男生是因为抵御不过心魔,所以已经死了吗?陆知非的脸色沉凝下来,“我在校的这几年,好像没有听说过有人去世的消息。”   “也许是在更久之前。”商四道。   但是不管是多少年前,死亡是事实。在最好的年纪,在心里仍然怀有梦想的时候死去,所以才会那么不甘愿吧?   即使死了也依旧紧握画笔,不停地画、不停地画,分不清现实与幻境,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男生近乎狂热地参观完整个殿宇,他仔细看过每一个雕刻着花纹的细微之处,甚至爬上屋顶去欣赏鳞次栉比的瓦片,然后他攥着画笔跑下来,抓起白纸迫不及待地想要作画,嘴里还喃喃自语着:“还不够好、不够好,我要画更好的,那个细节还能更好,这样不行,还不够……”   小结巴看他这么开心,自己也特别开心地笑着,眼里像盛着小星星。他忍不住仰着头问他:“你开心吗?喜欢吗?明天我们还造大房子好不好?”   此时的小结巴,就像一个渴望得到表扬的孩子,每一个细胞都填满了雀跃。   “明天?”男生的眼神却忽然透出迷惘,他转头看着小结巴,“我要画得更好对不对?明天、明天还要造大房子,我要画得更好……对,我这样画得太烂了,这样不好,不好,我要画得更好,我需要灵感,我要一直画下去,需要灵感……”   说着,男生忽然疯了一样的把他刚刚画好的稿子全部撕了,纷纷扬扬的碎纸像雪片一样落下来,落进小结巴的眼睛里化成水。   他手忙脚乱地去捡纸片,可是纸片太多了,他怎么也捡不过来。一转头,男生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囿于灵感的枯竭而无法得到救赎。   小结巴又急又心疼,爬上他的手臂抓住他揪头发的手,紧紧地抱着手指安慰:“很快就有了,很快就有了……”   然而他的声音传达不到男生的耳朵里,他兀自疯魔着,手臂一甩就把他甩了下来。   小结巴再次从地上爬了起来,忍着眼泪看着男生,一点点往他那儿挪,又害怕又不肯放弃。等到男生疯魔的状态好似平静了一点,他又快步往上凑,摸摸男生握着画笔的手,看他这次没有把自己推开,就窝在他手边像顺毛一样继续安抚他。   陆知非在一旁看着,几次想走过去,又忍住了。小结巴心里在想什么呢?他一定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所以即使被推开一次又一次,他也不愿放弃。   因为这是他与心魔的战争,属于他的战争。   过了一会儿,男生终于平静下来,重新拿过一张纸在面前摊开。只是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着,笔直的线条抖成了波浪。他却没有再发脾气,抿着唇,左手用力握住右手,缓慢而坚定地画下了第一根线条。   一根、一根,又是一根,笔直的、弯曲的,仿佛构成了他的整个世界。   四周又再度平静下来,男生就着殿宇里透出来的烛光画着画,跟每一个走在追梦路上的学子一样,平凡又不平凡。   可是他毕竟……已经死了,陆知非于心不忍,“心魔能根除吗?”   “难。”商四铁口直断,“小结巴的这个办法,只是不断地安抚心魔,并不能治本。不过,鉴于心魔的宿主已经死了,我这儿倒有一个非常便捷的办法。”   “什么办法?”   “把他们一起杀了。”   商四神色平静,陆知非知道他不是开玩笑。既然人已经死了,各方面的顾虑就小了很多,与其让他在这里饱受心魔之苦,不如让他早点解脱。   可是……   商四看着陷入沉思的陆知非,平静的眼底藏着陆知非没有看到的温和,“如果是你,你想怎么做?”   “我?”陆知非楞了楞,如果是他的话,他会怎么做呢?是干脆利落地斩魔吗?好像不是,那不是陆知非能办到的事情。不论他是否拥有商四那样强大的力量,只要看着男生这么锲而不舍的样子,他就下不去手。   如果他是男生的话,会希望得到怎样的结局呢?   陆知非想了很久都没有得出答案,或许他这样代替别人去思考结局的行为本身就不对,每个人的结局都应该由自己来选择。   “我想先跟他谈谈。”陆知非征求商四的意见。   商四抱着太白太黑,抓着他们的小胖手挥了挥,“祝我家圆圆马到成功。”   “你不帮忙吗?”   “小结巴找的是你,可没叫我帮忙啊。”商四无辜地眨眨眼,“放心,我给你加油。来,小胖子,给你们陆陆唱首加油歌。”   太白太黑很给面子,拉开嗓子就唱,“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陆知非很果断地转头就走,正好小结巴听到歌声探出头来,两人四目相对。陆知非朝他招招手,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就朝陆知非跑过来。   “你主人叫什么名字啊?”陆知非蹲下来问。   小结巴歪着头想了一下,摇摇头,“不知道。”   “那他这样多久了?”陆知非又问。   小结巴仍是歪着头不明所以,“主人,走啦。”   “我知道他走啦,我问你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你还记得吗?”陆知非耐着性子解释。   “很久很久啦。”小结巴记不清楚时间,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上了点哭腔。他好像想起了从前的事情,刚刚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就流下来了。他抽抽嗒嗒地抬手去抹,陆知非这才看到他手上还有擦伤,像是刚才在地上擦出来的。   陆知非心疼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轻轻地把伤口附近的脏东西擦掉,然而就在这时,小结巴问了他一个问题,让他当场怔住。   “你知道我主人在哪里吗?”   “他不是在……”陆知非不由看向那个男生,话说到一半,忽然想到另一个可能,“你是说你的主人不是他?”   小结巴点点头,“主人走啦。”   主人走啦,这句小结巴一直重复的句子,在此刻俨然拥有了别的意思。暗搓搓跑过来偷听的商四也不禁轻咦了一声,他们刚开始都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个人死了,反而忽略了它的字面意思。   那个人不是死了,他就是走了,离开了。   可是心魔又怎么会出现在现在这个人身上呢?   陆知非连忙再问:“那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可是让人失望的是,小结巴依旧摇头,但他随即又用他的方法解释道:“主人他好难受好难受,然后就走啦,什么都不要啦。然后破破,破破在墙外面,砰地跟大车子撞在一起,他就从身体里飘出来,然后到这边来啦。”   “破破?”陆知非试探着问:“破破是谁?”   小结巴伸手朝作画的男生一纸,“破破。” 第一章 疯狂梦想家(四)   游荡的孤魂早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他从何处来,为何拿起笔,都变成了未解的谜题。   破破?那是他的名字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当陆知非问出“你是谁”这个问题时,男生的眼睛里浮现出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停下笔,无所适从地看着陆知非,“我是谁?我就是我啊。”   但我是我,我又是谁呢?他们又是谁?我在这里做什么?无数的问题纷至沓来,一度停止思考的脑袋重新开始运转,然而男生的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阻止他继续想下去。   记忆的碎片就像生锈的断裂的自行车链条,在地上拖拽着发出难听的声响。链条被沾满黑色油污的手抓着,一遍又一遍摩擦着他的神经。   男生越想就越是头痛,越是觉得茫然。   他看着自己干净的手,心里的声音告诉他:只要画下去,只要继续画就可以了,不要管那么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要管我,我只是在这里画画,你们凭什么来管我?!”男生一把抓起地上的纸币抱在怀里,充满戒备地盯着陆知非和商四一步步后退,像盯着企图夺走他最后一点财产的劫匪。   他喘着气,全身泛出丝丝缕缕的黑气,眸子却如血般鲜红。   “心魔发作了。”商四微微蹙眉。   然而这个心魔却并没有像陆知非想的那样发动什么攻击,男生胡乱地吼了一通后,就跑走了。他逃开了,或许是躲到哪个角落里继续安静地画他的画。   小结巴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自责地绞着衣角。如果他再强一点,能够打败心魔就好了。   陆知非心里的疑惑却愈来愈重,他把小结巴抱到怀里,问:“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叫他破破吗?”   小结巴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小结巴要亲自演示给陆知非看,太白太黑自告奋勇给他打下手。一行人踏着夜色来到了宿舍楼附近的车棚,这里停着的大多是学生的自行车。   以前陆知非也有一辆,他还用它载过商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载过商四之后那辆车不是经常爆胎就是老掉链子,陆知非修了几次之后终于彻底地放弃了它。后来马晏晏借过去骑了一次,说要载他喜欢的一位学姐去兜风,陆知非好心提醒他这车容易出毛病,可他没往心里去,一心要走文青路线。   结果车半路爆胎,马晏晏为了彰显自己的男子气概扛了半路,差点没把自己累死。   回忆总是这样不经意间冒出来,把所有无奈的、甚至于平淡的画面都窖藏成飘着醇香的清酒,引你莞尔一笑。   然后当你再回到现实时,会发现现实是如此的操蛋。   小结巴选中了一辆自行车,手里拿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的钉子正比划着要往轮胎上戳。太白太黑则蹲在旁边帮他扶着轮胎,嘴里小声地喊着加油,并企图忽悠小结巴把“戳轮胎”这个伟大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他们。   最让人无语的是商四,他蹲在自行车前一脸雀跃地作着现场指导,“戳那儿、那儿,用力戳下去!”   陆知非还来不及阻止,小结巴就在多方的鼓舞下,把轮胎戳爆了。“啪!”的一声,那是生命最后的呐喊。   “你们,在干什么?”陆知非平静地挤出一丝微笑。   “戳轮胎啊陆陆!棒!”太白太黑手舞足蹈地回答他,商四则一脸无辜地保持蹲着的姿势往旁边挪了一步,双手一直对插在衣袖里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有做。   陆知非却目标明确地盯着他,“你刚才是不是跟我说宵夜想吃酒酿小团子?现在没有了。”   “宝贝儿我错了。”商四立马认错,认完错再不死心地申诉,“可是戳轮胎的明明不是我。”   “但你最大。”陆知非毫不留情。   这时,小结巴“啊、啊”地叫陆知非,抱住瘪掉的轮胎比划给他看,“圈圈,破了一个洞。摩擦摩擦摩擦,补好了!”   摩擦摩擦?陆知非的心里忽然响起了一首歌,但一时间思绪跑得有点远。小结巴以为他没听懂,小手继续在破洞上卖力地摩擦,“就这样这样,破破就把破洞补好了。”   这下陆知非看懂了,他是在模拟补胎的动作,所以那个叫“破破”的男生是个修车工?   “一个在学校附近被车撞死的修车工,这就好查多了。”商四道。   “不,范围还要更小一点。”陆知非仔细回想着,“学校附近只有一家修理店是可以修自行车的,我之前的自行车总是坏,所以经常过去,店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我可以肯定,在之前的三年时间内店里没有破破这个人,所以他要么是今年刚聘用的员工,要么是三年前就去世了的。明天我再去店里问一问,如果破破真的在他们店里工作,他们不可能没有印象。”   “嗯,分析得很有条理,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可能要先避避风头。”商四挑着眉往后扫了一眼,手电筒的灯光远远照过来,还伴随着学校保安中气十足的叫喊声:“谁在那里?!”   陆知非从没有想过他的人生中还会有这样恨不得钻地逃跑的一刻,商四却很老道地抄起小结巴和太白太黑,再拦腰抱起陆知非,脚步轻盈地掠上围墙,如月下侠盗一般,还给保安大叔留下一个潇洒如风的背影。   保安大叔看呆了两三秒,揉揉眼睛肯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然后一转头就发现了被爆胎的自行车,作案工具还在地上滚着呢。   什么侠盗什么月下如风,瞬间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怒而大喊:“哪个龟儿子那么缺德!大半夜不睡觉扎人轮胎,有病啊!”   万幸的是,这些话陆知非都听不到了。   翌日,陆知非起了个大早,带着小结巴出门探寻破破的来历之谜。他们到修理店的时候,店铺才刚刚开门,顶着一个鸟窝头的中年老板一边抹着嘴角的牙膏沫一边赶来招呼客人。   除了陆知非,一大早赶来修理店的还有一个稍显年轻的学生,他推着的那辆自行车看起来有点眼熟。   “哟,这不是系草吗?好久没来了啊。”老板热情地跟陆知非打着招呼,陆系草的大名,远近皆知。   不过陆知非一直觉得这都是商四的锅,谁让他三天两头到他学校里晃悠?这附近谁不认识商四和他那辆拉风机车?是个人都知道,那是来接服设的系草陆知非的。   大学城论坛里流传的照片都可以拿来出十本写真集了,商四还总是去给他认为拍的好的照片手动点赞。   