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时钟   作者:乌梅屿   简介:   祁丹伊x江崇   高需求小鬼受x阴湿疯批攻   祁丹伊接到地府通知,如果用灵魂的形式帮助前男友江崇渡过劫数,就能飞升,成为地府的体制内人员。   祁丹伊已经离开人世足足三年有余,他凭借印象飘回了从前的家,没有想到,江崇居然还住在这个破出租屋里,看来还是过得一般。   祁丹伊只想速战速决,提升功德,好回去过上安稳日子。   规定的时间越来越接近,可祁丹伊一点眉目都找不到,他开始附在江崇身上的各个物品上,“跟踪”他的行程。   江崇过马路,祁丹伊四处张望怕有人把他撞了;   江崇吃饭,祁丹伊恨不得以身试毒怕他被毒死;   江崇抽烟,祁丹伊紧张兮兮生怕他多抽一口就会得肺病…   终于有一天,祁丹伊趁江崇睡着了意识模糊,进入他的梦里,好像忘记了来时的目的,祁丹伊下意识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喂,江崇,你还记得我吗?”   “哼,要是敢把我忘了,我死都不会原谅你!”   TAG:破镜重圆、第一人称、救赎、幻想、HE、双向暗恋 第1章   1.   “给你签死亡告知书那个人,他快死了。”   我在纸钱部干了一天苦力,就被主任叫去,告知了这件事情。   我抹了把头上的汗说:“关我屁事,死了正好来帮我干活。”   是这样,我已经离开人世三年,很普通的原因,生病,急病,很难相信吧,我一个好好的二十二岁男青年,被小小流感夺去了生命。没有办法,我后来偷偷查了自己的命数,里面就说,我活不过二十二岁。   主任说的那个人,是我的前男友,很不巧,在我去世的一个月前,我们大吵了一架,刚分手,所以现在他什么事情,也跟我无关。   可才过去三年,江崇比我大一岁,现在也才二十六,居然也要死了,我忍不住好奇是什么原因,其实死后的世界没什么不好,有吃有喝,虽然要做苦力但压力没人间大,说不定江崇那个卷王,到这里不用每天熬夜赶ddl,会更开心呢。   唉,我真是孤单太久了,自我催眠什么,这里再好,也看不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见不到亲人和朋友,哪里有人间潇洒,江崇就算来了,也找不到我,陪不了我的。   刚刚说的是气话,我还是希望江崇多活几年,万一他太早过来,知道我在这混得不咋地,我的脸往哪搁!   我捏了捏手里铲纸钱的工具,问林老头:“不是说,每个人的命数都不能透露的吗,江崇快死了,告诉我干什么,我人都到这三年了,哪管得了他!”明明想问那家伙怎么了,说出口就成这个样子,还是没得到答案,有时候我也佩服自己这张嘴。   老头拿出他的小笔记本翻啊翻,到某一页突然停下来,用有些高高在上的语气告诉我:“他阳寿未尽,如果能渡过这一劫,能活到八十岁,如果过不去,那…”这老头话不讲完,就摇了摇头。   那会怎样?真的会死吗?   老头子神神叨叨地,我心里也跟着紧张,额头上的汗感觉更多了,阴间有一个不好的地方,气温比人间高,根本不像人类电视剧里面那样阴森森冷冰冰,这里热得很,偏偏我还很怕热,不像江崇,是个冷血动物。   好奇心重真的控制不住,我想问就继续问了:“那不是说江崇阳寿未尽吗,你们不管一下,帮他渡渡劫?”我卑躬屈膝、试探性地问,毕竟摆渡局里面个个都是高人一等的官,不是尔等平民相提并论的。   我心里已经在骂,江崇你给我跪下吧,死了都不让我省心,还要我来收拾你的烂摊子,知不知道这里欠一个人情要用多少纸钱来还,天杀的死江崇一年才给我烧那么一点点,根本不够花,跟以前一样抠门。   老头子眼睛都不看我,把他的小本本翻到前面几页,用笔做了个记号:“帮啊,但我们要你去帮。”   “我?我不要。”   老头子故意的吧,明明知道我跟他分手了,还分得很难看,我去帮江崇才是他的劫数吧,因为我一见到他,估计会气得直接把他咬死。   老头子摘了他的银色细边老花眼镜,瞥了我一眼:“那算咯,我找别人,祁丹伊你以后别让我开后门给你编制了。”   “什么?编制?你不早说呀!”   我苦求进体制内已久,自从死了之后,到这边天天干的是苦力活,工资还少,因为早逝,功德积攒得没有其他人多,只能排到下等工的岗位,而且江崇这个天杀的,就给我烧过一次纸钱!   大哥,一次哪够花啊?我已经要穷得揭不开锅了。但是进了地府体制内,待遇就不一样了,有分配的大床房,还有官员专用食堂,去地府便利店买东西,还能刷工卡打折扣。   我盘算了一下,这是比怎么算都不吃亏的买卖,江崇的劫数?也不知道是什么,对那个卷王来说,面试不过也算是天大的劫数了吧。   去整一整江崇,总比干苦力好吧。   “我要!我要!”我打哈哈,笑嘻嘻地卖乖,给老头子应下了。   “为期三十天,过时不候,出发吧。”   三十天?才三十天啊。我刚想讨价还价,就被一股强势的力量吸进光源里,一点准备都不给,也太没礼貌了吧。   —   天旋地转间,我闻到一股有些呛鼻又熟悉的气味,但紧接着,那种濒死一般的疼占据我全身,我过世前几分钟就是这么疼,死很疼很疼的,根本不像电视剧一样没有痛苦。   四周慢慢恢复了平衡,痛感逐渐减弱直至全无,但我鼻间那股讨厌的气味却仍然明显,仿佛提醒我五感的存在。   好久没有当活人的感觉了,虽然只是一个非人类得以看见的灵魂,但体感跟以前当人没什么区别。   我睁开眼睛,发现是穿回了念大学时跟江崇一起租的房子,这个房子跟我走的时候没什么差别,一房一厅一卫的格局,再多一个人,不,哪怕再多一只猫都要住不下。   就是在这个小破出租屋里,我跟江崇两个人,在这里度过了很多平淡中也有温情的时光。   我们在这间屋子里一起做无厘头只为了得奖的大创项目,吃点两份能凑满减的劣质外卖,讲只管甜蜜不顾后果的诺言,吵很多次不欢而散的架又接很多个热烈的湿漉漉的吻。   我记得以前每次吵架,江崇凶我之后,都要去阳台抽烟,可能是故意气我,因为我很讨厌烟味。   我猛地吸了一口空气,终于知道那股难闻的气味哪来的了,是烟味儿,我一回头就看见烟灰缸边上架着半只还没燃尽的烟。   视线往上一瞟,我又看见我跟江崇那张别扭的高中合照。   真是瘆人,我自己都替江崇膈应,毕业了还这么穷住在这就算了,还把前任的照片留着,一个死了的前任。   我飘近了一些,想看看那张旧照片里校服上校徽的样子,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阴间有个规律,不喝孟婆汤转世的灵魂,人世间的事情,会随着在地府生活时间变长,逐渐遗忘,并且遗忘速度逐渐递增,我是头三年,忘的东西不多,但搞不好再过个十年,江崇这个坏东西,也要被我忘记了。   我伸出手想摸一摸那张照片,摸了个空,没有触感,差点忘记自己现在是一个鬼。   房间门突然开了,把我吓了一跳,我一听到门开的声音,做贼心虚地想躲,笑死,江崇哪里看得到我呢,我是一个阿飘啊。   我已经那么久没看见江崇了,他跟之前没什么差别,好像瘦了一些,五官更锋利了,我看见江崇从房间走到客厅,急匆匆的,眼神有些迷茫,站了一会儿然后又倒了一杯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回房间了。   生病了吗?脸色确实不太好。   “啪”的一声,他又从里面开门出来,嘴角很平,面无表情地把他放在烟灰缸旁边的半支烟拿走了。   好你个江崇,生病了还要抽烟,还敢在家里抽了,以前因为我的反对,江崇就算烟瘾犯了,也会去阳台抽,或者到外面抽完再回家,现在我人没了,他也解放了,没有我天天管东管西,江崇日子过得更舒坦了,一想到这里,我又要气死了。   当鬼没有什么所谓的道德底线,何况这里本来也是我家,我飘进了我跟江崇以前的房间。   不巧,江崇正在换衣服,黑色的粗线毛衣被他撩起来,我在他背后,看见精瘦的背肌下面那条隐隐约约的腰线,他俯下身,从床上捞了一件白衬衫,形状好看的腹肌看起来让我有种想戳一戳的冲动。   原来即使变成鬼了也会心跳过速,我居然三年才知道这件事,靠啊!以前就是被江崇这张脸这身材骗得团团转吧,死颜控,好看有什么用呢?活好有什么用呢?对我不好,天天惹我伤心,连我死了都不给我多烧纸钱!   跟着江崇果然要穷一辈子,做鬼了都没钱花,后悔死了。   现在还要我来帮他渡什么,渡什么劫?说到这个,差点忘了我要来干嘛了,老头子也不等我准备好,我都还没问清楚呢?   江崇的26岁,会有什么过不去就一命呜呼的劫数?   我看了看站在我面前,正在对着全身镜扣衬衫袖扣的男人,一点也不像状态不好,能量不足需要帮忙的样子,过得这么好,真是没良心的。   以前说的什么,如果没有我,他日子都过不下去,骗鬼吧! 第2章   2.   当阿飘有一个明显的好处,我做什么江崇都看不到我,所以我飘到离他很近的地方,还闻了闻他的味道。   之前在阴间无聊读书的时候,有一本古籍里的某个章节说过,如果一个人当天会出现血光之灾,后脖子的地方,会闻见铁锈味。   我怕江崇所谓的劫数在三十天限期到来之前就发生了,最好先排除一些危险系数高的可能,我几乎贴到他的后背,猛地嗅了好几口。   没有奇怪的味道,只有熟悉的乳木果味洗发水香,这款洗发水是我生前常用的,江崇不喜欢,说香味太浓了。切,现在不是自己买来用了,明明就喜欢这个味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每回上床的时候都爱蹭我后脑勺,跟狗一样,明明就喜欢嘛,装什么?闷骚怪。   我想看看江崇刚刚拿了什么药进来,虽然我现在不当人了,但是药瓶我还是记得的,不像是感冒药或者消炎药的包装,更像是什么维生素,我看江崇这样子,挺精神的,也不像生了病的样子。   我飘到我们以前的床头柜,电脑桌,都没看见那个药瓶,唉,找不到就算了,保健品什么的吧,毕竟有一个前任早逝的鲜活例子,江崇这个惜命鬼注意一下身体也是正常的事。   就在我巡视屋子之际,江崇换完鞋出门了,我在房间里看他出门这个角度,有点容易让我想起以前。   我们每次吵架,江崇都会在吵得最凶的时候出门,不是摔门而出那种,他就突然不讲话,然后安静地走出门,很冷漠,很让人委屈。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他这点,每次吵架了,就要好几个小时都不回家,也不主动给我发信息,我自己在家里怎么待得下去呢?他以为我是他吗,随时随地就能把感情剥离干净,这跟冷暴力有什么区别,每次看他准备出门的背影,我都宁愿我俩打一架。   唉,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三年都过去了,江崇都不知道谈过多少个新的了。   他出门了,我最后一点所谓的心理顾忌也没了,开始不落一角地观察我们以前的家。   以前总是嫌弃这个破屋子,嫌它地段一般,要走几百米才到地铁站,嫌它没有电梯,偶尔有朋友做客都没面子,嫌它小嫌它采光不足,总之一坐下来,没夸过这屋子,反而总是对它说:“什么时候能换一个好房子啊!”   也许事实证明,万物皆有灵,我平时大概是怨气太大了,这不满意那不满意的,对生活要求太高,过得别别扭扭,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让区区一次流感,就夺走我继续生活的权利。   有点太狠了。   不过也没关系,回忆我短暂的一生,也不算完全没有收获,我虽然是在福利院长大,但是起码是条件好一些的福利院,不至于挨饿受冻;虽然在小县城上学,但幸运地考上了省会的重点高中,即使过程曲折最后也念了985的大学。   还有一个,我祁丹伊虽然是没什么朋友,但摸着良心说,江崇确实是从我17岁之后,对我最好的人。   结果是惨烈了点,但至少过程还是值得怀念的,反正人也不可能一直爱同一个人,放到我身上,那就更不可能。   不过,江崇应该还没把我忘记吧,因为我巡视着巡视着,又发现一个东西,我给他买的拖鞋,黑色的猫猫头款式,被他放在鞋柜里最顶上的一层,居然没扔,还是说本来就在这的,江崇只是没想起来处理它,我记不太清楚了。   我对喜欢的东西是有一些占有欲的,东西是人也是,热恋的时候,我什么东西都爱买情侣款,我没钱嘛,买的东西质量好不到哪去,江崇也没什么钱,但是比起我,他的经济条件已经算滋润。   我经常网购一些劣质的情侣杯,情侣睡衣,情侣鞋,情侣牙刷,反正什么东西都要用情侣款,我乐在其中,觉得自己跟这些情侣用品一样,有了某种归宿。   但江崇每次都要泼我冷水,说这个质量不好不如不买,那个用不上让我退掉,说我有这些钱不如给自己买点好吃的,别总是吃路边摊。   你瞧瞧你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没钱就不能玩浪漫吗?我都没买情侣衫呢,人家路上的情侣有那么多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同款,我就买点在家里过过瘾的他也要嫌弃。   果然我跟江崇真的不合适,完全的理念不合,分手就是必然,必然!   可江崇也还是有一些优点,毕竟我的死亡告知书,还有后面火化的事情,都是他帮我办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帮我办这些事,当时估计花光了他所有积蓄吧,我们都是大四的毕业生,第一个月正式工工资都还没拿到,哪有什么钱?   话说回来,租这个房子,是我和江崇一起做过的维持最久的事情,有几次我们临近交房租的时候吵架,我都想着,要不算了,不租了,回宿舍去住,刚好断了,不住一起,很快就能分了。   每一回不是我想算了就是他想算了,但是最后总会有一个人去把房租交上,这个房子就这么租了三年半,房租从一千涨到一千五,现在不知道多少钱了,不过江崇还住在这里,属实让我难以相信。   本来以为是他现在也没钱,租不起更好的房,但刚刚在房间里看了一圈,翻了他的衣柜和电脑,都是不便宜的,至少在我看来比大学的条件好太多了,甚至有一些我听都没听过的外国牌子。   江崇也不是花钱大手大脚那一类人,所以他现在应该是工作不错,也赚钱了,那还住在这个接近大学城的城中村小房子,就更说不通了。   —   由于我此次的目的是为了帮助江崇,所以我的灵魂,并不能离开他的居住地,如果想出门,必须附身在他身上的某个物件,跟着江崇一起出门。   可是刚刚江崇已经走了,所以我只能自己在家里面等到他回来。   好不容易回一趟人间,还要继续忍受孤独,老头子真是不做人,就不能放宽一点条件,还我自由身,让我想去哪去哪吗?我已经好久没吃到好吃的东西了,甜的,香的,炸的,辣的,这些食物在地府里完全没有,只有千篇一律的土豆糊。   没错,因为我地位低,没办法去等级高的食堂吃饭,我也没有想到地府的阶级概念比人间还要重。   地府的贫富差距更是让我无地自容,因为这不光是关系到自己赚钱的能力,更大的原因,是给你烧纸钱的人多不多。   我的同事,虽然跟我地位一样,但是他人缘好亲人多,每年清明节或者是一些别的节日,账户里都会多出一大笔钱。我在人间满打满算,就只有江崇一个亲人,其他的朋友,也不是过节会给我烧纸钱的关系。   偏偏江崇这个家伙,我去世第一年的时候给我烧过一次,后面就再也没有,他知不知道我在那边真的穷得快吃不上土豆糊了。   造孽啊!爱总是流向不缺爱的人,钱也是。我认了,至少干苦力,没有精神压力,不像备考和找工作,一天不把电脑打开学点什么干点什么,就有负罪感。   我突然看见,电视柜那里,还放着我以前用的平板,我飘过去想试试还能不能开机,但是灵魂并不能真正触碰到现实里的东西,我只能观察观察它的外观,没有积灰,平板壳也没变旧,保养得还不错。   这个平板还是江崇买给我的,当时对我来说,把这个平板放进书包里,它就是我全身上下最贵的单品了。吵架分手没来得及带走,连最后一把游戏都没打就上天了。   我总说江崇抠门,其实偶尔也还好,这平板五年前也不便宜,四千块,基础款,他偷偷买的,没告诉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闲钱。   我念大学的时候,学费生活费要自己赚,做家教是大学生兼职里面,回报率算高的,为了多赚一点,周末我白天会去带线下家教,晚上是线上的网课,因为没有设备,只能拿着手机架起来讲课,还得一边连着充电线充电,因为我的手机耗电快。   学校旁边的麦当劳,有免费的网可以蹭,我一般会去那里给学生上网课,虽然条件简陋,但由于小祁老师业务能力过硬,在平台上也是数一数二受欢迎的,有很多学生。   有一回,我上完课,手机很烫,而且卡得不行,连微信都打不开,我就先关机,想再开机试试,结果就这点关机开机的功夫,电量耗尽了。   因为下班了不用回复工作信息,我也不急着充电,就扔进包里。   那天我有点累,走得慢慢悠悠,在路上还碰见只猫,陪它聊天也耽搁了会儿。   走到家楼下,就看见江崇站在一棵树旁边,很着急一样。我看到他就不那么累了,捏着书包带子,跑过去想求抱抱。   但是江崇一看见我就皱眉,还把我推开,他很凶地说:“祁丹伊,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要我说多少次,不回家住早点说。”   我以为他嫌我回家晚,或者以为我要回宿舍住,但是我本来也经常这个点回家,他又不是不知道。   我当时真的挺累的,只想让他抱抱我,不想跟他吵,所以我无视他推开我的动作,又贴上去,脸侧贴到他的脖颈。   我把身体的重量卸在他身上,嘴唇也贴着他脖子,闷闷地说:“江崇,你能不能别说话了,我想你抱一下我嘛。”   江崇的脖子热热的,身上也热,我贴着他,也暖和起来,闭上了眼睛。   然后江崇好像叹了一口气,突然托住我的屁股,把我抱起来,我就像一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被他抱着上楼,开门,回了家。   那天他情绪有些不对劲,吻我的时候很用力,还一直咬我耳朵,我也没跟他计较,可能我们压力都有点大…   等到我终于想起来给手机充电,把充电线插上的几秒后,屏幕亮起来,我才看到了弹出来的满屏微信消息和未接来电。   没有多少人会给我打电话发信息,全是江崇发的,在我手机关机的那段时间。   一周后,他给我买了那个平板,让我不许再用手机给学生上网课。 第3章   3.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天色全暗下来,邻居窗边的灯已经亮了,江崇才回家。   我终于理解为什么小狗会有分离焦虑了,如果只能在一个地方,长久地等待一个人,分开的第一秒,身体就会比精神先反应过来,空缺了什么。   虽然我们分手分得很难看,但是谁说情侣分手就老死不相往来,江崇仗义地帮我处理后事,我现在也仗义地来看看怎么帮他渡过二十六岁之劫,我们的另一层身份,永远的好兄弟。   我的好兄弟江崇好像喝酒了,他进门了,没有开灯,只有楼道一点光透进来,我飘到离他大概一米的位置,看着他呆呆愣愣地站着,这是喝醉了?   我出声江崇也是听不见的,但我还是开了口,轻轻地喊了一句:“江—崇——,我啊,我祁丹伊,你前男友来了。”   果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江崇的头有点低,眼睛一直看着手里的钥匙,不知道在盯什么,我闻了闻他身上,乳木果洗发水香跟淡淡的酒味混在一起,闻得我有点发晕。   他这幅样子我是没见过的,我根本没看过江崇醉了的样子,他酒量不错,如果不是刻意灌,很少能在什么饭局上喝醉。这是什么情况?工作不顺?被欺负了?   他神色迷茫地站了很久,然后开灯,走进了浴室,几秒后我听见了哗哗的水声。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个江崇怎么看,都不像是心情好的样子,我都不知道他现在做得是什么工作,很辛苦吗?   我跟江崇不是一个专业,那年高考,我分数没有他高,但是为了能跟他上同一个大学,我一个没什么文科思维的人,硬着头皮报了很多文科专业,最后还逃不过调剂的命,调到了社会学。江崇的分数可以挑专业,报了航天航空工程。   我们两个也算苦命鸳鸯了,我这个专业,本科的就业范围那是广得没边,毫无专业壁垒。从奶茶店摇奶茶,到自媒体擦边主播,处处都是社会学学子的身影,不考研的话,985本就像一张废纸。   江崇比我好一点,但是也没好到哪去,航天工程这个专业上限非常高,要是找到合适的工作,既可以实现理想,又稳定。可我们学校也不是最顶尖的学府,直属的部门挑人,轮不到我们,本科出去,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大厂,待遇还算不上好,人家嫌你不是普适性强的一般工科或者计算机专业,局限性高。没办法,也是继续读研的命。   两个穷人都选了回不了头的路,脱不下长衫,不想浪费985本的名头,只能拿起笔杆复习考研,现在想起来,真是遗憾,我当时都拟录取了,正哼哧哼哧赚学费呢,就给挂了,差一点点,就又能和江崇做校友了。   说不后悔,不太可能,我跟江崇吵完那一次,收了行李回了学校宿舍去住,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感染了流感病毒,回学校第二天就开始发烧,因为快毕业了,我舍友都不在宿舍,就我一人。我不把感冒当一回事,以为睡几觉就能好,结果在床上整整烧了三天,床都下不来,第一天还有下来喝点水,后面都不省人事了。   其实我应该打一个电话给江崇,让他过来,让他来救一下我,但是实在是,一点都动不了,鼻子一进气,整个呼吸道就痒得不行,咳起来那叫一个天崩地裂的,头疼,烧得没意识。   我想过了,我也不怪江崇不主动找我,因为那次我说的话,后来想起来确实有点过分,可能伤到他了,他应该也真心想跟我断掉。   等到第四天,宿管来确定离校人员,一开门才发现我在床上,整个人像火炉一样烫,接着就是快得我无法想象的过程,救护车,医院消毒水味,ct室,一直打的吊瓶,重症监护室,窒息感,痛觉,最后是死亡。   整个过程半个月都不到,二十二岁的生命就被病毒夺走,我甚至连本科学位证都没摸到呢!登记入户的时候,阴间备案的人,还给我写了学历是高中毕业,没给我气死,我一个准研究生,四年直接白干。   唉,其实我有见到江崇最后一面,只是当时我已经在icu里面,他不是我的直系亲人,加上我感染的病毒是比较凶的毒株,医院估计有限制,不能让他进来,所以我也只能远远地隔玻璃看,意识断断续续的,只看了没一两眼。   我也记不清楚他什么表情了,头发有点乱,衣领子也是歪的,戴着口罩,眼睛湿湿的,感觉有很多话想说,我听不见我也知道他要说什么,要骂我活该啦,骂我平时外卖吃多了体质差,说我现在好狼狈好丑,肯定是这些话。   不过江崇估计跟我想的一样吧,以为就是感冒发烧,睡几觉就能好,说实话我连进icu了,都没相信自己会死,一直觉得才二十二岁,怎么可能呢?   但事情也不是我能控制的,直到老头子带着摆渡我灵魂的使者过来,开始宣读去阴间的注意事项,我才接受了,原来真的是要死了。   我人突然没了,江崇应该至少也有点难过,我感受得出,他对我还是有点感情,虽然不至于爱得多深,但总归是不希望我死的。   认识了那么多年,再次见到,心里面还是有些波澜,就像我光听着江崇洗澡的水声,就能想起很多事情。   念高二的时候,我跟江崇是前后桌,当时他还没喜欢我,我单方面暗恋他,我跟江崇都是内宿生,但是宿舍没有分在同一个。   我总是有意识地跟他同步各种生活节奏,比如什么时候洗澡,什么时候吃饭,学习到几点……我们晚上一般是先洗完澡再去教室学习,因为停水的时间很早,但我们每晚都要学到十一二点才回去。   想起来也觉得幼稚,我为了看他洗完澡出来不穿上衣的样子,每次都洗得比他快,然后从我宿舍飞奔到隔壁他的宿舍,坐在他床边等他,还会拿着一本什么教辅书装作学习。   其实就是在竖着耳朵听水声,水声一停,我就知道他要出来了。   就像现在,水声突然停了。   我在心里默默数数,像以前那样。五…四…三…二…一!居然没出来……我又默默重新数一遍,装作刚刚是失误,五…四…三…   好嘛,这次我还没数完,江崇就推开了浴室的门,刚刚淡淡的酒气已经被冲走了,混着沐浴露香的热腾腾的水气扑了我一脸。   我眼睛也没闲着,把他上身的每一寸都看了,虽然以前也看过很多次,但是二十六岁版本的还没仔细看过,感觉练得更好了。   江崇回房间拿了一件黑色卫衣套上,然后又出来拿刚刚和钥匙一起放在鞋柜上面的手机。   他拿手机的时候,袖子不小心带到了钥匙扣,整串钥匙掉在地上,这房子是木地板的,动静不小。   我下意识地看过去,地上躺着那串钥匙,和砸碎了的线条小狗钥匙扣。   我突然愣了一下,这个钥匙扣,很眼熟,我买的,我疯狂购入的那些情侣用品之一,一对的线条小狗钥匙扣,我的是白色的,江崇的是棕色的。   这些东西我买了就分给他让他用,但实际上我自己也没怎么用,我的那个钥匙扣,应该早就被我弄丢了,江崇的居然还在,而且没丢,应该不记得是我买的吧,他最讨厌这些情侣用品了,如果知道跟我的是一对的,估计不会捡来用。   棕色的小狗碎成了两半,样子有点可怜。江崇蹲了下来,把碎片捡起来放在手心里,又拼了一下,裂缝非常明显。   我也蹲下来看他的表情,我一个认识了江崇这么久的人,今天第一次见他这些样子,喝醉了的样子,像做错事情一样迷茫的样子。   我突然有点难过和后悔,其实江崇说的对,我买的这些情侣用品太劣质了,根本没用,否则也不会就这样摔一次就碎掉。   这房子只有江崇一个人住,附近都是大学,晚上很安静,我也不知道看见没有人跟他同居是该开心还是伤心,因为我总觉得,江崇比以前孤单好多,有时候总给我一种,像天上遥远的积雨云风一吹就散掉的感觉。   他还在左拼右拼那只棕色小狗,搞得像舍不得一个老物件一样,我看得心里不是滋味,很想说,江崇你扔了吧,被我发现我也不会生气的。因为我以前开玩笑说过,如果被我发现他偷偷把我给他买的东西扔掉,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虽然他肯定是不会记住,但我还是怕他信了,其实我真心不在意这些。   江崇顿了有一会儿,然后把那几块碎片放进口袋里,拿着手机回了房间,进门之前又推出来,不知道想到什么,在墙上的日历上撕下一页。   我不记得以前江崇也有撕日历的习惯,看来我不在他身边的这些日子,他一个人有了很多我不熟悉的生活习惯。   在阴间太久了,不关注时间,我也不知道几月几号了,飘过去看了一眼。   10月12日。   明天居然是我的生日。 第4章   4.   我不会感觉到困,所以不用睡觉,因为不想自己在客厅里待到天亮,所以跟着江崇进了房间。   江崇睡觉一直都很安分,我就不太安分,可能我小时候的床比较小,翻身不舒服的话,手就会动来动去,脚也是,还很喜欢踢被子,这个习惯长大了也没改过来。   刚开始跟江崇睡一张床的时候,我还会克制一些,在还有意识的时候控制着不动,但是睡着了我就管不着了。   江崇说我睡觉的时候像是装了追踪器,他翻个身我就得翻个身,还要找他的手,拿他的手臂当枕头。   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明明早上起来的时候,都是他的手放在我的腰上,搂着我睡,如果像他说的那样,应该睡不出这种姿态。   不过后来我有点信了,因为江崇偶尔会跟我牵着手睡,大概真的是我爱乱摸吧。   这个房间真的跟以前没有区别,连被单床单都是同一套,不过洗得有些褪色了,当然会掉色,我买的东西质量能好到哪去?   不过江崇应该在这里面添一把椅子的,我坐在地上有些冷,反正他也感受不到我,那就别怪我死皮赖脸了。   我挪到床边去坐,江崇背对我躺着,这周围是真的安静,我能听到江崇的呼吸声,时轻时重的,不知道睡着没有。   我开始想一些正事,我都不知道他会发生什么,怎么帮他渡过什么劫数啊,老头子不会就想这样吧,给个方向也行啊…   “老头子你在看吧?老头子在吗?林禹堂?林主任?”我对着面前的空气自言自语:“给点提示吧老头,你确定以我的智商,三十天之后就能成功吗?”   “你不是总说自己是985高材生吗?”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出现。   我一个激灵:“靠,你是变态吧,真的在看啊。”   “你自己招魂招来的。”我看见衣柜的一个挂钩晃了一下,老头附身在上面了。   “好吧好吧,求你了,跟我说详细点吧,他到底会出什么事?”我诚恳地说,对着一个挂钩眨眼。   林禹堂其实是个老顽固,如果有人遇到他不打招呼他能记好久的仇,但是老头人不坏,而且他官大还没架子,这很难得,我知道体制内的食堂好吃也是因为他,我穷得吃不上土豆糊的时候,老头偷摸着带我吃过一次。   那个挂钩左右晃动一下,然后说:“不说,这是犯规了。”   我换了个话术:“那你告诉我,是什么类型的,同事内斗?情人恩怨?飞来横祸?”   老头嗯了一声:“都不是呢。”   我服了,到底是什么奇葩的事情:“那天灾还是人祸总能说吧,万一是什么地震海啸的,那让他买张机票飞走不就行了。”   “不是天灾。”老头说。   那就是人导致的了,据我所知,江崇和我一样,社会关系简单,过得很独,虽然他不是孤儿,父母双全,但是也跟没有的差不多,他父母都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从初中开始就没管他了,后来更是连钱都不打,他一个有爸妈的人,跟我一样,活得全靠自己。   那还能是什么人呢?新男友?同事?   “那个害他的人,是男是女啊?”我想要尽量缩小一些范围:“还有,那个人,长得好不好看呢,有没有什么外貌特征,比我好看吗,比我高还是比我矮呢?”   “老头,你说会不会是江崇的新男友也跟我一样,恨上他了,我说实话我曾经有过想把他咬死的瞬间。”   但是江崇看起来也不是很像在谈恋爱的样子,我已经观察了很久,没人给他发微信打电话啊,当然也有可能那个新的人没我以前那么黏他,这个有待商榷。   “老头,老头,你怎么不说话。”我碰了碰那个挂钩,毫无回应。   “靠,老头你没礼貌!走了也不说,我没问完呢!”   真是的,如果完不成任务,我回去了还得干苦工,江崇你可千万要顺利渡过二十六岁啊,就算是为了我好吗!   我回过头想看看江崇,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起来了。   我被吓了一大跳从床上跌下来,疼死我了。   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干嘛呢?我本来还想入他的梦,看看他在想什么。   到了地府之后,我曾经花了六百块冥币买了一个入梦的机会,想在梦里见一见江崇,因为当时刚到那边,又因为分手的时候很仓促,一点戒断过程都没有,我到了陌生的地方,想他也是人之常情,主要我也没有什么其他人可以想,要是有,我一定不把入梦的机会花到江崇身上。   但是没成功,按理来说我的步骤都是对的,等他睡着了就能进到他梦里,但是就是没成,可能确实是缘分断了,连花钱在梦里见一面都很困难,后来我也没尝试过了。   因为入梦要排队的,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交了钱之后还要等十几天,我当时以为真的能见到他,攒钱、交钱、等排到我…总之那一个多月都过得比较兴奋,以前生江崇气了还可以直接骂,我一个人在那边,生他气了也骂不到,只剩下对自己生气了。   反正这些事情谁都不会知道,我讲出来也不用不好意思,本来就是我喜欢他比他喜欢我多得多,江崇肯定没有过想我想到睡不着觉的时候。   他睡眠一直都不错,除了今天。   我看着江崇一个人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穿上了一件冲锋衣外套,带上了手机,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我瞟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凌晨一点了,这么晚了还要去哪?   按我的生活经验,午夜过后,发生危险的概率会更大一些,一方面我的任务迫在眉睫,另一方面这么晚出门确实对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太安全。   所以我迅速地附身在他身上某个物件,绝对不是因为什么,好奇他是不是半夜约会或者是不是去新对象家里之类的事情。   作为灵魂回到人间的第二天凌晨,我跟着江崇一起出门了,这是我们分手后第一次一起出门,今天好像还是我的生日,距离我回阴间还有28天。 第5章   5.   十月份的榕城还挺冷的,太久没吹到风,有些不适应,这个点了,路上居然还有不少人,这个世界果然是变了,以前这条路,十一点过后都没什么人的。   我跟江崇就喜欢在这种偏得鸟不拉屎的地方散步,我感觉江崇也有一些特殊癖好,因为我们明明有自己的出租屋,在里面做什么都不会有别人发现。   但是江崇总喜欢在散步的时候把我拉到没有灯的墙角,蹭蹭我的鼻尖再亲我,每次我都快缺氧了才把我放开,害我要埋在他肩膀上缓好久。我对他也很了解了,知道他情动的时候什么样,总之,我觉得他更喜欢在外面偷偷摸摸的。   其实我也觉得这样刺激,但是我总是说他把我嘴巴亲肿了,把我嘴皮咬破了,把我推到墙角的时候踩到我鞋子了什么什么的。总之就是不承认我也想,我就是这样的人,谁让我之前暗恋他那么久,他都没喜欢上我呢?我嘴硬一些也是江崇应得的,这是他爱我没我爱他那么多的惩罚!   这风真的挺冷的,我快被冻死了。   我才发现我附身到了江崇右手无名指的戒指上了。刚刚太匆忙加上不熟练,没来得及挑地方。   我观察了一下自己,确认我没有见过这枚戒指,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是江崇有了新的对象这件事情其实很正常,如果他没有我还要觉得奇怪,单身三年没谈新的,那不就代表我的眼光很差?除了我没人看得上他。   慢着,所以不是天气冷,是江崇手冷,我附在他的戒指上,所以才觉得这么冷的。   我说呢,十月份的天气能冷到哪里。江崇现在身体变这么虚了?吹点风手冷成这样?   我不由得提起警惕,26岁的劫数,会不会真的是得了什么病啊?改天真的要想想办法让他去体检一下。   还没等我思考完这件事情,江崇戴着“我”,走到了一个红绿灯路口,我又开始紧张起来。   脑子里面全部是古早电视剧里主角被车撞飞后在空中转体两圈之后做自由落体运动的场景。   我一边看红绿灯,一边看两边有没有冲过来的跑车或者是鬼火少年改装过的机车。   我就这么一个进体制内的机会,可不能丢了,江崇也只有这么一个,他那么早去地府,我只会更丢脸,我说过离开他只会过得更好,现在我在那边还没站稳脚跟,过得很勉强。   还好还好,安全通过马路了,我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也是,要是能被我那么容易预判,老头子没必要藏得那么深,我总感觉老头在耍我,有没有可能这只是对我的考核,江崇不会有危险呢。   我就总爱自我催眠,到哪里都改不了,暗恋人的时候自我催眠其实我只是多看几眼又不是真喜欢上,明明不甘心就这样死了,还要给自己找借口说,嗯祁丹伊的人生也还可以了,分手的时候也是,明明就是真分了,还要心心念念等着人家来求复合。   我这如履薄冰的一生,也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知不知道他们的儿子已经不在人世,福利院应该会有记录,如果他们有去看过一两次或者打过电话,应该会知道吧。   呵!真是改不了老毛病,祁丹伊,别想了,真的没有人爱你,你想想你的纸钱账户就知道了,0个人在意。   其实人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孤单地来再孤单地走,说起这个,我又想起来之前脑子短路对江崇说过的话。   大三的时候,江崇找的实习偶尔需要加班,而且他会在办公室学习一会儿再回家,我们两个都是在家里学习效率就不高的人,因为在家里学,学着学着就会亲到一起,滚到床上去。   有一回他下班回家给我带了一个麦当劳的甜筒,因为我前几天在那里给学生上网课的时候有点馋,我当时发信息跟他说了:“小江,我好想吃这里的甜筒。”   江崇给我转了两百块钱叫我去买,我没收,笑死,我也不至于一个甜筒都买不起,可能是上完课太累了有点懒,也可能是过了一会儿就没那么想吃了,总之我就没买。   回家的时候,江崇问我,有没有吃到。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没想到他还记着,我就说没有,就是顺嘴一提,也没多想吃。   结果隔天他下班就给我带了。   甜筒会化得很快嘛,我们家离那个麦当劳大概不到一公里,还是要走一段。   那天我给他开门的时候,他额头都冒汗了,跑得整个人都在喘,手拿着那个雪糕尖已经化了一点的甜筒,话都说不完整:“快,要化了。”   我当时心软成一片,就是在这种时候,我觉得全世界就江崇会为我做这种事,整个宇宙都再找不到了,我从他手里接过那个甜筒的时候,心里面想的是,想跟江崇好一辈子。   我舔了一口雪糕,甜的,凉的,跟我昨天想象的味道一样。   然后我就这样举着那个脆皮甜筒,好像很傻地跟江崇说:“以后,我一定要死在你前面,我不要一个人。”   江崇把双肩包卸下来,揉了一把我的脑袋,他说:“好啊,你先过去把房子装修好,等我拎包入住。”   就是玩笑话,后来也没想到一语成谶了,提前得有点太多。   —   江崇已经走了挺长一段,三年过去,我对榕城的路况,记忆已经模糊了些,没看出来他往这个方向是要去什么地方,也可能是我不认识的地方。   以前我们也没有这么晚出来外面过,因为两个人都有很多工要打,很多课要上,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   我这个奇怪的角度只能看到江崇的下巴,而且他走路的时候手在晃,我往一个地方看太久就会晕。   我想确认一下江崇的表情,看看他心情怎么样。完全看不清楚,我放弃了,专注看看路两边的建筑和我没看过的新店铺。   原来三年能变那么多,这里我依稀记得以前有家法式面包店,因为做家教的学生跟我说过这家面包好吃,我有次路过,进去看了眼,贵得离谱,一个拳头大小的蛋糕要卖三十多块。   不知道什么时候,江崇突然停了下来,停在临江大桥旁边。   哇!我都不知道江崇现在过得这么文艺了,大晚上不睡觉,出来观江景啊。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都很少来,现在倒是浪漫得很。   深夜的江面有许多颜色,蓝紫色的霓虹灯光点亮了昼夜的缝隙,好像连远处的鸣笛声都变得柔和一些。   我仗着江崇听不到,用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讲:“江崇,你肯定忘了吧,其实今天,是小祁老师的生日,跟着你出来看江景,我就勉为其难当成你送我的礼物咯。”   话刚说完,江崇的手机好像突然震了一下,我感受到了,他把手机拿出来,我这个角度看不到他手机屏幕,真的是麻烦,灵魂不在家里的话必须要附身到物品上,如果擅自出来了,很快会灰飞烟灭。   我认命地抑制住好奇心,结果江崇开始在手机上打字,不知道在给谁发消息了。   我心都凉半截,这个点肯定不可能是工作信息啊。   发完信息江崇又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什么,我眼睛都快盯穿了才看见一个影子,好像是饰品之类,因为有反光,我瞥到一些亮晶晶的东西。   还没等我再细看,他架在桥上的手一松,一个银色的,应该是戒指,扑通一声,掉进了江里,很快淹没于暗色,连波纹都没有了。   我第一反应就想捞,可能穷习惯了,就算是什么分手了不能留的定情信物,也不至于扔掉啊!而且是不是还有钻啊?这得多贵?   当然我知道这戒指跟我无关,我跟江崇根本没有互送过戒指,我这么痴迷于情侣用品的人居然没有买过情侣对戒,早知道应该买来过过瘾。   可惜完我又庆幸起来,天哪还好江崇没有把自己手上的戒指丢掉,不然我岂不是要再死一回!   江崇转身背对着江面,靠着栏杆,慢慢坐了下来,坐在了地上。   他坐下来我就能看清他的脸了,他的头有点低,额前的刘海在眼睛下方落下一片阴影,我卖力地换了个角度,终于看清楚他的眼睛,很亮,亮得不太对劲,因为我在他眼尾的地方,看见了水光。   不对啊,这个江崇,怎么在哭啊?   这是怎么了?被甩了吗?以前跟我分手不是很酷吗,怎么今天被我看到这幅样子啊,又发疯来江边丢戒指又哭的,江崇你也太双标了吧。   我从来没看见江崇真正哭过,最多是眼睛有点红有点湿,他好像很会忍眼泪。就连当时隔着玻璃见我最后一面的时候,我都没能看见他掉眼泪。   江崇这种人,居然会为了什么人大半夜到这里,情绪崩溃。   我心里又开始泛酸,怎么我在谁心里,都不是重要等级第一名的那个啊… 第6章   6.   江崇到家已经是三点,我从他的戒指里出来,恢复了行动自由,他很快回了房间,我没跟进去。   而是坐在那把之前被我修过好几次的电脑椅上,想我们最后一次分手的场景,想我们怎么变成这样的。   我跟江崇,谈了四年,分过好几次,他没跟我提过,都是我急了,提的分手,前面几次有一半是我自己后悔找了台阶下,有一回是他来哄我,最后一次吵得太厉害,没等到复合我就挂了。   其实也就是一些小事,现在想起来根本不值得吵。   当时我们考研复试成绩出来,都已经拟录取了,我本科的助学贷款比江崇的多,再加上研究生学费更高,我就想趁着还没开学这段时间,多赚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社会学这个专业还是让我多多少少变得更加现实,贫困县的田野调查跟航天工程的星空奥秘,天然也有壁垒。   江崇就算当时没钱,但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会愿意为了实习辞掉工资高很多的兼职,而我满眼都是还不完的贷款,哪里赚得多,我的时间就在哪里。   大四我们做毕设,很多专业需要做数据分析,我处理数据挺熟练的,一部分是自学,一部分是江崇教我。   当时看到学校论坛有一些“数据分析指导,带价私聊”这样的广告。   我就随便往上面发了一条,“熟练运用stata、spss,可帮忙清洗数据,可做回归、显著性分析…有偿,详情可私”   结果真的有不少人找上来,给我发excel文件,请我处理数据,报酬不低,顶我上一星期家教了。   我当时挺开心的,连续熬了三个晚上,做了四个人的数据分析,我看着微信账户上的钱,心里面高兴自己马上就要上得起学了。   但是好景不长,我接到第五个人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困难,那个人的数据可能有点问题,我按照步骤跑出来的回归结果,一直不太理想,不显著。因为我不能擅自改他的数据,所以连续试了几次之后,我就告诉他,做不出来,结果不显著,也把两百块定金退给他了。   结果那个人生气了,说我没有这个实力就不要出来接数据分析的作业,说我浪费他的时间,给他造成了损失。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毕竟我确实不是计算机系的学生,确实不够专业,后来我还告诉他可能是数据有问题,让他检查一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还可以找我,我不收他钱。   但他不买账,转头就把我挂了,挂到学校流量最大的平台上,起的标题是“避雷本校数据分析代做”。这事儿传播范围不大不小,有骂我骗钱的也有帮我说话的,还有人在说是不是要给处分的。   这就有些夸张了,学校都有代拿快递代课代抽签这种业务,我发挥特长赚一些外快,哪里就要吃处分了。   不过出了这事儿,我也没在干这个了,到底是有些后怕。   这件事情我也不知道江崇怎么那么快知道的,我以为他要安慰我,可他给我打电话的第一句,问的就是:“你最近很缺钱吗?”   我一听这句话就笑不出来了,我什么时候没缺过钱?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也觉得我做错了吗?我真的搞不懂错在哪里,除了实力不行数据分析做不出来,从头到尾我都不觉得我有错。发生纠纷了,我也冷静处理,这件事情也没多少人关注。   我也没有立刻生气,我跟他说:“你看到那个帖子了吗,唉,我们研究生学费很高嘛,他们给的报酬还挺高的,我就…”   江崇打断了我,语气不太好,他说:“前几天熬夜就是做这些吗?家教的钱还不够吗,剩下的我可以帮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做这些事?”他已经很不耐烦,我听出来了。   我瞬间就很难过了,一句话都没说就把电话挂了。来不及思考他为什么质问我,只是伤心他居然没跟我站在一边,就连那几个拜托我做数据分析的人都会帮我说话。   说什么他帮我付,他只是贷款没我那么多又不是有钱,他自己的学费赚到了吗就说要帮我交学费。   在等江崇回家的这段时间,我重新看了一遍那个骂我的帖子,骂得还真挺难听,爹啊妈啊都出来了,那个人估计不知道我是福利院出身。   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了一个事,那个男的是江崇的同学,航天院2班的,跟江崇一个班。   下面还有评论:“诶!这个人我认识,跟大四航天工程系一学长是一对儿,我经常看见他俩,平时看着挺甜蜜的,没想到他这么缺钱。”   我的心更沉了,因为知道为什么江崇不开心,我让他在同班同学面前丢脸了吧。   大学里谈了四年,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在一起,所以他因为我,觉得丢脸了。   偏偏那天江崇要加班,等他的时间越久,我心里更加不安,反复想了很多次,开始自我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江崇的同学会因为这件事看不起他吗?   可是最后被我否定,如果换成江崇,我肯定会站在他那一边。这样想让我更难过,觉得很孤单不被在乎。   不知道到多晚,江崇回来了,我当时已经关了灯,这是拒绝吵架的意思,我心里乱,没想清楚。   江崇看到我关灯,进门放钥匙的声音都很轻,他摸着黑进了浴室,洗完澡之后很久没上床。   这个举动也让我非常焦虑,可能过了十五分钟,我就忍不住下床,推开房门看到江崇在阳台抽烟。   江崇那会儿烟瘾不大,偶尔抽一根,困的时候或者压力大的时候。我看着他指尖猩红的火光,感觉灼烧到的不是烟草,是我内心深处的羞耻感。   其实我从不觉得没钱没父母这件事丢脸,也没觉得自己过得很差,但我害怕别人这样觉得,更害怕拖我喜欢的人后腿。   我压抑着情绪,安安静静走到江崇旁边:“为什么不进去睡觉。”我问他。   江崇侧过头,我好像看到他眼角的地方有点淤青,受伤了吗?我下意识伸手去碰。   “别碰。”江崇后退了一步,然后很用力地打掉我的手,我感觉有些疼。   手背上的皮肤有些烫,我彻底崩溃了,脑子里面只有一个声音,他不像以前一样喜欢我了。会在冬天给我买护手霜的人,现在碰都不让碰了。   我冷静地抬起头看他的眼睛:“你已经那么嫌弃我了吗?对不起,我就是这样的人,就是爱钱如命,给你丢脸了。”   我直白的话彻底点燃了这个没有一丝月光的夜晚。   江崇揉了一下太阳穴,大概觉得我烦吧,他说:“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都是你自己想的,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我控诉道:“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你同学,要是我早知道是航天院的,一定不会去赚他的钱,你以为我很想扯上关系吗?就算我被骂了被嘲了,丢的是我自己的人,跟你没关系。”我停顿了一下:“我们也没有亲密到丢脸都要捆绑,你也别想着教育我,我自己赚钱,谁也没欠。”   人总是会对自己在乎的人恶语相向,然后事后又要后悔。   “你跟我说话一定要聊钱吗?我们不能说点别的话题吗?”江崇的话让我感觉心脏的某一处剧烈收缩起来。   我彻底失去理智:“不聊钱聊什么,我的学费,你帮我交吗?助学贷款,你帮我还吗?你要是真的那么厉害我们还用得着每个月凑这个破房租,租这个下雨天还要漏水的房子吗?”   “早知道谈恋爱这么花钱,我还不如回学校去住,现在想起来当时挺傻的,一个人太久,遇到你就觉得真的爱上了。”   说出这句话当时我已经开始后悔。   江崇哼了一声:“是吗?是谁从高二开始每天就要等我一起吃早饭。是谁明明分数不够,为了跟我上一个大学,读这个不喜欢的破专业都一定要来。又是谁,因为我骨折就请假半个月,连奖学金都不要了。”   不理智的人总会极力证明自己被爱,尽管说出来的话只会让爱离得更远,在这一点上,我们两个都一样。   我眼睛大概红了:“原来你以前就知道,你是在装作不知道,耍我很好玩,是吗?”   暗恋他的事情,我一直藏在心底,没有告诉他,我没想到他那么早就知道了,因为上大学之前,江崇没有一点喜欢我。就像是化学反应的最后一点催化剂,我心里的苦涩和酸楚不可抑制地吞没了我。   “既然这样,那分手好了,你对我那么多不满意的,连以前的事都要拿出来说,我以前就告诉过你,腻了就直说,没必要拿你同学这件事当作分手的借口。”   “我又不会死缠烂打,我跟你分了,只会过得比现在好。”说完这句话,我预感江崇一定会像以前吵架一样出门,留我一个人在家。   所以我第一次先发制人,冲回房间把行李箱拉出来,胡乱塞了几件衣服,离开了我们的出租屋,这个刚刚被我又骂了一遍的房子。   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待在那个房子。其实漏点水也没关系的,又不是修不好。   很俗套的分手,惨烈的结局。   窗外吹起一阵风,窗帘动了一下,我虽然到了阴间,可还是会被这种诡异吓到。   “老头,你就非得在我这种狼狈的时候出现吗?”我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对着窗帘说。   “哟,小鬼,你还会哭啊?吃不上饭了都没见你哭过,让你回来一趟,就难过成这样?”   我托着下巴,敷衍地对老头说:“你不懂。”   “嗤,稀奇哦,你进度怎么样了。”   我叹了口气:“根本不知道,没有线索,我觉得我才是渡劫呢,等我想想办法让江崇去体检一下吧,前两天我看到他在吃药,但是今天没看到。”   “你试过入他的梦了吗?”   我眼睛瞥了一眼房间的方向:“没有,他刚刚不睡觉发疯去看江景,没有这个机会。”   窗帘又动了一下。   然后老头跟我说:“他不是睡着了吗?现在有了。” 