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大师兄失忆以后》作者:君子兔   文案:   「他在梦中窥见全宗门为了小师弟欺骗自己,本该是万人迷大师兄的命格,怎么就落了个魂飞魄散的悲惨下场?」   *   “原来,他们这些年对我好……是要我顶替小师弟的命格。”   “要我替他承受那些原不属于我的因果,要我做仙门大会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要我犯下滔天罪孽,要我被迫成为门派的叛徒,要我为此投靠魔道……”   “要我被错认救命恩人的魔尊极尽报复、身死魂消……”   *   秦朔每回在梦里听见这些话都会惊出一身冷汗,总觉得情形荒唐又似曾相识,就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一般。   作为掌门亲传大弟子,且受仙门诸位师兄弟追捧爱戴的他,本不应将此当真。毕竟自失忆醒来后,所有人都在向他灌输一个念头:   「他在失忆前是宗门里众星捧月般的存在。纵使性情跋扈,常常给底下人使绊子,也是师兄弟们最喜爱的大师兄。」   清冷孤傲的长绝剑仙倾心于他,愿奉上断剑作聘,以求两派相好。热情似火的狐族少主千方百计来宗门打探,只为在夜黑风高之时能见他一面。   师门上下更是对他百依百顺,几乎是要什么就给什么,好的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好的仿佛——正在极力隐瞒着什么。   秘密最终还是被秦朔发现了。   就在仙门大会即将到来的前一天,他突然有了能听到他人心声的能力。   那晚,秦朔在一众师兄弟的心声里,看到了游离在完美表面下的丑恶真相。   原来这些日子的众星捧月,不过是为了让他顶替所谓的白月光小师弟去参加仙门大会,去当那个预言中注定会被魔尊掳走,众叛亲离的天煞孤星。   师门上下是如此,与他定亲的长绝剑仙是如此,守在身边的狐族少主亦是如此,那什么是真的?   什么……才是假的?   「忍了这么久,终于要结束了。」   他看着周遭对自己体面微笑,却个个在心声里满腹鄙夷的师兄弟,第一次对现有的一切产生了怀疑。   前一秒还在热情打招呼的师兄弟,后一秒就传来了近乎诅咒的心声。   「宗门之耻,没有底线的败类,也好意思自称大师兄?」   「顶替小师弟的人生这么多年,也该遭到报应了。」   「一个书里的npc罢了,赶紧攻略完就送他上路吧。」   如梦初醒的瞬间,秦朔才后知后觉他们不过是在陪自己演戏——还是一场早就排练好的大戏。   虽然秦朔不明白那所谓的“npc”和耳边响起的好感度提示是什么意思,也意识到如果按他们说的继续很可能会有危险……   但他还是不准备逃,只将情绪掩藏起来,装作浑然不知的样子,依然决定参加宗门上下盼望已久的仙门大会。   不为别的,就想知道这场戏若是没有戏中人配合,究竟能演到什么程度?   还有谜团没有解清,走是不可能走的了。   毕竟他还要弄明白,自己这个大师兄,是不是真像他们口中说的那般蛮横无理,自私自利。以及一个月前的重伤失忆,到底是意外——   还是人为?   ——   阅前提示:1vn,本文私设极多,非常狗血,含伪万人迷,强制爱,替身梗,争风吃醋修罗场(扯扯头花更健康)   总之是伪万人迷的大师兄发现自己其实是万人嫌,追查真相的过程中,欺负他的所有人都火葬场了……   注意事项:xp非常狗血,不喜勿入,拒绝道德绑架及人身攻击。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正剧 美强惨 万人迷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秦朔 不明   其它:狗血、万人嫌、美强   一句话简介:后来他们都想做我的狗   立意:爱恨噌痴、不破不立 第1章 失忆   “当年你偷取小师弟人生的时候,可曾想过报应不爽?”   “若不是因为还有用处,你这条贱命早该没了!”   ——   秦朔骤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后背还一阵一阵的冒着冷汗。此时天光大亮,窗外不时传来几声鸟鸣,几名外门弟子正在院子里扫着落叶。与梦里的惨烈相比,眼前的景象真称得上岁月静好四个字。   他勉强撑起上身,却忍不住嘶了一声,浑身酸痛的厉害,像被重物碾过一般,这情况已持续十来天了,想来应是重伤失忆的后遗症,没什么大碍。   说来也巧,就当秦朔准备拿过床边的拐杖,自己下床喝水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了,仿佛心有灵犀似的,小师弟甜如蜜般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秦师兄,不是告诉过你吗,你现在还受着伤,轻易不能下床。”   小师弟端着药膳进来,衣衫是内门弟子独有的天水碧色,衬得他气色好,人也温润。走到近前来,更似出水芙蓉,那眉眼也随着笑意加深展开,看得秦朔一愣一愣的。回过神来,他忽然有些心虚,不知自己从前为何那么混账,要作践一个真心待自己好的人。   据来探望的师兄弟相告,他失忆前对这位白师弟的态度并不好,平日寻衅滋事都不算什么,最常做的是利用职权之便给人家穿小鞋。拢共就相处了四年,单是让白师弟瞒着其他人给自己当狗耍就耍了三年,换做旁人肯定早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可对方居然还肯在他失忆后过来慰问照顾。   这谁看了能不夸一句胸襟宽广?   虽说秦朔对过往的一切都没记忆,也想不起白毓其人究竟如何,但面对小师弟这种以德报怨的心态,还是由衷的羞愧了一下,甚至无法直视对方的眼眸,只能讪讪一笑,为化解尴尬开起了玩笑:“每次我想下床的时候你都来了,真不知道该说是心有灵犀,还是你在我身上安了只眼睛。”   白毓许是被他逗笑了,将药碗放在一旁,顺手帮忙掖起了被角,动作极其自然,声音在靠近之余轻盈的如同屋檐下的风铃,只是落在秦朔耳边却显得别有深意:“要是我,真在师兄身上安了什么呢?”   秦朔心头仿若有千万只蚂蚁爬过,密密麻麻的拥挤在一起,叫人莫名脊背发凉,望着那双盛着月牙儿的笑眼,也只能当是玩笑话,不自然的回道:“师弟说笑了,你怎会……”   “咦,好像有股香味。”   眼前的光亮被身影挡住,话音骤然而止。只见白毓凭空嗅了嗅,似是闻见了什么,凑到他脖颈附近,灼热的鼻息略过脸颊,转而将手伸到被角下。   就在秦朔身体僵硬不知所措之际,这位以好相处著称的白师弟却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枚香囊,放在手心细细打量,抬头看向他时,语气有些耐人寻味:“师兄,这是蜜合花的香囊吗?”   秦朔愣了一下,后知后觉道:“哦……这是晚尘送来的,说是可以安神,我便留下了。”   “晚尘……”白毓低头笑了:“师兄还真是,哪怕失忆了都叫他叫得如此亲密,真叫人羡慕。”   这话叫秦朔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接好,他自醒来以后,经常见到的人其实就这么几位:一是眼前不时过来送药的白毓,二是被师尊派来照料的小丁,再来就是据说与自己有过婚约的长绝剑仙──宋晚尘。   过往的事他一概不知,全靠留宿在旁屋的小丁在照料期间嘴快透露才得知一二。秦朔只模糊记得那位来过一次的宋晚尘确如旁人所言,有谪仙之貌,却无傲慢之心,从头到尾克己守礼,留下香囊便走,倒是谦谦君子所为。   说亲密真没有亲密到哪里去,不过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称呼罢了。   据随侍小丁所说,宋晚尘是有要事在身才不便久留,宗门里偶尔来看他的师兄弟也是一样,要为一个月后的仙门大比做准备,无暇顾及到他。   秦朔对这一点倒没什么意见,他从得知身份的那天起便觉得自己够幸运的了,来过的师兄弟都说他在失忆前是宗门里最受敬重的大师兄,除了脾气差了点,一切都是最好的。论外貌,他虽比不上被公认为绝色的宋晚尘,但也生得英俊不凡,自有一番风流气度。论天资,也算是门派里数一数二的存在,一二百年就修炼到元婴期的没几个,他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不知为何,每每提到有关修炼的问题,小丁都会避而不谈,含糊说他受伤后修为大退,可能无法与从前相比较,但有隐约暗示,说受伤前的他是想报名参加仙门大比的。   想到仙门大比,秦朔忽地脑仁一疼,总感觉要想起什么来了,可也只是短暂闪回的记忆碎片,转眼又消失在脑海中了。   “仙门大比……”   秦朔低声喃喃着,像是回忆起什么,突然抬头问道:“前日风师弟才说过,一个月后就是仙门大比,要我好好养伤,是想我参加吗?”   方才还言笑晏晏的白毓逐渐变了脸色,压低声音道:“师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想起什么了吗?”   “没有,只是他们一个两个都这么说,像是要催我做什么事一样……”秦朔抿了下唇,心里也觉得奇怪,师兄弟们都说他从前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事实也确是如此,失忆的这半个月,这间养伤的房间便来了不下数十人。   内门弟子个个都来看望他,笑容却不像完全出自本心。有时秦朔会在不经意间瞥见一丝充斥着敌意的情绪,仿佛他们看待的不是自己最敬最爱的大师兄,而是宗门的敌人。那是上位者看待下位者的眼神,尽管很快就被掩饰了过去,但还是被他留意到了。   “他们敬你爱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做出以下犯上的事呢?”   得知缘由的白毓站起身,眼神射向窗外一闪而过的人影,随即响起鸟儿被惊飞的声音。他轻叹了口气,转头又露出微笑的神情,对秦朔说道:“师兄放心,这件事我一定牢记,绝不会让他们再犯。”   话罢,桌上的药已温的差不多了,白毓将其端到秦朔床边,便准备离开了。临走前,他还柔声叮嘱了一句:“若是有谁说错了话,师兄可千万别放心上,只告诉我就行。”   秦朔不明其意,又因失忆对一切都还很陌生,权当他是为自己好,并未多言。等到房门关上,脚步声远去时,才放下手中的药碗,偷摸拄着拐杖下了床,想瞧一眼门外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本是好奇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不是从前的居所,不想刚到门口,就听见外头有人在窃窃私语,只是隔得有些远听不大清。   秦朔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似是还未走远的白毓在同小丁说话,眼看着就要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后方的窗外却突然传来轻佻的口哨声。   而当他警惕的转过头时,身着华服束着高马尾的红发少年慵懒的靠在窗外,慢悠悠说了句:   “秦修士,可还记得我吗?” 第2章 异客   “我听白毓说你近来总是胡思乱想,夜不能寐。现在看来,也没什么要紧嘛。”   身着华服的红发公子从窗户下来,举止略显轻佻,却实在生了一副好相貌,不过隐隐透着妖气。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手持白玉折扇围在秦朔身前打转,边瞧边啧啧道:“哎哟,几日不见便恢复得这么好了,真没浪费我去族中替你求的玉髓丹啊。”   秦朔心生警惕,实在想不起来面前的人究竟是谁,但已察觉到对方身上的妖力不简单,暂不能轻举妄动,拄着拐后退两步,手把着房门,试探性问道:“我们见过吗?”   来人似是听见什么笑话,折扇一转收进袖子里,微微挑眉道:“哦……原来你真不记得我了啊?”   类似的话秦朔醒来后已经听厌了,他仔细打量着面前人的装束,确实觉得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说来也怪,无情宗内设阵法,这若是什么妖魔邪祟之徒,理应连山门都进不来才对,而此人却能绕过重重耳目来到宗门中心的湖心亭,可见并非凡类。   若不是妖物,为何身上流动着妖气呢?   他一时想不通,但很快在对方腰间系的玉佩上得知其中身份,抬头道:“你是九尾一族?”   “不错。”那人又是一笑,眉眼清艳绝伦。似是千灼桃花过,万般风流来,同公认为长绝第一美人的宋晚尘截然不同的风采。二者各有千秋,似彩霞与明月,都有让人过目不忘的本事。但这位除却样貌以外,身上还有九尾一族特有的吸引力,叫人移不开目光。   他伸出折扇作揖,倒是谦和许多,也有玩笑之意:“青丘小仙连昭,前来拜访秦修士,不知可否应允?”   不过被美色晃了晃眼,秦朔便连忙掐了下自己的手心,担心中了魅术,逼迫自己不去看他,态度故作冷硬:“少套近乎,你并非我门派中人,又为何来此?”   连昭叹了口气,故作哀怨之态:“秦师兄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连小仙我也不认得了,亏我之前日日都来看你,谁知竟都错付了──”   这话让秦朔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明明前些日子都关紧了窗户,但次日醒来都留有一侧缝隙,还有每到半夜就响起的猫叫,也许那并不是……   仿佛猜透他此刻正在想什么,连昭刻意凑到身前对视,声音那般悠扬:“既有心,什么地方进不来呢?”   赤金发带束高的红发拂过肩侧,似是沉水香的气味萦于怀,望着眼前仿佛荡在水中央的碧色双眸,意识错乱间,秦朔又是一阵恍惚,脑海里陡然响起熟悉的铃音。   叮铃──   “其实,你最该信任的不是他们。”   叮铃──   “这些人只会叫你去送死。”   叮铃──   “让我带你走吧,秦修士。”   最后一声铃音消失,连昭离他越来越近,蛊惑的话语却还在继续:“无情宗早就乱套了,那些根本不算你的师兄弟,不过是群意图篡改命运的疯子……”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地,将要摸上秦朔的腰身时,手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弹开了。   笼罩在房内的奇异气息瞬间消散,连昭顿时变了脸色,看着指尖灼烧的痕迹,渐渐沉下眼眸:“是他……”   秦朔意识陡然清明,反应过来时已忘了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正想开口问,不料门外突然传来走近的脚步声,侍仆小丁的声音随之响起,“秦师兄,药喝完了吗,我进来收碗。”   “尚未,我……”话还未说完,秦朔便感觉身侧有风划过,紧接着听到什么东西落地。再转头时,发现连昭已消失不见,顺着动静看去,只见狐狸尾巴从窗口一闪而过,如他本人一般招摇的火红。   有几根绒毛在空中飘荡着,随视线下移,落在了遗落在地面的金漆白玉扇上。   秦朔拄着拐半跪下来,将其捡起放在手心打量,脑海忽地响起对方遗留在上边的灵识传音,似有调侃之意。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末了,又听见一句极轻的再会二字,令他心神一荡。但想起宋晚尘临走前嘱咐不要与狐族有所接触的话,还是将折扇收起放在最不起眼的柜子里,才吩咐小丁进来把没喝的药碗拿出去,回床上休息。   无情宗的白天总是很漫长,养伤的地方虽离风师弟他们的弟子居不远,但被师尊设下的保护结界阻拦,唯有金丹期以上的弟子才可待上一二时辰,其余弟子则只能靠纸笔传信。   秦朔刚醒来的那段时间倒是热闹,来来往往的陌生面孔都带着笑容,在面前拼命表现自己,像是赢得他的好感会有什么好处。近日这些师兄弟却不见人影,大约是在为仙门大会做准备,湖心小居也因此寂静了不少。   各大门派为让自家弟子在仙门大会上拔得头筹,特意开放原本设有禁制的灵脉,什么奇珍异宝、灵丹妙药都在最后这半个月里使劲地砸。只有无情宗例外,将近乎一半的精力放在他这个重伤失忆的弟子身上,至今都未拟出确定的参选名单,偏爱的太过明显。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才让前来看望的师兄弟眼神变得有些微妙,秦朔每每想到都觉得奇怪,可实在找不到问题所在,毕竟他们从未表露过不满,又何来破绽?   前些日子人多的时候,还能捕捉到一丝异样,可自从那天和白毓说过自己的想法后,不仅探望的弟子逐渐变少,连可以打发寂寞的书信也没了,更无线索可言。   他的伤势以极快的速度在恢复,连见惯了伤者的荀长老都在把脉时有些惊讶,说若是恢复的好,再过三五日便能正常行走,运气好还能赶上仙门大会。   这在秦朔看来倒不是问题,只觉得困在湖心居里很是无趣,整日不是喝药就是睡,实在闷得慌。   直到一日夜里,熟悉的猫叫响起,才终于打破了房内的寂静。   月光虚照在床的一角,微风拂过瓶中的花蕊,映在地上的影子悠悠荡荡,慢慢照出从中走过的狐狸身影,一团硕大的尾巴散成九条,形态如古画中一般优雅。   与此同时,空气里响起了轻佻的声音。   “这么晚还不睡,秦修士是在等我吗?”   秦朔心中一惊,正要起身喊人,那阵风却已带着香气来到近前,手腕骤然被按在床上不能动了,而那双在黑暗中逐渐亮起的狐狸眼则渐渐眯起,以近乎恐吓的语气压低声音道:“才几日不见,怎么就学不乖了,是那臭木头同你说什么了吗?”   对方身上的妖力实在太过强悍,竟将他压制的喘不过气来,根本没有掐法诀的时间,秦朔不得已放弃挣扎,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尽可能平稳的回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人是谁。”   他的回答引来了一声嗤笑:“你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他……宋晚尘可是你失忆前放在心尖儿上的宝贝,为了得到他,你过去可害了不少人呢──”   秦朔从这话中听出一丝蹊跷,难道这只名为连昭的狐狸真的认识他,还知道从前的过往吗?顾不得宋晚尘前头的嘱咐,忙追问:“你知道我以前的事?”   “那就得看秦修士你想不想知道了。”   连昭笑了笑,慢慢俯下身来,两人的距离近得连彼此的气息都能嗅见,对上目光时,眼底的灼热将空气都烧烫了几分,他轻声呢喃着:“只要你想,连昭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3章 离间   秦朔下意识想躲,手腕却被钳制的更紧了。不得已压下心底的排斥,逼迫自己忍受这般不合规矩的亲近之举,硬着头皮道:“你知道什么说什么便是。”   湖心居眼下无人看守,侍仆小丁昨日告假,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此时正值三更,有阵法隔绝,怕是求救也传不到弟子居那边,为今之计,只能先顺着这只意图不明的狐狸了。   连昭又是一笑,明明看出他有多抵触,却故意不挑破。指尖在蜜色的脖颈上轻轻划过,眼中倒映出寻常人看不到的赤色咒文,顺着抚摸的皮肤一路往下,撩开衣领,行至松垮的腰带处才重现前日的情形,再次被那股强大的未知力量猛地一震,烧灼的气味也令那双碧色眼眸沉了下来。   看来,禁制就设在这里,多碰一寸都不行。   他正暗自思忖,却被秦朔找到逃脱的时机,翻身从床上下来,寝衣都来不及系好,便匆匆向外跑去。   谁知才刚到门口,两边的窗户和眼前的房门就嘭的一声关上了,任凭秦朔怎么拉都纹丝不动。偏偏尚在养伤的他无法驱动灵力,行动与凡人无异,此时更如笼中之鸟,全无挣扎的余地了。   房内的空气一瞬冷了下来,秦朔后背升起寒意,自知逃不掉,也只能松开手,回头看向坐在床上悠然自得的连昭。   “怎么不跑了?”   月光映出床后庞大摇曳的九尾倒影,仿佛正在警告着什么,然而在他眼前的连昭却是十足的人形姿态,甚至连出手都没有,单单望着他笑:“看来,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天真啊。”   秦朔拧紧眉头,心里很清楚对方绝不是省油的灯,既不能躲,便只有正面对上,“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你会不知道吗?”   连昭从床上起身,一步一步靠近,语气分外暧昧:“明明你我从前,如此亲近……”   窗外风声忽起,吹得树枝不断摇晃,影子映在秦朔这侧的墙上,似是向他聚拢的鬼爪,连昭的影子也随着靠近笼罩了上来,带着哀怨细细描绘起过往:“可如今,你却把曾经最恨的人当朋友,把我当仇人。你是不是忘了从前酒醉和我说过的话,现在悉心照顾你的白毓白师弟,在当时的你口中,不过是条想撵都撵不走的贱狗。你故意把他放在最不起眼的外门,让他做最苦最累的活计。你说你最恨他惺惺作态的温柔样子,当着其他人的面作践他的好意。你让他寒冬腊月赤手去后山挑水,再回来为你洗脚。人人都知道你有多恨他,多想让他死,怎么现在玩起师兄弟情深了?”   “不可能!”秦朔越听越觉得身上发麻,脑仁一阵一阵地钝痛起来,他虽在其他人那里听过类似的话,但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到残害同门这一步,下意识反驳道:“他们都说我是一时糊涂,小师弟他……”   “要我怎么说你才会明白,他们的话根本不可信。”   连昭叹了口气,一副为他着想的样子,语重心长道:“无情宗的人不敢说,我敢。你和白毓之间,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简单,一定要形容的话,你们不可能是朋友,只可能是死敌。”   秦朔面露疑色,显然不相信他说的话,“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他怎么会在我失忆后照顾我?”   “这就是你该考虑的问题了。”连昭凝望着他,目光深不可测:“一个曾经被你那样作践的人,居然能放下怨恨在你身边照料,而在这之前,你还偷走了他的人生……”   “胡说!”秦朔攥紧拳头,身体却微微发颤:“我不可能做这种事!”   “两百年前,道化掌门下山寻找机缘,无意在破庙里发现一个根骨极佳的小乞丐。”   墙上的影子轻轻晃动着,仿佛顺着连昭的声音短暂回到了过去——那个改变命运的夜晚。“小乞丐不知道化掌门为何人,仍慷慨地将身上的馒头给了他。掌门见他有修仙的天分,又无父无母,便想将他带回无情宗,约好次日亥时相会。谁知真到那日,去的却不是小乞丐,而是同处一庙的落魄小少爷。”   说到这里,他忽地看向秦朔,眼神虽有笑意,却莫名阴寒:“小少爷是当地有名的权贵人家,从出生起就没吃过苦,哪怕是后面落魄了,也能在破庙被同龄的小乞丐照顾。可却不是一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他对道化掌门说小乞丐意外失踪,自己则顶替成为亲传弟子,直到二十年后,宗门对外招外门弟子,一切才真相大白。原来当初小乞丐根本没有失踪,是被人推下了悬崖,却大难不死……”   后面的话已不必再说,秦朔什么都明白了。他手脚冰凉,混沌间不知如何反应,有太多疑惑,也有太多想不通,正要问清楚这到底是真是假时,窗外忽地传来破空之声。   一把利刃穿破窗户直往连昭的方向射去,后者敏锐地觉察到不对,低咒了声该死,立刻幻化成狐狸躲开了这一击。房门被无形的力量推开,狂风乍起,吹得秦朔第一时间用袖子挡住脸,下一秒再看过去,房内已空荡的只剩他一个人。   除了深扎入墙面的匕首外,一切都恢复了原状,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秦朔心有余悸的关上房门,不知是谁在暗中保护自己,只觉得脑子越来越乱了。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平静下来,回到床上准备休息。然而好不容易有了困意,闭上眼睛时,脑海里却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记住了,除我以外,宗门里的任何人都不能相信,包括宋晚尘。」   这句话过后,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屋内彻底安静了下来。   这天晚上,秦朔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修士躺在地上,身下蔓延着大片大片的血色,周围有几条断尾,旁边是奄奄一息的狐狸。   狐狸艰难地爬到修士身边,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脸,如此小心翼翼。明明没有说话,秦朔却能听见它的声音。   「帮我斩断吧。」   「最后一条尾巴,留给你。」 第4章 偷听   自那晚过后,湖心居再也没有出现猫叫,窗户也时常紧闭着。   秦朔并未将此事告诉常来送药的白师弟,还将那枚插进墙中的匕首拔了下来,同折扇放在一起,打算等养好伤再细细追查其中的联系。   他在荀长老的医治下恢复得极快,不过三五日便能尝试运用丹田里的灵力了,记忆方面却没什么起色,脑海里除了经常梦见的那些话,便是时不时出现的铃音,再无其他。   距离仙门大会还有半个月的时候,秦朔的伤终于好了。消息一传出,来看望的师兄弟便多了起来。热情倒是十分热情,但总觉得有些刻意,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来看望的大多是内门弟子,瞧着像十八九岁的青葱少年郎,聚在湖心居里吵吵嚷嚷倒也热闹。当着秦朔的面,都巴巴的往面前凑,一口一个大师兄的叫着,急着刷存在感。   其中有位爱穿黄衣的师弟格外显眼,每回来都要占最前面的位置,笑眯眯地问:“大师兄,什么时候回来教我剑术啊?”   秦朔其实挺喜欢这样乖巧的孩子,心情好了还会应承下来,要什么给什么。不管是谁过来问好,都耐着性子一一解答。时间一长,便觉得白毓之前说的也没错,或许自己失忆前就是被众人追捧的存在,只是想不起来了而已。   他被一众师弟围在中间嬉笑打闹,有的帮忙捏肩膀,有的靠在怀里撒娇;有的刻意迎合讨好,有的正说着他记不起来的那些从前,一切都看起来那么完美。   然而就在秦朔沉浸在被崇拜的满足感里无法自拔时,看似和谐的局面却在他短暂离开过来后迎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来探望的人有不少,桌上的茶水不够,他便让众人坐下,自己亲自去换茶。谁知走前还打趣说要留下来喝个够的师弟们在他出门后就收起了笑容,再回来时,秦朔不想惊扰到他们,便用灵力隐藏了踪迹。不承想才刚到门口,里头就传来了匪夷所思的对话,“真恶心,都这么卖力了,怎么才涨五点好感。”   “你知足吧,我方才都快把嘴咧到耳后根了,也才三点好感。”   “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刷满啊,别到了仙门大会……”   啪的一声,不慎滑落的茶杯惊动了房内的几人,谈话声戛然而止。秦朔来不及收拾地上的瓷片,刚想为自己的偷听找借口,房门就被推开了,迎面而来的是笑容灿烂的黄衣师弟,还热情地将托盘接了过来:“师兄,怎么在外面站着,快进来,日头可毒着呢。”   秦朔勉强扯出一丝微笑,心里还在想他们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可进门一看,却没在这些师弟的脸上发现端倪,都是和离开前一般无二的笑脸。不等他开口问起,便有人先打趣道:“师兄在门口站多久了,该不会是在偷听吧?”   不同方向的眼睛齐齐看向了他,直勾勾的注视着,莫名让秦朔后背发凉,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但肩膀却被黄衣师弟抵住了,“走什么呀,师兄,茶还没喝呢。”   迫于压力,秦朔不得不承认:“刚听你们说到仙门大会,长老们确认名单了吗?”   听到他只提到最后一句,众人显然松了一口气,又恢复最初亲和的样子,笑着说:“原来是这个啊,师兄你想报名的话,我们替你去同师尊说。”   “不必了。”秦朔对于参加仙门大会还有些犹豫,潜意识觉得自己不该趟这滩浑水:“伤才刚好,就不跟你们争名额了。”   谁料刚刚还笑脸相迎的师弟们却因为这句话变了脸色,眼神都锐利了起来,“师兄你不想去?”   其中一位师弟脸色更加古怪,仿佛在讨伐:“我们千辛万苦养好你的伤,你说你不想去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秦朔怔了一下,刚想开口解释就被打断了,“师兄,做人怎么能这么自私,你好处都得了,不能什么都不付出吧?”   “我……”秦朔想说自己都不知道他们说的付出是什么,可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房门被嘭地一声关上了,屋内光线一暗,地上的影子慢慢向他聚拢,一步一步的逼近着,“师兄,为何总是自作主张呢,难道你觉得我们会害你?”   数不清有几双手伸了过来,仿佛无形的锁链将他困在了中间。秦朔顿感头皮发麻,前后左右都被围得死死的,不管怎么转都会和其中一人对上视线,那审视的目光总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师兄怎么不说话,是生我们气了吗?”   不过短短几秒,一瞬凝固的气氛发生了变化,方才还压着他肩膀的黄衣师弟笑了笑,看似亲昵地搂住了他:“我们同你开玩笑呢,参不参加都是师兄的自由。”   “是啊是啊,我们怎么会逼师兄做决定呢?”   有人立刻接上了话,像是为了缓和气氛,还将离秦朔最近的那位师弟推开:“干什么,你看你都把师兄抓疼了!”   “你不也抓了嘛,还说我!”   “哎呀,都别闹了,好不容易才来一次,让师兄安静会儿吧。”   这番变脸在秦朔失忆以后发生了不止一次两次了,每次都让他后背冒了一身冷汗,但看着周围开始嬉笑起来的师兄弟,又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然而就在他要放松下来时,黄衣师弟却不经意提了句:“说到名单,掌门似乎有意让白师兄参加。但这几日为照料师兄,他耽误了不少修炼,又身怀旧疾,也不知能不能撑过首轮测试。”   其他人听到白毓的名字也沉默了,纷纷叹了口气,像是在为他鸣不平,话中颇有怨念,“要不是之前为大师兄采药受了伤,白师弟也不会落下右手无法持剑的毛病,偏偏眼下宗门除了大师兄无人可替……”   “小师弟那么好的一个人,若不是大师兄从中作梗,修为恐怕早就登峰造极了,也不至于要人顶替……”   “白师兄受伤以后,多是强颜欢笑,我都想象不出他得知自己再也无法用右手持剑是什么心情……”   “狂兽林凶险,一个无法持剑的修士要如何应对,要是大师兄还好说……”   秦朔隐隐觉察到他们的意思,试探着问:“你们是想让我替他参加仙门大会?”   师弟们只是看他,却不说话。只有黄衣师弟一人开口:“师兄,别想太多,我们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白师弟心地善良,断不可能向你开这个口,你虽也刚痊愈,但比他坚强得多,受点伤也没什么,还有掌门做后盾,就算是在试炼里出了什么事,也能逢凶化吉。况你之前欠他太多,如今还了也算说得过去,不然……与那背信弃义之徒有何区别,你说是吧。”   最后一句显然把秦朔架在了道德制高点,他是应下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说要应吧,心里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可若是不应,岂不背了失忆前自私自利的骂名?   秦朔不知该用何话搪塞过去,一时哑然。见他还不肯回答,黄衣师弟神色愈发凝重,又在此基础上加了一把火:“难不成,师兄还和过去一样,想眼睁睁看着小师弟受苦,却见死不救?”   眼见周围人的神色都因此变了,秦朔心里咯噔一下,张口想解释,但被阴阳怪气的话打断了,“我就知道,失忆前是什么样,失忆后就是什么样,人哪会儿变得这么快……”   话才说完,那人顿觉失言,其余几位立刻将他藏在身后,像是打圆场,又像是在向秦朔施压:“大师兄,他不过是随口胡说,你千万别放心上,我们可都是为你好,代替小师弟参加仙门大会的事,再考虑考虑吧。”   “是啊师兄,你不能见死不救。”   原本散开的几人又围了上来,将秦朔的去路堵的严严实实,嘴里说着仿佛洗脑的话。   “师兄,别那么自私。”   “白师弟多好的人啊,你真的忍心看他受苦?”   “大师兄,他如今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   “难道真要我们求你不成?”   “师兄!”   “师兄──”   接连袭来的窒息感让秦朔喘不过气来,他的脑子完全被嘈杂的人声扰乱了,心脏怦怦不停,只觉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就像是困于笼中任人戏弄的鸟兽,想躲却躲不开,无论哪个方向都被人拦回来。   而就在这场闹剧快要到达他所能承受极限的那一刻,房门却突然被一道强大的剑气劈开,嘭地一声四分五裂,阳光顷刻间从外头照了进来。当看清站在外面的人是谁时,房内顿时鸦雀无声,方才还紧追不舍的几人也散开站位,如鹌鹑般低下了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上尊好。”   只见多日未归的长绝剑仙宋晚尘出现在门口,持剑长身而立,冷玉般俊俏的脸扫视着屋内每一个人,声音不怒自威:“这是做什么。”   “无情宗的规矩,难道就是以下犯上吗?” 第5章 剑仙   “上尊这话是何意,难道觉得我们在为难师兄?”   众人皆不敢言。风师弟第一个站出来,将矛头转向秦朔,似笑非笑道:“师兄你说,我们方才可有冒犯你?”   言外之意太明显,不过是想逼他隐瞒下来。秦朔愣了一愣,看着面前连装都不打算装的师弟们,脑海忽地闪现一个接一个模糊的身影,从只会罚站的毛头小子成长到与他并肩的宗门新秀,或开朗或温柔地喊他大师兄。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吗,怎么还像在昨日一般。为何曾经疼爱的师弟们,会用这般咄咄逼人的眼神看他?   从失忆那日起便想不通的事,到现在终于有了点苗头,秦朔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低下头,他想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口中频繁提到的小师弟。   是不是只要自己愿意代替小师弟去仙门大会,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了?   “说到底,都是为了小师弟……”   秦朔喃喃着,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酸楚,自嘲地笑了:“没什么冒犯不冒犯的,不就是仙门大会吗,我参加就是。”   他回答得如此果断,叫在场的弟子都吃了一惊,忙问道:“师兄所言当真?”   秦朔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几位师弟都笑了,对视一眼,又恢复往日的热情,巴巴的凑了过来,嘿嘿笑道:“就知道大师兄为人正直,断不会见死不救。仙门大会的事,容我们先去禀报师尊,明日得空再来看你。”说完没忘对宋晚尘行礼:“上尊,我等告辞。”   宋晚尘闻言皱眉,却没有插手。等他们走后才收起长剑,语气似有责怪之意:“你对他们还是太宽容了。”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过来握住秦朔的手,放轻了声音:“我怕这样下去,哪日我不在,他们会更明目张胆地欺负你。”   “欺负倒不至于,都是同门,平日对我也算恭敬……”   失忆以后,秦朔唯一能信任的便是宋晚尘。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那般,他握紧了宋晚尘的手。尽管想不起来他们过去是如何在一起的,尽管对方看似完美的表述里也有许多漏洞。   但在这个时候,他还是想找个肩膀靠上一靠,一小会儿就好。   “不管他们怎么样。”   蜜合香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流淌着,低沉的声音在宋晚尘耳边响起,胸膛紧紧地贴着,如此温暖,令他心跳都停了半拍。向来不愿与人亲近的秦朔,此刻却埋在他的颈窝里,小声再小声地念叨着:“……只要你不变就好。”   太久没见,秦朔真的有点想念失忆后第一眼就见到的宋晚尘,他紧紧地将人抱在怀里,试图以此找回过去在一起的记忆。只是不知为何,宋晚尘身体始终是僵硬的,甚至连回抱都没有,单单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回答得有些敷衍:“你我相识多年,又有婚约在身,怎么会变?”   “可我总觉得,事情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秦朔有种错觉,宋晚尘是他手里的一捧沙子,越想抓越抓不住。明明人就在面前,就在他怀里,可怀抱还是好冷好冷。他想装作不知情,又骗不了自己,只能慢慢松开了手,心头有些酸涩,但还是笑着问:“晚尘,你是不是也在骗我呢?”   宋晚尘仿若被刺中了哑穴,可缓过神来还是坚定地告诉他:“从头到尾,我都没说过假话。婚约是你当初委托师尊向长绝峰提的,不会有错。在这之前,我们也的确有相处多年的情谊在。”   “是情谊,还是情意?”   这是秦朔最想知道的问题,他并非质疑婚约的真实性,而是想弄清宋晚尘在这场婚约里的真心。   人人皆道是他失忆前死皮赖脸地追着以清冷出名的宋晚尘,不惜用小师弟的性命威胁才让对方答应婚约,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场一厢情愿的亲事又有什么意义?   不如一刀两断的好。   他想他是喜欢宋晚尘的,要不然也不会时时想起,时时惦记。可这份喜欢若是用卑劣手段求来的,秦朔真无法心安理得的继续下去,必须在今日做个了结。   宋晚尘性子向来别扭,在这样的逼问下,头一次对他冷了脸,“还问这些做什么,不是都答应得好好的,仙门大会结束后,你我就在道化掌门见证下结为道侣吗?”   “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向师尊请命,取消婚约。”   秦朔的神情从未如此认真过:“我不想勉强谁,只希望你不要骗我。”   其实要终结这个话题很简单,只需真心诚意地说一句我心里有你,宋晚尘却说不出口,他眼神冷冽地看着秦朔,将长剑一把扔在桌上,声音隐隐含着怒意:“为什么每一次你都要拿退婚来激我,欲擒故纵是个好招数,但你玩得太过了──”   每一次?   秦朔不明白,他开始怀疑宋晚尘之前说过的话也是假的,难道失忆前他们就经常争吵,并没有宋晚尘说的那么要好?那欺骗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也是为了小师弟吗?   话才说完,宋晚尘便在房中察觉到了什么,目光扫视一圈后停在角落的柜子──那把放着白玉折扇的抽屉,不等秦朔阻止,下一秒抽屉就被灵力驱动打开,折扇凭空飞到了他的手中。   他一眼看出这是谁的东西,不禁冷笑了一声:“难怪会说这种话,原来是和那只狐狸见过面了。”最后一个字落地,那把折扇便被骤然升起的灵火化为灰烬,风一吹就散了。   秦朔瞪大双眼,万万想不到他会这么做,正要辩驳之时,宋晚尘却一改方才的冷漠,看似平静地望着他道:“说白了,你不过是想要我一句保证,对吗?”   “话虽如此,但……”   话音未落,便见宋晚尘拿起桌上长剑,硬生生用灵力将其折断,断剑当啷一声摔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长绝峰宋晚尘……”   他用断剑割开手心,将血均匀地滴在两段剑上,“愿以断剑起誓,今生若有辜负无情宗弟子秦朔之意……”   “必将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宋晚尘正对着秦朔,拿着断剑的手不断往下滴着血,啪嗒,啪嗒地落在了脚边,也滴进了那颗彷徨不安的心。   “如此,你还不能对我放心吗?” 第6章 保证   以断剑起誓在修仙之人眼中无异于将身家性命都压在了承诺上,此时只需秦朔点头,誓言即可在念力的约束下生效。   但望着眼前犹如雪中寒梅的宋晚尘满手是血地握着断剑,清雅绝尘的眉眼尽是决绝之色,嘴唇都因失血而泛白,付出如此代价只为给他一个保证,纵是秦朔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此动容。   本就是孤舟一叶,水漂何方算何方,若有心仪渡口让他停留,自然再好不过。   何必质疑真假呢?   叹气的那一秒,秦朔向他妥协了。心里总觉得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或许真印证了那只狐狸的话,失忆之前,他是把宋晚尘当宝贝放在心坎上的,舍不得让人受苦。   “不必起誓了。”   自己身为主动的那一方,受点委屈也没什么,毕竟……   「毕竟我才是大师兄,这些事理应由我来承担,晚尘,不必为我担心。」   脑中的声音瞬间闪现,好似过去与现在重叠。秦朔一愣,万万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听到自己的声音,却和师弟们描述的不同,出乎意料的温柔稳重。   宋晚尘连拉扯都没有就低笑了一声,像是早已确定结果,扔掉手中的断剑,抬头又换了一副面孔,明明是带着笑意的眼眸,却叫人见之生寒,“那你不会再怀疑我了,是不是?”   秦朔回想被打断,对过去的记忆又模糊了,一时有些头疼,只囫囵回了句:“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谁料这话却激起了宋晚尘的好胜心,攥紧带血的帕子迎过来,阴影整个盖住了他,声音极有压迫感:“你又在想谁?”   秦朔视线受阻,抬头便和那双冷清的眸子对上了眼,对方明明是长绝第一美人,他却在此刻有种被蟒蛇凝视的窒息感,转而回避视线道:“没什么,你这次从长绝峰过来,能留几日?”   “算上今日,大概四五日的样子。”   宋晚尘脸色微微好转,又低声道:“师叔江涯子大限将至,他托我来无情宗取走当年留在这里的几样宝物,不想去了藏器阁才知道,这里早年便有几次失窃。神宗阁送来的浮生镜、师叔留在这儿的唤梦铃,还有预言未来的残卷都已不见踪影,想来仙门大会结束后,要去人间走一趟。”   这几样宝物都是秦朔曾在传言里听过的,其中要数浮生镜最为珍贵,能通过镜灵看到自身的过去与未来,但每人一生只有三次使用机会,且镜灵不受任何人约束,可自由穿梭到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是不是失窃还真不好说。至于唤梦铃和预言残卷,数百年来都未曾有过器灵,想必就是被偷的了。   唤梦铃顾名思义,因梦生,因梦灭。既能唤醒物主过去的记忆,又能凭空造梦,篡改人潜意识的想法,是以正法使用为正,以邪法使用为邪,全看使用者如何操控。若是落在凡间还好说,落在有根基却心怀不轨的人手里,怕是要引起一场劫难了。   预言残卷对比前两样更为邪气,堪比生死簿一般的存在。原本有上下两卷,上卷明察过去,下卷预知未来。共同点在于都能落笔修改,不可用寻常笔墨,得用物主之血代替。切忌残卷只认修改的第一笔,之后再怎么改都无法恢复,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改,使用者要付出二十年的寿命来换修改的人生。   “唤梦铃与预言残卷本是一体,只丢其中一样还有得补救,两样一起丢了,怕是会闹出不少乱子吧?”   秦朔虽了解得不多,但也知其中的严重性,不免皱眉道:“看守藏器阁的弟子是谁,师尊可知道这件事?”   宋晚尘抿唇:“这也是我今日来找你的原因,宝物是两个月前丢的,那时候你还未失忆,而看守藏器阁的人……正是小师弟。”   他握住秦朔的手,掌心的血迹都因此覆盖了上来,语气隐隐有恳求之意:“此事若被道化掌门知晓,小师弟定然逃不了责罚。但你不同,你深得掌门喜爱,若能将此事扛过去,想必也不会受多大的惩戒,顶多责骂两句,关一段时间禁闭也就过去了,可阿毓他无依无靠,要是因此被赶出师门,再受裂骨鞭刑,恐怕就没有活路了。”   秦朔听明白他的意思了,呼吸顿时变得有些困难:“你是说,要我替他担下这个罪责?”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宋晚尘移开视线,只低声说着:“你的人生比他好太多了,我想经此一事,也能扭转其他人对你的看法,并不单单是为了他。”   这话说得像是在为他好,秦朔一时也分不清宋晚尘身为自己的未婚夫,究竟站在哪一边。   “师尊处事向来公正,自是不会徇私枉法,”他试探着问:“假如被逐出师门,受裂骨鞭刑的人是我,你还会要我这么做?”   宋晚尘沉默了一下,连修饰都不愿修饰,望着他道:“你修为已至元婴,区区鞭刑不在话下,再说逐出师门,到时接你来长绝峰也是一样,有我替你兜底,难道还不够吗?”   言外之意,是要他非去不可。   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秦朔也算是体会到了。他没想到小师弟竟有如此大的魅力,让原本一起长大的同门着了魔似的逼自己做选择,又让身为未婚夫的长绝剑仙宋晚尘为他百般恳求自己。   难道失忆前的日子也是这样的吗?   秦朔真是越来越看不明白这些人究竟想做什么,寒心的同时,脑海也产生了一个念头,看来不能光从他们嘴里得知过去,得靠自己找回记忆才行。   “这件事恕我不能答应。”他抽开宋晚尘的手,语气明显生疏了不少:“毕竟我与小师弟,还没亲近到能顶罪的程度。”   这话倒像是在宋晚尘意料之中,他轻抚着受伤的掌心,突然转变态度:“抱歉,是我考虑不周,不该将你牵扯进来。”又垂眼叹道:“既然事情已成定局,我也不再勉强。只是阿朔,作为他的大师兄,你总该在他认罪前留点能保命的东西吧。”   秦朔听到他肯退而求其次,又难得向自己示弱,不免心软了几分:“你说就是。”   “道化掌门闭关之前,曾送过一把亲手锻造的玄光剑给你。”宋晚尘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秦朔:“那把剑是无情宗少见有剑灵伴身的灵器,护主是最好的,不如就送给小师弟?”   “玄光剑?”   秦朔对此倒有印象,想起那是自己下山清剿邪祟时常带的一把剑,剑灵早已成形,约莫五六岁的稚童模样,总是老气横秋的说话,护主性极强,但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宋晚尘见他闷头不言,又道:“你失忆以后,玄光剑忽然暴动,拦在床前不许任何人接近,长老们无法,只得先行封印它,放在藏器阁冷却,等期限一到就能取出来,算算日子,正是仙门大会开始的前一晚。”   听到这里,秦朔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他望着宋晚尘:“藏器阁的钥匙,是在你手里吗?”   宋晚尘点头:“经师叔江涯子同意,钥匙暂时归我保管。”   “钥匙给我吧。”   秦朔的思绪飘到不久之后就要到来的仙门大会,他想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确认:“仙门大会开始前,我要去藏器阁一趟。” 第7章 心声   仙门大会的名单一早呈给了乌金长老,与其他门派人数众多需要一轮一轮筛选的情况不同,无情宗这次派出的弟子,仅有十位之数。秦朔作为掌门首席大弟子,便是其中一个。   无情宗地处天穹山脉,周围群山环绕、重峦叠嶂,云雾终年游荡在峰顶,几乎与世隔绝。踏足于此的凡人甚少,求仙者更少,多是世代修仙的大族将族中佼佼者送来修习。凡人上山成为内门弟子的少之又少,往前细数就那么几个。   近百年来,说得上名字的也就是秦朔和白毓。前者是被道化掌门亲自带入宗门,后者是靠天赋争得一席之地。二人不合这事,在内门弟子之间,早已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秘密。   但有些时候,这秘密该藏还是得藏住的,就比如──仙门大会将要开始的前一晚。   长廊上有弟子正踩着梯子挂着祈愿的风铃签,挨个挨个地挂,连庭院那棵千年桃树都挂了不少写着愿望的风铃签,要的就是越热闹越好,为明日的仙门大会鼓舞士气。   后方无人留意的屋顶一跃闪过赤红的影子,扶着梯子的弟子听到动静转过头,却只望见一轮高高挂起的明月。微风拂过,长廊上的风铃细碎地响,如投进湖中的石子,激起阵阵涟漪。   那名青衣弟子盯着藏书阁二楼的窗户看,挂风铃的红衣弟子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他:“看什么呢?”   “狐狸。”青衣弟子回过神来,又找补道:“像只狐狸。”   他看的方向距离会场很近,那正放着盛大的烟火,热闹至极。红衣弟子不以为然,权当他在说笑:“狐狸有什么稀奇的,变出条龙来才好看,走吧,到时间去藏器阁轮班了。”   正巧,尽头是几位从藏书阁回来的内门弟子,说说笑笑的不知在聊些什么,青衣弟子忍不住问:“藏书阁二楼有人吗?”   停下的弟子是乌金长老的爱徒,不屑地瞥他一眼:“有又如何,藏书阁不是你们这些外门弟子能进去的。”   “风师弟,话不能这么说。”   秦朔从另一边走廊过来,老远就听见风熙的声音,手里捻着藏器阁的钥匙,一早打听到今日值班的弟子是谁,刚好在这时帮忙解围:“外门弟子同属无情宗,不分高低贵贱。”   其余弟子见他都规规矩矩地行礼:“大师兄好。”   唯有风熙屹然不动,脸上笑归笑,却不是个好意头,“这话从师兄嘴里说出来,倒讽刺得很呢。”   当然,来之前秦朔便知道自己在外门弟子眼中名声不大好,因此行事颇为低调,不想还是在这被拆了台,尴尬之余,也只能硬着头皮应对:“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我……”   不等他把话说完,脑中忽然响起一阵剧烈的嗡鸣声,从左耳到右耳,仿佛刺穿耳膜那般越来越响,越来越大,周围的声音也恍惚了起来,就连视线都开始重影。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无情宗弟子。」   那声音铿锵有力,像是他自己的,又不像是现在的他,一字一句都刻印在脑海里。   「但我秦朔,也绝不做魔道的走狗──」   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秦朔眼前的景物在晃,身体开始不受控制,耳边忽然响起不同弟子说话的声音。   “秦师兄,你怎么了?”   有人搀扶住他的手,衣袖边交杂碰撞,人影也错乱的在面前晃来晃去,“都怪你,说那些话做什么,一天都忍不下去吗?”   “我怎么知道会这样,是晕过去了吗?”   噪音混杂之时,铃音不知何时响起,仿佛在灵魂深处打开了某样开关,叮铃──   「搞什么啊,这个大师兄npc的承受能力也太差了。」   叮铃──   「仙门大会还没开始,他还不能死。」   叮铃──   「只有让他彻底顶替小师弟的命格,任务才算完成。」   铃音消失的一瞬间,秦朔浑身打了个冷战,顿时清醒了过来,睁开眼就看到将自己围在中间的几位师弟,正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风师弟一改方才的固执,像是知错那般低了下头,低声说着:“对不起师兄,我不该那样和你说话。”   下一秒,秦朔脑海里同步响起了对方的声音,却完全是截然相反的态度。   「要不是为了完成任务,真想现在就杀了他。」   愣神间,又一名弟子蹲下来笑道:“好了师兄,你就别怪风师弟了,他脾气一向如此,你多担待。”   同样的心声再度响起,放在记忆里从小带到大的师弟脸上,是看似最温柔也最狠厉的一刀。   「真恶心,到底要对他笑多久,早知道不选这副身体了。」   越来越多的心声在脑海里响起,挤压得秦朔都感觉要坏掉了,他看到周围的人都在对自己微笑,嘴上说的话那么要好,可背地却都在诅咒。   「奇怪,为什么好感开始掉了,攻略他怎么这么麻烦?」   「还是装像一点吧,免得又被这家伙发现蹊跷。」   「跟偷走小师弟人生的败类装同门情深,憋屈死了,但是没办法,完不成任务就回不了家。」   「秦朔啊秦朔。」   最左边的弟子轻轻晃了晃他,眉眼弯弯道:“师兄,你没事吧。”   「你到底什么时候去死啊?」   他好像一个被人摆弄的木偶,四周伸过来的手都是牵制的引线,为自己编织了一场好似永远不会醒来的美梦。   可如今还是醒来了──   秦朔觉得眼前的所有人都变得好陌生,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想逃离这里。   “师兄,师兄?”   有人拉扯他的衣袖,秦朔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了他们,踉跄着站起身,转头往一个方向跑去。   他要去找一个人,他要看看那个人是怎么想的。   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听到所有人的心声。   风声从耳边划过,秦朔穿过长廊,撞到了好几位端着托盘的师兄弟,脑海也有一闪而过的心声,但都被他忽略了。   这都不重要,其他人是假的,从小到大的师兄弟是假的,宋晚尘呢?   宋晚尘对他是不是假的,也是为了什么任务而来的吗?   失忆以来的这些日子,秦朔对谁都是半信半疑,唯独相信宋晚尘带来的那股熟悉感,如果这也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穿过长廊,再往院外的小径过去,藏器阁右侧靠亭阁的墙内,便是长绝峰弟子专注的院落。   玄青色的衣角掠过院门,月色冷清地照在秦朔的脸上,一如当日宋晚尘看他的目光。只是才踏进一步,身体便僵硬了。   此时月明风清,院内的桃树下,正站着再熟悉不过的两道身影,桃瓣落了一地,也融进映着倒影的水坑里,扰乱了月色。   宋晚尘性子清冷,但面对小师弟却极有耐心,见起风了,还不忘叮嘱:“你身子不好,就别在外走动了。师叔新炼了一批上品养生丹,改日过来给你。”   白毓含笑点头,却并未看他,只是望着盛开的桃树,忽然回忆起从前:“当年在破庙乞讨的时候,旁边也有这么一棵桃树,只是长得没有它好。说来,树与树之间,不就同人与人之间一样吗,有的长在肥沃之处,享尽阳光雨露;有的就只能生在夹缝之间,拼尽全力地活。果然……世上没有公平二字,要争,要抢才能得到,阿尘,你说是不是?”   宋晚尘沉默了会儿,低眸道:“当年的事,我也有错,那时只记得救我的人耳后有道疤,道化掌门问起,我真心以为是他,没想到……”   “过去的事都不重要了。”白毓打断他,笑着转过头,缓缓道:“重要的是现在,阿尘,你会不会帮我,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听到这里,秦朔呼吸一紧,正要过去质问,却突然被陌生的气息笼罩,从背后紧紧地捂住了嘴。   挣扎之际,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嘘声,再回过头时,刚好和那双碧色的狐狸眼对上视线。   只见连昭特意换成一身夜行衣,却遮不住那火红的长发,在月色下分外招摇,似笑非笑地用灵识传音道:   「安静,不要打草惊蛇。」 第8章 中计   连昭带着秦朔躲过宗门弟子的视线,来到一处无人的别院说话,刚解开他身上的禁制,话还没出口,空气里就传来一记响亮的耳光,又快又狠,打得嘴角都溢出了血来。   月色晃了晃,映着微微怔住的俊美脸颊,从眼眸泛出不可思议的光芒。连昭看着秦朔怒目而视的样子,非但没有生气,还舔去嘴角的血笑了,目光愈发深不可测:“这是你第二次打我。”   秦朔用残存的理智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愤怒,不自觉攥紧了手心:“滋味如何?”   连昭却只是笑,轻轻凑到他耳边,仿若调情般回答:“好极了……”灼热的气息划过脖颈,他又绕到身后压住秦朔的肩膀,掌心的温度更是烫得惊人,“简直叫人毕生难忘。”   话是正经话,经这么一熏陶又好似变了味,秦朔红了耳朵,羞恼地扯开他的手,极力克制自己冷静下来,抬头看向连昭:“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话原是他为了测试自己是不是真有听到他人心声的能力,但奇怪的是,之前还不断涌现在脑海里的心声,到了连昭这里却如石沉大海般,空荡荡的,再无任何回应。   秦朔心下生疑,不知刚刚听到的是错觉还是真有其事,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到连昭这里会失效呢,难道只能在特殊的人身上或者以特殊方式听见?   “这话理应由我来问秦修士才对,”连昭挑了挑眉,眼神有些意味深长:“为何明日就要参加仙门大会的你,不急着去拿你的玄光剑,反而出现在宋晚尘的院外呢?”   说到玄光剑,秦朔这才发现自己险些被长廊的意外冲昏头脑,忘了今日要做的事是去藏器阁拿回属于他的本命剑。如果剑灵还有意识,也许能告诉他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想到这里,他感觉那颗死寂的心又活了过来,而连昭的声音也适时在耳边响起:“别怪我没提醒你,比起知道宋晚尘和白毓两人想干什么,你现在更应该做的,是去藏器阁拿回你的剑。”   不等话音落地,秦朔便已明了自己的心。   远处的烟花逐渐落幕,看样子是要散场了。仅有的月色被乌云遮住,另一边院落的桃树下,原本站着的两道身影却有一道如幻象般慢慢透明。   宋晚尘看着藏器阁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而身旁的幻影在消散之际,用小师弟的声线轻轻说了句:“多谢。”   他低下头,没有回应,心里忽然有些闷。   说不好究竟为谁,总之,感觉从这开始,一切都要改变了。   有什么事情正要发生,正在发生。   ——而他并不打算阻止。   藏器阁内。   守门的两位外门弟子将白毓迎进最里面的一间密室里。“白师兄,这便是放置玄光剑的地方,切忌用手摸,长老们施加了好几层封印,你在这检查,我们替你守门。”   暗室的门关上之际,白毓透过缝隙微笑点头:“多谢两位师弟,我检查完很快就出来。”   直到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他手中的灵火才飞起点燃了空中的悬浮灯,整间密室都亮堂了起来。谁也想不到,如此宽敞的一间房里,竟然只摆着一件藏品──一把被黄符缠绕的长剑。   “玄光剑。”   白毓轻声念着这三个字,但石桌上的长剑却没有半点反应,如同死物一般沉寂。   他缓步走到石桌前,看着通体用千年玄铁打造而成的玄光剑,笑了:“和你的主人一样固执。”   此刻剑身却像是感应到什么,发出轻微的嗡鸣声,但被黄符压制住了,最终恢复了安静。   白毓笑而不语,轻轻伸出食指,转瞬灵火便吞噬了玄光剑身上的黄符,下一秒就烧了个干净,“只能帮你到这,长老们设下的封印,就得靠你自己解开了。”   玄光剑震动了两下,一道光从里钻了出来,虚化成五六岁的稚童模样,慢慢睁开了眼,然而看到白毓的瞬间,他却立刻压紧了眉头,肃杀之气充斥着整个房间,“是你?”   话音未落,剑刃出鞘的声音噌的一下响起,陡然飞入“玄光”的手中,他摸剑时还是孩童模样,然而一转眼的工夫,便抬头化为青年身形持剑劈向白毓,但被一句话叫停了,“想让秦朔死在仙门大会的话,就尽管动手。”   那一刻,风止声息,银发及腰的青年压住手中的玄光剑,目光冷冷地盯着他:“主人,在哪里?”   “宗门内。”白毓丝毫没有被威胁生命的紧张,依然微笑着:“活着,但和死了也没差别。”   话才刚说完,银发青年就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神情狠厉:“不准你这么说主人。”   白毓并不反抗,只是抓住他的手仔细打量,在呛咳中笑了起来:“咳哈……有趣,真有趣,为何你的模样……有几分像师咳──”   “白师兄!”   声响惊动了门外的两名弟子,打开门看到这幅场景吓了一跳,当机立断启动了长老留下的法阵,数道无形的锁链从墙上伸出来,将剑灵束缚了起来。电光顿时笼罩了整个房间,刺目的闪烁了好几下后,只听当啷一声,玄光剑从空中掉了下来,暗室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一名弟子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地上的玄光剑,真是为彼此捏了把汗:“还好来得及时,要不然就麻烦了。”转头又对刚刚从险境脱身的白毓说:“白师兄,你没事吧?”   白毓笑着摇摇头,用灵力在脖间瘀青轻轻一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唉,出了这种事,肯定要挨骂了。”另一名弟子叹气道:“白师兄,你先走吧,这里我们收拾。”   听到这话,白毓看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微妙,停顿了一下,微笑着道:“多谢师弟,真是帮大忙了。”   此时的守门弟子还不知其意,边往玄光剑的方向走去边道:“这不算啥,师兄你有需要尽管开口,只要我们帮得上。”   “其实……现在就有你们帮得上的地方。”   “嗯?”那名弟子刚弯下腰准备捡剑,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奇怪,转头正要问时,突然胸口一凉,剧痛感传来的瞬间,他低下头,看到被二次封印的玄光剑刺穿自己的胸膛,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剑身就被一股力量拔了出来,大片血色浸满了地面,身体越来越冷,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   而临死前他口吐鲜血,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玄光剑被灵力驱使着飞回白毓手中的画面。   另一名弟子被这场景吓得腿都软了,战战兢兢道:“师、师兄……你,你这是?”   “师尊亲手打造的灵器,果然好用啊……”白毓轻轻抚摸着剑身,又慢慢抬起头,看着剩下的弟子,柔声道:“师弟,你们说过会帮我的,对吧?”   密室的门打开又合上,白毓走出来时,轻轻用手帕擦掉了最后一点血迹,闻到空气里越来越近的蜜合香气,他微微一笑,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转角处。   秦朔来到藏器阁时,并没看到守门的弟子,心里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是哪儿奇怪。   不过他本身就有钥匙,倒也不在乎有没有人为自己引路,顺着记忆的路线来到了第三层最后一间密室,用钥匙开锁的一瞬间,还莫名紧张了一下,不知道被锁在这里的玄光剑究竟会以什么态度面对他。   而当门打开的那一刻,强烈的血腥味涌上了鼻腔,顿时让秦朔意识到大事不妙,连忙点燃了悬浮灯,看到躺在血泊中的两名弟子时,脑子嗡的一下,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本着能救则救的想法,他想去看看两人的情况,但过去验了气息,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秦朔心里说不上来的难受,只能先把身上的外袍脱下,将两人的脸盖住,至少等到其他人来的时候,不会显得那么难看。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余光看向地上沾着血迹的玄光剑,突然产生了一种怀疑,难道是玄光剑暴动,误伤了守门弟子吗?   秦朔思索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捡起了玄光剑,想试试能不能和剑灵建立联系,得知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交错的脚步,只听有人惊叫了一声,“大师兄,你──”   秦朔心中一震,转头看去,发现门口不知何时被陆续赶到的师兄弟站满,为首的乌金长老沉默不语,旁边的白毓眼神则格外耐人寻味,“真没想到啊,大师兄……”   “你竟然为了拿回玄光剑残害同门?” 第9章 剥夺   众人异样的目光如大山般压了过来,气压低到悬在空中的烛火都颤动了几下,乌金长老作为藏器阁的负责人更是震怒,对着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秦朔斥道:“孽障!还不把剑放下──”   秦朔被这么一吼,大脑嗡嗡作响,先是看了眼自己手中沾血的玄光剑,又看了看躺在血泊中的两位师弟,顿时明白自己中计了。   此时看守的师弟已经被杀,玄光剑又在自己手上,人证物证俱在,他百口莫辩,只能先稳住局势再说。   当啷一声,玄光剑被扔在了地上,秦朔毫不犹豫跪了下来,望着门口的乌金长老和一众师弟道:“我秦朔对天发誓,此事绝对与我无关。仙门大会在即,我是为取剑才来的藏器阁,谁知刚到就……”   话还未说完,门口就传来弟子的嘀咕声,“事到临头还在狡辩,真是厚脸皮。”又有人道:“谁说不是呢,咱们都亲眼瞧见了,狗改不了吃屎,还是根本就没失忆?”后方响起一声嗤笑:“连同门都敢杀,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啊……”   “可惜了,虽然只是两名外门弟子。”   还有人问:“长老,大师兄这事怎么说,咱们都亲眼看见了,难道也有假,谁能证明杀人的不是他?”   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压得秦朔胸口闷得慌,冷汗从额头流下来时,也渐渐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残害同门是门规的禁令之一,重罪中的重罪,此事若被师尊知晓,可不是被逐出师门那么简单了。   秦朔真的想知道,是谁要这样大费周章地陷害自己。他努力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寻找线索,很快就发现,在如此激烈紧张的氛围里,有一个人始终没有参与其中,并微笑盯着他看。   那就是从失忆起就相当照顾自己的小师弟──白毓。   乌金长老蹙眉不言,看着秦朔的神情也很复杂,显然在想这事要怎么处理最好。   有弟子在耳边提醒:“长老,若按门规处置,得先把大师兄关进暗牢查明原因。”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乌金长老眉头紧锁,态度有些犹豫:“但秦朔是曦明的爱徒,疼得跟心肝儿似的,他如今又在闭关,若出来之后知晓此事,定然会说我的不是。”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虽有不满,却忌惮乌金长老口中的曦明,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秦朔察觉到他们所说的曦明有可能就是自己的师尊──道化掌门的名讳,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忙道:“此事若要追究,不如等师尊出关以后再议。”   倘若曦明师尊真像他们说的那样疼爱自己,说不定对找回记忆的事有所帮助,也能查清背后暗害的人究竟是谁。   乌金长老瞥了他一眼,哼道:“不要以为有你师尊撑腰,什么事都能轻轻松松地揭过去。你方才说自己是为取剑而来,但宗门上下都知道,玄光剑被封印在藏器阁里,每月十五加固一次封印,若无批准不得取剑,是谁给你这么大胆子,敢擅自取剑,还挑在我加固封印之前过来?”   秦朔脑海里顿时涌现出宋晚尘的样子,呼吸颤抖的同时,腿也有些站不住了,“这是……这是,我……”   他该怎么说,难道说是自己相信了宋晚尘的话,以为今日就能正式取回玄光剑,可若是真说出来,会有人相信他吗,会不会再多一条栽赃陷害的罪名?   白毓在这时温声解围道:“乌长老,大师兄是一时糊涂,失忆前他的情绪就不稳定,可能是近段日子心情不好,又因为师尊闭关的事情伤怀,这才想拿回玄光剑睹物思人,不曾想……竟失手杀害了两位师弟。”   乌金长老摸了摸花白的胡须,点头:“如此,倒也说得过去。他本性不坏,只是被曦明惯得任性妄为、无法无天,过去也让你受委屈了,你还这样帮他说话,论品行,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其他弟子也将这话听了进去,看向秦朔的眼神更微妙了。   秦朔心跳如鼓,不愿就此束手就擒,拼命在脑中寻找可以被利用的线索。突然,他看到门口的一名弟子很眼熟,想起自己曾在来藏器阁前的路上撞见对方送丹药给领事厅。那是事发前不过半盏茶的时候,如果能证明那名弟子见过自己,也许能洗脱罪名。   机会就在眼前,他下意识站起身来,冲过去抓住那名弟子,把众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拔出剑来,“你想干什么?”   “文清师弟!”秦朔不顾面前刀剑相加,试图唤起那名弟子的记忆:“你方才是不是见过我,就在藏器阁附近,你去送丹药,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我怎么可能杀害两名弟子?”   乌金长老面有愠色,指挥其余弟子将他拉回来,控制手脚不许乱动,走到面前狠扇了他一耳光,“胡闹!你竟敢当着我的面威胁我的徒弟?”   那文清是入门不过三日的新弟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往后一缩,他看到原本被众人视为天之骄子的大师兄狼狈的压跪在地上,发冠都被生生打松了,墨发松散的披在肩上,血从嘴角溢了下来,可眼神还是分外的倔强。那是张极英俊的脸,棱角分明,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盯的时间长了,就很难再从他身上移开。   “长老……”秦朔想起身却起不来,他被两名弟子按在地上,由于挣扎的幅度过大,衣衫都让人撕坏了,露出了一小截蜜色结实的腰身来。顺着其他人的视线看过去,连脊背的弧线都看得清清楚楚,还能隐约透过压紧的衣料瞧见高鼓如山丘的臀部,倒让除了长老外的所有人一时噤了声,安静的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风熙故作冷静,用披风遮住他的身体,放下时有意无意碰到了腰身,冰冷的触感让秦朔下意识躲了一下,却无暇顾及这些,只是努力向乌金长老解释:“真的,我来之前见过文清师弟,他能为我证明!”   乌金长老拧着眉头看向那名弟子:“是真的吗?”   文清支支吾吾不敢出声,有印象但不是很确定:“好像……是见过。”   这时,白毓忽然搭上他的肩膀,轻声道:“文师弟,你才进门不久,要知道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要讲,就要确定的真话。你说你见过大师兄,确定吗?”   新入门的弟子哪儿禁得住吓,听到这话又立马改口:“我、我想我……还是记不太清了。”   秦朔呼吸一紧,又突然想到一件事,不肯放弃任何一个辩解的机会,再度开口:“今晚来藏器阁的肯定不止我一个,杀害两位师弟的凶手,是在我刚来不久前走的。这里离弟子居不远,在这个时间经过的人都有谁,排查一遍就知道了。”   “今晚来过藏器阁的弟子确实不少,但在这时间来的人,”白毓作思考之状,目光慢慢移向秦朔:“似乎只有大师兄你啊。”   其余弟子面面相觑,也对此没什么印象,只有方才不敢出声的文清突然弱弱地插了句嘴:“……其实,我好像看过其他人从藏器阁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秦朔的心也一下子提了起来,只见文清偷瞥了白毓一眼,声音越来越小:“那人的身影……有点像,白师兄……” 第10章 交付   众人闻言先是一惊,随后将目光投向同样有嫌疑的白毓身上。乌金长老稍显犹豫,并不相信这样片面的证词,但为公平起见,还是沉声问道:“白毓,你今晚可曾来过藏器阁。”   面对这样的质问,白毓倒显得十分镇静,他看向往角落里躲的文清师弟,微微一笑:“师弟不必紧张,夜里人多眼杂,会看错也是难免。我并未踏足过藏器阁,若长老及诸位师兄弟怀疑,尽管查证。”   秦朔忽然意识到不对劲,想起自己来藏器阁前看到的画面,不免有些奇怪。他看了眼胆小的文清师弟,心里清楚依照对方的个性,如果不是真的见到白毓本人,是不会把话说出来的。可离开院落时,白毓还和宋晚尘在一起,又怎么可能在自己之前来到藏器阁嫁祸于人呢?   这怎么想都说不通,难道当中有什么蹊跷?   他正暗自思索着,耳边又传来乌金长老的质问:“此事若是误会,白毓,可有人愿意替你担保,证明今晚你并未来过藏器阁?”   弟子们面面相觑,显然都没有合适的理由,而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笃定的回答,“我证明。”   来人的出现让所有人都怔了一下,继而行礼道:“上尊好。”   只见宋晚尘手持长剑走来,方才还拥挤的门口瞬间腾出一条宽敞的路,他闻见里头的血腥气味,皱了皱眉,再看到被两名弟子压在身下的秦朔,不觉抿紧嘴唇,眼神如冰刀般射向离得最近的风熙,语气冷得直掉渣子:“从他身上起来。”   风熙不情不愿地松开了秦朔的手,另一名弟子也跟着站起身来,试图解释:“上尊,我们什么都没做,是刚刚力道大了点,这才……”   “把披风也拿走。”宋晚尘冷冷地打断道,丝毫不在意其他人怎么想,他盯着从地上踉跄着站起来的秦朔,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衫,走过来帮忙盖住撕破的地方,眉头越看越皱。   秦朔被他的反应弄得不知所措,下意识想避开,可还没退几步就被拽住了手腕,脸颊的刺痛被忽如其来的灵力拂过,很快就恢复如初。耳边响起宋晚尘的声音,虽带着冷意,却已是少有的温柔:“还疼吗?”   乌金长老却在这时打断了他们:“上尊若要叙旧,还请等到明日。如今出了这等事,最要紧的是抓到嫌犯,上尊既非我门派中人,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乌金长老多虑了,我并没有袒护谁的意思。”直到这时,宋晚尘才缓缓看向对面的白毓:“方才我在庭院和白师弟闲谈,说到尽兴时,他看到会场落幕,想起今晚就是二次封印玄光剑的时候,便打算迎你们一同来藏器阁。但他走得太急,掉了身上的平安符,我看到就送过来了,不想正好遇到你们。”   说完,他将怀里的平安符取出来,给乌金长老看,对方观察过后点了点头:“不错,这的确是白毓的平安符。照这样看来,他在这之前是没有来过藏器阁。”   有了乌金长老这句肯定的答复,一切的矛头又都指向了秦朔,气氛瞬间安静了下来,似乎在等待谁宣判结果。   秦朔看着这一屋子的人,明明都是熟悉的面孔,却又那么陌生,他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了,也猜到宋晚尘刚刚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演戏。尽管无法接受,尽管心还在不断往下坠,他还是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无法摆脱,挣扎也是无益,不如顺着他们的想法继续往下走。   至少得看明白这些人想做什么,到底谁才是幕后主使。   “师尊,既然白师弟没有嫌疑,那有嫌疑的便只有……”风熙故意没有把话说完,不经意看了眼被宋晚尘揽住腰身的秦朔,撇了撇嘴:“都没结契呢,弄那么亲密给谁看,有伤风化。”   宋晚尘瞥了他一眼,并未作答,只是将秦朔搂得更紧了,甚至微微靠前,将人挡在身后不准其他人看。   乌金长老似是想到什么,迟疑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我的弟子,即刻逐出师门便是,但……这是曦明的徒弟,我也不好替他管教,明日又是仙门大会,他还在名单之内,都已经呈上去了,要改还真是件麻烦事。”   白毓仿若早有预料,及时递出了台阶:“长老不必忧心,说来说去,还是这把剑的问题,毕竟是师尊闭关前亲赠之物,师兄想拿回来也在情理之中。反正明天就是仙门大会,不如先让师兄带上这把剑参加。等结束以后,也到了师尊出关的日子,那时再由他亲自清算,既不会让长老您承担不必要的责任,也能按时参加仙门大会,师尊也不会怪罪于您的。”   不知为何,秦朔总觉得这些话很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一样,他努力地回想着,有些模糊的画面在脑海里不断闪现,可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然而记忆就快有头绪的时候,身旁的宋晚尘却忽然凑过来问道:“为什么不理我,你生我气了吗?”   秦朔不想说话,但为了不被看出端倪,还是勉强回了句:“没有。”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已经克制自己不要暴露情绪,但话里藏不住的冷淡气息还是让宋晚尘有些焦躁,甚至用上了灵识传音。   「我没有抛下你,别用这种态度对我。」   然而这声传音却被秦朔刻意忽视,装作自己根本听不见。脑海里紧跟着又响起了一句。   「你往下看好了,我根本不会让你有事。」   这边的动静并未被其他人发觉,全都认真地听着接下来的宣判。乌金长老思索着白毓的话,摸着胡子道:“提议倒是个好提议,但让秦朔顶着残害同门的嫌疑去参加仙门大会,我还是不放心啊。玄光剑虽已被封印,但内有曦明三分之一的修为,就这么被他拿出去,要是再伤无辜……”   “这一点,我替师兄考虑到了。”   白毓从怀里拿出两个精致的铃铛手镯,轻轻晃了晃,在叮铃声中,空气仿佛停滞了一秒,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他微笑着说:“只要有我在身边看管就好,长老,麻烦您将我的名字加进去,就当是协助师兄。这对锁仙镯,我们各带一个,距离一旦超过十米,就会被内圈的毒刺锥入,修为尽失三天。我想,就算是为了能从仙门大会活着回来,他也会尽力遵守规则,不会伤害我的。”说完又看向秦朔,轻声道:“对吧,师兄?”   秦朔和他对视了一眼,到这时才明白宋晚尘说的不会有事,原来就是像游街示众那般戴上镣铐。他看向所谓的手环,不由得自嘲道:“这算什么,把我当犯人吗?”   “你没有别的选择。”乌金长老冷哼一声,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为了明日的仙门大会,你戴也得戴,不戴也得戴。”   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气氛相当凝重。顶着这样的注视,秦朔抿紧嘴唇,想到自己只要撑到仙门大会结束就能见到师尊,还是强忍着应了下来:“那便依长老所言,弟子没有异议。”   乌金长老见他这样乖觉,也不想在此事紧揪着不放,吩咐其余弟子收拾暗室,用灵力将地上的玄光剑吸到手上,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封印稳固过后,才把剑郑重地交给秦朔,还不忘叮嘱:“别怪老夫没提醒你,这把剑虽是曦明亲赐予你,但仙门大会结束后,你还是要把它还回来。”   “是,弟子谨记。”   拿到玄光剑的那一刻,秦朔隐隐感觉到剑身的嗡鸣,细微却熟悉的震动着,有道声音在脑海骤然响起,急促又短暂。   「不要去。」   那声音像是孩童,却格外严肃。   「主人,不要去。」   也就在这时,强烈的预感如潮水般袭来,那些原本留在梦里的画面突然一幕幕闪现,时刻撞击着秦朔的心房。   那轮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血月,始终悬挂在狂兽林上。浮动着大片血色的深潭,从水里探出的巨蟒。洞中女妖凄婉美妙的歌声,堆积着尘灰的白骨。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伴随着铃音,戴着面具的身影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无论哪一幕,都看起来那么熟悉,仿佛他亲身经历过,亲身感受过。   就当秦朔试图用玄光剑继续感应,快要在潜意识的指引下看到那人的脸时,却突然被谁抓住了手腕。联系被中断的瞬间,画面全都消散了。   只见白毓攥紧他的手,眼中笑意渐深,慢慢靠在耳边道:“不必想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这话却让秦朔脊背生寒,有种被人窥视想法的错觉,而下一秒,白毓凝视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师兄为何这样看我,难道是不习惯我贴身伺候了?”   不等秦朔回应,他便拱手向乌金长老请示:“长老,为安全起见,也为了提前适应明日的仙门大会……”   话至此处,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又落在了秦朔身上。   “不如就让师兄戴上锁仙镯,先在弟子房中留宿一晚吧。” 第11章 过去   月光照着砌金的砖瓦,树枝随风轻摆,伴着虫鸣映在墙上。屋内的烛火忽明忽灭,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   “你兜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同我去仙门大会?”   秦朔坐在桌边,低头摩挲着腕上的锁仙镯,总觉得这东西分外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方才在藏器阁时,乌金长老令他和白毓将锁仙镯戴上,如今已取不下来了。   烛光映着他身上的寝衣,样式有些旧了,却是难得的上好面料。若不是身在宗门,真像哪位落魄的富家少爷。   “师兄何出此言?”   白毓静静地注视着他,语气那样轻柔:“我也是为了师兄好,若不这么做,长老怎么可能放心让师兄参加仙门大会呢?”   这话不无道理,秦朔心里很清楚,但今晚发生了太多事情,又有太多巧合,他不得不怀疑到白毓头上,试探着问:“可师弟们不是说你右手受伤了吗,所以才让我顶替你去仙门大会,现在又为何非要陪我去?”   “这点很难猜吗?”四下无人时,白毓的目光总是这么直勾勾地,毫无遮掩之意,“因为师兄,是我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人。”   秦朔像是听见什么可笑的事,自嘲道:“要真是这样,我过去怎么会对你那么坏。”   “其实……很久以前,你对我很好。”   那双自始至终都倒映着秦朔的眼眸弯成月牙,渐渐沉浸在过去里,“八岁时,我们在破庙相识,自那以后再没分开过,也算是青梅竹马。你替我赶走欺负我的乞丐,把抢来的馒头分给我吃。你说我生的女气,有时为逗我,还会小媳妇小媳妇的叫我……”   白毓撑着下巴笑,似乎真的很怀念那时的时光,又低着头说:“你说白良这个名字不好听,钟灵毓秀这个词很适合我,你挑了毓字,就叫白毓。你喜欢叫我毓儿,因为是你取的名字。你那时总望着我笑,说实话,师兄……不,曾经我是叫你阿朔,阿朔,说真的,我喜欢你笑。”   秦朔微微一愣,想不到他会用这样亲昵的称呼喊自己,方才的疑心渐渐打消,倒是生出几分愧疚来。   烛火摇曳间,白毓抬眸望向他:“看你笑的时候,我的心是暖的。可是后来……你变得不一样了,在宗门里,你从不叫我毓儿。你把我放在外门,你只有需要的时候才会喊我。你不想让人知道我们曾经的关系,你在人前只会喊我贱狗。你说我们永远不可能是一种人。”   “我……真对你这么说吗?”秦朔有些怀疑,可白毓的眼神那么认真,他又不得不相信。   失忆的这段时间,他都是从白毓或来探望的师弟们口中得知过往,孰真孰假早已分不清。   如果今晚听到的心声是真的,那么白毓现在说的话,是不是也在骗他?   顶替命格四个字让秦朔心有余悸,总觉得事情不像他们说的那么简单,包括明日的仙门大会。   “是不是都不重要了,”白毓晃了晃腕上的锁仙镯,忽地笑了,声音愈发低缓:“重要的是,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阿朔,你怎么都躲不开我。”   正在这时,窗外闪过一抹火红的影子,秦朔心神不宁,又听到屋瓦上有轻微的走动声,起身想去查看,却被白毓抓住了手腕,“师兄,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歇息吧。”   他从未如此强硬过,秦朔见状也只好答应下来,但临近上床前,都还不时打量着窗外。   白毓吹熄了烛火,屋内骤然昏暗了下来,他的眼眸却隐隐泛着光,盯着准备把被子铺在地上的秦朔看,声音几不可闻,“……又是这样,从不把我的话放心上。”   俯身铺床的秦朔隐约听见什么声音,回头看去,却只见小师弟转身去关窗户的身影,心里奇怪,却也没问出口,又接着铺被子了。   窗户关好后,黑暗里传来衣服落地的声响,灼热的气息由远及近,秦朔刚把被褥铺好,回头想说自己今晚睡地上就行,却突然被白毓从身后抱住了,“师兄……我身上好冷,你陪我暖会儿被窝再走吧。”   这话听来倒没什么问题,但秦朔心里说不上来的别扭,还没等他拒绝,那可怜巴巴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以前在破庙里,我们也是这样,但那时你从没拒绝过我……”   想到自己从明日起还要和白毓形影不离地相处,秦朔犹豫片刻,还是勉强答应了。   他先让白毓去内侧睡,自己则睡在外侧,间隔一定距离,打算等对方睡着以后就回到地铺上。   秦朔窝在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安全。这是他失忆后养成的习惯,总觉得背后空空的,心里会冷。   当然,再冷也抵不过亲耳听到宋晚尘说的那句话。   他不想回想,他知道自己如今身后空无一人。   如果师尊还在,如果师尊真的那么疼他……   说来也奇怪,秦朔正想着,耳边隐隐约约响起了铃音,原本还不困的眼皮忽然变得有些沉重,头一歪,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师兄,师兄?”   身旁的白毓轻轻推了推他,见没反应,便将手伸了过来,揽住腰身,靠在背后感受久违的温暖,低喃着:“你不知道……我们曾经也是这样。那时候,你对我很好,好到我以为,我们可以这样过一辈子……”   关紧的窗户被某种力量震动了一下,却因阵法的存在毫发无损,外边似乎有人在踱步,听起来相当焦急,但声音被挡在窗外,传不进来。   “如果那时候,你没有抛下我该有多好,”白毓搂着他自言自语:“那样我就不会恨你,我也能变成和你一样的人。我这么在乎你,阿朔……我记得你说过的所有话。”   屋内好安静,他甚至能透过怀抱听到秦朔沉稳有力的心跳,“……是你说不管去哪里都会带着我。我是长在你身上的藤蔓,我是你脚上的镣铐。我会缠着你、绕着你,一年、十年、一百年,一辈子都不分开。这是你说的,我记住了。”   “为什么你却忘了呢?”   随着手腕处的铃音响起,那声叹息也消弭在空气里,只留下一句呢喃:“晚安,师兄……”   “明日,我们仙门大会见。” 第12章 师尊特别篇:他的劫   道化掌门尤为宠爱从凡间带回来的小徒弟,这在宗门早已人尽皆知。   乌金长老曾劝他:“曦明,左右不过是个弟子,切勿太过上心。”   他回:“不亲力亲为,怎尽做师尊的职责?”   曦明捡了一块璞玉回来,旁人都当作石头,那便随他们去吧。   反正,他的朔儿,是好是坏都不由其他人决定。由他这个师尊来决定。   朔儿被他捡回来的时候已经十岁了,可看着却像八九岁的样子,是在破庙里待久了,吃了太多残羹剩饭。   曦明无情无欲太多年,不知什么是心疼,他只知道这孩子是自己捡来的,自己要为此负责。   朔儿爱吃甜食,但总会在夜里因为牙疼躲在被子里哭。他身为无情宗的掌门,朔儿的师尊,居然对此毫无办法,只能抱着还没开灵根的小徒弟轻声安慰,一晚又一晚。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难道要朔儿从此以后都不许碰甜食?难道要那双小狗般可怜的眼睛伤心看着自己?   他狠不下心,只能叹气。   朔儿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好。从原本落魄的小乞丐长成了潇洒少年郎。   朔儿喜欢舞剑,他便送了一把玄光剑;朔儿喜欢长绝峰的宋晚尘,他便亲自去提亲。   无妨,反正朔儿喜欢,怎样都好。   从未对其他弟子有过的宠爱,也时常让他自己疑心,这样下去,会不会滋生心魔?   曦明做的唯一一次决绝的事,是让成年的朔儿搬出清宵殿。   可是,每当夜深人静,他都会望着空落落的寝殿发怔。   朔儿不在,殿里不再吵闹了。   却也像带走了一半的自己。   曦明总是在回忆,回忆最初捡到朔儿的那个大雪天。   其实最开始,他不过是在凡间游历,并没有收徒的意思。只是一次意外留宿,在荒无人烟的破庙里认识了两个小乞丐。   除了朔儿之外,还有一个小乞丐姓白,但名字叫什么,他已经忘了。   朔儿的眼睛很倔强,不管什么时候都像随时会咬人的小狼崽,他本无心停留,却还是因为那双眼睛留宿了一晚。   因为朔儿凶巴巴地对他说:“你不准走。”   曦明想想又觉得好笑,自己堂堂一宗之主,怎么就为了小乞丐的威胁留了下来。   或许那时就有留意,或许那时就注定他们之间该有一场师徒情分。   风雪过后,姓白的小乞丐偷偷过来给他送馒头,似乎是他们一天的口粮,倒是个有善心的孩子,而且天资不错,是修仙的好苗子。   曦明看到那时的朔儿在责骂小乞丐后,又把自己的馒头掰了一半给他,那么凶,像生气也在摇尾巴的小狗。   让人忍不住想逗一逗。   曦明故意说只能带一个人走,想知道他们会作何反应。   可是最后的结果,却让他有些意外。   姓白的小乞丐不见了,只有朔儿在冰天雪地里赤着脚走过来,他哭得好伤心,鼻子都冻红了,跟在他身后乞求,希望他去救救摔下悬崖的小乞丐。   曦明说人各有命,可是朔儿没有听,依然倔强地跟在他身后。   曦明走十步,朔儿就赤着脚走十步。曦明头也不回,朔儿就一直跟着。哪怕冻得直哆嗦,脚都没有知觉了也要跟在身后,哪怕用爬的,用跪的。   曦明以为他会放弃,所以一直不曾回应,但那双冻红的小手一直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角,一刻都不曾放开过。   最终,还是他输了。   曦明输了,所以洗去了朔儿的记忆,把他带回宗门好好照顾。   他希望自己的徒弟不再被过去牵扯,他希望朔儿能忘掉那个姓白的小乞丐。   安安心心地,做他最宝贝的徒弟。   可以任性,可以做任何事,可以有小脾气,可以耍小聪明。   即便在外人看来糟糕透顶,但在他眼里不失可爱。   只要他这个师尊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能让这块璞玉慢慢地,慢慢地发光。   可这份感情,对原本无情无欲的曦明来说还是太沉重了。   沉重到临近渡劫时滋生了心魔。   他必须闭关,要不然剩下的时光,都要在无穷无尽的挣扎中度过。   他在闭关前打造了玄光剑,他将一魂一魄注入其中。   为了防止有人在他闭关的这段时间欺负他的爱徒。   做到这种地步,曦明才放心将宗门的一切交给乌金长老打理。   他期待闭关结束,驱除心魔。   他期待无情宗一切顺遂,万事无忧。   他期待漫长的等待以后,能再次见到他唯一的爱徒。   他的朔儿。 第13章 情敌   卯时,天蒙蒙亮,一声钟鼓响彻云霄。仙门大会弟子云集,放眼望去,佼佼者众多,乌泱泱的人群将会场占一半。   今日参选的门派不少,除去声名显赫的四大门派——天元宫、神宗阁、玄青宗、无情宗之外,也有小门小派将能力出众的弟子送来,希望能借此机会崭露头角。   但在这以姓氏为尊的仙门之中,出身寒微的弟子显然不怎么受人待见。就以天元宫为例,参选弟子不是萧氏便是金氏,背靠庞大的家族势力,又是层层选拔上来的个中翘楚,自然要比其他门派的弟子轻狂。   负责操办仙门大会的长老还未宣判规则,他们便打着不屑同杂碎为伍的名义,拒绝了好几位弟子示好的邀约。   秦朔不止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形,还在周围弟子的议论中频繁听到一个名字,也是天元宫的弟子,叫金未离。年纪瞧着不大,声音却很明朗,在右前方的弟子里嬉笑着,一袭黄衣在人群里极为显眼。   他总觉得这声音很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自昨夜在白毓床上睡着以后,那些有印象的记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周围都是嘈杂的人声,听不清那位天元宫弟子在说什么。秦朔本想上前看看,却被身旁的白毓抓住了手腕,笑着提醒:“师兄,人多眼杂,我们还是不要分开为好。”   两人靠得越近,手上的锁仙镯就感应越强,铃铛不住地颤动着,仿佛在告诉其他人,他们已是无法拆散的一对。   秦朔察觉到四周投来的异样眼神,立刻扯开白毓,下意识将手藏进袖子,压低声音道:“你就非要弄得人尽皆知吗?”   不知为何,从今天早上开始,白毓就变得非常黏他。无论是洗漱还是换衣服都要跟着,美其名曰是为了看管,却亲近得有些过分。   刚刚扯开的手,现在又挽了上来,白毓盈盈笑着,似乎并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他们看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既不相干,又何必在意?”   秦朔顿感头痛,却没有理由反驳,便也懒得管这些琐碎的事。他看向高台上方的香炉,长老们放下的第一炷香快燃尽了,这也意味着大会即将开始。   待香灰落地,钟声再度响起之时,会场即刻鸦雀无声。仙门大会五十年一次,场地由四大门派轮流操办,今年便轮到了无情宗。因无情宗的掌事人不在,这次的仙门大会由乌金长老代替主持。   乌金长老是内门弟子口中的老顽固,此话真是不假,就连当着众仙门弟子的面说话都没个笑脸,但办事的确是雷厉风行,速战速决。只往边上瞥了眼办事的弟子,对方便了然转头,对边上负责秩序的外门弟子拍了拍手。   形同手持镜的宝物被外门弟子送到每一个参选者手上,秦朔拿到时还没来得及细瞧,上方便传来了乌金长老的声音。   “诸位仙门,既已来到仙门大会,客套话我也不必说了。你们手中拿到的是我无情宗特制的宝贝——传音镜,有任何情况,到了狂兽林都能与本门长老沟通。切记,每个人只有一次弃权的机会。”   参选弟子闻言都笑了,他们都是通过层层选拔上来的,哪里会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出头机会,自然都高呼着仙门不出孬种的话,声势极其浩大,但凡表露出半点动摇的念头,都会被其他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待。   秦朔并没参与其中,低头打量着手上的传音镜,试图透过昏黄的镜面找到使用的方法,但找着找着,一缕火红的狐狸毛忽然从衣袖掉了出来,融进镜面消失不见了。   他愣了一下,想起清晨出门时,发现屋外墙上好几道带血的爪痕,深到触目惊心。   ──难道昨晚的动静是?   见传音镜发放完毕,乌金长老示意安静,又继续道:“本次仙门大会分为三轮选拔,现在宣布第一轮,前往无情宗禁地——狂兽林。狂兽林分为外林、深林和暗林,要求是在规定的三日内,拿回外林深潭里的至宝。”   有弟子在台下问:“长老,至宝是什么?”   秦朔被打断了思绪,也抬头看去,而在乌金长老顿了顿后,他心里忽然涌现出那个答案,几乎是同一时间复述了出来:“一颗蛇心。”   “一颗蛇心。”   身旁的白毓看了他一眼,却并未说什么,目光又移向台上的乌金长老。   “蛇心的用处,你们不必知道。要怎么找,怎么拿,全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乌金长老望着台下的一众弟子,神情肃然:“硬闯也好,投机取巧也好,只要能拿到,一律算过关。第一轮不限人数组队,哪怕不是同门也可,拿到的队伍就能进下一轮。——不过,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狂兽林的凶险程度非比寻常,若是没在规定时间内弃权,又或是丢了传音镜,再想出来,可就困难了……”   话音落地,每位参选者的面前都浮现出慢慢展开的卷轴。   “此为生死状,若有参选的意向,按下指印即可。要是害怕了,准备打道回府,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底下弟子议论纷纷,知道此番参选必然要冒着生命危险,但大多数还是抱着来都来了,定要一试的决心,不愿在此关头给师门丢脸,虚空按下了生死状的指印。   一排排卷轴在签订后消失在半空中,轮到秦朔时,身旁的白毓忽然问了一句:“师兄,你想好要去了吗?”   秦朔不语,毫不犹豫地按下指印,他知道自己如今只能往前走,既然要走,不如走的坦荡一些。   生死状全数签完,会场至少留下了一大半的弟子。乌金长老看着余下的参选弟子,摸着胡子点头,总算露出了笑容:“不错,不错……总算是让我看到了你们的骨气,但接下来的路,可不是光有骨气就行。给你们小半炷香的时间想好对策,记住,香一燃尽,鼓声即起,所有人都要御剑前往狂兽林。”   台上的香缓缓燃起,底下的声音顿时嘈杂了起来,人潮涌动间,各大门派已形成鲜明的分割线。   如天元宫那般赫赫有名的背景自是最受追捧,不管是势力还是手里的灵脉资源都是最好的,前来示好的参选者如过江之鲫。对比之下,没什么名气的小门小派这里就很凄凉了,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相较于其他同门那边的热闹,秦朔虽也是无情宗的一员,还是掌门首席大弟子,却不知为何被排挤在了外围,自始至终都没有人过来同他组队,倒比那些抱团的小门小派还要冷清。   白毓在这种情形下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跟在秦朔身边,看着从不同方向投来的异样目光,轻轻笑了:“想来……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昨晚藏器阁的事,让不少人心有余悸呢。”   话至末尾,又望向秦朔,声音慢而柔:“如今,只有我还愿意陪在师兄身边了。”   秦朔低下头,也猜到刚来会场时那些人为何对自己避之不及,说不在意肯定是假的,低头烦闷之时,身后却忽然响起一声开朗的问候,“秦兄,好久不见啊!”   他听出这声音十分熟悉,转头一看,正是之前在人群里看到的那名天元宫弟子──金未离。   金未离生的俊秀,看模样不过十八九岁,性子似小鹿般活泼讨喜。额头有家族遗传的纹印,同衣衫一般的鹅黄色。也不知是真的认识,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不仅过来打了招呼,还笑嘻嘻地凑过来问道:“还记得我吗,秦兄,半年前下山除妖的时候,我们可是一起的,你还救过我呢。”   一旁的白毓脸色变得有些微妙,盯着他不放,却也没说什么。   秦朔只觉得眼熟,但对此毫无印象,想不起来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摇了摇头:“抱歉,自失忆后,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   金未离注意到白毓的目光,笑容在对视的那一刻骤然消失,气氛凝固了一两秒,又恢复如初,他转头看着秦朔笑道:“既然这样,就当是你我久别重逢。反正这里也缺人,那我便厚着脸皮过来补上空缺,一同去狂兽林如何,秦兄不会嫌弃我吧?”   秦朔见他这么说,不禁一笑,倒觉得有几分可爱:“金师弟愿意来,当然再好不过。”对方身为天元宫弟子,明明有诸多选择,却在这种时候伸出援手,不管目的为何,总是好处大过坏处。   也就是这时,台上的香刚好燃尽,鼓声骤然响起,回荡在整个会场中央。   “各位仙门,大比正式开始──”   御剑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如流星般射向远处的狂兽林,留在会场的弟子越来越少,秦朔却在这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看向后方的大殿。   白毓仿若能洞察他的心思,轻声提醒道:“晚尘昨夜便被长绝峰召回,不会出现在仙门大会的。”   秦朔沉默着转过头,从储物袋中拿出玄光剑,御剑而起。   而当白毓取出佩剑准备跟上时,后方的金未离却走过他身侧,看似不经意地开口:“我闻见了,你身上的血腥味。”   气氛凝固的瞬间,白毓停下来,转头看去。金未离也在这时站住了脚,用与方才完全不同的态度同他对视,“你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   “如果是旁人也就罢了,”他向白毓靠近,低声耳语:“但如果你敢动他……”   “我金未离,一定不会放过你。” 第14章 对峙   狂兽林地势险峻,常年被雾气笼罩,树木之间紧密相连。遥遥看去乌青一片,幽森绵延,纵是御剑也难从上往下窥见真容。   秦朔御剑来到外林时,前面已有不少弟子往更深的方向去了。他倒不急于探路,先用匕首在最近的那棵树上刻下标记,边观察地形,边耐心等白毓和金未离过来。   虽说手上的锁仙镯不允许离开十米以外的范围,但在没有用血激活的情况下,短暂分开一小会儿还是可以的,只要另一方能及时赶回来。   外林的树不算密集,抬头还能看到从缝隙射下来的阳光。耳边不时传来鸟鸣,更多的是却是来自深处的呼吸,沉且闷重,仿佛在某处幽暗的角落盯着,却不见其踪影。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朔环顾四周,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可除了陆续落地的参选弟子外,再没有其他人在此,只有风声划过耳边,转头发现肩膀多了一片落叶。   他取下落叶,发现上面居然残留着墨迹,可还没看清写的是什么,身后就传来御剑落地的扬灰声,两道人声一前一后地响起,“师兄。”   “秦兄──”   秦朔回头一看,果然是白毓和金未离。正想说这叶子有些蹊跷,却在拿起来时发现叶子莫名碎成粉末,消散在了风中,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是想传递什么消息给他吗?   他低眸思索着,慢慢攥紧了手心。看来除了那只狐狸以外,还有其他人参与了这场骗局。   迟来的二人收剑入鞘,虽都是笑着过来的,氛围却说不出的微妙,像生怕沾到对方的衣角,还刻意间错开来。   “师兄,等很久了吗?”   明明是白毓先开的口,临到近前却被金未离挤开了,下一秒就被对方明朗的声音盖过,“秦兄,你看什么呢,也给我瞧瞧!”   不等秦朔回答,白毓便微笑着拦住金未离,说话倒很客气,“金师弟小心点,撞到我没什么,若是撞到师兄就不好了。”   “怎么会呢?”金未离干脆利落地扯开了他,琥珀色的眼眸眨了眨,一派天真之态:“秦兄与我素有交情,应当不会像对白师兄你这样见外吧?”   白毓脸色微变,正要开口之际,却被秦朔打断了:“先不说这些,现在最要紧的是想好从哪条路进去。”   根据秦朔的指示,另外两人才看到外林的入口原来有三条。左右两边的路还算宽敞,大部分参选弟子都是从这两条路进去的,最后一条小径偏窄,又被密密麻麻的树叶盖着,不见一缕阳光,幽深的仿佛没有尽头,自然选的人更少。   参选弟子陆陆续续从他们身边经过,也在此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选择走大路。   金未离望见熟悉的身影从左边进去,转头提议:“那边有我在天元宫的同门,是上次试炼的前三名,要不要跟上一起?”   秦朔犹豫了一下,不确定要不要相信天元宫的人。他的确对金未离有印象,可也仅仅是潜意识熟悉,要想建立信任,恐怕得再了解一段时间才行。   “天元宫的试炼第一名也不见得就是对的。”   白毓不动声色地来到秦朔身边,手牵着衣角,刻意在他身后用挑衅的眼神看着金未离,“比起从失忆起就没来看望过你的别派弟子,师兄,你是不是更应该相信在身边照顾你的同门?”   金未离闻言却笑了:“无情宗故意隐瞒消息,也好意思说这种话?半年前我与秦兄生死与共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一个连名字都不配放在明面上的外门弟子,有什么资格教训金氏的人?”   金氏这两个字,倒令秦朔隐隐想起了与之相关的记忆。印象中,金氏是天元宫背后两大势力中的一股,根基庞大牢固,横跨三大门派,牢牢掌控修仙界的资源,持续数百年,几乎让天元宫一家独大,却唯独没有对无情宗下手。   金氏子弟多是宗内结合而来,为的是稳固下一代的血脉,传说中的“赤凰”一脉,额间的纹印便是象征。若是不幸避开了血脉象征,哪怕是嫡子嫡孙也会被金氏除名,连姓氏都不得冠上。   而“赤凰”一脉的传承为何,至今无人知晓,也为金氏的禁忌拢上一层神秘的光环。   秦朔不记得金未离这个人,却在这段回忆里想起了他的身份,如果没猜错的话……   “金未离,金小公子……”白毓保持着最初的风度,眼带笑意,却莫名让人觉得背后生寒,“果然是名门望族出身,和我们这些从尘埃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真是不一样呢。”   “你知道就好。”   金未离扬起下巴,眉眼间是与生俱来的少年傲气:“所以我才和秦兄这么投缘,跟某些杂碎——无、话、可、说。”   秦朔见白毓状态不大对劲,想起昨晚听到的那些话,于心不忍,还是过来安抚了两句:“别想太多,金师弟本性不坏,只是说话有点直,你多见谅。”   “我没事……”   白毓一看到他便低下头,轻声道:“从前便是这样,师兄的朋友总是不喜欢我,这些话……我早就习惯了。”   边上的金未离听出不对劲,一下子不乐意了:“你胡说什么,这话我可只在今日说过!从前你连下山的资格都没有,我怎么可能见过你!”   眼看两人又要争执起来,秦朔无奈,正准备开口,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怎么回事,怎么起雾了?”   御剑而来的参选弟子面面相觑,看着从树林深处蔓延的雾气,声音不觉颤了几下,“这里是林子,哪来的雾气?是瘴气!赶紧吃清心丹!”   下一秒,虫鸣声止,异常的出现令谁都不敢出声,安静地叫人心惧。周围的树林被浓雾盖住,遮天蔽日,不见一丝光亮。   秦朔警觉不对,连忙从储物袋里拿出一瓶丹药,三人相继吃下后,四周已昏暗到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上方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而不远处的黑暗里忽然传来野兽的低吼声,震的耳朵不断嗡鸣,一双双赤红的光在暗处亮起,逐渐将他们包围。   在场的所有弟子都屏住呼吸,不敢惊动里面的眼睛,深处的低吼却还在持续,仿佛他们根本不是在外围,而是在妖兽的肚子里。   小门小派的弟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声音抖到几乎听不出来在说什么了:“我、我……我们,要跑吗?”   纵是有除妖经验的大弟子,也难以想象仙门大会的第一轮会有妖气这么强烈的存在,手明明握住了剑,却被那股威慑的气息镇住了,僵硬着动弹不得。   就在红光逼近的那一刻,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别傻站着!快跑!”   一瞬间,所有人都被点醒了那般,奋不顾身地往左中右三条路的方向跑去,竭力避开红光的靠近。   秦朔才喊完话,就立刻持剑朝红光最多的地方甩出一股剑气,只听轰隆一声,倒下的树干激起了浓烈的尘土。他毫不犹豫转身,电光火石间抓住其中一人的手,往第三条路跑去。   周围太黑了,根本看不清旁边人的面孔。他不知道自己抓住的是谁,只是下意识觉得应该带一个人走。   奔跑的过程中,身后的红光还在追逐,秦朔心跳如鼓,呼吸越来越急促,也能感觉到身旁的人因紧张冒出的手汗。   但是很快,前方逐渐出现了光亮,似乎快要跑出外林了。   “别担心,我们……”   秦朔看到不远处的白光,总算是安下心来,正准备宽慰旁边的人时,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铃音。   叮铃——   一种强烈的预感瞬间冲上大脑,他想停下却已经来不及了。跑出重重外林的那一刻,出现在面前的居然是满是沙石的断崖——且不过两三米的距离。   会安全这三个字卡在秦朔的喉咙里,所能做的仅仅是放开身边人的手,而后用玄光剑插入地面阻止外滑,刚好卡在快要坠落的最后半米停了下来。   然后就在秦朔长舒一口气,擦去额头的冷汗,站起身时,后背突然被人用力一推,眼前的画面瞬间颠倒。   “呃──”   玄光剑落地的刹那,他从崖边径直摔了下去,撞击树杈的剧痛传来时,脑海同步响起一道冰冷的机械声。   「恭喜宿主,交换命格第一个节点:坠崖」   「已完成」 第15章 替身   秦朔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勉强睁开酸胀的眼睛,却隐隐看到火光在面前闪烁。   待视野清晰以后,才发现自己身处山洞内,外边的天色早已暗了下来,而面前的火光则是用树枝和落叶堆起来的篝火,正噼里啪啦地往外蹦火星。   意识的混沌让他晃了好几下脑袋,但对之前的记忆还是恍惚的,只依稀记得摔下来的时候听到的声音,似乎是说什么任务完成了?   那是谁的任务,第一个节点是什么意思?   难道,这就是那群人逼迫自己参加仙门大会的原因吗?   秦朔揉着太阳穴,努力回忆前面的线索。昨晚听到的心声提到了攻略和好感度,自己就是师弟们的目标,结合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态度,能听到心声的弟子都属于完全不能信任的对象。   这样看下来,存在疑点的还有三人。   温柔且对自己异常亲近的小师弟,性子冷淡却格外强势的剑仙未婚夫,还有……   那只狡猾的狐狸。   说句真心话,秦朔不讨厌他,只是身在逆境,总觉得如今的自己谁也无法相信。   且没有铃音提醒,这三人的心声都听不见,是敌是友,还真分不清。   方才推他坠崖的人又是谁呢?   突然间,秦朔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检查自己的身体情况,却发现了除了衣衫破损之外,一切正常,甚至连一道小小的划伤都没有。   ──可他在坠崖的一瞬间,分明感受到了剧痛。   意识在此刻逐渐清明,秦朔忽地反应过来,自己如果是正常坠崖,怎么都不应该在山洞里。   是有人救了他?   念头升起的下一秒,洞口就传来了脚步,那声熟悉的调侃也在身后悠悠响起。   “醒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秦修士。”   秦朔看到那头红发出现在眼前的刹那,紧绷着的心放松下来,居然有种久别重逢的酸涩感,哑着喉咙道:“是你救了我?”   连昭却哼了一声,矢口否认:“谁救你了,我巴不得你摔死才好。谁的话都听,就是不听我的,如今好了,罪名背了,镯子带了,玄光剑丢了,连命都差点没了。”   提到玄光剑,秦朔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正想找时,却听见当啷一声──连昭已把剑扔到了面前。   “照你这么找,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洞外夜色昏沉,迎着燃烧的篝火,连昭走到他身边坐下,边往火堆里丢树枝,边轻声道:“你真傻,别人说什么信什么,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就和我从前认识的那个人一样笨。”   秦朔不知他指的那个人是谁,但从神情中判断出,这只狐狸说的是真心话,下意识问:“你认识的那个人是谁,白毓吗?”   “一百个白毓都比不上一个他。”   连昭往火堆里丢了几根树枝,看着越烧越旺的火光道:“我和你宗门的那些弟子不一样,我不是为了白毓。”   这话反倒激起了秦朔的好奇心,“那你做这些是为了谁?”   “说起来,你可能会笑我。”   连昭转过头,眉眼是上扬的,却瞧着分外认真:“我是为了我的梦。”   秦朔听不明白他的话,疑惑道:“什么梦?”   火光映照着连昭的脸,他像是在回忆,又低笑着道:“一场醒来就失去的梦,我梦见了一个人,我……很想念他,我很想再见他一面,可是,所有人都告诉我,梦是假的,那个人根本不存在。”   熟悉的对话让秦朔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想起自己见过连昭那晚做的梦——那只断尾的狐狸。   难道,他梦里的那个人,就是连昭要找的人吗?   “其实……”秦朔在犹豫要不要开口,可还没等做出决定,连昭便将话题引到了他身上:“不过幸运的是,我没有找到他,但我找到了你。”   秦朔没有回话,但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一定僵住了。   “你的意思是,”他故作镇定地低下头,用树枝戳弄着面前的火堆,“我和他很像吗?”   连昭难得正经地笑了:“梦里看不清脸,身形和性格像。不过,他比你稳重一点。”   秦朔不知怎么起了打趣的心,抬头看向他:“如果我就是他呢?”   “不可能。”连昭斩钉截铁道:“他为人正直,绝不会是……”   话还未说完,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秦朔则替他补齐了下半句:“绝不会是我这样的人,对吗?”   火堆还在燃烧着,洞内的气氛却瞬间降到了冰点,连昭垂眸不语,过了良久才道:“我并不是把你当替身。”   秦朔自顾自地往火堆里扔树枝:“因为在你眼里,我甚至没资格做他的替身,对吧。”   对话又陷入了僵局,被月色映在石壁上的狐狸尾巴焦躁的晃来晃去,但不知是不是错觉,以往的九条尾巴,如今却变成了八条。   “这样看来,你从前接近我,也是带着目的。”   秦朔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透过熊熊燃烧的火光,他似乎看到了过往的记忆,“之前,你说那是我第二次打你。那第一次是什么时候,是不是因为你骗了我。”   “我没有骗你……”连昭的声音莫名心虚,后面还是坚定地补了一句:“至少现在没有。”   “你帮我,是为了在我身上得到什么?”秦朔转头看向连昭:“或者说,你想要什么?”   猝不及防的提问让向来轻佻的狐狸愣了一下,歪头笑了:“为什么这么问?”   秦朔伸手烤着火,感受着不断上升的热意,声音愈发的低:“难道要我相信你是喜欢我才这么做的吗,这当然不可能,不如早点把话说清楚。你要什么,我能给你什么。作为回报,你对我失忆前的事情知道多少?”   连昭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神的刹那,仿佛看到了那道沉稳高大的身影,又低声笑了起来,“……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你知道,无情宗藏器阁内,有一样宝物叫唤梦铃吧。”   “这我不久前听晚尘……”秦朔顿了一下,抬起头道:“你想要唤梦铃?”   “曾经想要,”连昭回忆道:“无情宗从前还未乱套的时候,藏器阁是由你来看管的,倒也没出什么茬子。但后来不知怎么,你的师尊闭关之后,你的脾气就变得非常糟,不仅误伤了同门,还抵死不承认,把罪责都推到白毓头上,像是疯了一样在长老面前大喊大叫,说他们都是骗子,他们都想要你死。”   听到这里,秦朔的心忽地战栗了下,像是某种感应,又接着追问:“然后呢?”   “我之前为了拿到唤梦铃,和你打过几次交道,一来二去便熟识了。”   连昭说着说着犹豫了起来,声音渐渐放慢:“对于你到底是怎么失忆的,我并不知情,只知道那是一个雨夜。你受了很重的伤,在雨里站都站不稳,最后跪在你师尊闭关的地方哭着敲了很久的门……”   秦朔的脸低到看不见了,耳后的疤痕在火光中那么显眼,“之后呢?”   “之后的事,恕我不能告诉你。”连昭望着他笑:“因为,我还没有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秦朔猜到他的意思,抬头道:“除了唤梦铃,你还想要什么?”   石壁上,狐狸尾巴的影子轻轻晃悠着,逐渐显露出妖体的原形。   那双碧色的眼眸闪烁着不知名的光,声音一字一顿。   “你的,心头血。” 第16章 心事   每一个字都无比沉重,以至于落在秦朔耳边,他的感官却被山洞的水滴声覆盖,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清了。   原来如此吗?   秦朔本以为自己可以像局外人那般看待自己的过去,可身在其中,不免还是感到几分悲凉。   他闷声低下头,思索这场交易对自己来说到底划不划算。   气氛降到冰点的瞬间,身旁的连昭却俯下身,从下往上偷瞄他的神情,忍俊不禁道:“怎么,秦修士不高兴啦?”   秦朔把脸埋在胳膊下,一言不发。   连昭用手戳了戳他:“秦朔。”   没有回应。   “秦师兄?”   依然没有回应。   “朔儿……”   终于有回应了,却是秦朔倔强的反驳:“你不准这么叫我──”   连昭还是笑吟吟的,一点都没有反省的意思,像哄他开心那般凑到跟前来,厚脸皮道:“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嘛,真生气啦?”   秦朔背过身去,胸膛一起一伏,看样子是不打算理他了。   “真笨,说什么信什么。”连昭靠在他背后打趣:“你也不想想,我是只狐狸,要你的心头血做什么,难道能当水喝?”   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让秦朔憋了一肚子气,都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恼道:“那你骗我做什么?”   “我是狐狸嘛,狐狸本来就擅长骗人。”连昭还是笑:“你太着急了,抛点诱饵就上钩,万一哪天真碰上图谋不轨的人该怎么办?”   经此一言,秦朔突然意识到他这么做的目的,转头看向了他。   “要学会静下来。”   连昭用指尖敲了敲太阳穴,示意道:“先想想说这话的人,他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欺骗你,他能得到什么。”   “那么你呢,”秦朔忍不住问:“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假的?”   连昭笑而不语,慢慢向他靠近,狐狸的尾巴蹭过腰间,暧昧的气息流淌在对视中,带了几分挑逗之意:“这可是秘密,想知道吗?”又低笑着:“亲一下就告诉你……”   秦朔从未被人这样调戏过,脸憋的通红,羞恼之下扬起了手。但这一次被连昭在半空抓住了手腕,耳边又传来一声戏谑的笑声,“现在你该知道,从前你为什么打我了吧?”   “你──”   眼见真把人惹生气了,连昭又作势赔罪,好声好气的哄:“好了,是我不对。秦师兄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小仙一回吧。”   他的反应实在太快,把秦朔想说的话又堵了回去,一时语塞,竟不知该怎么发难才好。   “算了……”秦朔不想同他计较,心里觉得这只狐狸虽然狡猾,却也没做什么坏事,倒比那些满口虚言的师兄弟要强。   “有件事,我想还是得知会你一声。”连昭想起什么,突然开口:“你手上的锁仙镯,我替你取下来了。”   这时秦朔才注意到手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圈毒刺扎过的痕迹,意外道:“你怎么做到的?”   “先别高兴那么早,取是取下来了,但毒刺的效果还在,你这三日还是无法运行灵力。”   连昭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玉瓶,递给秦朔:“这是青丘秘药,能暂时恢复一个时辰的修为,别让其他人知道。这次仙门大会,原就不欢迎青丘参与,有阵法在此,我待不了多久,明日之前就得离开。”   秦朔看着手里的药瓶,知道连昭离开以后,自己又是一个人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什么时候走?”   连昭看出他的心思,嘴角噙着笑意:“就今晚,不过别担心,我会等你睡着了再走。”   “谁担心你了,”秦朔握紧药瓶,瞥了他一眼,放进自己怀里,低声道:“我一个人也很好……”   山洞内,月色褪尽后,燃烧的火堆逐渐成了焦黑的灰,散着令人安心的烟雾,渺渺而起。   虫鸣声不断,一人一狐靠在石头旁,在天亮之前说着悄悄话。   “青丘离这里很远吗?”   “对修仙者来说,不算远。”   “你从前真的认识我?”   “当然。”   “我从前是什么样的人?”   “不够好,也不够坏。有点可恶,也有点可爱。”   问答到这里沉默了,秦朔转头看向黑暗里的那抹火红,声音很低很低:“那么,我能相信你吗?”   “如果你想相信的话,”连昭轻笑着,虽有调侃之意,比之前多了几分温柔:“我随时等你。”   秦朔不说话了,他闭上眼睛,知道旁边是有人的,这种感觉很安全。身体的疲倦盖过了大脑,慢慢进入了梦乡。   他又做梦了。   这次,是和上次一样的梦。   梦里有只狐狸在说话,火红的尾巴晃来晃去,在屋檐上轻佻的笑。   “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剑修。”   狐狸说。   “剑术真好,脾气真坏。”   狐狸说。   “谁说人和妖不能在一起?”   狐狸说。   “成仙有什么好,不如同我云游四海。”   画面一转,大片大片的火光升起,熊熊燃烧着,几乎要吞噬一切的哀嚎。   “为什么又是这样?”   狐狸趴在将死之人的身上。   “求求你……”   血色污染了整片地面,那么鲜艳。   “再给我一次机会。”   明明已经失去了八条尾巴,它还是忍痛割下了最后一条。   “回到最开始,回到上一世……”   火光顷刻间被黑暗吞没,声音也随之消失,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小狗。”   秦朔听到声音的瞬间,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捏着馒头的手,那只手晃了晃,“让你学狗叫听见没有,你还想不想要吃的了?”   他明明没有开口,喉咙却艰难的冒出了声音。   他拿到了馒头,但没有吃。   他蹲在墙角抹眼泪,泪水掉在了馒头上,是酸的。   他把那一小块掰下来自己吃掉,剩下的揣进怀里,跌跌撞撞的往一个方向跑。   跑到尽头是一座破庙,那里有人在等着他。   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耳边一直传来重复的声音,像是在叫他。   “秦兄,秦兄?”   秦朔跑了好久好久,那座庙分明就在眼前,可却怎么都跑不过去,他心里好着急,因为馒头快凉了。   如果馒头凉了,毓儿就……   “醒醒!”   突然间,一声急促的呼唤叫醒了他。秦朔从梦中睁开眼,同来人对上视线的那一刻,顿时愣住了。只见不久前失散的金未离出现在眼前,正一脸担忧的望着他。   “秦兄……你怎么哭了?” 第17章 生气   秦朔先是一怔,等看清金未离的模样,才确认这不是梦境。下意识摸了下脸,发现是湿的,慌忙用袖子擦掉,故作镇定地解释:“没事,只是做了个梦。”   话罢,他意识到什么,又看向不知何时赶来的金未离:“你怎么找到我的?”   眼前的金未离和失散前出尽风头的时候大不相同,不仅衣衫沾满了尘灰,脸也灰扑扑的,只留一双琥珀色的猫儿眼眨巴眨巴,也不知是在崖下找了多久才变成这副样子。   ──倒是狼狈的有些可爱。   金未离明朗一笑,颇为骄傲地点了点自己的鼻尖,“这就要多亏我的鼻子了,我天生嗅觉比别人敏感,不管什么味道,只要闻过一次就能牢牢记住,多远都能跟着找回来!”   秦朔忍俊不禁,心想,那不就是狗鼻子吗?   想归想,还是没有说出来,谁知金未离却像看穿他的心思,故意凑到面前道:“你是不是偷偷说我坏话,像狗鼻子啊?”   他有些心虚,正要开口否认,又被金未离笑着打断了:“说就说呗,反正你半年前也跟我这么说过,我不在乎,就当你夸我了!”   提起半年前,秦朔脑海里忽然闪现出琐碎的画面,性情直爽的黄衣少年在夕阳下跟在他身后晃晃悠悠地走,像在走独木桥那般,拉长了语调,一声又一声地喊着。   「秦兄──」   “秦兄?”   回忆与现实对撞,金未离的声音近在眼前,可秦朔还是在他疑惑的神情中,看到回忆里那张明媚的笑脸。   「等等我嘛……」   “你怎么了?”   回过神来,秦朔摇了摇头,对面前的金未离多了几分熟悉,忍不住笑:“想起一些事,虽然不知道那是不是你。”   金未离满怀期待地问:“你想起来我是谁了吗?”   “也不算是……”秦朔想了想,还是打算隐瞒下来。他不敢在这种情况下冒险,哪怕对方可能是自己过去的朋友。   但看到金未离失落的眼神,他还是心软了:“不过,我对你的名字有印象。”   “真的吗?”金未离一瞬间恢复了斗志,兴高采烈道:“那也一定能想起半年前答应我的事吧?”   这话让秦朔一愣,下意识问:“什么事?”   方才还有什么说什么的金未离却在这时红了脸,耳尖都像被烫熟了似的,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看,小声嘀咕着:“没什么,等你想起来再说……”   秦朔见状也不便多问,下意识环顾四周,发现天已蒙蒙亮,山洞里早没了狐狸的身影。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如黄粱一梦,叫人分不清真假。   坠崖以后,有太多事情需要他去猜,去想了。   还好金未离聪明,能靠嗅觉找到他,不然距离第一轮期限还剩两天时间,都花在找人上面就不划算了。   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转头问:“白毓呢,你下来有没有看到他?”   金未离却摇了摇头:“外林的瘴气持续到深夜,里面的妖兽不现形,看不到也抓不着。参选弟子都不敢冒险,跑着跑着就跑散了,还有三四个被林里的妖兽吃掉,连骨头都不剩。我想他要么是跟其他人藏起来了,要么……凶多吉少了吧。”   秦朔面露忧色,他和白毓毕竟是年少相识,有多年的交情,说不在意肯定是不可能的,“论天资,白师弟也算宗门翘楚,只是听旁人说,他右手受了伤,剑修最忌讳的就是伤手,如果……”   “他那样的人,死了也不可惜。”金未离每回提到白毓时,语气都不大好,说到后面还哼了一声:“省得留一肚子坏水,到处害人。”   秦朔有点奇怪他为什么会这样对白毓,明明之前两人都没见过,“你和他很熟吗,怎么像认识一样?”   “我跟他才不熟!”金未离说到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就是寄信的时候打过照面,每次都被他退回来了!说什么你跟长绝峰有婚约,不便收外人的信件,我怎么算外人了,我和你明明……”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他像是意识到不对,只小声嘟囔着:“反正我讨厌他。”   无情宗和天元宫关系不好,这一点秦朔心里清楚。但也不至于到拒绝两派弟子来往的地步,以有婚约为由退信更是稀奇。按理来说,即便是要退信,也该由他的未婚夫宋晚尘亲自说明,怎么会轮到白毓出面呢?   他越想越觉得奇怪,难道,白毓退信的行径是宋晚尘授意的?两人早在这之前就有来往,只是自己不知道?   “秦兄。”   金未离见他不说话,忽然想起一件事,“你怎么会从断崖摔下来,我闻到气味的时候心里还咯噔了一下,找了好久才在山洞找到你,是跑散后碰见妖兽了吗?”   这话倒提醒了秦朔,他心里有个答案,但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唯有拿到确凿的证据才能肯定。保险起见,还是模糊了事情经过:“我是从那条偏僻的小路走的,或许是跑得太急,就意外摔了下来,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摔下来的?”   金未离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检查,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着急道:“你怎么不早说,哪儿摔着了,疼不疼啊,我带了药,现在吃还管用吗?”   说完他就开始从储物袋里掏丹药,一瓶一瓶地往地上放,不一会儿就摆满了,一边找一边念念有词:“金丹、金丹……奇怪,师尊给我的金丹放哪儿了……”   秦朔见他这样觉得好笑,忙解释说:“没事了,你看我身上哪儿还有伤,早就好透了。”   “好透了也得吃!”金未离头也不抬地蹲在地上找丹药,语气十分认真:“你不知道,那颗金丹是我求了好久师尊才给我的,说是渡劫期修士专用,能挡天雷一击,我要过来就是为了给你。不过,之前明明是放这里的,怎么找不到了呢……”   他在一堆丹瓶里翻来覆去,却怎么都找不到,急得额头都冒汗了,想来那颗金丹的确是珍贵非常。   秦朔也过来帮忙找,可两人翻遍了所有地方,还是没找到那颗金丹的影子,不祥的预感也在此时涌上了他们的心头。   ──金丹可能丢了。   而在放弃寻找过后,金未离后知后觉捏紧拳头,神色逐渐凝重:“我想起来了,昨晚跑散之前,有个弟子撞了一下我。”   说着,他看向秦朔,仿佛已经确定真凶是谁。   “他身上的气味,和白毓很像。” 第18章 偏心   “你怀疑白师弟趁乱拿了你的金丹?”   秦朔明白他的意思,可心中仍有疑虑。毕竟白毓和金未离少有来往,算不上熟悉,更无从得知金丹的事,硬要往这方面联想,实属牵强。   “不是拿,是偷!”金未离原就对白毓有偏见,如今丢了金丹更是气愤:“这可是关键时候能用来保命的东西,他还真会偷!”   此事在秦朔看来有些蹊跷,他想起狐狸的话,觉得还是不能光看表面就下定论,“可这种事你从未透露过,白毓怎么会知道你有,难道他能未卜先知?”   修仙界虽也有未卜先知的奇人,但都是隐士大能,绝不可能出现在仙门大会。更何况,白毓不过是个小小的内门弟子,若有这样的能力,怎么还会被他欺负四年之久?   他不信有人能在明知命运如何的情况下仍要自投罗网,白毓也不该是这样冥顽不灵的人。   “我就知道你还是偏袒他多一些……”   金未离说这话时多少带了几分怨气,用袖子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灰,一边收拾地上凌乱的丹瓶,一边委屈地埋怨:“之前就这样,他都快骑到我头上来了,你就不痛不痒地说他两句。现在好了,把我忘了之后,他偷我东西你说都不说他了。”   秦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毕竟不管怎么说,面前的金小公子都是为了找他才变成这副灰扑扑的狼狈模样。看着金未离闷头往储物袋丢丹瓶,他于心不忍,想上前帮忙却被拒绝了,“这些我自己来就好,反正在你看来金丹被偷不是他的错,是我的错!”   “金师弟,我不是这意思……”秦朔见他真生气了,心里也着急,忙俯身解释:“我是说事有蹊跷,不一定就是他做的。”   金未离把丹瓶收完,哼了一声:“你以前不叫我金师弟,你叫我未离。”   秦朔无奈,只得说:“未离,你性子直,会这么想很正常,我没说你误会了他,是说没有证据不能下定论。昨日白毓的确是和我们在一起,可当时林子那么黑,还有其他弟子在场,怎么能确定那就是他呢?”   听到这声未离,金未离的心情似是好了些,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林子当时人多是不错,但他离我们最近,而且身上的味道和周围人都不一样,我是不可能闻错的。”   秦朔猜到他的依据是靠嗅觉,但还是忍不住笑:“你的本事我当然知道,但总不能在人前说,你认定是他的理由是闻出来的吧,这一点我可以信,其他人会信吗?如果冠上污蔑的罪名,你和你师尊,还有天元宫的名声怎么办?”   提及这一点,金未离低下头,不再言语。   的确,这种事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很有可能被倒打一耙。若真被锤成诬陷,恐怕会被仙门大会直接除名,对他,对天元宫来说都得不偿失。   “真要找的话,不如从谁知情开始找起。”秦朔提醒他:“除了你师尊以外,还有谁知道金丹的事?”   金未离似有所悟,认真思索着:“除了师尊,就是我那几个同门,可他们当时都不在外林。一定要说的话……倒是有个可疑人物,也是你的同门,”   “是谁?”   “像是姓风,”金未离撑着下巴回忆:“仙门大会还没开始时,我与几位同门说话,正巧聊到了师尊给的金丹,他当时就在我身后,不知有没有听见。”   整个无情宗就只有一位姓风的师弟,秦朔立刻明白他说的是谁:“你是说风熙,风师弟?常穿蓝衣,脖颈有块月牙胎记的?”   “没错,你认得他?”   秦朔垂眸不语,心道何止是认得,他与风师弟相识两百多年,据他人所说,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生死朋友,知根知底。只是不知自己失忆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这段本该深厚的友情变成今日这般虚伪的局面。   如果偷走金丹的人真是风熙,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再说风熙是乌金长老的爱徒,储物袋中不乏保命的宝贝,又何苦冒险做这种事?   他越想越觉得奇怪,正想和金未离仔细确认知情的人还有谁时,所处的山洞却猛地一震,地上的尘土都为此抖了抖,飞灰漫起的瞬间,洞外传来仿佛能透进灵魂深处的兽鸣,几乎能震碎耳膜。   “秦兄──”   两人同为元婴期修士,自然立刻意识到不妙。只不过声波的猛烈挡住了一切,以至于秦朔根本听不到金未离在说什么,只能眼神示意,双双掐诀用灵力竖起屏障,暂且隔绝部分的冲击,但耳朵还是不可避免地流出血来。   由内而外的剧痛让秦朔咬紧牙关,撑到洞外的兽鸣结束才肯松手。等山洞重回宁静时,两人的衣领都红了一片,吃下补气丹后,疼痛才有所缓解。   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放松警惕,一直盯着洞外被风吹动的野草看,不确定发出兽鸣的妖兽有没有离开。   “想不到崖底居然也有这样强悍的大妖,”金未离喃喃:“听声音,绝对达到了元婴以上,狂兽林果然名不虚传,非一般的凶险。”   秦朔也压低声音道:“方才那声应该是试探,它闻到我们的气味了,只是不知具体方向。幸好没有贸然出去,不然就现在的情形,我们不一定是它的对手。”   金未离点头:“第一轮的任务是蛇心,不能在这浪费时间,当务之急,是要抓紧时间出去。”   出去说来简单,但在这种有大妖看守的情况下逃离难如登天,必须有人先去试探一下才行。   “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情况。”秦朔拿起玄光剑就要往外走,却被金未离拦住了,“秦兄这样就是瞧不起我了,我金未离虽算不上修仙奇才,至少也是同门当中的翘楚。要去就一起去,你尽管走,我为你护航。”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秦朔哪还有拒绝的理由,心里对他的印象又深了一分,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往洞外走去,心如擂鼓大作,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紧张。   秦朔手始终握着剑柄,观察着洞外的风吹草动。外边的天色早已大亮,阳光映着水洼里的落叶,静静地飘着,耳边除了山洞滴水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安静极了。   剑刃撩开两边的野草,脚步经过,眼看就要走出洞外,地面却再次震动了起来。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崖底忽然升起浓雾,将眼前的一切都笼罩在其中,遮天蔽日。   浓雾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秦朔意识到不妙,用手拦住身后的金未离,正欲开口,大股大股的雾气扑面而来,顷刻间包围了二人。   香味涌入鼻腔的瞬间,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升起。   “唔呃──”   秦朔身上燥热难忍,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血液里爬行,他的视野一片模糊,踉跄着站不稳脚,耳尖泛红,只能勉强靠玄光剑支撑身体,半跪在地上,不断喘着气。   可意识最终还是敌不过本能,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他还是在剑落的当啷声中倒了下去。   而在昏迷前看到的最后画面,是形似小师弟的身影从雾气里走了出来,耳边还隐隐回荡着一句:   “师兄──” 第19章 情热   秦朔身体像火一样灼烧着,意识却被困在原处动弹不得,耳边的声音还在摇晃中呼唤,昏昏沉沉间,他已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境。   “师兄……”   汗水是湿热的,有人替他抹去了。他睁不开眼睛,可是声音还在继续,周围还在晃。   “我想你……”   就像一叶游荡于浪中的小舟,海水在晃,小舟在晃,他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喉咙生涩的张不开,想挣扎却被人勒住了手腕,那气息流淌在耳边,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师兄,听得人心痒痒的。   随着疼痛骤然强烈,阵阵鼓动,逐渐和记忆深处的画面融合在了一起。   “我真的,很想你……”   风铃轻晃,沿着长廊叮铃作响,夕阳西下的荷花池边,倒影映照着弥漫着酒味的两道身影,衣衫凌乱间,画面忽明忽暗。   秦朔不知自己是身在其中,还是梦外的过客,他勉强睁开眼,却只在缝隙中窥见上方摇晃的风铃,模糊的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耳边的铃音那般空灵,像是过去的提醒。   而他怎么都记不得了。   荷花随着水的荡漾摇晃着,激起阵阵涟漪,光影栖息于池面,却被最终的鱼跃打破,那么长,那么深……   画面渐渐暗了下来,直到铃音再度响起。黄昏接近暮色,酒意消去,长廊上便只有无尽的沉默,以及那道始终无法回头的身影。   恍惚间,秦朔的视角融入其中,好似身处这段梦境般的回忆。他看见小师弟从背后抱住“自己”,搂得那么紧,用近乎乞求的口吻说着:“师兄,忘掉宋晚尘好不好?”   白毓的头抵在他背后,看不清神情,声音却是如此期待:“我不再计较从前的事了……我也可以对你很好。他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这里只有我和你……”   良久,那道身影才回应:“毓儿……不,该叫你白师弟,我不会再碰酒了,这一切不过是……意外,别放心上。”   秦朔看到“自己”持剑站起身来,正对夕阳余晖,自顾自说了一句:“反正总是要等的,十年、一百年又有什么区别?”   长廊上的风铃跟随远去的脚步而响,也留下了足以回荡心头无数遍的话语。   “师弟,在崖底的事,也请你全都忘掉吧。”   等到风铃不再晃动,昏黄的晖光却还照着伫立在廊边的青色身影,久久不能移开。   从太阳西沉到暮色已至,月光粼粼映在荷花池上,涟漪阵起,模糊了看向池中的面容。   “师兄……”   秦朔看到白毓驻足池边,对着荷花轻道:“反正你早已习惯抛下我。”他俯身抚摸着花瓣,一下又一下,喃喃自语:“明明我这么在乎你……”   下一秒,那片花瓣被硬生生拔下来,用掌心的灵火烧成了飞灰,“为何非要我做到这一步呢?”   尘灰落在水面的那一刻,火焰烧穿了黑暗,强烈的嗡鸣响起的刹那,层层迷雾剥开,秦朔从梦中惊醒过来,艰难地睁开了眼。   然而,眼前既不是幻象中的夕下长廊,也不是昏迷之前的山洞,而是透着阴森的洞穴深处,四处都竖着火把,却还是叫人脊背生寒。   “唔呃──”   秦朔用力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清醒。他身上坠痛难忍,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脚原来都被绑在了石头上。   他的衣衫全都汗湿了,碎发也凌乱地贴在脸侧,由于锁仙镯的缘故,丹田无法运转灵力,也摸不清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正一筹莫展之时,身后忽然传来奇怪的动静,像是石子滚动的声音。   秦朔转过头,意外发现被绑在这里的不止他一个,还有一同参选的几位弟子,而动静的源头在最右侧的那块大石头,只不过挡住了身影,看不清是谁。   见其他弟子都陷在梦境中醒不过来,他顿时想到昏迷前吸入的那团雾气,不出所料的话,金未离应当也被捉到了这里。   狂兽林中,以雾气迷惑修仙之人的大妖还有谁?   只有第一轮选拔要找到的蛇妖──灵幽。   难道崖底就是最接近深潭的地方?   秦朔不能确定,他现下挣脱不开身上的锁链,只能先试着找到同队的金未离再说。   洞穴里极其安静,连水滴在石头上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秦朔不敢轻举妄动,环视一圈过后,都没有看到金未离的身影,不得不寄希望在右侧那块石头上,小心地喊道:“金师弟?”   石头那边传来阵阵摩擦声,似乎和他一样是清醒的。   但就在秦朔准备再开口的时候,转过来的人却是许久未见的同门──风熙。   “大师兄?”   风熙看起来有些意外,他的境况还算不错,只有脚是被绑着的,可以探出上半身来,“你怎么会在这,不是应该掉……”   话音戛然而止,像是意识到什么,又匆匆转移话题:“反正都这样了,也没什么好说的。都怪那个姓莫的天元宫弟子,非要从洞穴走,结果好了,他们走在前面的没事,倒是牵连我们被困在这里……”   秦朔心情甚是复杂,不知在这种情况下看到同门是好事还是坏事,他清楚风熙和心声里听到的“任务者”是一伙的,但就目前形势来看,就算是不情愿,也得等到脱困以后才能翻脸。   而现在,为了短暂的共同利益,他怎么都得把这场表面的“师兄弟情深”演下去。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不过风师弟,能在这里见到你真好……”秦朔叹了口气,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完美,低声道:“原本还以为,我会一个人死在这里,可是看到你,我觉得还有希望,至少我们两个要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风熙呆了一下,向来批判人毫不留情的他,竟然在这关头结巴了起来:“什么啊……你、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秦朔勉强笑道:“虽然我们之前是有过误会,但我想,你和我从入门时便相识,两百多年的相处,比任何一个人都久,我不信谁都可以,唯独不能不信你。”   风熙躲回石头后面,似是不能面对他,声音极为沉闷:“……两百多年的交情又如何,从前和现在,早就不能一概而论了。”   “风师弟,我想知道一件事。”   秦朔心中忽然升起一个猜测,他想自己有必要在这时弄清楚。   “什么事?”   “虽然,我忘了很多事情,但我还是两百年前的我。”秦朔的眼眸映着火光,他注视着石头另一边的风熙,一字一句道:“那么风师弟……”   “你还是两百年前的你吗?” 第20章 伪装   石头另一侧的风熙不说话,这问题若放在从前,以他的火爆脾气定然一点就炸,如今却只是沉默。   静谧的令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这情形倒让秦朔想起失忆刚醒来的时候,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风熙。守在床边的少年笑的格外明朗,露着俏皮的虎牙,一口一个师兄的叫着,要多热情有多热情。   那时他想,这样的亲近怎会是假的。   于是他相信了那句:“师兄,你忘了吗,我们之间可是有两百多年的交情。”   两百多年,从入门至今,有多少个日夜?   可在仙门大会前夜,心声出现的那一刻,那些过往却也如镜花水月般碎的彻底。   “师兄。”   沉默半晌,风熙才终于开口,但不愿意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如果连你都看不出来,那我是不是还重要吗?”   秦朔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由得笑了,语气出乎意料的认真:“不管事实如何,我只知道我眼前的风师弟才是真的,和我相处过的风师弟是真的。──至于从前怎么样,反正我已经忘了不是吗?”   风熙似是被惊了一下,又从石头后边探出身子来,眼里满是怀疑:“你真这么想?”   见人已经出来了,秦朔压住内心的真实想法,继续肯定道:“当然,毕竟失忆的那段时间,总是你来看望我、陪着我,不管怎么说,这一点总是其他人比不上的。”   谁知听了这话,风熙却像是心虚般又缩了回去,声音听着不大高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药都是小师弟端来的。”   这点秦朔自然清楚,不过在湖心居的时候,他听侍仆小丁说过,风熙最初在内门其实是药修,后面转拜乌金长老才改成剑修,自己在那段时间喝的汤药,极有可能是经风熙之手熬制的。   要不要在此处赌一把?   “虽是小师弟代劳,”秦朔放低声音,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缓声道:“但我想,在他端来之前,你一定在熬药的时候费了不少心力。”   果然,提到熬药这件事,风熙不作声了,只能听到石头那边锁链晃动的细碎声响。   秦朔耐心等待着,中途不忘观察周围的情况,确认绑在石头上的参选弟子里没有金未离时,心里松了一口气。   至少队伍没有全军覆没,还留有一丝希望。   困住他们的大妖还未回来,得趁这时间把过去的线索摸清楚,再想办法联合风熙从这里逃出去。   就在这时,熟悉的铃音再次响起,不知又是预兆着什么。   叮铃——   秦朔头痛欲裂,几近昏倒,是与仙门大会前夜一模一样的征兆。下一秒,相隔不过两米的心声便出现在脑海里。   来自他的师弟──风熙。   「他怎么知道是我熬的药,是想起什么了吗?」   回应的是如在断崖那时的冰冷机械声。   「抱歉,好感度过低,暂时没有权限查询」   风熙顿了一下,又继续用心声问:「他现在对我的好感度有多少?」   「秦朔当前对你的好感度为:30」   “才三十……”风熙自顾自念叨着:“真奇怪。”   心声再度响起。   「如果只有三十的好感度,他怎么会对我说这种话?」   回应依旧冰冷。   「抱歉,好感度过低,暂时没有权限查询。」   脑海里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秦朔的头疼渐渐消失,他看向另一侧的石头,终于印证了心里的猜测,也许真像狐狸所说的那样。   无情宗,真的乱套了。   这时,不等他开口,始终怀着疑心的风熙先一步打破了沉默:“师兄,过去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类似的问题,秦朔早就听过了无数遍,回答起来得心应手。他想到狐狸说话的方式,总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叫人摸不清猜不透,便有样学样道:“其实,我偶尔能想起一些零碎的画面,但都是关于你的。”   风熙一愣:“我?”   “是啊,”秦朔轻声道:“除了你以外,其他人的事我都记不清了。想来还是因为,过去你在我心里留下的印象最深刻吧。”   这番言论说得风熙满脸通红,却怎么都不肯相信:“怎么可能,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有时候,我会梦见刚入门那会儿,你和我都还小,一屋吃一屋睡,感情比谁都好。”   秦朔撑着下巴回忆:“就算是后面搬到了师尊的寝殿,你也没有因此跟我生分,日日都来找我,一起修习,一起下山,一起除妖,就这么过了两百多年。”   他根据梦里的场景和打听的零碎记忆拼凑出了大概,见石头那边的风熙低头不语,又加了一把火:“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你都是我心里的第一位。我们认识最久,感情最深,是其他人都比不了的。”   风熙偷瞥了他一眼,似乎还是有所怀疑,冷不丁问道:“那小师弟和长绝上尊呢?”   问起这个,秦朔心里咯噔一声,却强作镇定道:“说到底,小师弟也就是在入门前和我接触过两年,那时还小,如果不是师弟们提及,我都想不起来有这回事。至于晚尘……真计较起来,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和我真真切切相处两百年之久的人,只有风师弟你。”   仿佛被唤醒了某样回忆,风熙低着头,呼吸声越来越沉重,说话的声音却愈来愈小:“又在骗我了,如果你真有那么在乎我,如果你……把我当成最重要的人,那时怎么会出手伤我……”   他的眼神带着怨恨,后面的话小到几乎听不见了:“明明我都打算留下来了……”   秦朔从中捕捉到一丝线索,他猜到风熙身上也许有自己要找的东西,却没想到居然真的能和狐狸所说的联系上。如果他在失忆前出手伤的人是风熙,是不是能通过这个线索找到那一晚的真相?   唯一的难点是风熙此人疑心深重,正常接触根本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如果被发现自己知道内情,恐怕会让整件事变得更加复杂。   要想进一步追查,除非能在短时间内打消他的疑心。   而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秦朔打定主意要追问到底,可刚准备开口,身后就传来细微的动静,不等反应过来,就突然被人从身后捂住口鼻,还来不及挣扎,耳边就传来一道极轻的嘘声。   等到那手松开,他下意识转过头,正好和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对上视线。   「秦兄别怕。」   金未离压住他的肩膀,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传音随之在脑海响起。   「我来带你出去。」 第21章 心防   秦朔看到金未离的第一眼,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下意识想问他怎么逃,却在张口的刹那被再次捂住了嘴。   洞穴深处阴寒无比,火把的光亮映着二人的影子,金未离冲他眨了眨眼,又示意右侧那块石头的方向,继续用灵识传音。   「蛇妖的手下在附近巡逻,我埋伏了好久才跟进来的,等它们离开再说。」   这话倒提醒了秦朔,他警惕的朝出口看去,发现的确有蛇尾的影子从墙上经过,看来这里的确是蛇妖灵幽的地盘,只是不知所谓的深潭为何会变成洞穴。   待右侧的出口不再有影子出现,金未离从怀里取出一把镶玉的匕首,边小心割着秦朔手边的锁链,边用灵识传音解释。   「那阵雾气升起的时候,师尊送的华金衫起了作用,将我庇护在屏障之内,没有受到影响。」   「我本想将你救下来,可那阵雾越来越大,越来越浓,从雾里伸出一条蛇尾,把你整个人都卷了进去。」   金未离低头认真用灵器匕首割着锁链,说到这时神情有些自责。   「还好那时我身上的罗盘没丢,能在雾气散开以后,跟着踪迹一路追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在祈祷,希望你不要出事,现在看来,上天还真是眷顾我。」   第一根锁链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惊动了在另一侧石头的风熙。   「想想师尊算的那一卦也不准,说什么此行必有一劫,幸好我没听进去,还是来了,要不然都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金未离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秦朔,脸上浮起暖阳般的笑意,手起刀落,链条依次断开,让他彻底恢复了自由。   一如从前那般。   秦朔看了眼被勒出痕迹的手腕,又望向满眼赤诚的金未离,心中百感交集。从小一块长大的师弟恨他入骨,认识不过半年的天元宫弟子却愿意闯进险境救他。   而在这之前,他还怀疑过金未离的目的。   说不愧疚肯定是不可能,但就在秦朔想要用灵识传音道谢时,突如其来的哼声却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气氛。   只听锁链声响,方才一直未曾出声的风熙从石头后面出来,从下往上扫视,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冷声道:“师兄刚刚还说我是你心里的第一位,如今就要跟外人走了吗?”   就在这时,洞口突然响起嘶嘶的声响,火光也随之晃动了起来。   紧张的气氛让三人同时屏住呼吸,朝声音来源看去,硬是等到墙上的影子远去才敢松一口气。   金未离瞪了风熙一眼,两人看起来极不对付,短短几秒便在传音里相互讽刺起来。   「乌金长老的徒弟就是这个德行?你声音可以再大点,干脆把我们全抓走好了。」   「金氏一族唯一的庶出,似乎也没高尚到哪里去吧,听说你娘亲是凡间女子,血统不纯的家伙,好意思说教我?」   提到生母,金未离刹那间变了脸色,握紧手里的匕首,看向风熙的眼神简直想吃人,不过碍于境况忍下了,扭头不再理会。   秦朔握住金未离的手,本想劝慰两句,却被对方反扣住十指,坚定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没关系,秦兄,我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风熙哼了一声:“装模作样。”   金未离连看都不往那儿看一眼,只是对秦朔说:“秦兄,你把玄光剑带上,我们即刻就走,不用管这些人,留他们在这自生自灭吧。”   说着,他便把锁在石头上的玄光剑取下来,递给秦朔,临走前还故意踢了一脚风熙旁边的小石子,尘灰都因此飞到了脸上,呛得人咳嗽了好几声。   秦朔看着洞穴里昏迷不醒的几名弟子,清楚即便是有心救,也没法在这种情况下带走那么多人,至于和他同门的风熙……   他想还不能这么轻易地做决定,毕竟对方身上还有几处疑点。   「师兄,你要对我见死不救?」   风熙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便立刻用灵识给秦朔传音,却被金未离拦截下来,毫不客气地反驳:「不是他对你见死不救,是我不想救你,也不想管除他以外的所有人。」   闻言,风熙不怒反笑,用灵识回道:   「金氏一族,果真自私自利。」   金未离并未将此放在心上,扬起下巴,俯视着他。   「自私自利又如何,我从没想过要在众人面前博一个好名声。倒是你们无情宗,都说有多尊敬他这个大师兄,却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让秦兄在仙门大会遭受那样的冷遇,真论起来,到底是谁更自私自利?」   秦朔微微一怔,下意识看向金未离,他本以为对方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不过是碰巧来组队解围。原来自始至终,金未离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是从未开口提过。   「说到冷遇……」   风熙眼神瞥向秦朔,见他注意力还在金未离身上,不觉抿紧嘴唇,继续用灵识施压:「难道金公子就不想知道,仙门大会当日,其他人为何对师兄避之不及吗?」   这声传音如同当头一棒,敲得秦朔心头震颤,他当然记得自己因何戴上锁仙镯,也知道这件事传出去绝不会有多好听,要是被金未离得知内情,会怎么想呢?   心生忐忑之际,金未离慢慢握紧他的手,似是在安抚。   「身在天元宫,什么消息探听不到?莫说藏器阁一事尚未查明,就算真是秦兄所为,我想其中也定然存在隐情,不劳你多费口舌。」   直到这时,秦朔才在对方明媚的笑容里,看出自己从前一定要顶着种种非议和他做朋友的理由。   那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金未离都会铁了心站在他这边,从头到尾不曾变过。   迟来的温暖融化在心头,倒生出几分酸涩。   秦朔看着金未离的脸,不知为何有些害怕,总觉得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自己身边,像假象,像错觉,像自己一伸手就会溜走的风。   不是不信,只是不敢信。   他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松开金未离的手,抬头道:“匕首给我。”   金未离虽然不解,还是听话地把匕首给了他。   秦朔掂了掂匕首,转头看向被绑在石头上的风熙,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你想干什么?”   风熙顿感不妙,下意识抓起地上的佩剑,正要动手,却意外听到锁链断裂的声音,再看过去时,秦朔已经把他脚腕上的链条全切断了,传音也及时在脑海不轻不重地响起。   「风师弟,我知道你对我还有偏见,但不重要。」   「重要的是,不管你怎么想我,我都是你的师兄。」   最后一个字落地,仿佛在坚固的冰层敲出了向外延伸的裂缝。直到那阵蜜合花的香气消失,风熙才回过神来,看着秦朔的背影发怔。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再度响起冰冷的机械声。   「提示:攻略对象好感度提升」   「当前秦朔对你的好感度为:35」 第22章 醋意   秦朔将匕首还给等在洞口的金未离,眼神示意可以走了。金未离撇了撇嘴,面上虽有不满,但还是听话的跟上了脚步。   他们一前一后往出口走,石壁两边的火把随着经过带起的风晃动着,将幽长狭窄的洞道映照得更加阴森,耳边时不时还有滴水的回响。   「秦兄。」   憋了一会儿,金未离还是忍不住用灵识问道:「你为什么要救他,这家伙分明不怀好意。」   秦朔则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笑着看他一眼。   「救他,也是在救我们自己。先不说他如果真的死在这里会怎么样,假如他和其他几位弟子侥幸活了下来,这事传出去也是我们理亏,少不了要担责任。」   金未离似有所悟,边走边在脑海回应:「你是说,救下他,其他弟子是死是活都不是我们的责任,而是他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秦朔已经明白狐狸之前说要静下来思考的含义,他想有些时候,的确不能光从自己的角度看,要往更远的方向考虑。   「谁也不能保证永远顺风顺水,这一刻是我们有选择,下一刻也许就是他有选择。不指望他为这份人情帮上什么忙,最起码不会在我们有难的时候踩上一脚。」   金未离暗自腹诽:怎么可能不踩一脚,这家伙说不定就是恩将仇报的那一类。   他想归想,却没有说出口。只是跟上秦朔的步伐,悄悄走到并排的旁侧,试探性地拉住衣角,想看看能不能牵上手。   谁知就快勾到指尖的时候,身后却传来风似的脚步声,有人硬生生将他从秦朔旁边的位置挤开,厚脸皮地走到中间,还颇为得意地瞥了他一眼,“眼下四处无人,既然师兄舍不得我,我也只好与你们同行了。”   秦朔见风熙过来,虽有诧异,但还是稳住心神,以亲近的方式回道:“风师弟愿意同行,自然再好不过了。”   “我就知道师兄疼我,”风熙故意拦在中间不让金未离过来,几番拉扯都防得严丝合缝,看着对方气急败坏的样子,又拉长语气道:“两百年的同门情谊,到底是外人比不了的……”   “你──”   金未离正欲发作,周遭忽然响起嘶嘶的声响,听起来像是从右侧岔路口传来的,不由得警惕起来。火光因此晃个不停,石壁上的影子接连游过,带着森森冷意。   三人同时噤声,连呼吸都屏住了,一直等到影子游走,嘶嘶声远去才松了一口气。   见此情形,秦朔让他们跟在自己身后,试探着往另一侧岔路走去。金未离不得已憋着气跟风熙走在一起,时不时往边上扫一眼,露出嫌弃的神情。   洞道蜿蜒曲折,他们走的这条比方才更窄更潮湿。衣角几乎能碰到墙上的火把,滴水的声音更加频繁,甚至能看到石壁缝隙渗出的大片水渍,随着流淌积聚在角落形成水洼,越往里走,寒意越重。   秦朔走到尽头,发现面前又是分岔路口,转头问金未离:“你跟进来的时候,有做什么标记吗?”   金未离一愣,本想说自己可以靠嗅觉找到路,可转念一想,又心虚地低下头:“我是闻着你的气味来的,出去好像就……不管用了。”   风熙在边上笑话:“弄了半天,天元宫的金小公子连记号都不会做啊?”   “谁不会做记号了!”金未离颇像被人踩了一脚尾巴,立刻炸了毛:“我再怎么也比你强,怪不得姓风呢,除了会说风凉话什么都不会!”   “你有种再说一遍!”   “说就说!”   两人左一句右一句的,吵得秦朔脑仁疼,连忙叫停了这场战火:“好了,别吵了,再大声就该被发现了,先商量怎么出去。”   风熙和金未离对视了一眼,不情不愿地熄了火,开始用灵识分享情报。   「我对这里了解不多,最初是从外林左侧入口走的。后来大雾四起,妖兽现形,同行弟子都乱了方寸,拼了命往深处跑,耳边全是惨叫声,想来已有不少人遭遇不测。」   说到此处,他抿了抿嘴唇,看向秦朔,又继续传音。   「逃到一处有光亮的密林时,我和几位同门遇见了天元宫一行人,他们说找到了深潭入口,想跟我们合作拿下蛇心。当时周围还有淡淡的雾气,但不足以遮挡视线,我们便答应下来,跟着来到一处洞口。谁承想才走到一半,那群弟子莫名其妙消失了,之后雾气涌来,所有人都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就被绑在这里了。」   秦朔听得认真,猜测会不会是雾气里有致幻的作用,让人分不清真实与虚幻,用灵识回应:「你看清那群天元宫弟子的脸了吗?」   风熙摇了摇头:「看不清,但他们衣服样式是天元宫的。」   闻言,秦朔心里有底了,抬头看向他:「也许那根本不是天元宫弟子,甚至不是人,而是雾气里的东西吸引你们过来的幻象。」   风熙经这么一提醒,也察觉到事情不对劲,越想越心烦,不由得在灵识里咒骂起来:「这蛇妖还真是狡猾,难怪掌门两百年前把它封印在这,若是放出去,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秦朔想到仙门大会第一轮的要求是取得蛇心,虽不知有什么用处,但内心隐隐觉得这一定和师尊存在着某种联系,要不然之前宁愿封印也不愿斩杀妖兽的师尊,怎么会同意乌金长老将选拔地点定在狂兽林的请求。   还是乌金长老自作主张,并未知会师尊?   毕竟师尊仍在闭关,大大小小的事宜都由乌金长老代管。有什么疑惑,也只能等师尊出关以后才能解释得清了。   「看来这次仙门大会要除去蛇妖,也是为天下苍生着想。」   金未离难得和风熙站在同一立场,放下个人恩怨,认真分析起来:「不过,这蛇妖擅长在雾中作战,雾起身匿,雾散影消。还剩不到两天的时间,别说取蛇心了,就是想找到它在哪儿都困难。」   秦朔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回应:「仅凭我们三人之力,恐怕应对不了,最好还是多找些人,如果时间赶得及,说不定还能救下那些尚未清醒的弟子。」   然而风熙却不对他们的想法抱有希望,没好气地插了句嘴。   「说得容易,我们现在出都出不去,传音镜也丢了,要怎么联系外头的人?」   听到这话,金未离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保管得好好的传音镜,得意地挑了下眉:「怎么样,我就说你只会讲风凉话吧。」   秦朔看到风熙脸都黑了,连忙拉过金未离,正想说让他们别在这关头闹别扭时,洞穴忽然震颤了起来,水滴的声音越来越大,开始有小石子从头顶散落下来,浓重的腥味从深处蔓延了过来。   “怎么回事?”   这意外让所有人始料未及,顾不上用传音镜联系,眼看着两边的火把依次熄灭,光亮越来越小,不知是谁在视野昏暗的那一刻喊了声往回跑,脚步声顿时在狭窄空旷的洞道里响了起来。   湿冷的气息逐步逼近,秦朔也不知道那股强烈的预感代表着什么,只知道那感觉非常不妙,在黑暗中不断向前摸索,心脏突突直跳。   跑着跑着,秦朔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险些摔下去的时候,有人伸手扶住了他,手很冰凉。   他看不见对方是谁,下意识想道谢,可还未开口,耳垂就被什么舔了一下,那黏湿的触感让人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而在恐惧蔓延全身的瞬间,雌雄莫辨的笑声在他耳后响了起来,带着幽幽的冷意。   “不愧是曦明的徒弟,味道真不错呢……” 第23章 蛇妖   足以笼罩全身的妖气扑面而来,震慑得秦朔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也即刻认出身后之人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蛇妖──灵幽。   印象中,灵幽是条极为罕见的双头蛇,一雌一雄共用身体,血脉不详,修为是寻常蛇妖的两倍不止。曾经占山为王,私吞了一整条灵脉,底下的城镇全数遭殃。   百姓为保风调雨顺,只有每年向其献祭童男童女才得安定。直到后面被云游至此的师尊收服,最终才栖息在狂兽林中,再无机会肆虐凡间。   原在传闻里才有的大妖,如今竟活生生地出现在身边,还靠得这样近。出于剑修的本能,秦朔下意识就想拔剑,可还没摸到剑柄,就听见当啷一声,玄光剑被打落在地,他的手脚也被缠绕而来的蛇尾紧紧地捆住了。   “嗬呃──”   身体失去平衡的刹那,他心下慌乱,正准备开口喊人,不远处就响起金未离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焦急,“秦兄,你在哪儿?”   然而这时,森冷的寒意再次吐息在他耳边,一字一句皆为警告:“如果你想让他死在这的话,尽管开口。”   闻言,秦朔连呼吸屏住了,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知道现在硬碰硬不管用,只能先静观其变,看这蛇妖究竟想做什么。   毕竟,蛇妖如果真想让他死,刚刚就能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见他不再出声,那紧密的缠绕松了几分,腥味却逐渐充斥狭窄的洞道,灵幽的笑声似远似近,空灵地萦绕在耳边,“真乖,真是曦明的好徒弟……”   话音消融在空气里,随之响起水落的滴答声。因身处黑暗,一切感官都被放大,秦朔闭上眼,清楚地听到水滴落了三声。   三声过后,他睁开眼,发现周围竟亮着火把,完全变了一幅景象,四处都挂着红彩,是布置得像新房一般的密闭洞室。   身后陡然响传来石门关上的沉闷声响,秦朔转头看去,却只瞧见缝隙里一闪而过的蛇尾,随着咚地一声震动,这里被完完全全封住了。   正当他疑惑蛇妖到底要做什么时,藤蔓从上方探出,将几名奄奄一息的参选弟子吊在半空中,似是挑衅般晃了又晃,直到看清那脚底的血渍,秦朔才终于知道那水滴的声音是从何而来。   犹如蚂蚁沿着经脉爬上后脑勺般毛骨悚然的滋味涌上心头,秦朔简直不能直视那些同门的惨状,立刻转过身,胃里阵阵翻涌。   “怎么不敢看,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师弟呢。”   灵幽的声音回荡在洞室内,却不见其身,如传闻中那般行踪诡异。   听到师弟两个字,秦朔心头一紧,又转过去检查有没有白毓,见他不在其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几位弟子的脸被头发盖着,只能从衣衫辨认来自哪个门派。里面虽有无情宗的弟子服,但样式隶属其他长老门下,一时也分不清是谁。   他不明白蛇妖的意图是什么,抬头四处张望,却找不到对方的身影,心中很是不解:“你如果想杀人,为什么不干脆一点,要这样折磨他们?”   灵幽却只是笑,声音在洞室里蔓延回荡,叫人不住起鸡皮疙瘩。   “这个问题,该由你来回答我,为何人能随意处置妖,妖却不能随意处置人呢?”   秦朔拧紧眉头,又道:“妖就是妖,既有生灵涂炭之心,就该有被抹杀的觉悟。”   上方的藤蔓异动,连带着将吊着的弟子摇晃起来,灵幽仍在笑,洞室却不断震颤。   “好啊……好,果然是曦明最宠爱的徒弟,说的话都一模一样,难怪他那么疼你。不过,百年难遇的纯阳之体,留在仙门还真是可惜……”   言毕,洞室内散发出森森的冷意,藤蔓如蛇般不断地扭动着,秦朔环视四周,总觉得暗处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只有将后背贴在石壁上,才勉强有几分安全感。   他抬头看向虚空,说出了心中的猜测:“我身上有你想要的东西?”   灵幽低笑:“你们这群臭修士来这找我,不也是为了我吞下的那半颗内丹吗?”   秦朔只记得仙门大会要取蛇心,从未提过内丹的事。不免心生疑虑,怀疑自己是不是漏听了什么。   似是察觉到他不解的神情,蛇妖的声音带着微妙的讽刺。   “两百年前的事,难道你已经忘了吗?”   秦朔下意识摇头,又听它幽幽道:“为了保护你的纯阳之体,你师尊可下了不少功夫……”   石壁上的火光不断晃动,伴随着灵幽的声音忽明忽灭,“就连你身上的禁制,也是用我的血造就的,小秦朔,你怎么能就这样忘了?”   话音刚落,洞室便刮起了阵阵阴风,尘土飞扬,秦朔躲闪不及,刚准备用衣袖遮住脸,就不知从何而来的藤蔓缠住脚腕,使劲甩到了另一边的石壁上,只听砰地一下,骨裂的声音随之响起。   “唔咳、咳嗬啊──”   秦朔疼痛难忍,勉强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喉头涌上腥甜,却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迹,清楚以自己现在的修为,根本没法硬碰硬,狐狸给的秘药还在储物袋里,但只有一个时辰的效力,不到关键时刻不能乱用,最好先拖延时间。   秦朔艰难地抬起头,看着黑漆漆的洞顶,尽可能用平和的语气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藤蔓轻轻晃动着那几位被吊在半空中的弟子,玩味的声音也从上方传来。   “林中的生活太无趣了,总要找点乐子。──不如,就拿你要的东西和我要的东西来打个赌?”   最后一个字落地,秦朔面前就浮出用妖力展现的虚空景象,里面是正在洞外寻找的金未离和风熙,画面清晰到连他们脸上的神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两人,一个是和你相处百年的同门,一个是和你意气相投的好友,想来都和你关系不错,就拿他们来出题如何?”   秦朔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警惕道:“你要赌什么?”   上方的藤蔓再次晃动起来,滴水的声音再次响起,啪嗒啪嗒地落在地面上,染红了泥土。   “这四名弟子就是赌注,他们之中,只有一个知道蛇心的位置。你赌赢一轮,就可以选择救下一个,而赌输一轮,你必须亲手杀死一个才能继续。”   秦朔屏住呼吸,看向被吊在空中的几名弟子,如果照蛇妖的说法,赌注只能下四次,可不管怎么选,是输是赢,都要背着旁人的性命,除非他能一直赢下去。   “赢一个,就放一个……”他喃喃着,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应下,又在犹豫间想到一个问题,“可如果我真的赢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没有蛇心,你就不能长生不老,修炼至今的一切努力岂不白费?”   灵幽只是笑,语气却明显有些不同,“长生……是这世上最烂也最坏的骗局。如果你的挚爱亲朋全都被屠杀殆尽,恨的人却还苟活于世,你报不了仇,还要被困在这小小的林中日复一日地熬着,你也会觉得长生是种折磨……与其这样,还不如彻彻底底地疯一把。无情宗的人是疯子,你师尊是疯子,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值得让我疯一回……”   秦朔原以为妖与人之间不可能有共通的点,可听了这番言辞,却发现七情六欲这个词,也许不单属于凡人。   也许妖……也是有感情的?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狐狸的影子,又转瞬消失了,心底不自觉将二者区分开。狐狸是狐狸,妖是妖,不能一概而论。   就在秦朔沉思之际,上方的虚空影象再次发生变化,分为左右两个画面,隐隐能听到里面的人声。   “秦兄,是你吗?”   金未离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再抬起头时,一下子呆住了。   只见虚空影像里的金未离和风熙身处不同的岔路口,面前都出现了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幻象,甚至连神态动作,包括耳后的伤疤都完美复制,看不出一丁点破绽。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就是本人,就连秦朔也分不清这两个幻象哪个才是真的。   “来吧,第一轮下注。”   灵幽的声音在上方适时响起,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就赌他们两个,谁最先认出你。” 第24章 戳破   秦朔望着仿若近在眼前的虚空影像陷入沉思。里面两人,一位是和他相处两百多年的同门师弟,一位是自见面起就十分关心他的旧日好友,要说谁更了解他,一时还真分辨不出来。   风熙虽和他相处的时间最多,却只是表面亲热,不知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金未离对他很好,但不过才认识半年,真能从中看出破绽吗?   “怎么样,还没想好吗?”   蛇妖的声音从头顶悠悠传来,眼前的画面则始终定格在金未离和风熙见到幻象的那一刻。   答案说不定早已成形,只是在等他做选择。   