陆知非微笑着跟老板问了声好,然后直接切入正题,把他画的破破的肖像画递给老板认人。   老板看到画的那一刻,脑子里还残留着的一点睡意瞬间消散,随和的脸上露出一丝惋惜,“是王军啊,挺好的一个小伙子,以前还在我这儿打过工。你怎么问起他来了?”   “老板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吗?”   “死啦。”老板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就在前面那个路口,被辆违规行驶的面包车给撞了。你说这人吧,昨儿个还好端端的呢今天就没了,累死累活也不知道图个啥,就是遭罪。还不如一只猫呢,去教室里凑凑热闹就成网红猫了你说是不是?王军到死都没能进去听几节课……”   说着说着,老板看到旁边推着自行车那小年轻一脸悲伤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连忙打住,“咳,都好几年前的事了,其实就是出了意外,谁也想不到不是?倒是系草你怎么突然打听起他来了?”   “哦,有个朋友托我问问,说以前问这人借了东西忘记还,看看他还在不在。”陆知非道。   “这个啊,人不在了也没处还,王军那小子还有些东西落在我这儿呢,都没人来取。”老板问:“你那朋友认识王军家里人不?不然你帮我问问他能不能捎带回去?毕竟是遗物,总搁我这儿也不大好。”   遗物?陆知非问:“请问具体是什么东西?”   “一些画稿吧,还有个饭盒什么的,都不是什么大件儿的东西,很好拿。”   老板作为一个外人,帮一个打工仔保管遗物那么多年,也算是很有善心了。陆知非略作思忖,便跟商四打了个电话假装自己问过朋友了,说可以帮忙把遗物捎回去。老板信得过陆知非,便把东西拿出来给了他。   那是一个封存得很好的旧纸箱,箱子稍微有些沉。老板一直以来都想把这纸箱送出去,可真的要脱手了,本该轻松的心情忽然又沉重起来。   或许,是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那个活得特别努力的小伙子,于是又忍不住叹惋一番,“小心别碰着水了,里面大部分都是画稿。看着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好歹也算留下了点什么,你别说他画得其实还挺好的,那些花花草草啊、小猫小狗啊就跟真的一样。”   陆知非点头应下,抱着纸箱心情算不上轻松,只是觉得自己或许该做点什么。小结巴藏在他包里,眼泪都快把他的手机给淹了。   陆知非走后,老板跟那推车的学生又是好一阵唏嘘。过了一会儿老板才回过神来,瞅着学生颇为奇怪地问:“你修车吗?”   搁这儿伤感了半天,愣是没说来干嘛。   “哦对!我补胎、补胎。”学生一拍脑瓜子,如梦初醒,“昨天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半夜把我自行车的胎戳爆了,好大一个孔,最神奇的是孔里塞了一张一百块,有病呢。”   老板认真想了想,也赞成道:“八成病得不轻。” 第一章 疯狂梦想家(五)   2014年的冬天,大雪倾盆,一夜之间将繁华的都市带回了百年前的北平。即将迎来期末考的学生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雪道,下过雪后格外清新的空气里,隐约飘来早餐的香味。   没有什么比在这时来一个煎饼果子更幸福的事情了,如花的少女拉下厚厚的围巾,捧着热乎的煎饼咬下一大口,如雾般的热气把她的笑容映衬得格外美好。   来往的学子、街边的雪树、勤劳的早餐小贩,构成了城市的一角。这原本是跟往常一般无二的、平凡又美好的一天的开始,然而急促的刹车声和路人的惊呼打破了宁静。   打滑的车子撞上路边的景观树,震落了一树的积雪。少女惊惧地往后退,煎饼果子掉在积雪里,冷热在小范围内对抗着。   少女趔趄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地呼吸着寒冷空气,目光惊疑地掠过冒着黑烟的面包车,最终停在车前露出的半个身子上。   尸体还是温热的,血也是温热的,身下的雪在融化着,很快又结成更寒冷的坚冰。   天空忽然又下起了雪,晶莹的雪片落在他的眼睑上,唤回他的最后一缕魂魄。他艰难而缓慢地眨了眨眼皮,入目是一片又高、又干净的天空。天空在下着雪,很漂亮的雪。   大雪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一墙之隔的校园里。   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呢?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是什么让他的眼里充满留恋的泪水?   2018年的春末,陆知非站在当年出事的地点,往着隔了一个走道的围墙,忍不住在心里这样想着。   围墙的里面就是妄想角,高大的香樟树从围墙里探出头来,郁郁葱葱装点着春色。住在附近的影妖告诉陆知非,四年前的冬天这里确实出现过异样的元气波动。但是影妖们大多胆小,碰到这种情况自然有多远躲多远,所以具体是个什么情形,谁也说不上来。   小结巴从陆知非的包里探出个头,吸了吸鼻子,用它的话试图向陆知非解释,“主人说他受不了啦,然后他就把笔扔掉了。破破从外面飘啊飘进来,破破就把笔捡起来了。心魔可坏可坏的,他哧溜一下就跑到破破那里去了。”   陆知非听懂了他的意思,沉吟片刻,抱着纸箱往学校里跑。不过等他跑到妄想角时,却看到马晏晏盘腿坐下树下,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你在这里干嘛呢?”陆知非问。   马晏晏吓了一跳,转头看到是陆知非,才回过神来说:“我找灵感啊,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里的时候觉得脑子特别活络,说不定玄学真的有用呢。”   “毕设有思路了?”   “一点点。”马晏晏掐着小手指比划了一下,随即又疑惑地看着陆知非手里的纸箱,“话说你抱着个箱子跑这儿来干什么?”   陆知非现在已经很少到学校里来了,今天不光来了,还跑到这里来,着实有点奇怪。陆知非心里却忽然有了个想法,“我帮朋友来办点事,箱子里装着些画稿,你要不要看看?”   “画稿?谁的啊?”马晏晏问。   “一个朋友的。”陆知非希望能用这些话来唤醒王军,他有权利获得新生,用新的生命去追寻梦想,而不是因为心魔附体被困在这里,即使他能画再多的画又能怎么样呢?当他终有一天幡然醒悟的时候,悲伤只会更浓郁。   纸箱被很快地打开了,尘封四年的画作终于在此刻重新展现在眼前。马晏晏看到那陈旧的画纸,咦了一声,“这些感觉放了很久了啊。”   “四五年了。”陆知非道。   “四五年前的稿子怎么这会儿想着拿出来了?”马晏晏一边嘀咕一边翻着画稿,看着看着,嘀咕声就停了下来。   这些画稿很特别,看笔触,不像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画的。没有精妙的构图,没有绝佳的技巧,但是却似乎有一股神韵在里面。譬如画稿上出现最多的猫狗和花草,还有路边的早餐摊、甚至是一段平平无奇的石板路,都是最常见的景物。   平凡,却真实。   马晏晏顿时兴趣大增,“这些都是谁画的?”   “一个叫王军的人。”陆知非也在旁边认真地观摩着画,一张一张,手指轻轻抚摸着的时候,脑海里仿佛还能看到当初那个在简陋的出租屋内,甚至是在路边坚持画画的身影。   “他是我们学校的吗?叫什么名字啊,出来见见呗。”马晏晏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看着这些画他忽然有了灵感。   陆知非拿着画稿的手一顿,“他死了。”   “啊?”马晏晏愣住,“你说啥?”   “他死了,就在我们入学前。”陆知非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平静,但听得马晏晏一时失声。   人已经死了?怎么会死了呢?   马晏晏再度看向画稿,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人死了,那手里的画稿再有前途,好像也只能是废纸了。世上只有一个梵高,而又有多少人的画能禁得起时间的等待?   最终,也不过是——还不错,而已。   马晏晏越想越觉得悲哀,忍不住叹了口气。那边陆知非就抬起头来,问他:“你也死了么?”   “我?我当然活着啊。”马晏晏不明所以。   “那你还可以继续画,为什么要叹气?”陆知非问。   他很认真地问这个问题,见他这么认真,于是马晏晏也不禁很认真地去思考这个问题——有人去世了,断了未来的一切可能,所以他感到叹惋。可他还活着,无限的可能还抓在他自己手里,他为什么要叹气?   因为觉得自己的才能无法支撑起远大的梦想吗?还是觉得努力需要漫长的时间,所以产生了退意?   马晏晏抓一把头发,又一屁股在草坪上坐下来。他后仰着靠在树干上,抬头看向茂密树叶间隐约透出的细碎的阳光,一时间觉得自己特别矫情。   虽然说梦想总是跟情怀搭边,毕业生的迷惘期就像生产前的阵痛那样无可避免,但熬过了那段时间再回过头去看时,总觉得自己特别傻逼。   而最让你觉得傻逼的事情是——道理你都懂,可这跟你想得开想不开好像没啥关系。   马晏晏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要是我有一米八就好了。”   陆知非挑眉,“这跟你现在的状态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或许一米八以上的空气会更清新,这样我的头脑也会更清醒。”马晏晏一脸正经,满口胡话。   “既然这样,不如帮我个忙?或许能让你的头脑更清醒。”陆知非道。   陆知非的忙,马晏晏当然不会推辞,“裁缝铺吗?”   “不是。”陆知非摇头,“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随后马晏晏就跟着陆知非来到了学校图书馆,陆知非登陆了学校网站,然后又找来了一大堆卷宗,说:“我要找2014年毕业的一位学长,但应该不是我们系的,主攻绘画。”   “哦,他叫什么名字啊?”马晏晏随手点进了学生系统。   陆知非摇头,“不知道。”   “那有他的照片吗?”   “没有。”   “那怎么找?”马晏晏瞪大了眼睛。   陆知非把自己的包悄悄对准了马晏晏的电脑屏幕,确认小结巴能看到照片,然后道:“你只要一张张照片翻过去,我看到他,就能认出来了。”   马晏晏继续瞪大眼睛,如果不是跟陆知非有着上下铺的交情,他此刻几乎都要怀疑陆知非在拿他开涮。他一边点开第一个人的照片,一边狐疑地问:“这人欠了你钱吗?”   “没有。翻。”陆知非淡定指挥,随手拿起一份档案,也翻了起来。   马晏晏不死心地继续问:“要不然是因为什么?”   这么大费周章地在无数照片的海洋里找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但陆知非心里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看了一眼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的小结巴,手:“没什么,就是想见见他。”   “难道这是一位很厉害的师兄?”马晏晏眼睛一亮。   “或许,曾经是吧。”陆知非道。他刚才翻遍了王军的画稿,上面画的都是些生活中平凡无奇的事物,偶有关于建筑的东西,也只是一重飞翘的屋檐,或一扇贴着胶布的破玻璃窗,可是小结巴说他们每晚都在造大房子。   所以,是什么原因让王军开始执着于画古建筑?如果这份执着不是来自于他本身,那必然来自于心魔原来的那个宿主。   王军对于建筑的构思、对于结构的熟悉,都来自于那个人。如果是那个人亲自执笔,画出来的殿宇恐怕更瑰丽辉煌。   他有着比王军好太多的出身,接受了名牌大学高端的教育,可是他现在在哪里呢?   这时,商四发来了一条语音短信。陆知非插上耳机听,商四那特有的散漫语调混杂着太白太黑互相打闹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照这样看来,这件事完全是一个阴差阳错的交换。小结巴的主人受不了心魔的侵害,他扔下了笔,丢弃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执念,心魔就此失去了天然的温床。而这时,王军恰好在一墙之隔的外面被车撞死,他捡起了这个人丢掉的东西,于是心魔也趁势到了他的体内……”   说话间,那边太白太黑好像打翻了什么东西,商四又把两个小胖子拎过来教训了一顿,然后继续道:“那个人丢掉的,恰好是王军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这样看来,倒有点各取所需的意味。不过有意思的一点在于,破魔的强弱是根据心魔的力量大小来决定的,这世上没有克制不了心魔的破魔,只有败给自己的人类。” 第一章 疯狂梦想家(六)   商四的话就像犀利的判词,让陆知非无从反驳。他看着专心致志翻资料的马晏晏,沉默了片刻,打字回答商四道:你觉得那个人完全放弃自己心里的执着了吗?   我的圆圆就是那么可爱:至少他在那一刻是完全放弃的,不然心魔不可能舍弃一个活人而选择一个鬼魂做宿主。   鹿不知:我知道了。   我的圆圆就是那么可爱:所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鹿不知:不告诉你。   我的圆圆就是那么可爱:……   鹿不知:吃瓜群众没有知情权。   我的圆圆就是那么可爱:亲爱的圆圆,你的男朋友正在赶来的路上。   鹿不知:给马晏晏带杯波霸奶茶,大杯,去冰,五分甜。   