第7章   7.   江崇的梦境有些奇怪,我一进去,就有一种强烈的被束缚的感觉,仔细一看,周围四面都是透明的玻璃,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封住了梦里的一切,像是被困住。   玻璃罩里面像是一座房子的内部构造,有复式装修那种小楼梯,还有大面的落地窗,黑曜石餐桌,高级的水晶吊灯,软乎乎的白色羽毛地毯。   这个风格我还挺喜欢的,江崇还挺会梦的,在梦里面住得这么好。   可是江崇在哪呢,他自己的梦,他不出现一下吗?这房子好空。   我在梦里用的是自己是原皮,我对着可以反光的落地窗观察了一下自己,摸了摸脸,跟三年前好像没有区别,一点都没有变老。   我顺着楼梯上了楼,楼上的样子更加诡异,打通的走廊,可以算得上宽敞的空间却只有一个房间。   比起楼下各种欧式风的装潢,楼上的装修简直可以用贫瘠来形容。   房间门紧闭着,而且没有门把手,我观察了一下,也没有密码锁什么的。就是一扇纯粹封闭着的门。   江崇在里面吗?   我尝试敲了一下门,叫了江崇一声。   一股力量在我敲门之后把我推开了半米远。我愣了愣,江崇梦里还有这种机关?闲杂人等不能入内?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难接近了。   祁丹伊可不是一次就放弃那种人。   我又敲了一次门:“江崇是我啊!”   一样的,被推开了半米远。   我看着那扇门,心里的某一处动了一下,我慢慢地走过去,抬起手,手指屈起,叩响了那扇门。   三下长,两下短。   等了五六秒,没有被推开,门缝突然发出金属关卡的声音,咔哒一声,门开了。   我脑中有些许空白,没有想到江崇还会把这个当作机关。   念大二的时候,我们大学城城中村那边,出了命案,报道里说是反社会人格的杀人犯,还没抓住。那段时间住在那附近的人都有些神经质。   我也是,有一些害怕。因为他总是容易忘带钥匙,要敲门让我帮他开,我就跟江崇说:“以后我们约好,你敲门,要三下长,两下短,这样我才知道是你。”   后来时间一久,罪犯抓住了,案子也破了,我也没在意他怎么敲门的,早就抛之脑后了。   我推开江崇梦里那扇门,然而房间内更让我震惊。   这不是我们的出租屋吗?江崇在这么豪华的大房子里搞这样一个房间?我心说真是不懂享受,不知道在搞什么,住出感情了?   我看见江崇了,坐在电视前面,握着手机靠着桌子坐在地上,江崇眼睛里有一些电视机反射的光。   这个人现在怎么总是随地大小坐,椅子不能坐吗,而且还不开灯,这么黑,这屋子在江崇梦里面没有一点采光,明明外面是白天,里面却很暗。   ——“你好吗?我很好。”   ——“亲爱的藤井树,你好吗?”   电视机里的经典台词让我的眼神从江崇身上挪开。   江崇在看这部电影,两个藤井树的故事,我之前因为看这部电影哭过很多次,还去找了小说来看。江崇说我情感泛滥,这种青春伤痛文学都能哭成这样。   其实在他梦里的感觉让我更紧张一些,不知道是因为以前入梦失败过,还是因为梦里的事情他真的会记得。   但我是个死人,就随便了。   我大步迈过去,挡在江崇前面:“喂,江崇,你记不记得我啊。”   我一向讲话没过脑,刚刚好像第一句不是要问这个,但也无所谓。   江崇的目光被迫移到我身上,看了我一眼,然后没有表情地移开,而是拿着遥控器,换了台,然后又换回去。   我搞不懂这是做什么,泄气地蹲了下来平视他:“喂!在梦里就不要冷战了吧,前男友,我来一次不容易,你就不能态度好一点吗?还有,你最近有没有出什么事,身体好吗?有认识奇怪的人吗?我来有目的的,你搞不好活不过26岁啊,能不能上点心呢?”   尽管江崇听不懂,但我还是叽里咕噜讲了一堆,梦里发生的事,天上管不着,泄露机密也无伤大雅。   江崇的眉头因为听到这些话皱起来,好看的眼睛有了生气的眼神,我看着他黑色瞳仁里的自己。   见到我有那么不高兴吗?   我得寸进尺地拍了拍他的脸:“干嘛啊,那么讨厌我,你让我好丢脸啊,就算讨厌我也拜托拜托,多给我烧些纸钱吧,上面的人都嘲笑我一个朋友都没有,好没面子的。”   江崇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没想到在梦里也有痛觉,他力气有点大,他拉着我凑近了些,我能看到他眼尾那颗痣。   然后他突然松开手,错愕地站了起来,嘴唇抿成一条线,身上微微发抖。   “你怎么了?”我被他这幅样子吓到。   江崇没有理我,像落荒而逃一样回了这屋子里的那间房。   分手而已?有必要躲我躲得像仇人吗?要是知道入他的梦是这样,我绝对不会来。   但是我不能白白浪费一次,我跟了过去,拉住他的手:“江崇,你记住了没啊,去体检,注意天气,像刮台风什么的千万别出门。”我思考了一下:“哦,还有,海边不能去,最好也别去国外,就这个月,你安安分分的,过了就好了。”   江崇的情绪好像平复一些,他反扣住我的手,转过来面对着我。   大概是错觉,我感觉这屋子整一个摇晃了一下,甚至掉落了一些墙皮。   “三年。”他突然对我说。   我反应了一瞬:“哦,你说我死了三年了是吗,对啊,你26岁了,我还22,现在比你小四岁了。”   江崇的眼神很复杂,我也希望从他眼睛里读出一些对我的思念:“唉,不重要,我跟你说的才重要,或者你能告诉我,有谁最近对你不好吗?奇怪的人呢?你不要不当回事,我没骗你,上面的人派我来的。”我苦口婆心劝。   “祁丹伊。”江崇喊了我的名字。   我很久没听过他叫我了:“哦,还记得我呢,干嘛啊,喊我干嘛?”   江崇的手一直没松开,磨得我的手腕发热。   “对我不好。祁丹伊。”江崇用很冷很严肃的语气讲这种话。   我一听就开始辩解:“喂!我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那你也是我很一般啊,谁也不欠谁的。”我心说我们可是分手的关系,并不是我对你好你对我好的关系。   “奇怪的人。祁丹伊。”江崇一副得寸进尺的样子。   我实在无力跟他扯皮:“好好好,你是活人,说什么都对,哎我跟你说的你到底听没听进去啊。”   刚刚的感觉没有错,这屋子确实在晃,是梦境不稳的表现,江崇不会要醒了吧。   “诶,别呀,这么快吗,江崇,你多给我烧点纸钱知道吗,别去危险的地方。”   我突然有了类似于最后一面想说很多话的心理。   “还有还有,我之前说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什么的那些事是假的,我现在过得挺好的,你活你的,我好着呢。”   江崇的表情变得很悲伤,攥着我手的力度也变得更大。   “诶,其实我可能还会再来你梦里,为了任务嘛,上面的老头说我把你救了就能进体制内,所以你忍忍吧,我还会来的,讨厌我也克制一下吧。”   破旧的墙体在我面前极速轰塌,梦境结束了。   我的灵魂被江崇逐出他的潜意识,回到了现实中的出租屋,天已经亮了。   我往床上一看,空的。   江崇呢?不是刚醒吗?他去哪了。 第8章   8.   我看了一眼时钟,九点半。梦里的时间居然过得那么快,而且为什么江崇比我先醒,按我的计划,今天应该跟着他去上班,看看他的工作环境的。   这样一来我又得自己一个人等到他下班,哦,不是自己一个人,是自己一个阿飘。   我底子里并不是喜欢孤单的人,我喜欢热闹一些。   “老头,老头在不在啊,你上班了吗?”我尝试喊了两声。   他们体制内上班时间晚,老头这种级别的,早上甚至可以不上班。   “唉,我进了他的梦,也没发现什么线索啊,你挑我来,不会就是因为我认识他吧,可我也不知道他会发生什么,他在梦里见了我一副见到鬼的样子。”   “我还以为他很想我,见了面至少要抱一个呢。”   我自言自语了很久,没喊来老头,喊来了一个熟人。   有人开了门,听脚步声和开门的声音,不是江崇。我飘到门口,他刚好进来——是我跟江崇以前一起打比赛的队友,李何珉。   他来干什么,不是?他居然有江崇家里的钥匙?!!   李何珉是念应用心理学的,当时我们的大创项目拿了国赛银奖,后来招新,把他招进来了,李何珉做问卷调查很有一套,商业计划书写得也好,而且他不跟我们一样一天要打好几份工,时间多,我们项目后期的比赛,基本上都是他在负责,大四的时候他出国念书,现在应该是回国了。   我跟在他后面,看他从阳台走到房间,不是?江崇你房间让他随便进了?你俩什么时候发展到这种关系了?   李何珉想在寻找什么无果,难不成江崇忘带什么了?   接着李何珉好像给江崇打了电话:“崇哥,我去看了,什么都没有啊,你看错了吧。”   我听不到江崇讲的,李何珉又对着电话说:“你很久没去我师哥那了,上次开的那些效果好吗?最近怎么样,我觉得你状态有点怪,要不下周你找个时间来一下吧,我帮你预约。”   很久没去你那?我怎么想都想不到他们居然会联系这么频繁,以前就是打比赛合作的关系,我死了之后倒是发展起来了。   好吧,就算江崇接触新的人,校友起码比乱七八糟的人好,我退一步想,眼睛仔细看了看李何珉的手,看他手上有没有跟江崇同款的戒指。   有一个戒指,但不是同款的,李何珉手上的是玫瑰金色,江崇的是银色的,款式也有不同。   我正看得专注,李何珉要走了,我心里一紧,附身到他手表上,跟着他出门了。   可能我就是对江崇所有事情都想管一下吧,这个李何珉,我想看看他平时在做什么,跟江崇发展到什么关系了。   事实证明,随便附身到其他人身上,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李何珉这个工作是人干的吗?他先是回了我们大学,然后去了院系办公楼,搬了一堆资料,妈的院办的电梯还是坏的,李何珉跑了好几趟。搬完资料,他又去给本科上大学生心理健康课,上完课,他又去宿舍区走访,跟学生唠,交代他们不要把电动车的电池拿到宿舍装。最后给学生家长打电话,跟学生家长说:“您好,不是我不让你女儿换宿舍,是实在没有空床位,或者她接受一个人住一间宿舍吗?”   ……   我附身在他的手表上,跟着快要累坏了,这个人就不能休息会儿吗。   我算是看出来了,李何珉留校当辅导员了,我们学校有这个企划,一个学院两个名额,不过需要从大一就开始卷综测分,怪不得李何珉那会儿打比赛那么积极,我们一个项目的综测分一般都够拿一等奖学金了。   大概七点多的时候,李何珉终于闲下来,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托他的福,我一个死了三年的人,一个下午就把学校每个地方又参观一次。   他一闲下来我就意识到一件事,我怎么回家呢?回江崇家。   我在外面灵魂不能出来的呀,一直在他身上我怎么回去呢?天哪天哪,他怎么还不去跟江崇见面,我得回江崇身上去啊!   李何珉收拾东西到了我们学校里一个平时没什么人的咖啡馆。   我以为会见到江崇,结果赴约的是一个漂亮女孩儿,不是?这哪跟哪?   然后就是我很不适合存在的场景,他们两个一看就是恋人,又牵手又拥抱的,我不知道是要先闭上眼睛还是先闭上耳朵。   我无能狂怒、紧急呼叫:“老头,老头,你能把我整回家吗?老头!林禹堂!禹堂兄!”   耳边响起老头的声音:“惹祸精,自己想办法,别人身上我帮不了,我不是跟你讲过只能跟着江崇吗,你一天天在搞什么,你这个性子…”   服了,老头又开始唠叨了,我自动挂断电话,屏蔽了他。   诶!电话,李何珉这个手表是智能的吧,可以打电话的吧。附身在物件里,是有一定活动能力的,我鼓捣了一下,翻出拨号键,操控内部,拨了江崇的电话号码。   嘟—嘟—嘟…电话打通了三四秒之后,江崇接了:“喂。”   我差点要喊出来,可是我说话江崇听不见,李何珉正在跟女孩儿你侬我侬,更听不见手表里微弱的声音。   我尝试在手表里敲敲几下,也是我们的暗号,三下长,两下短,虽然被get到的希望渺茫,但我也没别的办法了。   除了不能不附身就离开家,我还有一个禁止令,不能离开超过二十四小时啊,要是今天回不去,明天就要变成灰了。   “李何珉?喂?”   江崇不知道听到没有。我又试了一次,敲手表屏幕,三下长,两下短,拜托拜托,你可一定要懂啊!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是你吗?”   是我啊是我啊,江崇你知道了吗?   因为一直没有声音,江崇把电话挂断了。   这时服务员给这桌上了两块小蛋糕,做得特别漂亮的那种。   我多看了两眼,在生日这一天对蛋糕这种东西敏感一些也没什么吧。   我短暂的二十二岁人生,听过三回属于我的生日歌,全是江崇给我唱的。我心里忍不住泛酸,奇怪,人死了之后总是想到好的,不刻意去想根本想不起坏的。   其实我应该满足吧,如果没有江崇,那我的人生,真算是没什么温暖了。   特别是看着李何珉在这里秀恩爱,我心里更难受了,嫉妒啊,就你有人喜欢。   期间李何珉接电话的时候,我又把注意力放到他们两个手上的情侣对戒上,攀比心理上来了,谈了四年没有一个戒指,也许这是我人性中的劣根。人死后身上的财务是不能带到阴间的,全部都要丢到熔炉里烧掉,但是如果选择不投胎的话,戒指却可以保留。   老头都有一枚戒指,我之前问过他,什么都要烧掉,戒指为什么能留下来,万一人家那颗是鸽子蛋钻戒,那不是在阴间也能直接发财,多不公平。   老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说这规则也是传下来的,所以就是第一个制定规则的人,有一个不舍得熔掉的戒指吧,世界上哪里的人会不受爱情所控呢。   咖啡厅门口挂着的风铃声音很空灵,咖啡豆和奶油蛋糕的香气好像给这个声音增加了静谧的氛围。   我顺着声音瞟过去,一双指节分明的手推开了门,一个黑色的身影似乎带着雨水的气息,打破了咖啡厅宁静的气氛,让我的心脏又砰砰砰跳动起来。   江崇来接我回家了。 第9章   9.   我从没想过,类似于小孩子做错事情等待家长来接这种忐忑的心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小时候上学,同学犯错了,被老师骂了,就会请家长,他们都很害怕请家长,我就一点都不害怕。我上小学的时候也特别皮,但是老师从不会对我说请家长这三个字,就像特权一样,我犯错了,他们只会摇摇头、叹气、然后用怜悯的眼神看我,最后原谅我的调皮。   这份某种意义上的自由和偏爱,是我内心深处归属感的缺失。   江崇来得突然,外面下起雨,雨点追逐着落到窗边,划出一道一道清晰的水痕。   “崇哥,这里。”李何珉朝江崇招了招手。   江崇今天穿了黑色的风衣,眼镜是黑色半框,刚刚收伞的动作衬得他气质很冷。   他走了过来,对着对面的女孩点了下头,然后拿出手机问李何珉:“刚刚我打给你之前,接到你电话了。”   李何珉当然一头雾水:“没啊,我一直跟小芸聊天呢,可能是误触吧。”   江崇点点头,好像信了这个说法:“何珉,你可以看一看通话记录吗,抱歉,但是我听到一些声音。”   “崇哥,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你得去看医生,再这样下去你会垮掉的!”李何珉的语气里满是关切,听得我都害怕了,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啊?江崇真的身体不好吗?   李何珉打开通话记录查看,然后举到江崇面前:“没有啊。”   我也没想到他智能手表跟手机不是一个电话号码,没有同步通话记录,为了不让他们发现真的见鬼了,我灵机一动,把手表屏点亮了。   默契如我们。江崇一眼就看到了,眼睛直勾勾地:“这个呢?”他指了指我的方向,我突然有一种小时候向往的,被校门口等待小孩放学的大人认领的感觉。   虽然有些幼稚,但我对任何感到有归属的举动和语言都很着迷。   ——   江崇现在做人已经直接到一个连我都震惊的地步,我本来只想找准时机,立刻从那个手表里出来,在附身到江崇身上的东西。   但是江崇很不要脸地跟李何珉要了那个手表,他说回去给他买一个一样的。   所以我就这么待在江崇的风衣口袋里,被他带上车。原来江崇买车了,我第一次坐他开的车,真是造化弄人,那么多第一次的体验,居然真的要等到我死了才实现。   他口袋里很黑,但是好暖和。我感受着车子移动的速度,想象江崇手握方向盘的样子。应该挺帅的,我的眼光再差也是帅哥水准。   大概十分钟后,车子停下来。我以为是到家了,但附近的说话声和味道并不熟悉,应该不是我们那个小房子。   然后江崇把“我”掏了出来,放在一边,我没来得及附到他身上他就下车了。   这是什么情况?你忘了手表啊喂!江崇!   完了完了,以后我一定不再乱玩了,领导们求求你们了,给我开个外挂,让我直接回到家吧,我再也不嫌无聊了!   车子前面的一个小猫挂件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这挂件好像也是我之前买的,但我知道是老头来了,他总爱看我笑话,又不帮我,坏得很。   “祁丹伊你好有本事哦。”老头这回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   我自认倒霉:“好啦好啦,我保证,以后一定老实,你肯定有办法吧,把我带回去吧。”   小猫挂件露出尖牙:“我让你执行任务,帮忙捞人,你给我来这为了发财来了?”   我没懂,我什么时候发过财:“哪呢?哪有财?”   小猫挂件调出来一张像照片一样的图像。我睁大眼睛看了看——账户:祁丹伊。汇入款项:10000000.00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我的天爷啊!   我眼神往下看,汇款人——江崇。   “他真的去给我烧钱了啊。”怪不得走得那么快,江崇这个蠢货,不知道是不是早饭都没吃就出门了,他之前早上总是不吃东西,很容易胃疼的。   我没敢跟老头对视:“我就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他会当真…”   “蠢小鬼,你能不能别总是大惊小怪,也不看看这里是哪,人家又没说不回来,你天天哭天喊地干嘛呢,吵得我觉都没办法睡!麻烦死了!”老头絮絮叨叨地说。   我眼睛一转,看了看周围,是个地下停车场,然后一辆救护车鸣着笛从车窗附近经过。   “这里是医院啊,江崇听了我的话来体检吗?”   “老头你看得到他的检查报告吗?说不定劫数在这呢。”   ……   又跑了。每次都不打声招呼就走,这阴招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也很繁忙,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人很多,有父母急匆匆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一边按电梯一边伸手探婴儿的体温;有一脸伤但却互相搀扶的朋友;有一个人来医院开药然后再一个人开车回家的中年人。   我不禁想起,因为我没有亲人,当时江崇一个人处理我的后事是什么场景,我死之后,他第一次从医院回家又是什么心情。   汽车车门锁被打开发出嘀的一声。差不多是两小时之后了,江崇下来了,他开了车门坐进驾驶座,把眼镜摘了放进车里的小隔层里,我看到他拿了一袋药。   江崇没有立刻开车,而是沉默很久,像是发呆。我看着他的侧脸,重返人间的这几天,都没见江崇笑过。   “江崇,你不会过得不好吧。”   雨后的街道渡上一层湿漉漉的水汽,光影也斑驳,其实空气不错,但车窗是紧闭的,我想起一个奇怪的细节,江崇现在到哪里都不爱开窗了吗,家里是,车里是,梦里更甚,他的空间好像每一个都是封闭起来的。   到家之后我就从那个手表里出来了,急着翻江崇的检查报告,但是连病历都没看见,我又去看他从医院开的药,有一个药盒子上全是长英文单词,我没看懂,另外一个是阿普唑伦,安眠药来着。   是不是因为我入了他的梦,让他的睡眠变得很差啊,好像说入梦确实是会有影响的。   我和江崇两人都不是那种松弛感强的,准备考研笔试那段时间,褪黑素都是一起买一起吃,但没有到需要安眠药的地步。   江崇突然把客厅的灯关了,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停电,这屋子旁边都是一栋一栋的居民楼,间隙很窄,不开灯真的挺黑。   我就算是鬼魂也没有透视的能力,走出来的时候连江崇在哪里都没看见。   “江崇?你干嘛呢?你走了吗?”我对着空气说,其实只有自己听得见。   突然,“叮”的一声打火机打开的声音,我扭头一看,金黄色的火光把江崇的脸照亮了,在黑暗中像蒙上了光圈。   他很仔细地用打火机点燃一根蜡烛,然后插在了放在桌子上的蛋糕上。   江崇没忘,今天是我的生日。心里像放了一块浸满热水的海绵,我都没发现他什么时候拿的蛋糕。   我也很不让江崇省心吧,入了他的梦,他就一大早去给我烧纸钱,给我买蛋糕,晚上了还要因为我所谓的暗号来接我。   我飘到江崇附近,看着他一根一根的点燃蜡烛,再有规则地插到那个精致的蛋糕上。   蛋糕前面是我们那张高中合照,唯一的穿着校服的合照,江崇高中的时候对我更冷漠,从这张照片就看得出,他一点都没笑,我因为别扭也不敢跟他靠得太近,两个人拍得跟不熟一样。   “江崇……”我在他旁边轻声唤。“其实我好想你,对不起。”   江崇没办法回应我的话,只是一味地点燃所有蜡烛,点完了又拿出另外一包,都快把整个蛋糕插满。   我数了数,一共二十五根,我的二十五岁生日。我笑了笑,所以祁丹伊短暂的人生,也不只听过三次生日歌,江崇每年还都给我过的。   我伸手碰了碰江崇的脸,很想抱一抱他,不止第一次地想,其实我真的不想死,我还想跟江崇在一块,其实我那次也没有真的要跟他分,我都是气话。   江崇没有帮我吹掉蜡烛,他盯着照片里的我看了很久,然后指尖挖了一点奶油,抹到那张照片里面,我的嘴角上。   他也笑了一下,对着那张照片说:“今年又没有买到巧克力味的蛋糕,总是买不到。”   我的眼泪瞬间涌出来。我去世前最后一个生日,江崇那天问我,蛋糕要买什么口味的,我对甜品其实没有很挑,应该是我根本不挑食吧,既然他问了,我就顺口答了一句,说我要巧克力味的。   江崇去的那家蛋糕店是我们大学里很火的网红店,我们两个每次经过都能看到有人在排队,因为情侣很多,我就跟江崇讲下次生日我也要这家店的蛋糕。   那次江崇真的去帮我排队了,但是巧克力味的下午就卖光了,他也没有店家的微信,没预约买不到,就帮我买了其他口味,他带回家的时候,告诉我没买到巧克力的,我没有放在心上,其实只要是他买的,我都挺喜欢的。   我不知道我随意的一句话,江崇记住那么久。   蜡烛持续地燃着,融化的蜡往下滴,像凝固的泪痕。我很想把这些哭泣的蜡烛全部吹灭,告诉江崇,以后不用再帮我过生日了。 第10章   10.   我看着江崇把燃尽的蜡烛一根一根拔出来,又把照片上的奶油擦干净,重新挂回墙上。做完这些,他从包里拿出电脑,点开了一个文件夹。   屏幕的蓝光反射在江崇黑色的瞳仁,好像蒙上一层透亮的水玻璃。   ——“喂!小江同学,看我镜头啊,作为航天工程系的优秀学生代表,跟我们分享一下你的理想吧。”   是我的声音,这个视频是我们某一次通识课的小组作业,职业生涯规划课,教授让我们把每个人对未来的规划和期待拍成微电影。我找人借来了dv机,当时觉得新奇,有事没事就对着江崇拍,后来还给人家的时候把废片都删了,我也不知道江崇都导出来了,还存到现在。   ——“江崇,我们晚上吃什么呀,去吃那家焖面怎么样?”   ——“诶,你快来,我发现了自拍模式,唉!你靠我近点呀,笑一下呀。”   ——“来,别总我拍,你也采访一下我吧。”   镜头由江崇转到我的脸上,我面对镜头很傻地笑,因为在看江崇拿着dv机,不太会操作的样子。   ——“请问,祁丹伊今年几岁了。”   ——“二十一岁,大三老人了。”   ——“请问祁丹伊为什么这么幼稚呢?”   ——“不知道啊,跟江崇学的吧。”   ——“祁丹伊最喜欢什么?”   ——“嗯…你这突然要我讲我也不知道啊,喜欢睡不完的觉,不用上班的周末,没有早八的早上,喜欢大房子,地上铺羽毛地毯的那种大房子。”   当时镜头外的江崇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他说:“偏题了,重新讲。”   镜头里的我托着下巴:“哦,知道了——最喜欢小江老师了。”我看他笑了,又重复一次:“听到了吗,我说,祁丹伊最喜欢江崇——”   视频戛然而止,然后又开始循环播放,我嘈杂的声音填满黑暗的屋子。   不知道重复播了多少次,江崇突然站起来,倒了一杯水,然后到房间里把刚刚的安眠药拿出来,扣了两片,吞掉了。   虽然我不懂安眠药的剂量,但是我们以前分褪黑素吃也是一次一颗,江崇怎么能一次就吃这么猛呢?他就会骂我不爱护身体,我都给他做天然的警告了,他也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对自己好点。   我看着江崇进进出出房间好几次,像是要拿什么东西回去。   最后江崇停在鞋柜前,把李何珉那个智能手表拿回屋了,那个下午我附身过的表。   “傻子啊…江崇你…”   我要是这还不懂江崇就白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了,江崇就是这样,嘴上说着不要不想,心里面却在点头,谁叫你一吵架就讲那么多狠话,我再爱你也会难过啊。   我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又心疼又没办法,我现在知道他还没忘了我,知道他好像还喜欢我,但是我一点都不开心,我心很痛,江崇不该是这样子的,他应该开开心心去读研,找一份喜欢的工作,要是能遇到什么好人的话,开始一段新的恋情。   我也不是真的不让他谈新的,我就是害怕,害怕他忘记我忘记得太快,那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彻底没存在过了。   现在我不害怕了,我知道江崇会记得我,但我想让他过得好,不想他总是想我了。   安眠药药劲很快,这回江崇没多久就已经睡着了,我凑过去,攥住他的手,第二次进入他的梦里。   这回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好像是一个家,因为我看到了一张全家福,江崇在这张全家福里还是一个初中生,原来从小拍照就这么冷啊,我看了看他父母的样子,江崇极少跟我提起他的父母,一方面因为怕我伤心,另一方面我认识他之后,他确实跟家里快断了联系,就连逢年过节,都不回家。   这座房子也空荡荡的,最外层依旧被一层玻璃罩紧紧罩住,密不透风。   我已经习惯于在江崇的梦境里寻找他的身影,房子的格局不大不小,两房一厅,房间门开着的那一间里面没有人,房间门紧闭的应该是江崇。   这一次的门是有门把手的,但是我转了一下,没能打开,像是锁上了,我故技重施,尝试了我们三长两短的暗号,这次竟然也没成功打开门。   江崇初中的时候,我还没考到榕城,根本不认识他,更何谈了解。   开不了门,我进到他梦里面什么都做不了啊!我干着急地在门缝那里往里面瞄,什么都没有,江崇房间门外放着一架钢琴,我记得他是会弹的,江崇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当过钢伴,也不怪我那么迷他,他身上有很多我不会的。   我走到那架钢琴附近,摸了一下琴键,像是有感应一般,我朝琴架那里看,不知道是凭空出现还是本来就放着的,钢琴琴架那里放着一把小小的钥匙。   我赶紧拿起来,去开江崇的房门。锁孔的齿轮咔哒一声,门很容易就开了。   我握着那把钥匙,其实江崇的世界很容易接近的,就像他看似关卡重重的房门一样,只要稍微用点心,很容易就开了。他根本没设多大难度。   进去之前我整理了一下自己,刚刚没有发现,我自己也变成初中生的样子了,在梦里的年龄居然跟江崇是同步的。我对着可以反光的地方看了看,摆弄了一下头发,希望给我的初恋留下完美的第一印象。   江崇坐在书桌前,背对着我,头戴着耳机,他上初中的时候看起来一点都不缺钱,后来不知道是主动跟父母断联的还是联系不上,父母离婚,对已经成年的孩子也没有任何法律上的监护义务了。江崇一开始一定比我更辛苦吧,我毕竟是穷习惯了,他小时候还学得起钢琴。   我走到江崇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江崇顿了顿,然后把手里正在写题的笔停下,摘了耳机看我。   江崇脸上最好看的地方就是眼睛,他的瞳仁很黑,眼神很清澈,注视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让人受到蛊惑,很容易陷进去。   我摆出一副小孩子打招呼的模样,把手愣愣地举起来:“我又来啦。”   江崇好像早有准备,他站起来,然后从后面再拿出一把椅子,放到自己的椅子旁边,示意我坐下。   我没想到初中生版本的江崇这么有礼貌,如此有待客之道。我欣慰地坐下:“你认识我吗?我是祁丹伊,你以后的初恋。”   除了暗恋他的那段时间,剩余的人生,我做人一向直接,在梦里就更加为所欲为。   江崇好像并不想和我交流,他把手指放到嘴边,比了嘘的手势,这是让我不要说话的意思吗?   我在梦里会更顺从江崇一些,我看过注意事项,在梦里情绪激动,会对创设梦境的人有危险。   我安静了些,没有跟他说话,江崇很满意,于是慷慨地分了一张物理卷子给我,还递给我一支笔。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但是不敢太过分,乖乖接过了,初中物理题对我这种小镇做题家简直是易如反掌,算加速度和距离什么的我连草稿纸都不用。   可能是出于对学习的自觉,我说写题就是真的写题,一个小时,居然真安安静静坐着写卷子,江崇也是,我以极小的频率扭头看他,如果超过三秒他会发现,然后跟我对视,我故意让他发现我偷看他,并且乐此不疲。   我从没见过初中生版本的江崇,在这样平凡普通没有任何波澜的梦里,我也感觉很幸福,江崇其实在某些时刻真心让我觉得,他是爱我的,比方说他刚知道我在福利院长大这件事时手足无措的模样,比方说他拉着我的手真诚地说要是早点认识我就好了的时候,比方说现在,他的梦里也留有我的位置。   可惜我们的人生总是刚刚稳定幸福就迎来凶涛骇浪。   玻璃杯在地上打碎的声音、摔门声、男女无止境的争吵、歇斯底里的哭泣…这些元素在江崇的梦境里接踵而至。   我没见过父母吵架这种阵仗,吵架的声音很大但是语言却模糊,只有“钱”、“那个人”、“你以前”这样零碎的字眼,我甚至没有从他们的争吵里听到关于任何一点有关江崇的片段。   江崇仍然埋头于试题,装作没有听见,可我明明看到他握笔的手都在发抖,眨眼的频率变得凌乱,吞咽的动作也频繁不少。   谁遇到这种场面都会害怕,我敢肯定这个梦已经是美化过后的效果。   我伸手包裹住江崇握笔的手,拍拍他的背:“没事的,我在。”   江崇把我的手挣开,像是抵触,我也愣了一下,但是,一秒后,我再次握住了他的手。   我感觉到这个梦境也即将结束,最外层的玻璃震动的声音就是征兆。我不想让江崇大梦初醒的那一瞬,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不过这一次,江崇没有挣脱我的手,而是也非常用力把我的手握紧,房子即将坍塌,本能的反应让我拽着江崇想要逃出去。   但梦里的江崇固执得可怕,像是根本不想逃走,只想待在原地,因为他把我的手抓得很紧很紧,几乎把我禁锢在他身边,离不开半步。   争吵声、扭曲的墙体、被撕碎的书、高昂的钢琴曲,还有我们紧握的双手仿佛全部被扔进一个漩涡。   我没有再试图挣脱江崇,我凑近一些,用我们都能听到的声音告诉他:“我不走。”   四周慢慢恢复平静,白色的光浸满了所有空间,我艰难地睁开眼,发现并没有回到我们的家,而是到了一个化学实验室,墙上熟悉的标语唤醒我的回忆,榕城一中,这里还是江崇的梦境,只是换了一个场景。   居然还能切换地点的,是因为吃了安眠药睡得沉的缘故吗,我虚空地弯曲了一下刚刚被江崇握住的手,可是江崇呢?又不见了吗?   我穿着榕城一中的校服,身上没有带东西,外面看起来是晴天,实验室的门敞开着,我一走出去,上课铃响了。   我条件反射地往教学楼走,高三九班。上楼梯的时候我看了眼天空,发现这里跟之前江崇的梦境有些不同,这里的最外层是没有玻璃罩子罩住的,一眼还能看见远处的江面。   第二个上课铃响起,我加快一些脚步到五楼,如果是上课的时间,那江崇应该会在教室吧,找到他就行了。   我穿过走廊,站在高三九班门口,这个门是虚掩着的,没有关,但是以前面几次的经验,江崇会在进门这里设置一些关卡,我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尝试着推了一把。   没有任何阻力,门开了。   “丹伊,愣着干嘛,快点回座位,我们要听写了。”   我闻声抬头看见高三时教我们的英语老师:“哦…哦好。”   这个梦好像跟前面的都有些不一样,所有的细节都真实得比回忆里还要清晰。   我慢慢地走到后排我的座位,江崇就在那里,我的后桌,他就在我座位正后方。正当我以为这个梦应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   江崇有些痞气地朝我笑了一下,然后用手里的笔点了点的的椅背。   我太熟悉这一套动作了,如果说前面梦里的江崇都跟现实中不太一样,但在这里的他,简直跟现实里是一模一样的。   我直愣愣地坐下,从桌肚里拿出听写本和笔,总是忍不住想要回头,然后江崇就对着我的后脑勺小声说了一句:“别想偷看,自己写。”   我脑中一根神经动了一下,意识到这个场景不是梦,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江崇为什么会创设这样的梦,是在复刻吗?   我看了眼周围,每一个面孔都是熟悉且清晰的,这是我们班的同学没错,如果不是清楚这是虚境,我估计真的无法辨认出是不是现实了。   英语老师听写完又开始讲模拟卷子,我心不在焉,在等待梦境真正的主线。   时钟缓缓摆到十一点半的位置,这节课是早上的最后一节,快下课的时候,江崇从后面递过来他平时记东西的本子,上面写了一句话——“北门还是食堂?”   这是在问我等会儿要去北门的小店吃饭还是去食堂。我如从前发生过的那样,在本子里写下回复——“食堂,北门排队太久。”   下课铃一响,大家散得很快,因为榕城一中只有一个食堂,而且高三楼层最高,在抢饭这方面,地理位置天然不占优势。   我跟江崇如果去食堂的话,会选择晚一点再下去,等第一批人吃完,不去凑热闹。   我转过身面对江崇:“江崇,你没事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这句话,我当时有些心慌和不安,因为这个梦真实得让我开始有种奇怪的感觉。   江崇抬眼看我:“你才有事,饿傻了吗?”   熟悉的感觉,高中时候的江崇跟我的相处方式就是永远不讲一句好听的话。   “没有,我心跳有点快。”我敲着他的桌子,诚实地说。   这会儿江崇好像顿住了,眨了几下眼睛都没说话,然后低下头在试卷上胡乱填了个B,还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   我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我刚刚的话有什么问题吗?我从没见过他高中时候对我做出这个表情。   江崇的位置是最后排,离黑板报的位置很近,我突然看到板报那里有一块反光的地方。   我集中了视线,是一块突兀的贴纸,上面用黑色毛笔画了一个阴阳符号,我反应了几秒。   然后再看向窗边,窗檐的地方也贴了一块,地上,地上也有。   坏了,我认识这个符号。入梦注意事项里的最后一章,梦境中出现多个阴阳符号时,代表潜意识不集中,梦境进入第三层,无法主动苏醒。   我和江崇被困住了,困在这个梦里。 第11章   11.   不管学习什么科目,都要有一颗敬畏之心,不要抱有“就到这吧反正明天肯定不会考到这里”的侥幸心理。   当时在地府因为进不去江崇梦里,那本像词典一样厚的入梦指南我后面就没认真学了,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我在梦里咬他有用吗?   我摇了摇江崇的手臂:“江崇,我告诉你一件事。”   江崇嫌弃地把手抽走,装模作样地摸了我碰他的地方,差点忘了,高中的时候他好像不认为自己会喜欢上男生。   “怎么了?你想到怎么考赢我了吗?”他眼睛都没有看我,手翻过一页习题。   我恨铁不成钢,原来以前高中他就这么幼稚一个人,我当时干嘛喜欢上他的?   “大哥,我们完了。”我大脑有些空白,就这几个字浮现在眼前,我又不能告诉他这是在做梦,这是入梦大忌,搞不好会精神错乱。我又看了好多个地方若隐若现闪着的阴阳符号贴:“江崇,我问你啊,如果跟我一直在这,你愿意吗?”   我早说过我做人直接,一般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被江崇嘲讽我也习惯了。其实我刚刚闪过一个有些自私的念头,如果一直在这个梦里,或许,我说或许,是不是我就能一直跟江崇在一块了呢?   “什么意思?…也不是不行。”江崇出乎意料地没有用一些奇怪的话来堵我,好像认真地理解了我的话,走心地给出回答。   不可以。这样醒不过来,现实世界的江崇会死的,他那个惨东西,比我混多三年,还是一个人过成六亲不认的样子,不知道得昏迷多少天才会被人发现,我一想到他这张帅脸变得丑丑的肿肿的就觉得很要命。因为之前在地府里没钱花做过一些兼职,给临时死亡的人扫房子,那会儿见到过一些死了之后好久才被发现的人,都没有人样了。   我的意识高度紧绷,搜寻各种可能的办法,比如制造出很大的声音,或者把江崇从高处推下去,还是说,告诉他这个世界后面有一个巨大的黑客系统正在操控,一切都是虚无,这些都是我在各类文学或影视作品里学到的土办法。   可是江崇的梦境毕竟不是我在控制,就在我思考的一分钟内——太阳光像动漫里切换分镜的过度帧快速消失,周围的场景被揉进另一个空间,像一张填满东西的纸扔进废纸篓,再通过很多道工序秽土重生。   天黑了,时间来到晚自习结束,上弦月被梧桐叶遮住一半,校园已经变得很空,没有多少人。   我抱着错题本跟江崇肩并肩走,他还没摘眼镜,我盯着他的脸,小心地靠近,我们的校服短袖蹭着,皮肤直接若有似无的触碰让我又开始留恋这个梦。   江崇的梦迷惑性也太大了,我一向意志不坚定,为了自己开心我说不定也能不计后果呢,他放我这么个危险人物到这里,都不为自己考虑一下,天天考验我的道德水平。   以前的我自以为喜欢他喜欢得十分隐蔽,就是当好朋友嘛,待在他身边,一起上下学一起吃饭,不讲暧昧的话,不做亲密的动作,一直很有分寸感,至于我们分手那天他说的那些话,我不清楚江崇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可能是毕业那会儿,我的悲伤太过明显了,让他一个对感情迟钝的人都发觉不对劲了。   我的成绩一向没有江崇拔尖,从小到大我念书已经能用问心无愧来形容,分数到了那个坎,上不去,我也认了。但是跟江崇上不了一个大学我是不认的。   出高考分那天,我跟江崇两个人都在咖啡馆打工,他拿手机帮我先查的分,分数页面弹出来的一瞬,我松了一口气,第一时间想的是自己的未来,想的是祁丹伊努力这么多年,好像真的能跟其他人一样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了。   江崇擦了擦手再查的自己分数,估计是紧张,谁在这种时候不紧张呢,我们两个都不是那种不努力就能轻松考高分的人。没有什么悬念,江崇成绩很稳,稳定地比我多出快二十分。   我其实应该高兴,高兴我们都正常发挥,高兴我们的努力没白费,高兴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但江崇查完分数扭过头看我的时候,我的眼眶已经很湿,跟他视线相对的时候,眼泪一瞬间无法忍住喷涌而出了。   在午后惬意的咖啡馆哭是件很不体面的事,在工作时间掉线还会被扣钱,可我实在顾不上那么多,我只是清楚过了这个暑假,我跟江崇两个人也许会变成那种躺在好友列表逢年过节发个信息问候,渐行渐远的故友。我只是感觉店里的空调太冷,音乐也不好听,咖啡味苦苦的,好像有很多人看我,江崇也看到我哭了…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心里一阵阵的疼。   可能是我的情绪太过突然,还是哭得太惨,江崇把我拉到卫生间之后,没有硬梆梆地怼我考不过他就哭这件事,而是拿了纸巾给我擦眼泪,然后摁着我的后背,把我抱进他的怀里。   当时我已经有点懵了,没能全身心感受,我曾经认为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且唯一的拥抱。   那天是我第一次在江崇面前露出破绽,暴露了不该有的超过朋友关系之间的情绪。   我的下巴架在他的肩膀上,泪水洇湿了他肩膀上一小块制服,讲不出什么话。   江崇像以后很多次哄我那样拍了拍我的背,从鼻腔处发出一声轻笑:“好蠢啊你,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   我惊讶于江崇第一回理解我的情绪来源,或许他也有点舍不得我这个忠诚的朋友。其实也要怪他,我因为不想分别一直回避聊去哪个大学这个话题,可能有他父母的原因,江崇之前跟我说过想考远一点,想去冬天会下雪的北方,我走不远,因为助学政策的合约要求留在生源地。   他这样说,我肯定不会觉得他有可能跟我上一所大学,后来报志愿的时候,我还好心地帮他把适合他的几所大学用红色笔圈出来了。结果江崇眼睛都不抬一下,很突然就告诉我,他也要留在榕城念书。   我脱口而出问他为什么,江崇就说:“怕冷。”   江崇走路很快,他比我高,步子迈得比我大,也不会刻意等我,所以走着走着,我总是位于他侧后方一点的位置,看着他书包垂下的带子一甩一甩的。   想到这里,我走快半步,扯了扯他的书包带:“江崇啊,你喜欢冬天还是喜欢夏天。”   江崇连思考几秒都没有:“冬天,我喜欢冷一点。”他这样说。   我顿了顿,分不清楚是这个梦里的他说的是实话,还是曾经真实站在我面前的江崇说的才是实话。   我的手还拽着他的书包带子,江崇感受到阻力转过身,黑色瞳仁像以前那个他一样很亮:“你今天好奇怪。”   我低头看了看我拉他书包带子的手,觉得自己有点窝囊,都在梦里了还搞暗恋,谈都谈过了,还玩这么纯情的。   地面上发着诡异光亮的符号贴纸无时不刻提醒着我这是梦境,无时不刻警告我事情的严重性,可我只觉得自己的意志力正在消沉,沉溺于江崇复刻的这个美好世界。   就像短途旅行的第一天总是最开心的,旅程一旦过半,一部分神经就会开始回到现实生活,现在的我,好像已经不满足于任务的一个月时间,不满足于当一个灵魂没办法和江崇对话的自己。   不甘心,如果我没有死,就好了。   我盯了盯江崇的手腕,舔了舔嘴唇,松开他的书包,我的手克制地拉了他手腕,掌心被他的电子腕表硌得有点疼。   “我没有奇怪,我只是,突然又想你了。”我告诉江崇。   他没有张嘴说话,我看到他镜片后的眼睫毛颤了颤,被我拉住的那只手不自然地弯曲了手指。   人会在互相见到面的时候诉说思念吗,我不太清楚,最近的几年,我常在思念中度过,有人可以思念是一件让我有所慰藉的事情,所以我也养成了习惯,但习惯有时不是一件好事,习惯也会让我难过。   江崇的梦境非常真实又给我很强烈的不安全感,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到不稳定,月色下的树影正在摇晃,举着手电筒的保安走近了,一片片斑驳的影子便消失不见。   江崇在梦里切换场景也不会给我预告,但是好奇怪,每一次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我的心脏就会有点抽痛,这种感觉就像…就像…以前每一回对江崇讲一些伤他心的气话。   一些片段在我头脑里像电影一样闪过。   ——“你真的好没意思,别人谈恋爱都会过纪念日的。”   ——“我都给你写过小作文,你连一张贺卡都没给我写过,万一以后分手了,连一点能留念的东西都没有。”   ——“江崇我跟你讲多少次这块抹布不能放这,你是不是专门想跟我对着干要气死我!”   ——“我下辈子也不要遇到你了。”   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时常忘本,不记得活了二十几年做人的道理,平常在外面当讨好型人格,回了家就对着恋人撒气,这些我曾说过的话在我耳边回放,我一时分不清是我自己的潜意识在后悔,还是江崇把这些话放在心上,才会让我在这里也听得见这些早就被我抛之脑后的事情。   我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像从校园里突然进入深不见底的洞穴,一点点光亮都没有。   我的手往前胡乱地探:“江崇呢?”   没有什么回音,我摸着黑走了一段,我能摸得出墙壁的触感,但是什么都没有,非常空。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感觉周围的透明度低了一些,如墨般的黑色变成有点磨砂质感的黑,粗砺的墙体变得平滑,我的鼻间萦绕一种熟悉的气味。   刚出炉的面包香。江崇的梦境一向让我无法猜透他内心所想,但是每一种元素却都让我非常熟悉。   临江大桥对面的西式面包店,这个甜味是那家店的烤奶油包。   黄色的符号贴纸闪烁在我眼前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这又是第几层梦境了?   我注意到闪烁的贴纸旁边有另外一个在发亮的东西。   我快走几步,眼前的路变得更清晰了一些,路两旁建筑物的霓虹灯在几秒钟突然亮起。   我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然后在桥边一处长出一朵白色小野花的栏杆旁,看到那个发亮的东西。   是那枚戒指,带钻的,被江崇丢到江里的戒指。 第12章   12.   江崇的梦境真的挺好的,无聊了可以切换场景,遇到不好的事情更是直接掉线启动其他副本,就连丢掉的东西,都能在这里找回来。   我才发现身上的校服又换了一套,我摸了摸身上卫衣右手袖子上起的小球,这衣服是我大一的时候批发好几个颜色买的。   我一向是勤俭持家的人,在梦里也秉持糟蹋什么都不能糟蹋钱的理念。尽管这枚戒指并不是我的所有物,捡一下前男友丢掉过的戒指,也不算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我捡起那枚戒指,粗略地看了一下,是宽边的,钻饰内嵌在指圈里的,天太暗我也看不太清楚具体的细节,放在手心里捂捂热就揣进口袋了,怕再多看仔细点看到刻在上面的什么日期,万一不是跟我有关的日子,那我连自作多情的机会都没有了。   “叮铛”一声,我停下脚步,刚被我放进口袋里的戒指掉在地上了。   我下意识掏自己口袋检查了一下,没破啊,我不至于衣服破了还穿。   也没有多想,我弯下腰又捡起来,把它放在另一个口袋。   这次倒像有了感应,我条件反射低头一看,“叮”,那枚戒指滚到地上,又掉了。   什么啊?见鬼了?谁啊?有本事出来!谁还不是鬼了?我左看右看了一下,什么人都没有。   江边风不小,气温有些低,冷风一吹,波光就变成一个个不规则的菱形色块,我不死心地再一次捡起那枚戒指,反正我也没戴过,试一下也没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把它戴在了我的左手无名指上,把手举高欣赏了一会儿,还挺合适的,江崇审美还是可以。   我有意地把我的手紧攥成拳,挑衅地挥了挥,对着空气骂:“来啊,谁来偷,江崇的梦里只有我一个鬼,怎样?”   果不其然,我一戴在手上,戒指就不掉了,没人敢来偷了,估计是看我穿得没什么质感,觉得我也是偷的。   突然之间,我感觉后背有点发凉,像是一股飞驰而来的气流,接着,我的裤脚被一股力量扯了扯,然后我低头看见一个我熟悉的小东西。   “小不点?你长这么大了!”   是那只我以前经常喂的三花流浪猫,它的活动范围跟我很像,学校到出租屋两点一线,我遇到它就会喂,后来它认识我了,饿了就会专门等我。   “哇,居然还能在这里见到你。”见到老朋友我还是挺开心的,蹲下去摸了两把它翻过来的肚皮。“唉,当时还说毕业了万一换房子租了,要是地方够大,就带你回家呢,不好意思啊,我好像跟你讲过,但是我死得太快了。”   小三花朝我咕噜咕噜,一直蹭我的脚,我心里又有点发酸了,它都习惯我天天喂了,不知道我走了以后,它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其实我因为它跟江崇也吵过架。江崇不喜欢猫,但我想养,想带回我们出租屋养,但确实很不现实,不是说放不放不下一个猫砂盆的事情,我们的生活对自己和对方负责就已经足够疲惫,再负担一条生命,实在说不上从容。再者,我们那个小破房子的环境,估计还不如它自己流浪。   我喜欢猫也是有原因的,小时候福利院也有一只跟我关系好的猫,我不知道别人对于福利院的印象是怎样,是不是以为像电视剧里一样平静充满怯怯的悲伤,其实福利院很吵很吵,每天还有各种各样难以形容的气味。   因为福利院里面,并不全是像我这样单纯被父母扔了的小孩,更多的是有智力问题或者身体缺陷的小孩。   我能跑能跳,能吃能睡,在那个环境里甚至能用得上特别二字来形容,所以在上学之前,我的童年生活,是在跟一群听不懂我说什么或者听不到我说什么的朋友交流。   很多时候,大院旁盆栽那里,每天懒洋洋睡午觉的那只猫好像更懂我一些,我当时也没什么好吃的给它,只能偷偷在纸巾里包一些午晚餐吃剩的肉给它。   为什么说它懂我呢,因为我每一回去隔壁便利店帮忙搬啤酒太晚回来,它会等我,在我经过的时候闻闻我的裤腿,可能是沾到酒味它嫌弃,会犹豫一下,没有平常那么热情,然后扭扭屁股再躺倒在地上,让我摸摸肚子。   别怪我爱自我感动,我就是在意这些有的没的,有人等,有人念着,有人把我放在心里的一小块位置,这样我都会满足。   但是我这个人从小到大没多少好运气,那只猫没能活久,在某个夏天的傍晚,我见过它最后一面,它就从我的世界消失了。   被附近村里来的猫狗贩子抓了,可能是被抓去卖了,也可能抓去吃掉了。   我虽然没有父母,但是也是会闹的,仗着平常跟院长关系还不错,我在福利院闹绝食闹了一天,说猫不见了要去找,结果显而易见。   我仅仅悲伤了两天,无功而返,然后继续吃饭,继续生活。我可能真的是冷血吧,当时年纪小,但是依然一门心思想着要活下去,要出人头地,要让不爱我的人后悔。   心思重伤身体,讨厌我的人要是知道我二十几岁就挂掉脸都要笑惨了,不爱我的人根本不知道我是死是活,可能也就只有我腿边的猫还有江崇会想起我。   