秦朔的视线在金未离与风熙之间来回切换,一番纠结过后,还是停留在画面的左侧。他深吸一口气,抬头道:“我选金师弟。”   随着话音落地,定格的虚空影像重新动了起来,只见画面里的金未离在看见他的幻影时愣了一下,小声喊了句:“秦兄……”   幻影像他那样笑着,拿着玄光剑走过来,温声道:“未离,我们一起出去吧。”   金未离只是盯着“他”,不作回应,也没有动弹。   而就在这时,右侧的画面传来了剑刃刺破皮肉的声音,秦朔下意识往那看去,发现是风熙用剑捅穿了“他”的胸膛,随后毫不犹豫地拔出,在幻影捂着伤口问为什么时,冷冰冰地回道:“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师兄。”   虚空影像由此结束,瞬间消没在空气之中,上方隐隐传来笑声。   “第一轮,你输了。”   秦朔攥紧拳头,尽可能让自己保持冷静,他转身看向吊在半空中的同门弟子,心里不知是何滋味,郁气上不去,也下不来。   藤蔓再次颤动起来,将半空中的弟子晃来晃去,灵幽的声音回响在洞室内,带着蛊惑的气息。   “来吧,秦修士,为你的同门选一个死法。”   秦朔只是盯着望不到尽头的洞顶,那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仿佛能吞噬这里的一切,但无法牵制他的心。   “我只说要赌什么,没说要答应你的条件。”   他的回答让上方的声音有些意外,哦了一声后,又笑着说:“这么说,你想出尔反尔?”   “我的意思是,两个人的赌局,不能由一个人定规矩。”秦朔的手心越攥越紧:“最起码,你得在第一轮表现出你的诚意,让我看看你的筹码值不值得赌。”   “诚意?”   灵幽自言自语着,在漫长的思考过后,终于叹息了一声:“好吧……既如此,第一轮就当是我送给你的诚意。那么第二轮开始,你总该不会有意见了吧。”   秦朔道:“这是自然,无情宗的人,向来是说到做到,绝不会有半点虚言。”   空气里响起一声嗤笑,紧接着再次浮现出方才的影像,但不同的是,画面里的金未离和杀掉幻象的风熙会上了面。   “第二轮,你觉得他们之间,谁会是活下来的那一个?”   不等秦朔张口,虚空影像里的金未离便持剑拦在“他”的面前,警告步步逼近的风熙:“退后,别逼我对你动手!”   风熙却讽刺地笑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根本就不是师兄,只是幻象而已,杀了他我们才能出去。”   金未离岿然不动:“我当然知道他不是秦兄,可就算是幻象,也顶着他的模样,不准你对他动手!”   “蠢货,那你就跟他一起死──”   剑刃交锋之际,画面时明时暗,看得秦朔心一阵一阵地紧张,他想伸手阻止,可摸上去就穿过了影像,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打斗愈演愈烈。   当金未离因护着“他”被连刺几剑,但仍固执地挡在身前不愿离开时,秦朔心脏怦怦直跳,下意识喊出声来:“未离,快──”   可走字还没出口,金未离就已经倒在了血泊中,手里仍死死地抓着剑,不肯退让半步,嘴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不准,你……碰他!”   风熙冷笑着举起长剑的那一刻,秦朔已顾不上思考,急忙从怀里拿出储物袋,半跪在地上寻找,想吞下秘药从这闯进去,可手才摸到药瓶,便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抬头看向还吊在半空中的弟子,发现那脚边的血迹不见了。   他松开手,逐渐冷静下来,先是看了眼虚空影像里的“自己”,尽管已经像到本人都分不清,但那边缘的模糊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再往周围看去,发现也始终看不清楚的边缘。   而那摊原本没入泥土的大片深色淤血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有过一般。   一个可怕的想法浮现在脑海里,秦朔看着影像里最终被风熙亲手杀死的金未离,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的猜测是真的。   他紧握着拳头,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抬头看向洞顶,一言不发。   这反应显然让蛇妖有些意外,忍不住问:“最亲近的师弟杀死了你最好的朋友,你难道不伤心吗?”   “我为什么要伤心?”   秦朔在跟自己打赌,赌刚刚的猜测是对的。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上方,一字一句道:“你让我看的画面都不是真的,是幻境对吗?”   回答他的是洞室的沉默,就连藤蔓也不再动弹了。   “这一切都是幻境,你根本就不是为了打赌,而是为了看我濒临崩溃、痛哭流涕的样子。”   秦朔看到藤蔓开始颤动,吊挂着的弟子也一个接一个消失,口中仍在继续:“我在藏书阁里看过关于你的典籍,你是双头蛇,和你妹妹共用身体,在乌镇占据了一整条灵脉。你们修行近千年,却在临近渡劫之前被我师尊斩杀,你妹妹死了,你还活着,你从双头蛇变成了单头蛇,你恨师尊杀了你妹妹,同样也恨身为他徒弟的我。”   “闭嘴──”   整个洞室都被灵幽的声音充斥震荡着,四周开始轰隆起来,一阵一阵的摇晃,不断有碎块从上方掉下来。   秦朔用剑支撑住身体,知道方才的话戳中了它的痛点,又在这基础上加了一把火:“让我猜猜,你之所以擅长制造幻境,是因为你自己都无法面对现实!你接受不了你妹妹死了,接受不了自己被困在林中;你想要别人也沉溺在幻境的痛苦里无法自拔,这样才能满足你的恶趣味。你以为和我赌赢了就是真的赢了吗?你以为让我痛苦就能报复到我师尊?事实上,你的所作所为,根本不会对我造成任何伤害,只会让我觉得你很可悲──”   话音刚落,足以击穿耳膜的蛇啸声再次笼罩了洞室,周围一切都如镜面般裂开碎掉了。   剧烈的晃动让秦朔根本站不稳,而在碎块不断落下,一切重归黑暗之时,他闭上眼,那熟悉的滴水声再次响起。   一下、两下、三下。   第三下水滴落在地面发出啪嗒的声响时,秦朔再度睁开眼,终于从幻境回到了现实。   眼前仍然是漆黑狭窄的洞道,空气里夹杂着潮湿的腥味,当他长舒一口气,打算用剑撑着站起来时,身后突然响起金未离欣喜的声音。   “秦兄,终于找到你了!” 第25章 念想   秦朔先是一愣,再转头看到金未离时,紧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未……”   离字还未出口,便被淹没在温暖的怀抱当中,撞的那么实,那么紧。只听对方急促的呼吸回荡在耳边,一起一伏撩动着碎发,声音里皆是失而复得的庆幸:“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还好,还好我……找到你了。”   鼓动的心跳在怀抱里趋近共鸣,秦朔在这一刻感觉到了安定,他尝试着慢慢回搂住对方,方才的害怕终于烟消云散,被不断涌上的暖意填得满满的。   金未离的话,也是他想说的。   幸好那一切都是幻象,幸好他唯一能信任的朋友还活着,还好好地待在身边。   这份难得的安宁刚刚落定,便被一阵异响打破,两人一瞬觉察到不对劲,朝声源看去,发现漆黑的洞道剧烈摇晃起来,尘土正不断地往下掉。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和金未离一齐开口:“是灵幽。”   秦朔借助剑身微弱的光芒看向周围,在起身的同时,心中忽然有了一个猜测,拉着金未离的手道:“乌金长老曾说灵幽身在深潭,可这里明明是山洞,他如果要给,绝不会给我们错误的信息。”   随着轰隆的声音愈来愈大,碎土块接连落下,金未离也在这其中发觉了蹊跷,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除非,这里根本不是山洞,而是灵幽造就的幻境之一。”   猜中的那一刻,洞道分崩离析,脚下的尘土化为虚无。两人还来不及反应,便在幻境消失的瞬间坠入深不见底的潭水。   不断地下沉,下沉。   “呃唔──”   水花的声音在耳边荡漾,吞没了全部感官,秦朔修为被封,根本无法用灵力闭气,只能眼睁睁看着上方的亮光离自己越来越远。   四周是空荡的,什么也抓不住,胸腔内的空气逐渐减少,他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渺小。   就在秦朔快要因窒息陷入绝境时,脑海里突然响起一声传音。   「秦兄,我来了。」   有人牢牢抓住他的手,游动着向上划去,鹅黄色的衣衫在此刻那么亮眼,像是水里的一束光。   秦朔睁开眼,看到金未离的身影出现在面前,心里说不出的安稳,总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但他没有力气再回忆,身体里的空气稀薄到连保持清醒都困难。   只差最后一秒就要呛水昏过去时,金未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掉头回来。   水中的拥抱明明是冰冷的,却在搂住的瞬间多了一丝暖意,气息流动在唇齿之间,不带任何亵渎的意思。   秦朔视线模糊,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感觉到唇边小口小口地渡气,光影粼粼间,过往的记忆逐步苏醒,转瞬陷入了回忆。   他在如同走马灯般的画面里看到人来人往的闹市,周围喧闹非常,四处都是摊贩的叫卖声,却挡不住身后那声打趣。   “秦师兄,你可让我好等啊。”   视线移至阳光之下,连金未离脸上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笑得那么明媚,束着发带的高马尾轻轻晃动着,“忘了介绍,我是天元宫特派弟子,同你一起下山除妖。我叫未离,金未离。”   一滴水落在画面上,涟漪荡开了初见那一幕,又来到追逐妖兽的夜晚。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建立已久的默契让这场追逐变得格外轻松,穿梭在林中的二人甚至还有时间用心声玩笑。   「这次的妖丹,秦兄总该不会和我抢了吧?」   他听到自己笑着回了一句。   「谁知道呢,你若跑得慢自然是没有。」   画面被墨迹晕染,渐渐消却之前,只留下最后那句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的话。   「秦兄,你又耍赖皮……」   竹林的鸟鸣透进窗内,秦朔两个字在毛笔流动间跃然纸上,可最后一笔却被突如其来的推门声打破,浸染了宣纸。   他看到金未离急忙收起宣纸,藏在身后不给看,面对疑惑,也只是别别扭扭地说了句:“是家书。”   这封家书最后还是被摊在了桌上,看到还未来得及写完的秦朔二字,“自己”显然愣了一下,刚想开口,便听到金未离愈来愈小声地辩解:“不是给天元宫传信……是给我娘亲,她知道我和你在一起除妖,她很放心,她说……等空下来,想见一见你。”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转而帮着收起桌上剩余的宣纸,笃定地嗯了一声。   金未离惊喜地抬起头,眨了眨眼:“真的?”   他依然点头,和煦的阳光下,斑驳的竹影映着屋内的嬉笑,越来越远,声音却在脑海里回荡着。   “一言为定,你答应我的事,可千万别忘啦!”   再回过神时,秦朔已经被金未离带到了岸上,久违的阳光照在身上,让意识重归现实。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呛咳个不停,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冷的发颤,却还牢牢地记着那句不要忘记的话。   “秦兄,你怎么样了?”   金未离见他唇色泛白,都顾不上自己的身体情况,连忙从怀里拿出上等补气丹,小心喂到嘴边,半哄半劝道:“快把这吃了,马上就会好。”   秦朔勉强咽下了丹药,视线一直停在金未离脸上,直到恢复几分气力,才终于露出了笑容:“答应你的事,不会忘的。”   如同被人点穴那般,金未离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直到反应过来,翕动的唇才吐露出像哽咽又像笑的声音,“……你想起我了吗?”   秦朔笑着点头,嗯了一声:“要把你全忘掉,还真有点难。”   “我就知道……”金未离一把抱住了他,在肩膀上哽咽着:“我就知道你肯定能想起来,这半年……我,很想见你,可是……无情宗的人不让我过来,信也不帮我寄……”   感受到对方越来越灼热的胸膛,秦朔忽然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能踩在实地上了,不用像之前那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试探。   他有可以信任的朋友,可以把自己所有忧虑和害怕坦诚地说出来。   不再是一个人,不再孤单。   秦朔想,也许现在就是该坦白的时候。   他松开了怀抱,认真地看着金未离的眼睛,下定决心道:“未离,其实无情宗……”   然而话音还未落地,身后的潭水就开始咕噜咕噜的冒泡,巨大的声响打断了这次坦白。两人下意识朝水面看去,却惊愕地发现庞大的蛇头从潭水深处冒出来。   充斥着红光的竖瞳左右扫视,带着极其可怖的气息跃出水面。   这一刻,秦朔和金未离都意识到一个事实。   他们一直在寻找的深潭蛇妖——灵幽。   终于现身了。 第26章 失去   眼见那浮出水面的蛇身越来越高,鳞片坚硬如铁,将日头都挡得严严实实,原就寒气逼人的深潭四周慢慢升起浓雾,仿若乌云密布,更是为此笼罩了一层诡异的气息。   秦朔屏住呼吸,抬头望向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庞大蛇身,手不觉握住了剑柄。他和身旁的金未离对视一眼,慢慢站起身来。   气氛在此时愈发凝重,地动山摇间,惊飞了林中禽鸟。   两人不动声色地找好各自的站位,心里清楚这是斩杀蛇妖的最好时机,如若错过,再想找到它的真身就难上加难了。   此时谁都没有轻举妄动,金未离先行掐诀,在四周笼上一层灵力保护罩,隐去双方身形,防止蛇妖突然袭击,也好暂且占据主动优势。   「秦兄,看来这一战是避无可避了。」   金未离的传音在他脑海里响起,看来已从方才的情绪里脱离出来,整个人都洋溢着奋发向上的生命力:「你有没有想过,等仙门大会结束要做什么?」   浓雾里的蛇妖还在用妖力搜寻活物的位置,竖瞳的红光忽隐忽现,如同黑夜里的红灯笼。潭底深处平静如死水,只有一层一层的波浪叠起,带来了暂时的喘息时间。   秦朔正想拿出怀里的秘药,听到这话不免一怔,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那么远,他只希望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找到过去的真相,而对于想做什么却是一片空白。   因为他还不够强,不够在能保护自己的基础上追求更好的东西。   如果连安稳活下去都是奢望,其他美好就更不要想了。   「你想做什么,我就支持你做什么。」   金未离的声音无论何时都异常坚定,他望着秦朔,笑容一如往昔。   「如果想继续参加仙门大会,我就陪你一路走下去。如果想在这轮结束退出,我就陪你退出。」   秦朔错愕地看向他:「可你要是退出,天元宫那边怎么交代。」   金未离笑了笑,继续用灵识道:「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不想参加仙门大会,是因为这里有你,我才来的。」   炽热的真心没有甜言蜜语裹挟,只有满腔坦诚的目光,纵是秦朔清楚那也许不带任何旖念,心也被烫出了一个洞来。   外层的灵力屏障逐渐薄弱,离主动出击的时刻越来越近。金未离像是怕来不及,还未等他回应,便将自己心里的惦记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秦兄,我知道你待在无情宗不快乐。」   「如果可以,等仙门大会结束我就向师尊请命,你我一道去凡间除妖,走到哪儿算哪儿。去乌镇也好,去皇都也好,去四象城也好,总之有你就有我,我们还像从前那样。」   「到那时,你可以尝尝落樱斋的梅花酥,还有街头巷尾叫卖的冰豆花。咱们夜里捉妖,白天逛逛集市,听听小曲儿,日子嘛,总不是忙一天笑一天就过去了。」   「不管师门那边怎么催,就说妖没除完就好,要是得空了,还可以去皇都见我娘亲……」   屏障破碎的前一秒,话里形容的画面已浮现在秦朔脑海里,他从未想过会有人这样惦记自己,心头不觉微酸,可还是笑着应了下来,又握紧手中的药瓶默念:“一言为定。”   说时迟那时快,没有屏障的保护,浓雾中的硕大红眸瞬间锁定了他们,潭水激涌而起,大片大片的水花溅在岸上,如同破天雨雾,打得人措手不及。   “闪开!”   秦朔虽无修为傍身,但反应极为迅速,立刻协同金未离躲开了飞溅的水花,看到地上不断灼烧冒着黑气的泥土,也是一阵心惊。   他知道这时再不吞下秘药恢复修为就来不及了,连忙拔出秘药的瓶塞。   金未离看出不对,直接用灵识提醒:「秦兄别急,还是老样子,我打头阵,你绕后。」   御剑之声破空而起,然而就在秦朔准备将丸药吞下去的时候,熟悉的铃音却再次闪现在脑海里,且一声比一声刺耳。   叮铃──   秦朔头痛欲裂,听到了贯穿耳膜的嗡鸣声,他手里的药瓶失手摔在了地上,丸药骨碌骨碌的滚到了其中一块碎片上,静静的躺着。   叮铃——   仿佛有根长针从左耳刺到右耳的太阳穴,不住在皮肉之间摩擦,他疼得连声音都喊不出来,半跪在地上,额头不断冒着冷汗,手艰难地往那颗丸药伸去。   叮铃——   好不容易摸到那颗丸药,将其紧紧地捏在手心,脑中的刺痛却越来越强烈,震得他整个人都在发抖,视线也愈发模糊。   耳边的嘶吼和剑刃划破鳞片的声响不断,秦朔已经无法思考,只是尽力将丸药往嘴边送。而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风熙的声音。   “大师兄。”   有人制止了他的动作,并半蹲下来道:“别逞强,你安心休息,这里有我。”   金光在眼前闪过,又升起了新的保护罩。   “放心,我一定会帮他拿到蛇心的。”   最后这句话显然别有意味,但这时的秦朔已听不出太大区别,他的视线随着那道虚影远去渐渐模糊,直到再也睁不开沉重的眼皮,才终于握着手里的丸药陷入了昏迷。   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半梦半醒间,耳边忽地响起由远及近的呼唤,听起来那么欣喜,像是金未离在喊他。   “秦兄!”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近的仿佛快到面前了,秦朔挣扎着从梦境里睁开眼皮,模糊的视线里,能看到金未离满身血迹,却异常欢喜地抓着什么东西向他跑来。   如果没有看错,那颗膨胀的还在不断跳动的深红肉块,应当就是蛇妖的心。   「拿到这颗蛇心,你就可以回去跟师门交差了,到那时也一定能批准我们去……」   脑海里的灵识戛然而止,被利刃穿透胸膛的声音打破,飞溅的血迹甚至落在了秦朔的脸上,他眼睁睁看着金未离从一开始的欢欣雀跃到捂着胸膛半跪在地上,边吐血边试图拿剑反击,却被再次捅穿脖颈,重重倒下去的画面。   “未……”   一切的动作都在秦朔的眼里放慢了,他的喉咙发不出声音,整个世界都像静止了一般,只能看到身后拔出长剑的风熙,正不紧不慢地用手帕擦着剑上的血迹。   那鬼魅般的心声再次涌现在脑海里。   「金氏一族又怎么样,还不是说死就死了,跟他周旋,真是浪费时间。」   秦朔呼吸急促,他眼里只剩下在地上不断颤抖的金未离,竭尽全力想起身过去,却被后方猛然伸来的一双手用带有迷香的帕子捂住口鼻。   滚烫的泪水在挣扎中滑落的那一刻,最终还是因为不受控制的意识消融在空气里。   直到他的世界再次灰暗。 第27章 噩梦   “师兄──”   恍惚间,似乎又有人在喊他,会是未离吗?   秦朔挣扎着从漆黑的梦境里醒来,无比期望能看到金未离欢欢喜喜出现在自己面前。   可是睁开眼的那一秒,他的心就跌进了谷底。   这里仍是深潭附近,迷雾已经散去了,风熙的身影清晰地出现眼前,眉眼透着说不出的得意。插在地上的剑擦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血迹。   “师兄,你好些了吗?刚刚晕过去那么久,我都有些担心了。”   秦朔余光瞥见一旁血泊里的鲜亮黄衫,呼吸骤然收紧,甚至不能往那处看,喉咙哽塞得说不出话。   他完全忽视风熙的话,用剑支撑着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往金未离那边走去。   这时风熙才跟在后面解释,却编得相当敷衍:“师兄你也别怨我,想是这金公子太过招摇,被其他弟子记恨,所以才……”   秦朔毫不留情地甩开他的手,目光只锁定眼前那大片血色,随后在金未离身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为其撩开敷在脸上的碎发。   他看到金未离原本俊秀明朗的脸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身上的黄衫都被血染透了,只吊着最后一口气,微弱地喘息着。   似是感应到秦朔的到来,金未离颤动如蝶翅般的睫毛展开,琥珀色的眼眸只露出了一半,喉咙被剑刃刺穿,根本无法出声,如果不是修为垫着,恐怕都不足以支撑到现在。   「秦、秦兄……快,快跑,快跑!」   灵识的声音比以往虚弱了太多,明显是在用最后的那口气来传递。   「我……如果死了,师尊他,一定、不会放过……无情宗,你快跑。」   金未离的手指艰难上抬,却怎么都触碰不到秦朔,便是想说些什么,也只能不住地吐着血。   伤口的毒气仍在蔓延,遍布五脏六腑,他知道要来不及了,所以撑着最后的气力用灵识提醒。   「我的、我的储物袋……给你,用聚魂灯带我走,去凡间,去找我……娘,亲……」   秦朔看着他的眼眸渐渐灰暗,却仍不愿意相信现实,总觉得这是幻境,不是真的。   可手还是颤抖着摸向储物袋,倒出好多好多丹药,尝试着往金未离嘴里塞。   但是没用,怎么都没用。   他的手垂下来了,他的身体冷了。他像从没来过仙门大会那样,静静地躺在血泊里。   丹药洒了一地,秦朔抱着他,觉得好轻。   “师兄。”   风熙站在身后,一字一句地提醒:“他已经死了。”   秦朔一言不发,只是抱着,他的意识好像跟着金未离飞走了,连起身都在打晃。   一切都像身体的本能,他将金未离放在树下,取出储物袋里的聚魂灯,那缕还未飘散的金烟拢入灯芯,看它微微亮起火苗,小心又小心地放回储物袋。   “师兄,难道你要为了他一辈子不理我?”   风熙仍旧不解地跟在身后,声音隐隐带了几分怨气。   秦朔背对着他,吃下了紧握在手中的丸药,再转过身时,眼眸的冷意已深到刺骨,不过伸手,立在远处的玄光剑便应声飞了回来,途经的剑气斩断风熙的一缕碎发。   发丝晃晃悠悠落在了地上,风熙神情凝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看着从秦朔脖颈向上蔓延的血色咒文发亮,开始提剑后退。   与此同时,从未有过的机械警告声在脑海里响了起来。   「警告!攻略目标:秦朔好感度下降,当前好感度为:30」   「目标危险,请尽快撤离!」   秦朔提着剑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剑刃划过石子的声音在静默中显得分外刺耳。   “是我错了,师弟。”   他终于开口,声音却听不出丝毫感情波动。   距离越缩越近,话越来越冷。   “我应该相信他的话,不应该救你。”   「警告!攻略目标:秦朔好感度下降,当前好感度为:25」   「目标危险,请尽快撤离!」   风熙不断后退,脊背阵阵发凉,他清楚元婴后期的秦朔散发的威压绝不是金丹期后期可以比拟的,可握紧手中佩剑的同时还在嘴硬,甚至对半个时辰前听到的那些话抱有一丝希望。   “师兄,你明明说过,你最在乎的人是我。”   「警告!攻略目标:秦朔好感度下降,当前好感度为:20」   「目标危险,请尽快撤离!」   他看到秦朔离自己只有三米之遥,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算停下来。   “你说我比他们都重要,你说……谁都比不上我们两百年的交情!”   「警告!攻略目标:秦朔好感度下降,当前好感度为:15」   「目标危险,请尽快撤离!」   “难道都是假的吗?”   凶悍的剑气横斩过来的一瞬间,风熙持剑相挡,却被震得手腕不断发麻。   「警告!攻略目标:秦朔好感度下降,当前好感度为:10」   「目标危险,请尽快撤离!」   刀剑交锋之声不绝于耳,直到被逼得处处是死路,风熙才如梦初醒般看清了他。   “你又骗了我,师兄!”   「警告!攻略目标:秦朔好感度下降,当前好感度为:5」   「目标危险,请尽快撤离!」   秦朔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就像金未离倒下之前遭受的那样,又利落地抽出了剑刃。   鲜血溅射而出的刹那,这场厮杀已有了定局。   风熙半跪在地上,用剑撑着不断吐血,嘴里却还在说:“可你……明明说过,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师兄……”   「警告!攻略目标:秦朔好感度下降,当前好感度为:0」   「任务失败,好感度清零」   「触发惩罚:灵魂将在肉身死亡后抹杀」   “我记得。”   秦朔以俯视的角度看着他,吐露的字眼却那么冰冷,“可你,并不是我的风师弟。”   “只是夺舍的孤魂野鬼罢了。”   “可是师兄,和你相处两百多年的人……”   剑起血落,最后一击彻底淹没了风熙的声音,将其消湮在空气里。   “是……我啊。”   风吹过地上散落的药瓶,过后又恢复了安静。这一刻,什么仙门大会,什么蛇心,什么真相似乎都不重要了。   秦朔手中的玄光剑不断的往下滴着血,他沉默地看了看地上没了气息的风熙,又转过头看向躺在树下仿佛睡着了的金未离。   原本应该有情绪的他,这时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只觉得好安静。   他从滚落的药瓶看向那颗掉在地上不断跳动着的蛇心,却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如果真是蛇妖的心脏,第一轮早该宣布结束了,可直到现在其他门派的弟子都没有来,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这颗蛇心是假的。   而就在秦朔走过去,用剑挑起那颗蛇心的刹那,身后的深潭忽然传来鼓掌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小秦朔啊……小秦朔,我该怎么夸你才好呢?”   那声音阴恻恻的,却带着十足的讽刺,到后面甚至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甚至能够穿透耳膜。   “你最好的朋友因你而死,你又杀掉了和你相处最久的同门,真悲哀……”   秦朔转过头,看到原该死去的蛇妖又活生生地出现在深潭里,却是半人半蛇的模样,身上的妖气也减弱了大半,藏在雾气里不断说着蛊惑之语。   “你师尊曾经让我经受的事,我也让他最爱的徒弟经受了一次,有趣!简直太有趣了!你说曦明会怎么想,他最爱的徒弟如果堕入魔道……不,这是邀请,我的主人想要你,他说……”   蛇妖的下半句还未出声,秦朔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双幽蓝的眼眸,仿佛从灵魂深处盯着自己。   「如果你想摆脱这里。」   「魔道,随时欢迎你。」   “不……”   秦朔下意识拒绝,他拿着剑退后了两步,站定身子,又看向潭中央的蛇妖,脖颈的咒文已爬到耳畔,某种藏在身体深处的吸引让血液顿时沸腾了起来。   它刚刚说什么,悲哀吗?   难道在这些妖,这些人眼里,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场游戏?   反正都走到了这一步,再杀一个又如何?   热血冲到头顶的刹那,他已完全失去了理智,只剩下一个念头——拿回本就属于他们的蛇心。   不是他,而是他们。   秦朔在这场厮杀中拼尽了全力,根本不顾自己的身体,争分夺秒地去砍去劈,但凡有一丝机会都不肯放过,哪怕被重重的甩到树上,也要强忍着疼痛迅速起身继续。   时长拉得太久,他甚至都不记得是不是过了秘药的一个时辰。   至少需要三个元婴期弟子才能斩杀的蛇妖,最终还是在这场拉锯战中落了下风,起雾就想往潭底逃。   可秦朔陷入了堪比疯狂的执着当中,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放过,终于在最后的时机里找到了蛇妖的七寸,重重地扎了下去。   直到潭面浮起大片大片的血色,他抓着怦怦直跳的蛇心,一步一步地向岸上走去。   衣角的水滴在土地上时,秘药的效果消失,秦朔失去了全部气力,跪倒在地上,同时也听到远处传来御剑的声音。   ——是其他门派的弟子过来了。   他神情恍惚,本想用剑再支撑一会儿,却因为手抖重重地倒了下去,仰躺在地上,看着漫天如流星般的御剑轨迹,意识越来越昏沉。   临近闭眼之际,秦朔仿佛看到不远处的树旁站着白毓的身影,还能看到手中有什么一闪一闪地发光,金灿灿的。   可还未看清那是什么,便再度陷入了昏迷,手里的蛇心也骨碌骨碌滚落下来,吸引了刚落地的弟子注意。   参选的弟子一个接一个围上来,看似关心秦朔的情况,议论纷纷间,却都显露出对蛇心的渴望。   从林间飞出的青鸟绕过他们的头顶,听到几乎摆在明面上的窃窃私语。   “他既犯了规矩,杀了两名弟子,便不具备参加仙门大会的资格,拿着蛇心也是无用,不如由我们来分。”   “说得有理,这样的弟子,就该送回师门受罚,至于蛇心嘛,自然在场弟子见者有份。”   “是啊,大家一同进入下一轮,何不乐哉?”   青鸟跃向天际,直至底下的嬉笑声渐渐消失,又在一声鸟鸣过后,朝着不远处的山峰飞去了。   寂静的院落里,不时有铃音晃动,那只修长的手捻着棋子,正准备落下,却被脑海里刺耳的嗡鸣打断了动作。   「仙门大会节点:判定失败」   「004号任务者已被抹杀」   「请尽快安排新的任务者接替」   刹那间,风停声止,院落的墙边传来一声嗤笑,和坐在石桌上的身影对上视线。   “这一次,要让我去吗?”   执棋人未言,瞥向桌上残局。   念动,棋动。   一子落,万子生。 第28章 师门受罚   “孽徒!还不认错!”   鞭打的声响一下比一下用力,刺耳的同时,也回荡在整个大殿之上。   众弟子站成两排,冷漠看着跪在中央受裂骨鞭刑,被抽得遍体鳞伤却始终挺直脊背,倔强不肯低头的大师兄──秦朔。   自被送回无情宗起,他便一直跪在这里。但不是为了乞求原谅,而是想要乌金长老给一个去凡间除妖的名额。   接连的抽打让本就有伤在身的秦朔疼得直冒冷汗,却总是在快脱力时又咬牙用手支撑起来,努力直起身子,抬头看向上方手持雷鞭的乌金长老,目光异常坚韧:“弟子无错,为何要认?”   “好啊……好啊,曦明真是养了个好徒弟,残害同门不说,还敢抵死不认、顶撞长老,简直无法无天!”   乌金长老一声怒喝过后,大殿瞬间鸦雀无声。气压低到众弟子都屏住了呼吸,更是无一人敢在这时为秦朔求情。   秦朔早就不对求情一事抱有希望,尽管衣衫都被抽烂抽破了,还是紧紧护着最里层的储物袋,只因袋中的那盏聚魂灯里──装着未离的一丝精魄。   他必须带未离走,哪怕会被整个师门针对。   “秦朔,你说你并未谋害天元宫的金未离,那我的徒儿风熙身死玄光剑下又该怎么解释?”   乌金长老显然十分介怀自己最看好的徒弟死在仙门大会这件事,眼神充斥着浓烈的恨意,碍于长老之威不愿将私情放大,又字字偏心:“风熙从小便跟着你这个师兄一起长大,平时不过多有玩笑,你便对他怀恨在心!平时仗着曦明宠爱作威作福也就罢了,你毕竟不是我的弟子,我管教不了你,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谁承想,我对你多番容忍,到头来竟害得我的徒儿命丧你手!你……你真是可恶至极!”   秦朔任由那些话从自己耳畔经过,却没有回避的打算:“风师弟是我杀的没错,可那是因为他先对未离下手。如此暗算之举,根本不是名门正派所为。我不过是以仇报仇,以怨报怨罢了。”   乌金长老冷笑:“人都已经死了,自然是你想怎么编就怎么编。送你来的参选弟子总不会说假话,他们到的时候,金未离和风熙都没了气息,只有你还活着,这还不够证明吗?”   “要这么说的话,谁能证明是我杀了金师弟?”   秦朔心如止水,好似被之前经历的一切掏空了情绪,说什么都显得分外平静:“长老若要定罪,也只能定我杀了风师弟这条罪。而未离身上的伤,明显是风师弟佩剑所刺,与我无关。”   都到了这一步,乌金长老没想到他嘴还这么硬,反被气笑了:“好好……你这孽徒,还同我玩起了诡辩?你说无人能证明你杀了金未离,那有谁能证明他身上的伤是熙儿所刺?且熙儿有何理由去伤害一个素未谋面的弟子?反倒是你,半年前和金未离一起下山历练过,少不得是你为了独吞蛇心,联合他先杀害了熙儿,再用熙儿的佩剑杀了他!”   此话一出,在场弟子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向秦朔,眼神带了些许厌恶之情,私下用灵识议论起来。   「真没想到,大师兄竟是这样的人。」   「风师弟死得冤枉,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劝他参加仙门大会。」   「居然把罪名栽赃给死去的风师弟,简直令人作呕。」   “长老既不愿相信弟子的辩解,又何必再问。”   秦朔心知自己这次逃不开罪责,慢慢捂紧怀里的储物袋,抱着最后的希望张口:“杀害风师弟的罪名,弟子无从辩解,全凭师门发落。但在这之前,恳请长老容弟子下山历练一月,到时间必定回来受罚,绝不推辞。”   “容你下山?”   乌金长老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怕不是为了逃跑做准备吧。真不敢想曦明若是出关,见到你的种种恶行会是什么想法,我身为外人都看够了!”   话罢,雷鞭应声飞入他的手中,“看来,我今日必须替曦明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劣徒了!”   眼见气氛降到了冰点,在场弟子面面相觑,都不敢在这时去劝乌金长老息怒。而就在这时,门外响起御剑而来的落地声。   “长老且慢!”   那道碧青色的身影从大殿门口走来,众弟子都怔了一下,暗道他此刻不是在参加仙门大会吗,怎么会突然在这时赶回来。   只见白毓挡在秦朔身前,向乌金长老跪下:“还请长老莫要怪罪师兄,这一切都是因为白毓监管不力,才让师兄误入歧途,要罚就罚弟子吧……”   “白毓?”   乌金长老放下手中的鞭子,气愤之余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仙门大会第二轮才开始,你回来不是胡闹吗?”   白毓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这事本就是弟子的过错,如果不是我和师兄走散,没有及时管住他,风师弟也不会死……本以为锁仙镯能让师兄有所收敛,可……”   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秦朔,目光下移,发现那腕上空空如也,只留一圈毒刺的痕迹,讶异道:“师兄,你的锁仙镯呢,怎么不见了?”   秦朔欲言又止,不想将狐狸的行踪暴露,便只有沉默。   种种蹊跷联系在一起,叫人想不怀疑都难。在场师兄弟皆是如此,更不用说本身就对他有偏见的乌金长老。   “这还用问吗,”乌金长老越说越气愤:“必定是他一早谋算好了,所以提前想办法取了下来。仙门大会前夜便因取剑谋害了两名弟子,如今又故技重施,要知道会这样,就应该把他关……”   话还未说完,便有弟子小心提醒:“长老,等仙门大会三轮结束,掌门就要出关了。要不要等掌门出关以后再新账旧账一起算。不然就这样处置了大师兄,掌门若是知道了……恐怕会不高兴。”   听到掌门两个字,乌金长老才勉强收住了脾气,冷着脸看向秦朔:“当曦明的徒弟真是便宜你了……我也懒得再跟你废话,这几日,你就回屋里反省,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门。”   话音刚落,殿外突然涌来强有力的威压,如狂风般向众人袭来,声音响亮的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贵派就这么放过杀害金氏子弟的罪人,是不是太不把天元宫当回事了?”   拐杖轻叩地面的声响让殿内一众弟子看了过去。只见阴影沿着为首之人的步伐越扩越大,身后的天元宫弟子很快将阳光所在之处站得满满当当。两派视线交汇,站位形成了鲜明的交界线。   乌金长老眼神逐渐警惕,作为殿内的掌事者,他很清楚对方不请自来是为什么。   “此事的确是无情宗理亏,不过贵派长老可以放心,待真相大白那日,我派定然会给天元宫及金氏一个交代。”   他话说得客气,行径却不客气,转头示意身旁的弟子:“愣着做什么,还不去送客,门派之间该有的礼仪,我们得遵守。”   天元宫长老自然听出他的意思,却冷笑一声,毫不避讳地戳破了这层窗户纸:“看来,乌金长老是觉得我们突然到访失了礼数。可若是不来,怎么知道你们无情宗所说的交代是什么,总不能让其他门派都觉得,杀我天元宫弟子的后果就是抽几下鞭子、关关禁闭吧?”   乌金长老对内严苛,对外还是会维护所有弟子的颜面,拦在秦朔身前,一字一句道:“秦朔是道化掌门的徒弟,你我都无权处置,等掌门出关以后,自会给天元宫交代。”   “你要天元宫等道化掌门出关以后再来讨公道?”   天元宫长老脸色阴沉了下来:“那照这么说,道化掌门闭关十年,我们要等十年;闭关百年,我们也要等百年不成?”   “毋需百年,”乌金长老亦不肯松口:“掌门闭关之前说过,他会在仙门大会结束后出关。”   空气凝固了一瞬,天元宫长老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秦朔,深吸一口气道:“先不谈这个,让他把我徒儿的聚魂灯还回来。”   秦朔闻言一颤,下意识将怀里的储物袋护得更紧。他清楚记得金未离对自己说过的话,绝不能让聚魂灯落到其他人手上,即便是对方的师尊也不行。   乌金长老意识到问题所在,见对方不再追究,也厉声道:“秦朔,还不把东西交出来?”   秦朔拖着浑身是伤的身体后退,仍旧紧紧地护着怀里的储物袋,像竖满了尖刺的刺猬,将自己蜷缩起来,抵死不肯给。   天元宫长老也是第一次见这样倔强的人,气得反手抽出身旁弟子的佩剑,架在他脖颈上威胁:“本长老没那么多耐心陪你耗,赶紧把未离的东西交出来!”   秦朔仿佛听不见他的话,还是一声不吭。   这固执的态度彻底惹怒了天元宫长老,不顾身旁人劝阻扬起手中的剑,出手又快又狠。   “长老,你──”   剑刃被阳光闪过的刹那,秦朔死守住储物袋里的聚魂灯,紧紧闭上双眼。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却未袭来,耳边却传来众弟子的惊呼。   只听咔嚓一声,像是断剑落地的声响,却比那更为沉闷。   “师……”   “这,这是……”   “掌门吗?”   “掌门出关了?”   周围愈来愈多的议论让秦朔意识到了什么,强烈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身体的血液都在这一刻沸腾了起来,他睁开眼,颤抖着转过头。   顺着结满冰霜的断剑看去,蔓延着寒意的地面被阳光映照,反射着别样的光泽,尽头处站着银发及腰的身影,散发着威严不可直视的气息,犹如神祇般让人敬畏。   “朔儿,过来。” 第29章 吾徒,何错之有?   话虽简短, 却掷地有声,裹挟着冷意的威压瞬间笼罩整个大殿, 令在场之人都不觉打了寒颤,方才的气势也顿时削弱了几分。   乌金长老最先反应过来,当即起头作揖喊道:“恭迎掌门出关!”   身后众无情宗弟子也了悟,齐齐跪下恭贺,声势浩大。   “弟子恭迎掌门出关!”   声音震得一旁的天元宫长老及弟子不时耳鸣,却碍于情面不得不上前作揖祝贺, 试图抹掉刚刚的那点不愉快,“天元宫墨晓携弟子贺道化掌门出关之喜。”   曦明未置一词,目光始终停留在跪在地上的爱徒身上,脚下的影子开始向其移动, 每一步都走得让人心惊肉跳。   这其中最为紧张得要数天元宫一行人,他们都知道道化掌门是当今修仙界最顶尖的大能,若非百年前渡劫失败,由大乘后期转为大乘大圆满,无情宗也许早就借掌门飞升上仙的由头升至四大仙门首位。   无情宗之所以不与任何仙门结盟, 还能在这样险峻的地势保住四大仙门的位置, 其中一个原因,便在道化掌门身上——对结仇一派向来杀伐果断,从不拖泥带水。   见道化掌门往这边走来,为避免事态恶化, 墨长老虽心有不甘,但还是丢下了手中的剑柄, 向其解释道:“此事并非掌门看到的这样,是他身为无情宗弟子,却屡次触犯仙门大会规则, 残杀同门,我这才……”   “这么长时间不见。”   曦明轻轻抚摸着爱徒的脸颊,仿若根本没听见旁边的话,满心满眼都是心疼:“都瘦了。”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秦朔愣了一愣,眼眶忽然酸涩了起来,明明被师尊的阴影遮住,却像有了靠山那般踏实。   他不记得过去的记忆,但潜意识依赖这份独有的偏爱,就像受欺负的孩子有长辈撑腰,终于能放心大哭一场般,忍住了喉头的酸涩,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下来。   “师……尊,我……”   失忆以来的所有委屈似乎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秦朔努力让自己不要出声,可眼泪还是滚烫的落在师尊的手上,袖子上。   「别怕,师尊在,朔儿不会有事。」   视野模糊间,师尊温柔的为他拭泪。   想起身上的斑斑血迹,秦朔怕污秽了师尊的衣裳,连忙躲开,却因拉扯到伤口疼得半撑在地上起不来,脸色苍白的喘着气。   曦明握住他的手腕,从深到见骨的小臂鞭痕看到遍布全身连衣衫里三层都被抽烂的交错伤口,睫羽的阴影覆在眼眸之下,越来越深。   气氛压抑得令众弟子都不敢打破沉默,毕竟谁都知道这位杀伐果断的道化掌门最疼爱的就是从凡间捡回来的大徒弟,平日别说是受伤,便是牙疼也要折腾个三五日把人哄好。   说是师徒之情,却过犹不及;说是另有私念,又为其寻了夫婿,实在不好言说。   墨长老对被忽视这一行径心有不忿,忍不住开口:“既然其他人都不敢说,那便由我这个外人来说。道化掌门,我知道你私下宠爱这个徒弟,但犯了错就是犯了错,杀了人就是杀了人,不是一次两次偏袒就能逃过。即便你是无情宗的掌门人,也不能以权谋私、故意包庇吧。”   这话一出,天元宫和无情宗两派又形成了一条分界线,目光交汇间,空气里蔓延着无声的硝烟。   身为无情宗的长老,乌金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当即回道:“说到以权谋私,这不是天元宫的强项吗,修仙界拢共十二条灵脉,怎么背靠金氏的天元宫便独占了八条,墨长老不想解释解释吗?”   墨长老立刻偏过头,声音冷硬的说道:“今日只谈私事,不谈公事。”   “好。”   曦明难得正面迎上这个问题,在替爱徒疗伤以后,转身看向天元宫一行人,面色沉静如水:“那便如墨长老所言,只谈私事。敢问天元宫说辞里的残害同门,是为何意?”   天元宫那边还未开口,乌金长老便代其补充道:“他们是为参加仙门大会的那名金氏子弟而来,据说在第一轮里,秦朔和那位金弟子同队,后来不知怎么,到了争夺蛇心环节,金弟子和我的风儿……都惨死在深潭附近,身上都是剑伤。到场的弟子都说当时只有他们三人,唯一活着的就是秦朔,凶手除了是他,再无别的可能。”   “前因后果,只是这样吗?”   曦明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紧捏着爱徒的手,眼里漾着淡淡的笑意,比想象中还要云淡风轻:“若真如乌金长老所言,似乎也并无不妥。仙门大会,本就是争抢名次的赛事,打打杀杀再正常不过,吾徒,何错之有?”   话音落地,周围人都惊得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的看向道化掌门,都觉这偏袒之意太过明显,就连同他相处时间最长的乌金长老也愕然失声。   “况且,此番死在妖兽之手的弟子也不在少数。”曦明目光停留在墨长老身上,话却是对乌金长老说的:“死在同门之手,恐怕只能说是技不如人,乌金,看来你在培养弟子方面,还得多加用心。”   墨长老脸色青了又白,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却没有理由回应这句话。   说完,曦明温柔看向一旁的秦朔:“朔儿,先回清宵殿吧,师尊好些日子没见你了,等处理完这里的事,再来和你叙旧。”   秦朔先是看了一眼周围,想到自己身上的伤还没好透,留在这里也是不便,听话的点了点头,一瘸一拐的往内殿走去。   众人眼睁睁看着“罪魁祸首”就要离开这里,心头五味杂陈。墨长老不愿就此罢休,上前就要拦下,却被一股强大的灵力震开了手,带着冷意的传音也在脑海里响起。   「尊您一声长老,还望自重。」   墨长老转过头,冷哼了一声:“怕是受不起掌门你这声称呼。”   直到秦朔的身影从内殿消失,曦明才将视线移开,看着天元宫一行人,笑而不语。   大殿内一瞬冷了下来,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雾气,就连房梁也迅速结冰,倒挂成冰锥状,转眼在场之人身上都笼上一层冰霜,从脚底开始向上蔓延,冷得不住打战。   与此同时,所有人的脑海里同时响起了来自道化掌门的传音。   「墨长老这般果敢,是觉得能在碰了本座爱徒以后,还能完完整整从这走出去吗?」   寒意侵袭入骨,墨长老脸色一变,用灵力震碎身上的冰霜,盯着他道:“无情宗是想跟天元宫结仇吗?”   曦明微笑:“这话本座倒听不懂了,天元宫不是一直都视无情宗为眼中钉、肉中刺吗?”   话罢,只听周围静得连呼吸都能闻见。他望着墨长老,逐字逐句道:“无情宗向来恩怨分明,今日墨长老若只是单纯想讨说法,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本座自会将此当作两派讲和的契机,为徒儿做些补偿。——但如果是借机寻衅滋事,莫怪本座多想一分,将长老此番行径视作对无情宗的挑衅了。”   此刻,殿内已冷到发丝都结成了冰,天元宫一行人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领头的墨长老,已感觉到手掌近乎裂开的胀痛,见话都说到这份上,也不想再多纠缠,冷哼了一声过后,便拂袖而去,其余弟子也跟着离开。   空气里只留下一句不冷不热的客套话。   “今日就到这里,道化掌门,我们来日再会。”   不多时,天元宫弟子陆陆续续走完,殿内空了一大片,其余人则在御剑声远去以后,嬉笑着涌了上来,争抢着要过来说话。   “掌门,你何时出关的,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哎呀别挤了,先让我过去!”   “乌金长老不是说掌门半个月后才能出关吗?”   “谁知道呢,应该是修炼成效不错,所以提前出关了吧。”   平日莫说外门弟子,便是内门弟子也很少有得见掌门的机会。所以他们都格外珍惜,巴不得能在此停留一会儿,哪怕只得到那么一点点的指点,都足够渡劫期以下的修士受益终身了。   至于这说法是从哪儿来的,看原本是凡间小乞丐,如今却一跃成为无情宗首席大弟子的秦朔就知道了。   可惜身为掌门的曦明却没有过多闲聊的意思,只是眼神示意众人退下,自己还有要事和乌金长老单独谈谈,弟子们便是不愿,也只得先行退下了。   等到大殿之中只剩曦明与乌金二人时,香炉里的烟才伴随着午后的钟声袅袅而起。   烟雾模糊了他们的面容,让这场对话变得分外飘渺。   “乌金,还记得闭关之前,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曦明的视线停留在乌金手里沾着血迹的鞭子上,倒刺的锋利让人触目惊心,也让后者尴尬的放下鞭子,开始为自己找补:“是你那爱徒太过顽劣,我才帮你管教了几下……”   长鞭被覆着薄茧的手重新拿起,随着注视的目光扫过,血迹一点一点消失,曦明的声音也随之响起,“还记得朔儿刚到无情宗时是什么样的吗?”   乌金不知他问这话是何意,便照着回忆慢慢道:“当然记得,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像七八岁,刚开始连浴池都不敢下,还是你抱着才敢入水。辟谷以前什么都吃,外门弟子的余粮让他吃空了大半,都这样了还老喊饿,我每回半夜去厨房都能抓到他往嘴里塞馒头,吃一个还往怀里藏一个,问他藏馒头做什么,他说要给别人留的,问他是谁又摇头说不记得了。哎……根本就是个又馋又任性又不听话的小乞丐,也不知道你当初捡他回来做什么。”   曦明闻言却笑:“人有七情六欲才鲜活不是吗?”   乌金哑然:“那照你这么说,无情宗的其他人难道都是木头,只有你的朔儿才叫鲜活?”   静默间,香炉的雾气飘散开来,将曦明清绝冷冽眉目展现出来。他垂眸轻笑,只有这时才会露出与往日威严截然相反的神态,“朔儿是由我一手带大的,自然与其他弟子不同。”   回忆一幕幕流淌而过,倒勾起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其实,他比你想象中要乖得多,只有疼到忍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来找我。”   曦明抚摸着手里带刺的长鞭,声音却越来越低:“朔儿刚来无情宗的时候身上就有很多伤,他不想下浴池,是因为伤口沾水就疼,但怕我不高兴,一直忍到被我发现才哭着说不舒服。后面为了让伤口尽快痊愈,我让他泡了药浴,比沾水更疼。他几乎每一次都会疼到躲在被子里发抖,整整一个月才完全好透……乌金,你怎么忍心让他再受一遍这样的苦?”   这话虽让乌金不怎么自在,想法却是雷打不动的定在那里,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你是不知道他这些日子做了什么,简直是无法无天!那么多弟子看着,我怎么能不罚,要不然无情宗威信何在,你这个掌门的威信何在?”   曦明将鞭子放下,声音很轻:“你总有你的道理。”   乌金到这也没了长老的架子,反倒有几分拌嘴的意思:“曦明,我从创派初始就在这里,你难道要为一个两百多岁的小毛头来教训我?”   “你我是旧友,哪有互相指责的道理。”曦明望着他道:“朔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就算做不到像我这个师尊一样包容,也请你尽可能不要伤害他。”   “是因为那层禁制?”   乌金看到曦明点头,脸色微微凝重起来,又低下头道:“说是这么说,那也是你单方面的想法,你不知道,你闭关的这些日子他闯了多少祸,先是为了拿玄光剑闯进藏器阁杀了两名弟子,后又在仙门大会抢夺蛇心杀了我的徒弟,还有天元宫最难缠的金氏子弟,他们倚仗天元宫,恨不能吞下所有门派,最烦跟他们打交道,可偏偏还是撞上了……”   话罢,他又叹了口气:“也幸好你及时出关,不然照他们方才的气势,不把无情宗扒下一层皮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天元宫来者不善,金氏也并非等闲之辈,这次不过是个开头,难缠的还在后面。”   乌金正欲点头,却忽然想起什么:“说起来,出关的日期不是定在仙门大会后吗,怎么今日就出关了?”   曦明摩挲着从腰间取下的玉牌,看着上面的朔字轻声道:“朔儿有难,我这个做师尊的怎能不管?”说完,他顿了顿,又道:“乌金,方才大殿有天元宫的人在,不便与你说明,其实这次闭关,并未完全驱除心魔……”   乌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惊出了一身冷汗:“曦明……你是为那孽徒强行出关?”   雾气缭绕间,彼此的面容再次模糊,角落里的阴影似乎动了一下。   “责任不在朔儿,还有另一层原因,”曦明将玉牌收入怀中,低声道:“你知道,这些年天元宫一直对无情宗虎视眈眈,金氏一族日益膨胀,萧氏很快也要成为第二个金氏。刚刚那番情形,与其说是为那名死去的金氏子弟讨说法,不如说,是为了吞并无情宗找到的最好理由。”   声音随着阴影挪动而继续:“如若身为掌门的我不在场,今日这大殿,恐怕要迎来一场血雨腥风。”   空气的凝固让二人之间的沉默蔓延,乌金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曦明,有句话我不得不同你说清楚,秦朔固然在你心里重要,但你也要时刻牢记,你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师尊,你还是无情宗的掌门,要承担的责任,远比作为师尊的责任要大。”   “这一点,我明白。”曦明声音渐低,往后如在风中的呢喃:“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乌金又叹了口气,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过犹不及,可不是好事。”   「曦明,为何不敢承认呢?」   曦明视线偏移,顺着地面的反光看向角落里的黑影,那团浓雾再次凝聚成形,化作他的模样一步一步逼近:「你对你的爱徒,真没有半分旖念吗?」   “曦明。”   乌金的喊声将他的意识拉回现实,再看过去时,那团浓雾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角落里空荡荡的,除了栏杆的影子之外,再无其他。   回过神后,他听到乌金说:“想好要怎么处置你的好徒弟了吗,仙门大会再过几日就结束了,那些东西很快就能送回来,或许能借此机会再次闭关。”   曦明了然一笑:“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我先去清宵殿和朔儿谈谈,有思绪再告诉你,也好让你同底下弟子交差。”   乌金自然意会,也笑道:“没办法,几千年的老交情,不能不管啊。”   言尽,殿内烟雾散去,徒留灭掉的香炉及角落里不断蔓延的黑影,向内殿的方向而去。   清宵殿内。   水声荡漾不断,浴池边的轻纱被风吹得一晃又一晃,形同虚设的遮掩倒比完全袒露更引人遐想。   雾气氤氲间,脚步声的靠近使得如同夕照般的光影忽明忽暗,身影穿梭在不同的轻纱间,一层又一层的剥开。   纱的柔软掠过手心,曦明透过最后一层薄纱看到池中若隐若现的身体,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已成熟到散发着让人想占有的吸引力。也就是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朔儿长大了。   不再是从前倔得像小狼崽子一样的小乞丐,也不再是会躲在自己怀里哭着说牙疼的小徒弟。   朔儿如今已是能独当一面的首席弟子,剑术不在宋晚尘之下。他处事有自己的风范,会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断争取。   朔儿会得意,会骄傲,会为了喜欢的人努力再努力,直到得到对方的示好。   这样的朔儿,还能留在他身边吗?   假如长绝峰如期履行婚约,身为师尊的他是不是要眼睁睁看着朔儿与他人结契,日复一日的想象自己最爱的朔儿、最怕疼的朔儿、最喜欢在他怀里安睡的朔儿以成年的姿态被名义上的道侣肆意亵玩的画面?   曦明心乱了,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下意识转过头,可殿内的镜子却倒映出那团逐渐加深的黑影,化作他的模样微笑:「为什么不过去,难道你害怕面对朔儿?」   话音在脑海涌现的瞬间,曦明本能想否认,可内心深处却发现自己对朔儿的宠爱,的确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是哪里变了呢?   「其实,你根本无需担心朔儿的看法。」   黑影从镜中走来,用他的身形一步一步靠近浴池,慢慢下水。   「身为师尊,你有资格拥有他。」   隔着摇晃的薄纱,能看到那用黑雾凝成的手轻抚着秦朔的后背,逐渐往下、往下,声音极具蛊惑性:「也有资格掌控他,包括他的身体,他的心……」   心跳的加速证实面前的诱惑是危险的,修为逆行导致的抽痛暂且拉回了曦明的理智,眼神渐渐清明,念咒的同时,也用灵力捏碎了池中的黑雾。   异样的动静让还在沐浴疗伤的秦朔意识到不对,转头朝后看去,发现阳光如水波纹般流淌在轻纱上,一层又一层的薄纱间,站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他试探性的靠近池边,喊了声:“师尊?”   那身影微微一怔,却没有转头,只是隔着薄薄的纱温柔的应了一声:“朔儿,洗好了吗,要不要师尊帮你看看伤口?”   秦朔下意识拒绝:“不用了师尊,这伤的位置太……我自己擦些药就好了。”   “是吗……从前都是师尊帮你,如今朔儿长大有自己的想法了,我倒不习惯了……”   “我……”秦朔听出师尊声音里的落寞,心里难免有些紧张,想解释又怕说错,连忙从浴池里出来匆匆披上寝衣洗好,湿着头发就来到曦明面前,不知怎么结巴了起来:“我、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不想为这种小事麻烦师尊。”   曦明却笑了,凝望着他:“清宵殿孤寂,朔儿多来麻烦,这里才热闹。”话罢,便从架子上拿过毛巾,帮着擦他湿透的头发,又温声道:“把身上擦干,换好衣裳再过来,师尊有事同你交代。”   暖意从胸口蔓延,直至心窝,过往的记忆忽然涌现在脑海里。也是这样午后的光,也是这样的角度,带着他悠悠荡荡回到了过去。   回忆里的“自己”仰视着师尊,只不过要抬头才能看到那双漾着笑意的眼眸。   “朔儿今日这么乖,想要师尊奖励什么?”   他听到“自己”稚气的回答:“师尊,我也想学御剑!”   师尊却笑了:“朔儿未到筑基,还不能用灵力御剑。”   “那……那我想要一把剑,可以吗?”   紧张的语气里,含着少年隐秘的期待。   “嗯,那师尊算算日子,朔儿如今十六了,再过四年,到生辰礼那日,便送你一把灵剑。”师尊的声音总是那样温柔,仿佛永远不会拒绝他的请求。   “不要普通的灵剑,要师尊给我做的剑!”   他似乎有点得意忘形了,总把要求说的那么理所应当。   “这样啊……朔儿要等很久哦。”   “很久是多久?”   “也许是两百年后,也许是两千年后,师尊要送,就一定会给朔儿送最好的剑。”   他听到“自己”开心的笑着:“那师尊,我的剑可以叫玄光吗?”   “为什么是玄光?”   “师尊是曦明,晨曦初明。玄光,便是黑夜里的光,这样等于不管白天黑夜,师尊都陪在朔儿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我。”   师尊笑了,低声应道:“不论发生什么事,师尊都不会离开朔儿。”   “永远吗?”   “永远。”   那束夕阳下的光随着那声永远消弭而渐渐隐没,过往的一切都被锁在那扇闭上的窗户里。   再回过神时,秦朔已穿好衣裳走到寝殿门口,心中有些忐忑。   他不确定师尊会如何看待自己被诬陷杀害同门的事,也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失忆的情况说出来。   但不管怎么样,记忆里的师尊都是宠爱他的,应该不会像那些弟子一样弄虚作假,也没有那个必要。   梦里,似乎也没有和师尊相关的画面。   想到这里,秦朔暂且放下了心,敲了敲门:“师尊,我能进来吗?”   “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进来时,他看到师尊正在沏茶,并将其中一杯轻轻推了过来:“尝尝,是你喜欢的雨前龙井。”   秦朔虽闻出这气味是熟悉的,但犹豫了一下,还是一五一十将自己失忆的事说了出来。   不过并未全盘托出,将狐狸和心声的事都删去了,甚至没有提宗门师兄弟对自己的态度。   曦明闻言也是一怔,神情却没有多惊讶,反倒像松了口气般道:“所以,你也忘了关于晚尘的事?”   秦朔摇头:“记得不是很清晰,听旁人说的时候我才勉强有点印象。”   曦明低眸说了声难怪,又抬头微笑:“忘了也好,也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事,你只要记得师尊便好。”   秦朔欲言又止,本想说自己对师尊也没有印象,但和那双雾蒙蒙的浅灰眼眸对上,身体仿佛被里面的漩涡吸住无法动弹,还是将这个事实隐瞒下来,转移话题道:“那师尊,关于藏器阁,还有仙门大会……”   曦明却直接打断了他:“朔儿没做过的事情,师尊都不会相信。”话罢,又扬起唇角:“即便是真的,师尊也不会允许旁人伤害到你。”   茶杯的热气萦绕在秦朔脸庞,他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被人偏爱是这样的滋味,可是……如果从前自己真有这么受宠,又怎么会沦落到重伤失忆这一步呢?   他有太多疑问想弄清楚,便打算趁这时一次性全问明白,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殿外忽然响起陌生弟子的声音。“禀掌门,乌金长老传话,说有要事托弟子与白师兄转告,可否应允?”   “进。”   秦朔看到藏器阁弟子和白毓走了进来,心里忽然涌上一阵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两人行礼过后,藏器阁弟子先是看了眼他,又看了看师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白毓见状则上前一步,代替他道:“禀师尊,乌金长老方才派人巡查藏器阁,发现存放在第三层的几件宝物丢失,分别是预言残卷和唤梦铃,还有一样尚未记录在册,暂且不明。”   身后的弟子则补充:“据守夜弟子所言,除了大师兄在仙门大会前夜来过第三层外,再无他人。乌金长老说此事需让掌门知晓,弟子便将名册带来,请掌门过目。”说完,他将怀里的一本小册子毕恭毕敬的递了过来。   曦明接过册子,一页接一页的翻着,看到标记为丢失的印记时,眉头微微皱起。   沉默的气氛最让人提心吊胆,秦朔甚至能隔着胸膛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看向对面的白毓,忽然在这时想起宋晚尘之前对自己说的话。   难道仙门大会前的铺垫,都只是为了让自己在这时顶下灵器丢失的罪名?   可如果他将宋晚尘推出来,对方会为自己作证,证实灵器早在这之前便已丢失吗?   还是说,宋晚尘在那晚之前就和白毓是一伙的。倘若真是这样,他绝不可能为自己作证。   但矛盾的是,藏器阁事件发生时,宋晚尘明明可以直接抽身,又为什么非要说那句不会让自己有事。   思绪错乱间,秦朔丝毫没发觉对面仿佛钉在他身上的眼神,浓烈到几乎能烫出一个洞来。   「师兄,你沐浴过了吗?」   灵识在脑海里响起时,他才反应过来是白毓的声音,还未抬头,便又听到一句。   「有水从脖子滴下来,领口湿了。」   秦朔下意识去摸,发现的确湿透了,想来是头发没擦干的原因,便用手擦了擦,可却没什么效果。   “师兄,我来帮你吧。”   白毓拿着帕子上来,正要帮忙擦时,却被身旁的曦明叫住:“你叫白……白什么来着?”   听到这声呼唤,白毓转过头,维持着体面的笑意:“师尊,我叫白毓。”   “哦,白毓。”   曦明放下册子,望着他道:“这上面写着,两个月前,你替朔儿代管过藏器阁。”   “是,师兄嘱咐,弟子不敢有违。”   “这倒是稀奇,”曦明态度不明,不知是喜是怒:“朔儿何时有了谦让的习惯,我这做师尊的竟不知情。”   “当时师尊仍在闭关,师兄闲来无事,便常来找我说话。他说看守藏器阁苦闷,就想找人顶替,我见师兄为难,于是自告奋勇,顶了这份差事。”   白毓说话向来滴水不漏,便是当事人秦朔也无法从这段话里挑出错处来,更何况一直闭关的曦明。   气氛凝固之时,后方藏器阁弟子及时开口:“掌门,不知此事该如何处置?”   “不急。”   曦明拿过茶杯,轻轻刮去上面飘着的浮沫:“先下去吧,我自有定夺。”   闻声,藏器阁弟子与白毓对视一眼,行礼过后离开了这里。   他们走后,秦朔心知这事不好辩驳,便抓紧时间想在师尊决定之前跪下解释,但膝盖还未落地,手腕就被牢牢抓住了。   他抬起头,就看到师尊神色笃定的说:“朔儿,我知道不是你。”   秦朔本来松了口气,却又在下一秒听到,“但,此事还有许多为难之处,师尊考虑了许久,想到天元宫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过段日子,我还需要继续闭关,你留在无情宗不安全,想来……还是借此机会去凡间游历,避避风头为好。”   听到下山两个字,他有一瞬间的欣喜,可欣喜过后却立刻想到一个现实的问题:“若是在这时下山,总要有个由头才行,师尊打算怎么说?”   曦明微微一笑:“既然他们认为宝物是你弄丢的,那么就对外说是戴罪立功,去凡间走一趟,把遗失的宝物找回来。一来能为调查拖延时间,二来天元宫找不到你,自然不能再以此追究。”   秦朔思索了一下,又问:“可那些宝物真的在凡间吗,若是游历一趟回来,还什么都没找到,恐怕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吧?”   “具体的位置嘛,倒也不是一无所知。”   曦明从小册子里撕下三页纸,交给秦朔保管,认真道:“每一样宝物入库前,都留了其中一块碎片在册子上,以便后续感应。除去唤梦铃情况特殊外,其他两样宝物都能在三里之内感应到。”   秦朔猜到师尊这么说肯定是确认宝物在凡间,便将三页纸收起来,好好的放进储物袋里,心情总算舒坦了些,露出久违的笑容:“多谢师尊。”   “师徒之间,还谈谢吗?”   曦明笑着摸了摸他的脸,凑近道:“我的朔儿何时变得这样生疏了,要多亲近师尊才好。”   靠得太近,都能闻见彼此的呼吸,灼热的气息流淌在脸颊,痒痒的。秦朔甚至只要抬头就能碰到师尊如银羽般的睫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快要碰到的一瞬间,殿外冷不丁传来一道人声,打破这难得的气氛。   “长绝峰宋晚尘,参见道化掌门。”   曦明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被笑意遮掩过去,最后揉了揉秦朔的脸后,慢慢放开,转头看向殿外的身影,语气回归掌门特有的威严:“进。”   听到宋晚尘的声音,秦朔心神不定,不知他此前来又是为了什么,想了想还是打算静观其变。   宋晚尘从殿外走来,先是持剑行了一礼,随后半跪下来,声音冷淡,态度却万分诚恳:“还请掌门放行,容我和阿朔一同去凡间寻宝,他是我未结契的道侣,出了这种事,理应由我承担一半责任,无论结果如何,晚辈都心甘情愿领受。”   这番言论又推翻了秦朔之前的所思所想,他越发弄不懂宋晚尘究竟在想什么,偏偏心声在这几个人身上都不起作用,也只能凭表象来猜了。   曦明的目光在宋晚尘身上来回打量,意有所指道:“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听了一些。”   宋晚尘倒是坦白,还抬头道:“之前晚辈在藏器阁的事上处理不当,惹他生气了,这次我想弥补回来。”   “光是口头说说,谁都做得到。”曦明转头看向秦朔,拍了拍他的手:“朔儿,你怎么想,若是真生他气了,大不了解除婚约,留在师尊身边比什么都好。”   “……什么?”   秦朔还从没见过宋晚尘露出这样震愕的神情,倒有些意外,他本不打算应下,可看到对方投来的眼神,还是犹豫了一下。   想到自己若是在凡间有帮手也好,总比一个人到处乱闯要强。况且宋晚尘身上还有许多与自己有关的事,或许通过这次的单独相处,能摸到过去的不少信息。   “师尊,婚约的事暂且搁置,等我们从凡间回来,再决定要不要结契吧。”   秦朔特意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他不想到凡间还跟宋晚尘起争执,也不想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跟人结契——事关终身的大事,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言外之意,就是宋晚尘还待考察,但作为同伴还算合格。   宋晚尘脸色明显不好看,他这样矜傲的人物,居然对此没有任何意见,生生忍了下来,属实让人意想不到。   曦明似是从中猜到了什么,摩挲着秦朔的手,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宋晚尘:“晚尘,你要知道,我把朔儿交到你手里,不是因为你有多么好,而是他喜欢。”   宋晚尘声音渐低:“晚辈知道。”   曦明轻笑了一声,目光悠长:“倘若有一日,朔儿亲口对我说不再喜欢你了,到那时,你就算跪在我面前求一千遍、一万遍,我也不会让他再见你一面的,明白吗?”   宋晚尘听出话里的意思,像是为了证明,又像是为了剖白,用剑划开掌心起誓:“掌门今日之言,晚辈铭记于心。倘若晚辈有负于阿朔,必将生生世世受轮回所苦,永远追随在他左右,不得善终!”   最后一个字落地,曦明总算慢慢放开秦朔的手,但眼中依然存着几分温情,凝望了许久都不肯移开,像是看一眼少一眼,打算将其刻印在心里那般,看的那么久,那么长。   直到窗外树影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才终于微笑放行。   “去吧,朔儿,师尊会在闭关的时间里,等你从凡间回来。” 第30章 未婚夫向他“服软”   “驾──”   马蹄踩过坑坑洼洼的山路, 溅起飞扬的泥点,颠簸着穿梭在茂密林间。车厢晃动不止, 伴随着吱呀的轮响,将缰绳甩动的声音淹没其中。   秦朔怀中抱着玄光剑,靠在角落昏昏沉沉地睡着,他伤势还未完全痊愈,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难免会在赶路的时候打瞌睡。只是山路崎岖, 时不时会磕到脑袋,睡得不是很踏实。   下山之前,道化掌门便嘱咐他们到凡间不得以修仙者自居。准则是隐藏灵力,少生事端, 避免旁人疑心。   若是寻常除妖修行,倒不必如此遮掩。只是灵器丢失始终不是能摆在台面上的事,加上天元宫眼线遍布修仙界乃至凡间,稍一露头就有被抓的风险,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无情宗地处天穹山脉, 又与外界隔绝, 为避免走漏风声,他们是先御剑来到离城镇最近的村落,再重金租下一辆马车,才躲过看守结界的弟子混入下山的名单中。   车厢内的空气始终安静, 嘈杂的只有耳边吱呀作响的轮声。秦朔的身子随着晃动而晃动,久而久之倒也习惯这样的节奏, 将怀里的剑抱得紧紧的,越睡越沉。只是后脑勺靠着硬邦邦的木板硌得不舒服,挪来挪去都找不到舒服的位置。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 他朦胧间看到宋晚尘的手朝这边伸来,顿时困意全消,犹如惊弓之鸟般往后一躲,脊背阵阵发凉,显然还没从仙门大会的经历里回过神来。“你……”   你字还未落地,秦朔便看清宋晚尘手里拿着的不过是个靠枕──似是他误会了什么。   而随着对方不动声色地将靠枕垫在他后背,那双静默的眼眸看了过来,声音愈发低沉:“阿朔,你还是不信我吗?”   秦朔一怔,下意识转过头,看向帘外的天色,此时已近黄昏。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当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最近的乌镇留宿。   夕阳的光照落在枝叶之间,在车轮的转动声中不断掠过,他以为自己早就想通了,可忆起仙门大会前夜发生的种种,心头仍像针扎似的隐隐作痛,又低下头,轻声回了句:“那你呢,从我失忆到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还信我吗?”   “我自然……”   宋晚尘攥紧他的手腕,语气显得有些急迫,窗外与此同时响起一声鸟鸣,短促的和这声戛然而止的话交叠了一瞬。   仿佛空气也凝固了似的,秦朔清楚地看到宋晚尘额头青筋暴起,像是在极力忍受痛苦那样捂住了耳朵,持续了足足十来秒,他正要上前问发生了什么事,却被对方拦了下来,紧抓着手臂微微喘气,似乎已经好多了。   再抬起头时,宋晚尘的眼眸恢复了原本的清亮,望着他笑:“我自然是信你的。”   同方才的紧迫比起来,现在的宋晚尘明显要自在许多,甚至让秦朔产生了陌生感,他觉得不对劲,又看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这样的古怪不禁令秦朔想起自己脑海里的铃音,难道宋晚尘也和他一样能听到类似的声音吗?   他想求证,又不敢贸然暴露。   “阿朔。”   灼热的气息将秦朔的意识拉回现实,才发现宋晚尘的影子整个压了过来,正以俯视的角度步步逼近,手还被牢牢地抓着,怎么都挣扎不开。“之前是我的过错,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身处那样的境地。”   秦朔一开始还只是手疼,本想让宋晚尘赶紧放开,却被压在身上越抱越紧,身后就是挡板,想躲都躲不掉,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你唔──”   他和宋晚尘之间的修为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元婴后期的佼佼者和渡劫后期的尊者完全没有可比性,何况身上的伤都没好透,想凭武力脱身更是不可能。   耳边的呢喃还在继续,“无论如何,我们都有婚约在身……”   宋晚尘的声音愈来愈低,怀抱紧到快将他揉进身体里:“我也向你师尊发过誓了,所以阿朔……不管你信还是不信,都给我一次证明的机会好吗?”   秦朔此刻也不知该不该信他,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揉碎了,想到外头还坐着马夫,闹出太大动静也不好,便咬牙忍了下来,勉强回道:“好,你先……先放开!”   见状,宋晚尘终于松开手,眼底笑意如昙花一现,还未持续几秒,便在余光瞥见旁边震动的玄光剑时骤然收起,“玄光剑的封印,被掌门解开了?”   提到玄光剑,秦朔紧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他握紧剑柄,嗯了一声:“走之前,师尊单独留我说了会儿话,他把众长老加持在剑上的封印都解开了,但要静置一段时间才能照常使用。”   宋晚尘不语,低着头思索着,视线从手上的玄光剑往上移,盯着秦朔道:“没有它,我也能保护好你。”   秦朔清楚以宋晚尘的修为来说自然有底气说这句话,只是自己无法全心全意相信,但为了不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他还是点了点头,听着外头车轮转动的声响,困意再次涌上了脑海。   车厢的摇摆晃得他昏昏欲睡,不知不觉又闭上了眼,但这次却在控制不住平衡的情况下被人搂在怀里,靠着温热的肩头睡着了,   一切声音都被隔绝在梦境之外,混沌间又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直到视角下的灯笼亮了又灭,重复了三次过后,黑夜下的无情宗才展现在眼前,提着灯笼的手却不像是他的。   哼着歌的声音从视角口中传来,除了灯笼以外右手还提着食篮,检查了好几遍里面的点心,才一步一步朝灯火通明的藏器阁走去。   「这次的桃花酥一个都没碎,师兄应当会喜欢吧!」   愉快的心声在脑海里响起,却让身处梦中的秦朔愣了一愣,听出这是风熙的声音。   视角还在往前走着,灯笼的光亮向外蔓延,却也意外照见从藏器阁方向跌跌撞撞跑出来的高大身影,浑身上下都是伤,几乎是走一步摔一步,用剑才能勉强支撑着站起来。   而在灯笼照清楚那人的脸时,视角本身和附在视角上的秦朔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居然是他自己。   突如其来的碰撞打翻了灯笼和食篮,方才还完好的桃花酥如今都散碎地落了一地。   “师兄──”   视角本身的风熙不像往日那般无礼,非但没有生气,还极为担心地起身去拦,“你怎么了,怎么身上都是血,谁做的?”   可梦里的“他”在回过头后,却毫不留情地甩开了手,情绪看起来非常激动,胸膛不断起伏,便是拿剑的手也在抖,直接对准视角本身。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黑夜下看不清“他”的脸,但能听出那声音是接近崩溃的哽咽,不仅仅是上身的血,连大腿内侧也全都是,每走一步都会带一个血脚印。   “师兄,你到底怎么了?”   秦朔听见视角本身的风熙心跳声越来越快,尝试上前解释却被划伤了手臂,不得已用剑挡住了下一击,声音急切地说道:“我是风熙啊,你认不出来吗?”   这句话反成了加剧怒火的催化剂,梦里的“他”几乎疯魔了一般,持剑不断向视角本身劈砍,“我不是你师兄,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师弟!你是骗子……你不是风熙!你是假的!他们也是假的,都是为了骗我!都在骗我──”   “他”的速度快到根本躲闪不及,即便重伤的情况下,也砍得又稳又准,视角本身很快就被划出好几道深到见骨的口子。   “你这个骗子!是你杀了未离,我也要杀了你──”   最后一剑是照脖颈劈过来的,周围的光亮涌过来的瞬间,“他”眼中倒映的是风熙错愕的神情,但还是被围上来的其他弟子拦了下来。   雨点不知何时落在了身上,随着视为凶器的玄光剑被踢落在地,发出当啷的声响,在众位弟子的齐心协力下,这场闹剧似乎迎来了结尾。   “大师兄怎么了?”   “大师兄,大师兄!”   “他疯了,居然对同门动手!”   视角下的“他”却还在大雨中奋力挣扎,大喊大叫道:“别碰我!师尊!我……我要见师尊!”   “我才没有疯,疯的是你们,让我见师尊……”   “让我……”   话还未说完,便消隐在滂沱的雨声里,被其他弟子拦腰抱起,灯笼的光一个接一个远去,渐渐看不见了。   视角本身的风熙却仍在原地站着,注视灯笼的光向后山靠去,过了良久才看向脚边灭掉的灯笼和散落一地的点心,似乎还没从刚刚的闹剧缓过神来。   直到闻见空气里的血腥味,顺着气味看到手上被雨水冲淡血色的伤口,那股强烈的痛楚才涌现了出来。   “师兄……要杀我?”   秦朔听到视角里的风熙喃喃自语:“师兄为了一个外人,杀我?”   剑上的穗子随风摆动,找不到方向。   “那我这些年做的算什么?”   雷声轰隆,震得人不断耳鸣。   “到底算什么?”   剑穗被扯落,掉在泥泞的水面上,而随着倒影里的人越走越远,耳边车轮滚动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夹杂着缰绳甩动的声响,秦朔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车厢里。   他缓过神来,先是觉得身上勒得难受,视线往下看到紧紧把自己搂在怀里的手,身体一僵,转头又发现身为罪魁祸首的宋晚尘正在闭目养神,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秦朔思来想去,还是打算趁对方不注意把手掰开,但才试探着摸到指尖,便听到外头传来拉紧缰绳的声音,马车也随之停了下来。   下一秒,指尖的余温反被掌心包裹,轻轻地摩挲着。他愕然抬起头,却和那双早已睁开的温润眼眸对上视线。   而就在这时,马夫的声音恰好从帘外传来。   “二位公子,下车吧,这里便是乌镇了。” 第31章 情债   马夫搓了搓手, 在车帘外等了会儿。见里头还没反应,只隐约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 以为车厢的两位客人睡着了,又好心敲了敲门,再次喊道:“二位公子,乌镇到了。”   这次终于有人回应了,不过先出来的却是坐在最里面的白衣公子,付过车钱以后, 边上那位才跟着下来,像是在避讳什么,始终一言不发。   月色如水,映着渐渐远去的马车。直到马蹄声和影子都消失在远处的街角, 行走在长街上的二人才在这样的气氛下打破了沉默。   “你生气了?”   宋晚尘难得主动服了回软,指尖牵住秦朔的衣角,往自己这边扯了扯,声音渐低:“我是觉得太久没见,你又总是不理我, 所以才……”   剩下的话被咽进了喉咙里, 只因秦朔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他时分明还在生气。这本是极英俊的一张脸,除去耳后的疤痕外,根本挑不出一点错处来。可偏偏在这时被咬破了嘴唇, 牙印都清晰可见,这怎能不叫人气恼?   秦朔恼归恼, 却也没理由说教,毕竟他们早已订下婚约,接吻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只是被强按着这么来, 他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用手蹭了蹭嘴唇,还是疼得厉害,不由得闷声道:“总是这样,亲就亲,干嘛要咬……”   这话是本能脱口而出的,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脑海里的记忆就一瞬涌现。无数个被压在不见光的暗处吮吻的画面一幕幕滑过,同样的拒绝,同样的疼痛,让秦朔身体不觉激灵了一下,再抬头和宋晚尘的视线对上时,心头忽然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此刻的宋晚尘,也像记忆里的那双眼眸一样,正用看猎物的眼神盯着他。   似是察觉到他的退却,宋晚尘态度明显往回收了几分,只是视线仍停留在那被咬破的嘴唇上,不断游移着,像是解释,又像是为自己找借口,“我不是故意如此……只是,婚约一拖再拖,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复命,双修更是遥遥无期,若连亲近一下都不行,岂不是太为难我……”   秦朔犹豫着低下头,心里对他的话有所怀疑,但一时也找不到破绽,“双修的事……等到结契过后再说,尚未确定关系便亲近,还是不好……”   谁料宋晚尘听了这话,却不动声色攥紧他的胳膊,似笑非笑道:“有什么不好……结契不过是个名头,先双修再结契的同门比比皆是。你从前还说要同我双修过后再禀告道化掌门,以此让他同意我们的婚事,只是半路被拦下才不了了之。若是那日顺利……你我早就能突破境界晋升了。”   话音刚落,与之对应的画面便浮现在脑海里,旖旎地让秦朔都喘不过气。他看到记忆里的自己为博得对方欢心一件一件褪去身上衣物的样子,虽然羞耻,却还是仰着脸问出了那句:“晚尘,双修过后,你就会同我结契吗?”   熟悉的话唤醒了藏在深处的酸涩之情,但接下来的发展却没有他期待的那么美好。   如果不是敲门声的打断,也许那阵疼到不断抽气的哀嚎声还会持续更久。   不知是不是看过另一种样子的宋晚尘,导致回过神来的秦朔还是会不住发颤,他强作镇定之态,本能后退了两步,尽可能回避这个话题:“天色不早了,先找客栈吧。”   “好。”   这一次宋晚尘倒没有勉强,只是跟在他身后。   秦朔能感觉到强烈的视线,但仍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慢慢攥紧手里的玄光剑,循着月色朝前走。   他从未来过乌镇,原以为这里会比想象中热闹,却没想到四处灯火通明的情况下,偌大的长街居然空无一人,寂寥得只能听见风声。   对此,身后的宋晚尘似乎并不觉得意外,还为他说明了缘由:“乌镇早年也有灵脉供养,那时比现在热闹,灵脉还不是稀缺资源,没有被各大仙门瓜分。大批大批的修仙者来到乌镇,也让这里盛极一时。不过后来灵脉被毁,泉眼枯尽,这里便没什么修仙者在了,留下的多是凡人。”   “离修仙界最近的城镇,却成了这副样子……”秦朔看到周围牌匾上的尘灰,便知这里已荒废了多久,难怪四处都看不到人,或许大部分都在灵脉被毁以后搬走了,也不知他们今日能不能住上客栈。   想到这时,不远处的巷子忽地响起一声猫叫,他止住脚步,朝漆黑的巷口看去,暗处却骨碌骨碌滚来一个用藤条编成的小球,刚好停在脚边。   秦朔俯身去捡,还未拿起便听到黑暗里传来一声弱弱的哥哥,他怔了一下,正要递过去,却被身后宋晚尘按住肩膀,在耳边轻道:“丢掉。”   随着小球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向黑暗里滚去,巷口的影子也一闪而过,转眼消失在视线当中。   步伐继续往前,来到转角的街道时,前方总算出现了人影,多是来来往往的商贩。远处的客栈也有伙计在门口招呼客人,同方才的寂静比起来,这里明显有生气多了。   “方才那条街,没有活人。”   宋晚尘进客栈后才同秦朔说了这句话,神情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变化,只有眼尾微微扬起,像是在打量他的反应,“不止如此,上次我来这里除妖时,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混乱的景象。”   秦朔虽在藏书阁见过各式各样的妖,但对于这方面还是心有余悸,不想再听下去:“好了……反正也只在这逗留一晚,住下再说。”   客栈里人不多,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柜台的伙计麻利,不等人过来就巴巴凑上来问:“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宿啊?”   “就住一晚,还有上房吗?”   来到柜台,秦朔听到伙计说还有两间,将银两放下:“那就要两间。”   谁知宋晚尘却在旁边道:“一间就够了,拿两床被子就行。”   秦朔正要反驳,脑海里却响起对方的传音。   「初来乍到,你能保证这间客栈一定安全吗?」   想到方才的情形,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对伙计说道:“那就一间房,拿两床被子。”   进房以后,原就微妙的气氛在门关上后更加微妙,封闭的环境下,连简单的对视都显得过于直白。宋晚尘不过是走近两步,便让秦朔下意识避开视线,将床上铺好的被子扯下来,边铺边道:“这床太小了,你睡上边吧,我打地铺。”   “为什么不一起?”   宋晚尘拦住他的手,目光看起来很认真:“你从前来长绝峰找我,不都要同我睡在一张床吗?”   力量悬殊之下,秦朔根本挣扎不开,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如今都大了。”   “可婚约还在,”宋晚尘用膝盖顶开他的大腿,扶着腰慢慢往下压,动作比声音还要强硬:“你总不可能躲我一辈子吧?”   熟悉的话语勾起往日的回忆,长绝峰厢房内的画面再次涌现,但比之前看到的还要难堪。   他恍惚看到回忆里的自己身处昏暗的厢房,被蒙上白布,怀着期待的心情笑道:“晚尘,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当有人推门进来,如往常那般搂上来,唇上的热意却让他感觉到不对,可还没来得及推开,身后的房门就被猛地踹开了。   白布扯下的那一刻,他发现身旁的人竟是小师弟。   再看向门口时,秦朔浑身的血液瞬间降至冰点。   只见站在光亮里的宋晚尘神情厌恶地看着他,说出了那句值得让他铭记一生的话。   “秦朔,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第32章 步步紧逼   回忆和眼前的人影重叠, 秦朔看着宋晚尘的脸,后背无故发凉, 本能想往后躲。   可地方就这么大,再退能退到哪儿去,很快便抵住了墙角。   宋晚尘原本还有笑意的眼眸在几次按住未果后沉了下来,他像是看出了什么,死死掐住秦朔的手腕压在地板上,“你为什么躲我?”   他的气息越靠越近, 胸膛起伏不定,看脸色简直差到了极点,这是秦朔从没见过的样子,一时也僵住了, 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从前不会这样,”宋晚尘一字一句强调:“你说过不管我做什么,你都能接受。”   秦朔看到他眼底逐渐涌起的血丝,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根本不想在这时与其争辩, 只想赶紧从对方身下挣脱出来, “别压着我,放手──”   效果却适得其反,宋晚尘不但没松手,还抓得更紧了, 甚至整个人都压了上来,笼上大片的阴影, “仙门大会期间,你见过那只狐狸了吗?”   他是带着答案问,眼神直勾勾地, 另一只手往下摸,像是在检查,“别让我找到……秦朔,如果让我找到他的痕迹……”   话音未落,桌上的玄光剑不断震动,剑身的咒文依次亮起,随即出鞘斩向宋晚尘的脖颈,刹那间被屏障挡住,斜插在地板当中,冒着灼烧的烟气。   秦朔趁这间隙挣脱了出来,伸手就要拿剑,却被再次压倒在地,“呃唔──”   耳后传来宋晚尘愈发沉重的呼吸:“你还在生我气,是不是?气我之前不该那样对你,可那都是因为你先骗了我……如果你没撒谎,我们是能好好在一起的。”   指腹的薄茧划过早已痊愈的伤疤,下一秒却用指甲用力抠挖了下去,疼得秦朔紧咬住下唇,却没有出声,明显闻到了空气里的血腥味。   他根本不知道宋晚尘在说什么,所拥有的信息不过是那几个闪过的画面,就算根据情形来猜,也只能得知自己失忆前是喜欢宋晚尘的,喜欢到能放下尊严的程度。   可如果是这样,他们又怎么会到画面的那一步,难道是因为小师弟?   秦朔忽然意识到什么,艰难开口:“你同我下山,是不是为了白毓?”   身后的空气凝固,良久才低声说了句:“我跟你之间的事,从来都与他无关。”   “是我太冲动了……所以才控制不住自己,”宋晚尘不知为何松开了手,声音也渐渐放轻:“你也别怪白师弟,他原本也想将功折罪同我们一起下山,只是被掌门拦下,不得已才留在宗门里。”   秦朔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看到宋晚尘的脸色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般微笑,时好时坏的态度让他心惊肉跳,“我是怕你被那只狐狸骗了。他从前就喜欢离间你我的关系,弄得婚事一拖再拖,你每次被他挑拨过后都会疏远我一点,我只是不想重蹈覆辙。”   “重蹈……什么覆辙?”   现有的记忆片段拼凑不出完整的真相,他不敢赌宋晚尘会维持现在的态度,只能边往后退,边试探着套话:“难道我从前,喜欢过那只狐狸?”   谁料下一秒,整个屋子都充斥着扑面而来的寒意,宋晚尘警惕的盯着他的眼睛,直到确认没有任何异常,才收回灵压逐字强调:“不要相信那只狐狸,他很会骗人。”   “可你不也在骗我吗?”秦朔找到时机收回玄光剑,紧握在手中,心里才有了那么一丝安全感。他后背抵着房门,想在把话说开之前给自己留条退路,“我刚醒来的时候,你说我们过去是两情相悦,所以师尊才会给我们定下婚约……”   “过去是两情相悦没错。”   宋晚尘从话里嗅到不寻常的味道,开始步步逼近:“但现在,你好像有点变心了……”   “我从来没有变过,是你……”秦朔说到要处却戛然而止,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里只有他们两人,如果贸然亮出底牌,师尊不在这里,狐狸也不在这里。   只有宋晚尘和他,在这么小小的一间房里,足够隐蔽,也足够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我什么?”   宋晚尘来到面前,低头俯视着他:“说啊,刚刚不是很想说吗?”   秦朔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现在找补肯定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扯到白毓身上:“我想你是不是……对小师弟有好感,所以才千方百计要我替他顶罪。”   然而这话却引起了宋晚尘的怀疑,气息再次逼近:“就只为这个?   他心里紧张,但还是强作镇定:“要是你对小师弟有意,我们的婚约可以就此作呃──”   话音未落,肩膀便被用力掐住,砰地一声抵在房门上,宋晚尘接着他的话道:“你总喜欢拿退婚来威胁我,从前如此……现在也如此,你明知道我对他不过是歉疚,这歉疚也是你造成的!如果你当时没有在悬崖松手,没有为了一己私欲拜入无情宗,后来的一切怎么会发生?”   等到胸膛平复下来,他才死盯着秦朔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难道破庙里的事,你全都忘了吗?”   这话提醒了秦朔,怔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过去我们不是在无情宗认识的吗……还是说,在拜入无情宗之前,你就认识我和白毓?”   宋晚尘一言不发,想来是默认了。   线索的增加让记忆逐渐明朗,秦朔不得不怀疑顶罪那日开始便是一个局,可他始终想不通,如果是为了让自己替小师弟扛下灵器丢失的罪名,宋晚尘又何苦非在这时跟过来。   难道还有别的目的,只是自己不知道?   “……算了,”宋晚尘又松开了手,低声道:“你如今都不记得了,再纠结这些也是无益。到这一步,谁对谁错谁又说得清楚,还是先想想明日的行程吧。”   提到行程,屋内的气氛终于恢复如初,秦朔刻意和他保持距离,间隔两米开外才道:“今晚先在乌镇歇息,明日一早就赶往皇都,那里是凡间修仙者聚集最多最繁华的去处,应当有不少情报。暗市在月底开放,里面就有专卖此类消息的夜刹,不过我手里灵石不多,得先在附近的典当坊置换一些。”   “皇都?”宋晚尘眼神渐深:“那可是金氏的地盘,你是真为了情报,还是另有他想?”   秦朔下意识掩住胸膛,将储物袋往里压紧,不动声色道:“难道凡间还有比皇都情报更多的去处吗?”   “四象城离这里很近,为什么要绕路而行?”   宋晚尘指尖缠绕着一圈又一圈无形的银丝,微微散发着寒意,又在烛火的照射下消失在空气里,这是他的本命灵器,只在情绪波动的时候现形。   但奇怪的是,秦朔视线下的他神色平静,看起来并没什么异常。   “四象城进出需要令牌,跑来跑去耽误时间,还不如先去皇都打探情况,而且师尊……”秦朔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师尊交代过,灵器的感应在三里之内,皇都与四象城距离不远,如果有感应,再去四象城也无妨。”   “你都想好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宋晚尘望着他,唇角明明是上扬的,眼底却看不见一丝笑意。   空气不免又凝固了起来,屋内的烛火忽明忽灭,映在地上的影子向另一方蔓延,却被秦朔的后退躲开了,“那就先歇息吧,明日出发,我去楼下再要一间房。”   不等宋晚尘回应,他便打开了房门,正准备往外走时,却听到身后的窗户传来异样的声响,宋晚尘冷喝一声:“谁?”   熟悉的情形让秦朔脑海浮现出狐狸的身影,心一瞬提了起来,转头看去时,耳边又响起宋晚尘拔剑的声音。   “若是我数到三,阁下还不现身,就别怪我的剑不长眼了──” 第33章 爱恨交织   “一。”   窗外静默无声, 没有半点回应。   “二。”   屋内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弦,一举一动都在凝息之中, 秦朔心觉不妙,担心外头的人真是狐狸,连忙出声阻止:“等等──”   “三!”   可下一秒,剑刃的反光便在声音落地的刹那飞刺而去,直直穿透窗户,轰隆一声碎裂开来, 阵阵冷风袭来,吹得桌上烛火忽明忽暗。   秦朔抬手挡住风中的碎屑,还未放下便听见咚地一声,宋晚尘冷哼着将谁往地上一摔, 整个过程甚至没有用上灵力,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   待屋内风停声止,被剑横在脖颈上的来人却只是呲牙咧嘴的嘶了一声,边揉胳膊边抱怨:“你们也太小心眼了,我不过是路过嘛……”   “路过?”宋晚尘根本不相信他的鬼话, 剑刃愈发逼近:“这里可是二楼, 你在偷听我们谈话?”   “嘁,小爷偷听你们谈话作甚,说得好像你们名气很大似的。”   当那人抬起头,脸庞暴露在烛光之下时, 秦朔顿时屏住呼吸,发现对方竟生得和金未离有六七分相似。其中最像的便是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 但明显更凌厉,没有记忆中那么柔和。一定要说哪里不同的话,便是他额头没有金氏特有的纹印, 肤色也偏深,像来自异域的少年。   宋晚尘处事向来果决,不想再跟他废话,用剑逼问:“我没耐心听你狡辩,你来这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什么目的?”   来人眨巴眨巴眼,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截断掉的狗链子:“我是出来找狗的,我的狗丢了,刚好听到这儿动静大,就过来看看呗,谁知道是你们在吵架啊。”   这番说辞在宋晚尘看来分外可疑,他脸色微沉,正要发作却被秦朔拦了下来:“好了,他既说是找狗,就当是找狗吧。我们初来乍到,还是别惹麻烦为好,动静再大该引旁人注意了,明日退房赔了窗户钱再走吧,方才的事就算了。”   宋晚尘先是看了眼地上的人,随后深吸一口气,慢慢将剑放下,声音格外冷硬地吐了个字:“滚。”   那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却没有因死里逃生感到庆幸,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步伐轻快地往房门走去,路过秦朔身边时小声道了句谢。   对上视线的那一刻,秦朔仿佛看到金未离眉眼弯弯冲自己笑,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目视着那道身影离去,直至消失。   “看够了吗?”   身后冷不丁传来宋晚尘的声音,秦朔回过神才发现他已来到近前,下意识想往后退,却被攥住了手腕,被迫与其对视,“你是觉得他像那个金氏子弟,所以才要我放过他的对吧?”   被戳中心事的秦朔移开视线,低头道:“我是为你考虑,倘若闹大了,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不好。”   宋晚尘只是笑:“在你眼里,我是那么在乎名声的人吗?”   熟悉的对话让秦朔本能抬头反问:“难道你不是吗?”   印象中,宋晚尘格外爱惜自己的羽翼,不愿让外界流言损伤名声,以至于梦里的相处都是自己上赶着去长绝峰找他,就连方才那些旖旎的画面,也是由自己主动褪去的衣衫。   他甘心为宋晚尘的好名声铺路,所以并不在乎谁主动谁被动这件事。   可在如今看来,这体贴却显得分外讽刺。   宋晚尘盯着秦朔一言不发,呼吸愈发沉重,周围都一切都虚化,只剩眼前的人,眼前的真实面孔,心跳在静默中震耳欲聋。   他试图看穿这双始终执拗的眼睛,可却怎么都看不到底色。   突然间,刺耳的嗡鸣从脑海深处传来,穿透了千疮百孔的意识。宋晚尘脸色骤变,强忍着咬住下唇,直到那道与思绪不断交叠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不能对他动情,他迟早会背叛你。」   「忘了上一世你是怎么死的吗?」   剧烈的疼痛一瞬袭来,他心脉受损,呛咳着吐出一口血来,踉跄着半跪在地上,用剑支撑着身体,久久不能平复。   可与此同时,灵魂深处又响起另一道声音,像是在反驳。   「可我爱他。」   「我们是道侣,不管他怎么对我,我都爱他。」   「哪怕他最终会杀了我,哪怕他会因此堕入魔道……」   刺耳的嗡鸣随着声音消却归于平静,还未回过神来的宋晚尘却看到朝自己伸来的手,抬起头时,正好对上秦朔的眼睛,仍如最初见到的那般明亮。   握紧手的那一刻,秦朔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注意到嘴角的血迹,不免蹙眉道:“你怎么突然吐血了,是方才动手伤到心脉了吗?”   宋晚尘先是一怔,视线从他的脸往下看到已经松开的手,抿了下唇,将佩剑收进剑鞘,既未承认也未否认:“这种程度,对剑修来说根本不算伤。”末了,又抬头道:“这是过去你告诉我的。”   秦朔对这句话有印象,低眸回忆时,脑海里浮现出还是少年的彼此在无情宗修炼打闹的画面,看起来那么要好。少年宋晚尘每日不厌其烦的来床前喊他上早课,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站在他那边,也会真心实意地对他笑,可成年后却那般冷若冰霜,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们二人的关系,究竟是从何时改变的,为何自己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桌上的烛火被冷风吹灭,屋内骤然暗了下来,空气中响起宋晚尘的声音:“天色不早了,我们早点歇息吧。”   下一秒,破口的窗户被屏障所挡,暂且免去漏风的隐患,紧接着黑暗里便传来解开衣带的声响。   秦朔身体僵硬,这才想起自己还未下楼订房,正要转头出门时,房门却被灵力驱使砰地一声关上了。   “不用分房了,你安心睡吧,今晚我打地铺。”   宋晚尘的身影来到床边,边放下剑边道:“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在未经同意的前提下动你一根毫毛。”说完,他直接睡在了地铺上。   秦朔心有犹豫,但听了这番话,还是松开了门把,转而回到床上解开衣衫,才刚躺下,便听到宋晚尘说:“还是老样子,留一个人守夜。”   过去的情景再现,不等秦朔回话,床下便轻声补充:“你睡吧,今晚我来守夜。”   寂静的夜晚,彼此的呼吸近在眼前,却都默契地没有出声。   遗失的记忆一点一点恢复,秦朔闭上眼,想起刚进无情宗时的情形。那时的宋晚尘还未被选入长绝峰,他们住在同一间弟子居,由于初来乍到,面对全然陌生的环境,夜里总是睡不着,因此约定一人守夜一人睡,只有这样才有安全感。   仅存的回忆停留在宋晚尘即将离开无情宗,去往长绝峰的最后一晚。   他在如梦境般的画面看到两个少年躺在后山的草地上,望着满天繁星说悄悄话。   「晚尘,你去长绝峰以后,是不是就没人陪我说话了。」   「怎么会,空出来的位置,不是顶上了一个叫风熙的弟子吗,你想我的时候,就和他说话。」   「但他和你,始终不一样。」   少年的“他”看向右侧的宋晚尘,又轻声道:「你还会回来吗?」   「等我们都变成最厉害的剑修,自然会再见的。」   回忆里的少年宋晚尘转过头,眼眸的光亮比星辰还要璀璨,他真心实意地笑着。   「在那之前。」   「我会一直在长绝峰等着你。」   画面随着声音远去而逐渐模糊,秦朔的意识也在放松过后慢慢陷入了梦乡。   他这晚不知为何说起了梦话,轻得只有贴在唇边才能听清。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气息靠近,在唇边停留了一会儿后,等到晚尘二字清晰的出现耳畔,才静默的消失在黑暗里。   一如从前。 第34章 嫉欲(修)   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 秦朔终于摆脱了噩梦,在梦里见到了他最想见的人。金未离在满是阳光的桌前写写画画, 撑着下巴冲他笑。   「秦兄。」   他听到金未离对自己说。   「别忘了我啊。」   但梦始终是梦,总会有尽头。随着话音消却,耳旁鸟鸣乍起,意识还是悠悠转转回到现实。   秦朔睁开眼便被窗外的阳光刺了一下,恍神间想起方才的梦,下意识往怀里摸去, 发现储物袋还在,略微松了口气。   这时房门打开,宋晚尘从外头进来,见他醒了, 便把买好的糕点放在桌上,轻声道:“马车已经叫好了,在楼下等着。我同车夫商量,按你昨日说的路线来,先去典当坊, 再一路坐到皇都, 约莫半天左右,路上没地方歇息,吃点东西垫垫吧。”   按理来说,修仙之人受灵气庇护, 无需依靠五谷补充体力,但他们所在的乌镇灵脉早已荒废, 不够维持日常所需的灵力,偶尔也要进食。   秦朔看了眼桌上的糕点,知道这是为自己准备的, 毕竟宋晚尘已至渡劫后期,灵脉存在与否都对他影响不大。   他换好衣裳拿上剑,将糕点放入储物袋后,便同宋晚尘一起出门,准备下楼退房。   客栈不大,总共才三楼,昨晚入住的人不多,因此大清早也就几个客人在桌上喝茶。小二倒利索,见其下楼连忙把他们迎到柜台前,边寒暄边用算盘算账,珠子打得啪啪响。   秦朔手上现银不多,将打碎窗户的钱补上便所剩无几了,只能等到了典当坊再换。   二人付完钱正准备离开,谁知才刚转身,后方便传来“哟”的一声,秦朔回头一看,只见昨晚那名少年从楼梯下来,穿着一身飒爽的红衣,手里还用狗链牵着一条黑不溜秋的小狗,冲他们笑:“这么巧,你们也来退房啊?”   秦朔在那只狗的身上察觉到灵兽的气息,只是血统不正,微弱的几乎感知不到,但也比寻常犬种要强,他万没想到凡间居然有人饲养灵犬,也万没想到这人会和金未离这么像,眼神迟迟无法移开。   眼瞧着昨晚那人走下楼梯,离他们越来越近,宋晚尘不动声色地拽住秦朔的手,往前半步挡住后方的视线,声音依旧冷漠:“有事吗?”   来人的目光透过他看向身后的秦朔,牵着的小黑犬圆滚滚的,小小一只跟在后面摇尾巴,向往对方脚边钻但被牵住了,只能在原地着急地打转。   空气里响起的声音则听着有些耐人寻味,“咱们不是昨天才见过吗,护那么紧作甚,还怕我吃了他不成?”   宋晚尘闻言眼神一冷,握紧手中的佩剑。见势不妙,红衣少年顿时改了口风,忙道:“欸欸欸!我不过开个玩笑嘛,你这就没意思了啊!”   脚边的小黑犬也汪汪了两声,以示不满。   秦朔看着这张肖似金未离的脸,也伸手拦住宋晚尘,用灵识传音:「客栈都是人,别在这动手,对你我影响都不好。」   宋晚尘松开剑柄,再度攥住他的手,语气格外强硬:“那就走吧,马车等很久了。”   正欲离开之际,那只小黑犬却脱开狗链拦在秦朔脚前,汪汪了两声,后方又传来红衣少年的问话:“两位兄台这是要去哪儿,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也带我一程?”   宋晚尘拧眉就要拒绝,却被秦朔先一步回答:“我们打算先去趟典当坊,往东直走,去皇都落脚。”   “皇都?真是巧了……我正好也要回趟皇都,二位方不方便腾个位置……”   不等他把话说完,宋晚尘便果断回绝:“不方便,阁下还是另租辆马车为好。”   红衣少年拉长语调哦了一声,忽然问了句:“你是他什么人,道侣吗?”   秦朔想也没想便否认:“不是。”   “那他是你的谁?”   “同伴。”   与预想中完全相反的回答让宋晚尘看向秦朔的眼神愈发紧迫,甚至到了完全无法忽视的地步,阴沉得像是拧干的墨汁,只要沾上就再也甩不脱。   秦朔原本没想那么多,但对视过后,发现宋晚尘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又为刚刚的话找补了一句:“过去是有婚约在身,现在还未定下来。”   红衣少年噗哧一声笑了,直言道:“那不就是长辈指的娃娃亲吗,算不得数的。说是同伴也好,免得你们将来失悔不好掰扯,对吧?”   宋晚尘一言不发,只是攥着秦朔的手,捏得越来越紧。   秦朔吃疼却不好出声,想扯也扯不开,不得不转移话题:“听你的口音,像是皇都中人,是要回去探亲?”   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眨了眨,如同记忆里的金未离那样弯眸一笑,一时都让人分不清谁是谁。   “在外游荡多年,回去看看娘亲还有兄长。”   秦朔心里有个猜测,但不敢贸然肯定,于是试探着问道:“皇都多以金氏为尊,听说能从内城出来的都是金氏子弟,那么你……”   “我不姓金,”红衣少年笑着说:“我姓江,名越,叫我江越就好。”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秦朔低眸嗯了一声:“江越……我记住了,看来这世上的巧合,还真是很多。”   江越好奇道:“那么你们呢,又是从何而来,为什么要去皇都?”   宋晚尘这时终于开口:“我们从四象城过来,有要事在身,不便透露。”   脚边的小黑犬汪汪叫了两声,江越将它抱了起来,边摸脑袋边道:“既如此,只通名姓总可以吧?”   “我姓秦,”秦朔同宋晚尘对视一眼,明白他为何要隐瞒行程,也只是顺着话透露姓氏:“他姓宋,任务繁琐,牵扯的人事物太多,恕我们暂且不能公开姓名。”   “秦兄,宋兄……”   江越自言自语着,又冲他们笑道:“我都同你们透底了,怎么也算熟人了,现在总该能捎我一程,到皇都再分道扬镳了吧?放心,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带上我绝对不会后悔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拒绝未免显得太没人情味,秦朔对这张肖似金未离的脸怀有私心,所以即便宋晚尘有多么不愿,最终还是让江越一同上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的朝典当坊开去,车厢内尽是谈笑的声音,对于秦朔来说倒没什么,毕竟江越也没有恶意,只是话多。   他一路说个不停,嘴就没闲着过,一会儿拉着秦朔说皇都的奇闻逸事,一会儿又把小黑犬从储物袋里放出来,让它表演原地追尾巴。   从上车到现在,空气就没有一刻是安静的,江越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上一秒还在纠结自己回去该带什么礼物好,下一秒就乐得直笑,说想起自己昨晚找狗的时候挨个听窗户,结果发现小黑犬根本没丢,只是因为太黑睡在床底下没被发现。   宋晚尘的耐心肉眼可见的减少,到耳朵都快听得起茧子时,终于忍无可忍说了句:“安静些,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江越切了一声,故意不轻不重地回道:“还没跟秦兄成婚呢,管得倒宽。”   眼见气氛不妙,秦朔不动声色地将两人隔开,骤然开口:“典当坊快到了,马车会在附近停一段时间,人到齐再出发。但之后的路是条山路,中途不能歇息,你们若是有什么要买的东西,最好在出发之前就买齐。”   宋晚尘渐渐平静下来,低声道:“我没什么要买的,就在马车里守着吧。”   闻言,江越看了眼怀里的小黑犬,思索道:“走山路的话,我待会儿得先去集市买几块肉骨头,秦兄,你一个人去典当坊不要紧吧?”   秦朔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一个人去有什么,那就定半炷香的时间,时间一到,就来马车这边会合。”   不多时,马车在典当坊附近停下,三人按照最初计划的那样,一人留守,两人分头行事。   这里的典当坊比其他地方要小,但好在人手够,秦朔刚进去便寻得一个空位,坐下之后,就把师尊临走前给自己的两瓶上品丹药抵押过去,换了两千上品灵石。   他把灵石放进储物袋,余光瞥见可置换的清单里写着傀儡符和假死符,心念一动,又把腰间的玉佩取下来,换了一张傀儡符和一张假死符。   等从典当坊出来的时候,约定的半炷香时间已经要到了。   秦朔将两张符贴身收好,正准备往马车那边赶,忽然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像是某种危险的预感,后脖颈阵阵发凉。   而就在他停下脚步,朝后看去时,剑刃划过地面的声音骤然响起,视线往上,那飞扬的衣袍绣着的是天元宫特有的花纹。   外头的喧闹声被升起的屏障所挡,静默之中,脚步声渐渐逼近,两名天元宫弟子一左一右向他走来,眼中尽是杀意。   “秦朔,你还真是让我们好找啊。” 第35章 绝路   天元宫怎会知道他在这里, 明明路上已经足够隐蔽,难道……   秦朔还来不及细想, 剑刃破空而来的声音便先到耳边,他反手持剑挡下这一击,不等喘息落地,右侧又闪过一道白光,横斩而来。   “交出聚魂灯,天元宫饶你不死!”   随着一左一右两道声音接连响起, 剑尖距离秦朔脖颈不过两寸,强大的气流划出细而长的口子,刺痛阵阵袭来,很快便沿着口子浸红了衣领。   然而到这一步, 秦朔仍咬死不肯松口,转眼便挡住了下一击:“天元宫又如何,左右不了我──”   外头的喧闹被屏障隔绝,巷外巷内仿佛两个世界。刀剑碰撞的声音持续不断,里头的人只管厮杀到底。秦朔修为虽在他们之上, 但以一敌二实在吃力, 逐渐被逼到了死角。   这两名弟子都是元婴前期,像是早就排练好了,一个负责正面拉扯,一个专挑破绽背刺, 再这样下去体力必定会被消耗殆尽。   秦朔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喉头腥甜难忍, 不免吐出一口血来。此刻形势紧迫,分秒必争,他顾不得身体状况, 调动灵力跃上屋檐,紧护着怀里的储物袋,尽可能避开人多的地方,朝不远处几座荒旧的宅屋依次跃去。   身后两名弟子紧追不舍,也知这里是凡间,不便暴露行踪,隐去了数成灵力。   青天白日,到底不比夜晚容易甩开,距离拉得越近,心便鼓动得越快,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秦朔清晰听到自己如雷鸣般震响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他知道自己如果被抓到,绝不只是上交聚魂灯那么简单。   天元宫,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损他们名声的人。   秦朔跃上最后一座老宅的屋顶时,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他捏碎方才买下的傀儡符,用灵火烧尽,转眼同他生得一模一样的傀儡便出现在面前,对视过后,便拉开彼此的距离,朝不同的方向逃去。   后方的两名天元宫弟子脚步一顿,左右都看了一眼,当机立断道:“分头追!”   往马车方向靠近的秦朔感知到身后的弟子只剩一人后,心头的压力消去大半,落地便隐去灵力,来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可当他看到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正准备传音给宋晚尘时,却突然被人迎面撞倒在地,天旋地转间,有什么东西从怀里掉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而围上来的人里,也有追上来的天元宫弟子。   “哎哟……这位公子怎么了,脖子都是血,快叫大夫!”   “莫不是遇到了贼寇?”   “瞎说,乌镇冷落了这么些年,哪来的贼寇,怕是有什么私人恩怨吧。”   四周很快就被窃窃私语的声音包拢,秦朔脑海里的嗡鸣不断,他勉强用剑支撑着起身,看到藏在人群里的天元宫弟子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只不过碍于街上的凡人,不敢轻举妄动。   可僵在这儿到底不是个事儿,如果另外一个趁机追过来,迟早会暴露后面的行踪。   就在这时,右后方传来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秦兄,你怎么在这儿啊?”   秦朔回头看去,发现是江越牵着小黑犬走了过来,心下一惊,怕对方也会被天元宫列进名单里,正要提醒时,余光却发现原本在人群里的那名弟子不见了。   他环视了一圈,怎么都找不到那名弟子的身影,如果不是伤口还在阵阵刺痛,还以为方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   “别管这些人,我们先回马车。”   江越挡住周围人的目光,抓着他的手挤开人群,坚定的背影和当初的金未离那么像,让秦朔有片刻失神,却明白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人。   然而,就在他们二人回到最初汇合的地点时,秦朔却在即将踏上马车的那一刻反应过来,下意识往怀里一摸,却发现空空如也,脑子嗡地一下炸开了,心慌感顿时蔓延全身,想起忽然消失的那名弟子,他什么都明白了。   “储物……储物袋不见了,我必须拿回来!”   秦朔喉咙都在颤抖,他攥紧手中的玄光剑,转身就要去追,可还没踏出去便被马车里的宋晚尘拽住了手腕,甚至强点了穴道,将他直接拖拽了上来,等江越也上车后便吩咐马夫:“人到齐了,直接往皇都开。”   车厢内,宋晚尘一直将秦朔锁在怀里,钳制着不许他乱动,将伤口止血过后,低声道:“别乱用灵力,半个时辰□□道自然会解开,你太冲动了,我不能不管你。”   秦朔被点了哑穴,既说不了话,也动弹不得,只能红着眼瞪他。   「其实聚魂灯被他们拿去有什么不好,这本来就是天元宫的东西,想怎么处置是他们的事,别总是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你还真希望用这复活他吗?」   传音在脑海响起的瞬间,宋晚尘环在他腰间的手又紧了几分,热意也逐渐上涌,亲密得令对面的江越都看不过去,忍不住插嘴:“你有必要搂那么紧吗,总得让他喘口气吧。”   “与你无关。”宋晚尘冷眼看向江越,一字一句道:“我们只是顺路,不是朋友。”   江越权当没听到,只是问秦朔:“秦兄,那储物袋里的东西对你很重要吗?”   宋晚尘看出秦朔脸色不好,便替其解开穴道,直截了当道:“那东西拿在手上也不一定有用,丢了便丢了。过了这么长时间,估计也找不回来,何必再纠结。”   听了这番话,秦朔更没了开口的兴致,低下头闷闷不语,方才是不能说,现在是不想说。   但就在他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什么都不想听不想看时,江越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说:“秦兄,别难过,你往车外看。”   秦朔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抬头朝车帘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正疑惑之际,外头突然传来马夫的惊呼声。   “我的天爷欸,哪来的狗跑这么快……”   话音刚落,一条小黑犬飞速窜进了车厢里,来到江越脚边,将嘴里叼着的东西放下来——居然就是那只丢失的储物袋。   意料之外的情形让秦朔屏住呼吸,不可思议地看向江越。   江越摸了摸小黑犬的脑袋,扬起下巴道:“你看,我就说你带上我和球球不会后悔的吧!”   胖乎的像煤球一样的小黑犬也骄傲地摇了摇尾巴,明明比一般的狗都小一圈,却看起来相当圆润,走起路来毛发一抖一抖的。   秦朔捡起丢失的储物袋,仔仔细细地检查,发现里面的东西都没有少,紧皱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将其重新放进怀里,松了一口气道:“谢谢……我没想到居然能找回来,江越,今天真是多亏了你……”   一旁的宋晚尘神色微妙,却只是瞥了一眼江越,并未出声。   “这不算什么,别往心里去。”江越揉了揉小黑犬的脑袋,笑道:“球球最喜欢找东西了,别看它小小一只,跑得可快了,可能灵兽杂交的品种都这样,有一项能力特别突出,就是性子不好,吃不到肉骨头就天天在房间里嚎,吵得人睡不着觉。”   话题到这轻快了不少,江越像为哄他开心讲着关于球球的趣事,气氛不知不觉回到最初的状态,秦朔也认真地听着。   “其实球球一开始不是我养的,六岁以前它都跟着我兄长,”江越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不过后来,皇都出了变故,我们……”   谁知话还未说完,马车突然震荡了一下,随着缰绳拉停,外头的车夫倒吸一口冷气,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纳罕道:“真是怪了……怎么白天往山上走也能撞上花轿。”   秦朔方才坐稳,听了这话不免奇怪,正要往外看时,周围隐隐传来由远及近的唢呐声,敲锣打鼓的声响阵阵逼近,冷风吹起车帘的刹那,满是枯枝的树旁忽地滚落一个藤条编成的小球,停在车轮附近不动了。   而他的耳旁再次响起昨晚在巷角听过的那声弱弱的呼唤。   「哥哥……」 第36章 山神娶亲(一)   乌山一带人迹罕至, 地势险峻,即便是老一辈的猎户, 若要嫁娶也不可能抬着花轿在深山老林里走。车厢里的三人都对此明了,听着忽远忽近的唢呐声,都觉这情形放在山中实在诡异。   秦朔不确定自己方才听到的是幻觉还是真有其事,屏住呼吸看向其他人,却发现他们都专注地盯着车帘瞧,似乎并未听到那声呼唤, 心里也纳闷,在想这会不会是仙门大会留下的后遗症。   马车停在岔路不走,要让前方的花轿先行,那锣鼓的声响越来越远, 眼看着已经隔开一段距离,车夫却还不准备扬鞭,像是僵在原地一般,边上的江越忍不住问:“外头怎么回事,花轿不是已经走了吗?”   车夫半晌才反应过来, 回头磕磕巴巴地说:“几位爷, 真是不好意思,今日这车怕是走不了了。”   三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微妙,秦朔疑道:“现在时辰还早, 赶到皇都也就半日的功夫,为何走不了了?”   车夫叹道:“几位爷初到乌镇, 对这里的规矩还不了解,方才撞上的花轿是给山神的新娘,以往都是晚上送亲, 今日不知怎么,居然在大白天碰上了……不吉利,不吉利啊!这要是跟他们同路,触怒了山神,惹得之后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平,知县大人会怪罪的……”   这话说的倒也奇了,秦朔看向宋晚尘,用灵识问道:「乌镇灵脉不是早在几十年前就荒废了吗,既无灵力滋养,又哪来的山神,你之前来这听说过?」   宋晚尘低眸思索了下,传音回道:「上次来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镇上还算热闹,不像现在这么死气沉沉,我印象里,并无山神的传闻。」   连江越也看出其中的蹊跷,揉了揉小黑犬的脑袋,又开始套马夫的话:“那还真是怪了,别的地方都没有给山神娶亲的先例,怎么到了乌镇就有了,是谁出的主意,难不成是你们这儿的县令大人?”   马夫忙打断他:“可不敢胡说,县令大人都是为了乌镇,为了乌镇的百姓。乌镇几十年前也繁荣过,不像如今这般冷清,这都是当初不曾供奉山神的缘故。原本县令大人也对此一筹莫展,好在有位云游至此的老道点明了缘由,说只要每年向山神献祭一位至纯至净的新娘,来年必定风调雨顺,果然这几年粮食丰收,大家也都吃饱穿暖,感激都来不及,哪里敢议论县令大人。”   秦朔透过车帘看了眼外头坐着的马夫,看他神情虔诚,不像在说谎,又问:“这至纯至净有何说法,难道向山神献祭还有条件?”   “自然是有说法的,县令大人说,必定要从乌镇当中选一位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女子,因这样的女子十分少见,所以每到春日就要挨家挨户搜查,若那家人愿意献出其女,从今往后都受山神供养,不愁吃穿。”   江越闻言很是不解,也好奇道:“倘若那家人不愿送女出嫁,又该如何?”   马夫犹豫了半天,往车厢这靠了靠,小声道:“几位爷,我看你们面善才开的口,千万别把这话传到外头去。——乌镇南边不是有条街冷冷清清的,几乎没什么人住嘛,那便是过去抵死不从的人家留下的。”   “也不知是不是报应,曾经有户人家的姑娘被选中献祭给山神当新娘,她死活不愿,家里人也将女儿当作掌中宝,疼得跟什么似的,自然也不同意送亲的事。”   “谁知就在拒绝当晚,他们全家死于非命,男女老少无一人幸免,官府的人匆匆过来收尸,也没说是什么死因,外头都传是触怒山神引来的灾祸,之后连着好几家都是这样,越传越邪门,就再也无人敢拒绝送亲的事了。”   秦朔听到这想起昨晚刚到乌镇时看到的那条街,难怪两条街离得近却不曾有人往那走动,夜里时常冷风交加,原来是那一带都有命案,弄得人心惶惶也是正常。   只不过,让他心存疑虑的是,那声在巷角听到的呼唤,真的是自己的错觉吗?   或许是这些日子跟人接触得少,马夫说着说着便打开了话匣子,将他的疑虑也讲了出来:“这说来也奇了,前些年还好,都是在夜里送亲,就是近几年不知怎么回事,怪事越来越多,送亲的花轿总是快到山顶的时候被雾卷走了。为了不被山神迁怒,县令大人只能再挨家挨户地找一个新娘顶上,方才看到的,都是这个月第三个了,也不知能不能如愿……”   话还未说完,不远处便狂风大作,将沙土都吹了过来,一时天昏地暗,周围的景象都被灰尘笼罩,连马儿都不住地嚎叫起来。   震荡的车厢内,秦朔本能用衣袖遮住双眼,但还是被席卷而来的灰呛咳了几下,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来到他身前,挡下尘沙的同时,还喂了颗清心丹给他。   他下意识抓住对方的手,摸到那熟悉修长的指节不免一怔。   正要用灵识询问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来自方才送亲的队伍,紧接着便有人惊声大叫:“糟了!糟了!花轿不见了──”   “起阴风了,快跑!”   “山神大人莫怪,山神大人莫怪……”   只听咣当几声,那些人落荒而逃之余,手里的东西都掉了一地。   风势渐小后,车厢内的几人都睁开眼睛,秦朔赶在江越发现之前放开宋晚尘的手,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转头看向帘外的景象,发现方才送亲的队伍已四散开来,跌跌撞撞朝山下跑去。   原是青天白日的林子也被浓雾笼罩,阴沉得像是傍晚,透不进一丝光亮,风还在不住地吹着,树叶沙沙地响,在这寂静之中显得分外诡异。   马儿也像被吓住了,死活不肯往前走,马夫嘴里也不断念叨着和那群人一般无二的话,继而颤抖地回头道:“几位爷,原路折返吧,今日赶路的银子就免了,明日一早再来送你们可好?”   眼见当下形势只能如此,秦朔思虑再三还是答应了下来:“那便有劳您送我们回客栈了。”   车夫松了一口气,忙说:“不麻烦不麻烦,我这就送几位爷回去,还好走得不远,回客栈只要小半个时辰,若是硬走下去,小命都不知有没有了……”   马车及时掉头,沿着来时的山路往回走,很快就来到了沙石不多的大路上,迎着愈发刺目的阳光,稍稍退却了几分方才的阴霾。   秦朔不时往山顶的那处密林看去,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又在回去的路上问道:“方才送亲的那些人还会把花轿找回来吗?”   车夫边赶车边道:“嗐……都是出来讨生活的,谁还为这犯险去找,这样的乱子,一年总有个两三回,管不了啊。”   江越更是无法理解:“所以他们就这么把花轿搁山上了?再接着送下一个上山?”   车夫许是怕他们多心,又解释说:“几位爷不必担心,这是乌镇的老习俗了,近几年才出的怪事,花轿时不时就会被雾卷走,不是没找过,是真找不到人……”   秦朔心中生疑,又看向宋晚尘,用灵识传音:「乌山的灵脉早已荒废,自然不可能有山灵,难不成是妖?」   宋晚尘的声音在他脑海里从容响起:「连山灵都无法寄存,又怎么可能会有妖,这里的妖,早在十几年前就被除尽了。」   这事越往深处挖越透着古怪,秦朔低头不语,不知自己该不该在这时插手。   天元宫知晓他的行踪,此时回客栈歇息实属无奈之举,停留一晚还好,若耽搁久了,下次再来的恐怕就不是那两名元婴期弟子了。   可要是权当没看见,脑海里又总是浮现出昨晚在巷角听到的那声呼唤。   那会是“她们”的求救吗?   等马车开回客栈门口,已临近午时,车夫送他们下车后,约定明日一早来这等候。   秦朔还在走神,只是跟着两人往前走,突然被路边的跛脚乞丐喊了一声:“无忧小友。”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回过头,发现那坐在路边的老乞丐衣着虽破烂,却自有一番闲散气度,正掂着破碗里的铜币,优哉游哉地看着他。   “既有疑惑,何不来此算上一卦?” 第37章 山神娶亲(二)   秦朔从来不信卦象一说, 只是对那句没来由的称呼感到奇怪,不过一眼, 便笃定这老乞丐是为了要钱才装神弄鬼。他本不想理会,但见对方年纪一大把了,仍流落街头居无定所,还是从钱袋里拿出一锭银子,丢进了破碗里。   当啷一声过后,他转身就要走, 却听见后方隐隐传来笑声。   “第三世了,无忧。”   犹如在梦里出现过的话让秦朔顿住脚步,可再次回头,那老乞丐已恢复原本邋里邋遢的模样, 捡起碗里的银锭两眼都在放光,用牙咬了咬确认是真的以后,便嘿嘿一笑,跛着脚往肮脏的巷口走去了。   走在前头的江越最先发现秦朔没跟上来,返回来找才看到他正盯着不远处的老乞丐看, 拍了拍肩膀提醒:“别信那老乞丐的鬼话, 这里的人都知道他是疯子,我来的时候他也找我算过卦,总之当没看见就好。”   秦朔心想也是,不过是个疯乞丐而已, 若因三言两语当真,倒显得自己可笑了。   他同江越一同进了客栈, 看见宋晚尘已经在柜台订房,这次倒十分妥帖,给每人都订了一间上房, 只是脸色始终冷漠,既不开口,也不打算同谁搭话。   秦朔知道他仍在计较让江越同行的事,只是碍于面子不想说,便也装作不知情,打算拿到房间钥匙就溜之大吉。   但没想到宋晚尘付完房钱,就像算好他会溜走那样,轻飘飘一句:“到饭点了,等吃完再回房。”直接将他留了下来。   客栈中午人不多,满打满算也就三四桌人,秦朔几人占了一张桌子,之前坐马车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面对面吃饭倒有种说不出的尴尬。   秦朔左边坐的是宋晚尘,右边坐的是江越,每到上菜的时候,就会面对同时夹过来的菜,这时总是先接左边也不好,先接右边也不好,偏偏他们又非要在这方面较劲。   宋晚尘不动声色夹了块牛肉过来,说他从前爱吃,江越就一定要打岔说吃牛肉不利于伤口恢复。筷子一抖,牛肉便掉在桌边等待投喂的煤球嘴里,嗷呜一口吞了下去。   煤球吃到了好吃的牛肉,欢快地摇了摇尾巴。   江越特意从一盘菜里夹出最嫩的笋尖,说他现在养伤吃素比较好,宋晚尘连话都没有说,只是幽幽地看向秦朔。笋尖也随着拒绝落到了煤球肚子里,连打嗝儿都是笋的清香。   一来二去的,饭桌上的人吃没吃饱,煤球不知道,煤球只知道自己的肚子已经吃溜圆了,心满意足地趴在地上,变回毛茸茸的小圆球。   这一顿饭吃得秦朔偏向左边也不是,偏向右边也不是,他知道宋晚尘是存心要自己面对这样的局面,可尽管二人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方,他也还是选择要将这稀泥和到底。   不为别的,只为了自己的私心。   他当然知道江越的话不一定可信,但如果能在对方身上看到金未离的影子,就算是陷阱又如何?   反正他从失忆醒来的那一刻起,便已身处圈套当中。   眼看着桌上的茶水将要见底,秦朔却还没有将话挑明的意思,宋晚尘脸色愈来愈沉,终于开口道:“马车明日才能出发,恐怕会耽误江兄弟的行程吧。”   “无妨,反正我和球球也没什么事,就同你们一起等呗。”江越斜靠在椅子上,撑着下巴看他:“宋兄该不会是想借机赶我走吧。”   宋晚尘皮笑肉不笑:“哦?江兄弟觉得我像这种人吗?”   “挺像的。”   江越总在不该实诚的时候实诚:“你在马车上看我的眼神,像随时要把我跟球球踢下车一样。”   桌下的煤球也汪汪两声,像是在附和。   宋晚尘尽可能维持风度,至少在秦朔面前:“别误会,我只是觉得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分开出行比较好,也不至于那么招摇。”   秦朔猜到他会这么说,正要插话之际,又听江越答应道:“好啊,那就分开走,我和秦兄坐马车,宋兄你另外骑马如何?”   桌上的气氛凝固了几分,宋晚尘盯着江越,良久才道:“你一定要我把话说明白是不是?”   “哈?”江越歪头看他,神情很是疑惑:“宋兄,就像你说的,我们之间有熟到要彼此坦白的这一步吗?”   话至此处,算是彻底谈不下去了,宋晚尘冷着脸起身,转头走向柜台结账。   午饭过后,各人回房休息。秦朔终于找到独处的机会,待房门关上,便把一路护在怀里的储物袋拿出来,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在桌上检查。   这次下山带的东西不多,他拿了师尊三瓶丹药,方才在典当坊换了两瓶出去,现在还剩一瓶上品养血丹以及原本就有的中品补气丹和清心丹。   至于货币,凡间可用的无非就两种,一是银两,二是灵石。前者所剩不多,勉强够付个路费,后者在典当坊换了两千,加上之前私库就有的,应当有两千八左右,在暗市买件上品灵器是足够的,只是不知绝密消息的市价如何。   秦朔将那盏始终亮着金光的聚魂灯握在手里,轻轻摩挲着,其实他根本不是为了打探灵器的消息才想去暗市,他想买的是能将已死之人复活的秘闻。   如果未离还在,至少他不会那么孤单。   秦朔眼眸倒映灯芯的光,闪烁着,一跳一跳的,就像曾经的未离一样好动。   他忍不住笑,想摸一摸它,才伸出手指,便被温暖包围,慢慢趴在桌上,歪头看着这团逐渐凝聚成形的光,喃喃道:“未离……你是不是也很想我?”   金光只是不断聚拢,将暖意都集中在手指上。   “明天一早,马车就会载我们去皇都。”秦朔轻轻抚摸着金光,自言自语道:“等到了那里,就能看到你娘亲,我们……也很快会再见的。”   但不知为何,话音刚落,金光便从灯芯飞了出来,在秦朔愣住的目光下绕了桌面一圈,最终停留在摆放于角落的那三张册纸上。   直到这时,秦朔才注意到这三张册纸的其中一张微微发光,将其拿过一看,才发现是记录预言残卷的那一页亮了。   师尊曾说过,当记录的那页纸有感应时,证明灵器此刻就在三公里内。   他屏住呼吸,仔细看纸上亮起的字迹,却发现字迹忽然扭曲,弯成一个圈,继而消没在空白的纸上。   烛光照着秦朔沉思的侧脸,光影交错间,显得眉目分外英挺。金光悄悄飞到边上,碰了碰他的鼻尖,又晃晃悠悠地回到了灯芯。   “预言残卷……”他低声喃喃着,想起自己曾在藏书阁看到,残卷的使用与寻常灵器不同,每位物主都只能使用自己写下的那一页,如果想让契约永久生效,需要把残卷藏进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而那页已经使用过的纸,则会四散开来,流入凡间,直到下一个物主找到,才会显露出残卷所在的位置。   如果感应不强,是不是说明三里之内的并不是残卷本身,而是使用过的残卷碎片?   秦朔思索着看向聚魂灯,想知道金未离是不是有什么消息想告诉自己,可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后便突然传来咚咚两下沉闷的敲门声。   他顿时提起警惕,将桌上的物件都收进储物袋,随后放入怀里保管好,才来到门口打开房门,看到宋晚尘的那一刻本能想推拒,但缝隙被对方用膝盖卡住,强行顶开后拽着他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秦朔。”   宋晚尘特意在门上加固了一层屏障,防止有人在这时打扰,他直直盯着秦朔,微妙的气氛很快笼罩整个屋子,仿佛浓郁到能拧出水来的乌云,隐隐还能听到夹杂在话语里的雷声,“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秦朔想后退,手腕却被钳制得动弹不得,他搞不懂对方又是闹得哪一出,只能硬着头皮回:“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宋晚尘眼神凌厉:“我是在问你,真打算带上那个江越吗?”   “我们不过是同路,况且也没暴露身份……”秦朔正说着,却忽然被宋晚尘打断:“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为什么我们昨晚到的时候还好好的,他一来,天元宫的人也来了。”   宋晚尘慢慢捏紧他的手腕,眼眸愈发深沉:“这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第38章 山神娶亲(三)   秦朔当然明白他在暗指什么, 但私心不愿往那方面想,仍固执道:“世上巧合那么多, 也不差这一个。”   宋晚尘冷笑一声,后退几步抱胸靠在门上,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他瞧:“秦朔,秦大师兄,我看你是真入境了,就因为他像那个金氏子弟, 所以连我们的安危都不管不顾了是吗?”   这称呼在秦朔听来真是分外刺耳,他紧掐着指尖,心中也升起一股无名火,只是强忍了下来:“我只是觉得, 他有可能是未离在凡间的兄弟。”   “据我所知,”宋晚尘言辞犀利:“金未离在天元宫从未说过自己有同胞兄弟,他接近我们是为了什么,你有没有想过?”   秦朔已将指尖皮肉抠破,可即便是疼痛也无法让他冷静下来:“所以你说了这么多, 就是为了赶他走?”   “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那张清冷绝尘的脸因怒意隐隐浮起青筋, 宋晚尘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胸膛不住起伏,但还是藏不住眼底的躁动:“也好……随便你怎么想,反正你总是这么意气用事, 从来不顾后果,迟早有一日会后悔的!”   “我意气用事?”   秦朔万万想不到他会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 不免觉得可笑,积压在心底已久的情绪骤然上涌,那一瞬间所有的理智荡然无存, 脑海里不断回顾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一切,越想越讽刺:“你说得对,我就是意气用事,要不然也不会从失忆到现在被你们耍得团团转!答应替白毓去仙门大会是,被诬陷杀害同门是,让你来凡间陪我找灵器也是……真有意思,你以为我不想考虑后果吗?我做什么都是错,我选什么都是错,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才是对的……你说后悔吗?我现在确实后悔了,后悔不该带你来,那样至少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你说教!”   游离在两人表面的那层遮羞布被彻底撕开,宋晚尘终于得以窥见他的真实想法,低笑着连说了几个好字,而后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道仙门大会的事传到长绝峰,有多少长老出面劝我取消婚约。这次出来也是顶着历练的名头,我如今已至渡劫后期,随时都可能迎接雷劫,渡劫到大乘的雷劫有多凶险你不是不知道,可就算是这样,我也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到凡间来找灵器,如果之前的规劝在你看来不过是说教,那我和你之间,真是无话可说了……”   这一口气还未下来,脚下的影子再度逼近,宋晚尘的声音愈发讽刺:“你以为道化掌门强保下你是为你好吗?你可曾看到他为你辩解一二,说那些事根本不是你做的?他巴不得你犯错,他就是要你永远窝在他的怀里哭诉,永远都离不开他。”   掷地有声的话令秦朔顿时呼吸困难,他想出口反驳,却再次被对方的话淹没。   “难道在你眼里,这样才是对你好吗?我为什么不肯放下这门婚约,因为有婚约在,长绝峰还有资格对你的事插手。可若是取消,你有没有想过待他飞升以后,没有人再护着你了,你欠下的那些债怎么还?招惹的那些人怎么办?”   从未设想过的问题突然摆在面前,打了秦朔一个措手不及,看着宋晚尘近在眼前的脸,喉咙仿佛被鱼刺卡住,翕动着唇,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宋晚尘,可仙门大会前夜看到的画面又怎么解释,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正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轰响,紧接着便是街上人群的惊叫,像是出了什么怪事。   秦朔本能同宋晚尘对视了一眼,虽未开口,但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将方才的情绪暂且压下,一同来到窗边打探情况。   往窗外一看才赫然发现,原本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居然凭空出现了一顶花轿。   而当那帘子被风吹起时,坐在当中的竟是穿着喜服的森森白骨,不过三两下便化为尘灰融进风中,喜服瞬间耷拉了下来,吓得周围百姓不断尖叫,一时骚动了起来。   “天老爷,这都是什么啊?”   “唉,不好说,怕是山上那边……”   “也没见花轿经过,谁抬过来的,难不成闹鬼了?”   底下窃窃私语不断,人群越围越多,凑热闹的、旁观的不少,渐渐把路给堵死了。   恰逢县衙的队伍经过,衙役见路被围堵,连忙上来驱赶,以便后方县令的轿子通行,边赶边喊:“走!都堵在这做什么,没看到县令大人的轿子在这儿吗?”   百姓纷纷散开,让出一条路后,中间却被那顶花轿挡住了,散发的森冷气息令开路的衙役都愣了一下,转头回去请示轿子里的县令大人。   不多时,轿子旁边的师爷领命,走到大街中间,对还逗留在此的百姓发话:“别看了,以为这是什么好兆头吗?告诉你们,这都是因为这些年你们不肯好好献祭,这才惹来了灾祸!现在山神大人只是警告,倘若你们再不听劝,明日就是你们的父母、妻女横尸在街头,到那时再后悔,就晚了──”   原本骚动的人群听了这话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都深感恐慌,有胆大的问道:“师爷,都献祭这么多年了,乌镇也没见起色,纯阴之女早就找不出几个了,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师爷咳嗽了两声,又道:“那都是因为你们心不诚,所以这几年献祭都没用,新娘一个接一个失踪,山神大人不高兴,整个乌镇都不得安宁!之前也同你们说过,就算没有纯阴之女,阴时能对上也凑合,偏偏就有几户人家推三阻四,误了时辰……这不,中午之前送上山的新娘又失踪了,现在还要再找。”   只听人群里有人小声议论:“这一个月失踪的都快顶上好几年的献祭数量了,哪还有人家愿意让闺女去送死啊……”   这声音虽小,但还是被师爷敏锐的捕捉到了,怒不可遏道:“大胆!这是本师爷对你们的要求吗,这是县令大人还有山神大人的铁令,谁敢不从?是打算像之前那几户遭受灭门报应的人家一样,从族谱上除名吗?”   人群一时噤声,无人敢再接话。   恰在这时,有衙役从右侧的巷子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幅画卷:“师爷,下一个人选找到了,是刘阿婆家的彩儿,虽不是阴年阴月阴时出生,但占个阴时,也还过得去吧。”   这画像是用来确定人选的信物,只需经上头盖章便可进行下一步,师爷拿过画像,将底下那撮胡子摸了又摸,满意的点了点头,正要说好时,身后的巷子里突然传来跌跌撞撞的哭喊声:“官爷……官爷,别带彩儿走,我就这么一个孙女了,十多年前,你们已经带走了云儿……再把彩儿带走,留我一个老婆子怎么活啊!”   从巷子里踉跄跑过来的老婆子满头白发,瘦小的几乎风一吹就倒,但还是冲过来紧紧抓住师爷手里的画像,不断拉扯着哭道:“什么山神不山神的,我不在乎,只要我的孙女,遭报应我也认了,别带走我的彩儿……”   师爷不耐烦的推开她,嘁了一声:“疯婆子。”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死死抱住了腿,抽都抽不出来。   这下可磨灭了他的耐心,指着刘阿婆道:“你这疯婆子别给脸不要脸,要是再闹事,信不信本师爷让……”   话还未说完,只听风声一响,这位嚣张的师爷突然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周围一阵哗然,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转眼又看到他用力捂住小腹,脸色憋得发青,指着人群咬牙切齿道:“是谁,是谁敢暗算本师爷?”   人群却权当没有听见,还纷纷议论起来。   “刘阿婆纵是固执,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先前就没了一个孙女,这会儿再抢走一个,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又有人叹道:“前一个是云儿,她是最后一个被送到山顶的新娘,其余要么被阴风卷走,要么半路失踪,这换做咱们,也舍不得送闺女去那种地方啊。”   “是啊,谁家的孩子不是一手看着长大的,是人都有感情,更何况这刘阿婆孤家寡人一个,就剩个孙女陪在身边,已经够可怜了。”   眼看着这话里话外都在谴责衙门没有人情味,轿中从未现身的县令大人才终于隔着帘子发话:“邬师爷,愿意为乌镇献祭的都是大功臣,要好好善待人家,亥时之前把花轿送到山上就行,别为难人。”   方才还不肯善罢甘休的邬师爷听了这话,立刻从地上爬起来点头哈腰道:“是,都听县令大人的。”话罢,冲一旁的衙役使了个眼色,便将画像还给了刘阿婆。   县令大人的轿辇随着人群散开渐渐远去,只剩刘阿婆坐在地上抱着画像不住哭泣。   风将其声带回了窗边,也引来新的回响。   “你又要管闲事了是不是?”   宋晚尘看到秦朔紧蹙的眉头,便猜到他此刻在想什么,视线往下,又瞥见那残留着石灰的掌心,再次提醒:“修仙界一向不许门派中人插手凡间的事,身在何处,就要遵守何处的规矩。”   “若是没有亲眼目睹,当然有放任不管的理由。”秦朔的视线仍停留在不远处抱着画像一瘸一拐走进巷子里的刘阿婆身上,声音渐低:“可事情就摆在眼前……”   宋晚尘神色凝重的问:“你要插手?”   秦朔转过头,看向他的眼神分外执着:“非管不可。”   与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倔强眼眸让宋晚尘微微怔神,他低下头,忽地笑了:“还跟过去一样,这么冲动。”末了又顿了顿:“算了,反正都到这里来了,要做就做吧。”   说完,他望着街上渐行渐远的衙役,低声道:“你记得他们方才说,要在亥时之前送花轿上山吧。”   秦朔看了眼天色,慢慢握紧手中的玄光剑:“所以,天黑之前,我们得去刘阿婆那里走一趟。” 第39章 山神娶亲(四)   入夜, 幽暗的巷子里不时传来几声猫叫,朦胧的月色下, 除去压到近乎无声的脚步外,便只有墙上拉长的影子能证明他们来过这里。   随着瓦片轻动,秦朔先行跃上屋顶,用灵力隐去身形,   借着周围院里的灯火,全神贯注的寻找那顶会停在刘阿婆门外的花轿。   他们到乌镇的时日不多, 也只在刘阿婆进巷口前看了一眼,还不知道对方家住何处。   “出门之前,江越似乎很好奇你的行程。”   宋晚尘的气息从后靠近,听着倒比之前沉静了不少, 但仍有试探之意:“不打算告诉他我们今晚要做什么吗?”   秦朔眺望不远处的巷子,那里离他们刚到乌镇时经过的街道很近,他无心应对宋晚尘的问题,只是往巷子深处细看,下意识答道:“方才我只说要同你来这里的庙会逛逛, 他也没再追问。这事你我知情就好, 无需牵扯旁人。”   听到旁人二字,宋晚尘微微挑了下眉,低笑着说:“原来你也知道他是‘旁人’。”他的心情肉眼可见好了起来,看着秦朔专注的侧脸, 将刻在骨子里的矜傲收回,难得主动递了一回台阶:“方才在屋里说的话, 你别往心里去,我是为你好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那双眼眸倒映着秦朔的身影,仿若要将其从头到脚都吞并到深处, 声音愈来愈低。   “这些日子,我时而担忧你,时而要顾忌随时到来的雷劫,长绝峰的压力不比无情宗小,他们都希望能再看到一位登顶大乘的上尊护佑长绝,可光靠闭关,根本无法在仙门大会结束前达到足以突破境界的修为……”   秦朔从中察觉到了什么,却没放在心上,注意力仍放在不远处的巷落,本能回了句:“除了闭关之外,你还有其他办法增进修为吗?”   宋晚尘不言,只是将下半句藏在了幽深的目光中。   “总之。”   良久,他才对秦朔开口:“阿朔,不管是那只狐狸,还是现在突然出现的江越,都是带着目的来的,他们都不可信,你能信任的人只有我。”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秦朔不想在这关头跟他争辩,勉强答应了一声:“好……你说什么是什么。”   可即便是这样,宋晚尘仍不满足,又拽住他的手问:“你还生我的气吗?”   余光瞥见花轿从右边巷口过来的秦朔一下提起精神,他扯开宋晚尘的手,边观察边敷衍着回道:“你脾性向来如此,我不怪你。”   话说到这一步,宋晚尘总算肯罢休,唇角微微上扬,回到他们来此的正题,一同看向不远处巷子里的花轿。那花轿兜兜转转,穿过一条又一条巷子,最终来到一处院门口停下。   只见衙役分两批包围了刘阿婆家的院子,花轿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堵在正门口,领头的衙役来到门前敲了敲,但里头没回应,屋里连灯都没点,不知是有人还是没人。   外头的人不敢硬闯,怕引来周围邻里的非议,里头的人死活不出来,也耐不住一大帮人堵在门口等,局面就这么僵持住了。   “前院全是人,看来我们得换个地方进去。”   宋晚尘最擅长潜行,不过一个眼神,秦朔便清楚了他的意图。   月色下,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穿梭在不同的屋檐之上,很快便来到无人看守的后院,沿着外墙来到屋外的窗边,压低脚步,等前院的人不再出声才试探着敲了敲窗户。   屋里的刘阿婆死活不肯开门,像是整个人都堵在门口,拼了老命也要拦住那般喊道:“都走!都走!谁也不准带走我的彩儿,你们要是敢进来,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前院有衙役嘶了一声:“这老不死的,还敢威胁我们……”   “算了,别跟这老婆子计较,去外头坐坐,看她能熬到几时。”   随着前院脚步远去,秦朔听到屋里传来抽泣的声音,于心不忍,再次敲了敲窗户,压低声音道:“阿婆。”   “谁──”   这动静把里头的刘阿婆吓了一跳,慌忙堵住窗户大喊道:“滚开!谁准你们过来的!疯了,你们这群疯子……不准带走彩儿,都走!都走开!”   担心声音太大会引起外头衙役的留意,秦朔立刻在窗边罩上一层灵力屏障,耐着性子道:“我们不是衙役,我们是……”   话还未说完,宋晚尘突然按住他的肩膀,代替道:“我们是县令大人派来的,彩儿姑娘不用去送亲了,上面已经有了新的人选。”   屋内的刘阿婆果然不再喊叫了,颤抖着老迈的声音问道:“真……真的吗?彩儿她不用嫁到山上去了?”说到后面不觉哽咽:“可是……换成其他人家的姑娘,那也是遭罪啊……”   “阿婆,其他的事等等再说,先容我们进来把喜服取走。”   谁知宋晚尘这话才刚说完,刘阿婆便骤然警惕起来,怀疑道:“你们是不是想骗我开窗,然后把彩儿带走?”   秦朔正欲开口,里头却忽然传来彩儿姑娘弱弱的声音:“放他们进来吧,奶奶。”   这声音似曾相识,却又和记忆里不大一样。   “彩儿……”   刘阿婆经过一番思想挣扎,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将窗户打开了。   可当桌上的烛火点燃,两人一前一后进屋时,方才还防备十足的刘阿婆却在看清楚秦朔的脸后,足足愣了好几秒,像是在确认自己有没有看错,向前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在端详中逐渐颤抖:“你是……你是救过云儿的那位?可是不应该,都过去了十多年,恩公不应该这么年轻……”   秦朔心下疑惑,又看向躲在角落里的彩儿姑娘,同那双天真胆怯的眼眸对上的瞬间,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与其极为相似的烂漫笑眼,那声哥哥也和耳鸣一同回响了起来。   剧烈的头疼促使他不得不停止回忆,极力克制自己不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用力掐住了手心。   这时,只听啪嗒一声,宋晚尘将沉甸甸的钱袋放在桌上道:“这袋银子足够你们离开乌镇去别的地方好好生活,我们可以支开外头的人,等花轿离开以后,你们抓紧时间收拾包袱走人。”   刘阿婆被这番话弄糊涂了,呆愣地看着他们:“你……你们,不是县令大人派来的吗,怎么突然……”   外头正门再次传来衙役不耐烦的敲门声:“刘阿婆,别怪爷几个没警告你,要是再这样耗下去,耽误了吉时,后果你可承担不起!”   “抱歉,”秦朔忍着疼痛解释:“阿婆,方才是我们骗了您,本来想说清楚以后再做打算的,但现在时间紧迫,外头的人还在盯着,实在不好说太多。”   说完,他将桌上的钱袋塞到刘阿婆怀里,认真道:“您若是愿意信我们,就让彩儿先藏起来,等花轿走后,再带着钱离开这里。”   “可是……”刘阿婆半信半疑地拿着手里的钱袋,看了眼他,又看了看旁边的宋晚尘:“彩儿不在,花轿接谁走呢?”   秦朔弯唇一笑,像是早有预料般指了指屋里的镜子:“阿婆,你往那儿看。”   刘阿婆下意识朝镜中看去,愕然发现里面照着的是穿着喜服披着红盖头的新娘,然而回过头,肉眼看到的却还是秦朔本来的模样,不由得震道:“这……你们,你们到底是?”   宋晚尘适时接话:“不过障眼法而已,阿婆莫要疑心。”   听了这话,悬在刘阿婆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嘴唇颤动着,看了眼角落里的孙女,又看向目光始终坚定的秦朔,终于开口:“好……好,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信你们一回。”   屋里的灯亮了又暗,不多时,守在正门口的一众衙役耐心耗尽,又朝里头喊道:“刘阿婆,你到底要在屋里耗多久?再不出来,爷几个可就闯进去了!”   话音刚落,院内便传来刘阿婆颤颤巍巍的回应,“来了,来了……几位官爷,老婆子就这么一个孙女,心里舍不得,就想着多看两眼……哎,到底还是要出嫁的,留心地上的石头,彩儿……奶奶只能送你到这了。”   刘阿婆将人扶到门口时,外头的衙役都围了上来,打量的目光让她冷汗一阵接一阵,连呼吸都变得分外困难。   她看着月色下与方才并无两样的英俊男子,心里忐忑非常,又打量着周围衙役的反应,好在他们并未察觉到什么,按部就班地迎新娘上花轿,嘴里还嘟囔了句:“早这样不就好了嘛,害爷几个吹了这么久的冷风……”   随着轿夫的一声起轿,敲锣打鼓的声音浩浩荡荡的响起,花轿在幽暗的巷子里渐行渐远。   刘阿婆望着那轿子的背影叹气,宋晚尘从后方走来,直到那抹轿影从转角消失,才轻声道:“不必担心,他能应付的过来,先去收拾包袱吧,我护送你们离开。”   随着院门被推开,月光也因此晃了一晃,从上往下看,这里的巷落也不过是乌镇的一角。   此时,圆月高悬,屋檐上的少年抚摸着怀里的小狗,遥望不远处山峰上的送亲队伍,喃喃低语:“球球,你相信他吗,你觉得……”   “会是他杀了哥哥吗?” 第40章 山神娶亲(五)   夜幕之下的乌山笼罩着月色, 不十分明亮,透过枝头淋在穿梭而过的花轿上, 惨白地映着鲜红的帘布,冷风呼呼而过,吹着领头衙役手持的灯笼,光亮忽隐忽现。   送亲的队伍在半山腰就叫停了唢呐,嫌吹得渗人,谁知到了林子里, 扑面而来的寂静更让人心惊胆战。   衙役们抬着花轿,越往深处走,身上就越冷,但定头顶差事, 也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山中阴气重,为了壮胆,送亲的队伍里有人开腔:“哎,你们说, 这次的新娘能送上山吗?”   “问得好, 这话我老早就想说了。”   路上本就沉闷,把这几个年轻气盛的衙役都给憋坏了,自是不吐不快,“这次县令大人亲自到山上的祭坛等着, 连那老道都来了,应当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谁知道呢, ”有人唏嘘道:“之前那么多次临门一脚,半路给妖风截了,能不能成真说不准。”   “你小子尽会胡扯, 什么妖风不妖风的,别吓唬新来的,那都是道听途说!”   资历老地扯了扯边上人的衣袖,示意他留神其他人的反应,谁知竟适得其反,引起了周围的猜测,“不是妖风是什么,难不成……是怨气?”   正巧这时,冷风划过他们的衣领,透骨的寒意从后背爬上来,叫人说话的声音都抖了抖:“什么怨气,是乌山的怨气还是……”   不等这话落地,答案便清晰地浮现在每一个人心里。知情,只是不说。   花轿晃晃悠悠地前行着,照下的影子压着一个又一个人,许多年前是这样,许多年后也是这样。   “上了山,一生都葬送在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能不怨吗?”   抬轿的队伍里有人叹息:“都是好人家的姑娘,也不知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直到这时,领头提着灯笼的那位才斥道:“都闭嘴!在这胡言乱语什么,当心把里头的那位吓着,出了事你们可担待不起!”   闻言,轿外的人即刻噤声,送亲的队伍恢复上山之前的寂静,渐渐只能听到鞋子踏过沙石的摩擦声和树林里不时响起的虫鸣。   秦朔将轿帘放下,猜测他们所说的祭坛可能就是献祭的最终地点,但白日不曾现身的县令,为何会选在夜里坐镇祭坛,难道是在密谋什么吗?   他坐在轿中越想越觉得疑惑,乌镇不过是在十几年前便被修仙界及凡间共同放弃的失败品。灵脉被毁过后,这里的妖也被尽数除尽,按理来说,应当不会再出山神娶亲这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怪事。   况且花轿一路抬到半山腰,也没感觉到丝毫的灵力波动,这座山像是已死去了好多年,连最基本的“灵”都随着泉眼枯萎不在了。   县令和那位老道所指的献祭,是献祭给谁呢?   秦朔轻敲着手中的玄光剑,还在想自己到了山顶,要如何同那两人周旋。现在最要紧的,是弄清楚献祭的源头是什么,能不能阻止他们迫害下一个受害的姑娘。   而就在这时,脑海深处传来响起藤球滚过的声响,紧接着,同昨晚一般无二的呼喊再次响起。   「哥哥。」   他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外头有人大叫一声:“起风了,又起风了!”   阴风阵阵袭来,吹得帘子呼呼作响,抬轿的衙役手软脚也软,哪里还走得动,声音比花桥抖得还厉害:“头儿,这可怎么好,根本走不动啊……”   提着灯笼的领头人连前方的路都看不清了,仍咬着牙吼道:“走不动也得走!县令大人在山上等着呢,我看今晚谁敢不动,回去统统二十大板!”   不料话音刚落,狂风四起,眨眼间吹飞了他手中的灯笼,送亲的队伍被尘土迷了眼,此起彼伏地哀嚎着,花轿轰隆一声落了地,就连轿中的秦朔也被呛咳着说不出话来,连忙用袖子挡住了脸。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耳边的风声渐渐消却,衙役们的声音也不见了,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终于抬起头,却发现自己居然连人带轿停在一处漆黑的山洞里。   秦朔屏住呼吸,下意识掐住手心,但很快就意识到这不是幻境,他的的确确被方才的那阵风带到了这里。   从花轿里出来后,他环顾了一圈四周,但因光线太暗,始终看不清这里到底有什么,于是从怀里拿出火折子,摸索着找到墙上残留的火把,一举点燃,   待火光照亮整个山洞,所展现的景象也将秦朔震在了原地,迟迟无法动弹。   只见山洞深处放眼望去全是一片红,挤得满满当当的花轿,冷寂的、半旧不新地停在其中,数都数不过来。   他后背阵阵发凉,不敢想这数量意味着什么,手中的玄光剑越攥越紧。   如果这里的花轿都是被阴风带过来的,阴风背后的力量又来自何方?   秦朔想到之前在脑海里响起的呼唤,猜测这会不会和“她”有关,可阴风能将一人一轿凭空送到山洞,这样强大的念力,绝不是一个灵能做到的。   他正思索着,山洞上方却传来异响,不知为何回荡起县令和老道的谈话声,似远似近。   “纯阴之女的血,还没采够吗?”   县令的声音一如白日听到的那般严苛,隐隐有责怪之意。   “快了,县令大人莫急,还是祭品不够好的关系,十多年前还有纯阴之女,如今能对上的只有阴时之女,不能保证纯粹,便只能以量取胜了。”   那老道应对自如,看来是早就摸透了县令的脾气。   “若是前几个稳稳当当地送到祭坛,哪里还用这么费劲,一群不中用的东西──”   “就快好了,县令大人,只要再来一两个,法阵很快便能生效了。”   “抓紧时间,再拖下去,余下的镇民可就不好骗了。”   “这怎么能叫骗呢,”老道谄媚道:“世上再也找不到像县令大人这样为乌镇,为乌镇百姓考虑的好官,牺牲小部分人,才能成就大部分人。”   “只怕本县令的用心良苦,他们都不会懂,当然……也不需要他们懂,等灵脉复苏的那日,就会像那页纸上说的一样,乌镇的所有人,都会对我感激涕零。”   上方的声音到这戛然而止,秦朔也在回过神后,意识到事情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所谓的山神娶亲,不过是一个幌子。   而那阵阴风将花轿带到这里来,是不是为了让他阻止这一切?   秦朔看着山洞深处的花轿,徒手掐灭了手里的火折子,心里已打定主意,不管是为了什么,今晚都必须去山顶的祭坛走一趟。   指尖的灼痛并未让他冷静下来,想到脑海里的声音,想到白天看到的场景,似曾相识的画面不断冲破束缚,却因太过零碎而无法拼凑在一起。   他总觉得自己经历过,就在不久之前,可怎么都想不起来。   出了山洞,秦朔沿着记忆里的路线往上坡走,但还没走多久,便在不远处的林间看到方才送亲队伍里的一个衙役,正慌慌张张拿着火把往山顶赶,像是要去汇报什么消息。   然而风声一响,那道狂奔的身影便戛然停住脚步,直直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秦朔擦掉手上的石灰,在对方醒来之前,取下他腰间的令牌,随后用灵力幻化身形,捡起地上的火把,朝山顶的方向走去。   可不知为何,越往山顶走,丹田里的灵力就越稀薄,他逐渐感到喘不过气来,也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自己手上和玄光剑上的白光化作星星点点飞向山顶。   枝头透出的月光被乌云遮蔽,暗下的那一刻,便只能瞧见顶上祭坛的火光,正熊熊燃烧着。   当秦朔踏上山顶,以伪装的衙役身份来到笼罩着森严气息的祭坛外沿时,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在犹如白日的光亮中瞥见地上被鲜血刻下的法阵。   他脑中嗡嗡作响,刹那间明白丹田的灵力为何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下一秒,祭坛那头邬师爷和白胡子老道都朝这边看了过来,仿佛早就预料到那般从喉咙里嗤笑了一声,眼底倒映的却是秦朔本来的模样。   此时,乌云刚好吞并月亮,能照亮众人的除了火光之外,就只剩下清剿异端的杀心。   “来得正好,我们在这,等你很久了。” 第41章 山神娶亲(六)   邬师爷不给他半点反应的机会, 直接一声令下:“抓住他──”   周围的衙役举着火把一步一步逼近,将长刀放在身后拖行, 刺耳的声响回荡在祭坛上方,显然没有要留活口的意思。   而在这围堵的间隙,那打量的目光还停留在秦朔脸上,随后冷笑了一声:“今日在街上暗算本师爷的人就是你吧……果然和县令大人预想的一样,会有纯阳之体的修士过来捣乱。什么修士不修士的,依我看, 不过是徒有其表,像你这样喜欢逞英雄的货色,即便是入了仙门,也迟早是给人做炉鼎的命, ”   秦朔强作镇定,心知对方这话就是为了故意激怒自己,他并未回应,只是持剑往后退,观察祭坛的衙役到底有多少。   “乌镇的大英雄, 这是要往哪儿走啊?”   邬师爷见他不答, 又出言讽刺:“想不到吧,这脚下的法阵,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分神期以下的修士踏足此地,灵力就会被全数吞没, 便是化成灰都飞不出去。”   前方衙役的逼近让秦朔隐隐感到压力,他数清祭坛当中包括邬师爷与那老道在内, 约莫有三四十人。虽无灵力傍身,凭身手还是足够应对的。   只是让人不明白的是,自己的行踪是何时暴露的, 而那位像是幕后黑手的县令大人,为何从头到尾都不曾现身?   “所以说,修仙界的子弟又如何,还不是一样逃不过命书的安排。”   边上的老道轻轻敲打着手里的卷轴,转头看向祭坛右方的轿辇:“县令大人,还记得那页命书是怎么说的吗,一名修士的纯阳之血,足以弥补前面失踪的十位新娘……”   轿中的县令仍未现身,只是轻笑:“好啊,那便让这位修士仔细地瞧一瞧,他们当年视作不洁的乌山灵脉,如今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话落,那群衙役像是接到了命令,即刻握紧刀柄,朝秦朔的方向一拥而上。   刀剑交错的声响不断,锋利的刀刃时常擦过脖颈,好在秦朔躲得及时,正面踢掉来人的长刀过后,反手肘击侧后方的胸膛,只听接连的闷哼响起,很快地上就倒成了一团。   他身手太过利落,让边上的邬师爷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不由得斥道:“一群废物!他都用不了灵力了,怎么半天都拿不下来!”   “师爷莫急。”   同邬师爷对比,一旁的老道显得十分从容,不紧不慢道:“他现在是位于上风,但修仙界有规矩,门下弟子不得擅自对凡人动剑,这样收着打,迟早会筋疲力尽的,你看打了这么久,我们手下有一个人被剑刺伤吗?”   邬师爷往那头一看,发现果然如此。倒下的衙役要么是被踢中肋骨,要么是被重击后背,还真没有被剑刺伤的。   他们是有耐心观望,但后方轿辇里的县令似乎等不及了,冷不丁问了句:“邬师爷,什么时辰了?”   这话让邬师爷瞬间了然,同边上的老道对视一眼,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代替传达道:“道长,这样下去可不行,要是耽误了吉时,县令大人恐怕会不高兴。”   说完,他拍了拍老道的肩提醒:“本师爷等得起,但县令大人的时间宝贵……什么法子都行,只要能抓住人,残废也无所谓。”   视线跟着话音看向场上对峙激烈的秦朔,老道轻笑着,指尖不知何时捻出一根长针来,对准裸露在外的后脖颈自言自语:“既是命定,我又何须羞愧……谁让他们修仙界的人如此自大,非要将术法分为三六九等呢?”   秦朔正要持剑挡下右侧一击,忽觉后脖颈刺痛,顿觉四肢乏力,手腕也提不起劲。嗡鸣声不断在耳边响起,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玄光剑脱手掉在地上的那一刻,他也重重地倒了下来。   感知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越来越沉重的眼皮。   意识不断地下沉,下沉,十年前的记忆也在闭眼过后,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梦里,他奉命来乌镇除妖,走在曾经称得上热闹的街头,四处打探关于石妖的消息,但过往的摊贩都对此避之不及,半点内幕都不愿透露,像是怕惹祸上身那样躲着走。   那时的乌镇,灵脉虽已枯竭,却还留有最后的气息,引得无数精怪驻扎在此,渴望通过这点残息突破境界。   若只是单纯的修行,倒不至于被修仙界注意,可偏偏就有吞没灵息还不够,要将途经乌山的所有过路行人生吃入腹,连人带马都不放过的石妖。   这次除妖任务,仅派遣了他一名弟子,不过宋晚尘得知消息,时时在暗处帮衬着——毕竟是任务,不好过度干预。   他在明,宋晚尘在暗,用灵识互通消息,倒合作地极为默契。   石妖行踪诡谲,只在山林出没,非熟悉地形的乌镇中人,实难找到它的老巢。   为此,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去街上探听消息,也同样被害怕招惹灾祸的百姓拒绝了一次又一次。   直到遇见了巷口编藤球的姑娘。   其他人都唯恐沾上是非,只有她愿意停留,听到是为了除妖才要上山,便自告奋勇说可以带路。   梦里的画面总是模糊的,秦朔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记得对方说起话来眼睛亮亮的。   她因为年纪小,总跟在身后喊哥哥,会在引路的时候唠家常。   她说她叫云儿,云彩的云。家中有五口人,有父母,有奶奶,还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妹妹彩儿,那藤球便是编来给妹妹玩的。   云儿生性率真,根本不怕常人口中的石妖,竟然循着踪迹带他来到石妖的老巢。   即便是被石妖抓住胁迫,她也毫无惧色,直接用怀里的匕首扎穿对方的心脉,但也因此被激怒的石妖割开了喉咙。   秦朔从未想过她会为了帮自己除妖做到这一步,斩杀石妖过后,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坏了修仙界的规矩。   他用灵力帮一个凡人疗伤,生生延续了十年寿命。   这在命数里,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可是无法,秦朔心里有愧,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请求,也许对方根本不会丧命在石妖手中。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举动,间接酿成了怎样的苦果。   云儿被送回家里,虽然因虚弱不能起身,但笑起来眼睛还是亮亮的,是真心实意地将他当作哥哥。   除妖之期将近时,他要离开乌镇了。   告别的那一日,云儿还在为妹妹编藤球,坐在午后的窗边轻声问:“哥哥,除妖任务结束后,你还会再回乌镇吗?”   秦朔犹豫良久,还是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也许不会。”   云儿笑着说:“没关系,等将来乌镇好起来,我会去无情宗看你的。”   尽管知道那不可能,秦朔还是点头应了声好,转眼又看到云儿放下手中的藤球,望着远处的仙山,笑容里充满了向往:“除妖真是一件好事,能帮人,也能帮己,乌镇安宁以后,这里的人都变得好高兴。总有一天,我也能加入修仙门派,成为除妖当中的一员吧。”   秦朔心有触动,不忍打破这样的美好,也笑着说:“一定会的。”   画面本该定格在此处,可却在骤然响起的唢呐声中被揉碎重组成猩红的囍字。   黑暗过后,乌镇的天由原本的晴朗变为灰蒙蒙一片,四处都是敲锣打鼓的声音,伴随着周围亲人无力的哭喊,花轿被人晃晃悠悠地抬上了山。   「这都是为了乌镇的将来,县令大人的铁令。」   乌云笼罩着整片天空,不时传来几声雷鸣。   「乌镇已经被抛弃了,不管是凡间还是修仙界,我们只能自救。」   雷雨交加中,花轿被抬到山顶的祭坛上,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被冷落在后方的那堆空花轿。   「几十年前,乌镇与灵脉共享长生,如今却要忍受生老病死的折磨。」   穿着喜服的新娘被衙役从轿中扯了出来,按在祭坛上形似裂谷的泉眼上,割开了手腕。   「牺牲小我,成就大我,这些愚钝的镇民不会懂的。」   鲜血染红了枯萎的泉眼,短暂亮起了一瞬,又随着时间推移消失了,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犹如枯木的身影被推入后方的深坑里。   闪电照亮天空的刹那,坑底的深处尽是白骨,全都穿着喜服。   唯一一位在尸堆里颤动的新娘,手里还紧紧抓着尚未做好的藤球,可最终还是在气息散尽过后松开了手。   「哥哥。」   她没有死在妖的手里,可是……   「为什么人比妖更可怕?」   这话如同惊雷般在秦朔脑海里炸开,他的意识瞬间回笼,突破层层枷锁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被绑在祭坛上。   周围的火光不断虚晃着,看不清人影,手腕刺痛难忍,正往下流着什么,滴答滴答地响着。   耳边则是那老道的声音:“小心接着,这可是修仙界都难得一见的纯阳之体,金贵着呢,一滴都别浪费。”   血液的流失让秦朔身体愈来愈冷,他盯紧眼前逐渐清晰的两张脸,胸膛像是要膨胀炸开似的起伏着,哑着喉咙一字一句问道:“是你们……杀了云儿?”   邬师爷没想到他还能醒过来,不甚在意的嗤笑了声:“什么云儿朵儿的,弄弄清楚,那叫为乌镇做贡献。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出来的弟子,但能为灵脉复苏出一份力,也算你的荣幸。”   秦朔不怒反笑:“这么说,你们连我师从何门都不知道就敢绑我?”   邬师爷不屑道:“管你是什么师门,再大能大得过天元宫吗,少在这拿腔作势,以为本师爷是吓大的吗?”   天元宫三个字一出,秦朔不再争辩了,他垂下眼眸,低声说着:“难怪……”   “我说你们怎么敢挟持修仙弟子,原来是有天元宫撑腰。”   邬师爷微微扬起下巴,眼神轻蔑:“既然知道……”   可话还未说完,周围忽然起风,满布着乌云的天空轰隆作响,且在不断闪过的光亮中愈来愈大,不像是快要下雨,更像是谁即将渡劫的征兆。   轰鸣集聚在头顶的那片乌云上,黑压压的,其声音震响到让人无不心生恐惧,纷纷往后退却,小声议论着。   “不是还没献祭吗,这雷声到底是?”   “是要下雨了吗,可也不像啊。”   “怎么只有头顶有乌云,其他地方都没有,这该不会是……”   其他人都在盯着天空看时,只有老道最先反应过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秦朔。   他竟敢在没有灵力支撑的情况下强行引雷渡劫?   漫天震响的雷鸣声中,秦朔看着他们的脸笑了起来:“那么,要不要猜猜看?”   “号称仙门第一的天元宫,能不能帮你们扛过元婴跨出窍的浑天雷劫。” 第42章 山神娶亲(七)   此话一出, 祭坛众人都反应过来,意识到头顶的乌云就是秦朔引来的雷劫, 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邬师爷心里也在打鼓,但不愿在这种情况下失了面子,仍嘴硬道:“渡劫又如何,难道你们修仙之人的天雷劫,还会劈到我们凡人头上?”   秦朔望着他笑:“自是不会……”   其他人还未悟出这话的意思,一旁的老道回过神来, 立刻明白他要做什么,惊道:“不好!他是想……”   刹那间,头顶乌云滚滚,在剧烈的轰鸣声中集聚出第一道天雷, 伴随着响彻云霄的电闪雷鸣,直直劈向被锁链反绑在祭坛上方的秦朔。   绚如白昼的强光刺得众人瞬间失明,一声巨响过后,地面烧灼的气味升起,渐渐形成浓雾蔓延开来。   雾气当中传来锁链断裂落地的声音, 邬师爷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看到那道身影提剑从雾里走了出来,剑刃轻轻划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听着格外刺耳。   “想来,你们做这一切, 都是为了这所谓的泉眼吧。”   秦朔脚踩在残留着血痕的干枯泉眼,将剑抵在缝隙处。头顶的乌云仍在滚动, 开始积蓄第二道天雷,他知道,天雷的力量会一次比一次强大。   尽管身体已在方才的天雷当中受了内伤, 但他还是扯出笑意直面祭坛下的所有人。   随着雷鸣的预兆再次响起,秦朔的声音也在第二道天雷劈下之前传到了下方。   “如果我,偏要毁了它呢?”   玄光剑直插入泉眼的裂缝里,他紧握住剑柄,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迎来了第二道天雷。   惊雷劈下的瞬间,祭坛都被震晃了几下,老道看着原本被养护了十来年的泉眼劈开一道长长的裂口,下意识想阻拦,却被头顶的滚滚乌云所震慑,不敢轻举妄动。   他深知天雷一旦开始,就不会停下。虽说针对的是正在渡劫的修士,可若深入两米以内,难保不会被余波重伤。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他拉下来!”   邬师爷急切难耐,不断推搡前面的衙役:“快去!这可是乌镇的灵脉,唯一能为我们改命的机会……不能让他毁了!都努力了这么多年,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了!”   可碍于头顶轰响的雷鸣,衙役们都不敢往前,他们看着祭坛上被劈得遍体鳞伤却依然执着的秦朔,又看了看躲在身后的邬师爷,不免犹豫了起来。   有人在这关头开口:“师爷,你说灵脉复苏以后,那些死去的人还能回来吗?”   “回什么回!灵脉保的是还活着的人,死了的早去阴曹地府了,还管那些做什么?”邬师爷见他们一个个都不肯行动,又口头威胁道:“你们要是敢在这时候掉链子,本师爷不知道那些死去的人能不能回来,但县衙里关着的妇人孩子,是肯定回不来了!”   衙役们倒抽一口冷气,看了眼即将劈下第三道天雷的乌云,咬了咬牙,齐齐拿起长刀,朝祭坛上方冲了过去。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踏上台阶,第三道天雷便带着强大的力量劈在祭坛中央,第四道也紧随其后,直接把原就有裂缝的泉眼劈成了两半,里面的血水都顺着缝隙流了下来。   前面四道重塑筋骨的雷劫劈完,便只剩锻心挫魂的三道浑天雷劫。这是决定能否渡劫成功的关键,也是所有修士突破境界的噩梦。   若是肉身扛不过去,便只有陨落的命数。   秦朔从浓雾里站起来时,裸露在外的皮肉冒着热气,衣衫凌乱不堪,眼眸却依然坚韧发亮。   他看向上方不断滚动的乌云,知道浑天雷劫还需要一点时间才会降下,现在最要紧的,是守住脚下的泉眼。   这是害了云儿,害了无数女子的祸患,也是一切的源头。   今日,非除不可!   “浑天雷劫还没成形,趁这时候,赶紧把这疯子拉下来!”   那老道明显懂得修士渡劫的诀窍,指挥身后衙役冲上来的同时,再次捻起一根长针藏在身后,边找时机边向祭坛靠近。   秦朔一脚踢开冲上来的衙役,又持剑逼退左右两边的人,喘着气笑道:“到底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   他盯着周围虎视眈眈的衙役,一字一句道:“灵脉复苏根本就是个幌子,这座山的灵脉早就死了,你们往泉眼放再多的血都没用,就算有用,养出来的也是灵煞!”   见周围的衙役都停下动作,他继续道:“难道你们真的以为,那位从未现身的县令做这一切是为了乌镇好吗?他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一意孤行,还要拉着整个乌镇垫背……如果死去的人不能复生,用那些新娘的血换来的长生又有什么意义?”   “哈……你们修仙之人不受生老病死的折磨,当然有底气说得出这种话,”师爷讽刺道:“如果你见过自己的父母在灵脉被毁后瞬间老去,前一日还能同你说笑打趣,后一日便苍老数十岁,不过半个月接连入了黄土,恐怕你对长生的执念,会比我们还要执着。”   秦朔冷道:“这就是你们用其他人的命换取长生的理由?”   老道走到祭坛边上,代替邬师爷回答:“不,这是天命。”   闻言,秦朔哼笑一声,见乌云已团聚在一起,反手将剑插入泉眼当中:“而我不信天命。”   话音刚落,浑天雷劫全力劈向他的位置,所有人都在轰鸣声中极力朝外跑去,降下的那一刹那,地面剧烈地晃动了起来,雾气直接蔓延在整个祭坛之上。   邬师爷放下袖子时,看到原本还能勉强站立的秦朔如今已半跪在地上,握着剑柄的手都在抖,却仍支撑着没有倒下去。   泉眼已被劈的四分五裂,只差一击便可完全摧毁,他心下慌乱,看向身边的老道:“这可怎么是好,天雷还剩两道!”   老道却不慌不忙的捏紧手中的银针,语气毒辣:“那也要他撑得过这两道!”话罢,他一声令下,让所有衙役都趁这间隙一拥而上。   秦朔持剑对抗,接连逼退数人,可就在注意力被分散的刹那,那根银针直直扎入他的小腿,顿时失去了行动能力,被左右两边的衙役找准时机架住手脚。   见局势迎来了转机,老道再次发话:“快!将他拖到后边的天坑去!”   衙役应声而动,相继涌了上来,夺去他手中的玄光剑,强拽住手脚,紧接着便往祭坛后方的天坑拖去,很快就到了边上。   师爷看着秦朔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样子,嘲讽道:“这样也好,不是喜欢逞英雄吗,那就跟她们死在一块儿吧。”   上方的乌云再次轰鸣,是浑天雷劫即将再降的预兆,老道察觉到异常,连忙道:“先躲开,离他远一点!”   众人立刻松手,四散开来,在天雷降下之前逃到两米开外。   可谁都没有想到,等浑天雷劫劈下的浓雾消散过后,上方居然笼罩着一层屏障,是秦朔用方才在天雷里吸收的灵力所设下的,可却不是罩在他身上,而是后方的天坑。   连受六道雷劫的秦朔已虚弱到站都站不起来,但余光瞥到后方的天坑完好无损,他扬起唇角,又缓缓看向前方的众人,用口型说了句:不过如此。   邬师爷深感被挑衅,万万没想到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他还不肯服软,气得声音都在发抖:“好……好,本师爷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是不是真有这么硬!”   话罢,他便抽过旁边衙役的长刀,扬起长刀的那一瞬间,周围阴风骤起,仿佛被无数只手抓住了刀柄,动弹不得。   邬师爷惊慌之余,正要喊老道帮忙,可话都没出口,便被后方呼啸而来的剑气斩断了手臂。只听一声惨叫,长刀和手臂相继落地,他捂着伤口不住喊疼,又转头骂道:“谁!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   话还未说完,一把长剑带着锐利的风声直插在距离他不过两指宽的地面上,像是某种警告。   老道连看都没往后看,便感觉到来自渡劫后期的强大威压,不由得一阵胆寒。   就在这时,最后一道浑天雷劫集聚而成,带着比前面六道加在一起还要强悍的威力竖劈下来。   秦朔被从天而降的白光模糊视线的那一刻,深知这一道雷劫避无可避,抱着趋近于无的希望闭上双眼。   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反而被某种温暖的力量包裹住了,丝丝缕缕流向体内,直到耳边熟悉的声音响起,意识才渐渐恢复清明。   丹田在吸收雷劫之力过后不断自我修复,金丹膨胀爆裂又迅速凝固定形,散出的气流于体内横冲直撞,反复数次以后,终于缔结出新的内丹,一跃升到出窍之境。   渡劫完成,秦朔浑身都是虚汗,险些栽倒在地,被后方的人揽住腰身,掌心不住摩挲着,像是在安抚。   等他好不容易恢复了几分气力,终于睁开了眼,却直接怔在了原地,发现方才用肉身替自己挡下浑天雷劫的人——竟是宋晚尘。 第43章 山神娶亲(八)   “你……”   秦朔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此时乌云散去,月色倾洒在对方俊逸非凡的脸上, 犹如笼上一层轻纱,束起的玉白色发带在风中轻轻飘动,一如既往的清冷,眼眸却比平日多了几分温情,“从今往后,别再自己逞能了。”   他总觉得自己置身梦境, 听了这话更是觉得眼前的一切不像真实的,试探性伸出手,指尖摸到宋晚尘嘴角的血迹时,才终于确信, 可还是疑惑地问了句:“你不是去送她们出镇了吗?”   “这件事,说来话长……”宋晚尘反握住他的手,捧在脸上轻道:“眼下还是要说说你,总这么冲动,真有什么闪失, 来日谁同我成亲呢?”   “你们……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后方的邬师爷颤颤巍巍从地上起身, 咽下止血丹后,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只晓得眼前这位白衣男子必定是和秦朔一伙的,怒极指着宋晚尘道:“你又是什么来头, 竟敢坏修仙界的规矩,对凡人动手……不怕遭报应吗?”   闻言, 宋晚尘不过往后一瞥,寒意便顿时笼罩了整个祭坛,连同老道在内的众人纷纷退却, 只有邬师爷还硬着头皮留在原地。   “修仙界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凡人来定夺了?”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但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宋晚尘先将秦朔扶在平坦的地上坐着,附耳低语:“你先在这运功调息,等弄清来龙去脉以后,我们再一起解决。”   这话在秦朔听来并无不妥,他方破出窍之境,灵力亏空太多,的确需要短暂休整,正欲应下,却又听到不远处的邬师爷恨道:“你们身为修仙界的弟子,贸然插手凡间之事,若是捅到天元宫……”   “天元宫可不会为了你们去得罪长绝峰。”   宋晚尘眼神落在邬师爷身上时,仿若在看蝼蚁一般,似乎并未把这威胁放在心上,就这么空着手,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   明明手无寸铁,强大的气压却将众人逼得不断后退,“规不规矩的事暂且不提,来说说你们熟悉的献祭一事。来之前,彩儿姑娘告诉我,她曾来过一次山顶,说这里存放的花轿没有近百也有数十,可送亲献祭的规矩是从十多年前,不……准确来说,是从十年前开始的。”   他的脚步停在祭坛边上,余光瞥见被天雷劈得四分五裂的泉眼,又轻声道:“按照镇上的说法,每年只需送一位新娘上山献祭,为何短短十年间,存放的花轿便已达到数十顶呢,而这还不包括半路失踪的花轿。”   周围的衙役面面相觑,显然知道内情,却都避而不答。   身后的秦朔听到这里,隐隐意识到什么:“这么说,献祭不是从十年前开始的,而是……”   “而是更早以前,”宋晚尘同他默契地对视一眼,继而道:“原本,我是想送她们出镇,但彩儿姑娘不愿离开,说有件事她必须亲自确认才能放心,所以来的路上,我听到了不少有关送亲的内情。”   邬师爷咬牙道:“少在这胡言乱语,县令大人的用心良苦,岂是你们能领悟得到的?”   “说到这位县令,我倒有一事不明。”   宋晚尘看向不远处连风都不曾吹过的轿辇,平心静气道:“为何他自始至终都在旁观,连面也不曾露过,难不成是有什么隐疾?”   “浑说!”邬师爷急着辩护:“县令大人不过是身子不适,岂容你这般揣测!”   宋晚尘并不反驳,只是转过头,不紧不慢地抛出一个内情:“我听刘阿婆说,县令上任的那一年,乌镇频繁出现女子失踪的案件,最高能达到一月五起,那时灵脉还未完全枯竭,乌山仍有妖灵出没,于是人们将此定义为石妖作祟。”   事情的脉络逐渐清晰,秦朔拧紧眉头,渐渐从中梳理开来,他暂停调息,抬头看向宋晚尘,跟着猜测道:“所以,乌镇百姓当年向修仙界求救,是因为那些失踪的女子,而除去石妖以后,他们再没有可以推脱责任的由头,于是换了一种方式散布流言,把献祭说成是向山神送亲,以保风调雨顺?”   那老道盯着他们一言不发,师爷直接破罐破摔,哼笑了一声,半是嘲讽半是憎恨地说:“知道又如何呢,难道你们以为说出去那些镇民就会信,空口无凭,总不能指望天坑里的白骨爬出来给你们做证吧?”   宋晚尘半眯起眼道:“你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然还能有……”   “还有我们!”   师爷的话在看到后方上来的人群戛然而止,领头举着火把的正是刘阿婆家的彩儿。她身后跟着年纪不一的女子,眼神都分外坚定,数数竟有一二十人那么多,连午时之前被阴风卷走的那位新娘也在内,令在场的衙役身子都颤了颤。   “是那些被阴风卷走的……”   “她们……她们怎么还在,是鬼魂吗?”   “不对,她们脚下有影子,她们都没死?”   意识到眼前都是活人的衙役瞬间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纷纷看向边上的邬师爷:“师爷,这……”   师爷也震住了,喃喃自语:“怎么可能,她们……她们分明被妖风卷走了!如今怎么还……”   秦朔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自己在山洞看到的花轿,难道那阵阴风不是乌山自带的怨气,而是……   已经殒命的所有新娘的化身?   “她们”阻止花轿上山,阻止下一个女子受害,所以把人带回了山洞。   可如果被发现新娘还活着,会再次遭遇杀身之祸,“她们”将新娘藏了起来,一直等到有人能打破这个循环,将真相公之于众。   他试图将线索拼凑完整,走神时忽略了边上的脚步声,直到脑海里再次响起那声呼唤。   「哥哥。」   像是接到某种提醒,秦朔下意识抬起头来,然而看到的却是老道逼近的身影,以及手中不知何时从瓶中取出的蛊虫,那双浑浊的眼里满是嫉恨之意。   “修仙界把我打成歪门邪道,我倒要看看所谓的正派弟子又能活到几时。”   话落,那蛊虫便飞入秦朔的衣领里,迅速钻进皮肉之间,锥心刺骨般的疼痛让他瞬间变了脸色,想将鼓在皮下的蛊虫拔出来,却被老道擒住了手腕。   天坑边缘的沙石本就松散,两人撕扯之际,秦朔脚下打滑,一下子失去平衡,摔下去的刹那用力拽住老道的衣角,将其一同拉了下来。   幸而他眼疾手快,坠落时拼死抓住一块凸起的石头,勉强维持住平衡,那老道也如甩不掉的狗皮膏药般抓住他的脚踝不放,还阴恻恻地笑道:“抓紧了,大英雄,我若是摔下去,死也要拉着你陪葬!”   可仅凭秦朔一人之力,还是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冷汗不断从额头渗出,眼看手背的青筋都已暴起,颤抖着快要脱力时,上方忽然伸来一只纤细却温暖的手,紧紧抓住了他。   “哥哥。”   他下意识抬起头,却愕然看见那双与记忆里一般无二的笑眼,不由得喊了声:“云儿……”   而下一秒,另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宋晚尘的身影出现时,少女的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月色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宋晚尘正准备把秦朔拉上来,余光却瞥见紧抓着他脚踝不放的老道,不禁皱了下眉。   后方的邬师爷见人都聚在天坑附近,冲旁边的衙役使了个眼色,拿起长刀就要往那边去,然而面前迎来一道比一道亮的火把,那些女子很快围成一道燃烧的防线,目光灼灼地将他们挡在中间。   “你们……真是反了!”   邬师爷话虽气愤,却也不敢真的突过去,只听面前那位年长的女子冷笑:“反与不反,师爷还是等下山以后,留在公堂上说吧。”   “笑话,”邬师爷到这一步还在嘴硬:“公堂之上有县令大人坐镇,难道你们还能治我的罪?便是真有什么阴司报应,也报应不到我……”   话还未说完,天坑忽然传来老道的惨叫声,众人朝那边看去,惊愕发现坑底伸出无数双手,将老道生生撕开,从皮肉到骨头,血水纷飞而起,顷刻间化作散落的白骨,就连抓住秦朔脚踝的指节也很快掉了下去,死状极为惨烈。   这番场景吓傻了参与送亲的衙役们,别说动弹了,连呼吸都不敢大肆出一声,更有甚者直接吓湿了衣裤,腿软倒在地,又惊又恐地喊着:“别抓我,别抓我……”   邬师爷脸色发白,他连连后退,像是慌了神那般,急着去找救命稻草,边跑边冲祭坛那边的轿辇喊:“大人!大人……你快把命书那页拿出来,给她们,上面就是这么写的,我这……我这都是为了乌镇,大人你一定有办法,大人!”   可就在他跑到轿辇前,一把掀开轿帘时,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喉咙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只见那原本坐着县令的轿辇里,如今只剩下风一吹就散的骨头架子,扬起的灰还吹到了邬师爷的身上,他经受不住打击,竟就这么昏了过去。   与此同时,秦朔被宋晚尘从天坑拉了上来,可脚才沾地,脑海里骤然响起曾在仙门大会出现的冰冷机械声。   「山神娶亲支线:判定失败」   「攻略对象:秦朔已突破至出窍前期」   「种蛊支线:判定完成」   「附身效果消失:003号任务者已离开目标地点」 第44章 山神娶亲(九)   熟悉的提示音消失过后, 秦朔想起之前在风熙身上听到的信息,不禁陷入沉思。   难道, 这次的乌镇之行也有“任务者”?   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宋晚尘,对视过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任务者”的心声是能被听见的,对方如果真是同伙,不可能藏这么久。   方才听到的那句附身效果又是什么意思,会是类似于夺舍的状态吗?   还是说,“任务者”的能力, 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   “仙师,仙师!”   祭坛那边的火光照了过来,是方才帮忙拦住衙役的那些幸存女子,她们年纪不一, 却都穿着喜服拜道:“多谢二位仙师相助,如今……我们总算能回家了。”   秦朔回过神,见她们如此郑重,不免觉得受之有愧,忙将领头那位女子扶起身, 看着包括彩儿在内的新娘都好好地站在面前, 庆幸自己当初冲动插手的决定。   可想到天坑里的白骨,他心里又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其实,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不过是沾了前人的光。”   宋晚尘见他神色不对, 不动声色地搂住肩膀,抚摸了几下以示安慰。   「别担心, 方才我为天坑里的白骨念了往生咒,相信她们很快就能迎来轮回,不必在人间徘徊了。」   脑海里响起的传音令秦朔怔了一下, 他下意识看向宋晚尘,似乎明白自己从前为何会喜欢对方了。对视间,过往画面一幕幕浮现,有好也有坏,但到底还是好的多一些。   “说起来,我还有一事不解。”   心里天平的倾斜让他刻意回避宋晚尘的视线,转移话题道:“之前我在山洞只看到了花轿,并未瞧见你们的身影,那这些年……”   这话原是同那些幸存的女子说的,不知怎么叫身旁的宋晚尘抢了答:“山洞深处还有一道洞口,只是被花轿遮住,平时看不见。彩儿领我过去的时候,我才用灵识探到她们的气息,里面有石椅板凳,地方也大,除了灯火难觅之外,其他一应俱全,想来在从前是山贼的安身之所。”   说完,他注意到秦朔脸颊沾上的灰,用手轻轻擦去过后,低声说了句:“只能先这样,回去给你洗洗。”   过于亲昵的动作让在场的人都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唯有当中领头的那位女子笑道:“总之,不管恩情是大是小,我们都铭记于心,两位仙师是好人,希望你们将来也能得到相应的好报。——至于我们,躲躲藏藏的日子结束了,也该找那些祸害清算清算了。”   话落之处,众人皆看向后方乱作一团的衙役们,眼底的厌恶藏都藏不住,“那老道确实可恨,县令和师爷是主犯,这群衙役也是帮凶。”   前头的主犯死的死,疯的疯,自然该找后面这些人算算账了。   察觉到她们的目光看过来,没了主心骨的衙役们一时慌了神,偏生被阵法困在此处,出都出不去,只能跪下服软求饶道:“好仙师,好姑娘……饶过我们吧,我们也不想这样的!是邬师爷,是他,他将我们的妻儿押在县衙,我们不能不听命……”   秦朔心知这事不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便同身前的领头女子说:“按仙门规矩,余下的事我们不便插手,但你们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提。”   领头女子点了下头,和周围人商议过后,冷冷看向跪在地上的衙役们:“比起泄愤,我们更想要公道,便留这些人一条狗命,等押下山真相大白以后,再挨个送他们坐大牢。”   说着,其余人将绳索拿来,挨个捆住跪在地上的衙役,将他们系在一条绳子上,准备押下山。   事情到此便要告一段落,见她们去意已决,秦朔想起师尊的吩咐,又特意拜托道:“若是方便的话,还请诸位下山说明缘由时,将我们二人的踪迹隐去,师门严令禁止,怕传出去会再起事端。”   “这是自然,那么两位仙师,我等告辞了。”   曾留在深山当中的火光,终于在这一刻映出她们的笑脸,沿着来时的脚印一步一步找到回家的路,身影渐行渐远。   秦朔看着火光愈来愈小,逐渐消失在半山腰时,才收回目光,看向不远处只差一击便可彻底损毁的灵脉,伸手召回玄光剑,走到那所谓的泉眼旁边。   丹田里的灵力正在慢慢恢复,他将剑尖对准裂开的缝隙,用上三层灵力,重重往下一劈,泉眼完全崩裂,瞬间化为了一碰就碎的粉尘,再无用血滋养的可能。   做到这一步,秦朔终于放下心,将剑拔出来后,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哥哥。」   他转过头,却发现喊自己的人竟是彩儿,她方才明明和队伍一同下了山,不知为何又回来了。   彩儿站在原地绞着手指,犹豫了好久才敢抬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我有话跟你说。”   此时宋晚尘还在不远处的崖边监视那群被送下山的衙役,并未留意这边的情形。祭坛之上,只有他们两人对望。   秦朔看出她神情局促,肯定是有什么悄悄话要讲,便弯下腰,语气尽可能温和:“你说,我听着。”   闻言,彩儿鼓起勇气,将手扶在他耳边,小声再小声地说:“是云儿姐姐托我传话。”顿了下,又一字一句道:“她让你,小心一个叫金子越的人。”   这话犹如平地惊雷,让秦朔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可还没等他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彩儿便已转身,飞似的往山下那行人的方向跑去了。   夜已深了,月光照在身上分外的冷,就在彩儿离开后,秦朔隐约听到什么动静,回头一看,发现天坑那边慢慢滚来一个藤球。   ——和刚来乌镇那晚看到的一模一样。   藤球滚到脚边停下,一切看起来那么巧合。   他意识到这也许是某种提示,便将其捡了起来,恰好这时,后方也响起了宋晚尘的脚步声。   “在看什么?”   但藤球握在手中还没多久,忽然化作飞灰散开,徒留一个折了好几道的残破纸团。   秦朔面露疑色,同身旁的宋晚尘对视一眼,继而将纸团打开,边看边念:“四月初十,秦朔等人上山,路遇花轿,狂风四起,不得已原路返回……”   念到这一句,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个猜想随之浮现在脑海当中。   难道,这就是邬师爷所说的命书吗?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应当是预言残卷的其中一页。”   宋晚尘拿过残页,只看了一眼便用灵力烧成灰烬,轻轻拭去指尖的余灰:“将这页烧毁过后,里面的内容也就作废了。”   “预言残卷?”秦朔微微一怔,忽然忆起一件事,又转头看向他道:“可我记得你说预言残卷是几个月前丢失的,那县令却是从十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开始策划山神娶亲一事。如果这是预言残卷的一页,难道十几年前,便有人进入藏器阁,窃取残卷的其中一页,以至于流落人间吗?”   宋晚尘抿了下唇,垂眸道:“我久居长绝峰,对无情宗的事不大了解,恐怕没法为你解惑……”   见他神色微妙,秦朔还是打消了追问的念头,叹息道:“算了……反正眼下解决了乌镇的麻烦,灵脉彻底损毁,应当不会再有人动它的念头。老道死了,县令不知所踪,那师爷成不了什么气候,余下的新娘安稳回家。想来明日,你我便能毫无顾虑地前往皇都了,也算是个好消息。”   随着话音落地,这片月色迎来了久违的安宁,倒有几分像他们从前在无情宗的时候。   “还有一点你忘了。”   宋晚尘低头凝望着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放松:“阴差阳错突破到出窍前期,省去一枚渡劫金丹了。”   秦朔疑惑道:“什么金丹?”   闻言,宋晚尘从怀里拿出丹瓶,递给他道:“下山时就想给你,但一直没找到机会,还好元婴晋出窍只有七道天雷,我能赶得及,这金丹便留到出窍晋分神时再吃吧。”   经过天雷那一劫后,秦朔隐隐在宋晚尘身上找回了从前的亲近,虽说并不多,但还是摩挲着手中的药瓶,低声喃喃:“你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同我吵,”宋晚尘攥住他的手,声音放轻:“所以……我会像之前同你师尊保证的那样改正,只要你肯给我时间。”   秦朔看着他的脸,心房微妙地突了突,嘴唇翕动了下,正要开口时,胸膛忽地一阵钝痛,不由得闷哼了一声。   那一瞬间,仿佛有千百只蚂蚁在筋脉处撕咬,想起老道扔来的那只蛊虫,他心中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可在宋晚尘疑惑地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他却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点不舒服,我们回客栈吧,明日还要赶路。”   月光照着前方的路,两人的影子因此交叠,在惬意的虫鸣声中往山下走去。   而当风吹起秦朔肩上的发丝,露出衣领下若隐若现的后脖颈时,那形似虫纹的黑色印记,早已扎根在皮肉当中。 第45章 泣血珍珠(一)   次日清晨, 马车如约停在客栈门口,秦朔先行下楼, 去柜台退房。   大堂人不多,拢共就两三桌客人,不知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议论得正欢,“昨晚的动静闹得是真大,县衙附近的人都看到了吧, 之前失踪的新娘全都回来了──”   “不止如此,她们还押着送亲的衙役去公堂对峙,你猜怎么着,最后审出来才发现, 这些年的传闻都是假的!什么山神,什么献祭,都是那无良县令和师爷编出来的假话!”   另一桌的客人惊道:“那灭门的惨案都又怎么说,不是报应,难道是……”   这答案众人心里自然明了, 叹了口气便不再往下讲, 转到事情本身:“听人说,参与的衙役都被关进了大牢,等候判决,至于那师爷……说来也可笑, 之前神气的跟什么一样,如今倒成了乌眼鸡, 不仅断了条胳膊,人也半疯半傻的,问他什么都说是县令让他干的, 这才叫报应呢!”   “说起那县令,天还未亮的时候,便有人将那轿辇抬下山,准备为其收尸,谁知道打开帘子,别说白骨了,连灰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剩件衣裳……”那人说到这又压低声音:“看骨化程度,不像是昨夜死的,倒像是死了十多年的样子。”   秦朔听到这里也是一怔,联想到昨夜听到的那句俯身效果,脉络隐隐清晰起来,但通向的却是更长的隐线。   流落在凡间的预言残卷有了线索,上面却写着他的名字。能听到心声的任务者一个接一个出现,都像是为了一个目的而来。   如果是为了改变小师弟的命格,为什么不直接使用预言残卷,还是说,预言残卷的弊端,就是只能替换,不能改写?   他越想越出神,都注意到身后的脚步,直到肩膀被拍了拍才反应过来,发现来人竟是江越,“秦兄,早啊。”   看着对方笑起来同金未离十分神似的脸,秦朔不觉扬起唇角,也回了声:“早。”   江越的目光在他仍带有咬痕的饱满嘴唇停留了下,又若无其事的弯眸笑道:“昨晚的庙会逛得如何,可还合心意?”   这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问候,可语气听着却不是那么回事,秦朔从中听出试探的意味,正犹豫该怎么回答时,后方忽然有人扣住他的肩膀,骨节分明的手摩挲着,宋晚尘的声音在耳边不轻不重的响起,带着极具侵略性的气息横插在两人中间,“没人叨扰,自然什么都是好的。”   划清界限的同时,他刻意当着江越的面握住秦朔的手,走之前还提醒:“马车已在外头等了许久,你若是想闲聊,我不介意你单独留下来。”   江越欲言又止,见秦朔被拉走,还是牵着小黑犬跟了上去。   出客栈后,三人来到马车边,秦朔先行上车,宋晚尘紧随其后,可才掀开车帘,便见一个小黑影咻地一下窜到了他的位置上,欢快的摇着尾巴坐下了,还用毛乎乎的脑袋蹭了蹭秦朔的手。   “真是抱歉啊,秦兄。”   只见江越从后方越过来,将煤球抱起,自然而然的坐到秦朔身旁,故作为难道:“球球就是这样,喜欢坐秦兄边上,我没办法,只能依着它。”   宋晚尘抿紧嘴唇,瞥了他一眼,并未回话,转头坐到了对面。   马车在他们坐稳以后准备出发,一路平稳的驶向乌山,途径半山腰时,也没再遇到像昨日那般奇怪的情形。   外头一片晴朗,连风也不见,阳光细碎的流动在枝头,从缝隙透出来,斜照进车厢里,暖洋洋的。   秦朔抚摸着煤球毛茸茸的脑袋,想到昨晚彩儿说的那句话,目光不觉落到了江越身上。   江越,金子越,会是一个人吗?   他想了想,还是试探着开口:“江兄弟,之前只听你提过母亲和兄长,那么江姓是……”   岂料听到这话,向来随性的江越却因此变了脸色,煤球也窝回主人的怀里,发出哼唧的声音,“秦兄这是在查我的底细吗?”   秦朔意识到是自己说了错话,立刻找补:“抱歉……我只是觉得,从昨日到现在,似乎都没听你提过令堂,所以……”   对面的宋晚尘眉头微蹙,也开口道:“这世道这么乱,你平白无故想坐我们的马车,不查底细才说不过去吧。”   江越抱着煤球不语,良久才低声说了句:“我又不是什么好来头,说与你们听也是脏了耳朵。”   秦朔不知他这话何意,但见他情绪不对,还是尽可能放缓语气道:“还有小半日才能到皇都,我不过是想问问,这江姓是源自令尊,还是……”   “什么令尊不令尊的,”江越打断他道:“我可高攀不起他,你们不用猜了,不是皇都出身的人都来自金氏,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辈子不会跟它沾上一点关系。”   秦朔见状,同宋晚尘对视一眼,又看向江越:“所以……江是你的母姓?”   江越抬起头:“母姓怎么了,我一样活的好好的,只是这几年在外头做了些糊涂事,让人骗光了银钱,才……”声音越说越小,头也低了下来:“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蹭你们的马车。”   宋晚尘打量着他的衣着,冷不丁道:“可我看你的打扮,不像落魄的样子。”   “难道你要我穿着一身乞丐装回家见我娘亲?”   江越哼道:“你们要是不愿让我跟着,叫马车停下,我走就是了。”   眼见帘子被掀开了,秦朔忙把他拉住:“马车都上山了,我总不能让你半道走回去。你放心,之前答应的事不会反悔,我说送,就一定会送你回皇都。”   “既然如此,又何必这样盘问,”江越垂下眼眸,声音听着不是很高兴:“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看到那双同金未离一般无二的猫儿眼露出受伤的神情,秦朔于心不忍,又想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也许彩儿所说的“越”并不是江越的越。   正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车夫的声音:“三位公子,乌山已经绕过去了,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近些,一条远些。近的那条路要从看两极城走,只是进城门要给过路费,远的那条要绕路从青城山走,估摸着还要两个时辰,看你们想走哪条。”   秦朔还是头一回听到两极城这个名字,下意识朝对面看去,宋晚尘则代替他道:“那就从两极城过去吧,路费不是问题。”   车夫应声驾马掉头,朝右侧前行。   行驶了一段时间,秦朔忍不住问:“两极城是什么地方,怎么我从未听说过?”   宋晚尘拉开车帘,轻声回道:“两极城地势特殊,只在春秋两季出现,夏冬会沉进水底,也叫水底城,那里多为鲛人的后代,既不属于凡间,也不属于修仙界,所以除了附近百姓和来过此处的修士以外,鲜有人知。”   闻言,秦朔也朝帘外看去,望见不远处的若隐若现的城墙,渐渐明了:“所以,两极城地处乌镇和皇都之间,夏冬沉进水底时,这里就是一条水路?”   宋晚尘点头,将车帘放下,又道:“鲛人一族多在海上,这是三百年前迁徙过来的一支旁系,近年来与凡人私交甚多,因此城中也有半人半鲛的血脉,但还是以纯血为尊。”   秦朔对此并无印象,好奇多问了一句:“凡间城镇都有势力庇护,那么两极城是?”   宋晚尘回忆道:“之前途径此地,听人说代管这里的是皇都金氏。”   话音刚落,却听边上的江越嗤笑了声:“宋兄很久没出城了吧,皇都代管两极城已经是多年前的老黄历了。如今城主更替,管辖他们的势力,自然也换成了另一方。”   宋晚尘不答,只是沉默,而秦朔则意外的看了他一眼,问:“不是皇都金氏,又会是谁?”   只见江越的指尖在小黑犬背上画来画去,逆着毛发勾勒出尾巴的图案,而后抬起头,一字一顿的说。   “青丘,狐族。” 第46章 泣血珍珠(二)   马车顺着新定的路线开向两极城, 越往前走,淤泥越多, 走过的路上留着蹄印和车轮滚过的痕迹,车厢里的谈论还在继续。   “青丘与鲛人一族向来不睦,怎会插手干预两极城的事?”   一提到青丘,秦朔脑海里便映出连昭的模样,想起自仙门大会过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思绪一下子飘到临别那晚。   也不知……那只狐狸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回到了青丘。   宋晚尘似是察觉到他的心思,敛眉的下一秒,传音陡然在脑海响起。   「你又在想谁?」   这声半警告式的提醒让秦朔一下子回过神来, 抬头对上宋晚尘夹杂着不悦的视线,忽然有些心虚,本能用灵识回道:「没什么,在想两极城的事。」   气氛凝固的瞬间,被江越打破了沉默:“青丘和鲛人一族有什么渊源我不知道, 但几天前有消息传出, 说代管两极城的人更替为青丘少主连昭。”   宋晚尘对此不作回应,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秦朔。   那目光如同无形的钩子,从各个方向锁住了秦朔,他被架在视野之中, 便是心头微跳,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两极城对青丘来说是偏远之地, 九尾一族诞下的纯血继承人就这么一个,竟舍得发放此处,想是有什么用意吧?”   车厢内的氛围暂且平和了几分, 江越给怀里的小黑犬喂了块牛肉干,又接话道:“算是小惩大诫吧,听熟悉内情的人说,他几次三番违反族规,前段时间回青丘还被发现断了条尾巴。”   听到断尾二字,秦朔神色有异,本欲问清缘由,可留意到宋晚尘的眼神,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待江越把话说完。   “狐王大怒,本意是想让他待在无垢冰川修行百年再出来,但耐不住狐后求情,最后被强制送到两极城代管采珠一事,性子磨好之前,无诏不得出城。”   无垢冰川是青丘修行的圣地,极为阴寒,非常人所能忍受,因此对狐族来说,既可以是奖励,也可以是惩罚。   而连昭生来便是赤焰火狐,送到冰川修行,简直和要了他半条命没区别。   秦朔想想便觉心惊,不知他究竟犯了多严重的错误,才导致要受到这样的惩罚,难道是因为私闯无情宗禁地?   他压紧眉头,忍不住问:“所以……他现下正在城中?”   江越回忆道:“想来有几日了,只是一直未曾露面,听说是断尾以后受了冰刑,体内尚有余毒未清,要每日在两极城的一处寒洞休养,以毒攻毒。”   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话,秦朔还是深吸了一口气。   「他受伤,你心疼?」   宋晚尘的传音总在这种时候响起,带着浓浓的逼问气息,甚至不用抬头,就能透过声音看到深压着愠色的眼眸。   紧接着又传来第二声传音:「他不过是个骗子,我才是你未婚夫。」   「我知道。」   秦朔实在不想惹他生气,吵起来麻烦,解释起来也麻烦,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回道:「只是觉得意外,没有他想。」   车轮的滚动慢了下来,来到两极城内的长街,周围尽是嘈杂的人声,但同乌镇比起来,这里更为和睦。   秦朔掀起车帘,发现城内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复杂,过路的男男女女多是鲛人血脉,蓝发碧眼,身着清一色的宽袍,想是为了遮盖化足痕迹。空气里蔓延着淡淡的水腥味。四周不见高楼,水榭装饰多为珍珠鱼贝,商铺所贩皆是日常所需,不似寻常城镇那般繁荣。   他头一次到两极城来,对一切都感到新奇,也就多看了几眼,而边上的江越似乎对这很是了解,甚至帮着介绍起来。   “这里有凡人,有鲛人,也有半人半鲛的混血。按他们的规矩依次往下排,纯血为尊,凡人为次,混血为末等。”江越说到这里,车旁刚好经过一位赤着脚在街上走的鲛人少年,是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黑发,明显被其他鲛人排斥,间隔了一米来远。   经他这么一说,秦朔看出这里阶级层次分明,就连摆摊的摊贩也是蓝发碧眼,特征不明显的混血鲛人都被赶往一处荒废的巷角。非但没有宽大的衣袍蔽体,还都穿着破旧的布衫,赤着脚在冰冷的地上走来走去,不免蹙眉道:“如果纯血为尊,混血至少还有一半的鲛人血脉,地位为什么会比凡人还低?”   “纯血的象征是蓝发碧眼,以及入水能化鱼尾的双足,以保证族群更好地繁衍。凡人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族群中人,自然不必抱有期待,而混血……难说好坏。”   江越看着不远处被排挤的鲛人少年,不知想到什么,低眸道:“跟凡间没什么两样,无法继承血脉的子嗣,通常都会被族群遗弃。若是足够幸运,遗传了蓝发碧眼和化水鱼尾,自然也能享受同等的待遇,若是不幸,就像刚刚看到的混血一样,只有被众人嫌弃的命。”   沉默良久的宋晚尘忽然开口:“是我想多了吗,怎么觉得你掌握的消息,比以搜集情报为名的四象城还要多?”   秦朔也反应过来,下意识看向江越:“我记得你昨日说过,之前在外游历了几年,是那时打听到的吗?”   江越转过头,怀里的煤球哼唧了两声,他思忖片刻,终于还是将腰间的玉牌亮出,上面明晃晃刻着一个金字。   秦朔一眼看出这是金氏的玉牌,金未离身上也有一块,正要追问这是怎么回事,江越及时开口道:“这事说来惭愧,我并非金氏中人,二十年前,娘亲诞下金氏的双生子,只有一个继承了金氏血脉,被天元宫带去教养,另外一个则留在娘亲身边。”   “那么你,”秦朔忽然明白他为何会有和金未离如此相似的容貌,试探着问:“就是另一个双生子吗?”   “不,另一个双生子已经死了。”   江越扯了扯自己的脸,笑着说:“这不是我的脸,是娘亲为了找到精神寄托,才请术士精心画出的人皮,虽说只有六七分像……”   “可你的眼睛……”   不等秦朔把话说完,江越便撑着下巴笑道:“正是因为这双眼睛,娘亲才在雪天里捡起了我,就连名字,也是按照娘亲的姓,他的名来取的。”   煤球疑惑地歪过脑袋,对着主人汪汪了两声,但被捂住了嘴。   “这些年,我一直打着金氏的名义结交好友,笼络了不少人脉,不怕你们说我自大,在外闯荡就这么些年,凡间就没有我不知道的情报。”   宋晚尘注视着他:“你靠贩卖情报为生,必定因此结仇。”   “没错,有多少人过手情报,就有多少人恨我入骨。”江越微微扬起下巴:“不过,有金氏这座大山在,暂时没人敢动我。”   秦朔目光犹疑,总觉得他说的不全是真话,可如果属实,就不用冒风险去皇都暗市买情报。   是要提前知道灵器的下落,还是为安全考虑等到皇都再做打算?   “既然话都说开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江越揽过秦朔的肩膀,豁达道:“作为你们载我上路的回报,从这里到皇都的消息,我必定尽数告知,这样……总不会再有人说我占你便宜了吧。”   岂料话音刚落,便听到砰地一声,像是迎面撞上了什么,车厢整个晃动了一下,外头顿时响起哗啦啦如同下雨般地落珠声,连带着周围的惊呼愈来愈响。   只听帘外的马夫倒吸一口冷气,急忙拽住缰绳:“我的天……”   “怎么往路中间撞,这谁赔得起啊?” 第47章 泣血珍珠(三)   车厢内三人方才坐稳, 便听到外头闹哄哄的,像是出了什么事, 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掀开车帘一看,马车附近已经围满了人。   嘈杂的人声愈来愈大,马车被堵在最热闹的街中央,车夫极力辩解:“都别围在这儿了,不是我撞的他们, 是他们自己撞上来的……”   这辩解毫无作用,很快就被淹没在周围异样的眼神当中。见事态发展成这样,秦朔示意宋晚尘和江越先留在车上,自己先去看看情况。   谁知他刚下车没多久, 就踩到地上散落的珍珠,再往下看,大片大片莹润的珠子撒得到处都是,看光泽是鲛人独有的水玉珍珠,也难怪马夫会说出那句赔不起的话。   然而现下, 比马夫更慌乱的是运送珍珠的那几个黑发鲛人少年, 他们赤着脚跪在地上,当着众人的面,不断往怀里捡着珍珠,争分夺秒地往边上的木盆里放。   但洒落的珍珠实在太多了, 有的甚至滚落到边上台阶的缝隙里,怎么捡都捡不完。   周围的鲛人将混血看作异类, 围过来根本不是为了出头,而是将此当作茶余饭后的乐子,空气里充斥着以上对下的微妙俯瞰, 带着几分嫌恶和玩味。   秦朔担心踩到珍珠,往后退了两步,不想却看到身侧的鲛人少年为了能多捡点珍珠,手和膝盖都被粗糙的地面磨破了皮,就连捡起的珍珠都染上了血,于心不忍,从怀里拿了条手帕递过去。   可还没等那少年颤颤巍巍地接过,后方就传来一声怒喝:“一群小杂种!连珍珠都运不动,要你们还有什么用!”   来人一出现,人群立刻散开了,看样子小有来头。虽也是纯血的蓝发碧眼,但不似寻常鲛人那般柔和,原本称得上清俊的脸被从眼角开到下巴的疤划开,光对上眼就知道这是个狠厉角色,后方跟着的两名护卫像是异族,竟是兽首人身,走起路来都能震起地上的尘灰。   长疤男子一到跟前,那几名黑发鲛人少年便条件反射般收回了手,不敢再继续捡地上的珍珠,像是猜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本能抬起手来。   “还敢躲?”   话音刚落,带着尖刺的鞭子便猛地朝他们甩了过来,可却在半空中被秦朔的手用力扯住,随着鞭子逐渐绷直拉紧,血也顺着指缝慢慢滴在了散落在地的珍珠上。   这番举动算是惹恼了对面的长疤男子,干脆甩开手中的皮鞭,瞪道:“外城人!我劝你少管闲事!知道这些珍珠值多少银贝吗?”   “要赔多少,你说个数就是了。”   秦朔将鞭子一把扔到地上,冷眼看他:“何必对几个半大孩子这样。”   车厢那头传来动静,宋晚尘径直下车,持剑走了过来,突如其来的强大威压将预备上前的两名护卫又逼了回去。   长疤男子见势不妙,连忙退回安全距离,余光瞥了眼秦朔身后的宋晚尘,哼了一声,伸出两根手指:“至少这个数。”   后方的江越才刚下车,就看到他在那比划,不由得嘁道:“不就两百灵石吗,说得好像谁给不起一样。”   秦朔看着缩在地上哭泣的鲛人少年,不知为何想到了白毓,从怀里拿出储物袋,正准备拿灵石时,却听到对面那人呸了一声,“两百灵石?这可是要送到王城的贡品,有眼无珠的东西,两千灵石,一分都不能少!”   “两百灵石的水玉珍珠卖两千?”江越气极反笑:“皇都都不敢卖这个价,你怎么不去抢?”   “皇都贵族喜欢血玉珍珠,王城鲛族偏爱水玉珍珠,什么地方什么价,没钱就别多管闲事。”   长疤男子见他们身后再无帮手,连装都懒得装了,态度极为嚣张:“要是赔钱,两千灵石,一分不少。要是给不起,趁早滚得远远的,我也不稀罕你们那点钱,磕头赔罪就行。”   眼看周围的鲛人再度围上来,人一多未免出乱子,宋晚尘本欲拔剑,却见秦朔直接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扔到那人脚下,“这里刚好两千灵石,拿去数。”   “秦兄你……”江越想拉住秦朔,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用眼神制止,不得已闭上了嘴。   长疤男子起初还不信,但捡起钱袋一看,还真是两千灵石,嘴角压都压不住,一下子变了态度,将灵石揣进怀里,看秦朔的眼神就像看待宰的肥羊,舔了舔嘴唇:“行啊……确实有货,外城人的油水,是多啊……”   他丝毫没注意自己的眼神引来秦朔身后那位白衣公子的阴冷注视,还自顾自嗅了下钱袋上的蜜合香味,神情有那么一刹那的享受,不过扭头看向地上的小鲛人,又如平日那般毫不客气地踢过去,发号施令般道:“今天算你们走运,不用运珍珠了,赶紧滚回去吧。”   那几个鲛人少年却不敢动,小心翼翼地问:“那溟大人,我们今天的银贝,还有吗?”   这话把长疤男子问得眉头一皱,本想说些什么,但瞥了眼对面的秦朔以及周围的鲛人,还是稍微收敛了点:“之前就跟你们说好了,干活的人才有银贝,等着吧,明天用得上你们的时候再来。”   说完他正准备走,却被秦朔叫住:“他们是在你手下干活吗?”   长疤男子回过头,轻蔑一笑:“外城人不知情,我理解,想帮他们的也不止你一个,但是要搞搞清楚,不是我虐待他们,而是他们就是奴隶,只配在底层干活的奴、隶,懂吗?”   秦朔看了眼仍赤着脚在地上发抖的鲛人少年,又看了看周围司空见惯的人群,深吸一口气,沉道:“那我把他们买下来,恢复自由身,总该能像正常鲛人那样生活吧。”   “那你也要买得起。”长疤男子嗤笑道:“你以为像买珍珠那么简单啊,奴隶的价格可不便宜,就你眼前这四个低等的墨鲛,一个就要一千灵石,四个就是四千灵石。”   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知道对方会狮子大开口,但听到价格,秦朔心头还是微微一震。四千灵石不便宜,若按暗市价格来算,都能买一件上品接近极品的灵器了。   宋晚尘过来拉住他,轻声耳语:“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我们不过是路过。”   秦朔却回过头,神态认真地问:“如果当年师尊也只是路过,我还会出现在这里吗?”   闻言,不仅是宋晚尘,就连身后的江越也怔了一下,怀里的煤球不断蹭来蹭去,想到秦朔脚边溜达,但被紧紧抱着动弹不得,只能不满地哼唧两声。   “我身上灵石不多,只能以物相抵。”   随着话音落地,秦朔将储物袋里的丹药包括玄光剑都摆在对方面前,干脆利落地说:“你从这里面挑,挑到什么算什么。”   宋晚尘没想到他会这么做,试图制止:“没必要拿剑抵,我这里还有……”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秦朔扯开了手,用灵识回道:「放心,我有分寸。」   长疤男子一眼看中泛着金光的玄光剑,指道:“那就这把剑,我也不贪,一把剑换四个奴隶。”   “这还叫不贪?”江越在边上忍不住吐槽:“真会挑,这把剑的品阶将近绝品,都够买一百个奴隶了。”   宋晚尘蹙眉:“阿朔……”说归说,到底还是没有阻拦。   秦朔却没有丝毫不舍,用灵力唤回玄光剑,亲自递到对方手上,松手之前确认了一遍:“你确定要这把剑?”   长疤男子握住剑柄,不经意碰了下他的手,意味深长道:“我就要这把剑。”   秦朔笑了,慢慢松开手:“那好,我相信两极城的人都讲诚信,确定了就不会反悔,所以……不管发生什么问题,你都能自行承担吧。”   “一把剑而已,能出什么问题。”长疤男子将玄光剑一把拿了过来,又凑到耳边道:“你要是舍不得,大可以来地下坊找我,不过,那里白天可不开门……”   身后骤然响起的拔剑声让秦朔立刻反应过来,转头按住宋晚尘持剑的手,再度传音道:「没事,让他走。」   宋晚尘的脸色差到了极点,但听了他的话,还是勉强收回了剑,一言不发地盯着面前的人,眼底的杀意浓郁到让周围人都后背发凉,只是被秦朔攥着手,才暂且压了下去。   “行了,这四个奴隶归你们了,是放是留随你们便,反正不归地下坊管了。”   长疤男子提剑转身,后边的护卫也跟上他的脚步,待周围人散去,这里便只剩下秦朔一行人和仍愣在原地的鲛人少年。   秦朔将储物袋里的东西收好,伸手想将他们拉起来,可一句起来吧还没说出口,便被用力甩开了手,只见那磨破手心的鲛人少年红着眼恨道:“谁要你买下我们了,多管闲事!”   “就是!”另一个小鲛人也生气道:“如果不是你插手,我们明天还能去地下坊工作的!”   听到这话,秦朔也是一怔,然而还没等回话,这两个鲛人少年就从地上爬起来,像是怕被谁抢那样,抓起方才放进木盆里的水玉珍珠转身就跑,身影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混血鲛人所在的暗巷里。   剩下的两个小鲛人却只是沉默的捡着地上的珍珠,将所有珍珠捡到一个破旧的布袋里后,走到秦朔面前,小心翼翼的递过来:“谢谢你,珍珠只有这么多了,都给你。”   “你们……”秦朔本来不想收,但看到他们的眼神,还是伸手接住了布袋。   “不要怪他们两个,两极城没有墨鲛可以做的活计……”递布袋的小鲛人低下头道:“只有地下坊肯收,虽然会被鞭子打,但是可以赚到银贝。”   秦朔呼吸一滞,忽然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他想说些什么,可又说不出口。   “你是个好人,我们不怪你。”小鲛人小声道:“没有地下坊,也有其他地方可以卖珍珠……”像是自言自语般,他和另一个小鲛人互相搀扶着,慢慢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开了。   “阿朔,回马车吧。”宋晚尘及时揽住他的腰,轻声道:“这里有这里的规矩,我们管不着。”   秦朔不知在想什么,慢慢垂下眼眸,没有回答,只是跟着他往马车那边走。   可谁都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准备上车的时候,车夫忽地拦在跟前,牵着缰绳讪讪一笑:“不好意思啊,三位公子。”   “这马方才撞到人时受了惊,今日怕是出不了城了。” 第48章 泣血珍珠(四)   马夫常在乌镇和皇都之间走动, 既说今日出不了城,又这般恳切, 三人无法强求,只得先应下,令受惊的马匹在附近驿站歇一歇,看看明日是个什么光景。   两极城对比皇都来说,算不得繁华,但比之乌镇还是绰绰有余。按理再租一辆也无不可, 可他们在长街走了一圈才发现,这里的车马只允许送货,不允许送人。   秦朔问路也接连碰了好几次钉子,这里的鲛人对外城人多半不客气, 只用上眼皮看人,别说凡人了,便是修仙之人也不放在眼里,问就是:“两极城又不归修仙界管,问的哪门子路, 爱去哪儿去哪儿就是。”   一个两个都是如此, 有的甚至故意带错路,事后轻飘飘一句记不清了敷衍过去,引得江越怀里的煤球气鼓鼓的跳下来,将每个鲛人的衣裳都给咬烂了。   一上午下来, 路没问到,倒赔三百灵石。   钱是宋晚尘出的, 歉是秦朔道的。江越借着教训的名义把煤球放在角落里罚站,偷偷塞了几块牛肉干,边摸边夸好狗狗。   煤球吃完又变回黑乎乎的小团子, 窝在主人的怀里睡大觉。   问路的法子行不通,几人商议过后,还是决定在两极城留宿一晚,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去找客栈。   江越说是消息灵通,却对城内的情况不大了解,快走了大半条街才看到一家客栈。和乌镇不同的是,这里的客栈临近水面,也就两层高,来打尖的都是凡客,守在柜台前的是方才那长疤男子所说的墨鲛——也就是所谓的混血鲛人。   这倒是稀奇,毕竟他们方才一路看到的墨鲛要不就是在巷角游荡,要不就是在最脏最乱的地方干苦力,好一点的也是在店铺帮忙,但没有露脸的资格,通常都要戴上面纱。   客栈里的墨鲛却和见过的都不一样,不仅穿着和纯血一致的宽袍,身上还有白玉珍珠所串的链条配饰,最中间竟是罕有的血玉珍珠,他被过往的客人称为老板,脸上始终挂着亲和的笑意。   秦朔一行人进店,他也是秉持礼貌开口:“几位客官,是要住店吗?”   客栈的风气比想象中要好,入住的多是凡客,放眼望去黑发居多,看起来就是为外城人准备的留宿之所。   宋晚尘留意到秦朔始终在走神,估计还在为方才的事难受,悄悄捏了下他的手,低声道:“别想了,反正我们明日就要离开这儿了,先暂且住一晚,有什么不高兴,等会儿进房再跟我说。”   江越分明就站在旁边,却装作没有听到,环顾了一圈客栈,瞥见里屋墙上挂着不合时宜的挂画,足足有一人高,风吹过挂画的一角,隐约露出墙上的黑线,规整得像是门缝。   等宋晚尘订下客栈仅有的两间上房,从后方过来的小二把吹起的挂画往下一压,满脸笑意的过来:“几位爷拿好钥匙,小的这就送你们上楼。”   秦朔其实根本没在听他们说话,只是跟在身后走着,心情低落,不知在想什么。   上楼以后,他自顾自进了房,守在窗边望着远处的巷落。目光停留在方才赎下的两个小鲛人身上,看到他们不知从哪儿拖来一麻袋珍珠,正费劲地往巷子深处搬,尽头却是一处地下入口。   “阿朔。”   待房门关上,宋晚尘走过来,察觉到他的情绪,靠在边上道:“还在想刚刚的事吗?”   秦朔抿紧嘴唇,顿了顿,忽然问:“我是不是总在自作主张?”   “如果是为方才的事,或许是有点冲动……”宋晚尘凝望着他的侧脸,总觉得这神情像在生闷气的小狗,不觉扬起唇角:“但仔细想来,人不就是这样吗,不仅是你,我也会冲动。身在无情宗,不能真的无情,之前我不理解这道门规,现在却有些明白了。”   他不动声色牵住秦朔的手,轻轻摩挲着:“修仙之人也是凡人,是凡人就有七情六欲,好坏在人一念之间,你只需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秦朔念叨着这四个字,抬头看向他:“你觉得,我做的事算对吗?”   “不论对错。”   宋晚尘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做的事,都真实,都像你。”   心头被强压下的悸动又是一跳,秦朔眼神闪烁,下意识想回避视线,不知这对自己来说,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可不管是真是假,对方都是失忆以后唯一一个愿意跟他到凡间同行的人。   “你真这么想吗?”   秦朔小心试探着,却也带了几分期冀和真心。   而在宋晚尘笃定地点头过后,或许是这段日子太过紧绷,即便知道这回答不一定就是真的,他也还是低头笑了,又问:“那我从前是什么样子,和现在像吗?”   宋晚尘既没肯定,也没否定,只是望着他轻道:“从前比现在坏一点。”   秦朔不服气:“是现在比从前好一点。”他扬起的眉眼有几分得意,依稀能看到过去张扬的模样,倒叫宋晚尘喉结一动,逐渐压下呼吸,轻声接了句:“这么说,也没错。”   对视之余,空气在气息的拉近中暧昧了几分,掌心的温度在腰身试探,比那更灼热的是落在秦朔唇上的视线,烫得几乎能将那饱满的唇珠再度用舔舐过的红润覆盖,“阿朔。”   他的唇近得不能再近,可还是在这之前轻声问了一句:“我能不能亲你?”   许是为了遵守上次在乌镇的约定,宋晚尘在征得同意前都没有动作。   可秦朔的第一反应却是心慌,他本能想往后躲,但被用力攥住手腕,压在墙角动弹不得。   “不……”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强硬的哄劝又在耳边响起:“我保证,只是亲一下,不做别的。”   秦朔仍对被咬破嘴唇的事心有余悸,怎么都不肯松口:“我们……尚未成婚,这样未免逾矩。”   “从前更逾矩的事都做了,”宋晚尘意有所指,掌心逐渐往下,“……不然你以为,你大腿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这话叫秦朔又羞又恼,他正要生气,却被宋晚尘搂入怀中,亲昵地贴在耳边哄道:“好了,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说,就亲一下,亲完就放你走,行不行?”   “可我们……”   秦朔还在找借口,不等说完,便被宋晚尘的声音盖了过去:“我答应你,成婚之前绝不会再提双修的事。但都到这一步了,连亲都不许亲的话,是不是对我太残忍?”   “就亲一下,”宋晚尘语气软和,动作却异常强硬,眼神烫灼的仿佛能将他融化,气息萦绕在唇边,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让我亲一下,不伸舌头,就只是舔舔。”   拉扯到这一步,秦朔终于还是松了口,他想着不过是亲一下,再耗下去隔壁房里的江越都要听见了,勉强应下了。   但就在他以为这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时,宋晚尘整个人的影子都压了上来,视野暗下来的那一刻,灼热的气息全数撒在脸上,是另一种形式的攻城略地。   “不唔──”   秦朔的挣扎被全力压制,越往后躲,越被抓着不放,仿佛被蟒蛇盯住,恐慌感一瞬在心头升起,只能感觉到被对方卷入舌尖的甜涩感,沿着口腔蔓延,如一层一层的波浪往上翻涌,直至叫人呼吸不过来。   空气里不断传来啧啧作响的水声,宋晚尘完全沉浸在久违的亲吻里,像怎么尝都尝不够,手不知不觉摸到秦朔的腰带,正要往里探时,唇忽地一疼,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转而从脸颊亲到脖颈,哑着喉咙说:“现在不行,成婚总可以吧?”   秦朔好不容易喘过气来,连视线都模糊了,怕他再像刚刚那般咬住不放,囫囵答应了两声,又听到宋晚尘在脖颈边亲边喃喃着:“阿朔,你不会同别人做这种事的,对吧?”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秦朔条件反射般问了句:“要是真做了会怎么样?”   话音刚落,掐在腰间的手骤然收紧,宋晚尘抵在他耳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透着彻骨的寒意,仿佛警告那般一再强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所以阿朔,你最好不要和别的男人纠缠不休。”   “否则,我可不能保证,到时会对你做出怎样的事来……” 第49章 泣血珍珠(五)   身体的贴近让彼此的心跳逐渐清晰, 滋生的恐惧也随着热意从脖间深入蔓延,然而此刻的秦朔却像目睹蟒蛇伸出信子的猎物那般僵直在原地, 只能任由对方渴求的气息再度迎上唇边,“再亲一次,好不好?”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的拍门声打断了气氛,秦朔连忙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急着去开门, 转身的瞬间松了一口气。   宋晚尘被这么一打搅,显然不大高兴,但看着秦朔急切的动作,还是跟了上去。   门一打开, 外头的人就歪倒下来,险些摔到地上,幸而被秦朔扶了一把,这人才勉勉强强站了起来。仔细一看是大堂里的凡客,约莫三十来岁, 满身的酒味, 胡子拉碴的,迷瞪着眼往他们房里看:“这……这不是,欸,我房里哪来, 哪来的人……奇怪,真奇怪……”   秦朔见这人醉的连路都看不清了, 倒在门口也不是个事儿,弯腰捡起他的钥匙一看,竟是住在隔壁的客人。本着好事做到底的心, 他正准备将对方扶起来送到隔壁,后方楼梯却传来鲛人小二的声音:“客官,您别动手,让我来吧!”   不等回应,那鲛人小二便快跑过来扶住了醉酒客人,赔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二位了,这位客人就交给我吧,小的这就送他去醒酒。”   这话听来奇怪,秦朔其实想问都到门口了,为何不送这人进去,反而要绕一圈带下楼醒酒,但想归想,到底也不是自己该管的事,便松了手,看着鲛人小二扶客人下了楼。   宋晚尘适时开口:“别管了,上午的帮忙就是个例子,不是所有人都会感激你。”   秦朔顿了一下,像是想到什么,重新关上房门,转头问:“江越是住在走廊尽头的那间上房吗?”   “他要带着狗一起,自然要住得远些,”宋晚尘像是在解释:“省得夜里吵到其他客人。”   “我提他不是因为这个,我是想说……”   经过再三思索,秦朔心里的天平还是倾向了一方,抬头看向宋晚尘:“你觉得江越的话可信吗?”   闻言,宋晚尘挑了下眉,余光留意到半敞的窗户,不过抬手便用灵力关上,生成足以隔绝屋内声音的屏障,这才说出自己的观点:“如果是说在马车上听到的那些,在我看来不完全可信。”   秦朔低头道:“我想也是,他的出现是有些巧合,但还不能肯定是不是真和天元宫有关系。”   宋晚尘这次居然没有反驳,只是引他到桌边坐下,边倒茶边道:“反正已经带上了,中途怀疑容易打草惊蛇,明日上路多加小心吧,别将暴露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   秦朔点了点头,透过茶杯的雾气看着眼前的宋晚尘,虽不清晰,却是当下唯一能窥见的真实。   犹豫间,他心头的防线有所松懈,思来想去,还是将储物袋里的那三页册纸取了出来,一五一十交代:“其实,师尊在下山之前,有将记录宝物的册纸交到我手上,感应也是由此而来。乌镇那会儿也有感应,但不知具体地方,才说是三里之内。现在想想,你说得也对,这件事牵扯得太多,光靠我一个人摸索,肯定不够。”   说到这里,又偷摸瞥了眼宋晚尘的脸色,小声道:“先前不是不信你,只是……我有时候觉得,你没那么在意我的感受,也不会站在我这边……”   “所以,你从下山开始就在瞒我,还瞒了这么久?”   秦朔紧握着茶杯,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将这一部分展露在对方面前,带着几分忐忑,深吸一口气道:“是,仙门大会前夜,我听到你和白毓的谈话。”   他本以为宋晚尘听到这话会像之前那样恼羞成怒,可迎来的却是意料之外的平静,“那时候,你在院门口。”   秦朔愕然抬头:“你知道?”这回答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宋晚尘居然知情。   宋晚尘只是看着他,语气带了几分自嘲之意:“原来你是因为这件事才疏远的我,当日情形,其实并非你想象的那样。”   这话倒令秦朔不明白了:“可我那时分明听到……”   “听到他问我愿不愿意帮他吗?”宋晚尘轻道:“还是前面那段关于错认的事?”   “如果是前者,相信你并未听到我的回答。如果是后者,我想是应该在这时和你说清楚,这些年我对你态度矛盾的原因。”   话音顺着茶杯飘起的雾气陷入回忆:“当年你我初次相见的地方,其实并非无情宗。之前同你提过的师叔江涯子,你还记得吧,他被修仙界称为卜卦天师,一生只算过四次卦,前两次的卦象在近百年一一印证,后两次则还未得出结果。”   “一算为灾星与将星同时入世,他判定这两者必定存于凡间。二算为九星连珠之日,灾星灭世,将星救世,二者不可同时出现,因此在那日出现的会是将星还是灾星,无人得知。”   宋晚尘轻轻摩挲着茶杯,仿佛回到最初相遇的时候,“十三岁那年,宋氏全族覆灭,我为求庇护一路寻到长绝峰,但进峰之前,必须完成无情宗的历练。他们都说宋氏天生灵觉异于常人,又有江涯子师叔亲自担保,所以将寻找将星的任务交给我。”   “可刚到凡间不久,我便被金氏的人暗算,险些丧命在荒郊野外,幸而被人救起,再醒来时,就看到了你和白毓。”   秦朔屏住呼吸,慢慢回过味来:“难不成,你也是江涯子师叔预言中的一环?”   “没错,”宋晚尘点头:“师叔说,将星在我命不该绝时出现,我会看到他身上与常人不同的印记。”   秦朔想到自己耳后的那道疤,下意识摸了摸:“是因为这道疤吗,可白毓身上也有……”   “我和你们失散以后,便想抓紧时间赶回无情宗禀报,没想到道化掌门已经先一步把你带了回来,当时江涯子师叔也在场,问起将星之事,我就说了你的名字。”   宋晚尘叹了口气:“我原以为,白毓是自愿留在凡间,便也没想去找,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二十年。谁知宗门大比那日,他竟带着一身的伤回来了……”   “所以……师弟们说我顶替他的人生,是因为师尊当年带走的人是我?”秦朔呼吸愈发沉重:“救命之恩,也是属于他的吗?”   “我不知道,阿朔……”   宋晚尘低声道:“白毓回到无情宗的时候,我早已身处长绝峰,对当中内情并不了解,加上这两百年里修习任务追得紧,很少关心他的境况。”   说到这里,他眉宇间似是有些不忍,再看向秦朔时,眼神未免复杂了几分:“那时我总以为,你们在破庙的关系那般好,自会互相关照,可到前年才发现,原来事情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白毓在你被带回无情宗的那日摔下悬崖,却没有死成,他五脏六腑都坏得差不多了,剩一口气吊着,侥幸吃下崖底的仙草捡回一条命,苟延残喘了二十年,才终于回到崖顶,四处打听你的消息。”   空气随着描述愈发紧迫,甚至让桌上的茶杯隐隐有迸裂之意。   “说来也讽刺,就在他因为找不到你失魂落魄,决定回最初遇见的破庙自裁时,竟在其他人口中得知你如今已是无情宗的首席弟子。”   宋晚尘声音越来越低:“他费尽心思来到无情宗,参加三十年一次的宗门大比,可却被收为最底层的入门弟子,别说见面了,就连你的名字都只能在其他弟子口中听到。”   想起之前在宗门听到的线索,秦朔不解道:“可师弟他们说,白毓和我相处的时间不过四年,怎么会追溯到……”   “白毓熬了近百年才到外门,但还是见不到你的面,直到一次金池聚会意外碰到道化掌门,阴差阳错拜入门下,同你成了师兄弟。”   宋晚尘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他本以为能借此机会叙旧,却没想到见面的第一眼,你就装作完全不认识他,不但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还污蔑他坏了你的名声。”   秦朔到这里已经听不下去了,他呼吸紊乱,慢慢捏紧手中的茶杯,像是求证那般望着宋晚尘:“这么说,从前真是我对不起他吗?”   “不,”宋晚尘握住他逐渐冷下来的手,用掌心的余温捂热,试图安慰道:“他经此一劫,不能全怪在你身上,也有我的错,要承担也是你我一同承担。”   “你说的承担,该不会就是……”秦朔忽然明白他之前所说的歉疚是什么意思,先前的怀疑也一一解开。   难道宋晚尘要他替小师弟顶下偷盗灵器的罪名,就是因为这段往事吗?   “修仙之人最容易被业力干扰,因此滋生心魔。”   宋晚尘捏紧他的手,认真道:“阿朔,我不希望你哪日想起从前的事,被这段过往困在其中迟迟无法突破。他们都不在乎你的将来如何,只有我在乎,只有我想为你争取,你明白吗?”   “我……”   秦朔迟疑地看着宋晚尘的眼睛,心里不知该不该相信这句话,身体却先一步做了决定,不再排斥对方的靠近,甚至慢慢回握住他的手,越来越紧。   窗外的天色随着房内私语声渐小暗了下来,远处巷落的地下入口却亮起灯笼的光。   直至夜深,客栈静默无声,众人皆入梦乡之时。   大堂挂着字画的墙后,隐约传来拍门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   砰——   砰—— 第50章 泣血珍珠(六)   清晨的鸟鸣伴着阳光透进屋里, 不过三两声,便让睡在床上的秦朔皱了皱眉, 习惯性翻过身,用被子蒙住脑袋,窝到墙那边继续睡,像是刻在身体里的本能。   记忆里他似乎也是这般贪睡,模模糊糊有个印象,每回上早课的时候都要人喊才能勉强起来。在弟子居是宋晚尘喊, 宋晚尘走后是风熙喊,搬去清宵殿后是师尊喊。   如今能放松的机会不多,能抓住的,也只有这不做噩梦的一小会儿而已。   秦朔太没有安全感, 要抱着枕头才能入睡,但记得谁说过这样不好,又乖乖松开了手。他贪恋被子里的温暖,可还是在意识清醒过后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从中起身。   而当他睁开眼时, 却被面前的景象怔了一下, 发现昨晚临睡前保证不会上床的宋晚尘,居然真的抱着剑靠在门边守了一夜。   看着宋晚尘倚靠在门边闭目养神的样子,秦朔翕动着唇,想喊却没有喊出声。   他记得昨日和宋晚尘说过的话, 结合上次在乌镇经历的事,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错怪了对方。   仙门大会那晚发生的一切, 是不是只和“任务者”有关呢?   秦朔不能,也不敢肯定,只知道照目前的情况来看, 除了师尊以外,宋晚尘是唯一一个能站在自己这边的人。   他想尝试信任,心里却犹豫要不要把蛊虫的消息也一并袒露,可还不等开口,耳边便传来那声熟悉的呼唤:“阿朔,早。”   秦朔抬头看去,发现宋晚尘的目光正停留在他的唇上,轻笑着:“你看,我说得没错吧,一晚上就能消肿。”   言外之意令他耳尖烫得通红,却故作镇定地移开视线,忽地瞥见盖在被子上的外袍,不觉一愣,下一秒便听宋晚尘道:“两极城寒气重,这是我从长绝峰带来的,起来穿上吧,夜里听你咳嗽了好几声。”   秦朔一眼认出这是宋晚尘之前常披的御风袍,是修仙界少见能穿在身上的灵器,纳闷道:“我咳嗽吗,不应该吧,上次生病都是辟谷之前的事了。”   “修仙界灵气充沛,自是能抵挡生老病死的外界因素,但如今我们身在凡间,多多少少会受些影响。”   宋晚尘走到近前,动作熟稔的帮他穿衣裳,仿佛回到最初在无情宗上早课的时候,边系衣带边认真道:“就像上次在乌镇一样,灵气于我们,就是水于鱼的存在,哪日你彻底失去灵气的庇护,形同凡人之时,就该知道其中艰辛了。”   这般体贴入微的举动令秦朔心头一颤,恍惚看到还是少年的宋晚尘在帮昏昏欲睡的自己穿衣裳,脑海里响起对方半是温柔半是无奈的哄劝。   「阿朔,快起来。」   「这次早课再迟到,乌金长老该生气了。」   意识回到现实,秦朔感觉唇上被柔软的触感压过,再抬起头,正好和近在脸侧的宋晚尘对上视线,看着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眸,后知后觉红了脸,羞恼道:“你干什么?”   “是不小心。”宋晚尘说归说,却没有半点反省的意思,只是凑到耳边道:“但我想,昨日都亲过了,再亲一下也没关系吧。”   “你……”秦朔没想到堂堂一峰之主还会这样耍无赖,正要开口,却被窗外的鸟鸣打断,想起今日要做的事,他哼了一声,下床道:“时辰不早了,叫上江越,出城要紧。”   宋晚尘望着他收拾的背影,心情甚好地应了一声,指尖捻动的灵丝在阳光下时隐时现,泛着微微的银光。   从出门到三人会合也就半盏茶的工夫,江越一早就醒了,给煤球喂完牛肉干就跟上了他们的脚步,只是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一直在打哈欠。   就连一向活泼的煤球走起路来也是横七竖八的,像是随时要在原地睡着一样,不免让秦朔奇怪地问了句:“江兄弟昨晚没睡好吗?”   江越精神不佳,半睁半闭道:“半夜那么吵,能睡好才怪。”说完又打了个哈欠。   秦朔疑惑地看向他,记得自己是一夜睡到天明,根本没听到外头有什么动静,“会不会是你听错了,我住楼梯边上都没听到。”   宋晚尘用灵识提醒:「可能不是他听错了,昨晚我用屏障隔绝了屋外的声音。」   “不知道是幻听还是什么,”江越抓了抓头发道:“总觉得有人在拍门,但是打开一看,外边又没人,反反复复好几次。”   秦朔仔细回忆相关的声音,确实没有印象,正往楼梯那走时,脚边忽然踢到什么,低头一看,是一把钥匙。   他捡起来瞧了瞧,发现是昨天敲错门的那位客人掉下的。   “这是隔壁房的吧。”宋晚尘也认出这把钥匙,靠过来道:“等会儿一起交给柜台吧,钥匙在这,人肯定不在房里。”   秦朔点了下头,拿着钥匙一起下楼,准备退完房到马车再跟他们商议路上的事。   谁知刚下楼,他便发现一丝不对劲,今日大堂的凡客对比昨日少了一半。坐在桌上喝茶的人还没跑堂的小二多,看着分外冷清。   此时刚好有位送茶的鲛人小二经过,秦朔看出是昨日碰到的那位,顺嘴问了一句:“隔壁房喝醉的那位客人,已经离开了吗?”   不等鲛人小二开口,柜台的掌柜便笑着插话道:“客官您记错了吧,隔壁的上房一直都是空的,怎么会有人住呢?”   “什么?”秦朔看了眼掌柜,又看了看边上的鲛人小二,疑惑道:“可我昨日还看到他扶那位客人下楼,说是去醒酒……”   “是您记错了,客官。”   鲛人小二一如昨日那般客气:“醉酒的客人那么多,一个一个带去醒酒,哪里忙得过来。”   话音刚落,后门便出来两个杂役,拖着鼓鼓囊囊的大袋子往正门那里拖去,里头的血色渗出来,将布料都染深了好几块。   那袋子没系紧,拖动的间隙露出一个口子,途经门槛时掉出如鸽子血般鲜红的珍珠,呲溜一下滑进了缝隙。   杂役将袋子放到门外等候已久的马车上,运货的人打开检查了一下,满意道:“嗯,这下距离月底要的只差五袋,地下坊催得紧,你们抓紧时间。”   秦朔看到外头运货的马车远去,心中起疑,宋晚尘紧握住他的手,轻声说了句:“赶路要紧。”   他反应过来,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将手里的钥匙放回柜台,按规矩退了房。   可谁也没想到,当他们三人来到门口时,原先说好会一早到门口等着的马车却没有来,左等右等都不见踪影。   江越本来就没睡好,吹了半天风更是头疼,忍不住道:“这么久都不见人,那马夫该不会把我们扔在这儿,自己跑了吧?”   秦朔往来时的街道看去,迟迟不见马车的影子,心里也万分疑惑,正当他在想马夫如果真的不来,今日该如何出城时,身后忽然传来鲛人小二的声音,“三位客官是在等马车吗?”   他们回过头,发现方才的鲛人小二不知何时来到近前,“两极城这条路向来难走,别看过往的车队多,都是运货的,载人的少之又少。离皇都的路是近,但不管是马还是人,都容易水土不服,因此很少有马车愿意载人从这里过,出问题他们担当不起。”   “你是说,载我们过来的马车有问题?”秦朔才问完,便看到鲛人小二笑了一下:“这在两极城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经常有马夫为了骗取高额过路费把人放在客栈,次日溜之大吉。小的只是提醒,如果有需要,可以去问问我们掌柜的。”   秦朔同宋晚尘对视一眼,半信半疑地跟着他回到大堂,这时桌上已没什么人喝茶了。   掌柜的从柜台出来,态度和蔼可亲:“几位在门口站了这么久,是为了等马车出城吧,看你们面善,我想能帮一点是一点。这样,两极城虽少有出行的马车,但运货的不少,客栈就有两辆,如若几位不嫌弃,可以住到今晚子时再走,跟着运货的马车一起出城。”   “这……”秦朔想说这不合适,但被宋晚尘抓住胳膊,摇了摇头。思索再三,他看向客栈的掌柜,应道:“那就多谢掌柜的费心了。”   不知不觉,又到了午夜时分。   屋内的烛火亮着,一晃一晃地映着墙上的几道影子,煤球正趴在主人的脚边呼呼大睡,不时还能听见议论的声响,吵醒以后也只是翻了个身,转眼又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秦兄。”   江越撑着下巴问:“咱们真要坐这掌柜的马车出城吗?”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秦朔将丹瓶装进储物袋,放回怀里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正在这时,外头响起规矩的敲门声,不等起身去应,房门便被推开了,是鲛人小二送了一壶茶进来,笑道:“几位客官久等了,马车还有一会儿才到,掌柜的说可以先喝点茶润润嗓子。”   茶壶稳稳当当放在了桌上,鲛人小二依次给他们倒了杯茶。   “多谢。”秦朔接过茶杯,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也客气道:“掌柜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桌上的烛光晃了晃,几人视线交错,当着小二的面,抿了一口茶水。   鲛人小二见状,微笑着退出了房间,并识趣地关上了门。   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样子,屋里再没有动静以后,那房门又被试探性拉开了一道门缝,透过烛光,能看到里头的人都趴在桌上昏睡不醒。   “行了。”   鲛人小二压低声音,将守在门边的几个打手叫过来,指着坐在最中间的秦朔道:“其他两个放一放,先把这个带走。”   “他身上的气味,很特别……” 第51章 泣血珍珠(七)   深夜, 客栈楼梯处传来一阵异动,直到烛火亮起, 才看出是两名杂役将人扛着往下走,一层一层踩着阶梯。   从不住晃荡的发丝间,能瞧见隐在光影里的侧脸极为英俊,唇始终是饱满的,衔接高挺的鼻梁,弧度叫人忍不住想碰, 想亲。   鲛人小二在举着灯前头带路,时不时往后看,嘴上说着小心点,目光却跟着那背上的人走, 墙上的影子倒映着轻摆的衣角,依次往上是紧实的大腿和隆起的山丘。   这是他们眼里的“好货”,还没把人带到地方,就忍不住嘀咕:“生的是好,就是摸不得……”   他们来到柜台后的挂画墙边, 见背上的人一直没有反应, 只是昏睡着,议论得更加放肆,“这要是放在秦楼楚馆,怕是要被那些王孙公子揉碎了。”   挂画被鲛人小二扯了下来, 面前的墙撕去外壳,竟是一扇通往地下通道的门。   钥匙插入孔中扭动, 下一秒,漆黑的洞道出现在门后,他们顺着楼梯一步步往下走, 两边的火把逐个点燃,照亮了前方的路。   “杀了他太可惜了,要不要跟掌柜的求求情,只放点血养珍贝。”   左边的杂役试探性揽住秦朔的腰身,隔着布料摸到当中的韧劲,余光克制不住地往脸上瞥,“反正他也出不了城,放完血,身子还能用。”   “说得轻巧,你以为这是买东西,还能讨价还价?”   洞道比想象中还要长,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直往下。两边的墙上开始浮现各式各样的血手印,他们见怪不怪地走过,像是在聊家常,“掌柜的说了,除非是经商的队伍,人多可以不动。像这种人少还没有车队回去的,早点处理最好,省得夜长梦多。”   “他的血气味很特别,之前都没遇到过,会不会有什么来头?”   “管他什么来头,到了两极城,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走下最后一层阶梯,扑面而来的恶臭还是让他们都皱了下眉,踢开面前铁门堆积的骨头,继续拿钥匙开锁。   门开以后,红光与烛火相互辉映,比恶臭更浓烈的是里头的腥味。只见周围的柱子上都用铁链捆着或腐烂或呈白骨状的“人”,血块掉进下方比铁锅还要大的珍珠蚌嘴里,掌柜背对着他们,正用小刀割昨日那位醉酒客人的肉,丢给密室里最大的珍珠蚌。   密室半湿半潮,踩在脚下的不止有泥,还有数不尽的血水,咯吱咯吱的响声听着难受。   “上批货还是太次了。”   鲛人小二领着杂役将秦朔捆在最近的柱子上,转头便听到掌柜抱怨:“三四个加在一起,才产一袋珍珠。”   边上的袋子满了一半,里头的珍珠不十分红润,多以粉红为主。   “偏偏这珍珠蚌只对凡人的血肉感兴趣,”掌柜将匕首随手一扔,看着半袋珍珠叹气:“刚产的这批货不行,和真正的鲛珠比起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鲛人小二打开袋子看了看:“这颜色……别说血玉珍珠了,就连白玉珍珠都够不上。掌柜,地下坊还在催,说月底至少要交五袋,到时候怕是不好交差啊。”   “不好交差也得交差。”掌柜语气沉重:“我们多送一袋,地下坊的墨鲛就少一袋负担。月底之前,再弄几批人下来就好,先把今晚的珍珠蚌喂饱。”   可话音刚落,他和鲛人小二便发现方才还被绑在柱子上的秦朔不见了,后方顿时传来杂役惊恐的叫声。   回头一看,本该昏迷的秦朔正用匕首抵着杂役的脖子,压低声音威胁:“别乱动,你的脖子不一定有这把刀硬。”   这情形完全在掌柜的意料之外,他退后两步,一个你字还没出口,就看到秦朔如炬的目光射了过来,“这种下三滥的事,你们干多久了,载我们过来的马夫也是一伙的吗?”   “客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呢,”到了这一步,掌柜仍在狡辩:“两极城不是我们逼您来的,客栈也不是我们逼您住的,何来下三滥一说?”   眼见守在暗门的打手在他们说话间提着刀过来了,掌柜立刻抄起墙上的火把,趁秦朔还没反应过来扔了过去,“抓住他!”   秦朔迅速躲开,将匕首往前一甩,直直扎入其中一个打手的大腿,惨叫一声跪在了地上。暗门涌上的打手却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可就在他们逼近之时,后方的铁门却砰的一声被踹开了。   只见宋晚尘和江越将方才看守的杂役扔到地上,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把刀放下。”   不同寻常的强大气场让在场众人都战栗了一下,前头的鲛人小二则倒吸一口冷气:“你们……是故意的?”   “比起这个问题……”   秦朔一脚踢开挡在面前的打手,用灵力收回地上的长刀,转眼横在掌柜脖间,动作行云流水,“我更想知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眼见掌柜都被挟持了,余下的打手更不敢动,受形势所迫,不得不放下手中的长刀。   “你──”   掌柜被刀光刺了眼,深吸一口气道:“有话好好说,何必舞刀弄剑,你问什么我答什么便是。”   秦朔看向周围绑在柱子上的白骨,还有地上不断张合的珍珠蚌,慢慢压紧掌柜的肩膀,冷道:“你把过路凡人抓到这里来喂珍珠蚌,就是为了养血珍珠?”   听到这话,鲛人小二想插嘴,却被掌柜眼神制止,转而道:“这么说倒也没错,但问题不出在血珍珠,出在地下坊。”   宋晚尘来到秦朔身边守着,盯着掌柜道:“你是想说,这些事都是地下坊逼你们做的?”   掌柜低下头叹气:“上边要求采珠,且一定要血玉珍珠,也是两极城最为珍贵的红色鲛珠。寻常鲛珠多是王城专用,这已十分难得,更不用说要鲛人泣血才能得到的血玉珍珠。”   秦朔从中猜出原委:“血玉珍珠难得,所以你们串通地下坊以次充好,将寻常的血珍珠混进要上供的血玉珍珠里?”   想到青丘正代管两极城的采珠事宜,他眉头渐紧,不知狐狸对此知不知情。   倘若这事有一日被捅出来,让青丘或是皇都知道,狐狸作为代管城主,肯定逃不开罪责。   “这都是地下坊的主意,和我们无关!”   掌柜喊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若要追查到底,就去找地下坊算账,我们也是受人所迫啊。”   对面的江越嘁了一声:“都快把半个客栈的人杀完了,还说是受人所迫,地下坊是主谋,你们就是从犯,分什么罪轻罪重啊?”   “去地下坊算账,可以。”   秦朔放下横在掌柜脖间的长刀,继而抓住他的胳膊:“不过,我要你亲自带我们过去。”   周围的气氛瞬间凝固,掌柜身子一下子僵住了,推脱道:“这不合适吧,地下坊既认令牌也认脸,带你们这样的生人到那里,恐怕连门都进不去。”   秦朔同宋晚尘对上视线,默契一笑,转头看向方才的两个杂役,身形即刻发生变化,令在场的打手都吃了一惊,“他们、他们这是?”   掌柜脸色灰白,看着面前和手下一模一样的面容,自知踢到了铁板,只得松口答应下来。   临出发前,为保证这里的人不会泄密,秦朔和宋晚尘将一众人绑了起来,留江越在此看守。   从客栈到地下坊的路并不远,也就一条街的距离。   地下坊的入口在聚集混血鲛人的小巷里,顺着楼梯往下走,能看到明晃晃的两只灯笼挂着,红彤彤的,像是栖息在夜晚的怪物眼睛。   大门的守卫看过掌柜出示的令牌,又仔细看了看他们的脸,闲聊两句便放了行。穿过曲折的洞道,一路往下走,终于在打开那扇铁门过后,来到了真正的地下坊。   这里庞大到让秦朔无法想象,他怔在门口,看着底下数以万计的墨鲛拖着脚下的锁链进行采珠工作,周围是拿着鞭子看管的纯血鲛人。   宋晚尘拉住他的手,示意继续往前走。   地下坊的岔路极多,掌柜领他们走的是最近的一条,越往深处走,听到的哭嚎声就越大,大到让人毛骨悚然。   放眼望去,两边牢笼关着的竟全是伤痕累累的墨鲛,手持鞭子的鲛人正在检查桶里的鲛珠。   鞭打和哭泣的声音不断重叠,秦朔屏住呼吸,看到那滴眼泪滑落的瞬间化为淡粉色的鲛珠落入桶里,而在又一次鞭打过后,鲛珠的颜色才有所加深,渐渐变红。   掌柜在边上解释:“血玉珍珠是鲛人极度痛苦才会产生的鲛珠,极受皇都贵族喜爱,能作为修仙之人炼丹的材料,也能让普通人延年益寿,十分罕见,一百颗鲛珠里才能挑出一颗上好的血玉珍珠。”   秦朔瞥了一眼他:“这是客栈滥杀无辜、以次充好的理由吗?”   掌柜叹道:“我们也没办法,皇都每年都要血玉珍珠,数量成倍成倍地涨,就是变也变不出那么多的血玉珍珠啊。”   正在这时,一行被铁链穿着锁骨的墨鲛从他们面前经过,被身后的看管者驱赶着往另一条暗道走去,秦朔察觉到一丝不对,按住掌柜的肩膀质问:“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掌柜支支吾吾地说:“现在纯血鲛人大多不肯卖鲛珠,只有这些为生计发愁的墨鲛肯,加之上边催得急……”   不等他把话说完,秦朔便令其带路,沿着这条路往下走。   当洞道的光亮愈来愈大,地下的情形出现在眼前时,秦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这个犹如蚁居的地方看到无数个墨鲛被困在一个又一个笼中。   如果说方才被关在笼中的墨鲛还有一线生机,那么现在看到对方这些已形同活死人,原本明亮的双眸被血浸成了半瞎,只是麻木地将泪水化作的珍珠放在手能触碰到的桶里。   秦朔倒吸一口冷气,捏紧拳头道:“你们的所作所为,简直令人发指。”   掌柜只是盯着笼中的墨鲛,低声说:“他们是自愿的,卑贱如混血,不是他们,也会是他们的孩子。除非城中的法令下来,不再采珠,否则一切都不会改变。无法享受同等权利的混血只能靠这种方式赚取银贝。”   宋晚尘敛眉道:“采珠是谁定下的规矩。”   “上一任管辖两极城的恩主,皇都金氏。”   秦朔疑惑地看向掌柜:“如今不是换成青丘暂管了吗,怎么还遵循旧制?”   掌柜低头道:“那是上面的事,我们这些下层人如何得知,总不是听命行事。”   这话真叫人听得心头窝火,秦朔烦躁的转过头,余光却在这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屏住呼吸,看到不远处的笼中关着之前街上碰到的小鲛人,正要靠过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冷斥,“站住!”   回头一看,竟是管辖地下坊的长疤男子——溟,他带着一众打手走过来,冷声叫住了这里的所有人。   “都别乱动,听说地下坊进了奸细,老子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敢在我的地盘胡闹!” 第52章 泣血珍珠(八)   空气瞬间凝固, 采珠的工作全部停下,两边笼中的墨鲛紧抓着锁链, 一声都不敢吭,任由那扫视的目光从身上掠过。   “奇怪。”   当长疤男子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秦朔有那么一瞬屏住呼吸,在对方不住打量的过程中慢慢攥紧手心。   好在这位所谓的溟大人只是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随后看向身旁的掌柜:“今日不是交易的日期,带人过来做什么?”   掌柜刚想上前一步, 便被宋晚尘指尖的银丝拽住手腕,不得已止住脚步,赔笑道:“是这样,溟大人, 距离约定的日期还剩不到半月,近来客栈的人却越来越少,实在交不上货啊。”   “哦?”   溟大人将长刀抵在地上,手交叉撑着刀柄笑道:“这不像你会说的话啊,从前不是说客栈多交几袋, 这里就少几袋吗, 怎么,转性了?”   秦朔在他们交谈之际退了两步,藏在宋晚尘身后,用灵识传音:「这样下去不行, 得想个办法从这脱身。」   宋晚尘碰了碰他的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掌柜余光一直往边上瞥, 眼神闪烁地回道:“不转没办法,珍珠蚌太难养,就是把客栈那些人的血都抽干, 也不够数啊。”   “够不够数不是你说了算,上面就一道死令,皇都要多少,我们给多少。”溟大人俯视着他:“若是月底凑不够数,上报王城,传到新任城主的耳朵里,可不是你一句为难就能糊弄过去的。”   新任城主这四个字让秦朔心头激灵了一下,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们说的城主就是连昭。   难道狐狸一直以来都知道采珠的内幕,只是对地下坊和客栈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他咬紧下唇,忽然很想去王城见一见狐狸,弄清这件事背后到底有没有对方参与。   “溟大人说笑了,这种小事哪用得着连少主处理,我们也就是来问问,问完就走。”   掌柜一听到王城两字就开始打哈哈,甚至不敢继续这个话题,明明没多冷,却不断搓着手:“给王城办事是我们的荣幸,回去就凑,尽快在月底凑齐,给地下坊送来。”   “这就对了嘛。”后方的打手见他这副伏小作低的样子,忍不住耻笑:“穿再好的衣裳,也流着墨鲛的血,溟大人能给你这份工作够仁慈了,别不识好歹。”   “是是……”掌柜一味点头,笑不像笑,麻木得像是早已习以为常。他的手上分明没有锁链,地位却和笼中的墨鲛毫无区别,见到这些纯血仍需低头。   秦朔的视线一直停在不远处的笼子上,那里关着的小鲛人正是之前在街上用两千灵石买下的,但不知为何又回到了这里。   “喂。”   耳旁冷不丁传来溟大人的声音,他心一惊,回头正好和那张靠过来的脸对上视线,那一瞬间,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连呼吸都显得太过沉重。   “为什么觉得你这双眼睛……”溟大人盯着他的脸,抛出试探性的话:“很眼熟呢?”   地下坊和方才的客栈相比,简直就是庞大的地下黑市,根本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人驻守。秦朔知道此刻若暴露身份会引起多大的骚动,安全起见,还是用伪装的声音回道:“可能是之前来的次数多,溟大人记住了吧。”   “是吗?”   溟大人瞥了眼他,将手里的长刀收入刀鞘,转过身道:“抓紧时间回客栈,我懒得跟你们废话。后边的人跟上,明早之前,务必把那个奸细抓出来!”   眼见他们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洞道深处,周围的墨鲛都松了口气,秦朔正要去看那个小鲛人时,忽然被宋晚尘拉住了手,脑海里再次响起传音。   「阿朔,我得提醒你一点。」   宋晚尘神色凝重地看着他:「两极城的水很深,牵扯到皇都金氏,更难摸到底,我们查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   秦朔点头,低声道:“我明白。”过后不知想到什么,又扬起唇角,看向那行人离去的洞道,用灵识回了一句。   「不过,那家伙坑我两千灵石的账,总得算完再走。」   掌柜偷瞄了一眼他们,转头就想跑,却被秦朔一把按住肩膀,“你和地下坊很熟,一定认识这里的路吧。”   掌柜尴尬低头:“呃……说不上熟,也就勉强出得去。”   秦朔心里有了底,压着他的肩道:“那你肯定知道,地下坊的金库在哪儿吧?”   “金库?”   掌柜猛然抬头:“你们不会是要……”话还没说完,手就被银丝勒出了血痕,嘶了一声,连忙道:“好好……要去就去,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们,那儿看守的人可不少。”   宋晚尘抓紧秦朔的手,面有疑色:「你要去金库拿回两千灵石?」   「不只是为了灵石。」   秦朔强调:「还有没算完的账。」   他转头看向掌柜,继续追问:“你常在地下坊走动,应该有这里的地形图吧?”   掌柜不情不愿道:“哪有什么地形图,不都靠脑子记路吗?再说了,就算真有你也去不了,地下坊的金库根本不在此处。”   “金库不在地下坊,还会在哪儿?”   “王城。”   掌柜刻意拉长语调:“地下坊的金库同属王城,那里是城主和血统纯正的贵族才能待的地方,守卫森严,轻易进不去。”   “好,那就……”秦朔正要应下,宋晚尘却忽然拽住他,声音渐沉:“阿朔,你真是为了算账吗?”   秦朔下意识抽出自己的手,移开视线道:“当然。”   他的心在否认,脑海却浮现出狐狸的样子,但仍旧用灵识解释:「我想过了,就算能把这些鲛人救出去,他们也会因为没有工作主动回到这里,就像昨天在街上看到的那样,治标不治本。」   「与其如此,还不如趁拿回灵石的功夫,去王城看看上面的人到底知不知情。」   两边笼子里的鲛人仿佛看不见他们,如方才那般继续采珠工作,即便无人看管,也不会有半点逃跑的念头,麻木得像是没有了灵魂,只剩下躯壳。   秦朔原本想走到小鲛人的笼子问一问,可看到那张被同化的脸,还是没有靠近。他知道两千灵石买来的自由对鲛人来说不是自由。   即使重来一次,他们也不会离开这里。   除非有更高级别的人能改变两极城的旧制。   “客官,您真要去王城吗?”   掌柜看他的目光有所变化,似乎带了几分不可预测的深意。   秦朔早已下定决心,坦然道:“你带路就是。”   “两极城有铁令,像我们这样的混血鲛人,是没资格进入王城的。”掌柜叹息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张叠好的宣纸,递到秦朔手上:“不过……王城最初就是混血鲛人修建的,我有幸在那时看过王城的全貌,因此记下了部分。”   随着话音落地,宣纸慢慢打开,秦朔看到了一张被鲛族文字和画记录的详细地形图,他抬头看向掌柜,疑道:“你把这给我?”   “不然还能给谁。”   掌柜看了看周围的同族,低声喃喃:“墨鲛在这早就成了最底层,上面是不是知道这里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既然有人愿意为了答案去冒险,那就去吧。”   秦朔忽然意识到什么,紧盯着他道:“你能听到我们的传音?”   “墨鲛就是这点好,寿命比纯血长,异能比纯血多。”掌柜看着远处的笼子:“其实混血的能力并不比纯血差,只是他们非要执着所谓的纯血象征,如果王城不再是纯血当家,这里关着的鲛人,会不会变成他们呢……”   秦朔顿了一下,正要开口时,却被边上的宋晚尘打断:“你如果要去王城,我和你一起。”   “这恐怕不行。”   掌柜认真道:“王城中心被阵法覆盖,一次只能潜入一个人,守卫会针对灵力波动最强烈的地方巡逻,没有令牌护身,两个人造成的干扰足以惊动整座王城。”   秦朔看出他并未说谎,转头对宋晚尘道:“你留在地下坊看着他,我一个人去就行。”   “阿朔!”   这声喝斥没有改变秦朔的想法,反而让他更加坚定:“客栈那边有江越看着,这里也需要有人在,放心,我不会去太久,天亮之前就回来。”   这声保证过后,宋晚尘不再开口,只是看向那张展开的宣纸。   沿着那张宣纸所画的地图看去,夜色中的两极城宛如浮在水上的珍珠,泛着明亮光泽的那处,便是王城所在。   当秦朔再次展开宣纸同眼前的红墙比对时,他已只身来到被重重守卫包围的王城,将地图收入怀中,在月光的映照下束起散落的发丝,盯准不远处的宫殿。   王城内的守卫比红墙外少,他从屋檐一跃而下,隐去身形躲在了假山后面,等巡逻的守卫走到另一座宫殿,才根据地图的指示顺着回廊往右走。   夜深人静之时,路上除了守卫,根本没什么人经过。   回廊的灯笼透着昏黄的光,随风轻轻晃动。秦朔时刻观察两边有没有守卫经过,却没注意到身后划过一道极快的影子。   往主殿的方向看去,只觉冷风吹过脖颈,引来阵阵寒意,还未来得及反应,秦朔便突然被人从后方捂住口鼻。   “唔呃──”   正欲挣扎之时,熟悉的气息顿时笼罩全身,带着轻佻的话语回荡在寂静的走廊之上,“秦朔。”   他瞬间僵住,顺着声音慢慢转过头,望见那双碧色的狐狸眼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好久不见。” 第53章 泣血珍珠(九)   秦朔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掐了好几下手心才能确定这是真实的,喉结动了动, 却如卡壳般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说话?”   墙上的影子映出不住晃动的狐狸尾巴,连昭依然是之前那身装束,手持白玉折扇,金衣红发,一副贵公子做派,挑眉打趣:“这才几日不见, 秦师兄就把我给忘了?”   关于之前的种种涌上心头,倒让秦朔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好,看到连昭好好地站在眼前,并未像江越说的那样身受重伤, 又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想问连昭近来好不好,又忽地想起自己这会儿还是别人的模样,狐狸是怎么认出来的呢?   这点心思还未开口,就被连昭一眼看穿,忍不住笑:“又开始琢磨我是好是坏了?”话罢用折扇敲了下他的脑袋:“别人也就罢了, 你的气味, 我会闻不出来吗?”   秦朔被说的心虚,环顾了一下四周,还是觉得这里说话不安全,将他拉到灯笼照不到的花丛深处问道:“深更半夜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   廊角幽暗,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但能在寂静中清楚感知到对方的一举一动,靠近时带动的风轻搔过发丝,带着几分调情的意味, 近得像在耳侧呵气,“这话不应该由我来问吗,王城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地方,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找我,必定有所求吧?”   见话都被摊在了明面上,秦朔也不打算再隐瞒,坦白道:“我这次下山,原是为了找灵器。中途路过两极城,听旁人说,你前些日子被派到这里代管采珠一事。我这次来是想知道,地下坊为取鲛珠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身为新任城主,到底知不知情?”   “原是为这个……”连昭对此反应不大,只是低笑:“还以为你是想我才来的,地下坊压榨墨鲛取珠的事,我刚到城中时略有耳闻,只是近来一直在养伤,不曾干预旧制。”   秦朔顿了一下,本想关心连昭身上的伤,可话到嘴边,又想起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鲛人,转而道:“既然如此,你是不是能以城主的身份下令,让地下坊改变旧制,那些墨鲛……”   “在你为他们求情之前,”连昭用折扇碰了碰他的手,轻声道:“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秦朔不明其意,回过神时已经被拉住手,一同跃上屋檐,不一会儿便来到最隐蔽的观景台。借着月色往下看,整座王城一览无遗,连殿内闪烁的烛火、过路的守卫,廊上送酒的婢女都看得清清楚楚。   “看到主殿边上相连的府宅了吗,那里是纯血贵族的居所。”   连昭指引的那处地方灯火通明,能看到府宅之中正在举行宴会,混血鲛人为了谋生卖出的鲛珠,在这里不过是用来装饰灯罩的寻常之物,甚至比不上他们怀中的那只猫珍贵。   华灯之下的谈笑风生,衬得秦朔脑海里地下坊的画面愈发灰暗,为何同样身为鲛人,他们的待遇却天差地别,单单因为那所谓的血脉论吗?   “王城旧制不是城主一句话就能改变的。”连昭靠在栏杆上,望着那处府宅道:“打破旧制,要先让你看到的这些王城贵族点头,两极城的规矩向来如此。你觉得,他们会为了地下坊的混血奴隶,放弃自己享受多年的特权吗?”   答案自然是否认的。   秦朔陷入沉默,又听到连昭说:“纯血根本不在乎混血的死活,反正刀子没扎在他们身上,皇都要多少血玉珍珠,他们就给多少。”   说到这里,连昭转头看向他:“就算我真能下令,也只能解决表因,不能根除隐患,真正的问题,出在纯血和混血之间的矛盾。”   可即便把话说到这一步,秦朔也还是不肯放弃:“一点迂回的余地都没有吗?”   “帮忙,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连昭靠在栏杆上,声音轻扬:“两极城一旦出现变故,我这个城主难辞其咎。从前还能随时抽身,但现在,我体内余毒未清,恐怕不好干预。”   秦朔也清楚这话的意思,不是不能管,而是插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益处。正闷闷不乐时,耳边又忽然响起连昭的声音:“我倒是有个两全的法子。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同我做个交易。”   连昭用折扇撑着下巴看他,碧色的狐狸眼微微上扬:“这办法,既能让我从中脱身,也能像你希望的那样,让那些墨鲛获得自由的机会。”   秦朔即刻抬起头:“你说,什么交易?”   连昭将折扇收回,低声道:“如果你在来的路上听说过,应该知道我体内的寒毒来自无垢冰川,前几日我试过以毒攻毒,但只祛除了一部分,余下的毒素,只有纯阳之血可解,所以,这件事结束以后,你得跟我去一趟寒洞。”   “好。”   秦朔毫不犹豫地应下,他知道连昭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帮过我,这点忙不算什么,不就是血吗,要多少都可以。”   闻言,连昭轻笑了一声,继而背靠在栏杆上,视线投向红墙之外,“与其说混血鲛人要的是自由,不如说,他们要的是平权,只是天平倾斜太久,很难回到□□的局面。”   “纯血鲛人则完全相反,他们对现有的局面很满意,自然不觉得旧制有什么问题。”连昭话锋一转:“但如果你把他们同样置身油锅,很快就会有人出来控诉法令的不公了。”   秦朔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把这摊浑水搅乱?”   “针只有扎在自己身上才痛。”   连昭轻笑:“把这趟浑水搅乱,上至掌权者,下至底层,人人都不公平,何尝不是一种真正的公平?”   “而对于混血鲛人……你要相信,跪久了的人,你是拉不起来的,外力的干预救不了他们,只有他们自己能救自己。”   连昭的目光随着话音落在不远处巡逻的守卫当中,又轻声道:“据我所知,两极城中栖息着一支反叛军,他们一直在等待机会。”   秦朔忽然想起之前在地下坊听到的话,“管辖地下坊的鲛人不久前还在找奸细,说的就是反叛军的人吗?”   连昭饶有趣味的说:“地下坊有奸细,王城会没有吗?”   这话属实让秦朔有些惊讶,没想到他竟将一切看在眼里,连细枝末节都能注意到,难道纯血和混血之间的事,连昭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你……”话还没问出口,便看到连昭无所谓的笑道:“我不过是临时城主,何必管他们的纷争。”   观景台下闪过的影子被那双碧色的狐狸眼捕捉,“我不能下令禁止采珠,毕竟,青丘和皇都还要维持表面关系。”   他取出藏在白玉折扇里的钥匙,放在手心掂了掂:“不过,要是掌控王城所有机关门的钥匙丢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就不在我的责任范围之内了。”   话音刚落,那把钥匙便直直掉了下去,触地发出清脆的弹响,下一秒被戴着兜帽的黑衣男子捡起,抬头看向观景台,露出混血鲛人才有的黑发,双手合十向其一拜,随后转身就走,消失在漫漫黑夜当中。   秦朔反应过来,转头道:“他就是王城的奸细,反叛军中的一员?”   “准确来说,”连昭看到不远处城门大开,火光瞬间燃起,压抑多年的反叛军怒吼着冲了进来,本该阻止的守卫之中却出现了内乱,外敌来犯的钟声敲响之际,他慢悠悠道:“王城里的每一个墨鲛,都是反叛军的一员。”   王城的大门顷刻倒塌,踩着大门而来的反叛军越来越多,守卫根本阻止不过来,只能全力后退,敌情的出现让沉寂已久的古钟被敲响,火势越来越大,冲刺的声音,厮杀的声音掺杂在一起,早已分不清你我他。   火光倒映在连昭的眼底,他却没有半点意外,只是轻道:“乱吧,越乱越好。两极城内乱,那些血玉珍珠也就送不到皇都了。”   也就是这一刹那,秦朔意识到连昭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想说些什么,又没有说出口,最终还是移开视线,转而问道:“皇都要血玉珍珠,真是为了炼丹吗?”   “怎么可能,皇都根本不缺好的丹药。”连昭望着他道:“所有鲛珠在进入皇都后都会运往金氏族内,他们将满满两大车的血玉珍珠倒进池中,只为维护全族供养了数百年的一株灵花。”   秦朔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见闻,不免奇怪:“什么灵花值得这样供养?”   “那是极为罕见的雪域灵花,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金氏一族光是为了寻觅就花了一百年。”   听到活死人这三个字,秦朔心里激灵了一下,想起储物袋里的聚魂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问:“哪怕肉身消散,只剩魂魄也能使用吗?”   “可以是可以。”   连昭用折扇轻轻敲击着栏杆,对应着不远处的钟响:“不过,仅限那人死后七日,七日之内尚可救,七日之后便只能以花养魂了。”   秦朔呼吸一紧,低头算着日子,从仙门大会问罪开始算起,再算乌镇到两极城逗留的这几日,算到后面不觉心惊。   如果下一程要赶往皇都,距离七日之期,只剩不到两日了。 第54章 泣血珍珠(十)   王城的异动很快传到了地下坊, 宛如蚁穴般的囚笼忽然被一声呼喊打破。   “反叛军打进王城了!我们自由了!”   那声音原本不够明显,但随着落珠声被锁链解开的声响覆盖, 一层盖一层喊得越来越大。   “自由了,自由了!”   “终于自由了!”   一个又一个笼子被解开,从中下来的墨鲛颤颤巍巍,不同方向的锁链同时落下,人那么多,又那么齐, 抱着一个信念,朝出口密集地流动着。   逃出去!   这般重大的变故让看守的鲛人来不及反应,哪怕用长刀威胁都不起作用,墨鲛不管不顾的朝前冲, 嘴里不断念叨着:“回家,回家!”   “你们——”   看守刚要呵斥就被瞬间挤倒在地,刀也被赤着的一双双脚踩过,他们的眼睛雾蒙蒙的,残留着血痂, 可却在前方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希望——墨鲛的希望。   等待了那么久的反叛, 终于在这一刻到来了。   原本在暗处闭目养神的宋晚尘敏锐地睁开眼,看到身旁的掌柜突然笑了起来,转头对他说道:“来了,我们的人来了!”   他指的“我们”正在大批大批地往外逃, 迎接的是身穿统一夜行服的反叛军,但下一秒, 管辖地下坊的守卫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全力阻止还未解开锁链的墨鲛逃跑。   掌柜脸色突变,竟不顾缠在手上比铁还硬的银丝, 从暗处的二层一跃而下,疯了一样加入解锁的队伍,不断的打开笼子,高声呼喊:“快跑!快跑!”   他不顾一切地拆着锁链,紧跟着后方涌来数十个守卫,开始大肆砍杀周围意图逃跑的墨鲛。   “都不准跑!”   地下坊的溟大人姗姗来迟,怒火汹涌到简直能吃人,看着四周的动乱,意识到大事不妙,捡起地上的长刀便加入了阻止的队伍。   掌柜还在不管不顾的开锁,将一个墨鲛放出去以后,又跑到下一个笼子前,身后却冷不丁响起溟大人的声音,“找了半天,原来地下坊的奸细就是你。”   长刀扬起的风声并未让掌柜停下,反而加快了开锁的动作,直到刀刃刺破胸膛的声音和笼门打开的声音一同响起,眼前墨鲛下来的那一刹那,他的身躯也随之倒下。   “杂种就是杂种。”   溟大人不屑的声音在上方回荡,甚至厌弃沾过血的刀,就这么直挺挺的插在掌柜背上。   掌柜在笑,从喉咙里发出的笑,终于不再是麻木的笑,他用不断溢出鲜血的嘴断断续续道:“要,结束了……你们的,特权,我罪有应得,我该死……你们也跑不了,你们……也,跑不……”   银丝从那耷拉下来的右手抽走,回到在暗处观望这一切的宋晚尘手中,他只是看,并不打算插手这场内部的纷争。   底下骚动还在继续,墨鲛们死的死,逃的逃,喧闹声一阵大过一阵,他们拼尽全力往出口跑去,人流不断涌动着,却也在此期间闻到强烈的血腥味。   “地下坊的人听着,但凡有一个墨鲛敢踏出笼子一步,统统杀无赦!”   溟大人抽出腰间的玄光剑威胁,然而那群在他看来卑贱懦弱的杂种完全不听使唤,仍旧顶着刀光朝外跑,像预谋好的那样一股脑地冲进人流里,气得嘴唇都在发抖:“好……好啊,都想造反!”   不远处被关在笼中的小鲛人也试探着推开了牢门,这声异响却立刻被溟大人发觉,冷笑着:“小杂种,你也敢跑?”   小鲛人才刚踩到地,听到划破空气的挥剑声,本能用手抱住了脑袋。   可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降临,耳边骤然传来不甘的怒斥:“怎么搞的,动啊!动啊——”他呆呆地抬起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溟大人持剑的手仿佛被定格在半空,咬牙切齿地用另一只手去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着,砍不下去,也收不回来。   “什么破剑,也称得上绝品?”   就在这句话响起的刹那,玄光剑闪烁了一下,强烈的光芒刺得他闭紧了眼,再睁开时,视野里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人影,看不清面容,只能瞧见那不住飘动的银发。   “这是……剑灵?”溟大人下意识脱口而出,手上的玄光剑忽然被外力拽了过去,径直飞到那银发男子的手中。   时隐时现的银发男子持剑对准他的脖颈,面目并不清晰,却看起来异常果断,仿佛听到谁在说话,对着远方回应了一声:“玄光,领命。”   “什……”   后面一个字还未出口,那刚启唇的头颅便从横切面整齐的断脖上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骨碌骨碌的滚到那小鲛人的脚边,还瞪着说话时的眼睛。   地下坊的头目被斩,余下守卫顿时乱了阵脚,被一拥而上的墨鲛冲破了防线,如泄洪般全面涌出。   也不知是谁先放的火,从四面八方燃烧了起来,原本森严的地下坊,在动乱之后一片狼藉,黑烟不断向上蔓延,火光映照着笼中残留的半桶珍珠。   当上面开始塌方,笼中曾被视若上好贡品的血玉珍珠倾倒而出,掉的满地都是,地动山摇间,所有鲛人都只顾着逃命,谁还管贡品不贡品的事?   其中一颗还在发光的血玉珍珠被小鲛人捡了起来,他认出那银发男子手中的剑,在逃命之前将这颗珍珠塞到对方手上。   “是那个哥哥让你来的,对吗?”   小鲛人抬头看着银发男子,神态认真:“帮我跟他说声谢谢,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   浓烟越来越大,小鲛人的身影很快没入逃走的人流当中,玄光看着手里的血玉珍珠,歪了歪头,不知在想什么。   “玄光。”   后方传来宋晚尘的脚步,带着质问的口气靠近:“是秦朔让你现身的?”   玄光转过头,依然是无法看清的面孔,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回答的声音毫无感情:“玄光是主人的另一双眼睛,主人要玄光做什么,玄光就做什么。”   宋晚尘微微蹙眉,从这模糊的身影看出封印的影响力,记忆里的玄光剑灵,可是堪比大乘后期修士的存在,如今在封印的压制下,化形的能力连当年十分之一都不到。   不知解开封印会是何种光景。   “主人托我带话给你。”   玄光的语气不容置喙,与其说是带话,不如说更像是通知:“他现下正在王城,城中内乱,请你赶快回客栈,去找江越会合,明日辰时之前,城门口会有马车来接你们出城。”   浓烟渐渐漫到他们所在的位置,四周的鲛人散的差不多了,宋晚尘从中察觉到什么,猜到这必然和秦朔有关,用灵力形成周身的屏障,质问道:“他去见那只狐狸了,是不是?”   玄光收起剑鞘,语气一成不变:“玄光只说主人想说的话。”   宋晚尘眼神愈来愈冷:“他在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吗,只知道敷衍我……骗我,连能和你用心声联系的事都瞒着。”   “主人没有欺骗任何人。”玄光本能维护:“主人和玄光的感应,一直都是秘密。”   宋晚尘指尖的银丝不断向内绕,散发着寒意,他看到周围的墙壁正在坍塌,又冷声问了一句:“他什么时候回来?”   “明日辰时。”玄光道。   “我只给他一个时辰。”   准备离开之前,宋晚尘一字一句强调:“倘若回到客栈,一个时辰之内见不到他的人影,我一定会去王城,亲自带他回来——”   坍塌的土块不断往下坠落,地面的水洼晃荡,从中经过的影子碎成闪光,继而慢慢归于平静,倒映的却是来自另一边的两道身影。   踩在脚下的冰层发出咔嚓咔嚓的裂响,秦朔每走一步都觉得心惊,看着水面上的倒影,总有种下一秒会踩空掉下去的错觉。   “往前走,别往下看。”   连昭用折扇代替手给他支撑,瞧见那副明明害怕却不得不咬牙往前走的模样,又起了打趣的心思,“怎么,连死都不怕的无情宗首席大弟子,还怕落水啊?”   “谁怕了!”秦朔咬死不肯承认,说话的声音却止不住地抖,脑海不断闪现坠入深潭的画面,“要不然为了帮你解寒毒,你以为我想唔——”   距离修炼的寒洞不过三五步路时,他的心口忽地抽痛一下,像有虫子在胸膛里穿刺啃咬,可也只是一瞬便消失了。   连昭察觉到他的异样,眉头一紧:“怎么了,是之前受的伤还没好透吗?”   “没事,我……”   不等秦朔把话说完,连昭便抓过他的手腕把脉,眉头非但没有展开,反而越皱越紧。   “秦朔。”   连昭看向他的眼神复杂,隐隐有些担忧:“你的脉象和之前不大一样,我似乎在哪儿见过……”   秦朔怕被发现蛊虫的事,又耽误赶路的时间,拉起他的手往寒洞走去,转移话题道:“时辰不早了,快进去吧,若等消息传到皇都,你的寒毒还没清掉,就真无法脱身了。”   寒洞里的风吹过他的衣领,再次露出后脖颈的印记,只是这一次,那刻在皮肉中的虫纹往里钻了钻,逐渐烫红了起来。 第55章 情蛊   寒洞内极其冷清, 只有用于修炼的水池和边上的石床,四周空荡荡的, 放眼望去皆是透彻得能映出倒影的冰面。   秦朔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气息极为纯粹,确实是个修炼的好地方,也难怪狐狸会选在此处以毒攻毒。   修仙界不是没有记载除去体内寒毒之法,但大多数都只能去其表,不能去其根, 一是要靠自身体魄,二是要靠外力介入。   其实无垢冰川的寒毒,最擅长的应对的当是青丘一族,只是当初惩罚连昭的人就是狐王, 说到底也是为给这位行事随性的青丘少主一个教训,自是不可能帮忙解毒。   而狐狸的性子,又不是那么容易低头,所以才会为解毒找上他。   秦朔心里清楚,对方受罚多多少少有之前帮自己的原因在, 就算是为了报答那一次的鼎力相助, 放点血也不算什么。   “过来吧,东西都准备好了。”   连昭将瓶中的药粉尽数倒进水池,那清透的池水很快便将其荡开,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后方的盘子放着两把镶着玉石的匕首,是为接下来的放血准备的。   周围的灵气被全数引到池中, 甚至能看见似有似无的光影流淌在水面上。秦朔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后,攥紧手心走了过去。   连昭拿起匕首, 先在自己手上比划了几下,正要抬头说些什么时,忽然看到秦朔在边上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我又不是要杀人灭口,那么紧张做什么?”   “我没紧张……”秦朔别扭的移开视线,声音闷闷的:“你光让我过来,又不说要怎么做。”   那双碧色的狐狸眼眨了眨,过后像是反应过来,笑着回答:“原是为这个,那真是我的不是了,向你赔罪了,秦师兄。”   连昭将另一把匕首交到秦朔手上,在开始之前,先认认真真同他讲解:“此前,我刚到城中时,体内寒毒被母后用妖力清除了三分之一,余下部分本可以用青丘秘药化去,但父王还在气头上,我也懒得同他去争,只能先在寒洞休养。”   “寒洞的这池水最适合修炼,撒上提纯的药粉,效力是平时的数倍。只是这法子虽有用,却不能完全根除我体内的寒毒,修炼至今,仍有余毒残存在丹田,迟迟不能化开。”   秦朔想到连昭原身就是赤焰火狐,以寒气攻寒毒的法子固然有用,终究不适合他的体质,忍不住道:“你生性属火,用冰压制恐怕会坏自身修行吧。”   连昭点头,边把玩着手中的匕首边继续:“的确,这法子说到底只能压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所以昨晚看到你时,我便想到以纯阳之血才平衡体内寒毒的新法子。”   秦朔只听要放血,却不知具体要怎么做,拿着匕首问道:“是要放血到池中吗?”   “只要你肯照做就行。”   连昭用匕首划破掌心,将手放进冰凉彻骨的池水中,任由血液融进水里,不住向外蔓延,染到近半才抽出,示意秦朔照做。   秦朔有所犹豫,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在刀尖贴近掌心的一瞬间,胸膛深处忽然有什么东西猛地一跳,像是虫子受到刺激发出的弹响,如同一闪而过的幻觉,又很快消失了。   他到底还是做出选择,用力往下一划,鲜血很快就顺着掌心滴落下来,浸入池水以后很快就和另一边的血融为一体,形成奇异的漩涡。   身体的燥热在血液流失中愈来愈强烈,秦朔视线随着水面的漩涡变得模糊,胸膛的热意还在继续往下,这一刻他仿佛置身火炉当中,连贴在皮肤上的布料都觉得粗糙难忍。   他急切地抽回手,连呼吸透着可见的热气,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泛着红意,用袖子捂住伤口时还在不住地喘着气,额头渐渐渗出汗意。   “放血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可能需要你保持体力,所以安全起见,先吃一枚补血丹□□最好。”   连昭从丹瓶里倒出一枚补血丹,伸手喂到秦朔唇边,却看到他反射性躲了一下,额头脸颊都是汗,连耳尖也烫红的厉害,不由得一怔,问:“你怎么了?”   秦朔极力压制体内的躁动,接过他手中的丹药,自顾自吃下,强作镇定道:“没什么,你继续说。”   补血丹入腹以后,带来的药性反而让燥热更加强烈,原本还能占据上风的理智,逐渐被身体的渴求压制,他紧紧掐着掌心的伤口,盼望能用疼痛来让自己度过这段解毒的时期。   但意识越来越模糊,连近在耳边的话都要听不清了,昏昏沉沉间,只剩残余的理智在脑海里不断挣扎。   “要用纯阳之血根除寒毒,只在持续放血融合的情况下才有效果,需要我先下水池运功,过后你再进来为我护法。”   连昭解下外衫,同衣带一起放在池边,同秦朔轻声说:“你若是不想坦诚相见,穿着衣裳入池也好,不用勉强。”   秦朔囫囵应下,甚至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话,英俊的脸庞烫得通红,竭尽全力掩藏自己的失态,只知道对方说过要照做,也跟着扯掉了衣带。   因为太过燥热,他的呼吸都在颤抖,解开最外边的御风袍后,一切的感官都被放大了,身体的气力也随着汗水蒸发而消失,踏入池中时还险些摔倒。   虽然隔着一层布料,但湿透的里衣和不穿也没什么区别,将上身紧实饱满的线条都凸显了出来,看起来弹性十足,顺着腰线往下,是叫人口干舌燥的鼓胀山丘。   “接下来,握住我的手,持续半个时辰就好。”   连昭主动向他伸出手,指尖碰触的刹那,舒适的凉意便让秦朔犹如触电般颤了一下。   他的视线太过模糊,已经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只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放弃。残存的理智在心底不断重复,要帮忙就要帮到底。   水池不大,刚好能容纳两人,雾气不断从中涌出,渐渐充斥了整个寒洞,在运功的过程中,身体贴得越来越近。   连昭似是察觉到秦朔的异常,握着那愈来愈烫的手,临时中断了好几次,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可秦朔却总是嘴硬,喘息着说自己没事,强撑着要继续护法,弄得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继续。   起初,秦朔还能勉强压制住那股燥热,可随着时间推移,他身体发软,渐渐在池中站不稳了,与此同时,更奇怪的反应在意识愈发模糊的那一刻出现了。   “我呃──”   失足坠下去的瞬间,连昭及时抓住了他,涌上来的气息正是渴望已久的,体内的躁意更加狂热,让脑中象征着理智的弦被焚毁了大半,只剩一小截拼命挣扎。   “难……难受,我,”秦朔浑身烫热,甚至睁不开眼皮,朦胧间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声音闷闷地:“好难受……”   连昭怔了一下,手始终放在他的肩上,从这反应察觉到什么,试探着问:“你中了蛊?”   秦朔此刻的意识已不大清明,脸庞酡红,嘴里呓语着什么,可声音实在太小,根本听不清。   “你说什么?”   连昭伏耳贴在他的唇边,才能勉强听到一句,“快点……”   再想继续问时,秦朔却不说话了,英俊的脸上呈现出醉态,只是不住地喘着气。   连昭隐隐意识到不对,将秦朔扶到池边靠着,仔细检查,终于在撩开后脖颈的湿发后,看到那隐隐泛着红光的虫纹,低喃了句:“蚀情蛊。”   他轻叹了口气,捧着秦朔的脸道:“你啊你,又是招惹了谁,居然给你种下这么歹毒的蛊……”   秦朔却只是耷拉着脑袋,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见这句话。   “不是我占你便宜,是中蛊之人若不在三日内与人双修,必遭反噬。”   随着衣物在水中褪下的声音响起,连昭摸到秦朔腰间的衣带,靠在耳边轻道:“下蛊之人太过阴毒,非此法不能解……秦朔,你能接受我这么做吗?”   秦朔意识恍惚,视线朦胧间,将说话的人看成宋晚尘,在亵衣被解开之前,本能应了一声。   “……好。” 第56章 妒火   夜至深处, 连虫鸣都不再有了,客栈之外的动乱还在继续, 喧闹声却被灵力屏障完全隔绝在窗外,因此静得可怕。   屋内不曾点灯,全然仰仗月光,冷冷照在宋晚尘尚可窥见的侧脸上,另外半边嵌入阴影当中,幽暗难测。   他坐在桌旁不住掐着时间, 算距离约定的一个时辰还有多久,可是越等越难熬,月色像被凝固在墙上,丝毫未动。   秦朔为什么还不回来?   宋晚尘在等待中焦躁难安, 桌上不时传来被指甲刮过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屋内显得分外刺耳。他有种预感,像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也许是错觉,他希望是错觉,但右眼皮不知为何一直在跳。   突突的, 一刻不停, 同每一次会有的预兆一样,代表结果可能相当糟糕。   会是什么,秦朔会瞒着他做什么?   “宋兄。”   江越推开房门进来,看到屋内昏暗的景象也是一愣, 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牵着煤球走到桌边问道:“城中都这么乱了, 秦兄还不回来吗?”   这话却像是触碰到宋晚尘的逆鳞,只收获从齿间硬挤出的两个字:“闭嘴。”   二人本就不合,在没有调和剂的情况下, 说不到两句便陷入了僵局,再继续则如同火上浇油。   似是察觉到气氛的微妙,脚边的煤球不满的汪汪两声,江越倒不生气,只是抱臂靠在墙上,故意道:“还没说两句就生气,何必呢?秦兄出去这么久都没回来,想是你这个所谓的未婚夫,在他心里不是很重要吧。”   指甲刮过桌面的声音骤然响起,那道划痕在宋晚尘抬起手后清晰可见,他冷着脸转过头,“我让你闭嘴,听不懂吗?”   江越将煤球的狗链缠在手上绕圈,懒洋洋道:“你看你又急,我不过是说句玩笑话嘛,说来也奇怪不是吗?秦兄从来都不是晚归的人,这次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该不会是瞒着你,去见从前的旧情人……”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茶杯砸在墙上的巨响中断了江越的话,好在他闪躲得及时,只被茶水溅到了衣裳。   宋晚尘紧攥着渗血的手心,冷冷地盯着他:“滚——”   煤球原地抖了抖毛,气鼓鼓地想叫,但被江越一把抱进怀里,从门边退了出去。   房门合上的那一刻,屋内再次暗了下来,静滞几秒过后,宋晚尘猛地掀翻了整张桌子,噼里啪啦的声响中,茶壶茶杯碎了一地,胸膛却仍旧平复不下来。   他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不断在心里念清心咒,可却因注意力无法集中愈来愈焦躁。   早知道这样,在地下坊时,就不应该放秦朔离开,哪怕是用捆的,用绑的。   秦朔会和那只狐狸说什么,去王城会不会只是一个逃跑的借口?   秦朔还会回来吗,还会回到他身边吗?   宋晚尘从未体会过如此煎熬的滋味,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时带着期望看向窗外,然而总是落空。   半个时辰过去,秦朔依旧没有回来。   他终于不再张望,转头回到床边,从储物袋里取出传音镜,将手心的血滴落其中,一下,两下。   灰蒙蒙的镜面吸收鲜血过后慢慢化开,里面的人影逐渐清晰,倒映出小师弟洁白无瑕的脸,带着亲和的笑意出现在宋晚尘眼前。   “晚尘,别来无恙。”   宋晚尘此刻却没有叙旧的心情,只是一字一句的强调:“你能用锁仙镯感应到他在做什么,是不是?”   传音镜那头的白毓却罕见沉默了一下,应道:“没错。”   “把他的影像传给我,”宋晚尘已经不能再等下去:“马上。”   “晚尘……”   月光照在阵阵浮动的镜面上,白毓的神情在光晕下看不清晰:“我早就告诉过你,大师兄他……并不是一个专情的人啊。”   宛若水滴落在空碗发出的惊响,宋晚尘的心也一跳,他隐隐猜到了什么,脸色愈发阴沉:“什么意思?”   “你心里有答案,不是吗?”白毓的声音带着怜悯:“还是不要看比较好,否则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心头的惊跳还在持续,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仿佛就在眼前。   宋晚尘无法忍受这种未知的折磨,咬牙道:“给我看,就现在。”   随着镜中的一声叹息响起,投射而出的白光照亮了墙面,将半透明半成影的画面立体地展现出来。   寒洞之内,散落在池中的衣衫轻荡,不断晃动的光影,交错隐没的石床,深埋到底带来的痉挛。   听不见声音,可是那样激烈,仅从那不住蜷缩的脚趾便能猜到,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屋里宛如死一般的寂静,宋晚尘就这么看着,一直看着,仿佛时间都凝滞在这一秒。   像是听不到任何声音,只余脑中接近撕裂的疼痛,如汹涌的海浪一阵一阵袭来。   就和两百年前,在长绝峰忽然想起上一世的情形一样。   那时也很疼,和现在一样疼。   「你看,他还和上一世一样,什么都没有变。」   脑海里的那道意识再次出现,像是在嘲讽。   「多可笑,已经死过一回的你,居然还对他心存妄想。」   空气中不断响起嘀嗒嘀嗒的声音,血从宋晚尘的指尖滴落,他的视线明明定格在眼前的影像上,耳边却渐渐传来记忆深处的刀剑声。   那张沉浸在欢愉的英俊脸庞逐渐和记忆中厮杀到陷入疯狂的冷漠面容重合,连带着对话一同响起。   “你该死……”   “你们都该死!”   记忆深处的竹林小屋被剑气扫荡的满是狼藉,他看到自己拼尽全力拦住不断挥剑的秦朔,又怕伤到对方而往回收力,“阿朔,把剑放下!”   秦朔的手臂被他紧紧抓着,用灵力压制住才没有再次发狂,在耐心的安抚下慢慢平复下来,用那双如小狗般漆黑发亮的眼眸望着他。   他们是道侣,他们早已结契,一世是道侣,生生世世都是。   宋晚尘相信他,心疼他,听到他对自己说:“好疼,你放开我。”   宋晚尘放开了手,因为看到秦朔腕上的瘀青,他说:“不胡闹了,我带你回长绝疗伤好不好?”   秦朔望着他,手摸到地上的剑,没有动,可是对他笑:“好……”   这么听话,这么乖,乖到让人毫无防备。   宋晚尘以为这是结束,直到被长剑捅穿了心脏,剧痛袭来的那一刻,他颤抖着抓住秦朔的手,却看到对方还在笑,眼眸深处倒映着被剖开的胸膛。   “不要疗伤。”   “把你的内丹给我吧……”   「宋晚尘。」   记忆的漩涡被脑海的那道意识打断,再次回到眼前的现实,身体不再疼痛,心却一如既往。   「上一世,你死在他的剑下,这一次,还要重蹈覆辙吗?」   宋晚尘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墙上的影像。   「他不值得你心软。」   「他有多么滥情,你不是不知道。」   “别再说了。”   他终于开了口,可是脑海里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   「上一世你们成了道侣,可又怎么样呢,你死以后,他照样跟其他人纠缠不休。」   「什么无情宗大师兄,什么首席弟子,你看到了吗,他在那只狐狸身下有多么下贱……」   “我让你,别说了……”   心头的怒火在不断翻涌,宋晚尘深吸一口气,用力捏紧了拳头。   「他不愿意同你双修,倒和其他人乐在其中。」   脑海里的声音越说越讽刺,简直要把他的自尊踩在脚下碾压。   「他是故意骗你,他背着你和那只狐狸私会,要不要猜猜看,明日一早他回来的时候,腿间装着的会是什么?」   “别再说了——”   轰的一声,宋晚尘用剑气斩碎了眼前的影像,连带后方的墙也被余波震荡得摇摇欲坠,他胸膛起伏不断,握住剑柄的手还在发颤,面目隐没在阴影之下。   “晚尘。”   传音镜里的白毓喊了他一声,关心道:“你没事吧?”   像是意识到什么,宋晚尘忽地转过头,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在月光下显得阴气森森:“我知道你能查到他的位置,告诉我。”   “——他在哪儿?” 第57章 抓奸   那股燥热平复过后, 回荡在秦朔耳边的就只剩下水声,从身体四处游过, 蒙在眼前的浓雾随着意识清明渐渐消散,隐于深处的异样也越来越强烈。   秦朔头痛欲裂,身体说不上来的难受。他靠在池边,大腿酸麻到站都站不住,只能勉强用手支撑着,腰间在被人耐心地清洗, 动作称得上温柔,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直到那些凌乱的记忆碎片闪过,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那一瞬间, 仿佛被勒住了喉咙,强烈的窒息感几乎要将他吞没,连撑在池边的手都开始发抖。   “秦朔,你……”后方传来连昭试探的声音,他却置若罔闻, 挣扎着从池边起身, 踉踉跄跄地往石床走去,捡起散落的衣衫,腰带系了好几遍都没系好,脑海里一片空白。   秦朔心里的恐慌压过羞耻, 他摸了摸自己还在发烫的后脖颈,隐隐猜到这可能和蛊虫有关, 之前还会不时躁动的胸膛,现下竟完全恢复了正常,甚至连修为也有所提升——难道那老道给他种下的并不是寻常毒蛊, 而是被视为邪术的蚀情蛊?   此蛊在无情宗的藏书阁有过记载,若寄生其主,必定共生,原是从前的旁门左道为了增进修为培养炉鼎所制,每隔三日便会发作一次,非双修不能压制。   寻常中蛊之人被当作炉鼎使用,按理会被双修另一方吸去部分修为,但不知是不是纯阳之血的缘故,丹田里的修为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比之前更浑厚了。   当时在乌镇还未往这方面想,倘若每次发作都是这样的情形……   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浑浑噩噩间,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只听身后传来脚步,紧接着便是连昭的声音:“方才我有帮你清理……”   连昭这般斟酌用词的情况真是少见,他向来洒脱不羁,还是头一回在开口时犹豫:“现在,还疼吗?”   好不容易压下的记忆又被勾了起来,秦朔呼吸一紧,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忽然想起宋晚尘还在客栈等着自己,如果以这副模样回去……   他连回话都顾不上,抓起地上的御风袍就想走,希望能赶在约定的时间内回到客栈。   可就在转身的刹那,一把长剑从洞外破空而来,擦过他的衣角,带着强大的剑气直斩向身后的连昭,被甩出的白玉折扇挡下,一赤一白两道强光对冲,形成的余波轰隆一声炸碎了墙面的冰层。   僵持之下分不出胜负,最终掉转方向,回到了彼此手中。   连昭收回白玉折扇,在四起的雾气中看到宋晚尘持剑走来的身影,却没有半分惊讶,只是轻笑了一声:“原来长绝上尊,也喜欢搞背后偷袭这一套吗?”   秦朔抓住御风袍的手不断收紧,身体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僵住了。   宋晚尘在距离他们不过三五步的位置停下,闻到空气里难以言说的情欲气息,眼神从那凌乱的石床看到狼藉的池水,再慢慢回到连腰带都系反的秦朔身上,眸色阴沉得简直能挤出墨来:“这就是,你说的金库?”   秦朔翕动着唇,想解释,可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只是紧紧抓着手里的御风袍,指节用力到泛白,呼吸也变得异常困难。   连昭和宋晚尘的恩怨显然不是一天两天了,对彼此的敌意都放在了面上,毫不客气地插了句嘴:“还未确定关系就急着当家做主,上尊是不是管得有点宽了?”   宋晚尘平日就注重细枝末节,一眼看出他气色比上次见的时候好了不少,想到这缘由,胸膛不免升起一股无名火,从喉咙里冷笑了一声,随即拔剑:“是吗,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剑硬──”   眼看两人又厮打了起来,灵力波动强大到让整个寒洞都为此震了好几下,不住地往下掉着冰碴,秦朔实在看不下去,正要上前阻拦,却被宋晚尘的千丝绕捆住手脚动弹不得。   连昭余光瞥见这一幕,挡住迎面而来的剑光后,撕下折扇的其中一条甩过去,顷刻间斩断了秦朔手上的银丝,又很快飞回手中恢复原状,“有什么气冲我来,别动他。”   宋晚尘脸色骤变,剑气更添几分怒意,“你有什么资格对我的人指手画脚?”   两道强光相撞的刹那,再次震碎墙面的冰层,又听连昭扬扇一笑:“什么你的人我的人,他愿意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   话音刚落,又一记剑气横劈而来,带着宋晚尘的冷笑。   “青丘一族,难道都是你这种狐媚货色?”   这倒让连昭抓到了漏洞,反手将折扇拆开形成数把长刀刺了过去,“啧啧,上尊如此气性,也难怪他不愿同你坦诚相见了……”   秦朔见形势愈演愈烈,忙用念力召出玄光剑挡在中间,两股力量受玄光剑影响瞬间反弹了回去,各咳了一口血,这才没让事态恶化到不死不休的局面。   连昭再次收回折扇,轻轻拭去唇角的血迹,半眯起眼道:“上尊若在修炼上也能这般锲而不舍,何愁不能登顶大乘之境?”   这话算是戳到了宋晚尘的痛处,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回讽:“不比你这位青丘少主,修为自是有人兜底,只是去留由不得人。”   “别吵了!”   秦朔听不下去了,既觉难堪,也觉心烦,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不为你们自己想,也为背后的长绝峰和青丘想想……”   连昭闻言,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今日这事,说到底是我不对。现下两极城内乱,不能久待,我要回青丘向父王请辞,你也和我一同回去吧。待说明情况,我就让母后向无情宗提亲。”   他显然没把宋晚尘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夫放在眼里,甚至不打算征求对方的意见,令宋晚尘攥着长剑的手紧了又紧,讥讽道:“青丘早就定好了你的联姻对象,你带他回去准备给他什么名分,难不成要无情宗的首席弟子,做你的侧夫?”   “上尊慎言,狐族向来专情,一生只求娶一人。”连昭看向宋晚尘:“自不会做出左右摇摆,让另一半受尽委屈的事来。”   “好了。”   秦朔怕他们再起冲突,对连昭道:“如果你的寒毒清干净了,就赶紧回青丘,别在这里久留。”   连昭顿了一下,似是有些不甘:“那你怎么办,要跟他走吗?”   秦朔看到宋晚尘阴沉的脸色,不想面对,可又不能不面对,毕竟他们还有任务在身,闷声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案,连昭无奈地看了眼他。   「我知道,你有你的不得已。不过无妨,等我回青丘办完事情,还会有再见的一日,相信到那时……」   传音在脑海戛然而止,连昭轻靠在他耳边,声音轻得如同落在心间的羽毛:“我会在你这里听到不同的答案。”话音落地,折扇一开,身影便化作轻烟消失在原地。   月光映照之下,墙上的倒影只剩两道,对视间,寒洞的气压也因此低了下来,   这无声的沉默最终还是被秦朔打破,他试探性把手上的御风袍还回去,然而抬头便对上宋晚尘仿佛要将自己刺穿的眼神,不免心虚地低下头,低声道:“对不起……”   宋晚尘不断压抑着心头的怒火,深吸一口气道:“为什么?”   “刚开始只是为了帮他解毒,但是后来……”秦朔竭尽所能辩解,但被宋晚尘打断:“如果这就是你瞒着我和他双修的理由,那还‘挺有新意’的。”   “不是我想骗你!是因为蛊,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突然发作,我……当时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很难受……”   宋晚尘拧紧眉头:“什么蛊?”   秦朔抓起他的手,摸向自己还在发烫的后脖颈,努力解释:“就是这里,之前在乌镇天坑的时候,那老道往我身上丢了一只蛊虫,起初还没怎么样,我以为那只是寻常的毒蛊,应该不碍事,结果……”   谁料宋晚尘听了这话,神情反而更阴沉了,一把拽住他的手道:“这种事为什么瞒到现在才告诉我,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不是不信,”秦朔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身上难受得紧,连站直都勉强,哪里能腾出空来思考这些,“我……想过告诉你,但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说……”   “也就是说,你宁愿让一个外人帮你解蛊,也不愿意告诉我实话?”   宋晚尘钳住他的手越来越紧:“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以至于,要我亲自找到这里来,才能听到你跟我说这些?”   秦朔心里不住打鼓,自知百口莫辩,只能沉默。   “是我们认识在先,是我们有婚约在前,”宋晚尘一字一句强调,眼底布满血丝,“是你说婚前不能逾矩,所以我答应你,一定等到婚后才能双修,这是你说的!”   “我……”秦朔欲言又止,还是没能说出口。   “一句你不知道,你中了蛊,事实就会改变吗?”说到这里,宋晚尘几乎要将他的手臂掐出血孔来:“我告诉你我看到的是什么,我只看到你言而无信,下贱到了极点──”   随着话音落地,秦朔忽然感觉腕上的疼痛消失,疑惑地抬起头,却被宋晚尘掐着脖颈抵在墙上,力气并不大,但对上眼神的那一刻,如同将要吞吃猎物的蟒蛇,不由令人心生恐惧。   “难道在你看来,双修就是这么随便的一件事,和谁都可以?”   宋晚尘说着不觉笑了,慢慢凑到跟前,气息越靠越近,像是威胁,又像是蛊惑:“既然如此,和我也行吧?”   “如果你,想让这件事翻篇的话……” 第58章 餍足   江越一直等到次日辰时, 马车要出发的时候,才看到秦朔和宋晚尘回来的身影。   “秦……”他正要喊时, 却忽地发现秦朔走路的姿势说不上来的奇怪,宋晚尘的气色倒比昨晚好了不少,经过也只是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别挡路。”   怀里的煤球跟着主人的视线转过去,看到秦朔连上马车都有些吃力,像是体力透支,整个人昏昏欲睡, 连招呼都没有打,进了车厢只是靠在角落闭目养神。   马车启程以后,宋晚尘总是给秦朔整理衣衫,手像黏上去了一样, 从衣领到腰带,时不时还要在耳边说点悄悄话。尽管秦朔表现得十分不情愿,只想窝在角落里休息,但每次听到带有待定词汇的话,都如同被捏住短处似的, 不得不撑起精神回应。   江越实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问吧,难受,想问吧,又觉得像多管闲事。他嗅到两人身上如出一辙的气息, 瞥见秦朔衣领下半遮半掩的齿痕,大致明白了, 摩挲着嘴唇道:“秦兄,灵石拿回来了吗?”   秦朔这会儿还困得厉害,一方面身体也确实难受, 昏昏沉沉的,也分不清江越问的是什么,只回了声:“嗯……”   宋晚尘揽过他的肩,让其靠在自己怀里睡着,也不知是真消气还是假消气,颇像是吃饱喝足后还要问清对方是不是情愿,继续用灵识传音追问。   「你还记得昨天夜里,答应过我什么吧?」   秦朔实在困得紧,听着车轮滚动的声音都快睡着了,又被吵醒,心情不是很好地敷衍过去:「现在不想说。」   可眼瞧着宋晚尘脸色变了,他还是闷声接了句:“我记得……”   宋晚尘这才好转,看着他嘴唇上还没完全消却的牙印,不知想到什么,揽在肩上的手捏了又捏,低声道:“你知道我只是生气,我不是故意要对你这么坏,如果你没有做错事,根本不会到这一步。”   后面的话转成传音在脑海里响起,一句比一句深刻:「我可以原谅你这一次,不代表可以原谅每一次,你得答应我,永远不会再和那只狐狸有牵扯。」   宋晚尘的手顺着肩膀往下搂住腰,再次用灵识强调:「你知道无情宗有多重视弟子的名声,倘若这件事传出去,你能对得起师门,对得起你师尊的教诲吗?」   秦朔虽对过去的印象不深,但骨子里对无情宗有极强的归属感,光听到前面那句就深感窒息,仿佛被潮水淹没那般喘不过气来,他自己都不能接受自己的过失,更何况是当下最亲近之人的批判。   ——受着吧,不受着还能怎样?   叫人撞破了这种事,真是比死还难受。   秦朔不记得自己从前是怎样的人,只想尽快抹去这个污点,可宋晚尘还是紧揪着不放——为了翻篇,他只能不断妥协。   「我知道了……」   暂时的顺从能规避很多麻烦,他太困了,也太累了。   宋晚尘看到他微微发烫的脸颊,指尖轻触,语气又往回收了收:“还难受吗?”   秦朔昏昏沉沉的闭上眼,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像回应又不像回应,贴在唇边也听不清。   宋晚尘帮他将碎发捋到耳后,在马车晃晃悠悠之际,继续用灵识传递方才没说完的话,只是这一次听着相当柔和。   「困了就睡吧,听我说就好。」   「昨晚,我是有些冲动,可能伤到了你,不过……经此一事,也并非没有益处,从前你总是怕疼,不愿双修到底,如今适应过后,你我修为都有增进,远比闭关要多。」   「所以我想,在你体内的蚀情蛊拔除之前,时不时□□一下比较好。」   说着,那手不觉就伸到了衣袍下方,虽是为了系好腰带,但动作还是让坐在对面的江越咳嗽了一声:“宋兄,这不好吧。”   秦朔此时已然熟睡,抱在怀里也不挣扎,身上是暖热的,只有鼻息洒在肩头,瞧着倒是很乖。   宋晚尘被这么一提醒,反倒搂得更紧,抬眸看去:“有什么不好?”   江越只是抚摸着煤球的脑袋,话中意有所指:“像乘人之危。”   宋晚尘道:“之前不说,是因为顾及你的脸面,但现在,似乎没这个必要了。”又道:“对他而言,你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也是外人。”   “我是外人没错,”江越撑着下巴,眉眼弯弯:“这张脸不是。”   车厢内的气氛一瞬冷了下来,秦朔怀里的储物袋泛起金光,但很快就消隐不见,没被任何人发觉,只有江越怀里的煤球仿佛看见了什么,汪汪了两声,又被捂住了嘴。   宋晚尘望着他道:“天元宫,是因你而来吗?”   “不。”江越轻笑:“天元宫是为金氏而来,我如果真想拿什么东西,何必让球球帮忙找回。”   “希望你的这句话,能让他醒来以后也信服。”宋晚尘道。   江越的目光移到秦朔脸上:“秦兄不信我吗?”   “他只相信你的脸。”   宋晚尘语气带有几分讽刺:“不要妄想拿你的那些话术来骗我,明白人,就说明白话。”   “看来我们有的聊了,从这里到皇都的路还很长,”江越往后一靠,叹道:“能不能在今日顺利抵达,还是个未知数呢。”   宋晚尘微微拧眉:“你说什么?”   “雪域,就在断崖下方。”   江越掀开车帘,外头是白茫茫一片山崖。两极城不能通行,便只能从雪域绕路,这里常年积雪,四季都是如此,马车从这走过会留下一排排的车轮印。边上就是峭壁,路很窄,要过得很小心。   他边看边道:“这是除两极城以外最近的一条路,同样也很危险,晴天还好,若是风雪将至,前方的路会堵死,莫说凡人,便是你们这样的修仙之人也难从暴风雪中过去。”   宋晚尘神色有异,看了眼怀里熟睡的秦朔,手不觉紧了紧,又看向帘外的马夫,问道:“是谁说要从雪域走的?”   前方的马夫却不说话,沉默地驾着车,周围不断响起车轮滚过雪地的声音。   “怎么你不知道吗?”   江越觉得好笑:“还以为这路线是你和秦兄商议好的,若是求稳,按理该从另一座山头走,若是求急,也有人会选在这里。只是奇怪……秦兄到底有什么急事,连风险都不顾也要赶到皇都。”   宋晚尘不言,只是低头望着怀里的秦朔,看到他在睡梦中也不安稳,一直紧紧地攥着手心,下意识往袖子里藏。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抓住秦朔的手,将紧闭的指节一点点掰开,就像昨晚那样,虽然过程会有些麻烦,但只要坚持到底,不管对方有多排斥,最终也只能被迫打开并接受。   然而掌心打开以后,一颗血玉珍珠却从中滚落下来,被对面的煤球发现,飞速跳了下来,嗷呜一口吃下了肚,被江越叫了好几声吐出来都没吐,还打了个嗝儿。   “球球!”   江越拍了拍它的脑袋,但煤球就是不听,晃着尾巴跳到秦朔身上,像是有话要说那样汪汪叫,却被宋晚尘拦了下来。   就在这时,原本还算平稳的马车忽然震荡了起来,晃得越来越厉害,宋晚尘一手搂紧秦朔,一手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发现他们此时身处最陡峭的崖边,又被积雪绊住车轮,实在难走,便提醒外头的马夫:“掉头下山,不从这走。”   驾车的马夫依然不答,像是根本听不见他说话那样,开得越来越快了。   江越将煤球一把抱回来:“是不是路太窄,掉不了头?”   车轮滚动的吱呀声大到让人觉得不安,帘外飘进来的雪花也像预示着什么,宋晚尘察觉到不对,敲了两下车厢,喊道:“停车,我们自己下来。”   可外面依旧不作声,甚至在下一秒往左侧开去,整个车厢都随着剧烈的晃动倾斜,顿时失去了平衡,一侧车轮也卡在峭壁的石缝上,几乎是贴着悬崖的边在走。   睡梦中的秦朔也被惊醒,他勉强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早已从座位摔了下来,只是被宋晚尘垫着抱在怀里,并未磕着碰着。   “怎么回事?”   这句话才问出口,便听到外头传来一声马啸,紧接着就是马夫跳车的声响,车厢顶上被谁踩住,在无人驾车的情况下,倾斜的角度随着速度加快越来越大,上方陡然传来之前在乌镇听过的人声,“秦朔,警告你最后一次。”   剑刃陡然从车顶穿刺而下,带着凌厉的杀意向其逼近。   “把聚魂灯交出来——” 第59章 危情   马车的半边车轮已经在崖边腾空, 车厢在剧烈的晃荡之下根本找不到重心,更不用提身在其中的秦朔。他紧紧抓住离自己最近的宋晚尘, 听着上方的警告,下意识护紧怀里的储物袋。   “是天元宫?”   对面的江越才说完话,便搂着煤球在混乱中扯下前方的车帘,冷风顿时灌了进来,其中一名天元宫弟子跳下,和上方用灵力操控马车的弟子形成围堵之势。   他们全然不管车厢的其他人, 目光直盯着秦朔怀里,持剑就要硬闯进来,却被江越先行踹了一脚,方才起身又被宋晚尘的千丝绕缠住小腿, 还来不及开口就从狂奔的马车上摔了下去。   上次来乌镇的天元宫弟子不过两名,这次带来的灵压却完全不同,光是肉眼看到的就有三四个,倒下一个又来一个,像是越打越多, 除之不尽一样。   江越守在车门这边, 一手阻止他们进来,一手扯住缰绳,但马匹受灵力干扰,似乎不起什么作用, 反而跑得越来越快。   车厢内的宋晚尘受空间限制不能动剑,只能全力护住秦朔, 用千丝绕甩开试图从两边车窗进来的天元宫弟子,然而百密一疏,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就在他注意力全被左侧吸引时,右边车窗的弟子趁机伸进一只手。   秦朔眼□□力不支,精神还没养好就突遭变故,一时反应不过来,手腕被抓住的那一刻,只听嗷呜一声,煤球迈着肉乎乎的小爪子从车门飞扑而来,恶狠狠的咬住那人的手,刹那间伴随着惨叫鲜血直流。   “该死!你这贱狗──”   煤球咬住就不肯松口,被其甩来甩去都不放,最后硬生生撕下一块肉才摔回了地上,抖抖毛又站了起来。   可就在它奔向主人的一瞬间,马车忽然整个倾斜,随之而来的是那名弟子阴恻恻的声音。   “来软的不行是吗,那就都别好过──”   车厢被未知的力量猛地掀翻,顷刻间滚落山崖,处于帘外的江越来不及抓稳,脱手摔了下去,坠入茫茫雪域当中,煤球毫不犹豫一跃而下,紧追着主人消失的方向扑去,身形刹那扩大数十倍。   “阿朔!”   在这紧要关头,宋晚尘用千丝绕将自己和秦朔绑在一起,他本想破开马车御剑而行,却在不断下坠的过程中发现丹田的灵力无法驱动,雪花从帘外飞了进来,气温急剧而下,显然已经位于江越此前说过的雪域。   即将坠地的最后一刻,他本能抱住因缺氧而陷入昏迷的秦朔,翻身将自己垫在下面,闭上了眼。   轰隆一声,从万米高空摔下的马车顷刻间粉碎了一地,横七竖八地陷入厚厚的积雪当中,漫天雪花飞舞,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四散的木板当中,是被时隐时现的银丝缠绕,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人,身体近半陷入了雪里,被本命灵器挡去了绝大部分冲击,可还是因此昏厥了过去。   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轰响,将雪地砸出大坑的“巨大版”煤球从中起身,背上的江越也跳了下来,嘶了一声,甩了甩胳膊,嘀咕了句:“搞什么,垫了下还这么疼。”   煤球唰地一下变回平时的大小,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像是嗅到什么气味,冲着前方汪汪了两声,迈开小肉爪就往前跑了过去。   “球球!”   江越意识到它可能发现了什么,也跟了上去,走了还没几步,便看到前边摔得不像样子的马车,心里一下子有了底。   一人一狗来到散落一地的车厢中间,看到雪地里昏迷不醒的两人,不由陷入了沉默。   视线之下的宋晚尘仍将秦朔紧紧搂在怀里,许是垫在身下的关系,明显能看到手臂和脖颈后面的瘀青,被护在怀里的秦朔则没什么大碍,仅仅是被碎屑划到的擦伤。   江越半蹲下来,用手探了探他们的鼻息,并未着急唤醒。他拉开秦朔的衣衫,先往怀里摸去,将储物袋取出来。   煤球在边上张望着,不断摇着尾巴。   可就在打开储物袋的那一刻,里头忽然飞出一团金光,不等江越反应过来,便骤然遁入他的额头,转眼消失不见了。   江越的身体软倒在地,意识瞬间被金光淹没,眼前的画面停留在满是雪花的天空当中,继而陷入了黑暗。   一旁的煤球紧张的汪汪直叫,冲上来用脑袋拱了拱他的手,却怎么都没反应,正要叼着衣领往后拖时,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却忽地睁开了,望着久违的天空长舒了一口气,慢慢转过头,伸手揉了揉煤球的脑袋,开朗道:“球球,好久不见。”   煤球顿时呆住了,试探性汪了一声,江越将储物袋重新系好,站起身,它又绕到另一边汪了一声,被敲了一下脑袋,“安静,别吵到秦兄。”   煤球跟在他后面,欢快地摇起了尾巴。   江越将储物袋放回秦朔怀里,目光一刻都不曾移开,手轻轻抚摸着脸颊,仅仅是这样也觉得很满足。他小心再小心的靠近,想仔仔细细地看一眼。   明明近到呼吸都能闻见,却不敢再进一步。   “秦兄……”   他呢喃着,眼中满是思念:“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只可惜,这点相处的时光很快就被愈演愈烈的风雪打破,江越能感觉到周围的风势变大,冷意直往领口钻,他看到秦朔冻到不住发颤,连忙握着手帮忙取暖。   雪地里实在太冷,江越环顾了一圈,终于在右后方发现了一处天然的洞口,只是被雪埋了一半,要动手刨出来。   他想也没想,就过去徒手刨起洞口的雪,煤球也跟在后面帮忙,小爪子刨得飞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刨出能容纳一人进去的洞口。   江越起初想将秦朔和宋晚尘分开,奈何被千丝绕缠得死紧,怎么都扒不开,他怕弄伤秦朔,最后只得放弃,将两人一起往雪洞里搬。   出于私心,也实在是气不过,他在搬之前踹了某人一脚,还把对方的外衫也扯下来给秦朔盖着。   煤球在边上帮忙,叼着衣角往里拖,直到把两人都搬进雪洞,趴在地上累得呼哧呼哧喘气。   江越守在秦朔身侧,将他另一只手放在脸侧捂热,意识已经无法再支撑下去,依依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以后,金光便从额头飞了出来,悠悠荡荡地回到秦朔的怀里。   煤球嗷呜一声扑了上来,用肉乎乎的小身躯垫住软倒下来的主人,不过片刻的功夫,江越再次苏醒,只是睁开眼的那一秒,神情略显茫然,环顾四周过后,看到被压在底下的煤球,不觉有些好笑:“球球,你干嘛?”   他起身以后,煤球围在脚边汪汪叫,情绪看起来很激动。   然而江越一句都没听懂,只是看着周围的情形,为记忆的空白感到奇怪:“我怎么会在这,刚刚……我要做什么来着?”   由于实在想不起来,他只得暂时放弃回忆,余光瞥见地上的两人,这才对坠崖的事有了点点印象,将腰间的狗链抽出来,系在煤球身上,说了句:“走吧球球,我们去外边看看有没有出路可走。”   一人一狗的身影随着风雪远去,不一会儿,被安置在雪洞深处的秦朔手指动了一动。   他还未睁眼,便感觉被谁搂得紧紧的,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可就在看清面前的人是谁过后,昏迷前的记忆全都涌了上来。   秦朔记得宋晚尘在摔下来前就护住了自己,看到对方仍然没有醒来,呼吸一瞬扼住,那口气堵在心头上不去也下不来。   起身的瞬间,捆在他们二人身上的千丝绕便像是感应到那般全然松开,回到了宋晚尘的指尖。   直到摸到宋晚尘还温热的鼻息,他才暂且松了一口气,可看到地上滑落的外衫,心里又是一跳,再看身处的雪洞,也不像是自己进来的。   难道是宋晚尘……   秦朔原本不能肯定,但一想到江越在坠崖时就摔下了马车,如今这里只有他和宋晚尘,也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他握住宋晚尘的手,心情很是复杂,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对方总是时好时坏,像是真心,又总让人觉得可怕。   可不管怎么说,宋晚尘都救了他。   当务之急,还是先从这里出去比较好。   秦朔拿起地上的外衫,准备召出玄光剑后,便带着宋晚尘离开这里,但不知为何,尝试了好几次,丹田的灵力都无法驱动,像被强大的外力阻挡,身体的一切都与凡人无异了。   他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猜测,抬头看向洞外纷飞的雪花,难道这里也是非修仙界所能踏入的地域,所以无法使用灵力?   想到这一点,秦朔咬紧下唇,打算把出去这件事放在一边,先看看宋晚尘受伤的情况再说。   宋晚尘的手始终抓着他的手腕,已经被冻到僵硬,看样子也被此处封印了灵力,连体质都开始向凡人靠拢。   “晚尘,晚尘?”   秦朔试探着喊了两声,但昏迷中的宋晚尘毫无反应,脸上完全没有血色,苍白的像是雪堆出来的,浑身上下冷得可怕,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冰雕。   这样的情形是他从未预想过的,也能清晰感觉到宋晚尘的气息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弱,不由得心慌起来。   他知道此刻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宋晚尘暖和起来,可眼下又没有能生火的东西,想来想去,还是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   秦朔看了一眼外头的风雪,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将手里的那件外衫垫在地上,先给宋晚尘解开里衣,再一件一件脱下自己的衣裳,最后一件用来盖在身上。   赤身相拥的那一刻,他紧紧抱住如同冰块般的宋晚尘,低声在耳边说了句:“没事了,晚尘。”   “你很快,就会暖和起来的……” 第60章 有愧   外头风雪渐大, 很快淹没了雪洞的入口,只有缝隙处隐隐透着光。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长时间, 那袭外袍下赤身相拥的两人渐渐暖热起来,底下的宋晚尘睫毛颤了颤,终于有了复苏的前兆。   秦朔怕这还不够暖和,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一点点捂热,尽管也被冻得直哆嗦,但还是没有松手, 仍旧紧紧贴着肌肤,不断喘着气。   直到宋晚尘在这样的温暖下逐渐有了血色,慢慢睁开眼睛,他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试探着喊了声:“晚尘?”   可奇怪的是,宋晚尘虽然感应到他的呼唤,瞳孔却是无神的,几乎是下意识抓住他的手,不知在看何方, 低声问道:“阿朔, 这是在哪儿?”   秦朔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用手在宋晚尘眼前挥了两下,对方却毫无反应, 只是因身体发冷而蹙紧眉头,无神地环视四周, “为何这么黑,已经到晚上了吗?”   短短两句话,便已然确定了结果。   宋晚尘看不见了。   秦朔僵在原地, 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看到宋晚尘在往地上摸索,像是在找剑。   “奇怪,我的剑呢。”宋晚尘的手在四处寻找,但周围空空如也,除了他们的衣衫之外,什么都没有。   秦朔如同被堵住了喉咙,看着他寻觅的动作说不出话来。不论是记忆里还是平时的相处里,宋晚尘都不能容忍自己的一点瑕疵,是手臂沾上擦不掉的墨迹都恨不得剜下一块肉来的性子,如何能接受突然失明的真相?   是因为摔下来的时候伤到头了吗,明明眼睛是完好的,却一点神采都没有。   “晚尘……”   他想开口,可又开不了口。   宋晚尘毫无察觉,只是在摸到地上衣衫的时候反应过来,回头抓住他的手,顺着手臂往上,明显怔了一下,“阿朔,你……”   那语气在停顿过后软和了几分,紧接着抱了上来,像是在给他取暖,靠在耳边轻道:“真傻,身上都冻成什么样了。”   秦朔心情说不上来的复杂,既没有推开,也没有开口,只是低着头,看到宋晚尘肩膀受到撞击后的瘀青,闷声说:“我不冷。”   宋晚尘却当他在逞强,将地上那件御风袍拿起来,依靠多年养成的习惯帮着披到身上,边系紧边道:“不管冷不冷,先穿着,这里似乎不能使用灵力,也不知会遇着什么情形,有件灵宝护体,至少能安心些。”   秦朔解也不好解,怕在这时引起宋晚尘的怀疑,可看到对方接下来穿的是自己的衣衫,还是忍不住提醒:“外头风雪很大,你就穿这个能行吗?”   “不要紧,等出了雪域就好了。”   或许是昨夜的坦诚相见让彼此变得更加紧密,宋晚尘如今完全丢开在无情宗时近时远的疏离模样,才换好衣衫就靠了上来,手摸索着他的脸,神情倒有几分温柔:“没受伤吧?”   秦朔看着他雾蒙蒙的眼眸,虽然知道错不在自己,可听到这话,心里还是有点难过,声音也低了下来:“没事……”   宋晚尘向来谨慎,从他这语气听出了什么,不由得蹙眉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话问的秦朔陡然紧张起来,怕被发现真相,忙解释:“没有,只是方才醒来有一会儿了,都没看到江越的人,我想他是不是和我们走散了。”   宋晚尘抿了下唇,继而开口:“你觉得,天元宫为什么能追到这里来?”   秦朔猜到他要说什么:“你的意思是,这次也是他通风报信吗?”   “只是怀疑,不能肯定。”宋晚尘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马车是你要来的,还是那只狐狸主动给的?”   事情的指向出现新的变化,秦朔也没想到他会在这时提到狐狸,犹豫该不该说。可当手被再度捏紧时,还是不得不将实情说了出来:“他答应帮忙解决的两极城的矛盾,我也答应帮他清除体内的寒毒,作为额外回报,他答应找辆马车送我们出城。”   一听到有关于昨晚的情形,宋晚尘的脸色就不太妙,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不去回想,但抓着秦朔的手还是不自觉暴起青筋,自言自语般说着:“那只狐狸能有多好心……从前就在你边上晃来晃去,现在还阴魂不散,真是恶心透顶……”   秦朔对狐狸从前的印象并不深刻,也疑惑宋晚尘为何会这么讨厌他,忍不住问:“他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吗?”   宋晚尘冷笑:“他的名声早在修仙界烂透了,百年前为一个不知所谓的梦四处游荡,在凡间结识你和白毓以后,便打着拜访的名义时常来无情宗闲逛,你的脾气就是那时被他带坏了。”   想到刚失忆那会儿在狐狸口中听到的话,秦朔不免怀疑起真实性:“可他从头到尾都没伤害过我……”   “那是你以为!”   宋晚尘攥紧他的手:“他过去就是这样,一边私下跟你说我的坏话,一边哄骗你做不该做的事,让我撞见又装作不知情,回回都是如此,昨晚不就是个教训吗?”   眼看又要扯到昨晚好不容易才中止的话题,秦朔连忙叫停:“好了,我们说好不再提了!”   “我知道,我记着呢……”宋晚尘极力压制自己的火气,似笑非笑道:“你总在给他找借口,什么蛊毒发作,什么身不由己,他如果不想,谁能逼他做下去?”   捏在秦朔腕上的手越来越紧,几乎要勒出瘀青来,“你以为他是为了救你才这么做吗,我看他挺乐在其中的,明明一次就足以解蛊,怎么还能从水里弄到岸上?”   回忆的画面时刻灼烧着宋晚尘的胸膛,他不断深呼吸,勉强压住心头涌起的怒意,又道:“我真不明白,他都做到这一步了,你为什么还觉得他是好人,难道对你来说,我和你相处的两百年是假的,和他认识的几个月才是真的吗?”   “我没这么说……”   秦朔手被勒得生疼,又不好抽开,只能尽力安抚:“他和你之间,我当然还是更信你。”   宋晚尘脸色有所好转,微微松开手,语气软和了几分:“真的?”   秦朔应了一声,想到他如今看不见,身体一点一点靠近,于脸颊落了一吻,回握住那只手道:“只要你别总是生气。”   这一举动让宋晚尘的呼吸都灼热了起来,他试探着向前靠近,却被秦朔躲开,不由得哑声道:“只是亲脸吗?”   秦朔紧了紧他的手,也是无奈:“出去再说。”又看向被积雪掩埋的洞口,叹了口气:“都不知道外头是个什么情况。”   “江越应当对这里很了解,”宋晚尘轻道:“之前你在马车上睡着的时候,他有跟我聊过,但还没说多久,天元宫就闻着味儿来了。不知是天元宫早有预谋,还是那只狐狸搞的鬼。”   按事实的确可以这么推测,但秦朔对此仍有疑问:“狐狸先不提,他毕竟是青丘的人。如果是江越通风报信,天元宫怎么会连他一起杀,于情于理,都说不……”   正说到这时,只听堵在洞口的积雪轰的一声倒塌,亮光顿时照了进来,一人一狗的身影出现在风雪当中,带着调侃的语气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聊什么呢,不会是在说我的坏话吧?”   江越的突然现身打了秦朔一个措手不及,他抬起头,发现其手中牵着的马匹,是能在风雪里穿行的雪域灵马,对方竟带来了两匹。   “秦兄,早就和你说过,我是真心想同你交朋友。”   随着话音落地,江越牵着马走了进来,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过来,轻道:“走吧,外边的风雪小了点,我找到了出去的路,你们骑马跟着我就行。”   秦朔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缰绳,正要起身时,忽然发现江越的目光停留在旁边的宋晚尘身上,心头一跳,想阻止却来不及了。   只听江越咦了一声,语气微妙地问了句:“宋兄……”   “你的眼睛怎么了?” 第61章 患失   宋晚尘紧蹙着眉, 似是不解这话何意,无神的眼眸寻觅话音的方向, 让秦朔的心紧了又紧,“你少来这套,现下正是夜里,风雪又大,如何赶路?”   “夜里?”   江越茫然地看向秦朔,眼神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可还未等他开口,便又听宋晚尘道:“就算要赶路,也得看得清路才行,摸黑往前走, 冻死在半路,算谁的?”   两人从认识起就矛盾不断,眼下能面对面说话都属不易,江越见自己好心成了驴肝肺,对方还摆着一副高高在上说教味十足的架子, 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脱口而出:“青天白日的,摸什么黑啊,外头的雪有多亮你看不见吗?”   秦朔一听这话,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真想叫他别说了,可拦也拦不住, 宋晚尘已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肉眼可见地愣住了,“什么意思?”   江越仍觉不解气, 哼道:“什么意思你往外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连午时都没到,足够我们在天黑之前赶到皇都了。”   “江越!”   秦朔一把拽住江越的手腕,压低声音道:“别说了,你先上马,我们随后就跟上。”   “可是……”江越本想再说些什么,但看到秦朔阻止的眼神,还是把话吞了下去,牵着缰绳掉头,同脚边的煤球说:“算了,球球,我们走。”   煤球正在地上刨坑,听了这话汪了一声,欢快地摇着尾巴跟了上去。   待雪洞里只剩下两人一马,秦朔才试探性向宋晚尘伸出了手,小心道:“晚尘,我带你骑马出去吧,这里不能使用灵力,难免会出些问题。”   宋晚尘却不答,沉默得让人觉得可怕,他先是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而后转过头,不知在看谁,又回到原本的方向,声音低到发闷,颇有几分自嘲之意:“我看不见了,是不是?”   秦朔屏住呼吸,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沉住气,尽力安抚道:“这不过是暂时的,等到了皇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用瞒我。”宋晚尘轻声道:“没什么好瞒的,不就是看不见吗,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他出乎意料的冷静,似乎并不在意的样子,真是让秦朔松了一口气:“你能这么想就好,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会像从前那样跟自己置气吗?”宋晚尘身体不断往前靠拢,摸索着抓住秦朔的手,越抓越紧:“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秦朔知道他心里还是不舒服,只是骨子里不愿示弱,便顺着这话往下接道:“放心,不管之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丢下你的。”   这是安慰,也是保证。宋晚尘听进去了,因此松开了手,应道:“走吧,我们出发。”   外边风雪渐小,江越的马匹还在不远处等着他们,事不宜迟,秦朔纵身上马,又将边上的宋晚尘拉上来,扯住缰绳,对身后道:“抓紧我。”   “驾──”   雪域灵马仰头长啸一声,在缰绳的鞭策下向前一跃,浑身的皮毛刹那间化作白焰,融入茫茫大雪之间,追上前方的那抹残影,一转眼的工夫,便一前一后消失在远处的尽头。   马背上的寒风远比行走时尖锐,秦朔拽住的缰绳的手冻到青紫,几乎快没有知觉了,他咬紧牙关,强忍了下来,跟着江越的马匹往前走,希望能尽快抵达皇都。   风雪多半被秦朔挡下,身后的宋晚尘情况比他好得多,搂在腰间的手却不知为何越来越紧,将他勒得生疼,“阿朔,到哪儿了?”   这已经是秦朔第四次听到这个问题,不免有些无奈,但还是尽可能耐心地回答:“就快了,前面就是雪域尽头,过了河就到了皇都边境。”   “好……”宋晚尘只是应声,仍旧搂着他的腰身不放,指节用力到泛白,却不愿细说自己的担忧。   江越骑着马在前方开路,显然对此处的地形十分了解,绕开可能会塌陷的小路,朝逐渐浮现在眼前的护城河踏去。   河的另一头,便是以繁华著称,连接凡间与修仙界的主城——皇都。   皇都分为外城和内城,外城允许凡人进入,内城则是权势的象征和修仙之人才有资格踏足的地方,闲杂人等,轻易进不去。   眼下他们看到的城墙,便属于外城,但也不是寻常的城镇可以比拟的,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进都进不来。光是外城就有两条灵脉的使用权,更不用说内城真正的掌权者。   秦朔所骑的灵马在护城河边停了下来,不再前进,他正疑惑时,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江越喊道:“秦兄,下来吧,它们生活在雪域,只能送到这里,我们直接过桥就行。”   三人一齐下马,朝护城河边的石桥走去,煤球从江越的兜里跳下来,恢复原本的大小,欢快地往桥上跑去。   秦朔身上虽也没好透,但看到宋晚尘环视四周却根本找不到方向的样子,还是强打起精神,牵紧他的手道:“晚尘,跟着我走就好。”   江越见这情形,撇了撇嘴,独自走在前边自言自语,像是在发牢骚,只是不知说的什么。   从桥的这头到桥的那头,临到城门时,丹田里凝滞的灵力仿佛被无形的手松开,再度运转了起来,正在一点一点恢复。   看样子,他们已经离开雪域境内,不再受阵法限制了。   秦朔心下一松,正打算用灵识问宋晚尘灵力有没有恢复,耳边传来江越的声音,“秦兄,你们先在这儿等等,我去租辆马车过来。”   他看着江越的身影向过路的马车走去,想到宋晚尘还不能视物,租辆马车也好,总比漫无目的的走路要强。   身侧的宋晚尘忽然松开他的手,指尖的银丝层层向上环绕,灵力已充沛到一定程度,可眼眸还是灰蒙蒙的,怎么试都没用,连带着周身的气压也低了下来,“还是……看不见。”   秦朔转头看去,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发现宋晚尘的银丝已经缠满了手,正不住地往下滴血,忙用灵力制止:“你这是干嘛?”   指尖的银丝被灵力收回,宋晚尘仿若听不见他的话,只是不住掐着掌心,“阿朔,我看不见你……”   “我就在这里,就在你面前。”   秦朔握住他的手,小心再小心地用帕子包着伤口,试图安慰:“这只是一时的,也许等进城以后,灵力完全恢复就会好。”   “已经恢复了。”宋晚尘双眸无神,声音冷冷的:“可不管怎么做,我都看不到,连灵力也不能修复它。”   “会有办法的。”   秦朔知道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没用,只能尽量让宋晚尘的手暖和起来,“我们先进城,到那时再想办法。”   宋晚尘低下头,不再说话。而就在这时,不远处协商好的马车开了过来,江越在另一头喊道:“秦兄,我还有要事在身,就在这分道扬镳吧,你们先走,日后有缘再会。”   秦朔没想到他会选在这里分别,记起之前种种,顿了一下,还是回了声好。   坐上马车以后,车厢里的气氛明显比之前低沉了不少,只能掀起车帘透透气。   皇都境内比三四个乌镇加在一起都大,放眼望去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昌盛繁华,也难怪被人称为是神仙都心驰神往的地方,灵气充沛到每时每刻都能看到浮在空中的微光。   仅仅拥有两条灵脉的外城都能达到这种境界,内城的灵气会有多么浑厚,简直无法想象。   秦朔向帘外看去时,正好碰见外城的守卫在张贴告示,周围的人群挤在当中,言语间像是在谈论什么事,只是声音太过嘈杂,只能依稀听到几个被提及最频繁的名字──金氏。   他隐约有种预感,觉得这张告示必定和金氏有关,想也没想就叫停了马车,对身旁的宋晚尘说:“晚尘,我要下车去确认一下情况,你在这等我,很快就回来。”   “你……”不等宋晚尘把话说完,秦朔已只身下了马车,朝张贴告示的地方走去。   听到脚步渐远,宋晚尘将要开口的话又咽了下去,紧握着手里沾满血迹的帕子,不断深呼吸,可即便如此,也无法缓解愈发焦灼的心情。   他克制不住地掐着手心,心中的不安逐渐放大,仿佛没有知觉那般,疼痛在此刻显得不值一提,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却怎么都不见秦朔回来。   