我的圆圆就是那么可爱:我们圆圆不喝么?   鹿不知: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圆圆喜欢喝什么口味的吗?   我的圆圆就是那么可爱:怎么可能,波霸奶绿,三分甜,我知道。   鹿不知:不对。   我的圆圆就是那么可爱:嗯?   鹿不知:只要是你买的,我都喜欢喝。   商四捂着心口倒在沙发上蹬腿,套路,都是套路!   这边的马晏晏则好奇地往陆知非的手机屏幕上扫了一眼,继而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你们至于么、至于么?我在这儿给你帮忙,你却低头玩手机,有男朋友送吃的很了不起吗?”   马晏晏发自肺腑地控诉着,因为陆知非实在太可恶了。那么一本正经地坐在那边,表情认真得像在画设计稿,结果他凑过去一看——尼玛。   陆知非淡定地抬头瞄了他一眼,说:“是挺了不起的。”   “噗。”马晏晏吐血,“我跟你说一杯奶茶是收买不了我的,我现在就要去论坛上把你俩曝光。”   陆知非依旧淡定,“你觉得这都快三年了,还有哪个人觉得我跟他是纯洁的革命友谊?”   “唔……”马晏晏顿时陷入了可疑的沉默。他还记得去年年初的时候,有人怀疑陆知非被包养。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学生,平日里看着不算穷但也绝对不像个有钱人,结果那个学期过来他忽然就戴上了名表,一块表几十万的那种。   精力旺盛的八卦党们又去扒商四的身家,别的不说,就他常开的那辆车再加上那栋房子,都价值不菲。而且陆知非根本就是光明正大地住进了那栋房子里,据说上次建筑系的教授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还碰到了他呢。   八卦传得有模有样,如果马晏晏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俩人谈恋爱,他都要信了。   事情的翻转出现在不久后的一次外出写生上,那次陆知非也在,结果大家遇到了突发山洪,进退不得。   在大家都急得要死的时候,商四奇迹般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开着辆大巴把所有人拉走了。   整个被救的过程,被当时在现场的人描绘得神乎其神,最让人久久不能忘怀的情节就是——大家都看到过叫直升飞机来救人的,没见过谁开个大巴就直接过来了,居然还被他开进来了,十分的接地气以及一万分的炫酷。   最炫酷的还在后面,等到大家回到安全地带时,救护车和被通知到的家长们都已经到了。而陆知非的家长,被人认出来是个巨有钱的大老板。   巨有钱看到陆知非平安无事,然后打了个电话说:“让直升飞机回去吧。”   然后巨有钱说要带陆知非回家,陆知非对他说:“改天再去拜访吧,今天太晚了,我还得回家做饭。”   现场的学生们恨不得给陆知非跪下来叫大佬。   马晏晏那天有事正好请了假,后来他问陆知非那人是谁,陆知非说是他在北京的大伯。因为他爸死得早,所以紧急联络人一栏一直写的是他。   大伯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看见商四之后没有当场说什么,而是在隔天约见了他。两人谈了什么至今都是个谜,陆知非也只知道那天商四穿着西装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至于其他的就不得而知了。   马晏晏为此扼腕了好久,他都准备好跟人撕逼了,结果经过那件事后传言立刻消失无踪。   陆知非没有告诉他,商四都已经在网上撕了好几轮了,大魔王可以二十四小时不睡觉,撕得不亦乐乎。   言归正传,马晏晏一直觉得他连续两年没有交到女朋友绝对跟陆知非有关。因为大家受了陆知非的影响,总觉得他也是个受,可他一直觉得自己笔直笔直的。   过了一会儿,商四到了。马晏晏可耻地被一杯奶茶收买,终于安静了下来。商四则大爷似地往陆知非身边一坐,摘下墨镜,随手拿起档案帮着一起看。   又过一会儿,一个马晏晏不认识的男人过来了。那人留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穿着长长的风衣,表情冷酷,活像个黑手党。   四个人坐在一起,正好可以凑一桌麻将。   “这是我朋友,星君。”陆知非介绍道。   星君?真是个奇怪的名字,马晏晏这么想着,自来熟地跟他打了个招呼。然而没过多久,马晏晏就看到星君和商四吵起来了,吵架内容极其幼稚不说,两人还在桌子底下互相角力。   马晏晏看着桌上的奶茶震啊震,跟陆知非说:“你不管管?”   陆知非无奈起身,找了两本童话故事书摆在两人面前,“看吧。”   两人都不满意陆知非给他们挑的书,觉得太幼稚了。陆知非回答说:“等你们什么时候不再吵得那么幼稚,再来跟我谈条件。”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安分地拿起桌上的档案,开始帮忙找人。但这可就苦了小结巴了,一会儿看这边一会儿看那边,根本忙不过来,于是他干脆又变出几个分身来,一边一个。   大海捞针的过程是漫长而枯燥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小结巴惊喜的声音终于在陆知非耳畔响起。他立刻往马晏晏的电脑屏幕上看去,阻止了他继续翻页的动作,“停!”   “已经找到了吗?”马晏晏激动起来,他在这儿点鼠标点得肩周炎都要跑出来了。   “你再往前翻一页。”陆知非道。   马晏晏就又往前翻了一页,“这个?”   陆知非看着照片上长得眉清目秀架着黑框眼镜的男生,点了点头,“就是他了。”   小结巴给了很肯定的答复,他的主人就是长这个样子的。   既然目标已经找到,四人就离开了图书馆准备一起去吃晚饭。马晏晏还惦记着同为单身狗的童嘉树,打他电话不接,于是跑回宿舍叫人。   陆知非三人先行去饭馆要了间包厢,趁着人还没来,陆知非把小结巴从包里放出来,给了他一碟花生米。   小结巴一边抱着花生米啃,一边跟陆知非讲他主人的事。那人叫宋书,在小结巴的讲述中,他很喜欢待在妄想角画画,有的时候支一个画架,一画就是大半天。   “可他最后不还是放弃了么?还把心魔留给了别人。”星君还是一贯的冷酷,小结巴愣了愣,伤心了。他本能地想要为宋书辩解,可又不太会说话,最后只憋红着脸说:“主人是个温柔的好人呢,不坏的。他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星君问。   小结巴说不出来,瘪着嘴,委屈极了。   可是他真的觉得主人是个特别温柔的人,虽然他看不见自己,虽然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可是主人的温柔一直留在小结巴心里,和肚子里。   陆知非揉揉他的脑袋,微笑着瞪了星君一眼,成功地让他闭了嘴。   就在这时,小结巴忽然想起什么强力的佐证来,可是一想到这个作证是什么他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偷偷摸摸地凑到陆知非耳边,说:“主人以前经常带好吃的给我呢,特别好。”   “他能看得见你?”陆知非讶异。   小结巴连忙摇头,“不是不是,主人包包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哦,我就偷偷地、偷偷地尝了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哦。”   但他真的不是故意的,都怪那个饼干太香了。   只是宋书发现包里的饼干没了之后,还以为是流浪猫之类的小动物趁他不注意偷吃的,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在下次、下下次,甚至每一次他再来的时候,都带上好吃的放在一个塑料碗里。   小结巴觉得那肯定是给自己的,每次都吃得很开心,于是他就觉得主人特别特别好,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了。   可是主人最后还是走了,小结巴想——一定是他做得不够好,所以主人才会走的。等他有一天打败了心魔,主人就会回来啦。 第一章 疯狂梦想家(七)   看着如此真诚期盼的小结巴,就是一向心直口快的星君,都没办法告诉他——或许你的主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即使他回来,也不会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你的主人他走了,丢弃了手中的笔,也把你一起丢掉了。   没有人这样告诉小结巴,于是他还在为得到了主人的讯息而开心着。在马晏晏和童嘉树来之前,他悄悄地告诉陆知非:“今天晚上我们还要造大房子,你要来看吗?我会很努力的,这样就能打败心魔啦!”   陆知非点头应着,心里的草地被名为小结巴的春雨滋润得分外柔软。   几人吃完饭,马晏晏和童嘉树结伴回学校,陆知非、商四和星君则沿着学校外面的梧桐大道慢悠悠地走着。   商四和陆知非走在后头,星君一个单身狗双手插着风衣口袋潇洒地走在前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眼不见为净。   商四却在后面不依不饶地说:“我说你这臭脾气能不能改改?吓又吓不住人,干脆改行当个暖男好了。堂堂阴司老大居然是个暖男,还会带娃,反差多萌啊。”   星君强忍住回头啐他的冲动,说:“你好意思说我?”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商四理直气壮:“南英都跟我说了,他家那两个小崽子特别喜欢你,一看到你就要骑大马,你还给他们换尿布。”   星君的背影僵了僵,却出奇地没有反驳。陆知非借着路灯的光看过去,发现他的脸颊有些泛红。看来南英说的没错,星君是真的挺喜欢那两个奶团子的,连着对虞涯的态度都软化了不少。   商四也看到了星君脸上的红晕,按他以往的套路,他这会儿准笑得扶着陆知非走不动路,可是此时此刻陆知非却只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浅淡的笑意,那是温和的,与此时和煦的晚风一样。   但调侃还是要调侃一下的,商四迈着慢悠悠的步伐慢悠悠地说道:“其实我家太白太黑也很可爱,要不你接回去养一段时间?”   星君想了想,严词拒绝,“不要。”   商四不乐意了,“我家小胖子怎么了?胖嘟嘟的不可爱吗,不光会撒娇还会嘤嘤嘤,你干嘛那么嫌弃?”   陆知非想,如果太白太黑在这里,一定感动得稀里哗啦。   星君懒得跟商四吵,“那么好你自己留着。”   商四哼了一声,“你求我我也不给你。”   一旁的陆知非淡定地按下了录音键,在商四投来疑惑的目光时,说:“我回去放给太白太黑听。”   商四的表情顿时有些僵,天知道两个小胖子知道后会黏他黏成什么样子,鼻涕眼泪全擦在他衣服上,还要趁机扭扭捏捏地撒个娇,顺便跟他许一大堆愿望。   一想到这场景,商四就觉得头疼。但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再收回去,星君能嘲笑他八百年。   这时,睡醒了的小结巴从陆知非的包里探出头来,小声地悄悄地跟陆知非说:“我也觉得他们特别好。”   小结巴认生,又特别怂,所以总喜欢跟陆知非说悄悄话。他以为其他人都听不见,可其实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   商四顺势岔开了话题,“说起来,小结巴说的应该没错。破魔的性格大多肖似他的主人,小结巴那么怂,他的主人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小结巴眨眨眼,他觉得商四好像在夸他的主人,但好像又不是。陆知非把他拎出来放进自己的外衣口袋里,手指拨弄了一下他长着茸毛的耳朵,说:“那小结巴的主人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即使他放弃了某些东西,温柔的本性也不会改变。”   只是太痛苦了、坚持不下去了,所以选择了逃避,选择了妥协。   但逃避就一定要被谴责吗?他人又有这个权利去评判吗?陆知非觉得不尽然。   这时,前面的星君忽然停了下来。他抬头仰望着夜空中的月亮,随后目光越过身旁的围墙,落在围墙里探出头来的那棵香樟树上,说:“就是这儿?”   陆知非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王军出事的那个地方。   下一秒,商四揽住他的腰,带着他一跃而起。晚风吹起名为树叶的笛子,莎莎声中,三人落在妄想角的草坪上。   小结巴迫不及待地从陆知非口袋里爬出去,一边跑一边呼朋引伴,“造房子啦!”   稚嫩的童音回荡在夜色里,一个又一个狐狸耳朵龙尾巴的小妖怪从四周的角落中跑出来,咿咿呀呀地叫嚷着,再度占领了妄想角对面的那片空地。   王军也出现了,只是今天他的状态好像不如昨天那么投入,时而画着画着,就要抬起头来看看周围。   小妖怪们很快就热火朝天地搭好了地基,空地上又亮了起来,开始变一出平底起高楼的魔术。   陆知非让商四把存放王军画稿的那个纸箱子拿了出来,然后抱着箱子朝王军走去。王军恰好抬起头来看,看到陆知非的刹那,他的神色间忽然露出警惕,收起画纸和笔,匆匆换地方。   他在躲着我?陆知非疑惑着走过去。可王军见他走过来,就躲得更快了。   这时星君蹙了蹙眉,朝陆知非喊道:“叫他的名字。”   陆知非依言喊了一声,“王军!”   封存了数年的名字在这一刻抖落了时间的尘埃,像一条无形的线,绊住了王军的脚。他趔趄着,差点摔倒在地。   可是他抱紧了手中的纸笔,依旧不肯回头,反而更快地想要逃离。   “王军!”陆知非又急急地喊了一声。   王军不听,他的心跳像战鼓,“咚、咚、咚!”催着他向前跑,不断地跑,跑出那声音的魔咒。   不要去听,不要去想,如果回头就完了、回头就完了!   可是王军跑啊跑,眼前只有无边的黑暗,而光明呢?光明在他身后。   可是他不敢回头,即使跑得气喘吁吁,整个肺部都像拉风箱一样,他也不敢往回看。他能看到光从身后来,因为自己的影子……   不,他没有影子。   “王军!”身后又传来一声呼唤。   这次王军停了下来,他看着眼前一片浓墨般的黑暗,黑暗中没有方向、没有同伴、没有熟悉的景物,只有他一个人。   他就像身处于一个巨大的牢笼之中,无论怎么跑,都还在原地踏步。   无论怎么跑,都不可能会有他想要看到的未来。   他攥紧了手里的笔,忽而转头朝陆知非怒吼 ,“不要再叫我了!我不叫王军,王军又他妈的是谁啊?!”   愤怒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陆知非看着红着眼眶流着泪的王军,沉默着放下了纸箱。   王军是谁?那是他的名字吗?   他死死地瞪着陆知非,任眼泪不断地从眼眶里流出来。这很奇怪,他明明忍住了不想哭的,可眼泪根本不听他的使唤。   陆知非深吸一口气,问:“如果你不叫王军,那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在喊你?”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吗?我很好,你为什么要来喊我?”王军声音哽咽,他的不理解、他的愤恨、不甘心,和惶恐,全部通过声音传达到了陆知非的心里。   是啊,为什么呢?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这个,陆知非的目光柔和却也坚定。人活在世上总会遇到很多与你无关的人或事,有时“雪中送炭”和“多管闲事”只有毫厘之差。   陆知非觉得大多数时候,大家都只是求一个心安理得罢了。没有那么多伟大的情怀,没有那么多无私的奉献,因为无视让人心中难安,所以忍不住再多说一句。   “这跟我是没有关系,你就当我是在多管闲事。”陆知非语气温和,又把小结巴抱起来,说:“可是你一定知道这个小家伙对不对?你一定知道他的存在,你的事跟他有关。”   王军抿着唇,没有说话。   陆知非继续说道:“还有修理店的老板,难道也跟你没关系吗?你留在店里的画稿,那么辛苦工作还抽出时间来完成的画稿,就这么丢在那里不想要了吗?”   王军怔住,陆知非的话仿佛撩动了他脑袋里的某根弦,那些久远的好像上辈子的记忆,慢慢地在他脑海中复苏。   那家不起眼的修理店、断裂的自行车链条、沾满了黑色油污的手,一件件,把他拉回现实的深渊中来。   不要想、不要想、不要理会!   脑海中的声音仍然在不断地劝阻他,让他沉沦在这个看起来不怎么美妙但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堂的梦里,可是越来越多的记忆让他深切地明白那个梦已经醒了。   刺耳的刹车声再次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他想起来那个飘着煎饼香味的早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倒在地上,睁开眼时,天空在下着雪。   其实他当时都晕了,一时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鲜血包裹着他,让他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看着漫天的雪,以一个从未有过的角度仰望着那片蓝天。神奇的是他当时完全没有想下辈子如何如何,投一个好胎或是长一张好看的脸,他只是在想——下雪天的北平,真美啊。   雪这样一直一直下着,落满了枝桠,如果能把这些都画下来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想着,抱着美好的愿景,沉沉睡去。然而此时此刻他又为何醒了过来呢?他看着陆知非和小结巴,眼睛充满悲戚,颤抖着声音问:“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第一章 疯狂梦想家(八)   在悠长梦境中逐渐迷失的自我,兜兜转转之后,还是回到了人的躯壳里。不管这个躯壳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去的。   有些问题并不需要答案,因为在提出疑问之前,答案就已经明了。王军在问出口之后,刚刚蓄积了全部力量提起来的一口气就忽然散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凉,然后一个站不稳,瘫坐在地上。   画笔从他的手里骨碌碌滚落在地上,白纸被风吹走,像一张张白幡舒展着身姿,在四周零落。   王军遥遥看着刚刚搭起一个粗陋框架的殿宇,忽然觉得有点讽刺。他的人生就像眼前这座未完成的房子,他以为凭借自己的努力,他会搭出一个华美的、流光溢彩的大殿。然而他才只搭好一个框架,一切就都结束了。   施工到一半的房子如果没有盖上瓦片,那就只有简陋的框架。它会成为一座华美的殿宇还是烂尾楼,都已经不重要了。   然而正当他望着房子发呆的时候,陆知非往他面前一坐,打开箱子道:“这些是你留下的画稿,之前我已经拆开来看过了,你不介意吧?”   王军愣了愣,随即摇摇头。他都死了,还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陆知非继续说道:“你不想再看看你以前的画了吗?”   其实王军心里想,这个人真的很多管闲事。但陆知非平和的面容和带着丝丝温暖的语调让他生不出一丝厌烦,他就像是一个朋友,很平常地跟你坐下来说说话,这样久违的闲适让人上瘾。   以前画的什么,画得怎样,说实在的王军已经记不大清了,也不太想触景伤情,否则这对他来说未免太残酷。   陆知非也不逼他,自己在那边一张张翻着,注意力全放在画稿上,偶尔才与王军说几句话,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王军不由得心里痒痒,商四和星君站在不远处观望,星君说:“你家圆圆越来越坏了。”   商四心喜于星君那个“你家圆圆”的前缀,扬着眉略带得意地说:“那是。”   小结巴蹲在商四脚边,再度开始疑惑他们刚才的对话到底是不是表扬。商四瞅了他一眼,脚尖碰了碰他的小屁股,说:“你怎么不去造房子啊?罢工了?”   “可是、可是他、他醒过来了呀。”小结巴一碰到商四就变真结巴了。   商四蹲下来,大魔王的可怕的脸放大了呈现在小结巴面前,歪着头,问:“那你打败心魔了吗?”   好、好可怕!小结巴牙齿打颤,“没有……”   “那他清醒了不是正好,这次他会跟你说谢谢的。”商四道。   谢、谢谢?小结巴被这两个字抓住了心神,压下了害怕去看商四的眼睛,“真、真的吗?这一次他会开心吗?”   “真的。”商四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大魔王从不说假话。”   小结巴顿时开心起来,大魔王说的,不会骗他的!于是他立马就朝着搭了一半的殿宇奔过去,卖力地指挥起来。   小妖怪们干得热火朝天,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那声音像一首乐曲,奏着欢快的调子,让人的心里慢慢地充盈着一股温暖之情。在泪眼朦胧间看出去,那简陋的脚手架上挂着的一盏盏灯,可不就像黑夜中的萤火那般,虽然微小但也让人心喜吗。   王军的心里忽然对这萤火心生向往起来,即使那点向往只是心海上的一点点浮萍,几乎微不可计。但他原本以为自己在看清现实后已经心如死灰了。   他忍不住去偷瞄陆知非手里的画稿,在他笑着问“要不要一起看”的时候,又觉得不太好意思。   陆知非主动把画稿递过去,“这一张,你画的是北门那边的烤肉摊子吗?”   “啊……对。”王军看着陌生又熟悉的画稿,心里涌上一股怀念,“就是那一家,老板是个带点儿外地口音的中年女人,她家还有烤鸡骨架,有的时候我想要买点什么犒劳自己,就会去她那儿买两根鸡骨架。你也去那儿吃过吗?”   陆知非笑笑,“很好吃是不是?”   “是啊。”王军也跟着笑起来,随即又惋惜起来,“可惜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她搬走了,去年夏天的时候说儿子准备定下来了,所以就回了老家,说是准备回去盖房子。”陆知非道。   “这样啊……那挺好的。”王军忽然也想起了自己的老家,当初发誓要混个人模狗样再回去,结果现在是永远都回不去了。   陆知非随即又抽出另外一张画稿来,“那这个呢?”   “这只猫啊,它是只流浪猫,大概是长得太丑了没人要。我住的地方也不适合养猫,所以我就给它拾掇了一个纸箱子作窝。它也挺乖的,每次我要画画的时候就给它点东西吃,它也不乱跑,就趴在那儿让我画……”   王军说起话来,絮絮叨叨的,有时记得不太清楚了就会停下来想一会儿。陆知非在一旁认真地听他说着,时而转头看一看商四。   商四和星君居然拿出了一张矮脚小桌子,在香樟树下喝起了酒。晚风一吹,月华洒落,就着殿宇这儿的灯光,还真有点儿风流写意的感觉。商四看到陆知非看过来,甚至遥举酒杯送了他一盏秋波。   陆知非默默地转过头去,继续听王军絮叨往事。   星君啜了口酒,认真思考了一下,而后问商四:“陆知非是不是生气了?”   “我家圆圆怎么会生我的气?”商四懒散地半趴在桌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抱着酒壶,嘴角还带着点微醺的笑意,说:“他爱我呢。”   星君翻了个白眼,“你确定?”   “我确定啊。”商四自顾自地斟了杯酒,一饮而尽,看起来惬意得很。   星君不想搭理这个老不死了,反正最后被修理的一定不是他,他去管什么呢?而且看商四作死是一件非常愉悦的事情,星君心情好起来,还主动给商四斟酒。   商四受宠若惊,“你不是真的要改走暖男路线了吧?”   “暖也不会暖你。”星君重重地把酒壶搁在桌上,冷哼一声。   商四看他这喜怒无常的样子,无奈又心疼地摇摇头。关爱孤寡老人,人人有责,“你啊,改明儿给你办个联谊会得了。”   星君:“……你又发什么神经?”   “不是还有很多大妖单着吗?吴羌羌那鸡崽子三天两头跟我哭诉没有男朋友,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上次那个成功人士呢?”星君问。   “分了。”商四揉揉眉心,“对方嫌弃她拖家带口的,日他太上老君的我还没嫌弃他呢。”   “她把人带回书斋了?”   “没有,约会路上碰到小乔和林千风了。你知道小少爷那个脾气,最后差点没把人整死。最近林千风也跟着他学坏了,在旁边煽风点火做得贼顺溜。”   “这不是跟你学的吗?”星君反问。   “我那是光明正大地干,能一样吗?”商四不服。   “你还真有脸说,”星君抢过酒壶,“知道我好端端地坐在家里却被你对头找上门的滋味吗?”   “那能怪我吗?老子厉害是天生的,他们非要来找我一较高下,是他们脑子有毛病。你老待在一个地方,他们找不到我,不找你找谁啊?”   “我跟你很、熟、吗?”星君气不打一处来,他现在都怀疑自己当时是怎么跟商四成为朋友的?脑子是不是被二郎的狗给咬了。   商四看星君生气的模样就觉得好玩,笑得眯起了眼,“我说这些陈年旧账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呢,不至于吧?我们星君幼小的心灵真的有受那么大的伤害吗哈哈哈哈哈……”   商四笑得太猖狂,星君抄起酒杯朝他扔过去。商四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地夹住,啧啧摇头,“不要这样嘛星君,莫生气,生气伤和气。”   星君冷脸不说话,这时小结巴急吼吼地奔到王军和陆知非那儿,看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就是憋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   陆知非轻声问:“怎么了?”   小结巴涨得满脸通红,偷偷看了王军一眼,然后凑到陆知非耳边跟他说悄悄话。可谁知陆知非听完了,却对他说:“你自己去跟他说,好不好?”   小结巴有些怕怕的,今天的王军清醒过来了,他好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王军。但是想到刚才大魔王跟他说的话,小结巴的心里又充满了勇气,他挪着小碎步蹲到王军脚边,仰着头小声地问:“你、你今天不画画了吗?”   王军不画画,小结巴就变不出材料。变不出材料,就没办法造大房子啦。造不了大房子,小结巴就不能哄他开心。他不开心,心魔就打不跑啦。   王军看着小结巴充满期待、又有些怯生生的眼睛,一时无言。要画吗?还要继续画吗?都已经死了,好像没有理由再画下去了。   努力也没有了用处,没有必要了。都已经这样了,没必要了。   小结巴大概是看出了王军眼里的颓败和无力,于是小眼神儿变得蔫蔫的,龙尾巴都耷拉在地上没了精神。   他心里可难过了,可怜兮兮地回头去看陆知非。   陆知非知道他在自责,可谁都没有那个立场再去要求王军什么。这整件事情好像都无关对错,只是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命运给的际遇也不一样。   但是,或许还可以再挣扎一下。   不管有多无奈、多狼狈,总还有一丝可以挣扎的余地。   “小结巴,来。”陆知非朝小结巴招招手,小结巴乖巧地跑过去,他就摸摸小结巴的头说:“我们来画怎么样?你会画画吗?”   