祁丹伊的人生,十八岁之前以自我为中心,十八岁之后以爱的人为中心。   发呆得太久,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三花靠着栏杆,睡得呼呼的了。   午夜,凌晨十二点到了。临江桥对面最高的建筑顶层,一个巨大的时钟随着秒针有节奏地与分针重合成一条线,发出了沉闷的钟声,我居然还能听到一些远远的回声,周围太安静了,明明是普通的钟声都要染上一些落寞的意味。   “江崇怎么不在啊?这是在他梦里第一次这么久还没见到他。”我的手转了转戴在无名指上的指圈。   秒针依旧缓慢又勤恳地一步一步地迈,大概三四秒过后,咔哒一声,像是零部件被卡住,我惊奇于距离如此远声音又如此清晰,然后想到这里并不是现实世界就说得通了。   世界沉默了一瞬,大楼的霓虹灯光约定好似地全部熄灭,像是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除了我。   我又什么都看不到了,一片漆黑。水面被风吹动仍然会有水流涌动的声响,我大概是有点饿了,这周围烤面包的味道突然好有存在感。   我愣在原地不动,安静地等待场景切换,我现在差不多习惯江崇的节奏了,可能这个分镜有点无聊,他要把我带到其他地方了。   站了一会儿,除了时钟嘀嗒嘀嗒爬过表盘的声音和越来越甜的面包香,还是没有变化。   我叹了一口气,是不是就到这里了,江崇快醒了?也没看见符号贴纸了,是不是要结束了,这样也好,醒不过来会很危险。   我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不知道这个梦在现实里花去了多少时间,耳朵仔细听了听金属质感的钟声,距离我彻底离开他,应该不剩多少时间了。   我睁着眼睛直视着黑暗,余光好像瞄到一些挣扎着的明亮。   在我对面的侧方位,那个面包店门口的暖黄色顶灯在闪,灯泡里的钨丝烧得红红的,每闪一下就像在小小的灯泡里爆发一次闪电。   我挪动一小步下意识想离亮的地方近一点,灯泡频闪的频率越来越慢,亮着的时间正在几秒几秒成倍增长,在黑暗中非常显眼。   江边的路很长很宽,在黑暗中一眼望不到头,只有这一小片散发烤面包香的光亮,这是我跟江崇曾经路过好几次的地方。   闪光让我的眼睛前面有一些遮挡着的绿色斑点,我有些看不清,突然,伴随着秒针再一次跟分针重合“咔”的一声。   面包店里的吊灯也亮了,这次我看见了江崇,他在里面,江崇穿着一件在家里常穿的黑色毛衣,额前的碎发垂着,没有戴眼镜。他很忙一样地走来走去,手里拿了很多东西摆在一张桌子上,然后又不满意地重新调整。   我看清他人的一刻,脚步就自动迈起来了,横跨了一个人都没有的马路,暖黄色的灯光照在我的头上,好像有了跟太阳光一样的效果,让我的头顶微微发烫。   星星孤单坠落在天空中,我推开那扇门,好像进入了一个永远不想离开的温暖充满焦糖香气的地方。   “江崇!”   江崇听到我喊他也很快抬头,眼神是我所熟悉的我们在一起之后那样:“祁丹伊,你怎么才来。”他埋怨我在路上耽搁许久。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江崇的意志力是那么强大,大到足够操纵我的意志,让我也无法控制地沉迷于“永远”。 第13章   13.   一个人如果很早就要面临无尽的孤独,那么爱就成为了拐杖,健康的时候放着路过的时候看一看,受伤了拿出来用,就这样撑到再一次痊愈。   老头跟我说过,我到地府的路上,走得并不平稳,是他摆渡过的最难搞的灵魂之一,我并没有那一段记忆,我问老头,我干什么了?他说我怨气重,遗憾太多,不愿意去地府,路上跑了两次差点成孤魂野鬼。   我说哪个像我一样年纪的人这么轻易就死怨气不重的?老头说我跟别人不一样,我当他还是经验太少,没怎么遇到过我这种个性的人。   不过现在我有点相信了,我有那么多没去过的地方,那么多没吃过的东西,本来我还有那么多日子可以过,还有我爱的人。怎么甘心去一个孤独的地方呢。   电视里说人死了能跟家人团聚不是真的,人死后的选择是不一样的,可以重新投胎,也可以在地府里打工,地府里面多的是没有找到亲人的灵魂,不清楚要轮回多少次才有缘分再进入同一个时空。   因为一些原因,当时我也考虑了很久,决定不要投胎。老头在我签字之后还很损地说我亏大了,如果我投胎的话,这一回能投到有钱人家里当真少爷了。   是有点后悔得慌,但我当时说我不要那么快忘记祁丹伊的一生,哪怕晚一点忘掉也好。   如果我忘掉了,那就只有江崇一个人记得我们之间的事了,那我们发生过的这些,会不会没有意义了。   我才发现,其实江崇这个人,记性真的很好,他在面包店里忙前忙后,不知道是偷的还是买的摆出这么一大桌子。   奶油包、冰淇淋泡芙、牛角包、芝士可颂、提拉米苏…这些都是我曾经跟他一起逛街的时候随口提过——“看起来好吃”的。   我站在江崇旁边嘟囔了一句:“你怎么都记得住的。”   我是一个非常别扭的人,在心里面感动得要死了但是讲出来就是冷冰冰的话,我连江崇的眼睛都不太敢看了,心虚得莫名其妙,怕他对我生气或者别的。   江崇拿了一个泡芙塞我嘴里,半化的冰淇淋奶油像糖霜云朵,又绵又软,我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嘴角糊到的一点。   “好吃吗?”江崇问我。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很好吃。”   江崇扯了扯嘴角,按照以前他会告诉我少吃那么多零食,然后嘲笑我贪吃。   我发觉江崇也有些心虚不怎么看我,也不敢跟我说一些不着调的话了,我们两个像两个各怀心事的人。   我知道这种紧张感来自哪里了,前面几个梦时间线都是在我死之前,这一次好像是我死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地跟江崇对话。   “还有很多,吃不完了,明天后天都可以吃,以后想吃就买。”江崇突然扭头跟我讲这句话。   我心里乱乱的,可能我们现实里最后一次争吵其实还没解决,可能我发觉我想对江崇说的那些话,一句都说不出口,因为知道再怎么样,我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不会变的。   我吸了吸鼻子:“哪有什么以后啊,我死了,你忘了吗?”   江崇的表情变得懵懂,眼神却很深像要把我盯穿,他的嘴巴微张着,手拿着小刀在切吐司的吐司边边,我以前吃吐司只喜欢吃吐司边不喜欢里面的白面包。   江崇大概不愿意跟我说太多话,敷衍地,嗯了一声,又不看我了。   “我没忘记。”他说。   他这幅样子让我陌生,我喜欢上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江崇跟我是完全不同的人,很神秘让人很有探索欲。   我虽然心思很多但是表达向来直接,哪里生气了不开心了会告诉他,会吵架会哭,江崇呢,虽然表面上什么话都敢对我讲,但是情绪总是藏得很深,挑着小事怼我,但凡遇到真的让他难过的,他是一句话都不肯讲的。   情侣重逢不应该是干柴烈火吗,为什么我们两个之间的氛围平和得很诡异。   我也意识到了,我们如果真吵起来,就该醒了,我还要回地府去打工,江崇还要在人间继续生活,平静是我们能获得相处时间的最稳定方法。   我心里突然很烦很堵,推了他一把:“江崇,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江崇把手里的西餐刀放下,拿起一块吐司边,咬了一口:“这次有点焦,你等下次再吃吧。”   江崇的眉弓很立体,眼睫毛又长,低头的时候眼睛会落下一片阴影。暖色调的顶灯照在他头上也没有变得柔和,反而让我觉得有点奇怪的心疼。   “你想我了吗?”我轻声地问,自以为是放了一个台阶。   江崇很忙的手终于停下来了,他转过身面对我,像是对我叭叭叭讲不停表示烦躁:“想不想的,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了?想念是没用的吗?   “那你给我过生日,给我弄这么多吃的,家里还放我的照片,在梦里面还记得我的暗号,这些都是我亲眼见到的,也是没用的吗?”我直视他的眼睛,总觉得十分悲伤,明明我们的语气很像吵架,但我根本感受不到怒气,有些想掉眼泪。   我们的爱情有点像劣质咖啡,明明加了很多糖,但是甜味跟咖啡的苦融合不到一起,非常割裂。   江崇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叹了一口气:“你一点都没变。”   “什么?”我没有懂。   江崇开始埋怨我:“什么话都给你说了,提分手那次也是,都是你自己想的,我根本还什么都没说,什么说我觉得你丢人,我都找别人打架了,嫌你丢人我还至于干这事吗。还有很多次,你搬出去经过我同意了吗?还拉黑我,我真的搞不懂你。”   我眨了眨眼,消化江崇说的这些,想起来我们闹分手那天,我伸手想碰他的脸,被江崇打掉了,起因是发现他的眼角有伤,但是因为他不让我碰这一个动作,我情绪上头,光顾着难过了。   拉黑也是,其实我后面发烧动弹不得那几天,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候,想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的,但是已经力不从心了。   我面对江崇是比较无赖:“唉,算了,过去了就过去吧,我错了,你原谅我吧,反正现在我死都死了,现在对这些事情,看淡很多。”   我这些话,也是跟江崇学的,他惹我生气的时候也没少敷衍地道歉。   我又戳戳他手臂,指了自己眼角的位置:“打架疼吗?”   在我的印象里,江崇并不是那种会主动惹事的人,他性格比我冷静得多,很少因为不重要的人生气或者冲动做什么。   “你怎么不跟我解释呢,我说那些话说分手,你也不打断我,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呢?”我也乖乖地服软,因为想到江崇那天心情应该也很差,回家了还被我闹分手。   江崇后退半步,像他之前几个梦一样,总是在我试图接近的时候把我们的距离拉远,当时的我以为是他内心深处对我还有一些抵触。   “你给我机会了吗?你凭什么呢,我同意你什么都不解释就死吗?你欠我很多,祁丹伊。”江崇从没有这样对我讲过话,尖锐不讲道理。   我低头看桌上的精致甜品,捏了捏手指:“我运气不太好嘛,也没想到说分手就会死掉。”   江崇瞪了我一眼,好像真的非常生气,比我任何一次跟他吵架都要较真:“你是在报复我吗?”   我当然没有,我从来没恨过江崇。“我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的语气有些急,我讨厌被误解。   江崇好像长久地盯着我身后的某一处虚空,用很小的幅度转了一下他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这回看得清楚了,跟我刚刚在桥边捡的那枚是情侣款,我无意识地藏了藏手。   “我这几年最大的愿望,就是忘了你,你每一回都阻止我,现在还来这里,你从来不想我好过。”江崇冷冷地说。   我第一回知道原来这种充满着焦糖香味的面包房和暖色调的灯光也会让人无法控制产生难过的心情。   我突然想起来前段时间,老头突然告诉我,有关于江崇的任务,我当时好像是先拒绝了,但其实我心里面一直在偷笑,因为终于能见一面了,哪怕只是以灵魂的形式远远地看一下。   我看着江崇的脸,更加心虚地把自作主张戴上戒指的手放在背后:“这样啊,我不知道,我也不是硬要来打扰你,是我领导……我领导让我来的,没关系,你不想见我的话,也很快了,只要你平安过好这一个月,以后大概率不会再有见到我的机会。”   江崇的目光变得凌厉了一些,我看见他嘴角勾了勾,笑了一声:“不用了,不用以后了,不想见也没办法了,我们会一直在这里。”   什么?一直在这里是什么意思?这里是江崇的梦啊,怎么可能会一直存在。我们一直在这里,那现实中的他呢?   我有些错愕地看着江崇,像是认真在思考我们一直存在这个时空的可能性和未来,我就是这种好了伤疤立刻不记得疼的人,哪怕伤还血淋淋在流血,尽管我又在难过伤心他想忘记我他不想见我这些事,但我依然没办法拒绝幻想任何有可能在一起的未来。 第14章   14.   我暗恋江崇大半个高中时期,是我先喜欢他的,可最后提在一起的却不是我,我根本不敢。是江崇先表白的,他要是一直装作不知道,我们几乎不可能在一起,我胆子不算小,但是对江崇,就会万般小心翼翼。   我分不清楚我对江崇是属于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可能介于这二者中间。   让我真正确定自己喜欢上他的那天,也只是因为一件他应该根本不记得细节的小事。   我认识江崇,是高二分班碰巧考进理科重点,成了江崇的前桌,一开始,我们两个没有半点交集,我在班里人缘很一般,说得上话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好朋友,跟舍友的关系都淡淡的。   江崇人缘比我好很多,虽然他性格也不主动不热情,但是还是有很多围在他附近的人,下课有人约他打球,放学有人拉着他一块吃饭,就连考完试第一时间也有好多人找江崇问他写了什么答案。   有一段时间,我有些嫉妒他,嫉妒他成绩比我好人缘还好。这种阴暗的想法让我对江崇产生了很多莫名的关注,比方说我上课经常忍不住回头瞄一眼他在干嘛,比方说在楼道上看他打球,又或者发卷子发到江崇的,我会多看几眼再递给他。   总之,我就这样偷窥了有一段时间,慢慢快成习惯了,听到江崇的名字会竖起耳朵,余光看到江崇有什么动作眼睛就自动聚焦了。   现在想起来挺变态的,因为在我们不熟悉的那些日子,我连晚自习下课回宿舍那段路,都会悄悄踩着他的影子跟踪他。   有一回,晚上,小雨,回宿舍那段路,周围的灯开了一半,不算很亮。   我撑着伞跟在他后面,跟往常一样看着他的书包和后脑勺,江崇没有带伞,他把黑色卫衣的帽子戴起来挡雨。   我脚踩地面,一步一步溅起小泥点,江崇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我前面停了下来。   当时我并不懂得什么是喜欢,并不懂得为什么我要把目光放在一个跟我没有什么交集的人身上,我只是无法控制地开始紧张起来,攥着伞柄的手捏得更紧。   江崇用手把头上的帽子扯了下来,我好像能看清楚雨水落在他头发上,又反射出一些冷色调的光。   江崇突然回头朝我走来,我大概是愣在了原地不得动弹,心里设想了很多场景,他要打我吗?跟踪被发现了吗?等会儿怎么解释呢?说我跟他同路他会信吗?   就在我一堆想法像毛线一样乱成一团的时候,江崇弯了一点腰,凑近我一些,我能看到他脸上几点被淋到的雨。   “祁丹伊,我的前桌,可以蹭一下你的伞吗?”他说话时的热气落在我的耳廓,有点热,我就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哦…可…可以。”我有些颤抖地把伞朝他那边挪了挪,眼睛一直看前面不看江崇,我感觉当时我走路应该也很不自然,不知道有没有顺拐,心里好紧张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江崇比我高,我举着伞也有点别扭,走没几步,江崇好像也意识到这一点。   他的手包住我的手,把伞举高了一点,雨点落在伞边的声音一瞬间更清晰了,一下一下敲进我心里,江崇把伞从我手里接过了。   我收回自己的手,慢慢地揣进口袋,攥紧手里刚刚抓到的那团空气。   就这样,我跟江崇开始有了交集,从晚自习下课这段路开始,我们默契地有了约定,每天都一块儿走,渐渐地,江崇吃饭会叫我一起,下课打篮球会跟我报备一声,问我打不打,看到我的卷子会帮我一起带过来,考试会帮我看考场。我第一回拥有这种走近生活的好朋友,所以我放置好自己那些奇怪的偷窥癖和歪歪扭扭的心思,真诚地对待我人生中第一个好朋友。   人都是贪心的,我只有江崇一个朋友,但是江崇还有其他人,高二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要为这个事生闷气但是不会让江崇发现。   每一次江崇给其他同学带早餐或者其他人给他带我都不高兴,还有体育课的时候别人找他组队他就答应了,根本没有考虑到我,还有跟别人一起被叫去办公室,还有很多很多,总之每一个不起眼的瞬间,我都非常在意,并且记仇,当时我认为这是正常的对朋友的占有欲。   江崇在我这里是唯一的那个,所以我对他的占有欲会强一些,我在他心里没有那么重要,所以他不会对我有这样的需求。   虽然我与人的交往并不算多,但是人际关系的分寸我还是懂的,我不能要求别人一定要做到像我这样,把对方当作唯一的那个,这是不可能的。   不过,努力还是有作用的,因为江崇身边的其他人,也不把他当作唯一的那个,所以每一回他回头一看,就会发现偶尔他落单的时候,我都在那里。   也许他也发现这种特殊,我想不会有人会拒绝“唯一”的诱惑,所以他开始对我更好一些,做什么都把我带在身边,托江崇的福,我跟班里的同学关系也熟络一些了,性格也放开了点。   学校是个很有魔力的地方,在这里面,很多关系都无法掩饰,我就非常清楚班里谁跟谁关系好,谁最讨厌谁。   当然我也是这个班集体的一份子,时间一长,大家提到江崇,就会知道,哦,江崇跟祁丹伊关系不错。提到我,也会不自觉跟江崇联系起来,祁丹伊好像跟江崇是好朋友。   我就这样暗自窃喜,十分高兴跟江崇捆绑起来,享受着我们之间这种人尽皆知的好朋友关系。   高中时我对于感情的理解并不深刻,对爱情小说里见几面就喜欢得死去活来这种剧情表示诧异,怎么就爱上了,心动,什么叫心动,心动的时候自己知道吗?   是的,会知道的,喜欢就是这么突然的。   高二考完期末的那天晚上,我们宿舍和隔壁宿舍组织一起通宵玩游戏,都是男生,还都是同班同学,没什么不方便的。我舍友搬了一堆零食和几罐啤酒去了江崇宿舍。   我们玩的是一个剧情类的惊悚卡牌游戏,那天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在状态,卡牌上的字根本看不进脑,注意力都不知道被分到哪里去,江崇就坐在我旁边,黑色的半框眼镜架在他鼻梁上,嘴唇上沾了一点啤酒液,亮亮的。   我无意识地舔了好几次嘴唇,那会儿没喝过酒,怕自己喝醉了说胡话,就选了饮料,看江崇喝又心痒。   宿舍的灯被我们关了,不大的空间被七八个人占满,我跟江崇肩膀蹭着肩膀,靠得很近,都能闻见他身上的洗发水香。   在其他人出牌的时候,我侧过头对着他的耳朵说:“可以给我喝一口吗?”我指了指他手边的金属啤酒罐。   江崇瞥了我一眼,小幅度的摇头:“不可以。”   我看他拒绝我,撇撇嘴巴,用手肘戳了一下江崇的肋骨:“小气鬼。”   旁边的同学听到了,就说要把他的给我试试:“来来来,他不让你喝,我的给你喝。”   我看了一眼江崇的表情,他嘴角带一点笑,眼睛直直看着我。   我心里正在纠结,要是拒绝了岂不是被看出来我只想喝江崇喝过的了。   迫于脸面,我向同学道谢,伸出手想接过那罐啤酒。   江崇在我旁边“啧”了一声,我伸出的手就顿了一下,然后被江崇挡开了,洒了一点在桌上的卡牌上。   “喂,江崇你手欠啊。”大方给我喝酒的同学简直是无妄之灾,他擦了擦撒出来的酒液,因为突然被打断,所以默默把刚刚想递给我的那罐啤酒放到自己脚边。   “不好意思啊,拿牌不小心碰到了。”然后江崇从我面前抽走了一张功能牌。   他身子撤回去之前,擦着我的侧脸,我感觉全身周围都是他的味道、他的气息。   江崇趁着没有开灯,经过我耳朵的时候用气声对我说了一句:“学坏了?”我抬头就看见他严肃又略带痞气的眼神。   周围都是舍友大声讨论谁是什么隐藏身份谁有隐藏任务的声音。啤酒气泡追逐着从酒液里奔跑冒出来,我的心里好像也有好多好多个肥皂泡泡,一个接一个地从身体里偷跑出来。   最原始的反应骗不了人,我明明滴酒不沾,就已经晕乎乎的,心跳得飞快,还好周围够吵,还好灯光够暗。   我认真地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看江崇的手,看江崇手腕处凸起的腕骨,看他手指上的一颗小痣,视线不受控制上移,看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从侧面看很长的睫毛。   最后落在他的瞳孔,透过空气的介质看清他眼里那个小小的自己。   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真正明白了,不是嫉妒,不是偷窥癖,不是占有欲什么的,更不是什么想当好朋友,我就是喜欢江崇。   后来的后来,我因为思念过度偶尔会反刍,如果我没有在当时喜欢上他,没有做一堆蠢事,没被江崇发现,也没跟他谈恋爱,有没有可能就不用那么痛苦,就不会那么不甘心了。   答案是否定的,人总是会美化没有走过的路,但我肯定,我如果没遇到江崇才会后悔。    第15章   15.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按道理,鬼是不会睡觉的,我睁开眼睛,头顶是看起来很陌生的天花板,不是我们的出租屋,我看了看自己,实体的原皮。   没醒呢,还没结束,我还在江崇梦里面。   我撑了一下手,想坐起来,全身都像使不上力,眼前都模糊了:“江崇?”我朝外喊了声。   我听见外面有一些声音,好像在施工一样,江崇这个屋子有点热,我头脑有点发胀,伸了伸腿。   这张床很软,是大酒店里那种软床,我的脚突然碰到硬物,有点硌,还冰冰凉的,我又伸了伸,挣不开。   我有些烦躁地掀开被子,看见自己被磨红了的左脚脚踝,上面是一个银色脚镣。   我用力扯了一下,脚镣牵着一条银色金属链子,是固定在床架上的,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什么情况?   “江崇?江崇?”我有点害怕,这种梦里会有坏人吗。   房间里有些空,感觉很久没有住人,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完全没有这段记忆,之前就算是切换场景也会知道的。   门外突然有脚步声,不快不慢,在靠近门的时候停了一下,几秒后才转了门把手。   窗外偶有风声,窗帘被吹起一角,四周却十分安静,好像整个世界的人变得很少,只剩下我还有危险共存。   被禁锢住的身体天然会有害怕的反应,哪怕是在江崇的梦境里,我的心仍然提到嗓子眼。   门开了——江崇换了一身衣服,像是刚出门回来,手搭在门把上,进来之后,又把门关了回去,像是在防着什么。   “靠,江崇你把我吓死了。”   我撑着有些软的身体想爬下床,结果忘记左脚被固定住,屁股刚离开床,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前面摔下去。   失重的感觉有些熟悉,让我想起来死后到地府里的那段路。   我惊呼一声,闭上眼睛等待疼痛到来。   我皱着眉,下巴磕到江崇肩膀上,鼻子冲上来一阵酸劲,有点难受,还好他接住我了,不然会摔得很惨。   我的脸贴着他的肩膀,江崇使力把我扶好坐在床边:“着急什么?”   我反应了一下:“江崇,我的脚被铐住了。”   “好疼。”我又看了看被磨得更红的脚踝,像以前一样一遇到什么事或者哪里擦伤破皮了就想找江崇哄。   其实没有多疼,就是看着有点吓人。   “不准乱动。”江崇蹲在我面前,然后当着我的面,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慢慢走到床尾。   他摸了摸我被硌得发红的地方,我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掠过我的踝骨,有些痒,我缩了一下,金属链条碰撞发出了声音。   江崇拿钥匙帮我开了锁。   难以置信多过于其他的感受:“你干的?”我想象不到这个场面,江崇拿镣铐圈住我脚踝的场面,实话讲,我对此并不高兴。   他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默认了,也没有解释为什么用这种东西锁住我。   “为什么?”江崇的梦境千奇百怪我已经了解了,但是这种主观性极强的行为,没办法由别人控制,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投射。   我想起来他的种种不对劲和昨天说过的话——“祁丹伊,你欠我很多”“那些都不重要了”“我们会一直在这里。”   脚踝被磨到的地方有些发烫,江崇颓废中带着欲望的眼神让我好陌生,我内心深处突然冒出了一个疑问。   “江崇,你是在囚.禁我吗?”   江崇张了张嘴巴,我看见他撑着床架的手动了一下。   他没有承认,而是摇了摇头,理直气壮又有点内疚的模样。我终于知道他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在哪了,我认识的那个江崇,骨子里总是有股傲气,对我傲,对其他人更是,回来这段时间,我看不出他骨子里的傲气了,只剩下固执和颓废。   “是你先骗我的,我不喜欢你撒谎。”江崇开口对我说。   我虽然一头雾水,不知道江崇在说的是什么,不知道该怎么走出这个梦境让江崇醒过来,不知道他在现实中会不会因为潜意识不集中有危险,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不知道我认识的那个江崇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尽管有很多疑问,但我发现自己没办法生气或者是骂他什么,他说不喜欢我撒谎。   “没有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我从床上跪坐起来,挪了一下,离他近一点。   江崇叹了一口气,好像真的对我很失望:“你总是……骗人…骗我。”   我的耳边突然传来钟声,现在是什么时间,好像已经没有概念。   我摸了摸耳朵:“那你说,我又骗你什么了?”   江崇居高临下看着我,像是对峙:“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从你来到这开始,就一直想逃走。”   原来是这样,梦境中的江崇比现实里要固执许多,估计把他创设出来的场景全部看成了类似领地之类的东西。   我温和地向他解释:“对,可是,这是有原因的,昨天…不,前天我就看到了暗示我们的符号,这里不能待太久了,你得醒过来,不然现实中的你会有危险的,这里不是真的,这是梦!”   江崇依然摇头,否定我说的全部但不给出解释。   “你说过的。”他重复了一次。   我努力回想,我对江崇说了什么他那么在意,我在他梦里跟他的交流明明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根本没说过几句有营养的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实在不知道,迫于压力,我伸手拽了拽他的腰带:“你说什么啊?你不讲清楚我猜不到啊。”   江崇俯身朝我靠过来,靠过来的时候带起一股气流,心脏砰砰砰跳动着,我微微侧过一点头,江崇在我嘴角的地方突然停下。   我眨了眨眼睛看他,然后江崇用嘴唇碰了碰我的耳垂,贴着我耳边说:“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你不走。”   在那个十五岁江崇的梦里,我曾经在世界坍塌之前,紧紧拽着他的手,认真郑重告诉他我会一直在。   我的手颤抖着搭上他的肩膀,把江崇朝我怀里按了一下,我感觉他身上也微微颤抖,心跳和心跳的距离很近,我感到很抱歉,为我曾经没有考虑后果就草率做出的承诺愧疚。   “嗯……江崇…我…对不起”我除了道歉没有办法。   江崇侧过头咬了一口我的耳朵,我没想到在梦里的感受也会这么真实,有点痛,我很想哭一场。   “求你。”江崇的手攥住我手腕,使劲捏了一下,固执地乞求:“别走了,也别想走,行吗,求你。”   我相恋多年的爱人,对我发出了唯一一次请求,要是情况允许,我不会拒绝他对我的任何要求,要是我还真切地活在这世上的话。 第16章   16.   这一回的屋子是我没有见过的,不是我们的出租屋,不是江崇小时候的房间,也不是我跟江崇描述过的,向往中家的样子。   这里面的装潢很简单,甚至算得上简陋,一张很小的书桌,木质凳子,墙壁不是粉刷的,而是贴上了米黄色印花的墙纸,像是九十年代的风格。床很软,之前跟江崇住过一两回酒店就是这种床。   我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太阳穴突突跳痛起来,有想记起来的事情但是…我想不起来了…真的…这么快?远离人世三年,我的记忆真的开始在逃走了吗……   ——“你小时候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问这个干什么,福利院还能环境多好呀。”   ——“好奇,想知道。”   ——“嗯…墙不是这种粉刷的墙,因为刷白了也会被涂脏,所以都是贴的墙纸,墙纸总是翘边,天气湿的时候上面还会有一颗一颗水珠。”   ——“那你睡觉的地方呢,是像宿舍那种床吗?上下铺?”   ——“不不不,我们不能上下铺,上下铺太危险了,有些人从上面摔下来那是要人命的,我们是好多张床拼在一起,每个人睡一小块地方。有一张软软的大大的床是我小学的时候很大一个愿望了吧。”   ——“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   ——“说这些干嘛,江崇你可怜我啊,那你亲我一口呗。”   ——“没有,没可怜你。”   ——“哦!那是…心疼我吗?”   ——“嗯,心疼。”   ——“哎呀,我现在都很少想以前的事情了,其实也没有多苦,我不还是遇到你了吗。”   ——“祁丹伊,如果有下辈子,早点让我认识你吧。”   ——“好啊,你来找我啊,你找不到我吧。”   ——“没可能,我找得到。”   ——“江崇,我们会一直在一块吗?分手了怎么办?”   ——“别想太多,不会分手的。”   ——“真的吗?如果你哪天想跟我分手了,千万不要冷暴力我玩什么让我自己提分手的套路,你直接告诉我,我不缠着你。”   ——“啧,说什么鬼话,就算提分手,肯定也是你提,我绝对不可能提。”   ——“这样啊,这样的话,我告诉你一个方法,如果哪天我跟你提分手了,你就去买戒指,求我,说要跟我结婚,我就原谅你了。”   ——“好好好,我记住了。”   一段一段零碎的记忆像碎玻璃一样增生着,让我整个人混乱又充满密密麻麻的微痛。我说过这些话吗,什么时候讲的,为什么完全不记得了。   ——   我靠在江崇肩膀上,很久没有动,眼前发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意志在这个梦里逐渐消沉。   江崇拍拍我的背,轻轻说了一句:“不许想跑,要乖,听到吗?”   我瞪了瞪眼睛,轻轻推推他:“这样你真的会有危险的,你想死吗?江崇你疯了!”   江崇一只手用力按着我的背不让我动,另一只手按着我的脚踝,被磨破的地方很痛,仿佛在提醒我金属镣铐的触感。   “你错了,这里是真的,我们离开这里,才都会死。”江崇看着我说:“信我吧,你知道的,我从来不骗你。”   江崇到底在说什么?这里怎么可能会是真的,我死了啊,我得回到地府去,江崇的阳寿未尽,我是来帮他渡过二十六岁劫数的,我们怎么可能又会在一个真实的地方共存呢,绝无可能。   我抓起他的手:“江崇,你听我的,这里不是真的,我也不是真的,我是假的,你得醒过来,我们要出去。”   “啪”一声,眼睛前面突然扫过一阵风,脸上火辣辣的疼,我偏过头喘气……刚刚,江崇打了我。   他居然…打了我一巴掌。   “你闭嘴,不准再说他是假的,也不准说他死了!”   我的耳朵有点嗡嗡的,眼眶很快开始发酸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我并不想哭,但是我忍不住。   “你变了,江崇你不是这样的!”我无语伦次地说,他以前从没有打过我,就连凶我都是极少的。   我六岁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年轻男人提出收养我,当时我从没有体会过家的感觉,院长告诉我被收养了,就是有家了,我就开心了很久,很容易就跟着那人回了家,家是一个房子没错,但是房子里的人总是打我,打我的脸,打我的身体,怎么哭都没有用。我虽然能吃苦但是受不了屈辱,千等万等终于有了机会,我趁着半夜,偷偷从那个房子里溜出去,什么都没有带出来,一个人走了一天一夜,走到快要脱水,拖着青紫的身体回到了县里的福利院,哭着闹着要回来。   从那之后,我强烈拒绝任何收养我的提议,从心底认清一定要靠自己,也从心底里觉得不会再有家。这件事我谁都没告诉过,江崇也没有告诉。   都说人真正的秘密都是不会拿出来说的,可能这事在我心里还没过去,我讲不出来。   江崇打我了。他打我了。就算是在梦里,他也是打我了,我摸了摸自己被打的半边脸,热热的,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我确实一想到江崇打我,就哭得很猛。   江崇不知道我这件事,看到我情绪崩溃,他很着急一样把我捞进他怀里再继续抱得很紧,一边抱着嘴里还要念叨:“对不起,对不起,别生我气,别生我气,求你,不要生我气。”   江崇全身都在抖,声音也不稳,整个人陷入了很大的恐慌,我吸了吸鼻子,平复了一下:“江崇,你是不是病了。”   医院、大剂量的安眠药、写满英文的药瓶、被他藏起来的病例、应用心理学的师兄……林禹堂说的…江崇会撑不下去,说他会死。   江崇突然僵了一下,沉默了很久,声音有些沙哑:“我没有。”   江崇捧着我的脸,指缘磨过我的下颌:“你不想要我了吗?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   我没有脸看他的眼睛,撇了撇嘴,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他手里,我用力地摇了摇头:“江崇,你别这样…你别这样。”   死后一段时间我一直乞求江崇要想我念着我要一直记住我,我不下一次地乞求他千万千万要记得我很久很久,我后悔了,我真的错了,我不想要他痛苦,我不想他想我了。   江崇抹掉我的眼泪,捏了捏我的脸:“别哭了,你为什么那么爱哭,从以前就是,你嫌弃我也没办法了,这里出不去的,乖。”   江崇说了很多次,这里是出不去的,如果我不坚持着破坏这里的平衡,我们能永远在一起。我也说了很多次,这不是真的,我已经死了,我们没有办法再在一起了。   这是江崇燃烧意志创造出来的幻境,每在这里多待一秒,他的潜意识就消散一些,现实里的他会陷入更大的危险,我也一样,本就是孤魂一个,进入能量这么强势的地方,我的意志早就在消散,所以我已经很久没看见地府给我放的指示了,我已经被江崇的潜意识控制住了。   我们两个站在完全对立的两面,互相说服不了对方,江崇并不是不清楚,他就是不想承认,想逼我一起沉沦于这个空间,我并不是不爱他,并不是抗拒,我只是想江崇活着。   “江崇,人死了,回不来的,你不要固执了,我不爱你了,三年过去了,我已经把很多我们的事情忘记了,你留我在这里也没用的,你把我忘了吧,然后清醒过来。”   “我不爱你了!听到了吗?”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冷静地说。   江崇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狠厉,我惹怒他了,他掐住我下巴,我拍他的手:“放开,你弄疼我了,不要发疯!”   江崇的眼眶起了一些湿意,我想起来我之前说过没看过他流眼泪这种话,拜托拜托千万不要在这时候哭,我快受不了了。   我的话终究是伤到他的心了,因为周围以很小的幅度开始震动了,这是他意识苏醒了一些。   “你看,你看到了吗?这里会动,这就是梦,全是假的,江崇,你把我绑在这里,我回不去地府,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你放过我吧,真的,我想有下辈子,不想被你困在这。”我的鼻腔好像突然有些热,紧接着我感觉有一股暖流涌上来。   我一直观察着江崇的状态,他明显错愕了一下,神色从愤怒变得焦虑。他用拇指抹了一下我鼻子下方,我看到他手指上的一抹鲜红。   我…我流鼻血了。我的体质并不好,情绪激动会胃痛,但流鼻血还是第一次,我不自觉地把头抬高一些,鼻尖蹭过江崇的脸侧,我又吸了吸鼻子,口腔里鼻腔里,这下全部都是血腥味儿,头昏脑胀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感觉不太好,喃喃地说了一句:“又要死了吗?”   江崇拖住我的后脑勺,又抹了一下我鼻子,手上的血更多了,我的喉咙有点滞涩感,眼前缓慢地失去光亮,像过敏一样快要喘不过来气:“放…放开,你快走。”   像是第一反应一般,人对感觉的记忆会很深刻,地府里的人摆渡我灵魂的时候,我因为逃跑被恶鬼追杀,差点烟消云散,就是这种窒息感,我感到很危险,想让江崇离我远一些。   江崇的手心开始冒出冷汗,四周的震动不知道停下了没有,还是更加剧烈,我的感官变得有些不灵敏。   我攥了攥手心想要获得一些实感,心里面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就是在舍不得这个梦,装得真好啊。手心攥起来,指间戒指的触感就更加明显。   ——“如果哪天我跟你提分手了,你就去买戒指来求我。”   真的是傻子,我哪里舍得生气那么久?   我有些困地闭上眼睛,眼前突然全部黑了下来,江崇拖着我的后脑勺不让我往后倒,然后咬住我的下唇。   我感觉全身又在发热,就像那场夺去我生命的流感,还好这次有江崇,没那么热了,他的嘴唇很冰。   我认命地闭上眼睛,如果要结束在这里,也还可以吧,我满足了。   我感受得到自己正在加速的心跳,仿佛提醒我、给我某种希望,真的还活着一样。   齿间尝到淡淡的咸涩,不是血的味道,是江崇的眼泪。    第17章   17.   我想起来很多好久没想起来的事情。   跟江崇正式在一起,是在大一的时候。有时候我也分不清楚我们在一起之前,那段时间算不算在暧昧,因为我跟江崇当了好几年的朋友,关系一直很好,所以有时我不知道,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毕竟我人生中想多的时刻不止一个。   大一军训的时候,我跟江崇因为不是一个专业的,所以方阵也隔得很远,我们学校军训挺严格的,不是那种可以水一水就过去的类型,是真的把我们当成兵在练。   我皮肤比较敏感,被太阳晒太久会发红,才第一天,我脸颊就已经红得有些不正常了。   我们晚上下训是九点多,我并不喜欢运动,人生信条一直贯彻生命在于静止,可是站军姿是一种折磨人的静止。   一天下来人快废了。偏偏我们学院有个狠人,把教官给惹了,我累得无法集中思考,只听到旁边的人说什么他在网上发了帖,说隔壁方阵的教官给他们找了阴凉的地方,我们方阵就只能晒太阳什么的。   总之他是骂到自己舒服了,我们整个方阵的人被都被他害惨了,教官一声令下,全体加练一小时,这对一个本来就累得生无可恋的人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我放空地站在那里,脸上火辣辣的,有些痒,想挠,腿特别酸,背很痛。   榕城的夏天蚊虫很多,梧桐枝上不绝的蝉鸣好像在引诱我:“要不装晕吧?装晕可以去吹空调,江崇早上发信息不是还跟你说撑不住就装晕吗?”   才不!我一个男生,女孩子都坚持着,我有什么好装晕的,多丢人啊。   我们隔壁的方阵,还有隔壁的隔壁,都已经喊着“一二三四”收工了,我承认当时我怨气很大,痛恨可恶的等级制度,那些学长、教官真的把自己当盘菜了?上大学又不是真的来当兵,至不至于呀…   就在我心里叽里咕噜骂了很多的时候,脚边突然弹出来一颗小石子,因为我一直盯着地面,很快就发现了。   我不清楚别人喜欢一个人会不会像我这样这么容易被荷尔蒙控制,或者是多巴胺还是其他激素?我当文科生太久了,分不清楚。简而言之就是,在我抬头看到江崇的一瞬间,好像突然就不累了,因为不想让他看到我站军姿站得四不像的样子,我一边谨慎地缓慢调整自己的姿势边跟他对视。   江崇站在我们方阵对面的梧桐树旁,戴着军帽,我才发现这套军装穿起来居然真的挺帅,帽檐在他的脸上垂下阴影,我不太能清楚看他的眼睛,就把视线移到江崇的嘴唇上。   应该是默契,总之不可能是江崇发现我盯着他嘴唇看。他刚好用口型跟我对话:“装—晕—”   当时我的情绪已经调动身体,并不疲惫了,反而亢奋起来,而且…晕倒好丢脸,但我的大脑偶尔并不听从我的指挥,它听江崇的。   就像是接收到什么主人的指令,我马上采取了行动。   眼睛溜了一圈儿,左腿往前一软,膝盖碰到地面,跪了…演技可能有点拙劣,摔得也没有惊天动地,旁边的同学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才发现我的眼睛忘记闭上了…有谁晕倒不关掉心灵的窗户?   教官注意到我,从方阵前面绕过来:“那位同学,往前跪什么呢?”   我僵在原地,行军鞋很硬,地面上粗粝的碎沙隔着布料磨我的膝盖。后来我回忆起那天,总觉得我喜欢江崇真的有不止一个原因,其实也不能用原因来概括。   应该说,让我喜欢上江崇的瞬间,非要细数的话,数量大概跟远古时期睡火山下面黑色的火山岩碎屑一样多,不起眼但无法忽略。   在有点八卦就会传遍的大学校园里,江崇当着整个方阵的我的同学的面,走到我前面,蹲了下来,拉着我的手架在他脖子上,然后一使劲站起来,顺势拖着我的腿,把我整个背到他背上。   腾空的一下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提了起来,血液直冲上头,当时只觉得全身都快沸腾了,后来才知道,只是因为晒过敏了。   “不好意思,教官,他晕倒了,我先带他回去了。”江崇的声音隔着后背传到我的胸腔,我的脸贴着他的背,好热,脸好痒。我偷偷对自己的心脏说——不要跳那么快了,会被发现的!   一声在夏夜的树影下长长的起哄声遮蔽我心动的痕迹,却让我本就明显的喜欢更加无处遁形了。   我把下巴放在江崇的肩窝里,问他:“今晚回去要传成什么样子了,你大学四年的桃花不想要了?”   哦,是这样,那会儿我喜欢男生这件事已经被江崇知道了,其实有一半是我主动坦白吧,放暑假我俩一块儿兼职的时候,有个女孩子点完单跟我说悄悄话,说想要我的联系方式,可能是憋太久了也不想装下去了吧,江崇就在我旁边,我就这样当着他的面,对女孩儿笑了一下说:“不好意思,我喜欢的是男生。”   女孩儿的脸僵了一下,可能觉得尴尬,然后她用有些复杂但是纯粹善意的眼神看着我,点了点头,离开了。我想应该是理解或是尊重。   我很庆幸自己第一次朝人坦白性向时没有受到鄙夷或者排斥,我自然而然观察江崇的反应,他肯定是听到了,可做拉花的手还是很稳,仿佛并没有因为接收到这个信息产生半点波澜,可也没有像以前我偶尔被搭讪的时候打趣我是万人迷。   当时我认为他是个开放的人,是尊重朋友个人喜好的人,是有边界感不干涉他人感情的人,是没那么在乎我的人。   身体劳累的时候会更容易心理脆弱,何况我本来就是那种爱自作多情,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   江崇背着我一直走,不面对着他的时候我的勇气就像膨胀的落日,仿佛在黑夜降临之前会爆发巨大的能量。   我故意把脸贴到他脖子露出来的皮肤上,军训过后很多人身上会有汗味,江崇是不易流汗的体质,他身上很香。   “江崇,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一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还可以冷静。   我贴着他,江崇听见我声音,侧过头,我们的鼻尖差点碰到一起,一阵风拂过,轻扫我的脸,空气中的味道像是雨后泥土潮湿的气味。   “没有专门这样,只是想这么做,就做了。”   我压低一点声音,用气声说:“你这样,我很容易误会的。”   江崇的脚步停下来,我因为心跳过速把全身的力气卸在他身上,甚至觉得他拖着我膝盖内侧的手都让我身体很痒。   江崇的眼睛总是偏湿,黑色的眼睫毛微微颤动,鼻梁上有一颗黑色的痣,唇峰的形状很好。   他嘴角轻轻动了一下,嘴巴微张:“对不起,但是,你好像,也没有误会。”   我想我心里积攒已久的火山岩好像要死灰复燃了,滞涩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每一块与江崇相贴的皮肤都燃烧起来。在迷蒙的还没确定关系的时候,背是比大大方方拥抱更亲密的行为,好近,好像…我再凑近一些,就能碰到了。   “什…什么?”我的声音抖得不行。   江崇保持着侧过头看我的姿势,从下往上很仔细地看了我的脸,我发现被人认真地耐心地看着,也是一件会心动的事。   因为觉得机不可失,因为已经喜欢了很久,因为今天风很轻我感觉有点舒服,因为今天没有月光。总之我情不自禁,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反应过来,往他脸侧又凑近了些,用嘴唇蹭了蹭他的侧脸,很轻的动作,然后迅速退开,我看着江崇,心里正在索求什么。很幸运,我们那天很默契。   …全身像有电流窜过,我的脚趾都蜷了起来,扣着发硬的行军鞋。   昏黄的灯光下,我们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夏夜的风吹起地上的落叶,我全身发烫,靠在江崇颈窝里,偏头跟他接吻,我想…我的过敏肯定更严重了。   ——   再次清醒的时候,我好像回到地府了。睁开眼就看到老头垂下来的几根白胡须,老头在我面前瞪圆了眼睛,轻拍我的脸:“喂!醒没?小鬼。”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嗯了声,说想喝水。老头把吸管放到我嘴边:“你们真的是疯子,疯子,差点连魂都没了,赶紧喝,喝完跟我来,时间不多了。”   我吞了几口水,意识回笼:“江崇呢,他醒了吗,那个梦结束了吗?”   老头把我拉起来,用手蒙上我的眼睛,下一秒,我跟着他进入了一个小木屋,周围很暗,有许久没有进来人的木屑味道。   这里的最外层,是有玻璃罩子罩着的。   原来我还在江崇梦里,只是暂时与他的意识切割开,到了一个他暂时无暇顾及或者是忘掉了的地方。当然多亏了老林,他说收到我的紧急报告书,这玩意儿是自动的,返回人间执行任务的灵魂进入极危险的状态会直接传真到地府。   江崇的梦,能量太大,可能已经失去他本人的控制,当时我的自主意识几乎被抽走一半被江崇控制住,意志力的相持中,我落了下风,稍有不慎就会彻底丧失魂魄。   这个屋子里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尘封已久,放满的书柜,堆积的购物袋,还有许多我看不太懂的像是礼品的物件。   “老头,江崇呢?”我环顾了四周。   老头在这个屋子里打开所有抽屉,翻找什么:“你能不能别惦记你老相好了,他要是来了,发现我们了,我们全得完蛋,我真是低估他了,疯子一个。”   “为什么?还有,你别叫江崇疯子。”   老头白了我一眼,从一个旧抽屉里找出一叠卷边的纸,递到我面前。   皱巴巴的,字迹模糊的一叠就诊记录落在我手里好像有千斤重——   患者:江崇 年龄:26岁   主诉:反复情绪波动三年、入睡困难   现病史:患者独自就诊,疲乏感明显,有自残倾向   诊断:心境【情感】障碍   治疗意见:药物剂量较前相仿,考虑催眠治疗(因患者潜意识排斥反应大,催眠测试后否定)   附:催眠安全信号—诊断书 第18章   18.   江崇自己一个人看了有三年的病,日期从我死后两个月开始。三年内,换了很多医生,擅自停药又因为惊恐发作住院治疗,在被否定掉催眠治疗的方案之后没过多久,我就从地府收到通知,重返人间帮助江崇渡过二十六岁之劫。   又因为无知和自作主张,在江崇的梦里无所顾忌,导致他的潜意识涣散,陷入无法苏醒的深度睡眠。   我和老头一起看完了所有的诊断书,每一张都很皱,像是折过放进口袋里,又拿出来展平,然后囫囵地塞进抽屉里慢慢风化泛黄,就如同记忆一般,遗忘并不代表那些是不存在的。   好像通过这些诊断书,我能看见江崇是怎么一夜无眠,再自己坐车去医院,跟医生说哪里难受,盯着病例发呆,带回一袋写满英文的药,回一个孤独的家。   从前我看过一些文学作品,里面讲到关于亲情,母亲看到孩子哭泣心里会滴血,严厉的家长打孩子的每一下,自己会加倍地疼。   我没有感受过亲情,自然不了解,也无法评判这是不是真的,真的会有所谓痛苦转移吗。   大概不是说假的。   我总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不甘心就这样死,从来没有想过江崇,没想过我的突然离世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是对恋人的背叛,是刺向我在这世上唯一亲人的尖刀。而这些江崇承受过的痛苦,在我终于幡然醒悟的时候,加倍还给了我。   江崇说我总是骗他,没错,活着的时候我时不时就要说一辈子在一起,死了再回来又继续骗他,跟他说不走不会离开,江崇每次都信我,所以毅然决然创造了无法逃离的梦境。   我做事情想事情总是贯彻低估的原则,考试没出成绩前预想最坏的成绩,评奖结果出来前暗示自己肯定评不上,没有确定江崇喜欢我之前从不作无谓的联想。这种思维方式虽然偶尔消极,但让我尝到不少甜头,成果比预想中的好,满足感和成就感不止翻了一番。   在江崇向我表白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想起来就觉得自己是巨大的赢家,这种感觉就像在路边随便买了一块石头回家放着,一般也不会想起来,某天心血来潮切开,里面全是翠绿色的翡翠。   可直到我死后的第三年,我才明白这个道理,感情是最不该低估的,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低估江崇对我的爱,他比预想中的爱我很多,我其实是胜利了,可我只觉得根本没赢。我败了。   