就如那晚一样,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不会回来了。」   滋生的情绪也在无止境地膨胀,脑海里的意识冷不丁冒了出来,像是在讥笑他的无能。   「他是故意的,他是为了离开你才这么做。」   宋晚尘低声喃喃:“他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   「他抛弃了你,又一次。」   脑海里的声音拉长语调,慢慢悠悠地说着。   「因为你看不见,你是个瞎子,你对他来说毫无价值。」   「他只喜欢身为长绝上尊的你,不喜欢变成瞎子的累赘。」   「你难道忘了,上一世在皇都的时候,他都做了什么吗?」 第62章 心乱   皇都外城治安良好, 不似寻常城镇那般出了事就闹闹哄哄的,人多是多, 却并不乱。管辖的守卫军平日只巡逻,极少张贴告示,因此一旦有动作,必定是与外城息息相关的事。   身居此处的百姓都知道这一点,在告示贴好以后都围了上去,见到告示内容, 纷纷抱怨了起来。   “怎么回事啊,原本分给外城的鲛珠就少,现在竟然完全断供了。”   这里的人多半衣着光鲜,对于告示里提到的两极城内乱毫不关心, 只为鲛珠断供带来的损失感到心烦。   “上个月送的那批鲛珠,三分之二都进了内城,外城拿的三分之一绝大多数都是白玉珍珠,血玉珍珠少之又少,被炒的要多高有多高, 现在断供, 更是只有达官贵人能拿得到了。”   消息的好坏因人而异,秦朔从人群后方挤进来时,刚好听到有人说:“断供好啊,断了供, 血玉珍珠就真成稀罕物了,没有存货的商贩难受, 有存货的可就靠这发家致富了,听说没,前年断供的时候, 血玉珍珠最高被炒到五千灵石一颗,一颗啊!”   听到这里,秦朔忽然反应过来,想到昨夜召回玄光时拿到的那颗血玉珍珠,醒来后却不见了,难道是摔下来的时候掉了吗?   边上又有人道:“炒的高有什么用,也要有人肯买,你以为那些商贩为什么还有去年的存货,就是定价太高砸手上了。”   “砸不砸手上先另说,只怕现在就有人眼红。”另一头的人讥笑:“断供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告示都贴出来了,物以稀为贵,不管是今年还是去年的存货,都只会越来越少,你不买,有的是人要买。”   “买?”   那人哼笑一声,用手指了指告示的最后一行字,加重语气道:“看好了,上面说得清清楚楚,外城从今往后都不得私下进行鲛珠交易,血玉珍珠一律上缴内城金氏,即日生效。”   方才粗略看了眼告示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可提到金氏,谁都不敢说不好,只是混在当中小声抱怨了两句。   “这下好了,谁也不用眼红谁炒的高了,反正都是要充公的,价高价低都一样。”   “两极城的血玉珍珠不是一直往金氏那边运的吗,三分之二的产量都不够……”   秦朔听着他们的抱怨,朝告示栏看去,上面的确明明白白写着上缴的话,他记得狐狸曾说过,金氏对血玉珍珠的需求如此庞大,是为了供养那株珍贵的雪域奇花。   虽然不知金氏这般行事为何,但他很清楚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必须赶在七日期限之前,从金氏拿到那株奇花。   围观的人群在看过告示以后陆续散去,秦朔也避人耳目,也跟着往回走,路上思索要如何才能进入内城。   皇都对内外两城的把控不同,定然不会像之前进入两极城那么简单。令牌是其次,出入还要向守卫军报备,非正当目的,未得内城应允都不得进城。   内城灵力浑厚,当中的守卫军多为凡间修士,粗略看来,应在金丹期上下徘徊,伪装上倒不是问题,就是得想个办法混到进城的车队里。   除此之外,还有最麻烦的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他该怎么和宋晚尘交代这件事?   秦朔心里纠结,知道照对方疑神疑鬼的性子,坦白过后又是一场风波,而今时间紧迫,若因此延误了期限,只怕将来后悔都来不及。   正想到此处,街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人群不断向外涌动,像是出了什么事,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   “哪来的外城人,脾气这么差,人家不过是要搀他,竟闹到要拔剑的地步。”   “模样是好,却是个瞎子,可惜了。”   秦朔心突突直跳,朝来时的马车看去,却见马夫靠在座位上打盹儿,车厢内空空如也,不见宋晚尘的身影。   他当即转身往人群里挤去,生怕晚一步会造成不好的后果,果不其然在被人指指点点的街头上,看到了持剑逼退周围人的宋晚尘。   “喂,你这人讲不讲道理啊,我好心告诉你前面有台阶要当心,怎么还要动手打人?”   那在当中理论的男子明显不服气,还让边上的人帮忙做证:“呐,你们都看到了吧,是这个瞎子跟疯了一样到处找人又看不到路,撞了这个撞那个,我才好心拉住他说前边有台阶,哪承想是这人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谢没听到一个谢字,还要动手打我,这还有王法吗?”   周围多是看笑话的,既有劝和也有拱火的,在一旁嚷嚷着:“实在不行,把守卫军喊来,让他们来评评理,这样的人,在牢里关个一两日就好了。”   四面八方涌上来的议论声让宋晚尘根本辨不清来源,指尖的银丝躁动难安,他双眸仍旧灰蒙蒙的,只能紧抓着手中的长剑,不断转动方向,感受风中的气流,声音冷硬地重复:“滚开,别挡我的路──”   “好笑,谁挡你的路了?”   那人不依不饶地说:“你要看得见,自己走开就是,用得着在这吆五喝六的吗?”话至末尾,臭瞎子三个字的口型还没出来,手就被人用力往后一拽,如同警告的传音逐字逐句在他脑海里响起,震得不断耳鸣。   「小心,你如果敢对他说那三个字,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刹那间的对视让方才还有理有据的人抖如筛糠,额头瞬间渗出了冷汗,看着眼前陌生却含着几分怒意的英俊男子,结结巴巴道:“不、不好意思,你们……你们认识的话,就算了,我就是提个醒,提个醒而已……”   秦朔松开手,眼神依旧带着敌意,但并未过多停留,转而来到宋晚尘身前,小心再小心地抓住他握剑的手,安抚道:“晚尘,把剑放下,我回来了。”   那握剑的手明显颤了下,宋晚尘的呼吸也因此收紧,像是降下了所有防备,低哑着喉咙问:“你没走?”   “我当然不会走,”秦朔帮他将剑收回剑鞘,无视周围人的目光,耐心道:“我向你保证过,只是出来看看,很快就回来。”   宋晚尘垂着无神的眼眸,只靠耳朵来辨别他的方向,仿佛陷入了某种怪圈当中,喃喃着:“我以为你会丢下我,我以为……你会像上一次那样,离开我,我看不到你,也找不到你……”   秦朔看出他状态不好,怕在这里逗留会引来更大的动乱,牵紧手道:“回马车再说,先跟我走。”   他带着宋晚尘穿过窃窃私语的人群,回到打盹的马夫这边,一前一后上了车。   马夫睡到这会儿才醒,打了个哈欠,重新扯起缰绳,继续向前驾车。   车帘关上以后,隔绝了街上嘈杂的人声,宋晚尘脸色逐渐好转,但还是紧抓着秦朔的手不放,怕他会像之前那样消失,指节用力到泛白,一刻都不肯松开。   尽管秦朔再三解释,自己只是下去看了一眼告示,可宋晚尘依旧维持原样,睁着灰蒙蒙的眼眸对他说:“我总觉得,你会丢下我……因为我看不到了,因为我成了你的累赘,所以你要逃跑,是不是?”   “我从没这么想过。”   秦朔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心里也焦躁起来,语气难免重了几分:“都让你在马车等我了,为什么还要出来,这里是皇都,又不是寻常城镇,你到处乱走,万一出事了该怎么办?”   宋晚尘周身的气压低得可怕,仿佛变了一个人般自言自语:“我出事?我怎么会出事,只是看不见而已,又不是没有灵力护体,对剑修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只是在找你,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走了……”   “可你看到了,我根本没……”话音到这戛然而止,秦朔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都不知该如何看待对方,只能一味沉默。   他知道这不是宋晚尘的错,心口如同被灼烧那般难受,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   宋晚尘不回答,只是用力捏紧他的手,忽然开口:“如果我能看见,是不是就不会再胡思乱想。”   秦朔本想接话,却被宋晚尘打断:“阿朔,你会帮我的对吧?”   这话问的秦朔一怔,紧接着腰身便被对方的手搂住,灼热的气息逐渐涌了上来,摸索着凑到脸庞,声音那么轻,言辞间透露出无比强烈的渴望,像是将所有的期冀都压在他的身上:“只要尽快达到突破大乘的修为,就能在雷劫过后脱胎换骨。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所以,在那之前……我们都像昨晚那样好吗?” 第63章 分寸   昨晚的画面重现脑海时, 秦朔身体不觉僵硬了几分,可看着宋晚尘灰蒙蒙的眼眸, 还有紧抓着自己的手,无一不透露着希望能恢复往日神采的渴望。   他怎么能拒绝,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或许是心怀愧疚,尽管双修的体验并不美妙,甚至能用阴影来形容,秦朔犹豫片刻过后, 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们被马车送到离内城最近的客栈门口,下车之前,宋晚尘将储物袋塞到他手上,轻声说:“里面的东西, 本来该在结契以后交给你的,但现在,还不知道回去会变成什么样子,先放在你这里保管,之后的事, 之后再说。”   按修仙界结契的规矩来讲, 这其实就等同于凡间的下聘,只是储物袋里的东西更多更繁杂。寻常修士至多有两个储物袋,一个用来装贵重灵器,一个用来随身携带。   宋晚尘却不同, 从修仙之日起,就只用这一个储物袋, 可以说将一切都装在其中,丢了便是全丢了,托付给他的用意, 再鲜明不过了。   如此直白的举动,倒让秦朔手足无措起来,他不知该不该拿,总觉得未经师尊同意就私自收下,多少有点不合规矩。   拿吧,回去不好跟师尊交代,不拿吧,又会伤宋晚尘自尊。   手里的储物袋变成了烫手山芋,是退回去也不是,不退也不是,左右为难。   正在这时,帘外的马夫催促了一声:“两位公子,客栈到了,今儿外城人多,再不订房,恐怕就要满客了。”   秦朔一听,也不好在这事上纠结,只得暂且收下宋晚尘的储物袋,之后再找个时间退回去,免得日后回无情宗的时候被师尊盘问。   他付完车钱,将宋晚尘扶下车,全程都没有松开手,怕之前街上的事重演,时刻叮嘱:“你现下出行不便,有什么事就叫我,别一个人乱走,不安全。”   宋晚尘听他这样说,心情倒是好了许多,即便双眸无神,唇角的笑意也为容貌增色,“你在,我自然不乱走。”   秦朔无奈,早已习惯他这样时好时坏,为安全起见,先用灵力在彼此形貌上做了伪装,这样在外人看来,他们只是寻常人中的一个,不会引起注意。   两人走进客栈,才到大堂,便有小二迎了上来,周围人声鼎沸,一侧说书,一侧听戏。过往伙计端的是茶水和金瓜子,皇都确有闲情雅致,贵客们听的高兴都往上扔,叫好声一段接一段。   二楼雅间不时传来琴音,顺着楼层往上数,竟有四五层之高,越往上封闭性越强,顶层甚至有专门的打手看守,生人勿近,不知里头住着何等背景的人。   “二位客官看着面生啊,是刚到皇都要住宿吗?”   小二的声音将秦朔的思绪拉了回来,看清对方面容时,不觉一怔,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下意识道:“我们要间上房,先住三日。”   小二却笑:“客官,我们这里没有上房,只有地字号和天字号。地字号在一二楼,大堂夜里有专供特定客人的歌舞会演,可能会影响休息,天字号在三四楼,绝对隔音,不过价钱嘛,相对来说更贵。”   秦朔现下就觉得大堂聒噪过头了,更何况是晚上,他看了看仍不能视物的宋晚尘,想也没想道:“那就天字号,要最安静的房间。”   小二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似笑非笑:“客官,天字号的房间楼层越高越贵,三楼已经满客,如今只剩下四楼还有空余,五百灵石一晚,寻常人……不一定能住得起。”   五百灵石让秦朔微微睁大了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寻常城镇能买下十间上房的价钱,竟不过是皇都外城的一晚。   他在下山之前,对灵石其实没什么概念,宗门定期发放月俸,丹药功法都能去对应的长老那里领,据那些师兄弟所言,自己从前的吃穿用度都是从师尊那里扣,只有花不完的,从未有过不够用的情况。   如今倒是新鲜,头一回觉得五百灵石贵。   宋晚尘捏了捏他的手,用灵识传音:「储物袋里有,灵石不是什么稀罕物,想花就花,我的就是你的。」   秦朔本想说长绝峰上尊的月俸也不一定高到哪里去,但打开储物袋一看,沉默了,发现里头的灵石多到数都数不过来,甚至被划分在杂物的区域,全拿出来说不定能买下一整座山峰。   他现在挺想留下这个储物袋了。   “五百灵石一晚对吧。”   秦朔从中取出两千灵石,按规矩来讲,多的就是小费,小二的态度顿时亲切了不少:“没错客官,您如果下次还来,咱们这儿给您专门留房,保管住得舒服又安心。”   谁知秦朔只将房费的一千五灵石交到他手上,而后叫住路过的伙计,拿起那盘中的茶水抿了一口:“嗯,茶不错。”随后将剩下的灵石放在盘上,云淡风轻道:“赏你的。”   一旁的小二脸都绿了,端盘子的伙计又惊又喜,忙道:“多谢客官赏钱,客官您住哪间房,小的送您上去吧。”   小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他们才交钱,还没拿钥匙呢。”   “那你送茶点去雅间,我带这两位贵客去领钥匙。”伙计直接将盘子推到小二手上,仔仔细细把灵石收好,满脸堆笑请他们到柜台去,拿上钥匙边走边道:“他不会说话,客官莫怪,天字号四楼有间房空着,最安静不过,我这就带二位上去。”   秦朔挑了下眉,将储物袋放进怀里,拉着宋晚尘上楼,脑海里又响起他的传音。   「故意的?」   秦朔用灵识回了句:「我又不是天生的好脾气。」   “说的也是,”宋晚尘低语,尽管眼眸并无神采,但还是从这话里窥见记忆里的场景:“人哪会一成不变。”   前边引路的伙计茫然回头:“客官,您在和谁说话?”   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宋晚尘收起神色:“没什么,接着走吧。”   伙计领他们来到四楼,这里极其雅致,不仅仅是环境,连周围的陈设都透着幽幽的檀木香,墙上的古画像是真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说是五百灵石一晚,细看倒也值这个价钱,毕竟是在皇都,凡间最繁华的地方,和之前住过的客栈的确不同,秦朔隐隐觉察到此处被阵法笼罩的气息,这或许就是天字号完全隔音的缘由。   “您二位先歇着,有什么事,摇一下这个,小的马上过来。”   秦朔朝伙计示意的地方看去,发现那是系在床边的铃铛,猛然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脑海里的铃音,难道“任务者”在乌镇过后就销声匿迹了吗?   门被合上的那一刻,屋内彻底安静了下来,宋晚尘慢慢握紧他的手,像在试探:“阿朔……”   秦朔反应过来,想到自己在马车上答应的话,心里忽地打起鼓来,立刻转移话题:“渴了吧,我给你倒茶。”   他借故抽开了手,走到桌边倒茶,却隐隐感觉身后有热意在靠拢,愈来愈近,“阿朔,我是想说,方才……”   “你的手还没包扎吧。”秦朔连忙打断,将茶壶放下,扶他坐下,握起手端详伤势,皱眉道:“怎么全是口子,你也真是,哪有人跟自己过不去的。”   宋晚尘一而再,再而三被打断,抿了下唇,也只能说:“不疼。”   “不疼也得包上,伤口在凡间不能自愈,先忍忍吧。”   秦朔从储物袋里拿出用来包扎的布带,仔仔细细地给宋晚尘缠上,这副认真的样子未被那双无神的眼眸收入,身上若有似无的气息却在凑近时萦绕在他的鼻尖,如跃动的火苗,一晃又一晃。   宋晚尘看不见他的模样,却能嗅见和昨晚一般无二的气味,从气味感知到温度,乃至回忆里急速升温后从脖颈流下的汗水,在□□的拍打声中显得更加潮热,也令此时的呼吸慢慢收紧。   “阿朔……”   他抓住秦朔的手,这次不再有任何犹豫,喉咙低哑道:“你答应过我。”   意识到这话题已经是避无可避,秦朔只得退而求其次,延缓时间道:“现在不行,等蛊发那日再说。”   宋晚尘听到这话,脸色明显不大好了:“为什么?”   答案说来难以启齿,秦朔也不知该和他说,咬了咬下唇,还是勉强开了口:“昨晚太频繁,那里……不舒服,现在还需要灵力镇痛。”   “我帮你……”宋晚尘后面的话还未出口,便被秦朔打断:“不要,我自己弄就好。”   宋晚尘低下头,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应了一声,过后又道:“之前你说要来皇都买情报,我查过,今晚子时暗市就能开门,要去吗?”   “不了,这事暂且搁置,现下还是你养伤要紧。”   秦朔心系正在逼近的期限,看着宋晚尘灰蒙蒙的眼眸,打定主意先将他安置在客栈,等到夜幕降临,趁对方睡着,自己再偷溜出去,到内城一探究竟。 第64章 内城   月色照进窗檐时, 正值夜深人静,屋内早已灭了烛火, 只能闻见轻到近乎于无的呼吸,听着很是均匀,像在熟睡当中。   秦朔不敢轻举妄动,他从上床起就被宋晚尘紧紧搂在怀里,等到对方睡熟以后,才试探着摸上环在腰间的手, 小心再小心地把手移开。   他下床以后,见宋晚尘没有反应,仍旧侧身睡着,长舒了一口气, 将被子盖好过后,便穿上外衫出了门。   客栈大堂正如白日听说的那般热闹,来往都是之前不曾见过的达官贵人,座位都是提前订好的,边上侍奉的小厮殷勤奉茶, 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表演。   人实在多, 端茶倒水的伙计一排排穿行在其中,倒也算乱中有序。   秦朔从楼梯下来,隐去人群当中,并未留意台上的盛况, 只是在当中寻找混入内城的契机。   倘若这些人里运送血玉珍珠的“贵客”,那么不仅是内城, 就连金氏府宅也有机会一见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朔穿梭在人群的间隙,总觉得上方有道目光在盯着自己, 然而他向上看去,目光又随之消失了,隐没在楼上雅间小酌的贵客当中。   大堂位于中央,四面八方的目光集中于此再寻常不过,可后背发凉的感觉却只在方才那一瞬有过,实在奇怪。   秦朔瞥见二三四层都有亮灯,唯独第五层始终灰暗,隐约有道人影立于窗外,却并不清晰。   他心有疑虑,但觉得眼下还是正事要紧,转头又回到人群当中探听消息。   最前头的座位是内城专属,后方便是流水席似的散座,也有凑热闹地站在后面打趣,任由灯影般的华光流过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哎,今儿个送进城的鲛珠得有几箱,光是白玉珍珠就有四五车吧?”   说话的人在角落里跟同伴窃窃私语,声音不大,却被秦朔用灵息敏锐捕捉到,听得一清二楚。   “不是说只往内城送血玉珍珠吗,怎么告示一下来变成全体上缴了,怕是两极城形势不好,有长期断供的风险,得榨干外城的库存来养内城了……”   左侧那人边赏舞边道:“是啊,不然还能怎样,外城的荣耀是内城给的,现如今能活得这么自在,全靠金氏家主,上缴就上缴吧。”   “真就全给出去?”边上的同伴多少有些不情愿:“从去年留到现在,就等它涨个好价……我是比不得你,半箱也不多,可放在暗市上,能翻个三四倍呢。”   “不给还等着守卫上门吗,从两极城运过来的都记录在册,我那两箱已经装好上车了,今晚就能进城。”那人眼神示意同伴往门外看,街对面正停着一辆装货的马车。   “再过一会儿就是子时,内城到点开城门,这次应是里头要得急,连核查身份这一关都省去了,只要马车挂上守卫白日给的令牌,便能直接进城。”   同伴听完这话,闷了口酒:“行吧,回去我也得准备准备了,不然真查到身上,连外城都待不下去了。”   “不急,明日午时还有一批,你跟着他们进去,能赶上期限。”   子时将近,秦朔眼瞧着他们在门口分别,说要在今晚进城的那人摸出身上的令牌,往街对面的马车走去,想是准备上车了。   他紧随其后,隐没在人群当中,离那辆马车越来越近。   那人来到马车边,先是和车夫打了招呼,将令牌用线悬挂在帘上,正要上车,像被什么打了一下,弯腰捂住腹部,突然尿急,转头往边上的巷子里过去了。   马夫靠在边上打盹儿,也没注意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只觉肩上一重,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竟是才走不久的主家,结结巴巴道:“老、老爷,您不是刚……”   秦朔刻意不言,掀开车帘坐了进去,简单吩咐了一句:“时辰不早了,出发。”   夜至深处,虫鸣渐起,淅淅沥沥的水声过后,那人才从幽深的巷子里出来,却发现等在原地的马车早已没了踪影。   不过看了眼天色,子时已到,正是城门大开的时候,货能赶上就赶,人进不进得去,倒无所谓了。   内城关口。   长流般的马车一辆接一辆从守卫的注视下进入,无一例外,都是挂着令牌的运货马车,少有拦截,多是催促。   “抓紧时间,金府催得急,越快越好。”   守卫的警示在车帘外响起时,秦朔立刻掩住自己的气息,他能感知到对方身上的修为,修仙者对彼此的存在最为敏感,三米之内是危险距离。   眼看着前一辆安全经过,轮到他所在的马车时,却被其中一名守卫拦了下来,那声音不紧不慢,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你家主人是谁?”   帘外的马夫怕出差错,忙回答:“城南钱氏。”   “钱氏……”守卫似乎在翻册子,边翻边念:“血玉珍珠两箱,打开看看。”   经外头一番折腾,总算是核对无误,可到要放行的关头,那守卫又走到车窗边说了一句:“钱老爷,不介意我检查一下车厢里边吧?”   秦朔沉默的间隙闪过无数个念头,但还是握紧拳头,故作镇定地回了一句:“查吧。”   下一秒,车帘被守卫掀开,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个来回,正要开口,后方忽然有人过来传话,声音虽小,却还是被秦朔听了个正着,“金王爷的马车在后边,问咱们怎么还没查完,快些吧,再耽误下去,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守卫面有不甘,可往后看了一眼,还是放下车帘,对其他人道:“放行。”   拦在马车前的长杆收回,马夫连番道谢,扬起缰绳往内城赶去。   秦朔掀开车帘的一角,朝后方的马车看去,想看看这位金王爷是何许人物,却只窥见被风吹动的帘下,那若隐若现的华贵衣衫和时刻摩挲着玉扳指的手,修长且骨节分明,浮在表面的青筋微微凸起。   这身影似曾相识,像在哪里见过。   突然间,他的脑海浮现出客栈第五层窗边的人影,心里一惊,连忙放下车帘,不由得怀疑起来,对方是不是早就发现了自己。   可是不应该,金氏的人如果真的发现,理当连外城都进不了才是,怎么会留他到现在。   秦朔不能肯定这个想法,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反正内城已经进来了,当务之急,是要摸清金府的路线,好在期限之内拿到那株雪域灵花。   前方的马车都是顺着一条路线走,不必看也知道,是为了将血玉珍珠亲自运到金府。   许是戒备森严的关系,内城比外城安静太多,夜里除了马蹄声就是车轮滚动的声音,谁也不知道身后跟着谁,只晓得最终的地点在金府,运到就算完成任务。   隔着一层车帘,也能看到外头的光亮愈来愈强烈,听声音是数十位家丁在府外带着火把清点准备运进府中的血玉珍珠,由马夫一箱一箱卸下来,又有府内负责的人往里搬,无需外人插手。   卸完货的马车都掉头往另一条路走,方便出城。   秦朔心知这次来不一定能如愿进入金府,暗自记下整条路线,又在身处的这辆马车卸货时下车帮忙,看到金府门口的石雕并非狮子或麒麟,而是衔着血玉珍珠的凤凰。   他想到金未离额间的印记,就和这石雕额间刻的一模一样。   两箱血玉珍珠很快清点完毕,家丁接过以后,便要求他们抓紧时间出城,不得在此逗留。   秦朔也想进府一探究竟,可碍于周围人多眼杂,实在找不到潜入的机会,只能先回马车思索新的对策。   而就在马车即将掉头启程时,金府门前忽然安静下来,随后齐齐响起一声:“恭迎王爷回府。”   别说后方的马车,就连搬箱子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在那道低沉的男声说了句继续过后,才重新恢复之前的状态。   秦朔本想透过车帘看清那人的样貌,但马车已经绕开原本的路线,离金府越来越远了。   出城比进城容易,连招呼都不必打,只要帘上挂着令牌就行。   马夫驾车驾了半宿,困得直打哈欠,路过之前停留的客栈,还问了一句:“老爷,您是在这儿听完戏再回去,还是直接回府?”   可等了半天,里头都没人应话。马夫试探着又喊了两声老爷,见还没回应,便掀开了车帘,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车厢里空荡荡的,哪还有人的影子。   街对面的马夫倒抽一口冷气说见鬼的时候,秦朔已身处客栈的屋檐之上,借着月色来到第四层的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摸黑回到了屋里。   可就在他关好窗户,脱下身上的外衫,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床上时,却在拉开被子的那一刻被用力攥紧了手腕。   “阿朔。”   宋晚尘的呼吸近在眼前,他的心也在这一刻猛地往下一坠,身体僵硬的瞬间,耳边响起对方冷冰冰的质问。   “你知道我等你等了多久吗?” 第65章 坦白   眼下的情形完全在秦朔意料之外,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却没想到还是被宋晚尘发现了端倪。   “晚尘……”   事已至此, 解释也是无用,他只能硬着头皮回了一句:“你什么时候醒的?”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脸上的神情,但从那愈来愈沉重的呼吸便能听出来,宋晚尘此刻的心情有多压抑,“从回来到现在, 你就只想问我这个吗?”   秦朔心虚大过愧疚,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他知道自己说实话对方会生气,不说也会生气, 怎么选结果都一样,还是闭嘴比较好。   “不说话?”   攥在秦朔腕上的手再度加重力道,几乎能掐出指印来,宋晚尘不断逼近,只想从他嘴里撬出事情的原委:“说句实话有这么难吗, 还是说你去见了不该见的人, 所以不敢面对我?”   “我没有去见谁,先放……”秦朔手腕疼得厉害,不想在这气头上激怒对方,只能试图用手掰开, 却适得其反,整个人都被扑面而来的灵力禁锢, 重重地压倒在床上,挣都挣不开。   “告诉我,你到底去哪儿了?”   意识到对方灵力透着一股阴冷之气, 很有可能到了走火入魔的边缘,他脑中警铃大作,也顾不得计划不计划的了,急忙道:“我说,我告诉你……别动气,你先冷静,等冷静下来我就向你坦白。”   充斥于屋内的灵压有所减弱,宋晚尘深呼吸,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慢慢松开他的手,尽可能保持冷静:“你说。”   真到了坦白的时候,秦朔又犹豫了起来,最终还是咬咬牙,决定开口:“我来皇都,不全是为了灵器。”   这话让宋晚尘沉默了一下,低声说:“我知道。”末了又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不是瞒不瞒的问题……”秦朔最不擅长处理这种事,他深吸一口气,总算把之前没能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是你的脾气根本不能允许这些事发生。”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能允许?”   宋晚尘道:“难道在你看来,我有这么小气,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   秦朔不回答,只是低着头道:“我说了你就会听吗?”   “不然你打算瞒我一辈子吗?”宋晚尘冷道:“偷偷摸摸的,像什么样子。”   话都说到这一步,秦朔无可奈何,只得告知原委:“昨晚在两极城的时候,我听狐狸说,金氏之所以要求鲛人每年上供血玉珍珠,是为了供养金氏族内的一株灵花,那株灵花……能够救回七日之内死去的人,所以我想……”   宋晚尘替他补齐了下半段话:“你想用那株灵花救金未离?”   “是。”秦朔承认道:“他对我有恩在先,如果有机会将他救回来,我想试一试。”   “为了他,你倒是尽心尽力……”   空气里不知何时传来指甲摩挲布料的声响,愈来愈刺耳,“不惜瞒着我,骗我,也要做到底。”   “晚尘,不是你想的那样,”秦朔尝试解释:“这件事,本来就没多少把握,再加上你如今……”话音到这戛然而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我如今怎么了?”   宋晚尘自嘲地笑了:“瞎了,帮不上你的忙了,所以在你看来,我就应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晚接一晚地等着,祈祷你第二天能回到我身边吗?”   此刻一切的解释都显得太过苍白,秦朔真切地理解到说多错多这句话,心里堵得慌,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从头到尾都在防着我,是不是?”   宋晚尘道:“不管是在乌镇还是在两极城,你总有隐瞒。说一部分,瞒一部分,觉得自己很聪明是吗?”   秦朔经这么一戳穿,也被挑起了火气:“我都告诉你了,还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有这个权利吗,打从下山开始,不都是你单方面做决定吗?”   宋晚尘再度抓住他的手,一字一句道:“你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你说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这样还不够吗,我要退到哪一步才算完?为什么你还是这个态度,宁愿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把我放在客栈,也要冒着风险去内城?”   秦朔就知道坦白过后会是这样的结果,可也没办法,说都说了,做都做了,只能继续往下走:“他不是不相干的人,失忆以前,他算我的朋友。”   “朋友?”宋晚尘冷笑一声:“哪门子朋友,你以为我没有见过他吗,不过就是会说几句好听话,哄你开心罢了。”   秦朔本能维护:“他人好,就算是假话,我也爱听。”   宋晚尘终于按捺不住,深吸一口气道:“你对他有感情?”   秦朔不说话,沉默的每一秒都犹若凌迟的刀割在人的心口上,半晌过后,才变相回道:“距离七日的期限,只剩最后一天了。”   “一定要赌这个可能吗?”宋晚尘哑着喉咙问:“也许传言本身就是假的,是个陷阱等着你跳,即便是这样,你也要去冒险吗?”   “是。”   这声坚定的回答让宋晚尘抓住他的手松了几分,指节不住地发颤,“就不能等到我的眼睛好起来,再和你一起去吗?”   “那样太久了。”秦朔低声道:“未离等不及。”   “难道在你心里,他比我还重要?”   寂静无声的黑暗中,回荡着秦朔的答案:“我不能抛下他。”   宋晚尘呼吸困难:“那我呢?”   “你还活着,可他已经死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只剩下无尽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秦朔明显感觉到宋晚尘的手从自己身上抽走,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笑非笑道:“好,好……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也没理由再阻止你,要去就去吧。”   他的态度属实让秦朔意想不到,愣道:“什么?”   “你说得有道理,活人何必跟死人计较。”宋晚尘轻笑:“所以你要去金府拿灵花,我不反对。”   秦朔一时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才意识到对方这是同意了自己的想法,不可思议道:“你真这么想吗?”   “我什么时候同你说过假话。”   宋晚尘的指腹轻抚过他的脸颊:“只是有一点,要你答应我。”   秦朔听到这时松了一口气,于他而言,对方肯退让已实属难得,因此并不计较这些:“你说。”   “你要救他可以,只是在办完这件事后,我希望你放下手头的一切,全心全意陪我十天。”宋晚尘靠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没有任何人,只有你和我,待双修结束,渡劫将至,你就在那里等我,直到我突破大乘之境回来,再一同去找灵器。”   秦朔的心不知为何突突直跳,他明显感应到了什么,可却猜不到原因,只是试探道:“十天就足够你达到渡劫的修为吗?”   “如果你配合,就足够。”   宋晚尘不住摩挲他的嘴唇,轻声说:“我能为你做到不计前嫌,你也能为我做到这一步吧。”   秦朔自知理亏,不好在这关头推拒,想到体内本身就有蚀情蛊,总归是要解的,还是答应了下来:“好,十天就十天,明日我还要去内城一趟,你就在客栈等我的消……”   谁料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宋晚尘打断:“我和你一起去,路上有个照应。”   秦朔怔了一下:“可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被人发现,你怎么脱身?”   “我自有我的办法,你只要带上我就行。”宋晚尘顿了顿,又道:“还是你嫌我累赘?”   “不是──”   秦朔真是解释不清,他本想说自己一个人去就行,可怕话说出来又变了味,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那就一起吧,只是内城戒备森严,混进去不容易,要多加小心。”   “皇都,我不是没来过,有几层关卡几道门我都知道。”宋晚尘说到后面讽刺一笑:“这里以前可不姓金。”   秦朔正思索两人要怎么混进内城,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你知不知道被他们称为金王爷的人是谁?”   宋晚尘沉默了下,缓缓道:“金氏有两脉,一脉延续初代家主意志,同修仙界交好,一脉管辖凡间皇都,封地为王。内城也是王城,只是自上代王过世以后,王位空悬已久。你说的这位金王爷,应该就是内城当下最有力的继承人,金未离同父异母的兄长——金怀朝。”   “这么说,金府的事都由他来打理?”秦朔自顾自道:“他和未离同为血亲,会不会因此帮忙呢?”   “即便是同父同母,也不一定能做到大公无私,指望他帮忙,比指望金未离自己从魂灯里跳出来的希望还要渺茫。”   经此一言,秦朔打消了念头,看向窗外的月色,将想好的计划慢慢道来:“明日午时,正是城门大开的时候,运送鲛珠的车队会经过客栈,他们等待的间隙……”   “便是我们混进去的最好时机。” 第66章 异况   临近午时, 外城街上的马车一早排成了长龙,一辆接一辆地守着点儿等。这是今儿个第一批, 也是最后一批。   来的商人心里都门儿清,知道现下不赶早送进内城,后边再被查出私藏,就不是处罚那么简单的事儿了。   长街对面最大的客栈不时传来唱戏和说书的声音,离得近的马夫听得津津有味,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手里的缰绳, 靠在车边半寐。   这会儿才值槐序,阳光并不烈,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从城头等到城尾的马车守了一夜,多少有些困意, 午时之前都停在街边打盹儿,更有甚者,直接开到暗巷休息,待听到动静再跟着车流出来。   这暗巷离长街近,不过几步路就出来了, 便是这般偷懒的念头, 叫那新来的马夫在打盹儿时被钻了空子,打两下哈欠的工夫,风声从耳边一过,动作就定格在了半空。   秦朔从屋檐一跃而下, 盯了半天哨才发现这么一个“倒霉蛋”,将昏过去的马夫挪到角落靠着, 公平起见往人手里塞了张银票,过后才换上衣裳,后方的宋晚尘从巷子深处走出来, 在他的搀扶下进了车厢。   “午时快到了,抓紧时间。”   随着这声叮嘱落地,马车也调转方向,朝长街开去。   街上的长龙从城门大开的那一刻起,便源源不断向前涌入,一辆跟着一辆,依旧如昨晚那般在关卡例行检查。   同夜班的守卫相比,白日的这批明显要严谨得多,精细到要确认每一箱鲛珠无误才肯放行。   秦朔心知昨晚的放行算是意外,因此今日做足了功课,在暗处探听好这辆马车的具体情况,才找准时机动的手,底细都摸透了。   前方的守卫还在根据记录在册的名单念允许通行的马车情况,念一辆过一辆。   “城东刘氏,血玉珍珠三箱,白玉珍珠五箱,检查无误,进──”   “城南孙氏,血玉珍珠一箱,白玉珍珠三箱,检查无误,进──”   “城西江氏,血玉珍珠两箱,检查无误,进──”   ……   轮到秦朔这辆马车时,长发守卫瞥了眼他的脸,好巧不巧,周围的守卫全换了新面孔,唯独这人还是昨夜拦下他的那一位。   “城东李氏……”这四个字念的与之前有所不同,仿佛在口中咀嚼了一个来回,偏偏到这戛然而止,长发守卫的视线停留在他的脸上,转而问道:“看着面熟啊,你说,这车上的血玉珍珠有几箱,白玉珍珠又有几箱?”   秦朔一听这话就心知不妙,对方像是跟自己杠上了一样,要紧追着问到底,可奇怪的是,这次他分明用灵力幻化了新的面容,怎么还会被认出来,难道是巧合?   好在他提前做过功课,能对答如流:“回大人,血玉珍珠一箱,白玉珍珠三箱,都在后面装着,随时可以检查。”   长发守卫却不依不饶,走到近前来,盯着他的脸道:“确定吗,要是和这册子上记录的对不上,连人带马都得被扣下来。”   无形的压力在对视的过程中逐渐放大,秦朔看着对方笃定的眼神,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都到了这一步,就算是概率五五开,也得硬着头皮赌下去:“没错,册子上记的,就是血玉珍珠一箱,白玉珍珠三箱。”   话音刚落,那守卫便笑了,转头对其他守卫道:“来人,把他们扣下来。”   这样的反应远在秦朔意料之外,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其他守卫持刀逼近,不远处手拿册子的年轻守卫却试图过来解释:“抓错了吧,这和册子上写的……”   可话还没说完,册子就被长发守卫一把抢过,斩钉截铁道:“我说对不上,那就是对不上。要是有疑问,不妨问问上边,看这个守卫军统领一职,是由你当合适,还是由我当合适──”   周围的守卫全部噤声,念册子的年轻守卫也不敢多言,只得退下了。   秦朔听到这算是明白了,对方就是一心要将自己扣下来,哪怕理由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唯一不解的是,他和这守卫分明素不相识,到底因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很快,这个答案在下车过后得到了印证。   秦朔被两边的人押到长发守卫面前,而在距离不过半米的对视里,脑海里沉寂已久的铃音忽然响起,伴随着愈发强烈的头疼,他看到对方轻启嘴唇,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师兄。”   「师兄。」   话音和心声交叠而起,已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好久不见。”   「你今日。」   熟悉的手压住他的肩膀,一再收紧。   “甚是想念。”   「非死不可。」   强大的灵压沿着掌心向下涌出,面上却是再亲和不过的笑容,就和之前在无情宗看到的一模一样。   秦朔几乎是在看清的刹那分辨出对方的身份,是常和风熙待在一起的付师弟,只是这张脸,这副身躯,怎么都不像付师弟本人。   难道……   正在这时,内城上空忽然响起一声鸟鸣,只听方才念册子的年轻守卫出声制止:“慢着,先别动手,金府传信,要请城东李氏进府一叙,即刻听令,不得有违!”   秦朔看到对方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带着几分不甘慢慢松开了手,退后几步,微笑道:“那就请吧,城东李氏。”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想到,就连秦朔本人也因此怔住了,他望着飞回内城上空的那只青鸟,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见过。   金府突然邀请,是已经发现他的行踪了吗?   如果真就这样踏入府内,迎接他们的会不会是一场鸿门宴?   “既是金府盛情相邀,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身后的马车传来宋晚尘的声音,是在提醒他不要在这时露馅。   秦朔反应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马车,扬起缰绳道:“看也看了,验也验了,金府的命令都下来了,诸位还不放行吗?”   拦在前方的长杆被两边的守卫匆匆收回,方才还围在左右的人纷纷后退,只有长发守卫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目视那辆马车开进内城,渐行渐远。   由于方才耽搁了时间,行驶在他们前头的马车早就不见了踪影,好在秦朔昨夜记下了路线,沿着记忆里的方向朝金府开去,不过小半炷香的时间,便来到了正在往里搬运血玉珍珠的金府门口,   金府管家年过半百,蓄着花白的胡子,气势却非比寻常,指挥起来游刃有余,盯着一箱又一箱的血玉珍珠被运进府中,直到瞥见秦朔的马车停在门口,不苟言笑的脸才堆起满是褶子的笑容,向其迎了过来。   “两位贵客,王爷已在府中等候多时,不必拘礼,直接下车随我来吧。”   秦朔被这亲切的态度弄得一头雾水,还未下车,便被府上一众下人包围,只听管家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贵客扶下来。”   “是。”   下人们扶住秦朔的手,与其说是扶,其实用钳来说更形象,他就这么被架下了马车,后方的宋晚尘倒是自己下来的,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压根没人敢靠近。   秦朔踏进府内的瞬间,便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强烈灵压,是来自地下灵脉和法阵的双重压制,范围内仅允许金丹期以下的修士自由使用灵力,否则会有被吞噬的可能,想是为了保护雪域灵花才设下的法阵。   金府管家引他们穿过假山边的长廊,顺着廊角往里走,边上是灵气最为充沛的百花园,两只形同狼狗的灵兽正在草地上嬉戏,身上泛着烈焰般的红光,遇见生人立刻警惕起来,转眼不见了踪影,徒留一地灰烬。   “王爷现下还在书房,二位先随我去会客厅,等一小会儿就好。”   两人来到会客厅坐下,管家先行离开,一旁的婢女贴心奉茶,氛围静谧而安宁,却也散发着不同寻常的气息。   「晚尘。」   秦朔看着守在门口的小厮,为安全起见还是用灵识传音:「他突然请我们上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宋晚尘虽不能视物,却对声音相当敏感,听到不远处有脚步靠近,回道:「皇都眼线众多,发现也不奇怪,不管他是知情还是不知情,都不会冒着得罪无情宗和长绝峰的风险扣人,静观其变就好。」   而就在这声传音落地后,离开不久的管家从外头走了进来,带着笑意道:“两位贵客,随我来吧。”   “金王爷想为聚魂灯的事,请你们到书房一叙。” 第67章 进府   金府管家将他们二人引到书房门口, 神情到这明显收紧,小心地敲了敲门, “王爷,贵客来了。”   院内幽静非常,只有竹子被风吹动的碰撞声,秦朔透过门缝看到照进去的阳光被某种漩涡吸进黑暗消失不见,隐隐觉察到这里的异样,本能后退了两步。   身侧的宋晚尘注意到他的动作, 轻声问了句:“怎么了?”   秦朔也说不出具体缘由,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屋内静了片刻,良久才响起一句不冷不热的问话:“是昨晚之人?”   金府管家的视线投向秦朔,微微点头, 转而向里头汇报:“回王爷,一模一样。”   秦朔被这般扫视了一眼,心里莫名发毛,总觉得这不像是看待寻常人的眼神,正疑惑他们为何会这么说时, 里头又响起一句:“秦修士不必拘礼, 未离曾在信中多次提及你的名字,说起来,本王与你,早该一见。”   最后一句话掠过耳畔的瞬间, 像打通了思绪那般,秦朔下意识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   “进来谈吧。”   下一秒, 房门被无形的力量推开,空气里充斥着无法窥透境界的强大灵压。   “至于你的这位未婚夫,本王想, 他还是留在外面等候比较好。”   秦朔看到屋内被黑暗笼罩,连阳光都透不进去,身旁的宋晚尘正要开口,却被金府管家打断:“这位贵客,王爷有要事同秦修士相商,还请移步别院等候。”   “去吧。”秦朔心中已然有了打算,拍了拍宋晚尘的手:“你在外面等着,我很快就出来。”   宋晚尘抿了下唇,睫毛始终低垂着,还是松开了他的手,同金府管家离开了此处。   待院门关上,秦朔回头看向屋内,心里默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一步一步走进书房,踏入门槛的那一刻,后方的房门轻轻合上了,黑暗瞬间笼罩全身,转眼又被深处的光芒照亮,映出屏风之后的人影,以及缝隙处不住摩挲玉扳指的手。   “昨晚实在冒昧,若让秦修士不快,本王愿为此做出补偿。”   只听黑暗里传来卷轴翻开的声响,屏风那头轻道:“前日暗市走漏风声,将一幅卷轴拍出了天价,阴差阳错落到本王手中,听闻秦修士此番下山就是为了它,本王思来想去,不如物归原主,也好让你回去有个交代。”   秦朔感应到储物袋发出的强烈波动,脑海里的想法逐渐印证:“这是……无情宗的预言残卷?”   “无情宗存放的是上卷,这幅是下卷,只能预知未来,不能改变过去。”金王爷隔着屏风道:“虽说上卷的丢失不可弥补,但把下卷带回去,想来也能将功补过。”   秦朔却在这话里听出了蹊跷,灵器丢失知道的人少之又少,金府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   “天价拍来的预言残卷,就这么送给我?”他猜到事情不会有这么简单,单刀直入主题:“坦白说吧,如果是为了聚魂灯,一切免谈。”   屏风那头传来金王爷的一声轻笑:“未离气性就这般大,想不到他中意的人也是如此。”   秦朔心中生疑:“听起来,你好像很了解他。”   “本王身为他的兄长,自然了解他的脾气,”金王爷道:“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和你的过往,天元宫不知情,本王却明白。所以,你不必把我当成敌人,我也是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才会请你到府上来。”   这话听着倒有几分真切,但仍未打破秦朔的心防:“王爷有话不妨直说。”   “既如此,本王也就不兜圈子了,此行请你过来,是为了聚魂灯,也是为了未离。”   屏风在此刻被拉开一角,书房深处的烛光应声亮起,秦朔这才看清里面原来设有水池,最中央扎根着闪烁萤光的灵花,如冰晶凝结而成的花瓣,正不住地晃动,犹若活物一般,根茎处持续汲取血玉珍珠的精血,眨眼间便吸干了半池的鲛珠,愈开愈好。   “此花名为永生之花,能将人的魂魄带回躯体,花在人在,花亡人亡。”   “金氏一族,百年里才出几个能继承赤凰血脉的后嗣。到本王这一代,就只剩未离能担起重任,偏偏又意外死在了仙门大会。未离的师尊最疼他,铁了心认为自己的爱徒死在你手上,所以三番四次派人找你麻烦,劝也劝不住,便成了今日这番光景。”   金王爷的身影仍隐没在屏风之后,抚摸着玉扳指道:“本王知道,以未离同你的关系,定然不会发生他们以为的情况,只是蹊跷太多,你也有口难辩,真要说起来,本王应该谢谢你,替他保管好了聚魂灯。”   秦朔听到此处,态度有所松动:“你要聚魂灯,也是为了复活未离?”   “说是复活,也不尽然……”   右侧的烛火应声亮起,一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躯出现在池边,苍白的没有半点血色,却还是被秦朔一眼认出,呼吸顿时收紧,声线都因此颤抖了起来:“这……这是?”   他甚至不能念出那两个字,觉得自己此刻仿佛身在梦中。   未离的身体明明在仙门大会就化作了飞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永生之花的一片花瓣,能为寄生之主提供新的躯体,本王将一切都准备好了,只要注入聚魂灯的魂魄,他就能像睡醒那样从生死之处回来。”   金王爷轻敲着手里的卷轴,和煦道:“自然,注入魂魄并非这般简单的事,需要他最信任的人在旁游说才能成功,这也是本王请你进府的原因,而作为帮忙的报酬,事成以后,预言残卷的下半卷,就是你的。”   秦朔正要回话,却感觉储物袋一震一震的响动,忽然想起金未离此前只说要带他回皇都看娘亲,从未提过这位兄长,不免升起几分警惕,“如果我打听得没错,现在用来供养永生之花的血玉珍珠,从数十年前起就源源不断地运到皇都来,你们费尽心思养这株花,恐怕不只是为了他吧?”   “东西是为人准备的,什么时候用,重要吗?”   金王爷缓缓道:“本王只知道,七日之期快到了,你能考虑的时间不多,未离能不能回来,全在你的一念之中。”   秦朔心有犹豫,能让未离复活自然是好事,可他总觉得对方的态度不对劲,既无手足之间的关切,也无同父异母的仇视,语气从头到尾没什么特别的起伏,始终淡如流水。   就目前来看,这位金王爷确实没表现出任何敌意,且七日之限迫在眉睫,要不要先答应下来,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我想……”   这两个字刚出口,房顶便突然传来瓦片挪动的声响,秦朔下意识抬头,脑海顿时响起来自上方的提醒:「不要信。」   他听不出这声音出自谁人之口,愣神的间隙,屏风那头的金王爷道:“秦修士考虑好了吗,若是答应下来,既能让未离复生,也能拿回你一直想要的预言残卷,何乐而不为?”   脑海的声音却在反驳:「别相信他的话,金未离宁愿死,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回来。」   秦朔实在疑惑,不知是谁在用灵识和自己说话,他试图用灵力窥视那人的原貌,却被屋内的阵法拦住,只能瞧见屋顶上的虚影。   「你想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吗?」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还为他指明了方向:「别被他发现端倪,找个借口从这里出来,沿着假山的方向往西边回廊走。」   「等你找到答案,就会知道他请你进府的目的,有多么无耻了。」 第68章 祠堂   “秦修士, 还有别的顾虑吗?”   金王爷的声音将秦朔的意识拉了回来,他压紧怀里的储物袋, 思索片刻,还是开口道:“还有一个时辰才到期限,王爷可否允我出去透透气,考虑过后再回来?”   屏风那头沉默了会儿,随后一笑,对此表现得相当宽容:“这是自然, 除祠堂以外,其他地方都可出入,秦修士随意。”   “多谢王爷。”   秦朔转身欲走,却又被叫住, “不过,秦修士初来乍到,恐怕不熟悉金府的路线,本王派人带你去吧。”   “不必,”秦朔立刻回绝:“只是在府内转转, 走不了多远, 便不劳王爷费心了。”   书房深处的烛火在这声回应过后尽数灭掉,连屏风的影子也看不见了,只听空气里传来金王爷的低语:“那就去吧,切记一个时辰之内, 要回到这里,给本王一个答复。”   话音落地, 房门应声打开,阳光一瞬刺进了秦朔的眼睛,他下意识遮住脸庞, 再放下衣袖,发现自己已身处屋外。   回头一看,书房的门紧闭着,和来之前看到的一样。   「先从院门出去,往右走。」   脑海里的声音再度响起,秦朔抬头看向房顶,却没发现那人的踪影,心觉奇怪,四下寻找的间隙,又听到一句提醒:「你的时间不多,再迟,他们就要走了。」   秦朔本想问“他们”是谁,可灵识传音只在能确定彼此方位的情况下才能使用,想想还是注重眼前的事要紧。   出了院门,他按照脑海的指示往假山那边走,过程中也有听见细微的瓦片踩动声,但只要一转头,那在余光存在的身影就会立刻消失不见,看来对方是有意不想被他发现。   「回廊的尽头是祠堂的方向,那里有诸多下人看守,你必须想办法进去。」   秦朔顺着对方给的路线往回廊走,发现越往前,周围的下人越少,同前院的繁华相比,这里简直像被荒废一般冷清。   回廊尽头是一扇暗门,从上到下都被铁链捆住,寻常手段进不去,里头似乎有人正在谈话,动静时大时小,听不清楚。   秦朔用轻功跃上屋顶,本想找机会潜入,却在右侧发现一处缺口,瓦片松动得厉害,像是被雷电劈过,断裂处焦黑,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按理来说,金府这样注重颜面的存在,早该将此粉饰一新,却不知为何仍保持现状,没有半点修补的痕迹。   他将松动的瓦片移开一角,透过缝隙将里头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脑海里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来得正是时候,好戏就要开始了。」   下方祠堂气氛森严,有两人正对牌位上香,其中一人的背影,竟是之前来无情宗讨要说法的天元宫墨长老,另一人则始终隐没在视线之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人,已经被怀朝请进来了吧?”   墨长老上完香,回道:“你们还是太客气了,那家伙脾气不是一般的倔,软硬都不吃。照我说,就该直接把聚魂灯抢过来,弄这些虚头巴脑的有什么意思。”   “灯什么时候要都可以。”那人在不曾被窥见的阴影处道:“但要你的好徒弟自愿回到身体里,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   空气顿时凝固,墨长老看向牌位前的香炉:“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他参加仙门大会。”   “这是已经定下的因果,你我皆不可改变。”   那人缓缓道:“他的牺牲,能为金氏重塑往日荣光,忘了吗,我们等这一天,等了将近百年。”   秦朔听到这里,感觉胸膛阵阵发热,低头看去,发现是储物袋正在发光,怕因此被察觉,连忙用灵力压制。   「金氏,只将继承血脉的子嗣留在族内,倾尽所有培养成才。」   脑海里的声音响起时,下方刚好传来墨长老的回应。   “未离是我一手带大的,不论是天资还是能力,都在同龄人之上,血脉更是族中最契合的一位,想来,不会再出现上次的情况。”   秦朔对“契合”二字很是不解,手攥紧身下的瓦片,努力回忆和金未离有关的画面,却找不到一点线索。   他们说的上次是指什么?   难道在此之前,还有像金未离一样的金氏子弟需要聚魂灯将养魂魄,靠永生之花续命吗?   「金未离不是第一个,但也许是最后一个。」   祠堂内的谈话仍在继续,伴随着炉中轻烟飘起。   “距离家主逝世,已经多长时间了?”   墙上的影子上完香后,微微叹息了一声:“两百多年。”   “这么久了吗……”墨长老道:“如果不是回到这里,还以为尚在昨日,不过,也只是暂时的,今日过后,家主,很快就能回来了。”   「他们需要的是一具契合的身体。」   和脑海声音一同响起的,是下方阴影处的回话。   “永生之花,只剩最后一朵了,这次必须完美,也必须成功。”   「而不是金未离的灵魂。」   “要说服我那徒弟同意,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或许愿意死而复生,但绝不可能答应共享身体。”   牌位前的那人却笑:“人都进来了,还需要他同意吗,共享不过是哄小孩子的说辞……能成为家主大人的容器,是他的荣幸。”   上方陡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响,令祠堂里的二人都警惕地抬起头来。   “谁?”   秦朔方才失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激烈起伏的胸膛被他强压下来,用灵力掩住气息,转身从屋顶一跃而下,沿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   「如果你是真心为金未离好,不要逗留,马上从金府离开。」   他知道以这两人的修为,很快就能追上来,金府这么大,躲是躲不掉的,为今之计,只能先装聋作哑,找到宋晚尘后,再想办法从这离开。   好在那道暗门上的锁不仅拦住了自己,也拦住了祠堂里的人,所以被发现之前,还有一丝喘息的时间。   秦朔穿过回廊,沿着假山的方向往前走,很快便回到最开始的别院,他看到不远处端茶的仆人,眼疾手快撞了上去,待茶泼了一身,才对惊呼的下人道:“这有厢房能换衣裳吗,我急着见你们王爷。”   仆人慌忙指向离得最近的厢房,秦朔这时已听到后方靠近的脚步,扯起淋湿的衣角就往房内走去,刚好卡在熟悉的声音响起时关上房门,只依稀听到外头有人问:“方才那人是谁,怎么急着往屋里跑?”   “是王爷请来的贵客,湿了衣裳,正在里头换。”   秦朔将身上的外衣脱下,隔着房门,看到那两道身影正在逼近,“那定然是你这做奴才的不用心了,怎么能让贵客湿了衣裳。”   下一秒,敲门声带着问话响起。   “是秦修士吗,方才祠堂出了点事,为防惊动王爷,还是问一问比较好,我在假山附近捡到一枚玉佩,不知是不是你的?”   秦朔本能摸向腰间,却记起自己不曾带过玉佩,陡然意识到对方问这话根本不是为了还物,故作镇定道:“金府这么大,我都认不清路,哪里能逛到假山去,想来失主另有其人吧。”   “是吗?”门外那人幽幽道:“秦修士放心,想去哪里,和下人说一声便是,千万别自己乱走,要是撞见什么不该看的,听见什么不该听的,那就麻烦了。比如刚刚,我就在祠堂放走了一只小老鼠,眼下正头疼呢,必须抓到才行……”   “抓到他,我才能安心。”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地,外头的身影渐行渐远,看样子像是离开了。   悬在秦朔心里的石头还未落地,准备换上储物袋里的外衫时,后方的窗户被敲了两声,他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去,正好和站在窗外的男子对上视线。   “哎呀。”   那是张极为病态的脸,却洋溢着让人头皮发麻的笑容。   “抓到了。”   回荡在脑海里的灵识在这一刻发出了警告。   「秦朔,快走!」 第69章 强迫   秦朔还来不及反应, 便听轰隆一声,窗户被炸得四分五裂, 烟尘飞起的刹那,他的手腕被雾里伸来的数条长鞭缠住,用力往后一拽,整个人都被这股力量掀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长鞭上的倒刺深扎入皮肉,他疼得不住喘气, 却被一再勒紧,扯不开的同时,连最基本的抬手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从鞭子的另一端走过来。   “你看你, 乖乖承认不就好了吗,怎么非要受点教训?”   几近被勒出血印的手腕已经麻木到本能发颤,秦朔咬紧牙关,知道对方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急切地想用灵识召出玄光剑切开长鞭, 却被对方察觉到意图, 被拽住护在怀里的手,在关节处重重往下一掰。   “呃啊──”   咔嚓声伴随着哀鸣响起,秦朔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全然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那人却并未松开他的手,如玩物般抓在手上细细摩挲:“这就受不住了, 还以为你的骨头有多硬呢,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你、你到底, 想唔……”秦朔好不容易才忍住痛开口,却在下一秒被紧紧捂住了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   “嘘,让怀朝听见了,又以为我在折磨谁呢……”那人俯下身,贴得极近,像是发现了什么蹊跷,仔细打量着他的眉眼:“这不是你的本来面目,和你的灵魂原貌不一样。”   他的指甲轻轻刮过秦朔的皮肉,控制住了力度,并未留下印记,顷刻间震碎了覆在上方的灵力伪装,露出了分外英俊却渗着冷汗的一张脸,蜜色的脖颈在喘气的过程中渐渐泛红,方才湿掉的外衫如今被汗水浸透,莫名让人心底升起潜在的施虐欲。   “生得不错,”那人的手顺着脖颈往下,撩开衣领,掠过不断起伏的胸膛,摸到里衣深处,拿储物袋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揉了下那胀鼓饱满的所在,又评价道:“这儿也不错,很适合当炉鼎……”   “你呃──”   秦朔又疼又气,可他现在丹田紊乱,根本无法动用灵力,他的视线模糊,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觉得这双眸子好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长老,储物袋给你,这个人能交给我吗?”   那人晃了晃手中的储物袋,同窗外的人打起了商量:“这些日子为了供养永生之花,灵力亏空了不少,正好拿他补补。”   “随便你。”窗外的人回话:“别把人弄死就行。”   一声轻笑过后,还在试图挣扎的秦朔被拦腰抱起,恐慌感瞬间笼罩全身,他想抓住什么,可右手的手腕被掰断,只能无力地耷拉在身侧,根本使不上劲,唯一能动弹的左手还没来得及抬起,整个人都被摔到了床上。   “有什么好躲的?”那人欺身而上,压着他的脖颈笑道:“你过去的记忆,我全都能看到,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做,至于在这装纯情吗?”   秦朔被压得动弹不得,拼尽全力推开他,却撼动不了半分,在衣带被扯下来的刹那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情急之下咬住对方的手背,恶狠狠地撕下一块肉来。   “你──”   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他看到那人称得上精致的眉眼拧作一团,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喜欢来软的,非要来硬的是不是?”   可就在那人扬起鞭子的瞬间,门外忽然传来金王爷斥责的声音:“沧云,你又在胡闹什么,还不快滚出来!”   眼前人听到门外的声音,动作一顿,不情不愿的松开手,将鞭子收回,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表兄……”   秦朔紧握着被掰折的右手,咬牙将其掰回了正位,疼得闷哼了一声,逼迫自己保持清醒,硬着头皮从床上下来,还没走两步,就听到外头的金王爷饱含歉意道:“秦修士,你没事吧。实在抱歉,沧云性格古怪,向来与常人不同,不过是小孩子心性,没有恶意的。”   事情发生之前,秦朔还有力气辩驳几句,现下却是站都站不稳了,他看到手腕被倒刺扎过的伤口泛着黑气,定然是被毒素侵入,要不然不会连灵力都无法动用。   “储物袋……”他看向门口,咬紧牙关道:“把储物袋给我。”   唤作“沧云”的人掂了掂手里的储物袋,明知故问:“什么储物袋,你是在说这个吗?”   金王爷的身影依旧看不清晰,只能从门缝窥见一侧衣袖,他并未偏向任意一方,语气沉稳地训斥:“沧云,把储物袋还回去,这是本王请来的客人,不许无礼。”   秦朔察觉到那人直勾勾的目光,后背一阵恶寒,勉强将衣带系好,只想拿到储物袋,快些从这里出去。   “喏,给你。”   沧云脸上挂着笑,刻意将储物袋丢到地上,如同赏赐那般,摆明了要让他捡起来。   “沧云──”金王爷对此发出警告,但也只是口头说教:“多大的人了,还这样胡闹。”   秦朔忍着一时之气,捡起地上的储物袋,放进怀里收好,他不知这金王爷究竟是个什么立场,只能先按兵不动,跟宋晚尘会合再说,“和我一起来的人,还在别院吗?”   金王爷却说:“是说你那位姓宋的友人吗,他收到一封来自无情宗的信后,就立即出府了,托下人转告,让你万事小心。”   “……什么?”   秦朔僵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追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金王爷回道:“距他离开到现在,还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听下人说,寄信的人似乎姓白,不知是不是你认识的人。”   沧云盯着他笑道:“怎么办,如今还在府上的,只有你一个人了。”   秦朔极力掩饰自己的恐慌,他还不确定对方的话是真是假,如果宋晚尘真的不在这里,逃跑的机会又少了一分,必须尽快想新的办法才行。   “秦修士。”   金王爷再次开口,但不是为了谈论那些有的没的,而是之前被搁置的正事:“逛了这么久,想清楚了吗?”   沧云靠在边上接话:“恐怕有点难度,连我都不能确定,他方才偷听到了什么呢。”   “偷听?”   气氛在这一刻凝固了几分,摩挲玉扳指的手停住动作,房内的灵压也开始向秦朔逼近,一字一句道:“这是何意,难道秦修士刚刚不是闲逛,而是去了祠堂吗?”   秦朔勉力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左手扶着桌子,右手耷拉在身侧,咬死不肯承认:“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脑海里的传音再度响起。   「金府的每扇门都被封上了,硬碰硬出不去,你先顺着他们的话来,到时候我会帮你」   “嘴真硬,”沧云抚摸着手背的伤:“比牙齿还硬呢……”   “沧云,秦修士说没有,自然有他的理由,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金王爷语气缓和了几分,体贴道:“既然秦修士都这么说了,本王也不再追问了。距离未离复生的期限只有不到一个时辰,抓紧时间考虑,对你、对未离、对本王都好。”   秦朔站直身子,用手护住怀里的储物袋,他知道对方就算拿到聚魂灯,也无法直接使用,聚魂灯只认第一次的物主,除非将其砸碎,否则永远都只能看,不能用。   这也是金府一定要请自己进来的缘由,不只是自己在守着期限,他们也是一样。   “好……”为打消他们的警惕,秦朔强撑着答应下来:“等事情办完,你们要放我出去。”   “不仅如此,本王之前允诺过的条件,一样都不会少。”   金王爷的影子向门口靠近,长长的映在秦朔的脚下,“事不宜迟,现在就来准备仪式吧,只要你肯点头……”   “未离他,也一定不会拒绝的。” 第70章 挟持   秦朔心知这次躲不过了, 虽还不确定脑海里的声音可不可信,但清楚对方既然让自己看到了这里的真相, 定然不会同金府在一条船上。   他紧握着受伤的右手,沉住气,一步一步走出房外,经过门口被沧云踩住衣角,耳语了句:“还没完呢,我们走着瞧。”   话音刚落, 便听金王爷呵斥:“沧云,别胡闹了,过来护法。”   沧云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好,斜了秦朔一眼, 才慢慢跟上了脚步。   待两人的身影往别院走去,秦朔低头看到被踩脏的衣角,从储物袋里取出玄光剑,将那一截生生割断,直接撕了下来。   「主人。」   他听到玄光剑发出的感应, 却没有心思回复, 只是自言自语:“没关系,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玄光剑没有灵力维持,微弱地震动了两下, 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秦朔将其收回剑鞘,跟着往书房的方向走, 心里还在思索金王爷说的那句,关于宋晚尘已经离府的话。   不管怎么想,这事都有蹊跷, 先不说宋晚尘究竟会不会离府。他眼下看不见,是如何得知信的内容,又是如何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下独自离开的呢?   难道人被他们藏在了府里,用来威胁自己?   可是不应该,以宋晚尘的修为来说,应当无人能震慑到他。   但事实如此,也没有更好的解释。   秦朔心底那点小小的愧疚再次放大,总觉得是自己一意孤行才害得宋晚尘不知所踪,明明对方的眼睛都还没恢复。   如果位置对调,换作是自己,恐怕恨他都来不及了。   也许下次重逢的时候,他应该对宋晚尘好一点。   书房内。   阵法的光芒在黑暗中亮起,整箱整箱的血玉珍珠倒入池中,顷刻间淹没了永生之花的根茎,犹如一池血水,不断地晃荡着。   仪式在秦朔来之前便已准备就绪,水池旁边的躯体仍旧苍白,被放置在阵法的中心,眉间的印记时隐时现。   沧云负责在正前方护法,灵力紧系永生之花包裹的白光,另一端则连在躯体之上,然而两者始终无法产生联系,倒是秦朔怀里的储物袋有所感应,不时发出阵阵的嗡鸣。   “把聚魂灯拿出来。”   金王爷取下永生之花的一片花瓣,将附着白光的花瓣放在躯体的印记处,继续道:“一片花瓣,能维持躯体七天的寿命,只要未离在期限前同躯体接触过,魂魄也能因此延长期限。”   秦朔取出怀中的储物袋,抚摸着微微发烫的布料,能感觉到里面的金光正在一跳一跳,他在心里发问,尽管知道金未离不可能给自己回应。   「未离,你想去吗?」   储物袋里的金光仍旧温暖着他的指腹,在里头不断游荡,同之前一样乖巧。   “别磨蹭了,让你拿就拿。”   沧云的语气充满了敌意,显然还对刚刚的事耿耿于怀,“再动歪脑筋,就不是折断手那么简单了。”   “沧云,怎么还是这副态度,本王早就同你说过,对待贵客,要‘规矩’些。”   虽身处黑暗,看不清彼此脸上的神情,但这一刻,秦朔明显能感觉到,房中的两人都在注视着自己。   不管是唱红脸,还是唱白脸,目的都只有一个——逼他交出聚魂灯。   就在这时,脑海里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屋檐也隐隐传来动静。   「别担心,一切都准备好了,按他们说的做。」   「我数十个数,从现在开始,你要记好出府的路线。」   秦朔握住储物袋的手微微颤动,但很快就掩饰了过去,他忍着右手的疼痛将聚魂灯拿出来,看着灯芯闪烁的金光,轻轻喊了声:“未离。”   金光从灯芯一跃而下,停在他受伤的手腕,释放阵阵暖意。   「十。」   脑海里的声音开始计数,上方的瓦片不经意挪动了一下。   “秦修士,让未离过来,接触他的新身体。”   金王爷的话犹如一道铁令,不给他半点拒绝的机会。   「九。」   秦朔抚摸着手腕上的金光,小声道:“去吧。”   金光听话的绕了一圈,朝池边的身体飞去,一点一点靠近被花瓣覆盖的额间。   「八。」   空气里,能听见金王爷和沧云屏住呼吸的声音,他们看到金光在靠近花瓣时停了下来。   “金未离。”   金王爷一字一句道:“你难道不想回来吗?”   「七。」   金光始终停在花瓣的上方,不曾有半点挪动,像是正在思考。   “如果你肯回来,”金王爷道:“本王可以考虑将江氏接进府中,颐养天年。”   「六。」   秦朔察觉脑海里的意识念到这时明显变了语气,带着几分怒意,接着往下数。   「五。」   “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你娘,还有你一直心心念念的秦修士做打算。”   金王爷出奇的平静:“保持现状,被困在这聚魂灯里又能做什么呢,你现在想不通,迟早有一日会想通的。假如未来,你的至亲至爱受制于人,而你作为灯芯里的一缕孤魂,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遭受折磨,那时,你还是会回来,回到这副身躯里。”   「四。」   金光闪动了几下,却还是没有回应。   沧云的耐心快被耗尽,忍不住插嘴:“到底还要等多久,难道要一直由着他的性子来吗?”   「三。」   秦朔在这时感觉到头顶的震动,已经开始在脑海回忆初进金府的路线。   脑海里的声音适时提醒:「做好准备。」   「二。」   “再等等,未离他会想通的。”   随着金王爷这句话落地,上方屋顶猛然发出一声巨响,无数碎屑倾洒而下,房梁被重重折断,轰隆倒塌下来,瞬间破开一道天光。   「一。」   浑圆巨大的煤球从天而降,砸的水池直接迸裂开来,熟悉的身影一跃而下,剑气直斩向处于正前方的沧云。   「带上聚魂灯,跑──」   混乱的情形让秦朔来不及思考太多,他看到未离的金光触碰到躯体带有花瓣的额间,可还未完全融合。趁这几人还在缠斗,抓紧时间将金光收回聚魂灯,放进储物袋,转身就往记忆里的路线跑去。   “敢跑?”   缠斗中的沧云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动向,怒而甩出长鞭,试图将秦朔绑回来,可却被肉滚滚的煤球一口咬住衣角,用力往后一甩。   身后的打斗声愈来愈小,秦朔的心怦怦直跳,他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只知道往前跑,不断地往前跑,只要出了金府,灵力就还有恢复的可能。   府里的下人没有威胁,不过是寻常百姓,只差最后一道关卡──门口巡逻的守卫。   秦朔将储物袋放回怀里收好,用轻功跃过一道又一道红墙,顾不得手上的伤势,持剑劈开挡在上方的屏障,从好不容易斩开的入口跳下去,避开守卫的视线,穿进比人还高的草丛里,加快脚步。   “来人!”   后方突然响起下人的呼喊,这时他已逃出金府,撑在不远处的巷角喘着气。   “抓刺客!”   原本在门口巡逻的守卫闻声立刻往府内跑去,自然也没人注意到秦朔的行踪。   秦朔躲进巷子里,猜到方才帮忙的人就是江越,可唯一想不通的是,江越先前还说是回皇都见娘亲,为何现下会出现在金府,甚至将未离与金府的纠葛摸得一清二楚。   莫非,江越真是金府的人,金未离的弟弟,只是没能继承血脉,不被金氏承认,所以对金氏怀有怨恨之心?   可他潜意识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如果江越和金氏不是同谋,那数次跟踪的天元宫弟子,又该怎么解释……   秦朔思索着这两者的关联,并未察觉后方脚步的靠近,等到气息已浓烈到不可忽视时,他才警惕地回过头,却在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僵在了原地。   “你……怎么在这儿?” 第71章 秘密 “师兄,   “师兄怎么这副表情, 是不想见到毓儿吗?”   秦朔怎么都没想到,眼下出现在面前的人竟是白毓, 心绪顿时变得复杂起来,看着对方哀怜的神情,有烦躁,也有不安,回避视线道:“你现在不是应该在无情宗闭门思过吗,怎么会在这里?”   白毓不回答, 只是轻轻牵起他受伤的右手,摩挲着道:“师兄,你说你,为何总是这般逞强, 要受多大的苦楚,才能低头服软呢。”   动作虽不大,却让秦朔无故后背发麻,忍着疼抽开手,愠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在宗门是这样, 在仙门大会也是这样,动不动出现,又动不动消失,我知道过去是我对不起你, 但这样纠缠下去,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白毓注视着他, 忽然笑了:“师兄,你害怕我?”   秦朔捂着右手往后退了一步,警惕道:“我只知道师尊没有允你下山, 你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真不公平,晚尘什么都做了,被你当作宝一样供着,”白毓叹道:“而我什么都没做,却被师兄这样怀疑……”   秦朔低头不语,想到方才听金王爷说,宋晚尘是收到无情宗的信件以后才离开的,不由心生怀疑:“是你给晚尘寄的信吗?”   “信?”   白毓微微一怔,随后明白过来,轻声道:“我正是为此而来,是晚尘用传音镜同我联系,说他身体出了状况,急需闭关调息,要我过来接应你。想是对话被府上的下人听到,他不好解释,便借口收到信件,这才得以离开。”   这话在秦朔听来倒说得通,只是仍有怀疑:“无情宗距离皇都千里之遥,短短半个时辰,你就赶到了这里?”   白毓见他不信,将掌心还未愈合的刀伤展示出来:“寻常之法自然赶不到皇都,所以……为了师兄,我违抗师令,拿了宝库里的传送灵符,却没想到赶到之时,师兄已经从金府逃了出来。”   秦朔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那么晚尘……现在何处?”   “皇都附近有一片紫竹林,那里人迹罕至,很早之前是外来修士闭关的地方,不过内城建起来后,就很少有人去那里修行。”白毓道:“我来金府之前,先带晚尘去了那里的竹林小屋,他没什么大碍,只是渡劫期将至,受杂念困扰,险些滋生心魔,吐了几口淤血便恢复了神志,如今应该大好了。”   听到这个消息,秦朔的心骤然一紧,发现自己这期间太在意金未离的事,以至于忽略宋晚尘正处在渡劫边缘,情绪极度不稳定的状态。   修仙之人最怕滋生心魔,偏偏修为越高,受杂念影响的可能性越大,尤其是渡劫期间,一点小事都可能会被无限放大,而宋晚尘不久前才意外失明……   他忽然明白对方为什么总执着于追问答案,也许从那时起,宋晚尘的思绪就已经被潜在的心魔干扰,愈发难以自控。   “竹林小屋在哪儿?”   秦朔问话的同时已经下定决心,他答应过宋晚尘,等金府的事情办完,就陪对方双修十日,直到渡劫将至为止。   虽说这次的情况不算太好,只是勉强从金府逃脱,但该做到的承诺,还是要做到。   “师兄是要去找晚尘吗?”   面对白毓的提问,秦朔毫不犹豫地点头,他不能让金未离的情况再次重演,至少要在宋晚尘的状态变得更糟之前赶到竹林小屋。   只要宋晚尘能在十日以后突破大乘之境,不管是失明还是潜在的心魔,都能被抵消,到那时,一切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也能继续踏上寻找灵器的旅程。   “师兄对晚尘,还真是体贴啊。”白毓神色说不出的微妙,尽管有在掩饰,但还是无法用笑意压下眼底的万千思绪:“如果也能这样对我,该有多好……”   秦朔有意回避这句话,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从失忆以来,就对这位名义上的小师弟有所亏欠,总觉得他们之间有道隔阂,比寻常师兄弟要近,又比真正的朋友要远。   他不知自己应该把白毓放在什么位置上。   “师兄,不想回答也无妨,我从来不会勉强你做什么。”   白毓唇角扬起一抹微笑,如同雨后摇曳的青荷,虽在秦朔看过的所有人里不算绝色,但在对比之下,这样温润如水的性情,倒比堪称长绝第一美人,号为月下君子的宋晚尘纯粹的多。   如果说宋晚尘是高挂于苍穹的明月,白毓就是扎根在泥泞里,却开得分外清雅的荷花。前者在从前难以接近,后者在眼前触手可及。   可秦朔还是偏爱前者更多,所以宁愿忽视后者努力靠过来的手。   “带我去竹林小屋吧。”秦朔已经不想再逗留下去,连多看白毓一眼都觉得难受:“你和我之间的事,等回师门以后再算,现在,我只想知道晚尘怎么样了。”   白毓不言,只是轻笑了一声,再次用匕首划破掌心,将血滴在一张灵符上,脚下的传送阵随之亮起,围着他们绕了一圈,末端相连过后,二人的身影瞬间被白光笼罩。   巷中的光芒刺破云霄,不过眨眼的工夫,人影便消失不见,徒留地上烧焦的黑色印记。   “师兄。”   当白毓的声音再次响起,传送阵的光芒退去,秦朔放下衣袖,慢慢睁开眼,发现周围的景象全然发生了改变。   “我们到了。”   耳边不时传来几声鸟鸣,身后的竹叶被风吹的沙沙作响,满眼的青翠当中,赫然坐立着那座方才提过的竹林小屋。   前后不过两句话的时间,便到了地方,秦朔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到屋内的人影才确信,白毓刚刚说的话都是真的。   “传送灵符还剩一张,送你进去以后,我就要回去了。”   白毓指尖燃起灵火,将用过的传送符烧成灰烬,轻笑道:“下次再来,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乌金长老会不会罚我永远不许下山。”   秦朔却顾不上回他的话,心系屋内的宋晚尘,连招呼都未打一声,就急着往竹林小屋跑去,生怕晚一步会看不到人。   白毓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像是早已习惯那样,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指尖的灰烬,直到完全去除,才恢复往日的神情,慢慢跟上了脚步。   竹林小屋不大,却布置得相当雅致,周围灵气纯净,是再好不过的修炼之所。只是久无人居,院里的石台都蒙上了尘灰,台上还有棋局未解,大约是上位主人遗留下来的。   秦朔循着气息往屋内走,蹙紧眉头,不知道宋晚尘现下是什么情况,怎么会发展到吐血的程度,而在此之前,自己居然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离房门越近,他心里越忐忑,怕看到宋晚尘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又怕对方用那双无神的眼眸责怪自己。   推开门后,预想的一切却都没发生,宋晚尘只是静静地坐在桌前,摸索着茶壶上的花纹,阳光照在他光洁如玉的侧脸,一派岁月静好。   这情形让秦朔屏住呼吸的同时,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可还未开口,身后的白毓就越过他道:“晚尘,我将师兄带来了,你恢复得怎么样,一切还好吧?”   闻声,宋晚尘抬起头,灰蒙蒙的双眸追寻着声音的方向,嘴角的血迹触目惊心,像是已经尽力擦过,但因目盲,浑然不知还未擦净,声音低哑地说:“这么快就回来了吗,没带那姓金的回来?”   “没有……我,”秦朔听出他还在生气,也不好当着白毓的面哄,只能说:“总之,金府的事先放一旁,你在这好好休养,我陪着你。”   “现在才想到我。”   宋晚尘自嘲一笑:“算了……你总有你的理由,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秦朔本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被白毓抓住了手腕:“师兄,方便回避一下,让我跟晚尘单独谈谈吗?”   不等他开口,白毓又笑着打断:“是长绝峰托我传话,涉及门派隐私,实在不能有第三人在场。”   话都说到这一步,秦朔自然没有硬留下来的理由,他看了眼桌前的宋晚尘,又看了看身旁的白毓,想了想,还是应了声好。转头退出屋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脚下的石子。   屋内的声音被屏障隔绝,听不清晰,但隔着窗户,他能看到白毓同宋晚尘在桌上谈话,并无越轨之举。   聊到最后,宋晚尘沉默不言,只有白毓仍在说话,并将怀里的一样东西交给他,过后站起身,同窗外的秦朔对上视线,微微一笑。   直到白毓从屋里出来,准备用传送灵符离开时,秦朔才叫住了他:“你们方才聊的,真是长绝峰的事吗?”   白毓却未正面回应,只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笑着说:“秘密。”   当血再次滴落在传送灵符,地上的法阵启动之前,白毓最后凝望了秦朔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那么师兄,我回去了。”   白光将其笼罩的瞬间,空气里只留下悠悠的一句:“祝你好运。” 第72章 双修   悬挂在屋檐的风铃轻响, 将秦朔从晃神间拉了回来,他看着空空如也的焦黑地面, 知道白毓此刻已不在眼前,倒有几分怅然。   可也只是一瞬,思绪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窗内——宋晚尘身上。   记起方才的对话,秦朔隐隐有些不安,他来到门口, 准备敲门的那一刻在心里打气,决心不管宋晚尘之后是什么反应,生气也好,责怪也罢, 自己都要忍住。   毕竟对方还在渡劫期间,情绪不稳定是常态,没必要在这时候刺激他。   “晚尘。”   叩门的声音响起时,秦朔试探道:“你还好吗,长绝峰那边, 应该没什么事吧?”   里屋静默片刻, 才传来宋晚尘的回话:“还是老样子,几位长老托白毓传话给我,担心江涯子师叔撑不到仙门大会结束,长绝峰如今就他一位大乘, 再不快些突破境界,恐怕等他老人家圆寂以后, 长绝峰,就要变成周边虎狼都想争夺的一块肥肉了……”   听到这话,秦朔也是一惊, 他本以为宋晚尘急于求成是为了追求更高的境界,却没想到天元宫大肆侵吞灵脉以后,连长绝峰这样与世无争的地方都卷进了这摊浑水里,不得不为将来做打算。   “待仙门大会结束,天元宫就会有动作吗?”   房门开了又关,风声随着秦朔的脚步来到屋内。宋晚尘仍坐在桌边,蝶翼般的睫毛低垂着,双眸依旧无神,像是在思索什么。   “有消息传出,天元宫打算在仙门大会排名出来后,吞并没有大乘修士坐镇的仙门灵脉,修仙界拢共十二条灵脉,他们已在近百年里拿到了八条,其余四条分别在无情宗、长绝峰、神宗阁和玄青宗。”   宋晚尘说到这里,神色分外凝重,“其中无情宗有道化掌门坐镇,天元宫自是不敢乱来。神宗阁阁主名声在外,即便避世多年,也能靠往日事迹震慑周边门派。再说玄青宗,地势最大,灵脉最广,不缺修仙奇才,动起来也最为麻烦。”   “所以,”秦朔犹豫了下,接着道:“师尊出关以后,长绝峰成了天元宫的新目标?”   宋晚尘低下头,并不回答,只是慢慢攥紧手里的香囊,屋内的气氛也因此沉重了几分,“还是先说说,你是怎么从金府出来的吧。”   原以为能逃过的话题,最终还是没能逃过,秦朔听到这话,未免有些心虚,下意识藏起受伤的右手,别扭道:“没什么好说的……总之,能出来就是万幸,从今往后,都不要同金府的人打交道最好。”   宋晚尘虽不能视物,却能嗅到秦朔身上的气息,脸色微沉:“你有事瞒着我?”   秦朔心里咯噔一声,怀疑他发现了什么,强作镇定道:“我能瞒你什么,分开到现在也就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能做的事还少吗?”   宋晚尘冷硬地打断道:“金府守卫森严,按理来说,就算是白毓前去接应,也要费些时间才能把你接回来,可他去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怎么想都于理不合。”   眼见对方起了疑心,秦朔也不好再瞒下去,只能坦白道:“那我说了,你别生气……的确不是白毓接我出来的,帮我逃出来的人,是江越。”   宋晚尘循声抬头,神情未免微妙了几分:“他?他不是在城门就跟我们分别了吗,怎么会出现在金府?”   “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   秦朔拉过椅子坐下,回忆道:“他开始并未表明身份,只用灵识传音,看修为应当在分神上下,想来之前对我们也有所隐瞒,是凡间修士的一派,或许是御兽宗?”   “从雪域那会儿就该猜出来……”宋晚尘轻道:“凡人之躯怎么可能在那种情况下存活,他瞒我们的事,又不止这一件,何必大惊小怪,你难道就不好奇,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金府吗?”   秦朔低头抚摸着尚有淤青的手腕,显然不想再回忆府中的事,可思索过后,还是回了句:“他有他的顾虑,我们也有我们的顾虑,不管怎么说,他这次都帮了我。”   “只是因为这个,你就要替他说话?”   宋晚尘冷道:“万一金府早就和他串通一气,从相遇到现在都是用来诓你的一个局,等到你彻底相信他的时候,再背地捅你一刀,那时你该怎么办?”   “这……”秦朔被问得一怔,声音不觉低了下来:“我没想过这一点。”   “一个连姓氏都要隐瞒的人,指望他的嘴里有实话,不觉得太可笑了吗?”宋晚尘捏紧手里的香囊:“金府不是寻常人进得去的地方,他为什么会在那里?为什么能轻易救你出来?这些问题你想过吗?”   秦朔蹙紧眉头:“你的意思是……他本来就是金府的人?”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可能吗?”宋晚尘道:“什么江越,什么丧子的替身,他就是金子越,只是怕我们怀疑,才不敢用真名。”   金子越三个字一出,立刻让秦朔想起在乌镇那晚听到的话,他试图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可怎么想怎么奇怪。   如果江越就是金子越,在雪域的时候就能对他们下手,为什么还要拖到现在?   再说,就算真是金府布下的一盘棋,让身为金氏子弟的金子越也参与其中,不也有丧命的风险吗?   抓到他,又故意放了他,会是为了什么?   是聚魂灯,还是更重要的东西?   “如果他就是金子越,”秦朔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听金府的话,对他有什么好处?”   “这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事,我只是提醒你,什么人该信,什么人不该信。”   宋晚尘习惯性抓住他的手,却在触碰的刹那听到一声闷哼,顿时意识到不对,将那退缩的手再次抓了回来,检查的过程中,脸色愈来愈沉:“谁做的?”   “没谁……”秦朔实在不想重提这件事,声音低闷地说:“逃出来的时候弄的,已经正过骨了,不碍事。”   宋晚尘却不说话,只是攥着他不住发颤的手腕,用指腹摩挲着受伤的地方,力道一次比一次重,像要嵌进去一般。   起初秦朔还能忍住,但随着手腕的剧痛蔓延到全身,他疼得额头不断冒冷汗,想抽却抽不开,终于忍不住了:“放手──”   “不是说不碍事吗?”   宋晚尘语气平静,动作却分外强硬,几乎能听到骨头错位的声响:“让你说句实话,怎么就这么难?”   “我说了,”秦朔咬牙道:“是你不相信!”   感觉秦朔的身体已经疼到发颤,急促地喘着气,宋晚尘神色微动,总算松开了手,沉默着低下头,半晌才开口:“失明以后,你不在我身边,我总是胡思乱想,明明知道那不是真的,可还是控制不住……对不起,阿朔,我不该怀疑你。”   秦朔握住自己的手腕,原本还有点生气,可看着宋晚尘低落的神情,想到对方尚在渡劫期间,极易受情绪影响,不免心软了几分:“会好的……等渡劫以后,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   “会吗?”   宋晚尘睫毛微微颤动,低声道:“你会帮我吗?”   “当然……”秦朔努力安抚他:“答应你的事,我都会做到,这十日,我哪儿也不去,就留在这里陪你,直到你成功渡劫为止。”   “口说无凭。”   宋晚尘轻笑:“阿朔,你要怎么证明,答应我的事都能做到?”   秦朔一时哑然,还未想好怎么回答,便听宋晚尘犹如下令般说了句:“脱衣服。”   “什么?”秦朔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完全没搞懂这句话的意思。   “我让你脱衣服,就现在。”   宋晚尘一字一句道:“不是说答应我的事都能做到吗,让你脱件衣服而已,没这么困难吧?”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听在秦朔耳朵里却说不出的别扭,他不想在这关头惹对方生气,犹豫着站起身,慢慢扯开衣带,将外衫脱下来,扔到了地上。   听到衣物落地的声音,宋晚尘接着说:“再脱。”   秦朔愣了一下,迟疑道:“可我身上就两件,再脱就只剩里衣了。”   “脱一件还是两件有区别吗,我又看不见。”宋晚尘道:“只是证明都做不到的话,要我怎么相信你?”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秦朔也只能硬着头皮再脱,可等身上只剩一件里衣时,宋晚尘又提出了新的要求:“过来,坐我身上。”   秦朔按照指示做完,却羞耻地不知该把手往哪儿放,“不行,我还是呃──”   他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被宋晚尘扣着腰拽了回来,灼热隔着布料相贴,彼此的气息也因此近了几分。   “你说过要帮我,”宋晚尘揽住他的腰身,不过几下就撕开了最后一层布料,依照这个姿势,在耳边轻道:“在这里,可以吧?”   这动作太突然,以至于秦朔都来不及反应,如同踩中陷阱的猎物,已无处可逃,只剩被拆吃入腹的份。   “不……”可他的拒绝未能阻止对方的动作,反而让掐在腰上的手愈来愈紧了。   “别,别呃──”那晚的阴影再次涌上心头,秦朔挣扎着想起身,恐慌到浑身颤抖的同时,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难受吗?”   宋晚尘摸到他后背渗出的冷汗,却并未减轻动作,只是诱哄着说:“亲我一下,就不用证明了。”   秦朔被疼痛裹挟了意识,浑然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巴巴地凑到唇边,蜻蜓点水般亲了下,急切道:“好了……可以了!”   “不够。”宋晚尘却强硬要求:“要伸舌头。”   这点显然太难为秦朔,他紧咬着下唇,不愿在这种情况下接吻,可耐不住这样的威胁,最终还是松了口。   周围的一切都像静止了,仿佛只剩下彼此。宋晚尘明明看不见,却好似透过无神的眼眸望见秦朔的眉眼,手指顺着往下摸,从鼻梁到嘴唇,定格在此处,呢喃着问:“阿朔……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秦朔脑子里一团乱麻,囫囵答应着:“是……喜欢。”他浑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呼吸困难,胸膛如同被虫噬咬般难受。   “你说到做到,”宋晚尘亲吻着他的脸颊,像是打消了之前的疑心:“我也答应你,不会再乱发脾气。”   窗外天色渐暗,屋内的烛火不知不觉间亮了起来。   “只要你安心陪我修炼十日,渡劫以后,过去的事,都一笔勾销……” 第73章 心意   秦朔记不得这十日是如何挺过的了, 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意识悠悠荡荡间, 早已不知过去了几个来回。   丹田的灵力在这过程中愈发浑厚,带来的修为远超闭关所得,但过于激烈的索取也让他体力不支,中途昏过去好几次,靠对方喂的灵丹维系体力,才勉强撑到最后一日。   彻底昏迷之前, 他听到宋晚尘在耳边低语了句什么,可还不等听清,就被浓重的困意裹挟,完全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 天光已然大亮。   竹屋的一切静谧如初,屋檐上的风铃轻晃,伴随鸟鸣迎来了清晨。   秦朔意识混乱的厉害,都忘了先前发生了什么,直到起身下床, 险些因腿软摔倒, 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低头一看,瞬间红透了脸,慌忙抓起床上的外衣, 披在身上系好。   体内的灵力在双修过后连破两个小境界,从最初的出窍前期到如今的出窍后期, 晋升速度之快,简直超乎他的想象。   眼下只要再好好修炼一阵子,便能迎来出窍破分神的雷劫。看来宋晚尘之前的话没错, 双修带来的进益,的确比寻常闭关要多,且因他是纯阳体质,又有蚀情蛊作祟,变相加强了效果。   “阿朔。”   随着风铃的声音响起,房门被轻轻推开,宋晚尘拿着丹瓶走进来,气色恢复如初,甚至更胜从前,说话间带着意足的亲昵,温和的好似变了一个人:“醒了吗,我昨晚替你清理过了,要是还不舒服,就吃颗补气丹吧。”   不知是不是条件反射,秦朔见到他如同老鼠见了猫,本能想往后躲,但被意识强压着不许动,还是别扭地回了句:“没事,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你没事,我也能放心离开了。”宋晚尘将丹瓶放在桌上,径直来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枚香囊,放入怀中,想来早在他昏迷的时候摸清了这里的布局。   秦朔不明其意:“你要去哪儿?”   “方才我在竹林练剑,发觉修为圆满,已有突破之意。”宋晚尘轻道:“与原定渡劫之日相差无几,就在这两日了,余下时间不多,同你知会一声过后,我就要动身前往南山渡劫了。”   这话对秦朔来说太过突然,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看着宋晚尘仍旧无神的双眸,不觉蹙紧眉头,担忧道:“南山那么远,你一个人怎么去,还是我陪你吧。”   “不。”宋晚尘态度异常坚决:“阿朔,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但渡劫是我个人的事,后果也该由我承担,不应该把你牵扯进来。”   “可……”秦朔还想开口,却被温热的掌心包裹,耳边也响起耐心地哄劝:“不必担心我的眼睛,回来以后,我就能看见你,看见有关你的一切,你就在这安心等我回来,好吗?”   话音掠过秦朔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也因此漏跳了一拍,这样的温柔,他只在梦里体会过,忽然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倒让人觉得不安了。   “这次渡劫,要多久才能回来?”   秦朔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有什么在胸膛堵着,回过神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最快明天早上,最迟后天傍晚。”宋晚尘攥紧他的手,认真道:“放心,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不会让你空等的。”   话至于此,便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   临走前,宋晚尘拿回储物袋,贪恋地摸了摸秦朔的脸:“我这一去,还不知是什么情况,你在这里小心,别轻易相信旁人,一切都等我回来再说。”   秦朔应了声好,替他整好衣领,明明有话想说,可直到那道御剑的身影远去,话都始终憋在心里,没能说出口。   竹林的叶子沙沙作响,御剑的破空声消失过后,更显寂寥。   从辰时到午后,院内都回响着练剑的声响,一刻不停。   秦朔也想停下来,可只要一停,周围就会变得好安静,静得可怕,他已经适应有人陪在身边,突然空落落的,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可想归想,他的身体到底不是铁打的,练到最后,还是脱力半跪在地上,不住地喘着气,浑身上下都汗湿了。   「主人。」   玄光剑微微震动着,红光时隐时现。   「你想他?」   秦朔却下意识否认:“我没有。”   他说完觉得心虚,不住摩挲着剑柄,又自言自语道:“我想他吗?”   「主人,你不孤单。」   「玄光会陪着你。」   这道心声不像以往那般冰冷,仿佛在证明自己也能有人的感情。   秦朔仍在走神,思绪被困在失忆以来的经历当中,没有回应这句心声,只是喃喃:“我想他。”   所有人里,只有宋晚尘从头到尾都陪在他身边,不曾因为误会离开过。   他希望宋晚尘平安回来,希望经过凡间这一遭,两人能如愿回到师门成婚。   但现在说,似乎有点太早了。   所以他方才没能说出口,思来想去,还是等到宋晚尘渡劫回来,再郑重表明心意最好。   “没关系。”秦朔握紧玄光剑,心里的想法渐渐明朗:“他会平安回来,我只要等着就好。”   玄光剑不再震动了,光芒也黯淡下来,逐渐归于平静。   秦朔借丹药恢复了几分气力,用剑支撑着站起身来,准备回屋休息,途经院中的石桌时,怀里的储物袋像是感应到什么,闪烁着刺目的金光。   他停住脚步,从怀里取出储物袋,发现是记录灵器的册子发出的感应,翻开一看,正是预言残卷那一页。   这感应的程度,像是就在不远处。   秦朔攥紧手中的册子,正要用灵力寻找方位,却在下一秒听到身后的狗叫。   他下意识转过身,只见煤球迈着小短腿从竹林那头跑了过来,欢快地摇起了尾巴,跟在后边的则是许久未见的老熟人——江越。   “呼……总算甩开了。”   江越身上穿的还是十日之前的衣裳,沾着些许血迹,像是赶了老远的路,手撑在院门上,长舒一口气道:“见你一回,真不容易啊。”   秦朔一怔,还未来得及开口,便看到对方将手里的卷轴扔了过来,接住以后才发现,这竟然是金王爷说要交易的预言残卷下半卷,“你……”   不等他把话说完,江越就打断道:“拿着吧,这几日金府的人快找疯了,我和球球好不容易才甩开他们,只能在这待一会儿,等下就要离开了。”   “可是……”秦朔拿着手里的卷轴,神情复杂地看向他:“你为什么要冒着得罪金氏的风险帮我?”   “帮人还需要理由吗?”   江越笑道:“天王老子都管不了我,金氏更管不了我。别担心,秦兄,我能出入金府,自然有我的路数,他们一时半会儿为难不了我,顶多下几道通缉令,过了一年半载的,就失效了。”   说着话的功夫,他从怀里取出丹药吃下,缓过气后,又继续道:“十日前,我趁乱拿走了藏在书房的卷轴,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听你们之前的对话,应当对你有帮助,所以……我将它作为补偿送给你。”   秦朔对此有些不解:“你为什么要补偿我?”   “这个嘛,说来话长……”江越看起来有点心虚,都不好意思正视秦朔的眼睛,声音越说越小:“其实你之前怀疑的没错,我确实是带着目的跟着你们,但是后面……我发现,你并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或许,是我误会了你。”   “什么意思?”   秦朔心中生疑,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的话,耳边又响起江越的声音:“总之,过去是我不够坦白,至于秦兄,在我看来是值得深交的朋友,只可惜现在没时间说太多,等以后吧。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明日午时,来外城江府找我。”   话音落地,江越抱起煤球,转身离开之前,又叮嘱了一句:“秦兄,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让宋兄知道我来过这里,也别让他看到你手里的预言残卷。话就说到这里,告辞。”   屋檐的风铃响了两声,院门外一人一狗的身影随之远去。   秦朔看着他们的身影愈来愈小,逐渐消失在竹林深处,回想方才的对话,脑中思绪万千,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直到头顶传来一声雷鸣,他抬头看去,发现乌云早已笼罩整片天空。   看样子,要下雨了。 第74章 征兆   雨还在下, 屋檐的风铃不住响。   秦朔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百无聊赖地展开卷轴,然而所见之处都是空白,看了也是白看,不由得叹了口气。   窗外雨声渐大,他下意识看去,发现过了一夜, 天色还是这般阴沉。   竹林在风雨中摇曳,不似往日青翠,被笼上一层灰蒙蒙的纱,看不清深处晃动的究竟是杂草, 还是人影。   都到午时了,院门却始终没有动静。   秦朔收回视线,慢慢握紧玄光剑,低声问了句:“你说,他今日会回来吗?”   玄光剑震动了两下, 听话地做出回应。   「主人, 玄光会陪着你。」   “玄光很好。”秦朔轻道:“可我更想要他回来。”   雷鸣伴随闪电划过屋内,玄光剑的感应因此中断,如之前那般黯淡了下来。   秦朔的目光停留在江越送来的卷轴上,心里还在思索, 对方昨日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宋晚尘至今还未渡劫回来,想来真应了那句最迟明日傍晚的话, 再等下去也是徒劳无功,要不要趁这时赴约,到江府一探究竟呢?   他拿起卷轴, 可想到宋晚尘临走前的叮嘱,又犹豫了起来。   宋晚尘明确说过江越不可信,如果在这时误入金氏的圈套,岂不正中他们下怀?   秦朔摩挲着手中的卷轴,心里的天平不断摇摆,直到脑海里浮现出那双酷似金未离的猫儿眼,才重重倒向其中一侧,定了秤。   如果江越就是金子越,江府的主人,会不会就是金未离一直想见的娘亲呢?   念头升起的瞬间,秦朔的心蓦地一跳,想起自己曾答应过未离,要带他去皇都找娘亲。金府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倘若他娘亲有办法……   他做足心理准备,将卷轴收进储物袋,拿上玄光剑出门赴约。   从竹林小屋离开时,外头仍在下雨。   秦朔看了眼天色,发现午时还没过。皇都虽有禁令,但对外围的影响不大,御剑到城门口再租马车,或许还能赶得上。   皇都外城。   雨势愈来愈大,长街的车马走走停停,同路上行人交错,更显拥挤。   天色阴沉有如傍晚,秦朔方才下车,路都还未看清便被周遭的人撞了一下,原就不适的右手再度受创,疼得他不住抽气,身上也被雨淋得透湿,顺着衣领流进脊背,冷得直哆嗦。   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按理来说,竹林灵力充沛,手腕将养了十日,早该恢复如初了,却到如今还没好透,五感也比修仙界更为敏锐,像回到了凡人时期。   是错觉吗?   秦朔尝试调动丹田的灵力,并未发现异常,不免松了口气,想是近日忧思过多,所以才会疑神疑鬼。   眼下,还是先找江府要紧。   他撑伞来到一处屋檐避雨,将外衫脱下,原想拧干再穿,但右手使不上力,只得作罢,暂时放回储物袋。   秦朔实在冷得紧,见雨势一时半会儿小不了,便先去成衣铺买了两件衣衫换下,付完银钱,正好跟这里的伙计打听江府所在。   那伙计是个老实人,看他面生,好心提醒了句:“客官,我劝你还是别往那儿去,最近内城不太平,据说是有刺客刺杀不成,退而求其次偷盗了金府的宝物,如今人人自危,都紧闭大门,哪有人敢乱跑啊。”   秦朔疑道:“内城不太平,同江府有什么关系?”   现下正是成衣铺来往客流最少的时候,伙计也就不避讳了,偷摸将他拉到一边说:“江府和金府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虽在外城,却时常被内城守卫看管。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你想,那贼人进不去金府,转头该去哪儿报仇?”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只是秦朔觉得,自己此刻似乎更像对方口中的“贼人”。   “我实话同你说吧,江府那位少爷,上个月欠了我一大笔债,眼看就要到期限了,却还没见到他的人影,”秦朔叹了口气:“我是手头紧,被逼得没办法才想登门拜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原是如此……我看客官您气度不凡,还以为那位江少爷是您的风流债,没想到是钱债。”   伙计讪讪一笑:“既是欠债,还是早日要回来的好,江府就在桥头南街,揽香居对面的那条巷子里,门口有守卫巡逻的便是。”   秦朔记住地址,将剩下的银钱都给了伙计,道谢过后,便离开此处,撑伞朝对方指的方向走去。   雨越下越大,街上行人渐少,来往穿行的车马倒多了起来。   他原准备租辆马车过桥,可看到不远处拥挤的岔路口,想想还是打消了念头。   天色渐沉,眼看午时就要过去了。   秦朔抄近路来到了桥边,正准备过去,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便是人群的窃窃私语,他本能转过头,看到右后方被人围住,边上是打翻的菜篮,看样子雨天路滑,不慎摔倒了。   他本不打算管这闲事,可听到周围人都在看热闹,没有搀扶的意思,还是走上前去,推开两边的人群,看到一位妇人正不住往篮子里放鸡蛋,嘴里还在喃喃自语:“鸡蛋碎了,回家,我们回家……”   边上的人嫌恶道:“这妇人怕是疯了吧,家里人也不好生管着,放出来真是污了外城的……”   岂料话还未说完,便被人从后面狠踹了一脚,当即摔了个狗吃屎,惹来旁人的耻笑。   那人气得满脸通红,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发火,却发现周围都是人,根本找不到元凶,为避免颜面受损,也只能悻悻地离开了。   秦朔从他离去的方向过来,帮妇人将地上的鸡蛋壳都收进篮子里,轻声说:“好了,都装进去了,回家吧。”   “回……家。”妇人念叨着这两个字,茫然地看向秦朔:“你知道我家在哪儿?”   秦朔看出妇人神志不清,大抵是受了刺激,原想让与她相熟的人送回去,可环顾四周,这些人全都回避了他的眼神,多半不愿招惹麻烦。   细想来,只能由他挨家挨户地去问,再安全把人送回去了。   秦朔将她扶起来,在旁人异样的目光中,朝最近的巷子走去,“我不认路,但可以在附近慢慢找,别担心,只要你的家在这一片儿,总能找到的。”   他们的身影才从巷口消失,一辆马车疾驰而过,街道对面走来一人一狗,不住张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奇怪,方才还有气息,怎么到这就没了。”   江越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马车,纳闷道:“是我闻错了吗?”   脚下的煤球汪汪两声,急匆匆地要往对面跑,却被狗链限制,怎么都跑不过去。   “球球,这么急做什么,”江越注意到煤球的动静,将它抱起来问:“是闻到秦兄在哪儿了吗?”   煤球嗷呜一声,扭动着胖乎乎的小身躯,急得都要开口说话了。   江越正要放它下来寻路,却听到不远处接连传来响彻天际的雷鸣,转头一看,发现是南山的方向。   滚滚乌云集聚在南山之上,犹如灭世的雷鸣震得远在千里之外的皇都外城都能感应得到,更不用说位于浑天雷劫周遭的城镇。   “大凶之日,竟有人渡劫吗?”   江越驻足于此,看着在常人眼里恐怖如斯的天雷一道接一道往山顶劈去,光束越来越强,而那抵挡的屏障肉眼可见地碎裂开来,想来再过不久,就要以肉身抵抗雷劫了。   可就在他以为那人即将被天雷击穿肉身,就此陨落时,山顶忽然出现极强的金光,以包围之势形成更加强力的屏障,全力挡下了足以摧毁整座山峰的最后一击。   怀里的煤球感应到主人掌心的颤抖,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乖巧地用脑袋蹭了蹭江越的手。   江越慢慢攥紧手中的狗链,任由车水马龙从身边经过,雨还在下。他望着远处的南山,那道金光在滚滚雷云中如此显眼。   “球球,看到了吗,那是哥哥的金丹……”   煤球仰起脑袋看他,显然没听懂这句话,下一秒,它就被江越放在了地上,脖子上的项圈也解开了。   “球球,我现在必须去确认一件事,要往南山去。”江越半蹲下来,认真地叮嘱它:“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兵分两路,你现在去找秦兄,会合以后,务必把他带到我这里来,知道吗?”   煤球嗷呜一声,以示答应,当即扭过头,哼哧哼哧的往街道对面跑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巷子里。   江越站起身,看到南山顶上的乌云消去,方才的雷劫已然落幕,他得抓紧时间了。 第75章 阴谋   桥头巷子里住的人家少之又少, 秦朔带着妇人挨家挨户地寻,所到之处冷冷清清。要么大门紧闭, 一问三不知,要么屋生杂草,早已不知去向。   这条巷子就这么长,很快便到了最后一户人家,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秦朔敲响了门, 这次终于有人开门,是位上了年纪的婆婆,出来第一眼便停留在他身旁的妇人脸上,诧异道:“这不是月香吗, 怎么会到这里来?”   一听到这个名字,妇人便犹如从梦中醒来那般,望着婆婆喃喃:“孙阿婆……我,我怎么在这里,又迷路了吗, 奇怪, 我方才分明在买菜……”   可就在秦朔松了一口气,以为她已经清醒的时候,妇人却又低头拨弄起篮中的鸡蛋壳,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我得回去啊……赶紧回去, 给小武子,还有小少爷做饭, 做饭……”   “这……”秦朔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只得问这里唯一的明白人:“阿婆,她这是怎么了, 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方才我在桥边遇到她,也问不出家在何处,是这附近的人家吗?”   孙阿婆叹了口气,用帕子帮妇人擦了擦脸:“老毛病了,一到下雨天就犯,她叫月娘,是江府的奶妈,从前是照顾金氏两位少爷的,但后来……出了点事,她便成了这副模样,清醒的时候还好,出来采买还能跟我们说说话,一犯起病来,就和变了一个人一样。”   秦朔没想到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他才要往江府赶,路上就碰到这位江府的奶妈,只是有一点不解,江府明明在桥对面,她为何会出现这里呢?   “月娘啊,”孙阿婆给妇人擦干脸,又帮着整理湿掉的头发,责怪道:“你说你,又跑到这边来做什么,让你女儿着急不说,九泉之下的小武子也难心安啊,听我的,好生回去,好好过,别再回来了。”   妇人却摇头:“不行,不行……小武子爱吃鸡蛋,娘给他送,送鸡蛋……”   秦朔隐约猜到隐情,试探地问了句:“小武子,是不是她的儿子?”   孙阿婆点头,无奈地抚摸着妇人的脸:“坟修在这边,她放不下啊……”   秦朔一时说不出话来,目光看向仍沉浸在回忆里的妇人,她低声哼着歌儿,不管外界的纷扰,就连屋檐的雨水落在脸上,也全然没有感觉,仍自言自语着:“下雨了,小武子……吃完鸡蛋,要睡了,娘给他唱歌,哄他睡啊,睡啊……”   “阿婆,我正好要去江府一趟,顺道送她回去吧。”   或许是于心不忍,也或许是想起自己素未谋面的娘亲,秦朔小心牵住妇人的衣角,将伞倾斜到她这边:“月娘,我们走吧,小武子还在家等你呢。”   孙阿婆闻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确认过后,才感激地说:“看公子这装扮不像寻常百姓,若是江少爷的朋友,定是错不了的,老婆子先替月娘谢谢你了。”   秦朔同孙阿婆告别过后,带着月娘往回走,路上尽可能照顾对方的情绪,以便将其安稳送回府上。   他们在狭窄的巷子里穿行,除了月娘哼的歌儿之外,这里幽静的只能听见雨水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对秦朔来说,是这段日子少有的安宁。   “小武子。”   这声呼唤起初被秦朔忽略,以为是月娘在自言自语,等到声音不断重复,近到耳边时,他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月娘望着他,慈爱地笑道:“小武子,生娘气了吗?”   秦朔怔了一下,忽然明白对方为何愿意跟着自己走,原来是将他看作亲生儿子了吗?   “别生娘的气,”月娘给他拍了拍衣袖上的水,仔细擦拭道:“娘不是故意丢下你的,你看你,还是这么淘,一会儿不见,就把袖子弄湿了。”   秦朔本想否认,可看着她专注的神情,抿了下唇,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小武子,这一路走来,是不是好辛苦?”   月娘轻声对他说着,将最后一点湿意擦干,“累了就回来吧,回到家,娘给你做好吃的。”   秦朔低下头,发现袖子被擦得干干净净,却刻意避开了受伤的部位,这一刻,他已分不清对方是清醒还是糊涂。   正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狗叫,将他的注意力拉回了现实。   “汪!”   煤球叫唤着跑了过来,尾巴摇得相当急切,秦朔对它的出现颇感意外,以为江越也在附近,可往后望去,却没看到他的人影,只瞧见跟过来的布衣少女,神情焦急地对月娘喊道:“娘,你怎么又乱跑,不是说好在铺子外等我的吗?”   月娘听到这声呼唤,好似醒了大半,看着迎过来的女儿喃喃:“是啊……我要等你的,怎么就,怎么就到这儿来了。”   眼见真正的家里人找来了,秦朔也不好再插手,当即将事情经过同月娘女儿讲清楚。   对方是个明白人,得知原委后礼貌地道了声谢,继而解释:“耽误公子这么长时间,真是不好意思,我娘自弟弟过世以后,就成了这副半疯半醒的样子,时常要人照料,我方才是忙昏了头,才将她放在铺子外边等,谁知一转眼就不见了人,还好府上的球球在附近,带我找了过来,不然,真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球球?”   秦朔看着在脚边不住蹦跶的煤球,心里也奇怪它为什么会独自在这,忍不住问:“它不是一直跟在江越身边吗,今日怎么自己出来了?”   月娘女儿也疑惑地看了眼煤球:“是啊,江少爷平日最喜欢带着它了,方才却没看到江少爷的人影,不知是不是去附近酒楼避雨了。”   煤球见未引起注意,急切地咬住他的衣角,不断往后扯,反复几次过后,秦朔终于明白过来,将手里的油纸伞交给月娘母女,蹲下身,认真地看着煤球:“是江越让你来找我的?”   煤球松开口,不住地摇着尾巴,秦朔心里大致有了底,又说:“你要带我去找他吗?”   “汪!”   煤球立刻转身,朝前方跑去,像是要给他指明方向。   此时乌云集聚,天空再次响起雷鸣,秦朔站起身,看着蔓延着雨里的阴沉气息,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紫竹林内。   刺破长空的闪电照亮穿梭在林间的身影,江越追随金丹的气息来到竹林深处,越往前越觉得不对,直到昨日到访过的竹林小屋出现在眼前,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方才渡劫的不是别人,正是以秦朔未婚夫自居的宋晚尘。   他隐去身形,悄悄潜入竹林小屋,透过门的缝隙看向里面,发现屋内昏暗非常,渡劫回来的宋晚尘身上的白衣被血染透,一手拿着长剑,一手拿着镜子,似乎在和谁说话。   “戏演到这里,该收尾了。”   宋晚尘的声音分外冷漠:“从下山到现在,我听的谎话已经够多了。”   镜中的回话却截然不同,带着微妙的调侃:“这话叫师兄听见,该有多伤心啊,他好不容易才相信你。”   “他从没相信过我,哪怕到现在,也依然在撒谎。”拳头捏紧的瞬间,宋晚尘呼吸沉重了几分:“命书的轨迹,走到这里就可以了吗?”   “想走到哪里,都由你来决定。”   镜中的人轻笑:“你有你想改变的,我有我想改变的,互不干扰,才能共赢。”末了又道:“不过晚尘,在商量重要事情之前,我有句话要提醒你。”   宋晚尘疑道:“什么?”   只听镜中人缓缓道:“不觉得在门外偷听的家伙,有点碍眼吗?”   此话一出,江越精神瞬间紧绷了起来,他立刻远离被剑气劈开的房门,及时用灵力炸响不远处的石头,以此转移注意力,随后跃上屋顶,遮蔽身形。   等宋晚尘循着动静追去,身影在林间消失以后,江越才长舒一口气,从屋顶跳下来,蹑手蹑脚地进了房。   进房后,他一眼看到遗落在地上的传音镜,思索了下,决定将这收起来,当作证据带给秦朔。   可就在江越准备将传音镜捡起来时,却意外和里面的人对上了视线,他怔了两三秒,才迟疑开口:“是你?”   镜中人却笑着说:“方才的话,你是不是全都听见了?”   江越紧盯着他的脸,像是明白了什么,脸色愈发难看:“是你偷了哥哥的金丹,害他不能以此保命?”   镜中人不语,只是微笑。   “也是你从乌镇开始就和宋晚尘联系,引天元宫的人过来追踪?”江越说到这里,看到对面平静的神情,心里已有了答案。   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看着传音镜里的脸,结合方才听到的话,顿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你们从头到尾都在骗他,乌镇、两极城,皇都……还有雷劫,你们在利用他!”   “你难道没有吗?”镜中人道:“曾经,你不也因为他有杀害金未离的嫌疑,一直跟在他身边,想要杀了他吗?”   江越本想反驳,可细想觉得不对,即刻站起身来,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对传音镜道:“我和你们不同,我只做我认为正确的事。等着吧,等我把你带到秦朔手上,等我把这些事情都讲给他听,猜猜看,他知道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镜中的那张脸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字一顿道:“他不会知道的。”随着话音落地,他的视线缓缓移到江越身后。   也就是这一刻,江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冷意直逼脖颈的瞬间,他回过头,看到剑刃距离自己不过一寸之遥。   传音镜落地的瞬间,血迹也溅射在镜中人的脸上。   “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第76章 剖丹   一声雷鸣响彻天际, 回荡在林间的犬吠带着后方的脚步回到紧闭的院门前。   竹林小屋一如往日那般寂静,只是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 显得分外阴沉。   秦朔站在门口,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想知道江越为什么将自己引到这里来,正准备开门,却看到煤球用脑袋顶着院门,不断往下刨土,爪子都要刨出血来, 口中还在呜呜地叫。   “球球,你干什么?”   从到紫竹林开始,煤球的状态就变得异常焦躁,离小屋越近, 就越强烈,都等不及他开门,就急不可耐地在门下方刨出一个洞来。   秦朔不知它这是怎么了,连忙将院门打开,煤球从洞里爬起来, 边叫唤边往屋子里冲。   可就在它冲进屋内的下一秒, 犬吠声即刻消失,里面静得可怕,只余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   “球球?”   秦朔尝试呼唤了一声,却没得到回应, 下意识拔出玄光剑,一步一步向里走去, 头顶回响着阵阵雷鸣,院中的氛围犹如紧绷的弦,令他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房门是敞开的, 并未点灯,昏暗之中,大片大片的血色倒映在秦朔的眼底,他翕动着唇,却说不出话,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了,这一刻大脑是空白的。   直到他发现江越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不再眨动,如同淹没在死水里,和外头的雨声交映,仿佛重现了一遍往日情形。   怎么会?   秦朔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从前也不觉得这般刺鼻,现在却是一分一秒都无法容忍,他胃里翻涌,握着剑柄的手不住发抖,实在看不下去,转身的那一瞬间却腿软的半跪下来,要扶着门才能勉强站起身。   他不断回想是哪里出了错,约定要在午时见面的江越,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球球为什么不见了,江越为什么会死?   难道,这里进了外人?   就在这时,原本寂静的屋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停在某处以后,不再动了。   秦朔的神经瞬间紧绷了起来,他握紧玄光剑,抬头朝屋外看去,却在看清的那一刻愣在原地,发现站在雨中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盼着回来的未婚夫——宋晚尘。   “晚尘……”   他看到宋晚尘浑身是血地站在大雨中,手中的长剑还在不住往下滴着血水,整个人都淋透了,却仍旧如冰雕般一动不动,任由沉默蔓延。   “你,受伤了?”这副样子令秦朔很是担忧,结合方才的情形得出了猜测:“是天元宫来过了吗?”   宋晚尘不语,慢慢转过头来,雨水从他的额间滴到睫毛,眼眸亮如点漆,已恢复往日的光泽,甚至在秦朔看来更胜从前。   “你的眼睛能看到了?”   秦朔松了一口气,发自内心为宋晚尘高兴:“渡劫成功了对吗?”   天色愈发阴沉,将宋晚尘的神情都隐没在雨幕之中,院里的沉默还在蔓延,他盯着秦朔的脸,良久才道:“你去哪儿了?”   “我……”秦朔这时才想起,自己答应过宋晚尘,要一直在这里等他回来,不免有些心虚:“没去哪儿。”   “撒谎。”   宋晚尘持剑向他走近,气氛也在这时变得格外压抑,“再问你最后一遍,方才去哪儿了?”   “晚尘,我……”   “我让你说实话,听不懂吗?”   扑面而来的强大灵压让秦朔喘不过气来,他隐约意识到什么,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宋晚尘,心慌之余,本能往后退了一步,却被瞬间包围而来的千丝绕缠住手脚,用力甩到了泥泞的院中,疼得闷哼一声。   天空的雷鸣还在震响,他捂着本就受伤的右手,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去拿玄光剑,却眼睁睁地看着玄光剑被无数银丝缠绕在半空中,被宋晚尘重新贴上藏器阁时的三道封印后,失去周身的光芒,如死物般掉在了地上。   无论秦朔怎么用灵识唤醒,怎么敲击,都听不到玄光剑的心声。   “从前是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脚步声靠近的刹那,秦朔身体僵硬,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却只看见宋晚尘眼底深处的厌恶,“真叫人觉得恶心。”   秦朔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慌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方才……”   “什么都不必说了,”宋晚尘径直打断他的话,神情冷漠地说:“你的谎话,我已经听够了。”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照亮宋晚尘脸上的血迹,却明显不像受过伤,也就是这一刻,秦朔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止不住地发颤:“是你……杀了江越?”   秦朔希望自己不往坏处想,可眼下种种疑点都指向了宋晚尘,他不得不信,不能不信。   “既然你都猜到了,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日说个明白吧。”   宋晚尘的态度格外果断,甚至没有解释的打算,一步一步朝他逼近,所说的话比落在身上的雨还要冷得彻骨:“反正你现在对我来说,也没有隐瞒的价值了。”   秦朔完全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怔道:“你在说什么,渡劫之前,我们不是还好好的吗?”   “那只是你以为!”   这声怒斥过后,千丝绕顷刻缠紧他的手腕,将其往后一甩,当即听到骨头错位的声音,秦朔重重摔倒了地上,疼得蜷缩起来,身上全都是泥。   “怎么,到现在还自作多情,觉得我是为了你才下山的吗?”宋晚尘缓步走到面前,半蹲下来,似笑非笑地掐住他的下巴:“你不知道,这一路我忍了多久,我对你好,陪你下山,陪你去乌镇,陪你离开两极城,陪你到皇都,陪你解决数不清的麻烦,做了这么多……这么多!竟然比不过金未离同你在仙门大会的一天一夜?”   秦朔想挣扎,却被千丝绕紧紧地缠住手脚,只能被迫在泥泞里听宋晚尘说话,时不时被雨水呛到,难受的咳嗽起来。   “我明明给过你机会,就在去金府的前一晚……”宋晚尘手往下走,慢慢掐紧他的喉咙,沉重到呼吸都在发颤:“可你就是不听,偏要往死胡同钻!”   “呃唔……”秦朔接近窒息,拼尽全力抓住他的手,好不容易才扯开,气还没来得及喘匀,就被狠踢了一脚小腹,连疼都喊不出来,就如受伤的小兽般蜷缩起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气,已分不清从额头流下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汗水。   “你以为,从下山走到现在的路,是自己选的吗?”宋晚尘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以为,这一世和上一世的走向,发生改变了吗?”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秦朔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宋晚尘,联想到他之前对自己说过的所有话,忽然明白了。   全都是……假的吗?   从开始到现在,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重蹈覆辙吗?   他浑身上下都疼,只有心是麻木的。   “又是这样……”   秦朔喉咙发酸,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从前是不是真的很坏,所以要被人这样对待,一次又一次,永无休止。   到底为什么?   叮铃──   久违的铃音伴随剧烈的头痛响起,埋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终于破土而出。   秦朔捂住脑袋,试图阻止疼痛蔓延,却在记忆全部回笼的那一刻,想起了前世的情形。   “我曾经相信过你,可是你对我做了什么?”   宋晚尘的声音在他头顶回荡,像是要将往日的恩怨都说清楚才痛快:“前世你在仙门大会残杀同门,后被发现偷盗灵器,你说不是你做的,我相信了,顶着非议替你澄清,可是他们不信,最终道化掌门命你下山将功补过。”   脑海里的画面随着话音跳转,让秦朔暂时忘却疼痛,陷入了回忆。   “白毓不计前嫌陪你下山,却被你处处挤兑,我担心你的安全,也在暗处跟到了皇都,那时我以为,你只是脾气糟糕,本性并不坏……”   宋晚尘深吸一口气:“你再三向我保证,之前的事绝不是你做的,可到了皇都,你的性情愈发暴躁,甚至会无故摔砸桌椅。”   秦朔顺着话音看到回忆里的自己痛苦地蜷缩在床上,不断地扯着头发,也相应听到回荡在其中的嘈杂铃音,一阵又一阵地响着。   “江越的死让你很惊讶吗,可在前世,他是死在你的手上。”宋晚尘冷道:“还是竹林小屋,还是这样的雨夜,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你就在旁边,砸坏了所有陈设,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你说你不知道,我相信了。”   听到这里,秦朔的身体不自觉颤抖了起来,他看到比这句话更早的画面,有人给他喂了一颗丹药,这之后的意识便混乱了起来,眼中的一切都变成洪水猛兽,叫嚣着向他扑来。   “我想带你回长绝峰,可你却骗了我。”宋晚尘一字一句地说:“一共三十七剑,每一剑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不想伤你,而你……生剖了我的内丹,将其吞入腹中。”   秦朔试图反驳,他只看到自己以为杀掉妖魔拔剑离开的画面,可宋晚尘接下来的话,却将让这个解释变得无力且苍白:“到这一步,你还嫌不够,又用剑剜去我的双眼,你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吗?去金府之前,我以为你会做出不同的选择,结果……你还是没有变。”   回忆里的画面在离开以后就戛然而止,秦朔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记得自己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捅的那一刀。   “重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面对你,都是一种折磨。”宋晚尘低低地笑了:“多可笑,到了这一步,我居然还奢望你能改变,我一直想,一直想……想不通我为什么会沦落到在地上乞求你别离开,但是到死,你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晚尘……”   不等秦朔把话说完,宋晚尘便打断道:“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再发生一次,所以,你会有今天,都是自找的。”   头顶的雷鸣轰然响起,震得秦朔心头不断发颤,他用力攥住宋晚尘的手,想要解释:“那不是我想做的,是……”   “有人指使你?有人陷害你?”   宋晚尘甩开他的手,讽刺道:“这样的解释,我早就听厌了。”   “不是,我没骗你……”秦朔着急忙慌地说:“我想起来了,在你来之前,有人给我吃了一颗药,是因为那颗药,我看错了,我以呃──”   腹部被剑刃刺穿的剧痛让他根本说不出后面的话,甚至连呼吸都困难,耳边响起冷冰冰的一句:“这一剑,用来还前世的三十七剑,便宜你了。”   剑刃拔出的瞬间,血水顺着秦朔的伤口不断往下流,被雨水冲淡过后,深陷在泥泞当中,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气,试图用灵力给自己止血,可念头才刚升起,就被宋晚尘的下一步动作掐断,“以为这就结束了?”   当对方的手沿着伤口往里伸时,秦朔立刻明白他要做什么,心中的恐惧瞬间达到顶点,拼尽全力挣扎了起来,甚至带上了哭腔,可却因此被千丝绕缠得更紧,“呃啊……疼,别,别这么做,我没有……我没唔──”   内丹被血淋淋挖出来的那一刻,秦朔犹如从地狱里走了一遭,浑身都被血水浸染,周身灵力全数消散,整个人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发抖,全靠宋晚尘喂的丹药维持气息。   他的意识接近昏厥,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即便如此,也还是能听到宋晚尘的声音。   “前世的旧债,你如今已还了大半。”   秦朔翕动着唇,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这样,对我,师尊……不会,放过你。”   “与其把希望寄托在道化掌门身上,”宋晚尘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不如想想,你残害同门、弄丢灵器、被天元宫追杀,现下又多了一条滥杀无辜的罪名,数罪并罚的情况下,他还能将你留在无情宗,留在修仙界吗?”   秦朔听出他这是要把江越的死推在自己头上,却虚弱到说不出反驳的话,“为了不让你继续作恶,作为你的未婚夫,亲自看管你,很合理吧?”   “不……”   然而这个字才出口,对方的指腹便摸到他的眼皮,“这些日子,我目不能视,连认路都困难,你却同他人逍遥快活,过得无比自在,可知我心里是什么感受?”   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直到拔剑的声音响起,才终于得以印证。   “若要还清旧债,公平起见,你也得尝尝这滋味才行……” 第77章 破庙   秦朔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 只知道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变成彻头彻尾的凡人。   没有内丹, 没有灵力,储物袋被拿走了,玄光剑不见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更让他恐慌的是,睁开眼的那一刻,周围是虚无的, 不是完全的黑暗,也不是完全的空白,就只是虚无。   就如宋晚尘所说,失明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只有设身处地的体会才能明白。   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接受自己看不见的事实,可在摸到眼眶的那一刻,心里还是阵阵发酸。   秦朔蜷缩在不知何处的角落里,身子止不住地发抖,他闻到四周腐朽的气息, 知道这里肯定不是竹林小屋。   内丹被剖以后, 五感都恢复了凡人的状态,他好冷,可是身上只有一件单衣,是在昏迷期间被换掉的, 薄的几乎一扯就破。   说来也奇怪,之前剧痛无比的伤口, 如今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就连眼睛也只是隐隐胀痛,除了看不见之外, 并没有其他异常。   是宋晚尘在他昏迷前喂的丹药起作用了吗?   秦朔尝试活动右手,却吃疼得闷哼一声,发现只有手腕的伤没有被治愈,连张开手指都困难。   他勉强用左手拉紧身上的单衣,不想坐以待毙,忍着疼痛扶墙站起来,一点一点摸索着往外走。   只要能出去,只要能托人向师尊传递消息,就还有一丝挽回的希望。   周围的墙壁年久失修,他边往前摸,后方的土渣就跟着掉落,一手的灰闻着很不舒服,尽管难受,也要坚持从这走。   不然还能怎么办,看不见,就只能用笨方法。   秦朔笨拙地沿着墙走,却因为缺乏经验没注意脚下的路,被杂物绊倒在地,狼狈的摔了一跤。   “唔呃──”   他的小腿被尖锐的碎片扎穿,不得已停下,咬住下唇,将那一小块碎片拔出来,继而撕下单衣的一角,将不断流血的伤口缠住,慢慢站了起来。   有了这次经验,秦朔总算知道该怎么探路,从周围的杂物里找到一根不长不短的树枝,用来当作拐杖,边用树枝探路,边扶着墙往前走。   经过他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在扫清所有障碍过后摸到了门口。   可就在秦朔放松下来,以为自己能出去的时候,却在下一秒撞上了坚硬的胸膛,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对方攥住手腕,冰冷的声音随之传来:“这是要往哪儿走,不准备知会我一声吗?”   秦朔如坠冰窟般浑身发抖,用力甩开他的手,恐慌地往后退,却因为退得太急被杂物绊倒,踉跄着站起身来,想跑却找不到方向。   “秦朔,忘了这是哪儿了吗?”宋晚尘的脚步朝他逼近,到身前停下,又道:“也难怪,毕竟你现在看不见。”   手腕被再次抓住的那一刻,深埋在心底的阴影瞬间笼罩全身,秦朔本能挣扎了起来:“放……放手!别碰我!”   这声制止却被宋晚尘当作耳旁风,非但没有放手,还解开他的衣带,摸到腹部愈合的疤痕,不住摩挲着:“和你之前的行径相比,我对你,已经算得上仁慈,试想这一世若是没有重来,我岂不是还在阴曹地府,忘川河边苦等,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是不是?”   从皮肉划过的冷意让秦朔不住发颤,如今的他,凭凡人之躯根本无法和大乘期修士对抗,不得不另想办法,看不见的情况下,只能通过语气猜测对方此刻的心情,“可这次不一样,从下山到现在,我都没有伤过你,更没有呃──”   话音未落,脖颈便被用力掐住了,连呼吸都困难,更别提解释了,只听宋晚尘在他耳边低语:“你怎么能保证这次不同,如果不是因为陪你下山的人从白毓换成了我,前世的情形还会重演一遍。别拿你现在没做就是没错的理论说教,你忘了,不代表我能忘,你欠我的,全都得还回来。”   “咳呃……哈啊,哈啊……”   桎梏松开的那一刻,秦朔整个人都瘫软下来,不住地喘着气,他现在的身体还很虚弱,伤口才痊愈不久,正是需要恢复的时候,经这么一折腾,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宋晚尘还嫌不够,抓住他另一只手就要拖着往里面走,却骤然听到秦朔发出的哀嚎:“疼,好疼……放手,快唔呃──”   “疼什么?”宋晚尘权当他在装模作样,讽刺道:“你的伤都是我用灵力修复的,早就痊愈了,怎么可能……”   话音到这戛然而止,只因他忽然发现秦朔小腿的伤在拖拽下浸透了包扎的布料。   “真蠢……”   宋晚尘喃喃着,指尖的银丝缠绕而上,顷刻间止住了血。   “疼也是你自作自受,”他不动声色地松开秦朔的手,将怀里的药粉取出来,掀开那层布料,尽数撒在伤口上,冷道:“谁让你非要乱跑。”   秦朔疼得不住发抖,对他的碰触像见了鬼一样,下意识往后躲,一次两次还好,反复数次终于把宋晚尘逼急了,按住他的肩膀道:“我给你上药,你还躲?”   “我不要……不要你上药,让我走,”秦朔一心想离开这里,情绪受失明影响,已经不安到了极点,只是勉强维持最后的体面:“你该报复的都报复了,还留着我做什么?”   宋晚尘不由得笑了,慢慢松开了手:“你觉得,是我把你困在这里不让走吗?”末了又道:“脚长在你身上,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怎么会拦你。”   听到这话,秦朔茫然地抬起头,尽管看不见对方的神情,但还是从语气里听出一丝认真。他摸到手边的树枝,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发现并未被阻拦,顿时燃起了希望。   可就在他踏出门口的那一刻,宋晚尘的声音又在背后缓缓响起,“只是有一点忘了提醒,你的储物袋和聚魂灯,还在我手上……”   秦朔僵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攥在手里的树枝紧到几乎要陷进皮肉里。   “是走是留,都随你意。”宋晚尘说:“不过,在你走后,这盏聚魂灯的灯芯还能不能亮,就是未知数了。”   “别动他……”   秦朔喉咙干涩:“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把聚魂灯还给我。”   宋晚尘将聚魂灯从储物袋里取出来,看着灯芯里不断跃动的金光,低语了句:“不是喜欢看吗,这次让你看个够。”话罢,他将其放在供桌上,转头对秦朔道:“和上次一样,脱衣服。”   秦朔先是一怔,过后立刻明白他的用意,发自内心的抗拒:“不要,我不想在这……”   “可以,脱不脱是你的自由。”宋晚尘拿起桌边与之相似的灯盏,往地上一砸,声响惊得秦朔心骤然一跳,“但是砸不砸,也看我的心情。”   宋晚尘在他开口之前敲了敲供桌,一字一句道:“这是第一个灯盏,我手边还有一个,你觉得是留着好,还是不留好?”   秦朔紧攥着衣角,根本不敢拿金未离的性命去赌,如果连魂魄都不在了,就真的没有复生的希望了,为此还是忍着难受解开了衣带,心里的酸涩无以复加。   衣物落地以后,他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却被抓着手腕往角落里拖,一把扔到了杂草堆上,踉跄着想爬起来,再次被压住了手脚。   灼热的气息涌上来时,秦朔克制不住地想躲,但被压得太紧,根本躲不开,只能在目不能视的恐慌之下被迫更加粗暴的对待。   他从未这么疼过,连哀嚎着求饶都没被放过,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大腿内侧流下的血,浑浑噩噩间,都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直到结束,疼痛才有所缓解,秦朔蜷缩在角落里不断发抖,他小口小口地喘着气,浑身上下都汗湿了,英俊的脸庞烫红起来,像是在这过程中受了风寒,隐隐有发烧的迹象。   “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我想你早就忘了这座破庙了。”   宋晚尘不紧不慢地套上外衣,边系带边道:“曾经,你、我、白毓,就是在这里相遇的。当初你顶替亲传弟子的名额,是对不起白毓,后来在竹林小屋走火入魔,是对不起我。每一笔债,我都替你记下了,只需要你慢慢反省,慢慢还。”   秦朔身上烫得厉害,意识已经开始发昏,可还是强撑着听完了他的话,嘴唇翕动着,像是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从现在起,我每日傍晚过来一次,给你带凡间的吃食。”宋晚尘说到这里,声音缓和了几分:“这期间,走与不走,吃与不吃,全看你怎么想,我不干涉。”   “要……要我。”   意识到宋晚尘就要离开,秦朔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了想说的话:“要我,怎么做……才把,聚魂灯,还……给我?”   临走之前,宋晚尘沉默半晌,最终抛下一句:“等到你,什么时候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真心诚意向白毓和我道歉的时候……”   “再谈要不要还给你的话吧。” 第78章 还债   自那日以后, 秦朔便被迫留在破庙当中,因受了风寒, 总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他对时间早就没了概念,只知道宋晚尘来的时候就是傍晚。   傍晚,是该承受暴行的时候,也是唯一能吃上饭的时候。   宋晚尘每日带来的都是白面馒头,用油纸包着, 不多不少,刚好够一餐。起初是热乎的,但规矩定死了,不到结束不能吃。   待云消雨散, 馒头早已冷透了,秦朔被折腾的早就没了力气,只能勉强吃下半个,后面却是噎得怎么都吃不下了,要水还得求。   他本就发着烧, 浑身烫得厉害, 睡了一觉起来才好过些,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全靠意志撑着。   可到这一步,宋晚尘还不肯放过他, 日复一日地折腾不说,还要逼问他对金未离究竟存着怎样的感情, 有一次回答得不好,就要受到比这还要过分的惩罚。   偏偏秦朔性子倔强,什么都能忍, 就是不愿在这方面撒谎,咬死不肯说金未离的坏话,也为此被饿了两日,直到第三日才吃上饭。   他这样一根筋,自然在宋晚尘这讨不到什么好,几番下来,病还没好透,就先因体力不支昏过去了。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秦朔勉力支撑到身体才好些的时候,总算积攒了点力气,也摸清了破庙附近的路。   他没有一刻不想带着聚魂灯从这里离开,也试过在宋晚尘毫无防备的状态下去偷储物袋,但对方实在谨慎,藏的地方连找都找不到,每次试探都以失败告终,最终只剩下服软这一个办法了。   这日,又到了送饭的时辰。   秦朔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就知道是宋晚尘过来了,本想坐起身,将思虑了好久的话说出来,换回属于自己的聚魂灯,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猛地拽住手腕,往角落里拖。   “你唔──”   他右手的骨头还没长好,这么一抓,又听到轻微的咔嚓声,疼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被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狼狈的退到角落,将手抱在怀里才勉强得到一点安全感。   “你昨日还说,和那姓金的不过是至交好友……”   宋晚尘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可为什么,我看到的画面不是这样的?”   秦朔完全不懂这话何意,眼下受着风寒,还饿着肚子,哪有力气辩驳,况这情形发生了不止一次,次次如此,也觉疲倦,只任他说去了。   “我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宋晚尘揪住他的衣领,逼问道:“难道你心里真的有鬼,所以连骗我都不愿意了?”   “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段时间的苦痛,早将秦朔对他的心意消磨殆尽,就是多说一句话都觉烦闷,不过是为了拿回聚魂灯,才忍到现在。   宋晚尘冷笑着:“好……好,你不懂,我说给你听,来之前,有人告诉我,你之所以这样袒护金未离,是因为半年前出任务的时候,就和他在竹林小屋私相授受……”   “胡说!”事关金未离的名誉,秦朔立刻反驳:“我和他清清白白,从未呃──”   话还没说完,便被狠扇了一耳光,脸颊火辣辣的疼,他嘴角带血,反手就想打回去,但被紧紧地抓着手腕不放,“我都在镜像里看到了,你还敢撒谎?”   撕扯衣衫的声音一应响起,秦朔心中惶恐,挣扎间慌忙解释:“没有……我,从没和他,有过亲近之举,别动,别……我答应,我答应道歉,只要你,把聚魂灯还给我……”   “现在才想道歉?”宋晚尘扯掉他身上最后一层布料,低哑着喉咙在耳边道:“晚了,你既这般放荡,我又何必对你手下留情,这都是你自作自受,怪不得旁人……”   昨日才铺上的席子禁不住折腾,接近半个时辰的暴行过后,被地面磨去了原有的纹路,扯的快要散架。旧的血迹还未洗掉,现下又沾上了新的,想来再过不久,就要走上一面席子的老路,被无情丢弃了。   供桌上的聚魂灯随声响震动着,灯罩里的金光不断冲撞,却始终无法突破外层的结界。   或许是精神的重压快要到达极限,濒临崩溃的情况下,秦朔潜意识想抓住最后的希望,像是乞求般哽咽了起来:“师尊,师尊……”   这声出自本能的呼唤却激起了宋晚尘的怒火,几乎是立刻掐住他的脖颈,停下的瞬间,明显能听到呼吸逐渐加重的气声:“你在喊谁,道化掌门?”   “师尊……他,很快就出关了,”秦朔试图让自己安定下来,可却止不住哽咽:“还有师尊,相信我,他会……相信我。”   “道化掌门……道化掌门,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   宋晚尘说着说着,掐在秦朔脖颈的手慢慢放松,语气听不出好坏,像是在回忆:“从前就觉得奇怪,好好的师徒,怎么偏要住在一个殿里,他对你……和对白毓的态度,简直天差地别。”   秦朔浑身发冷,脸却烫得厉害,大约是着凉了,前几日烧才退,现下又有昏昏沉沉的迹象,连哽咽地气声都越来越虚弱。   “无情宗那么多弟子,他却只关心你的一举一动,日也惦记,夜也惦记……就连当初订下婚约的时候,都要逼我在契书里加上一条,将来就算成婚,你也得留在无情宗住着,每月十五才能回长绝峰跟我团聚……”   宋晚尘自顾自笑了:“之前还以为是寻常关心,现在想想,是不是你们师徒早就串通好了,打着成全我的名义,方便你们光明正大地在无情宗延续私情?”   这对秦朔来说完全就是污蔑,气到浑身发抖,咬牙反驳:“不,师尊……不是,这种人!”   “怎么不是,”宋晚尘声音愈发低沉:“他看你的眼神,和你说话的样子,还有下山之前对我的警告……他分明就不想我们成婚,只是因为你喜欢……”   话说到这里,空气顿时陷入了沉默。   “那么你呢?”   宋晚尘仿佛走火入魔,紧抓着这件事不放,他摩挲着秦朔的脖颈,一字一句地问:“你在无情宗期间,住在他殿中的时候,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你……”秦朔根本不能和他对话,不觉心生恐惧:“你简直疯了!”   “这就叫疯吗?”   宋晚尘慢慢按住他的肩膀,逐渐切换成熟悉的清朗声音:“更疯的,还在后面呢……不是喜欢求救吗,那便用你师尊的声音共享极乐,我看你这声师尊,还叫不叫得出口……”   秦朔完全僵住了,他此刻看不见,全凭声音判断来人,如果宋晚尘用师尊的声音那样对待他,岂不等同于……   “不要……”秦朔拒绝的声音都在抖,师尊在他心里的印象无比崇高,怎会做出这种卑劣的行径,尽管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师尊,可声音能在过于相似的情况下欺骗大脑,“别这样,别用……别,别用师尊的声音……”   只可惜他的恳求并未被宋晚尘采纳,当师尊的声音以另一种形式回荡在耳边,却是在这般不堪的境地下出现的,内心的羞耻俨然成了击垮他精神的最后一道防线,竟在最后关头完全崩溃,像无家可归的小狗一样抽泣了起来。   供桌上的聚魂灯仍在震动,金光一下又一下地撞着屏障,终于在角落的声响即将归于平静时撞碎了灯罩。   宋晚尘将昏迷过去的秦朔拦腰抱起,正准备带他去清理,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落地的声响,转头看去,不免怔了一下,发现原本放在供桌上的聚魂灯摔到了地上。   灯芯还亮着,那道金光──却不见了。 第79章 争夺   乌云遮蔽明月, 转眼又消散开来,不过一瞬的工夫, 穿梭在林间的连昭便跃上最高的枝头,望向不远处的破庙,展开犹如烈焰般的尾巴,在黑夜里格外显眼。   随着月色重现林间,时机已到,他用灵火焚毁手中的信件, 下一秒便朝从破庙出来的那道身影追了过去。   事不宜迟,必须在宋晚尘将人转移之前,把秦朔带回来。   从青丘到皇都,三天三夜的路程, 连昭没有一刻不悬心,他希望不会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可赶到破庙的那一刻,心还是凉了半截。   秦朔浑身是伤地躺在宋晚尘怀里,不过披了件外衫, 大腿内侧的血迹早已干涸, 看样子承受了不止一次暴行,至今昏迷不醒。   杀意从见面的瞬间开始蔓延,空气里满是浓重的火药味,宋晚尘是在门口被他截停的, 两人的距离不过一尺,隔阂却早已呈断崖式裂开。   “连少主。”   宋晚尘一手搂着秦朔, 一手持剑,长剑直插地面,止不住的震动, 剑气完全形成屏障,用于抵挡连昭无形产生的灵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为何来不得,这里似乎不是长绝峰的地盘吧,”连昭眯起眼,身后的影子展现出九尾原形,刹那间红光毕露:“还是上尊问心有愧,不敢叫人知道你在这做什么?”   屏障的光芒在受到冲击的下一秒笼罩其中,两股力量不断对峙,宋晚尘慢慢捏紧手中的长剑,注入的灵力愈来愈强,“我和他的私事,旁人无权干涉。”   双方灵压紧绷到一定程度,破庙的牌匾都剧烈震动了起来,周围的一切都被凝固在灵力形成的气场当中,便是风也无法从中经过。   “我以为长绝上尊光明磊落,不想也是心胸狭窄之徒。”   连昭摩挲着手里的折扇,话中意有所指:“才说一两句,就这般恼火,莫不是被我戳中了什么?”   宋晚尘冷下脸来:“你身在青丘,又是狐族,与你无关的事,何必插手。”   “既有肌肤之亲,我同他……”连昭说到这里,目光移向尚在昏迷的秦朔身上,不觉一笑:“自然是相干的。”   空气里的肃杀之气在此刻愈发浓厚,宋晚尘察觉到他的意图,下意识搂紧秦朔的腰:“你来这,是想带他走?”   “是。”   连昭微笑看着他:“青丘一族向来守诺,我说要带他走,必定会倾尽全力──带他回青丘。”言外之意,是非插手不可了。   直插在地面的长剑震动得愈发强烈,宋晚尘握在剑柄上的手紧了又紧,冷笑道:“你以为,长绝不敢与青丘作对吗?”   “上尊何出此言,青丘与长绝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为私事翻脸,岂不显得太小家子气?”连昭微微挑眉:“倘若上尊肯退让一步,让我带秦修士离开,自然不必大动干戈,于你于我,都是好事。”   “连少主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宋晚尘非但没有放手,还将人抱得更紧了:“搞清楚,和他有婚约在身的人是我,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去留都由我做主,还轮不到一个外人做决定!”   “婚约?”连昭气极反笑:“你把他弄成这副模样,还指望他认婚约?长绝上尊,你所谓的婚约,在他心里,恐怕早就成了废纸一张吧……”   宋晚尘仿佛被戳中了心事,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却还在嘴硬:“这不过是对他的小小惩罚,等债还清,我自然会……”   最后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连昭打断:“还债是怎么个还法,要他夜夜留在破庙里承受你的折磨,还是日日跪在你面前痛哭流涕?这般出自私欲的所作所为,不叫还债,叫无耻。”   “闭嘴──”   剑光冲破屏障袭来的那一刻,连昭甩开折扇挡下,转而笑道:“怎么,上尊是要杀人灭口吗?”话罢又不慌不忙地说:“在这可不合适,毕竟是凡间的地盘,要切磋,去修仙界最好。”   “我没空同你奉陪,好心提醒一句,在我改变主意之前,趁早离开这里。”   宋晚尘正要带秦朔往回走,却被无形的灵压拦住,转过头来,发现连昭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我也没空同上尊争辩,只要你,把人还给我。”   “还?”宋晚尘顿觉可笑:“他从来只拿你当朋友,你以什么立场跟我说还?”   “上尊一定要说到这个份上的话,小仙也不得不提醒一句。”   连昭瞥了眼摔落在庙中的聚魂灯,忆起那封信的内容,心里顿时有了底,不觉一笑:“上尊你……是靠什么让他留下来的,我若把聚魂灯不在的消息告诉他,是走是留,还能在你预料之中吗?”   提到聚魂灯,宋晚尘抿紧嘴唇,果然不做声了。   连昭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用折扇抵住屏障,趁热打铁道:“与其想方设法地瞒他,还不如回长绝峰想想明白,你要他还的债究竟是什么。人交给我,还能回青丘养好伤,再任你这般磋磨,纵是神仙也挺不过去了。”   宋晚尘神色似有松动,可还是不愿放手:“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不用你来说教。”   “上尊对我当然可以这么说。”连昭不紧不慢道:“但修仙界的人若是知道你私藏罪徒,还将他作践成这个样子,传到长绝峰去,门下的弟子该如何看待你这位上尊呢?”   这话在宋晚尘看来,就是赤裸裸的威胁,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最看重的就是名声二字。   他紧盯着连昭玩味的神情,像是要将其刻在心底,攥着秦朔的手愈来愈紧,眉眼隐隐含着怒意。   “今日之事,我记住了。”   宋晚尘慢慢将秦朔放下,继而持剑斩碎面前的屏障,在剑身的嗡鸣声中,捏碎手里的传送灵符,对连昭说:“别以为这是让你,等长绝峰的事解决完,我还会回来的。”   随着话音落地,传送阵的光芒一瞬亮起,等到传送灵符的灰烬被风吹走时,那道身影早已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个储物袋,静静地躺在秦朔手边。   连昭将储物袋收好,看着尚在昏迷之中的秦朔,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欲伸手摸摸他的脸,却发现对方仿佛应激般颤抖了起来,为此不得不俯下身来,轻声安慰:“没事了,秦朔,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他帮秦朔撩开汗湿的发丝,声音听起来那般温柔,在朦胧的月色下,一字一句地保证:“放心,等回青丘以后,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明月映照着来时的路,不知前方光景如何,但总算是踏上了归程。   夜还很长,月光照在金府的书房门口,齐齐整整站满了人,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书房内,池中的永生之花还在不住摇曳,金王爷坐在屏风后,静静地喝着茶,直到手边的传音镜响起意味深长的人声。   “交易完成,王爷不会因为江越的事怪罪于我吧。”   金王爷轻道:“这是自然,本王向来言而有信,再说,用弃子换良子,有什么可惜?”   话音刚落,他仿佛感应到什么一样,转头朝窗外看去,发现那道原本逃离的金光又飞回来时,不觉笑了:“本王早就说过,你总有一日会回来的。”   金光径直绕过他,飞到池边的躯体上,静静地停靠在额间,像是做出了决定。   周围的法阵亮起,如那日一般隆重,随着仪式开始,满池的血玉珍珠都震荡了起来,永生之花的灵气全数灌入池边的躯体,苍白的皮肤因此有了血色。   金光找准时机没入额头,同花瓣上的灵识一同融合,光芒骤然笼罩整个屋子,刹那间犹如白昼。   下一秒,房门被无形的力量推开,火光从外面照了进来。   池边的躯体仍旧躺着,睫毛微微颤动着,直到最后一片永生之花的花瓣落下,才逐渐睁开了眼,琥珀色的瞳孔倒映着象征血脉的印记。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包括金王爷在内的所有族人齐齐跪倒在地,声音充满敬畏,仿若看到神祇。   “金氏一族,恭迎家主归位。” 第80章 青丘   青丘境内, 从未有凡人踏足的先例,九尾一族与世隔绝, 享受天地灵气,不愿同修仙界为伍,数千年来都是如此。   狐王早年设下禁令,距凡间最近的碧云之森定要严格把守,不许凡人以采药为由踏入一步。外山终年弥漫云雾,又有精怪出没, 住在周边的猎户一个接一个失踪,谣言愈演愈烈,自然也就没人踏足了,   九尾一族绝大多数在边境修炼, 距离狐王宫中的千年古树越近,吸收的灵力越浓厚。   王宫的掌权者,狐王狐后之下,便是十二位内阁长老,往下是暂居身侧的王子王孙。成年以后, 王子王孙都要回到碧云之森修炼, 直到修出九尾,通过试炼,才能自由出入王宫。   连昭身为狐族少主,早在两百年前修成九尾, 只是不喜王宫约束,常住在碧云之森的梦仙居。此处离王宫甚远, 堪比世外桃源,无人看管,无人拘束, 乐得自在。   梦仙居最初禁止小妖出入,当中只有从王宫带来的妖仆,但连昭向来随性,不管王宫的禁令如何,将被排挤在外的小妖都收进梦仙居,容他们在此修炼,从头算起,也相处近百年了。   小妖们从修炼到化形,都是在梦仙居度过的,平日除了说笑便是玩,不曾被苛待过,连昭每次从凡间回来,还会给他们带有趣的小玩意儿,日子久了,自是对这位少主仰慕非常。   这日午后,梦仙居内阳光正好,几个小狐妖在桃树下嬉戏,听到回廊传来脚步,当即反应过来,欢喜地喊了起来。   “少主!是少主回来了!”   果然,在这声呼喊过后,连昭的身影出现在回廊转角,怀里却抱着被披风挡住的男子,步伐分外急促,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吩咐赶过来的侍从阿福:“让梦仙居的妖仆都退下,三日之内,不许任何人进我的主卧。”   “是。”阿福领命,又道:“眼下所有妖仆都在梦仙居外围,仓库药材清点完毕,正在按方子熬药,浴池已按少主离开前的吩咐引入灵泉,对伤势恢复很有好处。”   他们正说着话,胆子最大的小狐妖好奇地上前问:“少主,这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阿福便作为梦仙居的管事斥道:“没规矩,谁让你们过来的,还不赶紧退下。”   小狐妖被吓了一跳,忙化作原形离开此处,回到了桃树下,却还在往这张望,似乎从没被这样责骂过,眼神甚是委屈。   “罢了,不过是刚通灵性的小妖,”连昭心系秦朔的伤势,不想在此耽搁太久,但为安全起见,前往浴池之前还是吩咐阿福:“此事不宜张扬,我不出面的时候,梦仙居由你调度,切勿走漏风声。”   “是。”   阿福跟在连昭身边数百年,心思一摸就透,待其离开,便转身来到桃树下,将在场的小狐妖都敲打了一遍:“早就同你们说过,少主仁慈,允你们在梦仙居修炼,平日玩归玩,笑归笑,正事不可马虎,再这样没规矩,就准备收拾收拾,自寻去处吧。”   几个小狐妖哪敢应声,都如鹌鹑般低下了头,阿福见状,继而道:“想留下来,自然要听少主的话,方才看到听到的都吞进肚子里,万不可被梦仙居以外,尤其是王宫的人知道,这些日子,你们就好生待在院里,听少主安排,知道了吗?”   领头的小狐妖化回人形,规规矩矩地应声:“知道了,我们都听少主的话。”   阿福身为总管事,也有正事要忙,这边处理完,又往外院赶去了。   院门才刚合上,桃树下的议论便响了起来,语气多少有些不忿。   “少主从前回来,都要同我们说话的,怎么今日却为了一个凡人,让阿福那样凶我们?”   另一个小狐妖穿着青色的衣裳,反应明显慢半拍,疑惑地问:“刚刚少主怀里抱着的,是个凡人吗?”   “不是凡人是什么,我都闻到那人身上的血腥味了,”蓝衣小狐妖生气道:“少主是怕我们说漏嘴,才不准我们出去的。”   坐在最边上的黄衣小狐妖却因此陷入沉思:“那凡人让少主这么关心,该不会……是画像上的人吧?”   几个小狐妖面面相觑,想到方才从头到尾都没看清怀中人长什么样,只记得对方身材尤为显眼,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   “要不,咱们去看一看,瞧瞧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话音落地,他们心中已有了答案,但商量到最后,只有蓝衣小狐妖敢去浴池偷看,其余两个都有顾虑。   “阿莫年纪最小,被少主发现也不会责怪,就让他去吧。”   确认人选过后,唤作阿莫的小狐妖也没有异议,用妖力隐去身形,往浴池的方向去了。   浴池位于假山后方,以往都有妖仆看守,但今日内院屏退了所有妖仆,只留他们几个负责打扫,因此十分寂静。   小狐妖阿莫对这里相当熟悉,不一会儿的功夫,就顺着假山摸到浴池边上,透着石缝小心观察里头的景象。   只见浴池雾气氤氲,他们眼中无比尊贵的少主连昭,正细心地替那凡人擦拭身体,没有一丝遗漏,擦干过后,还脱下自己的外衫,帮着盖住大腿。   亲眼所见的画面比想象中还要诱人,才成年不久的小狐妖阿莫第一次看到凡人的身体,被那扎眼的痕迹弄得脸红耳热,不得不强迫自己转移视线,发现这男子生得极为英俊,紧蹙着眉,嘴唇格外饱满,但不知为何有咬伤的齿印。   连昭将秦朔放在铺好衣衫的地上,见他还是下意识蜷缩身子,知道是伤口还未好透的关系,从怀里取出药膏,正准备敷在破皮的地方,却听到与方才不大一样的喘气声。   意识到秦朔可能醒了,连昭连忙放下药膏,小心握住他的手,可下一秒,对方却像是恐慌到极点般挣扎了起来:“不,不要,放开……放,放开我!”   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连昭的脸被划出一道血印来,但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在压住秦朔的手后,发现对方明明睁开了眼,却根本无法聚焦,屏住呼吸的同时,他努力安抚秦朔:“别怕,别怕……秦朔,这里没有宋晚尘,只有我。”   秦朔却根本不听他的话,完完全全进入了应激状态,按得越紧挣扎得越厉害,声音不断颤抖着:“放开,放开……别碰呃,别碰我!”   连昭不敢动用妖力,怕秦朔如今的身体承受不了,只能尽全力压住他,小心再小心地哄道:“我不碰,我是怕你伤到自己,你安全了,这里是青丘,先不动好吗,你不动我就放手,慢慢来……”   秦朔的身体还在发抖,他的喘气声一阵接一阵,怎么都无法平息下来,嘴里不住念叨着:“师尊,师尊……”可念到后面,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话音戛然而止,又痛苦地蜷缩起来,隐隐有了哭腔:“不要,不要用师尊的声音……”   “秦朔,秦朔?”   这样的情形让连昭很是担忧,下意识想安抚,触碰的动作却让秦朔精神顿时紧绷起来,反射性咬住他的手,愈来愈用力,血腥味都在空气里蔓延了起来。   连昭闷哼了一声,但并未因此放手,仍旧压着秦朔,耐心安抚道:“没事了,秦朔,这里很安全,不会再有人伤害你,我会陪着你,我会陪着你的……”   直到秦朔的身体不再颤抖,慢慢松口以后,连昭才放开手,给他足够的时间平复情绪。   理智回归的瞬间,秦朔好似清醒了过来,试探着伸出手,小心摸着上方的脸,从眉眼到鼻梁,喉咙不觉涌起一阵酸涩,翕动着唇,念出了那两个字:“连昭?”   连昭握住他靠在脸上的手,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是我,我带你回来了,这里是青丘,没有人会欺负你,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怕……”   假山缝隙的身影一闪而过,还未将这里的情形看完,便急不可耐地回到庭院的桃树下,找到还在原地等待的同伴,气愤地把方才所见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那凡人好生可恶,少主好心带他回来,他却把少主咬伤了,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小狐妖阿莫越想越生气:“寻常凡人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脾气不好的瞎子,也不知给少主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把他带回了青丘……”   “果真是凡人吗?”   青衣小狐妖思索了一下,也觉不妥:“难怪要屏退梦仙居的妖仆,若是让狐王发现这里私藏凡人,少主恐怕又要遭殃了。”   “他留在这里,迟早是个祸患。”   黄衣小狐妖叹了口气:“可是少主喜欢,我们能怎么办呢?”   小狐妖阿莫往来时的方向看去,隔着长长的回廊,望不见那头是何景象。   “要是有什么法子,能让他自己滚出青丘就好了。” 第81章 心悸   秦朔在梦仙居将养了小半个月, 状态总算有所好转,从最开始喂药都喂不进去, 要连昭极其耐心地哄才能吃下半碗,到后面已经很乖,不再惧怕突如其来的触碰,能接受不超过半个时辰的擦药环节了。   他受过的刺激太大,身体虽在汤药的调养下恢复了一些,精神却始终紧绷, 撕裂的伤口是好得差不多了,可记忆还在,每次换药都会不自觉发抖,还多了怕冷的后遗症, 习惯往被子里缩。   前些日子饥一餐饱一顿,大抵伤到了胃,秦朔吃不下饭,连荤腥都沾不了,勉强能吃点清淡的粥, 再者就是口淡的米糕或点心, 其余是一概不能碰。   梦仙居不常开火,平日烧炉子也就是喝点茶,毕竟妖族化形以后,都用不着充饥, 就算要吃,吃的也是碧云之森的灵果, 王宫发放的灵丹之类的,单独为凡人熬药做饭,还真是头一回。   这样的阵仗, 多少让外院的妖仆察觉到了蹊跷,但都默契地没有开口,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汤药送到外院门口,由管事阿福送进去,再到连昭手中,一口一口地喂,每一步都点到为止,各人有各人要做的事。   秦朔的精神一直不大好,从前便时常心慌,经破庙的事后,更是夜夜噩梦,他总是忘记自己看不见,跌跌撞撞的翻下床,想离噩梦的场景远一点,可触手却是一片漆黑,仿佛仍处在噩梦当中,从未离开过。   他每到这时都会心悸,像是周围的空气都挤压了过来,堵在胸膛喘不过气来,脑海里的声音不断交错,噩梦的画面更清晰了。   「吾妻无忧,身在何处?」   那双曾在蛇妖之处窥见的幽蓝眼眸再次浮现,伴随着银质面具裂开,仿佛从谷底传来的低沉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却如同近在眼前。   梦里,总有人向他追问,一次又一次,追问那名为无忧的男子下落。   尽管秦朔百般解释,自己认识的人里根本没有无忧这个名字,可那道声音还是执着的,不间断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吾妻无忧,奉天之命,拜我魔道,入我轮回。」   念咒般的话语次次浮现,错乱重复地在他脑海里横冲直撞。   「永生永世,至死不离。」   身体的血液因此躁动了起来,秦朔头痛欲裂,却对此毫无办法,只能任由那声音穿过耳膜,直达脑海深处。   那一瞬间,埋藏在灰烬里的画面涌现,深红色的喜服在万众瞩目下踏上台阶,犹如誓词般的话在血滴落在验生石的刹那重复了一遍。   王座上的身影牵住他的手,同样用刀割破自己的掌心。   血液融合,发出耀眼的红光。   「永生永世,至死……不离。」   秦朔记不得这话是谁说的,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梦中,一次又一次地被连昭唤醒。   幸好是连昭,幸好有人将他拉回现实。   要不然,他都不知这场噩梦要做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连昭的好处一点一点显现了出来。   从前,秦朔总觉得连昭为人轻浮,失明以后才发现是自己以貌取人,抛开外在来看,对方不仅处事稳重,还十分体贴。   连昭一日来三次,每回喂药都会先在手背试温,也会在他不愿开口的时候绞尽脑汁地哄,日一长,他也就习惯了,甚至依赖这样的相处方式,独自一人总会走神。   只有连昭在房中的时候,秦朔才能短暂忘却破庙的不好经历,可也就半个时辰。   连昭身在青丘,不能时刻围着他转,每次来都只待半个时辰,其他时辰,能接触的人只有阿福。   阿福是梦仙居的管事,也是狐妖,尚是七尾,人很好,只是做事一板一眼,不怎么爱说话,听连昭吩咐行事。   连昭不在的时候,便是阿福给他送药,但梦仙居大大小小的事都指着阿福运作,因此也没多少时间待在这里,基本上送完药就走了。   随着时间推移,连昭看望的次数逐渐减少,让好不容易习惯的秦朔心里隐隐发慌。   等到他回过神来,连昭已经连续三日没来内院了。   