小结巴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告诉陆知非:“丑丑的。”   陆知非莞尔,“没关系,只要画得开心就好了。”   小结巴懵懵懂懂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用力点头,“嗯!”   两人说干就干,陆知非摊开白纸构思图案,然后让小结巴把他那些兄弟姐妹全部交过来帮忙,再然后,让他把大魔王和他的朋友也叫过来。   小结巴得了懿旨,撞着胆子过去拉商四的裤脚,“来、来。”   拉完商四他再去拉星君,一个可乐罐大的小妖怪拉着两个大男人,场面又好玩又神奇。   很快,大家都凑到了一起。咿咿呀呀的小妖怪们,冷着脸的阴司老大,笑眯眯地分发纸笔的大魔王,以及人群中央尤其受欢迎的正低头认真画画的青年,跟背后那座未完工的殿宇一起,构成了王军眼中的画面。   一张张画稿逐渐成型,一道道惊喜的欢呼声从小妖怪们的嘴里蹦出,那些丑丑的、甚至都看不出什么原形的图案,仿佛是此时此刻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王军看着看着,忽然又想起了刚才陆知非的那句话——没关系,只要画得开心就好了。   也想起了他刚开始拿起画笔时的心情,不曾羡慕别人有多好的出身,不曾想过以后要靠这个挣多少钱,只是因为开心啊。   画画,让我觉得很开心。   为了保有这份俗世中难得纯粹的开心,所以我才一直没有放弃,不是吗。 第一章 疯狂梦想家(九)   踌躇再三,王军还是拿起了画笔。   拿起画笔的那一刹那,汹涌的心海恢复平静,在不断流逝的时间里摇摆不定的心也忽然间安定了下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尘世里踽踽独行了太久,此时此刻才好像重拾了一点孩童般的喜悦。   他加入了小妖怪们画画的队伍,小结巴正画得专心呢,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这个不能这么画,你试试看这样,一笔画到底。”   与声音一同传递过来的还有掌心的温度,大手包裹着他的小手,引导着画笔画下一条长长的笔直的线。   虽然王军的体温是冷的,手也是冷的,但小结巴的掌心里还是冒出了热汗。他的余光偷偷瞥向王军,刚触碰到他的下颚又紧张地收回去,心里开心得想要跳起舞来。   陆知非慢慢停下了画笔,跟商四和星君站在一起。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听晚风徐徐,看平地高楼,心情慢慢地舒畅起来。   有了王军的加入,作画速度大幅提升,一些小妖怪们放下画笔重新开始造房子,干得比以往都要起劲。   “嘿咻!嘿咻!”几个小妖怪扛着跟原木又蹭蹭蹭跑过去了,其余的扛梯子的扛梯子,搬瓦片的搬瓦片,还有人哗啦啦从画稿里拖出一沓金箔,要给殿内大柱子上的腾龙披上金衣。   原本简陋的框架,就在这样一砖一瓦的搭建下慢慢地有了神奇的变化。窗户上雕上了漂亮的凤凰和花叶,柱子上抹上了厚重的红漆,飞翘的檐角上,几只小妖怪往屋脊上一坐,咿呀一声,变成了石头神兽。   一个个化腐朽为神奇一般的画面倒映在王军的眼眸里,将他的眸光点亮,宛如黑夜里亮起了繁星,璀璨夺目。   “我们造得更高一些,好不好?”他忽然对小结巴说。   小结巴眨眨眼,“更高?”   “对,更高。”王军举着画笔,指向那遥远的天空,“造更高更高的楼,离天空更近的高楼,要一伸手,就能碰到那些星星。”   星星?小结巴伸出小短手歪着头想象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好啊!”   小结巴话音落下,其余的小妖怪们都欢呼起来,“好啊、好啊”的声音此起彼伏。不过这众星捧月的场景倒是让王军有点难为情起来,他急忙拿起白纸,“我们开始吧。”   “开始吧!”小结巴的龙尾巴翘得高高的,精神气十足。   大家一起来造高楼吧,造很高很高的楼,一层、又一层,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才能抓住那些漂亮的星星啊。   要往上、不断地往上!   商四看着那愈发高耸的楼阁,眼里流露出一抹异彩,“这倒还挺有意思的,你还记不记得以前那座通天阁?”   这后一句显然是商四对星君说的,星君的脸上露出一丝怀念,说:“记得。”   通天阁的主人是个大妖,一个日天日地谁都不服的大妖。不怕神仙不怕雷劈,性格狂傲乖张,商四曾一度说他造那么高的楼是想把天戳个窟窿。   但是商四跟他很要好,那是一次次打出来的交情,简而言之就是臭味相投。最后连带着星君夜跟他熟稔起来,只是三个脾气都不大好的大佬凑在一起,那是要搞得天怒人怨的,所以通天阁那块地方的天气总是不大好,不是打雷就是阴云密布。   星君有时候回想起那段张扬无忌的岁月,一度觉得他们三个都是傻逼,因为没有哪个正常人在雷雨天的时候还要在楼顶喝酒,跟天对着干。   妈的,不知道被雷劈了多少次,商四的脑袋肯定就是那时候被劈坏的。   不过谁没有个青春年少的时候呢?星君有时候也会十分怀念那段时光,怀念那时的朋友,和自己。   “那时候的你可比现在可爱多了。”商四幽幽叹了口气。   星君挑眉,“我本来就不可爱,是你太可恶。”   “你还惦记着那次我不小心把你踹下去的事情吗?”商四道。   “你那是不小心吗?”星君眯起眼。   商四无辜地摊手,“那会儿正打架呢,整个通天阁里都是妖魔鬼怪,天还噼里啪啦劈个不停,我哪儿分得清谁是谁啊?再说了,你下去的时候不是正好把那小头头踹死了吗?时机把握得多准。”   “你还说你不是故意的?”星君声调微扬。   商四笑起来,双手负在身后,微抬着下巴浑然不怕,“故意和不小心不是一个意思吗?”   星君白了他一眼,“哦,那你以前不小心招惹的那些男男女女,也是故意的?”   “咳。”商四偷偷瞄了一眼陆知非,“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陆知非转过头来,“陈年旧事?”   “那都是误会。”商四神情肃穆,“我发誓我从头至尾都只有你一个。”   陆知非却过分淡然,那平静的表情看得商四心里突突的,“不要紧张,你活了那么久,有一些陈年旧事也是可以理解的。”   商四:“……”   星君看商四吃瘪,不由向陆知非递去一个赞赏的眼神。这时,楼已经越造越高了,小结巴站在第九层刚刚搭好的栏杆上向下挥手,“呀!”   陆知非也朝他挥手,小结巴便兴奋地跳起来,哧溜一下爬到顶上。很快,第十层就飞快地搭起来了。   整个楼阁越搭越高、越搭越高,小妖怪们仍在不知停歇地搭着。小结巴站在栏杆上挥手的身影最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儿,铛铛铛的敲打声也越来越远,远得像是从九天之外传来的。   王军沿着造好的楼梯一层一层地向上攀爬,爬到六楼的时候已经开始喘气。可是他很激动,激动之余就忘了疲惫,一口气向上爬着。   最后,十六楼。   楼阁越往上空间就越小,眼看着上面已经没有空间再搭一层新的楼阁了,小结巴只好带着大家开始封顶。   而更多的妖怪则是顺着每一层的屋檐开始向下滑,滑下一层,挂一层的铃铛。像滑滑梯似的,瓦面都被小妖怪的屁股蹭得光亮。   王军推开第十六层的大门时,夜风裹挟着清新的空气从外向内倒灌,把他的头发全部向后吹。他迎着风一步跨到外面的走廊上,扶着栏杆向外看,十六层高耸的楼阁将他带向了更高处的星空,手一探,仿佛就能摘下闪烁的星辰。   “叮当……叮当……”小妖怪们终于挂好了全部的铃铛,一个个滑落在地上,看着高高的楼顶欢呼。   王军深吸一口气,觉得此时此刻心里一片开阔。   他在这高高的楼上,看到了月夜下的繁华都市,看到了不同以往的广袤星空。这跟他以前活着时看到的冰冷的钢铁之城不一样,跟他死时看到的飞雪漫天也不一样。   天地是那么的宽广,人们在这垂天的星幕前显得多么渺小,心里的那些难过、悲伤、愤懑,好像也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低头看到站在下面的陆知非三人,甚至还学着小结巴的样子朝他们挥了挥手。小结巴趴在旁边的栏杆上,小声问:“你开心吗?”   王军想了想,在小结巴期待的目光中点了点头,“开心,谢谢你。”   谢谢你,陪我造这座高楼。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这里看到过的风景。   闻言,小结巴害羞地捂住了自己的狐狸耳朵。大魔王果然没有骗他,他跟他说谢谢了,小结巴好棒好棒的。   随后,小结巴陪着王军在十六层坐了许久,一妖一鬼凑在一起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感情出奇地好。   陆知非跟商四他们便没有去打扰,三人坐回香樟树下,喝着商四的美酒,侃着商四的黑历史,气氛非常和谐。   高楼与树下,就这样沐浴着相同的月色,共同渡过了一个难得的夜晚。   破晓来临的时候,破魔的结界即将再次隐去。王军从楼上下来,看了一眼窝在商四怀中睡着了的陆知非,说:“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你说。”商四点头。   “在我去投胎之前,我想见一见小结巴的主人。”王军抱着小结巴,语气诚恳。   王军的要求合情合理,商四没有不答应他的道理。   陆知非睡得很沉,一路被商四背出了学校,快到车上了才醒过来。他知道王军的请求后略微沉吟了一会儿,便催促商四快点开车离开。   早上的校门口人还是挺多的,再继续待下去,又要被围观了。   三日后,陆知非辗转从已经毕业的学长那里打听到了宋书的近况,于是循着他家的地址,和商四一起带着小结巴和王军找了过去。   那一夜造起了高楼之后,心魔慢慢沉寂了下来。小结巴撤去了结界,王军便能够自由走动了。   宋书毕业后就离开北京回了老家,他的老家在一座北方小城里,经济不算多富裕但也不差。据他的同学说,宋书现在混得挺好的,虽然专业不对口,但却有个铁饭碗,也结了婚,生了个可爱的女儿,家庭美满。   陆知非现在还能记起那位学长提起宋书时的羡慕语气,羡慕他不用再在大城市里为了一点点生计挤破头,羡慕他安定的生活。   宋书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所以陆知非并不想贸然去打扰他的生活,到了目的地之后,他跟商四把车停好,便像无数普通的路人一样,混入了下班高峰期的人潮中,沿着宋书每天都会走过的那条路慢悠悠地走着。   这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城中的马路,道路两旁是紧紧挨着的各色店铺,公交站台上沾满了等待公车的人们,再往前走一点,是一个繁华的大商场。   街上的人,大多步履匆匆。提着菜的中年妇女,夹着公文包的男人,背着书包庆幸老师今天没有拖堂的学生,都鲜活而生动地镶嵌在这幅平凡的生活画里。   公交车要么不来,要么就凑在一起来。一辆接着一辆,在拥堵的街头摆起了长龙。王军怔怔地看着无数的人像游鱼一般挤进公交车里,连忙后退几步,看到一个男人毫无阻碍地从自己的身体里穿过,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用感受这份拥挤了。   “主人!”小结巴的声音拉回了王军的游思,他转头看去,就见西装革履的宋书从一辆私家车上下来,沿着街道一边走一边好像在找着什么。   小结巴急急忙忙地从陆知非的口袋里爬出来,迈着小短腿追上去。王军也跟在他后面,好奇地跟着他走走停停,就是不知道他在找什么。   “主人、主人……”小结巴小声叫着,不敢让他听见。虽然他被陆知非看到之后,化成实体,可以跟主人相见了。但小结巴知道,主人有自己的生活,他不能随便去打扰他。想到这里,小结巴难免失落,可再次见到主人的欣喜占了上风,让他仍然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宋书逛了很久,又转过一条街,最后才终于进了一家礼品店,对迎上来的导购小姐说:“我想看看发卡,就是橱窗里展示的那种。很可爱的,有小碎花和蝴蝶结的。”   导购小姐一听,就知道是送给女儿的。她会意地拿出一大盒子来供宋书挑选,还特别推荐了店里的新款,说特别适合小女孩儿戴。   宋书温和地笑笑,随即认真地挑选了起来。王军在一旁看着,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他跟宋书其实算是陌生人,来这里也不过是想还小结巴一个人情,顺便为自己的故事画上一个句号。   来之前他想象过宋书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他真实的模样也并没有让他失望。一个用心为女儿挑选生日礼物的温和有礼的父亲,在生活中一定也是个不错的人。   这时宋书挑好了礼物,走到收银台钱去结账,看到台上的玻璃盒里放着几枚漂亮的镶着宝石的胸针,便又从中挑了一个让服务员一起结账。   “这是送给太太的吗?”服务员笑问。   “是啊。”宋书大方地点了点头。   买好礼物,终于可以回家了。宋书拎着袋子脚步轻快地走出店铺,越走越远。王军和小结巴跟在他身后,却越走越慢。   跟到这里,好像已经没有再跟下去的必要了。小结巴紧紧拽着王军的裤脚,心里既高兴又难过。然而这时,前面的宋书忽然又停下了脚步,转头往人群聚集的一处地方望着,半天都没有动一下。   王军和小结巴跟上去,就见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正坐在画架前画素描。旁边支着的木板上还贴了很多张成品,有姚明有周杰伦还有科比,上面写着——十元一张。   大叔画得很认真,即使没人光顾,脸上也没有什么失落的表情。只有几个小孩儿在旁边看得入神,觉得他很厉害。   