地府必定不是随便选我来的,是给我一个机会了却遗憾,是让我救江崇,同时也是救自己,我已经离开人世三年,在地府每年的评估都不过关,领导说我杂念太多,不是一个合格的鬼,我时常反驳,表明自己忠心耿耿,老头说我撒谎水平很差。   进入这间放满江崇秘密的屋子太久,天花板的灯泡发出电流般嘶拉一声,钨丝时明时灭,疑神疑鬼地闪烁着。   老头翻开旁边一本相册,隔层里掉出几张边缘不清晰的纸条。   我捏起那张已经有些发硬的纸,看到自己的笔迹,回忆是从我哪一本草稿本上撕下来的一块。   我上学时给江崇写过许多小纸条,自己都记不清楚在纸条里说过什么话,更没有想到时隔那么多年,这些我胡乱发的牢骚,在当时就已经被储存起来。   ——“江崇,怎么办啊,等会儿要数学小测了,好烦…”   ——“江崇,答案借我校对下!”   我弯腰捡起来一张掉在地上的,这张的颜色比其他的看起来要新一些,不像是以前写的,上面的笔迹,是江崇。   ——“来找我吗?”   …   “你来找我了。”   海边,蓝灰色的天空,海浪拍打礁石像在剧院用大提琴演奏的古典乐,海水卷起寄居蟹蜕下的壳回到海里,海鸥鸣出几声哀嚎,远处一艘船头沉没了一半的邮轮危险地矗立。   我跟江崇并肩坐在海滩边的长椅上,即将迎接一场躲不过的暴风雨。   “你来找我了。”江崇目视着海上的一处虚空对我说。   这里风很大,有些咸味的海风拍在我脸上,我看着即将沉入海底的邮轮,莫名有种从身体剥离出了什么,即将失去的感觉。这是江崇梦里最后一个场景了吧,我摸了摸兜里的怀表,老头交给我的,提醒我回去的时间,在梦里的时间比现实中会快很多,我马上就要回去了。   我把手伸过去搭在江崇的手背上,然后握住他的手:“江崇,我会等你,等我们再见面。”   我曾经也设想过这样的场景,我们一起走过半生,变得不再年轻,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看海。   江崇比起前几次,冷静许多,他把手从我手里抽出去,扭过头看我:“你走吧,我放你走了。”   我第一次不喜欢释怀这两个字,我从江崇表情里看出了这种情绪,他最终还是说服自己放手了,其实这样最好。   我低了低头,不看他眼睛:“嗯,我会等你,这次是真的,不骗你。”   “好了,走吧,我知道你来找过我就好了,也别等我,我不想了。”江崇是真的想通了,他嘴角带笑,甚至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后颈,像是安慰。   “我回去了,那你呢,你会好好活着,乖乖吃饭睡觉吗?”我嘱咐道。   江崇捡起脚边一块石子,用力往前一扔,像抛走我们所有的回忆,扔进了海里,被浪通通卷走。   “当然。”他微笑着,神色比我见到他之后任何一次都正常。   我为他的恢复感到开心,事情跟回到原点一样,江崇向前走,我继续怀抱回忆过活。   我往口袋里摸了摸怀表,感受每一秒走过的震动,看着海中央的邮轮一点一点沉入海底,汹涌的巨浪加剧我内心深处的不安。   不对…不对劲。诊断书上写了的,催眠结束的安全词,是江崇要亲眼看见,一切都是假的,只是因为他生病产生的幻觉,他才会醒过来。   我蹭地一下站起来,想把江崇也从长椅上拉起来,这浪越来越大了,我们离海太近了。   可是,明明很近的距离,我却在触碰到他的一瞬间被一股力量推远了,再尝试接近他的时候,脚步已经非常吃力。   江崇朝我招了手,是赶我走的意思,这里的所有本质上都是他在控制,他真的要赶走我了,我仿佛看到他眼里决绝的从容,在跟我说后会无期。   海浪追逐礁石拍到我的脚踝,远方传来更空灵的鸟鸣,我兜里的怀表自动弹开了。   诊断书在哪?在哪里能找到。   我蹲下来,胡乱扒了扒脚下的沙子,被海水沾湿的沙结成了一块一块,每挖一下就变成一个储存海水的洞穴。   我在挖出来的一个小凹陷里滴下一滴眼泪,水坑里就出现一张纸条——“别生我气了。”   …   江崇面对着我,倒退着走,手里还捧着帮我搬的书和卷子,“别生我气了,嗯?”他还敢笑着说。   我捏着书包带子,故意走得慢,不跟他距离太近,至少保持一米。   “我本来就没生气啊,你有很多朋友,不是很正常吗,我又不是非要你陪。”我这样说。   他突然停在我面前,从校服口袋里掏出来一张便签纸,然后展平用两根手指捏着放在自己脸前面,遮住了嘴巴,好像我答应和承认就不再说话了。   我眨了眨眼,默默深呼吸在灯光下看清那张纸条——“别生我气了。”   …   纸条被水浸湿很容易破,正当我小心翼翼想捞起来,又被海浪卷走,脆弱的木浆纸在半路就化开了,什么也不剩。   我情不自禁又落下两滴泪,承载我们回忆的这些幼稚的便签纸就漂在海滩上,我有些狼狈地固执地想要拾起我们的回忆,只怪江崇太狠心,只怪海浪太不近人情。   我的手开始变得麻木,紧接着变成了虚化的状态,在梦里的触感正在逐渐消失,我抬头看了江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背对着我,正在朝我的反方向、离我更远的地方走。   兜里的怀表一刻不停地提醒我,时间快到了。   “江崇。等等…等。”   不知道落下多少眼泪,在离我半米的地方,江崇的诊断书突然出现了,虚空地悬在沙滩上。   邮轮整个沉入海里发出沉闷旷远的巨响,天空开始飘下一粒一粒雪渣子,我踉跄两步,赶在海浪来之前,接住了诊断书。   我的身体在这个空间里快速虚化,这是江崇有意识地把我剥离他的世界,将我驱逐出他的梦境。   我用尽全力向前走,想赶上江崇,每走一步,脚下的沙土就变成了我们出租屋里的地板。   这个地方的生命就像那座沉入海底的邮轮,极速消逝。   旁边的一切正在逐渐具像化成我们最初的家。   我从后面抱住江崇,紧紧环住他的腰,不让他继续往前走。   “江崇,你记住一件事情,我永远爱你。”   没等江崇做出任何反应,我把写着他病史的诊断书举起来,落入他的眼中。   该醒了,我们都该醒了。 第19章   19.   “醒醒,回去了。”有人拍了拍我的脸。   我从自己的臂弯里抬起脸,费力地睁开眼,江崇的手撑在我桌沿一角,俯下身看我,外套的拉链头在我眼前摇摇晃晃。   我吞了吞口水,头立刻往另一边偏,发现图书馆里只剩下没几人了,   在一起之后的一段时间,我还有点缓不过来,正常情侣刚在一起都是黏黏糊糊的,其实我跟江崇也挺黏糊,以前肢体接触就蛮多,在一起之后牵手抱抱都不用避讳了,只是我角色切换过来有点困难,比如被他看就害羞不自在,还停留在偷偷喜欢他的心理状态。   “怎么啊,干嘛不看我了。”江崇揉了揉我的头顶,很小声说,虽然没有什么人,但是大学图书馆里偷谈恋爱会被挂到论坛。   我直愣愣地抬起头,坐直起来,清醒了一下,然后陷入绝望,撇了撇嘴,摆出一副哭脸对着江崇   意思是:完蛋了,不小心睡了这么久,没学习也没干活,感觉被全世界抛弃了。   我上大学时过得并不算轻松,主要是自己给自己施加了许多压力,总想着快点还完贷款,奖学金也必须拿最高等级的,再加上一些乱七八糟的行政破事,过得还不如高中时期纯拼学习来得舒服,好在有了江崇,有恋爱可以谈。   江崇被我卖惨怪罪自己在图书馆睡着的傻样逗笑,又揉我我的头,然后帮我把桌子上的东西收进包里。   我抱住他一条手臂,没骨头一样地跟着江崇走出图书馆,刷脸的时候,因为已经过了十一点,机器自动播放出“辛苦了”的机械女声。   榕城雨多,气候变暖让这座城市更加湿润,我小时候很讨厌下雨,因为下雨会带来许多不便,我不能去便利店搬东西兼职,不能喂猫,就连在窗边光线好的地方学习的时间也会变少,雨天总是放慢我的脚步。   可是后来我发现雨天也有许多可爱之处,雨天可以和江崇撑同一把伞,他会把伞往我这边倾斜大概四分之一以上,每回淋了雨,他会很仔细帮我吹头,然后骂我不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雨小了再回家,可是我真的找了个地方等雨变小,太晚回来他就会拿着伞下楼在大门那里,踩着影子等我。   雨天让我走得很慢,但却总感受到被爱。   ——   房间内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似有倾盆之势。   我的头可能被灌满橡皮泥,艰难地运转着,身体好像又被打穿一次,动一下都快散架了。   我听着雨声,闻到熟悉的放线菌的味道,触摸了一下地板,木地板砖连接处有一个小小的倒刺,出租屋里的旧电视机依然在循环播放两个藤井树的故事。   这场荒谬的拯救以江崇昏迷接近两天,李何珉联系不上他,打了消防队的电话撬门,火急火燎把他送进医院作结。   我慢江崇一步醒过来,又被独自留在家中焦急地等待,不知道他有没有事。   “亲爱的藤井树,你好吗——”   “我很好——”   已经有一些白噪点的屏幕中,渡边博子站在雪地里,再一次告别男藤井树,这一幕隽永得像过去了几辈子那么长。   “我一面佯装平静,一面想把卡片揣进兜里,然而不凑巧,上下没有一个兜。”   哐当一声,电视机上方的书柜掉落出一本包着书皮的旧书,看起来年岁很大,书封环衬已经用贴纸装修过很多次,翻阅痕迹严重——这是我们在一起之后我送给江崇的第一份礼物。   他一本喜欢的专业书译本,当时刚入学,江崇对自己的专业处于极度感兴趣的时期,这本书没有国语的译本,我从图书馆借了俄文版和英文版加上手机翻译器一句一句话翻,手抄下来装订成册,工具书的厚度,那会儿足足花了一个半月时间,还一点都没觉得无聊和累。   我依稀记得江崇收到的时候脸上的震惊,我在送礼物方面还是有点创意,他估计没收到过这样特别的礼物,他还说他要戴手套才能翻这本书,怕哪里碰脏了哪里撕裂了,后来,他真的非常多次翻阅过这本纯靠热情没有任何专业度的祁丹伊牌译本。   十八岁之后,念书就不像从前那样纯粹了,总是跟很多其他东西挂钩起来,努力并不足够驱逐年轻人的迷茫。   江崇说,烦的时候,累的时候,他就总翻出来看,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双肩包里总带着这样厚一本专属的专业课本。   他说,这是最好的情书。   我送出去之后倒是没怎么见过我的劳动结晶,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层书皮,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折痕,里面的字迹什么时候晕开了一块一块,早知道当时用好一点的日本牌子圆珠笔来写了。   我轻轻地拂过粗粝的纸张,上面如同有温度般闪过关键帧,每翻开一页,就感受出我热恋时的情绪,江崇在上面做了许多标记、注解,纠正一些我的语法错误还在旁边画上只有他看得懂的小表情。我的脑中浮现出一句话——人总要爱着点什么,恰似草木对光阴的钟情。   我对这些有他有我的光阴也格外钟情,小时候的我一定想不到自己会成为一个那么想活得长长久久的人。   李何珉进门的时候情形一定十分紧急,他门窗都没来得及关,窗外的大树被吹落一片枯叶子,随风飘进来,气流卷着它挪到我脚边。   我翻过一页书,某张纸的隔层中间落下如枯叶一样轻,写满了字的信纸。   风吹得急,不够粗壮的树枝胡乱摇曳着,掉下更多已经死去的叶子。   我抖了抖这本怎么看都不坚强的书,里面就掉下一张又一张的信纸。   我拾起落下的某一张,用悬浮着的心情拼凑理解江崇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写下的字句。   ——   【2020.5.18】   “第一次冷战这么长时间,移动打电话说的你的号码会被冻结,我只能把你的手机号解绑成我的身份证,不然以后都打不通也发不了信息。   我不是接受不了,我就有点儿怪后悔的你懂吧,你知道有那种呼吸机一直上然后维持生命的机器吧,其实我应该给你上那种东西,你不愿意啊身体痛苦什么的我不管,我就得看着你,看着你。   你说你怎么能菜成这样蠢成这样呢?被烧成灰了就很好吗?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回家就要说吗?你已经好多天没说了,以后不回家跟我说下吧,真的。   还有,房东今天来催房租了,之前咱说了考上研就换房子租,这个房里新学校太远了不方便,咱新房都没看呢,我就先续上一个月了,押一付一还得住两个月,应该刚好到开学的时间。   下次房租你交,不跟你抢。”   【2020.11.20】   “我可能要食言了,我读不下去了,今天办了退学手续。我们讲好了要一块儿读研,我做不到了,老师说我不适合实验室,心思不在科研上,一点学生样都没有,我想也是。   新学校挺好的,哪哪都好,食堂有三个,比我们本科少一个,但是口味好一些,有一家意面你应该喜欢,还有小火锅什么的,这个我没有吃过,因为边吃这个边谈恋爱的人太多,我一个人去比较奇怪,跟你在一起吃饭久了被你传染,一个人怎么着怎么怪。   我参观了你的学院,见了你的导师,还有你的同门,虽然你不喜欢社会学。说一个你听了肯定要骂我的,你的新导师看着非常严厉,比我的老师看起来事多不少,但是她见了我好像还挺客气的,我想让氛围轻松一点,你的同门都不敢跟我说话,搞得像我是那种很古板的学长。   学校旁边的房子我看好了,环境比之前的好,下雨天天花板不会漏水了,门锁我也换了指纹的,不会不安全。   房子租下来,我还是回了老地方住,麻烦点就麻烦点,一小时地铁的事,新家的指纹你还没录,肯定进不去,我担心你回了这边没见着我不知道新家在哪。”   【2020.12.29】   “马上要跨年了,我找了一份工作,薪水还可以,在我们家不远,以前你总是要来我实习的地方参观一两次,新工作的公司装修风格也是你之前说喜欢的。   上班的日子比上学没意思很多,对了,前段时间遇到我们高中的班主任,她跟我提到你了,我说祁丹伊在村里搞田野调查呢。她还挺乐呵,说你思想好。   我笑死了,要是知道你下一回贫困县回来要发多久牢骚,要我帮你揉多少天腰,她就不会这样讲了。   不过为了你微薄的脸面,我还是挑了许多你过得好的细节传播给她,比如拿了两年国奖和竞赛第一。   那天我好高兴,天知道有多久没从别人嘴里听见你的名字,你的全名。现在大家提到你总要使眼色了,在我面前一律用“他”来代替,我挺不爽的,但是看到他们怯怯的样子又发不出火。还得等你亲自来骂。   新年快乐。”   【2021.1.9】   “戒指我买来了,选了带钻的,销售说一般女孩儿更喜欢带钻的,男生的话喜欢素一点的更多。   我说其他人可能喜欢素一点,我对象应该喜欢花里胡哨的,最好是又贵又花里胡哨的,我还不知道你吗?   但是,我俩说好了的,戒指买来了,求婚了,就和好的。”   【2021.2.10】   “不知道说什么,很讨厌过年。   你看没看朋友圈,咱好几个同学今年办喜酒了,给我发了请帖,不知道有没有给你发,我猜悬,你念书时就跟他们没多少来往,没事,你想去的话,可以坐我腿上或者我打个电话问问能不能带上家属。随两份份子钱的事应该没人会拒绝。   你之前买的褪黑素,我吃完了,不知道是不是过期了,现在一点作用都没有,你不是说你来买用券有满减能便宜很多吗?   那我就先不囤了,等你买给我吧。”   【2021.4.6】   “其实隐瞒你一些事情,最近我在看医生,因为身体有点不舒服。   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是怕你担心怕你急,还是跟你说一下比较好,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小病小痛吧,想到你就会好很多。   医生说让我最好搬家,把你的东西全部留在这里,或者换个城市生活。   我对这个城市没什么留念的,从以前就是,以前不敢说怕你觉得有负担,如果不是你,我真的很讨厌这种整年整年湿得不行的天气。   但我还是不想搬。”   【2021.9.10】   “………………………………………………………………………………………………………………………………………………………   跟你越来越没话讲了。   我想你。” 第20章   20.   我跟江崇在一起四年,正经合照却屈指可数,大合照倒是有,可几十号人几百号人站一块每人分摊一块马赛克的照片我懒得存。   我们也一块儿去过一些地方,因为都是两个人一起去,腾不出多一只手来拍合照,拍单人照我俩都觉得没什么意思,其实应该多拍拍,我怕他老了只记得我这个人不记得我的脸了,那我还怎么跟他相认。   我把一张一张信纸妥帖地夹回书里,放归了原位,屋子里只剩下电视机的光线,我注意到,有一点不一样,我们那张挂在墙壁上的高中合照,江崇把相框给换了。   他挂的地方也偏高,跟我之前放的位置也不同,像故意不让人轻易拿到或者取下来。   我憋气往上飘了一些,拿下那个相框。我曾无数次观察这张照片,真的是我高中时期跟他唯一一张单独的合照,上面的每个细节我都记得。   这张照片诞生于高二的运动会,是所有人都可以有合照理由的日子。   那天天气不错,我们身后是班里同学摆的气球车,走方阵的时候每个人手拿一个,给我们拍下这张照片的是我的高中班主任,我的班主任其实对我不错,高中毕业的时候,她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说,看到我笑得越来越多了,她心里很高兴。   那会儿我有点没明白,自己也从未意识到,跟江崇待在一块儿的时间我很爱笑吗?至少这张照片里我俩都挺别扭。   江崇不笑的时候气质偏冷,不是很好接近的类型,当时班主任让他搭我肩膀来着,他不知道在高冷什么,就只是挪近了一步,身上没有半点跟我贴在一起,我照相的时候原本是想笑的,但是想到江崇不搭我肩膀有点生气,笑不出来,而且跟他拍照我紧张,表情也不太自然。   在一起之后,我们躺在床上一起讨论过这张对方戏都很多的照片,我如实说了我的心路历程,也问了江崇干嘛不搭我肩膀,江崇摸了摸鼻子,侧身背对我,他说,因为太阳太大了。鬼才会信!   我轻轻拖着相框,拂过玻璃片下我们的脸,突然,触碰到相框后面一块很小的凹陷,我顺势按了一下,把相框翻转过来,是一个机关。   我推了推木质相框后面的拨片,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隔层,我顺着缝隙往里探,是一个小信封,用火漆印章封得很好。   我仔细看了一下,信封外面一个字都没有,这是我死之前没有见过的,难道是江崇写给我的但是没来得及给我吗?   我犹豫了有半分钟,私自拆这种封好的信封会不会不太好?不管了,我也是这张照片的主角,放在这里按理来说我也有知情权,再说我自己男朋友的东西我有什么不能看的,再退一步,我是只鬼,什么诅咒都伤不了我。   我尽量不破坏那个火漆印章的全貌,谨慎地打开了这个信封,跟刚刚夹在书里那些纸张不太一样,这一封信从外表来看,就更加郑重严肃,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应该不是准备给我看的。   我曾多次抱怨过江崇没有给我写小作文的习惯,没想到现在真正看到了,内心却有某种奇怪的隐忧。   信的内容在我眼前展开,打开的一瞬弹起一点细小的灰尘,犹如一次来自远方的问候。   【你好,我是江崇,这张照片里站在左边的人,以下是我的遗书。   请不要害怕,以下的内容没有任何诅咒的成分,这封信也并不是秘密,可以放心往下看。   首先感谢你发现了这封信,这张照片除了我爱人,应该不会有人这么仔细地看并且发现相框后面的机关了。当然,如果我还在世,那么这个相框也不会被其他人拿下来,据此猜测,此时正在阅读的人,必定是思念我们或者认识我们的人。   万一我猜错了,你并不认识我们,只是凑巧发现了这封信,若你对我们的故事并没有兴趣,不打算往下看,恳请你只需要把信放回原处,让它跟这张照片待在一起就可以。   如果你对照片上的人有一点好奇,那么我爱人应该会高兴他又被一个人认识了。   我的遗书要首先介绍这张照片里站在我右边的男生,出于一些原因,他没有来得及书写自己人生最后的文字便匆匆离世了,我知道他是在意仪式感的人,所以自作主张地在我自己的遗书里加上他的一份。   我的爱人,我的亲人,我最好的朋友,他叫祁丹伊,22岁,生日是10月12号。   这张照片里他没有笑,其实他的性格很好,平常对着我很经常笑,笑起来脸颊两边会有浅浅的梨涡,眼睛也亮亮的,很可爱很好看。   他是一个准研究生,专业是社会学,抛开现实里经济的压力,我爱人的梦想其实是救助贫困县的孤儿,除了我,他从未跟人提起这个梦想,因为我们首先需要更实际能还清贷款的工作,其次才是梦想,而祁丹伊是一旦认定事情不成功就几乎不给自己希望的人。   但我知道他学习十分认真刻苦,对待科研用心负责,即使一开始对社会学并没有兴趣但是仍然愿意下功夫研究,我也相信如果他还在世,定会十分精彩地过完研究生阶段,并且内心暗自地偷偷使力,朝着自己的梦想一步一步靠。   另外,我爱人他心地很善良,会喂楼下同一只流浪猫很长时间,我不让他养,因为他是过敏体质,虽然皮肤不对猫毛过敏但是会有鼻炎,为此他跟我大吵过一架,我只好用自己不喜欢猫还有我们的房子太小当作借口。   祁丹伊还有一些奇怪的收集癖,喜欢收集许多情侣用品,有段时间他很疯狂,时常花光好不容易攒给自己的零花钱购入一些成双成对的东西,我觉得很可爱也很喜欢,但是因为不善表达,似乎让他误解了。被他误解为讨厌情侣用品之后,我碍于面子,也没有经常用,而是转为收藏,实话实说非常后悔。后悔因为我的原因,让他伤心的所有事情。   除了普通的善良和可爱,祁丹伊还是一个坚强的人,希望不要因为他死于一场流感就认为他是生命力很弱的人,他非常坚强。在他昏迷之际,主治医生告诉过我,祁丹伊的求生欲非常旺盛,只是身体确实已经无法挽回了,才导致这样的局面。得知这个消息也让我痛苦万分,所以早早写下了遗书只盼与我爱人再见面。   体现他坚强一面的事情还有许多,点点滴滴三两句话无法一一赘述,也怕你没有耐心看完我无聊的碎碎念,我只挑最具代表性的来讲。   祁丹伊上小学的时候,曾经不小心打碎过一个女同学的贵重物品,他概括为贵重物品,其实是一只五百块左右的怀表,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不是很严重的事,但对小学时候的他,估计算压在他头顶除了温饱之外的大山。女同学并没有十分恼怒要他立刻赔偿,也没有告知老师家长,可祁丹伊没放下这事,小朋友攒钱是很困难的,何况他并没有收入来源。   打碎物品为何与坚强挂钩,因为在所有人都足够忘记某个课间一只怀表的破碎的漫长时间里,祁丹伊一个九岁的小孩,在其他人轻松渡过童年的时光里,攒了足足三年的钱,攒够五百块,还给那个女孩。   他说,早该问问的,因为那女孩告诉他,这么久过去了,怀表降价了,三百块就能买到了。   他告诉我这件事时,回忆起那段时间,还会眼圈泛红,不是后悔或是别的,他只是想起那几年,觉得内心依旧十分辛苦,他没有告诉我他是怎么在一个甚至不算城市的地方那么小一个人攒够钱的,但我想象得出。祁丹伊并不是悲观主义,但被物质压垮的日子总是给他的生活烙上忧郁的基调。   这事情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没告诉过其他人,祁丹伊他就是这样,能讲出来的都不是真正难受的事情,放在心上的跟我一个人说的,那就是还没完全过去,至于一些我也不知道的,他心里过不去的事情,很遗憾我这辈子也无从得知了。   除此之外,祁丹伊大学时期,做过几份长期的家教兼职。他并没有系统学习过如何讲课,在我的认知中,大学生家教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大部分同学也不会在家教前花很大的功夫学习,顶多是用一晚上备一下课。祁丹伊成绩本来就不差,对他来说难度也不高,可是从他接下那些家教开始,几乎每周他都会花时间熬夜学习,看完那个科目的网课是基操,学过一遍后他还会自己整理出一本厚厚的笔记。   那会儿我还打趣他完全可以再去参加一次高考了,嘱咐他说不要太累,他就闷一口咖啡,揉揉眼睛跟我说:“人家妈妈一节课付我好几百块呢,她妈妈赚钱也很辛苦啊,我不能让人家钱打水漂了,而且,高考确实很重要嘛,我再少考一点都要跟你异校了。”   祁丹伊是做什么都全力以赴,聪明、有能力的人,我发自内心认为,他做什么最终都会有不错的结果。只是命运待他太差,让他受尽苦头身边还只有我这个不合格的恋人作伴。   我曾经也有过许多后悔的事情,上学时后悔自己没有考到第一名讨父母欢心,让他们停止争吵,兼职的时候后悔粗心放错一块方糖,扣了一整天的绩效,谈恋爱的时候后悔说错的每一句话,在意自己暴露实际上我是一个脆弱的人。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些我内心深处并不是真的在意,真正让我后悔的,让我在梦醒时心中仍有隐痛的,是跟祁丹伊吵架的时候说的每一句伤他心的话,是没有满足他生前的每一个小愿望,是闹分手那个晚上没有拉住他,把他抱在怀里绝不让他出门住。   我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他应该有更好的,可祁丹伊挺傻的,傻乎乎地特别喜欢我,真诚地觉得我这样对他就很好了。   抱歉,说起他我总是滔滔不绝,像有说不完的话。我想遗书的内容应该也有对来生美好的愿景,我以我的名义替祁丹伊取下心愿,盼望他来生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不囿于物质之苦,有疼爱他把他捧在手心里的亲人,身体健康,一如本来的他一样聪明阳光。   至于我,我不想为下辈子许下心愿了,从前我跟祁丹伊说过希望下辈子早一些认识他,其实也算吧。但我有些没有信心,也许把他放在我身边也是一种自私,因为我的运气一直有点不好,近日更感疲惫,药物让我的表达能力和记忆都下降不少,断断续续写下这封信,也有担心以后无法提笔的原因。   结尾不留落款,我对日期的恐惧已经越来越严重,因为时间总在提醒着我失去,我实在无法面对。   最后的最后,请允许我拜托一件事情。   如果这封信有幸被你看见,必定是一种缘分,希望你帮助我也帮助我爱人记住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江崇有一个很喜欢的人,他的名字是祁丹伊,我们曾经非常相爱。   再次感谢,祝你身体健康,万事胜意。】    第21章   21.   人的生命中会存在许多重要的意象,秋天、烛光、雨夜、红色的跑道、信里的最后一笔……尚在人世的我总是忽略掉时间的存在,更关注确切的感受。   提起四季更替,我想到的不是落叶变黄或者黑夜长短,而是江崇晚上给我准备的饮品从一杯气泡水变成一杯热茶,是他往我包里塞的东西从小风扇变成可以发热的暖手宝。提起年龄的增长,顶多是待在我身边的人从穿校服变成了正装,或者是以前待在一起是拿笔写卷子现在是抱着电脑敲一晚上。   身边总是同一个人,让我并不在意时间流逝,因为在下一秒仍会有人接住我。   时隔三年之后,却好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从第一天开始,我就被告知重逢的时间仅有一个月,接着频繁听到钟声,挂在家里从没注意过的时钟,一天至少要看两次。临江桥上、江崇梦里、甚至老头塞给我的怀表…每个人每个场景都在提醒着我——我已经不是有很多日子可以过的那种人,每分每秒都是倒计时。   我和江崇最终还是跑向对立,我嫌时间太短以后再见很难,他苦于时光漫长度日如年。时间从江崇签下我的死亡告知书开始,变成我们生命中最忧郁的意象。   所以我拨动怀表里的分针,试图把时光倒回。记忆随着我拨动的指针回溯到某一瞬——   “祁丹伊,你一开始是为什么喜欢我?”   “……我也说不出来,就觉得跟你待在一块儿不会觉得一天24个小时很长。”   “嗯?什么意思。”   “我小时候总是觉得每个小时都特别特别长,过一天下来就还挺费劲的,跟你在一块就不会有这种感觉。”   “这样啊,那为什么啊?”   “哪有什么为什么啊,问那么多问问问!不就是想听我说喜欢你吗。”   “你还敢笑…你笑…笑…”   “诶!”……   ——   再次见到江崇是在医院精神科,我的任务程序设定是必须待在江崇所在的空间,所以在一天之后,我又存在于他的世界里。   医院精神科不像其他科室一样冷冰冰,这里的色调更加柔和,墙壁是静谧的天蓝色,宣传栏贴着许多温馨的小故事,每一扇窗户都封上铁栏杆,有一个一个铁箱子锁着每个人的手机。我一间一间地看,找江崇的病房。   我原本以为,精神压力大的人,大多应该是年轻人或者是中年人,可是这些病房里面,下到还在拿着图画棒在墙上涂鸦的小孩,上到头发花白腿脚不便的老人。大人有大人的烦恼,小孩有小孩的忧愁,落到每个人心头上,重量总是差不多的。   终于,我在走廊的倒数第二个病房里看见了江崇,我急忙转了门把手,门打不开。   精神科病房的门没有钥匙是没办法从外面打开的,因为怕情绪失控的病人突然进到别人的房间。   我只能贴着门往里面看,视野很局限。   江崇身上穿着病号服,脸色不太好,他是坐着的,手里像在翻一本书,我看不清是什么。   我观察病房一圈,这是一个双人病房,但是只有他一个人住,我又看到床边、床尾,都有两个圆形的皮圈,我心里一震,不敢细想江崇的病到了一种什么程度,这些东西他也用在他身上过吗?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然后又折返,坐到床边,整个人看起来很焦躁。   突然,走廊最里面的房间,也就是隔壁,门鬼鬼祟祟地开出了一条缝,我猛地与一双眼睛对视上,是一个女孩,她往门外偷偷看了好几眼,然后开门溜了出来。   她是看不见我的,可按照常理,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告诉医生?她要偷跑吗?我往她门牌上的卡片看了一眼,程又嘉,17岁。   不同于这个年纪苦于学习的疲累,或者是大多数精神科病人的低能量状态,程又嘉穿着精致的白色连衣裙,下半身是一条牛仔裤,脚上是有点脏了的运动鞋,脸上没有化妆,但是气色很好。   如果我不是在这里见到她,应该不会觉得她是一位精神病人,或者说,虽然平凡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而她应该跟平凡沾不上边儿。   我见她朝我的方向过来,连忙退后了些,忘记了自己不是一个实体。   程又嘉从头上取了一个黑色发卡下来,掰直,弯着腰开始往钥匙锁孔里捅。我愣了愣,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这是正常现象还是她精神病发。门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响声,开了。   我瞪大了眼睛!这都可以啊!管不了那么多,我非常匆忙地跟着程又嘉进去了,不自觉地也变得非常鬼鬼祟祟。   江崇回过头,仿佛看见救星,对着程又嘉说:“东西带了吗?”   程又嘉轻轻关了门,提起自己的裙子,在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狡黠地朝江崇笑了下:“当然,你好不容易拜托我一次,我肯定给你办妥了,不就是安眠药吗。”   什么?安眠药?你们在这里交易安眠药?我一下子急了,江崇这种情况不能吃安眠药!   可惜我只是一个魂儿,对现实世界产生不了任何影响,我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张开双臂挡在江崇前面,不让程又嘉拿药给他。作用近似为零。   她的手轻易地伸到江崇前面,当着我的面像打开宝藏一样,一层一层打开了那张纸巾,里面躺了一颗白色药片。   我急得都在跺脚,江崇你就交这种带你乱吃药的朋友!   病房里是不能有水杯水壶的,所以江崇生生吞了那颗药片,而我已经在旁边哭爹喊娘了,完了完了真的完了,他等会儿又醒不过来了我怎么办?   程又嘉脱掉了鞋子,盘腿坐在了旁边那张空床,歪了歪头:“怎么样,有感觉吗?进口的哦,入口即困!”   我看见江崇低了低头,仿佛认真感受,然后皱了皱眉,摇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程又嘉突然大笑起来:“哥!你也太好骗了!这是维生素啦!你不能吃安眠药,小李医生跟我特别交代过了。”   我叹出一口气,脱力地坐在江崇旁边,心说你们是玩开心了,我胆子都要吓破一个!   江崇的脸上露出一些类似孩童脸上才会出现的不悦表情,生闷气了。我默默坐得离他近一点,说不定他能感受到我。   程又嘉拉开了房间里的窗帘,阳光突然透进来,照得我这个鬼有一些小小的不适。   “小江哥,你听一点话吧,上次你说应该不会再来了,我就觉得不对,你知道昨天你进医院的时候什么样吗?”程又嘉说。   我听得鼻子酸酸的,但是认同她的话,默默地点头并且应和:“对啊!”   她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说:“你那个什么喜欢的人,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这话我更认同了,大力地点头,“没有错!”   江崇沉默了一会儿,也躺下床,叹了一口气:“你管好你自己吧,你手腕上的伤都没好呢,上次用充电线,这次用钢丝,有女孩这么对自己的吗?”   我震惊之余看了看程又嘉的手腕,上面确实包着一层纱布,隐隐约约渗出一些血。很难相信这种机灵阳光的姑娘对自己做这样的事。   她没有任何缓冲,猛地坐起来,“不要说这些了,你继续跟我讲吧,你们的爱情故事,上次说到哪里,最后一次分手。”   像戳到死穴一般我的心瞬间被提起来,陷入一种后悔和无助的情绪。   江崇侧过身子,像是拒绝这个提议,“不想说。”   程又嘉立刻接了话:“好吧,对不起,我没谈过恋爱,理解不了你们这些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恋爱脑。”   我一时语塞,觉得她说得对又不对,只能又离江崇更近一点点。   江崇安静了一会儿,大概是不服气,又坐了起来,差点跟我的头撞到一起,他看不见我摸不到我倒是没有影响,可我的感受是他亲了一口我的脸…咳咳!   “不是的!”很单薄的一句话。   程又嘉笑了,“哦?那让你忘了你的痛苦来源你同意吗?电击啊,你从来没试过不就是害怕忘记那个你的soulmate。”   江崇愣了下,认命地服输了:“好吧…我不想忘。”    第22章   22.   中间江崇出了病房一次,是去使用手机的时间,所以就剩我和程又嘉在病房里。   江崇门一关,她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然后急匆匆地来到床头柜,熟练地拉开第二格抽屉,手往里一掏,掏出了一包烟…和一盒火柴。   程又嘉从里面偷了一支出来,然后跑到窗边,从柜子缝隙里拎出来一根硬铁丝,隔着金属栏杆戳了戳窗户,开出一条缝。做完这一切,程又嘉像老烟民坐了一整天高铁刚下车一样急迫,火柴擦几下都擦不出火,嘴叼着烟跟她身上穿的白色连衣裙格格不入。   火还没点着,江崇就进来了。   我发现自己总是因为这姑娘天天偷偷摸摸也觉得心虚,江崇进来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   程又嘉把烟放在身后,但是火柴熄灭的白烟和火药味欲盖弥彰地出卖了她。   程又嘉先发制人:“大哥,好不容易用一次手机,你这有一分钟吗?”   江崇走过去,冷着脸一把抢走她手里的烟,顺带着到柜子里把自己藏的烟也拿出来,全部扔进垃圾桶。   “我不知道打给谁。”他说。   程又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笑容瞬间僵住了,“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除了你对象之外没有其他可以聊天的人了。”   …我在他们中间沉默着,心说程又嘉讲话可真直接。   江崇似乎已经习惯于她的直接,他抬了抬眼睛:“那你呢,我好歹有工作信息要回,你连手机都不用,别说打电话,发信息的人都没有。”   我在一旁直接愣住,对我男朋友出口伤人这件事情跟程又嘉表达诚挚的歉意。   可是她比我大方一些,爽朗地笑出声:“哈哈哈哈哈爽了,我伤你一下,你伤我一下,这样我们就扯平了,接下来,我们需要互相分享一个对方的故事,你继续说你的truelove,我讲我的环球旅行。”   我总感觉人与人之间的第一印象是十分重要的,比如我看江崇第一眼,就有种奇怪的心情,类似于注意力被剥夺,超出我主观的控制,所以一开始我把这种失控理解为妒忌,很久很久之后才发现是我情动的源头。   我看程又嘉第一眼,就认为她是自由的人。   “你对祁丹伊怎么那么感兴趣,每天都要问他。”江崇对她说。   “太离谱了,这你都要小气,我只是想在继续环球旅行的时候,向我路上遇到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同行者,分享我朋友的传奇爱情故事,故事当然要有足够多的细节才能讲好啊,当然你交代一些不能说的我会闭上嘴巴。”她两根手指放在嘴边比了个叉。   江崇点点头:“我觉得如果祁丹伊认识你的话,你们应该会是朋友。”   程又嘉笑了:“你又自己觉得了,其实,你说的祁丹伊,他在我心里跟你一样,已经是我的朋友了,我还给他写信了!但是我们是不是朋友,还要等我见到他,问过他意见才能确认。”   我的心里突然有了某种触动,即使我事实上并不与他们存在同一个时空,但仍然有人记得我、想念我,即使我回到阴间了,我也并不孤独,我有江崇,还有新朋友。   ——   晚上查房的时候,程又嘉回了自己病房,走之前还在惦记着被江崇扔掉的烟,痛斥他太没人情味。   没有了说话的声音,病房里安静许多,只有江崇很轻的呼吸声,我有些担心,我在他梦里做的那些有没有作用,我说的话他记得多少呢,他知道我已经原谅他了吗,会不会还是觉得对不起我。   江崇坐了一会儿,走到门边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又四处看了一下,像是在找什么,我一直走走停停跟在他旁边,他最后坐回床上,又捧起一开始那本书。   这次我看清楚书名了,是《百年孤独》,里面有两句话我记得很清楚,第一句——“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无论是我们出生、我们生长、我们相爱还是我们成功失败,直到最后的最后,孤独犹如影子一样存在于生命一隅。”   第二句——“爱情是瘟疫。”   江崇翻开那本书,精准地锁定了某一页,然后不再翻动,隔很久往上面点一下。   我觉得有点奇怪,本来在床尾守着,飘到他左边。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不怎么亮的小灯,光线不足以填满整个病房。   我在灰黑的暗色氛围里看见一些属于电子屏的蓝光,是一部旧手机,江崇挖空了百年孤独的中间页,在里面藏了一部手机。   当我再一次感叹于他们与医生斗智斗勇的种种事迹时,大脑接收到信息率先驱散我的其他思绪,只专注于屏幕上的照片。   照片上。这是我。穿着高中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趴在桌子上睡觉的照片,脸露出来一半,照片里江崇的手指放在我脸颊旁边,虚空地指着我脸上一颗痣。   他左滑了屏幕,手机有点卡顿地弹出下一张照片,是我高中打工的面包店,我正在帮客人结账,眼睛盯着那个人递给我的一袋吐司面包。   第三张,我的背影,高三的时候,有一回晚自习下课老师找他有事,我为了不让同学发现我在等他,所以就先到楼下去等,手里拿着一本红色的高考速记英语短语在背。   江崇看到这张照片,突然笑了一下,然后发起了呆。   我怎么能又想错了,我说我们两个没有留下许多照片,我们两个都不爱拍照,高中的照片更是屈指可数。   我还说,江崇喜欢我肯定没有我喜欢他多。   还有,我因为江崇后来跟我提起我高中就暗恋他的事情,跟他吵了架。   我从来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是在哪一天开始拍下这些照片。这部手机是一部二手机,江崇高二的时候买来说方便查资料的,里面比较多都是学习的内容,我也借过他的手机很多次,都是搜题、找单词或者查作文素材。   后来,二手机被时间淘汰,从偶尔闪退到总是自动关机,慢慢地直接充不进电了,在某一次没通知我们的晚上,用完最后的一次电量,告别了我们的青春。   江崇一直没有扔,他说,说不定以后可以修好。   我再一次后知后觉,慢了非常非常久才反应过来,如果当时的我点开这个相册一次,会不会就发现了,其实他并不是无视我的暗恋。   我连dv机里我们两人的视频都不记得保存,他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记录下我无数个不起眼的瞬间。   如果当时的我,也拍下几张江崇的照片,他会不会在很久之后翻开相册,看到自己的照片的时候,像我一样,再次感知到,我也很爱他。    第23章   23.   江崇有一件很后悔的事情。   有关于我们恋爱的纪念日,我们一般是不过纪念日的,只过生日还有像中秋春节这些全中国都会过的节日。   但是大二的时候,我偶尔在网上看到一些情侣过纪念日的视频,有的是出去旅行,有的是拍一组情侣照片,还有一些互相送对方手帐书之类的。   真的就是心血来潮,外加那段时间我为了谈好一段恋爱,在网上学习了不少《如何让爱情保鲜》《每段恋爱都会有平淡期》《爱情长寿的秘诀》《怎么给对象制造惊喜》《男人也逃不过仪式感》这样的东西。   所以我自己开始琢磨起了纪念日,我们是九月份在一起的,天气不热不冷刚刚好的时间,恰逢我暑假的家教费因为学生多了起来,一个半月足足攒了快两万块,交了学费还剩一万出头,我自从能赚钱了就开始自己交学费了,因为一直用助学贷款会越积越多。   这点存款对当时的我已经是蛮大一笔钱,让我的脚步轻快起来,有了用钱满足自己欲望的心理。   出于过一个完美的纪念日这一重大目的,我自作主张地预订了距离我们当地软件评分最高的一家高档西餐厅。   不知道怎么过纪念日,吃一顿好饭总是不出错的。这也是我关注的恋爱博主讲的,我想了想也感觉很有道理,吃饱了才有精力做别的事。   实话说,在此之前,我从没去过连拖鞋和短裤都不能穿的这等级别的餐厅。   我跟江崇都有债务在身,倒不是我们不懂得享受,只是就算有钱在身上,第一反应是想值不值得去花,花了会不会下个月又要省钱,一般为了不那么纠结和自我怀疑,都是省着的,因此校门口的苍蝇馆和食堂各个档口是我跟江崇两个人的约会圣地。   我当时觉得,就算我们以前不过这种纪念日,他看到手机上几月几号也会想起来吧。   可能我那会儿做事情考虑得真的不周全,我说准备惊喜,实际上真真地、一点点都没透露,当然有电视剧看太多的因素,我甚至那天给江崇发信息的次数都少很多,嗯,那天我忍了很久,表情包都没发!   为了营造一种欲扬先抑的效果,后来我已经悟了,所有的欲扬先抑都是扯淡!快乐就是快乐,伤心就是伤心,没有因为先伤心快乐就会加倍的事情,也没有因为后面会开心所以伤心可以打消的道理。   可是那一次我就这么干了,一整个白天都有点冷淡,中午还说要跟一个同学约饭不跟江崇一起,这也许更加加剧了这一次约会的失败。   江崇那段时间有点忙,为了学院的项目打比赛的事情,他是负责人,所以很多事情需要亲力亲为,一周内有一半时间晚上要熬夜改ppt,过路演稿。   可我们平时在学校都是会一起吃晚饭的,就算再忙也是这样。   我直到那天下午五点半才给江崇发了信息,我是这样说的——“小江!今天晚上要一起吃饭!”   发完这条信息的时候我的心情还很愉悦,刚下课,从教室里走出来,遇到了不是很熟但认识的人,我还主动打了一个招呼,不光是点点头的那种。   我预定的时间是八点,因为江崇一般要泡实验室到六点多,我给出一些缓冲的时间也是为了他不要太赶。   微信发出去半小时没有回复,我还觉得情况明朗,并没打电话催——他忙完实验再出发也来得及。   西餐厅所在的地段跟城中村的出租屋隔了六站地铁的距离,不是很远,但跨越了许多。   我先是回了家,洗了个澡换了套好看点的衣服,收拾了一下自己。   时间的流逝总是让人感到焦虑,六点半的时候,我已经有一些着急,连给江崇发了好多信息,全然不顾早上和前几天的铺垫。   ——“江崇,你在干什么呀?”   ——“晚上要一起吃饭你别忘了!”   ——“如果你是看到了但是没有回我的话,看到回一下我!”   ——“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上下滑动聊天记录,已经陷入怀疑自己手机出问题的阶段。   这种情况我按道理是不应该出发了,可是有种东西叫做沉没成本,我付出的期待和情绪就是沉没成本,也因为我骨子里也是一个固执的人,即使情况较不明朗,我也非常坚持事情必须跟我设想的一样发展。   在地铁上的时候,我打了微信电话,没有通,机器音告诉我江崇网络条件不佳。   ——“你还没出实验室吗?”   ——“我订了今天的晚餐”   ——“位置信息”   ——“在这里,我先过去,等会儿你从学校里直接去就行,不用回家了。”   我们学校门口就是地铁站,但是从出租屋出发再去地铁站,还是会增加一段距离,如果他现在看到,马上出发,时间仍然是刚刚好的。   下地铁的时候,我又收获两个未接去电,在聊天框里打下:   ——“拜托,回一下信息吧…”   ——“我真的要生气了。”   走到餐厅的那段路,我在想是不是我早上有些冷淡的态度,让江崇不高兴了,他在故意不回复我吗?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我发的信息他平均一分钟就会回复,忙的时候也会提前告诉我,为什么呢?偏偏是今天。   这一幕也非常像我在电视剧里见过的,主角进入餐厅,等了两个小时,期间服务员来催,他回答说,不好意思我还在等人,喝了几杯白开水之后,朝服务员点点头,落寞地离开餐厅。   不同的是,我并没有进去,我只是坐在餐厅外面的椅子,跟需要排队的人一起等,只不过其他人等的是位置,我等的是喜欢的人。   我等的时候,服务员问我需不需要拿号,我说我有预定了,可是还在等人。旁边一对情侣闻言对我说:“我们的号也快到了,如果你对象还没来,可不可以我们换一下呀,你拿我的号,半小时就能排到了,拜托拜托,我们已经等了两个小时。”   我有一瞬间的犹豫,然后答应了。   这家餐厅不是在商场里的,是在大路边上,夜景其实是不错的,这家店也很完美,不会过分地奢华还是有普通人,又十分注重细节让我坐在外面都感受到服务员妥帖的照料。   我握着手里放凉了的花茶,再一次打开了和江崇的聊天框。   ——“你怎么回事啊?我现在打算回学校找你了”   ——“我很担心”   曾经有个同学告诉过我,小时候她的妈妈一旦出门很久,打电话不接,她就会开始设想妈妈是不是在路上出了意外,是车祸吗?还是遇到了坏人?   我就在这种生气约会失败和隐隐的担忧中,听到了服务员叫号——“请问48号在吗?”   我垂眼看了下被捏皱的一小张纸,没有吭声,由于一些内心深处的羞耻和尴尬,我把纸又揉皱捏紧。   服务员重复叫了两遍,然后摇了摇头,顺延到下一个号——“49号,49号在吗?”   我从椅子上起身,喝光了凉透的花茶,把纸杯捏扁,和排号单一起,丢进了垃圾桶。   再固执最终也认命了,恋爱纪念日怎么能过得这么烂!   我快步走进地铁站,坐七号线回学校,微信一条一条发,电话一个一个打,毫无回音。   打最后一个电话的时候,机器声告诉我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这时我心里已经有了结论,他应该就是手机没电了,至少不是有什么危险。   我放慢一些脚步,感受失望的情绪反扑,快九点的时候,我到了江崇学院楼下,找了一个值班的师妹问。   “江崇师兄吗?他今天一大早就跟老师出外勤调研去了,不知道用不用住在外地呢。”   出外勤,原来是这样,他没告诉我,所以是忙得连想起我都顾不上了,更别说什么纪念日,那我的欲扬先抑他也没注意到吧,他看到信息之后我是不是跟个小丑差不多。   我把手机丢进包里,不就是失联吗?谁不会?   可是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去,自己一个人生气还不如回家,我的脚步也像有了肌肉记忆,在我还没想好剩下几小时要如何度过我残缺的恋爱纪念日的时候,走着走着,就回到了我们的出租屋。   上楼的时候,遇到了住我们楼上的老婆婆和她老伴搀扶着下楼,阿姨看见我笑了下:“小祁今天这么早呀,不用上夜班吗?”   我整理了一下情绪:“嗯嗯,今天放假哦。”   其实没有放假,只是我把一整天的时间全空出来,买一个教训。   我们的出租屋楼层不高,楼梯间距窄,楼下大门老旧,所以一开就会有很大的声音。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幼稚的情侣款钥匙扣摇摇晃晃。   打开门的同时,楼下铁门发出锈蚀摩擦的声响,紧接着是着急的步伐,我顿住迈进家门的脚,有些迷茫地、慢慢地回过了头。   几层楼梯像是要被踩烂,时隔五六个小时的断联,江崇出现在我面前。   他背着书包,额头出了汗,好像跑了很久,手撑着膝盖弯了腰,大口喘气,平复了几秒,他抬头看我。   “宝宝,对不起。”   我是想要生气的,我非常生气,出外勤要告诉我,我发的信息要及时回,手机没电可以借别人的手机给我回电,恋爱纪念日要记住。   可是我有点气不起来,因为江崇看起来有点累,风尘仆仆的,他的包里面不知道是不是装了什么新模型,看起来超级重。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然后走过去,把江崇肩膀上的书包带卸下来,拎在自己手里。   他想抱我,被我躲过去了。   我是个小气又敏感的人,没办法做到一下子就真的不生气不难过。   我低着头偷偷在想哭,但是觉得今天已经花掉了很多面子,所以在忍。   进屋之后,我很久不说话,而江崇一直在观察我的状态,手机充上电,他看到我发的信息了。   我坐在书桌前摆出了作业,在他眼里可能是在冷战,可我怕我一开口说话就是伤人的,就干脆先不说了。   江崇几次走到我旁边想开口,最后到厨房里鼓捣了很久,给我端上来一碗西米露。我前几天说想吃的。   我吸了吸鼻子,把碗挪过来,打开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哼哧哼哧开始喝那碗西米露。   做得很一般,西米不够软,甜度太淡,我想喝冰的他给我的是热的。   可我原谅他了。   其实大家都没做错的,他那段时间太忙了,不记得纪念日,就是单纯忘记了,况且在此之前我们说好了只过生日和重大节日,不在计划之中,手机没电也是没办法的事,没有及时回复是真的没有看见。