这日,秦朔在固定送药的点醒来,听到门外有动静,还以为是连昭回来了,可一瘸一拐地摸索到门边,却听到阿福和其他人的对话。   “少主近几日回不了梦仙居,我要打理外院的事,也不能经常过来,从今日起,这送药的活计就交给你们,他有什么吩咐,你们照做就是了。”   阿福才刚说完,对面便响起不情不愿的少年音,“知道了,他是少主的贵客,我们自当尽心尽力。”   “尽心就好,等忙完这一阵,少主也该回来了。”   随着嘱咐落地,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秦朔下意识往后退去,却不慎撞到了桌子,赶在推门之前回到床上,听见阿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秦少爷,少主如今不在梦仙居,我也有要事在身,不能随时照顾。这是常住在内院的小狐妖阿莫,从今日起,送药的事就由他来做,你有什么不便,也尽管和他说。”   秦朔早就听见他们的谈话,对此并不意外,但还是佯装不知,回了句:“多谢费心。”   “阿莫,把药端给秦少爷,等他喝完再拿出去。你和另外两个小狐妖轮班守在别院,两个时辰一换,秦少爷有什么吩咐,都要第一时间赶到,听见没有?”   “知道了……”   秦朔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但从声音听出来这个叫阿莫的小狐妖定然不高兴了,本想说不必这么麻烦,可刚要开口,就听见那小狐妖走到近前说:“秦少爷,请喝药。”   他能闻到熟悉的药味,不确定对方放在哪里,只能摸索着往上接,手触碰到碗沿的刹那,道谢的话已经到嘴边,可还没来得及出口,就感觉对方在自己还没接稳的时候松了手。   滚烫的汤药顿时泼洒在身上,碗也因此摔得四分五裂,发出刺耳的声响,剧痛随之袭来。   “对不住啊,我以为你接稳了。”   秦朔不可避免被烫伤了右手,强忍着没有出声,只听门口的阿福倒抽一口冷气,连忙赶过来为他检查伤势,“秦少爷,伤着没有,给我看看……”   伤处经冰凉的药膏敷过,已经好了许多,但还是隐隐刺痛,他听到阿福嘱咐:“只是轻微烫伤,不碍事,这是库中最好的灵药,敷两三日便好了,但伤处不可碰水,这几日要小心一点。”   秦朔勉强点了点头,又听他斥道:“阿莫,你做事也太马虎了,端药都能烫到人,让我怎么放心留你在这?”   小狐妖的声音却很委屈:“我又不是故意的,明明是他没拿稳……”   “道歉。”   阿福不给他半点迂回的余地,言辞强硬:“不许找借口,错了就是错了。”   “对不起……”小狐妖不得已还是道了歉:“秦少爷,都是我的错,还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   秦朔不想在这事上计较,也听出这小狐妖年纪很小,应当是无心之失,便帮着解释:“算了……这也是我不小心,别怪他了。”说到这里,他想起前面的话,又忍不住问:“阿福,你方才说连昭这几日都不能回来,是因为什么?”   不等阿福开口,边上的小狐妖就插嘴道:“还能因为什么,少主都要订婚了,哪有时间天天往这儿跑。”   订婚?   秦朔仿佛听到石子落入水中的声音,思绪也如层层涟漪荡开,一层推着一层。   连昭不回来看他,是因为要和旁人订婚了吗?   “不是订婚。”阿福及时辩解:“少主是被王宫传召,一时抽不开身,这才没有回来。”   小狐妖却道:“传召不就是为了订婚的事吗,少主走之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青鸟族的二公子已经到了王宫,双方正在商议,眼下说不定将婚事谈妥了……”   “闭嘴!”   阿福扯了下他:“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秦朔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沉默着低下头,不知此刻是何心情。   “秦少爷,药我会派人重新熬好,再让这家伙送过来,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房门关上以后,屋内变得格外安静。   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秦朔想,他是不是该替连昭高兴,余生不用守着自己这样的废人,可以过正常的生活。   若是原本的他,还有选择去留的权利,可是现在,没有内丹,没有修为,还成了一无是处的瞎子。   天地之大,何处是他的容身之所?   修仙界回不去了,凡间没有他的家,青丘……也只是暂住的地方。   等连昭成了婚,自己就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   这一想,也不知想了多久。   回过神时,门外已传来送药的脚步声,停在某处,没有再往前,继而响起两个小狐妖的窃窃私语。   “你看看,整个梦仙居都为他一个人忙,刚熬好的药,又要我送,不过阿福大人不在,就晾他一会儿吧。”   另一个小狐妖也不平道:“我们是在梦仙居修行,又不是低贱的妖仆,他不过是个凡人,凭什么使唤我们?”   “是啊,平日少主都没要求我做什么,他倒金贵起来了,这要人送,那要人端的……”   “再忍忍吧,”小狐妖道:“等少主成婚以后,那位青鸟族的二公子便会搬进梦仙居,接管这里的所有事宜。”   “到时候,他就算不想走,也得乖乖地滚出青丘了。” 第82章 威胁   连昭向来不喜王宫的条条框框, 这次回来已做好违抗王令的准备,奈何母后以死相逼, 定要他在宫中多留几日,和父王把话说开。   狐王在他这个做儿子的眼里,说白了就是个老顽固,也亏得他们是父子,血脉相连,一个比一个倔, 对峙起来谁也不肯低头。   就说上次从修仙界回来,不过是少了条尾巴,便引得老顽固雷霆震怒,硬是要他在冰川吃过苦头, 又去凡间的两极城走一趟,才肯放他回青丘。   连昭从懂事起便住在王宫,自是了解他父王的性情,固执己见不说,还分外偏执, 多年大权在握, 早已习惯将他人的命脉牢牢握在手上,怎会允许质疑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好比现在──   “你这孽子!”   酒杯碎裂的声响将殿外守候的妖仆都吓得一颤,忙跪下为长跪在殿内的连昭求情,“大王息怒, 少主只是一时想不开,还请不要怪罪少主……”   岂料下一秒, 王座上的狐王将怒意转到他们身上,“他会这般无礼,都是你们这些奴仆开的好头!”   “父王!”   连昭顿感不妙, 正要出声制止,却在血雾炸开的瞬间听到惨叫声戛然而止,回过头时,发现随自己进宫的妖仆只剩踉踉跄跄跪在门口的一个了。   “父王……”他深吸一口气,看向王座上和自己血脉相连的父亲:“随意处置我身边的妖仆,就是你说的为王之道吗?”   “一个妖仆而已,王宫要多少有多少,缺了大可以跟本王要。”   狐王对此并不在意,只是眼神示意周围的宫仆将脏掉的地方清理干净:“但你要是为了一个妖仆跟本王顶嘴,那就是大逆不道了。”   “不必再给了。”连昭自嘲地笑了:“梦仙居的‘眼睛’够多了,父王想知道我的行踪,直接问便是,何必弄这一出。”   狐王哼道:“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只知道让你母后操心,父子哪有隔夜仇,去凡间这种小事,也值得瞒着本王?”   连昭并未正面回答:“我喜欢四处游历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父王到如今才明白吗?说白了,我根本不是做储王的料,闲云野鹤,自由自在的生活才适合我。”   “荒唐!”狐王将权杖重重往下一砸,怒道:“这事岂是由你喜好决定的,储王之位,青丘多少妖求都求不来,你还不知感恩,整日追着不知所谓的梦中人,四处招惹是非,你母后还替你担保,说你是一时糊涂,依本王看,都是王宫的人太惯着你了!”   “真是可笑……”   连昭扯了下唇角:“这份责任分明是你们强加于我,到头来,反而成了我的过错,如果不是兄长英年早逝,赤焰九尾只剩我这一脉,你们还会倾尽心血培养我吗?”   不等狐王回应,他又仰起头,以正视的目光继续说:“从兄长过世那日开始,你们何时尊重过我的意见,我的喜好不重要,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想让我变成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储王。”   “我的行踪要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我身边的人必须由你们精心挑选,属于我的亲信,都会被你们一一剔除,最后只剩下阿福。到如今,连婚事也不能自己做主,这样的储王,当上了有什么意思?”   狐王慢慢攥紧权杖:“原来这些年,你对本王的安排如此不满吗?”   “岂止是不满。”连昭道:“父王给予我的安排,什么时候对过?”   “你……”狐王再次被激怒,正要发话时,殿外突然传来宫仆的声音,“大王,青鸟族长老带二公子求见,如今正在外边候着,还请大王指示。”   狐王抿紧嘴唇,瞥了眼跪在下方的连昭,敲了下权杖,“请他们进来,另外,让少主起身,有外人在,本王就不跟他计较今日的事了。”   连昭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但猜也猜得到,这样做是为了接下来的安排。   果不其然,青鸟族长老携二公子进殿以后,双方很快达成共识,狐王以培养感情为由,让连昭带这位青鸟族的二公子去殿外走走。   两人自此之前从未见过,路上自是无话可说,一直走到千年古树的庭院,四下无人之际,才终于打破了沉默。   “眼下没有旁人,你我还是有话直说的好。”   连昭在树下站定,捻着手里的花瓣道:“此番联姻非我所愿,即便长辈定好,我也断不会留在青丘任人宰割。”   “少主这话,正合我意。”   青鸟二公子不疾不徐地开口:“我来这里,也是被族中长老催促,若非形势所逼,谁愿意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共结连理?”   连昭听到这话,暂且放下心防:“既如此,何不推拒这门婚事,就说你我对彼此无意,实在无法勉强。”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青鸟二公子道:“若我出面推拒,定会伤两族和气,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换作是你,愿意做吗?”   “要是能顺势而为,由我出面,也无不可……”   连昭拨弄着手里的花瓣,自言自语道:“在王宫耽误这么长时间,养好的花都要败了。”   “少主看起来很心急。”青鸟二公子打量着他的神情,猜测道:“是有意中人了吗?”   “不管有还是没有,今日这门婚事,都非退不可。”连昭隐去问题的重心,已经想好待会儿回殿退婚的措辞。   “那便是有了。”   青鸟二公子仍围着这话题打转:“也不知何人这般幸运,能入少主的眼。来青丘之前,我听说少主这些年常出入修仙界,和一个剑修纠缠不清,难不成,那位剑修就是少主的意中人?”   连昭向来不喜旁人打探自己的隐私,碧色的狐狸眼微微眯起:“你的问题是不是有点多了?”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少主莫要见怪。”青鸟二公子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我来青丘这几日,听到一些闲言碎语。金氏那边也传来消息,说那位剑修罪行累累,屡教不改,已经被长绝上尊代为惩戒,从无情宗除名了。”   “他被除名?”   连昭眉头紧锁,神情尽是担忧:“那么首席弟子之位……”   “由道化掌门另一名徒弟白毓顶替,宗门上下皆无异议。”青鸟二公子才说完,便听连昭反驳:“怎么可能是他,首席弟子至少要到元婴,仙门大会之前,他还只是金丹……”   “这事说来确实奇怪,依照往年的情报,修仙之人要想从金丹突破元婴,少则十年,多则百年,就是修仙界难得一遇的奇才也要为此闭关半个月。”   青鸟二公子顿了一下,“可这位白修士,在长绝上尊回无情宗以后,修为就突飞猛进,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就从金丹突破元婴,又从元婴突破分神,不像天赋异禀,倒像是……”   连昭慢慢攥紧手中的花瓣,对此已然明了:“生吞同门内丹,可远比苦心修炼来得快。”   “这是修仙界的家事,轮不到妖界插手。”青鸟二公子望着他道:“我只想提醒少主,和一个被修仙界遗弃,千夫所指的凡人往来,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连昭却没有再听下去的耐心:“你我之间的话聊得够多了,该回殿中谈谈退婚的事了。”言外之意,是让他点到为止。   青鸟二公子得体地笑了,随他一同回到大殿,路上再无话说。   殿内,狐王还在同青鸟族长老商议,听到宫仆禀报,眉头一皱,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但人都到了,还是将其传召了进来。   “父王。”   连昭行礼过后,再次跪下,知道退婚绝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当着青鸟族长老的面开了口:“儿臣与二公子并无成婚之意,情愿终身不娶,也不想勉强度日,还请收回成命,别耽误了二公子的大好姻缘。”   狐王的脸色骤然难看了起来,攥着权杖的手紧了又紧,但看到在场的青鸟族长老,还是将怒意压了下来:“胡闹,婚姻大事,岂是由你一句情愿不情愿决定的?”   青鸟族长老却阻拦道:“欸……狐王且慢,小辈的婚事,还是得看他们的意见,若两方都不情愿,勉强也没意思,不如就在这里问清楚。”   连昭心里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青鸟二公子,示意他回答。   青鸟二公子应声跪下,规规矩矩地朝面前的狐王一拜,所说的话却让殿中的几人都怔在了原地,“卑下仰慕少主多时,不愿退婚,还请狐王做主,继续这门婚事。”   “你……”连昭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这家伙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竟把自己骗了进去,不由得气笑了:“搞了半天,你在套我的话?”   “少主何出此言,我不过是想增进青丘和青鸟族的关系。”   青鸟二公子温和一笑:“难道少主不愿看到两族和平共处,相辅相成吗?”   狐王不给连昭半点插话的机会:“不必再说了,青鸟二公子都没意见,你有什么可推脱的。婚事定下就是定下,本王说出去的话,绝不收回。”   连昭正要辩驳,却被青鸟二公子打断道:“狐王切勿忧心,想是少主心情不好,才会出言顶撞,婚事不急于一时,培养感情要紧,听说少主现下住在碧云之森的梦仙居,不如让我小住几日,等婚期定下,再做打算?”   连昭一听这话,当即变了脸色:“梦仙居不是待客的地方,二公子想留下,还请另选他处。”   “少主这般推脱,是为何意?”   青鸟二公子道:“难不成,是在梦仙居藏了什么人,不敢叫我发现?”   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冷到了极点,连昭看到父王脸上的疑色,知道再不解释极有可能暴露秦朔的行踪,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脑海便骤然响起一道传音:「连昭,如果你想让那人安然无恙地待在梦仙居,最好不要跟我唱反调。」   他转过头,发现青鸟二公子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   「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父王……」 第83章 误解   从负责往房中送药那日开始, 内院的三个小狐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每日都要守在门口听信, 看里头的人有没有咳嗽,出现一点风吹草动,都得记下来放食篮里,以便小厨房调整菜谱。   尽管他们写的字歪歪扭扭像狗爬,厨房那边也再三强调不要写字,根本看不懂, 小狐妖们还是坚持往食篮里塞纸条,把这当作自己悉心照料的证据,以便少主回来夸奖。   管事阿福临走前将照顾事宜交待得很清楚,小狐妖们初通灵性, 脑子比上一批离开梦仙居的成年狐妖笨一点,不过胜在听话,多记几遍也就记住了。   房中每日固定送三次饭,在此基础上,隔半个时辰送一次药, 一天下来, 拢共要跑六趟。   三个小狐妖轮流负责,按早中晚分,一人守四个时辰,其间不能乱跑, 不能贪睡,必须等看守的时间过去才能休息。   前两日还算适应, 四个时辰一到,就能舒舒服服地躺在桃树底下睡懒觉,交替着来, 也没想象中那么累。   可到第三日,出现了小小的意外——其中一个小狐妖告假半天,要去碧云之森采足够的灵果保证修炼进度。   原本的三班倒变为两班倒,让负责白天的黄衣小狐妖忙得头晕目眩,从子时守到午时,送完午饭就回桃树底下打盹,都忘了半个时辰后还有一碗汤药要送。   他是困极了,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间,倒是听见院门被拍了好几下,可权当是在做梦。   直到耳边传来另一个小狐妖的呼唤。   “小满,小满!”   黄衣小狐妖被晃了好几下才醒过来,还没睁开眼,就听到对方说:“送药的时辰到了,你怎么还在睡啊!”   一听这话,他吓了一跳,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一碗药没送,连忙起身,去院门拿食篮。   食篮到手以后,黄衣小狐妖掀开盖子检查了下,发现里头的汤药已经不热了,不知该不该送回去温一温,可想到小狐妖阿莫临走前的吩咐,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对凡人太上心。   “他倒是过得自在,整日待在房里,要我们给他送饭送药……”黄衣小狐妖边往厢房走边嘟囔:“弄得我觉都睡不好。”   他本打算像之前那样,往菜里多加点盐巴,但厨房的妖仆已经不许他们乱动调料,眼下也只能先这样送过去了。   厢房距离院门不远,穿过回廊就到了,房门是紧闭着的。   黄衣小狐妖没好气地敲了敲门:“药好了,赶紧起来喝吧。”   门内没有回应,静悄悄的。   他有点纳闷,毕竟那凡人向来客气,从来不会不回他们的话,应声过后就会从床边一瘸一拐的过来,自己乖乖地接过食篮,吃完就原封原样地放在门口,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之前运气好的话,还能透过门缝看到那凡人脱下外衫,忍着疼给自己擦药的情形。   黄衣小狐妖其实不讨厌送饭,相反,他觉得轮班这四个时辰的等待,就是为了送饭这一刻,毕竟那凡人确实生得英俊,除了是个瞎子之外,身上没什么可挑剔的,如果能多说两句话就更好了。   他最开始因为拘束,总是放下食篮就躲在门缝偷看,一句话也没说上,倒是脾气差的阿莫先得到回应,看来那凡人是吃硬不吃软。   本来想在今日学一学的,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黄衣小狐妖深感奇怪,又敲了两下门:“你睡着了吗?”   门内依旧没有回应,这回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忙将门推开,却发现房中空空荡荡,早已没了那凡人的身影。   黄衣小狐妖被这情形吓了一跳,连食篮都顾不上了,转头跑到庭院,拉上方才的蓝衣小狐妖一起找人。   “人怎么会突然不见,是不是你看错了?”   蓝衣小狐妖起初还不信,直到去房内看了一眼,才确认黄衣小狐妖没有说谎,顿时也紧张了起来。   “院子就这么大,他能跑哪儿去,要是走丢了,少主回来会生气的吧?”   两个小狐妖都没经历过这种事,一下子慌了神,他们说是说过让凡人滚出青丘的话,可那也要少主知情才行,若是在看管的时候把人弄丢了,清算起来就是他们的失职了。   当务之急,还是要把人找回来。   “小满,上午是你当值,都没注意他有没有出门吗?”   蓝衣小狐妖才回内院不久,自然不了解这里的情况,话里话外都有点抱怨的意思:“你也真是的,送药的时辰到了,还在那里睡大觉,这下好了,把人搞丢了吧。”   “你还说我!”黄衣小狐妖边在石头缝里找,边气愤地回嘴:“都怪你没事要去外院找吃的,我都说我一个人顾不过来,你拿吃的哄他有什么用,哄他就会跟你说话了吗?”   “那是你笨,找的东西都不好吃!”   蓝衣小狐妖在回廊这边哼了一声:“我昨天在厨房翻到半包蜜饯,送药的时候给了他两颗,他说我是好狐狸呢!”   “什么?”黄衣小狐妖呆住了,继而生气道:“不是你说要针对他,我才往他菜里放盐的吗,怪不得他不跟我说话,原来你偷偷给他吃好吃的!”   “是阿莫说要针对他,不是我说的。”   “骗人!你们都说了!”   话到此处,前院已被他们翻来覆去地找了一遍,连个人影都没有。   争辩的声音沿着回廊来到后院,愈演愈烈。   “昨日还好好的,饭也吃了,觉也睡了,怎么会突然失踪呢?”   “这还用问吗,肯定是两日前在门外说的话刺激到他了。”   黄衣小狐妖撇了撇嘴,才把话说完,就看到前方的蓝衣小狐妖停住脚步,回过头问:“是不是那日的话说得太重了,所以他才走的?”   “好像……是有点过分,”黄衣小狐妖犹豫道:“但那也是因为,他对少主恩将仇报……”   “那是阿莫的一面之词,你又不是不知道,阿莫说话总是添油加醋的。”   蓝衣小狐妖说到这里,心情未免有些微妙:“这里就这么大,他一个瞎子,能跑去哪儿呢,万一出了梦仙居,被大妖掳走怎么办?”   “早知道这样,就不往他菜里放盐了……”   黄衣小狐妖鼻头酸酸的,正后悔前两日的所作所为,谁料就在抬头的时候,余光瞥见假山缝隙的人影,当即收住了声。   他怕这是自己的幻觉,还揉了两下眼睛,确认没看错后,才扯了扯蓝衣小狐妖的衣袖,示意往假山那边看。   发现人影的那一刻,两个小狐妖屏住呼吸,一声都不敢出,沿着假山找去,直到看见失踪的秦朔靠在石头边上,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黄衣小狐妖很是心急,拉着秦朔就往回走,边走边训斥:“你乱跑什么,知不知道我们找你找了多久,快点回去,药都放冷了。”   对比他们的惊慌失措,秦朔的态度比之前平稳了许多,从容一笑:“没去哪儿,就是觉得闷得慌,出来走走。”末了,又小声说了一句:“还以为,你们不会来找我呢。”   两个小狐妖莫名心虚了一下,下意识解释:“少主临走前要我们照顾你,当然要对你负责任。”   秦朔却在这时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摸索着放在他们手上。   黄衣小狐妖接过一看,发现是用草编的蚂蚱,看样子是刚编好的,虽不十分精致,但也算活灵活现,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物件,不觉一怔。   “从前在宗门的时候,我常给几个年纪小的师弟编草蚂蚱玩儿,他们和你们一样,也是孩子心性,会吵会闹,但本性不坏。有时候和你们说话,就像回到很久很久以前,无情宗还很热闹的时候,”秦朔顿了一下,又低头笑了:“不过,那都是两百年前的事了。草蚂蚱就当作是你们这几日照顾我的回报,不算贵重,只是一点心意。”   黄衣小狐妖更心虚了,捏着手里的草蚂蚱说:“我往你菜里放盐,你还给我送礼物啊?”   秦朔循声抬头,像是确认了什么,忽地开口:“你是小满,对吧?”   不等黄衣小狐妖回答,他便一条接一条地细数起来:“你喜欢往我的菜里放盐,走路的声音最大,总是躲在门边偷看,所以我吃饭的时候,门会时不时咯吱响。”   黄衣小狐妖的脸不知不觉红透了,愣是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没想到他连这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就是星星吧。”秦朔摸到蓝衣小狐妖的手,轻声道:“星星的手腕有道疤,声音最清亮,每次送饭都会送进来,总在汤药边上放两颗蜜饯,喜欢被夸,是不是?”   蓝衣小狐妖缩回了手,也在听到话的瞬间心头一跳。   黄衣小狐妖的思绪还在挣扎,不愿就此放弃之前的想法:“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因为你送我礼物,就对你改观的!”   “我从没想过让你们对我改观,”秦朔仿佛早已习惯这种态度,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只是低声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编出来也不知道能送给谁,不如就给你们当纪念。”   他从怀里拿出最后一个草蚂蚱,递给最近的蓝衣小狐妖:“我记得,你们是有三个人,这个就给他吧。”   两个小狐妖拿着手里的草蚂蚱,不知他说的纪念两字是什么意思,可想问又问不出口,只得先收下东西,把人扶回前院。   临进门前,秦朔松开他们的手,示意自己能独自进去,可在门口顿了顿,又转过头道:“晚上别劳烦厨房送药了,我有点困,想睡会儿,你们想休息就去休息吧,不必守着我。”   “那今天的事……”黄衣小狐妖心里忐忑,不知道他会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我会保密的。”秦朔不觉笑了:“别担心,你们少主不会知道这件事。”门合上的那一刻,更轻的声音被隔绝在里面:“况且,这些小打小闹对我来说,还没有从前在无情宗经历的万分之一痛。”   两个小狐妖看着紧闭的房门,还怔在刚刚听到的那句话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庭院恢复了以往的安静,却像少了点什么。   “小满。”   蓝衣小狐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草蚂蚱,总觉得自己有话要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到最后,也只说出一句:“怎么感觉,他和我们想象中的凡人,不大一样呢……” 第84章 许诺   深夜, 院门被拉开了半边,小狐妖阿莫气喘吁吁的背了半袋子灵果进来, 将袋子放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对着还亮着灯的西厢房喊道:“小满,快来拿灵果,这次我在碧云之森采了好多,够我们修行半个月了。”   话音落地, 西厢房无人回应,主卧那边却隐约传来嬉笑的声音,他心下奇怪,将院门关好, 压低脚步,小心翼翼地往那边的房门探去。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前日还信誓旦旦地说要跟他站在同一阵营的黄衣小狐妖小满,现下正乖巧趴在那凡人腿边等待顺毛,便是化回原形, 也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 黏在边上不肯走。   另一个蓝衣小狐妖更可恶,装模作样地在那里吹汤药,其实那一勺根本就不烫,不小心跌了勺子, 还说自己烫到了手,要那凡人给他擦药。   从离开到现在, 不过短短两日的功夫,他们怎么就临阵倒戈了?   小狐妖阿莫气得想捶墙,可怕动静太大, 会引起那凡人的注意,黑着脸咳嗽了两声,房中的两个小狐妖才发现他回来了。   朗朗月色下的庭院,清晰地回荡着两个字。   “叛徒──”   蓝衣小狐妖和黄衣小狐妖面面相觑,心虚地低下了头。   “我才走了两天,你们就变卦了,”小狐妖阿莫气愤地说:“叛徒叛徒叛徒!”   黄衣小狐妖撇了撇嘴:“我们哪儿知道你今天回来,说好告假一天的,结果拖到现在……”   “这都不是借口,我就想知道那个凡人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他之前怎么对少主的,你们都忘了吗?”   蓝衣小狐妖见他这么说,连忙辩解:“阿莫,其实他没你想得那么坏,昨天晚上,我听到他说梦话,他来青丘之前……似乎经历过不好的事,连睡觉都不安稳,那时候咬少主,也许真的是误会。”   “我才不管什么误会不误会的!”小狐妖阿莫说:“留我们在梦仙居的是少主,不是他。青丘明令禁止凡人踏入,他的存在对少主来说,迟早是个隐患。”   黄衣小狐妖不理解:“可少主并不讨厌他啊,他留在这里,对我们又有什么坏处?”   小狐妖阿莫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嘴硬道:“反正……反正我不喜欢他,只有你们才会被他的外表欺骗。”   “阿莫,他人不坏的,我们前几日那样对他,他还给我们送礼物。”黄衣小狐妖将怀里贴身收着的草蚂蚱拿出来:“你看,这是他给我们编的草蚂蚱,很像真的蚂蚱是不是?昨天晚上找他的时候,他还讲了好多凡间的故事,其实凡间……也没我们以为的那么糟嘛。”   小狐妖阿莫瞥了眼他手里的草蚂蚱,却哼了一声:“一个草蚂蚱就把你们收买了,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才不稀罕这种东西!”   说归说,视线还是在那草蚂蚱上停留了会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蓝衣小狐妖注意到这一幕,将藏在怀里的草蚂蚱拿出来,碰了碰他的手:“喏,这是你的。”   小狐妖阿莫看到手边的草蚂蚱,明显呆了一下:“……我也有吗?”说完,又别扭地表示:“这种东西,送我也不要。”   “真不要?”   蓝衣小狐妖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作势要拿回来:“那你不要就给我,正好凑成一对放在屋里。”   岂料小狐妖阿莫嘴上说不要,手却一点都没松,硬是把草蚂蚱抢了回来,一把收进怀里:“不行!送我的东西就是我的,我不要也不给别人。”   黄衣小狐妖趁热打铁道:“阿莫,东西都收了,咱们就别针对他了呗。”   小狐妖阿莫东西是收了,却没有松口的意思,看着主卧的方向,气鼓鼓地说:“我不管,反正少主回来之前,一切都得维持原样,其他的,等少主回来以后再说。”   谁知就在他这话说完的下一秒,后方的院门打开了。   “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吗?”   连昭一回来便看到几个小狐妖在桃树底下叽叽喳喳的议论,不曾留意他们说的话,视线转向还亮着灯的主卧,轻道:“他呢,也没睡吧。”   “少主回来了!”小狐妖们激动地围了上来,下意识往他身后看,像是寻找什么,发现院门紧闭,只有连昭独自进来时,不免疑惑地问了一句:“少主,少夫人没跟着过来吗?”   “浑说,这次进宫是为要事,哪来的少夫人。”   连昭摸了摸黄衣小狐妖的脑袋,叮嘱道:“这话别说给秦少爷听,让他好好养伤,知道吗?”   黄衣小狐妖不明所以地应了声好,其余小狐妖也相继点头。   “他这些日子状态如何,吃得好,睡得好吗?”连昭一提到秦朔,话不知不觉多了起来:“我听阿福说,外院的事忙不过来,所以让你们照顾,本来还挺担心,现在看来,应当是我多虑了,他向来对年纪轻的小家伙很宽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相处,不然也不会做那么多年的大师兄。”   小狐妖们面面相觑,都不知该推谁回答的好,最后还是蓝衣小狐妖站了出来:“回少主,他这段时间吃得不多,还是半碗粥的量,每日喝完药就睡下了,感觉……总是在做噩梦,光是看到的就有两回了,醒来浑身冒虚汗,我问他怎么了,他都不愿意说……”   闻言,连昭顿了一下,继而说:“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我要同他单独谈谈。”   “是。”   小狐妖们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庭院,待院门关上以后,便只剩下回廊的脚步声。   连昭停在门口,还未叩门,便听到房内响起秦朔的声音,“进来吧。”   他怔了一下,却并不觉得意外,仿佛早有预料般笑了。   房门开了又关,严丝合缝的闭紧,隔出只有他们二人的空间。   桌上的蜡烛燃尽一半,烛光映照墙上的影子,正一步一步向床边靠拢。   “你知道我回来了。”   连昭看到秦朔正用纸折着什么,神情那样专注,鼻梁沁了汗珠也不知道,那点并不明显的痣因此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在昏黄的光影下,衬得蜜色肌肤更加诱人。空气并不干燥,却无故叫人口渴。   “你的脚步声,我会听不出来吗?”秦朔说这话时,仍旧在折手上的纸,大抵才喝过水,嘴唇是湿润的,却让连昭怀疑是不是刚被人亲过。   太久不见,他都忘了上一次这样仔细地看秦朔是什么时候。   “生我气了?”   连昭试探着碰了碰秦朔的手,但被躲开了,回应的话于他而言称得上冷漠:“我有资格生你的气吗?”   果然。   连昭叹了口气,再度握住他的手,一改之前的轻佻态度,认真解释起来:“事发突然,并非我有意瞒你,你想听实话,我就开诚布公地同你讲。王宫传召是真,父王逼我联姻也是真,不是我不想回来,是他们强留我在宫中,实在无法脱身。”   秦朔听到此处,神情才有一丝松动,停下折纸的动作,仰起头道:“这么说,你将要订婚的事,也是真的?”   “这件事当中有太多弯弯绕绕,一时说不清,暂且搁置,我这次回来……”连昭正要转移话题,却被秦朔一把抽开了手,“说不清就不要说了,反正我留在青丘,也只是为了养伤。等养好伤后,我就会启程前往昆仑,你订婚与否,心意如何,都同我无关。”   连昭微微一怔,根本分不清他说的是气话还是真话,“以你现在的情况,要怎么去昆仑?昆仑是有凡人重修仙骨的事迹不假,可今时不同往日,那里早就不是凡人证道的去处了,连渡劫期修士都没把握全身而退的地方,□□凡身前去,和求死有什么区别?”   “这是我自己的事,后果当然由自己承担。”   见秦朔将他们的关系分割得这么清楚,连昭深吸了一口气:“我抗命回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句话的。”   “那你希望我说什么,”秦朔道:“感激你一句交代都没有就把我放在这里,还是感激你不声不响地回来,还要我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连昭耐着性子解释:“身在青丘,的确有许多不得已,只是现在不能一一向你说明,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心是自由的,我的意志是自由的,没有人能左右我,我也不会和不爱的人共度一生。”   秦朔不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折纸。   “秦朔。”   连昭拦下他的手,轻声问:“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秦朔没有挣扎,却也没有抬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谁。”   “今日,是你的生辰,对不对?”   连昭慢慢握紧他的手,掌心的温热仿佛沿着经脉流向身体的每一处,“我知道,你每年过生辰的时候,都会折好多纸船,放进河里许愿,一个愿望给你娘亲,一个愿望给你父亲,最后一个愿望才是你的。”   秦朔的手颤了颤,像是在强忍着什么,不愿同他说话,想抽开却被紧紧握住了手。   “以往,你都是在无情宗过生辰,那时我总是在屋檐上看,所有人都走后,你还在河边看着纸船发呆,其实……从那时候起,我就在想,什么时候能陪你过一次生辰就好了。”   尽管秦朔如今根本看不见,连昭还是会盯着他的眼睛说话,带着微微的笑意,神情那样认真,“方才没能说出口的话就是这句,我这次回来,不为别的,只想给你好好过一次生辰。”   他吻了一下秦朔的手背,抬起头时,眼眸倒映着那张从百年前就深刻在心底的脸,“这是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就当是补偿你这些日子的等待,所以……在子时之前,向我许愿吧。”   “无论你许什么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的。” 第85章 纸船   桌上的蜡烛守了一夜, 到天光微明,终于燃尽。   秦朔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总之,这晚总算没有再做噩梦。他记得身旁有人靠着,梦里不再是雨夜,只有一只又一只被放入河中的纸船。   纸船飘得很远、很远,远到他以为这场梦永远不会有尽头。   可梦,终究会醒的。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内, 映在秦朔紧蹙的眉头,他下意识用手挡住刺目的光,却在下一秒突然意识到什么,心头猛地一跳。   他缓缓睁开眼睛, 挡在眼前的指缝一点一点打开,强烈的阳光刺得眼睛一阵一阵地疼,但再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虚无,而是实打实的光亮和渐渐清晰的画面。   他……能看见了?   秦朔屏住呼吸,忽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可光亮带来的疼痛又那么真实。   “怎么会……”他不断摩挲自己的眼眶, 手心颤了又颤,害怕希望落空,也害怕这是暂时的美梦。   重见天日的眼睛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强光,疼痛的加剧让秦朔不得不回到暗处, 像最初失明那样,一点一点摸索, 一点一点适应。   终于,从缝隙的微光开始,他逐渐能看清房内的桌椅, 墙上的字画,心头缺失的那一块,也似乎在这一刻被填回了一角。   秦朔总觉得这一切不真实,犹如踩在云端之上,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的脉络,原本模糊的纹路渐渐清晰,可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却还在蔓延。   他想不通,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一个失明的人重见天日?   此情此景,恰如当初在崖下醒来的那一幕。   难道,和昨晚连昭让他许的愿望有关?   房门在这时推开,阳光顷刻照进整个屋子,回廊上的风铃轻晃,熟悉的脚步定格在门口,带着轻佻的笑意出声。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连昭望着他已然恢复往日神采的眼眸,不觉扬起唇角:“只要是你想得到的,我都会帮你实现。”   秦朔一时怔住,视线停留在连昭身上,原本有许多话想说,可到了嘴边,反倒不知怎么开口了。   他看到连昭端着汤药进来,这才想起自己要说的话,可还未开口,余光忽然瞥见映射在地上的影子。   影子总是最诚实的存在,哪怕化作人形,也会保留原本的模样。   之前在山洞还有的八条尾巴,如今在阳光的映照下,不知为何又少了一条。   “你……”秦朔正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却被连昭的声音打断:“别想太多,你的眼睛,是我用狐族秘药治好的,秘药是王宫至宝,拿到并非易事,因此在宫中耽误了不少时间。”   连昭端着药碗来到床边,熟稔吹凉汤匙里的药,一边喂到他唇边,一边细细解释:“秘药只能助你恢复眼睛,重铸仙骨的事,还得从长计议,我会尽快想到两全的办法,所以,在计划成形之前,我希望你不要独自冒险。”   秦朔面有犹豫,可和那双全然装着自己的碧色眼眸对上视线,心蓦地停跳了半拍,还是翕动着唇,喝下了苦涩的汤药,闷声说了句:“苦。”   “苦吗,来之前还加了糖的,”连昭说归说,却根本没往汤碗里看,眼神不知不觉移到秦朔唇侧,悄无声息地覆盖柔软,带着轻舔的意味,一点一点侵入其中,气息紊乱间,在最灼热的关头停下,呢喃般轻道:“我尝着,不觉得苦。”   秦朔呼吸急促,本能想往后退,却被连昭揽住腰身,在耳边耐心地哄道:“别怕……别怕,我不是他,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迫你。”   直到听见最后一句话,在破庙留下的阴影才终于开始退却,秦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面对连昭的脸,他的身体还是止不住地发颤,但对比之前已经强了不少。   他正在一点一点好起来。   最起码,现在的他能看见了,不再像破庙时那般窘迫无助。   汤匙再度递到唇边时,秦朔低眸看了一眼,没有再犹豫,将其喝了下去。   事到如今,他只有一点想不通。   “如果秘药真像你说的那样,是王宫至宝,狐王为何会将它给你?”   这话问出口时,药已喝了一半,连昭舀药的动作顿了顿,最终还是将汤匙放下,同他坦白:“你猜得没错,秘药对王宫而言,不是说拿走就能拿走的存在,因此离开之前,我和父王做了交易。”   “什么交易?”   连昭看着他疑惑的目光,沉默了一下,继而道:“我答应父王,拿到秘药的三日后,要让青鸟族二公子住进梦仙居。”   秦朔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紧紧抓住了手,正奇怪时,发现连昭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耳边冷不丁响起一句:“你对青鸟族,有印象吗?”   话音落地的刹那,头疼的征兆再次浮现,脑海深处闪过从未见过的画面,他看到自己在冰天雪地里赤着脚往前走,不断追逐着前方的身影,却在跌倒时摔进了雪堆,怀里掉出的伤鸟扑腾着翅膀,依偎在身边不肯离开。   「不要跟着我了。」   他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我不需要你。」   「快走,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画面闪过的最后一幕,是消失在茫茫大雪的鸟影,从此再也不见。   “你怎么了?”手腕上的力道紧了紧,将秦朔的意识拉回了现实,看到连昭担忧的神色,他摇了摇头:“没事。”   “不谈这些不高兴的事了,先把药喝完吧。”连昭松开手,重新端起药碗,耐心地喂起药来:“昨晚折的纸船不是还在吗,等你把药喝完,我就带你去碧云之森的许愿灵池,和你一起将纸船放下去,补上每年生辰都要做的事。”   秦朔眼眸微颤,喉咙动了动,却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出口,他喝下唇边的那勺药,将苦涩尽数咽下,才低声道:“碧云之森是妖族的地盘,你带我去,肯定会被其他妖族发现的,还是算了吧。”   他知道青丘容不下凡人的存在,也不想连昭因此受罚。   “放心,我既然想好要带你出去,就一定有出去的办法。”连昭将最后一口药喂完,放下汤匙,摸了摸他的脸,挑眉道:“我身为妖族,亦能在修仙界出入自由,带凡人去妖族所在的碧云之森,又有何难?”   “可……”不等秦朔把话说完,连昭便将枕头底下的纸船都拿出来,将其中一只纸船放在他手上,语气格外认真:“答应我,今日什么都不要想,忘记之前的一切,我们好好地过个生辰,好好地放松。”   秦朔慢慢握住那只纸船,想到自己还未见过青丘的本来模样,还有许多河山没有走过,踏过,往日的阴霾在期冀之下,似乎也没那么沉重了。   他抬起头,郑重应了声好。   长廊的风铃晃了两下,回荡着期冀的铃音,只是和上次相比,微弱了几分。   梦仙居离碧云之森不远,连昭用妖力掩盖秦朔身上的气息,将身上的玉牌系在他身上,途中虽有妖族留意,但也只是一眼,很快便从周边离开了。   碧云之森的深处终年弥漫云雾,静谧得如同仙境一般,外界的奇花异草在此处遍地都是,再寻常不过,耳边不时传来鸟鸣,循声看去,却不见其踪影,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路。   许愿灵池在百年古树的围绕下散发着幽蓝的光,上方枝叶繁茂,透不进日光,却有如萤火虫般的微光浮在水面上,一闪一闪。   一只又一只纸船被放在池中,向雾的那一方游去,秦朔看到停靠在船上的金光,忽然想起至今不知所踪的聚魂灯,拿着纸船的手不觉收紧,下意识道:“你带我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盏灯?”   连昭放纸船的动作一停,转头看向他的侧脸,抿紧嘴唇,不知该不该开口。   “那盏灯,从下山起就跟着我,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把他带回来的。”秦朔对着水面的倒影自言自语:“他还在宋晚尘手里,会不会被带回长绝峰?”   “秦朔。”   连昭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跟他说实话:“我到破庙的时候,那盏灯就已经碎了。”   秦朔眼花了一下,有种魂魄脱离肉身的错觉,他晃了晃头,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水面上的涟漪越荡越大,就像事实不可被逆转那样。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的酸楚压下去,仿佛回到最初看到金未离死去的那一日。   其实他并不意外,这预感早在醒来那日就有了,只是一直不敢面对。   聚魂灯如果还在,宋晚尘是不会放自己走的。   而他能安然无恙回到青丘,绝不只是连昭的功劳,聚魂灯作为天元宫的灵器,怎么会轻易碎掉?   他太了解金未离,金未离也太了解他。   秦朔不断平复自己的心情,他想他得记住这种滋味,只有记住了,之后的路才有动力往前走,带着自己那一份,带着未离那一份。   他将最后一只纸船放入水中,往光源的方向推去,看着纸船越飘越远,逐渐隐没在雾的那一头。   连昭握住他的手,掌心一如既往地温热:“他的魂魄不在了,但我还在。”   “从今往后,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都有我陪着你,我会成为你的依靠,我会比他做得更好。” 第86章 身份   连昭回到梦仙居后, 送药的活计便不归小狐妖们管了,之前还抱怨早中晚轮班麻烦, 如今卸了一身担子,心里倒有些空落落的。   这两日,小狐妖们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活计回到少主手上,连进出厢房的理由都没有了,一个个蔫了吧唧的,也不似从前那般自由自在了。   从前他们只管修行, 为成年试炼做准备,闲下来就在庭院打打闹闹,累一身汗也觉得好玩,可被秦朔的出现打破平静以后, 再难回到最初的时候。   怎么玩,怎么闹,都觉得差点什么。   具体是差什么呢,小狐妖们不知道,只知道不能进房以后, 生活忽然无趣了起来。   黄衣小狐妖本想借探望的名义去秦朔房里走一走, 却接二连三被拦下,最后只得悻悻地回到庭院,和同样被赶出来的蓝衣小狐妖抱怨:“少主都连着留宿两晚了,不让送药就算了, 连面都不让我们见一下。”   “有什么办法,少主不准去, 我们还能抗命不成?”蓝衣小狐妖叹了口气,望着厢房的方向说:“也不知那日出门发生了什么,回来以后, 少主和他,似乎更亲近了……”   “夜夜留宿在房里,能不亲近吗?”   黄衣小狐妖哼了一声,将手里的叶子揪了又揪,“也不知道他们在房里做什么,方才我都到门口了,少主就是不准我进去,说秦少爷还在换药,不便见人,让我到别处玩。”末了又忍不住道:“换药有什么,之前我都见过的,少主回来就看不得了……”   “小声点!”蓝衣小狐妖用胳膊肘戳了戳他,压低声音道:“这话让少主听见就不好了,秦少爷本来就是少主的人,比我们亲近……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我就是觉得不公平嘛。”   黄衣小狐妖将手里的叶子揪完,又从地上捡起一片发泄:“之前少主不在的时候,都能随意进出的,怎么少主一回来,我们就得靠边站了。”   这话说来也在情理之中,哪有人愿意把自己才发掘到的宝贝让出去的,虽说让字不大准确,但在连续两日不能进房的情况下,与他们而言,也没什么区别了。   蓝衣小狐妖不说话了,低头看着手里的草蚂蚱,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少主总有出门的时候,眼下相处倒不是问题,只是……等到一个月后,成年试炼就要来了,试炼完成后,我们就得像上一批成年狐妖那样离开梦仙居,到那时,才是真正见不到了吧。”   经这一提醒,黄衣小狐妖才想起试炼的事,放下扯烂的树叶,神情低落地说:“是哦……差点把试炼给忘了,成年以后,就只能在碧云之森生活了,也不知道他会在梦仙居待多久。”   “真没出息!”   身后不知何时传来小狐妖阿莫的声音,他们回头一看,才发现对方已经端着茶水走进了院里,还一脸不屑地说:“整日就知道围着那凡人转,被少主赶出来还说坏话,要我说,都是你们笨才会这样。”话罢,就要送茶过去。   “阿莫!”黄衣小狐妖好心提醒:“少主在房里和他说话,你送不进去的。”   小狐妖阿莫却不听,硬是要往厢房的方向走,过了没多久,就碰了一鼻子灰出来,气鼓鼓地把托盘往地上一放,“少主真小气!”   边上的两个小狐妖对视一眼,不免觉得好笑,“都跟你说送不进去了,还非要碰这个钉子,少主今日被烦了三四次,没赶你走就不错了。”   “怎么没赶?”小狐妖阿莫没好气地说:“我说来送茶,少主连门都没开,只说今日不见客,让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也不许其他人过来打扰。”   蓝衣小狐妖拨弄着手里的草蚂蚱,“今日都不见客……想来这药又要擦到夜里去了。”   听到这话,黄衣小狐妖撇了撇嘴,像是想起什么:“眼看这上午都要过去了,少主还没出来,怕不是擦药这么简单吧?”   “不然还能是什么?”小狐妖阿莫纳闷道:“我听到门里有动静,黏糊糊的,像水声又不像水声,总不能是他们在房里玩水吧。”   这话一出,桃树下的气氛顿时微妙了起来,黄衣小狐妖眨了眨眼,往厢房的方向看去,又回过头来,拉着他们说悄悄话,“你们说,这会不会就是话本里说的那样?”   “哪样?”   小狐妖阿莫听得一脸蒙:“少主带回来的话本不都是讲人妖相恋的吗?”   “哎呀,阿莫你真笨!”黄衣小狐妖急得不得了,努力形容:“就是那一本,少主不许我们看的那本,里面就有写……那两个字怎么说来着?”   蓝衣小狐妖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试探着接道:“洞房?”   “对!”黄衣小狐妖道:“昨天晚上,我还看到少主带他同进浴池,也说是为了疗伤,但是疗伤……需要赤身相对,待一两个时辰再出来吗?”   这话也有人反对,小狐妖阿莫道:“假山后边的浴池本来就是疗伤用的,脱衣裳也没什么稀奇的吧,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方才透过门缝看了一眼,那凡人的眼睛,似乎能看见了?”   “真的假的,他们大前日才从碧云之森回来,难道许愿灵池真的有用?”   黄衣小狐妖心有疑惑:“可是不应该啊,许愿灵池荒废那么多年,哪还有灵力让瞎子恢复光明,除非……”   不等他把话说完,边上的蓝衣小狐妖就打断道:“这种话不能随便讲,忘了青丘的禁令吗,逆天而行,是要付出代价的,少主不会那么傻。”   事关禁令,顿时让另外两只小狐妖噤了声,不敢再顺着这个话题往下接。   “说到洞房,洞房到底是什么意思?”小狐妖阿莫就着方才的疑问继续:“你们说的话本,我都没看过,洞房就和少主留宿那凡人房里一样吗?”   黄衣小狐妖左右环顾,确认这里除了他们没别人,才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直把小狐妖阿莫说得面红耳赤,半信半疑地问:“真的吗,少主和那凡人会是这种关系?”   “谁知道呢。”   黄衣小狐妖道:“从大前日回来就这样,青天白日的,少主就往他房里跑,一待就是一整天,只有到送药的点才会出来一趟,夜里更是住下就不走了,我总能在隔壁听到动静,就是不知他们在做什么。”   “少主不是这样的人吧。”蓝衣小狐妖神色犹豫:“他们毕竟还没成婚,婚前就洞房,恐怕不合规矩,再说……真这么做了,秦少爷在这院里,算是少主什么人呢?”   另外两个小狐妖想到这一点,也都陷入了沉思,“他这样无名无分的被少主养在梦仙居,估计连个侧夫都算不上吧?”   “这也怪不了少主,青丘从来没有狐妖和凡人成婚的先例。”   蓝衣小狐妖比他们年长,自然懂得多一些,“族内怎么看先不说,光是狐王那关就过不了,别说是侧夫了,这事若让王宫知道,他能不能留下来都是个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黄衣小狐妖怔了一下,忽然看向他们:“王宫那边,不是早就定好了少主的联姻对象吗?”   正说到这里的时候,后方的院门咣当一声推开了,把他们几个都吓了一跳。   “少主,少主!”   只见向来沉稳的管事阿福如同慌了神一般,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便急匆匆地朝厢房跑去,像是有事要通传。   他们看着长廊上的身影远去,正奇怪发生什么事的时候,院门再次被推开,脚步声随之响起,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人的心跳上。   “这里,便是梦仙居?”   碧青色的衣袍掠过院门,在廊上风铃晃动的那一刹那站定,目光移至庭院的每一处,直到将一切尽收眼底,才停下摩挲玉牌的动作,仿若自言自语般开了口。   “竟让他……住在这种地方吗?” 第87章 相争   廊上风铃微动, 却传不进紧闭的房门,屋内寂静如初, 一派安好。   连昭正在为秦朔把脉,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松开手时,他长舒了一口气,“虽说比不得在无情宗那会儿,但你眼下的身体, 已经比刚回来的时候好多了,这两日的药浴有效果,想来再坚持几日,便能完全恢复了。”   秦朔看着尚有淤青的手腕, 心脏忽地抽痛了一下,他早知道凡人之躯和从前相比,是一个天一个地,本以为在此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真正面对自己不再是天赋异禀的首席弟子, 而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凡人时, 会是这般难以言说的滋味。   丹田空空如也,引以为傲的天赋不再,他的自尊,也在剖丹那一刻荡然无存。   还剩下什么?   “秦朔。”   连昭握住他的手, 抚平那阵不受控制的颤抖,轻声道:“你有我, 不管你身在何处,是修仙之人还是凡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是吗……”秦朔仍旧低着头:“可是对我来说, 如果不能按照想要的样子活,只是安于现状,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连昭微微一怔,望着他道:“你还是想重修内丹,回到修仙界,是为了……见你师尊?”   “不为任何人,只为我自己。”   秦朔慢慢攥紧拳头:“两百年的修为,两百年的心血,我走到这一步,历经多少日夜,难道就如他们所愿,不计较从前过往,安安分分做个凡人?”   “其实,这也并非没有好处,”连昭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将话说开:“你体内的蚀情蛊靠灵力维持,恢复凡人之躯,便不会再受它牵制。”   秦朔顿了一下:“你是说,倘若我重铸仙骨,蚀情蛊亦会卷土重来,像从前那般,每三日发作一次?”   “没错。”连昭摩挲着他的手,认真道:“我并非有意劝阻,只是凡事有利有弊,希望你考虑清楚。”   “无需考虑,我早就选好了。”   秦朔没有片刻迟疑,抬起头时,乌黑的眼眸闪烁着熠熠光辉:“如若能重铸仙骨,别说是一个蚀情蛊,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在乎,我只做我想做的事,不管代价如何。”   连昭有那么一刹的晃神,呼吸逐渐收紧,仿佛透过这一幕看到很久很久以前的画面,直到那道铃音在耳边响起,他才回过神来,低头笑了:“果然很像。”   “像什么?”   这声疑问让连昭恢复往日神态,挑了下眉:“像……我所希望的那样,你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我,也是如此。”   秦朔眼眸不住闪动,最终将视线定格在被握紧的手上,涟漪荡开,又平息了。   “我会帮你。”   连昭同他十指相扣,纠缠得如同那晚在池中一般,每一个字都扣在心弦之上:“帮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帮你做任何想做的事,不管结果如何。”   相触的温热总让秦朔回忆起之前的画面,呼吸也因此沉重了几分,正不知所措时,房外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少主,少主!”   声响将两人都惊了一下,好不容易握紧的手被迫松开,手心的余温还未散去,连昭便不悦地看向门外:“有话直说,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是二公子!”阿福急切地喊道:“二公子不知为何提前到访,外院的妖仆见到王宫令牌,都不敢拦人,眼下已经到内院来了。”   这消息犹如平地惊雷,震得人心头一跳,连昭和秦朔对视一眼,都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少主,快将秦少爷藏起来吧,这私藏凡人的事若被王宫知晓,狐王定会震怒的!”   话说到这一步,自是要避避风头,连昭冷静下来,让阿福务必将人拖住,待门外脚步远去,才抓紧秦朔的肩膀道:“我知道这么说会让你疑心,但眼下情况紧迫,不知他是敌是友,还是避一避的好。柜子后面有道暗门,你在那里躲躲,等安全以后,再放你出来。”   秦朔听到廊上接近的脚步,也知道现在没有解释的时间,立刻起身往连昭指示的方向过去,将书柜缝隙前的花瓶取下,是形同石狮子的玉摆件,用力往左一拉,暗门随之出现。   他进去之前,回身叮嘱了一句小心,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门里,身影消失在缓缓合上的书柜缝隙。   房内寂静无声,仿佛从头到尾都只有连昭一个人在。   外边隐隐约约响起阿福急切的声音,随着脚步不断靠近,眼看着就要到门边了。   “二公子,请留步,少主他正在更衣,恐怕不便……”   这声劝告却被推门声打断,阳光从外照进来的那一刻,碧青色的衣角划过门槛,一如之前在王宫那般温润的声音适时响起,“我早就说过,梦仙居的妖仆实在见外,迟早是要住进来的,何必遮遮掩掩,叫不知情的妖族见了,还以为少主你是在拖延时间,藏什么人呢……”   “二公子!少主,这……”   阿福实在拦不住人,杵在门口左右为难,用求救的目光看着连昭。   青鸟二公子并非绝色,但胜在气质沉稳,行为举止端庄大方,还未入住,便已是当家的做派,环顾四周过后,视线定格在书柜歪倒的花瓶上,“少主真是好兴致,怎么换个衣裳,还能碰倒花瓶?”   连昭不动声色地将花瓶扶正,“之前在王宫说好,是戌时傍晚入住,二公子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提前到访,不合规矩吧。”   “此事确是臣下失礼,不过事出有因,少主可愿一听?”   青鸟二公子说话总是滴水不漏,叫人一时挑不出错来,边上的阿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看眼色行事。   连昭停在书柜前方,不曾挪动一步:“二公子有话直说。”   “自从上次和少主在王宫分别,臣下便日日做梦。”青鸟二公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腰间系着的玉牌不时磕碰衣衫,脚步声令在场之人心里紧了一紧,“梦里,总有一位男子的身影,令臣下魂牵梦萦,说来也奇怪,明明少主和那男子没有关系,为何每次做梦,都能看到他在少主房中?”   阿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权当少主这位尚未定亲的“正夫”是在争风吃醋,连忙替自家少主开脱:“二公子,这绝对是误会,少主从来不会带外人来梦仙居。”   “别急,都说了只是做梦。”青鸟二公子微微一笑:“难道管事以为,我会因为一个梦,真和你们少主计较不成?”   “是,是……”阿福后背直冒汗,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   “臣下夜夜做梦,心神不安,少主应当知道,青鸟一族的能力向来和感应有关。”   青鸟二公子不紧不慢地说着,目光越过连昭,停留在书柜的缝隙上:“臣下梦见那名男子并非妖族,而是一个罪行累累的凡人,臣下梦见狐王震怒,要将他打入冰川地牢,臣下梦见……少主你跪在殿上乞求,却根本无法改变结果,如此不祥的预兆,臣下,怎么能不来告知少主呢?”   连昭半眯起眼,从这话里听出了挑衅的意思,背后交错的尾影不断扩大,近乎笼罩整间屋子,压迫得让人无法呼吸。   “阿福。”   他将手里的物件碾碎成灰,盯着面前的人道:“出去,把门带上,我同二公子有话要谈。”   “是。”房门应声关上,屋内只剩两人过后,空气里的沉默也在此刻蔓延开来。   “少主有话同我说?”   青鸟二公子笑道:“我正好也有话同少主商量。”   “不管你现在打的是什么主意。”连昭一字一句道:“人已经送走了,不必拿这威胁我。”   “是吗……”青鸟二公子凝视着他:“可我怎么觉得,事情不像少主说得这样。”   “信不信由你,我没有同你解释的必要。”   “少主这般防备,是觉得臣下有不轨之心吗?”青鸟二公子轻笑一声,缓步向前走去,“别误会,臣下并非为少主而来,臣下是为联姻而来,既是联姻,我们早晚是一家人,早晚会有共同的秘密……”   连昭眼看着他离书柜越来越近,转而从衣袖拿出折扇,当中的利刃反射着道道白光,犹如逼近前的警告,“我也早就同你说过,不论这联姻是真是假,你我都不可能坐上同一条船。”   岂料下一秒,青鸟二公子意味不明地说了声是吗,指尖捻起一根羽毛,转而射向他后方的书柜,花瓶四分五裂的瞬间,缝隙也在强大的压力下不断分裂,直到轰的一声响起,藏在其中的暗门出现在眼前。   “倘若我,愿意为他做小。”   青鸟二公子收回羽毛,似笑非笑地看着连昭:“少主,是否愿意退让一步呢?” 第88章 暗流   暗门另一边的动静让秦朔停住脚步, 他循声回头,沿着墙壁摸到门边, 想借此机会听一听两人的谈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今日之事若传回族中,你我即为同谋,谁威胁谁?”   “少主真是见外,什么同谋不同谋的,一家人, 自然不说两家话。”   “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的话?”   “少主不能不信,也不能不听,因为……”   突如其来的轰响将暗门震得一晃,耳鸣瞬间盖过余下的声音, 秦朔下意识往后退去,在缝隙里看到外边的红光一闪一闪,两股强大的妖力相互冲撞,能清楚地听到墙面裂开的声音。   他不知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本想出去一探究竟, 可想到自己如今没有内丹傍身, 不一定能帮上忙,况且以连昭的修为,也不会在这方面吃亏,思来想去, 还是决定静观其变。   但就在做出决定的下一秒,门外的声响忽然消失了, 仿佛从未有过争执那般,静得可怕。   秦朔心觉不妙,想透过缝隙看看门外是什么情况, 暗室过道幽暗,看不清前方的路,才走两步就被地上的东西绊了一下。   他摸索着将那东西捡起来,发现是本该挂在墙上的火把,想起身上还有火折子,便将火把点燃,照亮了周围的墙壁。   秦朔看到密道下方是条楼梯,想来自己所处的地方还不是尽头,真正的暗室还在更隐秘的地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暗门,心里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在这时候继续往下走,毕竟连昭是为了掩护自己才跟那位二公子起了争执。   可若是不去,留在这里也有被发现的风险,还是按连昭说的那样,避一避风头为好。   火光经过斑驳的墙面,上方的裂纹有些年头了,经方才的震动,掉了不少碎屑,却隐隐显现出咒文的光印。   秦朔看到这一幕才反应过来,暗门外边的声响之所以凭空消失,是因为这里本身就有阵法存在,过强的波动会被完全屏蔽,以此形成一层保护的屏障。   如此,就算外边的人想强行闯入,也会被屏障隔绝在外。   秦朔拭去覆在咒文上的尘灰,想到那双碧色的狐狸眼,不禁陷入沉思,对方看上去那般轻佻,却在关键时候比谁都可靠。   该说他是好狐狸,还是坏狐狸呢?   火把不过停留片刻,便在脚步响起之时继续往前,墙上的影子愈发清晰,顺着阶梯一步一步向下摸索。   密道比最初看到的还要幽深,火光照不见底,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终于来到尽头的那扇门前。   门并未上锁,是半开的状态,看样子早在他之前就有人来过。   秦朔推开门,发现这里是一处密室,随着光亮涌进,里面的一切都浮现在眼前,却让他实打实愣在原地,被看到的画面惊到说不出话来。   密室不大,不过半间房大小,什么陈设都没有,只有两个上锁的箱子,四周的墙壁却张贴着各式各样的情报,密密麻麻的,没有一丝空余。上面的宣纸新旧不一,有的边角泛黄发旧,有的墨迹尚未晾干。   秦朔呼吸渐紧,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窥见狐狸的秘密。   他本不想偷看,但耐不住好奇,还是凑到最近的那面墙边,从泛黄的那张开始看起。   只见上边写着两行字。   「三月初十,无情宗。」   「又在藏器阁见到他,可惜只是背影。」   秦朔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明白这是为谁写的,下意识顺着这张往后看去。   「三月十五,无情宗。」   「脾气真坏,刚见面就要跟我势不两立。」   「三月二十,无情宗。」   「来道歉,不理我。」   「四月初一,无情宗」   「只有睡觉的时候乖,在他脸上画了两笔。」   遗忘在脑海深处的记忆被一点点唤醒,拼凑出当时的画面。   他想起每到夜晚就会出现在窗外的影子,想起自己第二日上早课,脸上无故多出的墨迹,原以为是睡糊涂了,没想到是有“人”从中作梗,会心一笑的同时,不免有些怅然。   百年前的岁月静好,到如今已物是人非。   秦朔拿着那张宣纸良久,最终还是放下了,继而看向下一张。   「辰时早课,戌时练剑,子时就寝。」   下方又写了一行小字:「难怪总是赖床。」   秦朔哑然,对此也有一点印象,他从前不管在什么地方都睡得熟,一到早晨就不想起,除非是做噩梦,否则绝对不会在辰时之前醒的。   「喜欢赖床,喜欢练剑,喜欢累得满身是汗,躺在后山看夕阳。」   末尾又有一行小字:「夕阳,的确很美。」   秦朔的指腹停留在小字之上,也记起那日的树影为何多了一角。   从头到尾,都是他吗?   「宋晚尘,白毓。」   「在他心里,谁更重要?」   不经意的角落,墨迹勾勒出狐狸的模样,九条尾巴交错,笑眼弯弯。   秦朔拿起一看,发现下方还夹着一张画,画的是自己抱着剑靠在门边打盹儿,脑海浮现对应的画面,这是偷偷去长绝峰找宋晚尘,结果被乌金长老发现,被罚不准回房休息的时候。   边上还画了只若隐若现的狐狸,趴在房梁上张望。   他本以为就这一张,却没想到往后一看,墙面每一张宣纸下方都夹着一张画,从百年前到现在,喜怒哀乐一应俱全。   每张画都只有寥寥几笔,却极具神韵,一看便是观察许久才能勾勒得如此相像。   秦朔看到最后一张,觉得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他好像明白连昭为何对自己如此执着,为何总能在危急关头及时搭救。   原来,答案早在百年前就写下了吗?   他有那么一丝愧疚,发现自己出于防备,从未真正触碰过连昭的内心。   如果连昭真像那日承诺的一样,如果连昭是真心对他好……   秦朔正犹豫着,余光忽然瞥见角落里的箱子,发现箱子虽然上了锁,但缝隙里夹着的信可以抽出来。   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他将那封陈旧的信抽了出来,打开一看,心久违地颤了一颤。   信里不但记录着百年来的一言一行,还将所有的心路历程都袒露了出来。   连昭说:「第一次见面,我就有种感觉,是他回来了。」   连昭说:「我希望他是,又希望他不是。」   连昭说:「他有点不同,像白毓说的那样,忘了很多事情。」   连昭说:「又做梦了,这一次,知道了他的名字。」   连昭说:「他在我心里不是这样的人,他不该这么可恶。」   连昭说:「我相信他吗,我相信梦。也许只有印证,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连昭说:「他总是因为宋晚尘受苦,我总是来晚一步。」   连昭说:「秦朔只是秦朔,现在我能分辨了。」   连昭说:「我会守护他,像之前承诺的一样。」   连昭说:「如果……」   如果什么?   末尾的字迹戛然而止,凝结的滴墨说明下笔的人都没想好该怎么写。   秦朔蹙紧眉头,正思索后面那句会是什么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秦朔?”   回头的刹那,连昭已从门外走了进来,看到他手里的信件,神情顿时僵住了,立马来到身前抢过这封信,用妖火将其焚成灰烬,“我不是让你门后待着吗,来这做什么?”   “我……”秦朔本想解释自己不是有意闯进来的,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道温润的声音打断:“看这满墙的心迹,少主应当很喜欢秦公子吧,要不然也不会在他身上浪费近百年的时间。”   碧青色的身影不紧不慢地来到门口,对视的那一刻,秦朔仿佛听到来自很久以前的鸟鸣,总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却怎么都无法和记忆联系在一起。   察觉到对方直勾勾的目光,秦朔下意识看向连昭,发现他虽十分警惕,却没有阻拦的意思,“我是不是同你说过,在这住下可以,但得遵守规矩,别做挑拨离间的事。”   气氛在此刻变得格外微妙,秦朔不明白,方才还大打出手的两人,为何突然达成共识,难道看信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规矩,自然是要遵守的。”青鸟二公子从进门那一刻起,眼神就黏在了秦朔身上,“毕竟我才住进来,凡事还要人多提点,所以秦公子……”   话音落地的瞬间,秦朔脑海里忽然响起陌生的传音。   「秦公子。」   青鸟二公子微笑注视着他,逐字逐句道:“日后,我们可要好好相处啊。”   「你想知道,连少主的秘密吗?」 第89章 意动   青鸟二公子入住梦仙居后, 被安排在外院的厢房,一连三日到秦朔房中请安, 次次都被连昭拒之门外。   两人面上说着客套话,背地早就势同水火,就连院里不谙世事的小狐妖们都能看出来,少主和这位未来的“正夫”关系并不好。   局外人都能看明白,身在其中的秦朔自然也能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只是被连昭一再压下, 也不好将事摊开来讲。   直到这日,房门再次被敲响。   “少主,我知道你在听。”   门外传来青鸟二公子温润的声音,与前两日的轻快不同, 耐心像是快到极限,“何必将人藏着掖着,不准进房请安,也是梦仙居的规矩吗?”   连昭正在桌边给秦朔把脉,听到这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只说二公子可以住进来, 没说二公子可以在内院当家做主。父王的命令我是遵守了,梦仙居的规矩守不守,就是二公子的事了。”   门的那头轻笑一声:“少主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有心给秦公子请安也是有错?”   “梦仙居向来不受繁缛礼节约束, 也没有客人向主人请安的规矩,二公子执意如此, 也不是不行。”连昭替秦朔把完脉,将一旁的药膏拿过来,边帮着在淤青的地方上药, 边慢悠悠地说:“隔壁的屋子虽然空着,好歹也是我的住处,二公子想请安,尽管去那里请好了,反正我在这里也能听见。”   秦朔碰了碰连昭的衣袖,本想说这样会不会太过,但被攥住手腕,耳边传来极轻的一句:“你若替他说话,我可要不高兴了。”   脑中杂念在对上视线的刹那尽数消去,他望着那双始终如一的碧色眼眸,心仿佛被无形的手拢住,骤然停跳了一拍,将要出口的话都咽了下去。   门外适时响起青鸟二公子的声音,全然没了开始的温和。   “少主这般防备,是怕我同秦公子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吗,实在不必如此,只要不是心里有鬼,何惧人言?”   “身在青丘,什么样的妖没见过,什么样的话没听过?”连昭捻起冰凉的药膏,用掌心的温度化开,再一点一点抹到秦朔尚有淤青的手腕上,“与其费这心思,不如花点时间在自己身上,听说二公子只比我大两百岁,怎么瞧着比族中的大妖还老成……”   话说到这里,他像是才反应过来,皮笑肉不笑地将话往回拉了拉:“当然,并非我说话难听,母后也常批评我,不该仗着自己年轻、有几分颜色便口无遮拦,二公子既然打着为人和善的旗号,定不会和我计较的吧。”   门外的空气如死一般寂静,过了半晌才传来青鸟二公子似笑非笑的声音:“少主,不愧是九尾出身呢,若换成凡间之人,恐怕早就烂了舌头。”   “谬赞了。”   连昭替秦朔抹完药膏,已有逐客之意,“今日的请安请了,该说的话也说了,我想……二公子应当不会这么不识趣,还同前几日一样赖在门口不走吧?”   如预料中一般,门外的青鸟二公子听到这话,终于肯挪一挪身子了,虽然看起来并不情愿。   “那么秦公子,”离开前,他隔着房门对秦朔道:“明日,我再来看你。”   待脚步远去,长廊的风铃晃了两下,铃音却始终被隔绝在门外。   房内,连昭将秦朔的手腕用布条包好,认真叮嘱:“外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只有手腕需要再养些时日,这药膏对凡人的疗效甚微,我想,还是得让阿福去凡间跑一趟,看看有没有更好的伤药,你平日也要多注意点,不是我吓唬你,按现在的情况来看,再骨折一次,这手恐怕就要废了。”   秦朔试探性动了动右手,发觉骨折以后连最基本的抓握都吃力了许多,想到剑修最要紧的就是手,心陡然一沉,“伤好以后,我还能握剑吗?”   连昭迟疑片刻,不好将话说满,可看着秦朔明显失落的神情,还是握住他的手说:“这不是你眼下该担心的问题,好好休养,自然有再握剑的那一日。”   秦朔知道连昭是在安慰自己,思绪不知不觉飘到三日前在密室的时候,青鸟二公子的话还在他脑海里回荡,却至今未能找到答案。   “连昭。”思虑再三,他还是决定开口:“我有话想问你。”   “你说。”   连昭似是察觉到什么,却表现得很是镇定。   “我想知道三日前发生了什么事。”秦朔顿了一下,又道:“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让他住进来?又为什么不让他跟我接触?”   连昭慢慢握紧他的手,神色专注道:“这些你不需要担心,只需要知道一件事,他的存在,对我们来说有弊无利。我让他住进来,是因为他拿你的存在威胁我,我不希望王宫那边知道这件事,也不希望你因此受到任何伤害。”   “可是……”秦朔仍有不解:“我和他从未打过照面,他为何一口咬定我在这里?”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连昭蹙眉:“我只听说,他在两百年因族中内乱在凡间负伤失踪,你那时不过十岁,尚未被道化掌门带回宗门,不可能有所牵扯,可他却对你的事如此关注……”   秦朔猜到他的言外之意:“你是觉得,他这么做不是出自私心,而是另有隐情?”   连昭并未否认:“王宫和青鸟族说是联姻,其实关系未必有看上去那么好,联姻不过是交换利益的上上之策,你的存在,对他来说也许是谈判的筹码。”   “所以,”秦朔似有所悟:“你不希望我和他接触,是因为这个?”   “也不全是。”   连昭摩挲着他的手,一字一句道:“这话虽从我嘴里说出来不大可信,但都是肺腑之言。青鸟一族向来自视甚高,心机深重,远不是你我能应付的角色,我如今留他在院里,不过是缓兵之计,短暂应付应付还有脱身的机会,你若跟他深交,便真甩不开了。”   秦朔点头,想到之前在密室听到的传音,也觉得此人不可信:“既然如此,我便听你的,不再搭理他就是了。”   闻言,连昭身子往前一探,直勾勾地盯着他笑:“这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反悔什么,”秦朔见他这样,倒觉好笑:“难道要我给你盖个戳才信吗?”   “也不是不行,看你想在哪儿盖戳了。”   连昭拿住他的手往脸上放,眉眼轻佻,神态却那般认真,依次从嘴唇往下走:“是在这儿盖,还是在身上盖……还是,反过来,让我给你盖一盖?”   “反过来怎么……”秦朔本来还没听懂,看到连昭比画的动作才明白过来,顿时红了耳尖,将他的手甩开了,“无聊。”   “好了,不逗你了!”连昭见他是真不理自己,又厚着脸皮凑上去哄:“秦少爷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这只小小的狐狸计较了。”   “谁跟你计较。”   经这通玩笑过后,覆在心头多日的阴霾总算一扫而空,秦朔望着连昭的脸,突然有种时过境迁的感觉,低声说了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等连昭开口,他便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等伤好以后,我还是想离开这里,梦仙居很好,你也对我很好,但青丘,终究不是我的归宿。”   连昭怔了一下,心里有了答案:“你还是要去昆仑证道?”   “是。”秦朔道:“这是唯一的办法,也是最好的办法。”   连昭本欲制止,可看到秦朔坚定的眼神,他顿了顿,知道再劝也是无益,低下头,不知想了多久,直到空气都在沉默间凝固,才慢慢握住秦朔的手道:“你决定好了吗?”   秦朔点头:“我只给自己半个月的时间,不管伤有没有好透,都要离开这里。”   “好……”   连昭抬起头,望着他道:“你要离开青丘,我跟你走,你要去昆仑证道,我陪你去,天涯海角,自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这一瞬间,秦朔忽然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鼓动着,周围的一切都被屏蔽,只剩下心跳和彼此的说话声,“你跟我走,联姻怎么办,青丘怎么办?”   “尚未敲定的事,不能成为束缚我的理由。”连昭眉眼带笑:“我想好了,我要跟你走,不管是逃婚也好,流浪也好,只要同你一起,去哪儿都没关系。”   “可你……”秦朔如同身处梦境,总觉得不够真实,连脚底都是虚的,只想得到一个答案:“为何要做到这一步呢?”   答案终于从连昭口中说了出来,每一个字都让人心头一颤。   “因为我在乎你。”   连昭一点一点向他靠近,眼底的炙热仿佛能将周围的一切都化为虚无,气息触碰到唇瓣的那一刻,所有的秘密都在此刻袒露出来:“因为我心悦你。”   “因为我从百年前就在看着你,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无一不在想着你。我将你视作命定之人,而你……是否愿意回应我这份心意呢?” 第90章 臣服   秦朔眼眸轻颤, 忽然想到三日前在密室看到的画像,心悦两个字于他而言, 意外,又不算意外。   他能察觉到连昭接连示好的意味,可内心却不愿承认是为了自己。或许是害怕,或许是期望。   害怕会像上一次那样重蹈覆辙,又期望这份心意会是真的。   他看到连昭眼底的倒影,清清楚楚映着自己, 但在失明以前,宋晚尘也是这么对他的。   结果呢?   “我不能……”秦朔的话总是说到一半,他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冷静,颤音却暴露了内心的慌乱, 不能什么,是不能回应,还是不敢回应?   “我不是他。”   连昭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眼神那样专注, “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我只想你好好的,离开青丘以后,去昆仑,去凡间, 去哪里都好,不管世间恩怨如何, 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这曾是秦朔最想听到的话,也是他如今最不敢面对的话。   “不……”脑海里的雷声还在响,明明眼前的人是连昭, 秦朔却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竹林小屋的情形再次重现。   「阿朔,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宋晚尘的声音如梦魇般缠住了他,他知道这是幻觉。   「反正你现在对我来说,也没有隐瞒的价值了。」   幻觉如此真实,仿佛就在昨天。   「你会有今天,都是自找的。」   无形的手抓住心脏,便如剖丹那日一般,不断往深处撕裂,疼到让人失去知觉。   秦朔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下坠,他以为身体好起来了,一切都能好起来,可为什么……   “秦朔。”   连昭扣住他的手心,同样托住了他。   “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了。”如果说宋晚尘是难以消融的冰,连昭便是时刻燃烧的火,试图驱散那团笼罩的乌云,带着热意将他身上的一切都吞没,“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连昭能感觉到秦朔的僵硬,一点一点将他的抗拒揉开,抹消上个人留下的痕迹,转换成自己。   “别怕,别怕……”他比最初将人带回青丘的时候还要耐心,搂紧秦朔不自觉发抖的身体,明明方才还是热的,现下却冷的厉害,手都是冰凉的。   连昭低下头,刚好能看到蜜色脖颈上的吻痕,这里摸起来是热的,但越往上摸,秦朔会抖得越厉害,他咬过这里,知道这里舔起来会是什么味道。   他得忍住,因为秦朔还没完全适应,连亲吻都不能坚持多久。   “还冷吗?”   连昭摩挲着秦朔的手心,靠得那么近,能嗅到他身上的气息,从衣领往下,每一寸皮肤都擦过、抚摸过,知道这里什么时候会绷紧,什么时候会放松。   秦朔心神恍惚,并未留意上方的目光,只觉得对方身上确实很暖和。   他太冷了,从在无情宗醒来那日起,就好冷好冷。   夜里总是一个人,他讨厌一个人,也讨厌做噩梦。   但是没办法,总归要习惯的。   “不冷。”   秦朔眼眶发热,却低下头,固执地说:“我一点都不冷。”   可就在这话出口的刹那,他眼角的湿意被连昭吻过,极轻极轻地在耳畔说了句:“我知道。”   柔软往下游走,顺着脸颊来到唇边,亲了一下又一下,“你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连昭同他十指相扣,声音轻柔得像水一样,流淌在秦朔心间,抚平所有伤痛,“他们不信的事,我信。”   秦朔这次没有再躲,他抬起头,呼吸骤然收紧:“你相信……我?”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连昭凝望着他:“如今我只相信你一个人的话,真也好,假也好,都不重要,你说你没做,那就是没做。”   秦朔如鲠在喉,积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又涌现出来,他下意识为自己辩驳:“明明是真的,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杀害同门的不是我,偷盗灵器的不是我,害死未离的也不是我……但是他们,没一个人相信,哪怕是你,刚见面的时候,也说我有罪,过去的事,前世的事,全都压在我头上,我做错什么了吗?”   察觉到身下人情绪的异常,连昭再次抱紧他:“没有,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我错了,是我当初不该说的那么直白,我只是想让你快点离开无情宗,离开那些伪君子,没想到……”   “你是好狐狸,”秦朔漆黑的眸子不住闪动,像要在连昭眼中寻找答案:“还是坏狐狸?”   连昭怔了一下,慢慢松开怀抱,以绝对臣服的姿态吻他的手背,仰视道:“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是吗?”秦朔抚摸着他的脸,低声喃喃:“我希望你是好狐狸。”   “我会是。”   连昭钩住他的衣带,一点一点往上走,到腰间被秦朔抓住,“不要骗我。”   “我不会骗你。”桌上的摆件被一扫而空,足够平坦,也足够宽敞,连昭亲了亲他的唇角,小心再小心地哄道:“从今日起,你做我的正夫,一切都听你的,好不好?”   衣物落地的声音响起,抵在胸膛的冰凉让秦朔哆嗦了一下,他不知自己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从后方靠过来的气息分外灼热,连昭伏在他耳边道:“你做我的主,你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叫我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秦朔内心的层层抵抗被逐一瓦解,随着疼痛攻进最柔软的心房,他攥紧手心,极力忍耐着,可还是会忍不住将脑袋埋进胳膊,发出类似于小兽的喘息。   连昭不断为他擦汗,边亲着耳朵边道:“不必忍着,慢慢来,我也想你快乐……”   天色渐渐沉了下来,屋内却还亮着灯。   蜡烛忽明忽灭,不知燃烧了多久,光影交错间,地上的衣物纠缠的愈来愈紧。   床幔内隐约响起谈话的声音。   “其实,不去昆仑,也有办法让你重修内丹。”   隔着薄纱,看不见里头的情形,墙上的狐尾影子却相当快活,交错摇曳着。   “那是……”   话还未说完,好不容易抬起的手就被重新压了下去,“明日夜里,再告诉你。”   屋内的烛火被风吹灭,暗下来的瞬间,薄纱内再度传来轻佻的声音。   “现下……先忙今晚的事吧。”   窗外的桃枝晃了一夜,临到天光才消停。   次日,房门早早开了,又早早关上。   守在庭院的小狐妖们眼看着少主出了门,心下奇怪,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少主是不是吃错药了,”小狐妖阿莫看着关上的院门疑惑道:“之前防那位正夫跟防贼一样,今日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边上的黄衣小狐妖也纳闷:“难不成是吵架了?”   蓝衣小狐妖打断他们:“可我看少主刚刚的气色挺好的,不像吵架的样子。”   “那就奇怪了,王宫那边没有传召,少主平白无故出门做什么?”   几个小狐妖在桃树底下嘀嘀咕咕的,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到院门被打开的声音,回头一看,竟是他们念在嘴边的那位“正夫”,下意识闭上了嘴。   青鸟二公子从院门走来,显然知道连昭不在此处,俨然将这里当作自己的住处,瞥见他们也只是一笑,便往回廊的方向过去了。   小狐妖们面面相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顿时心生警惕。   “少主不在,他是去找那凡人的吗?”   小狐妖阿莫平日总说嫌弃的话,但到了这种关头,却是第一个担忧的:“这只青鸟天天过来,不会是想找他麻烦吧。”   “说不准,”黄衣小狐妖道:“他是少主的未来正夫,秦少爷虽然是先来的,但没名没分的住在院里,肯定会被欺负的……”   蓝衣小狐妖不想坐以待毙,从地上起身道:“少主不在,这院子就是我们的,总不能看着外人进来,什么都不做吧?”   两个小狐妖对视一眼,相继往回廊的方向看去,此时风铃轻响,脚步声已来到厢房门口。   屋内。   秦朔适才醒来,浑身酸痛难忍,正想起床去倒水喝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他以为是连昭,边拿外衣边道:“等我穿件衣裳。”   可门外没有回应,只有身影静静地在另一边等着,不像连昭往日的作风。   秦朔系衣带的手顿了顿,意识到一丝不寻常,抬起头,试探性喊了声:“连昭?”   外头传来一声轻笑,却不是来自连昭。   “秦公子,是我。”   门外的声音格外温润,却让秦朔心头莫名一紧,“二公子,你……”   “你我之间不必见外,”那身影打断他将要出口的话,手轻轻搭在门上,不住摩挲着:“私下,你可以唤我的名字。”   “临风。” 第91章 融合   “临风?”   这名字对秦朔来说有点耳熟, 他边穿外衫边自言自语:“倒像是在哪儿听过。”   门缝透进来的光被那抹青色的身影挡住,不过隔着一扇门的距离, 却被事先布下的屏障拦在外边,只能从里面打开。   “也许我们早就见过,”门外的声音徐徐道:“只是秦公子你……忘了。”   秦朔分不清这是玩笑还是真话,想起连昭说过青鸟一族心思向来深重,不觉蹙紧眉头:“我想你应该记得,连昭昨日说过, 不需要你来这请安。”   “狐狸的话,真有那么可信吗?”   青鸟二公子隔着门道:“连少主这般防范我们接触,你难道就不怀疑,他有事瞒着你吗?”   “他的为人我看在眼里, 自是不必多说。”秦朔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倒是你,从见面起就说他的不是,究竟是何用意?”   青鸟二公子叹了口气:“看样子, 你是不打算信我了。”   茶水润过干涩的喉咙, 总算让秦朔舒服了一点,他放下茶杯,不冷不热地回了句:“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我信?”   “开门吧。”青鸟二公子轻道:“面对面谈,方显诚意。”   话音落地, 强烈的妖气沿着门缝钻进来,同屏障不断对冲, 令房内的空气都波动了起来,秦朔心神一震,知道对方不是在跟自己商量, 忙道:“连昭很快就要回来了,他……”   “他今日不在梦仙居。”门外的影子透进房内,在墙上映出庞大的原形,逐渐向内逼近,像是要将他包拢一般,“要到晚上才能回来呢。”   秦朔现下没有内丹护身,对妖气的靠近格外敏感,下意识往后退去,然而退到角落也无法承受这般窒息的滋味,开始喘不上气了,   “秦公子,把门打开。”   门的另一边传来声音:“临风并非有意如此,是想救你出深渊。”   “这样自以为是的话,你以为……我从前没有听过吗?”秦朔死守在角落里,不愿踏出一步:“同一个坑,我不会再跳第二次,要说服我,也得拿出证据来。”   门外沉默了一瞬,妖气顷刻消散,化为极轻的一句:“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   秦朔得以喘息,慢慢扶着墙起身,“说得好像你真的认识我一样。”   “不谈我们,只谈你和他。”青鸟二公子道:“他现在看上去是对你很好,可狐狸就是狐狸,你要知道,狐狸做事,只为目的,不为真心。”   秦朔听出他在挑拨离间,不免觉得可笑:“谁是真心,谁是假意,需要你来告诉我吗?”   “那么,他今日出门,为何要瞒着你呢?”妖气仍在门边萦绕,只是没有之前那般强烈,“明明昨晚还在你身上保证……将姿态放低到那种程度,以此来讨你欢心,目的达成便不见人影,这样的人在你看来,真的可靠吗?”   这话的意味再明显不过,秦朔呼吸一紧,正不知该如何回应,外头忽然传来小狐妖的声音,“二公子,快回外院吧,少主临走前吩咐我们看守,这院子除了他以外,谁都不许进。”   青鸟二公子哦了一声,反问:“这是什么时候定的规矩,我怎么不记得?”   另一个小狐妖接道:“昨晚定下的,二公子不在,我们都听到了。”   “你们……是怕我为难他?”   青鸟二公子笑道:“怎么会呢,我不过是想同他说说话而已。”   “有什么话,等少主回来再说吧。”最后面的小狐妖鼓起勇气道:“要是被少主发现二公子擅自进院子,会责罚我们的。”   “这样说来,倒像我在刁难人了……”门外的青鸟二公子收回妖气,轻道:“也罢,今日的话,就说到这里吧。”   随着话音落地,廊上风铃轻响,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外的几个小狐妖都松了一口气。   蓝衣小狐妖小心地敲了敲门,对门内的秦朔说:“他已经走了,你可以放心说话了。”   秦朔没想到他们会过来,怔道:“真是连昭让你们来看院子的吗?”   “才没有呢!”小狐妖阿莫气鼓鼓地说:“少主那么小气,连门都不让进,怎么会让我们守院子。”   说到这里,秦朔明白了,想到他们几个在外边理直气壮撒谎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撒这种谎,不怕你们少主回来生气?”   “你肯定不会说的,”黄衣小狐妖隔着缝隙望着他笑:“你第一喜欢少主,第二喜欢我们,是不是?”   “胡说!”   小狐妖阿莫反驳:“我们才不是一起的,他要喜欢也只能喜欢一个人。”   “那我肯定排你前面!”黄衣小狐妖哼道:“他摸我的毛最多,你都没有被摸过!”   “那是你耍心机,趁我不在偷偷进去!”   小狐妖阿莫气道:“你这个坏小满,我再也不要跟你玩了!”   “不玩就不玩,还有星星跟我玩!”   “哼,你们两个都是坏狐狸,只有我是好狐狸!”   门外吵得不可开交,秦朔倒是想出门劝,但被蓝衣小狐妖拦住了,“秦少爷,别管他们,你的安全最要紧。出了门,保护罩就不存在了,还不知道那位正夫会不会再来。”   秦朔听到这话,也觉得有道理,开门的手又放了下来,隔着门笑了:“果然,星星是最乖的。”   蓝衣小狐妖红了脸,像是要证明这句话没错,转头把两个同伴拉住,边往院子里拽边道:“总之……你先在房里休息,我不会让他们吵到你的,少主他,晚上应该会回来,在那之前,我们会努力看住外院的人进来的。”   廊上的争执在这过后戛然而止,另外两个小狐妖见蓝衣小狐妖得到了夸奖,也不吵不闹了,只在回去的路上嘀咕,“明明我也很乖……”   这场闹剧以各方退场收尾,却并未完全结束。   秦朔是松了一口气,但在连昭回来之前,一个下午的时间,青鸟二公子接连来了三次,都被在院里的小狐妖发现,半拖半拽地拉走了。   其实秦朔清楚,这位名为临风的二公子是拘着礼数才没有对小狐妖出手,不然以他的妖力,再来十个都不是对手。   换作从前,秦朔定然不会坐以待毙,可他如今失了内丹,情况只能这样焦灼着,拖到夜里,连昭终于回来了。   是夜,房门紧锁,屋内暗得可怕。   原是熟睡的时辰,但秦朔心里记挂着事,怎么都睡不安稳。   直到熟悉的脚步在长廊响起,临近门边,秦朔意识到什么,从床上起身,刚好和推门进来的身影对上视线,不觉一怔。   “等久了吧?”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连昭的身影明显站不太稳,可从声音能听出来,他是笑着的,手里还拿着一样东西,从指缝透出红光,看不清是什么。   “你……”秦朔连呼吸都在发颤,他看到连昭衣衫上沾着的血,气味完全来自身上,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脑海,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干了什么?”   “昨晚……应下的话,不是虚言,”连昭的声音有些虚弱,但走过来的步伐很是坚定,“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比去昆仑更快重修内丹的方法,我已经找到了。”   秦朔眼见他连站都站不稳了,连忙过来搀扶,却在靠近的刹那嗅出对方的妖力大大减弱,甚至够不上曾经的一半,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还开口便被连昭抓住了手,“这次去碧云之森,我……想了很久。”   他感觉连昭将一样东西放在自己掌心,却带着十足的血腥味,红光也在打开的那一刻,照亮了整间屋子。   “与其说那些空话,还不如做点实际的。”   话音落地,秦朔张开手,在看清的那一刻屏住呼吸,心也随之停跳了一拍,声音也因此颤抖了起来:“你……”   他看到,这丸药状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藏书阁记载过的千年妖丹,现下已被一分为二,静静地躺在掌心里,如同心脏一般,一闪一闪地散发着红光。   如此美丽,又如此血腥。   “我如今,已知你当日之痛。”连昭慢慢揽住他的腰身,如呢喃般在耳边细语,一字一句都在诉说自己的承诺:“所以,今后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都有我替你承担,就同这妖丹……”   “你我从此,悲喜参半,苦乐共享,永不分离。” 第92章 印证   映着红光的屋内, 静得听不见一丝声音,连呼吸都显得过分沉重。   秦朔握紧手中的内丹, 能感觉到其中的浑厚妖力,这是连昭修行千年的心血,如今却分了一半给自己。   他听到廊上风铃轻响,然而透过敞开的房门,只看到连枝叶都未晃动的桃树。   非风动,非幡动, 仁者心动。   “试试吧。”   连昭摩挲着他的腰身,似是怕他有所负担,尽管脸上并无血色,还是如往常那般调侃了一句:“你若不肯吞下这半颗妖丹, 岂不让我白跑一趟?”   秦朔翕动着唇,有话想说,却哽在喉间说不出口,他不断压下胸口的酸涩,终于能以平视的目光看待连昭。   连昭是好狐狸, 还是坏狐狸?   答案显而易见。   如果这是一场美梦, 他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因为再也不可能出现,比眼前这只狐狸更傻的人。   秦朔伸手摸向连昭带血的衣衫,碰触到还未愈合的伤口时, 明显感觉到对方倒抽了一口冷气,却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别看了, 这是回来的急才没包扎,明日吃两颗止血丹就好了。”   “之前,都是你帮我上药……”秦朔小心抚摸着伤处, 抬起头,眸中倒映着连昭的脸,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现在,也该轮到我帮你了。”   连昭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秦朔的脸,轻声说了句:“好。”   入夜,烛火昏黄。   秦朔在灯下为连昭上药,才发现这上药是个细致活,得一点一点来才好。光是处理一处伤口就极费时间,也不知连昭刚把他带回青丘的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向来是被照顾的一方,从未帮人上过药,算不上专业,好在足够认真,很快便将血止住,小心撒上药粉,再用布条包扎,一圈又一圈。   连昭全程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快到收尾的时候才用手摸了摸他紧拧的眉头,笑道:“别皱眉,我喜欢看你笑。”   “那也要等到你伤好以后了。”秦朔抚摸着缠好的布条,低声说:“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妖族自愈能力都很强,别为我担心。”   连昭披上外衫,示意往桌边来,拿上那半颗妖丹,放入茶杯当中,递到秦朔手上:“喝下吧,有灵泉水为引,应当比寻常吞服的效果要好。纯阳血脉能助你化妖力为灵力,想来不会有相斥的问题,但凡事没有绝对,如果有不舒服的迹象,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秦朔看着杯中闪烁的红光,知道这是自己回到修仙界的最快捷径。只要吞下这半颗千年妖丹,就能恢复至少一半的修为,从前的旧债也能一一清算。   犹豫间,攥着茶杯的手愈来愈紧,脑海里的画面不断闪现,终于让他下定决心。   妖丹入喉的那一刻,四肢百骸仿佛被未知的力量冲刷,疼痛伴随着丹田涌动的热意升起,秦朔用力抓住桌沿,手背青筋暴起,鼻梁不住沁着汗珠,很快感觉到这半颗妖丹的不同寻常。   房内的所有陈设都震动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妖气,像是有两股力量在不断对抗。   连昭抓住他的手,试图用妖力平复异动,却被秦朔拦下,浑身直冒冷汗,连话都说不出口,只是不住摇头。   丹田的适应需要时间,只要能撑住,总能将那半颗妖丹融入体内。   桌上的烛火忽明忽灭,也不知究竟过了多长时间,直到屋内再次陷入漆黑,徒留蜡烛燃尽的白烟,空气里的波动终于平息。   “秦朔?”   连昭紧盯着秦朔,手不敢有丝毫放松,等到他慢慢睁开眼,露出和从前那般明朗的笑容时,总算松了一口气。   “虽然还未完全融合,”秦朔看着指尖跃动的灵火,将方才的疼痛抛之脑后,心中燃起新的希望:“但我想,到离开青丘的那一日,修为就能恢复之前的七八成了。”   连昭笑而不语,只是捏了捏他的手,不知在想什么。   “从今日起,”秦朔回握住他的手,目光炯炯:“我不会再疑心你了,你说要跟我离开青丘,那我们就一起走。”   “这是你说的。”   连昭往前靠近,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他,贴在耳边道:“要是反悔,我会伤心的。”   秦朔忍不住笑:“你这样厚的脸皮,谁能让你伤心?”   “说不准。”连昭将他抱入怀中,满足地叹了口气:“你要是哪日听信旁人的鬼话跟我一刀两断,那就不只是伤心了,我恐怕想死的心都有了。”   “总说这种胡话。”   秦朔无奈:“旁人的话,我什么时候听信过?”   “我知道你没有,只是说着玩儿,”连昭笑了笑,打趣道:“怪只怪我这位未过门的正夫太招人喜欢,所以什么鸟儿,什么虫儿都来凑热闹……当然,你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你既然选定我,就一定会一心一意,是不是?”   “不然还能如何,”秦朔现下前路光明,也乐得和他开玩笑:“修仙界若准许三四人一起结契,除你我之外,再凑两个人也不是不可……”   “不行──”   连昭攥紧他的手,带了那么点拈酸吃醋的意味:“我只要独享,不要平分。”   “你赔了半颗内丹进来,算大头,”秦朔有心气他一气,故意道:“当道侣是绰绰有余,但也要讲究先来后到……”   连昭被说得一怔,松开手道:“还有谁?”   这反应正是秦朔想看到的,他低笑一声,捧住连昭的脸,凑到唇角亲了亲,“没有谁,现在我能看到的,只有你。”   连昭下意识摸向被亲的嘴唇,望着他眼底的倒影,忍不住笑了:“我知道。”顿了顿,又忽然开口:“离开青丘之前,我有件事想让你帮忙。”   “只要我帮得上。”秦朔没有丝毫犹豫,连当中缘由都不打算追问。   “这件事搁在我心里百年之久,也是时候该了结了。”   连昭拿过桌边的储物袋,从中取出形似镜子的灵器,边擦拭边道:“将此事弄清后,我便没有后顾之忧,能安心同你去凡间游历了。”   不过一眼,秦朔就认出这面灵镜是藏器阁丢失的灵器之一,但因为记录的那一页丢失,无法确认来源,只知道和往生石的作用相似,是用来窥探人的前生过往的。   仙门大会前就遗失的灵器,怎么会在连昭手里?   “我要你帮的忙,简单,也不算简单。”   连昭摩挲着他的掌心,认真道:“灵镜可观前生过往,你的记忆里,有我想找的东西,所以,如果想看到过去发生了什么,必须有心头血做引才行。”   秦朔忽然想到他们之前在山洞的对话,原来,那竟不是玩笑吗?   “好。”答应的话就这样出了口,他甚至没有想过取心头血的过程是什么样的,只是低声道:“要怎么做,你说。”   连昭见他回答得这样果断,怔了怔,小声问了句:“你不害怕?”   秦朔却抬头看着他道:“如果能帮你找到真相,放点血也不算什么。”   连昭神情微动,慢慢握住他的手,在这时做出了保证:“放心,我不会让你疼的。”   取心头血的过程比想象中简单,匕首拔出来的时候,只听到一声闷哼。   血顺着刀刃流到镜面,伤口在下一秒被无形的力量干预,屏蔽痛觉的同时,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好了,”秦朔抓住连昭的手,摇头道:“别浪费妖力,抓紧时间。”   听到这话,连昭才将视线移到桌上的灵镜,看着血慢慢融进镜面,伸手和灵镜产生连接。   秦朔穿好外衫,本想看看灵镜会反射出什么样的画面,却发现镜面从头到尾都没有变化,看样子,只有与其连接的物主才能窥见当中的情形。   他一直在等,看到连昭仿佛陷入久远的梦境,放在镜面的手不住发颤,嘴里也像在呢喃谁的名字,只是声音太小,根本听不清。   直到最后一滴血全然融进镜面,光芒逐渐黯淡,连昭慢慢松开了手,看向他的眼神比之前还要浓烈,“找到了。”   “什么?”   秦朔一时不解,正想问找到什么,忽然被紧紧地抱住了,听到连昭在耳边喃喃:“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秦朔忽然明白他的意思:“是说你的梦中人吗?”   连昭嗯了一声,将他抱得越来越紧,简直要融进身体里,“从今往后再也不用找了。”   想到之前在山洞说过的话,秦朔忍不住问:“那位梦中人是谁,我认识吗?”   “你认识。”连昭轻声道:“只是你忘了。”   “他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   秦朔真的好奇,在自己记忆里出现的梦中人,究竟会是谁。   连昭望着他的眼睛,郑重的,一字一句地说:“他的名字,叫无忧。”   “无忧……”秦朔对此完全没有印象,疑惑道:“无忧是谁,无情宗……似乎没有这号人物。”   “不记得就算了,”连昭摸了摸他的脸,认真道:“梦中人已经找到了,我不会再执着这件事了,其他人于我而言都不重要,如今,我只在意你的喜怒哀乐。”   秦朔听他这样说,倒是安心了几分,思来想去,还是当个糊涂鬼最好。   “不说这话了,夜还长,想想离开青丘以后,先去哪儿好吧。”   “听你的,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虽说眼下不必去昆仑,但听说那里灵气丰厚,远胜于凡间和修仙界的灵脉,要不要在那儿修行一段时间?”   “那可不是一般的苦寒之地,若是双修的话……我倒可以考虑一下。”   “方才不是还说听我的吗?”   “是听你的,但给点奖励,我会更听你的话……”   月色从窗外照进来,将两人的身影交错叠在一起,床幔晃动间,外头忽然响起异样的动静,如同指甲刮过门板的声响,却并未打断屋内的深入。   而在声响消失过后,紧闭的房门外,无声无息地飘落了一根青色的羽毛。 第93章 裂缝   清晨, 天还未亮,廊上便响起急匆匆的脚步, 惊醒了在桃树底下打盹的小狐妖们。   他们一脸茫然地看着管事阿福远去的背影,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上一次阿福这样慌张,还是青鸟二公子突然到访的时候。   “少主!”   门应声打开,连昭披着外衣从里面出来,示意他先别出声,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秦朔, 将门轻轻关上,边系衣带边往僻静之处走:“什么事?”   阿福紧跟在他身后,声音都在颤,显然受到了惊吓:“王宫急诏……要求少主速速回宫, 梦仙居外,全被守卫包围,说是昨晚收到一封密报,怀疑这里……藏有奸细。”   连昭停住脚步,低声问:“守卫是何时来的?”   “摸不准, 据说是后半夜, ”阿福担忧地看向卧房:“王宫那边,是不是得到了秦少爷的消息?”   “不管是还是不是,他们怎么认为是他们的事,梦仙居不能自乱阵脚。”   连昭回过头, 沿着长廊看去,蔚蓝的天空盘旋着几只飞鸟, 尽头之处,则是青丘王宫所在,那棵千年古树仿佛直通云霄。   “告诉外头的守卫, 奉召入宫可以,但在我进宫之前,守在梦仙居周围的妖兵,必须全部撤离。”   悬日当空,照下的光在变,梦仙居外的身影在变,一切都在变,只有王宫的千年古树未变,始终矗立,始终如一。   便如,青丘数千年如一日的死令──人妖殊途,违者必诛。   不可变,不能变,不敢变。   王宫之内,谁有此等烦恼?   兜兜转转,竟落到下这道死令的青丘之主──狐王头上。   “这么大的事,你敢瞒着本王?”   同上回如出一辙的情形再次上演,酒杯砸在连昭身侧时,他已经见怪不怪,脸被碎片划伤也没有反应,倒是殿内侍奉的妖仆急切地跪了下来,“王上恕罪,事发突然,少主也不知会有……”   话音未落,说话的妖仆便被碾碎成血沫,狐王眼都没眨一下,不过刹那的工夫,殿内就腾得干干净净,只余他们父子二人,“该说你争气好,还是不争气好。”   “若说你争气,你怎么会罔顾本王和你母后的劝告,出走凡间,四处游荡?若说你不争气……”狐王用权杖重重砸了一下地,冷笑道:“你竟敢在本王宫中安插眼线?”   “父王何必惊讶,这不正是你教我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   连昭抬起头,眼神没有丝毫畏惧,“怎么,被监视的滋味不好受吗?”   “本王管教儿子,天经地义,怎能和你大逆不道的行径一概而论?”   “大逆不道……”连昭念着倒觉可笑,望着王座上的父亲,一字一句道:“敢问父王,儿臣所犯何罪,以至于加急传召回宫,还要派妖兵围堵梦仙居,是打算告知青丘众妖,堂堂狐王次子竟敢不尊令法、私藏凡人吗?”   狐王脸色蓦地一沉,明显被戳中了痛处,“这种败坏名声的事,听一次就够了,若是你兄长在世,本王何苦指望你?”末了又道:“……你母后那边都还瞒着,如今不过是要给个交代,别说本王没给你机会,早日解决,也能早日遮掩。”   “解决什么?遮掩什么?”   连昭并未正面回答:“父王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少在这跟本王装糊涂,”狐王冷眼看他:“你私藏凡人的事,只此一次。要么,将他赶出青丘,要么……交由本王处置。”   “父王,您老糊涂了吧,”连昭似笑非笑:“我在梦仙居住得好好的,哪来的凡人?”   “还不承认?”   狐王将手中攥了许久的留音石摔在他面前,触地的瞬间,昨晚房中的对话一一回荡在殿内,听在连昭耳中,再清楚不过。   “你好大的胆子啊……”狐王冷笑起身,拄着权杖一步一步朝他走近,“留凡人在青丘也就罢了,竟敢跟他私相授受,还准备私奔?”话音落地,那权杖便带着怒意挥了过去,“你做梦!”   骨裂的声音在空气里响起,地板都被余力震出裂纹,连昭却一声不吭,擦去嘴角溢出的血,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笑了:“父王以为,我还和从前一样,打几下,骂几句就会乖乖听话吗?”   “本王不是在跟你讨价还价。”狐王用权杖抵着他的胸口:“本王要你做好儿子的本分,对父母言听计从。”   “那恐怕要让父王失望了。”连昭道:“我听不懂,也不想听。”   “你想不想,不重要。青丘境内,皆由本王做主。”   狐王用权杖点地,俯视着他道:“趁这事还没闹到青鸟族长老跟前,本王还愿意让你私下解决,赶紧把那凡人处理掉,否则,后果就不是你能掌控的程度了。”   “我为什么要看青鸟族的脸色?”连昭坦然道:“我喜欢凡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既然话都说到这一步了,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就是喜欢凡人,就是想同他在一起,你就算把我手脚打断,再扔进冰川经受寒毒,我也还是这句话。不管你和母后同不同意,我都要娶他当正夫。”   狐王捏着权杖的手咯吱咯吱响,将其用力压在连昭的衣角,“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一个卑贱的凡人,怎么配做青丘未来的君后?”   “大不了我不当这个少主。”   少主之位在连昭口中仿佛是个无足轻重的挂件,他凝望着狐王的眼眸,就这样把积压心底多年的话说出了口:“你们口中卑贱的凡人,是我心里的无价之宝,我愿意从王宫除名,以此与他相配。如此……父王是不是能放我一马,不再逼我做不想做的事了?”   “好啊……好!”狐王忽然笑了起来,权杖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地面,震响得让人不寒而栗,“本王真是养了个好儿子,枉费这么多年的心血。看来,从前还是太顺你意了,这少主的位置,也让你坐得太舒服了……”   连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的眼皮一直在跳,听到后面有动静,回头一看,负责看守王宫死牢的侍卫长从殿外走了进来,两排妖兵紧随其后,显然早就接到了命令。   “你的意愿本王左右不了,”狐王一步一步走回王座,回身坐下,看着连昭被一众妖兵围住,“但能不能出这王宫,还是本王说了算。你既然不想亲自处置那名凡人,就别怪本王把这烂摊子甩给别人了。”   连昭听到最后,立刻明白那不祥的预感由何而来,正欲起身,却因伤口还未愈合踉跄了一下,也就是这时,他看到王座之上的父王眼眸浮现血红的咒印,对上视线的那一刻,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   “少主,少主!”   倒下去之前,他的耳边除了周围人的呼唤,也同步响起狐王的声音,“传话给梦仙居,就说少主言行无状,数次顶撞本王,但念在他婚期将至,不予惩戒,关押死牢三日,以示反省。在此期间,梦仙居的大小事务,全权交给青鸟二公子临风处理,院中人是走是留,皆由他定,此为王令,不可有违。”   “是。”   掷地有声的话被地上的留音石记下,殿外飞来的青鸟叼走石头,眨眼间消失在天际,离王宫愈来愈远。   直到夕阳西下,霞光布满整片天空,一声鸟鸣过后,梦仙居的院落传来石子落地的声音。   片刻过后,外院的门被推开了,青鸟二公子从中不紧不慢的走出来,眉眼透着罕见的惬意,他叫住正在洒扫的妖仆,以主人的姿态吩咐:“去通知内院的秦公子,让他子时之前到我房里来。”   “我有重要的事,要同他商量。” 第94章 易主   秦朔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然昏暗。   他这一觉睡得安稳, 连噩梦都不再做了,睁开眼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连昭的披风,再往边上看去,屋内空空荡荡,一如昨日那般。   连昭又出门了吗?   想到这里,庭院那边突然传来动静, 秦朔转过头,发现门外隐隐闪着火光,院里人明明不多,廊上的脚步却嗒嗒地响, 听起来越来越密了。   他下意识穿好衣裳,往门边走去,发现火光正向这里靠拢,隐隐有包围之势。   秦朔不想坐以待毙,做好心理准备, 便直接打开了门, 而就在开门的下一秒,眼前的景象就将他震到说不出话来。   只见院内涌进大批大批的妖仆,都是不曾见过的面孔,手里拿着火把, 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排,将自己所在的厢房围得密不透风。中间留出的空隙站着妖力极为强悍的大妖, 看额间的青色羽印,便知不是青丘一族。   “秦公子,你出来得正好。”   领头鸟妖的眼神牢牢锁在他的身上, 态度格外傲慢:“省去敲门这一步,就不必绕那么多弯子了,我们……”   岂料这话还没说完,便被一旁气愤的叫嚷打断:“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趁少主不在叛乱,等少主回来,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秦朔循声看去,才发现那几个被捆在角落里的身影就是之前喜欢胡闹的小狐妖,不祥的预感随之袭来,意识到今晚的事绝非看到的这么简单。   “叛乱?”领头鸟妖不屑地笑了:“梦仙居如今不归你们少主掌管,归二公子掌管,怎么……王宫的命令,青丘狐妖还敢不从吗?”   “胡说八道!”   小狐妖阿莫气得眼眶通红:“王宫只说让二公子代管,没让你们把梦仙居变成这样!这又不是你们的地盘,原来的妖仆都在这里待了几百年了,凭什么被你们赶走?”   “旧仆侍奉旧主的日子长了,哪有精力侍奉新主?”领头鸟妖回答的坦然,不过抬了下手,便让压住小狐妖的妖仆了悟,用绳索勒住他的脖颈,直至再也憋不出一个字来,才不紧不慢道:“还不如……给这梦仙居换换血来得快。”   秦朔眼见小狐妖挣扎的气力都快没了,连忙上前阻止,却被那位屹然不动的大妖拽住手腕,紧紧锁在怀里,边施压边对他说:“不要乱跑,二公子,正在外院等你。”   “你……”对方力气之大,竟让秦朔一时挣扎不开,连喘气都觉得困难,修为应在渡劫期左右,看样子是青鸟一族叫得上名号的大妖。   如果在此时动用灵力,不一定有胜算,还有被进一步封锁丹田的风险。   秦朔正犹豫着,忽然听到一声惨叫,抬头看去,发现黄衣小狐妖不知何时化回原形,在奔向他的途中被领头鸟妖用剑刺穿尾巴,心头一紧,立刻喊道:“别动他!”   领头鸟妖拔剑的手顿了一下,转过头:“秦公子,是考虑好了吗?”   “我去。”秦朔深吸一口气:“只要放他们走,我就跟你们去外院。”   梦仙居被占领得如此之快,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事,他想那位青鸟二公子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猜到会有这么一天。   “秦公子,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领头鸟妖挺直脖颈,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还踩住底下狐狸的尾巴,将剑一口气拔了出来,在惨叫声中一字一句道:“不是我不放他们离开,是他们非要赖在这里不走,出此下策,也是无奈之举啊。”   秦朔正要发火,然而就在开口的刹那,他突然发现院中少了一只小狐妖,环顾四周,都不见星星的身影。   身后的大妖像是察觉到他的异常,手上的力道愈来愈重,往怀里压紧的同时,还不忘在耳边叮嘱:“让你去就去,别想耍花招。”   “呃嗬──”秦朔整个人动弹不得,原就丰实饱满的胸肌被勒出指印的形状,隔着布料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他试图挣扎,却逐渐脱离地面,强烈的不安顿时涌上心头。   “轻一点,二公子说过,要对他尊重些。”领头鸟妖适时提醒:“若是把人弄坏了,二公子会生气的。”   听到这话,大妖的手才松了一松,语气却依旧生硬:“随便,反正我只负责抓人,完事以后还要回昆仑。”   秦朔找准时机,趁他们谈话的间隙,摸到袖子里藏着的匕首,用力插在大妖的腿上,在他松手的那一刻挣脱出来,反手拔出匕首,勒住领头鸟妖的脖颈,抵在最薄弱的地方威胁:“别乱动,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把你的脖子拧断。”   事态的反转让周围的妖仆始料未及,纷纷围了上来,却被领头鸟妖制止道:“都别动!往后退!退──”   火光越退越远,抵在领头鸟妖脖颈匕首却没有半点放松,反而压得更紧了,刀刃散发的灵压非寻常妖族可以忍受,气息和连昭那把白玉折扇极为相似——这便是昨晚睡下之前,连昭从中取下给他防身的一把。   领头鸟妖方才的气势全无,嗅到空气里的血腥味,声线都颤抖了起来:“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们不过是要请你过去。”   “这也叫请吗?”   秦朔挟持他往院门退去,看到对面的大妖都不敢轻举妄动,便猜到这鸟妖是负责发号施令的,即刻提出要求:“让他们放那两只小狐妖走,要是有半点犹豫,我也不介意请你的人看看什么叫身首分离。”   “你敢威胁我?”领头鸟妖才说完便痛呼出声,明显感觉到脖颈的刀刃深入了一分,连忙道:“放!快……快放他们走!”   角落的妖仆听令松手,已经说不出话的小狐妖阿莫抱起化回原形的黄衣小狐妖,踉跄着往院外走去,临到门口,回头看了秦朔一眼,才在示意下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目送他们远去以后,秦朔押着领头鸟妖往院门过去,大妖一直紧紧跟着他的脚步,保持一丈左右的距离。   “好了,他们走了……这下你总该放开我了吧!”领头鸟妖被刀刃抵着命脉,一动都不敢动,小心试探秦朔的口气。   谁料秦朔将他押到门口,看着还在逼近的大妖,回了这么一句:“我只说让你放他们走,有说要放你走吗?”   “你──”   领头鸟妖气的呼吸都不顺畅了,咬着牙说:“你还想干什么?”   “我有话单独问你。”秦朔将刀刃往下压了压,低声道:“让那大妖退后。”   感受到脖颈的刺痛,领头鸟妖没有办法,只得按照他的吩咐行事,对那大妖斥道:“还跟过来做什么!你想看我死吗?”   大妖往他们身后看了一眼,不声不响地退回了院内。   秦朔见状,终于松了松匕首,在领头鸟妖耳边问道:“告诉我,这里为什么会变成你们的地盘,连昭去哪儿了?”   “连少主……”领头鸟妖本欲回答,却像感应到什么,浑身激灵了一下,“他的行踪,我们怎么会知道,总之……总之这里现在是二公子做主。”   秦朔却不相信他的话:“据我所知,青鸟一族都在雪山之巅生活,到这里少说也要三日的路程,怎么短短一日的功夫,梦仙居不仅易主,连侍奉的妖仆都换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领头鸟妖不断道:“反正从今日起,梦仙居的一切都归二公子所有,包括你。”   秦朔拧紧眉头,正要追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道温润的声音,“其实,这些话问我就好,何必问他呢?”   冷意从后脖颈升起的瞬间,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地上的影子被完全张开的翅膀覆盖,周围的灵压强到一定境界,连地面都承受不住迸裂开来。   “二公子……”   秦朔看到方才还在眼前的领头鸟妖被强大的灵压碾碎成尘,化作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继而完全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匕首也因此脱手,咣当落在了地上,被那道青色身影捡起,微笑放回他的手中:“他惹你不高兴,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还有谁让你不高兴了,一并说出来,我替你教训他。”   院内的妖仆全都半跪下来,整齐地拜道:“我等皆会忠心侍奉二公子和秦公子,绝无冒犯之心,还请明鉴。”   只有大妖冷眼看着,既不行礼,也不准备开口。   秦朔掐紧手心,知道硬碰硬这条路走不通了,必须另想办法才行。   “手好冷啊,怎么不多穿两件?”临风抚摸着他的手背,轻声说:“夜里风大,别在这站着了。”   然而秦朔没有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临风看出秦朔的意思,慢慢松开手,体贴地说:“你不愿意来外院就算了,我过来就好,进屋谈吧。”   对视的瞬间,秦朔看到他眼底的笑意,脑海的传音随之响起。   「如果你,想知道连少主身在何处的话……」 第95章 欺骗   屋内的蜡烛亮起, 透过昏黄的光,秦朔看到临风为自己斟茶的手上有尚未愈合的擦伤, 像是不久前才磨破的。   茶水倒完,那道青色的身影终于落座,面对面的距离,视线穿透中间的烛火,落在秦朔脸上,显得那般灼热。   “从住进梦仙居开始, 我就在期待这一刻。”   临风摩挲着茶杯的边沿,却直直地盯着秦朔,声音仿佛飘在空气当中,“每次经过门外, 我都在想,什么时候屋里的人会变成我,什么时候……你能像这样,好好的看我一回。”   秦朔在桌下不住翻动着匕首,他知道对方肯让自己拿回灵器, 定然做好了应对准备, 按照如今的形势,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不喜欢绕来绕去。”秦朔望着他道:“不如直白一点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临风停下摩挲的动作,轻敲了敲茶杯, 笑了:“难道我的意思不够明显吗?”   秦朔将匕首反握在手中,感受刀刃的尖锐:“我只想要连昭的消息。”   “为什么你总把我当成敌人?”临风身体前倾, 将手撑在桌上,笑着问:“你就没有想过,也许我是来救你的吗?”   秦朔眼神示意他往外看, 只见院里的火光仍未散去,甚至比之前还要密集,“这就是你说的救我,连谈话也要人守着才安心?”   临风若有所思地捻了捻手里的羽毛,随后发出指令:“全部退到外院,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准进来。”   火光应声散开,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外边便彻底寂静下来。   临风望着他笑:“如此,你可放心了吗?”   秦朔感应到院中暂且只有他们两人,将手里的匕首翻过来:“这样自然好,有些话,不该叫外人听见。”   “你的顾虑,我明白。”临风把茶盏推到一边,起身来到他身侧,手顺着脖颈往下,轻轻按压着肩膀,注意到秦朔放入袖口的匕首,贴在耳边问:“力道合适吗,不会伤到你吧。”   秦朔觉察到他的气息,却被无形的力量压住身体,慢慢攥紧手心,同样笑着回了一句:“无妨,反正是你情愿,我没意见。”   “真的……没意见吗?”   临风压在他肩膀的手逐渐加紧,声音愈来愈轻:“可如果情愿的不只是我,还有连少主呢?”   秦朔脸上的笑意凝固,抓住他还要继续下压的手:“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临风非但没有挣脱,还反握回去,显然乐在其中:“将梦仙居拱手让人的,除了他,还有谁?”   “不可能。”   秦朔深吸一口气:“是你在撒谎,他绝不会这么做。”   “不相信吗?”临风摩挲着他的手,慢慢道:“可事实就是如此,他在你身上榨干所有的价值,就把你转手送给了我。”   尽管心跳如鼓,秦朔还是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反问道:“他把梦仙居转手给你,有什么好处?”   “为了联姻,为了共同的利益。”   临风从背后抱住他,在耳边轻声道:“从今日开始,狐族和青鸟族为一体,他的梦仙居是我的,他的人,自然也是我的。我不介意和他共享你,如果他足够慷慨……或许还有回来的那一天。”   秦朔转过头:“所以,这就是你之前要对我说的秘密?”   “不完全是。”临风松开手,一步一步往后退,微笑停在柜前,慢慢转动机关,“你想知道的话,可以跟过来,我还有更有趣的东西,要给你看呢。”   随着咔嗒一声响起,暗门再次打开,墙上的火把依次亮起,明明比上一次进去的时候亮堂,却无故让秦朔后背生寒。   他攥紧袖口的匕首,知道这关是怎么都躲不掉的,想想还是站起身,抱着即便是死也要当个明白鬼的想法,朝暗门那边走去,“带路吧。”   暗道两边的火把将前路照得清清楚楚,熟悉的路线让秦朔心情复杂,看着前方带路的身影,藏在手中的匕首转了又转,始终没找到好的时机。   “秦公子,其实……你不应该对我有偏见。”   临风边走边捻着一根羽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秦朔说话:“我来这里,完完全全是为了你,我做这一切……也是为了一个承诺。”   “这些话,实在不用说给我听。”秦朔冷不丁道:“你的理由、承诺都与我无关,带路就行。”   临风脚步一顿,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轻笑了一声,又继续往前走了。   两人走下最后一层阶梯,来到暗室紧锁的门前,临风显然早有准备,用钥匙将门打开,先一步走了进去。   墙上的字画还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秦朔环顾四周,没发现当中的蹊跷,“如果你要给我看的就是这个,那我们之间没有谈的必要了。”   “别着急……”临风来到角落的箱子前,不紧不慢地用钥匙打开上方的铁锁,“这些不过是外因,真正的内因,还在箱子里呢。”   秦朔蹙紧眉头,看着他开箱的动作,忽然想起之前从缝隙拿到的那封信,以及……连昭进来的反应。   随着铁锁落地,箱子被打开,存放的满满当当的信件也出现在两人面前。   “要我念给你听吗?”   临风的声音就在耳边,可秦朔的视线完全不能移开,他感觉到丹田的灼热,那半颗妖丹并未完全融合,还如心脏般一跳一跳的坠痛着。   他看出信封的落款来自谁,却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腊月初十,藏器阁正是师兄当值,他向来谨慎,不会应允你的条件。”   不等他回应,临风便拿起箱中的信,一封又一封地念了起来。   “腊月十三,多谢提点,只是我有所求,非借不可,三日一过,必定归还。”   “二月二十六,灵器丢失之责,非我一人能够承担,若有两全之法……”   “三月初一,仙门大会还有一月之期,无情宗于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好去处,便如你所说,祸水东引。”   “三月十五,师兄忘了你,也忘了我,这是最好的机会,万不可错过。”   “三月二十,我会按照约定,引他去藏器阁,但事成以后,我要带他回青丘。”   “三月三……”   “够了!”秦朔强行打断临风的话,心越跳越快,他伸手抢过那封信,脑中一片空白,试图找到弄虚作假的破绽。   然而没有。   这上面的笔迹,他再清楚不过。   “假的。”秦朔撕碎这封信,呼吸愈发困难,但还是故作镇定地说:“别以为你仿造几封信出来,我就会相信你的话!告诉我,他现在到底在哪儿?”   “他是青丘的少主,我能拿他怎么样?”临风并未生气,只是微笑看着他:“你不相信很正常,我早就告诉过你,狐狸最会撒谎,他可以一边对你好,一边欺骗你,直到榨干你身上的所有价值,就像现在这样。”   秦朔一再深呼吸,告诫自己不要落入对方的圈套,紧掐住临风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我要实话,他为什么失踪,是不是你们把他关起来了?”   “再说一遍,这里是青丘。”临风笑着说:“我怎么可能在这里对青丘的少主动手,没有他点头,梦仙居能转到我手上吗?你……能转到我手上吗?”   “我不相信。”   秦朔万分抵触自己的直觉,不住地喘着气。他松开手,慢慢摸向自己的小腹,能感觉到那半颗妖丹的灼热。   连他自己都不能保证为另一半剖出内丹一分为二,做到这一步的连昭,怎么会欺骗他,怎么会在将要离开青丘的时候半途而废?   这一定是假的。   连昭说过不会再欺骗他,不会再让之前的经历重演。   他们之间绝对坦诚,从身体到心,至少在秦朔看来,没有可隐瞒的事情。   “如果有呢?”   临风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将箱子底下的卷轴拿出来,“如果……他对你的付出,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另一个人,如果,他现在正和他的梦中人在一起,你还会觉得,他没有骗你吗?”   画卷滑开的那一刻,秦朔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看着底下的落款,低声回了句:“他不会骗我。”   临风见他这样,不觉笑了,连说了两个好字,将画卷收起,扔进箱子里,而后一字一句地说:“既然这样,我也不想再瞒着你了。”   秦朔不说话,慢慢抬起头,攥紧袖中的匕首。   “你认为他没有骗你是吗?”临风拿出留音石,微笑道:“要不要听听看,最初他在王宫和我见面的时候说了什么?”   “他明明知道真相,却对此只字不提,究竟是为了保护你,还是为了保护幕后指使的人?” 第96章 结果   留音石将当日的话都记了下来, 一字一句地回荡在秦朔耳边,他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连昭的声音,不会有错。   「他被除名?那么首席弟子之位……」   「由道化掌门另一名徒弟白毓顶替,宗门上下皆无异议。」   秦朔攥着匕首的手愈发紧绷,他想过宋晚尘说要自己付出代价会是从师门除名,却没想到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是为了让小师弟拿到首席弟子之位。   「怎么可能是他, 首席弟子至少要到元婴,仙门大会之前,他还只是金丹……」   「这事说来确实奇怪,依照往年的情报, 修仙之人要想从金丹突破元婴,少则十年,多则百年,就是修仙界难得一遇的奇才也要为此闭关半个月。」   「可这位白修士,在长绝上尊回无情宗以后, 修为就突飞猛进,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就从金丹突破元婴,又从元婴突破分神,不像天赋异禀, 倒像是……」   「生吞同门内丹,可远比苦心修炼来得快。」   听到这里, 秦朔胃部再次灼烧起来,同那次在破庙一样,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发颤, 扶着墙才好受些,临风想过来搀扶,却被一把推开了,留音石也因此摔在地上,回荡在空中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摸到墙上贴着的宣纸,慢慢抬起头,看着和之前并无两样的字迹。   哗啦一声。   宣纸被生撕了下来,紧接着是第二张,第三张……直至整面墙变得不堪入目。   “恶心。”   秦朔将手里的纸张捏作一团,扔到地上,转头看着临风道:“你们都恶心。”   时至今日,他算是彻底明白,从失忆醒来到现在,自己遭受的这一切究竟因谁而起。   白毓伏小作低、百般体贴,是为了让他毫无防备地参加仙门大会。宋晚尘自请下山,陪他从乌镇到皇都,是为了让他按照定好的路线走。   如果更改命格的话术是真的,前世该遭受这些的不是自己,遗失的预言残卷是不是已经被使用了?   他正在按照命书的轨迹行走。   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仙门大会失利,灵器失窃,下山寻物,内丹被剖,师门除名……   这一切都和他的噩梦对应上了,算上首席弟子之位,还差最后一步,轨迹就会完全闭合。   秦朔看着满墙的狼藉,记忆一点一点苏醒,梦里的画面逐渐清晰。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了。   因为轨迹闭合以后,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想起来了吗?”   临风握住他的手,于耳边轻道:“前世的命书里,没有青丘这条路啊。”   秦朔望着他道:“你的话也不真,你有私心。”   “是。”临风笑道:“但我的私心是你,每一世都是。”   “这么说,不止前世。”秦朔环顾四周,心反而慢慢平静下来,“还有机会,也还有时间……”   如果命中注定要有这么一劫,此时清醒也不算太晚。   白毓和宋晚尘本就是一路人,至于连昭,或许是暂时的同谋,或许是阴差阳错促成的今天,但事已至此,过程如何还重要吗?   他可以不相信临风的话,却无法否认摆在眼前的事实。   连昭的确认识白毓,的确对他有所隐瞒,的确持有失踪的灵器,的确在某一方面欺骗了他。   任何事情都可以原谅,唯有欺骗不行。   “你不相信我的话,总该相信这个。”   临风将系在腰间的玉佩解下来,放在秦朔手上:“这是你给我的,你让我用它来找你,提醒你回到正路。”   “正路……”秦朔看着手中的玉佩若有所思:“什么叫正路?”   “与命书截然相反的路,就是正路。”   秦朔抬起头,看出他此言非虚:“我不明白,你说前世没有青丘这条路,如今我走了,不也符合截然相反一说吗?”   “截然相反不等于脱离轨迹。”临风道:“假如命定的轨迹是让一个人历尽劫难,想要改变结果,最好的方式不是让他避开劫难,而是正面劫难。避开就是脱离,脱离也意味着你会被命运再次拉回起点。”   秦朔的视线停留在他额间的青色羽印,在记忆里不断搜寻,终于在碎片里捕捉到相似的一幕,“我见过你,在皇都内城,那只青鸟是你。”   “不只是那次,更早以前,仙门大会的时候,我就在你身边。”临风微笑着:“我一直注视着你。”   秦朔不答,只是把玩起手里的匕首,不知在想什么。   这态度反倒让临风摸不透他的心思:“你还是不信我吗?”   “我相信。”秦朔停下动作,将匕首抵在掌心,余光瞥见箱中的物件,回话出乎意料的干脆:“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青鸟一族,能记住经历的每一件事,每一处细节。”临风轻道:“你忘记的,我都替你记住了,哪怕重来也无法磨灭。”   “如果你想,我可以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话说到一半,余下便化为笑意隐入眼底。   秦朔猜到他要说什么:“有前提?”   “我只要你履行一个承诺。”临风愈靠愈近,手牵住他的衣带:“不多求,只要一夜。”   秦朔扣住临风的手,并未反对,只是说:“现在不行。”察觉到腰间的手还在用力,又补了句:“我脑子有点乱,想一个人静一静。”   临风注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手:“好……反正今晚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你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再来看你。”   待暗室的门关上,外头的脚步声消失以后,密闭的空间终于安静下来。   秦朔将匕首放入腰间,用外衫遮住,转而半蹲下来,在箱子底部翻找,拿回了自己遗失多时的储物袋。   他仔细检查储物袋里的东西,发现之前的丹药和假死符都还在,只有玄光剑不知所踪,想来是被宋晚尘带回长绝峰了。   如果要取回玄光剑,必得去一趟长绝峰,可依照如今的身份,要怎么回修仙界,又怎么……见师尊。   秦朔才想到这里,便听到另一侧角落的箱子传来咚咚两声,心下生疑,立刻站起身来。   那箱子比放信的箱子还要陈旧,边上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寻常人也不会往角落里瞧,竟将此忽略了,也不知当中到底装着什么东西。   他走到箱子面前,正要伸手打开,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就从里面探出脑袋,眨巴着眼,小心喊了声:“秦少爷。”   秦朔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失踪的星星会藏在这里,“你怎么在这儿,没跟小满他们一起走吗?”   小狐妖摇了摇头:“小满他们说要去告诉少主,结果被抓住了,我怕被发现,所以躲了进来,本来想告诉你的,可外面的人来得实在太快了……”   秦朔听出星星语气里的沮丧,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能把自己藏好就很棒了,况且星星,等会儿还能帮上我的忙。”   听到这话,星星立刻打起了精神,连尾巴上的毛都肉眼可见的滑亮了,可看到秦朔的脸,它顿了一下,突然问了句:“秦少爷,你真的相信那只坏鸟的话吗?”   秦朔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收好储物袋,将它从箱子里抱出来,打量着四周的墙面,自顾自道:“若是不相信他,今晚的话恐怕说到天亮也说不完,梦仙居外院全都是他的妖仆,只有这里还算清静。”   “秦少爷,你的意思是……我们要从这逃出去吗?”   星星窝在他怀里,仰起脑袋问:“可是我打不过那个最厉害的大妖,要怎么帮你?”   “不需要你打架,只需要你找到最快逃出梦仙居的路线。”秦朔捻着那张从乌镇带到现在的假死符,眼眸倒映着逐渐燃起的灵火,直至火焰将其烧成灰烬。   “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第97章 割舍   “密室下方, 确实藏有出去的暗道对吧?”   符咒的纹印沿着墙壁向上攀爬,逐渐布满整间密室, 烧尽经过的所有纸张过后,发散着一闪一闪的红光。   “之前听少主提过,这里是有条暗道没错,但是……”星星犹豫了一下,看着不远处从虚影显现为实体的傀儡,小声道:“少主说, 这是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用的,真要这么做吗?”   秦朔在木箱后方的墙找到空隙,凭敲击的声响判断另一边是通的,他撕下衣裳的布料, 缠绕在紧握的拳头上,低念了句:“对我们而言,现在就是万不得已。”   话音落地,覆盖灵力的拳头便砸在了墙上,裂缝向外崩开, 秦朔瞄准最薄弱的缝隙, 一拳又一拳地往墙面砸去,直至碎块不断往下掉,尘土随着砸击越来越大,另一头的暗道终于通过砸出来的洞出现在他们面前。   密室的红光越来越亮, 濒临爆炸边缘,秦朔来不及向星星解释太多, 他已经感觉到身后的热气,在冲击即将到来之前,用带血的手将还是狐狸的星星护在怀里, 拼命往暗道爬去。   他知道假死符带来的爆炸威力有多强,丹田的灵力必须全部用来抵挡冲击,直到爬进暗道一尺多的距离,才全力形成保护屏障,俯身挡下炸开的冲力。   爆炸声响起的瞬间,秦朔脑中不断嗡鸣,听到灵力屏障层层碎裂的声响,堪堪停在最后一层,终于慢慢平息。   怀里的星星小心翼翼探出脑袋,黑暗里,血腥味在狭小的暗道蔓延,“你受伤了吗?”   “没有。”秦朔摸了摸星星的脑袋,继续用手肘往前探路,不动声色地擦掉嘴角的血渍,朝着有风声的方向爬去,“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久到怀里的星星都昏昏欲睡,叽里咕噜说起了梦话。   “小满,阿莫……”   “好想他们。”   “一起玩……躲猫猫。”   秦朔将小狐狸放进里衣,避免它睡着睡着不小心掉出来,边往前走,边为它圆上梦话:“会的……你们还会再见,还会一起玩很多,很多的游戏。”   暗道的尽头通向何方,秦朔并不知道,但他知道,只要自己肯一直走,一直走,就能找到想要的出路。   世上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只看局中人想不想解。   旁人的期望如此,他的期望,亦是如此。   生路有千千万万条,不过是要从中找条可行的路。   名为秦朔的路走不通,就换一条别的。   秦朔能感觉到手臂被地面磨破的疼痛,那么真实,那么清晰,他得记住今日的一切,来日踏破仙门才有的回忆。   要不来凡间走的这一遭,岂不太无趣了?   “我好像……”怀里的星星突然出声,再次冒出脑袋:“听到小满他们的声音了。”   暗道尽头出现了一束光,秦朔顺着光的方向看去,发现是通向地面的阶梯,这里的空气显然和梦仙居不同,倒像是之前来过的碧云之森。   “走吧,我们出去。”   秦朔扶着墙站起身,一手抱着怀里的星星,一手顺着阶梯往上走,得见天光的那一刻,他发现这里竟是碧云之森的外围。   “小满!阿莫!”   星星一眼看到在泉边喝水的同伴,从秦朔怀里跳下来,欢快地扑了过去。   原本垂头丧气的两只小狐妖看到它的身影,狐耳一下子竖了起来,高高兴兴地在草地打转,“星星!你没死啊!”   “我跑得那么快,怎么会死,是秦少爷抱着我逃出来的呢!”   “什么!”   两只小狐妖往它来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秦朔的身影,欢喜得不得了,但因受伤无法幻化人形,只能以狐狸的形态向其奔了过去。   “你逃出来啦!”   “我也要抱!”   “我先!臭小满!”   秦朔闻声,笑了笑,半蹲下来抱住它们,挨个摸了摸脑袋,可看到小满尾巴被穿刺的伤,阿莫脖颈的勒痕,又蹙紧眉头,将储物袋的丹药拿出来,碾成粉末,敷在它们受伤的地方。   待伤药敷好以后,几只小狐妖活蹦乱跳起来,围在他身边说,“好了,别替我们担心了,你看,一点都不疼了!”   秦朔当然知道它们是在骗人,哪有敷完药就不疼的道理,不过这样善意的谎言,倒是可以从心里抹消,他摸着小满的狐耳,想到自己的打算,还是决定知会一声:“天亮以后,我就要离开青丘了。”   另外两个小狐妖都不解其意,只有星星知道他在说什么,挤开它们扑到秦朔怀里,仰起脑袋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还恨少主,恨他欺骗你?”   “没有这回事。”秦朔揉了揉星星的脑袋,不觉陷入沉思,“其实……我不恨他,我也没有理由恨他,和其他人相比,他不算坏,他为我做的事都是真的,付出也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要走,等少主回来不好吗?”小狐妖阿莫疑惑地问。   秦朔从腰间取下那把匕首,握在手中紧了又紧,“我只是厌倦了变故,厌倦了无休止的猜测,我讨厌……未知。”   几个小狐妖面面相觑,虽然听不懂,但还是凑上来安慰:“没关系,你不想见少主就不见,大不了不回梦仙居了──不过,也没必要离开青丘啊!你可以留在碧云之森,和我们在一起!”   秦朔看着小狐妖们满怀期冀的眼神,不忍打破这份天真,边摸它们的脑袋边道:“不管是梦仙居还是这里,我留下来,都会成为你们日后被妖族诟病的把柄。你们的少主,说不定也是因为这个才消失,我不应该成为任何人的拖累,我应该去我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小狐妖小满望着他:“难道是凡间?”   “回答之前,我希望你们帮我做两件事。”   秦朔摩挲着手中的匕首,认真道:“第一件事,替我保密,我还活着的消息,我去了哪里,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妖,包括你们少主。”   尽管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几个小狐妖还是竖起耳朵,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又问:“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   秦朔倒握住匕首,对准丹田的位置刺了进去,血溅出的刹那,边上的星星来不及阻止:“秦少爷,你──”   熟悉的剧痛从腹部袭来,秦朔剖开的手都在抖,他勉力睁开被汗模糊的双眼,才融入不久的半颗妖丹取出来,明显感觉到灵力在流失,趁着还未完全消却,余下的灵力都用来愈合伤口。   匕首当啷一声落地,丹瓶的丸药都被他倒了出来,全数吞入喉中。   几个小狐妖看着他满身是血的样子,着急又帮不上忙,只能围在边上用妖力辅助止血。   丹田再度封锁,伤口愈合以后,秦朔从剧痛中缓过神来,低下头,看着掌心的妖丹自言自语:“他人给予的,终究还是不可靠。”末了,他将妖丹交给星星,又道:“第二件事,等连昭回来,帮我把这还给他……自此以后,我再不欠他什么了。”   “可是……”星星看到爪子底下的妖丹,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声音一下子急切起来:“你没有这个,要怎么离开青丘?”   秦朔感觉身体回到凡人的状态,和之前一样沉重,却意外的踏实,他看着合拢再张开的手心,发现能掌握的,能把握的,只有自己的意志。   “若我身为小舟,自为风浪摇摆。”他慢慢握紧拳头,“若我身为风浪,谁还能撼动我?谁还能左右我?”   “我能从有到无,自然也能从无到有。”   铿锵有力的话落在小狐妖耳边,它们意识到劝不住了,都依依不舍地围到他身边,小声问道:“可你离开青丘以后,去哪儿呢?”   “别担心,你们有你们的去处,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秦朔最后一次摸了摸小狐妖们,最后一次透露自己的心声,“我和那些人的恩怨,绝不会就此了结,我会向他们要回属于我的每一样东西,讨回欠下的每一笔债……”   远方天光微亮,是时候该启程了。   这一次,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同小狐妖们告完别,秦朔站起身,朝光亮的方向走去,一步一个脚印。   光亮的尽头不是凡间,也不是修仙界。   而是凡人证道之地。   ——昆仑。 第98章 问心   “上尊今日依旧不见客, 两位请回吧。”   碧华殿外,受长老之命前来送丹的两位剑修被拦在门口, 见守门弟子态度强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将丹药放下,行礼道:“那便不打扰上尊休息,通报一声我们来过即可。”   自那日从凡间回来以后,这位上尊便将自己关在碧华殿闭门不出, 一连半月都是如此,他们日日受托来送药,都将这话听习惯了。   长绝峰只管剑术上的造诣,自是不会插手干预修炼以外的事, 因此,这般行径在长老看来,也并无不妥。   “方师兄。”   回去路上,才进长绝峰不久的年轻剑修忍不住开口:“你刚刚在殿外也闻到了吧,里面似乎……有酒味?长绝峰不是禁止饮酒吗?”   “嘘……”方姓剑修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压低声音道:“这种话, 我们说说也就罢了,别传到外头去。上尊这次去凡间经历了不少事,既要同那叛修虚与伪蛇,又要想办法找到他谋害同门的证据, 其中艰辛,自是我们无法想象的。”   年轻剑修不解:“若是证据确凿, 以上尊的修为,想杀一个叛修不是轻而易举,至于拖这些时日吗?”   方姓剑修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没听说过吗,那叛修不是别人,正是原本要和上尊结契的无情宗弟子。相处百年的情意,想要割舍,哪有那么容易……”   “照这样说,我方才闻到的酒气是……”   话还未说完,便冷不丁被身后一声亲切的招呼打断,“两位师弟,何以在这说悄悄话?”   他们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才发现是无情宗新任首席弟子——白毓,又松了一口气,按惯例行礼道:“原来白师兄,失礼了,还未恭贺白师兄荣登首席弟子之喜。我们才从碧华殿出来,眼下正要去丹房归还钥匙。”   “碧华殿?”白毓转动着腕上的锁仙镯,轻道:“上尊如今,愿意见人了吗?”   “还是老样子。”   年轻剑修叹道:“终日不见客,丹药多半送不进去,也就长老来能坐一会儿。”   “这样吗……原不该打扰他休息的,可手头实在有要紧的事,看来,今日不得不撞一回南墙了。”言罢,白毓颔首:“两位师弟请便,我先告辞了。”   待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两位剑修对视一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说来也怪,仙门大会昨日才落幕,他身为无情宗的首席弟子,不应该留在本门看守禁地吗?”   方姓剑修朝碧华殿的方向望去,也纳罕道:“是啊,这般重要的日子,他怎么会到长绝峰来……莫不是昨日的仙门大会,出了什么事?”   一声铃响过后,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如往常那般朝丹房的方向走去。   身在长廊的白毓转过身,将腕上的锁仙镯收进袖中。   碧华殿外。   守门弟子见有人到访,正欲开口回绝,却被白毓亮出的令牌止住话头,立刻退后一步,行礼道:“原来是上尊钦定的白首席,方才未能认出,还请见谅。”   “无妨。”白毓微微一笑:“烦请禀明上尊,无情宗白毓有要事相告,但求一见。”   守门弟子应下,当即入殿,片刻回来禀报,再次行礼:“白首席,上尊请您进殿一叙。”   殿门随脚步踏入缓缓关上,四周门窗紧闭,光线昏暗非常。   紫铜香炉静置在一角,沉香缭绕在封闭的殿内,却被更重的酒味盖过。   白毓弯腰捡起地上的酒壶,目光移向靠坐在角落的宋晚尘,他明明最喜洁净,如今却低头捻着手中旧衣,翻来覆去的瞧,怎么都不愿放开,哪怕上面还残存着血迹,哪怕上边的印记早已干涸。   “又想起师兄了吗?”   白毓不动声色的放回酒壶,半靠在桌上,以俯视的角度望着他,眉眼隐隐带着笑意。   “我要怎么做,才能不想他……”宋晚尘仍旧低着头,连看都未看他一眼,指腹摩挲着这件秦朔穿过的旧衣,声音愈发沙哑:“我以为我能忍受,可这么长时间都没他的消息,我有点分不清,遭受惩罚的到底是他,还是我了。”   宋晚尘像是在回忆,抓着旧衣的手越来越紧,青筋隐隐暴起,“其实……我从未曾想过要致他于死地,我不过是要他受些惩罚,好好改正……”   “我以为做完这些会很痛快,可是为什么,他走以后,我心里还是闷得慌?”   然而话到此处,宋晚尘又觉得不甘,仿佛在说服自己,“是他错了,我才要他改正,这同我之前受的比起来,不过十分之一。”   白毓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既不反驳,也不顺应,只是问:“晚尘,你是不是后悔了?”   宋晚尘抓着旧衣的手明显顿了一下,却还是回答:“我从不后悔做过的事,之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是吗?”白毓笑意渐深:“这样我就放心了……”   可话才刚说完,宋晚尘又道:“他双目失明,又无内丹护体,已然付出应有的代价,待在青丘,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想……还是应该在仙门大会结束以后,接他回长绝峰。”   白毓注视着他的脸,默了会儿,忽然笑出声来,“长绝峰……晚尘,你莫不是在跟我开玩笑,经历了这么多事,师兄会心甘情愿跟你回长绝峰吗?”   “不管他愿不愿意。”宋晚尘抓着旧衣站起身来,尽管头脑还不清明,眼神却格外执拗,灵压顷刻间充斥殿内,压的人喘不过气来,“我说要带他走,他就必须跟我走。”   “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白毓的话让宋晚尘蹙紧眉头:“什么意思?”   “意思是,方才提到的仙门大会,给不了你找他的机会了。”白毓道:“仙门大会昨日落幕是不假,但接近尾声时出了岔子,禁地阵法松动,有只囚禁在其中的妖兽跑了出去,据前往禁地的弟子回报,它很有可能带走了禁地深渊的缚魂瓶。”   宋晚尘听出事情的严重性,酒亦醒了几分,“魔族绝大多数妖兽在百年前就被道化掌门联合其他仙门囚禁在各门禁地,封印集聚数十位大能的修为,怎会轻易松动?”   “其中真相,还需乌金长老盘查清楚才能知晓,至于那妖兽会带着缚魂瓶前往何处……”白毓思索着,“听说魔族余下部将在旧魔主陨灭以后就带着新魔主逃向西边,无人知晓它们的行踪,也无人知晓那只妖兽会不会将缚魂瓶里的魔种带回它们的老巢。”   “妖兽出世,极有可能再现凡间。”   宋晚尘想到秦朔尚在青丘,眉头逐渐舒展开来:“他如今在青丘,应当不会有危险,但安全起见,还是即刻接他回来为好。”   白毓却笑:“你接不回来的。”   眼见宋晚尘变了脸色,他边转动腕上的锁仙镯,边不紧不慢的说:“青丘现下动乱,狐族少主被关入死牢的间隙,青鸟一族趁机侵入青丘,势要将其吞并,此时正打的不可开交。”   宋晚尘呼吸一紧,即刻召出灵剑,顾不得身上的酒气,说着就要往外去,“既如此,更要抓紧时间接他回来……”   “来不及了。”白毓笑盈盈的望着他:“你现在去也没用,动乱当晚,他所在的梦仙居被付之一炬,就算去接,也只能接回他的遗体。”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空气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寂静。   “不可能。”   宋晚尘指尖的银丝如蛛网般混乱了起来,他一步一步朝白毓走去,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骗我,他怎么会死,他是最惜命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能撑下去!”   “晚尘,你是不是忘了。”白毓望着他笑:“他如今是凡人,凡人当然会死,而在他成为凡人以后,你还变本加厉的强迫他、羞辱他……当日那般决绝,也该料到会有今日的结果,因此他有求死之心,也不意外吧?”   “不对!”宋晚尘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已经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声音却不由自主的发颤:“我没有逼死他!我从没想过要他死!我只想让他受点教训,让他乖乖认错……之后,我再名正言顺的把他接回来,我会那么对他,都是因为他前世的所作所为,如果他不那么滥情,如果他能对我好一点,哪怕只是不再撒谎……”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前世的债啊。”   白毓眸中带笑,不但没有反驳之意,还悠悠的说:“如果我告诉你,这笔债并非你想的那样呢。”   “师兄前世确实伤了你,只不过,是在失去理智以后才捅了你一剑,并未做余下的事。”   宋晚尘看着白毓笃定的神情,慢慢屏住呼吸,“你怎么会……”   “我为何会知道的如此清楚?”白毓晃了晃腕上的锁仙镯,笑盈盈的说:“因为前世挖去你双目,捅了你三十六剑的人……”   铃音响起的瞬间,那道意识也应声在脑海响起。   「是我啊。」 第99章 戏码   宋晚尘全然感觉不到意识的存在, 只觉脑中嗡鸣作响,眼前的一切都颠倒过来, 他身在其中,宛若异类。   “是你……”   “居然是你……”   地上的灵剑不断震响,强烈的灵压顷刻间充斥整个大殿,粉碎每一扇窗户,他抓在白毓肩膀的手用力到快要捏碎骨头,“你竟敢骗我──”   白毓脸上毫无恐惧, 只有胜棋半子才会出现的微笑,“不这么做,你怎么会对师兄死心?你不对师兄死心,师兄怎么会对你死心?”   宋晚尘在这一刻完全明白了他的用意, 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用最后的理智压住愤怒,一字一句道:“我脑海里的声音是你, 要我下山的人是你, 要我报复他的人也是你……到头来,全都是假的吗?”   “也不全是假的。”白毓微笑:“至少现在师兄恨你的心是真的。”   话音刚落,宋晚尘冷笑一声,召回地上长剑, 横在他脖颈上,“他恨我, 你就跑得了吗,这件事并非我一人所为,别以为把我拉下水, 你就有机会趁虚而入。”   “晚尘,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白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同他下山的人是你,欺骗他的人是你,亲手剖丹的人也是你,我有在其中做过什么吗?”   “那么生吞内丹,取代他位子的人是谁?”   “我可以对师兄说,是你逼我的,是你硬要我吞下这颗来历不明的内丹,是你在乌金长老面前替我美言,我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啊。”   话说到这一步,宋晚尘终于诈出自己想要的结果,暗自攥紧手中的长剑,“你知道他没有死,是不是?”   白毓看向他的眼神微妙,伸手抓住刀刃,边往上抬边徐徐道:“的确,我是这世上,唯一知道师兄在哪儿的人。”   “我可以不杀你。”宋晚尘沉声道:“告诉我,他在哪儿。”   “你难道就不好奇,我为什么突然告诉你这些吗?”   白毓笑盈盈的望着他,刻意放慢语调:“现在,我该拿到的都拿到了。不是我有求于你,而是你有求于我了……”   言外之意,宋晚尘一听便知,冷道:“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东西很多,师兄便是一件,只可惜……”话到这里戛然而止,白毓笑了笑,又道:“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仙门大会结束,师尊将要出关,若知晓此事,定不会让参与的人好过。”   宋晚尘蹙紧眉头:“你想阻止道化掌门出关?”   “我可没这么说。”白毓笑盈盈地说:“只是好奇对你而言,究竟是长绝上尊的名声重要,还是师兄的行踪更重要。”   “当然,你也可以杀了我,但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   白毓看向窗外的雪山,轻轻拨动着腕上的锁仙镯,铃音轻响,在殿内回荡的那般空灵。“只要我活着,师兄就不会死。我死了,师兄也活不了。”   “晚尘,你难道不想知道,师兄他……此刻正在何处吗?”   铃音响动的刹那,宛若落在湖面上的一滴水,叮咚一声,荡起层层涟漪。   亦唤醒,千里之外的梦境。   昆仑境内终年冰封,苦寒无比,非凡人之躯可以抵抗。   秦朔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道睁开眼时,梦里的铃音已经消失了,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看不到尽头的白。   他粒米未食,无休止地奔波三天三夜,才终于赶在天黑之前抵达昆仑境内,却在体力用尽过后昏倒在雪地里。   那铃音像是预兆,又像是提醒。   只因秦朔好不容易恢复气力,强撑着从雪地爬起来时,动作忽地一僵,发现天色渐晚,不远处的雪洞有双绿幽幽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是狼。   他心知此时的身体状况不能跟狼硬碰硬,因此极力俯下身,试图用面前的积雪遮盖自己的身影,然而不管怎么挪动,那双兽眸始终跟着他转。   漫天飞舞的雪花盖过一切声音,让这场对视变得极为寂静。   昆仑境内寸草不生,冰天雪地里,狼靠何为食?   答案就在眼前。   秦朔屏住呼吸,伏在一处稍高的雪坡后面,他透过缝隙观察狼的动静,手冻到几乎没了知觉,麻痒到犹如千万根针在里头翻滚,由内而外的发热,连抓握都困难。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若是等到天彻底暗下来,失去仅有的视野优势,怕是还没登顶就要成为狼的腹中食了。   他太久没吃东西,体力匮乏的同时,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然而四周都是积雪,深到要挖个四五层才能见地,别说草了,连存活的树根都看不见。   天色正在一点一点变暗,秦朔知道再不吃东西,不等被狼吃,也要饿死在这了,看着身下唯一能窥见的雪,狠心抓起一把塞进口中。   虽说雪并不能用来充饥,刺骨的寒意冷得他牙齿打战,但不管怎么说,咽下去起码有饱腹的错觉了。   秦朔勉强恢复了几分气力,想到储物袋还放着半瓶补气丹,是之后几天撑到登顶的份量,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动用。   他深吸一口气,看了眼缝隙那头的雪洞,又看了看即将灰暗的天色,做好心理准备,将储物袋里的补气丹拿出来,倒出两颗,放在手心碾碎,撒在面前的雪地上。   丹药独有的香气四散开来,不远处雪洞的兽眸明显往前挪了两步。   秦朔记得之前在藏书阁的炼丹集上看过,补气丹的原料有一味药草,极其吸引野兽,对修仙者无碍,但野兽食用会短暂麻痹,时间不长,但如果能抓住这个间隙,于他而言,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唯一的缺点是,他现有的补气丹用一颗少一颗,不知能不能撑到山顶。   雪洞那双绿幽幽的兽眸循着气味一步一步迈出来,但比秦朔想象中谨慎,特地放慢脚步,似乎想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再现身。   筹码不够,就必须再加。   秦朔再次碾碎一颗补气丹,一点不少地撒在雪地,此时天色昏暗,狼终于从雪洞走了出来,依据气味朝他靠近。   之前的匕首留在青丘,并未带上,他摸到雪堆里的石子,棱角分明,刚好用来防身。   准确来说,是为了殊死一搏。   他不只要活,还要活得比现在更好。   雪洞、狼皮、狼肉、尚未成型的妖丹,都在血溅在白茫茫的雪地过后,一件一件收入囊中。   尽管他也在这过程中被咬掉了一块肉,接近丢了半条命,但在这一切都在拖着狼皮住进雪洞以后,变得相当值得。   初见,秦朔就认出这匹狼并非凡兽,而是昆仑境内修炼的狼妖,修炼百年还未化形,当中定有什么蹊跷。   果不其然,进洞后他便发现不少前人的骸骨。想必这狼妖是靠食人强行入境,却因未参透妖与兽之间隔着的那一层,兽性大过妖性,始终不能化形。   这才到昆仑境内的第一层,周围尽是低阶的妖兽,秦朔心知下次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当下之计,还是补充体力为先。   他先用撕下的布料给手臂止血,或许是雪天的关系,疼痛都没那么明显了。待包扎好,外头黑的连影子都看不见,洞内就更不用提,好在之前藏在怀里的火折子还能点着。   秦朔将前人的骸骨简单用雪埋下,拜了一拜,过后才取走他们遗留的衣物,拍散里头的雪,混在一起用火点燃,洞内总算是亮了起来。   也就是这时,他在角落发现一柄被埋在雪里的剑,原本还庆幸能用来防身,抽出一看,却是把断剑。   剑的边缘残留着血迹,深到发黑,想是很久很久以前来昆仑证道的凡人留下的。   不过,以他现在的境况来看,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这里不是从前的无情宗,他身上也没有师尊亲手打造的玄光剑。   防身的武器,够用就行了。   秦朔将断剑擦拭干净,放在垫着的狼皮上面,他挑了离洞口最近的地方睡觉,以便夜间查看外头的动静。   衣物堆起的篝火不够取暖,因此狼肉也只烤了一块。   他吃不惯半生不熟的肉,但为了补充体力,还是忍着难受咽下了,将剩下的放进储物袋,作为明后日的口粮。   未曾炼化的妖丹对秦朔来说没什么作用,但想到之后的路或许还有异兽埋伏,他还是将这收进了储物袋,以备不时之需。   洞内的篝火一直燃到后半夜,秦朔身上暖和,将手窝在怀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原打算隔一个时辰醒一次,可连续几日的奔波让身体累到极限,他实在困极了。   若是就这样睡到天光也好,可就在洞内篝火燃尽时,持续的寂静被突如其来的脚步打破。   秦朔睡得正沉,感觉脸颊被又湿又热的舌头舔了一下,他浑身一颤,下意识睁开眼,却和上方绿幽幽的狼眸对上视线。   空气凝固的瞬间,周围的狼眸依次亮起,带着侵占的意味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第100章 惑狼   月光照进雪洞的刹那, 秦朔看清向自己逼近的狼群全貌。它们身上的气息和之前杀死的那匹狼妖极为相似,不同的是, 眼前领头的狼妖明显比那匹狼更强,妖力也更纯粹。   危险将至的预兆让秦朔浑身绷紧,但冷静过后,他又很快意识到,这头在自己身上嗅来嗅去的领头狼妖,应当没有攻击的意图。   “身为凡人, 竟敢擅自踏入昆仑境内?”   领头狼妖紧盯着他的眼睛,通体雪白的皮毛在狼群里显得分外独特,它的脖子挂着兽牙项链,察觉到后方的躁动, 不过往后看了一眼,狼群便全然安静下来,静待指令。   秦朔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妖兽以本来的模样说人话,倒比想象中要镇定, “昆仑包容万象, 是众生证道的地方,从未禁止凡人踏入,我来此处,有何不可?”   白狼化作人形, 仅在腰间围着兽皮,他直勾勾地盯着秦朔:“你胆子很大, 寻常凡人,早在这时向我跪地求饶,你倒是有种……在这之前, 还杀了我们族中的一员。”   “你身在昆仑,应该比我更懂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道理。”秦朔丝毫不惧他的眼神,直视道:“一人一狼相对,不是它成为我踏脚石,就是我成为它腹中食,我要活,它就必须死。”   身后的狼群冷不丁响起一声嗤笑:“凡人,果然都是卑劣奸诈之徒。”   白狼抬手示意安静,又盯着秦朔问道:“如果你知道会被狼族找过来,还会杀了它吗?”   “重来一次,哪怕你们就在我面前,为了活下去,我还是会这么做。”   秦朔慢慢摸向垫子底下的断剑,看着周围的狼群,已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   “狼主。”后方的狼妖听不下去,愤愤道:“杀了他吧,这样自大的凡人,留着也没什么用。”   “谁说他自大?”   白狼突然笑了,开口的话制止了他下一步的动作,“有骨气的家伙,我喜欢。昆仑二层领域能玩的猎物都被玩死了,让他顶替上一个血奴的工作,会很有意思吧……”   秦朔在其他狼妖的神态里窥见血奴一词的危险性,忽然明白对方之前在自己身上嗅来嗅去是为了什么。   “拥有纯阳血脉的凡人,我在昆仑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   白狼掐着他缠住布条的手臂,显然对这气味很是着迷,“虽说当血奴有点浪费,但你坏了规矩,能留你一命,已经是狼族格外开恩。”   “我的血,能帮你精进修为?”   秦朔在赌,赌自己的纯阳血脉能不能成为一个筹码。   利用本就是双向的,如果旁人要以此为条件利用他,他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利用旁人。   “你要这么说也没错。”白狼道:“纯阳之血,对妖族而言,是大补。”   “你不杀我,不是因为我方才的话。”   秦朔望着他道:“而是因为杀了我,血只能用一次。把我留在身边,才能持续不断地为你提供新鲜血液。”   白狼俯下身,脖颈挂着的兽牙项链晃了晃,“聪明嘛,你比之前那几个凡人有趣,是准备跟我谈条件吗?”   “我要食物,不是一天一给,七天的份量,一次性给我。”秦朔算得很清楚,这里是一层领域,昆仑共五层领域,从一层领域到顶峰,至少需要七天时间,他要带上足够的食物才有机会登顶,“除此之外,我还要你们去二层领域捕猎的时候带上我。”   白狼压着他的肩膀,似乎觉得可笑:“你光开口,怎么不想一想,我凭什么答应你的要求?”   “你没有不答应的理由,这对狼族而言很合算。”   秦朔道:“你说二层领域已经没有血奴供你们修炼,那我就是唯一一个,且不可被替代的存在。我不会死,任何情况都不需要你们保护,我会定点给你们足够的血,所要的回报不过是七天的口粮。比起硬来可能造成的损失,各取所需的相处不是更好吗?”   “常听说凡人唯利是图,谋算起来连性命都不顾,如今总算见识到了。”白狼高高俯视着他:“你可知二层领域的妖兽是什么样子,它们可不是你方才杀掉的那头废物,能任凡人肆意宰割,怕只怕你有命进去,没命出来。”   “我若畏惧生死,就不会踏进昆仑一步。”   秦朔眼神坚韧而笃定:“只要一句话,应还是不应。”   “我若不应,你又当如何?”   面对白狼戏谑的口吻,秦朔平静地回答:“要么杀了我,要么被我杀。”   这答案显然让洞内的狼群都有些意外,尤其是身为狼主的白狼,“口气这么狂妄,你杀我,用什么杀?”   “任何你想的到,或是想不到的东西。”话音刚落,他便将断剑一举捅进白狼的腹部,犹如绞肉般在里面转动,“我不动手,不代表我不敢动。”   “狼主!”   断剑被拔出的瞬间,周围的狼群一拥而上,露出尖锐的狼牙,低吼着要咬断他的脖颈,可还没靠近,就被白狼拦住,只见兽牙项链亮了一下,腹部的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很快恢复如初,连血迹都不见。   “你比我想象中好玩多了。”   白狼清退周围的狼群,捡起地上的断剑打量,不觉笑了,抬头看向秦朔:“不得不说,敢用这种东西伤我的人,到目前为止,就你一个。”   “你不想和我谈条件,我只能出此下策。”秦朔的目光停留在他脖间的兽牙项链上,能在其中感觉到和周围格格不入的气息,看起来并非妖族之物,更像某位修士遗落在此的灵器。   “不怕我恼羞成怒,一气之下杀了你?”   秦朔却道:“你若想杀我,在我醒之前就能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这么说,你方才的所作所为,是在试探我的底线?”白狼骤然按紧他的肩膀,笑着说:“不要以为我陪你多玩会儿,就是舍不得杀你,上一个被当作血奴的凡人,尸骨都已经化成灰了。”   “正因如此,我才不相信妖族会有这么好的脾气,能在猎物毫无价值的情况下忍受到现在。”   秦朔轻轻划破脖颈,伤口溢出的血带着浓烈的气息,让后方的狼群都躁动了起来,明不是蛊惑的语气,却叫人根本无法移开目光,“我的血对你们有价值,自然也对其他妖族有价值,答应多少条件,就有多少回报……”   白狼并未言语,视线沿着那蜜色的脖颈往下,喉结明显动了一动,手隔着衣衫摸到底下人鼓胀的胸肌,已经能想象完全展露的模样,再次印证他之前的观点──这么好的货色,当血奴的确可惜。   “好吧。”   白狼俯身舔了一下秦朔脖颈的血迹,终于松口:“你的条件不算过分,我可以答应你第一条,但第二条,恐怕还需要商量。”   秦朔拦住他的动作,强调道:“没什么好商量的,要答应就都答应。”   “不是我不想答应,而是凡人的身躯无法承受二层领域往上的风雪,你想去,也要有命去。”   这既是警告,也是提醒,但秦朔心里很清楚,机会是博来的,不是等来的。   “我说了,不管后果如何,我都要去二层领域。”   留在这里,成为血奴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去了二层领域,一切便还有转机。   “你想好了?”   白狼见他再三肯定,起身看了眼后方的狼群,转而发话:“既然如此,那就按你说的,从明日开始,你定时提供新鲜血液,跟着我们去二层领域捕猎,但丑话说在前面,二层领域的妖兽,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若是真的有去无回,我可不会帮你收尸。”   “无妨,决定是我自己做的,生死不由你们负责。”秦朔道:“七日的吃食,什么时候能给?”   “明日天亮。”   白狼将布包着的肉干扔到秦朔面前,“这是今日的份量,没有别的,只有肉干。