一丝落寞悄然掠过宋书的眼底,他拎着装有礼物的袋子、穿着合身的西装,头发也打理得很妥帖,可恍惚间却觉得自己像个筚路蓝缕的旅者,在喧闹的都市里迷失了方向。   心里,空落落的。那里曾经装着什么?宋书很清楚。但是他把它丢掉了,还有再捡起来的资格和勇气吗?   他现在真的幸福吗?还是在自欺欺人?   宋书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这时身后有个人不小心撞到了他,一下将他拉回现实中来。他有些失措,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抹了抹眼角,离开人群跑进了夜色里。   那背影,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而王军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看向路另一边的尽头——星君已经站在那里等他,他也要去向自己的终点了。   路边的长椅上,陆知非看着逐渐走向两端的两个人,夜色分割开他们的身影,每一端的尽头都有着不同的结局。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的选择,正如那些羡慕宋书的同学,心里羡慕着,可脚步却也还奔波在追梦的路上。   商四递过来一支甜筒,“其实如果你想跟马晏晏出国进修的话,那也挺好的,只要记得把我带上就可以了。”   陆知非定定地看着他,然后蓦地笑了,低头揉了揉小结巴婴儿肥的脸蛋,说:“可是我怕你吃不惯法国菜啊,你说是不是,小结巴?”   小结巴懵懵懂懂地眨巴着眼睛,只觉得此刻的陆知非很温暖,让他不由得想要靠近。大家都走了呢,小结巴要乖乖的、乖乖的。 第一章 高考进行时   芍药花开的五月,妖怪书斋又迎来了一位新住户,破魔小结巴。不过除了娇小的体型,这新来的小弟跟太白太黑两位大佬可一点都不一样。   严格来说,陆知非是以裁缝铺老板的名义将他收养的。小结巴作为裁缝铺第一名正式员工,性格乖巧、工作卖力,跟某些鱼的好吃懒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太白太黑一开始还很从容地展示着大佬的气度,可没过几天他们就感觉到了危机,开始慌了。   陆陆居然给新来的小弟剥虾壳!陆陆居然给新来的小弟做了滚边的漂亮小围裙!陆陆居然让新来的小弟睡他屋里!   还有主人,他居然亲手给新来的小弟做了一张小木床!   太白太黑抱头嘤嘤嘤,深感自己在书斋的地位即将不保,于是担忧得饭都吃不下了。偏偏商四还幸灾乐祸,说正好可以减肥。   小结巴却是挺在意的,怕太白太黑不高兴,还主动把小木床让出来给他们睡。只是两个小胖子太肥了,睡进去就卡住了,被商四端着一路从卧室展示到厨房,羞也羞死了。   痛定思痛的两个小胖子决定通过辛勤劳动挽回自己的形象,每天起床之后就去裁缝铺报道,跟小结巴一起争当三好标兵。只是他们没想到的是,裁缝铺里除了有小结巴争宠,还来了一个马晏晏。   马晏晏是陆知非最好的朋友,关于妖怪的事情陆知非早晚会告诉他,但不是现在。于是三个小家伙不得不开始了捉迷藏的游戏,谁先让马晏晏发现谁就是小狗。   马晏晏是取经来了,不是取陆知非的天赋才能,而是取他淡然的态度。出国进修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因为马晏晏不想多年之后自己的设计稿也被装在纸箱里供人唏嘘,他坚信自己的大作应该在秀场上大放光芒。   为了更好地实现梦想,马晏晏决定把出国前的最后几个月时间全部花在陆知非的裁缝铺里,好好地沉淀一下。   很快他就发现陆知非在做一些奇奇怪怪的衣服,有些小得猫猫狗狗都穿不上,有些大得能套下好几个人,饶是他一贯神经大条也不禁心生疑惑。   陆知非解释道:“这些是变装派对上要用的。”   马晏晏信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他不能相信的事情,他至今还觉得自己能长到一米八呢。   不过陆知非并没有让马晏晏帮自己做衣服,而是递给他一个绣绷,“你做这个吧,我想绣几条手帕当作赠品。”   马晏晏:“……你确定我能行?”   陆知非微笑地把一根绣花针戳到绣绷上,“你可以学啊,修身养性。”   “好、好吧,不过你得教我啊。”马晏晏的声音不太自信。他的针线活绝对不算差,可是刺绣这个东西实在是……   陆知非并没有给他任何踌躇的余地,搬了张凳子坐到马晏晏对面,直入主题,“今天我们来学正统苏绣,首先……”   马晏晏顿时一个头比两个大,哪儿还有心思考虑别的,全部的精力都用来跟绣花针做斗争了。因为太过专注,以至于太黑偷偷爬到桌上偷了块绿豆糕他都没有发现。   又因为马晏晏每天都往裁缝铺跑,甚至有的时候晚饭都在那边吃,于是孤家寡人的童嘉树也经常过来跟他们一起。   学霸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在哪儿都能学习,一只耳朵听着马晏晏的呜呼哀哉,一只耳朵听着英语听力,一心两用玩得非常溜。   就是他偶尔会看到一两个小东西自以为很隐蔽地从他脚边跑过,或者撅着屁股在桌上偷东西吃,一瞥,身上穿的衣服很像是陆知非的手笔。   于是童嘉树又默默地低下头去,做起了试卷。   陆知非几度怀疑童嘉树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表示,陆知非也不大好问。问两个小胖子和小结巴吧,他们信誓旦旦地说:“没有呢,我们都藏得好好的,相信我们!”   陆知非相信他们,才有鬼。不过童嘉树稳重又牢靠,陆知非左右想想都没什么可担心的地方,于是就听之任之了。   时间缓缓流逝,当马晏晏终于能像模像样地绣出一朵花的时候,一年一度的高考来临了。书斋里今年有小乔和林千风两个应届考生,所以高考的氛围格外浓重。   南英送来了两枚平安符,吴羌羌附赠两件开光法器,保佑他们身体健康、佛挡杀佛。商四送的最实用,两支笔,保佑他们文思泉涌。星君送得最别具一格,他在塔里找了个曾经的状元郎,给两人托了个梦,传授考试秘诀。   商四为此差点没跟星君掐起来,托梦?他怎么一直都不知道这老朋友思想这么清奇呢?   总而言之,小乔和林千风就这样带着所有人的祝福踏上了高考的战场。   为了不给他们太大压力,送行的只有崇明一个。这两天他悄悄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只为了更方便接送。   下了车,小乔转头跟崇明告别,温情满满。林千风则转头跟一帮鬼怪告别,场面壮观而火热,“不要再跟着我了,待会儿绝对不准进考场,谁跟进去我就立刻把他超度,知道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鬼怪们忙不迭地点头。一个老头儿挂在路灯柱上,讨好似地看着林千风,“待会儿我真的不能把答案都告诉我小孙女吗?”   “不能。”林千风立场坚定。   “小娃娃,你真的不需要我们帮你把监考老师弄……”   “不需要。”   林千风坚定不移地往教室里走,新时代的好少年应该遵纪守法。只是当他跟小乔终于坐进各自的考场,开始答题的时候,他看到已经死去多年的老校长来来回回地在走廊上巡视。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走进了林千风所在的考场转悠,林千风听到他背着手弯着腰一张张试卷看过来,时而蹙眉叹息:“这一届考生不行啊。”   过了一会儿他大概看到一张实在看不过眼的卷子,忍不住低头跟那个卷子的主人说:“不会的题就选C啊,同学,不会不要空着啊。”   然而同学并不能听见他的声音,自顾自地盯着试卷发呆。老校长摇摇头,感叹着学生一届不如一届,又走了。   林千风也摇摇头,这届老师也不行,翻来覆去没有一句新台词。   为期三天的考试很快就过去了,书斋里的大家其实没人担心考生的成绩,他们更关心陆知非琢磨了好几天的菜谱,最后能有多丰盛,以及毕业旅行要去哪里玩。   吴羌羌积极地帮忙筹划,九歌也从国外发回了旅游指南,顺便跟商四说他前段时间跟外国妖茬架,虽然最后打赢了但是觉得打得不过瘾,如果四爷和小少爷都能去的话他会感到非常开心。   小乔兴致缺缺地拒绝了他,然后把目光定格在商四身上。最终,毕业旅行的地点定在国内,名为——汉唐七日游。   导游:商四。出资人:还是商四。   商四瘫在沙发上,语重心长地跟小乔说:“小少爷,你觉得我的书是什么旅游景点随随便便可以进的吗?我不要定期维护不要耗费法力吗?你连门票钱都不出,以为我是做慈善的吗?”   这时陆知非恰好从楼上下来,问商四:“你那件金麟袍要带吗?”   商四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放弃了挣扎,“带。”   林千风原本不打算去的,他想利用暑假的时间出去打工,如果中间空出一个礼拜的时间,那就会错过找工作的黄金时间了。   但陆知非怎么可能同意,威胁他说不去的话就给他出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上大学以后天天让商四送他,林千风就乖乖妥协了。   商四在心里默默感叹:他的圆圆越来越厉害了。   于是当高考分数新鲜出炉,学校老师怀着激动的心情想要报喜,记者们也蠢蠢欲动的时候,发现根本找不到新科状元。不光状元没有,探花也没有。   整个书斋的人都消失了,就是字面意思上的消失。家里没人,电话不在服务区,没有任何出行记录,彻彻底底的人间蒸发。   于是原本在互相询问成绩、关心录取分数线的大家,纷纷开始担心校草一家是不是被绑架了。   只有冰山校花董小昭明白,在书斋那个地方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或许现在小乔正打马长亭过,一袭白衣,直入长安。徐徐清风掀起了他的幂篱,露出了少年精致俊俏的脸。他抬头看着面前的巍峨雄城,目光幽怨,是有所思。   不要问董小昭为什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因为刚刚小乔发了仅妖怪可见的朋友圈啊! 作者有话要说:  给商四开的书斋的这个金手指,真是太好用了。 下一章:古代的书斋和小少爷。无奖竞猜:请问唐朝的时候男子几岁成年? 第一章 紧箍咒   长安城最繁华的那条街上,开着一家古怪又神秘的店铺,名为——妖怪书斋。这家店七天有四天都关着门,一天十二个时辰,只有两三个时辰是开着的,即使开着,也从不见店家出来招揽生意。   可饶是如此,这家店铺仍好端端地开着,任旁边的酒楼一连换了三个东家,它也安然无恙。   附近的百姓们都说,这铺子的主人不一般,定是哪个大人物。然而他们偶尔也能看到那个长得过分俊朗的俏东家在铺子门口逗小孩儿,一点儿都没有大人物高高在上的样子。   又据说这东家尚未成婚,有媒人前去打探过消息,错不了。只是这人时常出门云游,十天半个月不着家,想上门谈点事儿都得靠运气。就是最近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书斋大门天天开着,正常得叫人新奇。   王府的公子,自称是东家的朋友。听说那位云游归来,第一天就拎着美酒和腊肉上门拜访,但大伙儿都知道他是拜师去了。   王公子的爹是名闻京郊的王夫子,亲口赞赏过东家的字,直夸其惊为天人,甚至要亲自举荐他。可是这人没领情,王夫子竟也不生气,三不五时便遣他儿子上门拜访。   王公子纨绔惯了,谁都不服,就服一个书斋老板,自甘堕落为其马前卒。这兴冲冲跑过去一看,发现书斋里竟多了许多外人,连往常他帮忙看顾的柜台都被人霸占了。   屈指敲了敲柜台,王公子高傲地挑着眉,“新来的伙计?”   伙计抬起头,露出眉清目秀的脸,“公子有何事?”   那人黑色的眸子犹如空灵澄澈的湖水,看得王公子短暂地失神。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清清嗓子,拿腔拿调地问:“哪儿人啊?”   “姑苏人士。”   “多大了?”   “二十有四。”   陆知非的声音舒缓,不偏火热不过分冷淡,听得王公子竟生不出“位置被人霸占”的怒火来。再一看旁边那位端坐品尝的小公子,直觉这位威胁更大,于是问:“你又是谁?”   小公子淡淡地抬头扫了他一眼,还未答话,里屋的门帘被人掀开,又走出个差不多大的小公子。   王公子真是奇了怪了,“你们都是谁啊?我大哥呢?”   这时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男声,他回头,就见一个高大冷酷的男子蹙眉看着他,“你又是谁?”   其余人都刷刷看过来,一红发女子更是从里屋风风火火地冲出来,手上还拿着扫把,“什么事什么事?”   王公子被包围了,想他纨绔二十余载,还未曾面临如此四面楚歌的境地。但他不知道的是,还有三个小不点在暗处窥伺,只等他一有妄动,就冲出来扒他裤子。   半晌后,王公子被吴羌羌绑在了后院的红豆树上,理由是他鬼鬼祟祟还对老板娘不敬。最后是访友归来的商四拯救了他,只是这位大哥蹲在被绑着的王公子面前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这个千年前收过的小弟,让王公子心碎如渣。   商四大手一挥,把带领两位小少爷游长安的任务交给了王公子。作为一个纨绔,在吃喝玩乐这种事上,王公子还是有些天然优势的。   小乔对此没什么意见,跟着王公子吃喝玩乐,吟风弄月,相当惬意。就连正直的林千风,看着都有点堕落了的迹象。   崇明一直扮作长随跟在小乔身侧,对他的种种行为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纵容,但这份纵容在第三天的晚上,终于有了崩塌的迹象。   起因是王公子要带小乔和林千风去雾华楼,雾华楼是个好地方,长安的公子哥们没有不知道的。王公子说起的时候,一脸“你知我知天下也知”的表情,“今儿个晚上才算给你们接风,一应花销全算在我的账上,不用客气。”   