而我呢,欲扬先抑是天真地想要更好的效果,策划约会是想我们都开心,生闷气是我原始的情绪。我们都没有错,但这件事就是发生了。   即便我原谅他,今天所有不好的情绪还是会给这个纪念日留下烙印。我们都是第一次谈恋爱,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谈好。   我为了不记起今天的丑状,后面的纪念日就算想起来了,也不会提不去过。   江崇呢,我本以为我原谅他了,就好了,可是他出乎我意料地,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一直很自责。   情侣事后会有一段贤者时间,是情绪敏感的时候,一般我们会贴在一起讨论关于未来,或者简单地说一说明天要干什么。   有一次江崇主动跟我提起了这件事,再次向我道了歉,当时都快过去一年,我早已不放心上,江崇那天的表情很认真、很悲伤,我甚至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一遍遍贴贴他的唇角,说真的没事了。   ——   程又嘉托着腮:“原来是这样啊,那你怎么不告诉他,你其实没忘记纪念日呢?”   江崇摇了摇头:“不知道,可能不想搞得更砸吧。”   程又嘉表示不认可,拍了拍床垫,义正言辞:“怎么会呢,有时候就是需要一个态度,你从外地赶回来,还订了花,只是花店关门了,取不到,这些你都不说,他去哪里知道呢!”   江崇苦笑了一下:“我不想让他总是希望落空,没有来得及就是没有,说了除了为我自己解释,他什么都没得到。”   程又嘉略有不解:“虽然我感觉你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有点怪怪的,我反而觉得祁丹伊知道你做的这些,会高兴呢。”   江崇看了她一下,似乎在认真思考,会不会是这样。   “那你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很遗憾的吗?都一次说出来吧,说出来他能听见的。”程又嘉打了一个哈欠,眼睛蒙上一层水雾。   江崇捏了捏手指,有些焦虑地摸了摸被角:“买了戒指,也没来得及给他戴上吧。”    第24章   24.   我原本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除了相信有运气这种东西,其他超自然现象一律被我理解为想象力,运气存在是因为质量守恒,超自然就是自己主观意愿了。   其实这种想法直到目前,我也觉得正确,如果不是主观的意愿驱使,我想大部分的超自然现象都不会存在,不够执着的意志对抗不了自然。   但有些事情确实很难不让人多想。我的突然离世,其实也不算完全没有征兆,只是比较滞后,以至于没有给我带来任何警示的效果。   在那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江崇连续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因为我们比较经常会抱在一起睡,我的睡眠质量要根据当天累不累来决定,但是一般他一醒,我很快就会发现。   有一回,江崇突然醒了,我有意识但是没睁开眼睛,一般情况下江崇醒了也会很安静,最多换个姿势抱我,可那一次有点不同。   他蛮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脸,要把我叫醒,我哼了一声,脸都皱起来,有些迷糊,他听到我声音之后就安静了,然后亲了亲我的额头。   我那天有点小感冒,睡前喝了感冒药,头昏昏沉沉,意识是没睡着的,但是眼睛确实睁不开,我大概知道他应该是做梦了,心里面想清醒一下问他怎么了,但是那天我只是往江崇怀里钻了钻,然后继续睡过去。   后半夜的时候我醒过一次,翻了一下身,旁边是空的,这下我立刻清醒了,没什么缓冲地就从床上坐起来。   房门是关上的,客厅的灯也没开,我喝光了江崇放在床头的水,哦,因为我一感冒基本上就是呼吸道感染,会喉咙痛,他就会放水在床头,半夜的时候我喉咙干的话可以喝。   当时还是冬天,离开被窝的时候很冷,刚套上外套的时候也是冰的。   我走出房间,看到江崇在阳台抽烟的时候已经开始生气了,我真是越来越管不动他了,现在还总背着我偷偷抽。   可我又想起他最近论文组那些烦心的事,还有刚刚突然拍我的脸,是梦到什么不好的吗?   我们的阳台小得可怜,可是江崇很喜欢这个阳台,他说这里透气。   原本我是不理解的,阳台面对着的也是居民楼,又不是海景飘窗,有什么好空气不同的。   还是有点不一样的,虽然前面是跟我们住的一样的酒楼和晾在外面的衣服,但是斜着看过去,能看到一角江景,江的对面是闪烁着霓虹灯光的写字楼,这个点还有几层是灯火通明的。   我把拿在手上的外套给江崇披上,碰到江崇的时候他的肩膀抖了一下,应该是我脚步太轻没发现我。   他第一反应想把烟掐了,被我抢过来放进自己嘴里,我猛吸了一口,过肺,然后吐出烟圈。   尼古丁麻痹了我喉咙的微痛,烟草没有温度,但是发冷的身体好像稍微热起来了。   我也会抽烟,只是不经常抽,而且不喜欢,最大的原因,我要是跟江崇一起抽,那他非得一天一包不可。然后被我骂了还要说,你不也抽吗。   我比较惜命,天崩开局能混成这样已经算使了很大力气,肯定希望后面的日子长长久久,当然也希望我想相伴一生的人身体健康。   江崇骨子里还是有某一些大男子主义的观念,比如说我知道他总是会想,以后要让我、让我们过更好的生活。我其实不应该总是说这个出租屋环境差治安不好的,我有时候就是随口骂一下,他真的会往心里去。   按理来说上大学的人不应该有那么大的压力,换句话说,能顾好自己的未来就不错了,但是江崇把我的那份也算上了。   我站到他旁边,跟他一人一口把剩下半支烟抽了,他搂着我肩膀,欲言又止的样子,这是有心事。   我把手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拿出来,去牵江崇的手,他的手是热的,吹了这么久冷风还能热乎乎的。   江崇把我的手和他的手一起揣进他口袋,我就抠抠他的手心,抬头问他:“怎么不高兴了啊,跟我说说嘛!”   江崇非常少跟我说心事,除非我主动问,而且还必须问好几次他才会讲。他从前跟我说过为数不多有关家庭的细节,小时候他告诉父母自己在学校的心事,妈妈对他说要懂得处理好自己的情绪,不要把别人当成自己的垃圾桶。   我没有和妈妈相处过,不知道如何才是正确的,我当时想,一位母亲确实并不是一定要爱自己的孩子,没有哪一种爱是不需要理由的。可是我跟江崇说,我可以当他永远的情绪垃圾桶。   长久以来的习惯没那么容易改。   江崇岔开了话题对我说:“祁丹伊,我觉得,有你挺好的。”   是很好听的情话,突如其来的表白让我一下子冲刷掉对江崇情绪的隐忧,我弯了弯唇角,心里想的是江崇真的很喜欢我了吧。   我蹭了蹭他肩膀,叫他看我。“江崇,不要什么都不说,你可以把不开心的事情告诉我的,我很爱你,我很愿意听。”   江崇牵着我的手使了一下劲,我猝不及防失去重心,撞到他胸口。   他偏过头就要吻我,我急忙躲开,捂住自己的嘴,“我感冒了!不能亲!”   江崇皱了下眉,强硬地拉开我的手,靠过来贴住我的唇,慢慢厮磨着,等我忍不住张开嘴的时候,含了一下我的舌尖。   我们的阳台很小但很干净,是没有什么遮挡物的,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起夜出来透气或者是上完夜班归家的人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有两个人在接吻。   这个吻很温柔很暖和,我全身战栗起来,脱力地把重量卸在他身上。   我想爱是可以感受到的。   我们重新躺回床上的时候,江崇终于跟我说起了刚刚的噩梦。   “我梦见你出车祸了。”   我的下巴抵着他肩膀:“嗯,然后呢?”   “你路怒症,嫌前面的人开得太慢还总是急刹车,然后不知道怎么的就追尾了。”   我笑了一下:“就这样啊,放心吧,我还没拿到驾照,开不了车,而且为什么我在你梦里还有路怒症啊!拜托我最讨厌那种司机。”   江崇回过头,眼睫毛垂着,“可是你死了。”   我又笑了:“追个尾怎么会死啊,你也太小看我的生命力了!”   江崇没有笑,他说:“但就是这样的。”说完他像是怕影响现实里的我,补了一句:“在梦里面。”   我有点犯困了,没有再继续跟他探讨开不开车追不追尾的事情,我环住他的腰,“好啦,梦都是反的,我好好的。”   仿佛听到最安心的话,江崇也闭上了眼睛,抱我更紧了一点。   一夜无梦。   ——   “你说你在梦里又见到他了,真的吗?”程又嘉捧着一个酸奶碗,正在把里面的葡萄干往外挑。   “当然是真的。”江崇给她递了张纸巾,让程又嘉把不要的葡萄干包在纸上。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的幻觉,我们这种人是会经常有幻觉的。”   程又嘉掏出一板药片,掰了一颗丢进酸奶碗,又拿了另一个药瓶,倒进去一两颗黄色的我看不懂的药,然后开始搅拌。   江崇看着她的操作,见怪不怪。   “不一样,幻觉是不一样的,我知道哪一个是他。”   程又嘉叹了一口气:“唉,谈恋爱的人都是这样吗,我现在看你就像电视剧里丢了魂的女主角!话说,我就没觉得幻觉跟现实有什么不同,你知道吗,我在非洲喂过的小犀牛会经常来病房看我!”   说罢,程又嘉突然朝门口招了招手,“你看!她长大了好多!嗨!辛西娅!”   我跟江崇同步回头往程又嘉招手的地方看,什么都没有。   江崇眨了眨眼睛,有点僵硬地抬起手,也朝那一处空白打了一个招呼:“你好,辛西娅。”   我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为我刚刚没有第一时间看到程又嘉喂过的小犀牛辛西娅感到一丝自责。   程又嘉坐直起来:“那你还记得,梦的内容吗?你之前说一次都没梦见过他,硬要让小李医生帮你催眠,他那段时间黑眼圈都重了,怕你彻底疯掉!”   江崇沉默了一下,想了一会儿。   “本来是全部记得的,现在有点记不清楚了。”   我在江崇旁边愣怔了一下,心里揪起来。这种只听得到看得着,而不能真正对话不能摸不能抱的感觉有点难熬,明明已经是难得的施舍让我还能见到他,可是我真的想要更多。   程又嘉拔走了自己白色裙摆上的一个线头,放在手心里一吹,像蒲公英一样顺着缝隙飘出了窗外。   “那你挑挑重点的嘛,他有交代你什么吗?”   江崇点了点头说有。   “那一件一件讲,我帮你一起记住。”程又嘉说,有一抹日光照进病房,我看清她瞳孔的颜色,不是很明显的浅棕色瞳孔。   江崇嗤了一声:“你不是明天要去做电击了吗?你每次做完mect都会忘记我告诉过你的,然后逼我再说一遍。”   程又嘉叉了叉腰:“那是明天的事了,起码今天我会记得!”   “祁丹伊他…他告诉我…他不生气以前的事了,那次分手。”   程又嘉点点头:“嗯嗯。”   “他还说,他一直在想我,还是跟以前一样爱我,说会等我,以后还会来我梦里。”   “然后呢。”程又嘉做了一个擦眼泪的假动作。   “那边生活需要钱,我得帮他烧多点纸钱。”   我跟程又嘉一起笑了。   “太绝了,你告诉我他的墓地吧,我有空也去,不能让他那边的人知道,我们祁丹伊只有你这个倒霉朋友!”   江崇弯了弯唇点头:“他让我不要总是想他,偶尔想一下就可以,让我好好生活,但是真的很难。”   程又嘉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人不能控制自己的生死,是很难过的事情。”   江崇抬眼看了看她,警惕地说:“你的环球旅行还没有结束。”   程又嘉站了起来,转了一圈,白色的裙摆晃了下:“我一直在旅行啊,你们所有人的故事都是我欣赏的风景。”   窗边飞来了一只白蝴蝶,缓缓地落在了窗沿边,静止住,很久都不动了。   程又嘉把它轻轻拿了起来,碰了碰它的翅膀,也没有动,她把这只蝴蝶举起来,捧到我和江崇面前。   我鼻子酸酸的,仔细看了一眼,是很漂亮的蝴蝶,翅膀长得很好,可惜再也飞不了了。   程又嘉笑得眉眼弯弯的,她说:“我给这只白蝴蝶取名叫——沙洛薇!要记住它哦!”   我顿了顿,然后在心里面默念了一遍:“沙洛薇。”   阳光翻越冷漠的铁栏杆,把地面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几何图形。   江崇突然站了起来,“你之前不是说,要去纹身吗?”   “我想去纹身。”江崇说。 第25章   25.   程又嘉瞪大了眼睛:“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了!我不纹身!我最怕痛了!”   江崇有些不解:“一个月前,你说,你要把一只粉色的海豚纹在手臂上。”   我第一次在程又嘉面前看到近乎落寞的表情,她总是在笑。   “哦…哦,那是我的第二人格吧!”她抓了抓自己的牛仔裤。“哎呀,反正我不去,你自己去吧,我明天要做mect!”   江崇抬了抬眼睛:“你什么时候约的mect?”   程又嘉眼睛一转:“上周啊,上个月我换完药之后效果不太好,就说还是继续做mect,干嘛,你一个人不敢去做纹身吗?放心,你对象肯定时时刻刻盯着你呢!”   突然被提到,我不自觉挺直腰,在心里点点头!我会一直盯着。   江崇看了看程又嘉:“你不好奇我想纹什么吗?平时不是都要问?”   程又嘉回头,朝江崇比了个鬼脸,全然不见刚刚一瞬间的悲伤。“还用问吗,毫无悬念啊,你必定是,你必定是!纹你的truelove啊!”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在一块”又聊了很久的天。   程又嘉盘腿坐在床上,黑色的头发安静地散在肩膀上。“小江哥,你说,我们会好吗?”   江崇没立刻回答,很难给出好或不好的答案。   “也许吧。”他说。   “其实永远好不了了。”程又嘉笑着说:“你不觉得我们这样也挺好的吗,吃一天药就迷糊一天,停一天药就伤心一天,循环往复,能体验两种人生。”   江崇没有说话。   “都说人活着靠念想,你的念想是什么,江崇。”程又嘉问。   江崇闭上了眼睛,几秒后又睁开:“我也很难说清楚,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离他很远,可是最近,我总是感觉,祁丹伊在我旁边,路过好吃的店,他也许会想吃,看到好看的风景,他应该也想看。”   “他有很多来不及做的事情,可能我有这个义务帮他试试看,能打包的就买一份,万一还能见面,不至于两手空空地重逢。”   程又嘉嗯了声,“真好啊,有那么具体的一个人可以想。”   江崇愣怔了一瞬,马上开口:“你以后也会找到…”   程又嘉在自己嘴边比了一个嘘的姿势,打断了江崇。   “我不用,我的念想就是我自己,我希望,尽量慢一点,对这个世界麻木,如果哪天我连伤心和开心都不会,没有办法笑也没办法流眼泪,我就不是我了。”程又嘉说。   江崇似乎在消化这番话,然后突然指了指门口:“你的朋友来看你了,辛西娅,她很想你。”   程又嘉笑了。   服药的时间,他们各自到外面取药。我先是看了看江崇的背影,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其实我没分班前就知道他了,篮球场上,他投进一个三分球,有很多人为他欢呼。   我又看了眼程又嘉,这个姑娘好像有很多条不同款式的白色连衣裙和牛仔裤,不规则的裙摆就像她时不时的奇思妙想,旧帆布鞋上的脏污是她旅行途中收获的故事。我并不非常了解她,不知道她是哪里人,本地还是外地,也不知道她的父母什么职业,不知道她的生日,不知道她上学时在班里是怎样一个角色,但我大概会记得她脸上很有特色的小雀斑和她喜欢的白裙子。上弦月悬在墨色的天空,我莫名想起了那只叫沙洛薇的蝴蝶。   我没有跟着他们出去,自己一个留在病房,因为老头来找我了,我刚刚看到了。   最近这些天他试图与我交谈好几次,被我装傻装看不到全部躲过去,我知道他要把我叫回去了。   我走到床头柜旁,坐下来。“老林,你说吧,我在听了。”   老头这次没有附身在某个物件上,而是化成跟我一样的灵魂体,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现在就在我面前。   我心虚地低了头,有下一秒他就要把我骂个狗血淋头的预感。   他靠近我闻了一下,飘来飘去的。“小鬼,怎么每次来看你,眼圈都是红的,江崇那个家伙就让你这么难过吗,没事儿,回来了带你吃顿好的,把你的破屋子装修一下,我一把年纪存款还是有点的。”   我心里突然有某种情绪涌上来,跟平时面对江崇的委屈情绪不一样,非常陌生,就像…就像…我未曾体会过的…所谓亲情。   我无声地摇头,声音有些沙哑:“他没让我难过。”   老头很粗糙地抹了一把我的脸,“哎呦呦呦!你看看你看看,怎么越说越哭了,别哭别哭,哎哟可怜兮兮的!”   我趁着这个氛围比较好见机行事提要求,吸了吸鼻子说:“老林啊,我可不可以再多待一阵子,就像现在这样就好,在他旁边多待一阵子。”我在自己面前举起一个“1”,再多一些时间吧,就一些就好。   老林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不可以,别得寸进尺,小鬼你已经破坏了很多规则了,要不是我瞒着,罚单一张一张来,你账户上的钱都要充公了。”   我不死心:“钱没关系的,我把钱全交上去,能让我多待一阵子吗,我想…我想等江崇出院,他还说,明天要去纹身,我还想看看。”   老头气得飘来飘去,“我跟你说不行就是不行,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任务结束了,就得回去!上面让你来不是让你随心所欲的,在哪里都有规定要遵守,没有想干嘛就干嘛的道理,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我把脸埋进自己手心里,“不行,我不行的,回去了我要怎么过,没有他我怎么过…”   老林揉了揉我的头:“小鬼,你听我一句,如果你们真的有缘分,谁都拆不散的,你三年都撑过来了,干活都没喊过累,饿肚子还不敢跟我说,你是很有韧劲的,这些事难不倒你不是吗?”   “不一样了,以前我不知道他还爱我。”我捏紧床沿,闭上了眼睛。   老林应该是叹了一口气:“我不是神仙,没办法满足你这些要求,我也要按规则办事,以后的事情谁都不知道,你也放过自己,活着就爱钻牛角尖,现在又是在干嘛呢?”   我深呼吸了一下,把头从手里抬起来:“老林,那我这算,任务成功了是吗,江崇他没事了对吧。”   老林拍了拍我后背:“你已经做完所有你该做的了,回去之后,之前答应你的,体制内,办公桌,都会给你,试用期一过,你就可以学着去引渡灵魂了,这是份有意思的工作,你会见到很多。”   我的喉咙哽住,心口像被人捏紧、松开、再狠狠往下一拽。   “老林,你是怎么过来的,这种时期,我记得你有老伴。”   老头笑了一下,眼尾的皱纹挤起来:“还能怎么过,等呗,等着等着,忙起来了,日子会慢慢变好的。”   “真的吗?那你等到了吗,你之前告诉过我的,在阴间相遇的概率,很低很低。”   他擦了擦眼镜上的灰:“快了,快等到了。”   临走时他向我嘱咐了明天回去的注意事项和时间,我心不在焉,几秒就要回一次头,江崇怎么还不回来。   老林突然拉住我的手,眼神落在我一直戴着的戒指上:“这哪来的?”   “对象…对象给的。”我把手抽回去,支支吾吾地说。   “回来之前扔在路上,别带回来,等会儿被发现了,一堆罚单下来,我又要帮你收拾残局。”   我皱了皱眉:“我就不扔,管那么多!”   ——   江崇回来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程又嘉先回病房了,我看着江崇坐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穿上了出门的外套。   我赶紧贴在他身后跟上他,江崇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从抽屉里翻出便签纸,在上面写下——我出去一趟,应该明天回来,李医生那边,麻烦你帮我解释下。还有你刚刚说的,我认为,因为这个世界很糟糕,美好的东西相对来说就很少,所以需要像你这样时时刻刻充满敏锐感知力的人,美好的那一部分,才有意义。   他在纸条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经过程又嘉病房时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江崇跟护士申请拿了手机,打了一辆车,半小时后,到了一个偏僻的店面。   这么晚了,我没懂他要去哪里,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江崇下了车,推开一扇铁门,走上二楼。出来迎接的是一个编着侧麻花辫的女生,眉毛上嘴唇边都打了上了唇钉,锁骨上有一大片飞鸟样式的纹身。   我抬头一看,有一个写着“Tattoo”的木质牌匾,这是个纹身店。   女孩搅了搅自己的头发,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其实晚上不建议做纹身,你不是约了明天吗,本店也不是明天就倒闭呀!”她指了指旁边各种营业执照和证书。   江崇朝她点了点头,“抱歉,我心里有点不安,总觉得应该今天就做,麻烦你了。”   “好吧好吧,又嘉说你是她的朋友,能跟她当朋友的人都要有点个性,我也不多问了,你有你的理由,来吧,今天做什么?”   “谢谢,我想纹一个名字。”   曾几何时,我不会料到有个人会爱我爱到想在身上留下永恒的、属于我的痕迹。我在世时都没有想过,而江崇以前是对纹情侣纹身这种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嗤之以鼻的人。   时间的魔法总是拥有强大的长尾效应,不知不觉中改变一个人的方方面面。   这个店面不大,却很满,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四面的墙壁上都贴满了照片。我扫了一圈,有穿着一样衣服、打了同色系的唇钉,对着镜头嘟嘴的橄榄球队员;有化着个性妆容,在后背纹上“She wasn't looking for a knight,she was looking for a sword”的女孩;还有在光头上纹上一棵茂盛大树的老人。   “名字的话,你想纹哪里,手腕内侧和脚踝会比较多人选,或者你有特殊癖好,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告诉我。”   江崇思考了一下,“我想纹在一个,自己看不到,但是别人可以一眼看见的地方。”   女孩给工具消毒的手顿了顿,随后看了江崇一眼,点了几下头。“很特别的想法。”   “那,这里怎么样。”她指了江崇后颈上的一块皮肤。“不照镜子的话自己看不到,但是每一个站在你身后的人都会看见,如果哪天不想被人看见了,头发留长就能遮住。”   江崇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同意了这个提议。   女孩戴上了口罩,开始之前问了一句:“方便告诉我他是个怎样的人吗?”   “坚强吧,他是个很坚强的人。”江崇弯了弯唇:“是我很爱的人。”   “明白了。”女孩用一支笔,勾勒出一个草图。   细针扎到江崇皮肤的时候,我想到,其实脖子是他很敏感的部位,一定很疼。   纹身的过程很快,不到一个小时,我的名字出现在江崇的后颈,真庆幸我能亲眼看见。   感动不足以形容我的情绪,我看着他微微凸起的脊骨,和纹身图案旁边隐隐约约的泛红,最后才把目光放到图案本身——我名字的拼音缩写。那个女孩设计了一点艺术的效果,拼音构成了一个莫比乌斯环,躺在弯弯的月牙上,右边一两笔点缀,从远处看有透视感,又像一颗饱满的落日。   她拿了一面镜子给江崇:“怎么样,有什么想要修改的吗?”   江崇盯着镜子里我的名字愣了神,很久才摇头,说没有了,很好看。   女孩举起拍立得相机,歪了歪头,“可以拍一张吗?希望你爱的人身边常常有月光和落日。”   闪光灯咔擦一声,相机吐出一张相纸,几秒之后开始成像,像一次永恒且唯一的纪念。   临走的时候,江崇拿出手机问了价格想要付款。   编侧麻花的女孩摇了摇那张相纸,爽朗地说:“程又嘉没告诉你吗?我不收费的,只交易故事,话说她最近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上一次,她发信息跟我说,要纹什么来着,什么粉东西。”   江崇笑了一下,“海豚,粉色的海豚。”   “哦对对对!她好像还没给那只海豚取名字。”   ——   江崇出了纹身店,步履匆匆,像刚刚来纹身店一样着急,我认出这是回家的路。   江崇越走越急,气息开始不稳,上楼的时候一步上两格楼梯,掏钥匙的时候口袋里掉出来一颗用箔纸包好的药片。他捡起来放在手心里,开了门。   好几天没有回来,出租屋因为回南天,有一些潮湿的味道。   江崇在玄关处站了一会儿,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把刚刚攥在手里的药片掰成两半,放了一半在嘴里。   我以为是他每天需要吃的药,可是江崇吃完了那一半药片,马上进了房间,躺到了床上。   这是安眠药,他又偷吃安眠药,还好只是半片,很快就会醒。   我想我这辈子总是后知后觉,后知后觉江崇对我感情之深,后知后觉他所有掩饰背后的秘密,后知后觉他好像真的可以发现,我马上要离开的事情。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江崇变成比我还要了解我的人。   我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手指碰了碰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江崇的鼻子很高,以前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都不太会接吻,鼻子总是会碰到一起,他的眼睫毛也很长,总是扫得我的脸很痒,他不经常笑,但是嘴唇很软。   江崇的手偏瘦,握起来会感受到指骨,手指很长,比我长一些,以前他的手总是比我热,但是今天特别冷。   可能因为清楚是最后一次了,江崇这次没在梦里给我设置多少难题,不像之前,总是要我去找他。   是我们没约成会的那家西餐厅。   我跟江崇并排坐在皮质沙发上,面前是摆放精致的菜品,西式黄油面包、奶油蘑菇汤、没有开瓶的红酒…服务生端了两份牛排上来,有人拿了餐布挡在我们面前,铁盘打开,滋啦滋啦开始往外溅油。   江崇从我出现就一直紧握着我的手。我往周围看了看,有许多跟我们一样明明位置宽敞却还要并排坐的情侣。   我捏了捏江崇的手:“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呀,我不在意这件事了,你怎么记得这么久。”   江崇没有回答我,他把脖子伸到我面前:“你看到了吗,我去纹身了,你的名字。”   我像以前他揉我头一样,揉了揉他的头,“看到啦!好看得要死!”   江崇听到我说这句话,眼圈瞬间有点泛红,周围原本舒缓的大提琴音乐停滞下来,摇晃着的吊灯也卡顿了一下,梦境里的其他人全部静止了,只剩下我们。   我不是故意说到的,我捧起他的脸,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对不起嘛。”我说。   江崇亲了一下我的手背,低着头一直揉我的手,揉到我的手背开始发红。   我用比较轻松没有颤抖的声音说:“江崇,我明天要走了,求了很多次说必须要走了,下次来看你,等我排上来你梦里的队,你要好好的,可以吗?”   江崇没有看我,握着我手腕,重重地点头。   我的手背上突然感受到一点温热,有一滴泪化开了。   大提琴音乐又重新响起,端着牛排的服务员经过我们,给另一桌送过去,有一个小孩从卫生间里出来,摔了一跤,旁边的妈妈生气地打了爸爸一下,斥责他没有照顾好孩子。   果然是一个短梦。我想一切,马上就要回到正轨了。   江崇抬起头看我,眼睫毛很湿。   “祁丹伊,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最爱你。”   我抹了抹江崇的眼下,“我知道啊,我知道的。”   ——“48号在吗?48号?”   一个熟悉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朝餐厅门口排队的地方看了一眼,透过一大块玻璃,看到那个曾经正在盯着排号单的自己。   ——“49号,49号呢”服务员顺延一位叫号了。   外面那个我站了起来,生气又伤心地扔掉了排号单,即将坐上去见江崇的地铁。   我释怀地笑了一下。我想人这辈子总是要为一些事情付出点代价的——   有时是为了拥有爱,有时是为了追逐爱。    第26章   26.   我小时候居住的福利院,一楼的杂物间旁边,有一个很小的老式电视,放得非常隐蔽,因为如果放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这个曾经陪伴过我无聊童年的小机器,存活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天。   福利院这种地方,说实话没几个人会真正当作自己的家,而电视机在我眼里算是一个家必须有的。   这个信号并不稳定、时常马赛克屏的电视,听说是某个好心人捐的,寄过来的时候,遭受了一些快递暴力,左上角的一小块是漏液的,完全看不到。   因为我也没有遥控器的缘故,一般是它播什么,我就看什么。   有一段时间,总是会播纪录片,央视探寻宇宙奥秘主题的纪录片,我每天下午帮院长干完活,她会给我一瓶酸奶,偶尔是一颗糖,鼓励地摸摸我的头,告诉我:“去看你喜欢的星星天空吧!”   我搬来一张小板凳,头抬高看着对当时的我来说位置有点高的屏幕,听着富有磁性的配音,静静地等待渺小的探测器穿过云层,进入一个又一个陌生而美丽的星球,然后在某一个瞬间,字幕里说——探测器经过六年的飞行,距离地球6.76亿公里,并于2002年坠入木星,与我们失去了联系。   每一个费尽科学家心力制造而成的探测器都有相同的使命,就是耗尽能量去找寻,最终消失于茫茫太空中。   人会在第十二天的时候养成习惯,某一天午后,我把得到的一颗牛奶糖放进口袋里,想着昨天的预告,今天要播北欧的极光了。   我按了按电视机的按钮,机器迟钝地运转起来,先是亮了一下,闪出品牌的英文名,我等待着、等待着,本来应该自动播放的屏幕卡顿在那里,没有跳转出我想看的纪录片。   应该是信号不好,我忐忑地动了动它脑袋上的天线,它疑神疑鬼地发出了滋滋的两声电流声,随即黑屏,再没亮过了。   这给小小的我还是造成一定的恐慌,我僵在原地,又按了两三次总按钮,心里想的是,弄坏了,怎么办?怎么办呢?   对责备的隐忧一直陪伴着我直到吃完晚饭,肚子开始有点丝丝的微痛,我好几次看向院长,最后走到她面前。   “院长,电视机好像坏了,我下午开了一下,碰了天线,然后就打不开了。”我怯怯地解释,换来了释然的笑容。   “这有什么啊,那个电视,不也就你一个人在看吗?傻孩子。”说完她手忙脚忙地去收拾另一个人打翻在地的杯子。   忧虑消除,我愣在原地许久,为那个电视机原来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在看,感到一些难过,其实画质也没有那么差,声音有时比较模糊但是仔细听能听清楚的。   我又想到那个预告片,北欧神秘的极光,太阳耀斑爆发一次会释放多大的能量和高速粒子。   从这里到城里的车费是五十块左右,那从这里到可以看到极光的地方,又是多少钱呢?   ——   “你怎么这么爱听这个纪录片,而且还只听这一集?”江崇拿下了我的一边耳机,指着我空白了很久的物理题,“边戴耳机边做题,不怕分心吗?”   我高中时攒钱买了一个mp3,一开始是想着听英语听力的,下载了好几个G,可到最后听得最多的,却是小时候一直没看完的那集纪录片。   我被江崇打扰到,不太耐烦地从他手里拿回了另一边耳机,小声嘀咕了一句:“你懂什么,这个男配音的声音很好听,我听了解压。”   解压倒是真的,每次焦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些消失在太空中的探测器,想起气态巨行星低调的星环,想起宇宙中连名字都没有的小星球。   没什么好焦虑的,太阳系有那么大,太阳系之外甚至有其他星系,我只是很渺小的一个人,睡着小小的床,承担着小小的责任,一天一天地过着小小的日子。   江崇很少听我逆着跟他讲话,估计是有点不高兴,把我的mp3和耳机全部没收过去,不许我听了。我无语地低头继续写物理题。   江崇突然凑过来,在我即将计算出太阳与月球平均密度比值的草稿纸上,摁下一张纸条——“声音也没多好听啊,明明好一般。”   高中时我在江崇面前存在非常强烈的自尊心,有关我小时候的许多事情,我都不告诉他,所以为了避免他顺藤摸瓜问起来,只好避重就轻解释我某些癖好的来源。   我憋了一下笑说:“你就为这个?还专门写张纸条讽刺我的审美?”   他挑了挑眉,把进度条调到我刚刚听的地方,轻轻地把耳机塞回我左耳,手指刮到我耳朵,我写字的手瞬间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控制不住地缩了缩脖子。   纪录片告一段落,缓缓地念出了结语——“其实我们总会忽略一些眼前的美好,而事实即便在城市中,我们也很容易看到宇宙自带的迷人色彩,和突然出现的北极光,宇宙是如此的安慰。”   后来,在一众我帮江崇圈点勾画出来的适合他分数的热门工科专业里,江崇扫了一眼,最后指了我只用铅笔画出一条微弱不起眼痕迹的一行。   “就这个吧,航天工程。”   我看了他一眼,按照常理来劝:“这么多大热门你能去的,你怎么选了个冷的。”我甚至查了这些专业的就业率和薪资待遇跟江崇分析了一遍,告诉他有更好的选择。   为什么我始终认为就算在物质最窘迫的时候,江崇骨子里是一个浪漫主义的人呢。   因为他当时说:“冷门吗?我觉得还好啊。”江崇朝我看了一眼,抿着嘴唇,好像有些不太自然地开口:“你不是喜欢看星星什么的吗?”   那会儿我们没在一起,说话做事,我都默默在意着分寸,听到他这么说,我也没敢再往下细想很多,也没有添油加醋地问,原来你这么在意我的喜好啊。   有一个被我藏匿许久的愿望突破了心里的隔膜,跃跃欲试着。   我对江崇说:“等我们攒够钱了,一起去看极光吧!”   ——   天还没亮,江崇从床上醒过来,回了几条信息,几个电话,医院在催没办的手续,还有他的医生,斥责江崇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让他马上回去。   江崇坐着缓了一会儿,带着衣服进了浴室,我以前不知道,遗憾总是越来越多,越想起来从前的事情,我就发觉,我们说过要一起做的事情有好多好多,都没来得及办成。   江崇出来的时候,我最后地仔仔细细看了他的脸。没有关系,没看过极光,但我们一起走过许多个疲惫的深夜,天空总是同一个,也许在世界的另一端,有相爱的人正在欣赏电视机里才能看到的风景,但我挽着江崇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也已经算满足。   我突然发现江崇发顶上的一根白头发,原来他也会长白头发,我们什么时候到会长白头发的年纪了。   临出门时,江崇站在玄关处,突然回头,把身上的东西放下来,打开一个抽屉,开始在里面翻东西。   这个抽屉以前是我在用,我已经不记得里面被我乱丢过什么,总之是一些杂七杂八不重要不值钱的。   江崇拿出了一张红色的卡牌,我记得这个,某一回学校圣诞晚会,我们项目组的人在一起玩游戏。   这张牌是一张功能牌,可以让任意一人放弃自己的任务执行你的一个指令,整套游戏里只有两张,我因为这张牌之珍贵,整场游戏都在想,怎么才能发挥出它的最大价值,想着想着就分心了,直到赢了都还没来得及用出去。   那天晚上我们玩到凌晨才收拾回家,可能是困了没注意,也可能是某种奇怪的隐喻,那张牌不知道怎么的,掉到江崇包里面,他过了一周才翻出来。   我还挺惊讶的,我说,江崇,你什么人品啊,偷藏人家的牌!少了一张一整幅牌都玩不了了,坏成这样了你!   江崇放下包就过来抱我,挠我的腰,还咬了一口我的耳朵。“你玩游戏的时候眼睛都黏在我身上了,不是一直留着这张牌,要用到我身上吗?”   我瞪大了眼睛,扭头看他:“靠啊!这你都知道,还是不是人了!”他把头埋进我肩窝里吸了一口,很痒。   “好了好了,痒死了,这不是没用上吗,顾着琢磨这张牌,我后面都没用心玩了。”我推了推他的脸,想让江崇离我远点。   他不太满意,抓紧我两只手,箍在一起,我啧了一声,瞪他一眼。“想干嘛?要杀要剐?”我气鼓鼓地说。   他嘴角勾了勾,两根手指掐我脸颊,靠过来用力地吻了我的唇,最后偏过头在我耳边说:“牌归我了,记得欠我一个愿望。”   “好好好,不敢不从。”   在那之后我偶尔还会想起来这张牌,可江崇一直没跟我提起什么愿望,我就只能在各种为他准备礼物的日子发挥自己的创意了。   我不知道江崇突然翻出这张牌的用意,总之他擦掉了上面细小的灰尘,近乎虔诚地放进了口袋里。   今天估计是要下雨了,天亮得很慢,灰蒙蒙的,不知道会不会有日出。   我跟江崇最终在医院分别,他回病房,我去跟老头约定好的,准备要回去的地方。   没有所谓最后的告别了,看着他背影的时候,我默默祈祷了一下,如果江崇有什么我没来得及没办法帮他实现的愿望,希望可以帮他实现。   从回来之后,我就一直给老头惹麻烦,他一大把年纪,因为我的事情憔悴不少,明明还没到约定的时间,他已经在那里,靠着栏杆打瞌睡,如果有人不小心经过,应该不会发现自己打扰了一个瞌睡鬼。   我碰了碰老头的胡子,没有醒,于是我动了一下他全部梳到右边的稀疏头发,他猛地被我吓了一跳,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骂我,就拿出一面小镜子整理起来。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收获一个不疼的巴掌。   “没大没小!”老头点了点手表,“我等你半小时了!”   我撇撇嘴:“你什么时候可以改掉比约定时间提前一小时就赴约的毛病啊,时间观念是这么用的吗,这样别人压力很大!”   老林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在这些方面总是说不过我,当然大概率是让着我。   “你就贫吧,快点填表,填完就出发了。”他给我递来纸笔。   “什么表?我来的时候也没填表啊。”   老头看起来也不满意这些复杂的行政事务,“新领导,新规定,人家说进出都要备案了。”   我看他苦恼的样子,添了一句:“哪来的领导,你不是局里面最大的官了吗?”   “空降的,因为救人死的,签了协议不投胎,直接破格提拔了,谁懂啊!他还比我年轻好多,唉算了算了,你赶紧的吧,别磨蹭…”   在老头碎碎念地抱怨以后也要看别人眼色行事时,注意到窗边的一个盆栽,有一朵蓝色的花,花瓣被窗户破损掉出的的铁丝网勾住,生长得很憋屈。   我在表格里填下自己的名字,这笔不太好使,写一个字要断好几次墨水,让我莫名横生出一点不好的预感。   墨水断第四次的时候,我放下笔,打开了窗户,扶了一下那朵花,花瓣得到解脱,比刚刚看起来状态好上许多。   我拿起笔继续填写一些没必要的问题,心说有这种事多的领导,我以后的日子怕是也不太好过。   窗外开始飘起了一点毛毛雨,雨点落到玻璃上,开始比赛谁先凝成一整颗水珠,我眼睛一瞟,随意地选取一滴为它加油。   倏忽,可能是楼上浇花,噼里啪啦落下来很多大颗的水珠,我忙往旁边退后几步,然后发现,刚刚被我拯救的那朵花,被水珠砸坏了,整个花苞掉在土里,花瓣全部脏了。   我愣怔了一瞬,心里面判断着,如果刚刚它还保持着被铁丝网勾住的状态,是不是不会被水砸烂。   老头看我的表情,笑了一下,拍拍我肩膀:“这个世界有它的规律,既定的命运是无法改变的,至少这朵花最后开得很好,你帮它了却遗憾了,我们都看到它最美的样子。”   我嗯了声,有些心慌地转了转手腕。   楼下的小商贩开始准备迎接早市,有个阿姨过马路太慢,推着车还没走到路边,人行道的红灯亮了,后方的来车呼呼开了上来,阿姨推着小车小跑起来,差一点被撞到,正在后怕地拍拍胸口。   我有点想江崇了,他回到病房了吧,现在在干嘛?   有一家店面也要开门了,戴着头盔的女人从电动车上下来,拿出钥匙打开铁闸门,站起来的时候手被铁闸门夹到了,似乎有点流血,她把手指放在嘴边含了下。 路口有两个小朋友背着书包,腾出手系红领巾,有一辆大车从他们面前经过,溅起许多泥点,把红领巾弄脏了,其中一个气得脸都皱起来。   我的心越跳越快,胸口闷闷的,左右眼皮一直跳。   我想江崇,我好想他。   我刚放下笔,老头就识破我的意图:“不可以,你再见他多少次,都不会够的。”   我叹了一口气,摇了两下头想清醒一下,脑中某根神经受到某种触动。   “老头老头,你听到没有!有人在叫我!”   ——   与此同时,医院,天台。   微风吹起白色的裙摆,女孩坐在天台边缘,两条腿摇摇晃晃,牛仔裤上因为淋到一两滴雨,浅灰蓝色的布料上有几点深色。   她抬起头,正在迎雨。   “程又嘉,你冷静点。”江崇慢慢靠近她,伸出了手。   她回过头,露出跟这个天气截然不同的明媚笑容。“小江哥,你怎么总是不按计划做事,我不打算让你看见的,还有,我很冷静。”   江崇吞了吞口水,又靠近一步。   “我知道吃药和电击很烦,但是我们都在努力,不是吗?你不是问过我吗?我觉得,我们会好的。”   程又嘉双手抬到头顶,伸了个懒腰,目视着前方的一处虚空。“得了吧,我得这个病的时间比你长得多,我很了解它,江崇,你是我的朋友,你懂我的,我不讨厌这个世界,我更不讨厌自己,我也有很多喜欢做的事,我还有好多朋友,可是进度条那么长,暂停键也是选择啊,我只是希望,暂时就到这里吧!”   江崇摇了摇头:“不是的,你告诉我的很多事情,你还没去做,你不是最喜欢听故事吗,我还有很多跟祁丹伊的事情没跟你讲,还有…还有…南美洲,你还没去过南美洲,你还没见过水豚,你会遗憾的。”   程又嘉被这番话逗笑:“江崇,你不是也跟我一样,想过很多次暂停吗,可以告诉我吗,是什么让你对这个世界突然产生了留念。”   江崇沉默了,没有给出答案。   “是吧,这是无解的,而我想控制我的人生,遗憾又怎么样,遗憾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这是我的选择,我可以承担这部分责任。”程又嘉说。   程又嘉看了看东边还没突破云层,大概半个小时后将会升起的太阳,大声喊了一句:“早安!世界!”   “程又嘉!等等!”   她再一次回头,朝江崇摆了摆手,“回去吧,我的朋友,千万不要为我难过,也不要自责,我始终是我自己,没有人可以改变我的想法。”   江崇眨了眨眼睛,时刻注意着她的动作。   “是因为我在乎的人,我在乎的人,他对这个世界有留念。”江崇停顿了一下:“你爱的辛西娅、沙洛薇、还有那只粉色的海豚,它们都还有很多想体验但体验不到的!拜托,你还没有给那只粉色的海豚取名,它需要一个名字。”   程又嘉伸手在眼下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泪珠,假装啜泣了几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江崇,你知道我最受不了的是什么吗?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那只粉色海豚了,没有办法,想要治病,这就是后果,我不想因为这些原因,忘记我感知到的所有。”   “江崇,这里很危险,是朋友的话,你不要再靠近我了。”程又嘉的表情变得严肃。   人的天性使然,群居动物第一反应总是希望保护同类,而生命是世俗意义上最为珍贵的。   江崇大概被说服,无力地说出:“可是今天,天气很差,没有日出。”   程又嘉伸出手接雨:“没关系,这样我才舍得离开,日出的话,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你替我看看吧。”   友谊中总是充满和而不同的色彩,它建立在理解、尊重和信任上,截然不同的灵魂因为一些真挚的情感聚在一起,渡过人生的某个阶段而后分别,踏上新的旅程。   下意识的反应常常比理智快一步出现。   “别!”江崇伸手拽住什么。   一群白鸽匆匆飞过,即将到来的阵雨会打湿它们的翅膀,所以必须在雨来之前飞到安全的地方。   是纱裙从手中溜走时的无奈先到达,还是身体失重、一脚踏空的恐慌率先占据。   江崇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感受生命消逝的速度,只觉得风很大,要下雨了。   眼前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走过,原来真的会有走马灯,真好。   ——“江崇,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   ——“小江老师,你怎么越来越坏了!”   ——“到底要说多少次你才会信啊?我最喜欢你!”   ——“江崇,其实我很想你。”   ——“你要好好的,知道吗?”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江崇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讲出来。   “对不起,可能又要让你生气了,祁丹伊——”   ——   “有人在叫我!老头,我听到有人叫我!”   我扔掉手里的笔,甩开被拉住的手,朝我心中的声音跑过去。   世界轰的一下在我周围竖起坚硬的屏障,把我隔绝在所有人之外。   突然有好多人跑出来,医生、护士、保洁员、所有病人的家属,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恐慌,随即几声尖叫——“有两个人坠楼了!”   我自言自语着:“有人叫我了,有人在叫我。”   耳朵屏蔽了所有声音,我站在原地,走不出困住我的屏障,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月前,我刚精疲力尽地做完半天的工作,有人跟我说——“给你签死亡告知书的那个人,他快死了。”   ——“至少在那朵花凋谢之前,你了却了它的遗憾,不是吗?”   …   一颗梧桐树的某一处树杈上,突然飘来了一张红色卡牌,仔细看的话,卡面上有一行漂亮却悲伤的字迹——   “如果他必须走的话,就把我带到他身边吧。”   毛毛雨积蓄力气,变成了落在地上会有声音的小雨,雨点打在树叶上,溅到了卡牌,模糊掉上面的字迹。   一阵大风刮过,树叶随风而动,卡牌掉了下来,跌跌撞撞地落到地上。   环卫工人轻扫落叶,轻盈的卡牌又腾空而飞,飘到了长椅边,有行人走过,脚步急促,带起一股微弱的气流,最后带着这一抹红色摔上了石阶。   风继续吹,卡牌被高高抛起,又轻轻落下,最后卡在一朵不知名的蓝色野花里。   雨水擦去了字迹,带走回忆,无人知晓它的故事。   雨天也会迎来黎明,角落的天边开始出现亮色,金黄色的光突破云层照在建筑上,即将开启全新的一天。 第27章   27.   巨大的情感冲击力无法改变我必须回到阴间的程序设定,我直愣愣地站在医院四层病房的走廊,还没来得及理解这荒谬的一切,还没来得及痛斥命运的不公,我的魂魄就像一块被轻易拿起的积木,被毫无留念地扔进了冥府之路。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我知道结果了。   “老林,完了。”   我跟在老头后面,盯着他后背走路。到阴间这段路我走过两三次,还是不认得,路口太多,距离太远,还有一些落单的灵魂,他们永远没有归宿。他们不是坏人,只是太痛苦了,所以一有人经过,就希望把其他人都变成他们的同类,这样才不孤单。   “完什么完,别说晦气话!”   我有些发愣,想流眼泪但也哭不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真的完了,一切都完了。”我胡言乱语着,通过这一两个词表达深层的绝望。   首先,我早就知道的,两个人在阴间相遇的概率非常低,我怎么知道江崇会选择重新出生还是跟我一样在这里打工,就算我们做了相同的选择,这里那么大,有那么多人,我要去哪里找他呢?   其次,我好难受,江崇怎么能死呢?他怎么能死呢?他还那么年轻,那么优秀。他那么努力,付出了那么多,还没从这个世界赢回什么,怎么能就这样结束呢?我还那么爱他,他怎么能死呢?   还有为什么,明明我才是先走的那个,但是一想到…一想到江崇也是这样的结局,我心里那么难过呢?就像被抛下的那个人是我一样。   老林在我前面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我,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有一阵一阵的回音,听得我脑子更晕了。   “怎么样都不会完蛋的,我摆渡你灵魂的时候,你还不相信有死后的世界,硬要说自己只是在昏迷,还能醒过来,说死了就全完了?你忘了?”   我摇摇头,当时我确实觉得失去生命就是一无所有。   “还有,你高考结束,估分的时候,说什么错了哪道选择题,是粗心错的,你那天晚上跟你那个江崇,念叨了快几十遍完蛋了,事实呢?你也没有完蛋。”   我眨了眨眼睛:“老头你怎么知道这事的?!我没告诉过你啊!”   “我有你的档案啊,上面有你出生到死亡里面的所有事情,你以为我什么都不了解你就把你招进来吗?”   我搅了搅手指:“唉,不一样不一样,这次是真没救了,我要是再也见不到江崇了怎么办啊。”   他拿拐杖碰了一下我的腿:“你怎么还是不懂呢,人生就是怎么样都不会完的,考试考砸不会完蛋,见不到恋人也不会完蛋,就算钱全部被偷了都不会完蛋。”   “只要你的意识还在活跃,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希望,人间和阴间,虽然光景不同,依然是同一个世界,你宣誓的时候没用心吗?”   宣誓。我确实手举至太阳穴,跟一众年轻的灵魂一起,立下过这样一个誓。   ——“我愿以身为煤,以魄起誓,自今日起,绝不回头,弃过往于忘川,了遗憾于奈何,我将信守承诺,光明磊落,终生服务于灵魂摆渡事业。”   那又怎么样?我还跟江崇说过,我要跟他在一起一辈子,凭什么人间的誓言就不是誓言,阴间的誓言就一定要遵守了,太不公平!   我抹了抹眼睛,“我不管,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他。”   再怎么样,如果要以牺牲我爱的人、牺牲我跟爱的人见面的机会为代价,我都很难接受。   老林被我无语到,过来拉我的手臂,“我跟你讲道理,屁用没有是吧,你能不能争点气啊,想想以后怎么在你对象手底下做事吧,傻鬼!”   “啊?”什么意思?什么叫在江崇手底下做事?   “啊什么啊?快走吧!大领导小领导都来了,你还在这里,不知天地为何物!我怎么带出你这么个徒弟!造孽!”   我愣了愣:“你们都在耍我吗,不用逗我开心。”   老头直接推着我的背走,“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救人死的,不管成没成功,一律破格提拔到高层去,小鬼,你一辈子都赶不上你对象的职称了,你的直系领导我,以后都得听他使唤了,开心吗?啊…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突然有一只小猫的灵魂从我面前窜过,懵懂地盯了我一眼,警惕地跑走了。   我试图提取出这些话里最重要的信息——   “所以,我还能见到江崇,对吗?”   老头朝我翻了个白眼,手在胸口上比划着上帝保佑的手势,神神叨叨嘀咕着:“上帝、佛祖、各大神仙,拜托请让这个孩子变成正常鬼,否则我会非常丢脸……阿弥陀佛!”   ……“诶!等等我!老林我不认识这里的路!”   人间到地府,路程实际上非常远,听说这也是某种考验,因为会有不少像我这样,死后在路上挣扎不愿远离人世的反抗者,这个过程中十分危险,魂飞魄散彻底迷失也是常有的事。   “老林,江崇现在在哪?你知道谁负责摆渡他的灵魂吗?”   “不知道,走快点,年纪轻轻的,比我还慢!”   “老林,江崇什么时候到那边,我到了他就会到吗,还是他会比我早呢?”   “不知道,我只知道,按你这个速度,我们明天都到不了。”“诶!别回头!你要死啊!在这不能回头!”   “哦,那我以后的办公桌可以跟江崇挨在一块儿吗?反正他会是我的上司,挨在一块儿比较好处理工作!”   “……你能闭上嘴吗…”   突然,一块铁片从我面前呼啸而过,带起一小股金属味道的冷风。   ——“前面两个!干嘛的!”   我原地站着不动,侧着头看了老林,费劲地开口:“怎…怎么了…”   老头闭上了眼睛,脸色跟第一次发现我逃跑差不多难看。“你不会自己看吗?我都说让你别走太慢了。”   我仍然站在原地:“你说的,不能回头。”   “……”   ——“前面那两个!一老一小的,你们在这干嘛呢!”   老头没有给出回应,看样子问题有些棘手。   ——“请问,前面是出什么事了吗?”   一个我所熟悉的声音跟随微风一起经过我左耳,就像是某种召唤。   刚刚从我脚边窜过的小猫又跑了出来,对着我喵了一声,大概是饿肚子了。   我缓慢地回过头,大脑一片空白,心跳接收到信号,不经过我的同意就乱了秩序。   就是江崇。黑色的风衣被风吹起一角,他的头发感觉长了一点,我在想,前几天,我在他头顶上发现的那根白头发还在不在。   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我早该发现,一切又变了。   脚步声越来越靠近,他始终微抿着嘴唇,而我忍住往前抱住他的冲动,被老林挡在身后。   “请问,你们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吗?”江崇这样问。   我看着他的眼睛,瞳仁还是一样黑,眼睛里依旧映着那个小小的我,但他不是江崇了。   ——“如果敢把我忘了,死都不会放过你。”   江崇恐怕是对我食言了。   老头理了一下胡子,冷静地开口:“我们备过案,执行任务的,现在刚刚要回去,不小心挡了路,麻烦了。”   江崇旁边的人跟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他点了头,非常礼貌地说:“辛苦你们了。”没有丝毫的感情,连朋友之间的问候都不算。   我如一具躯壳般停顿在这条路上,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拉了一下江崇的衣角。   老头拍了一下我的手,在我耳边说:“喂!别哭!应该只是暂时的。”   我低着头,看到江崇手指上还戴着那枚戒指,明明跟我的是一对。   “江崇,你…不知道我是谁了吗?”   江崇听到我这句话,又看了一下旁边的使者,对方向他摇了摇头。他有点苦恼地,对我施以一个抱歉的微笑。   我苦笑了一下,反思自己的确不是一个谁都会认识的人物,我们之间的事情,本来有两个人在努力记住,现在只剩下我一个。   老头拉着我,绕过他们。“走,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还会有以后吗,江崇怎么能把我忘了,三年我都没忘记他!这到底算什么。   不对,我怎么能被江崇忘了。    第28章   28.   一路上我没再说过一句话,擦干净眼泪也没再哭过。   老头可能是照顾我照顾习惯了,或者是同情我这种离奇的遭遇。   这个世界有人失恋是这个风格吗?断崖式分手都没有我这种杀伤力大。   老林在我耳边一直讲一直讲——“其实什么都有可能的嘛”“我听说局里那个小领导刚来的时候也是六亲不认的”“起码他的脸还好好的没毁容”“如果你们够爱的话我感觉他不记得你了也还是会喜欢上你”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可能,“才不要!”   重新喜欢上我有什么用?我不要新的江崇,我就要以前那个。   以前就一直在暗恋他,难不成我第一辈子第二辈子都是暗恋的命吗?   心情差的时候脚步反而快起来了,因为想快点躺到我的床上,最好能长眠于此。   阴间每个人都有一个独立的屋子,一般情况下都是单间,不会与人同居,至于房间等级就要看职位高低,职位最低的连套间都没有,高层住的是类似人间的酒店式公寓,五星级的那种。   刷脸的时候,门卫告诉我,我的新房间已经收拾好,连同我之前那些破烂通通打包完放进去了。   我推开要用指纹才能打开的电子门,心里空得要命,我果然不适合享福,我不想住这种好房子,我想住我跟江崇一块儿租的小破房子,我们俩都不在了,没人去续租,这下好了,唯一留下回忆的地方都不属于我们了。   全世界都毁灭吧,连同我一起!   ……   “你说什么?什么毁掉?”   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听到门口传来的声音。又是江崇那个死鬼。他都把关于我的所有全部都忘光光了,我为什么远远地听到一点他的声音就认得出来?   说话的声音接近一些,应该是要从我这经过,坐电梯上楼。据我小道消息,江崇的房间没在这层。   ——“不是啦,我是说,你手上的戒指最好趁还没正式入职丢了,不然填报申请很多程序超麻烦!”   哪里来的男人?怎么江崇一来又交到新朋友了?什么丢掉戒指啊…我同意了吗…谁敢?   ——“很麻烦吗?”江崇问。   什么?他还真的敢想扔掉?   ——“非常非常,除非你私藏,但是私藏被发现要罚款,你刚来,还是不要得罪管理员比较好!”   不是这个人讲话为什么这么殷勤?他哪里来的啊?多大了?怎么死的?干嘛勾搭上江崇一个刚进阴间的新鬼?江崇你要是有点骨气就别怕得罪人。   我头脑里的问号杂糅着悲伤、委屈、愤怒种种情绪,变成一股奇怪的不要面子的力量。   日子一长偶尔也会忘记我的脾气原本就很差。   我直接推开了门,走到他们两个人面前,先是瞪了江崇一眼,然后无所顾忌地伸出手。   “你不想要就给我,我可以帮你去申请,我不怕麻烦。”我冲着江崇说。   爱一个人和不爱一个人,是非常非常明显的,至少我现在一眼就看出来,他是真的不认得我。   江崇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看我的。   爱面子的人扔掉脸面总是会更加难受,事情过后也许会后悔很久,甚至时不时记起来都会想给自己一巴掌,但是我已经不理智到顾不了那么多。   甚至是当着其他人的面,我直接伸手去抓江崇的手,用力把他往我旁边一拉,想把他手上的戒指摘下来,也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也想闻一下他身上的味道。   这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我绝对不会做的事情,我只是想对他撒气,试探一下…我还有没有那个特权。   江崇被我扯得踉跄了一下,挣了挣手腕。我不松手,他皱了下眉,也没看我眼睛,是不敢吗?   “祁丹伊,你太没礼貌了!”一直站在旁边的人说话了,一开口就让我想骂。   可是没办法,我只能点头对他笑笑,刚刚第一眼我就想起来,老头给我看过的入职照片,他就是那个新来的小领导,棕色小卷毛,看起来比我年轻一两岁,可能是刚入学没多久的大学生。   怪不得他要老头给我填的表格,一看就是被学校社团那些脱裤子放屁、一个人的活硬要分小组干、还要写办公记录的事情,浸得入味了。无法忽略的一点,这小卷毛长得还不错…挺灵的。   “领导你好,不好意思,我回去再学怎么讲礼貌。”我分出注意力对小卷毛说。   江崇趁机把被我拉住的手无情地抽回去,眼神中满是不理解和不知道是否有厌恶情绪的疑问。   无理取闹找错对象是非常尴尬的事情,那就不是闹了,只剩下无理。   而我心里还有一丝幻想,哪怕是一点点呢?我什么都没有变,一点点都想不起我吗?   他扶了一下我的肩膀,并没有过多停留在我身上,戴着戒指那只手往身后藏,不愿意被我多碰到。   我盯着江崇的下巴,感觉自己应该原地消失才对。   江崇摸了一下后脖子,应该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冒昧行为,感觉有点困惑,他本质上是一个边界感很强的人,聚会没我一起去就会懒得去,平时群聊聊得多热闹他都是看看聊天记录很少参与。这种边界感以前不会用在对我身上。   “你…”江崇突然开口。   我捏着自己的袖子,有点困难地再次抬头对上江崇的视线,我现在看他一眼都要做足心理准备。   因为知道他从前看我是什么样子,一时间我难以接受这种心痛又该死的变化。   “干嘛。”我没有感情地说。   江崇扯了一下嘴角,有点无奈,遇上我这种在他看来莫名其妙的人,然后江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你为什么,一见到我,就要哭?”   阴间是没有白天和黑夜这种昼夜更替的,看不到星空,没有阳光,所有光源都来自电子灯,但是一点都不黑,非常亮,我想灯泡发光也会释放热量,否则为什么地府里总是热得让人烦躁?   我知道我不该生气或者难过,或许我该难过,难过江崇就这样远离人世到这个地方来,我们能见到面已经是很低概率的事情了不是吗?我为什么还是不满足?之前不是说,如果能一直见到他什么都可以吗,现在又是在生什么闷气。   硬要追究起来我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以前他对我是真心的,是我把自己过得一塌糊涂,顺带着把江崇也连累成这样。   研究生退学、生病住院、写遗书…这些事情如果不是我根本不会发生的,想都不敢想。   我们为了获得更好的生活,付出了不止一天的心血,如果江崇知道所有事情,大概也会有所不甘吧,如果没遇到我他是不是会有更好的人生。   江崇仍然用一种略带探究的眼神看我,手频繁地摸自己的脖子。这是他感觉到压力的惯用动作,原来我现在还会给他造成压力了。   我应该感到自责、愧疚、庆幸…抑或是其他能让我稍微转移一些注意,让自己好过一点的情绪。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很傻很蠢,就像那些,得不到爱,就在街上发疯哭喊的人——其实我也理解这种举动。   茫然像一张巨大的、雾蒙蒙的,被水沾湿的面巾纸,把我全身都包裹住,又冷又湿。   怎么样都安慰不了自己。什么假设都是同样无力,再多个如果加起来,都解释不清楚,为什么一个人会忘记自己深爱的人。   我暂时给不出答案,也不愿意就此罢休,如果非要这样,还不如让江崇从现在开始,就对我印象深刻一点,总比当真正的陌生人好。   等级高的公寓连灯都更亮,已经亮到有些刺眼。   我举起自己的左手,在江崇面前,把那枚其实算是我一厢情愿自己戴上的戒指摘下来。   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吗?为什么一见到你就哭。   如果他不再是我的爱人了,我不要戴跟他一对的戒指。   指圈摘下来很难,我戴上去之后就没试过摘下来,我使了很大的劲,感觉指骨都非常痛。   我使劲一扔,“叮”的一声,戒指掉到地上,像寻找最原本的归宿一般,慢慢地、慢慢地滚到江崇脚边。   钻石切面被灯照到,无辜地反射出冷光。   “你的东西,还给你,我不要了。”   我转身就跑回房间,把门摔上,砰的一声,只听到小领导教训我的尾音。“喂喂喂!太没礼貌了啊!”   地府里的所有设计都取材于人间,也不知道第一个从人间去世的人,刚来到这里会不会十分惶恐。   总之感恩先辈们将猫眼这种伟大的设计保留到这里,我贴着门,睁大眼睛,努力地看。   江崇站了一会儿,然后弯腰把我丢掉的戒指捡起来,放进口袋里,脸色不太好看,像是生气了。 第29章   29.   以前我们约法三章过,能不吵隔夜架就不吵,但是后来遵守得并不是很多,我对他气性很大,江崇说到底也不是什么脾气软的人,要是我真在什么事上惹毛他了,也是难哄得要命。   我总喜欢晚睡,两三点吧,江崇骂过我很多次,说这不是晚睡是熬夜。我也反驳过不止一次,少睡一两个小时不会怎样的。   我不是真的不爱睡觉,可是我是那种晚上效率比早上高很多的人,凌晨才是我大脑活跃的黄金时间,状态好的时候是非常难得的。况且事情那么多,又要小组汇报又要忙兼职的工作,如果晚上不弄完白天我只会更焦虑,效率更低,更加要拖到晚上,简直是恶性循环。   况且学生两三点睡觉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上班的人还经常加班到半夜呢,这个社会哪有那么多人能睡够觉!退一万步说,我又没耽误其他的。   恋爱谈得越久,江崇对我奇怪的控制欲更加表现在方方面面,比方说我冬天有没有穿他给我买的羽绒服,比方说早上有没有吃完他准备好的早餐,比方说手机有没有充满电再出门,就算不是雨天也要带伞,因为雷阵雨很多…等等等等。   可是我不爱穿太厚的衣服,不爱吃早餐,手机没电了出门带个充电宝就行,带伞在包里有点占地方又很重。有些时候我也怀疑自己,是否有因为一些阴暗的心理跟江崇对着干,故意不听他话的可能。   总之这些事,就像一颗巨大的雪球在我的生活里滚来滚去,掉得满地都是雪渣子。   摸起来冷冷的,倒是把我生活里细小的尘土全部洗干净了。   人烦起来就是讲话都带火星子,一堆任务追在我后面,江崇还要在我耳边念念念,让我去睡觉。   某天晚上我就直接凶他了,我说:“你别烦我了!你再这样,我不跟你一块儿住了!”   说完我即刻意识到不对,但也没有抬头看他,死要面子地盯着电脑的蓝光屏,在文档里敲上一句废话。   江崇脾气真的超级大。其实他每次生气我都害怕,因为他什么都不说,而是直接出门,我做不到在吵架的时候还拉住他不让他走,可是我一个人在家里又会一直想他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就要交的作业,没备完的课,逻辑稀烂的商业计划书,谈崩的恋爱。这里面每一个都让我抓耳挠腮,江崇就不能顺着我一点吗?非要管那么多。   唉,我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他也就是怕我熬夜太累而已。   做了一会儿没效率也没质量的工作,我认命地合上电脑,披外套下楼。   我要去楼下等江崇,这么冷的天我在外面冻个一小时,他回来一定要气个半死!看以后还敢不敢这样闹脾气。   江崇自己天天说我熬夜,他也没比我睡多多少,他只是不在家里熬,他都是泡实验室偷偷不睡觉,而且平时也比我早起,真要算起来,甚至没有我睡得多。   还好那天他的脾气放我一马,半个小时我的手都僵了,冷得手机都玩不了。   云层薄薄的,虚掩着月亮,看不清是什么形状的。   约莫四十分钟,我看着江崇在拐角处出现,手里面比刚刚拎多了一个电脑包,他应该是回了一趟学校拿电脑。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实际上有些心虚又雀跃,想听他着急地骂我,最好向我道歉不该生气,但不道歉也没关系。   江崇应该没想到我会跑到楼下等他,尤其是在吵完架之后。他皱了下眉,冷着脸走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刚想伸手帮他拿一下电脑包,江崇把我拦腰抱起,扛在了肩上,就这样开门上楼,我也懒得挣扎,手指在他后背的衣服上写字——“小气鬼江崇。”   进屋之前,江崇掏钥匙问了我一句:“偷偷骂我什么了?”   我保持着被他扛在肩膀上的别扭姿势,有点要断气。“没有,夸你了,夸你力气大,还能这样扛我上楼。”   我听见江崇轻哼了一声,钥匙有点涩,转了好几遍才把门打开,他也没急,但听得出不剩多少耐心。   刚刚我出门的时候没有关窗,这会儿房间里面被冷风扫荡了一遍,像冰柜一样冷。   江崇能不能不要生气了,好好抱一下我,再亲一下,亲一下应该能暖和点。   我闭上眼睛这么想着,也许真的困了,突然的失重感让我清醒过来,江崇把我扔到了床上,三两下把我鞋子和外套全脱了,然后压到我身上,有点用力地咬我耳朵。   “诶诶诶…”又痒又痛的,我就躲了一下。   江崇立刻抬起头,嘴唇微抿着,看了我一会儿才开口:“为什么躲我,今天不让亲吗?”   我顿了顿,眨了两下眼睛,我们不是还在吵架吗?他消气了?   我抬起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凑近一点,“没有不让,想亲。”   说完我就去吻他的唇,刚碰到江崇他就往后退,躲开了。   这种时候我有点挫败和迷茫,“干嘛啊…”   江崇的手撑在床边,眼神里还是有点生气,“你不跟我一块住,要跟谁一块住?”   我耍无赖地扭了一下身体,手胡乱拍拍床,脚也蹬了几下,这是想要一笔勾销当我没说过的意思。   我皱着眉毛,盯着江崇的脖子,软下声音:“我说玩的,说玩的!”   我视线往江崇嘴唇上看,虽然刚刚被拒绝了,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再贴了上去。   江崇这次没躲我,还低了下头让我不用那么费劲亲到他,但是他不张嘴,只是唇瓣贴到一起,我试了几次他都不张嘴。   没有意思,我自找没趣地结束这个吻。心里面想的是,明天他别想亲我,一下都别想!   气氛冷下来,我推了推他胸口,想从床上起来。“滚,别压我身上!”   江崇一听压得更死,手按在我肚子上,这下彻底是动不了了。   “为什么骂我?”江崇看着我说。   我骂什么了?我不是一直在哄他吗?   我叹了口气,眼睛垂着没看他:“没有骂没有骂!”我说。   “那你让我滚。”   “……”   江崇的眼睛是偏长的眼型,双眼皮,有点像桃花眼,说实话我看着他的眼睛就挺难生气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在江崇耳边用气声说:“不准你滚了,还没亲,不准滚。”   他顺势蹭蹭我脖子,过来找我的嘴唇,轻轻咬了一下,然后含住,慢慢夺走我口腔里的氧气。   我气比他短,基本上每次都要先偏头喘气。身体热起来,我们贴得很紧,我睁开眼睛,呼吸的间隙,透过窗外,看清楚今天的月亮,是半圆形的,很亮,我也没意识到自己走了神。   江崇又不高兴,拍拍我的脸,“亲完了然后呢?”   我笑了一下,以前我怎么没发现江崇是这样的人,小心眼还特别记我的仇。   “亲完了也不准滚,不够,要继续。”   江崇满意地点了头,冷冷地说:“好吧。”然后抱紧我,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拉开抽屉。   窗帘因为被风吹到,一直飘动,布料拍打墙壁,时轻时重,没有一点规律,声音让人心里很乱。   那天江崇特别疯,比平时疯很多,中间的时候也很坏,我想以后真的不能随便跟他说话了,彻底长记性了。   ——“你说没骂我,是在夸我,夸我什么了?”   ——“没什…么,说…说你好看。”   ——“不是这个。”   ——“嗯。…力气大………”   后面我实在是累得没有功夫去想没干完的活了,直接睡死过去,虽然精神上还是留有一些焦急和忧虑,但还是算了,明天再弄吧,太累了。   结果就是第二天早上定了八点多的闹钟也被江崇按掉,我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手机上十二点了天都塌下来。   那天还下了小雨,天很阴,我沉着心情打开昨晚没来得及关机的电脑,桌面上多了三个不出自我手笔的文档——修改好的计划书、导航条和图表格式都调好的ppt、我的备课材料。   最新的修改日期是,凌晨三点半,凌晨四点十五,凌晨五点五十三。   ——   凌晨五点五十三分,有人在我房间门口踱步,声音蛮明显。   虽然阴间里的灵魂不会有什么困的感觉,睡觉变成不是必须的事情,但再怎么按照以往的生活习惯,凌晨五点都是很私密的时间,不可以随便被打扰。   我还并不熟悉这个新房子,不知道旁边住的人都是谁,会不会讲国语,这个点散步是爱好吗?还是梦游?有点奇怪。   爱散步就散步吧,人总是有点特别的癖好,我也没有太在意,躺在这张软床上,放空大脑,努力不去想江崇。   老头说的对啊,我自己也能过好,现在他在这边,生活也没有什么我需要担心的,其实真挺好的,我也不用数着日子去见他了,慢慢我也能把他忘了。   说着不关注,我还是不自觉竖起耳朵想听清楚脚步声。可是没声音了,应该是走了。   突然,我的房门被叩响。   “咚——咚——咚——”   三下长…   “咚—咚—”   两下短。   果然没听错是江崇。他还记得这个。意识到这一点让我瞬间从床上坐起来,往门口走去。   确实,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藏的,咳嗽,贫穷和爱。   我的人生跟这三样东西脱不开关系,一个夺走我年轻的生命,一个压低我童年期与青春期的自尊,还有一个,让我觉得前面两个也勉强可以忍受。   隐藏不住的东西也分等级,深吸一口气可以阻止一次咳嗽,拼命打工可以装一段时间也没有那么穷,唯独爱,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不记得我了,很伤心很难过很生气,那就不爱了吗?不是。   我没有犹豫地开了门——   “你为什么这么敲门?”   “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第30章   30.   我冷静了一下,再次认清他不记得我的既定事实,这样敲门也只是惯性动作使然,不是记得我们独一无二的约定。   我没有再说话,而是转为沉默,江崇走进来一点,自作主张地把门带上了。   “从前我做过什么事,让你讨厌我吗?”他说。   我后退一些,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江崇在跟我说话这方面似乎总占上风,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总是把问题抛给我,没在一起之前,问我怎么总是对他生闷气,好不容易在一起,接吻之前还总问我同不同意,到现在不记得我了,还要问,做了什么让我讨厌他了。   我抬头直视江崇的眼睛,有一瞬间,我想直接说了,以前你很爱我,现在你也得爱我,不能因为失忆这种破事,就不算了,我不同意。   可是我讲不出来…索取关系这种举动,对我来说等于践踏自尊心,如果以前不是知道江崇也有点喜欢我,我是绝对不会暴露暗恋他的事情,一辈子都不说的那种。   我闷闷地回了一句:“我不知道…你就不能自己想起来吗?”这确实是我内心的想法。   “抱歉,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他们告诉我,这是正常的,你不应该对我生气。”江崇说。   好像在埋怨我的无理取闹一样,难不成他还认为我打扰到他的正常生活了吗?   我忍住以前不开心的时候朝江崇撒气的习惯,语气很冷静。   “你觉得是正常的,那不就可以了,现在这里是我的房子,你这个点又来干嘛呢?我家门口不欢迎你散步,我家也不欢迎不认识我的人来参观。”   江崇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看起来会很冷漠,有时还会觉得凶。   “我没有要干嘛,而且是你自己开的门,我睡不着觉而已。”   我无语地踢了江崇一脚:“鬼不用睡觉!”   江崇愣了一下,大概是还没适应这里的生活,我想起我刚来的时候,整天以泪洗面,根本算不上在生活,他倒是很有平淡幸福的感觉,把这当天堂了吧,大领导有人捧着。   “好了,我没话跟你说了,你该去哪去哪吧,行吗?”我现在看到他就来气,但是生江崇气这件事本身也让我很矛盾,觉得有点幼稚和不理智,可能我应该大度一些。   “你刚刚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你一看见我,就一副马上要哭的样子。”   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踩了一脚,不对,应该是五六脚。否则为什么那么疼又那么酸。   江崇顿了下,伸手在旁边抽了一张纸巾,按在我眼睛上。   “你看,又要哭。”   我随他拿纸巾蒙住我的眼睛,额头不自觉地往前蹭了一下,蹭到江崇的手指。   我真的没有想哭,甚至没有掉眼泪之前那种难过的预兆,可是每次一想到江崇把我给忘了,眼泪就不听使唤。   我想我也不是第一回在他面前这样狼狈和丢脸,多一次应该也不会怎样。   “…没有为什么,你要是,想安慰我的话,能…抱一下我吗?”   江崇的手隔着纸巾按在我眼睛上,我感觉到他动了一下,我的眼泪又流出来,洇湿这张纸的一小块、又一小块。   我也不是故意要提这种要求,可是…我也是一个人这样过了三年…可是…他真的很久没有抱过我了。   江崇本质上还是善解人意的,即使大部分时间冷漠,但他对我提出的要求,基本上不会拒绝,这也是我那么早就喜欢他的原因,除了他没有什么人会听见我的愿望,并且把我的愿望放在心上。   他慢慢擦干我的眼泪,把纸巾揉成一团,放在手心里,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认真,像以前他认真看我的脸的样子。   江崇叹了一口气,非常不得已,然后朝我走近一步,鞋尖抵着我的鞋尖,伸手摁了一下我后背,把我摁进他怀里,抱得很紧,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松和冰冷。   我如愿地靠在他肩膀上,深呼吸了一下,闻了闻还是一样熟悉的味道,如果什么都没有变,那该多好。   江崇偏过头看了一下我,“抱了,怎么还哭。”   我埋下脸:“你别管我,我就爱哭。”   江崇嗯了声,然后问我:“我们以前,也经常这样拥抱吗?”   对啊,以前每天都抱,睡觉也要抱。   我摇了摇头,声音有点哑:“没有。”   “哦,那…还有一个事,你扔到我身上的戒指…我给你的?”   我忍住想咬江崇侧颈的冲动,狠狠地说:“才不是,是我以前男朋友给我的,不是你!”   江崇抱着我的手松开,还推了一下我肩膀,把我从他怀里推开,从口袋里掏出戒指,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那你不应该随便扔掉,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我因为突然离开热源还有点懵,眨了眨眼睛,把他放在桌上的戒指拿回来,还有点江崇身上的温度,指圈温温的。   一时间我找不出话反驳他,记忆中出现某个画面,江崇对我的控诉,我们说好了的,买了戒指就和好。   我安静了很久,在想,我跟江崇到底会有怎样的结局,我是不是真的运气不好,想要爱为什么那么难,明明已经得到了的。   江崇突然走到我房子的窗边,把我敞开着的窗,关剩一条缝。   阴间的风不小,因为太多人烧纸钱过来的缘故,不通风的话会有很重的石灰味,我以前就干的这份工作,经常下班都是灰头土脸的。   “你的屋子里很冷,注意不要感冒。”江崇说。   “不关你事。”我说。   江崇看了我一眼,“我只是好心地提醒你,感冒的话,很容易得支气管炎,搞不好会咳嗽很久。”   “我不需要。你为什么要管我?”我逼近一步。   “我没有管你。”江崇说。   我点两下头:“好,你没有管,那你为什么把我扔掉的东西捡起来,我们现在只是陌生人,你应该讨厌我。”   “戒指这种信物,随便丢掉,很可惜,可能会后悔。”江崇说。   “好,可以,你说的对。那你为什么,满足我的要求,我让你抱我,你就抱吗?那别的呢?我要你做别的,你也答应吗!你对别人呢,别人叫你抱,你也抱吗?”我攥紧了自己的手。   江崇苦笑了一下:“你说了好多,我不知道,可能,我只是不想你哭吧,看起来很可怜。至于别人,其他人看见我都很平静,不像你。”   江崇虚空地抹了一下我脸上不存在的眼泪。   我趁他的手收回去之前抓住了,捏紧他的手腕,“为什么不想我哭,难道我难过,你会跟着难过吗?”我说。   江崇很不自然地,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因为你的名字。”   我愣了愣,“什么?”   江崇把手放在自己的后颈上,眼睫毛颤了颤,“因为你的名字。”   “我的身上,就在这里,有你的名字,位置很明显,很多人问起我,这个人是谁,为什么把他的名字纹在脖子上。”   我意识的某一处返回了那个被故事填满的纹身店,那张曾经被我认为是永恒纪念的拍立得照片……   ——“名字的话,你想纹在什么地方?”   ——“我想纹在一个,自己看不到,别人可以一眼就看见的地方。”   形状如同一个无穷符号的莫比乌斯环,由我名字的拼音组成,斜躺于弯弯的月牙上,离远一点看,又像一颗饱满的落日。   ——“希望你爱的人身旁常常有月光和落日。”   江崇垂下眼睛,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似乎有点心虚,有点没有安全感。   我可能又忽略了,江崇之前在我面前,总是装得很坚强,遇事总是避重就轻地敷衍我说没关系,心里难受,讲出来的却只是冰山一角。   “说实话,你可能不太清楚,不记得所有事情的感觉,不是太好受,感觉心里很空,原来放在里面的东西不见了,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所以我现在不太了解自己,别人问起我,我也不知道要给出什么答案,好像怎么说都不对。”   江崇扯了扯嘴角,“但我觉得,把名字留在身上,不管怎么想,应该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或者,我很想记住他吧。”   “抱歉,可能有点唐突,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你讨厌我…”   我用手捂住江崇的嘴巴,不让他继续说了。   我摸了摸他的手腕、手心、手指,每一个地方都是我的,从来没有变过。   我不像江崇那么不直接,想接吻之前,我是不会询问他意见的。   我顺势拽了一下江崇的手腕,想让他低一点头,可是我们现在没有什么默契,没能拽动他。   江崇朝我挑了一下眉,表示疑问,我才不会告诉他我的意图。   所以我仰着脖子,抬头吻住了他的嘴唇。   没关系的,你不了解自己,可是我很了解,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来,也许永远都不会记起我们之间的事,但是我会记得。   我也答应过江崇的,我不走,再食言的话,他脾气那么大,又要记仇了。 第31章   31.   早上十点,我刚收拾好出门,要去办公室,先收到了老林的传真,告诉我有要紧的事,具体什么事也不说,就让我去一趟他那。   老林有一间独立办公室,不大,但是布置得蛮温馨,种了好多温室植物,我之前早上干完活,太累就会去他办公室的沙发上睡午觉,他那里空气好。   我刚上楼,就看见他在办公室门口等,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大阵仗,居然还走出来等我,最好不是在小题大做。   我小跑过去,因为越走近越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但在这还能出什么多坏的事?   “怎么了?什么急事?”我问。   老林没在外面说,而是环视一圈办公室外正在办公的人,确定没有人关注,把我推进办公室,关了门。   “干什么?鬼鬼祟祟。”   老林挠了一下稀疏的头发,又谨慎地耙梳回去,“哎呀!哎呀!”   我笑了一下:“哎呀哎呀!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完了…完了…完了。”   我靠在红木桌旁,拍了拍,“人生就是怎样都不会完蛋的,不是你说的吗?”   “到底出什么事了?”   老头原地走了几步,敲敲拐杖,问我:“你做了什么?把江崇刺激成那样?”   我愣了愣:“没…也没什么啊,刺激?有吗…他怎么了?”   ——   几小时前,档案部办公室外,江崇站在前台,接待他的是一位刚入职的女孩。   ——“你确定要这样吗?江崇,这不符合规定。”   ——“查看档案,我记得是可以的,没有不合规定。”   ——“是,一般情况下是可以,但是你的情况不同,摆渡你的人特意留过字条,你的档案没有跟其他人放在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情况不同,是你们擅自抹掉我的记忆吗?”   ——“你先别激动,不是我们决定的,也许有其他原因呢?”   ——“什么原因,会导致失去记忆,以前有过先例吗?”   ——“不好意思,我也刚到这不久,目前还没有听到过,不过,我知道一个,进入阴间之前,在人世间的所有病痛都会一笔勾销,换句话说,以前得过什么病,死后就算痊愈了。”   ——“有没有可能,你的记忆,跟你在人间遭遇的病痛有关系呢?会不会?必须要抹掉,你才不至于继续痛苦?”   ——“是吗?我不知道。”   ——“所以知道一切,应该是对你不利的事,摆渡人才会帮你处理掉。”   ——“可我没同意。我没同意这样做。”   ……   “什么?你说江崇把自己的档案偷了?”我有点懵,其实我没见过自己的档案,老头之前说上面会事无巨细地记录从小到大发生的所有事情。   “诶诶诶!你小点声!现在还没多少人知道。”老头左顾右盼才确定没有被其他人听见。   我压低了声音:“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吗?这个很严重吗?”   我扪心自问,我听到江崇会看到自己的档案第一秒,是开心的,并没有考虑过任何可能发生的不好的影响,我只是希望他能想起我,看到以前发生过的,他就会继续爱我了,我自私地这么一根筋地想着。   老林欲言又止,“唉,小鬼,你不记得吗?”老林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江崇坠楼之前,在住院啊,他的诊断书,每天还要吃药的一个人,你不记得了?”   “看一下档案事小,主要是他已经把自己锁在房子里一个早上了,连同那份档案一起,谁敲门都不管用,不知道会不会出事…”   我的耳边就像突然响起轰鸣,剩下的话也很难听清了,随即掉入深不见底的黑色,良心的每一处都受到谴责。   你不记得吗?他每天还要吃药的。你不记得吗?江崇都想过怎样结束自己的生命。你不记得吗?他的遗书上连来生的愿望都不许。你不记得吗?他很难过,全部都是因为你。   江崇是一个病人,而我本是他病因的始端、痛苦的根源。   爱人的能力不是与生俱来的,我不曾学会、也永远都学不会怎么去爱,就像小时候孤儿院里的那只猫,我仅仅为它伤心难过了不到一周,便开始新的生活,之后的每一年,想起它的次数呈指数型递减。我总是说多喜欢江崇、多爱江崇,实际上根本没从他的角度去想。   不然怎么能光想到自己,离世的时候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一直欺骗自己,其实没多爱江崇,江崇也没多爱我。事到如今,依旧全然不顾他开不开心,反而去引导他、逼他一定要记起我,几乎无视掉他因为我,而遭受到的痛苦和伤害。   不懂得爱的人得到爱,是会被反噬的。   我眼前有一半正在发黑,就像低血糖之前,为了不晕倒,身体做出的挣扎。我根本不配得到这么好的爱。   我凭着肌肉记忆,下楼,按电梯,人有点多,我就走楼梯上去,二十几层,我没觉得累,只想快一点、拜托再快一点。   江崇的房间是这层的最后一间,我两腿发软,看见他房间周围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围成一圈,面露难色。   ——“这怎么办?有备用钥匙吗。”   ——“我们这每间房只有一把钥匙,你第一天来吗…”   ——“还没过观察期,就出这种事,上面的报告怎么写!”   ——“放心吧,他来之前是救人才死的,做什么都有人保。”   ——“不是说,他原本就不太想活,救人只是巧合碰到,被救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应该还活着吧,最近新来的只有他一个啊。”   ——“唉,不管怎么样,赶紧吭一声吧,档案要归档,不然我们都难做啊!”   我轻轻地拨开围在江崇房间门口的三五人,他们不认识我,只是眼神表达疑惑。   我开始大力地拍门,一下又一下,拍得右手通红,旁边的好几户,都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出来围观。   有个人拍了拍我肩膀,可能被我吓到了,怯怯地说:“你认识他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点了头,手掌攥成拳,几乎用尽全力,锤向那扇门,砰的一声。   “江崇,是我啊,我是祁丹伊,你不要见我了吗?”   旁边的议论声传到我耳边,像一根一根细细密密的浅针,扎进我的皮肤。   ——“这个名字,就是他脖子上那个!”   ——“这都能遇见,得是多小的几率啊。”   ——“是什么重要的人吧,那个纹身我见过,设计得很漂亮。”   正当我抬起手,准备锤第二下门的时候,“咔哒”一声,门从里面打开。   我先是看到江崇的手,有点红红的,然后看到他的袖子,喉结,最后才是眼睛。   一样黑的瞳仁,里面一样印着一个小小的我,可是就是不一样了。   差别很大,也很明显,只需要看一眼,我就明白,他知道我是谁。   我有点犹豫地迈了一步,想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想抱他。   “江崇…”   须臾间,江崇跪倒在我面前。   比我高一些的身影在我面前倒下,如大梦初醒,这是我们三年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我反应太慢,没能接住他,只能直愣愣地蹲了下来,然后环住他的脖子抱了上去,脸贴在他的脸侧,手胡乱摸了摸江崇的左耳。   “江崇,我在,别怕,别怕,怎么了,不舒服吗?可以跟我说说吗,我在听。”   江崇隔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你是真的吗?”   氢气球被注入氢气赋予飞翔的使命,可是它们很脆弱,仅仅一点点破损,慢慢地、慢慢地,就再也飞不起来。   我忍住哽咽,不停地拍江崇的背,“真的,我是真的。”   江崇推了一下我,又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这里也是真的。”   我重重地点头,牵起他的手,捏了一下。“对不起。”我说。   江崇用另一只手把我的手拿开,“不是,你骗我,这里是在做梦,很危险,你走吧,不要陪我待在这,对你不好。”他很认真地说。   我的心都被挖走一小块,我低着头,固执地又去拉他的手,牵起来亲了亲江崇的手背。“不是的,我是真的,这次是真的,你别不信我,可以吗?”   周围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都离开了,整条走廊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江崇没有那么好哄,他把手攥紧,不让我碰到他手心。“我不信你。”他说。   我摸了摸他的眼睛,没有湿,还是干燥的。   “那要怎么办,你才能原谅我。”我轻声说。   江崇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偏头靠过来,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的耳朵,很疼,不知道有没有流血。   我笑了一下,“这样就可以消气吗?”   江崇的手指动了一下,小幅度地摇晃了一下头,自言自语着:“只是在做梦,马上就会消失。”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月前我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江崇又全部地记到心里面,一次一次反刍我那些打碎他幻想和梦境的恶语。   江崇不说话,又陷入了自己的情绪里,我视线后移,看清楚他屋子里的档案资料,黑白的图片、密密麻麻印着字的打印纸,从某一页开始,散落了一地,有好几张,是皱巴巴的。   我托了托江崇的手,想让他站起来,“我们进屋说好吗,先起来。”   江崇禁锢住我的手腕,收紧,然后拉着我的手贴到他胸口,心脏的位置。   江崇以前体检的时候心率偏慢一些,体检的医生夸他心理素质好,长期训练的运动员,心率会比一般人低。   可是我手心感受到的,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明明速度很快,而且很乱,没有规律。   “再骗我的话,你要下地狱。”江崇盯着我说。   我靠过去贴了贴江崇的唇角,本来想再贴几下,可江崇突然后退,碰了碰我的鼻子。   “不可以亲,你会流鼻血。”他又抹了一下我鼻子下方,眨了眨眼睛才看自己的拇指,“这次没有,之前你流了很多鼻血。”江崇捻了一下手指,才放心地放下手。   我的手仍然贴着江崇胸口,心脏跳动的频率慢了一些,随即又变快。   就只有那么一次,因为我意识不稳定导致的身体虚弱,才会在他梦里突然流鼻血,只有那么一次,怎么就又记我仇了。   我再也忍不住,把脸埋到江崇肩膀上,“你打我吧,你打我吧,如果感受不到我是真的,你可以随便对待我,直到你相信我是真的,你打我。”   我很害怕,如果经历了这么多,他还是会这么痛苦,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江崇叹了一口气,把我的手松开,环住我的腰,像以前我偶尔生病睡不舒服的时候一样,拍着我的后背。   “怎么又那么容易就哭成这样?算了,我相信了,你别哭了,骗就骗吧,我随便说的,也没有真的要让你下地狱。”   我吸了吸鼻子,还是靠在他肩上:“真的吗?”   江崇嗯了声。   “我不哭,你也不许难过,不准再想以前的事,不准背着我,把事情憋在心里,哪里不开心,也要告诉我。”   “嗯。”   “之前我不是故意离开你的,我也舍不得你,不是不要你了。”   “嗯。”   “我不会再走了,真的真的,你不许怀疑我了。”   “嗯。”   “我们和好可以吗,我很喜欢你,非常非常爱你,一辈子都想和你在一起。”   “嗯。”   “那我们算复合了对吗,你还是我男朋友,没错吧。”   “嗯…”   “复合了的话,那你亲我一下可以吗?我想你亲一下我。”   “好……”   我离开江崇三年这件事情,我想已经变成了一道难看的疤痕。   一开始只是浅浅一道,我跟他都认为一下就会好,但是伤口发炎了,往上面不停涂药,好不容易结痂,又被江崇亲自抠掉,时间一长,身体的恢复力让这个伤口就算速度很慢,一天一天也有在变好。   但是某天下了一场暴雨,阴雨天滋生细菌,这个原本已经可以转移注意的伤口因为一些细菌感染,又再次复发,循环往复,经过了很久很久,伤口越来越深,每次都更严重,直到现在,只要是雨天,只要是一点风吹草动,那个地方就会隐痛,蔓延全身。   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哪怕已经算作重逢,那一段回忆依然没办法忽略,伤口还是没办法轻易痊愈。   江崇突然把我的手拿起来看了很久,翻来翻去,我才注意到我的右手现在看起来很可怕,因为刚刚用力锤了门,硌得破皮了,关节处起了一片一片淤青,还肿了,破皮的地方流出血珠,我没注意到,蹭的满手都是,怎么看都很丑。   我下意识地想把这只手收回去,可是江崇没放,我不敢太用力,因为现在一注意到才想起来疼,一动就疼。   我有点刻意地咳嗽了一声,“不疼的,就是破一点皮而已,你还不知道,这边的药膏,灵很多,哪里伤了,一抹隔天就能好,真的。”   江崇没有应我,拿自己一边的袖子,轻轻擦了擦流血的地方,有些地方血渍已经干了,变成褐色,擦不掉。   江崇的衣服是黑色的,沾上血,看不太出来,布料粗砺的触感磨过伤口,有点刺,我是怕疼的体质,不自觉抽了一口冷气。   江崇停了一下,抬起头,满眼通红。   怎么了?明明刚刚都没有哭的。   他张了张嘴,用只有我们两个可以听到的音量说:“疼,好疼。”   我急切地摇摇头,想再解释一遍,真的没有多疼,连小伤都算不上。   可是江崇又垂下头,一直盯着我的手看,某一秒的时间像高空中突然静止住的石子,停滞了一瞬。   有一滴泪落在我的手背上,热热的,落到渗出血珠的地方,也不痛,眼泪稀释了红色,往外扩散出一小片粉红的液体。   永远不会有人再这样爱我了,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就算是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再有更好的,最好的已经被我碰到了。   我用受了伤的手跟江崇十指相扣,我不是很会说话、不懂得怎么安慰人、也不会哄男朋友,我苍白又无力地说:“你哭了,我也会心疼的。”   那天晚上,我把江崇放在屋里的档案还回去,他原本还不同意,说没有完全看完,有些地方还记不太清楚,说自己还要看。   我不同意,怕他又看见什么会伤心的,赶紧收拾了全部放进文件夹里,趁他没有注意带着出了房门。   路上我走得急,因为担心太久没有归档会麻烦,也想快点还回去,然后才好回来找江崇。   进电梯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下,手一抖,文件夹里掉出一张纸,落在电梯外面,电梯门差点关上,我赶紧按了按钮,走出去拿,折返再进了电梯。   头上的楼层数匀速增加,我打开那份文件夹,想把捡起来的这一页放进去。   这一页是那张照片的打印版,江崇的纹身,黑白色调显得这张照片年头很久远,其实也才过了没多少天。   我看过这张照片,所以没有多想,抖平了一下,顺着缝隙夹进文件里。   电梯两侧是会反光的,我靠在一侧,余光瞥见倒映着的背面,密密麻麻的有一些手写字。   电梯到达顶层,自动打开了门,进来一些我不熟悉的面孔,我没有走出去,而是小心地把那一页放在手上,翻了过来——   【店主说,需要给自己的纹身留下一段文字,附在照片上,写什么都可以,她说万一哪天,这家店没有老板了,这些照片,可以自己讲故事。我听完她这么说,就理解她为什么跟程又嘉是好朋友了。   今晚匆匆忙忙来,其实有两个原因,一方面,我今天不安的感觉很强,之前隐隐约约感受到他在我身边,但是今天好像少了很多,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新产生的幻觉,总之,能早一点纹就早一点纹吧,万一他能亲眼看到,应该会有点开心。   另一方面,我应该会开始进行mect电击治疗,我的病友跟我分享过这个方案的治疗体验,她说,过程没有特别难受,主要是隔天早上一醒,会忘记很多事,每做一次,就会多忘一点,到最后,感觉放在心上的事情很少很少,人也就轻松了,不会那么伤心了。当然也有可能适得其反,这个要看个人。   我对遗忘这一点比较担心,如果哪天我真的把他忘了,想起来就觉得很糟。   一定会很糟,他那么敏感,肯定只要看我一眼,就能发现我记不记得他,然后真到那种时候,我又解释不了,他肯定要误会我,觉得我不爱他了,那我有多少张嘴都说不清楚。   唉,感觉是无法避免的事,而且,我还需要定期去烧纸钱,以前我没信,但他托梦告诉我,纸钱真的能花,我前几年没怎么烧过,他就生气,万一后面又不记得了,他彻底对我失望,不来我梦里见我,那怎么办?   我能提前预想到的办法,已经都做了,建了好几个文档,把照片都放在桌面上,还有家里,家里也有很多他的东西,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忘掉。但我也无法保证,治疗的后遗症千人千面,要是我连打开电脑的动机都想不起来,那怎么办?   做这个纹身,是我新想到的办法,希望能起到一点作用,不出意外这个纹身会一直留在我身上,是很容易看清楚图案和字的大小,如果有认识我的人看见,出于好奇,可能会问一下,上面这个名字是谁,你为什么把他纹在身上。   每回答一次,我就能加深一遍印象,这样,大概就不会忘掉吧。   我想这个地方也是一个信息传播的途径,还是非常担心没有人给他烧纸钱的事情,入梦也需要花钱,他要是钱不够花不舍得来,那我又见不到他。   我在这里留下了一个网址,就在右下角,里面有他的一些个人信息还有墓地的地址,如果有人看到我这段文字,愿意缓解一下我的担忧,可不可以有劳您帮他烧一些纸钱,网址里也有我的联系方式,您可以找我拿到报酬。   