别想着跑,我们的洞穴就在附近,方圆百里的气味都能闻到,你还是在这休息,天亮启程,听到狼嚎就出来,我答应你的要求,你也得做好自己的本分。”   狼群依照他的指令离开雪洞,而在恢复狼形跟上前方队伍之前,白狼转过头,看着秦朔道:“记住了,从来没有凡人能在二层领域活着出去,如果你死在那里,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吃掉你。”   “明日天亮之前,你还有反悔的机会。” 第101章 意图   昆仑受结界影响, 白昼总比夜长,星轮一转就到天光。   洞外风雪依旧, 掩埋了昨晚狼群到来的爪印,秦朔守在燃尽的火堆边上,一下又一下地用石头磨着断剑。   狼群走后,他彻夜未眠,就这样磨了一夜,总算将这把断剑磨出了锋利的形状。   直到外头响起逼近的脚步, 磨剑的声音戛然而止。   秦朔将断剑藏进储物袋,贴身放好,全神贯注看向洞外。   按照约定,白狼今日要带他去二层领域, 不出意外的话,也带来了七日的口粮。   熟悉的影子从洞外压进来时,秦朔看到后方的狼群以看猎物的眼神看着自己,只是碍于狼主的命令不敢轻举妄动。   白狼将一袋沉甸甸的肉干扔到秦朔脚边,又问了一遍:“想好了吗, 你现在反悔的话, 我可以让守在领地的狼妖带你回巢,那里很温暖,还有足够的食物。”   秦朔将肉干收起来,放进储物袋, 有了吃的,心里就有了底。   “出发吧。”   他在狼群的注视下离开雪洞, 顶着风雪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白狼目视那道决绝的背影远去,视线毫不避讳地停留在被衣衫紧裹的结实身躯,沿着浑圆鼓胀的山丘往下, 眸色愈来愈深,“这么倔的性子,在昆仑,可得吃不少苦头……”   话罢,便号令狼群跟上,很快越过秦朔,行在队伍的最前方。   “通向二层领域之前,全部收回妖力,别被领域巡逻者发现。”   队伍到达边界,白狼化回人形,挡住前方风雪,边控制后方狼群的赶路速度,边对头次进入二层领域的秦朔说:“领域只限制妖族,不限制凡人,但你要记住,每一层领域都有看守自身地盘的大妖,一层领域是狼族,二层领域是鹰族,在这寻找猎物,必须非常小心,若被它们觉察气息,我们能逃,你逃不掉。”   秦朔应下,压住脚步,小心再小心地跟着它们穿过边界,前往更为广阔的二层领域。   二层领域积雪深厚,四处都有枯树,树上系着绳结,秦朔经过其中一棵枯树才发现,这绳结竟是衣衫的碎布拧成的,上边还残留着斑斑血迹。   “这里地势与一层领域不同,能栖息于此的只有鹰族,一到深夜,积雪就会埋到脖子以上,到白昼才会退去。”   白狼领着狼群来到一处低矮的洞口,避开风雪,在此休息片刻。   昆仑地属极寒,人妖皆需食物补充体力和热量,狼族在此生存几百年,早就摸透其中规律,将储备的肉干拿出来,聚在一起边取暖边进食。   秦朔只拿了两块肉干出来,避开狼群,靠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地吃。肉干本身没什么味道,又因风干格外的柴,不过能尝出来,这多半是兔肉和鼠肉,只有极小部分是牛肉。   但在这种极端情况下,好不好吃已经不重要了,能填饱肚子就行。   其他狼围在一起进食的时候,白狼始终靠在边上,静静地盯着秦朔吃饭。   终于,在他吃完第二块肉干后,耳边冷不丁响起一声:“你的要求,我都办到了。”   秦朔抬起头,发现白狼不知何时走到面前,正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现在,是不是该你履行承诺了?”   周围咀嚼的声音因此停下,一双双狼眸看过来,寂静带来的压迫感让秦朔明白,他必须在约定生效期间给予回应。   磨了一夜的断剑派上用场,刀刃在手腕划开一道口子,血止不住地往下滴,气味浓烈,顷刻间便让后方的狼群躁动起来。   白狼身为它们的狼主,自是第一个享用,眼神直勾勾地,由下往上舔舐着秦朔的手,热意和湿意交错,令痛楚夹杂了几分暧昧。   “不够。”   手腕的口子不深,很快就舔尽了,因此他提出新的要求:“要像昨天那样。”   秦朔听出这话的意思,但为保存体力,只是将刀刃往手臂上挪,却被白狼拦下,挟持他的手移到脖颈,轻轻划了一刀。   力道控制得极好,不过是破了点皮,血丝成线般溢出来,湿热的舌头再度舔上来,气息的靠近也让这次接触变得并不单纯。   脖颈的血舔完了,白狼却未松手,顺着衣衫往里摸,将那结实的腰身微微掐紧,明显感觉到身下人颤了一下,若是再用点力,说不定能将里衣撕烂,叫这不愿低头的凡人尝尝凌辱的滋味。   他的意图太明显,都叫后方的狼群发现了端倪,更何况身下的秦朔。   “够了。”   秦朔趁其不备脱身,带着断剑往角落里退,极力保持冷静:“今日的份例结束,剩下的明日再说。”   狼群依旧躁动,带着不悦发难,“七日的吃食,就只换来这点血吗?”   “狼主,我们也能有份吗?”   有胆大地试图靠近,却被白狼的眼神嚇退,回到狼群当中。   “反正他跑不了。”白狼隔在狼群和秦朔之间,看起来并不急:“慢慢来,才好玩。”   秦朔权当自己听不懂,悄无声息地收起断剑,在周围的狼都看过来时开口:“我有话想问你。”   “一次份例,一个问题。”白狼的目光仍停留在方才舔过的脖颈上,血是止住了,伤痕还在。   “你在昆仑这么多年,可知凡人要如何铸就仙骨?”   “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事。”白狼望着他:“凡人修仙的难度,仅次于登天。”   “正因如此,我才会来这里。”   秦朔丝毫没有退缩的打算:“我听说,昆仑境内的人和妖皆不需要渡劫,越往上走,机遇越大。妖的机遇在一二层领域就有,凡人则要接近登顶,如果我能办到……”   “你不可能办到。”白狼当即打断:“我在昆仑待的这些年里,从未见过成功登顶的凡人,与其自讨苦吃,还不如留在我的巢穴,老老实实当个血奴,起码还有活路。”   “狼主,你真要……”   狼群里的声音才刚开口,便如同受到了惊吓,骤然吞下后面的话,全都安静下来。   秦朔注意到白狼眼神扫过去时特意摸了摸脖间的兽牙项链,结合狼群的动静,他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然而猜测还未验证,守在洞口的狼妖惊惶失措地喊了一声:“领域巡逻者在附近,快藏起来,别暴露位置。”   狼群如临大敌,一时全都戒备起来,往洞穴深处藏去,掩盖妖力,一动都不敢动。   白狼第一时间压住秦朔,让他不要出声,伏在耳边的气息却随着时间推移愈来愈烫。   秦朔屏住气息,朝洞外看去,发现不远处走动的领域巡逻者很是眼熟,直到那道身影远去,才终于想起对方的来历——那竟是在梦仙居有过一面之缘的大妖。   青鸟的手下,怎么会出现在昆仑?   他暗自思索着,对身后的异样一无所知。   危险解除以后,狼群打消警惕,准备从洞穴深处出来,却突然接到狼主的指令:“进去,没有我的吩咐,都不许出来。”   听到这话,秦朔顿时意识到什么,回过神来,发现白狼已扯开他的衣带,紧掐着腰身,如上瘾般往脖颈的伤口舔去,“我说过,让你当血奴有点可惜,光是那点血,不够我尝……”   他逼迫自己忽视身体的感受,手慢慢摸向藏在角落的断剑,看到白狼逐渐沉溺的神情,目光锁定那枚不住晃动的兽牙项链,耐心等待时机。   而在衣衫将被剥开的那一刻,时机来了。   秦朔握紧断剑,毫不犹豫地捅穿白狼的脖颈,鲜血滴落在脸上的刹那,他扯下对方的兽牙项链,将其一把推开,起身往洞外跑去,头也不回。   他听到后方痛苦的狼嚎,那是用来召唤狼群的,必须快,再快!   机会只有一次,绝不能耽搁。   秦朔不断往前跑,他将兽牙项链放进储物袋,知道如果失败,这就是自己手里唯一的筹码。   风雪越来越大,模糊了前方的视野,他越跑越快,哪怕跌倒也要踉跄着爬起来,不知疲倦地朝未知方向跑去。   可人终究跑不过野兽,后方的狼嚎愈来愈近,看样子是要追上来了。   最终,秦朔被围上来的狼群逼到断崖边,越往后退,崖下的风声越大。   “早知道这样,昨晚就该咬断你的喉管,以绝后患!”   领头狼妖向他逼近,发出威胁的低吼,“把狼主的项链交出来,来日老老实实当我们的血奴,兴许还能饶你一命。”   秦朔身后就是断崖,退无可退,他紧紧护着怀里的储物袋,知道自己如果把项链交出来,绝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   “今时今日都不能拿我怎么样,还想着来日?”   话才说完,秦朔余光发现底下有棵老树,为博一线生机,他看着正在逼近的狼群,做好心理准备,毫无顾忌地抛下一句:“做梦。”   不等狼群做出反应,他纵身一跳,身影消失在白茫茫的断崖之下。   而就在坠落的那一刻,秦朔及时抓住老树的树枝,悬挂在半空当中,他隔着层层树叶看到上方寻觅的狼妖,藏在底下不让它们发现。   等到狼群认为他已经死在崖下,终于放弃寻找,陆续离开断崖时,秦朔才抓住另一根树枝,踩在底下的树干上保持平衡。   但由于还在下雪,崖边的岩石结冰,根本抓不住,秦朔只能借助缝隙的藤蔓,一点一点往上爬,比任何时候都要努力。   他一手拽着藤蔓,一手按住石头,眼看离崖边越来越近,就要攀上去时,却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头顶——竟是方才见过的大妖。   不等秦朔开口,那大妖便俯下身,眼神如在青丘时那般冷漠,从腰间抽出长刀。   风声划过耳边的下一秒。   ——藤蔓断了。 第102章 枷锁   「此乃魔种。」   剧痛带来的冲击直坠而下, 秦朔的意识游离在半梦半醒的边缘。   他听到记忆深处的声音,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传来。   「魔种, 必须交到魔君手上。」   深不见底的黑暗,犹如摇晃的水波,逐渐浮起装着红光的瓶子,四周回荡着心脏跳动的声响。   怦怦。   怦怦。   秦朔知道自己正在做梦,他伸出手,尝试抓住不断摇晃的瓶子, 想看看那瓶中装的究竟是什么。   「以救命之恩相挟,那位王夫,实在太过贪婪。」   「他要什么,魔君就给什么, 哪怕是天上的月亮。」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此等殊荣,只怕他有命挣,没命享。」   梦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震碎他就要摸到的灵瓶, 画面也随之沉入水底。   秦朔感觉自己快被淹没, 他拼命往上游去,手脚却被水底的锁链铐住,越来越近,越来越紧。   如果轨迹已被定下。   如果这就是他的命。   「我要活。」   他用亲手磨开的断剑斩去脚上的枷锁, 也将深陷其中的肉一并割下。   疼,但是值得。   「我要赢。」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手脚的枷锁全数落下, 秦朔不再回头,朝着光亮之处游去。   浮出水面的瞬间,周围的一切碎裂开来, 意识被猛然抽离,将要醒来之前,那双幽蓝的眼眸再次涌现,庞大而压迫地向他逼近,以极为熟悉的语气唤了一声:   「无忧。」   秦朔睁开眼,从梦中醒了过来。   他看到上方断崖的老树被砸断了好几根树枝,想起自己坠落时拼尽全力抓住了其中一根,这才在缓冲的情况下捡回了一条命。   耳边风声渐大,雪花落在身上,冷得他哆嗦了一下。   石台的积雪被砸出深坑,秦朔费了好大的劲才从中爬出来,他起身时,发现面前是一处崖洞,每当有风经过,都会回荡着可怖的呜呜声,像是有人在哭。   天色还未暗下来,但外头实在太冷,长期待在风雪里,迟早会失温。   秦朔捡起边上的树枝,当作探路的工具,一步一步往崖洞走去。   崖洞寂静非常,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见,越往里走,脚步声越明显。   里面的光线太暗,根本看不清路,秦朔本想从怀里拿出火折子,可突然间,他发现一点不对。   袖口的布料被树枝钩破,衣衫全数撕开的情况下,为什么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   明明昏过去之前,他还听到骨裂的声音。   难道,是因为那枚兽牙项链?   秦朔想起昨晚白狼被自己捅穿胸膛,又在顷刻间恢复的情形,将储物袋的兽牙项链拿出来,见上方的灵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到伤处治愈,顿时意识到这枚灵器和寻常需要认主的灵器不同。   寻常灵器仅供其主使用,兽牙项链却是在谁身上就替谁发挥作用,无论多么严重的伤,都能在顷刻间恢复如初。   这样的宝物,落谁手中都是种威胁,也难怪白狼要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号令狼群追过来。   秦朔手里有件灵器,心里也算有了底,他将兽牙项链戴上,塞进衣领里。   如此,就算崖洞里有什么危险,也能在第一时间全身而退。   他掰断树枝,从本就破烂的衣角撕下一块布料,缠在断掉的根部,系紧,再用火折子将其点燃,借助火光往前探索。   如果崖洞深处是安全的,他可以在这暂时休息一晚。   储物袋还有肉干,吃食和伤势都不必担心了,只要有个地方取暖就行。   崖洞曲折蜿蜒,不止一条洞道可走,当中又窄又潮,气味并不好闻,但在这冰雪之地,能有处安身已经很好了。   火光掠过湿滑的墙面,秦朔往上看能看到栖息在洞顶的蝙蝠,只要不惊扰,就不会惹来麻烦。   他的脚步放得极轻,一是因为蝙蝠,二是不确定深处有没有“东西”存在。   秦朔在四周看到类似野兽的爪痕,为此非常小心,他隐隐听到深处有呼吸声,但隔得太远,听不真切。   行至洞穴转角,秦朔屏住气息,借助火光往深处看去,里头趴着一头庞大的妖兽,呼吸沉闷如雷鸣,正在角落安睡。   他掐灭在此安身的念头,觉得还是退到外围比较好。   可就在转身的时候,那头妖兽怀里的东西闪烁了一下。   秦朔脚步一顿,发现妖兽怀里抱着的灵瓶和方才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当中的红光如心脏般一跳一跳,散发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来自无情宗的灵息。   这是师尊的法器,两百年前用来禁锢魔种的缚魂瓶。   洞穴里飘着浓重的血腥味,秦朔吹灭火把,将其慢慢放了下来,他看到红光就在不远处,脑海里升起一个危险的念头。   虽然不知仙门禁地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清楚,缚魂瓶丢失,身为无情宗掌门的师尊一定逃不开责任。   如果他能将缚魂瓶带回去,也许还有回到修仙界的机会。   秦朔看出这只妖兽身受重伤,因此才在这种地方休养生息,抓紧时间摸过去,说不定能在它醒来之前拿到缚魂瓶。   他有兽牙项链打底,即使受伤也能在最快的时间恢复回来,方才进来的路线都摸清了,逃跑不在话下,大不了摔到崖底从头再来。   路可以再走,回修仙界的机会,就这一次。   秦朔一步一步往前摸索,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他的心怦怦直跳,就同那瓶中的红光一样,一下又一下地跳着。   妖兽的气息如此之近,庞大如山的身躯让他寸步难行,头顶的呼吸不断震动地面的碎石,秦朔小心再小心地摸到被兽爪包在其中的缚魂瓶,一点一点地往外抽。   兽爪在熟睡的状态下抱的并不紧,因此缚魂瓶很快就被抽了出来。   为安全起见,秦朔将储物袋里的丹瓶拿出来,代替缚魂瓶放在兽爪当中。   拿到缚魂瓶的刹那,他总算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听到咔嚓一声。   ——丹瓶碎了。   秦朔随即意识到一个错误,寻常丹瓶没有身为法器的缚魂瓶坚硬,经不住兽爪的抓握。   也就是这一声,让后方的呼吸骤停,洞穴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他不敢回头,不能回头。   没有任何考虑的时机,秦朔将缚魂瓶护在怀里,在身后的妖兽暴动之前,拼命朝最初进来的洞道跑去。   咆哮声在他刚出洞穴的那一刻响起,紧接着便是地动山摇的震荡。   头顶的碎石不断往下掉,秦朔脚下一刻不停,撞到石壁就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心越跳越快。   「还给我──」   妖兽拍碎两边的石壁,灵识的怒吼几乎要击穿秦朔的耳膜。   「还给我──」   碎石凝聚成形,化作长剑向前方奔跑的人影射去,却在转角被其一一躲去。   可不管秦朔的身手有多矫健,到底还是凡人之躯,快跑到洞口的那一刻,还是被后方追来的妖兽重重甩到石壁上,当即响起骨头裂开的声音,再摔到地上的时候,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万幸戴在身上的兽牙项链还在,剧痛不过两三秒,伤立刻恢复,就连血迹也消失不见。   秦朔紧紧护着怀里的缚魂瓶,抬起头时,看到那只妖兽正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凡人。」   散落在地上的碎石再次被妖力凝聚成剑,缓缓升起。   「把缚魂瓶还给我。」   他知道,这只妖兽要的不是缚魂瓶,而是瓶中的魔种。魔种是寄生在历任魔尊体内,比魔丹还要重要的存在。   倘若回到数百年前大势已去的魔族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碎石凝聚的剑直冲秦朔胸口,被他竭力躲开,然而下一刻,那妖兽便从另一方向袭击,毫不留情地咬住他的大腿,重重往石壁一甩。   “嗬呃──”   这一击实在太重,大腿鲜血直流的同时,兽牙项链也被甩了出去,秦朔吐了口血,强撑着起身,正要将其捡回来,却发现怀里的缚魂瓶滚到与之相反的方向。   电光石火间,他意识到自己此刻只有两个选择。   捡兽牙项链,身上的伤势就能立刻恢复,但缚魂瓶会被妖兽抢走,且再没有拿到的可能。捡缚魂瓶,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逃脱,但极有可能被暴怒的妖兽再次袭击,命丧于此。   怎么选都有缺憾,怎么选都不能两全。   要是有第三种选择呢?   秦朔心一横,拼着重伤的身体往缚魂瓶的方向够去,将其死死抓在手中,果不其然听到后方妖兽的怒吼,是带着要将他粉身碎骨的打算扑过来的。   就在这一刻,他毫不犹豫地打开缚魂瓶,在妖兽扑过来的瞬间,将血腥的魔种塞进口中,顺着喉管咽下。   “你竟敢──”   魔种进入体内便不断膨胀,犹如种子在丹田里生根发芽,经脉根根断裂再重组,强大的妖力沿着皮肉鼓动,加剧浮在表面的赤红纹印。   秦朔视野逐渐模糊,只看到妖兽朝自己扑了过来,可下一秒,对方便如触碰到烈焰般化作飞灰,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而他也在竭尽全力抓住兽牙项链过后,渐渐失去了意识…… 第103章 天命   寒风呼啸而过, 倒挂于顶的冰锥摇摇欲坠。   恰似水滴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在洞内回荡, 冰碴溅在耳边,秦朔冷得一颤,手指不自觉动了动。   他睁开眼,在冰锥下坠的瞬间躲开,意识也在这一刻清醒过来。   同预想中一样,秦朔看到石壁上烧焦的黑色印记, 便知妖兽已被魔种带来的烈焰焚化成灰,将自身作为容器封印魔种是冒险了点,但照现下结果来看,他的选择没错。   对寻常修士而言, 魔种入体万分凶险,极易堕入魔道,可对有纯阳血脉的秦朔来说,不过是增加铸丹可能的助力而已。   魔种的妖力在纯阳血脉的中和下化作灵力涌入丹田,只可惜丹田无内丹运转, 因此这股灵力只能向四肢百骸流动, 起到重塑经脉的作用。   经过昏迷前那一幕,秦朔再起身时,发现自己的旧伤已经好透了,就连初入昆仑冻得发紫的手, 也在脱胎换骨中恢复如初。   他的身体完完全全回到最好的状态,除了没有内丹之外, 一切都和下山时一样。   秦朔用手压紧小腹,能摸到魔种在当中跳动,他知道这东西是活的, 并非一成不变,只要能在生根之前将它带回无情宗,交给师尊,便不会让魔族有可乘之机。   此物既有利于他,暂时待在体内,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秦朔检查到后面,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倒觉得身体比之前松快不少。   纯阳血脉于他而言,是把双刃剑。   既能让他在妖族面前如同散发特殊气息的诱饵,又能让他在难以存活的昆仑绝处逢生。   秦朔从前只当这把剑是累赘,现在看来,利与弊是由人来决定的。   就如命运一般。   他握紧手中的兽牙项链,朝洞外看去,发现风雪渐大,再不抓紧时间赶路,又要等到明日才能出发了。   秦朔没有停留的打算,他将兽牙项链重新戴上,塞进衣领里,系好残破的衣衫,来到石台,往断崖上方看了一眼,陡峭的崖壁布满积雪,缝隙处长有藤蔓,是只生长在昆仑的灵物,比寻常看到的结实,没有外力的情况下是不会断的。   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只有一个,斩断藤蔓的大妖会不会还守在崖边。   他不知对方为何会突然发现自己,或许是在逃跑的时候窥见,或许是从狼群进入二层领域就有发觉,总之,那大妖既是领域巡逻者,必定会在周边游走,这一次若能回到二层领域,要万分小心才是。   秦朔不给自己犹豫的时间,沿着石台往峭壁过去,一把抓住离地最近的藤蔓,踩着突出的岩石一步一步往上爬,他绕开最初掉下来的位置,一点后路都没留,攀爬在峭壁之上,离石台越来越远。   岩石上的积雪厚的打滑,他边抓着藤蔓往上爬,边观察上方有没有妖停留,想到狼群可能是因为领域巡逻者才早早散开,秦朔更加确信,自己不能回到一层领域。   那头白狼若知道他不但没死,还戴着兽牙项链准备登上三层领域,恐怕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秦朔不后悔自己做的任何一个决定,他在当下有当下的考量,事后再慢慢复盘,从失败里吸取教训。   而复盘的奖励,就是他的战利品。   兽牙项链是一个,魔种,也是一个。   他的筹码在增加,不愁没有来日。   秦朔在攀登的过程中数次打滑,每一次险些脱手,他都会看到石子从千米高空掉落崖底的场景。   好在秦朔很有耐心,一次不行就再试,直到摸索出能稳稳抓住藤蔓往上爬的方法。他要赶在天黑之前跨越风雪,前往三层领域的边界。   终于,他在冻得浑身发冷的情况下爬到顶峰,发现二层领域早就没了狼群的踪迹。   之前待过的雪洞残留几点血迹,剩下的全被新雪覆盖,只依稀看到狼群走过的爪印。   秦朔在洞内暂避风雪,将储物袋里的肉干拿出来,一口接一口地吃,他的体力消耗太大,也是真饿了,吃了四五块份量足够的肉干,身体渐渐暖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某一处待太久,容易暴露身上的气息,吃完就立刻动身,根据之前记下的路线往领域交界点走去。   临近傍晚,风雪愈来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   秦朔越往前走,越能明白狼妖说的那句,凡人之躯承受不住二层领域的风雪是什么意思。   起初不过是抵抗寒风,咬牙坚持坚持,还能往上坡走,过后便成了走三步退一步。   风势太大,秦朔脚下不断打滑,他透过挡在眼前的指缝看到,通往三层领域的入口就在坡上,只是围着淡淡的金光,是用来隔绝凡人的屏障。   这也是几乎没有凡人能从二层领域活着出来的原因。   二层领域往上,不是凡人能踏足的地方,除非能用□□凡躯撞碎屏障,否则就只能原路折返。   上来容易,下去却难,多少妖族放凡人来到二层领域就是为了这一刻,在入口蹲守,可比大费周折的捕捉容易得多。   通往三层领域的坡相当陡峭,秦朔从一开始的走,到后面不得不借助掰断的树枝向上攀爬。   每爬一步,都会因为踩滑功亏一篑,有些时候,甚至会在好不容易爬到一半的时候摔回原点。   秦朔摔得浑身沾满了雪,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但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摔倒就立刻从雪堆里爬起来,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也还在寒风中奋力挣扎。   脖间的兽牙项链在攀爬的过程中一晃一晃的,时刻闪烁着白光,将灵力注入受伤的部位,使其逐渐愈合。   失败了无数次,秦朔才从中找到对的路,他沿着踩实的脚印向上攀爬,一点一点靠近三层领域的入口,可就在触碰那道金光的刹那,却因是□□凡身被震退一米开外。   他吐了一口血,但并未就此放弃,看着金光后方的三层领域,再次起身,坚定不移地朝屏障走去,也还是被震倒在地。   雪地被血色浸染,秦朔起身的动作明显比之前艰难,风从耳边划过的瞬间,他忽然意识到昆仑的道要如何证了。   就在震开的第二次,他身体的经脉突然被打通,能感受到风雪里夹杂的灵气,虽然非常微弱,可和之前什么都感觉不到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灵气是修炼的根本,最初在师门,也是要先感受灵气流动,从悟到引,从引到用,这是练气期弟子需要把握的心法。   既要从头开始,当然要从心法开始悟起。   秦朔站起身,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迹,没有半点犹豫,在心中默念入门心法,一步一步朝金光走去,不知被震倒多少次,爬起来多少次,默念的心声都未停止。   「至纯至真,至明至净。」   他陷入一种忘我的状态,只能看到周围的气在流淌。   「舍己身游天地,视万物为虚无。」   过去被忘却,经历被忘却,疼痛被忘却。   秦朔的意识回到两百年前,向师尊学习入门心法的时候。   师尊说,灵气是一尾不能用手抓的小鱼,当你想触碰它时,它会离你很远很远,当你荡起涟漪时,它反而会来到你的身边。   数不清是第几次被金光震开,从身体穿过的灵气越来越多,他的感受愈发强烈,只是无法将其融进体内。   两百年前的他,是怎么抓到那丝决定命运的灵气的?   秦朔想起那个满是阳光的午后,他抓不到灵气,急得眼眶通红,手里的剑都快捏断了,师尊却安慰他,灵气是有意志的,你要抓住它,就要比它的意志更强。   那时候的自己,因为有师尊依靠,不管耗多长时间,都有把握将那丝灵气融进体内。   现在的他,是否也能有这样的意志?   「我能从有到无。」   秦朔从雪地里再度起身,踉跄着往那道金光走去。   「自然也能从无到有。」   最后一次被屏障震倒在地,他没再追寻从身体穿过的灵气,只是默念来昆仑之前说过的话,信念愈发坚定。   「天命,不由他人做主。」   成千上万的灵气从身体里穿过,秦朔顶着风雪慢慢站起来,继续朝那道金光走去。   「由我来定。」   掌心触碰屏障的刹那,一丝灵气穿过身体,流进丹田,最终融入其中,千丝万缕的灵气跟着进入体内,越聚越多。   丹田不再干涸,随着灵力深入再次焕发生机,深埋于心底的蛊虫也再次跳动起来。   灵气沿着经脉传达到身体各处,秦朔也在这一瞬间穿过屏障,成功踏入三层领域。   他感受着熟悉的灵力波动,看到指尖燃起微弱的灵火,在风雪交加的晚上显得那般明亮,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想笑又想哭。   灵气转化灵力的过程缓慢,但就算是练气期的灵力,也足以庇护他在风雪里穿行了。   最难的坎跨过去了,之后只要用心修炼,总有回到金丹期的那一日。   可就在秦朔收拾好心情,打算趁夜深入三层领域时,身后却突然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还未回头,那股强大的妖气就将他包围了起来。   他从灵觉探出,来的是大妖,还不止一个。   其中一个大妖身上的气息,和仙门大会遇到的蛇妖,极其相似。 第104章 回溯   “刚到练气期的修士, 也敢踏入三层领域吗?”   漫天风雪当中,身后的踩雪声步步逼近, 秦朔心知来者不善,转头一看,果然瞧见和仙门大会那条同出一脉的蛇妖站在自己跟前。   要是没猜错的话,这定是三层领域的领域巡逻者。   “昆仑地大物博,自有容人之量。”秦朔说归说,却没有在此逗留的打算, 他退得很小心,手背在身后掐聚风法诀。   “区区练气期修士,竟有如此胆量。”   雪地的影子沿着月光所照之处蔓延,顷刻演化成千上万条蛇影, 不给半点反应的机会,呈侵吞之势向秦朔脚下逼近,“倒让我有点好奇,你究竟是何来路了……”   然而就在蛇影将要显形缠住秦朔脚腕的刹那,结印光印一亮, 狂风骤起, 将周围风雪卷入其中,地上的身影瞬间被铺天盖地的雪花淹没。   视野完全受阻的情况下,根本无法辨别方向,只能听到耳边呼啸的寒风。   风墙形成的那一刻, 秦朔掐算出逃跑的最佳时机,他用丹田所剩不多的灵力隐蔽气息, 毫不犹豫地朝风势小的方向跑去。   他清楚以自己现在的修为,正对上分神期的大妖毫无胜算可言。   昆仑灵气远胜其他仙山,是修炼的最佳之地。若能避开领域巡逻者, 安心修炼到金丹期,就有一定把握将魔种带回师尊手上。   秦朔看不清前方的路,只知道风墙持续的时间不长,他必须快,再快,逃得越远越好。   脖间的兽牙项链还在发光,却和之前完全不同,仿佛感应到某种力量,隐隐震动了起来。   乌云遮蔽月色,将仅有的光从雪地收回,昏暗的视野里,除了风雪,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着。   秦朔跑得太快太急,接连摔倒几次,拼着一口气站起来,继续往前跑。   现下的安全只是暂时的,风墙一旦消失,区区百丈距离根本不在妖族话下,他必须尽快找到藏身之处才行。   不知跑了多久,秦朔终于找到这样的所在。他用灵觉探到一处被雪掩埋的洞穴,感觉后方的妖力正在靠近,奋力扒开堆在入口的雪。   就在他沿着徒手挖出的通道进入洞穴的那一刻,只听外头轰隆一声,入口再次被倒塌下来的雪掩埋,也间接与外界隔绝开来。   秦朔从怀里拿出火折子,灵觉探到洞外一闪而过的蛇影,他不敢放松警惕,立刻用灵力掩住气息,半蹲下来,一动不动地保持这样的姿势。   蛇妖是妖族当中最敏锐的,不单单是从气息感知猎物的存在,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它的耳朵,必须绝对安静。   雪塌的声响绝对惊动了蛇妖,但方才风雪极大,又是深夜,定然看不清身影。昆仑雪域之内,这样的动静常见,因此只需搏一搏对方到底会不会将时间浪费在这处寻常的雪洞上。   秦朔自认不是博弈的高手,不过,在经历前面那些事后,他已被磨出绝对的耐心。   这就像下棋,决定胜负的不是当中的棋子,而是彼此的心境。   心乱则势乱,心定则局定。   想来那蛇妖也知其中道理,一直在洞外徘徊,不断用妖气向内探寻,却因洞穴过大,始终没能探到秦朔的所在。   到后面,只差最后一处没能搜寻,秦朔屏住呼吸,看着妖气凝成的蛇影穿透雪壁向自己靠近,慢慢攥紧手心,已做好掐诀的准备。   蛇影即将探到脚下的那一刻,转眼化作烟气消散,只听外头的蛇妖自言自语:“罢了,再找也是浪费时间。”   提起的心瞬间放下,秦朔用灵觉探到蛇妖远去的身影,直到再也探不到为止,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确认安全以后,他将火折子打开,借微弱的火光暖一暖冻僵的手,继而打量四周的情况,发现这处洞穴比想象中要深。   丹田的灵力向四肢蔓延,以此缓和寒冷带来的僵硬。   秦朔站起身,用火折子照亮深处的路,一步一步往前走,他看出这里不是天然的雪洞,而是人为凿出来的,既是人为,就必定留有出口。   他沿着洞道往下走,脖间的兽牙项链再次震动,随着深入愈来愈强烈,像受到某种力量的呼唤。   秦朔握紧兽牙项链,亦感觉到当中的灵力波动,他眼底倒映出一面泛着金光的镜子,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向光芒所在之处靠近。   他的意志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那面镜子越来越近。手碰到镜面的刹那,竟然直接穿了过去,光芒顷刻笼罩整座洞穴。   不过晃神的功夫,秦朔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身处风雪交加的雪地当中。   他怔了一下,环顾四周,隐约意识到哪里不对,这里虽在下雪,亦是冷得彻骨的雪夜,却不是昆仑,从耳边划过的只有寒风,没有一丝一毫的灵气。   秦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猜到原因出在那面灵镜,他没有时间深究,眼下要紧的只有一件事,如果这是镜中世界,想回到昆仑,就必须找到那面灵镜。   昆仑的月色被乌云遮蔽,此处却分外明朗,甚至能看到积雪当中的脚印,一串串延向远方。   秦朔沿着脚印往雪地深处看去,却发现尽头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只是隔得太远,看不清是男是女。   他闻到血腥的气味,顾不得太多,径直往那赶去,到地方才发现是个奄奄一息的小妖,七八岁的模样,翅膀被人生生扯断一半,满身是血的躺在雪地里,看上去只剩一口气了。   秦朔看到小妖冷得发颤,残破的翅膀一抖一抖,心下不忍,他半蹲下来,尽可能放轻动作,避开小妖受伤的部位,将其抱了起来。风雪太大,在外面待得越久,越不利于医治,最好先找一处洞穴取暖。   好在离这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处雪洞,虽说不大,但总比外面挨冻要强。   雪洞没有可用来生火的东西,秦朔只能先用灵力帮小妖医治,再撕下布条替其包扎。   医治的过程中,小妖一直缩在他的怀里发抖,秦朔无法为他止痛,便用问话的方式转移注意力,“别怕,把这包好就不疼了……要是饿的话就告诉我,有肉干可以吃。”   听到这话,怀里的小妖虚弱地睁开眼,那抹幽蓝的眸色只出现了一瞬,又在秦朔看过去的时候闭上了,看样子连睁眼的气力都没有了。   “别睡,你睡着了,就没人陪我说话了。”秦朔担心他这一睡就醒不过来了,竭尽所能找话聊:“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还记得吗?”   小妖靠在他怀里动了动,总算有了点反应,声音却分外干哑,小到只能听清第一个字:“玄……”   秦朔试图靠在他唇边听,依旧只能听清第一个字,后面那个字,听是听到了,但不确定是焱还是夜,“玄焱,还是玄夜?”   “玄……”小妖努力吐字,可结果依然和方才一样。   秦朔笑了笑,看出小妖恢复意识,名字有没有听清,已经不重要了。包扎到了收尾阶段,他将仅有的一件外衫脱下来,盖在小妖身上,握着手帮忙捂热,轻声问:“那么玄焱,你的家在哪儿?”   “昆……仑。”   这一次,小妖的声音清楚了几分,他在秦朔怀里拱了拱,似是感觉到暖意,慢慢放松下来,窝在外衫底下,透过缝隙,那双幽蓝的眼眸不断闪动:“你,是……谁?”   秦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怕透露本名会再惹是非,想到连昭说过的梦中人,脑海忽然浮现那两个字:“无忧。”   他决心将这当作自己的化名,认真地对小妖说:“我的名字,叫无忧。”   “无,忧……”小妖反复念着,似要将这两个字刻进骨子里:“无忧……”   秦朔捏了捏小妖的手,发现根本捂不热,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出去找些树枝生火取暖最好。   “你先睡会儿,我出去找些树枝生火。”   他从储物袋里取出干透的狼皮,垫在地上,将小妖放下,用外衫盖得严严实实的,又放了一大袋肉干,“如果饿了,你就吃点肉干,等我回来。”   小妖囫囵应了一声,慢慢闭上眼睛,半梦半醒间呢喃了声:“要……快。”   “好。”秦朔替他掖好外衫,起身向洞口走去,已做好在此过夜的准备。   可令秦朔没想到的是,走出洞口的那一刻,消失的灵镜骤然出现在雪地里,他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再次失去控制,本能往光的方向走去。   而就在身体即将触碰镜面时,秦朔挣脱束缚,转头朝洞口看去,却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只见风雪中,两道小小的身影依偎着走进雪洞──俨然是自己和白毓年幼的模样。   他下意识后退,手臂碰到镜面,光芒升起的瞬间,脱口而出的那声白毓,隔着寒风传到那道身影的耳朵,脚步明显一顿,回过头来。   对视的那一眼,好似光阴穿梭百年。   “阿朔。”   光芒消散,一切回到最初的原点,也将这句还未落地的话湮于空中。   秦朔回过神,发现自己回到昆仑的洞穴之内,灵镜再次消失,四周寂然无声,只有火折子燃烧的声音。   他掐了掐手心,突然不确定方才的经过是真实的还是梦境。   如果那不是镜中的世界,而是两百年前的世界,是不是就能解释得通了?   思索间,身后突然传来异响,不等秦朔反应过来,他的小腿就被数条蛇影无声无息地缠住,右后方传来熟悉的脚步,带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该说你幸运吗,玄焱尊主接手昆仑以后,不许魔族斩杀境内修士。”   毛骨悚然之际,他的耳边再度响起蛇妖的声音:“可谁让你惹恼了我呢?”   真正的蛇尾缠上秦朔腰间,鳞片摩擦布料的声响分外刺耳,透着森森冷意,“所以,在我忤逆这条规矩之前……”   “你最好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第105章 恩人   世人只知昆仑是证道所在, 却不知五层领域以上峰顶究竟藏着什么。   两百年前修仙界联合清剿魔族,拔除绝大多数扎根在凡间的势力, 身为金翅大鹏后裔的魔主被众仙门合力斩杀,然体内魔种无法消除,只得由仙门之首的道化掌门用本命法器亲自封印,将其放入无尽深渊的裂缝。   余下魔将逃的逃,散的散,最终去了哪里, 是否永远离开凡间,无人得知。   有个被所有仙门隐瞒的秘密,金翅大鹏后裔并未就此消亡。   曾有修士奉命捉拿魔主唯一的子嗣,可惜晚了一步, 那小魔头宁可撕断羽翼,也要从层层锁链当中逃出来。   天元宫断言此子将成为修仙界最大的祸患,务必斩草除根,这话放出来时,凡间早已没了魔族的踪迹, 再想追查, 已经太迟了。   一转眼,两百年过去,修仙界如今物是人非,魔族, 又是何光景呢?   昆仑峰顶,风雪如初。   隐于云雾的宫殿为中心, 散发的金光笼罩整片雪域,形成一面巨大的天镜,只有由里向外观望, 不能从外向里窥探。   于世人而言。   镜──照美丑,辨善恶。   于现任魔尊而言。   镜──映本我,现真身。   整座魔宫都由千年寒冰打造,光照进来,四面都是镜,黑金羽袍划过地面,映出无数倒影。   「又来了。」   寂静空旷的大殿,长身鹤立的背影,这情形在两百年间上演过无数次。   「你又想将错归到我头上。」   冰面映出来者极尽俊美的面孔,雾气散开,那双幽蓝的眼眸却在镜面映出烈焰般的赤瞳,就连动作都和另一面的影子完全不同。   修仙界无人知晓,昆仑如今的掌权者,魔族现任魔尊竟是一体双魂──玄焱尊主和魔君玄夜。   自古以来,金翅大鹏后裔就难以延续子嗣,即便有,也多半活不过成形,这是背叛仙界的诅咒。   五百年是极限,也是一个轮回。   前任魔主死在将要破除诅咒的那一天,他的子嗣幸运出生,却也因那句不可出现两位后裔的话,造就同胞兄弟一体双魂的宿命。   这副身躯没有真正的主人,只看谁的意志强大,谁就能占据主导。   玄焱尊主为兄,能力出众,掌握昆仑的白昼。理当按顺位继承,只是脾气过于急躁,被另一方势力否决。   魔君玄夜为弟,性情沉稳,操控昆仑的黑夜。或许是私心,或许是常态,在这里,黑夜总比白昼要长。   “他会死,都是你的错。”   修长的手指压在倒映脸孔的冰面上,从瞳孔的位置产生裂纹,随着妖力深入不断蔓延。   镜内,是属于玄焱尊主的世界。镜外,是属于魔君玄夜的夜晚。   「你撒谎!」   镜内的玄焱尊主被完全激怒,拳头疯狂砸击着冰面,诠释着心头的不甘,然而现实的魔宫并未发生任何变化。   「他没有死!是他骗了我!」   “兄长。”同样的脸映射着不同的神情,镜外的魔君玄夜从头到尾都是一副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模样,仿佛世上没有谁能让他动容,“你真悲哀。”   「那么你呢?」   镜内的玄焱尊主停下动作,眸中的愤怒仍在燃烧,「你还在等,等来的会是什么?」   “他会回来。”魔君玄夜的声音如冰面一般冷,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到那幅铺在地面的巨大画像前,半跪下来,轻抚尚未完成的笔触,“我相信……他会回来。”   「我有点怀疑,你究竟是无知,还是无能?」   镜内的玄焱尊主嘲讽着,却在下一刻看到他的好弟弟咬破指尖,继续用血作画。   “也许两者兼有。”   说话间,冰面骤然升起雾气,以覆盖之势将四周映射出的身影全数封印。“所以兄长,在他回来之前,你还是好好在镜子里待着吧。”   大殿恢复寂静,只剩安心作画的声音,每一笔都那么认真。   描画到眼眸时,殿外忽然传来风声,一只青鸟从门口飞了进来,玄夜并未抬眼,只道:“青丘有动静了吗?”   这是只初化形的青鸟,顶着风雪飞到峰顶显然有些吃力,咚的一声,它将一块带血的王印丢到地上,盘旋在头顶传话:“回禀魔尊,二公子已带兵攻破青丘,如料想中一样,狐王旧伤复发,早已是强弩之末,内阁十二位长老战死三位,抓捕四位,还有五位不知所踪,二公子回话,计划进行到三分之二,不消半月就能完全吞并青丘。”   “现状如何?”   “狐后被抓,狐王为保妻子自尽。狐后昨夜逃出死牢,以九尾魂术斩杀看守的四只大妖,说来奇怪,她明明有机会逃,却在最后关头去而复返,死在二公子剑下。”   “本座记得,狐族还有位少主。”   “青丘原本的少主是长子连钧,连钧死后,青丘已有颓败之势。如今的少主连昭,似乎无意继承王位,他在混战开始之前被狐王关进死牢,可我们把死牢翻了个遍,都没找到他的人影,和那五位长老一起失踪了。”   “失踪……”玄夜的指尖凝着血珠,迟迟没有落下,“二公子怎么说?”   “二公子说,青丘大乱,正是尊主扩展凡间边境的好时候,不必将心思放在一个败寇身上。青丘的碧云之森离凡间最近,从这里突袭,再好不过。”   玄夜示意它停下,将指尖的血珠抹在画上的唇珠,一点一点揉开,“真是本座在昆仑之外的好眼睛,看得这么清楚,这么仔细……”   青鸟不知其意,只觉殿内的空气愈发生冷,连羽毛都开始结霜,它小心翼翼地飞到近前,连对视都不敢,“话已带到,属下即将折返,尊主可有吩咐?”   “待着。”   玄夜仔细勾勒着画中人的模样,不作任何解释,“陪本座一起等。”   可是等什么呢?   青鸟仍旧不知,它焦灼地扇动翅膀,却没有理由从这离开,只能看着这位魔尊大人将地上的画一点一点完成。   终于,殿外的风声打破了寂静,视野范围内冒雪跑进一只气喘吁吁的狼妖,看样子也是来报信的。   “尊主……”那狼妖先是跪倒在地,正准备汇报,瞄见玄夜的瞳色,连忙改口:“不,是君上,凡间有信来报,金氏家主复生,允诺放出藏在皇都的妖兽,再过不久就会传来异动,届时凡间定会向修仙界求助……”   说到这里,狼妖突然看到头顶的青鸟,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往下说。   “继续。”   玄夜发话,狼妖不敢不听,接着道:“待修仙界派出各仙门子弟剿妖,金氏牵头引他们杀到昆仑,君上的计划便能如期进行了。”   “你听到了。”玄夜这话不知是对谁说,头顶的青鸟却在这时完全明白了,翅膀被霜凝结,扇动的格外费力,忙不迭求饶:“君上……君上,属下知错,定会把这消息带给二公子。”   “该说什么,清楚吗?”   “清楚,绝对清楚!”翅膀的扇动声愈来愈大,完全盖过投诚的话语:“青丘的计划会为君上的计划让路,我们既服从玄焱尊主,也服从君上。”   “清楚了,就走吧。”随着玄夜话音落地,青鸟翅膀上的冰霜消退,即刻飞出殿外,转眼消失在风雪当中。   跪在地上的狼妖抬头,忍不住开口:“那么君上,金氏那边……”   “回去。”玄夜描完最后一笔,开始落款,“计划才到一半,他们还没有谈条件的资格。”   狼妖应声退下,化回原形往外跑去,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大殿再次恢复安宁,只剩下指尖划过纸张的声音,玄夜落完款,对着完成的画作自言自语:“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我想要的消息,还没有传来。”   血迹沿着纸张渗进缝隙,地面的倒影再次显现,玄夜看到那张和自己相同的脸,他们中间隔着一张画,又不止一张画。   「你这个懦夫,只敢在我背后搞小动作。」   玄夜对兄长的声音置若罔闻,他牢牢抓住手中的画,平静地说:“你拥有过一次,却没有珍惜。”   “这一次,该轮到我了。”   地面再次被浓雾覆盖,裂开的纹路一路蔓延到殿外,刚好停留在冒雪冲进来的鸟妖脚下。“君上──”   这声呼喊让玄夜抬起头,他有一种预感,非常强烈的预感,手不觉按紧画上的落款,“说。”   “三层领域来报,说巡逻者在那里抓到一名练气期的修士。”鸟妖大喘着气:“那名修士,他……他自称认识尊主,他说他的名字叫……”   余下的话还未吐尽,鸟妖便呛咳了起来,玄夜站起身,地上的画也露出全貌,只见落款处清清楚楚写着两个字。   “无忧。” 第106章 赝品   “在你之前, 有好几个境内修士自称无忧,被邀至魔宫会见玄焱尊主的, 算上你,已经是第五个了。”   前往峰顶的路分外陡峭,呼啸的风雪打在引路小妖身上,雪地里拖行的锁链和后方的人影相隔一丈的距离,秦朔看了眼手上的镣铐,心知这是他们为了防止自己逃跑锁上的, 要套出钥匙,必须拉近距离。   “这么说,我是你见过的第五个无忧。”秦朔自然地搭着话,不动声色地跟上脚步, 将距离一点一点缩短。   引路小妖抖了抖耳朵上的雪,连头也没回一下,显然对这情形见怪不怪了,“我只知道前面四个都是冒牌货,至于你是不是, 还得看尊主怎么说。”   “哦?”说话间, 秦朔的目光已经在小妖身上扫了一个来回,边搜寻钥匙,边拖延时间:“我有点好奇,你们口中的玄焱尊主, 是怎么发现他们是冒牌货的?”   “没人知道尊主心里的标准,也没人知道无忧究竟长什么样子。”   引路小妖回忆:“尊主只说曾经有这么一个修士, 高大,英俊,待在他身边有种……温暖的感觉, 他的鼻梁上有颗痣,不太明显,噙着汗珠的时候才会注意,就像……”说到这里,他忽然回过头,盯着秦朔看了一会儿,喉咙动了动,没有言语。   秦朔猜到几分缘由,却刻意没有追问:“特征相似的修士一抓一大把,仅凭这一点,想对上很容易吧?”   经这番提醒,引路小妖回过神来,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去,“我想也是巧合,想以此牟利的修士多了去了,尊主一看便知。”   秦朔在他转身时听到钥匙晃动的声响,视线移至腰带,不在后方,也不在侧边,定是挂在低头可见的位置,心头有了主意,“路途漫长,这样相对也无趣,何不同我讲讲前面四位?”   “你要听赝品的故事?”引路小妖道:“最好不要,上一位‘无忧’听完前三位的下场,吓到三魂丢了七魄,刚到大殿就跪下求饶,不过也是徒劳……”   “求饶也无法改变的结局,听起来有点血腥。”秦朔抓起地上的锁链,一节一节往袖子里收,不经意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是相当血腥。”引路小妖回答:“玄焱尊主将‘无忧’视作神祇,他最恨赝品假借‘无忧’之名欺骗自己,第一位欺骗他的‘无忧’,在活着的情况下被两只狼妖撕扯,一分为二,尸骨至今还挂在囚架上。”   秦朔收链条的动作一顿,曾经那么小,那么可怜地躺在自己怀里的断翅小妖,就是两百年后暴虐成性的魔尊吗?   “和第二位‘无忧’比起来,第一位‘无忧’还算幸运,至少在折磨开始前就死透了,第二位……可真是自讨苦吃,说他胆子大,被尊主发现的那一刻就吓软了身子,说他胆子小……他竟敢在尊主面前口出恶言,说真正的‘无忧’也许早就死在两百年前,而胆大的代价──昆仑峰顶的秃鹫从来不吃活人,但为了尊主,它们破例了一次。”   秦朔攥住袖中的链条,确认四周除了他和引路小妖没有其他气息,在对话的空隙寻找时机:“那么,第三位呢?”   “第三位‘无忧’活下来了。”引路小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想,他还是死了更好。”   “为什么?”   “他被关在比炼狱还可怕的地牢里,那里除了熔浆还是熔浆,痛苦无穷无尽,活着,也像死了。不过这也怪不了尊主,怪只能那人太愚蠢,竟为了泄愤将尊主视若神祇的‘无忧’说成人尽可夫的……”   话还未说完,锁链猛然从后勒住小妖的脖颈,风雪隐没逼近的身影,也将余下的挣扎盖过,只留轰然倒地的声响。   秦朔用力勒住锁链,见身下的小妖渐渐失去意识,彻底昏厥过去,连忙从腰间翻出钥匙,迅速解开自己手上的镣铐。   可就在他站起身,准备按照记下的路线逃回三层领域时,蔓延到脚底的蛇影和从身后响起的脚步碾碎了这个念头。   “就知道你不让我跟着是为了逃跑。”蛇妖在风雪里显形,用力抓住他的手:“果然,还是我亲自押送你最安全。”   事已至此,秦朔看了眼地上昏厥的小妖,又看了看不知何时跟在身边的蛇妖,抿了下唇,没有回话,只是将那把钥匙藏进袖子。   “警告你最后一次,别想着耍花招。”   蛇妖将他的手掐的死紧,腕上那一圈肉眼可见起了瘀青,“再让我发现,待会儿见到尊主的就不是你本人,而是你的尸体了。”   “这怨不得我,是你们先不讲待客之道。”秦朔伸手展示腕上的勒痕:“玄焱尊主既说是请我,理当按请的规格来,你有见过被铐上峰顶的客人吗?”   蛇妖一时无言,手松了几分,继而带着他往上走,“满嘴的理由,凡人……真是爱胡搅蛮缠。”   “说到胡搅蛮缠……”秦朔揉了揉手,无意提了嘴:“最喜欢缠人的,不是蛇吗?”   隔着漫天风雪,难以窥见蛇妖的神情,却能看到他明显顿了一下,像是回想起什么,将脸瞥过,耳尖不知为何红了,“不知廉耻。”   这话被风声淹没,未能落入秦朔耳中,他的注意力全在峰顶的宫殿之上,随着脚步深入,周围的妖气越来越强了。   前往峰顶的路不长,很快便到了地方。   蛇妖领着秦朔踏进大殿,向背对着他们的身影请示。   “尊主,人带到了。”   然而,当那道身影转过来时,蛇妖立刻变了口吻,以绝对臣服的姿态跪下:“……君上。”   秦朔不明其意,下意识抬起头,只一眼,身体就不受控制的僵住了,仿佛被那双能洞穿灵魂的眸子穿透,从血肉触及心脏,每一寸都被扫荡的干干净净。   “无忧。”   他听到对方轻声呼唤,却无法将面前俊美却带着十足杀意的魔尊和先前乖巧躺在怀里的断翅小妖联系在一起。   “君上,他是第五个‘无忧’。”蛇妖察觉到气氛的微妙,拽住秦朔的衣袖,示意他跪下,“这个‘无忧’还不懂规矩,需要再调教调教。”   玄夜对蛇妖的话置若罔闻,他的目光紧紧锁在秦朔身上,一步一步从台阶走下来,“前面四个,都是赝品。要怎么证明,你就是本座要找的那一个?”   秦朔从话里听出疏离之意,不确定对方有没有认出自己,他感受到强烈的妖气逼近,胸膛压迫得喘不过气,只能掐紧手心,用疼痛来让自己镇定下来。   “如果君上不相信,大可以放我走。”   话音落地,殿内的冰面被升起的雾气凝结,跪在地上的蛇妖脑海里响起一句冰冷的传音。   「滚出去。」   刺骨的杀意逐渐显形,蛇妖不敢不从,立刻应声退下,临走前看了一眼身旁的秦朔,像是有话提醒,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殿内的静默让秦朔无所适从,他能感觉到对方在盯着自己,却不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审视,还是确认?   “无忧……无忧,你说你是无忧?”   玄夜的脚步在逼近,带着十足的怀疑:“总该有个理由,不然你不会来到这里。”   “或许我骗了你。”秦朔一步步后退,想到之前听到的风声,决定转变话术:“或许我不是无忧,我这么说,只是想有个藏身之所,仅此而已。”   玄夜停住脚步,盯着他的眼睛,神情变得有些耐人寻味:“是吗?”   “是。”秦朔道:“你要找的人不是我,两百年前,我不过八九岁,如何能有救妖的本事?”   “本座从未提过两百年前发生了什么,对外也只宣称寻人,你怎么知道他对我有救命之恩?”   秦朔喉头一紧,转移视线道:“道听途说,也不是没有误打误撞的可能。”   “道听途说……”玄夜笑了:“好一个道听途说,可本座怎么觉得,还有另外两种可能。”   眼下的境况,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秦朔看出对方没有放自己走的意思,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往下接:“愿闻其详。”   “第一种可能,”殿内的霜气愈来愈重,冷到开口的声音都听不出一丝温度:“你确实是个骗子,从进殿到现在,你口中没有一句实话。”   秦朔并未与他对视,只是问:“那第二种可能呢?”   “第二种可能。”   凭空升起的冰柱从四面八方拦住秦朔的去路,形成一座天然的牢笼,殿内回荡着玄夜的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秦朔的心跳上,“你已经认出了我,你只是不敢认我,你觉得我和当年完全不同了。”   “你,害怕我。” 第107章 博弈   形同枷锁的冰柱将秦朔牢牢困住, 连最基本的转动都做不到,不得不正视面前逼近的身影, 在鼓动的心跳声中开口:“世上有人不惧怕魔尊吗?”   “旁人怎么想,本座不在乎。”玄夜眼神深幽,仿佛在这一刻洞穿他内心的所有想法,“重要的是,你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把我当作怪物, 怕我、恨我、憎恶我,想远离我?”   “我不是无忧。”秦朔望着他:“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   殿内的空气明显冷了几分,玄夜喉咙微动:“你难道不想知道,你走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我不是无忧。”秦朔再次重复,语气愈发坚定:“我不好奇两百年前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君上的过往,我冒着顶替的风险来到这里,只是想要一个安心修炼的地方, 仅此而已。”   “有意思。”   话音定格了玄夜似笑非笑的神情, 四周的冰柱随之破碎,“你说不是,那就不是吧。只是本座好奇,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 存在眼神、语气、模样都相像的两个人吗?”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秦朔往后退去, 抵到身后顷刻间生成的冰墙,脚步一顿,清楚躲是躲不过了, 不如将计就计:“但君上说像,就把我当作无忧来看,也不是不行。”   “哦?”   殿门被冰墙全然封住,透不进一丝一毫的风雪,始作俑者半眯着眼,话中似有深意:“你说自己不是无忧,却愿意当他的替身?”   “当然,这不是请求,是交易。”秦朔攥紧手里的钥匙,做好心理准备:“我想用君上的所求,换我的所求。”   见眼前之人笑了,示意他往下说,秦朔没有丝毫犹豫,直截了当道:“君上所求,不过是故人重逢。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无处可诉,无处可说。我既侥幸和君上的故人有几分相像,便可暂时顶一顶这个缺口,因是交易,事成即可抽身,不会添任何麻烦,也不会留任何话柄,这是君上的‘利’。”   “那么你的‘利’?”   “我的‘利’再简单不过,是君上勾勾手指就能做到的事。”秦朔认真道:“我不要多么高昂的回报,只要一处不被任何人打扰的修炼之所,什么时候修成金丹,交易什么时候结束。”   “看样子,你很有把握。”玄夜凝视着他,不过短短几秒,便从向下看猎物的眼神演变为完全的平视:“原本我以为我了解你,可是现在,我觉得你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   “这算是答应吗?”   秦朔没给他拒绝的余地,亦是给自己留退路:“还是说,君上更希望放我离开?”   果然,听到离开这个字眼,玄夜神情微变,复而笑道:“有人愿意当无忧哄本座开心,总好过一日又一日的苦等,你愿意,本座愿意,何乐而不为?”   “既如此……”   “既如此,无忧你,是不是该对本座说句实话?”玄夜冷不丁按住他的肩,目光逼近的同时,指节愈压愈紧,几乎要陷进肉里,“为何本座会在你身上,嗅到狼族的气息?”   秦朔想起之前被舔舐伤口的经历,身体骤然绷紧,却在下意识摸向脖颈的那一刻反应过来,伤口早就愈合了,再碰不是欲盖弥彰吗?   “是这里吗?”玄夜在他收回之前用力扣住手腕,盯着那处被碰过的皮肉,眼神灼热地简直要将这烫出一个洞来,“我能看到这里的记忆,纯阳之血是所有妖族求之不得的珍品,可你怎么敢……怎么能让那只卑贱的狼妖碰你?”   秦朔抓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提醒:“我只是代替无忧,不是真的无忧,君上没必要为这种事生气吧?”   “自然……”玄夜松开手,神情却比方才还要可怕,他紧盯着秦朔,像笑又不像笑:“本座为什么要生一个假无忧的气,说是交易,就按交易来。要修炼之所,本座给你。”   “多谢君上。”秦朔后退一步,向其行了一礼。   他的客气在玄夜看来是刻意保持距离,隐于眸中暗色一闪而过,转身带路:“跟上,本座带你去內殿,有处宫室空着,足够大,也足够你修炼。”   行至长廊,路过的妖仆都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不曾抬头,也不曾开口招呼,若仔细观察,能发现他们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这边上是丹房,完全参照修仙界的运作,每三个时辰运出一批丹药,效用和修仙界大差不差,筑基到金丹的丹药都是上品,你如果需要,可以让妖仆送进宫室。”   “宫室里有温泉,受风雪影响,水温偏寒,适合在修炼期间静心。”   “本座的寝殿离这不过百米,你有什么不便,大可以趁夜过来,能办到的,本座都会替你办到。”   月色如水,映照着廊上的身影,一前一后。   秦朔看着地上的影子,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师尊也是这样走在自己前面,他踩着师尊的影子走直线,数够一百个数就到清宵殿了。   “无忧。”   回忆应声破碎,前方的身影不知为何停下脚步,看到夜色将尽,声音低沉了几分:“本座可以为你提供住处,提供修炼的一切便利,但有一点,你必须牢记。”   玄夜没有转身,秦朔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当是叮嘱:“你说就是。”   “白天,你绝对不能离开宫室,只有天黑下来,本座唤你的时候,你才能出来。”   秦朔不明所以,下意识问了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本座说什么,你照做就是。”玄夜道:“这是你留下来的唯一要求,如果做不到……”   “我能做到。”秦朔打断他的话:“否则交易取消,任你处置。”   玄夜顿了下,转过头,眼底隐隐含着笑意:“承诺的话说得倒快。”他的目光停留在秦朔上身,注意到里衣的单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只是脱下披风,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这两百年,我让底下的妖仆按照无忧的尺寸做了很多衣裳,包括婚服在内,都挂在寝殿。明日夜里,我让他们把无忧的衣裳送过来。”玄夜替他系好披风,似是意识到什么,又抬眸笑道:“不,现在是你的衣裳。”   长夜将明,廊上的脚步渐行渐远,延至宫室门口才停下。   房门关上以后,守在台阶下方的身影站了许久许久,任凭风雪没过衣角。   直到远处天光亮起,他才停下画阵的动作,像是完全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环顾四周过后,烦躁的踢了脚地上的积雪,往寝殿的方向走去,自顾自道:“早就荒废的地方,还来这里做什么。”   “玄夜那家伙,又背着我做蠢事了……” 第108章 罪名   不日前, 天降异象,皇都上空飞鸟成群, 黑压压一片向西而去,持续三日之久。   往年这般景象在冬春常见,候鸟迁徙,不是向南就是向北,如今却在最寻常的日子大批大批往西飞去,比起迁徙, 更像是逃亡。   山林少了鸟鸣,日照逐渐缩短,酉时未到,夕阳西落。   夜比以往要长。   皇都蔓延着不祥的征兆, 直至城门传来异响,原本的静谧被冲天的火光打破,嘶吼和惨叫横跨数个城镇,血腥洗刷整座外城,街道犹如被狂风卷过, 四处都是倒塌的房屋和残骸。   次日张贴告示, 妖兽出逃的消息才从凡间传到修仙界。   内城受法阵保护,并未被妖兽冲撞,只有外城的百姓遭了殃,血书一封封送进内城金氏, 请求除妖的哀鸣全都刻在信件的字迹上。   皇都突遭变故,金氏作为当中掌权者, 怎能坐视不理,自是将血书转送到修仙界,请各仙门速派门下子弟前来除妖。   当初各仙门联合剿灭魔族, 留了一小部分妖兽在皇都,原是为了让金氏严加看管,也好套出余下魔族的消息,不想过了百年,竟成了它们逃跑的契机。   出了这种事,金氏难辞其咎,以请罪之名放出风声,只要各仙门派首席弟子前来除妖,一切后果皆由他们承担。   天元宫牵头应下,其他仙门自是不得不应,只是首席弟子向来是各门各派最看重的继承人,培养一个都要花上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时间。除妖是历练,能借此机会崭露头角,对仙门,对自身的名声自是有益,可若是因除妖殒命于此,于各门各派而言,就是得不偿失了。   因此,出发之前,金氏邀各仙门首席来皇都内城一聚,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商议除妖大计。   烈日当空,金府。   院内摆好的盆栽被煤球撞得东倒西歪,它哼哧哼哧的追着前方的蝴蝶,却不慎踩空,扑通一声掉进了金鱼池,呛了好几口水,被路过的沧云捞了起来,嫌弃地放回地上。   “这只笨狗。”   沧云看到煤球抖抖身上的水,又恢复圆滚滚的状态,欢快地去追落在盆栽上的蝴蝶,继续往书房的方向走去,才刚进门,就没好气地对屋内的金王爷说:“真搞不懂家主在想什么,弄只笨狗回来,吃的多干的少,还把后院弄得一团乱。”   书房的门关上,屏风后响起翻书的声音,金王爷笑了笑:“家主高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沧云,别总是闹小孩子脾气。”   沧云在桌边坐下,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我是在想,现在我们看到的,究竟是不是原来的家主。”   “仪式不会出错,家主就是家主。”金王爷翻动书页,平静地说:“共用身体,灵魂难免会被影响,所以我们要做的,是让家主记住,金氏坚持至今的念想是什么。”   “可是表兄,我总是在想。”沧云盯着茶杯的裂纹,目光越来越深,“倘若有一日,家主的灵魂被金未离吞噬,我们分不清他究竟是家主,还是装作家主的金未离,该怎么办?”   屏风后方的翻书声顿止,金王爷的声音随之传来:“沧云,近来皇都事情繁多,都压在你身上终归不是办法,放一放吧,妖兽的事宜,交给天元宫处理,你太累了,该休息休息。”   “表兄,不是我胡思乱想。”   沧云看了眼房门,又转过头道:“是金未离想活的意志太强烈了,你们都说他翻不出风浪,不足为惧,可封印确确实实有松动的痕迹,我怕……”   不等他将话说完,门外便传来金未离的声音:“沧云,你表兄说得没错。”   房门被灵力震开,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出现在视野里,目光定格在沧云愕然的脸上,举手投足却和从前完全不同,倒有几分沉稳之态,“外城的事,交由天元宫处理最好,有什么异动,也能第一时间跟金氏联系,总比还未出发就自乱阵脚要好,你说是不是?”   “家主所言甚是。”   金王爷从屏风后出来,恭敬地行了一礼,顺势拉上沧云:“他父母过世得早,从小野惯了,还是孩子心性,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家主莫怪。”   “怀朝说笑了。”金未离落座,将桌上的茶杯一一归位,“往前数百年,比这难缠的人多如牛毛,若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我也不必做这金氏家主了。”   沧云和金王爷对视一眼,当即跪下认错:“家主宽宏大量,是沧云的错,沧云认罚,即刻去后院领二十鞭,以后绝不再犯。”话罢,便起身离开,往后院的方向去了。   金王爷过来替他斟茶,边倒边说:“各门各派的首席弟子正在路上,今日就要前来商议除妖之事了,家主怎么想?”   “一切照旧,天元宫牵头出力,金氏出钱。”金未离接过茶盏,看向角落的铜镜,不觉一笑:“他们嘛,跟着计划来,只要不出什么岔子……”   话到此处,铜镜突然出现裂纹,里面的身影不断砸击镜面,一下又一下地锤着,发出的声音却没人能听见。   房内的谈话被这声动静打断,金未离放下茶盏,撑着下巴看向铜镜,呢喃了句:“真执着啊,从那日开始到现在。”   金王爷向他请示:“家主,要不要天元宫的墨长老过来一趟,加强封印。”   “不必了,现在这关头,还是除妖要紧。”金未离看了眼铜镜,又看了看金王爷,突然打趣:“你说这个小辈如此执着,是不是为了那个失踪的修士?”   金王爷一怔,回忆道:“或许是吧,听说他曾寄信到江府,想让江氏代他去无情宗提亲,不过那秦姓修士早有婚约,江氏觉得不妥,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就那么喜欢吗?”金未离望着铜镜的倒影,眼含笑意,像是自言自语:“喜欢到……连魂飞魄散都不怕,爱上无法相爱的人,果然是,金氏的宿命。”   铜镜的裂纹被灵力修复,倒映出门外御剑而来的身影。   不多时,书房聚集前来商议的首席弟子,以天元宫为首,同坐在屏风前的金王爷说明此次除妖的人选。   天元宫、神宗阁、无情宗、玄青宗,四大仙门首席都在。   各门各派在此基础上,额外派出金丹期以下三十人,金丹期以上十五人,用来应对妖兽四散而逃的变故。   “诸位仙者前来助皇都渡过难关,本王感激不尽,为表谢意,先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   金王爷说正事之前,当着众人的面将茶水一饮而尽,“说来,都是金氏管理不善,才造就如今的场面,皇都外城乱成这样,本王……实在有愧啊。”   “王爷切勿自责,妖兽出逃,是谁都预料不到的事故,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挽回损失。”无情宗首席白毓最先开口,他神态亲和,总能将安慰的话说得恰到好处。   “白首席言之有理,当务之急,还是在其他城镇被波及之前,将妖兽抓回来。”金王爷顺势接过话题,看向白毓:“不过,本王听说道化掌门出关之日推迟,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若能帮得上忙,金氏愿鼎力相助。”   白毓叹了口气:“王爷的好意,白毓替师尊心领了,只是这忙,恐怕谁也帮不上。前几日,有人不慎将秦师兄身亡的消息传到师尊耳朵里,师尊元气大伤,受心魔侵扰,眼下还未苏醒。乌金长老说,需将玄光剑的一魂一魄重新注入师尊体内才有苏醒的可能,偏偏玄光剑在这之前就被秦师兄带走,至今没有下落,我也只能借除妖的名义,四处找找,碰碰运气了。”   “竟有这种事?”金王爷拧眉道:“这秦朔活着残害同门,死了也不让人省心,白首席到现在还要收拾他的烂摊子,真是不易。”   其他仙门的首席早听过秦朔的大名,见白毓这么说,更是替其不值:“他算什么师兄啊,不过一个叛修而已,道化掌门都不该为他伤心,他若不死,迟早要闹出更大的乱子。白首席,你莫要担心,寻剑虽非易事,但人多力量大,我们都帮你留意着,总能找到那把灵剑的。”   白毓却未多言,只是一笑:“那就多谢各位了。”   回到正题,金王爷将四张地图交到他们手中,就计划开口:“原本,皇都留下那批妖兽是为了帮修仙界培育新的灵兽,近百年都没有异常,金氏族内也养了几只灵兽的后代,虽然只有少数能遗传到妖兽的能力,但绝对是利大于弊的。”   其中一位首席看到院里蹦跶的煤球,指了指:“这只也是灵兽与妖兽杂交的后代吗?”   金王爷抿了口茶,偏过头道:“……它是犬类灵兽的后代,灵智不太稳定,不过有遗传到上一代灵兽的能力,嗅觉灵敏,能自由形变,受到惊吓会遁入虚空,本王想过让它带你们去找妖兽,但这小东西认主,死活不出院门,只能留在这看家了。”   “既需要地图,此番逃跑的妖兽定然不少吧。”又一位首席道:“妖兽作乱,修仙界自会全力相助,只是出来匆忙,掌握的消息太少,不知这些妖兽身在何处,又该以何物追踪它们的气息。”   “这一点,本王替各位首席考虑到了。”   金王爷拉过地图,一处一处地指道:“低阶妖兽捉来简单,都在皇都外城,它们妖力有限,被阵法所困,根本出不去,分散在红点标记的地方,那里有山林,是藏身的最好去处,依本王之见,各位首席可将金丹期以下的同门留在外城捉低阶妖兽,人多力量大,相信很快就能让外城恢复安宁。”   白毓提醒:“照这样说,那些逃出去的妖兽都是中阶和高阶,它们去的城镇,恐怕没有地图可以指引吧。”   “中阶和高阶妖兽处理起来是有些棘手,”金王爷抬起头,和白毓对视一眼,又看向其他首席:“不过,本王派人监视它们出逃的路线时,带回了一份情报,相信能帮诸位首席找对方向。”   “王爷知道它们逃向何处?”   面对各首席疑惑的神情,金王爷笑了笑:“知道不敢讲,但从情报来看,这些妖兽虽然不在同一座城镇,却都在往同一处方向奔走,如果本王没猜错……”   他转过头,望向远处的山脉:“它们要去的,是最适合妖兽居住的极寒之地——昆仑。” 第109章 牵线   以天元宫为首的仙门弟子在皇都集结, 按照最初计划,分为两批出发剿妖。   一批为金丹期以下的弟子, 他们留在皇都外城协助金氏,负责清剿低阶妖兽,维护城内治安。另一批则为金丹期以上的弟子,他们负责跟随各仙门首席前往不同城镇,追踪中阶乃至高阶的出逃妖兽。   从皇都出发,沿着边境一直往西走, 途经的城镇都有被妖兽侵袭的痕迹。为防止有妖兽藏身于此,也为了安抚人心,每经过一座城镇,都要留下部分弟子看守。   到最后, 循着踪迹抵达昆仑境内的,便只剩四大仙门首席和几名随行弟子了。   昆仑终年被冰雪覆盖,是世人眼中的极寒之地,饶是经过宗门百年历练的首席弟子,也难以忍受境内彻骨的寒意, 需以灵力护体方可前行。   几位仙门首席让随行弟子留在入境的地方, 如遭不测,还能向师门回禀,派人前来营救。   妖兽的踪迹断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雪地,他们冒着风雪徒步前行, 可搜寻来搜寻去,四周除了雪还是雪, 根本没有能躲藏的地方。   遍寻无果的搜寻让人逐渐失去耐心,也不知吹了多久的寒风,面对还要继续往上的决定, 其中一位首席终于忍不住了。   “踪迹都断了,还要接着找吗,昆仑并非寻常仙山,我们来之前,也只在同门口中听过一二,这里灵气丰厚,难说会不会有异兽精怪,还未了解情况就以身涉险,恐怕不妥吧?”   其他人听他这么说,也都陷入沉默,昆仑于他们而言,的确陌生,如果不是受皇都所托前来除妖,绝不会踏入禁地一步。   问题出就出在,除妖乃修士职责,非个人意愿可以左右。   “应首席,来都来了,何苦说这丧气话。”天元宫首席拍了拍神宗阁首席的肩,劝道:“我们此番前来除妖,是为天下百姓着想,自身安危实在算不得什么。”   神宗阁首席抿唇,仍觉不妥:“这点觉悟,神宗阁不是没有,只是我们现下对昆仑了解太少,贸然踏入一层领域,不知会遇见什么情况,万一十分凶险……”   余下的话还未言尽,便被一旁的白毓笑着打断:“应首席言重了,修仙界虽未踏足过昆仑,藏书阁也少有记载,但我听说,这境内常有散修徘徊,一来借昆仑灵气修炼,二来在此躲避仇家。若昆仑真有应首席说得这般凶险,那些同道来这里岂不是自讨苦吃?”   “白首席言之有理。”   天元宫首席一改往日的清高之态,附和白毓的话道:“昆仑没有应首席想得那么可怕,再说,随行弟子都在境外守着,若是在领域内遇到突发情况不能下山,他们自会通知师门。”   另外两位首席一直以为天元宫和无情宗不合,见他们统一立场,不免怔了一怔。   “其实,应首席的担忧也有道理。”玄青宗首席看出形势不对,站在神宗阁首席这边道:“金王爷此前说过,中高阶妖兽出逃都是奔着昆仑而来,昆仑灵气浑厚,是妖兽修炼的最佳之地。囚在皇都的妖兽能想到这一点,周边的精怪想不到吗?可我们来到这里这么久,却连一只活物的影子都没看到,是不是太奇怪了?”   说到这时,寒风从他们耳边呼啸而过,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雪地当中,除了枯树和脚印以外,什么都没有。   静,太静了。   寻常雪山也就罢了,可这里是昆仑,最适合活物修炼的地方,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昆仑灵气浑厚不假,但地属极寒,非一般活物可以忍受。”白毓环顾四周,寻见一处雪洞:“这里还有尸骨掩埋的痕迹,看样子,并非无人来过,而是来过,却止步于此。”   其余人跟随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洞中还有焦黑的灰烬,像是数日前生火留下的,不由得猜测:“是有凡人踏足昆仑吗,修士有灵力护体,决计不会用火取暖。”   “看灰烬都是衣裳的边角料,是到了绝境不得不烧衣求生吧,好好的凡间不待,要来昆仑冒险,也不知图什么。”   “还能图什么,多半是听信传言,以为昆仑是凡人的证道之地,没想到成了他们的葬身之所。”   天元宫首席瞥了眼雪洞的灰烬,不甚在乎:“这世上痴心妄想的人多了去了,都是仙没修成,反成了一堆枯骨,拦不住,也管不了。”   修仙界对昆仑证道的传言早有耳闻,但大多仙门都对此嗤之以鼻,认为凡人想因此成仙,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谈话间,只有白毓始终没有开口,注视着洞内的痕迹,直到被边上的人提醒,才回过神来,微笑着说:“诸位说得有理,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跨过结界前往一层领域,我们来之前都将金王爷的话应承下来,总不能被皇都百姓说成半途而废的懦夫吧。”   天元宫首席附议他的话,其他两位首席闻言,也怕影响师门名声,犹豫过后,还是答应继续前行。   风雪渐大,不知不觉到了傍晚。   他们依照原定路线前行,从一层领域向上寻找,一路找到三层领域,却依旧没有发现妖兽的踪迹,甚至连活物的气息都闻不到。   这情形实在诡异,毕竟昆仑领域总共五层,一到三层都没有活物,只能证明深处存在更可怕的未知妖物。   神宗阁首席的灵觉最为敏锐,他在接近四层领域的所在嗅到危险,无论如何都不愿继续深入,试图劝告其他首席:“有点不对劲,我们还是原路折返吧,除妖不在一时,盲目找下去不是办法,天眼看就要黑了,不如回山下休息一晚,再召集留守城镇的同门一起过来。”   “应首席,前面就是四层领域,这时原路折返,和前功尽弃有什么区别。”天元宫首席仍旧顶着风雪往前开路,边走边道:“快跟上吧,等到了峰顶,那些妖兽就无处可躲了。”   余下两人跟上脚步,也不愿就此白跑一趟。   “你们……”神宗阁首席无奈,不得不以剑为支撑,一步一步踩着雪往上走。   可就在穿过四层领域结界的下一刻,昏暗的四周忽然亮起无数双赤红的眼眸,原本空荡荡的雪地,瞬间充斥着汹涌的妖气。   “是那群出逃的妖兽?”   拔剑声依次响起,他们警惕地环视四周,却发现逼近的妖兽越来越多,多到让人窒息的程度。   “不对!”神宗阁首席最先意识到问题,看着领头蛇妖身上的妖纹,声音不觉颤了颤:“它们不是从皇都逃跑的妖兽,是魔族!这是魔族才会有的妖纹!”   “魔族?”   玄青宗首席倒吸一口冷气,紧握着手中的长剑道:“怎么可能,魔族不是早就被剿灭了吗?”   “当年剿灭的魔族都是前任魔主的部将,还有一小部分是守护新魔主的,它们从凡间逃走,至今没有下落……”对比其他人的不安,白毓倒显得分外平静:“现在看来,是逃到了昆仑。”   “别说这些了!”神宗阁首席发现周围的妖兽完全不是他们四人能应对的数量,呼吸渐紧:“怎么办,要杀出去吗?”   “全部都是高阶妖兽,不止我们肉眼看到的……后面还有,根本数不过来。”   当啷一声,天元宫首席扔下手中的长剑,深呼吸道:“放弃吧,以我们现在的修为,没办法跟这么多妖兽硬碰硬。”   “你说什么……”神宗阁首席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们奉命前来捉妖,背负师门和皇都的期望,是为了在这束手就擒吗?”   “墨首席说得没错,眼下的情况,的确不是一句杀出去就能解决的事。”   白毓同样丢下手中的佩剑,对其他人道:“它们如果想杀我们,早就动手了,之所以等到现在,是因为我们对它们来说,还有利用价值。”   鳞片摩擦雪地的声音完全盖过心跳,庞大的蛇身将他们围在逼近的妖兽当中,没有丝毫后退的余地,犹如灯笼般的竖瞳在黑暗里闪烁着,“还以为新的首席弟子都是些蠢货,原来也有聪明人啊。”   “可杀出去还有一线生机,不杀……难道就由它们来处置我们?”玄青宗首席不能理解,始终紧握着手中的剑。   “两位首席,你们拼死博出的名声能换来什么。”白毓望着他们道:“失去一名首席弟子,要花多少年再培养,若葬身于此,对你们师尊而言,该有多么痛心……能求生,为什么要求死呢?”   玄青宗首席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松开手中的佩剑,只剩神宗阁首席还在坚持。   “应首席,我听说你有个妹妹,才八岁。”白毓继续道:“你死了,她该怎么活?”   又一把剑落地。   周围的妖兽停下逼近的动作,由其中两个化形的狼妖送上锁链,将他们四人牢牢捆住,之后把锁链的另一端递到大妖手上。   大妖同蛇妖对视一眼,隐隐浮起笑意,随即转头,望向边上传信的青鸟,晃了晃手上的链条,“去回禀君上,他要和修仙界谈判的筹码……”   “已经抓到了。” 第110章 诱饵   风雪中的鸟鸣绕过宫室, 飞往大殿的方向,不十分响亮, 却让沉于池中的身影动了一动。   氤氲的雾气沿着温泉外溢,沁着水珠的蜜色身躯由此显现,湿发尽数披在肩后,流畅而结实的腰线随着水波荡漾逐渐露出,阴影之下被浴巾围住,格外朦胧。   金光环绕在周围, 形成半透明的屏障,当中的灵力随着喘息加剧愈来愈强,屏障由内向外碎裂,溢出的光芒瞬间笼罩整个宫室。   丹田吸收的灵气全数转化为灵力, 集聚在中心,形成小小的光球,已有金丹的雏形。   紧抓在池边的手终于放松,秦朔慢慢睁开眼。   从练气前期突破筑基后期,他只用了不到两日的时间。   昆仑灵气浓厚, 是修炼的最佳地点, 纯阳血脉加上定点送到宫室的筑基丹,更是在此基础让丹田吸收灵气的效果翻了数倍不止。   若按这速度继续下去,想来不到半月,便能如愿突破金丹前期。   筑基后期到金丹前期所需的灵气不少, 从灵气转换灵力也要消耗一定的时间,欲速则不达, 最好是稳稳当当地来。   秦朔从水池起身,松开腰间的浴巾,赤着身子走到帘后, 隔着光影换上寝衣,手正系着衣带,指尖不知为何颤了下,随之而来的是心口被虫蚁噬咬的刺痛。   他闷哼一声,连衣带都来不及系就捂住胸膛,感觉到身体的不对劲,立刻用灵力止住深处蔓延的麻痒,一步一颤地往床边走去,翻到枕头底下压着的丹瓶,从中倒出两粒清心丹,咽下喉咙过后,总算松了一口气。   蚀情蛊从昨日傍晚开始,就隐隐有发作的趋势,好在丹房送来的清心丹对其有一定延缓的作用,每次发作的时候吃下,能压制两个时辰左右。   但副作用是,随着压制次数增多,清心丹的效果越来越差,最近一次吃下,连半个时辰都撑不住,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   秦朔将丹瓶重新放回枕头底下,心里清楚这样压制下去,只是治标不治本,他知道解决的途径,可问题出就出在,这途径并不“光明”,当下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蚀情蛊伴随炉鼎而生,是邪修为尽快突破境界制成的产物,对双修有奇效,这一点秦朔早在竹林小屋见识过。如果能舍弃身外之物,单纯为增进修为考虑,他的纯阳血脉加上蚀情蛊带来的双修效果,或许能达到难以想象的巅峰。   念头闪过一瞬,又被秦朔亲手掐灭了。他能感觉到心底的渴望,只是极力压制着。   他渴望变强,渴望掌控自己的命运,为此,愿付出一切代价。   秦朔掐紧手心,用疼痛唤醒意识,清楚现在还不是时候。   好的时机得等,耐心地等。   体内的躁动慢慢平复,他的意识恢复清明,看向门外,发现廊上的灯笼亮了,想是到了约定的“替身”时辰——那位阴晴不定的魔尊又要来了。   前两日,秦朔遵守承诺,白天一直待在宫室修炼,并未出门。每到晚上,灯笼亮起的时候,玄夜就会来到这里,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守在桌边望着他。   玄夜说,你做你的事,我看着你就很好。   秦朔猜不透他的用意,也不想猜,只是夜里做梦,总会梦见那双幽蓝的眼眸在盯着自己,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他分不清梦的真假,只知道自从来到这里,脑海时不时会出现一个声音。   「无忧。」   那是玄夜的声音。   「我很后悔。」   紧接着是一闪而过的血腥画面。   「如果昆仑没有白昼。」   「只有永夜就好了。」   “无忧。”   画面被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断,秦朔回过神,发现玄夜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截断掉的锁链,锁链的另一端沾着尚未干透的血,他微笑着,将锁链举起来,像是在索要夸奖:“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秦朔怔了怔,完全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站直身子,盯着门口的身影,警惕地问:“这是谁的?”   “别怕。”玄夜一步一步向他走近,锁链随之不住地晃响,他笑着,声音却没有丝毫起伏:“我不会这么对你,我只会用它惩罚欺负你的人,这是你听话的奖励。”   秦朔看着锁链上的血迹,想起突破期间的那声鸟鸣,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问:“是修仙界的人?”   “没错。”玄夜半眯着眼:“而且和你有关。”   “我不明白。”   “你能明白。”   玄夜用力抓住秦朔的手,将锁链放在他的掌心,慢慢合拢,“你知道的,他曾经是你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你们从前是朋友,现在……却更像是敌人。”   秦朔呼吸困难,在这一刻有了答案,却哽在喉咙说不出来。   “白毓。”   这个名字最终还是从他唇间念了出来,目光扫过手里带血的锁链,心情比想象中还要复杂,“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希望是他吗?”玄夜紧盯着他的眼睛:“他拿走你的内丹,你的位子,你的一切……我抓到他,你应该高兴才是。”   秦朔有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从对方进门起就出现了,他看着玄夜的眉眼,忽然问了句:“我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空气骤然凝固了几分,对视间,玄夜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你告诉过我。”   “不可能。”秦朔后退一步:“从住进来到现在,我都没和你说过我的事情。”   “好吧。”   玄夜像是妥协,又像是在跟他玩笑:“也许我听过你的梦话。”   秦朔不再回话,只是盯着他。   “这些都不重要。”玄夜牵住锁链的另一端,如同将彼此连接在一起,“重要的是,你说我可以把你当作无忧,那么……我就要了解无忧的一切,从出生到现在全部的过往。”   他顺着锁链一节一节靠近,指腹用力到压出印记:“你喜欢谁,爱过谁,谁伤害过你,谁轻视过你,谁让你变成今天这样……”   秦朔隔着锁链感觉到震颤,再次后退,却在松开手的前一秒被拽住手腕,耳边随之响起对方低沉地压过心跳的声音,“放心,你忘掉的事,我忘不了,该向你赎罪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宫室的烛火闪烁着,将锁链的斑斑血迹照得分外清晰,“那个叫白毓的修士,被我单独关在地牢里,五十鞭下来,还是一声不吭,连指甲拔掉都没有一句话,所以我想,应该把惩罚的机会交给你。”   玄夜将锁链重新放在秦朔手上,慢慢合拢。   “说不定,他见到你的时候,就愿意开口说话了。” 第111章 乞怜   地牢湿气极重, 时不时响起滴落在石砖的水声,两边墙上的火光随脚步而动, 不甚明亮。昏暗的视野尽头,透着阵阵阴寒。   “君上是说,四大仙门首席奉命捉妖,碰巧追踪到昆仑,又碰巧被魔族活捉,关进这地牢里?”   前往牢房的路上, 总是少不了闲聊,但这句话过后,玄夜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笑了笑, 将手背在身后,摩挲着指间的钥匙,“这不正应了你之前那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吗?”   秦朔知道他是存心拿这话噎自己, 再套也套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不如摊开来讲:“魔族与修仙界的恩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说清的事,两百年前那一战,更是让余下魔族恨透了修仙之人, 此番活捉仙门首席的‘巧合’,恐怕不是为我出气这么简单吧?”   钥匙晃动的声响戛然而止, 被牢牢锁在手心,两边的火光忽明忽灭,阴影之下, 看不清玄夜脸上的神情,只能听见他带着笑意接了句:“新仇旧恨,一起算才痛快。”   “倘若魔族的仇依靠旁人来报,没有过程,只有结果。”秦朔望向他:“君上,也觉得痛快吗?”   墙上的火把应声熄灭,玄夜并未回头,只是停在漆黑地过道前,说了声:“到了。”他取下牢房钥匙,交到秦朔手上:“往前走,尽头最后一间,告诉他,还是那句话。要么死,要么写信给无情宗,让乌金拿两百年前关押在禁地的魔将石鹰来换。别待太久,最多半炷香的时间,本座在这等你。”   秦朔心中了然,接过钥匙便做好面对的准备,沿着黑暗,一步一步走向尽头的牢房。   牢门被推开的那一刻,石墙内的斑斑血迹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分外刺目。   刑架上的身影被锁链穿透琵琶骨,天水碧的衣衫破败不堪,满是鞭伤的血迹,滴水的声音还在牢房回响,是指甲被完全剥离以后沿着指尖滴落的血,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地上,也清晰地回荡在秦朔耳边。   他看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以血淋淋的,悲惨的方式出现在面前,却并未因此感到痛快。   刑架上的人是白毓,是从微末时相依为命,又因意外分别数十年之久,再度成为师兄弟的白毓。   秦朔关上牢门,他以为自己能冷静,但真正看到白毓时,过往的一切涌上心头,像是剥开一层早已愈合的伤疤,没有那么疼了,但它还在。   “师……兄。”   关门的声响让刑架上的白毓有了反应,他的声音虚弱无力,带着几分颤抖,艰难地抬起头,看到秦朔的瞬间红了眼眶,翕动着唇道:“是你……是你吗,师兄,我,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泪水顺着眼眶滑落,哽咽的声音也在继续:“太好了,师兄……你不知道,我得知你死讯的时候,有多难过……我以为,你真的死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秦朔的思绪被泣声打断,他怔在原地,没想到白毓会是这种反应,突然不知说什么好,一时沉默了。   “师兄,你为什么不说话?”   白毓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那般执拗,像是得不到回应就要持续问下去,“你为什么不理我……你是不是讨厌我,是不是因为前面的那些事,不想原谅我,也不想见我了?”   “白毓。”   话说到这一步,秦朔终于开口:“你扪心自问,你和宋晚尘做的那些事,值得我原谅吗?”   “师兄……我是被逼的,要置你于死地的人不是我。”白毓眼睫微垂,面带哀色:“是晚尘,从头到尾都是他。”   秦朔嘴唇翕动,却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自从想起前世的记忆,晚尘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记恨你当年对他做的事,一心要你付出代价,不惜将我也拉上……”   白毓说到这时眼眶泛红,泪水如脱线的珍珠落下,不住哽咽着:“其实我……我根本,不想伤害师兄,我早就同他说过,我不在乎那些虚名,我是心甘情愿待在师兄身边,心甘情愿被师兄当作奴仆使唤,可他以长绝上尊的身份相逼,我只能顺着他的意来。”   “所以,你想说你现在的首席之位和你吃下的那颗内丹,都是他逼你的结果?”   秦朔出乎意料的镇定,神情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波动,“接着编。”   “我知道师兄不相信,我也不奢望师兄能原谅我……”白毓低下头,喃喃自语:“我也希望事实不是这样,我也希望晚尘没被仇恨冲昏头脑,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宁愿被剖丹的人是我。师兄……你不知道,我得知你死讯的时候有多难受,那段日子我精神恍惚,根本不敢听到师兄两个字,我怕我想起你,又怕我忘了你,同时我又庆幸,我体内还有属于师兄的一部分,可以永远和师兄在一起……”   “别说这种让人恶心的话。”秦朔冷眼看他:“就算宋晚尘是主谋,就算他逼迫过你,也改变不了你是帮凶的事实。”   “帮凶吗……我确实是帮凶。”   白毓泪中带笑,艰难地抬起头:“不然也不会受到现在的惩罚,师兄,你知道吗,如果不是皇都异动,修仙界派我们前来除妖,我根本不敢奢望还有见到你的这一天……刚开始被关进来的时候,我很害怕,我怕我会死在这里,我怕我去了阴曹地府没机会同你解释。内丹和首席之位,真的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从头到尾都只有……”   “够了。”秦朔如今不在乎他的话是真是假,只想借此机会查明另一件事:“你说剖丹的事和首席之位都是宋晚尘一手谋划的,那么我失忆的事,是不是也和他有关?”   白毓的目光黏密的落在他身上,没有一刻移开,明明是被捕的下位,却给人一种身在蛛网的错觉,从四面八方而来,越织越密。   “师兄,我好疼……”他用哀怜的、乞求的眼神看着秦朔:“手疼,身上也疼,你摸摸我……好不好,像小时候那样,让我好过一点,我什么都告诉你。”   秦朔并未回话,但还是应声走到面前,伸出手,给的却不是抚摸,而是响亮的一耳光。   啪的一声。   “咳呃……”白毓被打得呛咳起来,嘴角也溢出鲜血,耳边随之响起秦朔冷硬的声音:“这一巴掌是提醒你,我让你说话,不代表你有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格,你的命在我手上,就要按我说的来。”   然而听到这话,白毓不但没有生气,还舔去嘴角的血迹,眉眼的笑意在抬起头时满到快要溢出来,直勾勾地盯着秦朔道:“好……我喜欢师兄这样,师兄打我,也是在乎我,只要不是不理我,多打几巴掌也无所谓。”   秦朔深吸一口气,不想同他对视,只是问:“我要你说清楚,我失忆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会从藏器阁出来,又为什么身受重伤?”   “原因其实很好猜,只是师兄一直不愿意往那方面想。”白毓叹道:“答案若由我说,师兄断然不会相信,我只能这样回答,师兄失忆以前最信任的人是谁?谁能在深夜将师兄约出来?谁能逼迫师兄做不想做的事?谁能以绝对压制的修为将师兄重伤?”   种种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人,秦朔慢慢攥紧手中的钥匙,低声接了句:“宋晚尘。”   “当时,这件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只有我和他。”白毓低眸:“他是长绝上尊,我不过是无情宗可有可无的内门弟子,说出去的话有谁会信,就算是现在的师兄,也不一定会相信当晚的真相。”   “不管是不是真的,原封原样地说给我听。”   “好,就当是为了赎罪。”白毓微笑着:“守了这么长时间的秘密,我也守累了。”   说完,他开始回忆:“从那晚看守藏器阁讲起,按照规矩,你原本要值到子时才能离开,但在这之前找到我,要我暂顶半个时辰。我向来对师兄言听计从,并不在意这种事,于是提前半个时辰来到藏器阁,想让师兄早些休息。”   “我来到藏器阁二楼,其中一间密室是开着门的,我以为师兄在里面休息,走到门口却听到你和晚尘争执的声音,你们吵得很凶,我不想在这时介入,就离开二楼,在藏器阁门口等了半个时辰,到了约定的点,你却迟迟没有下来。”   白毓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画面,抿了抿唇,又继续道:“我再上去找你的时候……晚尘已经离开了,你蜷缩在墙角发抖,衣裳都被撕坏了,大腿都是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只能先把外衣脱给你穿,但你情绪很激动,你哭着叫我滚,你说我是骗子,整个宗门的人都是骗子,我想扶你起来,却被你一把推开了。”   “你让我不要跟着你,我怕惹你生气,就没有跟上去,你提着剑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我在藏器阁二楼看到你撞上了风师弟,之后的事,整个宗门都知道,你的状态很不好,他们都认为你疯了,所以在你伤人以后封住你的穴道,将你带回湖心小居。”   秦朔想到刚下山时在马车做的梦,和白毓现在说的对应起来,不觉蹙紧眉头。   “我担心师兄的安危,等到下半夜,其他人都离开的时候来到湖心小居,可没想到,有人比我来得更早。天太黑,我没看清他的脸,只看到他将你抱起来,往后山的方向去了,我跟着赶过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秦朔紧盯着他道:“这是我重伤的原因?”   白毓点头,又接着道:“我看到他用灵力解开你的穴道,用剑将你逼到断崖边,隔得太远,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你听了他的话,情绪很激动,一步一步往后退,我担心你会出事,拼命往断崖赶,可还没等我赶到,你就转身跳了下去,那个人也同时跳下,想抓住你,却没抓稳。”   秦朔听到这里已经猜了出来:“那个人,是宋晚尘?”   “没错。”白毓望着他道:“我追到断崖下方,发现你已经重伤昏迷,宋晚尘抱着你自说自话,都没发现我的存在。后面的事,不用说你也知道了,我发现他的秘密,想活下来,就只能成为他的帮凶。师兄,我不想你受到伤害,也无法阻止他,他因为恨你,已经变成一个疯子,他想要你痛苦,想要你失去一切,想要你受到惩罚。”   “他故意把你逼疯,让你在所有师兄弟面前露出不堪的一面,再将你的重伤失忆伪装成精神恍惚不慎坠崖的假象。仙门前夜的意外,灵器丢失,还有陪你下山,全部都是计划中的一步。我无数次想告诉你真相,但每次都被意外打断。”   “师兄,你好好想想,为什么仙门大会我要和你同去,为什么我要向师尊请命下山,如果我真的想害你,当初何必在你重伤的时候亲力亲为地照顾你?”   秦朔不断深呼吸,他看着白毓的脸,只觉得胸腔有团火在燃烧,拳头捏的咯吱咯吱响:“你们算计我算计到这一步,就没考虑过后果吗?”   “话说到这一步,师兄还是不信我吗?”白毓眼神流露出几分哀怨。   秦朔不怒反笑:“你有值得我相信的地方吗?”   “我知道,师兄现在对我心怀芥蒂。”白毓低下头:“可就算不为了我,也要为师尊着想吧。”   秦朔心头一紧,总觉得这话不像听着这么简单,当即追问:“什么意思,师尊他怎么了?”   师尊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绝对不能再出意外。   “这件事还未在修仙界传开,”白毓叹了口气:“只怕说了,师兄也不信我。”   秦朔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愿再跟他拉扯:“师尊到底怎么了,他不是在闭关吗?”   “是在闭关没错,但晚尘回到长绝峰之后,仍然觉得他对你的惩罚不够。”白毓道:“他不止想要你痛苦,还想要你身边最亲近的人痛苦……因此,师门竭力隐瞒你殒命的消息时,有人将此传到还在闭关的师尊那里,导致师尊受心魔侵扰,元气大伤,至今昏迷不醒……想让他醒过来,必须有玄光剑的一魂一魄相助。”   “玄光剑,不是被宋晚尘带回修仙界了吗?”秦朔说到这里突然明白,这就是师尊至今昏迷不醒的原因。   “没人知道玄光剑现在何处,也没人知道它在晚尘手里。”白毓停顿了下,又道:“只有你和我知道,然而没有证据,说出去谁都不会信。乌金长老说,师尊能够苏醒的期限只有一个月,倘若不能在那之前找到玄光剑……”   余下的话回荡在牢房内,彻底改变秦朔的想法。   “闭关出来的师尊,也许不再是师尊了。” 第112章 交易   秦朔凝视着白毓, 心里很清楚对方的话不能全信,只是事关师尊安危, 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照你所说,玄光剑的下落,如今只有宋晚尘一个人知道?”   白毓应声:“不错,晚尘那日将内丹交给我的时候,我因好奇问过玄光剑的下落, 但他并未开口,只让我按吩咐行事。从这以后,他再没出过长绝峰,所以我想, 他极有可能将玄光剑藏在长绝峰的某处角落。”   这话可信度不高,秦朔攥着手里的钥匙,在想要不要严刑逼供,但以白毓的个性,怕是不会因此吐露真言。   就在这时, 他的后脖颈突然发热, 体内也躁动了起来,是在提醒,清心丹的效果快消失了。   秦朔正准备用灵力压制,却在摸到蛊印的瞬间顿了一下, 随后将目光放在白毓身上,突然想起魔族对于炼蛊之术尤为精通, 如果能以此作为筹码,换一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狗。   留着他,或许还能有点价值。   “白毓。”   秦朔轻唤了他一声, 慢慢向前靠近,仿佛一低头就能碰到彼此的鼻尖,空气在此刻变得格外暧昧。   然而就在白毓试探着靠上来时,秦朔却从中抽身,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他:“哦,原来你真的喜欢我吗?”   “师兄……”白毓神情有刹那的僵硬,很快又恢复如初,微笑着说:“其实你何必试探,我对你的感情,不是一早就表明了吗?”   “那太可惜了。”   秦朔话带讽刺之意:“你知道我不会相信一个人第二次,更何况,你体内还有我的内丹。”   “要我剖给你吗?”白毓话说得如同玩笑那般轻易,语气却愈发认真:“师兄要的话,连同我那颗剖去也无妨。”   “我要你的内丹做什么。”秦朔俯身来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句:“沾了你的血,我嫌脏啊。”   白毓嘴唇有明显的颤动,尽管如此,也还是在镇定过后笑道:“师兄不必拿话激我,过了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   试探到这一步,秦朔心里有了底,觉得这步棋能走,只是需要一个套住的筹码,“你想离开昆仑吗?”   白毓一点就通:“若能留在师兄身边,让我做什么都行。”   “还记得你方才说要赎罪。”思索间,秦朔已为接下来的话找好由头:“我能让你尽快离开昆仑,但有两个前提,第一,你必须按照我说的做,第二,我要你当我在修仙界的眼睛,监视宋晚尘的一举一动,随时传信给我。”   白毓先是一怔,过后低头笑了:“师兄……你,果然舍不得杀我。”   秦朔并未直接回应,只是转过头,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我不杀你,我要你活着受罪。”   这话不知有没有被白毓听见,走到牢门时,他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一句:“师兄,你要去哪儿?”   秦朔推开牢门,最后叮嘱了一句:“安静待着,按我说的做。”   「下次我来的时候,就是你出去的时候。」   牢房的门关上,两边的火把依次亮起,照亮黑暗地过道。   玄夜就站在尽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半炷香还没到,你很守时。”   秦朔走到他面前,将钥匙还回去,一同往来的方向走,“该说的都说完了,自然没必要再逗留。”   “听起来,你是有答案了。”玄夜和他并肩而行:“打算怎么处置他?”   “这件事,还需要君上帮忙。”   秦朔边走边道:“我知道,魔族留着他们不杀,多半是为了和修仙界做交换。两百年前,旧魔主被修仙界联合剿杀,他手下的四大魔将被分别囚在天元宫、无情宗、神宗阁还有玄青宗的后山禁地,用一位首席换一位魔将,再合理不过的要求,但让仙门同意,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玄夜猜到他的意图:“你想让本座先和无情宗谈判?”   “我能说服他写信回师门,道化掌门仍在闭关,无情宗由乌金长老代管,他向来偏袒白毓,看了血书想必也会多加考虑君上的条件。”   “他取代你的首席之位,生吞你的内丹,你还愿意帮他回到师门?”   “我不是在帮他,我是在帮我自己。”秦朔道:“他死了,对无情宗没有益处,也对师尊没有益处。用小鱼钓大鱼,才能一网打尽。”   玄夜笑了笑,顺着话题往下接:“那么,本座能帮你什么?”   “说实话,这条鱼很狡猾,就这样放生,我不放心。”   行至转角,秦朔停下脚步,看向玄夜:“所以,我必须在他身上放一样东西,保证这条鱼,按我想的来。”   “你这么说,本座就明白了。”玄夜捻动着手里的钥匙,不紧不慢道:“你想要魔族的秘蛊,来帮你管一管那条不听话的鱼。”   “是,如果君上肯割爱……”   “先等一等,本座可没说一定要帮你。”   玄夜打断他的话,眼底浮起难以揣测的笑意:“秘蛊早在两百年前失传,昆仑如今也不过几只而已,极为珍贵,本座有什么理由把它交到一个假无忧手上。”   秦朔早猜到这样的结果,为此做足了心理准备,他深吸一口气,想到自己如今就算回到剖丹前的境界,也无法对抗已是大乘前期的宋晚尘,只有一个月的期限,必须越快突破越好。   要想以最快的速度达到最高的境界,为今之计,只有双修。   不为情爱,只为求成。   只有不断突破境界,才有救回师尊的可能。   “君上放心,既有所求,必定有交换的条件。”秦朔虽未探过玄夜的境界,但从周身的波动便能看出,对方至少在大乘中期,作为双修对象,增益只多不少,“我身为纯阳血脉,双修带来的修为,是寻常修士的数倍……”   这番话真叫人难以启齿,但为了拿到秘蛊,赶上一月之期,秦朔还是攥紧手心,逼迫自己继续往下说:“亦可助君上……达到无人之境。”   “无人之境是什么意思?”玄夜不动声色地靠近,目光一刻都不曾从他唇边移开,却刻意装不知情:“本座听不懂。”   秦朔被逼得没办法,只得解释:“便是……双修之意。”   “双修……”玄夜来到他面前,气息靠得那般近:“你想同本座双修,怕不是交换秘蛊这么简单吧?”   秦朔却直视他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我只知道这对君上来说,利大于弊。”   “这句话同样能用你身上,用一个条件,达成两样目的,是不是有点太贪心了?”   玄夜半眯着眼:“你同本座双修,一能拿到秘蛊,二能增进你自己的修为,不管怎么看,都是有利于你,而并非本座吧。”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不过,看在你这两日为我解闷的份上,本座可以为你指两条明路。”   局面发展到这一步,也没有退路可言了,秦朔倒想听一听他的明路是什么:“你说。”   “第一条路,是真无忧的路,不管是秘蛊还是双修,都只有他受得起,你想要,就得拿出证明来。”玄夜直勾勾地盯着他:“第二条路,是假无忧的路,除非再拿出一个条件,否则,仅凭这一条,你两样东西都拿不到。”   秦朔抿了抿唇,知道玄夜给的第一条路是要自己承认无忧这个名字。   前面都那么过来了,在这里半途而废,不是他的作风。   “那就第二条。”   秦朔掐紧手心,决定赌一赌自己的前程:“我有个秘密,对君上来说很重要,绝对能置换前面说的所有条件。”   “哦?”玄夜笑了笑:“说来听听。”   “我知道魔族一直在找的魔种在哪儿。”   此话一出,空气顿时安静下来,玄夜看向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微妙。   秦朔抬起头:“我登上峰顶之前,在断崖碰到一只从禁地逃跑的妖兽,它手中的缚魂瓶,装的就是魔种。”   “那么,它死了?”   “死了,连尸体都不见。”   玄夜不知为何笑了:“你真有本事,那只妖兽的修为可远在你之上。”   “人在濒死之境,什么都做得出来。”秦朔望着他:“那只妖兽死在断崖,所以魔种并未送到这里,这是一个秘密。”   “你不会想说,若本座想知道魔种在哪儿,还得拿另外一个条件交换吧?”   秦朔坦然:“君上珠玉在前,我不过是学以致用。”   “好。”   这场博弈最终还是以成交落定,玄夜微笑着揽住他的肩膀,轻声耳语:“明日傍晚,会有妖从将秘蛊送到宫室门口。”   “不过为了验明正身,在拿到蛊之前,”掌心的温度沿着脊背一路往下,逐渐深入腰间的缝隙:“还得看你,有没有让本座留下的本事。” 第113章 纠缠   入夜, 廊上灯笼亮起。   脚步渐近,在宫室门前停下, 依稀能透过弥漫的水雾,窥见浴池时隐时现的身影,流畅而结实的腰线没入水下,皮肤在过高的温度下泛着诱人的色泽,每一寸都沁着水珠。   秦朔仰靠在浴池边,半闭着眼, 试图让自己放松,好迎接之后的彻夜难眠。   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其实称不上牺牲,不过是利益交换, 各取所需罢了。   要变强,就要有所觉悟,过程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他要师尊安稳出关,他要一笔一笔清算旧账。   来日方长。   敲门声准时响起, 秦朔睁开眼, 已做好心理准备,从浴池起身,扯下一件外衣披在身上,赤着脚往门口走去。   可开门以后, 面前站着的却不是送秘蛊的妖从,而是玄夜本人。   玄夜眸色晦暗, 视线沿着他裸露在外的蜜色脖颈深入,还未束好的外衣只能遮住其中一处,里头还未擦干的水渍向外渗透, 若说不是有意,偏偏要在这时出来,若说是有意,又披了件衣裳。   其实不穿更好。   秦朔没想到会是他,将衣带紧了紧,然而这外衣不大合身,扯到底反而勒得慌,根本遮不住什么。   “不请本座进去吗?”   玄夜没有丝毫拘束之意,望向他的目光与其说是打量,不如说是将原就属于自己的物件拿回来的从容姿态。   不过霎那的功夫,秦朔就反应过来,恢复以往的镇定,迎他进来:“我只是没想到,君上会亲自送秘蛊过来。”   “原本是让妖从送进来……”玄夜走进宫室,将手里的木盒放在桌上,目光移至那滴从秦朔脖颈落入衣领深处的水珠,“可想到这里的情形会让他们窥见,还是本座亲自来一趟,最稳妥。”   尾音的上扬颇有几分挑逗的意思,但秦朔此刻的注意力都在被玄夜压在掌心的木盒上,他想验一验这只秘蛊是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只。   “君上言而有信,自是让人佩服。”   秦朔伸手按住那只木盒,同玄夜对视道:“只是交易之前,通常都要验货。”   玄夜微微挑眉:“怎么,怕本座拿假蛊骗你?”   “我当然相信君上,但相信归相信,”秦朔压着木盒道:“该走的流程,一步都不能少。”   玄夜笑了笑,慢慢松开手:“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验吧。”   秦朔握紧木盒,正准备打开,却被一把扣住手腕,抬头便迎上那双幽蓝的眼眸,犹如置身海底,永远望不到尽头,“验完货,你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我从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话落,木盒应声打开,秦朔看着尚在盒中蠕动的蛊虫,用灵识探了一遍,确是两百年前凡间失传的秘蛊没错。   “如何,还满意吗?”   玄夜靠在他身后,手不经意搭在腰间,气息近得不能再近,掌心的温热顺着湿透的布料往下游走,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都因此紧了几分。   “满意自是……”秦朔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感觉到落在后脖颈的吻,轻得如同羽毛,舔舐着皮肤的水珠,本应该止住,却将其弄得越来越湿。   秦朔被压在桌上,强烈的预感在脑海里敲响了警钟,   然而这次,他必须顺从。   “你的货验完了,”玄夜在耳边轻声说着,手上的动作一刻未停:“是不是该到本座了?”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秦朔的身体还是会控制不住地颤栗,他深呼吸,迫使自己放松下来。   外衣被扯下之前,他抓住玄夜的手,哑声道:“去床上。”   “为什么?”玄夜仍旧吻着他的脖颈,舔去浮在表面的水珠,将红痕完全覆盖,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这里不好吗?”   “不好,我……”秦朔能感觉到体内的躁动,是蚀情蛊又一次复发,比前几次来得更加凶猛,他逐渐站不住脚,脑海却仍旧保持一丝理智,极力制止玄夜的动作:“我不喜欢在这,去床上。”   玄夜果然停下动作,但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因为他后脖颈泛着红光的蛊印。   “你中了蛊?”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秦朔屏住呼吸,他正要转身,却被玄夜用力压住后肩,声音渐沉:“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对你下蛊?”   秦朔用仅存的理智压住心头的燥热,只是说:“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了吗?”玄夜抚过发烫的蛊印,指腹每摩挲一次,都会让底下的肌肤不住颤栗,“本座却不觉得,如果这个人还活着,本座必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扔到峰顶喂秃鹫,再用法术复生,周而复始,死一万次都不够……”   掌心的妖力沿着皮肤抵达深处,竟平复秦朔心头如虫噬般的刺痛,他的意识恢复清明,感觉身上一轻,再转身看向玄夜,发现对方不再继续,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仿佛陷入回忆。   “你变了很多。”   玄夜轻轻开口,又像是自言自语:“是因为重来了一次吗,很多事情,都和上次不同。”   秦朔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试图理解:“你在说什么,什么重来?”   “没什么。”玄夜回过神来,又笑了笑,他走到近前,将桌边的木盒合上,看着秦朔的眼睛道:“本座不想在事情还没落定的时候就欺负你,所以,双修延后。”   秦朔闻言一怔,余光看向被玄夜按在手下的木盒,还没开口就被猜出心思:“但你可以放心,秘蛊是你应得的,就算不验身,我也会给你。”   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他看着被推到自己面前的木盒,抿了抿唇,抬起头道:“现在,它归我了吗?”   “当然。”   玄夜望着他笑:“如果你想,一切都可以是你的。”   “我想知道,你说的延后是什么时候。”   秦朔攥紧手心,一月之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不能浪费双修的时间,早一日双修,就能多一点突破的可能,师尊还在等着他。   “你很着急吗?”玄夜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不紧不慢道:“不用着急,地牢那位的信已经寄了出去,本座保证,等到无情宗应下,交换人质的前夜,你我必定能够……得偿所愿。”   秦朔拿起木盒,试探了句:“这么说,君上今晚不准备留下来了?”   “只是暂时。”玄夜看向门口:“魔宫有事情没处理完,等石鹰回来,本座还要为他大办一场接风宴,也顺便借这宴会,向底下魔族宣布一件事。”   秦朔不关心他口中的接风宴,只是问:“既然君上今晚不准备留下来,那么我,是不是能去地牢一趟?”   “去地牢见你那个爱撒谎的小师弟吗?”玄夜转过头:“还以为你会问本座要宣布什么事。”   “君上有君上的考量,魔族的事,自然与我无关,我又何必插手过问,自讨没趣。”   “怎么会与你无关呢?”   秦朔神情的微妙被玄夜看在眼底,话锋一转,又道:“你身在昆仑,自然也算半个魔宫的人。”   “君上说笑了,我不过散修一名,来昆仑只为证道。”秦朔对此避而不谈,想是有意和魔宫撇清关系。   玄夜见状也不勉强,将牢房钥匙放在桌上,转过身道:“想去就去吧,还是老规矩,天亮之前,你必须回到宫室,除此之外,本座对你没有任何要求。”   门应声打开,秦朔目送他的身影远去,低头看了眼桌上的牢房钥匙,心里有了打算。   他体内的蚀情蛊被妖力压制,应当能撑到双修那一日,现在最重要的,是在无情宗答应交换人质之前,去地牢见一见白毓。   秦朔将衣裳穿好,拿上钥匙和木盒出门,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前往地牢。   地牢看守的妖从见过他,一看牢房钥匙便知是魔尊示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往里走了。   白毓所在的牢房是地下五层,湿气最重,两边的墙面还和上次一样,不住往外渗水,火把受潮,只亮了一半,越往里走越暗。   秦朔一路走到尽头,用钥匙打开牢房,进去的时候,被锁在刑架上的白毓还在闭目养神,听到开门的动静,慢慢睁开了眼。   “师兄,你来了。”   他生得俊秀,笑起来两颊有浅浅的梨涡,有双极清亮的眸子,睫毛垂下来时,总让人心生怜惜,只是受罚的这些日子没空打理,比起往日荷花的形容,如今更像是开败的荷叶。   秦朔将钥匙放入怀中,没有直视白毓,边打开木盒边道:“听说,你的信已经寄去无情宗了。”   “我听师兄的话,师兄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白毓脸上的笑意在望见木盒里的蛊虫戛然而止,他有那么一瞬的怔神,抬眸道:“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以你的头脑,很轻易就能猜出来吧。”   秦朔捻起那只蛊虫,缓缓走到他近前:“你真觉得我有这么伟大,会在口头承诺之后,就毫无顾忌地放你回无情宗吗?”   “师兄……”白毓眼看着那只蛊虫离自己越来越近,笑了笑,忽然说:“我以为,你对我还有几分信任呢。”   “你我之间,还需要信任吗?”   秦朔将蛊虫放在白毓脖颈,轻声道:“有这个就够了,我只需要你唯命是从,不需要你口中的师兄弟情谊。”   蛊虫刚接触脖颈便瞬间钻入皮肉,白毓不知是在忍痛,还是感觉不到痛,从头到尾都没有哼过一声,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秦朔:“可是师兄,我们之间,不单单是师兄弟,在来无情宗以前,我们只有彼此。”   “那是过去了,过去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   秦朔按住他被蛊虫钻入的伤口,越压越紧:“现在,你只需要带着我的嘱咐回无情宗,替我监视宋晚尘的一举一动。”   “若有半点忤逆之心,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114章 旖旎   从昆仑寄出的信件不日抵达无情宗, 四大仙门首席被囚的消息一出,顿时引起修仙界的轩然大波。   谁都没有想到, 两百年后销声匿迹的魔族竟会逃至昆仑,还在妖兽异动的关键时刻冷不防出现,对仙门首席弟子下此死手。   各仙门如临大敌,得到消息之初,便有组织弟子前往昆仑要人的打算,奈何无要职在身的弟子都已派去凡间除妖, 余下弟子各司其职,多数集中在万妖塔镇守,暂不可调动。   妖兽尚未除尽,修仙界无法兼顾凡间和昆仑, 只能退而求其次。   无情宗和各仙门商议良策,仙门之首的天元宫提议交换,认为前魔主身殒以后,禁地关押的魔将早没了两百年前的气焰,混元之力也随着时间流逝瓦解, 根本不足为惧。   消息传回昆仑, 鸟鸣回荡在峰顶之上,于达成约定当晚派出押送的队伍。   与此同时,冷清多日的长廊,也在宫室的灯吹灭以后, 重新亮起灯笼。   门打开又关上,月光只照进一瞬, 映着玄夜的身影,他边往里走,边脱去身上的外衣, 一件接一件。   衣物落地的声音并不明显,但在寂静的宫室响起,随着脚步靠近愈发暧昧。   “等很久了吗?”   尽头是被层层纱帘笼罩的床,宫室的灯灭了,四周昏暗非常,除了彼此的轮廓,什么都看不见。   正因看不见,黑暗里的交融才更有亲近的感觉,至少在一方看来是如此。   “你来了,就不算晚。”纱帘掀开,秦朔反压在玄夜身上,十指相扣的温度愈发滚烫,他俯下身,轻声问道:“人,已经送出昆仑了吗?”   “戌时一刻出发,在边境交界处会合,想来,几日之后就能将人质换回来。”   玄夜仰视上方的秦朔,替他托着腰身,边摩挲边道:“这个姿势对你来说,不会太辛苦吗?”   “如果你不那么兴奋的话,也许我会好受点。”秦朔深吸一口气,慢慢压紧玄夜的肩膀,呼吸渐重:“在这之前,我必须和你讲清楚。”   “箭到弦上,你还有心情和我谈条件?”玄夜气息不匀,扶在腰身的手克制不住地用力,却还是耐着性子听他说。   “不能不谈。”   秦朔抬起腰身,明显听到玄夜压抑的低喘,他刻意抓住对方扣在腰上的手,伏在耳边道:“我说过,这对我来说只是交易,无关情爱。所以,双修就只按双修来,不要动任何不该有的念头。”   “你怕本座对你动心?”玄夜笑了笑,反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我不想赌。”   秦朔一点一点沉下身子,在愈发难以呼吸的疼痛中咬紧牙关,冷汗从额间渗出,他没有丝毫后悔的意思,只想着即将到来的一月之期,“希望你,也不要下注。”   “好。”   彼此的热意在交融中越发滚烫,淹没了方才的所有对话。   床帷晃动不断,犹如野兽过境,远响过之前无数个夜晚,直到天光。   说是双修,这对秦朔而言,却更像是一场恶战,他被玄夜缠得太紧,整晚都找不到休息的空隙,对方美其名曰是为了助他增进修为,却在不该执着的地方过分执着。   秦朔原就没将这和情爱划边,自然不必有双修以外的亲密举止,谁知到后半夜,他体力透支的厉害,不得不将主导权还回去,明明在此之前说好只按双修来,却在情况失控以后被弄得满身都是痕迹。   不过,好在这次双修是成功的,短短一晚,就从筑基后期修成金丹,甚至有突破金丹中期的迹象,也算是弥补了这一点。   照这个迹象发展下去,假以时日,定能超越剖丹前的境界,向合体期攀登。   从这日开始,玄夜每晚都来这里留宿,像是逐渐上瘾,总是天黑过来,天亮之前离开,没有一次例外。   秦朔起初也不适应,但感觉体内金丹一日日稳固,也从中摸到诀窍,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双修上,渐渐驾轻就熟。   不知不觉,等到昆仑和无情宗的交换完成,魔将石鹰回到峰顶时,秦朔的境界已由最初的筑基横跨金丹、元婴两个大境界,突破到分神前期。   昆仑境内之所以被称为证道圣地,是因为依靠此处灵气铸成内丹的修士无需经历雷劫,只要修炼期间未出境内,便可靠积攒的修为不断攀登,直至羽化成仙。   但这也有弊端,并非每位来到昆仑的修士都能找到不被妖兽打扰的修炼之所,一旦出了昆仑,就要面对之前未经受的雷劫,且不是一刻之数,而是从头到尾的天劫全数降临。   于普通修士而言,也算是灭顶之灾了,因此他们若在昆仑修炼,宁死都不会出境内一步,为的就是搏一搏无雷劫成仙的可能。   秦朔并未将未来全数压在昆仑,也做好离开昆仑就经历雷劫的打算,他要赢,自然少不得吃苦,但这不过是一时。   等到一月之期来到,境界突破到极限,该清算的人,该解决的恩怨,就要提上日程了。   昆仑,傍晚。   历经两百年之久,前任魔主手下的魔将石鹰回到魔宫。   接风宴由此开场。   众妖在冷寂的昆仑待久了,还是头一回这么热闹,酒喝到兴头,依次向主位的魔尊玄夜举杯,向回归昆仑的石鹰祝贺,将气氛烘托到了顶点。   “有石鹰开头,想来之后的三大魔将,也很快能回到昆仑,到那时,魔族何愁回不到两百年前的盛况,这一切都归功于君上,我等效忠君上,至死无悔!”   一层领域的狼主向玄夜敬酒,然而举了好一会儿,主位上的玄夜都未有所反应。   白狼心里打鼓,不知自己哪里冒犯到了魔尊,酒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直到边上的蛇妖解围,玄夜才敲了敲桌子,示意周围安静。   大殿这第二声敲击过后鸦雀无声,纷纷看向主位的魔尊,不敢有半点忤逆之举。   “今日的接风宴,是为石鹰举办,陈年旧话就不必说了,两百年前魔族如何,今后照样如何,要修仙界放人,不过是个开头。”   玄夜摩挲着手中的酒杯,目光沿着晃动的酒液看向灯下的光影,不知想到什么,低头笑了笑,“将来,有的是庆祝的时候。”   此话一出,底下沸腾了起来,众妖举杯向他敬酒,纷纷表露忠心。   “我等愿追随君上,重振魔族风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酒过三巡,座上的大妖都有了醉意,唯独自宴会开始就一言不发的魔将石鹰仍旧清醒。他既不喝酒,也不回应任何妖的话,就只是坐在自己该坐的位置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王座上的玄夜。   “石鹰,怎么回来一趟还变了性子,从前你可是最喜欢烈酒的。”蛇妖将酒盏推到他面前,示意道:“这是君上特意为你办的接风宴,多少喝点吧,不然君上该不高兴了。”   石鹰瞥了眼桌前的酒,却将其挪到一边,冷道:“从前和现在,不能同日而语,我在禁地受尽折磨的这两百年,你们过得倒是尽兴。”   蛇妖下意识往王座的方向看了一眼,见这里的动静没被发现,才推了推石鹰:“你在接风宴说这种话,也不怕寒了大家的心,知不知道君上为了救你们出来,筹备了多少年?”   “他筹备多少年与我何干?”石鹰语气依旧冰冷:“我只知道我追随的魔主就一个,已经死在两百年前了。”   “石鹰!”   蛇妖呵斥了他一声,又怕被周围的魔族发现,只能压低声音道:“这种话,不要再说了,趁现在大家高兴,喝几杯酒就过去了,赶紧给君上敬杯酒,就当你什么都没说过。”   石鹰却不理会他的劝告,反而将自己的那杯酒也推远了:“有些话,我从回到魔宫开始就想说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也不知该和谁说。莫鄞,你我算是挚交,我不想瞒你,如今你们称为君上的玄夜,并不是魔主钦定的继承人。”   “你疯了!”蛇妖抓住他的手臂,再三警告:“别胡说八道,当年魔主殒命突然,都没来得及宣布下任魔主是谁,但不管是谁,都用的同一具身躯,我们只需听命行事……”   “那是因为你们都被他蒙蔽了。”   石鹰甩开他的手,转头看向王座上的玄夜,掷地有声道:“当年魔主不止一次说过,待他陨落之后,魔尊之位该由谁继承,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的继承人是玄焱尊主,根本不是你们现在看到的魔君玄夜!”   这话一字不漏地落在每一个魔族耳朵里,方才热闹非凡的大殿立刻冷清下来,纷纷看向主位,在沉默中感觉到难言的恐惧。   没有一个魔族敢开口,也没有一个魔族敢接话。   蛇妖头皮发麻,看到王座上的玄夜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注视着他们,连忙跪下解释:“君上……他,他只是被关得太久,失心疯了,绝没有冒犯您的意思,还请……”   “失心疯?”   殿内静得能听到众妖震如锣鼓的心跳,玄夜将酒杯放下,咚的一声,让跪在地上的蛇妖心提了起来,“怎么凡间的病症还能落到魔将身上,听着有些稀奇啊。”   “你不必恐吓于他,我说的话,我自己承担。”   石鹰站起身,直视道:“当年魔主说过,一体双魂对下任魔尊来说,终究是个祸患,若让其中一魂继任,就必须除掉另外一魂。”   “那么魔将的意思,是要除掉本座,让兄长独自继位?”   玄夜手心现出一把双刃弯刀,边拨弄边道:“真没想到,修仙界还未打过来,魔族倒先内乱了。”   “我只认前魔主指定的魔尊,其他……”石鹰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听到破空之声向自己袭来,以无法抵挡的强大妖力击破层层屏障,直斩头颅的方向。   “君上──”   蛇妖话音未落,便被眼前的景象震得说不出话来,大殿的魔族也纷纷噤声,发现那把弯刀直插在石鹰身后的墙壁,削断距离他脖颈不过毫厘的头发。   这是警告,也是威慑。   “本座有能力将你从修仙界带回来,给你活命的机会,也有能力让你刚出牢笼,便入死局。”   玄夜收回双刃弯刀,微微一笑:“石鹰魔将,别挑战本座的底线,如今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不是自相残杀的时机,切勿让本座在这大喜的日子开杀戒啊。”   众妖预感不妙,纷纷半跪下来:“君上息怒。”   石鹰余光瞥见墙上深陷的刀痕,不再言语,被蛇妖拉着半跪下来。   “行了,今日就到这里。”   殿外天色渐晚,不远处长廊的灯笼亮起,玄夜轻敲了两下酒杯,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本座还有事,就不陪你们闹了。”   气氛转合,众妖松了一口气,便有开口挽留的:“君上,再陪我们喝一会儿吧,这些日子,你是一日比一日回去得早,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啊?”   玄夜却没解释,只是笑了笑,往殿外走去,捻着指尖缠绕的红绳道:“就当本座有约在身,非去不可吧。” 第115章 阋墙   “尊主, 青丘寄来的信都在这了。”   白日的寝殿,只要迎进那道不怒自威的身影, 伺候的妖从便知──来者是玄焱尊主。   他们不敢过问,也不敢擅自搭话,毕竟这两百年,玄焱尊主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差,上一个在他不悦时开口的妖从,已经被徒手捏断脖颈, 扔到峰顶喂秃鹫了。   与性情稳重的魔君玄夜不同,身为兄长的玄焱完全继承了前任魔主的天魔血脉,但也被血脉的副作用左右,精神时刻游走在失控边缘。他无法控制自己体内的躁动, 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峰顶厮杀一番,除尽心头魔气才能恢复正常。   无人敢对玄焱说半个不字,魔族多的是崇尚力量的大妖,因此他的追随者也不少, 在前任魔主还未陨落的时候, 两派势力便形成对立。   只不过,退到昆仑的这些年,对立的双方早在时间推移下融为一体,毕竟他们现在有着共同的敌人, 共同的目标。   要分清主次,也得等大事办完。   殿内静默无声, 只有玄焱翻开信件的声响,边上伺候的妖从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弄出的动静会惹他们的尊主不快。   “青丘这两日, 闹出的乱子不小啊。”玄焱捻着手上的信纸,讽刺一笑:“本尊早就说过,不对狐族斩草除根,迟早会有后患,玄夜偏偏不听,非要同那些假仁假义的修士做交易,耽搁这么长时间,现在好了,让那只断尾的狐狸卷土重来,还趁乱带走了灵珠!”   砸击桌面的重响让两边的妖仆心里咯噔一声,当即跪下:“尊主,此事定有回旋的余地,切勿为此动怒伤身……”   “这种话,轮得到你们说?”   桌面的裂痕一直蔓延到两边妖从的膝盖前,他们冷汗直冒,连忙求道:“是属下失言,还请尊主息怒!”   若是以往,殿内少不得要沾点血腥,玄焱却一反常态的收回妖力,看着掌心愈发显眼的魔纹,哼了一声:“今日就算了,本尊有话要问你们,你们常跟着玄夜,最了解他的行踪,知不知道他最近都在哪里修炼?”   “这……”其中一名妖从面有犹豫,不知该不该开口,被另一名妖从打断:“回尊主,这半个月,君上一直在处理交换人质的事宜,已有好些日子没去峰顶了。”   玄焱拧紧眉头:“你的意思是,他根本腾不出时间修炼?”   妖从连头都不敢抬,只小声道:“是,君上前些日子连面都没露,说是等到第二位魔将回来的时候再出席,据说有重要的消息要宣布,具体宣布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君上每日都在快天光的时候才回寝殿,看起来心情很好,想是和修仙界的谈判有进展了吧。”   “他没有修炼……”玄焱紧盯着掌心的魔印,自言自语:“怎么可能,就算是在秘境,也不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达到三层魔印的修为。”   妖从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被他阴沉的脸色弄得心惊肉跳,小心翼翼试探:“尊主,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玄焱回想这些日子的经历,越想越觉得不对,体内修为增长的速度快到惊人,绝不是单纯修炼能做到的,结合之前的种种异样──每次醒来都在早已荒废的宫室附近,身体残留的气息有几分熟悉,偶尔会出现幻听,像是那个人回来了。   虽然还不确定,但他心里有种预感。   玄夜,一定有事瞒着自己。   “那座宫室,还有人看守吗?”玄焱原本打算将它永远埋葬在记忆里,可回忆就像潮水,一旦涌出,就收也收不住,他必须在失控之前找到源头。   “自从尊主下令封锁以后,就无人敢踏入宫室一步,最近的丹房,也只是……”   妖从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显然还有后话,却像是意识到什么,不敢多言。   玄焱站起身,向他走近,逼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偶尔经过。”妖从说着便将头埋下,想来是知道自己失言,忙解释:“属下眼花,一时记错也有可能。”   玄焱踩住他的肩膀,听着底下妖从的求饶,脚下愈发用力:“从玄夜手下出来的,一个两个都是软骨头,本尊要你们有何用。”话罢,只听喀嚓一声响起,惨叫声随之回荡在殿内。   “本尊问什么,你们回答什么就是,少在这里说一套藏一套。”   血腥味在那名妖从倒地时蔓延开来,另一名妖从慌忙跪在他脚边道:“尊主息怒,宫室……宫室确实无人踏入,只是偶尔,会有丹房的人经过,是君上说,那里荒废了太久,所以前些日子打扫了一番,派了两个妖从看守长廊,仅此而已。”   玄焱踢开边上的尸体,注视着面前的妖从:“本尊不在的时候,他都在那座宫室?”   “属下只负责看管寝殿,对此……并不知情。”   话说到这一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玄焱看向殿外,觉得还是亲自走一趟为好。   宫室外,长廊。   守夜的两只小妖正靠在栏杆边打盹,想是困极了,都未留意从身旁经过的脚步。   风雪从廊上穿过,随着脚步渐近,送丹的妖从来到宫室门外,正准备将丹瓶放下,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站住。”   丹房妖从动作一僵,顿时听出这是谁的声音,胆战心惊的转过头,果然看到玄焱尊主的身影,吓得腿都在抖:“尊……尊主,尊主万安。”   玄焱拿过他手里的丹瓶,认出这是分神期修士才需要的丹药,问道:“这又不住人,你往这送丹药做什么?”   丹房妖从被问得哑口无言,身子下意识挡在门口,怕被发现端倪,支支吾吾地解释:“是,是有妖想,想试试丹药,我们……约在这里见面。”   玄焱一眼看出他在撒谎,但不知对方撒谎的意义何在,心下存疑:“是不是玄夜让你过来的?”   “不是……”丹房妖从神情肉眼可见的慌乱,跪下道:“尊主,饶了属下吧,属下真的不能说。”   “不能说,难道他在这里藏人?”   玄焱步步逼近,伸手触碰房门,却被施加在外围的阵法阻挡,他顿时明白自己为什么看不出这里的异样,原来是被施了障眼法。   “尊主,别进去,君上他……”丹房妖从知道纸包不住火了,连忙阻拦,却被玄焱用妖力震开三尺之外,“滚开──”   玄焱心头阵阵发麻,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动作越发急躁,竟顶着阵法带来的反噬,强行破开最外层的屏障,徒手推开房门。   见到那道身影的瞬间,心一下子坠到谷底,近乎撕裂的疼痛开始上涌,试图将他一分为二。   “君上?”   秦朔听到开门的声响,从床上起身,却在看到那双异瞳时怔了一下,他明明记得,玄夜的眼睛不是这样的,“你不是说,只有晚上才会过来吗?”   玄焱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用手关上房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是改变主意了?”   秦朔用灵识探出对方的气息并没有变化,披上外衣下了床,赤着脚向他走来,“你来了也好,分神期所需的修为,只是晚上根本不够,要是你能腾出白天的时间……”   可话还未说完,玄焱就冷不防开口:“你忘了我吗?”   “什么?”秦朔停下脚步,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我们昨天才见过。”   “所以……是你们两个串通在一起骗我。”   殿内回荡着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的声音,玄焱的神情凝聚着无法言说的怒意,他心头像是有把火,在不断燃烧,燃烧,“你这个贱货──”   “你竟然敢骗我!你明明就活着!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和玄夜在一起,不该是他!不该是他!你看清楚,和你成婚是我,不是他!”   玄焱仿若被妒火吞噬,整个人都变得不像自己,他不断朝秦朔靠近,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话:“是他骗你,还是你自愿的,不该是这样……你恨我,所以才骗我,我不是说了吗,那都是因为……我无法控制,我不想杀你的,我没想到你会死……”   秦朔意识到面前的“玄夜”可能疯了,没有半点犹豫,从身后的桌子拿过匕首,藏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做好随时应对的准备。   “无忧,无忧……”   玄焱还在靠近,他眼眶通红,根本无法停下,怕面前的人是真实的,又怕是自己的幻境,“你看着我,你没死,不……是这次没死,我总是弄混,我已经改了很多,我会把那些冒充你的人碎尸万段,不会再错了,不会再有人冒充你,你可以好好的……”   秦朔退到墙边退无可退,一言不发地盯着玄焱,将匕首背在身后,伺机而动。   “你不说话,你默认了?”   玄焱按住他的肩膀,眼底的执着趋近于疯狂,带着几分说不清是欢喜还是痛苦的笑意:“你原谅了我,是不是?你知道我不是有意的,都怪白毓,是他毁了一切,是他骗了我,你放心,我这次很清醒,我会杀掉所有挡路的人,只要你回来……”   然而就在秦朔握紧匕首,找准时机的那一刻,宫室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玄焱闷哼一声,神情痛苦地捂住脑袋,嘴角开始渗血。   他后退两步,却无法阻止加剧的疼痛,咬牙用妖力截断感知,却还是失去手脚的控制,半跪下来。   “你不能……我们说好了,这是白天,这是我的时间!”   秦朔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看到玄焱跪在地上自说自话,像是在跟谁抢夺身体的主导权。   “你没资格占用我的时间,你别想把我困在这,总有一天,你也会……”   外头狂风四起,吹得窗户不断作响,明明连午时都未到,天色却逐渐昏暗,秦朔听到玄焱的声音愈来愈小,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仍旧握着匕首,不愿松开。   良久,沉默才被缓缓站起的身影打破,抬起头时,熟悉的笑意回归眼底,他一步一步走近。   秦朔心头一跳,攥紧匕首,却在被抱住的下一秒忽然意识到──是玄夜回来了。   “我保证,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玄夜在他耳边喃喃着,手抱得越来越紧,目光移向角落里被雾气冰封的镜子。   朦胧的镜面浮现出赤红的眼眸,杀意几乎要从中透出,却在片刻之后被再次冰封。   “他,也绝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第116章 心念   月光朗朗, 将万物照得一清二楚,却独独无法穿透古树底下的祭坛。   “少主, 少唔──”   小狐妖的呼唤被风声淹没,穿行在林中的身影因此停顿,转而用灯笼照亮四周。   碧云之森自被青鸟一族侵占过后,就少有狐族出没,多数都躲在祭坛修炼,不到晚上, 根本不会出来。   提着灯笼的鸟妖环视一圈,并未发现异样,同边上的同伴点头示意,继续朝原定搜寻的方向走去。   脚步声远去, 躲在古树洞口的小狐妖探出头来,目视身影消失在夜色过后,谨慎地回过头道:“少主,他们走了。”   洞口另外两个小狐妖也凑过来看,发现确实如蓝衣小狐妖说的那般, 这才松了口气, 将怀里的灵果放在地上。   “少主,快吃吧,你受了伤,需要灵果恢复。”   连昭并未回应, 只是低头望着手里的半颗妖丹,他浑身上下都被血染透了, 嘴唇苍白至极,甚至无法维持完全的人形,身后的尾巴削减成五条, 不知在此之前经历了什么事。   小狐妖阿莫见状,和另外两个同伴对视一眼,之后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劝道:“少主,别看了,把妖丹吞下去吧,这样说不定还有机会从青丘逃出去。”   “逃?”   连昭慢慢握紧手里的妖丹:“从前我是想过离开这里,但不管怎么样,青丘都是狐族的居所,哪有外来者定居于此,反叫狐族迁出去的道理。”   “可是少主,碧云之森都被他们封锁了,现在想出去采灵果,都要趁巡逻的鸟妖休息。”黄衣小狐妖撇了撇嘴,边往怀里装灵果边道:“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蓝衣小狐妖戳了下他:“小满,少主好不容易回来,就别说这丧气话了。”   “不怪他,要怪就怪我过去想得太简单,以为坦白能解决一切问题,其实不然……”咔嚓一声,连昭捏碎妖丹,任由赤红的妖气向体内蔓延,“如今青丘承受的,是我的过失。”   “少主,你别自责,罪魁祸首是那只可恶的坏鸟,不是你!”小狐妖阿莫越想越气:“要不是他,青丘就不会变成这样,秦少爷也不会……”   然而话还未说完,他的嘴就被蓝衣小狐妖捂住了:“好了,不要说了,再说少主该不高兴了。”   “什么啊,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黄衣小狐妖见他们挤到一起去了,忙劝道:“哎呀,别吵了,闹出动静来,被外面巡逻的鸟妖发现怎么办!”   连昭身上的伤口在妖丹合并过后逐渐愈合,他掌心跃起燃烧的火焰,映射出不断闪动的画面,“不必瞒着我,他没有死,我知道。”   正在推搡的小狐妖们停下动作,纷纷看向他:“少主……”   “是我的错,是我……没保护好他,所以他瞒着我离开,我理解。”   连昭收起掌心的火焰,轻捻着指尖的发丝,这原本是用来结契的信物,如今却只能用来睹物思人,“他现在一定不想见我,不然不会决绝到要把内丹剖出来还给我,明明只差一步了……只差一步就能离开这里,可还是,无法改变。”   “少主……我们没想瞒着你,只是……”黄衣小狐妖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答应好的事,不能反悔。”   “无妨,我早就说过,你们对他忠心,就是对我忠心。”连昭看向洞外,不远处的王宫仍旧浮着金光,千年古树也深扎在原本的庭院上,只是换了主人,并未换了模样。   正如他依照梦境改变的轨迹,其实不管怎么改,结果都一样。   他只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带秦朔离开。   “少主,你是不是生我们气了?”   蓝衣小狐妖见他这副样子,心里也不好受,拉着另外两个同伴过来,“当时太乱了,我们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所以……秦少爷想走,我们就让他走了。”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在想。”连昭攥紧手心,低声道:“他剖丹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小狐妖们都不忍回想那时的情形:“少主,别想了,他离开青丘,总比被那只坏鸟抓住要好。”   “青鸟一族,不过是颗任人摆布的棋子,单凭他们自身,动摇不了青丘分毫,”连昭拿起地上的白玉折扇,慢慢站起身:“是有人为他们撑腰,王宫才会那么快被攻破,想来,早在之前,就有奸细深入宫中,以至于内阁长老未能及时赶到,父王他……”   话到这里,他顿了顿,要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往下说:“他不是个好父亲,但是个好狐王,王宫至宝幸存,有他的一份功劳。”   “少主,你怎么突然跟我们说这个?”   蓝衣小狐妖疑惑道:“是前日潜进王宫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   连昭回过头,望着他们道:“我说这话,是因为有两件事需要你们帮忙。”   一听这话,三个小狐妖都凑了过来,好奇地问:“什么事是我们能帮上忙的?”   “前日我潜进王宫,发现他们一直在找的灵珠,就在父王腹中。灵珠是青丘灵脉的供给所在,一旦离开青丘,这里很快就会消亡。”连昭从怀里取出灵珠,轻声道:“第一件事,我虽然将它带了出来,却不能保证它的安全,所以,在离开这里之前,我想将它放在你们这里。”   “我们?”   小狐妖们顿时呆住了,面面相觑:“少主,你都不能保管的东西,交给我们能行吗?”   “他们认得我,却不一定认得你们,与其让我带着招摇过市,不如让它泯然众人。”连昭说着,将灵珠放到蓝衣小狐妖手中:“星星,就交给你了,你是他们之中最稳重的,要多留心,把灵珠藏好,等我回来。”   蓝衣小狐妖怔了怔,将灵珠握紧,抬起头道:“少主,你会把秦少爷找回来吗?”   “会的。”连昭神情不似从前那般轻佻,像是在此事过后沉淀了,转头看向远处的山脉:“等把青丘的事解决完,我会找他回来,不管用什么方式。”   黄衣小狐妖靠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可是少主,秦少爷那么倔的一个人,能说回来就回来吗?”   “他不回来……我就过去,他不见我,我去见他。”连昭轻道:“总有一天能盼到的。”   听到这里,几个小狐妖心里也有了期冀,眨了眨眼:“那……等把秦少爷找回来,我们是不是还能像在梦仙居那样?”   连昭看向洞外的夜色,注意到巡逻的鸟妖经过,示意他们先避一避。   而就在他们屏息凝神,想等巡逻的鸟妖离开再出声时,连昭手里的白玉折扇忽然震动了下,他低头看去,将其展开,发现是长老传来的密语。   「计划有变,临风离宫。」   「目的地──昆仑。」 第117章 替代   昆仑峰顶, 已至日落。   雪地的脚印被层层掩埋,天青色的衣角停顿于此, 逆光看向最顶处的宫殿。钟声敲响,嗡鸣间四周震荡起来,覆盖在上方的天幕屏障发生剧烈的变化,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夕阳。   夜幕来的如此之快,不过眨眼间,屏障内的昆仑陷入黑暗当中, 只余宫殿如明珠般闪烁着,指引唯一的方向。   周围一片漆黑,行走在暗处的身影却未因此掉头,仍然往风雪最集中的方向走。   锁链晃荡的声响从边上经过, 是一行押送人质的妖从。夜间视物是妖族生来就有的能力,他们不过瞥了一眼,便认出往峰顶走的这位是玄焱尊主的亲信──青鸟一族的二公子临风。   “二公子,许久不见了,今日是来参加君上举办的接风宴吗?”为魔宫效命的妖从多半是妖族, 魔族少之又少, 通常都在峰顶的猎场生活,因此对于同是妖族的临风,他们很是客气。   “接风宴?”   临风的目光从锁链末端看向被铐住的人质,短短几秒, 就明白了缘由,从容一笑:“是啊, 尊主几日都没回信,我心下担忧,准备来昆仑看一看, 没想到君上的信先到了。信方到手,没来得及看,今日这般变故,原是为迎第二位魔将回来的接风宴吗?”   押送的妖从有和他同为一族的鸟妖,将锁链交到同伴手上,示意他们带着人质回避,来到临风近前,私下道:“二公子,这话不可当他们的面说,你也最好听过就忘掉,鸟族若想活的体面,从今往后,口中都不要提尊主两个字最好,昆仑,恐怕要变天了。”   临风看向峰顶:“这么说,尊主并非失踪,而是被藏起来了?”   “身在昆仑,有的话能说,有的话不能说。”鸟妖示意他后方有妖盯着:“君上的眼睛不止一双,二公子,你是聪明人,聪明人总能站对方向。”   临风明白他的意思,转而道:“这次的人质怎么说,上次的信只提到第一次交换,这回是?”   “天元宫。”   鸟妖道:“磨了这么些日子,他们总算松口了,不过条件是刚开始就说好的,现在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修仙界的那些‘仁义之徒’看。”   临风回头看了一眼被蒙住眼的人质,见其气定神闲,没有半点被囚的慌乱,大致也猜出来了:“天元宫嘛,总是如此,要不然他们这些年的灵脉是怎么来的,真正的‘仁义之徒’,早被牵着鼻子走了。”   “有无情宗和天元宫开头,后两大仙门撑不了多长时间,他们禁地里困着的魔将,手握的价值远比前两位大的多。”鸟妖思索道:“只是我不明白,君上为何要连开两次接风宴。”   “这就要问君上了。”   钟声再次敲响,沉闷的回荡在昆仑的每一处角落。   是预示,也是提醒。   风雪当中的脚步越来越多,夹杂原始的兽鸣,从四面八方出现,越过他们,密密麻麻的,往峰顶的方向奔波。   “除了宣布重要的大事,还有什么情况需要召集昆仑所有妖族和魔族?”   临风注视着那群身影:“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昆仑,真的要变天了。”   傍晚时分,接风宴开场。   与上次的席面不同,这次不仅有妖族各首领,还有在峰顶苦修多年,不到重要场合绝不出面的旧魔族。   大殿前所未有的热闹,整个昆仑的妖族和魔族都来了接风宴,他们许久不曾露面,见曾经熟识的面孔还在,往日恩怨一一浮现,少不得借酒作乐,将这场接风宴当作叙旧的好地方。   妖从送酒的送酒,谈话的谈话,各处角落都站着看守的魔族,脸上的神情和宴会格格不入。   也有比这更格格不入的,是从进来开始,就一直坐在最边上盯着主位看的青鸟二公子──临风。   他看到曾经戴在玄焱手中的灵戒如今戴在玄夜手上,那是上任魔主留给继承人的,只有激活天魔血脉的一方可以继承。   “君上。”   临风觉得自己不能不开口,他在周围没那么嘈杂的时候起身,却忽然听到殿门打开的声音,转头一看,竟是第二位魔将向宴会走来的身影。   天元宫的人质才刚刚押送下山,第二位魔将何以来的如此之快。   答案再明显不过。   殿内的气氛随着魔将赤黎的出现沸腾起来,所有妖族都沉浸在昆仑即将回到最初盛况的喜悦,一声又一声的高喝着魔尊万岁,声响完全压过外头呼啸的风雪,也压过临风开口的念头。   他坐下,拿起酒杯,自顾自喝了一口,望着主位的魔君玄夜,没有再作声。   气氛正热烈之时,玄夜抬手示意,整个大殿都因此安静下来,听他发话。   “赤黎继石鹰归来,是魔族之喜,亦是昆仑之喜,原本要等四位魔将回归再办接风宴,之所以改变主意,是因为本座有两件重要的事,要借宴会宣布。”   临风放下酒杯,知道正事要来了,所有魔族和妖族也都屏息凝神的听着。   “第一件事,有关昆仑命脉。”玄夜道:“众所周知,昆仑的屏障从魔族栖息的那一刻设下,与外界隔绝,靠本座手里这枚灵戒维持日月轮转,到如今已有两百年之久。”   说到这里,玄夜和坐在最边上的临风对上视线,眼底笑意渐深:“昆仑二主轮换,总会影响灵戒的效果,因此,兄长高风亮节,决心将自己封印在幻境当中,把昆仑全权交到本座手上,以保证屏障稳固。”   空气瞬间凝固,从未登过峰顶的妖族都被这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常在魔宫出入的魔族则继续喝着酒,另一阵营的大妖如同炸开了锅,不可置信的站起身:“这怎么可能,尊主他怎么会?”   “鹰主慎言,这是君上的场合,切勿坏了规矩。”守在魔宫的护卫提醒:“如今可没有玄焱尊主为你们撑腰了,还是识时务的好。”   “话也不能这么说,本座还是通情达理的。”   玄夜笑道:“兄长的忠仆,也是昆仑的忠仆,只不过,你们盼望的白昼不会再有了,现下的昆仑,只有永夜。”   众妖纷纷看向殿外,忽然意识到这几日的异状是怎么回事,极夜的冷意让他们后背发寒,也看到殿内随着烛光亮起愈发显眼的雾气,都不敢再作声了。   另一阵营的大妖被拉回座位,他们对视着,又沉默了,望向玄夜的眼神有明显的不甘,却也清楚,在这种场合唱反调,不会有好下场。   见殿内再次安静,玄夜以俯视的目光看向他们:“第二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魔宫不久之后,将迎来新的主人,和本座一起执掌昆仑。”   这话立刻引起底下的轩然大波,然而面对众妖的疑问,玄夜却不肯向他们透露半个字,只是笑着说:“这件事还未板上钉钉,暂且保密,本座提前告知,不过是想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无论后面发生什么,无论结果是不是本座设想的那样,你们只要记住,那是本座挑选的人,本座认定的人,你们既要听命于本座,也要听命于他。”   临风听到这里,已猜出了七七八八,趁席间恢复热议,他将留声石放入怀中,从座上离开,借酒醉拿到通行的令牌,往殿外走去。   殿外风雪依旧,寒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不远处响起一声鸟鸣,是从青丘方向飞来的青鸟。   临风避开看守大殿的妖兵,行至没有一丝光亮的暗处,将留声石交给青鸟,而就在他转过身,准备回到殿内的那一刻,忽然有人从后方勒住他,将刀刃抵在他脖颈上,动作娴熟而果断。   “二公子。”   久违的气息笼罩而来,耳边也响起沉稳有力的一句:“好久不见。” 第118章 寻找   “秦公子, 你我叙旧的方式,还真是独特。”   随着这声问候落地, 压在临风脖颈的刀刃又紧了几分,隐于暗处的身影将他压至角落,到没有月光能照到的地方才露出本来模样。   “你好像并不奇怪我会在这里。”秦朔有意让刀刃刺破对方的皮肉,专攻薄弱之处,力度控制得刚刚好,能让痛楚不断蔓延, “是巧合,还是你入住梦仙居的时候,就已经和魔族有勾结了?”   “勾结?”   临风将手轻轻搭在他的刀上:“这个词用得不是很妙啊,我同魔族是勾结, 同你又是什么?”   “少废话。”秦朔没心情同他玩笑,刀刃一再压紧,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你去青丘,是不是魔族指使的?”   “我以为你来到昆仑,就会明白我当初的用意, 没想到如今, 还是这般固执。”   脖颈的刺痛并未阻止临风的话,反而顺着血液继续往下流淌:“我说过,我来找你,是为了一个承诺, 你相不相信,这个承诺持续了不止一世。”   经历了这么多事, 再听到承诺两字,秦朔只觉得讽刺:“你们一个两个都喜欢拿承诺说事,所以你的承诺, 又是什么?”   “我不能说。”临风微笑:“如果我说了,事情就会发生改变,你也不想再浪费一世的时间,重新开始吧?”   秦朔动作一顿,压在临风脖颈的刀刃松了几分,“你为魔族办事,应该知道这里的很多秘密。”   临风了然,慢慢握紧刀刃,试图将其放下:“那么,你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跟到大殿,是为了哪一个秘密?”   秦朔并未回答,只是看向不远处的大殿,自那日发现玄夜的另一面后,他总觉得对方有事瞒着自己,但把话说得太开,会影响彼此的利益关系。   因此,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当日的事,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夜里敞开身心。   可问题始终是问题,一日不解决,就一日积压在心里。   他想弄清楚,但不能从玄夜口中得知,那样太容易打草惊蛇──毕竟对方于他而言,还有利用价值。   要查,就只能私下查。   青鸟二公子的出现,是个意外,也是个惊喜。   代表落入网中的鱼又多了一条。   “我知道青鸟一族感应极强,但我不会完全相信你的话,你只需要说你知道的,是真是假,我自会判断。”   秦朔松开匕首,以平视的姿态道:“你方才的行径,我看得一清二楚,私传情报被发现的后果可大可小,以玄夜的脾气,若知道此事,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想安安稳稳地回宴会上,就得看你接下来怎么回答我的问题了。”   天色昏暗,看不清彼此脸上的神情,但能从临风的轻笑听出来,他对此话相当满意:“哦……来了趟昆仑,修为回来了,脾气也回来了,看样子,他把你养得很好。”   秦朔向前逼近:“你说的他,是指玄焱,还是玄夜?”   “有什么区别?”临风抚摸着脖颈的伤口,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对你来说,他们不就是一个人吗?”   听到这话,秦朔心里的猜测逐渐印证:“你曾经说过,前世的命书里,没有青丘这条路。我一直在想,导致一切重新开始的死局,不在青丘会在哪儿,现在我有点明白了,有人改变了轨迹,但没能改变结果,而这个结果,就在昆仑。”   “已经接近答案了,要我再提醒一下你吗?”   临风取出怀里的玉佩,将这重新交到秦朔手上,当中的穗子被烧断了一半,但玉佩本身还是完好的,“你逃跑的时候走得太急,忘了带上它,这一次可要拿稳了,救命恩人的信物,若让别人拿到,粉身碎骨的,就是你了……”   接过玉佩的那一刻,秦朔脑海里忽然闪现出玄夜的脸,零碎的画面转瞬即逝,不留一丝痕迹。   “不是同一个灵魂,但是同一具身体。”秦朔将玉佩收进怀里,低头思索:“一体双魂,无法服众。我想,这就是前任魔主不愿在活着的时候定下继承人的原因。”   “你能猜到的事,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线索够多,假设才能成立。”秦朔望着他:“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告诉我,前世的昆仑属于白昼还是永夜。”   临风只是笑:“青鸟一族早在诞生之初就和上界达成约定,探知的任何消息都不能告诉当世之人。”   “即便是我也不行?”呼吸靠近的刹那,临风明显顿了一下,却在暧昧的边缘及时止住渴望,在耳边轻道:“正因为是你,我才不能坏了规矩。”   “那么,为我指条明路吧。”   秦朔按住临风的肩膀,有意无意地摩挲了下,唇靠得如此之近:“我想知道,前世的死局,究竟因何而生。”   “我不能说,但有人能告诉你。”   临风回头看了眼人声鼎沸的大殿,“趁接风宴还没结束,君上暂时抽不开身,回一趟他的寝殿吧。镜子里,有你想要的答案。”   秦朔松开手,从语气听出来他没有撒谎:“那你呢?”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临风用妖力愈合脖颈的伤口,分别之前,他耐人寻味地说了句:“不过只要你想,我们还会再见的。”   漫天的风雪当中,秦朔目视那道身影回到大殿,心里亦有了打算。   他重新戴上斗篷,用灵力隐蔽身形,往寝殿的方向过去。   临风的话虽不能全信,但也有可取的地方,当下只有把能拼凑的线索都拼凑在一起,才能得到接近真相的答案。   秦朔这几日跟踪玄夜,摸清了他的去向,也知道寝殿通常都有妖从看守,因此没从殿门过去,在距离殿门十来米的地方弄出动静过后,才在妖从出去查看的间隙溜进寝殿。   为了避免被打扰,进了内室过后,秦朔便立刻将门反锁,之后用幻术形成屏障,笼罩在门外,造成里头一切安好的假象。   此时距离宴会结束,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他必须在玄夜发现之前离开。   然而,秦朔在内室找了半天,都没发现镜子的踪迹,这里除了桌椅板凳之外,就是用寒冰砌成的墙,“镜子”还能藏在哪儿?   就在一筹莫展之时,窗外的月色照进来,在墙面反射出他的倒影。   秦朔怔了一下,思路忽然被打通了,他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点亮内室的蜡烛,周围被照亮的瞬间,笼罩在冰面的雾气散开,映出熟悉又模糊的身影。   赤色的眼眸如锁定猎物那般靠近,隔着冰面,沙哑地喊了声:“无忧。”   “你原谅我了吗?” 第119章 前世   秦朔从未想过会在这里看到那日的“玄夜”, 尽管隔着一层冰墙,但他仍能从模糊的身影里看出, 这就是先前如疯魔般向自己袭来的另一位昆仑之主。   要是没猜错的话,眼前被关在冰面的魂体,就是之前蛇妖提到的尊主──玄焱。   “无忧,无忧……”或许是因为魂体无法回想身体的记忆,面前的玄焱比之前见到的还要躁动,不断捶打着冰面, 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像是生怕他离开。   “我不会再那么做了,你相信我……这里太黑了,我得出去, 我得回到身体里,你要帮我。”   玄焱引他来到紧贴着冰墙的字画,秦朔取下字画,发现后方墙面贴着一张用血画成的符,“把符揭下来, 让我回去……无忧, 你需要的是我,你遇见的是我,你忘了吗,大婚那日, 我们结了契,我们已经是道侣……”   秦朔伸手靠向那张符, 在冰墙另一面的期冀下轻轻掀开符的一角,却就此停下,转而看向那双与玄夜一般无二的眼眸, 笑了:“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来救你的吧?”   隔着冰面,也能看出魂体状态的玄焱有那么一瞬的凝滞,模糊的手靠在离秦朔最近却也最遥远的位置,像是想抚摸他,却怎么都穿不过这面墙,“你记得,你还恨我……哪怕重来一次,你也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秦朔默不作声,从他的反应得到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那就是包括宋晚尘在内,至少有三人记得前世发生的事。   除了狐狸和白毓,他们有没有记忆,还是个未知数。   现在最要紧的,是弄清前世和今生的关联。   “要我原谅你,怎么原谅?”秦朔知道以玄焱的脾气,问是问不出什么的,不如顺着他的话来套:“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怎么来的昆仑,那之后,你又是怎么对待的我?”   “我……”冰面的身影被雾气遮蔽,看不清本来面目,那双赤色的眸子黯淡下来,声音愈来愈低:“我没想那么做,我其实根本不相信他,但不知为何……每次想回到你身边的时候,脑海里总有个声音,让我的心情,变得很糟糕……”   “这些话我不想听,我只问你一句,还记不记得前世,我是怎么来到昆仑的?”   秦朔神情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对前世的一切了如指掌,只是在追问曾经的对错。   “我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忘。”魂体状态的玄焱时隐时现,不住用指腹抚摸离秦朔最近的冰面,怕他会因此离开,回答的语气格外急切:“你的恩怨,也是我的恩怨,我记得,是那些假仁假义的修士逼你到绝境,他们说你杀了长绝上尊,他们要你以死谢罪,你被众仙门围剿,一路逃到昆仑,我找到了你,我留下了你……”   秦朔想到临风给自己的那枚玉佩,又轻声道:“你是因为什么找到的我,因为什么留下的我,你心里清楚,还要我细说吗?”   那双映在冰面的赤色眸子再次隐没,身影也随着波动越发模糊,直到秦朔冷漠地退后一步:“你要是无话可说,我们也不必再见了。”   见他要走,玄焱的魂体立刻浮现,第一次以乞求的姿态挽留:“我记得……是因为玉佩,但不完全是玉佩,我记得你的名字,只是不记得你的脸,最开始,你在昆仑养伤的时候,我真的想过放弃过去的恩怨,不再和修仙界缠斗,可是后来……”   “后来什么?”   秦朔能感觉到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他将手靠在玄焱魂体的位置,在对方开口之前摩挲着上方的符纸,如诱哄般压低声音:“如果你能诚实一点,我说不定会考虑放你出来。”   冰面的身影逐渐清晰,试探着向其伸出手,然而就在指腹将要对上的那一刻,室内的雾气再次蔓延,将其彻底覆盖。   随着脚步接近,后方响起不轻不重的一句:“这恐怕不行。”   秦朔看到四周的墙都被雾气覆盖,反射不出任何光影,他意识到身后的人是谁,却没有回头,只是在对方衣角掠过脚边时说了句:“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很意外吗?”玄夜伸手加固封印,将墙面的符咒完全焚毁,眸色深沉:“我只是不想他再伤害你。”   秦朔看向他:“这是你隐瞒我的理由?”   “这是我保护你的理由。”   墙面彻底恢复如初,玄夜放下手,一字一句道:“我不想让你知道他的存在,也不想你记起前世发生的事,就这样安心待在昆仑,和我生活在一起,不好吗?”   对视的瞬间,秦朔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谁。”   玄夜笑而不语,摸了摸系在腕上的红绳,那是条陈旧的,已戴了许多年的物件,像是手工编织的,并不精致,在华贵的衣袍下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粗糙,却被他贴身戴到现在。   “从前,常听你说,凡间以红绳定情,一定要亲手编织的才行。那时候,昆仑的主人只有一位,兄长从出生起就占主导,继承魔尊之位后,更是不愿和我共享身体,我能占据的时间,不过晚上的一小会儿。”   他抬起头,看着秦朔:“没有人记得我,他们只知道玄焱有个弟弟,或许死了,或许活着。一体双魂,对那时的我而言是诅咒,明明是同一具身体,明明是同一场相遇,我却只能在他找到你后,当个默不作声的旁观者。”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发现我的存在,所以每次,我都用那一小会儿时间看你,想记住你的样子,想知道兄长他……到底为什么喜欢你。”玄夜笑了笑,将红绳取下来,放在指尖摩挲:“后来,看着看着,就成了习惯,想改已经来不及了,我看着你们玩笑,看着你们亲近,总是忍不住想,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   这个问题让秦朔怔了一怔,下意识退了一步,玄夜的脚步随即靠拢,“我其实,并不奢望拥有什么,从出生起就是那样,再变又能变到哪里去,只是我没想到……兄长拿到红绳过后,你也为我做了一条。”   玄夜握住秦朔的手,将红绳轻轻放在他的掌心:“你知道我的名字,你记得我是谁,你能看出我和兄长的区别,你说……兄长有的,我也应该有。你亲手编织的,我没能留下来,所以这次,我照你之前编的样子,做了很久很久,只有这么一条勉强像样。”   秦朔脑海闪过有关红绳的画面,却无法因此想起前世的记忆,一时头疼起来。   “那条红绳,我藏了很久很久,本想在某日有机会出现的时候戴给你看……”玄夜转头看向被封印的冰墙,神情冷得可怕:“这一切都被他给毁了。”   结合前面的线索,秦朔心里的答案逐渐成形,只需要最后一个确认的碎片,就能将其拼凑完整。如果他猜得没错,仙门大会是第一步,下山是第二步,皇都是第三步,竹林小屋是第四步。   最后一步,最关键的一步不在青丘,导致一切重来的原因是──   “前世,你死在昆仑。”   玄夜抓住他的手腕,攥得越来越紧:“兄长在结契那日向你承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怀疑你,誓言持续不到三日,就有人登上昆仑,将当年的信物交到他手上,他起初并没信,可随着时间推移,他变得疑神疑鬼,他的脾气越来越坏,我控制不了他,他也控制不了自己。”   “直到那一日,你终于忍受不了想要离开,他却认定你是心虚,就像对待前面那几位假‘无忧’一样……”说到这里,玄夜定定的注视着他,呼吸越来越沉重。   “他用折磨俘虏的方式,亲手杀了你。” 第120章 藏锋   梦里的画面在脑海一幕幕闪过, 秦朔的手不自觉发颤,他能感觉到水淹没鼻腔带来的窒息, 又或是刀刃割开皮肉的疼痛,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也足够让他清醒。   果然,命运的轨迹早已定好,兜兜转转,还是让他回到前世的死局。   昆仑是最后一步, 秦朔突然意识到,有人想让他像前世那样死在魔尊手上,只要轨迹闭合,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但与前世不同的是, 造成这一切的人都重生了。事情朝着前世的轨迹发展,却演变成截然相反的结果。   那么这个要他死的人,要一切重新开始的人,会是谁?   “无忧。”   玄夜再度握紧他的手,眼神如前世那般执着, 心脏的跳动跟随话音回荡在逼仄的室内, “我和你一样恨他,我恨他明明有机会拥有,却根本没有珍惜,我无数次想杀了他, 可我们天生无法杀死彼此……”   “他在你死后的悔恨在我看来分外恶心,我那时发誓, 如果能重来……绝不会再让你经受这种痛苦,而誓言真的应验了,让一切都回到两百年前。”   他将那根红绳系在秦朔腕上, 像是预设过无数次这样的情形,动作无比娴熟,却藏不住指尖的轻颤:“这一次,由我主导,该成为魔尊的人是我,该遇见你的人是我。他不配出现在你面前,他也不配再拥有你,我将他封印在体内,他什么都做不了,就像上一世的我一样,只能当个旁观者,看着我们相识、相亲、相守……”   然而话还未说完,秦朔便抽开手,抬头注视着他:“凡人与魔族,如何相守?”   “你不是凡人。”玄夜注意到他后退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在其身后竖起无形的冰墙,边靠近边道:“你也不属于修仙界,他们抛弃了你,你留在昆仑,魔族就是你的后盾。”   秦朔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他的意图:“你想让我留在昆仑,归顺魔族?”   “不是你归顺于魔族,而是魔族归顺于你。”   玄夜再次抓住他的手,勒得分外紧,脸上却是笑着的:“不要总把我想得那么坏,我本想用简单一点的方式带你回来,可是你总是不信,总是要和我周旋……本座也只好陪你将戏演完。”   秦朔不过怔了一瞬,便很快恢复冷静,他笑了笑,眼神扫过腕上的红绳,不但没有挣扎,还慢慢回握住玄夜的手,“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做交易。”   “你利用我。”玄夜贴近他的脸颊,体温在接触过后逐渐滚烫,于耳畔轻道:“利用我的修为,利用昆仑的庇护,利用我,达到你的目的。”   秦朔后退半步,却被再度抓住,意料之中的举动让他心里有了把握,抬头看向玄夜。   “只要你高兴,我不在乎你是利用还是真心。”玄夜凝望着他:“留下来就好,本座会为你铺平后面的路。”   “是吗?”指尖随着话音响起轻划过玄夜的掌心,犹如羽毛掠过皮肤带来的瘙痒,秦朔明显感觉到对方克制不住的热意,却在唇瓣将要碰上的前一秒停下,眼神专注:“你不在乎我真心与否,那么你的真心,该如何证明?”   玄夜同他对视:“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被前世执念所困。”   秦朔一字一句道:“如果是前者,说真心喜欢我的不在少数,可是你看,走到现在,我身后空无一人,这些不切实际的空话,听过就好,真的相信,就是愚蠢了。”   玄夜没有急着辩解,只是听秦朔往下说:“那么后者呢?”   “如果是后者,前世再怎么样也是前世了,即便你是真心,那也是对前世的我,不是现在的我。”   听了这番话,玄夜的眼神微妙地变了变,却没有丝毫转移,只是笑着问:“你是秦朔?”   “是。”   “你也是无忧?”   秦朔没有回答,但对视的目光已然默认。   “同样的灵魂,同样的名字。”玄夜轻道:“不管你经历了什么,不管你有没有变,只要你还是秦朔,只要你还是无忧,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秦朔凝视着他,不知是满意这回答,还是不满意,再往后退,背已经抵住了墙,退无可退了。   “倘若我没有来这里,你会瞒我多久?”   “谁知道呢。”玄夜向他靠拢:“也许是一时,也许是一世。”   不断逼近的距离让秦朔的空间越来越窄,他能感觉到对方无形的控制欲,全然没有让自己自由的打算。   这和他要的相差甚远。   秦朔深呼吸,心头忽然有个猜想,玄夜从一开始没打算让自己离开昆仑,所谓的交易,也只是缓兵之计,他若在这时暴露目的,很有可能适得其反。   要是在完全被动的情况下困在昆仑,就无法赶在期限之内救回师尊了。   “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你也不肯和我坦白。”秦朔背靠着墙,尽可能平复躁动的心绪,要想骗过别人,就得先骗过自己:“你如果喜欢,就不会任由前世的事发生,你如果喜欢,就不会到现在还瞒着我,你说我不信你,其实你也不信我,不然怎么会以为,我离开昆仑还有处可去。”   玄夜看到他半靠在墙角,低着头不说话,一时也怔住了,刚蹲下来,试图伸手触碰,却被拍开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就像前世一样,修仙界容不下我,师门将我除名,人人都恨我,唾弃我,没有人盼望我好,也没有人希望我活着……”   秦朔将自己抱得越来越紧,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修仙界容不下我,凡间也容不下我,说来可笑,现在想想,我竟不知除了昆仑以外,还有哪里能成为我的去处。”   “可我记得,你之前还说过,修到一定境界就会离开昆仑。”玄夜轻轻抚摸着他腕上的红绳,小声道:“那不像假话啊。”   “不然还能如何,难道要我求你让我留下来?”   秦朔攥紧手心:“我还没到要用自尊换一线生机的时候。”   玄夜怔了一下,又笑了,继而抬眸:“本座向你保证,你不想走,没人能让你离开昆仑。”   见火候差不多了,秦朔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以什么身份?”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对视间,气氛明显微妙了起来,双方都知道彼此在说什么。   玄夜同他十指相扣,将心中所想一字一句的念出来:“本座的真心,就是为你扫除一切障碍,我要极夜降临昆仑,境内寸草不生,夜还会更长,蔓延到凡间,九星连珠之日,魔将回归,妖兽横行,修仙界束手无策,自会跪倒在魔族跟前,奉我为尊。”   此番坦白让秦朔心头一颤,却未表现出任何异常,只是顺着话往下听。   “没有修仙界打扰,只有凡间参拜。届时我为王,你为后。你我共享欢愉,共享长生,到那时,才是真正的极乐净土。”   玄夜眼底倒映着魔纹的印记,闪烁的红光提醒秦朔,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两百年前躺在怀里奄奄一息的小妖,而是魔族真真正正的王。   身为修仙之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劫难发生,却什么都不做。   “你愿意和我共享?”秦朔尽力控制呼吸,让自己看起来相当镇定。   “当然,我的就是你的。”玄夜亲了亲他的唇,低声道:“你就算要我的命,我也甘愿分你一半。”   秦朔理清思绪,知道现在得一步一步来,他要跳出前世的轨迹,就必须顺利渡过昆仑这关,之后才能赶在一月之期救回师尊,“你要证明真心,就得拿出诚意,光是口说无凭,我要你将婚事昭告昆仑,当着众妖的面,和我结契。”   “原来说到现在,你只是想要个保证。”   玄夜慢慢握紧他的手:“这有何难,放心,你我的婚事不但要办,还要大办特办。本座并非有意藏着不让外人见你,不过是想找个好的时机,既然你提了,那就将婚事订在半个月后。”   “到那时,本座不仅要昭告昆仑,还要将此事传到修仙界,让那些‘仁义之徒’好好看看,曾被他们诛杀的魔族如今是什么样子,曾被他们厌弃的弟子如今是什么身份,他们收到喜帖,想到过去的所作所为,是否还能如往常那般安心睡下?”