几日相处下来,王公子俨然已经被小乔那一身矜贵气质所俘,把他划拉成了自己人。   小乔抬头看向雾华楼的牌匾,和楼上或隐或现的几瓣粉色衣裙。绣着牡丹花的钱袋在手指上灵活地打了个转儿,嘴角勾起一抹风流笑意,那被摇曳灯影照亮的俊俏眉眼在此刻多了几分青年模样,教人恍惚间都来不及感叹光阴荏苒。   “享乐需及时,出钱就不必了。商四的钱,不花白不花。”小乔拎着钱袋的手背在身后,因为到了古代所以特意叫商四施了法术长出来的长发静静垂在脑后,颔首间一摇曳,便教楼里楼外的人都心生欢喜。   真是许久都没见过这么俊俏又多金的小公子了,可不能让他走了。   林千风默默地站在一旁看戏,此时此刻崇明站在灯光下的阴影里,脸色完美地与夜幕融合在一起,而可怜的王公子完全不知道大难临头。他还兴高采烈地跟小乔聊着她最喜欢的一位姑娘,说她是如何的才貌双全。   小乔却是明知故犯,余光瞥着崇明的黑脸,唇边的笑意却愈发灿烂,风流倜傥的笑模样尽得商四真传。   “少爷,我们该回去了。”崇明拉住小乔的手,语气平稳。   小乔正要进楼,被他这一拉便停在了门口台阶上,回眸道:“本少爷去这种地方还少了?你现在来管我?”   “以前和现在不一样。”崇明语气坚定,甚至还带着一丝哄意。   小乔却不领情,“以前和现在不一样,那我让你跟我一起出游,你为什么还要扮成长随?cosplay吗?   王公子眨眨眼,问林千风,“这个铐死布雷是什么玩意儿?”   林千风道:“是一种游戏。”   “哦。”王公子似懂非懂,这时楼里已经有人出来招呼他们了,恭恭敬敬地想把人请进去。   崇明冷眼扫过去,“别碰他。”   大约是崇明气势太过迫人,靠得最近的那位讪讪收回手。崇明转向小乔,看着他的眼神仍是温柔的,可抓着他的力道却一点儿也不温柔,“少爷,该回家了。”   小乔被强制拉走,嘴上却还不闲着,“这可不是一个长随该干的事,你还想管到少爷的床上来吗?”   听听那轻佻的暗含讽刺的语气,这两年还不知道憋了多少火没发出来,现在一股脑儿地往崇明身上撒,生怕他有一丝一毫的舒坦。   崇明怎么能不明白呢?他最了解他家小少爷,知道他有多记仇。明面儿不说,平日里变着花样地惩罚你。   比如让你在他洗澡的时候在外待命,隔着层薄薄的屏风,那热气能杀人。洗完澡他随便套件宽松的浴袍就出来了,露着白皙的锁骨和大片胸膛,趾高气昂地坐在太师椅上让你帮他擦头发。   小少爷平时戴着眼镜还能装一下斯文,摘了眼镜那就坏了,斯文变成了败类。   上次谈合作案的时候,对方团队里有个女主管对崇明有意思,私下约见了他一次。崇明一开始以为是有公事要谈,去了才发现不是,于是婉拒了对方。对方也是个很洒脱的人,举止大方,并没有多不愉快。   只是小乔就很不愉快了,他可是个人精,一看对方约吃饭的短信就察觉到不对,可他偏偏一句话都不说,也不去捣乱。   等到崇明回到家,看到小乔穿着他的衬衫躺在他的床上,在……   崇明彻底败在小乔手上,当他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他完全无法拒绝,好像整个魂灵都被他牵在手里。   他可以尽情地玩弄你于股掌之中,让你生让你死,而这些全部赤裸裸地写在他的眼神里,跟他的笑一样惹眼。   时间久了,崇明越来越难以把控自己的想法。他既想把小乔捧在手心里不弄坏一点,让他永远都如那朵牡丹花一样纯白,又时常被心里冒出来的那些乌黑的念头困扰。   年龄只是他给自己戴上的一个紧箍咒,让自己不要崩坏得太彻底。再给少爷一点点时间,让他长大,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   “少爷,够了。”崇明此刻的眼神深沉得可怕,那丝仅剩的温柔浮在面上,却更叫人脊背发寒。   小少爷无所畏惧,他甚至被激起了兴趣,饶有兴味地看着崇明,很好奇他接下来的反应。这时有辆马车疾驰而过,崇明拉着小乔往旁边躲了躲。   互相贴近的身体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崇明稍嫌冰冷的手状似无意地捏了一下小乔的耳垂,低沉磁性的声音越过喧闹的人声直入他的耳廓,“封建剥削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少爷。”   “你说我在剥削你?”小乔眯起眼。   “你在剥削我的耐心。”崇明的手指穿过小乔的头发,在人潮中虚抱着他,“少爷,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永远当你的一条狗,可是你却让我时时刻刻都想着变成人把你绑在我身边,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来来往往的人,对他们投去怪异的目光。   小乔躁动的心却在这时忽然平静下来,崇明很少对他说这样的心里话,那话里的无奈和困惑让小乔不由想起了从前的时光。于是他伸手顺了顺崇明的头发,就像以前给他顺毛一样,说:“我们是平等的,崇明。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只要你不背叛我。”   “是,少爷。”崇明的声音里,还带着一如既往的尊敬和宠溺,然而一旁默默看戏的林千风却品出了些别样的意味。   看了许久的戏好像终于要落下帷幕了,可喜可贺。   他笑着拍了拍呆若木鸡的王公子,道:“走了。”   王公子颤巍巍地指着小乔和崇明,“他、他、他们……”   “你连这个都没有见过吗?”林千风有点奇怪,摇摇头先走了,看来纨绔子弟的生活也不是很丰富。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 上一章问的那个傻逼问题能收回来不?我一直觉得是16岁,失算,大大的失算。 下面大概还有章小少爷,然后柳生的番外是木有的,快过年了就不要挨刀子了。庭芳爸爸的也木有了,我觉得停在那个地方是最完美的了,再写有点赘余,不够美。 其余的我再想想。 第一章 长安奇妖谈   王公子最近有点儿气血不顺,食欲不振、辗转难眠。他老爹王夫子以为他又看上了哪个头牌,在玩为伊消得人憔悴那一套,气得要拿拐杖打他。说他不学好,一身毛病,却学不来商先生半点气度。   王公子愁啊,可问题不就出在他大哥身上吗?   起初,王公子只是察觉到乔小少爷和他家长随之间有不一般的关系。他回来纠结了一个晚上,也就过去了,毕竟他可是一个纨绔啊,什么不能接受?   可后来他越看越觉得他大哥和那个陆公子也不一般,不,是从一开始就不一般。哪个男人会追在另一个男人身后老是“圆圆、圆圆”的叫呢?王公子还偷偷观察过,那俩人睡一个屋。   刚开始什么都没察觉,王公子觉得是自己眼瞎。   不过这并不是让王公子真正深受困扰的原因,他困扰的是自己身边的那几个同为纨绔的朋友。得知心中崇拜的大哥好男风之后,王公子受了一定冲击于是决定喝酒压惊,喝到半席喝醉了,没想到醒过来的时候正被友人抱着亲。   友人也喝醉了,把他当成了女人。   所以王公子现在看谁都是断袖,被吓的。   王公子郁闷来郁闷去,最后还是跑去了书斋。陆知非看他坐在门槛上有点可怜,于是就给他拿了几本书看。他看了半天看不进去,于是就问小乔去了哪里,他还是想跟小乔一起玩儿。   陆知非道:“他和崇明游湖去了。”   商四是个很上道的人,在头天晚上因为隔音不好被动听了墙角之后,他第二天就给小少爷包了一艘画舫,说是成年礼物。   晴光正好的湖上,荷花摇曳的美景里,悠悠天地间就他们两个人,可不正好能偷得半日闲?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啊,小少爷现在正春风得意,若清衡泉下有知,应该也会很开心。”送出礼物的商四如是说道。   陆知非也这么觉得,就默认了商四种种败家的行为。而林千风跟吴羌羌此刻正在校场学射箭,这要求是林千风自己提出来的,他想去军营看看。商四朋友遍天下,要办成这点小事并不困难。   林千风以后想当警察,他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唯一欠缺的大概就是经验和武力值。   小乔没什么追求,轰轰烈烈、信仰万岁的人生他早就经历过了,于是无可无不可地决定报法律专业。等以后崇明的公司做大了,他就直接当他的法律顾问,还能省钱。   商四揶揄他们说:“一个警察一个律师,你们干脆搞个一条龙服务算了。”   小乔对此不予置评,他也就随口交待了这么一句,比起考虑以后的出路,他更想窝在这漂亮的画舫里,跟崇明厮混,什么都不想。   崇明在船头煮了点莲子羹端着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小乔坐在软垫上懒洋洋地趴着朱红的窗沿,雪白的臂膀从轻薄纱衣里伸出来拨弄着外面的荷花,脸颊上还带着一抹难消的红晕。   午后的日光越过山水洒落在窗畔,不管是人还是外面的景,都好似春色无边。   “少爷。”崇明轻轻叫了一声。   小乔眼皮都没抬一下,道:“我不是说要吃冰镇的吗?连这都办不好,要你何用。”   崇明笑着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就吃一点,好不好?”   小乔别过头,压根不领情。   少爷总是这样的,没有脾气的人才不能当少爷。   崇明放下碗,大手一捞把人捞进怀里,一手牢牢环住他,一手再舀起莲子羹送进他嘴里。时而的强硬让小乔很受用,虽然他并不想表现得很受用,可身体的反应总骗不了人,尤其是崇明这么了解他的人。   小乔背靠着崇明的胸膛依旧提不起什么劲,张嘴的姿态像是施舍一般,不过崇明就是爱他家少爷的这幅模样。从他这个角度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小乔的舌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勺中的汤水,似乎确定这味道还可以接受,才连着那颗饱满的莲子一起,卷入腹中。   崇明的手蓦地收紧,勺子稍稍偏了一点,导致小乔还来不及将勺里的东西全部咽下,汤水便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   小乔踢了他一脚,“你是不是故意的?”   “怎么会。”崇明伸手替他擦掉嘴角的水渍,擦着擦着就有点擦枪走火。   崇明的眸色渐渐变得幽深,指腹在小乔被养得白嫩的皮肤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红痕。小乔垂眸看了一眼,忽而轻笑起来,转身揽住崇明的脖子,刻意压低了嗓子,用那仿佛还带着嘶哑的嗓音问道:“是不是又想上我了?”   崇明低头看着他,目光里满是顺从,“是。”   “你前几年不是忍得很好么?”小乔嘴角勾着揶揄的笑。   “少爷……”崇明苦笑。   “我说,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肖想着要把我压在下面的?否则你怎么那么熟练。”小乔捏着崇明的下巴,迫使他跟自己对视,“你告诉我,我就……”   最后几个字被热气带进崇明的耳朵里,开合的唇瓣擦过他的耳廓,痒痒的。   崇明贴在小乔背上的手扣住了他的后颈,闭上眼,难以自抑地亲吻他纤细的脖颈。可小乔不会让他轻易糊弄过去,正打算严刑逼供,整艘船忽然被撞了一下,船身摇晃的同时,外面也传来了人声。   崇明倏然睁眼,眸子里一片肃杀,然而他刚想起身出去,却被小乔一把按住。   “你留在这里,我出去看看。”小乔随手拿起旁边的外袍穿上,一边走一边整理着衣领,面色冷峻,眼含讥诮,看来是真生气了。   崇明无奈,他可不能在这时候抢少爷风头。   外面,一帮公子哥隔船喊话,原以为画舫里应当是个怀抱琵琶或手持团扇的姑娘,谁曾想出来个俊俏的锦衣小少爷。   珠帘掀起,斜照弄晴,乍一相见,那模样竟是比他们预想中的姑娘还好看。   为首一位衣着华贵的男子一拱手,便彬彬有礼地道:“公子,今日乃春塘诗会,我们见公子画舫停于荷畔迟迟未动,便斗胆前来相邀。在下唐突,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本公子无名无姓,有也不教你知晓。”小乔唇边地笑意陡然消失,目光凌厉,“坏我好事,滚。”   对面人的脸色也沉了下去,他们好声好气地邀请,可这人怎么能这样呢?简直比长安城里那些纨绔还嚣张。   坏他好事?什么好事?看他这长发披散的模样,定是在里头白日宣淫,然后被他们打断,恼羞成怒了。   伤风败俗啊!   “公子,我们好意相邀,你不想去,拒绝就罢了,何必如此口出狂言?”   “正是如此,看公子一表人才,你可敢言明方才在船上所做何事?”   “前日我才见到蕊珠姑娘上了这艘画舫,莫非里面是姑娘不成?”   “……”   蕊珠姑娘?小乔明白过来了。肯定又是商四那个混蛋,租什么船不好,偏偏挑这艘。   与此同时,正跟陆知非一起漫步长安城的商四大了个喷嚏,摸摸鼻子,道:“哪个小崽子又在背后骂我呢?”   商四不知道个中因果,他真的只是挑了一艘看起来最漂亮的而已。   陆知非便说道:“你的仇人还少吗?”   “话不能这么说。我的仇人是不少,可他们大多数人捆在一起都挠不破我一点皮,还能让我打他们一顿寻寻开心。可他们如果在背后骂我,害我打喷嚏,我却找不到罪魁祸首,这怎么能忍?”   陆知非:“……”   大魔王的世界他不懂。   “嗳,看那儿。”商四的目光忽然又被一口井吸引了,“以前那里面住着一只蛤蟆精,长得丑萌丑萌的,每天都藏在别人打水的水桶里出门,跟坐电梯似的。”   商四话音落下,水井里忽然跳出一只蛤蟆,很无语地看着商四,“四爷,我还活着呢。”   “哟。”商四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这可真是马失前蹄。活得太久,导致他自己也理不太清自己的时间线了。   陆知非此时此刻并不想理会商四,甚至想装作不认识他——这人,活该被骂。   两人跟蛤蟆精打了招呼,便在水井边稍事歇息。