我知道很冒昧,有可能也没有人看懂我在说什么,但我确实非常忧虑,也想不到其他办法。   本来是要说关于这个纹身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偏题,但也差不多吧,现在我要回家了。   总之谢谢你对这个纹身感到好奇才看到这里,祝你旅途愉快,身旁常有好事相伴。】   很久之后,旁边已经没人了,我走出电梯,把文件夹留给前台,说明完情况,离开得很急,需要填的表格都是乱七八糟填的。   我得赶紧回去了,江崇还在等我。 第32章   32.   春节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从元旦开始,要过年的氛围就会与日俱增,需要提前抢的车票,提前准备的年货,或者是提前数出的准备给小辈或者晚辈的红包钱。   这些我都没体验过,全是后来跟同学聊起过年,他们说出来,我才知道,原来大家的过年是这样子。   坦白讲,跟江崇在一起之前,十多年的日子,我没真正意义上过过年,作为一个中国人,这确实比较罕见。   福利院是会过年,会换新的春联,整座屋子从上到下打扫一遍,晚上的伙食会比平时丰盛一点,有一两年还会播春晚的广播,只是没有人听。   小时候我对过年有点排斥,因为大扫除和贴春联,让我每次“过年”,都比其他日子累不少,一天下来,手酸腿酸脖子酸,搞不懂过年有什么好的,不就是多干点活吗。   我曾以为的过年是这样,所以在上学后,知道一般大家都会期待过年这个事,我曾经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我太懒了,干一点活就觉得累,其他人都觉得很开心,该不会是我的问题?   这个小小的疑问,大概在小学毕业时就得到解答,因为小说、课文、电影,只要是国内的作者执笔,通常会描写到过年的场景,知道真正的过年是与家人团聚、吃年夜饭、一起出行、拜年…这反而让我不太好过。   因为这里面的每一件事都如此平常,大家都有的,不管是家境好的同学,还是普通家庭的同学,都是这样过年。只有我一个,跟别人不一样。   尽管我主观上不止一次告诉自己,没有父母不是我的错,没有家不丢人,以后能赚钱了,会有家的。可是这些我对自己的安慰,并无法改变现实中我的确是一个连过年都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的人。   我很想坦诚,自己是个孤儿,可是当时就是做不到当作一件平常事讲出来,所幸清楚我情况的所有老师,都保守了这个关乎我幼稚自尊心的秘密。   上初中时,我已经没在福利院住,一直是住在学校宿舍,那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了,反正就是特别在意其他人对我的看法。   因为我们初中管得其实不严,放假期间也会有同学进来操场打球,很遗憾,我总是会在放假待在学校的时候遇见熟人。倒也不是真的熟,就是认识的人,他们会出于好心,自然而然地问出——“你怎么放假都不回家?”   每回被问到这个,比起后知后觉的难过,最先感受到的情绪是无措和自卑,我就笑了一下说,家里比较远。   如果这个话题就此结束那还好,可有时候会接着问下去——“很远吗?那你家在哪啊?”   有点难为情,实际上我骗了很多人,为了不再为这个事情忧愁,我编造出一个详细的家庭氛围,家里有年迈的老人需要照顾,爸爸妈妈迫不得已留在乡里开店,方便照顾老人,店里很忙,没有空带我,所以自己出来上学。   我谎言下非常朴素的一个家,却给我的心理上,带来某种虚无的充盈。   两年的时间,这个谎言陪伴我度过,骗人的话说多了,偶尔我自己都相信了,会不会在世界的某一处,真的有人等我回家。也不知道我的同学有没有识破我拙劣的话语,现在想起来也是漏洞百出,有哪一对父母,工作再怎么忙,连过年都不找自己的小孩?   上了高中,心智成熟一些,也去到更大的城市,我觉得说谎太累,感觉每天都要多担心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哪天被谁发现了怎么办?哪天谁看到我的档案了怎么办?哪天全部人知道我是个不真诚的人怎么办?   太多太多害怕的事,所以至此我决定不再说谎,而是转为一种隐晦的方式。有人问起我,周末为什么不回家,一开始我会说,家里没人,后来换了话术,就说,我自己一个人住。   虽然我这样说会让对话停滞一秒,跟我说话的人开始思考会不会冒犯到我,大概率会尴尬地笑一笑然后摸摸头发,僵硬地转移话题,但我觉得比说谎好接受得多,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我自己不够坦荡。   高二的时候,我跟江崇已经当上了好朋友,江崇是有家的,虽然他家里也是一样没人,但起码有个房子,还有地方去。   说来惭愧,即使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也没有对他说出我的秘密,话术跟对其他人说的是同一套,我还是不愿意说,不过江崇倒是没问过我,我怀疑他是自己观察出来的。   要不然怎么会在放寒假前,大家都迫不及待离开学校回家的时间点,突然问我:“你打算怎么过年?”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后悔,为什么一碰到这类问题就卡壳,就不能回答得大方潇洒一点吗?非得扭扭捏捏,很容易让人笑话。当时我确实忽略自己在江崇面前,会过分在意自己的形象这一点。   所以我先是继续收拾书包,大脑飞速运转,然后又说谎了,明明过脑子了…结果还是讲了谎话。   我含含糊糊地说:“回家过。”   按照我的性格,如果我真的有家,我应该是这样说,还能怎么过啊,肯定回家过啊。但是我当时想的是,字少一点,说的谎话也算少一点。   江崇停顿了一下,打开水杯喝水,我看了眼他滚动的喉结,上面居然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   江崇说:“哦,我放假不回家。”   我又把脸对着怀里敞开的书包,书包里的第一张卷子是语文,那张卷子,我的理解性默写扣了两分,因为题目让写有关猿猴的诗句我写成了有关鸟类的。   我默默地把拉链拉好,像一个没事人一样,我说:“那…那我也不回家了。”   话一出口,我感觉自己绝对是傻了,我这种人是怎么上高中的,江崇如果跟我一样蠢,估计发现不了我在骗他。刚刚为什么不说实话?明明对其他人都能说,江崇是我好朋友我怎么不能说?肯定是被上身了,能重来一遍吗?我要重新讲。我也要冷冷地说我要在学校过。   江崇单肩背上书包,盯着我看了一下,挑了挑眉,留给我两个字。   “跟风。”然后他头也没回地走了。   我被他这一句刺激得不小,半天没缓过来,然后鬼使神差地又拉开书包,拿出那张语文卷子,盯着老师在我答案下画的红色波浪线和旁边的小问号。   我拿出红笔,脑子里面在想,有什么诗句关于鸟的,千山鸟飞绝?这句有点小学生,不是高中学的…有了!   最后,我用红笔在错误答案旁边写下一句——“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两全其美的一句,跟我即将迎来的新年一样两全其美,找到一个一起过年的伴多难得?不用一个人在学校多难得?最重要的,居然要跟江崇一起过年了,想想就觉得晕晕的,他会不会话很多骂我这里骂我那里,放假的时候我用不用少说点话?尽量不暴露我的高兴?在一起时间长了他会不会发现我的真实面目?我淡如水的人设崩塌了怎么办?   原来我每天需要想的事情除了学习还有那么多。暗恋跟说谎一样,是一件会心跳加速且能把生活填满忧愁的事情。   学校里新年氛围不浓,放假了学校一下子空下来,只有值班的门房叔叔和偶尔三三两两出现的我不认得脸的人。   学校里倒是什么都没变,一样的床一样的跑道一样的教学楼,只是这么大的一个地方,也变成我眼里的二人世界。   我跟江崇还是住在各自的宿舍,白天我跟他都要去打工,晚上会凑在一块儿写作业,再一起走回宿舍。跟我以前没有他陪着的假期节奏差不多,可是时间就是突然变快了,少见的,连需要边打工边学习的日子,我都希望不要那么快溜走。   年来得很快,尽管我们都没有特意地去准备过年,但是树干一夜之间挂上的彩灯,和整条街上越来越满的红色,还是悄无声息地提醒我们,要过年了。   除夕夜的前一晚,我跟江崇两人,穿着厚外套,躺在操场的假草地上。   不是我的提议,是江崇说的,他偶尔就是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我一般只顺从不反驳,尽管我感觉这个草地躺起来一点都不舒服,不知道会不会有虫子爬到我身上,而且云很厚,都看不到星星。江崇怎么想的,唉,算了,体谅一下他这种骨子里住着诗人的浪漫文艺派吧。   可是真的有点太冷了,我搓了搓手,侧着身子,手枕在耳朵下面,看江崇的侧脸,“你不冷吗?”   江崇在发呆,过了有十秒才理我。“你说什么?”   我调整了一下姿势,“我说,你在想什么?”   江崇上学的时候对我不温柔,大部分时候是有什么说什么,还会骂我,嘲笑我一些边边角角粗心的地方,那天他好像跟平常不太一样,眼睛里水雾很多,好像写满了故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等了一会,可能在想要怎么回答我,我猜他也在经过我撒谎前的挣扎,因为有点熟悉。   可是江崇跟我的处理方式不同,他说:“你是不是冷了。”   我有些猝不及防,想说是,因为真的特别特别冷,想说不是,因为觉得一起躺操场很亲密,还想跟他待一会儿,这草地也没那么不舒服。   我反应总是很慢,江崇默认我太冷,直接坐了起来,然后突然拉了我一把,把我拉上来。我又沉浸在他刚刚碰我手的触动中。   江崇拎了下我帽子,揽住我肩膀,靠得很近,外套的布料蹭着,好像带出一点静电,他好像推着我走了几步。   “回去了,你怎么跟个冰棍一样。”   我整个人被江崇搞得很茫然,我想暗恋跟说谎还是不太一样,我至少不会因为撒一个谎就失眠。   除夕当天,我睡到了中午,因为好不容易不用早起上学或者打工。江崇早上不知道去干嘛了,我收拾完去看了,隔壁宿舍见不着人。   没有事情在后面赶着,我做事其实是慢吞吞的,本来应该去吃午饭,但是迟迟没有出门。   江崇要出去,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还以为,今天一整天我们都会待在一起。   可能我是那种朋友不在连饭都不想吃的人,我又躺回了床上,也没感觉到饿,就是有点大起大落的伤感,昨天我们还一起躺草地了,今天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这个好朋友算是白交了。   人一闲下来,精神放松,困得很快,我又快睡着了。差不多十二点半的时候,江崇回来了。   我原以为他会带回来香喷喷的午饭,可是浪漫主义诗人带回来了一大箱烟花。   我见过烟花,只是从没自己放过,这东西蛮贵的,如果换做我,买这个还真不如把钱攒起来或者是吃顿好的。   可是,过年嘛,要跟平时不太一样,要比平时更开心一点,才叫过年。   我赶紧起来,小跑到江崇旁边,把宿舍门关上了,“这东西,你怎么搬进来的,值班的保安不管吗?”   江崇对我笑了一下,然后举起双手,撇了撇嘴,“翻墙进来的。”   跟他平时冷冷的不一样,今天一副很讨人疼的样子。   我看清他手心里沾上的灰,右手手掌上还有一点被石子磨破皮,当时我确实没想那么多,抓住他的手就放到自己手里。“你怎么搞的,这里都有点擦伤了。”我拿自己的手碰了碰,也沾上了灰,“会痛吗?”   江崇停顿了几秒,然后用脏手轻轻点了点我左边脸颊,“没那么脆弱。”   我想躲的,他手上那么多灰,脏死了,但是人又僵在那了。   我摸了摸脖子,几乎算落荒而逃。“脏…脏得要命!我要去洗把脸。”   我以前也没感觉放烟花多好玩多吸引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奇妙的过年氛围,我居然兴奋得连吃晚饭都心不在焉。   我发现过年需要在家里吃年夜饭是有原因的,因为大部分的饭馆都关掉了,我们宿舍那点地方当然做不了饭,我跟江崇也不会,所以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变成我们的餐桌。   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流浪猫狗都没几只,这种日子,热闹都在万家灯火里,外面的世界因为质量守恒变得冷清下来。   我的手贴着关东煮的纸杯壁取暖,江崇挨在我旁边,落地窗外是一棵茂盛的大树,树下放着我们又偷偷运出来的烟花。   在学校里还是风险太大,全年级估计只有我们两个申请假期留校,出了什么事,连查都不用查,出于多种因素束缚,我俩都是风险厌恶者。   玻璃被热气烘得起了雾,我抬起手,用手指在上面画了几笔,一个笑脸,不太好看,江崇对我的画作嗤之以鼻,自不量力地添了一笔,笑脸更丑了,歪歪扭扭的。   我偷笑了一下,也不敢笑得太明显,怕伤他自尊,结果下一秒卫衣帽子就被江崇掀了。   他说:“我看见你笑了,很清楚。”   我哦了一下,“哎,笑一下都不行,小气鬼。”   长时间的独处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名为依赖的错觉,孤独一点都不好,有人陪着才好,骗人也不好,我不想对他说谎。   我转了一下纸杯,没有任何准备的,在距离新一年仅剩下几小时的除夕夜。我盯着前面的玻璃,对江崇说:“那天是骗你的,我是个孤儿,没有家,就算你不留校,我也是在学校过年。”   “嗯,知道了。”江崇说。他在那块玻璃上,逐渐消失的笑脸旁,画上了一个新的笑脸,现在变成两个笑脸。   我在心里默默重复播放了他说的这句话,知道了。很简单的三个字,没有惊讶,没有掩饰,没有转移话题,没有因为觉得触到泪去的尴尬,而是自然地跟我说,他知道了。   原来说出来没有那么难。   纸杯已经不够热,变得温温的,我心里突然变得安静下来,尽管便利店里的电视机已经播到春晚里的小品节目。   两个笑脸又快消失了,我扭过头看江崇,看到他的侧脸。   “昨天晚上,草地上,你在想什么?”   江崇没有回头看我,眼睫毛颤了下,手指敲了桌面几下。“哦,没什么,小时候过年,我妈爱带我放烟花。”   说完这句,江崇勾了勾嘴角,笑了一下,我从玻璃的反光看到。   我心里面有点不是滋味儿,即使无法完全地感同身受,但江崇应该也有跟我的共同点,想要一个家吧。   我当好朋友还是十分称职的,所以我大手一挥,勾住江崇的脖子,像大部分男生勾肩搭背那样,非常义气地说:“没事儿,今年我陪你放。”   江崇嗤笑一声,拿手托着下巴歪头看我,还对我笑!我吞了吞口水,手瞬间不知道该放哪了,心虚得要命,最后率先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江崇这个人,当朋友真是一点分寸都没有,哪有这样盯着人看的?他对其他朋友也这样吗?真是要死。   我们在便利店待到十一点多,看完了半场春晚,那年的魔术很精彩,我一样都猜不到,跟刘谦打配合的人真的是托吗。   时间不快不慢地迈进最后五分钟,主持人开始轮流致辞庆祝即将到来的农历新年,我跟江崇拿上火机,裹紧衣服推开便利店的门。   城市不大的好处就是在这样空旷的大路边,此时几乎没有车辆和行人。   便利店的门敞开着,我还能听到一点春晚的声音,开始倒计时了。   江崇把火机递给我,我手冻得太僵,按了几下没按动,放弃了,又塞回去给他。“你来你来,我按不动。”   引线被点燃发出滋滋的声音,我们一起后退几步,倒计时的声音在耳边逐渐清晰起来。   “十”——居然又过了一年。   “九”——有朋友真好。   “八”——以前他们说的没错,人确实应该期待过年。   “七”——我的亲生父母现在在干什么,有在看春晚吗,吃年夜饭了吗?   “六”——陪江崇放烟花,他有没有开心一点?   “五”——是不是需要许个愿。   “四”——我希望…我希望…   “三”——我希望,如果可以的话,明年、后年、再后一年的除夕,都可以和江崇一起过。   “二”——再再后一年也想一起。   “一”——我靠近了一些,转过头对江崇说“新年快乐!”   “砰!砰!砰——”   烟花在天空中炸开,却感觉离得很近,伸手就能碰到,墨色天空的一角被金黄色的光照亮,像一场小规模的放肆而克制的狂欢。   “新年快乐。”江崇对我说。    第33章   33.   我回到江崇房间的时候,他刚刚点燃一根烟,听到我推开门,肩膀一抖,有些错愕,因为我以前总是管他,他有点条件反射了。   阴间的烟不是那么好买,不过江崇应该有很多优待,我小跑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很想问他,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什么都不说,要不是机缘巧合看到他写下的那些,我都猜不到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江崇。”我把脸靠在他的后背,听他的呼吸。   “嗯?”   “没什么,叫一下你。”我说。   江崇笑了一下,把烟放进嘴里吸了一口。   我就问他:“笑什么?没事不能叫一下你吗?”   他摸了一下我放在他腰上的手,“没有,就是觉得不真实,很久没听你叫我了。”   “江崇江崇江崇江崇江崇!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多了很多次。”   他突然翻了翻口袋,然后转过来面对我。   “怎么了?”我问。   江崇把我的手心摊开,然后在我手里放了两枚完全不同款式的戒指,连同之前那枚,加起来,一共是三枚。   “想求婚。”他盯着我眼睛说。   我踮脚亲了下他的嘴角,“怎么买那么多枚,我戴得完吗?”   江崇皱了皱眉,固执又强硬地说:“你先答应。”   恐怕没有人是这么求婚的,但我弯了弯唇,心里很满。“好好好,答应了,小江老师。”   我看到江崇夹着烟的手一抖,烟灰落了一点在他手背上,烫红了一片,我赶紧把他手里的烟拿开,担忧地说:“怎么这么不注意,都红了。”   江崇把手抽走,用自己的另一只手覆在烫红的地方,愣怔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这次是真的,以前,到这里,都会结束。”   我听见了,拉住他的手,抠了下他的手心,“什么结束啊。”   江崇突然贴过来,靠着我的脸颊,用鼻子蹭了一下,好像受惊后短暂的放松。“没有,没事了。”他说。   我环住他的脖子,在江崇耳边轻声说:“我知道,以前梦到我,到这里梦就醒了,对吗?”   江崇点了点头,下巴搭在我肩膀,“嗯。”   “以前醒来了,我没在你旁边,对吗?”   江崇不说话了。   我把手搭在他后颈上,手指摸了摸那一块纹身,慢慢地勾勒出形状。“放心,以后都不会了。”   江崇的病,最终还是比我想象中,还要更严重一些,人在到达阴间之前,确实会消除所有病痛,就像到达天堂一样把过往的伤痛一笔勾销。可是江崇因为记起我,又靠近了痛苦。   恐惧和焦虑带来的伤疤,没有办法好得那么快,即便我已经在他身边,尽可能地让他放心,可是受过的伤不会因为我的弥补就消失不见。   不过未来还有许多时间,三年可能有点太长,但是以后还会有很多个三年。   我在江崇的房间进进出出许多次,因为我的房间距离他的还是有一些距离,要把东西全搬过来有点费劲,所以我打算一点一点搬,我们有可能是这一层里唯一一对同居的。   中间的时候,有个住在附近,看着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问了我一句,你要跟你爱人一起住了吗?我点点头,说是。   她先是笑了一下,然后表情有点落寞地说,真好。   我认为她应该也有想念的人,或许我应该说什么安慰她一下,想来想去,我开口说:“会等到的,来日方长。”   女孩叹出一口气,向我点头。   江崇说相信我了,实际上并没有,他来的时间短,人间的习惯还保留着,比我容易困。   他在闭眼之前找来一件白衬衫,揉成一条绳的样子,一端绑在我手上,另一端绑在自己手上。   我没好气地问:“喂,江崇,你是对我彻底没信任了吗,我都搬过来了,还绑我干嘛呀。”   江崇没那么容易听信我的三言两语,想了一下怎么回答我,然后说:“不管。”   我被他这幅坏脾气的样子逗笑,随他去了,就是不太舒服,躺在床上的时候很难翻身,一翻身就扯到,后来我都不敢动了,他好不容易睡一觉怕吵醒他。   我看了眼这个目前还是空荡荡的屋子,想象它慢慢被填满的样子,就像我们的出租屋,一开始只是一个连家具都不齐全的破屋子,慢慢地也会变成一个家的模样。   江崇中间醒过来一次,又是做噩梦,醒过来坐了很久,自己把手腕的衬衫解开,跑到卫生间吐了,这是躯体化的反应。   我不想让他发现我哭,所以把脸闷在枕头里,趁他开水龙头的时候,偷偷把眼泪擦干净。   江崇上床后,第一时间又把那件衬衫拧成绳子系在自己手上,亲了亲我的脖子,把我抱紧。用很小的声音说:“别哭,没事,我没事。”   “砰—”   窗外突然响起烟花声,原来阴间也会有人放烟花。我莫名想起来那次过年时许下的心愿,明年,后年,再后年,再再后年,都想跟江崇一起过。   老天真的在惩罚我吧,我只许了四年,没有说永远想跟他一起过,真是的,早知道应该说永远。   我转过身,很突然地对江崇说:“谢谢你。”谢谢你这么爱我,我快要还不清了。   江崇揉了揉我的头,“你好傻啊。”   他不止第一次说我傻,我不懂,江崇才比我傻,谁会因为失恋就生这么严重的病。   “嗯,我傻,除了你没人要我了。”我说。   江崇笑了一下,亲我的发顶,“这样最好。”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先是稍微动了一下手,那件皱巴巴的衬衫被江崇不知道怎么扔到地上去,估计是他又醒了一次,觉得不舒服就解开了,然后用自己的手箍住我手腕。   江崇申请了一个小长假,连同我的一起,我再一次惊叹于规则的灵活性,我以前申请的时候怎么就一万个驳回理由,一次假都没请成功过。   我拿着批假的条子,还在想象不用上班的日子会有多爽,江崇又突然说:“我们回一趟家吧,回一趟榕城,家里有东西没拿。”   我瞪大了眼睛,回?这是能回的吗?“这你也申请了吗?”   江崇愣了一下,“这个也要申请?那我去问问。”   我慢慢走过去,牵了江崇的手,发自内心地说:“我捡到你,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江崇掐了一把我的脸,表情有点忧虑,“我看起来,有什么不对劲吗?”   “怎么会这么问?”我说。   “因为除了你,其他人看见我,都有点怕怕的,不敢跟我说话一样。”   我直接笑出来:“因为你是他们未来的领导吧!江老师。”   然后我转念一想发现不太对劲,“按理来说,你也是我领导,你以后会对我公事公办,给我分很多活吗,要是我干活干不好,你会凶我吗?”   江崇居然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说:“这个应该要看情况,如果…”   我撇了撇嘴,然后按住他脖子,贴上去咬住他下唇,很轻的一下,然后松开。   江崇眨了眨眼睛,然后俯下身子,被我用手挡住嘴巴。   他顿了一下,拿开我的手,然后说:“不凶你,你有特权,现在可以亲了吗?”   我摇摇头,然后问他:“你记不记得,高二的时候,过年,你带我放烟花那次。”   江崇反应了一下,“记得,你本来骗我你要回家过年,我明明看到你交了留校申请才问你的。”   我笑了,果然是这样。   我双手捧住他的脸,有点认真又有点紧张,明明不是第一次表白,说起以前还是有点难为情。   “其实我那个时候,就很喜欢你了。”我说。   江崇摸了一下我的眼角,然后压过来,用力地吻住我的嘴唇。   下次我再告诉他,那一年我的新年愿望是,以后也想跟他一块过。   ——   就算是江崇也无法轻易获得来回人间的批准,我们想回家一趟的申请被无情驳回,理由是开了这个先例,以后每个鬼都想回家看看了。   我跟江崇一致觉得这个驳回的理由十分合理,甚至无懈可击,我们确实不可以一直搞特殊,这样其他人会有意见。所以为了防止这种麻烦,还是先斩后奏更方便些,我们选择了一个大家都下班了在休息的时间点,穿上黑色的外套,还戴了黑色的帽子,像小偷一样溜走了。   来回的路我记得七七八八,在出发之前还找老头再要了一遍地图,他夸我有上进心,知道为后面的工作提前做准备,这样很好。   这回我们找了一条比较少人的路,是我上次新发现的。   布满暖黄色油灯的小路,脚下是不太平整的鹅卵石,天空黑黑的,没有任何点缀,偶尔有一两点亮光出现,闪烁一下就消失,分不清楚是不是星星。   我总感觉,阴间到人间中途的这段路,有一种宇宙的质感,因为很黑,一路只有灯,路牌是随机出现的,灵魂藏匿在一片片的黑暗中,像宇宙中孤单的星球。   以前我会害怕迷路,有人陪着我就不怕了,我挽着江崇的胳膊,一步一步地走着,居然觉得,时间停在这里,也不错。   头顶上方突然出现一抹断断续续的光亮,在闪烁第三次的时候我抬起头,绸缎一样的蓝紫色光芒洒在天空中,远处有一棵高大的枯树,枝干像是倒印在彩色绸缎中,光线每变一下,枝干末端就被点亮一下,长出了星星。   “这…是极光吗?”   人生总是走每一步都有惊喜的收获,可是对我来说,这种收获的形成需要一个催化剂,江崇在我旁边,我才会变成一个幸运的人。   突然,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我们面前窜过去,躲在没有灯光照到的暗处,看着不像人,像什么动物。   我把手放进江崇的口袋里跟他十指相扣,“你有看清吗,刚刚跑过去是什么?”   江崇捏了一下我的无名指,“好像是一条萨摩耶?”   ——“喂!卡苏拉!等等我啊!”   一个熟悉的女声,我跟江崇同时回头。   黑暗中,白色的纱裙随轻盈的脚步摆动,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方便奔跑的牛仔裤,穿旧了穿脏了的帆布鞋,黑色披肩发,明媚的笑容。   真的好久不见了,程又嘉。   我把手从江崇口袋里拿出来,下意识招了招手,虽然我们并没有在现实中打过照面。   她也看到我们了,脚步稍微慢了下来,笑容不减,但是在看到江崇的时候,眼神稍微黯淡一些。不清楚是否在自责因为个人的选择连累了病友。   程又嘉在距离我们一米的时候停下,喘了两口气,然后伸出手,笑着说——   “你好啊!我的朋友们,很高兴见到你们,我叫沙洛薇。” 第34章   34.   我又有了一个新的烦恼,关于我死之前,到底有没有走马灯。   江崇告诉我他有,真的像电视剧里那样,但不肯告诉我具体是什么内容,他说这是隐私,就算是恋人之间也要有秘密。我表示不理解,手抬到一半才放下来,忍住想打他的冲动。   如果是这样,那按理来说我也会有,但我为什么怎么都记不起来,难不成生病死跟其他的不一样,不会有走马灯吗,我好想知道自己潜意识里最重要的场景到底是哪一幕!   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江崇吗?还是他第一次吻我?也有可能只是我们某一次散步,或者是什么一起抱着电脑赶作业这种平淡的画面。   我想了一路,认清我应该是真的跳过了走马灯这个阶段,有点太不公平了,这种仪式感的时刻,应该也让我体验一下才对。   我总觉得这段路很长,这次却挺快就到了,结界处只是很普通的一扇铁门,不是一触碰就可以瞬移的光源。   最近我的想法陷入十分混乱的局面,关于我对死亡究竟释怀了没有,江崇突然到我身边,或多或少安抚了我以往对自己死去这一事实的抗拒,但拿我爱的人付出生命作为代价,换取我们的重逢,这到底划不划算?   我对自己说,事情已经发生,不要再想那么多,顺其自然便好,但对人生意义的探求又让我不得不再次陷入这种思维漩涡,我们的人生,好像都还没开始展开该有的篇章。   我有点不敢跟江崇讨论这个话题,一方面担心他的情绪,另一方面,我自己都不确定答案,或者说,我更想听到哪一种答案。   我前二十二岁的生活已经让我形成思维定势,下意识计算每一件事情发生、每一份时间用掉,能够带来多少收益,又会付出多少代价。   可是生活中发生的种种,就像下雨天借来的野猫,雨点落到身上,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我抱着一团会发热会呼吸的东西,有些想不明白用意,明明我需要的是一把伞,现在只能抱着猫在屋檐下躲雨。   世界和生活,打起配合总是出其不意。   这条楼梯真的有点旧,天气一湿,两边的墙皮会掉到楼梯上,上下楼踩过,白色的粉末在一格一格的楼梯上化开,我跟在江崇身后,摸了一下墙皮掉落之后,露出来的褐色墙体。有点扎手。   楼梯间距窄,没办法并排站两个人,我搭着江崇的肩膀问他,“你说想回家一趟,要拿什么东西啊?带点东西回去又要报备很久,你是真的不烦这些程序啊,小江同学。”   江崇回头牵我的手,“烦啊,但还是要拿。”   我笑了一下,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某个答案,一定要回家一趟拿的东西,肯定是我们那张合照吧,家里面最有纪念意义的了。如果不是的话,那肯定是我给他手动翻译的专业书,江崇很喜欢那个礼物。   我们没用钥匙进去,人间的障碍物无法拦住灵魂体,我们很通畅就进门了,我在心里默念,房东阿姨对不起,我们只是回家一趟,不是坏人,希望不会吓到任何人。   这间小房子,跟我上次见到的时候并无多少变化,甚至房间床上还有几件江崇的外套,看来暂时还不会有新的人进来住。我莫名松一口气,虽然知道不可能,但还是会努力祈祷,请让这个家一直保持原样吧,即使我们永远都没办法回来住了。   江崇到房间里,不知道在床底下翻什么,我还不知道他有什么东西放到床底的,我没跟进去,打开一直放在客厅沙发旁边的,一个密封得很好的大纸箱,我本来以为再也不会打开。   说起来也挺傻挺无聊的,里面都是我们高中的课本和练习册,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缺钱得要死,这些书都没拿去卖,还打了车、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搬到新家,并且非常占地方,这房子本来就小。想起来都有点不理解我俩怎么想的。   我可能跟江崇待久了,被传染到他念旧的特质,江崇表面上看起来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不认识他的人对他的评价肯定不是重感情那一挂,他交朋友特别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很明显就感受得出,大学里一个跟我们都蛮聊得来的师姐跟我说起过江崇。   ——“小江啊,他好像跟组里每个人都关系不错,你找他聊他都能聊,而且不冷场,也不会不舒服,但是心里面就会莫名觉得好有距离,可能他从不说自己的事吧,就觉得交情又深又浅的,他对每个人都这样。”   我当时没有为别人认为江崇情感淡漠辩解什么,只是跟师姐提起我知道的一件事。   城里的小孩上小学好像流行交笔友,互相给不同城市的小孩寄信写信之类,应该是某一项课程活动的任务。   江崇曾经也有一个笔友,保持了一个学期的信件联系,互相分享生活趣事。   江崇告诉过我,他一直一周一封信没有断过,但是学期任务结束之后,他觉得朋友关系是需要维持的,所以仍然保持着一样的频率寄信,但收到信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每周一封寄出去的信会不会被拆开,还是一直在哪一个信箱里堆积。   我没有过交笔友的经历,但要是换作我,在第一次没有收到回信的时候,就会同样减少写信对频率,别人怎么对我的,我就以同样的态度对待。   可江崇不是,我在这个装满书和卷子的纸箱里,现在都还能找到他保存下来的,已经风化泛黄,用力一点拿都会碎掉的信纸。   上面并没有多少句有价值或者带感情的话,无非是小朋友诉说今天写了什么作业,今天体育课去小卖部买了什么零食之类的琐事。   没有人会对只是书信交流的课程搭档产生多少友谊,但是江崇从小就是一个在任何情感方面都有点认真的人。   师姐听完我说的,眼睛都瞪得很大,确实不像江崇会干出来的事,当然也有时间让他个性和处世方式都发生改变的原因,不让自己受伤也是很重要的技能。   ——“天哪,完全想象不到,他居然这么念旧啊,这种东西都能保留那么久,没用点心都做不到,我很多真心想保存的东西都很容易丢,别说信这些塞在哪里都不知道的东西了!”   ——“是啊,江崇他其实都把你们当朋友的,他就是不爱说,其实心里一点都不冷。”   ——“哇,你都能知道这件事,江崇肯定很信任你吧,不过你们看起来就感情很好。”   ——“嗯,我跟他感情是很好。”   我翻开一本英语书单词页,这本是我的,旁边有铅笔字迹,因为我背单词吸引边动笔抄边背,江崇的单词页就很干净,他都是默背不动笔。   我们的英语老师很喜欢课前开火车抽背每节课布置要背的单词,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此压力很大,所以每天都要花挺长时间来背,也多亏我这种要面子不想在全班人面前出丑的心理,我的背单词战绩很漂亮,几乎是无一败绩。   当然其中有那会儿暗自跟江崇较劲的一部分原因,因为老师夸过江崇,背得很顺。靠啊,明明我每次也都背得挺好的,怎么只夸他不夸我呢?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我心里的“总有一天”没盼来,倒是盼来了“万事总有第一次”。   有一回晚自习,我肚子有点疼,身上要是有哪里一疼就学不下习,江崇坐我旁边,我把手放在肚子上,趴在桌子上看他。   他发现后摸了下我的额头,“没发烧,干什么,别装病撒娇。”   我听他这么说,就换了一边趴着,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因为疼得没力气骂他。   半晌没从桌子上爬起来学习,实在不符合我平时的作风,我一直很认真学习。   我听着江崇写字的声音慢慢停了下来,然后他拍了拍我的头,“怎么了,真不舒服啊,肚子疼?”   我没立刻回答,因为刚好痛到一阵最痛的时候,只是手捂肚子更用力了一点,江崇看见了,然后不知道怎么的,就来抓我捂肚子的手,还摸了一下,我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也不敢留住,松松地让他的手又抽回去。   事先声明,当时我跟他就是很正常的好朋友关系,没有这种含暧昧意味的肢体接触,所以我被他吓到也是正常的。   我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脸红还是先顾我的肚子疼,然后江崇就说了句:“手心怎么都是冷汗。”我心说有一半是因为你突然牵我的手才冒出来的。   我转过头对着江崇,依然趴在桌子上,然后闭上眼睛,小声嗯了一句,“不想说话,我快死了。”我说。   江崇把架在手上的笔放下,木质书桌传声到我的耳朵里。   “喂,去医院吧,我陪你去。”江崇说。   我晃了一下头,意思是不用,没到这个程度,忍忍就过去了。   江崇啧了一声,又不知道为什么摸了一下我额头,刚刚不是确认过没发烧吗。   当时这些我心里不能理解的举动,后面想起来,其实就是他也才是个高中生,不懂得照顾人,只是因为紧张我,所以有些手足无措。   “那回宿舍吧,别学了,回去睡觉。”江崇说。   我睁开眼睛,眼前因为刚刚趴着的时候压到,所以像起雾一样模糊,我没力气地说:“单词还没背,明天要抽查,不会怎么办…”   江崇看着我,又盯了很久,逼得我闭上眼睛,不敢在跟他对视。   然后他突然站起来,椅子腿跟地面刮蹭发出不大不小的动静,他开始收拾我桌面上的东西,塞进书包里,然后再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艰难地从桌子上把头抬起来,江崇拉了一下我手臂,“走,回去休息。”   我看他一眼,然后摆了下手,侧着头跟他说:“等等等等,再缓一下,又开始疼了。”   江崇一听,蹲在我面前,拍拍我的脸,“真的不用去医院吗,你的手很冷。”然后他又自顾自开始捏我的手。   我的手心都开始痒起来了,顾不得疼,实在没办法,我受不了他离我这么近还总是看我。   我撑着桌沿站起来,肚子一阵绞痛,眼前都开始发白,我的手胡乱伸出去想找点支撑物。   江崇看不下去,抓住我的手臂,摁了下我的肩膀把我摁回椅子上,然后再次蹲在我面前,背对着我。   “上来,我背你回去。”   还好晚自习的班是走读班,大家都各不认识,也没人发现最后排两个人中途就走了,所以我的悸动也跟肚子疼一样,也许除了江崇没有其他人发现。   那天回到宿舍,我闷在被子里睡过去,江崇前前后后倒了些热水给我,也喂我吃了药,肠胃型感冒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我已经跟没事人一样。   一起出发去教室的时候,江崇还说昨天被我吓得不轻,我就说,你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小了,我起码没晕过去。   江崇扯了一下我的帽子,像一个大人一样教训我:“才多大年纪虚成这样,以后老了怎么办,你自求多福吧。”   我蹦蹦跳跳地一下到他左边,一下到他右边,最后面对着江崇倒着走。   “还能怎么办,还是你背我去医院呗!”   那天太阳很大,地面上都被照得很烫,透过鞋底都能感觉得出暖意。下雨天借来的野猫,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虽然我没能借到伞赶紧走出雨天,可是借着屋檐下躲雨的契机,我竟然发觉石阶边上长出几朵漂亮的野花,街角的咖啡店飘来焦糖和苦咖啡的味道,路过几个漂亮的女孩,我怀里的猫叫了一声,然后跳到地上开始撒娇,最终被其中一位收养,有了不错的归宿。   那天的英语课,我没再做无谓的挣扎,一天那么多词,昨晚没背肯定背不完,轮到我的时候,我站起来告诉老师,不好意思老师昨天没有背。   平时的表现或多或少为我争取到老师心中的信誉,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我站一会儿,倒也没有我想象中难堪。   我下一个就是江崇,本来以为有了我的铺垫,他今天的背诵效果肯定更好,老师应该又要夸他了,算了,这次不跟江崇较劲了,谁让他答应以后老了还要背我去医院来着。   “老师,我也没背。”江崇站了起来,声音在我的后脑勺盘旋。   不可能,昨天我们回去之前他就背完单词了,我亲眼看见他把英语课本换成练习册的。   夏天总是有种特别的味道,有别于热可可、爱心形的姜饼、壁炉里燃烧的木头,它有时像一片泡在气泡水里被阳光晒透过的玫瑰花瓣,味道不浓却有特点;有时像刚从打印机吐出来的打印纸,放在手里还有温度;或者是一根老冰棍的味道,每一次吃都想说一句,怎么感觉跟之前不一样了。夏天就是由这么多东西组成,梦幻而富有生命。   我合上那本边角有点磨损的英语课本,把它放回原位,上一次翻开它是什么时候?下一次又是什么时候。   江崇还没出来,我走到房间,发现他坐在床上,腿上放了一个木头小盒子,看着还蛮精致,专门买的那种,我怎么没发现过。   江崇看我过去,把手里拿着的纸折了一下,塞进木盒子里面。   “干嘛啊,又有小秘密了?藏什么呢!我也要看!”   他说的什么要专门回来拿的东西不会是这个吧?什么信比我们的照片还重要?比我送给他的礼物还重要?   不会是什么中学的时候交的新笔友吧?他到底有几个笔友?   我摊开手心:“嗯?小江同学,交出来。”   江崇笑了一下说:“这是我的。”   我眯了眯眼:“什么你的我的,你整个人都是我的,别跟我扯。”   江崇还不死心,“你见过的,这个也是你给我的。”   我想了一下,“我给你的,那我就更能看了,有什么好藏的?我怎么不记得我用过这种纸给你写信。”我一般给江崇写东西都会专门去买漂亮一点的信纸,刚刚这个看着像普通的白纸。   江崇垂下眼睛,“好吧,你看完也要还给我。”然后像拿出什么宝贝一样把那张纸递给我。   原来不是白纸,是我们学校发的那种开学每个人一本的草稿本。   字迹确实是我的,大一的时候了,我居然没印象写过这个。   刚确定关系的那一段时间,江崇执着于我喜欢他什么这个问题,时不时就要问我一次,当然后来他也总喜欢问这个问题。   那天我们各自有很多课要上,早上没来得及聊。   我想起昨晚睡着之前还敷衍他说,喜欢哪有那么多理由呀,就是喜欢你啊没有因为什么。江崇好像还有点不高兴这个答案,他应该想让我说一点真心的理由。   教授在讲台上打开ppt,开始说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爱与归属的需求排在第三位,安全需求之上,尊重需求之下,我在草稿本下记下标题,因为教授说这是必考点。   写着写着,我翻开新的一页,在上面写下——   【祁丹伊喜欢江崇的n个理由:   理由一:江崇长得很好看,眼睛很亮,嘴巴也好看,鼻子高,身材好,腿长还有腹肌,满足我的审美需求。   理由二:江崇很善良,真诚,对朋友讲义气,有爱心,喜欢小动物(曾经喂流浪猫被我发现,暂未承认   理由三:江崇做事很靠谱,把什么交给他都能完成得很好,很有上进心,跟江崇在一起感觉每天都很有动力。   理由四:江崇很厉害,学东西很快,会很多我不会的,我偶尔有点崇拜他,一点点,就一点点。   理由五:江崇发呆的时候手指会一直动,有时候是敲桌子,有时候是摸自己的指甲盖,我觉得很可爱。   理由六:江崇有时候惹我生气,但是认错的时候脾气会软下来哄我,我就不生气了,并且更喜欢他了。   理由七:江崇很有耐心,具体表现在方方面面,难以一一列举。   理由八:江崇写字很好看,看他的笔记都会赏心悦目,真好只有我一人可以随便看,其他人没有这个福气。   理由九:江崇很有礼貌,坐地铁总是给人让座,看到街上有人塞传单给他,每一回都会接,有时候来回还会接两次,因为我之前也发过传单,江崇知道多一个人接我就能早一点下班。   理由十:江崇很尊重我,知道很多我的事情,但从来不跟其他人说,不是我主动说,也很少问,我很在意这一点,但是江崇做得很好。   理由十一:江崇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很干净,我很喜欢抱他闻他身上的味道(我还没说过这个因为害羞   理由十二:江崇喜欢问我为什么喜欢他这一点也很可爱,虽然我不是每一次都能答得让他开心,我有点嘴笨,但是我知道他是因为在意我才问。   理由十三:江崇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包容我的情绪,理解我一些不好的习惯,接我每一句话,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拍我的背,很有安全感。   理由十四:江崇很浪漫,说实话谁跟江崇在一起都会幸福,这点我可以肯定。(所以我们以后也过一下纪念日吧)   理由十五:江崇本身就是很好的人,他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理由十六:喜欢江崇,因为江崇是江崇。】   ps:未完待续,因为要下课了,约了跟你一起吃午饭不能迟到,真的未完待续,我还有很多个理由没有讲,不要以为只有十几个理由!没有敷衍,都是真心话,不要生气哦!下次继续写!亲亲!   我看到最后一行,清了下嗓子,然后问江崇:“你说回家拿重要的东西,就是这个?”   江崇顿了下,“嗯。”   我给他前前后后写过不少情书,比这甜蜜的情话多了去,这甚至是我上课走神随便撕一张草稿纸写的,怎么就重要到要放在木盒子里,要专门回来一趟拿回去了。   也许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也有不符合的个例,里面将爱与归属的需求划分为基本需求,满足后会逐渐降低。可我跟江崇都没有降低,我总是想要更多,江崇则是反复确认。   临要出门之前,我想起那张照片,问江崇,要不要拿走。   江崇表情有点复杂,他并不知道我发现过他藏在后面的遗书,我也不打算拆穿,说不定以后的某一天,他会笑着主动跟我说起里面的内容。   我们最后还是没有带走这个家里的其他东西,江崇说,总得留下点什么存在过的痕迹。   离开的时候,房东阿姨风风火火地提着一个红色的小桶上来了,我吓了一跳,默默让开一条道,总是忽略现在没有人看得见我们。   阿姨手上拿着几张纸,用刷子在小桶里蘸了几下,然后在纸上刷上胶水,最后贴在我们的家门口,上面是四个大字——“有房出租”。   我跟江崇相视一笑,手牵着手继续下楼。    第35章   35.江崇视角—“在我眼中”   情人眼里出西施?   跟祁丹伊在一起之前,我还不相信恋人之间真的存在某种可以美化一切的滤镜。   他眼中的我,跟我所熟悉的自己,几乎不像一个人。   而我比祁丹伊所认为的,还要早认识他一点。   第一次见到他,是学校球场边,我在喝水,太阳很大,没办法完全睁开眼睛。   耳边吵吵闹闹,很多种说话声加上白噪音,喝冰水都觉得热。   我的视线不经意地停下来,又像提前预设好一般,注意到某个安宁的、不起眼的角落。   有个人在乒乓球桌旁,坐在凳子上,拿着一本小说,边看边打瞌睡。   头发擦着书角,翘起了一撮,被太阳光照到,黑色的头发有些发棕,过了一会儿,大概是睡得更沉,脸快埋在书里,我看见他的额头被锋利的书角蹭得红红的。   当时在想,这个人的皮肤肯定很薄,有什么书那么好看?这么困还要看。   第二次遇见,冬天,校门口,擦肩而过。我跟朋友出去吃中午饭,他一个人,头低着看地面,貌似心情有点不好。放学的时候,校门口附近有点挤,他走路不看路,差一点撞到人,他踉跄了几步,突然离我很近,校服外套的金属拉链头碰到我手背,有点凉凉的。   这个人蠢蠢的,还没什么朋友。   第三次,分班,九月份开学,他变成我的前桌,班主任开班会把名单投到多媒体屏幕上,我知道了他的名字,祁丹伊,学号是25。   第一排的同学开始传新课本下来,我坐在最后一排,他拿到课本,没有回头,几乎只是伸手扔到我桌子上,一本英语书砸到我的手,新书表面沙沙的质感让我有点没由来的烦躁,我看了眼这个新前桌的后脑勺,毛茸茸的。   这个人有点没礼貌,跟名字和长相都不贴。   我的学校生活算不上丰富,跟大多数人一样两点一线,只是不回家,住宿舍,每天的活动范围就是宿舍、操场、食堂、教学楼。   学校住宿的人并不多,每升一个年级还要换一次宿舍,因为总是住不久,大家跟舍友普遍不熟,也没有必须交朋友的必要。   开学那天,我从洗衣房里出来,又看到祁丹伊了,他还在搬东西,怀里抱着一个大箱子,遮住半张脸,有点吃力,脸颊鼓鼓的,眉毛皱起来,我正犹豫,需不需要过去帮忙。   这是出于一个比较正式的原因。   下午放学前,班主任找到我,把我叫到办公室,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所有为学生担心的老师一般,压低了声音,郑重地嘱咐我一件事。   内容很短,而且有一点莫名其妙。   ——“江崇啊,老师托你办一件事行吗?”   ——“您说。”   她挪了挪鼻梁上的眼镜架,然后说:“你人缘不错,帮老师多照顾一下班上的祁丹伊,你前桌,同意吗?”   为什么?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需要照顾的?我最讨厌麻烦。   他照顾不好自己吗?看起来就像。   心里这么想着,但我本质上十分擅长伪装,因此也变成老师眼中的“人缘不错”,抛开外貌的因素不谈,单论内里,我对大家偏爱哪一类性格的人十分了解,把自己变成这一种人并不是很难——成绩好的同时保持松弛感、不唯分数论、开得起玩笑、会一点其他人不会的技能,除此之外,平时对人不要过于热情,保持自己的个性。做得到这些,除非磁场不亲人,否则都会在一个群体里受欢迎。   所以即便不太愿意接下这么个照顾人的任务,我还是对眼角长出几条皱纹,嘴唇因为缺水有点干的班主任说:“行,我多注意一下。”   这种时候她应该告诉我一些深层次的原因,比如为什么要我关照一个同班同学,我不主动问,是贴心地把说出口的选择权交给老师,出于拜托我做事的感谢心理,她或许更愿意跟我讲那个人的事情。   班主任看了我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许是对我是否可信任作出新一轮的评估,随后她开始说我有一点好奇的部分。   ——“祁丹伊个性有点孤僻,家里没什么人,一直住在学校,唉,在学校也没有特别熟悉的人,学习上自己给自己压力很大,我带他一年了,没见他真心笑过。”   ——“老师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拜托你比较合适,你们都是内宿生,又是同龄人,应该比我容易沟通一些,哦,别有压力,也不是交给你什么任务,就是希望你平时多跟他说点话,当成朋友那样相处,学习上有什么能帮的,你就多帮一下他。”   ——“行,我知道了,您别担心。”   一番话里能提取的信息量十分有限,三言两语很难给一个人下判断,可是我听出了一点,这个叫祁丹伊的人,像也没家的样子。   擅长伪装,把自己变成大多数人喜欢的那种人,有时并不是时刻有用,就算一整个学校都没有讨厌你的人,也无济于事,奖励不了一个家。   —   犹豫的几秒钟,祁丹伊把装着杂物的箱子放到地上,不知道为什么抹了一下脸,手上的灰蹭到脸上,跟一只脏脏的三花猫似的。   然后他突然生气,对着箱子踢了一脚,没有踢动,搞不懂在干嘛。   ——“诶,江崇,你笑什么呢?那边有什么好看的。”   ——“哦…没什么,走吧。”   最终我还是没有上前帮忙,后来我反省了一下为什么要犹豫,明明答应了要多照顾他一点,拉不下面子吗?就是普通同学有什么?   可能我就是想观察一下吧,想看这个人在他的世界里是怎样的,想看他一些小小的反应,有点傻,可是还蛮有意思,就像在乒乓球桌旁打瞌睡把额头磕红,或者是没注意的时候头顶翘起来的一撮头发,诸如此类。   在学校里面,活成自己一个人,在心理上不太容易。祁丹伊不像我,他活得比我自在一些。   我的世界并不是平滑而明亮的,我有暗层,有回音,角落处有结起来的密密麻麻的蜘蛛网,灯泡坏掉了,大部分时间一动不动,偶尔频闪,房顶不坚固,天气坏一点,这里就摇摇欲坠,山雨欲来风满楼。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世界,我也是。因此我把它修修补补加上可有可无的装饰,最后再把它套上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外壳,用心经营,它慢慢地变得受人喜欢和欢迎。   我对此还算满意,不敢把外壳揭开已经许久,甚至习惯。只在没有人关注到的时刻,悄悄地全副武装回去那个暗层坐一会儿,等雨把我全身淋得湿透,便匆匆离开。   我也为丢失自己而恐惧。   祁丹伊长得挺好看的,眼睛是偏圆的杏眼,头发多,看起来软,脖子白白的,耳垂和耳尖时常发红,因为他容易紧张、喜欢摸自己的耳朵。他很瘦,弯腰的时候、动的时候,肩胛骨会凸出来。写字慢,一板一眼,做题做不出来就喜欢托腮,还喜欢趴桌子。话非常少,不主动与人交流。   他上课经常开小差,盯着窗外发呆,一走神就是半节课,下课了就开始懊悔上课漏掉的内容,然后翻教辅硬学,哪里卡住了,就生自己的闷气,情绪都写在脸上。晚自习爱戴耳机,不知道在听歌还是别的,感觉不像学习的内容。   班主任说他没怎么笑过,确实不多,但也不是完全不笑,频率比较低并且隐蔽无法轻易发现。比方说一只飞到他面前的蚊子,被他一掌拍死的时候,比方说年级巡堂的领导在他附近站得太久的时候,他就开始把手放在嘴边,用小动作掩饰笑意,还有,英语小测全对的时候,他也会笑。   对一种生物的了解首先要从观察开始,孟德尔曾经不分日夜观察豌豆,持续达八年之久,才发现了遗传定律。   很长一段时间,我就这样看着祁丹伊坐在我前面的背影,例行“照顾”他的职责。   当然就算是许多年后,我们已经十分熟悉,可以交换任何情话,我也不曾告诉他,某个傍晚,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说的这件事,还请她原谅我的自私,让祁丹伊不明白她作为老师的良苦用心。我就是有点害怕,担心他会认为我们关系的发展不是起源于纯粹的情感。   当前后桌很自然会产生交流,分发作业、上学放学例行的打招呼、体育课时偶尔分到一组、外加住隔壁宿舍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从完全不熟悉的同学变成互相认识,有点别扭有点心照不宣的关系。大概率还是照顾他的嘱托给我产生心理压力,导致必须分出注意在他身上,我确实怕麻烦。   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做到老师交代的,只是祁丹伊拒绝我的帮助。发物理卷子下来的时候,他看到我最后一道大题是对的,可是并不问我,反而去询问同桌;体育课分组,我就在他不远的地方,三人一组,他没找我,去找了另外两个在我看来更没有交集的人。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细节,代表他没有想跟我变熟变亲近。   还有,他哪里孤僻了?不是挺受欢迎的吗。   我每天也有一些要烦恼的事情,学习上要保持成绩,生活上需要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裂的资金链,数不清多少天没见到我父亲母亲中的其中一位。   所以我没办法像科研者看豌豆一样持之以恒观察着同一种生物,既然祁丹伊看起来活得不错,并没有像老师说的那样无法独立在班里生存,那我当然没必要真的把他放在心上。   某天自习课上,我被一道圆锥曲线的题目缠住,试了好几条辅助线,都得不出一条能算的式子,我转着笔,抬头看我前桌的后脑勺,试图寻找一些灵感。   一般情况下,他写作业的时候很安分很专注,不会经常动,可是那天他转笔的动作变得有点刻意,然后还突然侧过脸,眼睛朝地上看,我跟随他的视线也看了一眼,明明什么都没有。   熟悉生物的反常行为是带来兴奋的信号。   我靠在椅背,把书拿起来,眼睛看着前面。   偷偷摸摸的,他想干什么。   晚自习的走廊时常有人走动,三两成群出来接水上厕所的女生,悄悄到楼梯间约会的情侣,时不时诈尸出现的值班科任。   教室里开着冷气,窗户紧闭着,室内的声音就更加清晰,同样,一切奇怪的举动在一个已经从学习上分心的人眼中,都很清楚。   好像转过头来需要做足许许多多的准备和心理建设,祁丹伊先是看了窗外,盯着窗户的反光看了一会儿,跟我视角不同,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然后再是挠了挠自己的头,似乎有些苦恼,最后不小心动了下手肘,本就在桌子旁边的一块橡皮擦无辜地掉到地上。   他立刻弯腰,捡了起来,侧脸经过我的视线,嘴唇微抿着,脸颊因为使了力气,酒窝很明显。这么瘦一个人,气色倒是不错,嘴巴总是红红的。   在正回身子前一秒,他停顿了一下,头朝我的方向转过来。   猝不及防。他的眼神猝不及防跟我的对上,拿在手上的书本挡住我的半张脸,不会暴露我的微表情。   我感觉他一定吓坏了,第一次偷看就被我抓个正着,一瞬间的慌乱和无措几乎无法掩饰地落入我的眼中。   紧接着祁丹伊立刻转回去,开始摸耳朵、摸脖子、摸头发、整理自己的衣领、最后咳嗽了一声。   我把书本放回桌面,开始重新思考那道圆锥曲线的题目,其实很常规,根本不用做辅助线,把条件化一下就能列出恒等式,是我一开始想复杂了。   做完那道题目,我很久没有再动笔。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懂这样一种眼神,情绪很多,或者他本就是情感丰富的人。杂糅着好奇、胆怯、征服欲,外加一丝难以言说的盼望。很有趣,很想再看一次。   我开始理解孟德尔了。    第36章   36.   我本以为,类似的举动会停留在这里,我可以当作一次巧合,就是看一眼而已,好奇一下我在干什么,没有别的意思。况且被我直接发现估计有些尴尬,再有一次需要更加强烈的动机。   可是事情却朝着我几乎没有预料到的方向发展了。   我觉得祁丹伊应该非常不了解我,或许他对自己的技术很自信。上课的时候随意转过头瞄一眼、透过各种反光看我、拿到我卷子的时候会刻意翻一下看整一张、球场边每次都有他的身影。甚至…甚至晚自习下课默默跟在我身后。太明显了,只要是个人都无法忽略,他该不会觉得自己很厉害,我一次都没注意到吧?   一次是巧合,两次三次是有一点感兴趣,那持续长达一个月,越来越频繁又是什么?那个更强烈的动机,是什么具体的内容。   被一个不常说话的人窥探生活,近乎达到跟踪的程度,理应很烦,很讨厌,觉得冒犯。可我却越来越期待,每天都在捕捉他对我和对别人不一样的地方。还会有多反常的举动,最后会是怎样的程度,能持续多久,会很久吗。两个月?半学期?总不可能是一整年。   我不是不知道暗恋的人是什么样子,他不像。   现在的喜欢,总是发生得很快,过程也十分简单,想要跟某个人拉近关系,一般会想尽办法产生交集,粉红色的情书、小礼物、聊天,都是很好的途径,也蛮真诚。   只是通常情况下,没有正反馈的喜欢不会持续多久,每个人的耐心有限,不会对一个只是一时间觉得有好感的人倾注多少真心。   真诚也有保质期,能接受最好,没有回应或是被拒绝就物色下一个。大家都赶时间,没人对你灵魂是哪种色彩感兴趣。   我内心深处,并不认为祁丹伊当时对我过甚的关注是什么暗恋,因为他从不主动跟我产生交集,不跟我搭话,关系又浅又淡,几乎比不过班上大部分前后桌的熟悉程度。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又静静地出现在我身边,可有可无,只要我不刻意去发现,存在感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强。   说实在的,我更愿意当成是,他想把我看得清楚,所以看很多次,跑远看,又离近看。外加一些复杂的他个人的原因,不想被我发现。   还没有人对我的底色这么好奇过,同样,我也是。   慢慢地,我习惯了他的关注,出于一些奇怪的心理,我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名叫理所应当的情绪。   生物的生长过程总是会有让专业的学者都摸不着头脑,脱离既定规律的时候。是要推翻重来还是质疑原有的结论,两种选择都困难。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会默默数他一天看我的次数,如果三天内的幅度是递减,我会有点焦虑和不高兴;如果某天下晚自习,他没有跟在我身后,而是自己一个人走了,我会做不出英语阅读。   我的心中开始有了一个很庞大的疑问,思考了很久。如果祁丹伊他哪天没在意我了,不看我也不跟着我了,我会难过吗?   不至于吧,肯定不会。连朋友都不太算的点头之交。好吧,最近连老师交代给我多主动照顾他的任务都抛之脑后了,怕打草惊蛇,距离太近会消磨掉兴趣,我不想加速他对我耐心消失的速度。   我们所在的城市雨很多,一年中下雨的天数要比晴天还多,大部分时候是雷暴雨,来得快去得快,剩下的是阴雨绵绵,带来讨人厌的霉菌和永远黏腻的地板。   那天,雨遵守约定冷冷清清地下着。晚上十点半,晚自习下课铃响,我不快不慢地下楼,在拐角处,余光发现了祁丹伊跟在我后面,这是他三天没跟我一起下晚自习之后,再一次跟上我。   前面几天他都自己先走,我以为是一种结束。   我的包里每天都会带伞,很大的原因是我不爱和别人同撑一把伞,一是会打破我内心认定的安全距离,二是在同一把伞下还要互相搭话,谁撑伞、怎么撑、用不用倾斜一点…光想想就觉得不如淋雨回去。   那天走进小雨之前,我犹豫了一下,心里突然闪过某种念头,掏书包的手已经摸到金属伞柄,但却没有拿出来,我把它往里放了一些,然后拉好拉链,把卫衣帽子戴起来。   微凉的雨滴到我的手背,一阵风吹过,又有几点迎面吹到我的头发上、脸上。   我有点不可思议,我这是在干什么?有伞不拿出来撑,现在还走这么慢,想试探什么?看他会不会跑过来跟我一起撑伞吗?   拜托,我自己都不会干这种事,凭什么要求别人这么做,很熟吗?多看两眼又不是真的喜欢你。   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跟着我了?以后不看了吗?不是好奇我是怎样的人吗?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过来。   宿舍楼离教学楼的距离不远,跑起来的话,很快就会到,我把手揣在外套的兜里,前面的路因为下雨积起一滩一滩的水坑,倒映着我的脸。   迟迟等不到我想要的,雨倒是更大了一点,水坑上一圈一圈的涟漪被激得更加频繁出现,我的脸在上面也混乱起来,看不清楚了。   一天之内做出两件不符合我内心的事,我很难对自己解释,所以放弃了,就当我脑子出错了吧。   我停下脚步,翻找出最适合与人交谈的状态,很突然地回头,然后朝他走过去。   走过去的过程中,我有点生气,生气自己为什么这样做,这算输了吗,为什么是他先莫名其妙关注我,害得我每天心里都不得安宁,现在我反而还落了下风。   心里这么埋怨着他给我带来的困扰,眼睛看到祁丹伊又像被吓到一样愣在原地,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微张,手紧张地捏着袖子,一副无措的样子。   我心中的烦躁可能被雨淋灭了。   他笨笨的,应该没有想到那么多,也不了解我,估计是我长得看起来不那么好接近吧,他才不主动找我。   算了,反正就算后面问起来,我也有正当理由,他是班主任钦点的我的关照对象。   我默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到他面前凑近了些,他错愕的神情更加生动了,眼睛亮亮的,刚刚在水坑里看不清楚我自己,现在反倒可以看清了。   “可以蹭一下你的伞吗,祁丹伊。”我说完扯了一下自己的帽子。   他很快地低下头,把伞平移了点,然后抬高,落在我头顶上的雨水就被挡在伞面上,雨声被放大,滴滴答答的。   “哦,可…可以的。”   回去的一小段路,他也不说话,手一直扯着书包带。   我随口问了一句:“我很可怕吗?”   他又原地愣住,伞在我手上,他一停下,就淋到了雨,我赶忙也停下脚步,把伞往他那边挪。   祁丹伊摇摇头:“没有,一点都不。”   我笑了一下,他居然还会用感情色彩这么强烈的程度副词。   “那为什么,我每次看你,你都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我说。   他卡了壳,连着眨了好几下眼睛,然后把头低了一点,对我说:“真的吗?我有吗?抱歉,那我以后不这样了。”   “不用道歉。我没怪你的意思。”我看他表情不太好,怕他因为我故意说的话伤心。   祁丹伊突然朝我这边靠了一点,肩膀碰到我的肩膀,然后顿了顿,退开一点距离,歪头看我,解释道:“对不起,刚刚那里有个井盖,踩到井盖会运气变差。”   我往他身后瞥了一眼,确实是这样,有一个井盖,可是他为什么又向我道歉了。   “嗯,知道了。”   之后我们没有再说话,一般冷场的时候我会觉得不舒服,可是那天却没有,心里不静,但是有种短暂的轻松。   如果这样算输了的话,也行吧,我顺从自己内心做事的时刻并不是很多,就当补偿一次。   分别的时候,祁丹伊站在我旁边,又用那种我说不清楚是直白还是掩饰的眼神看我,我看他的眼睛都要做足心理准备。   他应该有话要说,但是要等我看他,他才讲。我只能照做了。   那天因为下雨,宿舍楼的电路出现小范围的故障,我们那一片的灯坏了一片,光线变得比平时暗很多,像点蜡烛才有的氛围,又因为走得太慢,楼道里已经没有多少人,很安静。   “我没有怕你。”祁丹伊再一次强调,表情诚恳。   我有一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嗯。”我点了头。   “我觉得刚刚你说的也不太对,我看到你也没有像见了鬼一样,顶多是惊讶,只是震惊而已,没有那么夸张。”他说。   “哦。”那为什么要惊讶和震惊,我没问出口。   “还有…还有就是,如果你以后也没带伞的话,可以提前跟我说,我还可以跟你一起撑伞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淋到一点雨的关系,他的头发有点乱,耳后有一撮又翘起来,我有点想伸手帮他顺一下。   “就这样,拜拜,我要去洗澡准备睡觉了。”他突然转过身,然后开门进了自己宿舍,砰的一声,关得很大力,震动都快从地板传到我胸腔。   我回到宿舍,把包放下,换好了第二天上课要用的书,然后把没打开的伞放到柜子里。   舍友经过我,碰了下我放下来的帽子,可能正在往下滴水,然后他惊呼一声:“江崇你怎么淋成这样了,你没带伞跟我说啊。”   “没事,我带了伞。”   “不是吧,带伞还淋成这样,你搞行为艺术吗?”   我笑了一下,没再继续回答。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面出现了一条非常浅的裂缝,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感觉是最近。   从那天开始,我以往的观念发生一点轻微的变化。   两个人一起撑伞,比一个人好。    第37章   37.   之后我们的关系熟悉得很快,也算作顺其自然,很大一部分也要归功于他,我只是做了普通好朋友该做的事情,他就开始对我掏心掏肺。   当朋友是十分安全且舒适的关系,将近一年的时间,每天一起上下学,一起学习,一起吃饭,偶尔探讨人生,这些平淡的日常似乎让祁丹伊对我开始产生依赖。   有几次,因为我不小心的一些忽略,没有考虑到他,他就会眼圈泛红,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我没有那么容易对人产生依赖,除非彻底相信那个人不会突然从我身边离开。   可他不一样,祁丹伊太容易感动,太容易相信人,同时也太容易让自己受伤。   高三,有一次周末我兼职的时候,左手手臂不小心烫伤了,一开始没什么感觉,以为不严重没有管,等到开始疼了才不得不去了医院。   要挂两天的水,医院离学校不近,缺两天课就缺吧,来回跑太麻烦,我就干脆请了假,没去学校,那会儿自己一个人活得很独,尤其是出了学校,脱离了单纯的环境,更是一个人。我也不认为我请个两天假会让什么人挂念着,所以就没交代。   我没想到祁丹伊会去问老师,为什么我没去学校,更没想到,大晚上的,他下了课,不知道坐了几站公交车,从学校跑来医院,在高三这种所有人都把时间花在刀刃上、少写一张卷子都有负罪感的时刻。   身体受伤会让精神变得疲惫很多,我在医院的椅子上昏昏欲睡,冷气很足,椅子都很冰,吊瓶里的药也是凉的,输到静脉,烫伤的灼烧感减少很多,挺舒服的。   我以为是在做梦,祁丹伊不知道怎么能找到我的,这可能吗?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人,那么远的距离,他还真的,出现在我面前。   “……你怎么来了。”我坐直身体,提起一点精神。   他连书包都没背,外套拉链敞开着,胸口一起一伏,嘴角耷拉着,眼睛湿湿的。   我以为他觉得我病得很严重,很快就解释了:“喂,干嘛这幅表情,只是不小心烫伤,要挂水而已,哭什么?死不了。”   他坐到我旁边,看了一下我的吊瓶,又看了看我烫伤的地方,然后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你都不告诉我,你来医院,都不告诉我。”   我愣了一下,在想为什么来一趟医院要告诉祁丹伊,有这个必要吗?为什么他会这么认为,而且好像因为我没说而难过。   我不习惯这样,他把我看得太重了,已经超过了我预定的范围,最好不要再继续下去,我没办法背上这么沉甸甸的感情。   但我也有点理解他,他是个喜欢有人陪伴在身边的人,不爱孤独不爱独处,他自己跟我说过,觉得这一年有我陪他干这个事干那个事,开心很多,还谢谢我了,说跟我当朋友很好。   当然,也有可能不是对我特有的依赖,只是没有人陪他了,没有人一起吃饭一起放学,不习惯而已。换一个人,如果有其他人像我这样陪着他,他也会对别人掏心掏肺,还要在别人面前哭。   想到这里我就感觉要是他在别人面前也这么笨,那一定会被骗。   “你不用管我那么多,我周三就回学校了。”我说。   当时的祁丹伊面对我,情绪已经外露得很明显,只是他自己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把分寸感控制得很好,他会对我生气、对我难过、对我开心、多种多样的情绪都围着我转。   我常常苦恼,怎么惹了这么个麻烦,甩都甩不掉。   他听我这么说,居然没有生气,平常我少叫他吃一顿饭还是哪句话冷淡一点,他都要生闷气,拉长主动跟我说话的时间和频率。   那次,他拿了我放在旁边的验血单和病历,翻来翻去,把消炎药的说明书翻出来看一长串的临床不良反应,然后折好塞回纸盒里。   最后小声地问我:“怎么伤的啊,疼不疼啊,会不会留疤?”   医院的冷气有点过分的冷,明明还没有到真正的夏天,还是说这附近人太少了才这么冷的?确实没多少人在晚上打吊瓶,父母一般是一大早就带着小孩来看病,因为已经担心了一整晚。   祁丹伊的手指在我不碰到我手臂伤口的边缘游走,正在观察,很痒,我动了一下,想赶走他和他的手。   “可能会留疤吧,会变丑。”我说。   他抬头看我,皱了皱眉,然后又有点着急了,他说:“那刚弄到的时候一定很疼,现在还疼吗?”   我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不疼。   吊完药还有一瓶葡萄糖,很大一瓶,没有那么快,他开始忙前忙后,帮我接水,帮我顾着输液的流速,问我冷不冷,饿不饿,有没有吃饭,看病历里的医嘱,帮我再涂上一遍药膏。   一个人干了许多事情,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忙得停不下来,他不也是自己一个人生活吗?过年都不知道怎么过的人,他去哪里学这么多照顾人的技巧,有人这么照顾人过他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刚只有我一个人的,而且,刚刚明明很冷。   他陪我到很晚,在我旁边的椅子上睡着了,眼下有一片不明显的乌青,他平时脸上干干净净的,不会有黑眼圈。   应该是睡得不舒服,还是梦到什么不好的内容,他的眼睫毛颤了好几下,脖子也动了,我碰了碰他的眼角,他的脸就往我手上蹭了一下。   真的好笨啊,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怎么办这种人,被其他人发现他这么笨可怎么办。   我的心里好像放进了一个模糊的镜头,看什么东西都变得很有顾虑,多了许多担心的东西,多了许多在意的、想看得更清楚的,镜头很有重量,放慢我的脚步,走不快,影子越拉越长,身边的声音逐渐多了起来,旋律很复杂,我不是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且完全理解。   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不是真的想赶走这种声音和重量,我只是不相信。这些真的会一直存在吗?   夜色渐浓,我盯着一块地板砖发呆,黑色的线把地面画成一格一格的正方形,没有什么关联,挨在一起但还是有点孤孤单单的。   祁丹伊之前是不是告诉我来着?他要去哪里念大学?下次再聊起来,让他讲具体一点,他说得模棱两可的,不知道要去哪。   回到学校的第三天,祁丹伊才想起来对我生气。念书时候的生气跟后来在一起的时候不一样,后来他会直接说我,告诉我他不开心,但是上学的时候他就是直接变得冷冷淡淡,不主动找我,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比较像冷战,但一般持续时间也不会超过太久,他憋不住。   ——“你根本没把我当好朋友吧。”   ——“不敢。”   ——“那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觉得不用说。”   ——“那其他人为什么知道,就我不知道。”   ——“他们是我舍友,我不回去要交代一下。”   ——“那我还是你饭友呢,你不用跟我交代吗?”   ——“……那你要当我一辈子饭友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有点没过脑子,就是脱口而出了,也没有其他很深刻的含义,就是一个单纯的问题。   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回答我,眼神开始躲躲闪闪,愿意不愿意也不说,看起来一副做贼心虚又不太开心的样子,转过身,不跟我说话了。   自习课的时候,他给我丢过来一张纸条——“我成绩没你好,肯定上不了一个学校,毕业了分道扬镳了,你最好提前物色新的饭友。”   我把这张纸条放在课本的某一页夹起来,没有给他写回复。   下晚自习的时候,他走在我旁边,故意走得比我慢,距离我一步的距离,就是不并肩,走得歪歪扭扭。   我回头,他就挪开视线,横竖就是不看我,倔得像一头牛。   我停下来,他就自己往前面走,还踩了我的影子,跺了两次脚。   我没忍住在后面笑了他一下,被祁丹伊发现了,他气冲冲地往回走几步到我面前。   “你等着吧,说不定我剩下半个学期可以逆袭呢!”他说。   他的眼睛总是亮亮的,什么时候都是。   坦荡、多愁善感、不加装饰、爱关心人、诚实、时而胆小时而勇敢、天真、善良…他身上有很多我没有的特质。   我伸出手戳了一下他的右边脸颊,笑着问他:“逆袭了然后要干嘛。想当我一辈子饭友吗?”   他往后退了几步,眼珠子转了一圈,“那我要好好考虑一下的,哪有一下就约定一辈子的,没那么容易!”   烫伤第一时间要及时冲冷水,要至少十五分钟,情况严重的话,要半小时才能把体表温度降下来,一旦超过最佳时间,灼烧感会逐渐加重,好得也更慢。   这种灼烧感就像辐射,明明只有那个地方受伤,但是整只手,甚至全身都会疼。   他对我而言,也像一场无法控制的辐射。   一开始只是受到一点轻微的影响,近似为零。累积着累积着,辐射的作用和范围越来越大,我的五脏六腑都侵入了粒子,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   如果心脏也会烫伤的话,说到关于一辈子这个话题,那里会有灼烧感。 第38章   38.   我们刚上大学就在一起了,也说不清楚是他急还是我急,总之比预想中快很多。   他时不时会做一些暗示的事情,跟高中的时候不一样。暑假打工那段时间,他有时会因为太累,突然靠到我身上,把脸搭在我肩膀上休息,闭着眼睛呼吸。除此之外,他还会偷偷把在甜品店打工剩下的边角料留给我,用小叉子一块一块递到我嘴边,在我看来十分亲密。   下班路上也叽叽喳喳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祁丹伊,好像有很多事情的发生,世界的一草一木、流动着的介质、就连空气中飞扬的尘土,都和我有了某种关联。   看到飞机划过天际,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他会把手放在额头上挡住刺眼的阳光,然后抬头看,问我:“你说,那一架飞机是从哪里飞来的,国内还是国外呢。”   一架飞机而已,什么可能都有,有什么好关注的。   “不知道。”   过了一个红绿灯,他又发现了一个小摊,碰了碰我的胳膊,“你看那里,那个阿伯长得好像我们高中食堂打饭的阿伯啊。”   确实蛮像。   “嗯,有一点。”   有一辆黑色的敞篷车从我们面前经过,车内的重金属音乐像这个夏天一样让人感受到热气。   祁丹伊的目光追随着那辆车,突然扭头看我:“刚刚那辆车的屁股那里,贴了一张贴贴纸,上面有字,我没看清!就差一点点!”   我都不知道该说他是好奇心太重,还是擅长观察,准确一点说,祁丹伊是一个对生活有热情的人,即使条件再艰苦,过程再曲折,他都活得有滋有味,劲劲的,什么都难不倒。   一片薄云虚虚遮住落日,不太慷慨地透过几缕阳光洒在我们脚边,晚高峰即将到来,大路会变得行走缓慢和拥挤,车尾气把空气染出一点烟味,明天的任务还有很多,大学学费才攒到一半。   我盯着地上的我们相贴在一块儿的影子,祁丹伊的手比了一个剪刀手的手势,然后他用另一只手在我头上也比了一个,自己笑出声了。   “我刚刚看清了,贴纸上写了,感觉至上。”我说。   “哦,那还挺浪漫的,我以为是什么新手上路之类的。”   日落西沉,天色终于暗下来,整段路的路灯在一秒内亮起,电线杆上栖息着的鸟类被什么惊到,飞走了。   “诶,江崇,今天风还挺舒服的,真好啊。”   祁丹伊朝我笑着说,眼尾因为光线变暗,跟有水光一样亮亮的,嘴角弯起的弧度就像这个天气里所剩无几的微风,是不可多得的静谧。   让我确定自己不是单纯的感兴趣,而是真的想跟他在一起,不只是一瞬,许多时刻里这种想法会凭空冒出来。   比方说他朝我说谎掩饰情绪时飘忽不定的眼神,比方说他拿到好吃的东西第一时间给我递过来的手,比方说简单的一段路,他在我旁边放松地说着没有内容的话。   原本飞机在天空留下的痕迹,我根本不会抬头去看,小摊的阿伯长得像谁,我也不关心,车屁股后面贴了什么字,更是与我无关。今天的天气怎么样,风大还是风小,舒不舒服,我因为想快一点过完马路,无暇顾及。   是他的存在,让我开始关注生活里的一切,自此,我跟这个世界有了关联。   这种感觉很好,比我前面十八年的日子都好,做什么都觉得有动力,想到会有很多以后就会开心,我曾经这么安心地,开始期待我生活中的一切从此都是坦途。   祁丹伊肯定不知道他对我而言已经是这么特别的存在,他好像认为我没有多喜欢他,在一起是因为时机到了,我觉得他人还不错又比较熟悉,顺势就在一起了。   他某一回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问过我:“江崇,你为什么只有一般般喜欢我,不是特别特别喜欢的那种呢?”   我当时还没睡着,人还很清醒,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什么叫一般般的喜欢?”   他侧过身子背对我,留给我一个后脑勺,声音闷闷的,“你没看过电视剧吗,情侣不是会自然想贴近吗?你还没有抱过我睡。”   我一时有点发蒙,那会儿我俩刚在一起,同居已经进度很快,我也是第一次谈恋爱,不知道他一些平常不怎么说的想法,猜不出来,才让他觉得是一般般的喜欢。   我听他这么说,把身子凑过去,手臂搭在他腰上圈住箍紧。“这样算特别特别喜欢了吗?”   他啧了一声,碰了碰我的手。“勉强勉强吧,小江再接再厉,除了特别特别喜欢,还有顶级顶级喜欢。”   我在心里笑了一下,按这么说,那顶级顶级喜欢再高一层,又是哪种喜欢。   在一起后的一个月左右,我心中仍有隐忧。   就像车窗玻璃上有一块污渍,我伸手去擦,发现那一块脏污不在里面,是从外面透进来的,擦不掉。   因为他为了我放弃了自己原本感兴趣的专业,跟我同校的后果就是被调剂。我跟他说过,他的分数有更适合更稳妥的选择,我甚至想直接说,如果一定要在一个学校,我可以去填他可以挑专业的学校,反正也相差不是很大。   但是他用一种奇怪的话术说服我,他说他才没有为了我,他是为了自己,填志愿要遵循冲稳保策略,他就是想冲一下这个分数能上的最好的学校,是非常正确的选择,老师也是这么建议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非要说有,也是顺带,两全其美的选择。   我在某些方面会比较一根筋,退一步可以放过自己,可我会一直纠结,一直想。万一真的是那个万一呢,说不定他会有更好的未来,选择虽然没有重要到影响一生,但在我们那个年纪,确实是一件需要好好考虑的大事情。   这种奇怪的愧疚让我产生某种保护机制,我想让他离不开我,永远都不要怀疑当初做的选择。   一件事情在意,我会通过想很多很多遍来脱敏,一遍遍告诉自己,他那么爱我,不可能会后悔的,从来没有说过,以后也不会有这种想法。   放心吧江崇,他不会离开你的,放心吧,他很爱你。   后来我也认清自己,不是什么选不选专业的原因,我就是发自内心觉得一个人不可能陪在一个人身边一辈子,人总是会变,爱也会变,无一例外,我真的这么认为。即便我知道祁丹伊是爱我的,也很难不去想象我们不完美的结局。   我们在一起将近四年,也吵过许多次架,我脾气不算好,他脾气也是一点就炸,许多次吵架只是因为很普通的小事情,细想根本不值一提。   但这么多次小吵大吵,他也从来没有说过有关于一点点后悔跟我在一起的话。   说实话,有一两次吵是因为他太关心我所以才急,我还有点开心。这些点点滴滴让我发觉出祁丹伊很在乎我的细节,慢慢地消磨掉我原本固定了很久的看法,恋人之间也有可能是长长久久的,感情不一定会越来越淡,也可能是越来越浓。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约定多了的话,有可能下辈子都是。   可是,我们最后一回闹分手,他说,就是一个人太久了,碰到我就觉得真的爱上了,早知道还不如不谈,跟我分了只会过得更好。   当时我连我们为什么吵都忘记了,大脑就像执行一个蓄谋已久的指令般强制清空,触到我最深处的暗层,空洞的地方响起阵阵回音。   可以吵架,可以生我的气,可以骂我,可以闹分手,但是不可以说后悔,不能反悔。   那一回,他看起来很生气,眼睛还有点红,我本应该反思自己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让他生气和伤心。   可是情况让我无法保持理智了,就连出门去冷静一下都做不到。   我只是记起来他偷偷关注我的那段时间,他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现在也打算一笔勾销了吗?   “是吗?是谁从高二开始每天就要等我一起吃早饭。是谁明明分数不够,为了跟我上一个大学,读这个不喜欢的破专业都一定要来。又是谁,因为我骨折就请假半个月,连奖学金都不要了。”我一股脑说出这些话,从我的角度出发,找出所有爱的证明。   最后闹得很难看,结局烂到甚至超出我的所有预想。他出门了,然后再也没回过那个家。   之后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真的是我错得很离谱,才给我这种惩罚,让我下跪道歉多少次都可以。   祁丹伊是真的不知道,我对他,早就是顶级顶级的喜欢。 第39章   39.   命运待人何其草率。   我没觉得自己运气有多不好,但为什么要在我靠近幸福的时候,断崖般捣毁我心中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屋子。   找到这么一个人有多不容易,哪里有那么多机会碰到相爱的人,我也不想要当为了爱情死去活来的那一类。   可是我跟世界没有关联了。   没有他的话,路边新开了什么店铺,新出了那种好吃的新品,今天的月亮圆不圆,空气好不好,网上又爆出了什么新的热点,当下最流行的议题…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是一个被隔离开的人,没有人认识,没有人了解,没有人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当然也没人能共享我的痛苦哪怕一分。   就像往冷咖啡里放进一块方糖,糖块融化不了,反而破坏了整体的口感,冷咖啡变得浑浊且有种怪异的甜味,对谁都多余。   我千百次无力地回想自己所做的,为什么要吵架,我不能态度好一点吗,他是我喜欢的人,我可以好好说话的。为什么不追出去找他,就因为他说了后悔跟我谈恋爱吗,可这又怎样呢,有什么好计较的。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有那么十恶不赦吗。   按正常流程,他突然生病离世,我应该会渡过一段特别没有实感的日子,可是我的周围到处都充满了实感。   人走了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他倒是手一撒,什么负担都没有,可我还留在这里。   首先是医院,有很多告知书要签字,他没有父母在场,我们的情侣关系在医院这种严谨的地方暂时不受信任,处理起来有很多困难和障碍。   然后就是学校,他学院的辅导员、校领导、导师,各个在学校里有任务交集的师兄姐或者同学,我在每个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没有什么理由和借口可以解释,你不是跟他住在一起吗?怎么会闹出人命这么大的事?   当然他们并没有真的这么质问我,只是唏嘘的眼神仿佛都在向我传达一个信息,怎么有我这么差劲不负责任的男朋友,祁丹伊遇到我真算是倒八辈子血霉了,他说得挺对,换一个人肯定不会像我一样做得这么不好。   说实话,我现在不太记得那段时间里怎么过来的,发生什么具体的事,我是怎么跟认识他的人还有学校解释的,我都记不太清了。   火化的单子是我签字的,可我没有去,我受不了,他平时一个磕到膝盖都会乌青的人,我觉得他会疼。   模糊的印象中,我有点矛盾,我的那一份“没有实感”大概来迟了,在一系列现实里提醒我一遍又一遍的问题和纸质报告沉寂一个月之后,我开始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幻觉。   走在路上,我偶尔能听见祁丹伊的声音,就像以前一样,跟我讨论着这家店怎么样,那个老板是哪里人。   回家坐在沙发上,我能听见敲门声,三下长两下短,是我们专属的暗号,可是每次我跑去开门,门外什么都没有,我开始觉得这是一场恶作剧,他生气了,所以作了这么大一场戏来吓我,气消了,说不定就会回到我身边。   我有一次还听到他甩钥匙扣的声音,跑到楼道里坐了一宿,狭窄的楼梯间上上下下不少人,可是真的没有他。   这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的细节开始淹没我的每一分每一秒,明明墙上还挂着我们的照片,电视机正在播放他爱看的电影,家里的每个地方,抽屉里的每个小物件,都还在那里。连衣柜里的香薰,浴室的洗发水沐浴露,都是一样的味道。   什么都没有变,处处有他的痕迹,但为什么就是没了,就是离我而去了。   他之前开玩笑跟我说过,以后要死在我前面,因为他不想一个人过完剩下的日子,我不以为意,就应下了,当时想的是留他一人我也不放心,非要这样的话就我多承担一些。   真是的,早知道不答应了…   六月份是毕业季,大家开始组团租学士服拍毕业照,毕业大典也很热闹,院长给全校的人拨穗,留下了许多有趣的美谈。   那天我只去了一会儿就提前走了,我一路沿着学校的梧桐道,到中心湖边停下,我们很多次约会在这里。   很简陋的地方,湖很小,水还算清澈,养了几条金鱼,偶尔能看见两只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黑天鹅。   祁丹伊大一的时候几乎每隔两天就要说一次——“江崇!我好想毕业!”   我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不太适应,觉得上大学好累,人际很复杂不单纯,申请什么不管是项目还是奖助学金,总是要上下打点好关系,他不喜欢这种氛围。   我倒是觉得学校挺好的,虽然同样不擅长他说的这些,但我真的,那几年过得很开心。   几学期后他提起毕业的次数也少了,人总是在成长,不适应的环境、不擅长做的事情,慢慢也变得游刃有余。   在暖冬里某一晚,我们在学校里面,跟其他压马路的情侣一样,从教学楼走到体育馆,再沿着内环慢慢走到湖边。   他跟我说:“感觉好快,明年我们就毕业了,这次毕业照要好好拍,你不准再冷脸了!你看我们那张高中的照片,一点都不熟的样子!”   我牵着他的手,好一会儿才捂热一点,他的手总是冷,吹到风就冷。“知道了,你已经说了好多次了。”   他掐了一下我的虎口,“说很多次你就不耐烦了?好啊你!”   他想把手伸进我脖子里冰我,被我箍住手腕,拉过来贴在我侧颈上。   他顿了一下,眨了几下眼睛,手指也动了,他手的温度跟我的脖子有点温差,所以感受也很明显。   ——“江崇,我能感受到你的颈动脉。”   ——“你的手怎么捂不热的,冻死了。”   ——“有吗,可能我心里热,手就冰吧,不然给你摸摸。”   毕业这个时间点,学校里的人比平时多,走在我前面一对情侣拿着拍立得相机在拍合照,女孩在抱怨男生拍得不好看,照片过曝了看不清楚。   一路上没见到什么熟人,我心里紧张又害怕,一时间分不清楚是已经刻进骨子里的自责,还是我已经太习惯有他在我身边,现在突然变成一个人,该怎么活都不记得了。   大概半年左右,我开始整宿睡不着觉,心慌,想吐,经常感觉自己处在深不见底的海里,一呼吸就会呛水。   他一次都没来看过我,我对此也很不满,还不消气吗?   我们考的是同一个学校的研究生,新学校我去了,是一个有点古韵的学校,石像很多,每一栋楼的外墙都是砖红色的,这里也有一个湖,湖里是流动的活水。   入学一段时间后,我在湖边坐了一下午,想了很多我们以前对着湖面聊过的话题,读研之后要做什么,还要继续读吗,要不要换一个城市生活,他当时说贷款还完了,有点想换一个地方当个自由人。   秋天的风是凉的,吹在身上像一根根软针,有一点刺刺的微痛。   第二天,我向导师和同门道歉和告别,递交了退学申请。   这个决定并不难做,在退学申请书上前下名字比起之前那些轻松许多,我没有办法再过校园生活,人也是有永远无法适应的环境。我也要遵守我们的约定,说好了一起念书,我不能一个人读。   再往后,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日子。三年,其实也就是读一个高中的时间,我去看过医生,吃了药,也住过院,我也试过想走出来,试过往前看。   所有人都说要往前看,但他们不知道我的视角是怎样的,我回头能看见一片虽然不算郁郁葱葱但还说得上茂密的森林,我朝前看是黑暗的沙漠化般的荒芜,而此刻站立的当下,是越来越让我难以迈开脚步的沼泽地。   没了他,真不行,我试过,真的不行。   吃药可以让我睡着,情绪也变得稳定,但是我找不到意义,人活着要有意义,要有明天要做什么想做什么的欲望,而不是像我这样。   我其实也没有经常想他,算不上什么思念怀念吧,其实是期待,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反正就是固执地痴痴地认为,应该不是这样的,他不会这么对我的,说不定明天就见到了。   治病的时候,我的医生跟我说,困住我的笼子根本不是密封的,明明四面都有宽敞的出口,是我非要扒着那几根唯一的栏杆当作禁锢。   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我的情况,我认识的病友是个有个性的女孩,住院期间她开解我很多,跟我聊起天南地北,牛鬼神蛇,偶尔也感性地对我忘不掉恋人的情感作出让我有点安慰的评价。   她说过一句话:“你会因为想到他而感到痛苦,说明他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也念着你,人与人之间要是缘分真的断了,是会变得毫无波澜的。”   这句话确实让我心安很多,我一直担忧,他没原谅我,所以不肯见我。   那几年对我来说也很快,没什么感觉没什么记忆地度过了,一直等不到相见,所以我终于做下决定,不想一个人在这里了。   我只是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这样想着,也许不小心被他发现了。   第二天,他就来了我梦里,三年来的第一次。   我很高兴,高兴到十分解脱,他原谅我了,所以才肯来见我,我很了解他,要是不消气的话他是不会主动来的。   这也是那几年支撑我还能勉强当一个正常人的执念,我必须确认的一件事。   他不生我的气了。 第40章   40.   最近一直跟祁丹伊待在一起,我很安心,可他又开始担心。   我现在觉得我们两个搞不好真的不太合适,否则为什么一个人总是要为另一个人伤心伤神。   祁丹伊发现一些我的躯体化症状,都是老生常谈,没那么严重的,也不是经常会有,见到他之后好了一大半,只剩下一点尾巴,眩晕头痛的小毛病而已,但是这点尾巴在他看来严重得不行。   他以前跟我说话很放松,有什么说什么,也不会在意自己有说错话的时候,现在倒是谨慎起来,比如在我面前不提起我们从前的许多事,不提吵过的架,当然那三年更是只字不提,我原本想问一下他那几年生活的细节,因为他这么避着,我也有点难聊起这个话题了。   因为他太明显了,他在自责、在愧疚、在心疼我,所以我有必要敞开心扉跟他好好解释一下。   今天,他起得很早,其实是没睡好,他悄悄地起床,收拾好出了一会儿门才回来,回屋的时候眼睛有点红。   我大概能猜到,他又去偷翻我上回没看完的档案了,因为我性格上有些掩饰的缘故,二十几年生命中发生的许多事情,他都没从我口中得知,现在有了这个了解渠道,他时不时就会背着我去找来翻,就差打印下来藏在柜子里随时查阅了。   时间还很早,我重新闭上眼睛装睡,他就慢慢爬上床,用身体磨磨蹭蹭贴住我的背,用一只手来找我的手,然后牵住。   他挺喜欢我的手,可能一部分原因是他容易手冷,牵着我方便取暖,可是现在我的体质发生一些变化,手没有以前那么暖和了,他还是很喜欢来牵我的手。   世界上的爱情总会经历各种考验,一次争吵、一场误会、一句玩笑话,都可能直接爆破一段曾经甜蜜的爱情。而有过中断的感情则更加脆弱,双方都在掂量着分寸,生怕多一点少一点都会伤到彼此。可即便爱情是这样让人受尽折磨的东西,仍然让我们着迷,仍然值得去追逐。   秩序外的事物总比普通的东西容易上瘾,毫无保留爱一个人是绝佳的体验。就像拥有的所有东西都变成单数,只有一张纸钞,只有一瓶水,只有最后一次看日出的机会,我也全部给他。   很久之前我认为爱在我的生命中无足轻重,我既不想拥有爱也不想付出爱,直到它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般降临到我的手心,碰到的一瞬,幻化成了藏在我心脏深处的一颗小钻石,宝石的反光开始照亮暗层里的一个小角落,时针走过一圈又一圈,那颗小钻石越长越大,直到把我可见的范围全部照得又热又亮。   “江崇。”   “你是不是在装睡。”祁丹伊突然出声。   没有准备就被拆穿,装不下去了,只好承认。“你怎么发现的。”   他抱紧我一点,“呼吸频率不一样,快了很多。”   “嗯?你现在这么厉害了?”我自己没感觉出哪里不一样。   “当然!我现在知道的多了去了,别妄想瞒着我了。”   我停顿了一下,想起来之前他有点在意的一个事,有关走马灯。   “你不是想知道走马灯吗,怎么现在不问了。”   他沉默几秒,然后碰了碰我的脖子,“江崇,我有点怕。”   “怕什么?”   “不知道,我怕你跟我在一起,不开心比开心多。”   “我没有。”说完我认为表达得不够清楚。   “有你我才会开心。”我说。   ——   “我没有啊!我刚刚明明就放进口袋了,不会忘带的。”   楼梯间里,祁丹伊在翻自己全身上下的各个口袋,试图找出我们出租屋的钥匙。   大一的时候房子租得急,找了距离合适价格也合适的,就立马签了合同,流程很顺,可搬家的过程不太顺利。   因为太亢奋了,家还没住进去,两个人就一股脑买了一大堆家居,后来发现有一些放不下,有一些尺寸不合适,长一点短一点的,放起来怎么看怎么别扭,后来退掉很多。   祁丹伊尤其兴奋,购物的时候说了不知道多少次,“太不真实了!江崇,你能想象吗!我们有家了!”   我都哭笑不得了,几十平米的小房子,还是租的,他就能高兴成这样。   我们行李不算多,但加上新买的,移动起来就困难了,虽然箱子够大,但还是避免不了大包小包。   我们两个像第一次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一样,笨拙而快乐。   紧接着一系列的事件接连出现,我称之为同居之前的考验。   首先是搬出学校的时候,祁丹伊一边戴着的蓝牙耳机突然掉了,因为我们手里突然提着东西,所以都没有第一时间腾出手去捡,它滚了好几圈然后从井盖的缝掉进去了,扑通一声。过程有点快,我几乎第一时间就听到他的哀嚎。   好在搬家之前的倒霉好像都可以原谅,他原地打了几下空气,自我开导了一句,就继续推着箱子往前走。   房子在巷子尾,中间的时候路面就像安了无数个减速带,凹凸不平,连带轮子的东西都很难通过。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太草率了就定下来了,这房子怎么看都有点寒碜,他会不会等会儿住不惯。   不知道什么时候,祁丹伊从我身边超车了,快步走到我前面,脸蛋因为使劲泛起一点红晕但笑意不减。   他怎么那么容易开心,好傻。   也好可爱。   最要命的,他把钥匙丢了,这是我没料到的,房东给了两把钥匙,用同一个钥匙扣圈上,我们还没来得及把两把钥匙分开,所以一丢就丢了两把。   我在他书包里从里翻到外,他就剩下把衣服脱下来抖了,最终我们接受了丢钥匙的事情。   家门还没进,就找来了开锁师傅换锁。   这间房有一段时间没住人了,门口灰尘很多,师傅来开锁的时候,祁丹伊靠在我身上一直打喷嚏,他对灰尘、动物毛发这些都比较敏感,喷嚏一个接一个,眼泪都快打出来了。   开锁师傅递给我两把钥匙,小小的,仔细看的话上面甚至还有几点新长出来的锈蚀,这个新锁应该也放久了。   祁丹伊从我手里拿走一把,捏着放在胸口拍了拍。“哎呀,好险好险,我以后一定好好保管我们的家门钥匙!”   年纪更轻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是那种对生活有野心的人,总想着活成其他人都会羡慕的模样。虽然不知道当时他在想什么,也许短暂地忘记了其他,沉浸在租了房子的新鲜感中。   我碰了他因为灰尘过敏而泛红的眼尾,心里想的是,真的好想让这个人过上好日子,好想让别人都羡慕他。   考验还没结束,经过了几日梅雨天,我们迈进家门,就发现这里跟上次来看的时候不太一样。   墙上掉落了一块巨大的墙皮,粉末覆盖整张桌子和半个沙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浑浊的潮湿气味。   我们从白天收拾整个屋子收拾到天黑,丢了数不清多少次垃圾,终于把这里变成可以住的样子,等到暗下来才发现这房子连灯泡都是坏的,开关按了没反应。   “江崇,我真小看这房子了,惊喜真多。”他边说边拍了两下手,扫掉身上的灰,戴的口罩上脏了一块。   “后悔了吗?”我们当时还看了另外一间,环境比这里好一点,但是距离学校比较远,现在后悔也只付了一个月房租,还来得及退,还有周旋的余地。   他听到我这么说,突然把口罩拉下来,在嘴边比了个“嘘”的手势,“小声小声!房子都有灵性的,不能让它听到我们讲它坏话!快说对不起!”   我笑了一下,看他虔诚地双手合十嘴巴嘟嘟囔囔的样子,也默默在心里道了歉。   对不起,我们的第一个家,拜托让我们长长久久。   我在天黑之前到距离最近的超市买了几根合适的灯管。   回去的路上,我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最后是用跑的。明明那天很累,脚步却格外地轻。   原来想回家,是这种感觉。   瓷白色的圆月在天空彻底黑下来之前就出现,跟日光共存了短暂的几分钟,迎来了独属于它的时区。   我急匆匆地爬上楼梯,手上早已捏着钥匙,到了的时候,却发现门敞开着。   我平复了呼吸,莫名产生一些紧张的情绪,有点兴奋过头。   天色已经暗下来,屋子里的光源来自我们两个都开着的手机手电筒。色温是冷调的,明明是很冷漠的光线,却柔和得像几束月光汇聚在一起,眷顾这间即将成为一个家的小房子。   祁丹伊站在墙边,正在拿着一个小刷子,用纯白色的丙烯颜料补那一块掉下来的墙,动作很仔细,表情专注到仿佛在对待什么珍贵的艺术品。   我的手动了一下,提着的塑料袋发出声音,打扰了他的绘画。   他转过头来,先是笑了两声,眉眼弯弯的,都是漂亮的弧度,然后他晃了晃手里的小刷子,像等待了很久一样对我说——   “欢迎回家啊,江崇。”   我在一瞬间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几乎没有犹豫地确定,这是我十九年以来最幸福的时刻。   于是,这个画面成为我走马灯的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