蛤蟆精很疑惑他上个月才跟四爷打过招呼,怎么今天他就好像已经不记得了似的。不过想到四爷这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物总是有自己的秘密的,蛤蟆精也就释然了。   “据说柳妖看上了一个关外来的妖怪,要跟人走了。”蛤蟆精住在水井里,总是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坊间八卦,有人类的,也有妖怪的。   “柳妖叫什么名字来着?”商四记不得了。   “叫蕊珠。”蛤蟆精道:“别的妖都在劝她呢,长安多好啊,关外都是飞沙走石的。嫁得太远了,话都听不明白。还有朱衣巷的影妖,入宫做太监去了。”   “太监?”陆知非忍不住出声。   “是啊,反正影妖不分雌雄,没有那个啊。”蛤蟆精热心地解释,“他就是仰慕那女皇帝,于是舍了道行化成人形做太监去了。”   陆知非:“……”   “还有啊,前段时间长安闹鬼,每到子时便有女鬼提着灯笼在街上瞎转悠,一家家地敲门敲过去,讨一碗糖水喝。她喝了就会化成一滩水,平安无事。若是主人家不肯给,她便要杀人喝血呢。”   商四挑眉,“什么路子?”   “说是血魔,来了一波又一波的天师啊道士什么的,可算降住了。”蛤蟆精说起来还有点后怕,“当然了,若是四爷您在,那肯定用不着他们出手。”   商四乐了,“你倒是会拍马屁。”   蛤蟆精谦虚地笑笑,继续给两人讲着长安的妖怪奇谈。   而另一边,被人坏了好事的小乔正在舌战群儒。论作诗能力,他一个生在民国的人肯定不能与面前这些人相比。但是他有瞿清衡这位满腹诗书的国文老师,论品鉴能力,他却有自信不比他们差。   再论口才,经历过民国动荡,又受过现代网络洗礼的小乔,无人能敌。   又是一阵激烈辩驳过后,小乔端起崇明递过来的茶小啜一口,而后抬眼扫过柳下诸人,一张嘴,轰杀四座,“简而言之就是——狗、屁、不、通。”   众人憋红了一张脸,急于驳斥,可经过方才那一番辩论他们的阵脚早就乱了,此刻说出来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哪能驳得倒小乔?   至于预想中的蕊珠姑娘为何变成了一个男人,他们也无暇思考了。   只有躲在柳树上的女子笑得很畅快,笑声化作柳叶声响。待人抬头去看,却又寻不见任何踪影。   这是谁呢?可不正是君子好逑的蕊珠么。只是她不曾想离开长安前还能见到这么有趣的一个小公子,长安长安,只盼明年今朝还能再相见啊。 第一章 祝君好运   “四爷爷、四爷爷,阿爹呢?”   “阿爹呢?阿爹呢?”   两个三岁多胖乎乎的奶娃娃,一左一右攀着商四这座盘坐的山,一个扒拉他的脖子,一个蹬着他的胳膊当梯子,将大魔王的威严无情地踩在脚下。   商四支着下巴叹了口气,目光瞥过廊下正在下象棋的小乔和林千风。这两个小崽子过得倒是舒坦,旁边竟然还摆着果盘,扎眼。   商四随即拍了拍两个奋力爬山的奶娃娃的屁股,“去,找你们小叔叔去。”   奶娃娃却搂紧了商四的脖子不肯放,“四爷爷好。”   说完,两个奶娃娃还拼命把口水往商四脸上糊,这儿亲一口那儿亲一口。商四嫌弃死了,恨不得把他们丢出去。   这人呐,有的时候真的是琢磨不透。   想他商四一世威名,谁人不惧?可偏偏这两个奶娃娃不怕,今天敢爬到商四身上去,明天就要骑在星君脖子上,妖怪们最怕谁,他们就降谁。   当然,他们最喜欢的还是阿爹南英了。没有人不喜欢南英,于是爱屋及乌,所有人都要让着奶娃娃,因为他们是南英的心肝宝贝。   商四对这个萌即正义的世界绝望了,三四岁的奶娃一定是天帝遗留在世间的恶魔,为了报复他当年不听管教的仇。   “阿爹啊、阿爹啊、阿爹啊……”奶娃娃在商四耳边念起了紧箍咒,一边念着,一边往屋里张望,好像在疑惑阿爹怎么还不出来跟他们一起玩儿。   商四托住他们的屁股以免他们掉下去,眼神瞟向廊下的另一侧,“你们爹在那儿呢。”   奶娃娃齐刷刷看过去,只见虞涯有些紧张地看着紧闭的房门,神情肃穆、身姿笔挺,整个人就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   “阿爸啊!”奶娃娃朝虞涯咯咯地笑,待虞涯看过来,神色变得柔软,他们就迫不及待地伸出手要抱抱。   商四被果断地抛弃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还是有点失落的。这两个蹬鼻子上脸的小混蛋,薄情寡义。跟太白太黑一样,每天就知道吃吃吃跟上房揭瓦,一点儿都不贴心,呵。   大魔王忍不住把目光投向房门,他的圆圆怎么还不出来,他需要埋在圆圆的怀里才能得到安慰。   可是左等右等,大魔王没等到房门开,却等来了星君。星君冷淡地瞅了眼坐在凉席上的商四和他周围放着的一大堆玩具,道:“你几岁了?”   商四扔了个气球过去,“要你管。”   这时,前方终于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商四急忙转头看去,就见太白太黑一左一右各推开一扇门,卖力地在前面开路。   “嘿咻!”小胖子憋红了脸,使出了吃奶的劲。   林千风和小乔停下了对弈,虞涯抱着奶娃娃的手蓦然收紧,星君的脸色也愈发沉肃。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门缓缓洞开,陆知非第一个从里面走出来,然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微笑着往旁边一让,露出了身后的南英。   四目相对,虞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这期盼已久的美景。   那是一双仍然没什么神采的眼睛,视线无法聚焦,显得空洞又茫然。瞳孔的颜色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是最普通最常见的黑色,可是“普通”这两个字,对于南英和虞涯来说,是多么的难求。   更不用说此时此刻南英眼角还残留着的叶脉纹络般的丑陋细纹,被陆知非用胭脂遮住,再用笔将它们勾连在一起,绘成了美丽的、浅色的桃花瓣。   南英眨眨眼,温暖的日光穿过密密的睫毛洒落在眼睛里,让虞涯好似看到了当年姑苏水畔的盛开的三千桃林。   虞涯呆呆地看着南英,心海涌动,难以平静。   南英也看着虞涯,朦胧的光影倒映在他眼底,他甚至分不清虞涯的五官轮廓,但好像就是能感觉到虞涯此刻的心情。于是刚才萦绕在心间的那一点点不确定和忐忑,都消失无踪了。至少,现在这个样子他一定很喜欢。   星君也是。   商四瞥了一眼星君微红的眼眶,感觉自己受到了惊吓。星君这家伙,真的要改走暖男路线了么。   不过虞涯和南英也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跟当年一样纯情。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柔情似水。这含蓄内敛得,估计连现在的小学生都能甩他们十条街。   “阿爹!”奶声奶气却又格外响亮的叫喊打破了对望,四只迫不及待伸出的小手让南英无暇再去细心体会内心的感受,快步过去把其中一个奶娃娃抱在了怀里。   “南南和小鱼等久了吗?”南英笑问。   “好久的。”南南一本正经地点头,然后用自己肉嘟嘟的脸去蹭南英的脸,黏糊得紧。   小鱼还在虞涯怀里,见哥哥独得恩宠,急得扑过去。虞涯赶紧将他托住,以免他一不小心掉出去。   兄弟俩齐齐蹭着南英,“阿爹阿爹”叫得南英心都要化了。过没几秒,两人又都不约而同地去碰南英的漂亮眼睛,四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好奇。   看着看着,两个小家伙忽然又害羞了,撅着屁股埋在南英肩膀上装纯情——哎呀,阿爹真是太好看了,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啧啧。”商四摇头感叹,“南英家这两个小崽子,真是三分钟一个模样。”   星君不赞同,“你以为是你啊。”   “我怎么了,你说说我怎么了?”商四气不过,他受伤的心灵还没有得到安慰呢,星君这个老不死就跟他唱反调,日子没法过了。   星君很嫌弃他,看到陆知非走过来,便直接让出位子,道:“你跟他玩儿吧,也就你受得了他。”   陆知非莞尔,这两位准是又一言不合地拌嘴了。商四瞪他一眼,随即便挂着无辜又受伤的表情抱住陆知非,大脸埋在他肚子上,隔着层薄薄的衬衫舒服极了。   陆知非淡定地推开他,“坐好。”   现在他们是在南英的小院儿里,那么多人在,商四却总也没个正经。只有小结巴永远那么善良,还拍拍大魔王的背,乖巧地安慰。虽然因为身高的关系,他只能拍到商四的屁股。   那厢小乔往这里看了一眼,随即转过跟林千风说:“同学会你去么?”   “没什么不去的理由吧。”林千风道。   “可是那么多人办谢师宴,我们去吃了,总不能不请回来。”小乔对这种人情往来最为厌烦,倒不是说不喜欢这些同学,只是从前做得太多了,现在就不想再花那么多心思在这方面。   “那就办一个吧,我们两个一起。”林千风斟酌着,“就这个周末,找个不大不小的饭店包上十几桌。我还有存款,你也不差钱,这件事可以我们自己来。”   小乔和林千风都是极有主见的人,这事儿很快就这么敲定了。可是他们刚商量好,商四幽幽的声音就在他们背后响起,“什么不差钱,什么自己来?你们是不把我这个监护人放在眼里吗?”   闻言,小乔刚要开口,商四就告状似地把陆知非喊了过来。两人顿时安静如鸡,又变成了新时代三讲四美好青年。   陆知非却是自责了一下,他把这茬给忘了,“虽然说这不是强制要办的,可小乔跟千风一个第一、一个第三,学校里肯定不知道多少人等着请柬呢。不光老师和同学,亲戚朋友总归也要喊一点的。”   “亲戚?”商四挑眉,他扫了一眼在这里的所有人,好像都没什么亲戚。   “那就朋友。”陆知非加重了语气,“我来整理名单,四爷你负责写请柬,小乔和千风负责请人。记住,不准马虎。”   陆圆圆在书斋的威严一日胜过一日,其余三人只有点头的份。   于是五天后的周末,小乔和林千风的联合谢师宴在某大酒店如期举行。地点是陆知非找的,神通广大的陆圆圆非常不差钱地订了一家五星级大酒店。   这让商四小小地诧异了一下,毕竟以陆知非的性格,即使再不差钱,也不会挑这么贵的地方。陆知非告诉他:“你抬头看。”   商四抬头看了,在酒店大门硕大的金字招牌旁边,看到了一个陆氏logo。   “这家酒店有我的股份,可以打内部折扣,反而比一般的酒店便宜。”陆知非云淡风轻地说完,然后云淡风轻地进去了。   商四在门口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进去。随后林千风和小乔到了,抬头看着霸气侧漏的酒店招牌,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走了进去。   半个小时后,来宾都落座了。陆知非特地排的位置,右手边都是人,左手边都不是人。为什么说“不是人”,不直接说妖怪?那是因为还空着的那两桌是给鬼准备的。   “都来了吗?”陆知非小声问林千风。   “嗯。”林千风扫了一眼,两桌都坐满了。有御花园里认识的妃子和小太监,还有住在书斋附近的男男女女,吃完这顿,他们大部分人就都要去投胎了。   此时此刻林千风格外感谢陆知非,尽管他看起来并不如何强大,也不曾在任何时候英雄一般地出过风头,他看起来很普通,普通到每日跟油盐酱醋打交道。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把他们都串联在一起,这很神奇,但又好像理所应当。人和妖,甚至还有鬼,在同一间屋子里喝酒庆祝,这么诡异的一幕,现在看来竟也透着一丝和乐。   小乔见他发呆,手肘碰了碰他,“老师过来了。”   林千风连忙回神,恭敬地站起来准备敬酒。那厢花木贴带着林小南和林小鱼两个走路都走得一摇一摆地奶娃娃霸占了包厢前面用于演出的舞台,在服务员的帮助下点歌开麦,不亦乐乎。   小结巴和太白太黑趁对面的人类不注意,爬到妖怪桌上大吃大喝。有人走过,他们就往空碗里一钻,“掩护我!”   南英因为其独特漂亮的眼妆吸引了全场大部分的目光,虞涯护在他旁边,全程都在防备少男少女们泛滥的爱。   商四大老爷作为两位主角的监护人,被一群家长包围了,非要他说说育儿经。育儿经你大爷,商四好生气哦,可还是不得不保持微笑。   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陆知非,陆知非微笑着遥遥举杯——祝君好运。 作者有话要说:  在2016年的最后一天,书斋全部更完啦!!!!(如果你接下来还看到更新提示,那就是我在捉虫) 非常感谢大家小半年的支持,明天就是新的一年,希望大家每个人都欧气爆发,财源滚滚。不要像我一样在一年的最后一天还刷不到一个皮肤,气哭。 最后,惯例说点结语。 这篇文其实就是个轻松的小甜饼,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反派和坏人,故事大体是温馨治愈系的。开这文的时候我正经历着人生中的低谷,身体欠佳、心情抑郁,辞了工作一个人到了外地投奔朋友,所以我很想写一个这样的故事。如果你看得开心的话,那就好了。 或许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也有一只藏藏或者小破魔在等着你。 最后,重点!!!新文!!!真的不来一发么!!! 架空的仙侠文也算古代的,想起我上一篇古代的就是侠探。扑、到、死。个志都出过了,收藏还是那么一点点,舍我其谁。所以宝宝有点方啊,古代的真的是要扑到死啊,还没开文我仿佛已经看到了被两位数点击支配的恐惧。怕搞砸了所以之前的一点点存稿又被我推翻重来,目前刚开个头,所以预计会过几天再开。大家可以先赏个收藏哦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