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   “旁人也就罢了,那位长绝上尊的喜帖,本座是无论如何都要送到他手里的。” 第121章 恶意   鸟鸣划破天际, 在三日之内将所有喜帖送到修仙界。   其中,也包括无情宗。   “欺人太甚!”   喜帖到乌金长老手上不过前后脚的工夫, 便在怒火中被撕成碎片,他怎么都没想到,昆仑居然挑衅到如此地步,竟敢将那叛徒的喜帖送到无情宗,还赤裸裸地写着盛情邀请四个大字。   这对无情宗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个秦朔, 一而再再而三给师门蒙羞,和魔族通婚,他也想得出来?”   乌金长老气到站都站不稳脚,要弟子搀扶才能勉强平复呼吸, 越说越觉得当初瞒着道化掌门将其除名是件明智的事:“还好之前听了长绝峰的话,没将他带回修仙界,要不然,今日无情宗的脸面都要被他丢尽了!”   “长老,消消气, 说到底不过是个叛徒。”边上的弟子扶着他坐下, 又体贴地端了杯茶过来:“反正他被除名是修仙界人尽皆知的事,要怪也怪不到无情宗头上,为他动气,不值当。”   乌金长老喝了口茶, 情绪总算缓和了几分,另一名弟子则帮着拍背:“长老, 木师兄说得对,他早就不是无情宗的人了,即便是去做魔族的炉鼎, 也不干师门的事,纯粹是他自甘下贱。”   这些贬低的话听在耳里,反叫乌金长老心里不是滋味,毕竟不管怎么说,秦朔也是他看着长大的。   虽然从初次见面,他就不喜欢这个孩子。   他总觉得,曦明带回来的这个孩子,有一双狼的眼睛。   这只不知善恶的小狼,迟早会害了曦明。   “我气他,我何苦气他?”乌金长老放下茶盏,砸击的声音让周围的弟子都震了一下:“这个不争气的孽徒,早在曦明带他回来的时候,我就想过会有今天!”   殿内的弟子都慌了神,忙跪下道:“长老息怒,是弟子失言,切勿为那叛徒伤了身体。”   “曦明往日待他如珠似宝,恨不能将所有精力都倾注在他一人身上,他就是这样回报,这样毁了曦明的清誉,毁了他视为毕生心血的无情宗……”   乌金长老一把摔下茶盏,破碎的响声让他闭上眼,额头青筋都在鼓动,显然咽不下这口气。   周围的弟子都不敢出声,听到后方传来脚步,纷纷转头,仿佛看到救星,“白师兄!”   “白首席,你来得正好,长老他……”   白毓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离开,屏退众人过后,他来到乌金长老面前,半跪下来捡被撕碎的请柬。   他神态从容,仿佛早就预料到有今日,低头看着其中一张碎片,目光划过字迹,不经意开口:“这张,不是师兄的笔迹。”   “你少为他开脱。”乌金长老睁开眼,看到白毓还在捡地上的请柬,皱了皱眉:“他和你从前是有交情,但交情归交情,身为首席弟子,对待同门要一视同仁,不可有丝毫偏颇。”   “弟子明白。”   白毓将请柬碎片一一捡起,继而沉重地向乌金长老下跪:“师兄走到今日这步,都是弟子的错,还请长老责罚。”   乌金长老面露不悦:“他犯错是他的事,个人因果个人承担,你替他受罪,像什么话?”   “话是这么说,但弟子心中有愧,总觉得对不住师兄……”白毓似是有话要说,却一再抿唇,不知在隐瞒什么。   乌金长老猜到他的顾虑,想是从昆仑回来的阴影,于是安抚道:“这里是无情宗,不是昆仑,你有话直说,没人敢为难你。”   听到这声保证,白毓才在犹豫过后抬头,开口道:“其实……弟子被困昆仑的时候,见过师兄。”   喜帖都送到手上了,乌金长老对此倒不觉得意外,哼道:“我早该想到,以他那性子,怎么可能不明不白的死在青丘,到头来,竟跑到昆仑,和魔族勾结在一起。活了这么多年,本长老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荒唐的事,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想来师兄,对无情宗,对我……还是有所怨言。”白毓低下头,声音越来越低:“不然,也不会在知道我顶替他的首席之位后,做出这种事情来。”   乌金长老从他的话里听出猫腻,立刻追问:“什么意思,难道你被囚期间的伤,都是他造成的?”   白毓一言不发,只是抓紧缠着绷带的手,良久才道:“不怪师兄,要怪就怪我把事想得太简单,以为能劝师兄回来认错,没想到,反而因此激怒于他,让他对无情宗,对我,对长老的恨意愈来愈深……”   “岂有此理!”   拍桌声骤然响起,乌金长老的怒意都挂在了脸上,他站起身,咬着牙,细数秦朔往日罪行,越想越觉得气愤:“他怎么敢对我无情宗的弟子动用私刑,还有脸面对过去的事心存怨念,可笑!本长老将他除名都是看在曦明的面子上,如果他不是曦明的弟子,就凭他做的那些事,在修仙界,哪样不是抽骨剥皮的罪名!”   “长老切勿动气,师尊不在,您是无情宗的主心骨,要保重身体才是。”白毓耐心劝说:“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师尊,为无情宗考虑啊。”   乌金长老头疼得紧,想到曦明还在闭关,不知外头是何情形,便觉心头堵了一口气,他用手揉了揉太阳穴,闭眼道:“这事不能传到曦明耳朵里,他本就处在突破的关键期,又有心魔附身的先例,情况万分凶险,决计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出错,你吩咐下去,即刻封锁消息,在殿外再加一行看守的弟子,越快越好。”   “是。”白毓应声过后,又抬起头道:“只是长老,自上次有师弟受伤,再无人敢开殿门,也不知师尊情况如何,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依弟子拙见,还是请大乘境界的修士在殿外护法比较稳妥。”   乌金长老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低头思索:“护法自是对曦明有好处,也不宜过长,免得被其他仙门发现端倪,若要请人护法,知根知底最好,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就请长绝上尊如何?”   白毓先一步说出答案,微笑道:“长绝峰与我们素有来往,先前还定下婚约,以结两派之好,此番请他前来护法,定然不会回绝。”   说到婚约,乌金长老想起秦朔和宋晚尘之间的渊源,不免有些担忧:“论修为,上尊自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护法最短需要十日,十日以后就是那孽徒的婚期,若他因此受到影响……”   “长老不必担心。”白毓从怀里拿出一封请柬,将署名面对乌金长老,笑着说:“请柬早在昨日被我拦下,上尊如今还在洞中静心修炼,对此并不知情,可以先请上尊为师尊护法,待十日以后,弟子再将请柬交还给他。”   乌金长老点头,拍了拍他的肩:“你和长绝峰多有来往,此事便交于你手,我也好安心处理门内要务,有不妥之处,再找本长老商量。”   随着白毓微笑应了声好,此事便在殿内恢复寂静以后,就此落定。   守在檐上的青鸟望着乌金长老的背影远去,转而朝昆仑的方向飞去。   此时昆仑,仍是夜色。   鸟鸣回响在峰顶,顶着寒风飞向正在上山的身影,将撕碎的一片请柬交到他手上。   秦朔停下脚步,看了看请柬的字迹,一猜便知是寄给谁的,摸了摸这些日子一直为自己送信的小青鸟,自言自语道:“乌金长老的脾气,还是这么急躁啊。”   小青鸟歪过头,不明所以地叫了两声,它是才当值的信差,听不懂复杂的话,但很享受主人的抚摸,用脑袋蹭了又蹭,舍不得离开。   “好了,今日的信就送到这吧。”秦朔最后抚摸了下小青鸟的脑袋,轻声道:“昆仑的夜越来越长,连我都觉得冷了,你也早些回巢休息吧,有事,我会再叫你的。”   小青鸟像是听懂了,绕了两圈过后,便依依不舍地往鸟族群居的巢穴飞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风雪当中。   秦朔用指尖灵火将请柬烧成灰烬,擦去手中的余灰,继续往峰顶前行,他如今已至分神后期,只差一步就能达到合体,修为足以穿过顶层结界,去旧魔族生存的猎场一探究竟。   猎场和魔宫完全不同,保留着魔族的原始生态,在这里生存的魔族,无一不是在争夺和厮杀,他们极看重血脉的纯粹,这点是秦朔在日复一日的观察中发现的。   魔族不以实力划分阶级,以血脉划分阶级,哪怕上阶的魔族实力远不如他们,他们也会因为对方的血脉俯首称臣。   秦朔将这规矩记在心里,却未在此停留,因为他今日前来不为观察魔族,而是为另一件事。   他循着气息找到一处僻静的雪洞,看到正在里面修炼的蛇妖,心里有了打算:“难怪刚见面的时候,你对雪洞这么熟悉,原来蛇……真的是在这里修炼的。”   蛇妖睁开眼,看到他时并不意外,喉咙动了动,又闭上眼:“恭喜你,没步前四个假‘无忧’的后尘,但也没必要高兴太早,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能保证你的君后之位能坐到什么时候。”   秦朔猜到他的想法,笑了笑:“怎么,你以为我是在跟你炫耀吗?”   “难道不是吗?”蛇妖并未看他,不冷不热地说:“不然你怎么会回到这里来,玄焱尊主不在,我这个所谓的亲信,在魔宫可有可无,你来找我,除了报当日的仇之外,还能做什么。”   “可做得多了,你得再想想……”   秦朔一步一步向其走近,却没带任何防身的物件,只是半蹲下来,轻轻抓住他的蛇尾,用指腹摩挲着上方的鳞片,果不其然,蛇妖呼吸明显不对劲了,错愕地睁开眼:“你──”   “我什么?”秦朔不动声色地抓紧他的蛇尾,摸到最薄弱之处,笑了笑:“我有你的软肋,你也有我的把柄,我们是同路人,理当坐一条船才对。”   蛇妖能感觉到他的威压与当日完全不同,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忍着疼道:“如果是为了那只青鸟,你大可以放心,昆仑由玄夜主导以后,魔宫便没有我的位置,我向来不喜欢多嘴,你私下和谁见面都与我无关。”   “正是因为你不喜欢多嘴,我才欣赏你的性子。”秦朔慢慢向他靠近,眼眸纯粹而清朗:“像你这样识时务,懂进退的妖不多,玄焱尊主不在,你无主可投,而我身在昆仑,没有依傍,唯一有过交集的妖是你,你能借我的力回到魔宫,我也能借你的力获得一方支持,何乐而不为?”   蛇妖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想要我背弃旧主,投靠于你?”   “良禽择木而栖,我想你也不会甘心带着对旧主的念想,在峰顶关一辈子吧。”   秦朔抚摸着他的蛇尾,一字一句道:“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会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的,我能助你重回魔宫,自然也能让你回到最初的地位。是要守着旧主埋没在这茫茫风雪里,还是跟我回到魔宫,一步一步往上走,结果如何,全在你一念之间,我不勉强。”   蛇妖没有说话,只是直视着秦朔,仿佛从这一刻开始才真正认识他。   秦朔看出他在动摇,知道劝说最要紧的是点到即止,不急于一时,于是将怀里的玉佩放下,站起身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信物,也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你可以拿它向玄夜邀功,也可以用它向我证明。”   “当我某日看到它出现在宫室,那就代表,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第122章 欢愉   长廊上方掠过一声鸟鸣, 端着婚服前往宫室的妖仆停下脚步,往外看去, 却只看到漫天的雪花,疑心是自己幻听。   身旁的同伴见他慢了,开始催促:“快些吧,距离婚期没几日了,景华殿正缺人手,送完君后的婚服, 我们好去帮忙。”   妖仆回过神,余光瞥见宫室的鸟笼是空的,本想问君后新养的那只小青鸟去哪儿了,但看到同伴赶路的背影, 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宫室内,灯火通明。   秦朔正凭记忆在纸上勾勾画画,模样极为专注,进来的妖仆不敢打扰,毕恭毕敬地将婚服和发冠放下, 便行礼道:“禀君后, 大婚当日的婚服到了,还请一试。”   “放着吧,若是不合身,我会派人在明日之前送回幽宫。”   “是。”   两名妖仆对视一眼, 并未多言,相继退出宫室, 重新关上了门。   婚服和金冠在烛光映射下分外夺目,却被秦朔随意地放在手边,他捏了捏笔杆, 脑海还在回想昨日探寻的地形,墨迹停留于此,需要深入才能继续。   前几日,玄夜为讨他欢心,主动将地牢的钥匙交到他手中,却独独缺了最重要的一把──用来关押玄青宗和神宗阁首席的牢房钥匙。   无情宗与天元宫的人质交换显然没能打动另外两大仙门,谈话仍在僵持。因此,玄夜将两位首席换到新的牢房,除了他以外,无人知道牢房所在,也无人知道钥匙在哪儿,但魔宫上下都清楚一点,那间被魔尊亲自看守的牢房,一定是堪比炼狱的存在。   廊上传来妖仆恭敬问好的声音,随着脚步靠近门口,秦朔在画中尚未查明的位置做了标记,以便之后探查,再覆盖一层灵力,隐去墨迹,将其收进怀里。   门推开又合上,烛火轻晃。   脚步仍在前进,秦朔仿佛没有听见,只是拿起手边的婚服检查,直到玄夜从身后抱住他,自然而然地环住腰身,一刻也舍不得放开,亲昵地靠在脖间喃喃:“在做什么?”   “妖仆方才将婚服送过来,我看看合不合尺寸。”秦朔能感觉到脖后的气息异常灼热,仍若无其事地翻动着婚服的袖口。   “合不合尺寸,穿上就知道了。”玄夜撩开他的衣带,唇瓣的热意从脖颈蔓延到耳畔,声音既轻又沉:“你的尺寸,我再清楚不过,不过稳妥起见,还是试一试为好。”   秦朔在他将要摸到里衣之前及时制止,抓住手腕道:“不必试了,你选的尺寸,我放心。”   “是吗?”玄夜轻声说着,湿热的气息离耳尖愈来愈近,直至含住,让秦朔的身体不自觉颤了一下,腰身却被掐得动弹不得,“可是我想看你穿婚服的样子,现在就想。”   之前的夜晚让他们太过了解彼此,以至于轻微的触碰都能联想到更深的交流。   秦朔无法拒绝,他极力克制自己的反应,为了遮掩藏在里衣的地形图,不得不应下要求,从玄夜怀里起身,将婚服往身上套,却被突然打断,“不是这样。”   玄夜扯住他的衣衫,动作强硬,语气却格外温柔:“先脱衣裳。”   秦朔有所犹豫,顿了一下,将最外层的衣衫脱下,玄夜仍嫌不够,借衣带将他拉到怀里来,顺势搂住腰身,边剥开衣衫,边亲吻着颈窝:“怎么到今日,你还不能在我面前脱衣裳?”   “不是不能……”眼看就要到最后一层里衣,秦朔用力抓住他的手,强作镇定:“是蜡烛还没吹灭。”   “亮一点才好,”玄夜亲了亲他发烫的脖颈,在耳边低喃:“太暗了,我怎么看你?”   衣衫一层一层的剥开,蜜色的肌肤很快便显露在烛光之下,秦朔还未来得及用上灵力,便被抓住手腕,对视的下一秒,玄夜就抽出他怀里藏着的画卷,笑了笑,而后扔到一边。   秦朔在这一刻意识到什么,却没有说话的机会,很快便被压到地上,被亲的呼吸不过来,只能感觉到湿热交缠的触感,“你舌头好软,给我亲一亲……”   玄夜压住他不断挣动的腰身,边亲边道:“给我亲一亲,说不定我就不生气了。”   秦朔一把推开他,险些喘不过来气,明知故问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玄夜仍不住抚摸着他的唇,慢慢俯下身:“你有没有事瞒着我?”   “没有。”   秦朔回答得坚决,却被玄夜按住肩膀,再次逼问:“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你要想清楚。”   “如果你是问我前日为什么要去峰顶,我可以告诉你,是为了留在昆仑,留在你身边。”秦朔慢慢握住他的手,摩挲着将其捂热,低声道:“婚事公开以后,魔族多有不满,我不想他们对你有意见,也不想他们认为,我只能在你的庇护下生存,所以,我想证明我有能力和你并肩,也有能力和你共掌昆仑。”   “那么……方才我看到的那张地形图呢?”   玄夜拢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这张地形图,可是从我把地牢钥匙交给你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在画的。”   “昆仑于你而言,是生活了两百年的地方,但于我而言,并不熟悉。”秦朔垂下眼眸:“婚期将近,这也是我日后要生活的地方,我希望替你分担责任,只是还有很多事不明白,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学,学之前,总要把地形摸清,不然真等到有事需要我处理的时候,连地方都找不到,那怎么像话?”   玄夜凝视着他,良久才笑了笑,凑到近前吻了下额头,回道:“你想学,我会一步一步教你,没必要在乎旁人的看法,有本座在,没人敢对你出言不逊。”   这话自是真心,秦朔能听得出来,他有一瞬的恍惚,总觉得曾在何时听过同样的话,然而没有记忆,只有被刻意藏住的空白。   “无忧……”玄夜抚摸着他的脸,吻落的愈来愈灼热,沿着脖颈一路往下,手也慢慢探到腰间:“我想你。”   尾音的暧昧藏着暗示,随着肌肤相近不断深入,却在最要紧的时候被秦朔拒绝:“现在不行……门外能听到,等晚上……”   “是说那些妖仆吗,我把他们赶走就是。”玄夜正要开口,却再次被秦朔阻拦:“再等等吧,离晚上也就一两个时辰……”   “太久了……我等不及,”玄夜不断亲着他的脖颈,掌心的热意烫得吓人,“我真的想你,真的……很想你,从离开这里开始,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两百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等的,我应该早点拥有你,我应该早点遇见你……”   秦朔躲不开亲吻,还是头一次被这样缠着,实在无奈,也只能任他去了,“小点声,别让外面的人听见。”   “听见又何妨,反正他们都知道,你早晚是我的人……”玄夜眼眸带笑,低头亲了亲秦朔的唇:“还有三日,真不敢想……三日过后,你我就能结契,即便我死了,化作飞灰,有契约在身,你也是我的道侣,谁也抢不走,你的三生石上,刻的是我的名字,我们生生世世……不,哪怕没有生生世世,哪怕只有这一世,这一瞬,我也很满足。”   秦朔望着他,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个梦,我已经做了两百年……”玄夜贪恋地靠在他的颈窝,声音愈来愈低:“两百年,眨眼就过去了,如今终于要实现了,不知为什么……忽然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玄夜将头埋得更低,根本看不清神情,沙哑地说:“舍不得你。”   秦朔没有回话,只是抚摸着他的肩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有话想问你。”   “你说。”   “前世,玄焱杀死我的时候,你真的无法阻止吗?”   蔓延在空气里的沉默堵住呼吸,像是有了答案,又像是没有。   玄夜抱住他,伏在耳边道:“我想要你。”   “现在?”   衣衫被撕裂的声音响起,秦朔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直接压在桌上,耳边随即响起那句回应的话,“现在。”   “你想要修为,我陪你双修,你想要身份,我给你婚礼,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玄夜压住秦朔的肩膀,在喘息响起之前,一字一句地说:“你不需要知道前世发生的事,你只需要知道,我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你。”   殿内烛火灭掉的刹那,身影交错,乱了呼吸。一声鸟鸣响起,秦朔在视线恍惚之时抬起头,发现那枚送出去的的玉佩正静静的躺在窗台上。   那一瞬间,他眼底浮起笑意,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来了。 第123章 锥心   天光微明, 护法已到约定的第十日。   “长老放心,道化掌门只是心脉受损, 并无性命之忧。”   宋晚尘睁开眼,放下维持阵法的手,光芒骤然消失,如蛛网般深入殿内的本命灵器也收回袖中,重新化为缠在指间的银线。   护法持续多久,乌金长老就守了多久, 听他这样说,真是松了口气,拱手道:“多谢上尊相助,无情宗上下感激不尽, 回到长绝,还请替我向峰主致谢。”   “长老实在客气,峰主与掌门师出同门,交情匪浅,危难之际相助是应该的。”宋晚尘一袭白衣胜雪, 行事仍如从前, 眉眼却透着几分疏离之意,他不在乎关系远近,对此只是公事公办。   乌金长老同他打过几回交道,心里清楚这不是寒暄的好时机, 便免了客套话:“上尊说的是,那今日就到这里, 改日登门拜访,再当面向峰主致谢。”   自此,二人拜别。   回去的长廊格外幽静, 过路弟子认出宋晚尘的身份,无不向其行礼。“上尊好。”   宋晚尘微微颔首,看向上方的风铃签,那是仙门大会前夜挂上的,如今还未更替。   「晚尘。」   脑海骤然响起的呼喊让他恍惚了下,将梯子上的弟子看成记忆里为博自己一笑,爬到树上挂姻缘签的少年──十七岁的秦朔。   他们过去太亲近,亲近到道化掌门发布禁令,不许两派弟子私下来往,连姻缘签都没资格挂在一起。   他被怒火冲昏头脑,和秦朔大吵一架,在极度不理智的情况下,将道化掌门对秦朔的师徒情扭曲成带有私心的独占。   「你别生气了,师尊不让挂是师尊的事,我偷偷挂上,也是一样的。」   那时的秦朔是真心喜欢他,不管之前吵得有多凶,只要肯低头,哄一哄就能重归于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从前是如此,现在呢?   “上尊,你怎么了?”   弟子的问话让宋晚尘回过神来,看着桃树上新挂的姻缘签,抿了抿唇:“没事,接着挂吧。”   “可是上尊,你的脸色……”话音在身影离去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微风吹过,廊上风铃轻晃,一切都如过去一般。   宋晚尘心神不宁,总能在周围看到有关秦朔的回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可还是会在下一刻幻视对方的身影。   他想秦朔,不受控制地想,这种感觉在失去过后尤为强烈。   他甚至不能听到秦朔这个名字,他必须竭尽全力忘掉,才能让自己有一丝喘息的余地。   不远处,迎面走来两名送丹的弟子,正低头说着悄悄话,笑得欢快,并未注意前方。   “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往日自诩正义,每次下山除妖都要争第一,还说日后继承掌门衣钵之时,要将无情宗发扬光大,如今却堕落到跟魔族结亲……”   “大师兄到哪儿都争强好胜,被除名自然不甘心,修仙界容不下他,凡间也没个去处,叛变是迟早的事,就是可惜……早知道他有做炉鼎的本事,连魔尊的大腿都能抱上,当初失忆的时候,我们应该对他好一点。”   说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笑,“掌门最初收留他,不也是因为他的纯阳之血吗,要我说,就不应该让他当首席,放在师门好吃好喝的供着,再呃──”   话还未说完,他就被无形的手掐住脖颈,憋到脸发青发紫,喉咙一个字都挤不出来,边上的弟子瞬间慌了神,抬头才发现宋晚尘的身影,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宋晚尘神情冷得可怕,他指尖的银丝不住疯长,瞥见殿外洒扫的弟子,才骤然收回灵压,被掐住的弟子得以喘息,半跪在地上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来,听到脚步逼近,慌忙解释:“上尊……上尊,弟子无心之言,并没有冒犯上尊之意,还请上尊恕罪……”   “你们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银丝刹那间拦住两名弟子的去路,将他们缠绕起来,紧到几乎要勒进皮肉里,“什么叫他就要和魔族结亲了?”   丹房弟子向来清闲,加之无情宗规矩少,他们平日说笑惯了,哪见过这种情形,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一时都结巴了:“这……这,就是,就是师兄他……”   幸而就在这时,身后响起白毓温和的声音:“晚尘,何必为难他们,你有什么话,问我就好了。”说着,他来到两名弟子身前,拍了拍肩:“丹房人手不够,木长老正发脾气呢,赶紧回去吧。”   “多谢师兄。”两名弟子感激地看他一眼,发现身上的银丝松开,连忙离开这是非之地。   白毓看着他们的身影离去,等到长廊静下来,才转过身,望着宋晚尘笑道:“这里不便说话,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谈谈,可好?”   “别得寸进尺。”   宋晚尘一步一步走近,周身的杀意重到让人喘不过气来,“你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   “要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白毓笑了笑,丝毫没有后退的打算,“没有你的仁慈,哪来我的今天?”   宋晚尘按住白毓的肩膀,将其抵在栏杆上,随即用灵力形成隔绝外界的屏障,“我没心情跟你闲扯,你说过,护法结束就会告诉我秦朔在哪儿。”   “你不是听到了吗?”白毓微笑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在宋晚尘心头刺了一刀:“他们说得没错,师兄就要成婚了。”   听到答案的瞬间,宋晚尘心跳骤停,他极力克制不断上涌的怒火,冷声道:“你撒谎,他现在只是个凡人,怎么可能去得了昆仑?”   “晚尘,我该说你太了解师兄,还是太不了解师兄呢?”白毓靠在栏杆上,望着他道:“如今的师兄,已经不是从前的师兄了,我也是去了昆仑才知道,他的修为完全恢复了,甚至比之前还要好。”   宋晚尘忽然想到什么,慢慢攥紧手心:“他去昆仑,是为了证道……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没理由和魔族……”   “师兄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白毓摩挲着手心微微亮起的蛊印,轻声道:“他会为了他想要的东西,付出一切代价。他堕入魔道,又不知廉耻的睡上魔尊的床,想来修仙界已将他视为耻辱,都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除之后快呢……”   话音刚落,一道锋利的剑气擦过白毓耳侧,击碎后方的巨石,轰隆一声化作漫天的尘灰。   “他不是耻辱,你才是。”   宋晚尘的长剑直指白毓脖颈,压着胸腔的火气,一字一顿道:“你胆敢再说他半个不字,我会让你即刻粉身碎骨。”   “晚尘,这里是无情宗。”眼看着剑刃刺破皮肉,沿着脖颈流下鲜血,白毓却没有害怕的意思,只是笑道:“我有伤在身,你如果在这对我动手,恐怕无情宗的师兄弟会以为长绝上尊仗势欺人,长绝峰和无情宗之间,也会因此生出嫌隙吧?”   宋晚尘的眼神愈来愈阴沉,他沉默片刻,扔掉手里的长剑,继而转过身:“我不杀你,你也不配死在我的剑下,他在昆仑……那我就去昆仑,他绝不是你说的那样,也绝不会和魔族有染,不管他和谁成婚,不管他在哪里,他都是我的人,我会把他带回来。”   岂料听到这话,白毓噗嗤一声笑了,意味深长的说:“你亲手剖去他的内丹,还指望他为你守身如玉吗?”末了,又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道:“简直痴心妄想。”   宋晚尘脚步一顿,看向他的目光格外冰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来不及了,今日就是他们的婚期。”   白毓从怀里取出一张请帖,在他面前晃了晃,微笑着说:“你想带师兄回来,最好的机会在十日之前,可惜请帖在我手上,你又因为护法损耗不少精力,定然没有以一敌百的胜算……”   “我很好奇,你此刻是打算冒着必死的风险前往昆仑,还是打算眼睁睁看着师兄嫁给别人呢?” 第124章 大婚   宫室外, 已至黄昏。   等待迎亲的魔族全都跪在阶下,阵仗极大, 却也极静,全程没有妖敢出声惊扰。重回魔宫的蛇妖把守宫门,冷漠地注视下方的所有魔族。   余晖透过窗沿照在镜前,两边的宫仆服侍秦朔穿上大红婚服,为其束上金冠,余光瞥见镜中贵气逼人的倒影, 不由得一怔,脸红地低下头,连系衣带的手都紧张的颤了起来。   “君后……很适合红色,”宫仆用手抚过紧贴着腰身的布料, 碰到叮当作响的玉珏,忍不住搭话:“这些金玉之物,在君后面前,倒显得俗气了。”   镜中的人影只是一笑,将腰间的玉珏取下, 转手递给他:“那么, 送给你吧,在宫中伺候这几日,辛苦了。”   宫仆头低的更深,脸红地握住手里的玉珏:“多谢君后。”   “时辰还早, 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是。”   伺候的宫仆应声退下, 随即关上门,将静谧留给对镜照影的秦朔。   随着窗外夕阳西落,铜镜的光愈发昏黄, 秦朔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有些恍惚,像是隔了一层朦胧的雾,越想看清,越看不清。   他脑海不时浮现相似的场景,逐渐和眼前的一切重叠,镜中的倒影也转化为记忆里的画面。   铜镜内的“自己”眼神格外凝重,像是在看镜子,又像是在看现在的他。   「秦朔。」   「别忘记你是因为什么走到今天。」   心声响起的刹那,他愣了一下,继而在镜中看见走到“自己”身后的人影。   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在镜的另一方许下承诺:“本座向你保证,今日过后,再也不会有人怀疑你,也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   话音落地,那人的模样映入镜中,却是一双异色眼眸。   秦朔感觉肩上一重,下意识转过头,发现玄夜就站在自己身后,仿佛从梦中惊醒那般,他再次回头,发现铜镜的倒影恢复原样,玄夜的眼眸仍是如往常一般的幽蓝。   那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   “怎么了?”   玄夜的声音近在耳畔:“听伺候的宫仆说,你看起来不大舒服。”   秦朔回过神来,想到今日要做的事,逐渐恢复镇定,长舒一口气道:“只是昨晚没睡好,做了个噩梦。”   “噩梦?”玄夜俯下身,轻轻按压他的肩膀,帮忙放松:“和我说说看,是什么噩梦,说不定能帮你开解。”   “从睡醒到现在,都忘得差不多了。”   秦朔抓住他的手,转过头道:“放心,不管是什么样的梦,都影响不了我们大婚,安心回去吧,在大殿等我,按老规矩,结契之前是不能见面的。”   “那是凡间和修仙界的规矩,昆仑不必遵守。”   然而说到这里,玄夜瞥见铜镜的倒影,低笑了声,又松开手道:“不过……话是你说的,身为人夫,本座自是要听一听的。”   “只听这件事吗?”秦朔同他十指相扣,紧了紧手心,笑道:“若是每件事都能如此,我说不定会在祭坛立誓,永生永世留在昆仑。”   “成了婚,自是什么都听你的。”   玄夜俯身亲了下他的额头,呼吸明显重了几分,又顺着鼻梁往下亲,就要碰到嘴唇时,被秦朔拦住:“他们都在等,别坏了规矩。”   “好……”玄夜答应得痛快,望向他的眼神却如夜里那般灼热,仿佛已在意识里将他剥去衣衫,压在身下揉搓,只是情况不允许,念头才被一压再压,最终化为回荡在耳边的一句:“等晚上洞房,就是你守我的规矩了。”   最后一吻落在额间,随着脚步远去,门被再度合上消隐在空气里。   等到宫室彻底安静下来,窗外才传来翅膀扑腾的声响,小青鸟探出脑袋,四下张望过后,才衔着信飞进来。   它身形比同族要小,只有掌心那么大,不会特别引人注目,就是比寻常青鸟圆润,胖乎乎的,往桌上一站,翅膀一收,像个小毛团。   小青鸟将衔着的信放下,仰起头,蹭了蹭主人的手。   秦朔拿起信,将小青鸟放在怀里,边抚摸它的脑袋,边看信里的内容,神色逐渐微妙。   小青鸟看不懂信里的字,只感觉主人的手顿住了,又用脑袋拱了拱,重新获得抚摸以后,才满足地在怀里闭上眼,   秦朔将信纸微微捏紧,他看到信里提及,师尊在十日之前心脉紊乱,无情宗请身为长绝上尊的宋晚尘为师尊护法。   这封信是白毓寄来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只是他心里担忧,宋晚尘既能做出藏匿玄光剑的事,又怎么会全心全意为师尊护法。   不过,信里也并非没有好消息,上面说,宋晚尘为师尊护法以后,原定的期限延长一个月,他不必急着在今日离开昆仑,还有时间慢慢筹划。   秦朔看着掌心如同蛛网的蛊印,这是子蛊种入白毓体内过后,他向玄夜要来的母蛊,既能掌控子蛊的行动,也能平衡蚀情蛊带来的疼痛。   从母蛊的反应来看,白毓没有撒谎,这也意味着之前定下的计划,需要做出改变。   他摸了摸怀里的小青鸟,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收到指令的小青鸟立刻探出脑袋,张开翅膀便向窗外飞去了,一声鸟鸣过后,门外响起敲门的声响,“君后,时辰还没到,现在出发吗?”   “莫鄞,你进来。”   闻声,门外的蛇妖沉默片刻,继而推开门,又轻轻合上。   鳞片摩擦地面的声音渐近,在一尺之外的距离停下,平静地说:“君后,有何吩咐?”   秦朔转过头,看到半人半蛇形态的莫鄞站在面前,余光瞥见他披在肩上的长发,不觉一笑:“你还是听了我的话,披发比束发好看。”   蛇族多出美人,莫鄞也不例外,只是皮肤苍白,脸上不见一丝血色,添了几分阴森之感,但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刻他的耳尖似乎红了,为避免视线交汇,刻意偏过头,转移话题道:“我方才在门外设下了屏障,外面的魔族听不见这里的谈话,能持续半炷香之久,你有吩咐,可以直说。”   “有你在,我放心。”   秦朔站起身,来到他身前,轻抚了几下肩膀,语气似有深意:“果然,我在昆仑唯一能信任的魔族只有你,你也是他们当中,最值得我亲近的……”   亲近一词十分微妙,对于蛇族而言只有一种含义,莫鄞往后退了退,腰间以下的鳞片微动,他知道自己不该往那处想。“蛇族向来守诺,也向来忠诚。”   “我知道,之前同你说的,你应当都记得。”秦朔拉住他的手,将信放在他掌心:“但现在,我有新的打算,所以今日的一切都要作废,你要确保痕迹消失得够快,不会被任何魔族发觉,你和我的接触,也要在这次以后转到地下。”   “为什么?”莫鄞看了眼手中的信,眉头微蹙,显然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你现在身处魔宫,被很多双眼睛盯着,来往太密切,会成为摆在明面的靶子,我不想你成为众矢之的。”   秦朔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让你做,在那之前,会有人顶替你,成为新的靶子。”   话到此处,外面的天色正好暗了下来,莫鄞没再多言,只是用妖力解开门口的屏障,钟声响起,成婚的时辰到了。   门外传来一众魔族恭迎的声音:“请君后移步大殿,共结连理。”   莫鄞也应声跪下,如他们那般开口:“请君后移步大殿,共结连理。”   两列宫仆迎进门来,簇拥他们的君后坐上麒麟步辇,在一声又一声的恭贺,及响彻昆仑的钟声里,共同前往大殿。   秦朔来到大殿,发现眼前的情形如此熟悉,和当初在青丘梦到的画面一模一样。   “吾妻无忧。”   大殿瞬间寂静,玄夜的声音在尽头的验生石后响起,他的目光从头到尾都停在秦朔身上,没有一刻移开,“……奉天之命,拜我魔道,入我轮回。”   他的宣誓极具分量,让殿内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誓言和周围投来的视线将秦朔包围,显然从踏进的这一刻开始,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验生石静静等待他的到来,玄夜则在注视的过程中割开掌心,将血一滴一滴地流在石缝当中,不给自己半点后悔的余地。   “永生永世,至死不离。”   秦朔在听到这句誓言的刹那停住脚步,对视一眼过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在众妖的目光之下,一步一步向验生石走去。   可就在他即将踏上台阶之时,身后突然传来破空之声,一把长剑穿刺而来,直插在用来结契的验生石上,眨眼间裂成了两半。   而下一秒,殿门大开,呼啸的风雪当中,赫然响起宋晚尘冰冷的声音,“只要我还在这世上一日,你就一日是我的人。”   肃杀之意瞬间涌入大殿,带着血腥的气味逐步逼近。   “秦朔,我不准你和他成婚。” 第125章 交锋   殿内哗然失声, 众目睽睽之下,击碎验生石的长剑转瞬飞回宋晚尘手中, 月白色的长衫被血浸透,乍然看来,便如穿了身婚服一般。   钟声恰好在此时停止,殿内的气氛也冷到极点,玄夜半眯起眼,碎成两半的验生石瞬间化作飞灰, 底下的妖族正要行动,却被手势制止,“上尊此行,若为恭贺, 本座欢迎,若为闹事,本座可以保证,你的下场,不会比这块石头好多少……”   “恭贺?”   宋晚尘此刻的怒火比厮杀时还要汹涌百倍, 他看着秦朔身上的婚服, 脖颈若隐若现的吻痕,妒意如虫蚁不断啃噬着心,指尖控制不住地发颤。   他内心备受煎熬,不知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到昆仑的, 他想过和秦朔解除误会,想过放下颜面寻求原谅, 想过用尽一切办法补偿,可是真正见面以后,他发现自己错了。   他开不了口, 就连乞求秦朔看自己一眼都困难,他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失,也无法说清这当中的弯弯绕绕。   他想要秦朔回来,却在这时不受控制地憎恨。憎恨秦朔为什么自甘堕落,憎恨他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也憎恨自己,为什么把局面变成现在这样。   “要恭贺也简单。”   宋晚尘站定,将抱在血衣的头颅扔到大殿之上,直视身为昆仑之主的玄夜,冷道:“这便是我送给昆仑的贺礼。”   席上的妖族神色骤变,一眼认出这是看守五层领域的大妖。   秦朔看着滚到脚边的头颅,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他攥紧拳头,极力平复心绪,慢慢回过头,看着宋晚尘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来?”宋晚尘眼底的妒意浓烈到快将自己吞噬,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此刻是高兴见到秦朔,还是憎恨在这种情况下重逢,“我倒想问你,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和魔族成婚,你知不知道这样的行径等同自毁前程?”   说到这里,他指尖的银丝再也克制不住躁动,分裂出成千上万缕,如蛛网般向秦朔袭来,“我不能看着你再错下去,跟我回长绝──”   “痴心妄想。”   玄夜嗤笑一声,后方的王位伸出数条如活物般的锁链,交错挡在秦朔身前。   银丝和锁链的碰撞声响彻大殿,两道强光紧随而来,交汇的瞬间带来剧烈的余波,震得地面都为此抖了几抖。   众妖碍于命令不得轻举妄动,只能捏紧手里的酒杯,注视他们的君上和这位远道而来的长绝上尊对峙,同为大乘的境界让二人难分高下。   第一回合的试探还未结束,便被秦朔用剑切断,他拽住玄夜的锁链,示意他不要再继续,“有什么话,口头说清就好,今日是我们的大婚,不宜见血。”   闻声,玄夜虽有不悦,还是如他所愿收回锁链,“君后说的是,本座也不想和这无礼之徒纠缠。”   “什么君后,他是修仙界的人,跟你们魔族没有任何关系──”宋晚尘的理智快被焚烧殆尽,他用银丝缠住秦朔的手腕,勒得愈来愈紧,“跟我回去,秦朔……我知道,定然是他威胁你,是他逼你的是不是?你我之间虽有误会,却还有婚约在身,这才过去多久,你不会这么快就变心……”   秦朔光听这话就觉得恶心,他紧扯着手上的银丝,真想在此刻跟宋晚尘摊牌,但是不行,玄光剑的下落还没查出来,对方是实打实的吃软不吃硬,就算能借玄夜的手将人困住,也不可能套出半个字来。   最好的办法,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修仙界的人说话都这么可笑吗?”玄夜斩断秦朔身上的银丝,似笑非笑地看向宋晚尘:“剖丹的时候不见有人带他回去,现在反倒说他是修仙界的人了,之前只听说长绝上尊剑术一流,没想到出尔反尔的功夫也在他人之上,还是说本座误会了,此‘剑’非彼‘剑’?”   宋晚尘冷笑:“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你觉得他是真心喜欢你吗,不过是你乘人之危,将他强留下来的,就算没有我,你也不可能和他有结果。”   “本座乘人之危?”   玄夜脸色一沉,殿内的气压顿时降到冰点,充斥着让人呼吸不过来的妖气,“你自诩正义,又对他做了什么,他为什么会来昆仑,为什么要重修内丹,这一切是拜谁所赐,你不会不知情吧?”   “知情又如何!”宋晚尘喉头微动,他攥紧手中的长剑,知道事情到这一步,已然没有回旋的余地,唯有带秦朔离开才能破局,“我们之间的事,从来不需要外人插手──”   “看清楚,如今和他并肩的人是本座,不是你。”   玄夜目光冷冽:“本座能忍你到现在,完全是看在君后的面子,若是还不知感恩,就别怪本座对你不客气了。”   话音落地,在场众妖应声现出原形,死死盯着只身杀进大殿的宋晚尘。   见玄夜起了杀心,秦朔果断开口制止:“且慢,昆仑还有两位魔将尚在仙门禁地,消息若传到修仙界,定然会加深两边的隔阂,不利于之后的人质交换,趁现在事情还没闹大,让他走吧。”   玄夜抿了抿唇,神色微妙了几分,却没有开口,看向宋晚尘的眼神愈来愈冷。   “阿朔……”宋晚尘也是一愣,情绪终于缓和下来,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呼吸渐紧:“阿朔,你是不是……”   话还未说完,就被秦朔毫不留情地打断:“别自以为是,我同你早就没有关系,我如今是昆仑的人,是君上的人,不会为外族考虑。”   “我不相信,是他逼你这么说的,一定是……”   「走。」   脑海里的传音骤然打断宋晚尘的思绪,他脚步一顿,下意识看向秦朔。   「昆仑不是叙旧的地方,赶紧离开这里。」   这一瞬间,宋晚尘什么都明白了,他的怒火全被悔意吞噬,心头格外沉重。   「我知道你是被逼的,你也不想我冒险。」   宋晚尘握紧手中的长剑,环视将自己包围的妖族,知道全身而退的把握不大,却还是想试一试,“可是阿朔,我已经错了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   剑意凝聚在灵剑之上,形成强烈的漩涡,连空气也因此扭曲。   秦朔见他下定决心,当即从边上抽出一把长剑,横在自己脖颈上:“我不是争抢的物件,去留不由你们决定,胆敢走近一步,我现在就自刎在你面前。”   这一举动将殿内妖族都镇住了,宋晚尘也僵在原地不敢乱动,“阿朔……你这是做什么?”   “我是要跟你把话说明白,我没有被逼,君上也没有乘人之危,我是自愿留在昆仑的。”秦朔一步一步后退,走到玄夜身前,放下长剑,当着众妖的面和他十指相扣:“昆仑是我的再生之地,我绝不会抛弃这里跟你离开,你若有心,就留下来喝杯喜酒,你若无心,还请速速离开,今日之事就当没有发生过,我也不想再和修仙界的人有瓜葛。”   「快走。」   宋晚尘脑海里再度响起他的传音。   「再晚一步,连我也救不了你。」   话才说完,秦朔感觉自己的手被用力捏紧,玄夜不知为何笑了:“离开,谁说他能离开,哪有杀了昆仑的妖族,还能毫发无损离开的道理。”   破空声骤然响起,宋晚尘先前护法损耗太多元气,又在杀上峰顶时受了不少伤,一时闪避不及,被飞来的双刃弯刀刺穿胸膛,血腥味顿时蔓延整个大殿。   他用剑支撑着身体,重新站起来,苍白俊逸的脸沾着斑斑血迹,直到这时才想明白秦朔的话。   「你有把柄在他手上,还是昆仑有你要查的事?」   宋晚尘看向秦朔,目光的深意却惹来玄夜的不快,这次收回沾血的弯刀过后,起了绝对的杀心。   秦朔抓住玄夜的手臂,眼神示意停下,然而却没能阻止对方逐渐升起的妒火,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弯刀破空而出的声音。   下一刻,只听殿外忽然迎上与之对抗的强大灵压,将靠近宋晚尘的弯刀重重弹开,随着人影接二连三出现,外头传来苍老而威严的一声:“且慢──”   长绝峰长老带着众弟子踏入大殿,见妖族皆有防备,向玄夜拱手:“魔尊大婚,理当恭贺,只是事情闹成这样,实在不是双方想看到的结果,不如各退一步,容我等带上尊离开。”   玄夜未置一词,只是看向身旁的秦朔,似乎在等他开口。   秦朔瞥见藏在弟子之中的白毓,心中大致明了,握紧玄夜的手道:“你我最重要的日子,何必沾染血腥,马上就到洞房的时刻了,被这些道貌岸然之徒打搅,岂不可惜?”   玄夜将弯刀收入手中,示意众妖回位,看着受伤不轻的宋晚尘,像是宣示主权那般,带有侵占意味地揽住秦朔的腰身,几乎是贴在耳边说话:“今日,本座看在君后的面子放你一马,用你身上的伤抵消你在昆仑杀的妖族,便宜你了。若不是因为大婚,本座必定不会轻饶于你,记好了,再有下次,可不会像今日这么简单了。”   宋晚尘眼见他们越贴越近,心头仿佛被无数只蚂蚁啃食,捏在手中的剑不住发颤,他忍无可忍,正要开口之时,从身后靠近的长老用针刺入他的睡穴。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秦朔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脑海响起的传音如同抛在水里的鱼饵。   既是希望,也是未知的漩涡。   「回去吧,等处理完这里的事,我会来找你的。」 第126章 旧梦   长绝峰一行人离去后, 因验生石被毁,结契仪式不得不中断。   玄夜命众妖退下, 从婚礼开始到结束,都给足了秦朔体面,没有一句责怪,也没有一句质问,直至回到洞房,才不声不响地关上门, 在满屋喜烛的映照下望着他道:“你为什么替他求情?”   彼此的心思在对视的刹那暴露无遗,秦朔窥见他藏在层层伪装之下的妒意,虽然只有一丝,但也被抓住了, “生气了?”   玄夜感觉到指尖的触摸,似挠痒般在掌心摩挲,明明只是牵手,却比深入纠缠还让人心动,“本座的气量, 可比你那位‘前’未婚夫大得多。”   “我猜也是。”秦朔同他十指相扣, 另一只手解开衣带,气息愈靠愈近,不觉来到唇边:“过去早已过去,如今我们看重的, 只有当下。”   蜻蜓点水的一吻令烛火晃了又晃,玄夜的呼吸紧了几分, 慢慢揽住他的腰身,低头问:“谁是过去,谁是当下?”   “你知道。”   “我不知道。”玄夜握紧他的手, 继续道:“我要你说。”   腰间的炙热让秦朔陷在其中,无处可躲,他看出玄夜急于索求的隐意,却没让对方彻底心安,只是回答:“谁都有可能是过去,谁都有可能是当下。”   而在玄夜神色明显凝重之时,秦朔又笑了一下,回握住他的手,目光认真地说:“但此时此刻,我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人。你陪我走到今日,还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吗?除了你以外,这世上还有谁值得我留恋,一生只有一次的大婚,何必因为他闹得不愉快,今日过后,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只要我还在你身边,就是最好的不是吗?”   玄夜眼底流露几分笑意,动了动唇,却没说出话来,良久才伸出手,将秦朔抱在怀里,吻了吻脸颊,于耳边轻道:“如果不是他,我们今日就能结契,验生石被毁,又要往后推迟……我已经等了两百年,现在还要再等,新的验生石要从北海运过来,半个月后才能抵达昆仑,半个月后……你才能属于我。”   “无妨。”秦朔迎上他的吻,在气息交错的间隙回应:“结契……不过是向天地证明,你我之间,即便没有那层契约,也能心意相通……”   他隐隐感觉玄夜达到大乘中期巅峰,体内流淌的妖力无比浑厚,这是双修的最好时机。   然而就在衣衫落地,两人纠缠着回到床边时,秦朔听着耳边的喘息,视线忽然恍惚起来,将压在自己身上的玄夜看成镜中的身影,那双仿佛能将人看穿的幽蓝眼眸,在不知不觉中演变成埋藏在心底的异色瞳孔。   “无忧。”   恐惧如潮水般袭来,也带来剧烈的疼痛,明明是幻觉,却如此真实。   「无忧。」   脑海里的画面不断闪现,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开始和眼前看到的一切重合。   “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再让你受伤。”   「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将你看作弃子。」   玄夜不住亲吻他的脖颈,连话语都那般灼热:“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道侣。”   「昆仑是你的家,这里的一切都属于你。」   “无忧,我是真的……”   「无忧,我是真的喜欢你。」   「真的,真的喜欢你。」   “无忧,无忧?”   最后一个字化作插入脑海的一把刀,将记忆完全撕裂,秦朔疼到呼吸不上来,他的意识在一声声呼唤中没入黑暗。   仿佛坠入很深很深的湖底,秦朔身体发冷,怎么都动不了,只能看着周围的画面不断变幻。   “师兄,晚尘是你的未婚夫,你怎么能为了一己私欲,做出这种事来?”   白毓的声音飘浮在空中,紧接着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谩骂。   “大师兄,你疯了吗?”   “剑在他手上,不会有错,是他杀了上尊,是他……”   “枉我们称你一句师兄,你竟做出这种让师门蒙羞的事!”   “杀了他!杀了他!”   秦朔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处竹林小屋,他满手都是血,视线被眼泪模糊,身前就是宋晚尘的尸首。   宋晚尘死了?   宋晚尘为什么会死?   他跌跌撞撞起身,手里的玄光剑脱落,毫无反应地掉在地上。   透过镜子,秦朔看到浑身是血的自己和站在身后的白毓。   “师兄。”   这声呼唤让秦朔转过头,然而这一刻,画面再次变幻,他发现自己身处竹林,后方是正在追逐的师兄弟──曾经的师兄弟。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听到奔跑时的心跳,即便身体已经到达极限,脚步也没有停下。   「我没有杀他。」   「我不认罪。」   心声涌现的刹那,破空而来的利剑却刺穿了胸膛,他口吐鲜血,径直倒了下来,手脚也被熟悉的灵器缠住,将原就不堪的身体折磨的遍体鳞伤。   “师兄,这都怪你。”   他看到之前同风熙最亲近的师弟走过来,用剑刺穿他的小腿,不断加深伤口,“如果不是你不配合,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是啊,师兄。”更多熟悉又不熟悉的面孔靠过来,“你早点死,我们才能早点完成任务。”   就在这一瞬间,久违的铃音再次响起。   叮铃──   画面一转,他已身处昆仑,带伤躺在卧榻之上,玄焱坐在床边,亲手端着药喂他,虽不熟练,却能看出几分笨拙的真心。   “你好好休息,那些人不敢追到昆仑,就算敢,本尊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秦朔的意识不能左右回忆,只能听到自己强压哽咽地沙哑问话:“师尊呢……师尊有没有来信?”   玄焱说没有,那就是没有了。   他听出自己每一次得到答案的失望,即便如此,也还是带着期望养伤。   他看到自己从开始的回避到后面一点一点相信陪在身边养伤的玄焱,也愿意在对方的搀扶下重新练习走路。   玄焱性子直,说一是一,从来没有弯弯绕绕,根本没有照顾人的经验,但对他称得上用心,总是守在床边一遍又一遍地念凡间传来的消息,直到他睡着,才靠在边上处理魔宫的要务。   日子一长,他渐渐习惯这种生活,只是每晚都做噩梦。每次做噩梦,玄焱都会在床头放一盏灯,说只要有光,什么噩梦都会被驱散。   这样的好让他产生错觉,觉得魔族和凡人一样,都有七情六欲,除了出身以外,根本没什么不同。   怕冷的人总会寻求温暖,受伤的人总是想要依靠。   所有人都唾弃他,抛弃他的时候,只有昆仑收留他,只有玄焱相信他没有杀人。   秦朔看到自己慢慢陷了进去,他不在乎对方为何出手相救,只觉得有人理解自己,陪着自己就好。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情况忽然发生改变。   玄焱变得疑神疑鬼,脾气也越来越差,却从来不肯透露半个字,只是时不时向他追问:“那枚玉佩你给谁了?”   画面从这开始不断跳跃,他的噩梦转到现实,总会在夜里看到玄焱的身影。   尽管他再三解释,根本不知道玉佩的下落,玄焱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追问,甚至以暴力的手段逼他妥协。   他觉得玄焱变了,他想离开昆仑。   他知道玄焱身体还有另一个人,他在逃跑之前,只将这个秘密告诉了玄夜。   玄夜说过,一体双魂的记忆无法互通,所以相信他,比一个人逃出昆仑更稳妥。   可是为什么,计划得如此隐秘的逃跑还是被发现了?   “你不是无忧。”   持续十日的折磨,终于耗尽他最后一丝气力。   “你只是占用了他的名字。”   玄焱每日都来,每日都挑最痛的刑罚,只是为了让他记住冒名顶替的教训。   可笑的是,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他都不知道那枚玉佩长什么样子。   画面在生命将要走到尽头的时候没入黑暗,秦朔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那双愈来愈模糊的异色瞳孔。   异瞳,是一体双魂同时存在的证明。   “无忧,睡吧。”   即将醒来之前,秦朔听到玄夜的声音在脑海回荡。   “下一个轮回,等你再次醒来的时候,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心跳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之后再次恢复跳动。   秦朔睁开眼,从婚床上醒来,什么都明白了。   前世的自己,是死在玄焱手上,也是死在背后操控的人手上,想要跳出轮回,必须活过原定的死期,杀掉操控这一切的人。   现在要弄清楚的是,他的死期是什么时候,背后操控的人是谁。   “无忧……你醒了?”   秦朔看着从始至终都守在自己边上的玄夜,忽然笑了,反握住他的手,宽慰道:“没事,只是有点头疼。”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前世的玄夜,是怎么知道轮回的事的? 第127章 暗棋   幽华宫是历任魔尊的寝殿, 在大婚过后,便成了与君后同住的居所。   宫仆只在白日进殿打扫, 夜里都退至宫外看守,总能看到往日待人疏离的君上为讨君后欢心,整日不是在榻上度过,便是在内室耳鬓厮磨,就连处理魔宫事务都要等到君后睡着以后。   三更时分,殿外的宫仆搓了搓手, 看到廊上灯笼亮起,和边上的同伴道:“到审讯的时辰了,去唤君上吧。”   “现在?”另一名宫仆犹豫地看了眼殿内:“方才还听到里面有谈话声,这时进去打扰, 君后会不高兴吧。”   领头宫仆并未理会他的劝告,伸手敲了敲门:“这是君上的吩咐,君后就算不高兴,也不能拦着不让走吧。”   “可我看这些日子,君上都对君后百依百顺, 莫说琐事了, 就连公事都匀了部分出去,让君后帮着处理……”   见殿内暂且没有回应,另一名宫仆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我总觉得, 这位修仙界的君后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咱们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领头宫仆顿觉好笑:“你胆子未免也太小了, 真以为成了婚,他就永远压在我们头上了吗,不可能的……君上就是一时兴起, 等玩腻了,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   “是吗?”另一名宫仆看着殿内若隐若现的人影:“可我怎么看都觉得,君上的表现不像一时兴起,更像是……早有预谋。”   敲门声总共响了两次,殿内却始终没有回应。   烛火摇曳,啄吻的声响持续不断,直到被秦朔推开,空气里的暧昧才总算消散。   “门外在催了,还不过去吗?”   玄夜的目光仍停留在秦朔的唇上,指尖在那湿润之处抚了又抚,又低头亲了亲,“没关系,让他们等吧,反正早一刻审,晚一刻审,结果都一样。”   “玄青宗首席还不肯松口吗?”秦朔状似不经意的试探,余光打量玄夜的神色:“玄青宗是修仙界最硬的一块骨头,让他们服软不容易,你每日亲自审问,亲自交涉,实在太耗时间,想是昆仑和修仙界彼此仇视,始终存在隔阂,换一个熟悉的人审问,或许能找到破局之法。”   玄夜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君后是在提醒本座,眼前就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吗?”   “无情宗和玄青宗关系平平,素日少有来往,我对他们称不上熟悉,不过……”秦朔顿了一下,又道:“同为修仙之人,多少能摸到对方的软肋,所以我去,一定能帮上你的忙。”   玄夜眸中带笑,却不回应,只是从榻上起身,靠在床边凝望着他:“这些日子,你好像一直在打探魔宫的事。”   “你我既已成婚,魔宫的事也是我的事,我担了君后的身份,自然也要担这份责任。”秦朔没有移开目光,比起初来昆仑时的谨慎,如今的他在回答这些话时,已变得相当从容。   “无忧。”玄夜慢慢抓紧他的手,眼神深邃而悠长:“其实你不必卷入这场纷争,我只想你好好的,留在幽华宫,留在我身边……我不想修仙界把对昆仑的仇恨,转移到你头上。”   “你是怕他们将我也清算进去?”   秦朔笑了:“我早已不是修仙界的人,就算没有这一出,他们也不会对我有多好的看法,所以,不用管后果如何,让我帮你吧。”   玄夜沉默片刻,抬眸道:“你想好了?”   “从来昆仑的那日起,我便想好了。”秦朔回握住他的手,认真道:“修仙界不是我的去处,昆仑才是。”   气氛在此刻有所松动,烛光摇曳,不似之前那般明朗,玄夜看着桌上还剩半截的红烛,另外一半早就随着时间推移化去,不可挽回,“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我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你答应了?”   “答应。”玄夜将秦朔抱入怀中,贪恋他身上的温暖,舍不得放手:“我只希望,能陪你久一点。”   “我现在不就在你身边吗,”秦朔揽住他的肩膀,试探着问:“还是说,你怕重蹈前世的覆辙?”   “不。”   玄夜条件反射般放开手,紧盯着秦朔道:“同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一次,我会为你铺好路,我……”   话音未落,殿外再次传来敲门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外边的宫仆小心翼翼道:“君上,距离您定的时辰,已经迟了一刻了。”   玄夜捏紧秦朔的肩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将话说出口,只是从怀里取出一把钥匙,放在他手里:“你想去,就跟我一起去吧,不过要记住,那里阴气重,你的纯阳之体待不了多久,最多一刻钟。”   秦朔应声接下,摸出这钥匙不是地牢的,暗自记下形状,同玄夜一起出宫。   领路的宫仆显然没想到他会同行,向身为魔尊的玄夜示意:“君上,地宫向来隐蔽,不容外人踏入,此行……”   “他不是外人。”玄夜的回应简短,却也有力:“带路就行。”   两名宫仆见状,无法反驳,只好提着灯笼继续带路,顺着长廊一路往前走,直至尽头。   秦朔越走越觉得熟悉,等前方的灯笼停下之时,才发现回到自己最初居住的宫室,只见宫仆将手里的灵牌印在门上,面前的景象骤然变幻,这扇门的后方不再是宫室,而是通向地下的漆黑洞道。   “走吧。”   随着灯笼的光深入黑暗,玄夜牵住他的手,一步一步往下走。   秦朔想过玄夜在魔宫建了另一个地牢,却没想到对方会将位置藏在自己住过的宫室,难怪这些日子怎么找都找不到线索,原来最危险的地方,就在他眼皮底下。   两边的宫仆在尽头的暗门停下,将灯笼交给他们。   地宫的阴森远胜过昆仑任何地方,灯笼的光都无法透过周围森冷的寒气。   周围漆黑无比,放眼望去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着,哪怕被灯笼照着,也很难分辨方向。   玄夜领秦朔来到关押玄青宗首席的牢房,示意他开门。   牢门打开,秦朔用火折子点燃牢房的烛火,才刚抬头,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他看着刑架上折磨得不成人样的玄青宗首席,呼吸一滞,转头看向玄夜:“他……还活着吗?”   “当然。”玄夜似笑非笑地走到血肉模糊的身影面前,拿起边上的匕首,一把插进他的胸膛,往里搅着血肉。   “呃啊啊啊──”   惨叫声顿时回荡在牢房之上,玄青宗首席不断抽着气,看向玄夜的眼里满是血丝,正要开口之际,余光却扫见边上的秦朔,他睁大眼睛,喉咙不住滚动,怒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是你……是你!你这叛徒!你没有死!你居然和魔族勾结在一起!”   秦朔看到玄夜抽出匕首,用手帕擦拭刀刃的血迹,只作旁观之态,显然是想看他会怎么对待这位昔日的仙门同道。   “顾首席,上次见面还是在仙门大会,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看到你。”秦朔一步一步走到顾逸面前,用灵识探到对方不仅经脉寸断,连丹田都被废去一半,难以在短时间内恢复行动能力,这让他不由得怀疑,当初玄夜关押白毓之时,究竟有没有动真格。   “住嘴!”顾逸猛咳了好几下,嘴角不住流血,他咬牙切齿地盯着秦朔,恨意顺着目光渗出:“卑鄙小人,以为攀上魔族就能抹消过去的一切吗?叛徒就是叛徒!你最好不要让我活着出去!否则,终有一日我会替天行道!我会杀了你……再将你碎尸万段,扔到长街喂狗,受万人唾弃!”   玄夜擦拭刀刃的动作一停,再抬眼时,空气已蔓延着浓烈的杀意,秦朔却拦住他的手,低声说了句:“我来。”   秦朔拿过他手里的匕首,沿着顾逸的脖颈缓缓往下划,划到丹田的位置,猛地往里一捅,只听闷哼一声,地上的血迹很快聚集成一摊,“顾首席,我同你好好说话的时候,最好识趣一点,不要等到后悔了,才知道你现在身处何地。”   对视的刹那,顾逸瞳孔震颤,好似在秦朔眼里窥见了什么,怔了好半天,才咬紧牙关,在玄夜的注视下骂道:“我说过,你们要杀就杀,死在你们这些无耻的魔族手上,总比做修仙界的罪人好!”   “罪人?”秦朔一把抽出匕首,将袖间滑落的东西握住,转而捂住顾逸的嘴,一字一句道:“我做罪人也是你们逼的!修仙界有一个人相信我,有一个人在乎我吗?你们只相信你们看到的,根本不在乎传言是真是假,既如此,我又何必再跟你们浪费口舌,等到昆仑结束这场浩劫,你就会明白我没有错,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凡间和修仙界回归安宁,像预言里说的那样,成为真正的极乐净土──”   顾逸喉咙动了动,他的目光从秦朔脸上移到玄夜那边,将下唇咬破,猛咳了几口血,“没用的,就算你这么说,结果也一样……玄青宗最重承诺,怎么会为了一个小小的首席,将看守百年的魔将放出来……”   “这点就不用顾首席操心了,我只要你配合,和前两位首席一样,在交换之前将血书写出来。”秦朔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如果你还想见到玄青宗的师兄弟,还想你师尊,最好按我说的做。”   顾逸低下头,过了良久才开口:“写完血书……会给我养伤的时间吗?”   秦朔看向玄夜:“他已经松口了,再惩治下去,恐怕闹出人命,到时候不好跟玄青宗提交换的条件,不如在血书写好之前,派人定时给他送点伤药吧,用不着太好,能吊住性命就行。”   空气在玄夜的注视下冷了几分,他从头到尾都在旁观,听到这话却未表态,只是看向秦朔始终紧握的手心,似叹息般笑了:“无忧,我该拿你怎么办。” 第128章 软肋   牢房的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去, 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心脏的跳动在这一刻变得尤为明显, 沉闷的回荡在秦朔脑中,就在他怀疑自己的反应是不是暴露时,手却被温暖的掌心覆盖,“很冷吗?”   秦朔呼吸一滞,低头看去,发现玄夜将自己紧攥的手心慢慢揉开, 指甲的掐印也被一一抚过,“其实,在本座面前,你可以不那么紧张。”   “我……”解释的话还未出口, 玄夜便将披风解下,替他披上,边系边道:“这里寒气太重,你先回幽华宫吧。”   感觉到身上的暖意,秦朔微微一怔, 下意识看向玄夜:“你不和我一起吗?”   “本座还有话同他交待, 就不陪你回去了。”玄夜将灯笼交到秦朔手上,如往常般嘱咐:“要是睡不着,就把殿里的灯点着,天亮之前, 我会回来的。”   听到这里,秦朔知道自己没有再逗留的理由, 他看了眼刑架上的顾逸,心里已然有了新的打算,应了声好后, 便提上灯笼,在玄夜的注视下离开牢房,沿原路返回。   守在暗门的两名宫仆见他出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君后,需要我们送您回宫吗?”   “不必了。”秦朔拒绝的话才出口,余光瞥见他们腰间的灵牌,忽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试探性问了句:“地宫的事,有几人知道?”   宫仆犹豫了下,开口道:“除了幽华宫轮值的宫仆之外,便只有君上的心腹未央大人了。”   “未央大人?”   秦朔蹙眉,对这名字并无印象,边上的宫仆随即补充:“未央大人便是额间有青色羽纹的那位,他常在二层领域巡逻,也兼顾魔宫领事一职,之前的领域巡逻者因屡次顶撞君上被放逐境外,二层领域便由他暂时接管。”   “原来是他……”记忆在提到青色羽纹的瞬间串联起来,秦朔想起这位暂代巡逻一职的未央大人,便是之前在梦仙居替青鸟坐镇的大妖,也是在二层领域崖边斩断藤蔓的罪魁祸首。   他竟然是玄夜的心腹?   “你说的未央大人,气息和青鸟一族极为相似,难道是同族?”   “不,未央大人虽在青鸟一族长大,却不属于青鸟。他的本族是两百年前随旧魔主战死的孔雀明王,族群覆灭过后,便被青鸟一族代替抚养,之后修成真身,入住昆仑,就成了君上的心腹。”   宫仆说到这里又想起什么:“不过,未央大人近日很少来魔宫,君上大婚之后,更是一次都没踏过幽华宫的门,不知是不是有要事在身。”   秦朔暗自思索,若这位未央大人是在青鸟一族长大的,他和青鸟二公子之间,或多或少都有联系,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昆仑的领域巡逻者会无缘无故前来青丘帮忙。   唯一让人不解的是,抛开青丘的会面,对方和自己其实并无恩怨,为何要在断崖下那种死手?   “我听说,青鸟一族的旧主是玄焱尊主,和君上的来往不算密切。”秦朔看向左侧的宫仆:“可这位未央大人却是君上的心腹,他们之间若有联系,算不算叛主?”   “不可能,未央大人早在百年前和青鸟一族断绝关系,这事在昆仑人尽皆知,君上也是因此才将他留在身边……”宫仆本欲接着往下说,但被边上的同伴扯了扯衣袖,还是把话咽下了。   他们之间的小动作被秦朔看在眼里,觉得事情了解到这一步,也是时候抽身了。   回到幽华宫,还是深夜。   殿外轮值守夜的宫仆两个时辰一换,现下无人看守,下一批在半个时辰后。   此刻的寂静于秦朔而言,正是会面的最好时机。   风声掠过窗户,内室烛火熄灭,鳞片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墙面映出半人半蛇的影子,恭敬地跪在秦朔脚边,“参见君后。”   “起来。”秦朔握住莫鄞的手,将他扶起:“早就同你说过,只有你我的时候,不必这样客气。”   莫鄞感觉到掌心的温暖抽开,喉头动了动,却未张口,余光扫了一眼四周:“今夜殿外无人,想是君上又去审讯人质了。”   “不错,轮值的宫仆半个时辰后过来,在这之前,我有事要问你。”   “君后请讲。”   “魔将石鹰那边,有松动的迹象吗?”秦朔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移至莫鄞面前。   莫鄞摸着烫热的茶杯,心情不免微妙了几分:“还是老样子,他从前就不是个好说话的主,被关了两百年,更是固执透顶了,认准一样东西,一个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要一个人转性,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秦朔自顾自喝了口茶,而后抬起头:“那么,他有没有和你提过当年的事,我记得修仙界最初是准备将四大魔将都锁进万妖塔的,但后来不知为何改变主意,要将他们分开囚禁。”   “这一点,他倒没有和我提过。”   莫鄞思索着:“我只知道四大魔将是前任魔主根据圣坛的指引挑选出来的,缺一不可,所以不管是君上还是尊主,都希望将他们赎回昆仑,至于赎回他们的原因是什么,君上和尊主都没有透露过。”   “圣坛?”秦朔敏锐地嗅到与之关联的消息,却从未在玄夜口中听过有关圣坛的只言片语,对此分外陌生。   “修仙界的人包括现在的妖族都不知道圣坛的存在。”莫鄞道:“那是只有旧魔族才知道的献祭之地,我也只在幼时看过一次。”   秦朔疑惑道:“献祭能换来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是足以抵抗三界的力量?”   莫鄞看着杯中晃动的倒影回忆:“印象里,前魔主献祭过一次,但是失败了,失败的惩罚是魔后腹中双子变成一体双魂,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一句预言,他们会永远仇视彼此,永远追逐同一样东西,直至死亡。”   秦朔有那么一瞬想到了玄夜,又很快将其压了下去,他攥紧手里的茶杯,忽然问了句:“魔族也不是无所不能,也像人一样,有软肋,是不是?”   “这要看你说的软肋是什么了。”莫鄞看向他:“如果是情,魔族向来无情,不会为情牺牲自己的利益。如果是身,无论多么强大的妖都会有软肋,只是各有不同,有些是旧伤作祟,有些是天性使然。就像你遇过的一层领域狼主,他生来嗜血,血是他的引子,也是他的软肋。”   “抓到软肋,就等同抓到命脉。”   茶水的晃动渐渐平复,隔着波纹倒映出秦朔专注的神情,月光下,他腕上的红绳分外醒目。“我有点好奇,魔尊的软肋会是什么了。” 第129章 意决   深夜, 幽华宫外的灯笼依次亮起,随着殿门推开, 又一一熄灭。   殿内的浴池弥漫着雾气,屏风后方的蜜色身影似是在小憩,从门被推开到脚步靠近都没有反应,倚在池边闭目养神。   “睡不着,还是在等本座?”   烛火灭掉之时,四周一瞬陷入黑暗, 朦胧的视野将感官放大,只能听见回响在耳边的脚步。   热意从后方袭来,紧贴着肌肤,沿着脖颈往上, 轻轻按压着太阳穴,动作分外娴熟。   “我说是等你,你相信吗?”秦朔睁开眼,透过水面的倒影看到玄夜脸上似有似无的笑意,心隐隐一跳。   “你说的, 本座都信。”   玄夜往下抚摸着他的脸, 靠在颈侧,也望向将他们二人映照出来的水面,低声说:“真像一对,是不是?”   秦朔怔了一下:“我们不是已经成婚了吗?”   “只是成婚, 还没有结契。”   玄夜从身后抱住他,深埋在颈窝, 贪恋地嗅着气息,“只有将你我的名字刻在验生石上,烙上灵魂印记, 你和我,才算真正在一起。”   “快了。”秦朔轻道:“验生石从南海运来,还有不到十日的路程。”   “十日……”玄夜不知为何停顿了下,声音愈来愈低:“不算久,也不算长……”   秦朔察觉到一丝异样,以往玄夜回来,不是陪他双修,就是等他睡着以后在边上处理魔宫的事,如今却将时间都放在闲聊上,聊得还都是与双修不相干的事,实在奇怪。   难道玄夜是真的喜欢他,不是单纯为了利益在作戏?   念头升起的瞬间又被打消,他在心里否认。   魔族不会动情,魔族只认利益。   “无忧。”   玄夜似是看出他心不在焉,脱下衣衫,慢慢步入池中,面对面靠近,“审讯的这半个时辰,幽华宫,有没有旁人来过?”   这话听在秦朔耳中,与试探无异,他抬起头,看着玄夜的脸,心知蛇妖的气息早已被抹去,对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察觉端倪,因此回答得格外镇定:“没有,幽华宫除了你我之外,还有谁会在夜里醒着,即便是魔族有事禀报,也该挑白日过来。”   “说得也是。”玄夜靠在秦朔颈侧,亲了又亲:“本座想,莫鄞也不会自讨没趣,专挑这种时候来拜访。”   秦朔抓在池边的手紧了几分,可看着玄夜并无异样的神情,又觉得是自己多疑,继而转移话题:“昨日我在温泉修炼,距离合体前期还差一小截修为,单靠双修无法抵达,必须辅助丹药才行。”   “既如此,让丹房为你开一炉便是。”玄夜抚摸着他的肩膀,比之方才多了几分温柔:“本座早已吩咐下去,你的命令就是本座的命令,他们不敢有违。”   “就算你这么说,人族和魔族,终究还是存在隔阂。”   秦朔靠在池边,自顾自说着:“我不过是担了个君后的虚名,实际在昆仑,真正承认我,真正愿意为我效力的魔族有几个?”   玄夜俯视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你又有想要的东西了?”   对方向来有求必应,秦朔被戳破心思,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反而坦然地回答:“我不能事事依靠于你,自然要有一个保障。”   “是保障,还是把柄?”   “都是。”秦朔望着他道:“他们臣服的是你,不是我,在我真正独当一面之前,得有条能镇住底下的链子才行,不然哪日你不在,他们对我起了反心,该如何是好?”   玄夜摩挲着他的手心,思索了一会儿,抬起头道:“有命牌在,他们不敢。”   秦朔从未看过有关命牌的记载,心中生疑:“命牌是?”   “只要是身居昆仑的妖,都会在命牌签下契约,以此来表明对昆仑的忠诚。”玄夜用指尖在秦朔手心写着什么:“命牌在,他们便在,命牌不在,即便是步入大乘境界的魔族,也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秦朔认出玄夜在手心写的,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字。   ──心。   “这是交换的条件。”玄夜抓住他的手,将其放在自己胸口,笑意直达眼底:“也是命牌的所在。”   秦朔一怔,怎么都没想到对方会在这种情况下将昆仑的秘密剖露出来,还坦白得如此彻底。   “你……就这么相信我?”   玄夜这些日子对他的纵容,他不是感觉不到,只是觉得这种好太不真实,太像梦幻泡影。   “你是昆仑的君后,亦是本座的道侣。”玄夜凝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只这一点就够了,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你的要求,本座都会尽力完成。”   秦朔能感觉到胸膛的震动,可只要想到前世的梦境,就会有双无形的手将其压住,告诫自己绝不能再相信“真心”二字。   “无忧,别担心。”   玄夜像是感觉到他的不安,将其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要融进身体一般,在耳边低声哄着:“在这里,你很安全。”   秦朔想说,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安全,可话到嘴边,却换成梦境里尚未填补的空白:“前世的死期,是什么时候?”   空气陷入冰点,仿佛在他们中间隔了一道无形的墙。   “时隔太久,我已经记不清了。”   “你记得,你只是不愿告诉我。”   水波晃动不断,玄夜试图抓住秦朔的手,却被再次挣脱,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十日以后。”   秦朔怔了一下,转头看向殿外的月亮:“这么说,月圆之夜,就是我的死期?”   “那是前世。”玄夜按住他的肩膀,手上愈发用力:“前世的事,不会再发生一次,把这忘掉,它不是你的死期,它是验生石回来的时候,是我们结契的日子。”   秦朔极力平复心绪,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回过头,看着玄夜的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之前的梦境。   他突然想起,前世的自己在逃跑之前,只将这件事告诉了玄夜,可最后还是被玄焱抓了回来。   告密者还能是谁,玄夜为什么会知道轮回的事,导致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秦朔想,他心里有答案了,只是需要印证。   “我想问。”   秦朔望着玄夜,神情格外认真:“前世,你有没有后悔过自己做的事,哪怕一次。”   玄夜一反常态地沉默,盯着他看了良久,才缓缓从口中吐出两个字:“没有。”   “好。”   秦朔笑了,终于能在这一刻下定决心。   他知道,不管是玄焱还是玄夜,都和自己的死脱不了关系。   既然这样,他又何必将两者分得那么清楚,纠结谁的错更多,谁的错更少。   都一样。   “我不会再问了。”秦朔抱住玄夜,在耳边轻道:“今夜过后,就把从前都忘掉吧。”   他必须跳出轮回,也必须活过死期。   而达成条件的最好方式,是在死期到来之前,杀死无论魂魄是谁,都拥有魔尊身份的躯体。   如今的昆仑之主。   ──玄夜。 第130章 杀机   “听说, 玄青宗昨日答应交换人质了?”   秦朔斜倚在窗栏给小青鸟喂食,日光昏昏, 映在他侧脸的轮廓,显得分外英挺。   掌心的咬痕被一旁的莫鄞看在眼里,抿了抿唇,知道那是情动时的痕迹。   “血书寄去当天,玄青宗就闹出了不小的乱子,想是为了和君上谈条件, 才压了这么长时间。”   小青鸟浑然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吃饱过后窝进主人怀里,拱了拱脑袋,换来温暖的抚摸, 心满意足的缩成了毛团。   秦朔望向殿外,今日魔宫所有的妖从被召至大殿,宫仆则被调去地宫看守,看来交换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只是这次与前两次完全不同,玄夜明显更看重玄青宗和神宗阁的人质交换, 是何原因?   “答应是好事, 僵持不下,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难办。”秦朔像是想起什么,转过头道:“这次交换的事宜,交给谁负责了?”   莫鄞应道:“商议之初, 是由君上的心腹未央大人负责,但君上今晨改变主意, 说要亲自前往昆仑边界。”   “是吗?”秦朔轻轻抚摸着小青鸟的脑袋:“看来我说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   宫内四下无人,蛇尾悄无声息靠近窗栏, 用妖力设下对外的屏障。   “君后。”   这是莫鄞第一次离秦朔这么近,他伸出手,却在快要碰到指尖时停下:“命牌的事,我已经转告峰顶魔族,他们都是玄焱尊主的部将,对你的条件没有异议,只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道:“距离你说的期限,还有不到五日的时间,我担心动静闹得太大,会被君上发现。”   “你只管放心,”秦朔毫不犹豫地说:“倘若真的出事,后果我一人承担。”   莫鄞眉头一蹙:“君后以为我是怕死?我若是怕死,就不会来到这里,我是担心……”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转而解释:“从君上那里拿到命牌,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想用命牌让他妥协,更是难上加难,峰顶的魔族都是抱着能唤回玄焱尊主的期望向你投诚,昆仑局势一旦发生变化,他们现在的忠诚,很有可能变成之后扑向你的獠牙。”   “所以我们必须拿到命牌。”   秦朔握住他的手:“有了命牌,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我能得到我想要的,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莫鄞,你在昆仑待了这么多年,就从没想过将名字从命牌划去,重获自由之身吗?”   生来冷血的莫鄞,还是头一次感觉到被温暖包裹的感觉,他喉头动了动,没有出声,只是望着秦朔的眼眸,越陷越深,都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我们?”莫鄞压低声音:“也对,知道内情的只有我和你,命牌是要拿到手,只是君后,以你现在的修为,恐怕无法重伤大乘境界的魔尊。”   “这点我知道。”   怀里的小青鸟感受到主人的示意,叼住纸条,展开翅膀向窗外飞去。   秦朔看着青鸟远去,轻声说:“今日傍晚,他就要带着人质前往边界,路上不能没有随行的魔族,我让他将未央留在魔宫,带你一同前往,这道命令,很快就要送到峰顶了。”   莫鄞听出他的意图:“魔族在边界和玄青宗的人动手,的确合乎情理,只是玄青宗那几个弟子,还用不着君上出手吧。”   “那封血书是玄青宗首席亲手所写,如果他够聪明,肯定能明白我的话。”秦朔回过头,望着他笑了笑:“倘若前来押送人质的弟子里,有几位渡劫期的长老混在其中,就算无法重伤玄夜,至少也能摸清招式,让他出点血。”   “光是这样,还不够吧?”   “是不够,所以之后结果如何,就要看你能不能在当中发挥作用了。”   长廊的身影出现在转角时,秦朔松开他的手,已有驱客之意,“时辰差不多了,回去吧。”   莫鄞的手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僵了一下,才慢慢收回,转头看到等候在廊角的青色身影,神情有些微妙,“他这几日,经常来幽华宫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秦朔一时没反应过来,过后才明白他的意思,看似无意地回了句:“是说临风吗,他心思虽深,不够可信……但胜在听话,我喜欢听话的人。”   “我也很听话。”莫鄞冷不丁冒出一句,直勾勾地盯着他道:“为什么他一来,就让我走。”   “你们职责不同。”   秦朔同他对视:“你在幽华宫待的时间太长,旁人会起疑心,我不想你被底下的妖族非议。”   鳞片摩擦地面的声响愈来愈近,逼至身前才停下,莫鄞看了眼长廊的身影,尽管面有不甘,但想到对方还有青丘的烂摊子没收拾,不可能时时留在昆仑,抿了抿唇,还是听从命令退下了。   殿门推开又关上,交错的身影擦肩而过,对视的瞬间,心境却完全不同。   “真有意思。”   临风来到秦朔身侧,顺着窗外看去:“你的这位属下,似乎对我很有意见。”   “这倒是奇怪,你们同属玄焱的阵营,怎么会到见面都不招呼一声的程度。”   “他是昆仑的旧魔族,扎根于此的‘老人’。”临风微笑着,转头看向秦朔:“我除了汇报青丘动态之外,从来不回昆仑,自然没什么交集。”   自接风宴那晚过后,秦朔心里便清楚,身为青鸟二公子的临风和狐族联姻是别有目的,当中少不了昆仑的手笔。   他这段时间在临风口中套话,套了几次都没套出缘由,也不知碧云之森的那三只小狐妖现下境况如何。   “青丘近来的麻烦事不少,我这趟回来,可真是九死一生。”   临风故意引出话题,下意识将眼神锁在秦朔身上,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要是没记错的话,我记得你上次同我说过,你和连……狐族少主成婚以后,狐王退位,将青丘交给他来掌管。”秦朔掐了下手心,用疼痛来让自己保持冷静:“青丘的事,不比昆仑少,你身为王宫之主,却频繁出入昆仑,就不怕他疑心?”   “我同他,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临风慢悠悠地说着:“说不准哪日会撕破脸,只是不知到那时,是他先杀了我,还是我先杀了他。”   “这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秦朔神情没有丝毫波动,指甲却已深陷皮肉,隐隐掐出血来:“我只想知道,你对昆仑的了解,究竟有多少?”   “你之前还说不相信我,现在怎么改口风了?”临风望着他笑。   “有船同乘,总比孤身一人要好。”秦朔知道他想听什么,也知道他想要什么:“失去玄焱的庇护,你在昆仑无足轻重,我虽然不信你,但也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会说谎的人比不会说谎的人更有价值。”   “是利用价值吧?”   临风眼含深意,却没有回拒的意思:“所以,你想问什么?”   “关于玄夜,关于一体双魂。”   秦朔非常清楚,对方只会在青丘的事上转移话题,不会回避有关昆仑的事,因此他的回答,有一半以上的可能是真的。   “回答之前,我想问你。”临风望向他:“他愿意和你共享昆仑,共享一切,给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这些对你而言,难道不好吗?”   “我不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秦朔眼底的执着分外强烈,他紧盯着临风的脸,一字一句道:“我有我的意志,何须依附别人过活,我如果有翻身的能力,为什么不能取而代之?”   这番话着实让临风怔了一怔,似乎因此想起什么,不觉笑了:“我知道一个秘密,或许能帮到你。”   “一体双魂,注定其中一方无法完全掌控身体,因此他们每个月都会有一日陷入混乱。”   夕阳西落,余晖照在窗台,将他们的影子映在地上。   “月圆之夜的前一晚,是诅咒影响最大,双魂能量最强,也是一方不得不闭关压制另一方的时候。”   临风微笑对他说:“如果你想动手,最好抓紧时间。”   “距离你将要死去的月圆之夜,只剩不到五日了。” 第131章 定局   风雪将夜色遮蔽, 秦朔提着灯笼在长廊穿行。   这是玄夜负伤闭关的第四日。   魔宫的事宜全权交给他来掌管,宫外守候的妖仆已替换成蛇族, 今夜,是最好的时机。   丹房的妖仆从此处路过,毕恭毕敬地行礼:“君后,丹药已经送到宫内了。”   秦朔在短短数日将魔宫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他点头示意,熟稔地将妖晶作为赏赐下放, 继而开口:“君上近来不喜欢被打扰,通知魔宫所有妖族,从今夜起,不准踏入幽华宫附近一步, 长廊以后就是禁地,违令者──死。”   “是……”   两名妖仆面面相觑,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长廊,消息很快传开,除了看守宫外的蛇族以外, 周围不见一个人影, 只有冷寂的风声和始终未曾停过的雪。   这场雪,下得太久了。   秦朔抬起头,看到月色被漆黑的天空吞并,雪还在下, 怎么都下不完。   他提着灯笼来到温泉宫室,这里是历任魔尊闭关的所在。   “君后, 莫鄞大人说,一切都打点好了。”   宫外看守的蛇族放他进去,又贴心地用妖力形成格挡外界的屏障。   待门关上, 屏障外和屏障内俨然是两个世界。   温泉宫室灯火通明,空气浮动着似有似无的妖力,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雾气氤氲,沿着假山往里走,这里像是和外界割裂开的幻境。   秦朔看到水雾当中的身影,他将灯笼放在地上,再抬头,那轮圆月不知何时出现在夜色里,将风雪映得如此明亮。   “你来了。”   雾气散开,温泉的水早已被血色覆盖,映入眼帘的是象征着双魂状态的异瞳。   玄夜没有预想中那般虚弱,仍有余力控制身体走到屏风旁,拿起浴袍披上,动作一如既往的沉稳。   但秦朔知道,这只是表象。   他在来之前就听到风声,玄夜用了极长时间才在负伤情况下将体内的另一魂魄压制,余下的妖力不足三分之一。   “验生石到了,比预想中早。”秦朔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一手拿着验生石。一手背在身后,紧握着精心打造的破魔刀。   一尺三寸,刚好能刺穿心脏。   “早一日而已。”   屏风后的玄夜穿好外袍:“重逢的时候,就想过会有今日,原本……我以为两个月会很长,真到了这一日,才发现两个月真短。”   “短吗?”脚步慢慢停下,两人隔着屏风,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倒让月色朦胧了心中的猜测,“这两个月对我来说,却分外漫长。”   风雪洒过屏风,光影的另一端,玄夜看向宫外的火光,不知为何笑了:“不错,会审时度势了,也会策反人心了,想来今后,就算没有我在你身边,也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秦朔握住破魔刀的手一顿,随即再次抓紧,“你知道。”   “其实,你不必向他们求证。”   玄夜从屏风后方走出来,停在他面前,而后握住那只紧攥着破魔刀的手,牵引着往心口对准:“我的伤处在哪儿,我的痛处在哪儿,只要你想知道,本座统统都会告诉你。”   这行径在秦朔看来与挑衅无异,他紧紧攥着手里的破魔刀,同玄夜对视:“你以为,我不敢刺下去吗?”   “你会吗?”玄夜抓着他的手不放:“你总是心软,总是被骗,总是在绝境相信不该相信的人,我一直在想,你会持续这种状态到什么时候,一天,两天?一年,两年?”   秦朔心中恼火,然而玄夜的话却还未停止,他笑着,仿佛在回忆过去:“我和玄焱共用一具身体,你要摆脱前世的轨迹,就要杀死我,杀死我们,我告诉过你,可你从前不愿意听,我只能换一种方式,把你留下来……”   “是你告的密。”秦朔积压的情绪爆发出来,他用力抵着刀刃,在对视的瞬间验证了自己的猜测:“是你暴露我的位置,让玄焱抓到我,任由他折磨我,眼睁睁看着我魂飞魄散……”   「他会恨你。」   玄夜脑海里涌现另一个声音,他看着秦朔厌恶的眼神,却将话说得更加决绝:“没错,是我将你留下来的,我不想你逃跑,你也逃不了,结局已经定好了,你怎么都是死。”   「恨我才好。」   「恨我……他才能继续往下走。」   「恨我,他才能毫无负担的,做他想做的事。」   “你是故意的,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让一切重来……”秦朔用力挣开他的手,将破魔刀重重插入玄夜的心房,冷眼看着伤口扩大,血流不止,“你是为了得到身体,得到昆仑,得到魔尊的地位……”   破魔刀划开的伤口无法愈合,皮肉不断被剥开,黑气萦绕在四周,疼痛让玄夜的嘴唇泛白,却连反抗都不准备反抗,只是一声不吭的受着,他的眼神像是黏在秦朔脸上,有依恋,也有不舍,左手始终攥得紧紧的,将身体的另一魂魄死死压制住。   “你不应该朝这动手,魔族的死穴,在心脏左侧……”玄夜赤手抓住扎入自己身体的刀刃,指引他移到准确的位置,手把手教导:“你是用剑的,用刀不适合你……倘若还有下次,要快,要稳……你不能让他们有喘息的余地,你要扎中死穴,一击毙命。”   秦朔的思绪在这一刻混乱起来,他忽然不明白玄夜到底想做什么,他松开刀柄,知道方才那一刀已足够让玄夜毒发。   “何必惺惺作态,我从来都没喜欢过你。”秦朔一步步往后退去:“也从来都没想过留在你身边,不管是你,还是玄焱,所作所为都让我觉得恶心。”   「他的命运会有改变吗?」   玄夜已无力支配身体,半跪下来,看着愈发模糊的地面和不断滴落的血,清楚地听到心脏跳动的次数越来越慢。   「我本以为能在期限内前往圣坛。」   「现在看来,还是只有一条路可走。」   玄夜望着离自己不过三步之遥的秦朔,用仅剩的妖力支撑身体,慢慢站起来。   “你有私心,我知道。”   玄夜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就像之前每次相处时那样。   「我不后悔我的决定。」   “之前你问我,有没有后悔过前世的所作所为,哪怕一次。”   玄夜在他身前停下,将胸口的破魔刀拔出来,扔到地上:“我的答案,还是一样,哪怕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这么做。”   「因为命运已经注定,你怎么做都会死。」   「我宁愿重来,那样,我可以用我的命换你的命。」   「无忧。」   玄夜看着秦朔冷漠的眼神,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能将心声说出口。   「我想要你自由。」   “顺应轨迹,轮回就会继续。”   玄夜抓住秦朔的手,将其慢慢放在心口,动作随着血液流失愈发僵硬,他指引秦朔往伤口挖去:“我的时间不多了,但你还有……”   血淋淋的命牌掉出来时,秦朔怔了怔,心头忽然涌上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我们,还没结契。”   玄夜用最后的妖力拿到验生石,将血滴落在验生石上,他凭执念握住秦朔的手,声音越来越小:“本以为能陪你久一点,再久一点……可是不行。”   “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秦朔决绝道:“我不会和你结契的。”   毒素攻向心脉的瞬间,剧痛让玄夜吐了一口血,他的视野已全然模糊,看不清秦朔的脸,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风声渐大,玄夜的五感开始一点点消失,他倒在雪地里,猜到这毒是从哪来的,是蛇族独有,会从心脉蔓延到五脏六腑,他的视觉、听觉、嗅觉,会一步步消失。   他真高兴,他的无忧已经不再需要他的保护。   他想摸摸他,可惜看不到了,想说话,也只能吐出大口大口的血。   秦朔就在玄夜身边,只是看着,什么也没有做。   直到地上的人不再呼吸,他的尸首冷了,风也停了。   秦朔站了好久好久,眼里只剩下被雪地掩埋的身影。   他看着浸入半边血迹的验生石,不知为何走了过去,半蹲下来,用破魔刀割开掌心,将血滴在验生石上。   上面浮现出两个人的名字,并列着,闪烁着,又渐渐灰暗了。   雪停了,天亮了。   晨光破开云层,旭日从远处山脉升起。   秦朔看着愈发明媚的阳光,脑海忽然响起灵魂烙印留下的声音。   「无忧,你自由了。」 第132章 立威   冰棺被尘封在墙的另一面, 再也不会有回应。   秦朔坐在历任魔尊的王位上,看着那面墙出神, 直到被身前的声音唤回意识。   “君后。”   临风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将托盘里的东西呈到他面前。   准确来说,是两样。   属于玄夜的魔丹和心脏。   那颗心脏还在跳,秦朔想到亲手将其剥离出来的画面,闭了闭眼,恢复波澜不惊的神情, 回道:“封进冰里,放在幽华宫。”   “幽华宫?”临风抬起头,慎重提醒:“有圣坛的诅咒在,他的心脏永远不会停止跳动, 最好将身体和心脏分开,交给不同的魔将看守……”   “不必了。”   秦朔回绝:“这件事,知道的妖族多了反而麻烦,魔宫已被蛇族代管,阵仗太大, 会让他的心腹未央起疑心。”   临风看了眼托盘上的魔丹, 又道:“心脏也就罢了,魔丹……君后打算怎么处置,这颗魔丹的修为,可抵寻常妖族千年的修行。”   秦朔听出这话的隐意, 伸手收回魔丹,放在掌心摩挲。   玄夜的魔丹对妖族有多大的吸引力, 他再清楚不过,吞服有千分之一的概率登顶大乘,也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爆体而亡。   它可以作为奖励, 但绝不是现在。   “事情尘埃落定之前,魔丹,由我亲自保管。”   秦朔将魔丹放在一旁的锦盒当中,推入王座扶手的机关槽里,再将凹槽处的命牌收回,放进储物袋。   临风神色有异,却未置一词,像是听到外头的动静,下意识往后看去,殿内果然飞进一只与他同族的小青鸟,将纸条交到秦朔手上。   秦朔展开纸条,不过扫了一眼,就用灵火将其烧尽,开口道:“他的心腹,未央回来了。”   “从入棺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我将魔宫的消息都封锁了。”临风意有所指:“会是谁给他通风报信呢?”   “青丘的烂摊子都没收拾完,也好意思到昆仑指手画脚。”   鳞片摩擦的声音伴随锁链踏入殿中,莫鄞拖着狼妖的尸首来到秦朔面前,跪下道:“一层领域叛乱,这是不尊君后指示的出头鸟,可以将它的尸首悬在吊柱上,警告所有不愿前来大殿的妖族。”   “做得好。”秦朔走下王座,摸了摸莫鄞的脸颊,温热的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皮肤,余温让人久久难以平复。   临风盯着这边看,恰好和莫鄞傲然的眼神对上,敌意蔓延的瞬间,双方脑海默契地响起一句:「走着瞧。」   昆仑钟声敲响,众妖陆续抵达大殿。   面对稳坐王座的新任君后,他们或多或少意识到了什么,却被另一阵营的旧魔族镇压,只能保持沉默。   “如你们所见,魔尊不日前负伤闭关,伤势不见好转,因此让君后代为掌管昆仑。”   青鸟一族向来是昆仑的传信使,由临风转达旨意,再合适不过,他也极为擅长此事,微笑着向座下所有妖族说明:“昨日,君上伤势加重,欲延长闭关之期,将迎第四位魔将回归的事宜及命牌全数交到君后手上,由我和莫鄞大人辅佐,望诸位知悉。”   话一传出,底下寂然无声。   众妖看向王座上的秦朔,想开口,却被身边犹如雕塑般冷漠的莫鄞盯的不敢出声。蛇族如今已是魔宫守护使,身为蛇主的莫鄞即将踏入大乘境界,还有魔将石鹰为友,背后站着整个旧魔族。   秦朔左手是代表青鸟一族的青丘势力,右手是代表旧魔族的王氏蛇族,谁敢在这时造次,就是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其实,今日召你们前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秦朔攥着手中的命牌,凝视着座下每一个妖族,指腹每划过一处痕迹,就会有一个妖族因胆寒而跪下,他很清楚,这些痕迹代表着什么。   “三位魔将都已回到昆仑,只有第四位魔将还在神宗阁中,生死未卜,我想,是时候将神宗阁的首席……”   “不能放。”   殿外骤然响起与之相驳的话,空气即刻静止,众妖回头看去,发现许久未见的未央大人出现在门口,将断掉的破魔刀扔到地上。   当啷一声脆响,直视的目光投向王座之上:“昆仑什么时候轮到凡人做主了?”   “注意言辞。”不等秦朔回话,身旁的莫鄞立刻出声警告:“未央大人,和君后说话,最好放尊重点。”   未央手里现出一把长刀,一步一步往前走去,众妖为他开出一条路来。   “他连妖都算不上,凭什么让我尊重?”   莫鄞幻化出锁链,正要挡在身前,耳边却传来秦朔的声音:“退下。”   他回过头,看到秦朔笃定的眼神,抿了抿唇,又听话地退到身侧。   果然,脚步停在秦朔面前,不再前进,未央盯着他手里的命牌,冷不丁开口:“不用找了,我的名字,根本不在命牌上。”   秦朔注视着未央的脸,猜到对方身为玄夜的心腹,定然有和寻常妖族不同的特殊待遇,因此将命牌放回怀中,回道:“未央大人,我听说,关押神宗阁首席的牢房钥匙在你手上,如今我代为掌管,还请将它交出来。”   未央言辞颇有讽刺之意:“玩物的命令,不值得我遵守。”   秦朔不怒反笑:“那么依你之见,什么样的人,才配让你信服?”   “拥有天魔血脉的人。”   周围的妖族听到这话,纷纷躁动起来,显然都不服气,未央又往前一步,明摆着要看他笑话:“拥有魔种的人。”   秦朔看着他们怀疑的眼神,一字一句道:“如果我说,你的君上闭关之前,将魔种交给我了呢?”   这个秘密原本要被他藏到无情宗,现在看来,还是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怎么可能,”底下有妖族插嘴:“魔种早就被无情宗锁在深渊禁地了,君后要扯谎,也没必要扯这样的谎。”   临风和莫鄞对视一眼,又看向秦朔,显然对此都不知情。   秦朔拍了下扶手,大殿刹那间暗了下来,王座后方的墙面骤然出现庞大的黑影,形似历代魔尊原身张开的翅膀,魔气蔓延在空气之中,让每一个妖族都感觉到发自内心的恐惧。   魔种和命牌的气息相互纠缠,丝毫没有排斥的意思,反而让这股能量愈发壮大,宛若死一般的寂静过后,方才说话的妖族突然被凭空出现的气压扭断脖颈,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便化为黑气消散,将众妖都震了一下,再抬起头时,都多了惶恐之意。   不知是谁牵的头,妖众接连跪下,投诚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等誓死追随君后,绝无二心。”   秦朔同底下唯一站立的未央对视,气氛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微妙。   他不确定方才出现的气压是谁的,想来想去,能用如此恐怖的气压瞬间绞杀妖族的,在场除了未央,就是身侧的莫鄞和临风。   然而,就在秦朔心中猜测的时候,被他认定的人选也露出诧异的神情,对望一眼过后,都看向了他。   那股气压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回到了墙的另一面,再无声息。   未央的目光从墙面移至他身上,原本不肯动摇的态度出现变化,慢慢屈下膝盖,说的却不是效忠的话:“我认你为君后,但不认你为昆仑之主,牢房钥匙,是君上交给我的,第四位魔将的交换事宜,也该由我来定夺。”   说完这话,他站起身,全然不顾他人眼光,独自走向殿外,与之同阵营的魔族也起身,跟着向外走去,和留下来的形成鲜明的对比。   秦朔看着殿外远去的身影,心知对方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信服自己,要拿到神宗阁首席的牢房钥匙,还得从长计议。   不过也不急,幕后之人消亡,死期也已迈过,他如今有的是时间,眼下要操心的,只有师尊的事。   “都退下吧。”   众妖散去,大殿恢复寂静。   秦朔唤来等候多时的小青鸟,准备将写好的信寄去长绝峰,可就在交代的间隙,他的头忽地一疼,犹如撕裂般刺痛起来,脑海再次响起熟悉的铃音。   叮铃──   「错误,错误,错误,错误,错误,错误,错误,错误,错误,错误,错误,错误」   叮铃──   「轨迹错误」   「目标人物秦朔未按照轨迹死亡,请任务者尽快修正」   「雇主已重新发布任务」   「灭世之劫:目标人物需在规定时间内死亡,如无法完成,轮回开始之前,任务者将被全部抹杀」   机械声消失的那一刻,秦朔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轮回没有结束,真正的幕后之人,还藏在更深的地方。 第133章 争宠   那封未寄出的信最终还是被灵火烧成灰烬, 随风散在幽华宫的桌案上。   “君后。”   一盏沁着热气的茶放在秦朔面前,临风半跪下来, 修长的手拿出帕子,擦拭着遗留的尘灰,声音悠悠地穿过耳边:“唤我来,是有要事吗?”   秦朔接过茶杯,却没有品尝的打算,只是用指腹轻轻抚摸边沿:“你今日表现不错。”   “为君后效力是应该的。”临风的手越过边界, 慢慢向前试探:“我还能做得更好。”   指尖碰触的刹那,秦朔移开了手,看向临风:“只是这样?”   临风看懂他的眼神,微微一笑, 收回手道:“君后还想知道什么?”   “之前你说,你不能透露你的承诺,你透露了,事情就会发生改变。”   秦朔将梦境和得到的线索整合,从中发现一件事:“可前世的你, 既不在青丘, 也不在昆仑,是如何得知轨迹发展的?”   “也许……是青鸟一族不受轮回影响,能记住每一世的事情。”临风用指尖轻轻碰触着茶杯,“也许, 前世并不是第一世,我们的会面, 在更早以前。”   秦朔注视着临风,难以分辨话中的真假,目光移至衣角, 瞥见一缕沾血的狐狸毛飘落在地,又被对方不动声色地踩在脚下,笑着开口:“从青丘过来,总会沾上飞絮,下次来见君后,想是要沐浴更衣了。”   “青丘……”想到青丘,秦朔心头总是堵得慌,他拧眉看着临风,欲要开口的话一层一层往下掉,掉到最后,出口的只剩一句:“青丘,近来如何?”   临风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老样子,固执的人还是固执,青丘到昆仑的这条路,不怎么太平。”   “既然这样,何必在两边往返,留在一边就好。”借此机会,秦朔也想探一探临风去青丘的目的。   前世的梦境虽然短暂,但秦朔可以确定,那时的昆仑完全没有临风的身影,如果青丘和临风的出现都是未知数,是不是代表有些地方的轨迹是可以被改变的?   他必须借力,利用身边能利用的一切。   只有站得更高,更远,才不会被那些藏在暗处的家伙重新拉进深渊里。   “我何尝不想留在昆仑,留在君后身边。”   临风微笑着,将茶杯轻轻推向秦朔手边:“只是青丘,还有我无法舍弃的事情。”   杯中的茶水轻晃,秦朔瞥见当中的倒影,是幽华宫顶的昼夜图纹,日出为阳,日落为阴,此时正是白昼,自是阳面为主,“是玄焱安排你去的青丘,他想要的,不只是联姻这么简单吧?”   “青鸟一族终年栖息在昆仑和青丘的边界,没有靠山,没有丰厚的灵脉支撑,族内灵气再有百年就要枯竭。玄焱尊主答应,只要拿到他想要的灵珠,青鸟一族不仅可以拥有昆仑的庇护,还能顺势入主青丘。”   秦朔从中看到鸠占鹊巢的影子,却未明着挑破,借茶杯的余温暖手:“灵珠,是怎么回事?”   “青丘王宫有棵千年桃树,树根下方即是供养整个青丘的灵脉,灵脉集结出的灵珠是王宫至宝,凝聚着灵脉的所有力量。”临风望着他道:“青丘的碧云之森四季如春,便是因为灵珠的存在,玄焱尊主想用灵珠的力量来加固天幕屏障,两条灵脉共融,必定能让昆仑立于不败之地。”   秦朔松开手,忽然问:“青丘失去灵珠,会变成什么样子?”   临风笑而不语,只是碰倒手边的茶盏,让热气腐蚀铺在下方的垫子,渐渐渗透桌案。   滴水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与此同时,临风的目光也落在秦朔脸上,“这是我必须来回奔波的理由,君后和我在一条船上,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吧。”   秦朔当然知道,临风说了这么多,不过是在告诫他,继承玄焱势力的同时,也要继承对方未完成的事──夺得青丘灵珠。   “你已是王宫的人,还不知道灵珠在何处吗?”他用灵力消去桌案的水渍,还在脑中思索该怎么通知碧云之森的那三只小狐妖。   “青丘少主的防备心,比你想象中要强。”临风笑着拉下袖子,手臂交错的疤痕触目惊心,“来回三次,他就暗算了我三次,你都不知道,他的心肠有多毒辣……”   秦朔认出这伤疤是连昭那柄白玉折扇所致,心下生疑:“他为何要对你动手?”   “谁知道呢,或许是嫉妒?”   临风拉下衣袖,轻声道:“嫉妒我能陪在你身边,他却一无所有……”   “他有王宫傍身,怎会一无所有。”秦朔想,不管连昭和王宫关系如何,狐王狐后都是他的生身父母,是他的靠山,也是他的归宿。   “王宫嘛……”临风不知想到什么,忽地一笑:“对,他始终要回王宫的,毕竟狐王的王印还在那里。”   风声掠过二人的衣角,殿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位端茶的宫仆,突然出声:“君后,你要的茶来了。”   秦朔一怔,抬头看去,正好望见那双藏在寻常面容之下的碧色眼眸,临风注意到他的失神,顺着目光看去,微微眯起眼道:“没人告诉你,君后现在正忙着吗?”   宫仆将头低下,仍端着茶不肯走:“是君后让我来送茶的。”   “幽华宫的宫仆,何时变得如此不懂规矩了?”临风起身,似是要将面前的宫仆看透,一步一步逼近。   可就在他即将来到宫仆跟前时,后方却突然响起秦朔的声音:“你出去吧,是我让他来的。”   临风停住脚步,转过身:“君后,你桌上已经有一杯茶了。”   “方才被你倒掉了不是吗?”秦朔晃了晃手里的空茶杯,示意道:“只是一杯茶而已,什么时候都能喝。”   临风看了秦朔良久,微微一笑,终于松口:“君后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端茶的宫仆站在一旁,从头到尾未置一词。   “那么,今日就到这里,明日再来拜见君后。”临风行完礼,从宫仆身边经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脚步明显顿了顿,转头看了眼宫仆的脸,是蛇族常见的苍白面容,并没什么特别。   临风的眼神只停留了一瞬,最终还是移开了,继而往殿外走去。   待门合上,守在殿外的宫仆见他出来,恭敬地喊了声:“临风大人。”   恰在这时,莫鄞从长廊那边走来,四目相对之际,空气又多了几分微妙的敌意。   “莫首领,来得还真是巧。”   临风迎了上去,在接近门口的地方拦住他的去路,微笑着说:“但我劝你,最好不要在这时打扰君后的兴致。”   莫鄞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还没闻出来吗?”临风示意他看向殿内,皮笑肉不笑地说:“比起你和我,君后貌似……更喜欢里面的狐骚味呢……” 第134章 重逢   重逢这一刻, 连昭在梦中想过无数次,他以为自己能以最好的姿态回到秦朔面前, 他以为自己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是做不到。   光是看到秦朔冷漠的眼神,他的心就开始痛了。   “少主,何必在这时登门造访?”   秦朔关紧门扉,转过头,看着这张似故人又不似故人的脸,昨日种种仿佛就在眼前, 可在昆仑,这样的会面实在危险。   连昭本可以拟作旁人的模样,只是出于私心,他想要秦朔认出来。   “你成婚了, 不是和我。”   茶杯被放在桌案,殿内的空气从未如此稀薄,连昭的目光定在秦朔身上,从脸庞到脖颈,原本属于他的痕迹不在了, “曾经, 我以为会是我。”   似乎是尝到他话里的苦涩,秦朔掐紧指尖,嘴上却依旧没有留情:“大婚当日的请柬,青丘也有一份, 现在才说这话,太晚了吧。”   连昭明显怔了一下, 他试图靠近,但被秦朔的眼神阻止,只能停在原地, 无奈地笑了:“我不知道请柬的事,今日……是我第一次从他人口中知道,你成了君后……你一直住在这里,前些日子,我为了找到临风,一直在昆仑领域埋伏,辗转至今,才来到峰顶。”   “那是你的事,不必向我汇报。”秦朔将他的茶杯挪到一边,背过身道:“你如果真要找他,怎么会在方才遮遮掩掩,谎话说多了,实在没意思。”   “你觉得我在骗你?”   连昭的话才刚出口,就被秦朔冷笑着打断:“你难道没有吗?你甚至到现在都不敢用真面目示人。”   “我只是怕……”说到此处,连昭明白自己再怎么解释都是无益,用妖力解开幻术,恢复原本的容貌,向秦朔走去:“这样呢,这样我是不是有资格同你说话了。”   “没有。”   秦朔回绝他靠近的请求,抽出书桌底下的佩剑,沉声道:“你再往前一步,我会喊来守在魔宫的妖族,到那时你不仅躲不了,还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秦朔……”连昭深吸一口气,眼底却全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叹道:“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青丘的少主,我是昆仑的君后,我们从未有过交集,也并不相识,谈什么错不错呢?”   见秦朔是铁了心要和自己划清界限,向来不受他人威胁的连昭头一次感到心慌,他面上镇定,手心却不知何时有了汗意,“你说过的……阿朔,你说你会和我一起离开青丘,只要我们在一起,去凡间,去昆仑,去哪里都好,你说我当你的道侣绰绰有余,我们那晚保证过,我一直记得……在青丘,一无所有的日子里,我一直靠着这些话活着……”   记忆一幕幕闪过秦朔的脑海,但都被他用手心的疼痛压下,他忘不掉那些好的回忆,同时也忘不掉那些让人窒息的画面。   连昭的梦中人,连昭的谎言,连昭和白毓的交集。   这些事,这些痛,他一个都忘不了。   “你拿我当替代品,对我撒谎,和白毓勾结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啪的一声。   茶杯被摔碎在地,溅起的瓷片划破连昭光洁如玉的脸,血丝沿着口子沁出,他只听到自己骤然放大的心跳,根本感觉不到疼,再抬起头时,声音已有些沙哑:“不是……不是,秦朔,听我说,你不是替代品。”   连昭思绪乱作一团,他试图靠近秦朔,却再次被冷漠的眼神逼退,呼吸变得格外困难:“无忧是你,我的梦中人是你,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第三个人,我中意的,想要的只有你,我不知道要怎么说你才会相信……”   秦朔知道连昭想说什么,却同赌气似的,偏偏不如他的意:“说不出来就别说了,你的解释,我也不是非听不可。”   “你……”连昭一口气哽在喉咙,一口气哽在心里,他知道秦朔气自己。   眼下的情形,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徒劳,但他还是想做,还是想说。   因为他还在乎。   “我知道,你从青丘到昆仑的路有多难走。”连昭半跪下来,一片一片捡回地上的瓷片,像是拼凑秦朔的心那样珍视,仔细地将其放在怀里,低声道:“我让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如果可以代替,我宁愿被剖丹的人是我,被千夫所指的人是我。”   “现在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   秦朔看到他被瓷片割伤的手,下意识移开视线:“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瞒着临风来到这里。”   “因为他该死。”连昭捏紧手里的瓷片,刺耳的声响重到让人感觉不适,“只有杀了他,青丘才能恢复本来的模样。”   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   “君后。”   宫仆在门口提醒:“莫鄞大人请示,说有要事汇报。”   方才的对话戛然而止,秦朔和连昭对视一眼,心里都十分清楚,这一幕若被昆仑魔族发现会是什么后果。   “让他等一等,我才要沐浴,正在宽衣。”秦朔示意连昭往内室去,两人的默契早在青丘养成,自然不需要多说,一个眼神足矣。   连昭放下瓷片,转眼便化作原形,往内室进去,气息被秦朔用灵力遮掩,暂时察觉不出端倪。   为保证谎言不被拆穿,秦朔解下外袍,扔到桌案,还要接着往下脱时,殿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青天白日有什么沐浴的必要,是不是……”   莫鄞进门的神色微妙,似是为查什么而来,然而看到秦朔半敞开的衣领,又猛地收住了声,他移开视线,话还没来得及出口,耳尖就红透了,立刻半跪下来:“君后,你怎么……”   秦朔并未抬头,边系衣带边说:“急着进来,是为了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临风的声音从门后传来,笑着替莫鄞解释:“只是我在路上碰到莫首领,想起方才送茶的那名宫仆也是蛇族,便聊了两句,可是说来奇怪,我将那人的模样幻化出来,莫首领却根本不知道蛇族有这么一只妖……”   莫鄞应声抬头:“此妖绝非蛇族,亦非善类,我担心他是潜伏在昆仑的奸细,有谋害君后之心,安全起见,还是将其押进地牢审一审为好。”   “昆仑会出这种事吗,我看,是你们想多了吧。”秦朔系好衣带,镇定道:“每日轮值的宫仆都是从峰顶挑出来的,他送完茶就离开了,查要从何查起,难不成要将整个蛇族都翻一遍?”   “走了?”   临风眯起眼,目光移向内室:“这倒是奇了,门都没开,他能从哪儿走呢。”   气氛在这一刻变得格外紧张,秦朔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注视着他们,沉默了会儿,将钥匙扔到地上:“不信的话,干脆进内室搜好了。”   可就在临风弯下腰,准备将钥匙捡起来时,耳边又响起秦朔冷冰冰的声音:“搜出来也就罢了,若是没搜出来……”   “你和莫鄞,以后都不必进幽华宫的门了。” 第135章 反噬   外头的动静被门隔绝, 连昭将手靠在门上,以此观察门外的情况, 然而昆仑不是青丘,四处都设有结界,进出难,打探消息更是难上加难。   如果不是今日登上峰顶,他怎么都不会想到,分别不过两月, 秦朔便从修为尽失的凡人变成众妖敬畏的君后。   这两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连昭循着气息来到床边,拿起枕边的外袍,摸到残存的温意, 亦或是他的错觉。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父王召去王宫,秦朔是不是还能好好地待在梦仙居,待在他身边?   连昭半靠在床边,将这件外袍搂在怀中,静静地想, 是他错了, 是他惹秦朔生气了。   他本不该在今日出现,只是太想他,分别的每时每刻,都像度日如年。   “我该听长老的话……”连昭喃喃着, 将怀里的外袍抓得更紧:“我应该再忍忍的。”   内室的门不知何时打开了,阳光照着连昭落寞的身影, 由金冠束成的红发原本十分张扬,如今却好似黯淡了几分。   秦朔将门合上,打发那两人离开, 多少耗了些精力,他知道临风一向比莫鄞难缠,却没想到有这么难缠。   莫鄞外表像冷血动物,骨子里却是实打实的忠诚,稍稍疏离几分便会不安地凑上来,反省自己错在哪里。临风和他截然相反,是个对谁都有笑脸的人,然而威胁用在他身上,却是看不透效果。   钥匙是物归原主了,临风走之前的眼神不像是要善罢甘休的样子,若不是被莫鄞拉着,恐怕还要在殿里逗留。   不好掌控的人屈居手下,用起来总是让人难安。   秦朔停在床前,看着连昭的身影,嘴唇微动,却没出声。   若是能换个听话的就好了。   “他们走了。”秦朔心里清楚,连昭还记挂着梦仙居的过往,要不然也不会冒着风险来到这里。   只是记挂归记挂,欺骗归欺骗,连昭表现得再好,也无法抹去他曾经和白毓勾结的事实。   “其实,这两个月我想了很多。”连昭抚摸着怀里的外袍,在熟悉的气息里感觉到曾经的亲近,“我想过你为什么不告而别……我们那晚约定得那么好,你怎么会无缘无故离开青丘呢?所以我想,你是看过密室的书信,觉得我和白毓早有联系,觉得将你害到如斯境地的人里也有我的一份,是不是?”   秦朔沉默了,他猜到远在碧云之森的小狐妖已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连昭,反正早晚要摊牌的,索性就在今日讲个清楚明白:“你心里知道,又何必再问,当日我在你房中密室看得清清楚楚,你和白毓的书信来往,远在认识我之前,你敢说你们从我失忆到现在,从来没有联系过?”   “你说我和他有联系,这点我认,但是勾结……我敢用性命担保,绝对没有!”   连昭站起身,放下怀里的外袍,作起誓状,将掌心的妖纹给他看:“这是每个狐族与生俱来的妖纹,如若说的是谎话,纹印会消失,如若是真话,纹印会一直存在。”   “话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秦朔见惯连昭轻佻的模样,哪里会相信这种话,不免觉得讽刺。   “我同白毓接触,从未瞒过你,我若有心瞒你,何苦在你刚失忆的时候同你说过去的事,同你提白毓的名字?”   连昭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我认识他,的确在你之前,但我和他并非你想的那种关系,他说他能帮我找到梦中人,他能替我关注你的一举一动……”   两人的距离越缩越短,秦朔退无可退,持剑逼停连昭:“就站在这,你现在没资格靠近我。”   “好……”连昭慢慢抓住抵在自己脖颈的剑刃,神情无奈:“你别生气,是我的错,我也不想把你逼成这样,只要你肯听我解释,想怎么样都行。”   “有什么可解释的,说来说去,不还是同样的话吗?”   “我没有和他勾结,我和他所有的交集都是因为你,他说他是无情宗最了解你的人,我想借他的眼睛看你,时刻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承认,这样的行径是很卑劣……”   “所以,你之前能自由进出无情宗,是因为他?”秦朔忽然明白连昭为什么总能巧合地在自己身边出现,原来是有白毓这双眼睛在。   “是,我同他的关系,说到底不过是各取所需。”连昭低眸道:“仙门大会前夜,并非我刻意筹谋,那时我还不确定你的身份,需要灵镜印证,但修仙界和青丘向来不睦,登门拜访都困难,如何求借灵器,也只能铤而走险。”   秦朔想到最初的灵器失窃一案,不由得蹙眉:“难道藏器阁的灵器是你偷的?”   “不,唤梦铃和预言残卷的失窃与我无关,我只知道它们早在你失忆以前就不见踪迹。”连昭顿了一下,又道:“至于灵镜,是我同白毓交易得来的,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交易,他让我引你去藏器阁,事成以后,就会把灵镜借给我。”   “我不明白。”   秦朔听到这里觉得可笑:“你要灵镜印证什么,印证我是不是你要找的人吗,你的感情,难道就靠一面镜子维系?镜子说我是,你就全心全意对我,镜子说我不是,你是不是就打算将我一脚踢开,继续找你的梦中人?”   连昭神情一僵,攥住剑刃的手不自觉收紧,他忽然明白秦朔的痛在哪里了。   “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梦?”剑刃如秦朔的声音一般锋利,刺破连昭的掌心,血顺着指间溢出,却没听到一声闷哼。   “曾经,是因为梦。”尽管剑刃已割破皮肉,但连昭仍抓着不肯放手,他的眼神直白,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我承认,我最初接近你是因为梦,可后面,随着相处时间变长,我发现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你和梦里的人像,又不完全像,梦离我很远,你离我很近……”   “连昭,连少主。”   这声称呼疏离地让连昭心底一沉,他听出秦朔是有意和自己撇清关系。   “我不是谁的替身,也不是你的梦中人。”秦朔的眼眸漆黑发亮,他每说一个字,脑海里都会浮现过去的画面,一幕又一幕,“我之所以坐到现在的位置都不打算对你动手,是因为你待我好过,你也的确有过真心。”   尽管那真心是在“相像”的基础上,是在“无忧”的基础上。   “虽然放在现在说太迟了,我对你,也是有过真心的。”秦朔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出现,你把我带回青丘养伤,你说你会做我的依靠,你愿意放弃青丘和我出走,这些我都记得,我没有一刻忘记过。”   “秦朔……”连昭想开口,话却堵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我怀疑过你的用心,却无法拒绝你对我的好,和你相处越久,我越依赖这种温暖,我想过剥离,到最后还是失败了。”   秦朔放下手中的剑:“我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想假装自己不知道灵镜的来由,因为那晚,你将妖丹一分为二交给了我,我想,世上不会再有人能做到这一步了,你是除了师尊以外对我最好的人,我有那么一刻动心,也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   连昭呼吸渐紧,他想往前走,却被隔在两人之间的影子阻拦,“秦朔……我对你,并不仅仅是梦,就算没有梦,我也一样……”   “太迟了。”   秦朔往后退了几步,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只是注视着:“你说的话,你的解释,对我而言都没有意义了,我已经不在乎你有没有骗过我,你的话是真是假,如果你还想活着回到青丘,烦请你从这离开,我不想再见到你,至少现在不想。”   窗户被无形的力量推开,逐客的意思已相当明显,连昭脸色苍白,知道秦朔没有把话说死,却也难以忍受当初能同自己玩笑的爱人摆出这副生疏的模样。   “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我会走,我会尽快处理青丘的事,再回到昆仑向你请罪,等我好吗?”   连昭身体往后退,眼神却舍不得从秦朔身上移开,他怕看一眼就少一眼,也怕话说多了连最后迂回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按照秦朔的意愿来。   “我一定会回来,在月底之前回来,拜托你等我,等我将所有的事理清,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还肯给我机会……”   话音落地,风声划过窗户,屋内已不见狐狸的身影,只余一把落在地上的白玉折扇,就如他们初次见面那般。   秦朔捡起折扇,放在手中把玩,听到窗边的声响,便知方才去峰顶传信的小青鸟飞了回来。   熟悉的鸟鸣在耳边响起时,他将折扇残留的气息递到小青鸟面前,让它嗅过以后,低声道:“跟上他,回青丘一趟,将你的所见所闻用灵识传回来。” 第136章 织网   回到魔宫之前, 莫鄞一直以为自己没那么容易移性,即便是曾经的魔尊, 也只能左右他的行动,不能左右他的想法。   直到幽华宫的宫仆连续三日将他拦在门外,表示这一切都是君后的意思。   莫鄞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定是秦朔因为那日搜查的事情生了气,可讽刺的是,同为罪魁祸首的临风却能常进常出。   每回他被拦在殿外时, 宫仆的借口都是同一个:“莫鄞大人,何苦为难我们呢,让临风大人进去是君后的意思,我们实在做不了主。”   莫鄞在殿外等, 一等就是一两个时辰,他看着临风从幽华宫出来,脸上笑意不减,偶尔也会客套地说两句话,但话里话外的意思, 都像在讥讽他。   莫鄞何曾受过这种屈辱, 偏偏秦朔眼下就是不愿见他,连夜里熄了灯,都不允许他用原形溜进幽华宫。   这是当日受人挑唆,险些以下犯上的惩罚, 莫鄞知道,只是觉得不公平。被冷落的这些日子, 他连处理日常事务都无法专心,在桌案前一坐就是一整夜。   秦朔有多久不见他,他就有多久没有合过眼, 想要尽快查出神宗阁首席的关押之处,好让自己有光明正大面见的理由。   查到天明,桌边的蜡烛都燃尽了,莫鄞还在翻看与凡间来往的信件,翻到后面,困意席卷而来,眼前的字迹不知不觉模糊了。   蜡烛重新亮起,墙上的人影交叠,信件翻动的声响不大不小,刚好能让睡了许久的莫鄞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发现盖在身上的外袍,下意识往旁边看去,动了动唇:“君后……”   烛光下,秦朔的侧脸分外英挺,他翻着手里的信件,一封接一封往下看:“为了看这些信,干坐一夜值得吗?”   太久没见,莫鄞都不知该如何开口,认错的话堵在喉咙里,上上不去,下下不来。   也真是稀奇,换作从前,他早就将想说的话宣之于口,现在却有顾忌──怕说错话,怕秦朔的冷漠,怕幽华宫再也不会对他敞开大门。   他的神情被秦朔看在眼里,却刻意没有挑破,只是将书信放下:“这些日子,过得还自在吗?”   这是明知故问,莫鄞却不得不受着,毫不犹豫地跪在跟前,低头道:“莫鄞知错了,今后绝不会再听信旁人的话,给君后增添烦恼。”   “为什么跪下,觉得我这些日子不见你,是在罚你吗?”   秦朔一改之前避而不见的态度,俯身为莫鄞捋过额间的发丝,指腹顺着发丝抚过脸颊,认真而专注地说道:“那不过是权宜之计,昆仑眼下还需要临风维护青丘的势力,在找到合适的替换人选之前,只能先委屈你去峰顶一段时间。”   “峰顶?”莫鄞怔了一下,不确定这是秦朔的意思还是临风出的主意:“我去峰顶,那魔宫的事……”   “交给临风处理。”   秦朔从莫鄞变化的神情看出他已对临风起了疑心,又适时安抚:“不过你放心,这只是暂时的,等他从青丘的位置退下来,你还会回到我身边。”   一方被另一方取代位置,心中的恨意只会多不会少,他们越对立,三角关系越稳固,上次的情况就是个提醒。   “青丘至今还和狐族的旧部僵持着,要结束,谈何容易?”莫鄞将昆仑与外界的信件查了个遍,多少了解青丘的局势,不觉蹙紧眉头。   “这些我知道。”   秦朔早在前日通过灵识看到青丘的现状,他猜到临风对自己有所隐瞒,却没想到隐瞒的成分有这么大,“碧云之森被烧毁了一半,狐族……也已经被逼到极限,临风下手确实够狠,可不服从命令的话,再好的刀放在手中也是累赘。”   秦朔心里清楚,临风隐藏的秘密,绝对比自己想得还要多,还要深。   如果控制不住,这把刀很可能会伤到自己。   莫鄞神色微动,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近日底下妖族再没有敢说君后一句不是的,昆仑局势趋近稳定,我回一趟峰顶,和石鹰再说和说和,也许他能成为顶替的最好人选。”   秦朔想也没想便否决了,两方势力太亲近,必然会动摇他的地位,只有对立的情况下,才是真正的平衡。   “如果不打算用石鹰,君后打算用谁呢?”蛇尾绕着椅子来到秦朔脚边,小心再小心地缠住。   “人选,我心里确实有一个,不过……还没到替换的时机,先暂时放着吧。”秦朔看着桌上凌乱的信件,随手拿起一封,边拆边道:“现在要想的,是怎么合理地让这个位置空出来。”   莫鄞思索了下,抬起头道:“需要我动手吗?”   “不,你不能冒这个风险,昆仑的任何妖族都不能。”秦朔记下信里的内容,慢慢分析利弊:“他若死在你或是我的手上,青鸟一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和他同一立场的妖族也会认为我们是在卸磨杀驴,到时候,好不容易稳定的局面又要乱成一锅粥了。”   “如果妖族和魔族都不能参与,那这事交给谁来办最好?”   莫鄞的问题让秦朔动作一停,他放下手中的信,转过头道:“我的一位故人。”   “谁?”   “我已经托小青鸟将信送去无情宗了。”秦朔拨弄着腕间的红绳,一字一句道:“白毓看到信,会把我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给他,以他的脾气,绝对无法忍受信里提到的事,他一定会冒着重伤的风险来到昆仑。”   莫鄞猜出那人的身份,只是有些疑虑:“君后,他修为不低,若在昆仑闹出什么乱子,怕是不好收场。”   “放心,他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忍了这么长时间,也该跟他碰碰面了。”秦朔将信件掐出深陷的指印,闭了闭眼,似是回忆到不好的往事,呼吸明显沉重了几分。   “君后的意思,是要借那位上尊的手除掉临风,这样一来,底下妖族只会将仇恨放在他身上。”莫鄞回过味来,又抬起头:“而君后,也能借此机会同他清算过往的恩怨,一石二鸟。”   “不止如此。”   秦朔用指腹摩挲着信上的字迹,低声道:“他身上还有我想要的东西,所以……不能按常规方式来,我要为他编一场美梦,再让这个梦破碎,我要他从云端掉进污泥,也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风声忽起,吹动桌上的信纸,他按住将要飞走的一张,起身准备离开:“总而言之,你只用记住一点,在那位上尊来昆仑之前,都不要轻举妄动,安心待在峰顶就好,等到我吩咐再出现。”   “是。”   而就在秦朔转身之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余光注意到那张信纸的落款是金氏。   昆仑怎么会和金氏有联系?   出门的那一刻,秦朔的脚步顿了一下,知道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金氏家主的字迹为何会与未离的字迹如此相像?   远处突然响起一声鸟鸣,将秦朔的思绪拉回现实,他抬起头,看向无边无际的天空,把那个名字重新放回心底。   或许,是错觉吧。 第137章 心计   长绝峰。   深夜, 内阁禁室传来门被打开的声响。   “晚尘。”   阵法金光在令牌放入凹陷处后消失,白毓手里端着伤药, 笑盈盈地看着被锁链困住手脚的宋晚尘道:“你这是何必,做错事情,向长老低个头就好了,闹成这样,可怎么出去啊。”   宋晚尘从那日醒来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听不见旁人的声音, 也不愿给谁回应,背靠着墙,用石子在地上描画,任由胸口的旧伤撕裂。   白毓走进来, 看着往日清高自傲的长绝上尊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将伤药摆好,状似不经意间开口:“师兄这个君后的位子,怕是要坐不稳了。”   一提到秦朔, 宋晚尘便像嗅到血腥味的野兽一般, 眼神冷冽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见他反应得如此之快,白毓会心一笑,放下最后一瓶伤药,直视道:“我说师兄, 他马上就要被昆仑赶出去了,魔尊玄夜陷入闭关的长眠期, 昆仑不可一日无主,他本来就是修仙界的人,昆仑的妖族自然容不下他, 巴不得将他早日拽下来,碎尸万……”   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锁链的声响便将他团团围住,白毓紧扯住勒在脖颈的锁链,连最基本的呼吸都做不到,只能看到宋晚尘如恶鬼般阴森可怖的眼神,“别以为我被困在这里,就不能杀你……”   宋晚尘将链条勒入皮肉当中,甚至能清楚地听到白毓骨头错位的声响,他用来练剑的手修长有力,真用蛮力的情况下,能将人的骨头徒手捏碎。   他有理由这么做,他有今日都是拜白毓所赐,如果不是白毓,他早就和秦朔解除误会,早就从凡间回来,求道化掌门允他们结为道侣,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他人抢走。   这一切都是白毓的错。   “如果不是为了秦朔,我早就杀了你……”指尖抵到喉管,用力到几乎要刺穿,宋晚尘无数次想下手,却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消,他不能。   「我活着,师兄才能活着。」   「我死了,师兄也活不了。」   回荡在脑海里的话音让宋晚尘松开了手,他盯着白毓仍然挂着笑意的脸,难以掩盖心中的厌恶:“你到底想干什么?”   白毓抚摸着被掐出瘀痕的脖颈,笑了笑,忽然道:“我真羡慕师兄,不管他做了什么,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都有人爱他多过恨他,连预言残卷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他拿起地上的石头,亲手划去宋晚尘就要画好的阵法,轻声道:“不过,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因为这样的图案,我已经见过很多次。”   宋晚尘脸色阴沉,往后摸到之前藏起来的碎瓷片,越攥越紧,在自己也会被割伤的情况下重重刺穿他的手背。   “你不配说这种话──”   血腥味伴随着瓷片穿过皮肉的声音而起,白毓看着几乎被洞穿的手,却没有丝毫吃疼的样子,只是微笑看着宋晚尘道:“晚尘,你是不是忘了,从两百年前师兄弃我于不顾,让我葬身悬崖的那一日开始,我就没有痛觉可言了。”   冷意降临禁室,谁都没有松口,只是凝视着彼此,仿若毒蛇之间的对视。   “你恨他?”   “我当然恨他。”   白毓承认得如此利落,他笑着说:“师兄总是能拥有我没有的东西,我本来不想计较,我本来可以忍受,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可你也看到了,就连这么小,这么卑微的要求,他都不肯满足我……”   “他曾经对你很好,他把你当作亲生弟弟一样照顾。”宋晚尘被困禁室的日子里,想起许多从前的回忆,“他在破庙的时候,宁可自己出去讨饭,也不让你挨饿,他每次都把铜板换来的馒头给你吃,自己在水井边灌个半饱再回来……”   “我被你们从雪地救回来的时候,他连一双鞋子都没有,身上只有一件破烂的单衣。他把你照顾得很好,你有衣服,有鞋穿,他呢,他要日复一日赤着脚从破庙走到城里乞讨,临到天黑才回来,他永远不说自己饿不饿,他只问你有没有吃饱。”   白毓脸上渐渐没了笑意,他垂下眼眸,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伤口,不知在想什么,“你也说了,那是曾经……曾经,师兄是对我很好,在你出现之前,我以为师兄只会对我一个人这么好,在道化掌门出现之前,我以为师兄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在掉下悬崖之前,我以为师兄永远不会抛弃我……”   他将那点可以铭记的美好锁在脑海最深处的地方,低笑着说:“多有趣,曾经我是师兄的唯一,可悬崖死别过后,一切都变了。我在崖底忍受了二十年的苦楚,经脉寸断,形同残废,侥幸靠灵芝续命才有今天,我以为师兄至少会惭愧,至少会记得多年前有我这么一个人,但当我离开崖底,历尽千帆找到无情宗的时候,你猜,师兄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宋晚尘沉默了,这个故事白毓已经在百年前讲过一遍,只是那时的他心境和现在完全不同。   “他不记得我了。”   白毓明明在笑,眼睛却毫无情绪:“他彻彻底底地忘了我,他将我的存在剔除了,好像从来都没认识过我。”   宋晚尘想开口,可看到手心的伤口,又觉得自己在凡间的所作所为和白毓没有分别,尽管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摆在眼前。   秦朔,是被他亲手推开的。   “不管前因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你伤害他。”宋晚尘拉紧白毓脖颈的锁链,再次警告:“把方才的事说清楚,我要他如今的境况。”   只要秦朔活着,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如今好,也不好,有人想要他用身体做交换,以此留在昆仑……”感觉到勒住脖颈的力道收紧,白毓一把抓住锁链,悠悠道:“别激动,还没说完呢,你知道师兄的性子,他从来不会坐以待毙,只是有把柄在那人手上,不好全身而退,因此,他打算和那人做交易……”   宋晚尘用残存的理智压住怒火,冷声道:“以秦朔现在的修为,谁能威胁到他?”   “旧相识,你见过,我也见过。”白毓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将夹在当中的羽毛拿在手上,轻晃了晃:“那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青鸟,要不是因为他,我当年也不会失足坠崖。”   “青鸟……”   久远的回忆慢慢浮现在脑海里,宋晚尘想起那只在破庙门口逗留的伤鸟,秦朔对那只伤鸟,比对他们两个人都好,经常把自己的吃食省出来,弄成小块小块的残渣给那只伤鸟吃。   “他竟敢恩将仇报,对秦朔动这样的心思……”宋晚尘光是想象那样的画面就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硬生生扯断嵌进墙里的锁链,不顾封印反噬,强行拆除身上的枷锁,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他该死──”   “晚尘,我知道你恨我,但在这件事上,我的立场和你是一样的。”   白毓见他还剩最后一道枷锁无法拆除,从袖口拿出钥匙,不紧不慢地走到跟前,对准锁孔,咔嚓一下打开了。   “我恨师兄,也在乎师兄。”   面对宋晚尘存疑的眼神,他取下腰间的令牌,递了过去:“只是以我的修为,远不够去昆仑,对上魔族也没有胜算。”   禁室外边不知何时起了雾,带着致幻的气味向内蔓延。   “去吧,长老那边有我拖延,如今能救师兄的,只有你了。” 第138章 圈套   临风刚踏进幽华宫的门, 便透过屏风看到在桌案小憩的高大身影,示意宫仆不要出声, 在殿门合上以后,往屏风那边走去。   窗沿的光落在秦朔脸侧,眉眼浓而明朗,放在人群里总是格外显眼,就连睡着也是如此。想是因为晒,他枕的不舒服, 总是要动一动。   临风看到他手边的书信,伸手拿起一看,发现还停留在睡之前的那一页,也不知是困成什么样子, 竟在翻到一半的时候睡着了,想到不觉笑了。   秦朔这些日子都在幽华宫翻看玄夜与凡间来往的书信,彻夜不眠,许是真的乏了,连有人站在身后都未发觉, 只是安然睡着。   不动的时候, 真像一只彻底放松下来,收起周身尖刺的小兽。   临风抽出他手心的信件,动作很轻,秦朔没被惊醒, 呼吸依然均匀,皮肤在睡着的时候总是热的, 摸起来微烫。   “到底熬了多久?”临风声音格外的轻,指腹摩挲着秦朔的脸颊,这是他们这么久以来, 唯一一次亲密接触。   哪怕是睡着,秦朔也不喜欢被触碰,他无意识躲了躲,手拍开脸上的“异样”,将脑袋埋进臂弯里,发出闷闷的一声:“痒……”   临风俯下身,将手放在他的肩膀,沿着裸露的蜜色往下摸去,打着按摩的幌子在耳边道:“我给你按一按吧,会舒服的。”   秦朔才沐浴不久,身上只披了件外衣,衣带在睡着的时候松散了,扯开都不用费多少力气,手心的暖意顺着衣领深入,却在将要摸到之时被窗外的鸟鸣打断。   小青鸟浑身炸毛,咻的一下飞了进来,叽叽叽的啄起临风的手背,一下比一下重。   临风吃痛地松开手,看着飞在空中的小青鸟,眉头一沉,立刻摸向腰间的令牌,却被后方无形的力量震开了。   他心中生疑,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异样,再回过头时,发现秦朔已经醒了。   “临风大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通报一声。”   秦朔睁开眼就看到临风站在身旁,发现自己衣衫不整,意识一下子清醒过来,边系衣带边道:“同你说过,要是我睡着,直接叫醒就好。”   “只是看君后睡得香,不忍打搅。”临风摩挲着手中的令牌,眼神示意小青鸟不要透露方才的事。   小青鸟胆怯地退了退,转而飞进秦朔怀里,蹭了又蹭。   “嗯?”秦朔还以为它在撒娇,抚摸着脑袋问:“怎么回来得这么快,信带到了吗?”   小青鸟叽叽两声,以示答应,收起翅膀,将自己缩成毛茸茸的一团,舒坦地窝在他怀里休息。   临风紧盯着那只因笨拙被挑中的小青鸟,神情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微妙:“其实,族内还有比它更好的传信鸟,聪明,灵活,飞得也快,这只模样次也就罢了,偏偏还有点呆傻,在我看来,它和君后并不相配。”   小青鸟也是个迟钝的,刚开始听到这话还没反应,过了好半天才从秦朔怀里钻出来,歪头看着临风,像是在思考呆傻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珍珠没你说得那么不好。”秦朔捂住小青鸟的耳朵,低声说:“它是那些鸟里最努力,也最认真的一只,它是比同族慢了些,但每次送信都有始有终,它做得很好,它还会更好的。”   临风倚在窗边看他,微微一笑:“好吧……既然君后喜欢,那就保持现状吧。”   秦朔抚摸着还在发呆的小青鸟,不经意问了句:“你进来多久了?”   “没多久,也就一小会儿……”临风的视线移至桌案的信件,忽然开口:“我也有问题想问君后,到底想从这些信里查什么,你已经两天没有休息了。”   目的被点名,瞒也是瞒不过去的,秦朔看向临风,知道他身处昆仑多年,对这些信件的去向再了解不过,便借此机会问出这两日的疑惑:“我看到玄夜在我来昆仑之前就和金氏有联系,金氏是天元宫的支持者,金氏的立场就是天元宫的立场,天元宫明明和其他仙门一样,与魔族不共戴天,怎么会……”   说来奇怪,临风脸色在听到金氏这两个字时沉了下来,他按住桌案的信件,来到秦朔近前:“你不应该查这个,这和你没有关系。”   “我如今身在昆仑,昆仑的一切都和我有关系,我什么不能查?”秦朔盖住临风的手,试图从他的反应找出破绽:“还是说,玄夜在我来昆仑之前,就和金氏密谋了什么,四大仙门首席被捕,是不是和他们有关?”   殿内寂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临风的否认:“我不知道,此前我只和玄焱尊主联系,并不知道金氏的事。”   秦朔慢慢松开手,经过这两日的探查,他发现玄夜和玄焱的方向完全不同。玄焱为了占领青丘,不惜以狐族的兴亡为代价,让青鸟一族全面入侵,从头到尾都没有遮掩的打算,意图写得清清楚楚,手段也极为残暴。   而玄夜行事谨慎,连来往的信件都设有密语,根本无法以此洞悉他的真实目的,耗费两日才拆解的信件里,也只提到交换的事,再没什么特别。   不过,光凭玄夜和金氏联系这一点,也能印证一件事,那就是他们之间,绝对藏有修仙界和凡间都不知道的秘密。   秦朔心中有个猜测,只是没有证据,不好妄下定论。   四大仙门首席被捕,会不会是玄夜和金氏串通好的局?   “你不知情就算了,我也只是随口问问。”知道在临风这里问不出什么,秦朔不想打草惊蛇,便将信件整理好,收在一边放着。   临风看着他收拾,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君后召我前来,就只是为了这件事吗?”   “当然不是。”   秦朔拿过放凉的茶水,抿了一口,靠在椅背上,望着他笑:“还有件……对临风大人而言,有利无弊的事。”   “哦?”临风也笑了:“不知君后指的是……”   “实不相瞒,从被种下情蛊开始,蛊毒每隔三日就会在我身体里发作一次,除了靠双修压制以外,便只能用灵力和丹药硬挺。”秦朔晃了晃茶杯,目光陷入杯中的倒影:“玄夜不在,无人能替我疏解,这两日,我吃了太多清心丹,药效越来越短,很快就要不管用了。”   “所以……君后的人选,有着落了?”   眼见对方不动声色地将手靠了过来,秦朔却刻意避开,低眸道:“我倒是想,只可惜……解蛊的要求苛刻,并非所有人都能双修,蛊虫只会认定境界最高的解蛊人,玄夜死后,就只剩下一个人选了。”   临风压在桌案的手逐渐收紧,一下子变了语气:“你是说,宋晚尘?”   “我也不希望是他,可昆仑如今还有谁能跟他抗衡?”秦朔说到这里,忽然握住他的手:“除非……有人能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往后的人选,自然落定了。”   目光交错之际,临风仿佛明白了他的意图,轻笑一声,慢慢往前靠近:“你想用我,来对付他?”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秦朔丝毫不觉得意外:“不然你怎么会冒着叛主的风险帮我,既然帮了,当然要帮到底了。”   “你怎么能肯定我会答应呢?”临风笑着,态度却模棱两可:“双修的确是我想要的,可若是为此送了命,未免太不值当,说不定到那时,你都不会为我哭一声……”   秦朔同他十指相扣,神态认真地说:“怎么会呢,如今我身边的亲信只有你,莫鄞都被我赶去了峰顶,魔宫除了你,还有谁能随意出入幽华宫?”   临风沉默着,感觉到秦朔掌心的温热,忽然觉得对方就像一团永远在燃烧的火,耀眼,夺目,令人心生向往。它的周身不断散发着暖意,但只有靠近的人知道,这团火会吞没身边的一切,直到真正壮大为止。   他知道,他也会被吞没。   “解决他,就是你想要的吗?”   临风的问题让秦朔微微一怔,随后毫不犹豫地回答:“是。”   “好吧……”临风慢慢握紧他的手,笑着说:“我总是没法拒绝你的要求。”   怀里的小青鸟看到这一幕,对此很是不满,它悄悄探出脑袋,已经做好将两人啄开的准备。   可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宫仆慌里慌张的喊声:“君后,二层领域来报,那位长绝上尊又来了,他杀气太重,来势汹汹,五层以下的妖族都奈何不了他,是不是要请峰顶魔族下来?”   “不必了。”   秦朔还未开口,就被临风打断,下意识朝他看了一眼。   临风仍然笑着,摸了摸他的手腕,仔细抚过每一处凸起过后,才转过头,幻化出自己的本命灵器,对殿外的宫仆说:“这种事,还用不着惊动峰顶,让我来跟他会会吧。” 第139章 厮杀   昆仑雪境本该是世间最无瑕的存在, 如今却尸横遍野,到处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剑刃滴落的血将雪地浸透, 最后一只看守二层领域的妖族倒地,宋晚尘收剑入鞘,朝峰顶看去,他今日一定要带秦朔回来。   二层领域的妖族不过是元婴期以下的小喽啰,兽性大于妖性,留着也是祸害, 一剑穿喉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   对妖魔心慈手软是剑修的大忌,宋晚尘从拜入长绝峰起,就始终铭记这一点。他不在乎手中会沾多少血,他只想成就剑仙的威名。   他从未输过, 不管是年少成名的云海秘境,还是同门之间的宗门大比。   这两百年来,除了剑仙的头衔之外,修仙界还给了他一个“冷心人”的称号。   所谓“冷心人”,便是无情、无喜、无怒, 无悲。宋晚尘在长绝峰的那些年, 的确符合这个称号,他每日不是在修炼就是在秘境,仿佛除了修仙以外,就没有想做的事了。   他对同门, 对师辈的态度没有区别,一样的克己守礼, 他永远在练剑,也永远在压抑自己的心。   太过压抑,总会适得其反。   因此他的不满, 他能被称为人的情绪,好坏都投射在秦朔身上。   谁都没有想到,当初被江涯子指明最适合修无情道的他,居然会应下那场婚约。   眼前雪花飞溅,刀光剑影交错,宋晚尘全凭本能斩杀袭来的妖族,依旧是那副清冷绝尘的模样,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只觉得溅在衣角的血十分肮脏。   他在想,秦朔是不是日日都和这些肮脏的妖族在一起。   他不否认,他对妖族有迁怒的成分,他厌恶每一个能待在秦朔身边的人或妖。   就和从前一样。   杀戮中的回忆总是格外清晰,宋晚尘觉得自己像被割裂开来,一半是前世的自己,一半是现在的自己。   不管是哪一半,都无法控制从心底蔓延的嫉妒,像一张大网,密密麻麻地勒住他的脖颈,让他不能呼吸。   剑刃刺穿其中一只妖族的腹部,宋晚尘在那双恐惧的眼眸里看到犹如厉鬼般的身影,他听到自己用冰冷刺骨的语气逼问:“临风在哪儿?”   身下的妖族承受不住灵剑的破魔法印,刺穿的皮肉不断冒着黑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且不可再生,痛苦地哀嚎着:“我……我不知道,临风大人他……”   不等他把话说完,宋晚尘就拔出灵剑将其斩首。   在这种低劣的妖族身上浪费时间,不是他的作风。   宋晚尘继续往前,脑海总是浮现过去的画面,总是想到和秦朔相处的点点滴滴。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舍不下秦朔。   或者,是秦朔需要他。   “是了……”宋晚尘总能说服自己,就像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那般,只要抓住就不肯松手:“他需要我,他还在乎我。”   秦朔一定还在乎他,不然怎么会让白毓将信送到他手上。   他们闹性子闹了这么多年,何曾有过隔阂?   前世今生,他只错了这么一次。   是白毓骗了他。   如果他将原委告诉秦朔,如果他诚心诚意地向秦朔道歉,就像从前惹对方生气那样,秦朔会原谅他的吧。   “长绝上尊,有失远迎。”   回荡在耳边的声音打断宋晚尘的思绪,他反握住灵剑,抬头看去,发现风雪之间,有道身影正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这里是三层领域,却没有半个妖族的踪迹,想是魔宫早就收到通知,将看守于此的妖族屏退了。   “是何等重要的事,惹得上尊在昆仑大开杀戒?”   临风周身环绕着无形的碎刃,不过动了动手指,碎刃便在半空形成一把直对宋晚尘的巨剑,他微笑着:“我们上次见面,还是两百年前吧。”   宋晚尘看清他的模样,神情渐渐冷了下来,手里的灵剑不断震动着,似是对临风非常熟悉。   “我记得你,从前在破庙,就靠讨好卖乖博取阿朔的同情心,那时候,你不过是只连飞都飞不起来的残鸟。”   “听起来,你很嫉妒。”临风仍旧笑着:“嫉妒他对我的关注,远大于你。”   “可笑。”   宋晚尘说归说,眼神却冷得仿佛要将他凌迟:“他从小到大都和我在一起,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往难听了说,像你这样卑劣的妖族,就算倒贴,他也不一定会要你。”   风雪隔在他们二人之间,比这更严峻的,是几乎要将对方刺穿的杀意。   “上尊的派头不小啊。”   凝聚在空中的巨剑冷不防朝宋晚尘刺去,速度之快,在话音落地前就被灵剑挡住,交锋间发出剧烈的轰响,四周溅起浓烈的雪雾。   雾散去以后,立在宋晚尘面前的金光屏障不过裂开一道口子,看样子只是试探。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临风召回散开的碎刃,所说的话引来宋晚尘的冷笑:“时隔多年,你还是一样聒噪。”   破空声响起,转瞬斩向临风的脖颈,剑刃靠近的刹那,他即刻化作原形,变为三条尾羽的青鸟,躲过追踪,再次回到地面,话里的讽刺再明显不过:“上尊,不会还拿自己当他的未婚夫吧?”   “定下婚约的是道化掌门,只要他没说取消,婚约就还有效。”宋晚尘接住飞回的灵剑,冷声道:“总比某些人混到现在,只能靠死缠烂打留在他身边要强。”   临风周身的碎刃不断增加,他看着宋晚尘面前的屏障,似笑非笑道:“哦,上尊如此清高,自然做不出死缠烂打的事来,只是我想问一句,如果不是为了博得原谅,你杀到昆仑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要带他走。”   宋晚尘手中的灵剑不断吸收四周的灵力,发出阵阵嗡鸣,他直视着临风,眼眸冷而无情:“然后,杀了你。”   临风的笑意逐渐消失,身后浮现出庞大的青鸟幻影,他用周身的碎刃重新凝聚成一把长剑,“人心,真是贪婪,什么都想要的结果,是什么都得不到。”   “说到这个,我倒是想问问你。”   灵剑的嗡鸣随着金光泛出消失,宋晚尘慢慢握紧剑柄,已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是从未得到痛苦,还是得到又失去痛苦。”   “你在说我们?”临风用手抚去剑刃的雪花,将掌心的血融进剑中,又笑了:“痛苦与否,不都是你自己选的吗?世上没人比你更幸运,能拜入想要的师门,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甚至订下婚约,是你亲手毁了这一切,所以……你的痛苦,是你自己造成的,不怪任何人。”   话音落地的瞬间,风雪被卷入汹涌的剑气当中,轰隆的声响有如山崩。   漫天的雪雾当中,已看不清彼此的身影,只能听到刀剑相加的声响,两道强光在三层领域不断对冲,地面都因此崩裂开来。   宋晚尘虽在修为上强压一头,却不熟悉昆仑的地势,加上风雪太大,容易遮蔽视线,根本无法分辨临风的方位。   而临风身在昆仑多年,早就对此处的地形了如指掌,青鸟特有的能力也让他在风雪当中看得一清二楚,加上宋晚尘伤势未愈,不是全盛时期,几个回合过后,便隐隐占了上风。   “说来真巧。”   碎刃第三次穿透宋晚尘的肩膀,又迅速飞回临风手中,他刻意藏在雪雾最深的地方,笑着说:“你杀我,是为了他,我杀你,也是为了他。”   宋晚尘从来不是会喊疼的人,他止住肩头的血,见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干脆用撕下的布条遮住双眼,全神贯注地听周围的动静。   后方一出声,他便毫不犹豫向其劈去,果然擦过临风的衣角。   “猜猜看,杀了你,我能得到什么奖励。”   风雪之中,临风的声音时远时近,带着几分挑衅之意,“他还在寝殿等我,他会允许我今晚留宿,他会让我……尽你这个未婚夫能尽的所有义务,包括……”   余下的话在剑气斩过来时消却,临风等这一剑等了太久,他笑了笑,周身的碎刃分出一半刺向宋晚尘左侧,剩下的凝成长剑,趁对方还未反应过来,朝命脉之处刺去。   剑刃将要脱手的刹那,他却感到后脖颈刺痛了一下,像是银针扎入皮肉一般,手腕瞬间乏力。   与此同时,察觉到不对的宋晚尘回过神来,反手用灵剑刺中临风的胸膛,一声闷哼过后,风雪在顷刻间散去。   而他的身后,也传来踩雪的声响。   “晚尘,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第140章 反将   一支镖穿过廊上的风铃, 直插在后方的柱子上,铃音回荡在殿内, 小青鸟听话地叼起新的一支,放在秦朔手上。   秦朔半倚在窗边,用尖锐的那头瞄准柱子上的裂缝,再次投掷,这一次破空声格外锐利,眨眼间就扎在他想要的位置上。   荡起的风让铃音更加深远,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铃音的主人就要来了。   扎在裂缝上的镖散发着黑气,小青鸟本欲叼支新的交给主人,可就在它叼起的瞬间, 外头忽然暗了下来,响起震耳欲聋的鸟鸣。   天空飞过密密麻麻的鸟群,刹那间遮天蔽日,朝着同一方向飞去。   小青鸟像是受到了召唤,也张开翅膀, 跟着往外飞去。   庞大的鸟群绕过魔宫, 径直来到三层领域的雪地,下方正厮斗的三人被外力冲开,回到各自的防守位。   临风擦去嘴角的血迹,看着面前虎视眈眈的两人, 驱使鸟群混淆他们的视线,边吞止血的丹药, 边往后退。   岂料鸟群当中冲出一把灵剑,透过血腥的气味向他刺来,剑身两侧的银针更为隐秘, 在临风避开之时掉过头来,直刺入手腕当中。   毒发的速度比想象中快,从伤口向内蔓延,腐蚀供给妖力的丹田,临风半跪在地上,口中不断吐血,周围鸟群失去妖力牵引,四散而去。他用剑支撑着接近半废的残躯,抬起头,望着久未见面的白毓:“看来,你还记恨当年的事。”   “我不记恨你,还能记恨谁呢?”白毓的身影在雪地里并不清晰,更像是一重幻影,他把玩着手中形同毛笔的法器,似笑非笑道:“当初如果不是你引我去悬崖,我和师兄,根本不会分开。”   临风的妖力正在一步步丧失,他看着持剑逼近的宋晚尘,知道自己已被逼至绝境,结局不会比那些斩首的妖族强多少,反而笑了起来:“自作孽,怪得了谁?”   “这话,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宋晚尘毫不犹豫地扬起剑,却在半空被白毓喊停:“等等,有样东西,你忘了给他。”   白毓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轻轻扔到他面前:“打开吧,打开你就知道,师兄为什么让你过来了。”   临风低下头,看着那封待拆的信,却没有伸手,笑了笑:“他怎么对我,重要吗?”   “那么青丘呢,如果我说,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青丘回到那只狐狸手上,”白毓半跪下来,面对面看着他:“你还会这么想吗?”   “我已经做完了我该做的事,青丘于我而言,本就可有可无。”   惺惺作态的戏码演多了,临风也觉得没意思,到如今,他总算能放松下来,看着面前的人,目光戏谑地说:“你们杀的,不过躯壳而已。”   剑刃割向头颅的瞬间,溅起的血染透雪地,好似点点绽放的红梅,最后一句话也随风而去。   藏在雪堆里的小青鸟探出脑袋,看着两道身影渐行渐远,并未注意到后方的血迹浮起黑影,正朝它的方向缓慢爬行。   前往四层领域的路上,风雪又起。   宋晚尘收剑入鞘,看向身旁的白毓,并未因为他的出手转变态度:“你用分身前来,长老不会起疑心吗?”   “我想了想,你前脚离开禁室,我后脚前往内阁未免可疑,所以,为了不打草惊蛇,我的本体也和那些弟子一样,昏倒在禁室门口。”   “是为了把自己撇干净吧。”   闻言,白毓只是一笑,并未作答。   他当然要把自己撇干净,不撇干净,之后的事如何顺理成章呢?   临风死了,青丘必定出现变故,那只不好糊弄的狐狸,又要出现了。   “在这留步吧。”宋晚尘停下脚步,打算借此机会和白毓划清界限:“你没必要跟过来,他说得很清楚,他想见的人,只有我。”   “我又不做什么,连看一看师兄都不行吗?”   白毓笑道:“晚尘,做人不能这么自私,我方才还帮了你呢?”   宋晚尘眼神冰冷:“没有你,我也能杀他。”   风雪之下,他们的站位形成对立,收起的灵剑露出一角锋芒。   寒意划过脖颈,白毓掩了掩衣领,不紧不慢地开口:“所以,你想只身从这杀上峰顶,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昆仑吗?”   “我的事,与你无关。”   意料之中的回答让白毓抿唇一笑,转了转手中的法器,又道:“可是晚尘,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能杀到峰顶,也不一定能带着师兄全身而退,你难道就不想试一试,更稳妥,也更安全的法子吗?”   宋晚尘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眉头一皱:“你是说……”   “没错。”   白毓微笑着,一字一句道:“预言残卷。”   *   天色渐暗,幽华宫的门仍旧敞着,却迟迟不见小青鸟回来。   秦朔心中隐隐不安,觉得事情没有自己预想得那么简单,他在窗边守候许久,才终于等到那只熟悉的鸟影。   小青鸟停在他的手背,没有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只是歪头看着他。   “怎么现在才回来?”秦朔见它没事,算是松了口气,习惯性揉了揉脑袋:“还以为你被他们发现了。”   小青鸟眨了眨眼,往手心拱了拱,叽了一声。   一个时辰前,小青鸟用灵识传来的画面中断,秦朔只看到两人离去的背影,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   “莫鄞就要来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秦朔的灵觉感应到廊上的脚步,便放飞了小青鸟,让它回峰顶休息,那里适合静养灵识。   他做了两手准备,如果小青鸟不能及时带回消息,便由莫鄞亲自打探,蛇族最擅长隐蔽气息,就算遇上那两人,也能全身而退。   脚步从殿外进来,莫鄞的声音紧随其后,只是听起来有些犹豫。   “君后,领域出了点状况。”   秦朔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想知道状况有多严重:“他们杀到峰顶来了?”   “不……”莫鄞神情古怪,似乎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正相反,他们是越过看守的妖族,走到峰顶来的。我明明记得有妖族向我汇报,说二层领域伤亡惨重,遍地都是尸首,可我亲自去探,却发现那里的血迹全部消失了,没有一个妖族伤亡。”   “怎么可能?”   秦朔在此之前还透过小青鸟的灵识看到满地的血污,他不相信自己会看错,慢慢攥紧手心,觉得这事处处透着诡异。   按照最初的计划,宋晚尘就算杀到这里,也该受了重伤,只需同他周旋几日,便能哄出玄光剑的下落。到时下手容易,回到师门也有应对的说辞,是宋晚尘残杀妖族,才引来昆仑的报复,葬身于此。   如果昆仑没有伤亡,之前所做的一切,岂不全都白费了吗?   “还有比这更奇怪的。”莫鄞拧紧眉头:“昆仑所有妖族,见到他们就像见到同族一般,根本没有动手的打算,竟然就这样放任他们离开领域……”   话音未落,殿外再次响起错落的脚步,与之一同到来的,是脑海里久违的传音。   「师兄,久等了。」 第141章 怒意   “他是谁?”   剑刃出鞘的声音比脚步更早一步回荡在殿内, 宋晚尘一眼看到护在秦朔身前的蛇妖,四目相对之间, 空气蔓延着浓重的敌意。   白毓的目光停留在门口毫无反应的宫仆身上,微微一笑,随即走进殿内。   “君后……”莫鄞看着眼前来势汹汹的两人,下意识挡住秦朔,蛇尾悄无声息护住他的身体,警惕道:“情况不对, 你先回避。”   这话却间接撬动宋晚尘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光是看到两人站在一起就恨不得斩断那只蛇妖的手,再看这状似亲昵的举止,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秦朔身边总会出现让他不能安心的人,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偏偏要在他打算服软的时候。   残存的愧意被妒火烧尽,他攥紧手中不住震动的灵剑,只想把眼前看到地问个清楚明白:“我和你说话, 你听不见吗, 我问你,他是谁?”   秦朔抓住莫鄞的手腕,强作镇定地看着宋晚尘,探到对方的境界临近突破, 之前的旧伤也消失不见,已回到最初的全盛时期。   虽不知这变故是怎么发生的, 但他心里清楚,宋晚尘或白毓,其中一个定然留有后手, 不能在这时轻举妄动。   “信里不是说得很明白吗,我现在的位子,需要人在旁辅佐,他是一个,临风是一个。”   “临风已经死了。”宋晚尘紧盯着秦朔身边的蛇妖,剑刃的嗡鸣愈来愈响,“你也该履行承诺,跟我回去。”   殿内气氛冷到极致,四人的站位不断变化,宋晚尘往前逼近,莫鄞再次护住秦朔,妖气于瞬间迸发而出,从四面八方涌出无数条蛇影,带着嘶嘶声,朝前方的身影扑去。   “说到承诺。”   秦朔的话打断蛇影的进攻,他用眼神示意莫鄞停手,而后对宋晚尘道:“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没必要让他们见证吧。”   言外之意,是要私下谈。   莫鄞却满眼担忧,死活不肯放手:“君后……我不能走,我若是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应对他。”   “少在这惺惺作态。”宋晚尘冷道:“我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夫,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他身边一条能用的狗。”   “你说什么?”   竖瞳收缩的刹那,妖气蔓延整个大殿,剑拔弩张的气氛让在场的人都感觉到强烈的波动。   白毓隐去自身气息,余光注意到边上的王座,在他们对峙之时向其走去。   “莫鄞。”秦朔及时拦住莫鄞,知道以他现在的境界,根本无法伤到全盛时期的宋晚尘,低声劝道:“出去,我有分寸,你如果想我好好的,现在就离开昆仑。”   莫鄞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抓着他的手紧了又紧:“君后,你要我走?”   秦朔见宋晚尘脸色有所好转,不想再耽误时间,刻意甩开莫鄞的手,一字一句道:“我说了让你走,你连话都听不明白,我还留你在身边做什么?”   “君后……”   莫鄞眼神有些许失落,蛇尾缠了一圈又一圈,无论如何都不愿就此离开,可就在他还想竭力争取时,脑海却陡然响起一声传音。   「听话,去青丘。」   秦朔非常清楚自己现下的处境,昆仑妖族不知着了什么道,除莫鄞以外,全当宋晚尘和白毓是透明人,按原来的计划是不行了,必须找到新的破解之法。   「临风不在,青丘需要新的掌舵人,你去帮那只狐狸,帮他拿到王位,再把他带回昆仑。」   凭莫鄞一个人是不够的,加上连昭,或许还有胜算。   宋晚尘的脚步在靠近,他的耐心似乎快要耗尽了:“说够了没有,还不能走人吗?”   莫鄞终于看懂秦朔的眼神,指尖微动,想伸手,却无法在这时靠近,只能低头应道:“知道了,我不会再来烦君后了。”   他的位置被宋晚尘取而代之,擦肩而过的瞬间,耳边冷不丁响起一句:“早这样不就好了,我还能因此饶你一命。”   鳞片划过地面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莫鄞掐紧手心,继续往前,直至身影消失,都没有再回头。   “他都走了,你还在看什么?”   宋晚尘掐住秦朔的手腕,紧得几乎要勒进皮肉里,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到些许安全,确认对方不会再离开自己。   手腕的疼痛让秦朔一再咬牙,他想抽开,但宋晚尘的力气实在太大,甚至能听到骨头错位的声响。   他必须冷静,也必须拖到莫鄞把人带回来,否则,之前谋划的一切,都将付之一炬。   “先放手……”秦朔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试图和宋晚尘沟通:“我若是想跑,何必写信让你过来。”   宋晚尘的手松了松,却仍旧抓着,他的目光盯在秦朔身上,不曾移开一刻:“我有点怀疑,你是真的想给我写信,还是借我的手杀人?”   秦朔想往后退,却被他揽住腰身,如检查般嗅着脖颈的气息,“你最好不要被我发现,如果让我知道你和那只蛇妖有奸情,你走到今日都是靠出卖身体,我一定会杀了你……”   话尾的三个字被刻意加重语气,宋晚尘再次攥紧他的手腕,明明知道那日大婚过后会发生什么,却还是对事实抱有一丝希望:“你告诉我,你根本不喜欢那个所谓的魔尊对吗,是他强迫你,是他逼你成的婚,你会写信给我,是因为你心里还有我,你想和我重归于好,对不对?”   啪的一声。   花瓶碎裂的响声打断了他们之间的纠缠,只见王座边上的白毓歉意地笑了笑:“师兄,实在对不住,一时没拿稳,这就替你收拾。”   说着,他边收拾地上的瓷片,边不动声色地将手心的东西放入袖间。   宋晚尘注意到白毓的存在,难掩厌恶之色:“你还留在这做什么?”   “只是想提醒。”白毓捡完最后一块瓷片,抬头看过去,脸上仍挂着笑意:“你不是说要带师兄走吗?”   宋晚尘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再次抓紧秦朔的手,有拖拽之意:“跟我回长绝,我会说服内阁长老,让他们同意你留在长绝,至于之前的事……就当抵消你前世的那一剑,我不再计较了。”   “你不计较……”   秦朔真觉这话十分可笑,只是碍于现状不能发作,一把扯开他的手,忍到极致才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没那么讽刺:“要我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吗?”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宋晚尘有一瞬不安,但很快又被心中的念想强压下来,他知道秦朔只是生气,气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耐心哄哄便好:“从前的事,你我都有过错,旧债已然抵消,就不必言说了。”   说完,他拦住秦朔的去路,语气分外执着:“只要你和我回长绝,一切后果由我承担,绝不会有人因为昆仑的事迁怒于你。”   秦朔的手腕被宋晚尘攥的死紧,他看出对方根本不是在商量,而是单方面替自己做决定,现在翻脸的风险太大,况且白毓还在边上。   白毓的心思,比宋晚尘更难揣测。   控制秘蛊的盒子不在身边,秦朔没把握以一敌二,他看了眼宋晚尘,突然开口:“我想跟你谈谈,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如今的情况,应对一个人,总比应对两个人容易。   宋晚尘转头看向白毓,心中早有逐客之意,伸手的瞬间,指尖的银丝分裂成千丝万缕,带着浓重的灵压向其袭来。   “回去。”   只听轰的一声响起,殿门应声关上,守在外边的宫仆仍然没有反应,仿佛陷入静止。   白毓被震出殿外,从地上狼狈起身,发现手腕已接近透明,风雪渐大,却没有一片雪花落在他身上。   他站在门口,看着远处的夕阳西落,忽然笑了:“此一时,彼一时。”   回归本体之前,白毓低下头,从袖间取出那颗魔丹,放在掌心摩挲,直至身影完全消失,徒留原地被风淹没的话语。   “总有一日……” 第142章 得失   烛火亮起, 殿内的两道身影被映在墙上,却是一个在进, 一个在退。   宋晚尘将剑放在桌边,又解下身上的外衫,他等这一日等了太久,耐心快被消磨殆尽了,只是怕秦朔生气,才忍到现在。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而已, 秦朔却一退再退,不肯让他接近,难免让人恼怒。   “还生我的气吗?”   宋晚尘知道自己不该在这节骨眼动怒,可看到秦朔始终和自己保持距离的模样, 他实在难以忍受,干脆一把将人抵在墙上,半强迫半哄道:“好了,我已经让他走了,有什么不满, 现在说出来, 等你消了气,我再带你回长绝……”   “怎么回?”秦朔直视着他:“你要我顶着偷盗灵器的名声回去,还是顶着叛入魔道的罪名回去?”   这语气的变化让宋晚尘微微一怔,许是想起什么, 抓着秦朔的手再度收紧:“那些事……我自会为你辩驳,偷盗灵器之罪, 还有分说的余地,至于叛入魔道,我知道, 你不是有意如此,只是因为失去内丹……”   不等他说完,秦朔便嗤笑出声,慢慢靠近耳侧,轻声问道:“那么上尊还记得,我的内丹因何而失吗?”   烛火被风吹灭,彼此的心跳都在黑暗里变得格外明显,宋晚尘自知这话何意,呼吸愈发沉重:“过去的事,不提了。”   “你说不提,那就不提吧。”秦朔用力抽开他的手,声音冷淡地说:“反正你我现在,也不是能坦诚相见的关系。”   “什么意思?”   宋晚尘见他态度有别从前,才压下去的怒火又升了起来:“你要跟我划清界限?”   “凭我前世对你做的事,凭你今生对我做的事,你以为,我们还能重归于好吗?”   “为何不能,明明从前不管我做错什么事,只要肯认错,你都会原谅我,我知道这次是对你做得过分了些,但那也是……”话音停顿的刹那,宋晚尘似是想到什么,不愿继续往下说,只是按住秦朔的肩膀,郑重道:“过了这么长时间,我已想通了,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欠你的,日后我会好好弥补。”   “弥补什么,弥补我从修仙之人沦落成凡人的痛苦,还是弥补我那段目不能视,被人极尽羞辱的日子?”   秦朔话说得平静,却让宋晚尘心颤了一下,试探着摸向他的脸:“你的眼睛,是谁治好的?”   “与你无关。”秦朔刻意拉开距离,不想再同他说这些往日仇怨:“宋晚尘,实话和你说吧,我是不会和你离开昆仑的。”   昆仑以外的人都对他恨之入骨,除非拿玄光剑回无情宗救师尊,否则,就算能平安回去,也洗刷不了之前被强安在身上的罪名。   那样的话,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宋晚尘不解:“你是忌惮昆仑的妖族,还是顾忌修仙界对你的看法,那些都不重要,我会替你解释,是魔族胁迫你来的昆仑,之前的事也是误会,即便他们不信,也是他们的事,你不必在乎旁人的看法。”   “我可以不在乎,你可以吗?”   秦朔笑道:“长绝上尊威名远扬,是修仙界公认的天纵之才,永远被世人簇拥,永远被剑修追随,自然感觉不到周围的恶意,也不知一朝陷入污泥是何等痛苦。”   “你这话是何意,难道你觉得,你现在经受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吗?”宋晚尘难以平复呼吸,他紧抓着秦朔的肩膀,一字一顿道:“我是有错,可你也一样!如果你能不那么贪心,如果你当初听我的话,对我再好一点,再认真一点,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我不想同你争论,你只会跟我争谁对谁错,没意思透了!”   秦朔想推却推不开,从腰间取出匕首,反手就刺过去,但被宋晚尘一把攥住手腕,刹那间,寒意无故从脊背升起,“你变了。”   宋晚尘的声音像从极深的冰窖传来,他掐着秦朔的手越来越用力,直到匕首松手,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你从前再生气都不会对我动手,我已经道歉了,我也说了会弥补,你为什么还是不听,还是不肯跟我回去?”   秦朔试图用灵力挣脱,然而两人实力悬殊,周围的灵压也在不断加剧,宋晚尘的手很快便从他的肩膀掐到脖颈,声音愈发阴冷:“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总是在我想好好对你的时候做这副样子,我在禁室关了那么多天,等你那么多天,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话。”   “放手……”接近窒息的那一刻,身在破庙的恐惧再次涌上心头,秦朔拼尽全力抓住他的手,咬牙道:“我让你放手──”   下一刻,宋晚尘被无形的力量震开,不得已退了两步,他环视四周,却未发现始作俑者,只能怀疑到秦朔身上:“是你?”   秦朔得以喘息,捡起地上的匕首,并未回应他的话,边往殿门的方向退去,边指着他道:“别再过来,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光凭你说的那几点,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宋晚尘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阿朔,我不想伤害你的,为什么非要把事情弄成这样,你坦诚一点,我也坦诚一点,不好吗?”   “我很坦诚,我方才说的没有一句假话,反倒是你,你口口声声说坦诚,当初骗我的人又是谁?”秦朔退到殿门,只差一步就能打开,却被宋晚尘用灵力封住了。   “如果你真的恨我,大婚之日为什么要放我离开?”宋晚尘快被秦朔忽冷忽热的态度逼疯了,他不断往前逼近,有那么一瞬的冲动,想挑断秦朔的脚筋,让他再次恢复凡人之身,让他再也无法离开自己的视线。   念头才冒头,便被理智逼退:不行,要是真这么做,秦朔会恨他,永远恨他。   “就算我们彼此憎恨,也相处了两百年。”   秦朔留了一丝余地,因为玄光剑还在宋晚尘身上:“两百年有多长,你比我更清楚。”   殿内的灵压瞬间消散,脚步停顿的刹那,宋晚尘凝视着他,慢慢松开紧握的手,开口道:“要我怎么做,你才会跟我走?”   猎物入套了,秦朔转过头,短暂地看了对方一眼,知道接下来要做的,只是拉紧绳结。   “很简单,我只有两个要求。”   宋晚尘的服软不会持续很久,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   “第一,把玄光剑还给我。”秦朔为其找了一个合适的借口:“昆仑凶险,我需要用它防身。”   “第二,如果你想我摒弃前嫌,重新回到你身边,只有一条路可走。”   秦朔的目光落在那道隐于暗处的身影,虽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却能感觉到对视当中的炙热。   “我要你放弃长绝上尊的身份,放弃长绝峰,我要你脱离修仙界,昭告天下,说你宋晚尘从此入住昆仑,宁愿受世人唾骂,也要当我这位叛修的入幕之宾。”   “这种程度的补偿,你做得到吗?” 第143章 失控   宋晚尘年幼最常听到的话, 是自己身负重振宋氏的责任,一言一行都要谨之慎之, 如若不然,便是让全族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十三岁那年,皇都君主制被废,那里不再属于宋氏,他也不再是被众人寄予厚望的皇太子。   人这一生,什么最要紧?   「名望。」   宋氏全族被灭, 无一人肯向金氏低头,也无一人肯离开他们扎根的地方,他们的下场是自己选的,他们要世人看清金氏的狼子野心。   只可惜, 输家不会在史书留有姓名。   「你必须赢。」   从那场大火逃出来的时候,宋晚尘脑海一直回荡着父主的话。   「你必须为宋氏争得荣耀。」   金氏拿到了预言残卷的下半卷,却仍不知足,还要对囚于深宫的族人苦苦相逼,以求得到上半卷的下落。   预言残卷──上半卷观过去, 下半卷知未来。   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尽了一切, 也包括自愿守在藏书阁的宋氏一族。   「从今日起,你不是为自己而活,你是为宋氏而活。」   来无情宗之前,他时常做梦, 梦到那场无穷无尽的大火,火光里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   本命灵器由心而生, 宋晚尘常觉得自己被数不尽的丝线缠绕,生成密不透风的茧。   见到秦朔的那日,茧破开了口子。   “你的本命灵器, 为什么是丝线?”   秦朔身在破庙,却有和他相像的地方,同样举目无亲,同样备受煎熬,同样倔强不肯服输。   他有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眸,像在雪地独自觅食的小狼,不具备成狼的威胁,可只要靠近,就会露出尚未长成的尖牙。   从见面那刻起,宋晚尘的目光就再也无法移开了。   他想他遇到了同类。   熟识过后,秦朔对他的照顾比更早遇到的白毓还要好。   秦朔为他包扎,为他换药,八九岁的年纪,已经能熟练地担起成人的责任。   宋晚尘甚至无法从他身上挑出一个不好来,在破庙,秦朔总是最早一个醒,最晚一个睡。   秦朔知道他是从修仙界来的,每到夜晚都要缠着他讲奇闻逸事。   过往的经历讲完,便讲师门,师门讲完了,便讲传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说到最后,宋晚尘也不记得自己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只是想借机让秦朔在身边多留几分钟罢了。   聊到本命灵器时,宋晚尘的归程快到了,他舍不得秦朔,舍不得这里,也不想秦朔伤心。   他撒谎了。   他说:“本命灵器由心而生,这根丝线是我的心结。”   秦朔不明白:“为什么是丝线?”   “这不是普通的丝线,这是我的情丝。”宋晚尘将银丝的另一端系在秦朔的尾指,他说:“系上这根情丝,无论相隔多远,我们都能找到彼此。”   秦朔相信了,他为这根“情丝”取了个名字。   “就叫千丝绕好了,不管身在何处,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这根线都会把我们系在一起,如有千丝相绕,生生世世,扯不掉,分不开。”   他们拉了钩,只想做彼此的知己,谁知后来会越陷越深。   宋晚尘不仅对秦朔撒了谎,也对师门撒了谎。   所谓将星灾星的传言,不过是他为了将秦朔带回来的借口,他请师叔江涯子帮忙,却没想到再次相见,是在道化掌门的收徒大典。   秦朔还和从前一样,只是不记得白毓这个人了。   彼时的他被重逢的喜悦笼罩,不曾注意道化掌门看他们相拥的眼神。   他拜入无情宗不过一月,便收到长绝峰的邀请,这是对剑修而言最快崭露头角的机会,代价只是离开无情宗,离开秦朔。   宋晚尘为此做了折衷,他要机会,也要秦朔。他将与自己性命一般重要的预言残卷上半卷交了出去,以求宝物得到更好的庇护。   金氏和无情宗,自此也成了仇敌。   他们曾经那么要好,连下山除妖都要想尽办法见面,奔波千里,只为问候一声好不好。   只有秦朔知道他这些年有多压抑,只有秦朔能接受他真实的性情,在外人眼里,总是秦朔无底线包容他,一次又一次去长绝峰碰钉子。   秦朔从不解释,也甘愿背负倒贴的名声。   “晚尘,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背负全族的希望活着,比起死,你更怕让宋氏蒙羞。”   烟火大会当晚,秦朔对他许诺:“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秦朔的眼眸那么亮,倒映着绚烂的烟火,盖过他所能看到的一切:“我会保护你,我会实现你的梦,等师尊出关以后,我们就成婚吧。”   “再也不会有流言蜚语,再也不用因此避嫌。”   “从此,我们便是名正言顺的道侣……”   而今,这双眼眸却在黑暗里注视着他,冷意穿透骨肉,直达灵魂深处。   “宋晚尘。”   秦朔的声音如同警醒的钟声,将他从遥远的过去拉了回来:“要我再重复一遍吗,做不到这两点,你我就没有再见的必要了。”   宋晚尘感觉到脚底的麻木,他动了动指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是梦吧,要不然秦朔怎么会拿他的痛处说话?   “你知道这不可能。”宋晚尘神魂分离,仿佛置身事外般开口:“你也知道我为了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心血。”   “你的心血是心血,我的就不是吗?”   秦朔用灵力点燃殿内的烛火,攥着匕首往边上走去,“你是不是太自负了,觉得除你以外,所有人的付出都是笑话,你拿前世的过错惩罚现在的我,剖丹,剜目,报复得那么坦荡,轻飘飘几句认错,就打算让我回头,那我之前失去的一切算什么?”   “我没想伤害你,我只是……”宋晚尘的头疼不断加剧,他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每次面对秦朔,都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殿内的气压转瞬变低,秦朔在宋晚尘周身看到若隐若现的黑气,这是心魔入体的征兆。   他停住脚步,心知对方再受刺激极有可能会发狂,眼下还是拖延时间要紧:“不说别的,我们一个一个来,先把玄光剑还给我,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师尊送我的灵剑,你没理由替我扣留。”   “玄光剑……”   宋晚尘像是一下子清醒过来,紧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要玄光剑做什么?”   “我说了,防身。”秦朔尽可能表现得冷静,但还是被宋晚尘捕捉到一丝异常。   “是为了防身,还是为了你师尊。”宋晚尘脸色明显阴沉了几分,他脑海满是道化掌门答应婚事前对自己的警告。   哪有这样亲近的师徒,哪有这般为彼此着想的师徒。   他无法忍受秦朔明知道道化掌门的私心,却仍旧亲近对方的举止:“你还想回无情宗是不是,你还想回到他身边,要不然你怎么会问我要玄光剑?”   “宋晚尘──”   秦朔如今唯一的底线就是师尊,他不怕被戳穿心思,只怕师尊的名誉受损,忍了又忍,才将心头的火气压了下去:“别胡说八道,我跟你说得很清楚,我要玄光剑,只是为了防身,跟师尊没有关系。”   “没有吗,那你托白毓写信给我是为了什么,为了叙旧?为了重归于好?还是为了你那位道貌岸然的师尊?”宋晚尘将手中的灵剑重重插入地面,硬生生压进三寸,裂缝越来越深,周身的黑气也愈发明显。   “你不该骗我,也不该拿补偿当借口。”   秦朔感觉到逼近的危险,他紧贴着殿门,已经做好逃走的准备,可就在灵力即将震开门上的枷锁时,成千上万根银丝向他伸了过来,瞬间捆住他的手脚。   “等着吧,秦朔。”   身体被束缚得愈来愈紧,几乎无法呼吸,秦朔挣扎不开,意识被强大的灵力压迫,逐渐陷入昏迷。   而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看到宋晚尘周身的黑气凝聚成形,离自己越来越近。   “我会让你知道,欺骗我的代价。” 第144章 爱欲   秦朔挤开身前的人群, 今日是上元灯会,有人在长街另一头等他。   下山至今, 他们已有半月不曾相见。   师尊不许他们私下会面,连除妖都只能和本门弟子同行,见上一面的时间少之又少。   尽管如此,他们也还是会瞒着同行师弟,从归程抽出一天时间留下。   “秦朔。”   街上人声嘈杂,流光溢过四周的花灯, 璀璨得好似梦境。   秦朔听到似有似无的呼唤,下意识回头,却看到带有鹤纹的月白长衫消隐在人群里。   那是成年男子的身影,不是他的晚尘。   他的晚尘, 如今不过十六岁而已。   “阿朔──”   秦朔被人从背后抓住手,握得相当紧,避免被人群冲散,沉稳的少年音在他耳边响起:“等很久了吗?”   秦朔想到前些日子吃的闭门羹,故作生气地撒开手:“你认错人了吧, 我等的是会抽空陪我的宋晚尘, 不是整日闷在长绝峰练剑的大忙人。”   “你生我的气了?”   少年心性总是敏感,秦朔的手再次被抓住,带了几分示弱的意思:“你知道,我在长绝没有靠山, 凡事都只能靠自己,我要让你师尊看得起我, 就必须一直一直练下去,练到我能光明正大见你那一天。”   “师尊怎么会看不起你。”秦朔真想告诉宋晚尘,他并不在乎他们之间会有多少阻碍, “师尊最听我的话了,我回去好好劝劝他,他一定会松口的。”   宋晚尘棱角还未长开,眉眼尚有几分少年稚气,神态却是远超年纪之外的成熟,他望着秦朔,微微叹了口气:“罢了,你现在还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分明是你故弄玄虚。”   秦朔抱怨归抱怨,还是拉住了他的手:“去看灯会吧,一年只有一次,错过就没有了。”   “你也是。”   宋晚尘的声音被淹没在周遭的叫卖声中,他的目光凝在秦朔身上,转而看向边缘隐去的灯火:“错过,就没有了。”   秦朔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他穿梭在不同的摊位,看各式各样的花灯,宋晚尘跟着身后付钱,连着吃食买下。   “我喜欢这个,这个像你。”   秦朔总是拿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时是面具,有时是糖人,他从来不管价钱,多少钱宋晚尘都付得起。   “下次云隐秘境,你来吗?”   只要是秦朔说喜欢的,宋晚尘都会安安静静地让他放在脸上试,两只手提满了东西,像是早已习惯。   “我不去,师尊说那里很危险,让我在师门待着就好。”   秦朔看中一张银质面具,觉得这放在宋晚尘脸上肯定好看。   “也好,你不去,我能稍稍放心些。”   秦朔根本没听他的话,用面具遮住宋晚尘的脸,笑着挪开,又盖上:“晚尘,你戴上这个像变了一个人。”   “变成谁?”   话音和动作重合的刹那,秦朔恍惚了一下,从少年宋晚尘的脸上看到多年以后的冷漠面孔。   奇怪。   “我不想要了。”   秦朔将面具扔回摊位,无故心慌了起来,他挤开人群往前走,身后的脚步跟着,一字一句道:“慢慢来,你会想起来的。”   “想起谁?”   这一次轮到秦朔发问,后方的脚步停了下来,周围的车马瞬间静止,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宋晚尘依然是十六岁的模样,他放下手里的花灯,一步一步朝秦朔走来:“想起我,想起我们的起点。”   “什么意思?”   秦朔看到四周的景象渐渐裂开,静止的车马被黑暗吞噬,离他越来越近。   “阿朔,我比你更恨我自己。”   宋晚尘来到他面前,将一把剑交给他手上:“如果有一天,我对你做了无法挽回的事,不要心软,立刻杀了我。”   秦朔低下头,发现这是师尊送给自己的玄光剑,心下奇怪:“为什么玄光剑会在你手上?”   “从现在起,你要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宋晚尘抓住剑刃,指向自己的胸膛,认真道:“这是最后一次,也是我们唯一一次见面,你要逃出去,你要让我相信你,你要抓住我的软肋。”   秦朔眼前闪过熟悉的画面,却想不起原因,他为何在这里,为何身体动弹不了。   “不要让我再用预言残卷,那对你来说很危险。”   宋晚尘抓在剑刃上的手趋近透明,他的眼眸除去少年的心气,只剩秦朔的倒影:“不要相信我说的话,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从来没有,我知道,那一剑并非你所愿,即便真的是你,我也不会有怨言。”   “我不明白……”秦朔看到四周的黑暗逐渐逼近,他想抓住宋晚尘,手却穿透对方的身体,摸不到,也碰不着。   “记得我的旧伤吗,肋下三寸,”宋晚尘指引他的剑往下划,抵住指定的位置:“记住这里,记住我说的话。”   黑暗以极快的速度吞噬周遭的一切,在顷刻间将面前的身影吞入其中,而在消失之前,他指尖的银丝穿过重重黑暗,缠住秦朔的尾指。   “我们是道侣。”   “我们会在一起,生生世世。”   “我会杀掉所有伤害你的人,包括我自己。”   *   锁链扯动的声音越来越响,秦朔闷哼一声,在剧烈的疼痛当中醒了过来。   周围漆黑一片,他的手脚被勒到麻木,连动一动都困难,伏在耳边的喘息太过灼热,到此已不知是为了惩罚,还是为了占有。   “疼吗?”   宋晚尘掐住他的脖颈,动作尤为粗暴,抵在耳边说着:“疼也是你自找的,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失了内丹,就自甘堕落到这种地步,你身上不止一处痕迹,有那只狐狸的,也有别人的……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把那只蛇妖也收入囊中?”   秦朔呼吸困难,他试图驱动灵力,但被施加在身体的禁制拦住,挣扎不开,连开口的空隙都找不到,只能偏过头,避开宋晚尘的唇。   “张嘴──”   他的唇齿被生硬撬开,丹药被塞进口中,还来不及反应,便因本能咽了下来。   “不想亲,可以,我会让你求我的。”宋晚尘退了出来,用灵力点燃边上的烛火,照出彼此坦诚相对的模样。   内室的门窗被锁得紧紧地,且笼罩着强大的灵力屏障,轻易出不去。   秦朔蜷缩在墙角,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气,蜜色的脖颈渐渐泛红,额头的冷汗也不住往外冒,他吃力地挪动着手脚,却怎么都控制不住身体的异样。   “你这几日,一直在用丹药压制蚀情蛊吧。”   宋晚尘摸到他脸颊的烫热,指腹的摩挲愈发用力:“我知道,它发作的时候你有多难受,而刚刚那枚丹药,会让它的效果增加数倍。”   “只要你肯低头,只要你说跟我走,我会让你好过的……” 第145章 隐痛   汗水沿着脖颈滑落, 由烛火映出深入的阴影,令这层透着绯红的蜜色更加诱人。   蚀情蛊在体内躁动不安, 心跳声愈来愈快,秦朔紧咬着牙关,将手上的锁链勒得死紧,想用疼痛缓解这种麻痒的滋味。   可是不行。   承受的每分每秒对秦朔来说都是煎熬,他的意识快要被本能吞噬,只剩最后一丝理智在苦苦支撑。   “说你爱我。”   指腹摩挲的力度加重, 宋晚尘执拗地想从秦朔口中听到想要的答案。   “说你想跟我走。”   他已经不在乎这种方式会不会让秦朔更恨自己,反正已经错了,不如一错到底。   原本唾手可得的答案,到如今竟成了求都求不来的, 宋晚尘真觉得十分可笑。   但这能怪谁呢,怪白毓挑拨离间,怪自己一时糊涂,还是怪秦朔用情不专?   “说话──”   宋晚尘心头的怒意无法消却,逐渐演变成更深更扭曲的恨意, 他再次撬开秦朔的唇齿, 然而这次却被咬出一个血淋淋的牙印。   “哈……”面对秦朔咬死不肯低头的倔强眼神,宋晚尘只是冷笑:“事到如今,你连骗都不肯骗我了吗?”   如果秦朔肯顺着他的意来,哪怕是谎言, 他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过去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再问你最后一遍。”   宋晚尘掐住秦朔的肩膀, 他眼底满布着血丝,极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过去的事,然而妒意还是从话里流露了出来:“你让我来昆仑, 是为了和我重归于好,还是为了你师尊?”   “都不是……”秦朔顺着锁链一节一节摸到宋晚尘的手,示意他将头低下来。   可就在宋晚尘俯身倾听时,他却哑着喉咙说:“我要你死……”   冷意沿着脚底攀升,宋晚尘攥紧的手不住发颤,他身体僵硬,呼吸已经重到内室各个角落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地步。   “你听到了……我,让你来昆仑,不是为了师尊,也不是为了重归于好,就只是为了报复……”秦朔身上的禁制有所松动,他看出宋晚尘心神不宁,勉强用灵力压制蚀情蛊。   “你恨我?”   宋晚尘竭力克制手心的颤抖,每说一句话都要耗费极大的气力:“你怎么能恨我……我这些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师尊松口,我是做错了,可我只错了这么一次,难道你要因为这一次的错,否认我之前的所有吗?”   “是又如何!”秦朔挣开手上的枷锁,往后退去,以分外冷漠的眼神注视着他:“你是不是忘了,过去的事,我早就不记得了,你喜欢的是从前的秦朔,我喜欢的从前的宋晚尘,你我早已不是一路人,你能为了前世的过错报复我,我为什么不能因为今生的过错报复你?”   “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对你……”宋晚尘脑海有一瞬的空白,随着嗡鸣声响起,忘了自己要说的话,他蹙紧眉头,头一次出现茫然的神色。   秦朔注意到他身上的黑气越来越浓,甚至盖过原身,凝聚成似有似无的人影。   “借口。”宋晚尘语气骤然冷了下来,眼底的恨意越来越深:“都是借口,你还在骗我,你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和我成婚,你们师徒都拿我当幌子,借我的名义成全你们,是不是?”   “你说是就是吧。”   秦朔有意激怒于他,连解释都不打算解释了,反而冷笑着说了句:“师尊若有这样的心思,哪里轮得到你?”   凝聚的黑影伸出手,却并未拦下宋晚尘,那只手还是穿过黑影,径直掐住秦朔的脖颈。   锁链晃动的声音再次响起,秦朔这次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他被掐得太狠,完全喘不过气来,只能望见那双愈发猩红的眼。   “你骗我……你明明说过,你对他只有师徒之情,没有其他,你说过成婚以后,会和那些人划清界限,我们如今也能成婚的,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会给你名分,我会忘掉方才的话,和你重新开始……”   秦朔已经说不出半个字,他意识混沌,在接近窒息的过程中看到那道黑影抓住宋晚尘的手腕。   烛火被风吹灭,而在内室暗下来的瞬间,秦朔感觉脖颈的力道骤然松开,紧接着便是骨头错位的声响。   不过刹那的工夫,方才灭掉的烛火重新燃起。   「阿朔。」   不知是不是幻听,秦朔觉得梦里的少年宋晚尘喊了一声自己,可抬起头时,眼前只有脸色愈发阴沉的宋晚尘。   “我本来不想这样,为什么总让我生气?”   只听咔嚓一声,宋晚尘将自己的手腕掰回原位,他抬眸看向秦朔,指尖的银丝再次躁动起来。   「你要记住我说的话。」   这声低喃在耳边响起,秦朔也在这时看清宋晚尘从怀里取出的东西是什么。   ──预言残卷。   “如果我在这上面再加一笔,你的答案,会不会有所改变?”   宋氏一族是预言残卷的最初拥有者,没有寻常人的限制,甚至有权更改他人的过去和未来。   秦朔在这一刻屏住呼吸,他忽然明白梦里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宋晚尘之所以能毫发无损地来到这里,让昆仑妖族视他为空气,都是因为预言残卷。   如若让这未知的一笔落下,他极有可能被一连串的变数干扰,失去前面好不容易摸索到的真相。   “不行──”   秦朔果断抓住宋晚尘的手腕,试图将预言残卷抢过来,然而对方的力气远大过他,挣扎间却被锁链绊住了脚,仍不管不顾的抢夺着,生生将脚腕磨破了皮,血淋淋一圈,看上去触目惊心。   “把它给我!”   “秦朔……”宋晚尘似是没料到他会反抗得这么激烈,方才的怒气全在看到血迹时消了大半,如今是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快放手,你想干什么?”   “给我!”   秦朔完全听不进他的话,像疯了一样争抢他手里的预言残卷,脚上的镣铐勒进皮肉,血沿着冰冷的锁链不住往下流,浓烈的血腥味在争抢中变得格外刺鼻。   “秦朔!”宋晚尘周身的黑气全然消失,他呼吸一滞,来不及思考,只想赶紧让秦朔停下来,当即用灵力震开他的手,斥道:“你是不是疯了,你没看到你的腿成什么样了吗?”   可这一下力度远超他的想象,他本以为自己最多只是将秦朔的手震开,然而下一秒,秦朔口吐鲜血,整个人都倒了下来。   “秦朔……秦朔?”   宋晚尘抱住秦朔的身体,从没像现在这样心慌过,他是想惩罚秦朔没错,可那不过是为了让他服软,如果早知道会这样,他宁可自己认输。   秦朔没有回应,像是失去了意识,浑身上下冷得发颤,脚腕被勒得血肉模糊,只剩微弱的呼吸能证明他还活着。   宋晚尘将他抱到床上,把脉的手有些许颤抖,探出是外力导致的心脉受损,急忙从怀里拿出丹药,用手喂到嘴边。   但秦朔仍在昏迷,根本咽不下去,他将丹药碾碎,放进一边的茶水,试图用这种方式让他喝下去,可还是不行,   “秦朔,听话……”宋晚尘掰开他的嘴,又试了一次,这次险些洒在身上,秦朔却还是毫无生气地躺在他怀里,身体冷得可怕。   丹药灌不下去,宋晚尘只能铤而走险,用自身灵力为他重塑心脉,但这过程少说也要三个时辰起步,而预言残卷带来的效果,只剩不到两日。   他的改写只能持续两日,他必须在昆仑妖族恢复原状之前带秦朔离开。   内室烛火闪烁,映出墙上相对的身影。   而在三个时辰的灵疗结束过后,宋晚尘丹田的灵力去了大半,他顾不上自己,探身查看秦朔的情况,见脸色有所好转,心脉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稍稍松了一口气。   剩下的,只需等秦朔醒来。   宋晚尘在床边耐心地守着,终于看到秦朔的眼皮动了动,他下意识抓紧秦朔的手,防止对方醒来再次逃跑。   可就在这时,意料之外的情况出现了。   秦朔慢慢睁开眼,看清他模样的那一刻,竟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晚尘……你怎么来了,长绝峰今日没课吗?” 第146章 诱哄   宋晚尘抓住秦朔的手微微一震, 他屏住呼吸,心里涌现一个可能。   “你……叫我什么?”   秦朔像是从久远的梦里醒来, 揉了揉头发,疑惑地环顾四周:“好奇怪,这里是哪儿,我不是在清宵殿吗?”   他的目光从一旁的烛火转到宋晚尘身上,又怔了怔,忽然问:“晚尘, 你的样子怎么变了。”   “没有变……”宋晚尘压住喉头的颤意,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你看,我还和从前一样。”   “一样……也不一样,许久未见, 你长高了,也更好看了。”   秦朔认真端详,顺着他的眉眼抚摸,摸到唇边的血痕,蹙眉道:“你受伤了?”   “只是一点擦伤, 不要紧。”   宋晚尘觉得眼前的一切像是梦境, 可又舍不得打破这随时都有可能碎裂的美梦,他紧紧抓住秦朔的手,再三试探:“你还记得,我们之前在做什么吗?”   他不能排除秦朔用失忆来欺骗自己的可能, 他好不容易才抓住秦朔,绝不会再给他逃跑的机会。   “我们?”秦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自顾自掀开被子,埋怨着:“你好久才来一回……我都不记得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了。”   宋晚尘怔了一下,慢慢松开手, 在一旁观察他的反应。   “晚尘──”   秦朔将被子掀开又盖上了,又羞又气地质问:“我怎么没穿衣裳?”   宋晚尘这时已将自己的外衫系好,偏头并未看他:“想是你睡着的时候怕热,自己脱了。”   “是吗?”秦朔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自言自语道:“那也不至于脱得这么干净……”   “你不总是这样吗,夏天嫌热,冬天怕冷,手伸过来,我给你穿。”   宋晚尘将衣裳拿过来,熟稔的替他穿上,秦朔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穿好衣裳就准备下床:“好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可脚才触地,剧烈的疼痛就让秦朔嘶了一声,险些栽倒在地,幸而被宋晚尘及时扶住了。   “阿朔,慢慢来。”宋晚尘见他这般吃力,不觉放软语气:“是脚腕疼吗,我身上没带伤药,等回到长绝峰,再给你好好敷一敷。”   秦朔低头看去,发现脚腕已经被纱布包扎过了,手法细致而娴熟,系的结也和从前自己受伤的时候一样。   “我是怎么受伤的,为什么不记得了?”   宋晚尘看到纱布渗出的血迹,习惯性蹲下来,为他换下旧的纱布,边在伤处缠上新的纱布,边耐心回应:“那不重要,你只要记得,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陪着你,守着你就好。”   秦朔看着他为自己包扎的模样,不知想到什么,垂眸道:“我想师尊了。”   宋晚尘捏住他脚腕的手一紧,秦朔当即嘶了一声:“疼……”   宋晚尘沉默着将最后一层纱布包好,替他穿上鞋袜,低声问了句:“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什么?”秦朔扯了扯身上的衣裳,露出疑惑的眼神:“这好像不是无情宗的弟子服。”   宋晚尘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良久才开口:“阿朔,这里不是无情宗。”   “那这里是哪儿?”   “昆仑。”宋晚尘轻道:“你在凡间犯了错,乌金长老罚你在这里受过,如今日子到了,我来带你回去。”   秦朔愣住了,转头看向四周,边打量边道:“我在这里受过,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受的伤太重了,所以忘了很多事。”宋晚尘抓住他的手,指腹不住摩挲着掌心:“不过没关系,我会带你回长绝峰医治,在那里,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为什么是长绝峰?”秦朔疑惑道:“我不能回无情宗了吗?”   宋晚尘同他四目相对:“你是不是忘了,你师尊已经应下我们的婚事,婚礼筹备期间,你都要住在长绝峰。”   秦朔低下头,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那师尊呢,师尊不来看我了吗?”   宋晚尘留意到他敞开的衣领,目光顺着方才在脖颈留下的齿痕往下延伸,放低声音道:“等回去吧……回去再说。”   腰身被搂住的瞬间,秦朔下意识想往后退,却被宋晚尘紧抓着手腕,动弹不得,他还未开口,对方的气息便迎上唇侧:“方才不是说很久没见了吗,亲一下,可以吧?”   “不行……”秦朔躲开宋晚尘的吻,身体不自觉僵了一下,随即补充:“我们尚未成婚……”   “从前也亲过的。”宋晚尘摩挲着他的手腕,再度靠近,在唇角亲了又亲,低声说着:“还是你在骗我,你根本没有忘记之前发生的事?”   烛火映着他们对视的目光,良久,唇上迎来柔软的触感,带着温热的湿意愈发深入,直至不能呼吸。   “好了,好唔……”秦朔被纠缠的难以喘息,急切地将其推开,呛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唇瓣微微发肿,残留着舔舐过的水光。   宋晚尘为他轻拍着背,瞥见沾在衣角的白渍,有意挡住秦朔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开口:“时辰还早,沐浴过后再离开吧。”   “我不想……”秦朔正想起身,却在踩地的瞬间感觉到大腿内侧的异样,身体一僵,下意识看向宋晚尘:“这是什么?”   “你醒来之前……我们有点摩擦,不过,已经没事了。”   宋晚尘将他抱在怀里,于耳边轻哄:“你不用动,我帮你洗就好,我保证,不会让你痛的。”   *   雾气缭绕在浴池当中,照不见交缠的人影。   直到烛火亮起,屏风后方才传来穿衣的声响。   “你的衣裳湿了,穿我的吧。”   宋晚尘替秦朔系好衣带,见他还低头生着闷气,凑到近前亲了一下唇角,一再保证:“真的洗干净了,你醒来之前,也只弄了两次而已。”   “要是师尊知道了该怎么办……”秦朔哑声道:“师尊说过,只有成婚的道侣才能这么做。”   “这是意外,我想道化掌门他能体谅的。”   宋晚尘牵住他的手,认真道:“忘了我方才在浴池跟你说什么了吗,你失忆这段时间在凡间中了情蛊,如果不这么做,你恐怕早就在蛊发的时候爆体而亡了,是性命重要,还是你师尊的话重要?”   秦朔果然不说话了,抬头看了眼他,似是觉得有道理,但还是不怎么高兴:“师尊不会害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意足过后的宋晚尘倒十分耐心:“要是怕你师尊怪罪,不提就好,相信他身为人师,也不可能过问弟子的私事吧。”   “说得也是。”   秦朔看向宋晚尘,忽然问:“我们怎么离开这里,御剑吗?”   “御剑需要半日,途中还要经过青丘,不甚安全……”宋晚尘抿了抿唇:“况且,你如今没有佩剑在身,还是用传送符最好。”   “谁说我没有,玄光剑不就是吗?”秦朔起手就要召出玄光剑,然而试了几次都没反应,不免感到奇怪:“怎么回事……”   宋晚尘轻声道:“你的剑,被我封印在长绝峰了。”   空气在这一瞬凝滞,烛火摇曳间,秦朔怔怔开口:“为什么?”   “我知道这把剑对你来说很重要,我想在你回来之前保管好它。”宋晚尘望着他道:“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它在哪儿,你跟我回到长绝以后,我才会把它的所在告诉你。”   在秦朔回应之前,宋晚尘揽住他的腰身,俯在耳边:“你要相信,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你好,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听信旁人的话,没有人能阻挡我们在一起,我会保护你,我会变回你喜欢的宋晚尘。”   “所以,阿朔……”他轻声问:“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无人留意的窗台,小青鸟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在秦朔仰起头,笑着应了声好后,鸟笼打开了。   它再次飞了出去。 第147章 亲近   山路颠簸, 好在行驶的马车还算稳当,这是唯一一条避开青丘, 前往长绝峰的路线,有阵法限制,只能用人力穿行。   也不知是不是听乏了车轮滚动的声响,秦朔半阖着眼,随着马车晃动而晃动,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如影随形的目光。   “困了吗?”   宋晚尘看着他困倦的模样, 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在我身上睡一会儿吧,还有一个半时辰的路程。”   “那么久……”秦朔似是抱怨般嘟囔了句,却是连眼皮都没睁开,又在浓重的困意当中自言自语起来:“屁股都坐麻了。”   “等回去就好了, 再忍忍吧。”宋晚尘将秦朔搂在怀里,亲了亲额头。他当然想用更快的方式带秦朔回长绝峰,只是传送符受昆仑阵法限制,不能将他们直接送回山门,御剑又必须横跨青丘, 思来想去, 还是用当初下山的法子最稳妥。   秦朔还和从前一样,性子让道化掌门惯坏了,坐不得马车,从上车开始便嚷嚷不舒服, 到如今困了才终于消停,乖乖躺在他怀里睡着。   宋晚尘对此早已习惯, 将人放在胸膛靠着,细心取下佩戴的所有玉饰,尽可能让秦朔睡得舒服。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秦朔这般熟睡的模样, 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样的马车,也是这样的他们,就算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待在彼此身边,也觉得十分满足。   秦朔过去连上早课都贪睡,更不用说长途奔波了,每次除妖回来,都要在马车昏昏沉沉睡上好久,宋晚尘便担起将他送回师门的责任,次次都要送到山门才肯掉头。   如今送他们去长绝峰的,也是当年的车夫,在修仙界与凡间交界处生存的驿行者,比寻常凡人的寿命要长,但也老了,老的认不出他们的模样。   也或许是他们变了。   轰隆一声,骤然响起的惊雷让秦朔身子一震,宋晚尘察觉到他呼吸的颤抖,不动声色地将他搂紧:“别怕,只是雷声而已。”   “我知道……”秦朔向帘外看去,乌云滚滚而来,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却丝毫没有下雨的征兆,“只是有点奇怪,我总觉得我忘了什么。”   宋晚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色逐渐收紧,一眼认出这是渡劫才会有的雷云,但密集的程度远超秦朔现在的境界。   按照常理,分神破合体的雷劫不会超过三十六道,可以现在雷云的笼罩速度来看,当中恐怕不止三十六道这么简单。   “你的内丹,是在昆仑重新修炼的……”宋晚尘在这时想起有关昆仑的传言:身在昆仑的修仙者不受雷劫影响,突破没有限制,可一旦离开昆仑,雷劫就会在三日内以成倍数量降临。   铺天盖地的雷劫降下,于寻常修士而言,就算能侥幸不死,也要废掉大半修为。   “阿朔。”   他不愿让秦朔再承受这样的痛楚。   “回长绝峰之前,我想先带你去我闭关的洞府。”宋晚尘将车帘放下,转头对他说:“那里安静,也适合修炼,你在那里等一等,等我和峰主谈完要事,就立刻回来接你。”   秦朔从他怀里起身,不甚高兴地说:“什么要事啊,我一跟你回去你就有要事,干脆不要带我回来好了。”   “是真的有事,不是骗你。”宋晚尘揽住他的腰身,轻声说着:“十多年前,风灵秘境出过一样宝物,是能暂时压制雷劫的避雷珠,现下正在峰主手里保管,我想在成婚之前,将它当作结契礼物送给你。”   感觉到腰间的热意愈来愈深,秦朔想躲却被再次抱进怀里,他羞耻地抓住宋晚尘的手,带着颤音说:“别摸……”   “方才不是说坐麻了吗?”宋晚尘的气息贴在他耳边,手也随之深入:“我给你揉揉就好了。”   车厢并不隔音,秦朔不想让外面的人听见,硬是将喉咙里的闷哼忍住了。   “这样是不是舒服了?”   宋晚尘的手法像是按摩,却让秦朔浑身都绷紧了,只是在他怀里不住发颤,“不用了……我,我现在,没有不舒服……”   秦朔的脖颈不知为何开始泛红,他试图阻止宋晚尘的动作,然而手脚都被银丝缠绕,根本使不上力,耳边还回响着宋晚尘的声音:“从前也是这样,每次同我乘车回来都要喊累,之前按摩都嫌按的不够,这次不按久一点怎么行?”   宋晚尘将他抱坐在腿上,银丝仿若锁链把秦朔的双手反铐在背后,逼仄的车厢里,这样面对面的动作让彼此的呼吸都显得分外灼热。   秦朔无论如何都躲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吻落在自己的脖颈上,他偏过头,难以掩饰神情的厌恶,尽管只有一瞬,却还是被那道森冷的目光捕捉。   下一刻,他的脖颈被死死掐住,随之而来的是宋晚尘冷入骨髓的声音:“为什么躲,你从前可不会这样,恨不能跟我天天黏在一起,我让你亲就亲,让你伸舌头就伸舌头,没有不能让我摸的地方,你刚刚是什么眼神,觉得我不该这么做吗?”   车轮滚动的声响压过秦朔的心跳,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宋晚尘,良久才开口:“没有……我只是,觉得这样不舒服。”   “有什么不舒服,我们从前不就是这么相处的吗?”宋晚尘直勾勾地盯着他:“在无情宗的时候,你就说过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   “我是说过……”秦朔想要反驳,掐在他脖颈的手却骤然收紧,以至于后面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既然你承认,那就要说到做到,身为你未婚夫,如果连亲一下的权利都没有,未免太过分了吧?”   宋晚尘慢慢松开手,眼神却仍带着强迫的意味:“要是你不想我生气,现在就亲给我看。”   秦朔下意识后退,却被掐住腰身动弹不得,他不大情愿地低下头,勉强回道:“在昆仑不是亲过了吗?”   “不够,”宋晚尘凑到唇边,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再亲,不是只亲一下,要伸舌头。”   秦朔躲也躲不开,反绑在背后的手勒到不住发颤:“我不喜欢这样……”   这话让宋晚尘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他掐住秦朔的手腕,一再用力:“不喜欢也得喜欢,我不是让你选,我是让你做!明明过去也是这样,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为什么现在就不行?”   他无法控制自己,总觉得秦朔像随时会飞走的风筝,只有抓住线,才能抓住这只风筝。   可就在这时,宋晚尘突然发现秦朔额头的冷汗,疼得连呼吸都呼吸不过来,再看自己抓住的那只手,已经勒得满是瘀青了。   心脏骤然停跳半拍。   “阿朔……”   宋晚尘第一时间松开银丝,将秦朔搂进怀里,小心再小心地握住他的手,用灵力治愈,自言自语般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吓唬你,我再不会这样了。”   “原谅我吧,阿朔……”他亲了亲秦朔的脸,像是变了一个人,用极尽温柔的声音说道:“我只是太生气了,我保证,等回到洞府,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第148章 逼迫   “你我尽心尽力培养的长绝上尊, 终究还是为情所困。”   随着棋子落下,这盘残局的局势再次扭转, 院内静谧,棋盘两侧的人面对着面,却无法看清彼此的神情。   峰主捻着白子,一动不动地注视对面的动作:“让他赢,还是输?”   棋盘对面的身影被黑袍遮住面容,指腹覆着剑修特有的薄茧, 正摩挲着手中的黑子,似是在观察棋盘上的局势,“他是把好剑,只是不够理智。”   “这我当然知道, 召他入门的第一天,我就预料到会有今日。”峰主道:“他的感情完完全全倾注在一个人身上,这是剑修的大忌,如果不能及时抽身,他会疯。”   黑袍男子轻抚过掌心的疤痕:“即便如此, 你也还是选择把上尊的头衔给他。”   “他很有天分, 是最适合修无情道的人选,只是遇上了不该遇上的人。”峰主的目光扫过院中的一草一木,最终停留在那把蒙灰的剑上:“我已经很久没有握剑了……闭关以后,总要有人代替我的位置, 代替我拿起这把剑。”   “宋晚尘,会是个好人选吗?”   面对这个问题, 峰主只是一笑,对弈间吃掉他一子:“在意的人若是死了,他自然就是最好的人选。”   黑袍男子摩挲着指间的棋子, 思索过后,再次落子。   “可如果,他不愿意呢?”   峰主跟上他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落子:“他有弱点,他太在意感情,也太在意权势,二者不可兼得。”   黑袍男子抬起头,笑意却被面具完全挡住,连眼眸也深藏在阴影当中:“这倒让我有点好奇,我们精心培养的上尊大人,究竟更想要哪一个了。”   院里的棋局还未落定,院外便传来通报的声音。   “峰主,峰主──”   内门弟子急匆匆推门而入,看到独坐在棋盘前的峰主,怔了一下,下意识环顾四周,却并未看到与其对话的人。   “早前不是说过,非内门要事,无须进来通报吗?”峰主并未放下棋子,仍在和空荡荡的对面对弈。   内门弟子牢记长绝峰的规矩,不敢多看多问,只跪下向其行礼:“峰主,山门来报,上尊他……回来了。”   峰主捻着棋子的手一顿,继而在落子之余道:“回来是好事,至于慌成这样吗?”   内门弟子支支吾吾道:“可这次,上尊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白子悬而未落,峰主转头看向他:“是那个叛徒?”   “是……”内门弟子长跪在地:“上尊如今正在长生殿等候,说无论如何都要面见峰主,为半日前私逃的事请罪。”   *   长生殿。   宋晚尘这次回来毫无预兆,连内阁长老都没惊动,直奔大殿而来。   他的目的非常明确,只想和峰主面对面谈一谈,至于其他人的劝告,根本不重要。   “回来了?”   峰主从门外走了进来,示意随行弟子退下,而在殿门关上以后,他的目光显然多了几分深意:“还以为,你眼里早就没有我这个师尊了。”   “师尊永远是师尊,峰主永远是峰主。”宋晚尘话虽是这么说,却始终不卑不亢地平视着他:“这份栽培。晚尘铭记于心,因此到今日为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长绝。”   峰主与他之间隔着一道光,彼此都没有向前走近一步。   “到今日为止……”峰主细品这话的含义,如鹰般锐利的眼神投射而来:“那么今日以后呢,你身为长绝上尊,不为长绝考虑,该为谁考虑?”   “这正是我今日想对峰主说的。”   宋晚尘来之前已做好思想准备,他要拿回避雷珠,也要秦朔名正言顺地留下来,那样的话,就必须舍弃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东西:“长绝峰,多的是想维护它的人,而我想维护的那个人,他身边只有我。我不能再把全部精力放在长绝峰上,也不能再继承下任峰主的位置,还请峰主网开一面,给他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   峰主的沉默让空气变得格外凝重,他的目光穿透宋晚尘的眼眸,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你要为了他,放弃下任峰主的位置?”   “是。”宋晚尘道:“但我并非放弃长绝,我只是想从中抽出部分精力,用来照顾他。”   峰主注视着面前一手培养起来的弟子,头一次对其感到陌生:“你难道忘了,你是为了什么来到长绝的吗?”   “从前是为了宋氏一族的名望,后来……是为了我自己。”   宋晚尘抿了抿唇:“这些东西压在我心里,让我太累,太累了,我想安定下来,我有我想守候的人,我已经骗过他一次,不能再骗他第二次。”   坦白的话落地,殿内响起峰主的笑声。   “晚尘,你让为师说你什么好,到底是你太过天真,还是那叛徒太过狡诈?”   宋晚尘反驳:“他并非叛徒,只是受人蒙蔽才堕入魔道。”   “听通报的弟子说,你将他藏在闭关的洞府里,不让任何人会面。”峰主一步一步向他走近:“如果不是顾忌他的身份,你怎么会独自前来,你也知道他的出现会引发多大的骚动吧?”   “我是他的未婚夫,我必须保护他。”灵剑出鞘的声音和宋晚尘的回应一同响起:“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有伤害他的机会。”   峰主的脚步在剑刃的光照在衣角时停了下来,他从握着灵剑的手往上看去,声音慢慢沉了下来:“如若为师不答应,你是不是要为了他,与整个长绝为敌?”   “在长绝峰这两百年,我从来没有向您要过什么,只有今日这一个要求,我想和他成婚,我想让他名正言顺的留在我身边。”   宋晚尘放下手中的灵剑,目光依旧执着:“还有,请峰主将我早年寄存于此的避雷珠还给我。”   这副不死不休的模样,在峰主看来真如着魔了一般,“晚尘,你清醒一点,他如今在修仙界的名声已经烂透了,同他成婚,和一只脚踩进污泥里有什么区别?”   “成婚是我心甘情愿,其他人如何言说,与我何干?”   见宋晚尘不为所动,峰主脸上终于有了愠色:“你这般一意孤行,难道连为师,连整个长绝的名声都不顾了吗?”   “他的过错,自有我一力承担,不会波及峰主和长绝。”宋晚尘道:“我要的,不过是峰主的一句话而已。”   “这样看来,他更不能留在长绝了。”   峰主周身的灵压强到一定境界,令殿内的空气都无法游走,他直视着宋晚尘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他能惑你到如此地步,可见心机之深,这样的魔物,绝不能再留在世上,剑修之道,是为斩妖除魔而生,我要你以长绝上尊的名义杀了他,以绝后患。”   “不可能──”   宋晚尘攥紧手中的灵剑,还未将余下的话说出口,耳边又响起峰主的声音:“晚尘,你要想清楚,你今日的成就,今日的地位是因何而来,不管是我还是内阁诸位长老,都不会允许你和这样的魔物成婚。除非,你愿意放弃你现有的一切,废掉内丹离开长绝,否则,这件事绝不会再有商量的余地。”   峰主徒手抓住他的剑刃,一再压紧,目光分外锐利。   “看在你我师徒多年的情分上,我给你三日的考虑时间,三日过后,要么让我见到那叛徒的尸首,要么让我见到你自废的内丹,如若不然,就别怪为师亲自帮你选了……” 第149章 浮木   洞府清幽, 除一张石床之外,再无其他。   从墙面延伸而下的锁链牢牢铐住秦朔的脚踝, 他趴在床边睡着,缠在伤处的绷带隐隐渗出血来,染红了身下的软毯。   秦朔睡得正熟,并未注意洞外的脚步,直到被人从身后抱住,沉重的喘息在耳边响起, 甚至能盖过彼此的心跳。   “阿朔……”   温热的胸膛紧贴着后背,熟悉的蜜合香气萦绕而来,浓烈得让秦朔无法呼吸,在半梦半醒中勉强睁开了眼:“晚尘, 你怎么了?”   宋晚尘只是抱着他,仿佛要将两人的骨肉融为一体,紧得密不可分才肯罢休。   在世人面前,他永远是清冷的,如明月般高不可攀的长绝上尊, 可这一刻, 在秦朔面前,他只是宋晚尘。   抛开世俗的种种身份,他也曾是有血有肉的凡人。   “阿朔……”宋晚尘就像永远剥不开的茧,是他亲手将自己束缚在其中, 他也心甘情愿地受这窒息之苦,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 这情丝竟也困住了身旁的人:“我是不是错了?”   宋晚尘抱得那样紧,试图将两人的气息融合,再融合, 这般反常的行径让秦朔察觉到一丝不对,下意识开口:“发生什么事了?”   宋晚尘不回答,只是再次搂紧他的腰身,似美玉般无瑕的脸轻靠在后颈,长而密的睫羽微动,隐约可见形似泪痣的印记落在眼尾,只是不够深,连同心意一起被牢牢遮住。   “如果……我不再是长绝上尊,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温热的气息洒在后颈,犹如羽毛拂过,秦朔不可避免地颤了一下,他看不见宋晚尘的神情,但能想象得到。   过去,宋晚尘从宋氏全族葬身火海的噩梦里醒来时,也是这样抱着他的。   “如果我,不再有今日的地位,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剑修,你还会像往日那样看待我,喜欢我吗?”宋晚尘的渴望从话里蔓延出来,时至今日,他终于肯将外层的茧剥开,用来换取一个安心的答案。   秦朔能感觉到他的手越来越紧,像被无数丝线缠绕着,无论如何都挣不开。   只有溺水的人才会不顾一切地抓住身边能抓住的一切,他曾以为自己的浮木是宋晚尘,转过头来,其实他们都是溺水的人。   不过是比谁沉得更深。   “我喜欢的,是行事光明磊落,将除魔卫道放在心上,亦将我放在心上的宋晚尘。”   秦朔慢慢握住他的手,垂眸道:“不是眼里只有虚名,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讲的长绝上尊。”   宋晚尘仍将头埋在他的后颈,回应的话有几分苦涩:“若不如此……我要熬到何时才能得到你师尊的认可,没有今日的地位,他断不会许我们成婚。”   “你为什么还不懂?”秦朔将他的手捏得格外紧:“你是上尊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只知道你是宋晚尘,我们年少相识,至今已有两百年,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我喜欢的是你,原原本本的你,不需要所谓的剑仙名号,也不需要多么尊贵的地位,我只要和你成婚,和宋晚尘成婚,这么简单的事,到现在你还想不通吗?”   “我不是想不通,我是放不下。”   宋晚尘抱着他,像是抱住自己的所有,从前骄傲的头颅,也在这一刻慢慢低下了:“我时常在想,如果没有你,没有宋氏的期望,我活在这世上的意义是什么,我只能逼自己向前走,这样就不会想起过去,我希望我是对的……我希望我是,可在你离开以后,我发现我的路,从一开始就错了……”   秦朔的后颈能感觉到温热的触感,他动了动唇,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听着。   “我想你……阿朔,真的想你。”当初被称作木头的宋晚尘,如今终于肯披露自己的心:“我知道,我总是让你生气,我只要想到你和其他人在一起,你对他们笑,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我想挖掉他们看你的眼睛……”   “我不是真的想伤害你,我有时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我觉得,从我有意识开始,从那道铃音出现开始,一切都变了,变得乱糟糟的,变得越来越奇怪。”   宋晚尘搂紧秦朔的腰身,于耳边轻道:“之前,是我走错了路,现在,我想回到正轨。”   秦朔听出他话中有话,从怀里挣脱出来,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答应让你留在长绝,也答应给你一场婚礼,说到做到。”   宋晚尘抚摸着他的脸,神色出乎意料的沉静:“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需要在这三日养好身体,我会实现对你的所有承诺,也会帮你洗脱罪名。”   秦朔眼里满是疑惑:“你今日不是去长生殿拿避雷珠的吗,为什么平白无故和我说这些?”   “避雷珠……我拿到了。”宋晚尘从怀里取出一颗通体泛着金光的珠子,他将其放在秦朔手中,慢慢合拢:“吞服下去,可以让你维持现在的境界,至少十年不受雷劫侵扰。”   秦朔握紧避雷珠,感受到其中的强大灵力,犹豫着看向宋晚尘:“你去了这么长时间,只是为了这颗避雷珠?”   宋晚尘没有回话,目光停留在秦朔脚踝的镣铐上,他伸出手,只是触碰沾有血迹的锁链,秦朔便本能地缩了一下。   这样的反应让他怔了怔,随后放轻动作,用钥匙解开镣铐:“别怕,我不会再锁着你了。”   下一刻,秦朔看到他取来干净的纱布,低头认真地为自己换药。   “你有事瞒着我?”   他们的从前,是一个永远在问,一个永远不说。   但这次例外。   宋晚尘说:“我向峰主要来了我们的婚礼,就在三日之后。”   他的态度平静,平静得像这本就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答应了?”秦朔一脸不可思议:“他怎么会答应,他不是一心想要你继承峰主之位,宁可和你断绝师徒关系,也要逼你修无情道的吗?”   “人总是会变的,他也不例外。”   宋晚尘边替他包扎边道:“我的无情道修炼至今不过三层,只能断情,不能断念,早已无法进益,太执着于此,反而滋生心魔。”   “我还是不相信,以他的脾气,怎么会这么轻易就答应你?”   秦朔抓住他正在包扎的手,露出担忧的神情:“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空气静默片刻,宋晚尘抬起头,回握住他的手,平静地说:“没有,只是明日我还要回长生殿一趟,我希望你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踏出洞府一步,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为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宋晚尘并未立刻回应,只是摩挲着他掌心的纹路,包括那道始终存在的疤,好像也摸到他当时有多疼。   如果秦朔不在了,他所拥有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宋晚尘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抬起头,发现自己从相识那日起,便陷进这双漆黑明亮的眼眸里。   “因为,比起自己,我更无法舍弃的人,是你。” 第150章 裂骨   长生殿数百年如一日矗立在众山之巅, 宋晚尘在殿门停下,门前的仙鹤雕像和初次到来的回忆重叠。   「晚尘, 身为剑修,你的天赋已是世间罕有,但要做到登峰造极,仅凭天赋是不够的。」   「你,很适合无情道。」   欲修无情道,先练无情决。   这是宋晚尘拜入长绝峰那年, 峰主以师尊之名告知他的话。   无情道顾名思义,要修仙之人以斩断世俗欲望为代价,达到至高无上的境界。   「无情决会帮你剔除一切烦恼,让你的修炼畅通无阻, 前提是,你必须学会忍耐。」   身为峰主座下最优异的亲传弟子,宋晚尘在他手里得到修仙界失传已久的禁制功法──无情决。   这是只有下任峰主才能修炼的功法,那年的宋晚尘,非常清楚还是师尊的峰主对自己寄予多大的期望。   可修炼无情决, 也意味着他将在功法愈发纯厚的情况下, 失去对情的感知。   「你不能再对曦明的徒弟动情,修炼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   「动情,会让你走火入魔, 成为被世人唾弃的疯子。」   宋晚尘并未将这话听进去,他总是一意孤行, 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前人做不到的事。   权势和情爱,为何不能兼得?   他想要前程,也想要秦朔。   天平却还是在他意识不到的时候倾斜了。   他的耐心在消减, 他对秦朔的感情随着日积月累融进骨头,生出蛆虫,无时无刻不在啃食他的心。   他放不下,他宁愿痛苦。   这是报应。秦朔劝过他无数次,让他不要执着修炼,不要执着攀登更高的境界,可他还是为了强大,为了自尊,选择修炼无情决。   三层的无情决,足够断情,却不能断念。宋晚尘无法体会情爱的半点甜蜜,却能将因嫉妒而生的痛苦品尝得淋漓尽致。   人活在痛苦里,怎么能不疯?   他如今拥有了一切,独独不能体会最初的悸动和欢心。   他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后悔了。   「晚尘,你真要废掉修炼百年的无情决?这对现在的你来说,无异于抽筋断骨。」   昨日的情形历历在目,宋晚尘踏进长生殿时,脑海还回响着峰主的话。   「言尽于此,为师也不想再劝,你要保住那魔徒,可以,但他的罪孽必须有人承担。」   「你是为师最看重的弟子,剖丹于你,于长绝峰而言,都无益处。我不想再追究下去,就当是你我的师徒情分到此为止,你若真有心保他,便当着众仙门的面替他赎罪。」   「从长生殿开始,一步一跪到天坛,受三百下裂骨鞭刑,中间吭一声,都要从头再来,直到你跪着受完为止。」   入殿,无数目光投射而来,开峰至今的长绝弟子都在此处,清一色的云纹蓝衫,声势浩大至极,峰主位于高座,同拜师礼那日一样俯视着他。   「晚尘,你若后悔还来得及。」   传音映入脑海的瞬间,宋晚尘看向高座的峰主,曾经的师尊,如往常行礼般跪下,神色平静:“弟子宋晚尘参见峰主,今日前来是向诸位澄清,前无情宗弟子秦朔所犯之罪皆为人祸,所有过错由弟子一人承担,因此特来向峰主请罪,愿当众仙门之面,受裂骨鞭刑,以示惩戒。”   闻声,周围一片哗然,四目相对之际,流言已在私下传开。   “上尊这是做什么,他要替那叛徒顶罪?”   “简直是妖物,迷惑昆仑那位不说,还来迷惑上尊……”   “裂骨鞭刑是惩戒宗门十恶不赦之人的,用在上尊身上,未免……”   剑刃敲击地面的声音骤然响起,殿内瞬间恢复寂静。   “好。”   峰主已无阻拦之意,眼里的冷冽同废掉无情决前的宋晚尘并无两样,甚至更为深沉。   “上尊之过,亦是长绝之过,你能为你的过失付出代价,长绝自然也能容下这个罪徒。”   一旁的长老试图劝阻:“峰主……这,恐怕不妥吧?”   “没什么不妥,宋晚尘,你从拜入师门起便自诩光明磊落,想来也能说到做到,当着众位仙门的面跪上天坛受罚吧?”   长生殿通向天坛,中空设有云梯,不过百来阶,于宋晚尘而言,这百来阶的路程,形同铐上枷锁,任人围观取乐。   他跪下,已觉世间万物颠倒,神魂俱灭。   头顶视线灼热,日光滚滚。   他一步一跪,深知前方没有尽头。   秦朔还在洞府等着他。   今日过去,他便还是从前的宋晚尘,他便还能回到秦朔身边。   *   天坛之上的血腥味不断蔓延,令围观的弟子都不忍再看下去。   随着那条雷鞭再次落下,皮开肉绽的声响回荡在空气当中,暴露在外的白衣被血染透,看不出半点当初的模样。   “一百六十八。”   “一百六十九。”   “一百七十……”   报数的弟子声音越来越虚,眼睁睁看着囚在刑架上的上尊大人从最初一声不吭,到如今脸色苍白,却始终挺直脊背,没有半句怨言。   接近一半的鞭刑受完,在场绝大多数弟子都知道,即便是大乘之境,也难忍受犹如断骨抽筋的疼痛,就算能撑过三百鞭,也会落得经脉寸断的结局。   他们都在心里叹:为了一个叛徒,消受这样的痛苦,值得吗?   第两百鞭落下时,宋晚尘浑身上下只剩一张脸是完好的,他的意识混沌不定,脑海里总是浮现秦朔的脸。   秦朔如今在做什么呢?   会不会像从前那样盼着他早点回来。   “晚尘──”   似有似无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宋晚尘疑心是幻觉,绝对是幻觉,他知道秦朔不会出现在这里。   “晚尘!”   又一声呼唤,随之而来的是周遭弟子的轰动,刀剑声猝然响起,有人惊喝:“是那叛徒──他竟敢私闯天坛!”   拔剑声四下而起,朝同一方向而去。   行刑长老怒斥:“秦朔,你──”   鞭笞中断的瞬间,熟悉的疼痛并未落在身上,宋晚尘睁开眼,看到秦朔挡在自己身前,徒手抓住用来行刑的雷神鞭,掌心皮肉裂开,血止也止不住。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宋晚尘瞳孔颤动,怎么都没想到秦朔会冲破自己设下的结界赶到这里来。   “晚尘……”秦朔没有回头,只是一再用力,紧紧抓住手里的雷神鞭,和面前的行刑长老较量,还是和过去一样的背影:“我就说你有事瞒着我吧。”   行刑长老同他拉扯不开,见四周弟子都持剑围了上来,哼了一声,将鞭子松开,冷道:“你逃不掉的,上尊是为你受的罚,你若在这时闹事,恐怕峰主不会答应。”   “我何时说过要逃,我只是不想你们错下去,裂骨鞭刑三百,无情宗当初审魔将都只用了一百鞭,这样重的刑罚,换作是谁能承受得了?”   秦朔扔掉手里的雷神鞭,挡在宋晚尘身前道:“不是说要罚吗,连我一起罚好了,你们不过是仗着我师尊不在,他若是在,岂会容你们在这颠倒黑白?”   “阿朔……”宋晚尘伸手抓住秦朔,手上满是鞭伤的痕迹,面上却仍像之前那样沉静:“我没事,你先回去……只有最后一百鞭了,等受完,你便能安全留在长绝了。”   他用所剩不多的灵力为秦朔医好掌心,摸了又摸:“听话,我很快就会回来,把今日的事忘掉,从此我们……”   “简直是胡闹。”   峰主的声音从他们后方传来,周围的弟子接到授意,立刻开出一条道来。   秦朔听到声音,下意识回过头,看到峰主的脸时,也是一怔,他额间的灵纹和过去的宋晚尘极为相似,只是从昨日开始,宋晚尘的灵纹便消失了。   “你可知,他在这里受罚,是因何罪?”   面对提问,秦朔只是抓住宋晚尘的手,回道:“我不在乎他所犯何罪,我只知道他已经受了两百鞭刑。”   “他这两百鞭刑,是为你受的。”峰主注视着他:“他为你担下过去的所有罪责,他说那都是他一人所为,与你无关,就连你遁入魔道,也是受人蒙骗,才到如此境界。”   “我……遁入魔道?”秦朔疑惑地看向宋晚尘,显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宋晚尘立刻道:“峰主,他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你答应过我,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峰主自顾自念着,目光移到秦朔脸上,眸中深意难测:“就是为了这么一个人,你自甘堕落到今日,枉费为师和你江师叔百年的教导,真是可恨,也真是可悲……”   周围顿时寂静下来,秦朔没有理会这句话,只是转过身,边为宋晚尘解开锁链,边小声道:“我才不管他们怎么想,我就是要带你走,就算不留在长绝,去别的地方也好,我们……”   话音未落,宋晚尘的心冷不丁跳了一下,他忽然看清峰主眼底的杀意,并不是对着自己。   “阿朔──”   剑修的直觉让他很快锁定破空之声从何而来,可还是来不及阻止。   剑刃即将刺入后颈的瞬间,凉意让秦朔下意识转头,却在下一刻被震断锁链的宋晚尘抱在怀里,失重感扑面而来,也在搂紧之时听到皮肉被剑刃刺穿的声响,紧接着是一声闷哼。   四周传来逼近的脚步,行刑长老发话:“拦住他们,绝不能将魔徒放出长绝──”   也就是这一刻,宋晚尘意识到峰主所言并非为了交换,而是为了把秦朔逼出来。   “阿朔……站我身后。”   宋晚尘将秦朔护在身后,随即拔出肩膀的长剑,剑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终停留在曾为师尊的峰主头上:“师尊,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你若从头到尾都没打算让他留下来,那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和你们谈话了。”   说话间,他另一只手浮出交错的金光,“预言残卷上下两卷都在我手上,你们要是敢违背约定,在这时对我的道侣动手……”   宋晚尘周身散发着浓烈的黑气,伤口以极快的速度愈合。   “我不介意与整个长绝为敌。” 第151章 割席   预言残卷一出, 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骤停,众人僵在原地, 直直盯着宋晚尘的动作,竟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宋氏血脉作为最初守护预言残卷的拥有者,可以任意修改残卷的轨迹,虽说只能持续一段时间,但对期间无法掌控自身行动的人来说,无异于在笔墨更改之下垂死挣扎的蚂蚁。   谁也不知宋晚尘是如何拿回预言残卷的, 光是一半就足够让人心惊,更何况是能将命运彻底更改的上下两卷。   行刑长老面色有异,下意识看向峰主,他们此前曾向无情宗求证, 得到的是预言残卷早已失踪的消息,如今怎么会到上尊手上?   难道……   “晚尘。”   峰主打破沉默,在众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之时来到前方,和挡在秦朔身前的宋晚尘面对着面:“想清楚了,你真要为了他, 弃长绝而不顾?”   师徒二人相距不过咫尺, 却像隔着冰川一般遥不可及。   哪怕面前站着的是有着知遇之恩的师尊,宋晚尘也未曾放下手中的剑,他知道,如今能护着秦朔的只有自己, 一旦被恩情裹挟,那些打着正义之名的豺狼虎豹就会将秦朔吞吃入腹。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是峰主失约在先, 答应将他留下来,却在我履行承诺之后设了这么一场局。”   宋晚尘冷道:“他是我的道侣,不管他犯了什么错, 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这都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我和他虽未成婚,但已许诺生死与共,如若诸位心知这一点,仍要对他赶尽杀绝,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了。”   行刑长老是看着宋晚尘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上尊,你这是何必,为了一个叛徒值得吗?峰主这么做也是为你好,要是让修仙界的人知道你宁愿受刑也要和这叛徒成婚,长绝峰的名声,你的名声,都会被他毁掉的!你忘了昆仑魔尊对四大仙门首席做过什么吗,只有杀了他,才能平息众仙门的怒火──”   宋晚尘攥紧手中长剑,正要开口,却听到身后传来秦朔的声音:“晚尘……他们在说什么,我为什么听不懂,什么叛徒,什么昆仑,什么仙门首席,长绝是不是真的容不下我?”   秦朔的话让宋晚尘一怔,转头看着秦朔茫然的神情,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不疼,可是难受。   他活在过去的回忆里,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修仙界视为仇敌。   “不用管他们说什么。”宋晚尘握住秦朔的手,轻声说:“如果长绝不欢迎你,我也不会留在这里,我们不需要他人见证,去只有你我二人知道的地方成婚,也很好。”   “可是……”秦朔看向四周,感觉到隐藏在空气里的杀意:“他们真的会让我们离开吗,晚尘,你没必要为了我放弃自己的前途,再怎么说,长绝也是你的家……”   “我的家早在两百年前被金氏毁掉了,长绝是对我有恩,但我不能为了恩情,弃你于不顾。”   宋晚尘说完这话,已然下定决心,他看着面前众人,将手中长剑扔掉,随着当啷一声落地,余下的话铿锵有力地回荡在整个天坛。   “说到底,诸位不过是怕他连累长绝,连累自己的名声,既然如此,我也不打算再强求。今日,在场之人皆可做证,长绝上尊宋晚尘,自愿和长绝划清界限,此后一切行径皆与长绝无关。为还昔日养育之恩,我愿将这两百年所获灵器至宝全数上交,再将一半修为供给天坛,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如此,峰主可以高抬贵手,放我们走了吗?”   决裂的话犹如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往日将地位和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上尊,竟会为了一个叛徒放弃自己多年的心血和前途。   修仙界向来重视仙门名声,决计不会再收和前师门断绝关系的弟子,宋晚尘此举,与自毁前程无异。   “疯了……”行刑长老气极,他是第一个看出宋晚尘有剑修天分的人,怎能眼睁睁看着他自毁前程,余下的话还未出口,便被峰主拦下。   “宋晚尘。”   峰主透过如今的宋晚尘,看到当初拜师礼时孤傲不肯低头的少年,“退出长绝,修仙界便再无你的立足之地,你当真不后悔?”   宋晚尘摸到秦朔掌心的颤动,以更紧的力道回握,让他放心。   “心之所愿,自然不悔。”   空气一瞬静默,剑刃触地的声音再次响起。   “好。”   峰主看向后方一众弟子,没有半点犹豫,声音格外冷漠:“放他们走。”   周围弟子还未反应过来,愣道:“峰主?”   “我说,放他们走。”   第二遍指示响起,弟子们虽然不解,也还是照做了,纷纷放下长剑,于两侧让出一条道来。   宋晚尘同身后的秦朔对视一眼,收回预言残卷,按照最初的承诺,将怀里的储物袋拿出来,放在最前面的行刑长老手中:“这是两百年来,我收藏的所有灵器至宝,长绝可以自行处置。”   来到天坛,宋晚尘划破掌心,灵力顺着精血流进泉眼当中,始终抿着唇,直到泉眼的光逐渐亮起,才终于停下。   “该还的,都已经还了。”   他用布条缠住伤口,当着众人的面牵起秦朔的手,温声说了句:“走吧,我们回家。”   *   马蹄踏过崎岖不平的山路,带来阵阵回响。   天色渐暗,宋晚尘看了眼后方的山峰,拉紧缰绳,对并行的秦朔说:“阿朔,此处离长绝峰很远了,要不要歇一歇?”   他们这次出行格外小心,并未动用灵力御剑,长绝峰离凡间不远,骑马更便于隐藏行踪,只是路上耽搁的时间久一点。   秦朔看到林间一闪而过的红光,总觉得这里不是落脚的好地方:“还是再往前走走吧,这里是修仙界和凡间的交界处,说不准有精怪出没。”   宋晚尘点头:“也好,那就听你的,我们赶在天黑之前到最近的城镇留宿一晚,再御剑回皇都。”   说到皇都,秦朔忍不住问:“为什么是皇都,长绝容不下我们,不是还有无情宗吗?”   宋晚尘抿了抿唇,将缰绳缠绕在伤口,压着疼痛回答:“你师尊容得下你,但不一定容得下我,阿朔……难道你不想和我有个家吗?”   秦朔被他的话问得一愣,目光停在那染血的缰绳,似有几分不忍:“我当然想,只是,我已经很久没见师尊了……”   “我没说不让你见道化掌门,我的意思是,等我们在凡间稳定下来,再去见他也不迟。”宋晚尘早在离开之初就有了打算,比起处处都是危机的修仙界,还是凡间更为安稳,他也能更好地护住秦朔。   皇都是他的旧居所,虽是最为厌恶的金氏地盘,但于现在的他们而言,至少是熟悉的,也好借此机会让秦朔避开白毓。   秦朔似乎没将这话听进去,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枝头,不知在看什么,宋晚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见一闪而过的鸟影。   “回皇都就回皇都吧……”秦朔转过头来,望着他笑:“反正和你一起,去哪儿都是好的。”   宋晚尘勒停马匹,迎着落日的余晖,看向秦朔的眼眸竟然生出几分光彩:“有你这句话,就算是梦,我也认了。”   “什么梦不梦的,我都在你眼前了,还能有假?”秦朔笑着扬起缰绳:“快走吧,再不走天就要黑了。”   随着马蹄声起,宋晚尘望着前方策马的身影,心中安定,也拉住缰绳,朝远处夜色的灯火而去。   穿行在林间的马匹疾驰而过,同时回荡着交谈的声音。   “晚尘,这次回皇都,我们要住在哪里?”   “竹林小屋,那里是我们过去住过的地方,也会是,我们将来成亲的地方。” 第152章 抽线   天光微明, 竹林深处响起渐近的脚步,随着院门被推开, 记忆里熟悉的石桌重现眼底,依旧蒙着厚厚一层尘灰。   宋晚尘在门口站定,挂在檐下的风铃轻晃,铃音空灵,那扇门仍半敞着,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模样。   相似的情形总让他恍惚, 想起离开那日的大雨,想起大雨当中连乞求都无声的身影。   而那阵浓烈到能淹没所有感官的血腥味,早已随着那场大雨消逝。   他低头,看到青石台阶残留的深色痕迹, 几乎是本能反应,用灵力将其抹得一干二净。   秦朔怀里抱着方才在集市买的小玩意儿,腾不出手开门,回头才发现他没跟上来,疑惑道:“晚尘, 你怎么还不进来?”   宋晚尘回过神, 看着站在自己眼前,对过去一无所知的秦朔,脸上渐渐有了笑意:“把东西放下吧,抱在手上也不嫌累。”   “不放, 都是我的东西,给你拿着, 你又不知道放哪儿去了。”秦朔还在记挂昨晚的事,抱怨似的说:“昨晚买的象牙刀,到现在都没找到。”   “好了……下次路过那里, 再给你买一把就是了。”   他将院门锁上,过来帮秦朔开门。侧屋是用来装杂物的,四处可见交缠的蛛网,灰尘太重,秦朔刚进来就呛咳了几声,好在宋晚尘用灵力收拾干净了,再把窗户打开,屋内照进阳光,转眼亮堂了起来。   “今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宋晚尘牵住秦朔的手,十指紧扣,心中万分安定:“有什么要添置的东西,你同我说,明日我买齐,一样一样布置。”   “旁边的主屋能住,这里就当拜堂的地方吧。”秦朔环视四周:“反正这里只有你我,就简单一点。”   “再简单,也是你我最重要的日子。”   宋晚尘轻声说:“说吧,但凡是你要的,我都会尽力给你。”   秦朔不知想到什么,看向他的眼神有些犹豫:“我怕说了……你会生气。”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会不会生气?”宋晚尘明明有所察觉,却还是将话问出了口,脸上的笑意随着逼视一再减弱。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成亲的事告诉师尊。”秦朔捏了捏他的手,试探道:“师尊以前就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或大或小都要跟他知会一声的,私下成亲,到底于礼不合,有师尊见证,我们也算名正言顺。”   “你要请你师尊过来,为我们见证婚礼?”   不知是不是错觉,宋晚尘的语气明显冷了几分。   秦朔先是点头,又摇头,低声说:“我只是觉得,师尊对我有教养之恩,我没有父母,只有师尊,有他见证,我会很高兴的……”   “无情宗离凡间太远,道化掌门身为一宗之主,哪能抽出空来为我们证婚。”宋晚尘是提醒,也是拒绝:“其他的事,我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件不行。”   “不行就算了……我也只是说说。”   秦朔看起来不大高兴,低头摆弄着桌上的烛台:“除了这件事,我没什么想要的了。”   见状,宋晚尘替他将烛台摆正,于耳边轻道:“连玄光剑也不想要了吗?”   秦朔一怔,转头道:“你把玄光剑带过来了?”   “你的东西,我怎么可能留在长绝。”宋晚尘从怀里取出一枚灵戒,交到他手上:“离开之前,我就将玄光剑封印在这枚灵戒里,它是你师尊所赠,也能代替你师尊见证我们的婚礼,这样,你是不是能高兴点?”   秦朔下意识想将剑召出来,可不管怎么试都没有反应,只得看向宋晚尘。   “封印的期限未到,你还不能和它联系。”宋晚尘揽住他的腰身,自然而然道:“等我们明晚拜完堂,喝过交杯酒,它自然会作为礼物,回到你的身边。”   *   拜堂的时辰将近,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秦朔换好婚服从里屋出来。   喜烛在堂前格外明亮,宋晚尘看着映在墙上的红光,真有种身处梦中的错觉。   傍晚的竹林,总是格外寂静,不时传来簌簌的风声和虫鸣。   太静了,静得催生出心底的不安。   宋晚尘刻意没有医治掌心的伤口,他需要疼痛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要不然,他会沉进更深的梦里,无法自拔。   “晚尘。”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宋晚尘下意识回过头,那抹鲜红似火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时,潮水从心头翻涌而过,他却只是一笑,走上前去,轻声说了句:“这身婚服,很衬你。”   这是独属于他们的婚礼,不必多么隆重,只要两心相许。   秦朔牵住他的手,像是等这一刻等了许久,笑得格外明朗:“你也是。”   烛光闪烁,牵紧的手被银丝缠绕,代替喜带将他们带到喜堂之上。   “一拜天地。”   两人应声而拜,再起身时,银丝已在无形之中融入彼此的身体。   “二拜高堂。”   又一拜,屋外明月升起,将青石台阶缝隙当中的深痕照得一清二楚。   “夫妻对拜。”   望向对方的瞬间,两人相视一笑,深深向其行礼。   入夜,洞房花烛。   斟酒的声音响起,一杯满后,又是一杯。   宋晚尘坐在桌前,将其中一杯递给秦朔:“知道你素来不喜酒气,交杯酒,只喝这一口就好。”   秦朔闻了闻,笑了:“酒味不浓,倒有几分果香,晚尘,你费心了。”他将酒盏放下,又想到什么,低声道:“今日成婚,只有你我二人知情,无人证婚,终究不算名正言顺的道侣。”   “天地为证,日月为媒,难道还不够?”宋晚尘慢慢握住他的手,扶在一旁的酒杯上:“尘世俗礼,何必在乎,喝完这杯交杯酒,你我,就是真正的道侣。”   “真正的道侣……”秦朔像是陷入回忆,旋即回过神来,望着宋晚尘笑道:“其实,就算没有这些,我们也是道侣,对吗?”   宋晚尘指尖微动,语气明显软和下来:“嗯,只要两心相悦,没有这些,我们也是道侣。”   “晚尘,今日是我们的新婚夜,也是对彼此坦诚的时候。”秦朔目光如炬:“有件事,我想问你很久了。”   “你说。”   “你真的认为,白毓变成今日这样,是我的过错吗?”   短暂对视过后,宋晚尘抿了抿唇,低眸道:“我不想骗你,我有时也无法控制我的想法,在这之前,不……应该说更早以前,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没关系。”秦朔并未像他想象中那样生气,反而握住他的手道:“我能理解,毕竟我过去确实对他不好,说起来,我也有些愧疚,我让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奴仆,打过他,骂过他,还罚他在我门前跪过一夜,他那么怕疼的一个人,每次受罚都不吭声,也许,他真的没我想象中那么坏,是我错怪了他。”   宋晚尘的神情却异常微妙:“他怕疼?他怎么会怕疼,他从摔下悬崖那日起,就再也没有痛觉了。”   秦朔怔了一下,随即开口:“是吗……”   “我不会骗你,你也没必要因为他而内疚。”宋晚尘道:“他对不起你的事,远比你对不起他要多。”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秦朔拿起酒杯,笑了笑:“不说这些了,喝交杯酒吧。”   而就在宋晚尘放松下来,也将酒杯举起时,耳边却又响起一句:“晚尘,封印的期限,是在今晚没错吧。”   宋晚尘点头:“我算好时辰了,你的礼物,已经能自由驱使了。”   “我知道。”秦朔眼底的笑意愈来愈深:“因为它现在,就站在你身后。”   烛火迎风而灭,宋晚尘几乎是在瞬间感受到背后的杀意,他出于本能拔剑,手却在看到秦朔从怀里拿出的东西时震颤了起来。   “不止如此,我还知道你的预言残卷藏在哪里。”   秦朔仍旧笑着,他的眼眸在黑暗里格外明亮,“按照你往日谨慎的性子,不该到现在都没发现它的存在。”   “看样子,你是真的很想跟我喝这杯交杯酒啊。” 第153章 易棋   掌心的伤口随着挤压不断撕裂, 溢出的血珠滴落在地,宋晚尘知道它从未愈合, 却没想到费尽心思的遮盖,反而让其腐蚀入骨。   他脑海的思绪乱到极致,他站起身,全然忽视身后杀意强烈的剑灵,他有许多话想说,许多话想问。   然而, 话到嘴边,却凝成再干涩不过的一句:“只差这一杯酒了……”   宋晚尘可以忘记方才的一切,他拿起酒杯,一步一步向秦朔走近。   什么预言残卷, 什么玄光剑,都不重要了。   喝过交杯酒,他们就是真正的道侣。   “站住。”   月光下,一把浑身透着寒芒的剑横在面前,近乎透明的银发剑灵持剑逼停他的步伐:“不准靠近主人。”   秦朔已经起身, 宋晚尘看到他离门越来越近, 离自己越来越远。   宋晚尘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绪,他极力保持冷静,却还是在疼痛加剧的情况下抓住面前的剑,强行突破剑灵施加的屏障。   “阿朔, 我们已经拜过堂,只差这杯酒……”   酒杯摔在地面的刹那, 溅起的碎片划破他身上的婚服,宋晚尘像是踩在云端,这一刻, 天地万物都与他无关,他的视野里只剩下秦朔。   “预言残卷给你,玄光剑给你,我什么都不要……这样还不够吗?”   袭来的剑光挡住宋晚尘的去路,他的眼眸完全失去光彩,身上的婚服被血色染透,反而更加鲜红。   “阿朔……”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交手的间隙,宋晚尘斩出数道剑气,威力之强直接震碎整座竹林小屋,他亲手布置的新房轰然倒塌,不久前才见证婚礼的喜堂随着烛台倒下燃起熊熊烈火。   剑灵的身影在房屋倒塌的瞬间消失,徒留他站在残骸当中,望着和宋氏灭族那日一样的大火,忽然笑了。   原来,失去利用价值的他,在秦朔眼里不过是条随时可抛弃的狗。   *   竹林深处,一声鸟鸣响起。   月色映照着穿梭在林间的身影,秦朔褪去那袭鲜红的婚服,也将发带扯下,唤出藏在枝叶当中的小青鸟,将封印着预言残卷的灵戒扔到空中。   小青鸟接过灵戒,张开翅膀向远去的昆仑飞去。   而就在他停下的刹那,身后如影随形的银丝分裂成千丝万缕,像一张巨大的网,如藤蔓般朝他袭来。   “你不能走。”   如果不是生了一张姿色无双的脸,此刻身着血色婚服,站在月光之下的宋晚尘俨然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他持剑的手不断滴着血,身上,脸上也都是血。   他周身笼罩着似有似无的黑气,仿佛下一刻就要将秦朔拖进共同沉沦的地狱。   “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剑刃划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发出的声响格外刺耳,“你是我的道侣,你怎么能走?”   秦朔退一步,他就进一步。   银丝被无形的力量格挡,直到乌云遮蔽月光,才浮现出剑灵持剑挡在身前的影子。   “以为拿到剑,我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了吗?”宋晚尘手中的银丝骤然迸发出强烈的光芒,以无法阻挡之势冲击剑灵设下的屏障。   即便只剩一半修为,来自大乘之境的灵压仍能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才从封印解除的剑灵显然难以承受这样的灵压,持剑的手愈发透明,就在屏障即将破碎的前一秒,位于身后的秦朔将它强行收回剑中。   “主人──”   秦朔接过玄光剑,将周身灵力全数灌入剑中,望向宋晚尘的眼神已然恢复往日的坚韧,“宋晚尘,难道你真的以为,我还是过去的我吗?”   两股灵力对冲的瞬间,宋晚尘神色微变,他能感觉到秦朔如今的修为已非比寻常,过去那个需要他保护的阿朔,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出了棱角。   秦朔像他一样固执,也像他一样不肯服输,他们之间分不出输赢。   动了心,输也是赢,赢也是输。   他不是不愿做输的一方,他只是不愿眼睁睁看着秦朔离开。   明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道侣。   “阿朔。”   这场对峙,最终还是他先松了口,像过去每一次服软那样:“只要你回来,今晚的一切,我都可以当没发生过。”   秦朔笑了,漆黑的眼眸仍旧明亮,吐露的心声却让宋晚尘的心一再下沉,沉到深不见底。   “你可以,我不可以。”   其中一根银丝随着话音断裂,之后便是第二根,第三根,向不可预知的方向倾颓,“如果不是因为你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别说是这三日的美梦了,宋晚尘,你连和我面对面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心神紊乱的刹那,银丝全数断裂,宋晚尘被反噬的灵力震出一口血来,他用剑支撑着身体,呼吸越来越沉重。   他不明白,自己失去了名声,失去了身份,如今想拥有的不过是秦朔道侣的身份,只是这样都不行吗?   “阿朔……你不能离开我,是你说和我在一起,去哪里都好,是你说要和我回家,回我们的家,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   宋晚尘提着剑往前走,周身的灵压强到让人无法呼吸,他已经想好了,他要把秦朔带回来。   他们已经成了亲,他们是道侣,道侣就该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永不分离。   “和我走吧,阿朔。”   断掉的银丝重新生长,再次形成密不透风的网,铺天盖地地向秦朔伸去。   宋晚尘一把抓住秦朔拔剑的手,将人牢牢控制在怀里,直到对方不再挣扎,任他用力抱紧,才在这一刻体会到失而复得的滋味:“我就知道,你还……”   他在下一秒听到刀刃扎入肋下三寸的钝响。   宋晚尘低下头,看到那把遗失的象牙刀正稳稳地插在自己的胸膛上。   刀没有丢。   是他把秦朔弄丢了。   象牙刀不过凡器,扎中的却是陈年旧伤,一旦牵动全身,丹田的灵力便会紊乱。   宋晚尘用灵力封住穴道,却无法阻止从伤口流出的血,他咽下喉头的腥甜,仍不愿松开秦朔的手,“你不能走,你不能,离开我……”   他身体在脱力,逐渐抓不住秦朔的手,用剑支撑着半跪在地,咳出一口黑血来,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刀上有毒。   而秦朔只是俯视着他。   恰如剖丹那日,他站在雨中看着秦朔一般。   宋晚尘忽然明白,秦朔做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了:“你在报复我?”   “是。”   月色被乌云笼罩,周遭暗下来的瞬间,宋晚尘看到玄光剑扬起的寒光。   “如果是为了报复。”   那道寒光照下来之前,宋晚尘的声音回荡在秦朔耳边:“现在的你,和当初的我有什么区别。”   剑刃停在宋晚尘的脖颈,秦朔望着他笑:“当然有。”   “我要你的‘死’,为我引出一个人。” 第154章 粉碎   竹林恢复寂静之时, 笼罩月色的乌云散去,映出地上的斑驳血迹。   最隐蔽的深处亮起灯笼, 随着脚步渐近,悠悠荡荡而来。   白毓提着灯笼,一步一步走到血泊当中,用灯笼的光照清尸首的脸,神情恍惚了下,随即露出怡然的笑意。   他半跪下来, 并不在乎衣裳会不会沾上血,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帕,一层一层掀开,将包在其中的魔丹喂到毫无声息的宋晚尘唇边。   可下一秒, 尚未入口的魔丹骤然脱手,滚落在地的刹那,白毓的手被身下的“尸首”一把抓住,那张本该属于宋晚尘的脸变回原来的模样,用漆黑明亮的眼眸静静注视着他。   “真的是你。”   平静的四个字出口, 白毓瞳孔微颤, 又很快恢复如常,似笑非笑地扯起唇角:“师兄,你这是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 我解释给你听。”秦朔慢慢起身,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说来真是奇怪, 从我重伤失忆开始到现在,你都不在我的经历当中,但我经历的每一件事, 都有你的踪影。”   白毓同他对视:“师兄是怀疑我?”   “最开始,确实没往你身上想,不过细细回忆,每次我蒙受冤屈,经历挫折之时,都会有人不费一兵一卒从中获利。”   秦朔望着他道:“这个人,不是宋晚尘。”   “师兄这么说,我就更听不懂了。”白毓轻道:“师兄蒙受冤屈,我能得到什么呢?”   “这就要问你了。”   秦朔揽住他的肩膀,靠在耳边道:“师弟,你的内丹,你的身份,你如今的命格是从何而来的?”   白毓眼底笑意渐止,看向秦朔的眼神比方才深了几分:“师兄这是何意?”   四周静谧非常,彼此的心跳在这一刻显露无遗。   “你,是不是也能听到那道声音。”   秦朔抓住他的手,面对面道:“任务者,交换命格,灵器失窃,种种奇怪的联系,是不是因你而起?”   白毓并不言语。   “我想了很久,关于任务者,关于他们最初提到的交换命格,关于我为什么能听到那道声音。”秦朔凝视着他:“是谁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是谁布下的任务,是谁苦心经营到现在,也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   “师兄。”白毓终于开口,却只是笑:“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我现在经历的一切,到底是我本该经历的,还是替谁挡下了不属于我的劫难?”   秦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能听到心声的人,究竟是你,还是我,如果这能力是我的,为什么只能在任务者靠近的时候听到,还是说……你想让我听到,我就能听到,你不想,我就永远被蒙在鼓里。”   “师兄,越说越荒谬了,毫无根据的话,还是少说为好。”   白毓叹气:“在昆仑的时候,我就和你解释过,这一切都是晚尘逼我做的。我若真像你说的那样,何苦在明知有诈的情况下自投罗网,况且,我身体里还有你亲手种下的蛊。”   “说到蛊,还有件更有意思的事。”秦朔摸到他当初种蛊的位置,笑了笑:“我忽然想起,你在地牢疼痛难忍,哀求落泪的模样,真是……可怜极了。”   白毓神色微动,似是温柔了几分:“师兄若是心疼,就不该再问。”   “心疼?”秦朔同他四目相对,慢慢靠近,俯于耳边道:“我只是奇怪,你又没有痛觉,哪来的眼泪呢?”   霎那间,白毓脸上笑意全无,只是将手放在身后,悄无声息地拿回血泊当中的魔丹。   “我有一个猜测,还不够完全,但你应该能给我解释。”秦朔道:“我想你和宋晚尘达成了某样交易,不……或许不止宋晚尘,你和其他人也有类似的交易,我不知道交易内容是什么,不过,从你得到的东西来看,极有可能和我有关。”   白毓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现在,我们从头说起。”   秦朔道:“我重伤失忆以后,你日日都来照顾我,是真想照顾我,还是在旁人面前作戏,我并不在乎,只是一点,你为何要让无情宗的所有人认为,是我为了拿到玄光剑在藏器阁残杀同门,毁掉我的名声,对你而言有什么益处?”   “师兄,不是我毁了你的名声。”白毓微笑:“是你的名声,原本就极为不堪了。”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秦朔目光渐深:“杀死那两名弟子的不是我,是你串通宋晚尘,将罪名强加到我头上。我原本还奇怪,仙门大会前夜,我分明在别院看到他和你在一起,你是如何先我一步进去藏器阁的,直到三日前在昆仑,我看到你的分身和宋晚尘一起出现在幽华宫。”   “分身之术,人人都有,师兄只疑心我,未免太不公平,难道就不可能是晚尘?”   面对白毓的反问,秦朔笑了:“他是有罪,你也不无辜,藏器阁真相如何,先放在一边,再说仙门大会。将我推下悬崖的人,偷走未离金丹的人,让风熙杀死未离,再嫁祸于我的人,我想是同一个。”   白毓亦笑:“师兄把我说得这么神乎其神,难道我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成?”   “你有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不知道。”秦朔凝望着他:“我只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你都看在眼里,似乎……并不惊讶。再说凡间,是你让宋晚尘陪我下山,按照应有的轨迹经历前世必定要经历的事,江越的出现是个意外,他死之前,一定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让煤球来找我,而你们为了不让计划暴露,杀死了他。”   “杀他的是晚尘,不是我。”白毓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而且,他的出现不是意外,前世的他,也死在竹林小屋。”   秦朔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你果然知道前世的事。”   “师兄,诈我有什么意思,不如开诚布公地讲,你想要什么。”   白毓背对着月色,无声无息退了一步,手也往后摸去。   “我说了,你就会答应吗?”   秦朔往前一步,手中缓缓显现出玄光剑:“倘若我要你偿还从我身上夺走的一切呢?”   风声起,白毓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一再后退:“师兄,是要杀我?”   “杀了你,那些罪名岂不彻底落在我的头上。”秦朔往前逼近:“我不想如你的意啊。”   “那师兄的意思是……”   “我要带你回无情宗,你必须当着所有长老的面,将你做过的事一一说明,藏器阁,仙门大会,凡间,这三处地方的事,一件都不能少。”说到这里,秦朔从怀里拿出留音石:“你若不肯亲口承认,就别怪我把你这些年辛苦维持的形象撕得一干二净了。”   闻声,白毓脸色一变,从身后祭出本命灵器,用判官笔甩出的墨迹形成遮蔽的屏障,随后用灵力抓取秦朔手里的留音石,转身欲走。   可还没走出两步,前方便传来鳞片划过地面的声响,半人半蛇的莫鄞挡住他的去路,身下蔓延无数条蛇影,目光冷冽至极。   “君后没发话,谁都不准走。”   强烈的妖气让白毓止步,回身就要往反方向走,一把白玉折扇飞刺而来,从他的脸侧划过,旋即回到最高的枝头。   月光下,那双碧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语气仍如过去那般玩味:“白修士,这是要往哪儿跑啊?” 第155章 倒回   竹林被特有的屏障笼罩, 前后左右皆无路可退,连昭手持折扇一跃而下, 目光戏谑地挡住他的前路。再回头,身后半人半蛇的莫鄞已经带着无数蛇影迎上,只等一声令下。   “师兄……”白毓反应过来,终于不再挣扎,而是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神情看向秦朔,像笑又不像笑地说:“你这是在给我下套?”   “我也踩过不少你的陷阱, 如此,不过是礼尚往来。”   秦朔缓步走到白毓面前,亲手拿掉他手中的留音石,边为其整理衣领, 边低声道:“劝你好好配合,不要同我耍花样,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事情结束以后,会怎么处置你。”   这熟悉的整理动作让白毓一怔, 他望着秦朔仍如过去那般英俊的脸, 竟不知不觉失了神,直到耳边响起莫鄞冰冷的警告:“再多看君后一眼,当心我把你的眼睛剜出来。”   白毓转过头,对上那双满是敌意的竖瞳, 反而笑了:“师兄的部下,居然也藏着这样的心思吗?”   眼见莫鄞周身的妖气浓烈到快要溢出来, 另一方向的连昭当即出声:“莫首领,别被他的话牵着走,他要的就是你动怒。”   “连少主, 你有这么了解我吗?”白毓又将矛头对准连昭,笑盈盈道:“也对,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嘛……若非我冒险将藏器阁的灵镜借给你,你又怎么会有认清梦中人,认清师兄的这一天?”   连昭眯起眼,手里的折扇露出尖刃,“白修士,我对你已经称得上客气,若是再挑拨离间,这次划到的就不是你的脸了。”   白毓却在这时抓住秦朔的衣袖,故作可怜之态:“师兄,你看他们……我都还没说什么,一个两个便作势恐吓于我,我若是死在他们手上,谁还能替师兄洗清冤屈,带师兄回无情宗呢?”   莫鄞在昆仑多年,哪里见过这样的人,又急又怒:“君后,分明是他先……”   “好了。”秦朔一把扯开白毓的手:“不必在我面前演戏了,从前也就罢了,到如今这一步,你还要在这惺惺作态,自己不觉得恶心吗?”   白毓低笑着覆住方才被他碰过的手:“恶心吗,师兄,你以前从来不会说我恶心,你说我只是太没安全感,所以总是依赖你,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你还说过,会永远保护我……”   “像你这样的人,也配让君后保护?”   逼近的意图刚起,莫鄞便注意到秦朔的眼神,抿了抿唇,又退回原来的位置。   “以前如何是以前的事。”秦朔接过连昭递来的锁链,将一头扣在白毓脖间,一头扣在自己手上:“现在,我只要你乖乖用首席弟子的身份带我回无情宗,洗清冤屈是一件,唤醒师尊也是一件,两件事办完,我才有放过你的可能。”   “师兄,看样子你还是有求于我。”   白毓摩挲着脖间的锁链,轻道:“要不然以你现在的身份,要如何回到无情宗?也只能由我带回,才算名正言顺。”   “你搞错了,不是我有求于你,而是你有求于我。”秦朔扯紧锁链,看着白毓踉跄跪倒在地,一边用力,一边以主人的姿态俯视着他:“你的命掌握在我的手上,我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趁我现在心情不错,最好不要跟我顶嘴。”   白毓被勒得呛咳出声,却咳着咳着笑了,他仰起头,仿佛透过秦朔的衣衫窥见深处,眼底的渴望不减反增,浓烈到叫人无法忽视:“师兄,我真喜欢你这样……就是这样才有意思,果然,我的选择没错,把你留下来,是我做过最正确的事。”   秦朔看出他眼神的意味,嫌恶的松开手,然而下一秒,得到喘息的白毓再次看向他,不带半点掩饰,直勾勾道:“师兄,你我都有秘密,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换吧,你告诉我一句真话,我也告诉你一句真话。”   “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的话吗?”   闻声,白毓笑了,他低下头,用血在地上写了一个金字。   秦朔沉没已久的心忽地一跳,他一把揪住白毓的衣领,冷声质问:“什么意思?”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回答你的问题。”白毓并不反抗,只是笑着看他:“师兄,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我想知道,宋晚尘是真的死了,还是被你藏起来了。”   秦朔直盯着他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对你来说有区别吗?”   “那么师兄。”白毓道:“金未离是死了还是活着,于你而言有区别吗?”   秦朔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这不是能拿来交换的条件。”   “不是吗,可我看师兄你,好像很在乎他啊。”   白毓笑道:“金未离的消息在你眼里,应该比宋晚尘的更有价值吧。”   秦朔骤然勒紧他脖颈的锁链,压低声音道:“你一定要这样的话,我这也有更有价值的消息,你想听吗?”   白毓还未开口,神情便在秦朔取出和他怀里一模一样的魔丹时僵住了。   “魔丹的确能将死去的剑修炼成傀儡,但也要看你怀里的那颗是不是货真价实。”秦朔的话在此刻变得耐人寻味:“在幽华宫,没有我的允许,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更何况是你。”   一直在后方守候的连昭目光微动,他唇角上扬,心中的声音一再回响:不管是过去的秦朔,还是现在的秦朔,都是他喜欢的。   所以,只要秦朔需要,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无论秦朔怎么看待他,他都会心甘情愿地留下来,直到他回心转意为止。   白毓却在这时笑了:“连少主,你未免太过天真了。”他仿佛看穿连昭的心思,缓缓道:“师兄如今请你回来,不过是利用你罢了。”   连昭把玩折扇的动作一顿,他偏过头,并未看秦朔的神情,只是说:“利用又如何,不利用又如何,我情愿如此,谁也左右不了我。”   “是吗?”   白毓像是终于放弃挣扎,目光再次回到秦朔身上:“看来师兄这次为了抓我,做了不少准备。”   “闭嘴。”秦朔扯住他脖颈的锁链,一字一句道:“少拿未离的消息当幌子,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信,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带我回无情宗。”   白毓颇有破罐破摔的意味,看了眼他,又看了看边上的连昭和莫鄞,微笑道:“那么师兄,你是打算自己和我回去,还是把这两位一起带回去呢?”   莫鄞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会让你和君后单独待在一起吗?”   不等白毓回应,秦朔便道:“莫鄞,你和连昭先回昆仑。”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莫鄞怔住,下意识道:“君后,我不能……”   “无情宗一贯禁止妖族入内,带上你们,修仙界定会认为我是为宣战而来。”秦朔面对莫鄞,神情明显放松了下来:“再说,昆仑不能一日无主,未央还在峰顶守着,关押神宗阁首席的牢房钥匙也还未拿到,有你们在,我会更放心。”   莫鄞抿了抿唇,不愿让他失望,只得应了声:“一切都听君后的。”   连昭也只是看了眼秦朔,对视间,他们已明了彼此的想法。   捏碎传送符之前,白毓看着一定要在远处目视他们离开的莫鄞,轻声道:“师兄,看来你的这位部下,是真的放心不下你啊。”   “什么都不必说了,抓紧时间。”   秦朔将锁链一圈又一圈地绕在手腕,已做好重回师门的准备:“天亮之前,我要在大殿看到无情宗所有的长老,所有的弟子。”   “我要他们亲眼看看。现如今顶替我位置的首席弟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   无情宗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形。   前任首席弟子将现任首席弟子押回山门,并敲响古钟,号召所有长老和弟子前往大殿。   殿门在最后一名弟子进入大殿之后关上,坐在主位的乌金长老盯着下方许久未见的“叛徒”秦朔,深吸一口气:“人已经到齐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秦朔此刻正以玄光剑抵住白毓的脖颈,他环视在场的每一位弟子,看清他们眼里的敌意,仿佛自己根本不是他们曾经的大师兄,而是他们深恶痛绝的仇人。   “我这次回来,并非想与无情宗为敌,不过是想以此为由救回师尊,也为我自己澄清罪名。”   秦朔才说完,便听一侧有弟子嗤道:“可笑,你如今叛入魔道,早已不是无情宗弟子,有何脸面称掌门一声师尊?又有何脸面‘澄清’罪名?”   这一声过后,引来不少附和,也夹杂着暗地的污言秽语,刻意用传音将他用身体讨得魔族欢心的行径说得栩栩如生,尽是嘲讽之意。   秦朔不去听,不去想。他看向座上的乌金长老,知道对方是除自己以外最在乎师尊的人:“乌金长老,听说师尊闭关已久,需要玄光剑唤回心神,期限将至,我特地将剑带回,不求任何回报,只想在场长老和弟子做证,认清我和白毓,究竟谁才是残害同门的真凶。”   乌金长老蹙眉:“白毓和你的罪行有何干系,他从你失忆开始,就一直悉心照料,从未说过你半点不是,你竟为了洗脱罪名,用这种方式逼他认罪吗?”   秦朔放下横在白毓脖颈的玄光剑,从怀里取出留音石:“这块留音石里存着我和他的对话,可随意验明真假,不过,在放出之前,我还是想给他一个亲口承认的机会,白毓,你说,你是想让我把这段话放给在场弟子听,还是你自己来。”   话音落地,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弟子们面面相觑,都不相信白毓会做出这种事。   白毓抬起头,看了眼座上的乌金长老,又看了看周围的弟子,最后定格在秦朔身上,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他微笑着承认了:“师兄说得没错,那些事,都是我做的。”   这话犹如平地惊雷,令在场弟子心中一跳,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怎么可能……白师兄,你不是这种人……”   “师弟,你是不是被他威胁了,不用担心,有乌金长老……”   谁料白毓根本没有隐瞒的打算,他的反应完全出乎秦朔的意料,甚至是笑着将过去种种一件一件揭露了出来:“没有人威胁我,我早就看不惯无情宗的门规和你们这些所谓的同门了。什么一视同仁,什么亲如手足,全都是假的,你们追随的,只是现在的我,不是原本的我,换作从前,恐怕早就将我打为异类,关入禁闭室了吧。”   乌金长老面有愠色:“白毓,你在胡说什么,还不住嘴──”   “听多了假话,听不惯真话了吗?”白毓笑盈盈地看着他们每一个人:“我说你们每个人都让我觉得恶心,我就算真的杀了同门又怎么样,那也是你们应得的,藏器阁的守门弟子是我杀的,灵器是我偷的,也是我同金氏联手,将其他仙门的首席骗到昆仑,别跟我说什么对错,你们都该死,你们都无药可救,你们都要烂在这段永远跳不出去的时间里,谁比谁高贵呢?”   秦朔看着白毓与之前截然相反的态度,忽然意识到一丝不对劲。   以白毓的性格,是绝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完全暴露目的的,除非……   “怎么样,师兄,听我说完这些话,你心里是不是痛快了许多?”白毓脸上仍挂着笑意,却莫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走到这一步,你是不是觉得我卑劣至极,恨不得让我马上去死?”   秦朔心里有种强烈的预感,他下意识后退,总觉得自己曾经也有过这种预感,但不记得是因为什么。   “师兄,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是你非要逼我。”白毓取下腕上的锁仙镯,将上方的铃铛取下来,那颗小小的铃铛立刻变回原来的风铃形状。   座上的乌金长老一眼认出这是什么,震道:“白毓,你竟敢私藏唤梦铃?”   周围弟子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往待他们最温柔最亲和白师兄,居然就是偷盗灵器的真凶。   “长老,何必大惊小怪,这样的事,你也见了不止一次了,为何每次都是这副样子。”说着,白毓忽然笑了:“瞧我这记性,之前的事,长老都忘了,自然不记得。”   白毓举起唤梦铃的那一刻,熟悉的铃音响起,秦朔脑中闪现许多相似的画面,记忆也在瞬间倒退。   “放心吧,师兄,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让时间回到你还没发现我的时候。”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忘掉这期间发生的一切。”   “做个美梦吧。” 第156章 苏醒   竹林, 乌云散尽之前。   “白毓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剑刃横在宋晚尘的脖侧, 血渍逐渐渗透衣领,直到他终于伸出手,在秦朔的注视下握住剑刃,任由掌心的伤再度撕裂。   “阿朔,我已经告诉过你,有些事, 并非出自我的本意,你不愿信,我也无法勉强。”   宋晚尘全凭剑修的意志抵抗毒性,他脸色苍白, 早在开口前封住自身穴道,避免余毒渗入五脏六腑。   秦朔仍旧俯视着他,良久,才将玄光剑移开,从怀里拿出一颗丸药:“这是你所中之毒的解药, 你必须每三日来找我一次, 迟到一次,毒性就会翻倍,开始是修为尽失,到后面天人五衰, 便是修仙界大能,也回天乏术。”   宋晚尘看着手里的丸药, 低声道:“是为了利用我,还是折磨我?”   “两者兼有。”秦朔道:“我方才已经给过你机会,是你宁死都不肯离开, 那好,你要留在我身边,总要有点价值。”   宋晚尘沉默半晌,似是下定决心,将手中丸药吞下,他的心不痛了,甚至为这卑微的施舍感到庆幸。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秦朔完全抛弃他。   他应该庆幸,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   “你现在和我一样,不属于长绝,也不属于修仙界,活着,只会是他们的公敌,死了,反而能成为我的助力。”   秦朔的态度在这一刻回到从前,他半跪下来,轻轻握住宋晚尘的手,笑容带着熟悉的暖意:“你愿不愿意为了我,生活在黑暗里。”   宋晚尘知道秦朔是故意的,他们伤害彼此到这一步,怎么可能再回到从前。   可他还是无法舍弃对方掌心的温暖,哪怕是假象,哪怕是泡影。   “白毓的性情,你我都清楚,单纯假死不能逼他暴露,只能带他回无情宗。”   秦朔慢慢握紧宋晚尘的手,平视道:“倘若事情不像说的那样顺利,他还留有后手,你必须以‘死人’的身份回到无情宗,唤醒我。”   *   秦朔头痛欲裂,脑海响起刺耳的嗡鸣,零碎的画面一幕幕闪过,混杂在噩梦当中,惊出一身冷汗。   醒来时,他浑身乏力,眼前分外模糊,只看到床边有道身影守着自己。   他身上好暖和,被更修长也更有力的手搂着,指尖痒痒的,是那人及腰的发丝,泛着银光,长长垂到床边。   “朔儿。”   额头的冷汗被那人轻轻拭去,特有的沉木香萦绕在怀中,秦朔透过刺目的阳光,望见那张如神祇般威严不可逼视,却对他极尽温柔的脸,“怎么出这么多汗,做噩梦了?”   秦朔一瞬怔住,连呼吸都变得格外困难,看到师尊,心头无端端酸涩了起来,一把搂住师尊的脖颈,像小时候那样哽咽着喊了声:“师尊……”   曦明将他搂在怀里,轻声哄着:“又做噩梦了吗,没事,师尊在这里,朔儿不会有事。”   秦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心里空落落的,在抱紧师尊的同时,下意识环视四周,发现这里是之前住过的湖心小居。   奇怪,他为什么会回到湖心小居?   秦朔努力回忆,却在这时突然发现,他完全没有这期间的记忆,只记得师尊闭关以后,宗门的师兄弟都变得很奇怪。   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像在看仇敌。   “师尊……你已经出关了吗?”秦朔觉得这太奇怪了,他有种不安的感觉,下意识抱住师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师尊闭关期间,我一直住在清宵殿的。”   曦明的手拂过他的腰间,将松掉的衣带重新系好,这般亲昵的动作,是寻常师徒不会有的。而他们对此毫无意识,一个靠在他最亲最爱的师尊怀里,一个抱住他放在手心珍爱的小徒弟。   这没什么不好。   他们是师徒,师徒理当是天底下最亲近的关系。   “清宵殿收拾好了,朔儿很快就能回去住了。”曦明替他心爱的小徒弟整理好衣裳,一如既往的宠溺:“师尊这次闭关太久,难免会有人起异心,不过朔儿可以放心,师尊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只是睡了一觉,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有师尊在,不会有任何人欺负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秦朔早已习惯这亲昵的举止,靠在师尊怀里,身上只穿了件里衣,薄透的能隔着料子摸到肌肤的热意,甚至能透过衣领窥见大片蜜色,他丝毫没有避嫌之意,还和小时候那样搂着脖颈不放,任最亲最爱的师尊托着自己,满心依赖地说:“师尊这次会和朔儿一起住吗?”   “嗯。”曦明为他收拢敞开的衣领,锁骨下方的吻痕鲜明地出现在眼底,指腹的抚摸难免用力,声音仍十分温柔:“闭关这些时日,师尊想通了,朔儿不管多大都是弟子,师徒住在一起,并无不妥,纵有闲言碎语,也是外人多想,我们不必理会。”   曦明太想将那道刺目的吻痕从他的朔儿身上去除,不觉让秦朔疼得哆嗦了一下。   这声闷哼让曦明回过神来,他抚摸着那处接近破皮的所在,低头亲了上去,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却让秦朔浑身一颤,下意识喊了声:“师尊……”   “这样,朔儿就不疼了。”曦明将他搂在怀里,用灵力消去痕迹,轻哄道:“你方才出了一身冷汗,衣裳都汗湿了,把衣裳脱了,师尊帮你沐浴,好不好?”   秦朔一怔,想起刚来无情宗的时候,也是师尊帮自己沐浴,可现在他都大了,还有让师尊帮忙的道理吗,本能从怀里起身:“不用了师尊……我,自己洗就好。”   这事若传出去,风熙那家伙又要说他不知羞了。   想到风熙,秦朔头忽然疼了一下,脑海浮现风熙和自己说笑打闹的画面,转眼间,一颗扑通扑通跳动的蛇心旁边,躺着的是风熙的尸体。   “朔儿,别勉强自己。”   曦明捂住他的眼睛,那些奇怪的画面立刻消失不见,秦朔长舒一口气,认为那一定是噩梦留下的阴影,毕竟风熙虽然爱吵爱闹了些,本性还是个孩子,绝不会做出那种事。   师尊出关了,无情宗也该恢复原样了。   秦朔想了想,还是不打算将那些师弟针对自己的事告诉师尊。   他身为宗门的大师兄,承担师尊的期许和维护宗门的责任,怎能因为这种小事和他们计较。   这样一想,秦朔心里松快了许多,他拿下眼前的手,笑着说:“师尊,你先回清宵殿吧,等我沐浴完,换好衣裳就来。” 第157章 夜袭   秦朔这一去, 已经两日没有消息。   昆仑,又到黄昏。   余晖映出桌案的两道身影, 信纸揉皱的声响再次响起,数不清是第几次,莫鄞用妖火将其焚为灰烬,心中极为不安。   “他们竟然在这时候用了护山大阵,寻常的信鸟根本飞不进去,也查不到君后的踪迹……”   莫鄞回到昆仑便时时守着无情宗的消息, 蛇族不擅探查,他只好托鸟族传递消息。   谁知那日和秦朔分别过后,无情宗便启用隔绝外界的护山大阵,非本门弟子不可擅入, 就连寻常鸟兽都无法通行。   这样大的阵仗,只在两百年前魔族和修仙界混战的时候出现过,个别仙门为了避免搅入纷争,才会开启护山大阵,而不日前的无情宗对外却表示, 他们只是为了保护道化掌门。   “我在凡间有线人, 他们是常给无情宗供给灵材的商贩,听说,秦朔回到无情宗和道化掌门苏醒是同一日。”   连昭递来一封拆过的信,和风流轻佻的外表不同, 他行事一贯稳重,没有十足把握, 是不会把探查的消息说出来的。   这两日,他派青丘的三只小狐妖去凡间搜查,顺着线往下摸, 果然得到无情宗的消息。   “护山大阵需掌门点头才能启用,想来这并不是白毓的主意,而是道化掌门有心如此。”   莫鄞接过信件,看到里面的内容,不觉蹙眉:“连灵材供给都被单方面隔绝,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这也是我想弄明白的,只是无情宗现在全面封闭,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连本门弟子都难在护山大阵启用之后自由进出,更何况你我。”   连昭展开手里的白玉折扇,扇面的山水图案隐没,转换为流动的画面──无情宗山门紧闭,将一切都笼罩在护山大阵之中,里面定然隐藏着秘密,可也只有身处其中的弟子知晓。   该如何是好?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君后眼下生死未卜,叫我怎么能安心待在昆仑……”莫鄞越想越是心慌,他怕再等下去,会让秦朔陷入更危险的境地,伸手召出无数蛇影:“我要带上旧魔族前去无情宗,把君后带回来。”   这一行径却被连昭阻止:“莫首领,忘了他之前说过什么吗,他不是为了和无情宗宣战才回去的,你若硬来,只会让情况越来越糟──”   “总不能在这干等着。”莫鄞只要想到秦朔如今的处境,便焦躁难安:“那姓白的居心不良,无情宗也都不是省油的灯,我是担心……”   “你多虑了。”   连昭合上折扇,轻敲着桌面:“道化掌门是最宠爱他这个徒弟的,之前闹出的事端,都是在他闭关之时发生的,若是他在,决计无人敢对秦朔做出这种事来。”   莫鄞抿了抿唇,他这两日也听过类似的风声,只是不知其中真假:“道化掌门,真有这么疼爱君后?”   “说是疼爱……也不尽然。”   连昭用折扇撑着侧脸,回忆往昔:“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在意弟子的师尊,在意到……连秦朔和谁说话,和谁亲近都要在他眼皮底下,这两百年,只要是秦朔的事,无论大小,他都亲力亲为。和寻常师徒比起来,这样的‘疼爱’,似乎有点过了。”   “我不明白。”莫鄞对此半信半疑:“如果他真的疼爱君后,为什么不在出关之后替君后撑腰,反而启用护山大阵?”   连昭拨弄着折扇的吊坠,想到小狐妖从皇都带回来的消息:“我听说道化掌门这次闭关心脉受损,昏迷不醒,需要玄光剑的一魂一魄为引,唤回神志,想来,秦朔此前和宋晚尘百般周旋,也是为了这件事。”   莫鄞道:“这样说的话,道化掌门苏醒,是不是说明君后想做的事已经成了一半,可护山大阵的事,还是说不通。”   “确实有蹊跷,无情宗这两日也不曾传出消息,与其说是为了让道化掌门安心静养,不如说是为了掩盖秦朔的存在。”   连昭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一趟无情宗,他将青丘王印押在桌上,同莫鄞道:“莫首领,青丘的事还未谢过你,若不是你与蛇族相助,狐族也不能这么快拿回青丘,此番恩情,连昭没齿难忘。如今,我虽暂任昆仑护法一职,到底初来乍到,不能服众。去寻秦朔的事,还是交给我吧,你留守昆仑更为合适。”   莫鄞皱眉,将王印退回:“你不必谢我,这是君后的命令,我不过听命行事。”   “我知道,你是忠心之人。”连昭抵住王印,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王宫遭遇变故以后,我无牵无挂,唯有青丘需要惦念而已。这一生,除了追寻看不见摸不着的梦之外,再没有让我执着的东西了,也是因为梦,我让他落得如此境地。我欠他的,我要还给他,所以不管前路如何,我都能毫无顾虑地走下去。”   “难道只有你能去救君后,我就不行?”   “不是不行。”连昭笑了笑:“你这样忠心的属下死了,他会伤心,换成我,就不用看他掉眼泪了。”   末尾的话极轻,令莫鄞怔了一怔,看向他的眼神格外复杂:“你真要一个人去无情宗?那里的护山大阵不是一般的阵法,足以让渡劫期的妖族神魂俱灭。”   连昭早在百年前听母后说过,仙门护山大阵对妖族来说是多么恐怖的存在,就算能侥幸潜入,也难以顶住巨大的灵压,最好的下场也是七窍流血,用原形逃出大阵范围之内,终生不得修行。   “也不是第一次去了,我有分寸。”   连昭用折扇沾水,在桌面画出无情宗的地形,“这里我比你熟悉,也能更快找到他的位置,如果能带他全身而退,那自然好,如果不能,我会用狐灵分身传递消息,不管之后出现什么情况,你一定要赶到我画的这个位置,接他回去。”   画圈的地方被莫鄞记在心里,他看了眼连昭。而后点头,说了声:“好。”   *   是夜,连昭来到山门。   他隐去妖力,化为原形潜进无情宗。   这里还和从前一样,连长廊的风铃签都没有变过,只是越来越重的灵压,让连昭在寻找的过程中感觉五脏被挤压的痛楚。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宗内待太久,最多不能超过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他就必须从这里出去,休养半日才能再来。   藏器阁门前还有守夜的弟子,是连昭之前看过的面目,瓦片踩动的声响让底下弟子抬起头,却只看见月下一闪而过的影子。   这样的景象常有,多半是鸟兽。   守夜弟子见怪不怪地移开视线,看着远处仍亮着的清宵殿,碰了碰同伴的胳膊,小声说:“这两日,有人去拜访大师兄吗?”   另一名弟子摇头:“谁敢去,他可是昆仑回来的人,就算有人想去,也得掌门点头。大师兄也算是奇人了,他是第一个被师门除名,又被重新记入名册的弟子。”   “听送药的师弟说,他不记得之前的事了,乌金长老也让我们不要多言。”守夜弟子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不过……他是因何回到师门的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   “我也记不清了……大概,是因为掌门?”另一名弟子倒很乐观:“也不重要了,掌门能出关就是好事。”   守夜弟子点头,又像是想到什么,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之前白师兄是不是说过,只有祭出玄光剑的一魂一魄才能唤醒掌门。”   另一名弟子不明其意:“是啊,都是因为大师兄把玄光剑带回来,掌门才能苏醒。”   “可是师弟,有一点很奇怪。”守夜弟子看向藏器阁二楼:“按理来说,灵剑祭出之后都会变成废铁,玄光剑却在次日完好无损地回到了藏器阁……”   “掌门他,真的是因为玄光剑苏醒的吗?” 第158章 喂药   清宵殿的夜, 总是静而悠长。   殿门半掩,透进如雾的月光, 随着长袍拖地而来,脚步声靠近,药香逐渐来到床边。   秦朔光听脚步就知道是师尊来了,他用被子蒙住脑袋,假装自己早已睡着,这样就不用喝那又苦又涩的汤药了。   然而这点小计谋还是被师尊看穿, 将汤碗放在一旁桌上,隔着被子抚摸:“朔儿,良药苦口,喝完再睡吧。”   秦朔把脑袋埋得更深, 权当自己没有听见,他实在不想喝药,这两日已经连着喝了四次了,次次都苦得咽不下去。   师尊说他病了,这是调理身体的汤药, 当着师尊的面, 他又不能不喝,还是装睡比较好。   眼见被子底下的小徒弟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根本不打算应声,曦明无奈一笑:“朔儿, 是真睡着了吗?”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一声:“睡着了……”   曦明自然知道他的小徒弟在想什么,俯身靠在枕边轻道:“若是觉得苦, 这次就喝两口好不好?”   两口的话,似乎也不是不行。   秦朔从被窝探出脑袋,正好对上师尊近在眼前的脸, 不由得屏住呼吸。   “朔儿在想什么?”师尊的手抚过他的脸颊,指腹的暖意弄得秦朔心痒痒的,下意识移开视线。   他不能说,这是他的师尊。   他可以夸远在长绝的晚尘好看,可以夸那只轻佻的狐狸好看,可以夸所有人,唯独不能夸师尊。   这样不合规矩。   “没什么……师尊,喂我喝药吧。”秦朔从床上起身,他从小到大的衣食住行都是师尊安排,什么都不用操心,也什么都不用管,依赖都成了习惯。   曦明端起药碗,舀起一勺,细细吹凉,喂到秦朔唇边:“尝尝烫不烫。”   第一口下肚,秦朔就抓起盘中的蜜饯往嘴里塞,一连吃了三个才勉强把苦味压下去,再一口过后,他是说什么都不喝了,直把盘里剩下的蜜饯都吃完,才终于感觉不到苦味了。   曦明倒也没勉强,说两口就两口,把药碗放下,轻抚他汗湿的头发:“再喝三日就好,等把身体养好,朔儿就能出门了。”   秦朔喝过药,觉得身上隐隐发烫,他抓住师尊冰凉的手,放在腹上贴着,总算消去几分燥热,抬头看去:“可是师尊,我究竟生了什么病,明明身上都好好的,为什么要喝药?”   从醒来那日起,秦朔就觉得师尊有点奇怪,过去师尊虽也会管着他,却从来不会以生病为由把他关在殿里,不许他出去。   他已经在清宵殿待了两日,每日见到的人只有师尊,这样的日子虽说不坏,但还是有点闷。   曦明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抚摸爱徒的小腹,指尖的凉意透过布料传到皮肤,他将秦朔慢慢搂进怀里,脸靠在额间轻道:“是调心养神的药,朔儿喝了药,就会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安心和师尊回南明仙山。”   “南明仙山……”秦朔依偎在师尊怀里,好奇道:“那是师尊的故乡吗,我从未听过这个地方。”   “是师尊两千年前隐居的地方,也是最接近仙境的所在,修仙界将它称为世外桃源。”曦明声音温柔,低声询问他的意见:“朔儿,你想不想放下眼前的一切,和师尊云游四海。”   秦朔有些犹豫:“可……师尊和我离开的话,无情宗怎么办?”   “无情宗有护山大阵保护,门内灵核还能维持百年。”曦明道:“待百年之后,师尊再带你回到这里。”   说不心动肯定是假的,秦朔这两百年,没有一刻不想去看外面的大千世界,只是身为无情宗首席弟子,宗门唯一的大师兄,不能有放松的念头。   他在想,如果自己真和师尊离开,那婚约怎么办呢?   “师尊,我……”拒绝的话还未出口,秦朔就忽然卡壳了,他努力回想,记忆却是一片模糊,奇怪,婚约是怎么回事?   他和谁有婚约来着?   曦明耐心等着,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秦朔突然心虚起来,不知该怎么回答。   “朔儿是不想陪师尊吗?”   秦朔害怕看到师尊失望的目光,急忙解释:“不是的,师尊……”   不等他将话说完,曦明便将他搂入怀中,贴在耳边道:“朔儿,就留在师尊身边好吗?”   秦朔能感觉到师尊的温度,刚好能化去自己身上的燥热,他呼吸一瞬扼住,还未来得及开口,耳边又传来似搔痒般的轻语:“师尊……想朔儿陪在左右,已经很久了。”   “我……”秦朔心乱如麻,他不敢看师尊的眼睛,只能透过衣缝去瞧对面的铜镜。   可只是一眼,他就怔住了。   昏黄的铜镜映出他们相拥的身影,可将他搂在怀里的师尊,身上却萦绕着恰似人形的黑影。   “师尊,你……”   秦朔下意识提醒,却在回头过后发现师尊身上并无异样,再看向铜镜,那团黑影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朔儿,是不是不舒服。”   曦明替他拭去额间的冷汗,轻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没有……我只是,”秦朔不知自己该不该说,又觉得方才看到的是错觉,还是将其瞒下了:“只是觉得,有点热……”   他倒也没说假话,自喝过药后,身体就隐隐有些燥热,皮肤烫得厉害,就连脸都是通红的。   曦明的手抚过爱徒的脖颈,停在那微微发红的咒印,视线比指腹摩挲的温度还要烫灼:“是不是这里?”   秦朔被师尊这么一摸,倒是舒服了许多,可背上还是烫的,忍不住道:“师尊,往下一点……”   曦明嗯了一声,停留在后颈的手往下游走,隔着一层里衣抚摸,反而让那股燥热的感觉更强烈了。   秦朔浑身发烫,起初还能忍着,到后面意识都快被热意融化了,只想快些缓解燥热:“不要隔着……师尊,伸进去摸……”   可话才出口,秦朔就后悔了,他突然反应过来这是自己最敬爱的师尊,不是旁人,又拦住师尊的手,支支吾吾道:“不行……师尊,我们,我们不能这样……”   “为何不能?”   曦明一手牵住他的衣带,一手将他搂在怀里,轻声哄道:“师尊从前帮你沐浴,也擦过身子,这般行径再正常不过。”   “是吗……”秦朔也不知自己此刻在想什么,他下意识将师尊抱紧。呼吸愈发灼热:“只是摸的话,应该……没关系吧。”   “没关系,你我是师徒,师徒之间,多亲近都无妨。”   衣带随着话音落地,曦明才摸到爱徒的肩头,清宵殿上方便传来瓦片踩动的声响。   秦朔感觉师尊的动作停了下来,茫然抬头:“师尊……”   “没事。”曦明用被子遮住他的身体,温声道:“朔儿在这等一等,师尊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师尊要去做什么?”   面对爱徒疑惑的神情,曦明只是笑着抚摸他的脸颊:“去清理一个朔儿讨厌的家伙,等回来以后,今晚,就只属于我们师徒二人了,” 第159章 守护   皎月之下, 寒霜沿着狐影行走的脚印逼近,直至退无可退, 那只五尾的狐狸才显露真容,手持白玉折扇,坦然面对眼前之人。   “道化掌门,此番贸然前来的确失礼,一时不便解释,还请高抬贵手, 容晚辈见秦朔一面,事后再来赔罪。”   连昭少有这般谦卑的姿态,一来是他从未与道化掌门打过照面,二来是秦朔如今被道化掌门亲自看护, 若不放低姿态,下次莫说见面,恐怕连进无情宗的机会都没有。   “本座的爱徒,为何要见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曦明淡淡道:“念在你为他治好双目,本座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道化掌门手中的寒冰剑逐渐透明, 周围的灵压也不再紧迫, 可连昭却在此刻意识到什么,微微蹙眉:“掌门……知道?”   “朔儿太单纯,也太固执,总是要撞了南墙才肯回头。”   曦明提到爱徒, 神情不自觉柔软下来:“他不会再吃苦了,也不会再见你们。薄情寡义之人, 本就不值得他留恋,朔儿如今需要的,只有师尊。”   连昭隐隐猜到缘由, 却仍不愿放弃:“掌门,当日之事是我的过错,我已诚心悔过,只求他……”   “真相如何,不必同我言说。”   曦明手中化出通体散发寒意的冰剑,沉静如水的眸子掠过连昭的脸,并无任何波动,却无端让人脊背发凉:“有些账,并非本座不想算,而是让朔儿高兴,远胜过让他伤心。你若不提,本座还能让你全须全尾出去,你提了,本座就不得不同你算一算,本座放在手心视如珍宝的爱徒,怎么就成了你身边可有可无的替身?”   剑光应声而起,连昭并未闪躲,竟硬生生抗下这一剑,血雾弥漫在月色之下,他咽下喉头的腥甜,知道自己当日的错无法弥补,只要能见到秦朔,这点痛不算什么。   “晚辈犯错在先……不敢辩驳,愿凭掌门处置,只是一点,要打要罚都好,能否在这之后,容我见一见他,哪怕只是一面……”   冰剑如绞肉般在胸口转动,连昭被灵压逼迫得喘不过气来,浑身妖力都用来抵抗护山大阵带来的影响,几欲维持不住人形。   他的身子在颤,手也在颤,可想到秦朔就在这里,还是抓紧手中的折扇,在那把冰剑从胸膛抽出之时都没有吭一声。   曦明收回冰剑,清楚这股寒意会沿着伤口蔓延,冻结对方的五脏六腑,这对身为赤焰火狐的连昭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如果想保住你的命,现在就向本座承诺,永生永世都不会再见他。”   连昭的皮肤被冰霜覆盖,就连睫毛也开始泛白,他先前受过寒毒,自知这是何种痛不欲生的滋味,他不愿松口,却半跪下来,向身为秦朔师尊的道化掌门乞求:“掌门,求你让我见他,同样的错误,我绝不会再犯,他不是什么替身,他就是我想找的人,是我太愚蠢,是我让他变成今日这样,我应该承担责任。”   曦明的眼神只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一句过后,连昭还未开口,就被扑面而来的庞大灵力震退十米开外,人身顷刻消散,打回原形滚落在地,妖灵已被碾碎三分之一,连最初的狐身都无法维持,完全变回幼狐时期,浑身都是血,狼狈地支起前爪,却怎么都站不起来。   “掌门……”剧烈的疼痛让幼狐连话都说不全,他视线模糊,却仍在向前,知道自己若在此刻放弃,今生都不会再有见秦朔的机会,“让我……见见他,哪怕一面,也好。”   血迹拖了一地,弄脏了无情宗的石阶。   衣袍翻动,心境亦动,曦明淡淡开口:“你想见朔儿,也不是不行。”   他伸出手,指尖跃起金光,将幼狐周身包围,竟将那鲜艳亮丽的皮毛褪去,化为常见的黄褐色,就连那双极为特别的碧色双眸,也被掩盖在封印之下。   “在朔儿认出你之前,你不能开口,不能使用妖力。”   幼狐动了动爪子,却发不出声音,头一次觉得照在顶上的月光如此冷冽。   “你想陪在朔儿身边,就该尝尝他当初的滋味。”   *   秦朔等了好长时间都不见师尊回来,困得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他靠在床头打盹,身子时不时往下歪,每歪一次都会因为失重醒来,过后又抵挡不住睡意闭眼,到后面真是困得不行了,干脆把枕头放在膝盖垫着,这样趴着睡,等师尊回来也能马上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的梦里都出现南明仙山的云雾了,殿内才终于响起脚步。   “朔儿,怎么睡在这儿?”   熟悉的呼唤让秦朔骤然睁开眼,他先是看到师尊脸上的笑意,正想抱怨怎么现在才回来,视线就被跟在后方的幼狐吸引了。   虽说看起来毛茸茸的,也很可爱,但不知为何,秦朔看着幼狐闪烁着泪光的眼睛,心里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师尊,这是……”话还未说完,那只幼狐就迫不及待地扑到他怀里,秦朔怔了一下,随后伸出手,轻轻抚摸它的脑袋,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下山除妖之时,也遇过这样一只狐狸。   只不过,那只狐狸的皮毛更鲜艳,也更漂亮。   性子乖张又自傲。   「你肯救我,却不肯说自己的姓名吗?」   记忆里,手持白玉折扇的赤发少年半倚在屋檐,碧色双眸在月下熠熠生辉。   「真是个奇怪的修士。」   他重新戴上面具,记得师尊下山的嘱咐,不愿告知真正的姓名。   「就叫我无忧好了。」   无忧是师尊为他取的小字,宗门鲜有人知,当作在外的化名也无不可。   「无忧……」   赤发少年眨了眨眼,随后笑了起来。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我不会忘的。」   “师尊送你的礼物,可还喜欢?”   秦朔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师尊说的礼物就是怀里这只狐狸,愣道:“师尊方才出去,是因为这个吗?”   曦明在爱徒身旁坐下,代替抚摸怀里狐狸的皮毛:“朔儿不是觉得闷吗,有这只狐狸陪着,应当就不那么无聊了。”   “也不是闷,只是觉得师尊不能时时陪我,每日都待在殿里,哪儿都不能去,都没人同我说话……”秦朔能感觉到这只狐狸有多亲近自己,只是注视那双眼眸,便觉得仿佛看到记忆里某个人的模样,还真是奇怪。   “是师尊疏忽了。”曦明的手抚过爱徒的脖颈,轻吻落在额间:“无情宗还有事需要师尊处理,所以不能时时陪着朔儿,这样吧,等朔儿把明日的药喝完,师尊便解开清宵殿的阵法,让守在外边的弟子陪你说说话,好不好?”   “真的?”   一听这话,秦朔瞬间就不困了,他早就想自由进出清宵殿了,只是碍于师尊的吩咐不好开口,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也顾不得什么师徒有别了,一把搂住师尊,在脸颊亲了一下,笑着说:“师尊对我真好。”   曦明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你是师尊唯一的弟子,师尊怎么会对你不好。”   说到弟子,秦朔忽然想到一个人:“师尊的弟子,不是还有白毓吗?”   “他……”曦明的语气到这微妙了几分,虽然仍在微笑,但将偏爱展现得淋漓尽致:“他怎么能和朔儿相提并论。”   “师尊,其实我不讨厌白毓。”秦朔倚在师尊肩头道:“我只是觉得他有时候说的话很奇怪,明明我来无情宗之前从未见过他,他却总和我说一些我根本没印象的事。”   “觉得奇怪就不听了。”   曦明将爱徒搂入怀中,轻道:“你虽是他的师兄,却也不必事事由着他。”   “师尊的意思,我明白。”秦朔思来想去,还是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师尊向来不许他和白毓接触,要是知道他打算明日去找白毓把话说清楚,一定会生气的。   还是带着小狐狸偷偷去吧。 第160章 生疑   长廊上, 轮值的外门弟子正在洒扫,身后忽然有人诧异地喊了声:“大师兄……”   这三个字仿佛刻入骨头里的禁忌, 令在场弟子同时僵住,手里的动作戛然而止,下意识回头,果然看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英挺身影从远处走来。   外门弟子的反应极为微妙,谁都不愿先开这个头,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往他们这位大师兄的身上飘。   他们身在外门, 少有机会接触内门弟子,更何况是道化掌门最疼爱的亲传弟子,自知地位有别,连请安都比寻常内门弟子多弯半个头。   待秦朔来到长廊, 便听到整整齐齐一声:“参见大师兄。”   秦朔经师尊应允才出的清宵殿,这几日在里面闷坏了,见都是自己熟悉的面孔,倒是安心了不少:“客气什么,不是同你们说过吗, 凡是没有长老在场的地方, 都不必见外。”   外门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为何低下了头:“外门和内门到底有别,大师兄是掌门爱徒, 身份尊贵,该遵守的礼数, 还是要遵守的。”   无情宗遵循旧制,向来一视同仁,公正严明, 只是外门资质始终不如内门,难以获得出人头地的机会,久而久之,分化愈发严重,外门弟子被内门弟子排挤,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不管外门内门,都是无情宗的弟子,是我的师弟。”秦朔拍了拍说话弟子的肩,明朗的叫人移不开视线,“我既是你们的大师兄,就不分什么内外有别,内门弟子见我不必行礼,你们也一样。”   廊上几位外门弟子一愣,望向他的目光闪动,而后陆续开口:“是……大师兄。”   不知是不是秦朔的错觉,总觉得这几位师弟将自己围紧了些。   “大师兄,你真的不讨厌外门弟子吗?”一个模样灵秀的弟子挤到身前来,想拉他的衣袖又不敢,只小声嘀咕:“可为什么他们都说,大师兄最瞧不起的就是我们这些出身寻常的弟子……”   边上弟子见状立刻将他挤开,同秦朔解释:“大师兄,莫要听他胡说,谁敢私下编排大师兄,都是开玩笑的,别当真。”   秦朔皱了皱眉,不知流言从何而来,他也是被师尊从凡间带回来的,怎会瞧不起同样出身的外门弟子,便道:“这话是听谁说的?”   “是紫明轩那边的内门弟子说的。”方才那位弟子是个心直口快的,一讲起来就没完:“他们说大师兄常欺凌外门弟子,让我们有多远避多远,还有……”   “够了──”   一旁的外门弟子听不下去了,连忙捂住他的嘴:“你再说胡话,我们可不管你了,紫明轩住的都是乌金长老的弟子,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紫明轩三个字一出,秦朔心里就有底了,他早知道住在那里的同门师弟对自己颇有异议,从白毓拜入师尊门下起,他们便时常过来找不痛快,不是在秘境搞些烦不胜烦的小动作,就是在寻常给他吃点不痛不痒的苦头。   从前风熙和他交情好,多少能劝住一点,现在似乎没什么印象了。   风熙还在紫明轩吗,他想不起来了。   “罢了,不过是些流言,紫明轩那些师弟,我知道的,是为白毓记恨的我。”秦朔太清楚他们的性情,左不过是看自己不顺眼,于是在背地弄出这些风言风语,说白了,就是一群心智不成熟的孩子,“他们说的话,你们听听就好,谣言未必有传得那么真,什么人,什么东西,都要自己亲眼看了才知道。”   几位外门弟子面面相觑,松了口气:“是,谨遵大师兄教诲。”   “说到白毓……”秦朔没忘记自己这次出殿的目的,他怕被看守殿外的弟子发现,特意回头看了眼清宵殿的方向,确认不会被灵识捕捉到,才放心问道:“你们知道他现在何处吗?”   其中一名弟子犹豫要不要回答,方才那位心直口快的弟子则眼尖发现藏在秦朔怀里的东西,先一步开口:“大师兄,这是狐狸吗?”   秦朔下意识护住怀里的小狐狸,本想遮掩过去,可仔细一想,面前这些师弟都是开了灵识的修仙之人,再瞒又能瞒到哪里去,于是将小狐狸从怀里抱了出来,坦诚道:“师尊送的,说是为了给我解闷,闲来无事,想同白师弟聊聊,放它一个人在清宵殿不好,便将它带上了。”   在无情宗,弟子养灵宠是常有的事,加上秦朔抱在怀里的狐狸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在场弟子也只是扫了一眼,至多不过是觉得,这样寻常的狐狸都能入大师兄的眼,心里多少有点不平衡。   或许是嫉妒作祟,问话的弟子忍不住想,大师兄为什么不能像对这只狐狸一样对他亲近呢?   “大师兄……”   秦朔怀里的幼狐睁开眼,虽是还未长开的模样,却透着和寻常狐狸不同的气势,眉心的纹路更像九尾一族特有的走向,似是察觉到眼前弟子的异样眼神,同其对视的那一刻,竟让人感到大妖才有的恐怖威压。   虽然只是一瞬,也让方才那名弟子下意识回避视线,将余下的话咽进了喉咙里。   秦朔顺着其余弟子的视线往下看,只看到小狐狸窝在怀里舔爪子,一副十分依赖自己的模样。   “大师兄若真想找白师兄,可以去栖梧苑的金鱼池看看。”另一名弟子突然开口,面对秦朔投来的目光,他的头愈来愈低,声音也小了下来:“白师兄……这两日一直被关在栖梧苑,没有掌门的命令,谁也不能进去,我们都很担心他,如果是大师兄的话,也许能想想办法。”   秦朔从没听师尊跟自己说过这件事,不免疑惑道:“他为什么会被关起来?”   “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大师兄回来以后……”话才说到一半,开口的弟子便像意识到什么,急忙回转:“是掌门醒来以后,就把白师兄关进了栖梧苑,也没说缘由,那里被阵法禁锢,无人能前去探望,栖梧苑孤冷空寂,除了白师兄之外,再无他人,也不知要在那里待到什么时候。”   「他自找的。」   脑海冷不丁响起的话让秦朔一怔,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却根本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廊上悬挂的许愿签随风而动,其中一支突然掉了下来,刚好落在秦朔怀里。   秦朔拿起一看,发现这是当年他和宋晚尘一同写下的许愿签,上面只有一行字。   「愿你我相见,不再是梦醒时分。」   身旁的弟子见他望着许愿签出神,出声提醒:“大师兄,你还去栖梧苑吗?”   秦朔回过神,藏起手中的许愿签,朝栖梧苑的方向看去:“当然要去,我还有好多话没和白师弟说清楚,半途而废,不是我的作风。” 第161章 幻象   栖梧苑原是乌金长老为亲传弟子准备的居所, 然而两百年前,他最看好的弟子死在清剿魔族的混战当中, 这里就此荒废,再无人踏足,后来便成了弟子受罚的禁牢。   秦朔上次来的时候,这里的梧桐树开得正好,金鱼池也满是荷花,除了不能自由出入以外, 一切都和寻常没什么两样。   而这次和上次比起来,似是冷清了不少。   秦朔才到门前,便看到梧桐树全然枯萎,徒剩枝干, 整个栖梧苑都透着死气沉沉的氛围,守在外面的弟子受其影响,见他过来,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出声提醒:“大师兄, 掌门有命, 任何人都不得接近梧桐苑,还请折返。”   “开门,是师尊让我来的。”   令牌一出,守门弟子一下子醒了神, 认出秦朔手中令牌是道化掌门腰间那枚,态度毕恭毕敬起来:“原是掌门之令, 大师兄,这边请。”   栖梧苑的大门敞开,秦朔收起令牌, 怀里的小狐狸似是感应到气氛的不寻常,明显警惕了起来。   身后的大门在他进来以后关上,不知是不是阵法的缘故,外边日头正盛,里面却不见一丝阳光,沿路景观破败不堪,像是许久无人清扫,远处竹亭的石桌石椅都覆着尘灰。   周围冷寂非常,目之所及,皆是枯萎的花草树木,并无活物存在。   小狐狸从进门开始就躁动了起来,不时用爪子扒拉他的衣裳。   秦朔察觉到它的异样,摸了摸脑袋:“没事的,我们只在这待一会儿,很快就出去。”   他沿着记忆里的方向往前走,穿过石桥,来到上次和风熙说话的长廊。长廊后方连着厢房,厢房通向金鱼池,景色最好,受罚的弟子通常在这里静坐,罚抄心经。   秦朔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风熙从前经常惹乌金长老生气,三天两头要来栖梧苑一趟,他怕风熙一个人待着无聊,便时常借着师尊的名义过来,两人坐在长廊看夕阳西落,吃着点心喝着茶,说说笑笑的,受罚的日子也就过去了。   一想到风熙,秦朔就忍不住笑,那家伙心性不是一般幼稚,平日就没个正形,从来不像寻常弟子那样喊他师兄,好的时候阿朔阿朔的叫,吵架的时候直呼其名,心经抄不动的时候才会眼巴巴地追到跟前,别扭的喊声师兄。   上次来这还是三个月前,风熙虽是乌金长老的爱徒,师徒两人脾气却不大和,常因小事争辩不休,闹到最后的结果,便是栖梧苑三日游。   风熙总是抱怨,说这里太冷寂,夜里怕听不见声音,又怕能听见声音,秦朔瞒着师尊来这陪他住过一夜,真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长廊依旧幽静,风铃不时晃动,铃音十分空灵。   秦朔推开厢门,听到水滴落在地板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回荡在耳边,另一侧厢门是敞开的,映入眼帘的是长廊上的背影。   是白毓。   “师兄,你来了。”   白毓的声音很轻,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望着前方的金鱼池,池中荷叶破败,金鱼也沉寂在水面,夕阳的光照在身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身后的天是阴沉的,眼前的天却是永远也不会落下的夕阳。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朔总觉得这一幕在梦里见过,他动了动唇,开口道:“你用了幻术?”   “不是幻术,是重现我们见过的风景。”白毓的目光停在池中破败的荷叶上,“只可惜,现在不是荷花盛开的季节了。”   秦朔沿着门口的影子走来,与他并肩而立,“幻术终究是幻术,和美梦一样,总有醒来的那一天。”   白毓转过头:“师兄觉得这是一厢情愿吗?”   “就算是一厢情愿,也是你的事,你觉得值得,那就是值得吧。”   秦朔道:“不管之前如何,我始终是你的师兄,只要你不把那些荒谬的话挂在嘴边,师尊那边,我会替你求情的。”   “求情吗……”白毓笑了笑:“师兄都不问我犯了什么事,就说要替我求情,这是不是说明,我在师兄心里也是重要的?”   秦朔垂下眼眸:“你我毕竟都是师尊的弟子,你唤我一声师兄,我不能不管你。”   “师兄待我真好……”   叹息声幽幽响起,“有时候,我真希望你对我没那么好,那样……也许我还能放下。”   这样的话,秦朔听过不止一遍,时至今日,他仍觉得奇怪:“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已经和你解释过,是师尊把我带回无情宗的,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我和你也只有身在宗门的情谊,有何理由放下?”   白毓只是望着他,注视了好一会儿,才微笑着说:“师兄不想提,那我就不提了,反正说了,师兄也不会承认。”   “承认什么,承认你之前说我抛下你的事?”秦朔顿感莫名其妙:“要我说多少次,我们从未见过,当初师尊在破庙遇到的人也只有我。这些话,你是不是也说给紫明轩的内门弟子听了?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在背后说我占了你的身份?”   “抱歉……师兄,旁人的看法,我无法左右,若我真有这种本事,也不会被困在这里了。”   白毓拨弄着腕上的锁仙镯,悬挂的铃铛发出清脆的铃音,秦朔怀里的小狐狸忽然躁动起来,挣扎着要往前扑。   秦朔下意识伸手安抚,耳边忽然响起白毓的笑声:“这只狐狸,看起来有些眼熟啊。”   铃音一阵一阵地响起,犹如水面的涟漪,散到一定程度停下,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何时缩短,秦朔明明被牵住了手,却仿佛感觉不到,将本可以隐瞒的话说出了口:“是师尊昨日送我的。”   “他可有对你说过什么?”   “师尊让我不要事事由着你。”   “再没有了?”   “没有了。”   白毓松开手,随着铃铛再次拨响,秦朔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人的脸,怔了一下,忽然忘了自己方才要说什么。   “师兄。”白毓唤了他一声,慢慢向前靠近,轻声道:“我还是喜欢你这副模样。”   就在靠近的那一刻,秦朔怀里的幼狐咬住他的手背,竟生生将其撕下一块肉来,毫不犹豫咽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袭击却未让白毓失色,他低头看了眼血淋淋的手背,在秦朔开口之前笑了:“师兄养的狐狸,果然和师兄一样的脾气呢。”   察觉到气氛的微妙,秦朔本能护住怀里的幼狐,他退后一步,盯着白毓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太久没见师兄了,心里分外想念。”白毓轻道:“师兄这几日在清宵殿待得可好,师尊有没有告诉过你,关于金氏的消息?”   “金氏?”   秦朔完全没听师尊提过,奇怪道:“好端端的,提金氏做什么,皇都从来不和无情宗来往的。”   “看来师兄是不知道了。”白毓眼底笑意渐深:“前日,师尊出关那天,皇都来信,说金氏家主有意求见师尊。若能借此机会消除往日隔阂,对无情宗而言再好不过,可师尊不但拒绝了,还为此动用了护山大阵。”   铃音再次响起,周围的景象再次转变。   “师兄难道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第162章 畸念   入夜, 清宵殿。   曦明方才进殿,便看见他的爱徒正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出神, 连他回来都未发觉。   这真奇怪,以往朔儿都会满心欢喜地在门口迎他回来。   “朔儿。”他轻唤着,将药碗放在桌上,这声动静让秦朔回过神来。   “在看什么,看得这么入迷。”烛火映出从身后靠近的黑影,曦明无声无息贴近爱徒的后颈, 热意让秦朔不自觉颤了下,将手里的东西藏进袖中,闷声回了句:“没什么。”   曦明怎会看不出他神情的异样,他的爱徒, 早已在这两百年间向他袒露过无数次真心。他是他亲手教养出来的,他对秦朔的性情再了解不过,清楚到每一次神情的变化,细致到每一寸皮肤的抚摸。   “朔儿,是不是有心事?”他的声音很轻, 亦让秦朔放松警惕, 低头应道:“师尊……我有话想问你。”   曦明并不意外,轻抚过爱徒的脸颊,笑着说:“是觉得师尊白日太忙,没空陪你吗?”   “是……也不是。”   秦朔犹豫该不该问, 他抬起头,想到在栖梧苑听到的话, 心绪一下子复杂起来,“师尊,你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为何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了?”   “原是为这个。”曦明温和道:“师尊闭关期间,一直将无情宗的事宜交给乌金长老打理,如今出关,自然要好好理一理,再过几日,便能顺利理完所有事宜,安心陪朔儿了。”   秦朔心生疑惑:“长老此前不是已经将门内事宜处理完了吗,还有什么事需要师尊理清?”   曦明一笑,慢慢牵住他的手:“这件事,朔儿无须知情,只要安心等待就好。”   “可是师尊,我不想等。”   殿内的气氛在这句过后发生转变,秦朔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想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喝药,为什么不能出去。”   曦明只是握紧他的手,安抚道:“朔儿,不管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要相信师尊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   “我不明白。”秦朔望着师尊:“我在无情宗还不够安全吗,师尊为何要动用护山大阵,为何要拒绝金氏交好?”   曦明沉默片刻,轻声开口:“朔儿是不是去过栖梧苑了?”   “是。”秦朔有些心虚,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他太想问个清楚:“师尊,我做什么坏事了吗,你总说外面很危险,是不是我之前得罪了金氏的人,他们找上门来,所以师尊要动用护山大阵保护我?”   曦明抚摸着秦朔的脸,动作再温柔不过,他说:“没有,朔儿什么都没做错,即便真的有错,也是师尊的错,师尊不该闭关这么久,师尊……不该让朔儿一个人承担这么多。”   “师尊……”秦朔茫然开口,还来得及将话说完,便被拥入怀中。   师尊的怀抱好温暖,他舍不得松开,不知是不是错觉,身体沉寂的躁意随着接触加深,变得愈发强烈。   曦明的指尖抚过他后颈的蛊纹,能感觉到皮肤逐渐烫热起来。   “师尊……我,有点奇怪。”秦朔呼吸紊乱,他身上迅速躁热起来,难受得连话都说不完全,前夜的躁热是在师尊离开以后缓解下来的,原以为那会是唯一的一次,没想到又复发了。   甚至比上次来得还要凶猛。   秦朔几乎站不住脚,他头一阵一阵发昏,只能将身子倚靠在师尊怀里,寻求能缓解燥热的凉意,“帮我……帮我。”   曦明扶住他酡红的脸,视线停留在那不住喘息的唇上,轻道:“朔儿想师尊怎么帮?”   热意逐渐靠近,秦朔却浑然不知,只是努力扯开衣衫,想让自己凉快一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温热的触感覆上唇瓣,带着湿意搅动,如此缠绵。   睁开眼的那一刻,他完完全全僵住了,立刻清醒过来,从怀里挣脱出来,踉跄了几下,腿发软倒在地上:“师尊……你,我,我们怎么能……”   秦朔整个人都在发颤,既无法面对师尊,也无法从方才的情形回过神来。   他们是师徒,师徒之间怎能做这种事?   “朔儿。”   曦明向其靠近,拉住他的手腕,温柔而有力地说:“这不算逾矩,只是帮你缓解而已。”   “可是师尊,我……”余下的话,秦朔说不出口,他被燥热折磨得无法集中精神,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师尊。   “别怕,慢慢放松。”曦明俯下身,低头吻上他的脖颈,动作极其温柔,手顺着衣衫往下,逐渐深入内里,“情蛊压制太久,会伤害你的身体,师尊是在帮你。”   秦朔的衣衫被剥去大半,他慌张后退,却被紧紧按住腰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墙上的影子被师尊的影子覆盖。   “师尊……这样不对。”他被搂得太紧,能感受到和师尊肌肤相贴的触感,虽然确实缓解了燥热,却也让心头的不安滋生得更加强烈,“我可以忍住……师尊,我可以,我去浴池泡一泡就好了,不用师尊……这样,帮我……”   曦明的手只差一寸就能解开秦朔最后一层里衣的衣带,他的眼眸倒映着爱徒的慌张,原本并不明显的喘息在这一刻有了变化,仿佛从不近人情的神祇变回凡人。   七情六欲融合的滋味,该有多么美妙?   他亲手培养的爱徒,如今就在他身下。   他们可以是师徒,也可以是爱侣,这并不冲突。   可如果朔儿害怕……   “没关系。”他亲吻秦朔的耳垂,低声说:“你可以拒绝,师尊等你。”   夜还很长,曦明想,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到朔儿点头。   *   昆仑,子时。   从幽华宫出来以后,莫鄞仍未从方才的梦里回过神来,他将君后穿过的外袍抱在怀里,只有闻到熟悉的气息,心中的不安才能消散几分。   他不想被留在昆仑,可君后说过,这里不能没有人看顾,他必须遵守承诺。   只要等连昭将人带回来就好,那样,一切又能恢复原样。   他还能守在君后身边,为君后办事。   金氏前日派人来过昆仑,被他以君后的名义回绝,不知是消息有误还是中间出了差错,有蛇族来报,说看到被拒绝的金氏来使去了峰顶,和原本效忠魔尊玄夜的未央会面。   莫鄞不想君后回来的时候看到昆仑四分五裂,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趁夜探访峰顶,看看未央和玄夜的旧部下到底要做什么。   蛇族的隐蔽能力极强,雪夜里更是无声无息,摸到洞穴的时候,正好听到里面有人谈话。   莫鄞化为原形,潜进洞穴上方,借助缝隙看到未央的身影,以及停在冰棺上的小青鸟。   “君上的身体找到了,只是冰封的时间太久,已经不能再用了。”   小青鸟幻回人形,用指尖敲了敲身下的冰棺,轻道:“得把心脏也找出来才行。”   未央眼神微妙的注视着他,良久才露出释然的笑容:“连金蝉脱壳这招都用上了,二公子,你还真是狡猾。”   小青鸟的真容隐于烛火之下,他笑着,用手抚了抚冰棺的外沿:“这是自然,局面尚未稳固,我怎能就此离开。”   “我和君后的前路,还长着呢。” 第163章 爱侣   秦朔又做梦了。   梦里, 还是那片竹林。   数不清是第几次,他明明从未踏足此处, 却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竹林的月夜笼着薄雾,像是隔了一层朦胧的纱,他行走在其中,看不清周围的样貌,只知道前方亮着烛火的小屋是自己要去的地方。   “金未离,到底死在谁的手里?”   他看到屋内对峙的两道身影, 气氛格外紧张,其中一方已露出藏在背后的短刃。   “我不知道,也许你应该去问师兄。”   这是白毓的声音,总带着轻快之意。   “从乌镇到皇都, 我们三人结伴而行,相处的这些日子,他没有一日放弃为兄长奔走,我不相信这样的人会在仙门大会杀害兄长。”   声音的主人让秦朔觉得熟悉,可怎么都想不起来他是谁。   “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呢?”   如同猎物入网, 猎人看陷阱里的猎物垂死挣扎玩味的语气。   “难道真凶站在你面前,你就可以为你兄长报仇了吗?”   对峙的刀刃显露,剑光瞬间交锋,飞溅在门上的血迹斑驳。   “是你──”   其中一方倒下, 从门缝溢出的血透着腐蚀的黑气──他下了毒。   不知何日,不知何时, 毒悄无声息蔓延。   “你和你兄长还真是像,一样的容貌,一样的愚蠢。”   屋内的人影轻轻擦拭手里的短刃, 叹了口气。   “师兄,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呢?”   秦朔退后一步,天光转亮,身后的院门被推开,他转头,看见“自己”从竹林回来。   屋内早已恢复原状,白毓端着茶迎上来,笑盈盈道:“师兄,出门辛苦了,喝茶。”   “他”喝过茶,环视四周,问:“江越呢?”   “死了。”   白毓的回答简短,他笑着,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茶杯碎裂,秦朔清楚地看到“自己”脸上的神情,有如山崩。   “你说什么?”   白毓捡起地上的瓷片,继续道:“他想杀师兄,而我杀了他。”   白毓站起身,将手心的瓷片摊给“他”看,笑道:“师兄,你应该谢谢我。”   “你疯了……”   秦朔看到“自己”一再后退,手越攥越紧。   “不是我疯了,而是你疯了。”   白毓就站在原地,没有动,脸上的笑意让人莫名不安。   “师兄,你怎么能在杀死金氏子弟的情况下,又杀死他的弟弟?”   屋门大开,地面的血迹干涸,那柄刺穿江越胸膛的长剑,俨然是“他”的灵剑──玄光。   秦朔看到“自己”踉跄向前,却在门口倒下,浑身颤抖不止,痛苦地捂住脑袋,像在极力克制什么。   “师兄,我喜欢你疼。”   白毓伏在“他”身后,将一颗丹药喂到嘴边:“只有疼,才会让你记住我。”   竹林起风了。   秦朔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再转过身,院内一片狼藉,全都是被“他”破坏的痕迹。   “他”像个真正的疯子,持剑四处劈砍,仿佛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惊恐又慌张。   “阿朔──”   竹林传来宋晚尘的声音,他匆匆赶来,在废墟之中找到满手是血的“自己”。   “阿朔,看着我,是我……是我来了。”   宋晚尘的出现让秦朔怔了一怔,他向前靠近,发现眼前的宋晚尘和印象当中完全不同,虽也是清冷剑仙的模样,却在抱住“自己”的那一刻露出爱侣之间才有的焦急神情。   宋晚尘脱下外袍,将不住发抖的“他”紧紧包住,安抚道:“没事了,是我来晚了,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会向峰主请命,带你回长绝,灵器的事先搁置,我只要你好好的。”   “他”的身子还在颤,抬头看到宋晚尘的刹那,像是看到了怪物,“你是谁,妖……是妖,你怎么敢变成他的模样骗我──”   宋晚尘被刺中一剑,却毫无还手之意,他抓住刺穿胸膛的剑刃,忍着疼道:“阿朔,我是晚尘,我来接你回去了……我已向峰主说清缘由,我可以舍弃一切为你担保,你不必再受白毓要挟,你可以回修仙界了。”   “撒谎!”   “他”拔出长剑,却在下一刻被强行收回剑鞘,宋晚尘试图制止“他”,然而身为长绝第一剑的宋晚尘迟迟无法向“他”拔剑。   “是不是白毓让你变成这样的?”   宋晚尘只守不攻,用未出鞘的灵剑挡下“他”的剑气,“是我的错……阿朔,我不该在这时回长绝,我应该守得再久一点。”   “他”疯得越来越厉害,几乎剑剑刺向致命之处,宋晚尘勉强躲开,缠斗好几个回合,才将“他”手中的玄光剑夺下。   “玄光剑被封印了?”   宋晚尘摸出玄光剑的异样,还未同“他”开口,便被一把短刃直扎心间。   那是把淬毒的短刃,和杀死江越的一模一样。   秦朔就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将短刃用力插进宋晚尘心口,完完全全僵住了。   宋晚尘可以还手,可以用远超过“他”的修为将“他”震开。   但是他没有。   “阿朔……”宋晚尘伸出手,在“他”即将清醒之前盖住“他”的眼睛。   毒素蔓延得太快,宋晚尘的灵力被侵蚀得一干二净,却仍在这种情况下用最温和的方式让“他”昏厥过去。   宋晚尘站起身,秦朔看到他强行用修为剥离灵识的记忆──这是为了避免寻踪而来的修士搜魂。   “你会安全的,阿朔。”   宋晚尘将“他”抱在怀里,一步一晃地往外走去,鲜血逐渐染透他的白衣。   “我说过带你回去,就一定不会……失约。”   血迹不知拖了多远,拖到那道身影终于支撑不住,连倒下都尽可能将“他”护在怀里。   宋晚尘周身都被毒纹覆盖,咽下喉咙的毒血,将“他”的手抓得极紧,可就在下一刻,前方无声无息传来脚步。   白毓停在他们面前,半蹲下来,神情似笑非笑。   “晚尘,你还真是执着,从下山跟到现在,是怕我伤害师兄吗?”   宋晚尘护在“他”身前,眼神冷厉:“像你这样龌龊的人,根本不配喊他师兄。”   白毓看到他们紧紧牵住的手,忽然道:“命运,真是不公平。”   “明明我们三人自小相识,处境却是一个天一个地,你们一个成了道化掌门的爱徒,一个成了高高在上的剑仙。”   他笑着,眼底却是全然相反的情绪,“我呢,我为什么就该被人唾弃?你们越走越高,越走越远,只把我留在原地……晚尘,你真的很爱师兄是不是,爱到连他身负罪名都不愿放弃,你们真是般配,不管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   宋晚尘愈发虚弱,但仍然挡在秦朔身前,警惕地盯着白毓:“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只是,不想再看你们快活了。”白毓一手拔出长剑,一手取下锁仙镯的铃铛,微笑道:“不能只有我一个人痛苦,你们也要和我一样痛苦,我真的很好奇,下一世的你憎恨师兄,下一世的师兄也憎恨你会是什么样子,晚尘……忘掉吧,你不会记起方才的一切,你只会恨师兄为什么这样对你。”   第一剑刺下,宋晚尘尚能开口:“不可能……我,绝不会……”   叮铃──   “师兄欺骗了你,他亲手杀了你……”   第十九剑刺下,血泊在身下蔓延,宋晚尘竭尽所能抓住秦朔的手。   叮铃──   “你要记好这种痛,这样你才能完完全全地将它回馈给师兄……”   第三十七剑刺下,宋晚尘浑身是血,却一声不吭,仍将“他”护在身下。   叮铃──   “我真好奇,被称为天作之合的你们,如果也有彼此怀疑,相互残杀的那天……还会爱得这么深吗?”   铃声响过三次,梦里的白毓转头,望着他笑:“你觉得呢,师兄?”   对视的瞬间,秦朔头皮发麻,眼前的一切都被卷入黑暗当中,犹如坠进深不见底的潭水,难以呼吸。   “嗬呃──”   秦朔从梦中醒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直冒冷汗。   等到他平复呼吸,看清周围的一切,发现这里还是自己熟悉的清宵殿,终于放松下来。   紧闭的窗户一直传来挠动的声响,秦朔起初还未发觉,直到边沿传来血腥的气味,他才看到小狐狸的身影。   昨日回清宵殿,阵法只准他一人入内,小狐狸被留在外边,将清宵殿的门窗挠了个遍,现下说不定还能看到爪痕。   秦朔也是无奈,他披上外衣,正要去开窗户,却发现身体的异样,大腿酸胀得厉害,走路都有些勉强。   他疑惑地拉起里衣,发现有几处显眼的红痕,然而不管怎么回忆,都只记得昨晚回来的事,再往后……就是梦境了。   说来奇怪,一觉醒来,身上的躁意完全消散,小腹也不再难受了,除了酸麻之外,再没有其他感觉。   难道是师尊在他睡着以后替他做了灵疗?   秦朔摸不准,只能将这念头暂时搁置,先去开窗户。   可在这时,殿外却突然传来守门弟子的传话:“大师兄,门外有弟子求见。”   秦朔开窗的手一顿,转头道:“谁?”   不等守门弟子开口,外面便响起来人的声音。   “紫明轩,付恒。” 第164章 请求   付恒是乌金长老二弟子, 资历在风熙之下,称风熙一声师兄, 平日最亲近的人也是风熙。   秦朔同付恒是因为风熙相识,白毓进入内门之前,他们称得上交好,而在变故发生以后,紫明轩一众弟子都和他疏远了。   付恒此时登门,倒让秦朔有些意外, 毕竟对方在那次变故发生的时候还说过,宁愿死都不会再见他这个大师兄的话。   秦朔哼了一声,他还记得付恒当着紫明轩一众弟子的面怒斥自己仗势欺人的场景,说不记仇是不可能的。   “付师弟既有心求见, 也不介意等一等吧。”   不是说他喜欢摆大师兄的架子吗,今日便坐实这传言,摆给他们看看。   秦朔自认不是十全十美的人,人总有脾气,况且师尊疼他爱他, 也不是为了让他眼巴巴地看旁人脸色的。   师尊不在, 他尚可以忍一忍,师尊在,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秦朔故意将人晾在殿外,慢腾腾地穿衣裳, 慢腾腾的翻找物件,直到殿外那位性急的付师弟徘徊了小半时辰, 终于忍不住开口:“大师兄,还没好吗?”   “急什么,是师弟你要见我, 不是我要见你。”秦朔连说话都不紧不慢的,甚至还有工夫坐在桌前喝茶,才喝过一口,便瞧见在殿外等候的付恒脸都青了。   “大师兄有空喝茶,却没空出来相见吗?”   秦朔不理他,又抿了一口,装作自己没听见。   “大师兄……倘若让其他弟子看见,他们会怎么想你?”   茶杯砸击桌面的声音一响,茶水激荡,秦朔转过头:“付师弟,相同的话,你到底要说几遍才罢休?”   变故那日也是如此,付恒领着紫明轩一众弟子指责他咄咄逼人,说他仗着师尊疼爱总在私下欺凌白毓,根本不配做无情宗的首席弟子,也不配做他们的大师兄。   说来也可笑,他们指责自己欺凌白毓的证据,居然只是几句传言,什么他在他那里看过,他又从他嘴里听说。   人言可畏。   白毓作为传言里的受害者,从来不出面澄清,只抱着不知何时受伤的手臂低声说:“这不是师兄的错。”   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却将他彻底钉死在欺凌的耻辱柱上,紫明轩就此与他断交,只有风熙还肯和他来往。   想到风熙,秦朔的心情缓和不少,他是不想和紫明轩的弟子再有瓜葛,但不管怎么说,风熙也是那里的人,把关系弄得太僵,对风熙没有好处。   “大师兄……”   殿外的付恒不情不愿开口,是想服软又拉不下脸的性子,秦朔也没空再听他说,径直打断:“行了,要见便见,直说要做什么。”   付恒似是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痛快,怔了怔,才收起佩剑行礼:“紫明轩,想请大师兄过去一叙。”   这话有些出乎秦朔意料,他记得紫明轩自那件事过后,就再也不许他登门了。   “紫明轩此前不是还说过,决计不会再让我这种人登门吗?”   秦朔有意把当日的话复述一遍给他听,付恒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憋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句:“那是……师弟们不懂事。”   “不懂事?”秦朔道:“也没见哪位‘不懂事’的师弟上门赔罪啊,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算怎么回事?”   付恒扯了扯嘴角:“那大师兄想怎么样?”   “你这声大师兄叫得不诚恳。”   秦朔半倚在桌边道:“等你什么时候叫到我满意了,我就同你去一趟紫明轩。”   付恒深吸一口气,脸色显然不佳,但还是叫了:“大师兄。”   “声音小了。”   “大师兄──”   “太吵了,我不喜欢。”   “……大师兄。”   “像叫魂。”   “大、师、兄。”   付恒咬牙道:“这样你满意了吗?”   秦朔看着他的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笑了笑,起身道:“走吧,好师弟。”   离开清宵殿,守门弟子纷纷侧目,视线大多都在秦朔身上。   付恒在前面引路,想是还憋着气,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秦朔才出殿门,就看到被拦在外边整整一夜的小狐狸扑了过来,见它爪子刨得血肉模糊,眼眶还可怜巴巴的蓄着泪,心下不忍,用灵力给它疗愈,再用帕子包扎。   付恒走在前面,没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回头一看,发现秦朔正给怀里的小狐狸包扎,模样很是认真,还和当年下山除妖的时候一样。   他转过头,不知心里是何滋味,竟在这时开口:“大师兄,你还真是喜欢招惹妖物。”   秦朔蹙眉:“什么妖物,它不过是只普通的狐狸。”   “普通……”付恒一眼认出那只狐狸额前的纹路:“也罢,反正大师兄救回的‘普通’狐狸,也不止这一只。”   秦朔抚摸小狐狸的动作一顿,也在这一刻突然想起,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那只狐狸了。   那只皮毛鲜艳,漂亮,爱同他玩笑的狐狸,如今身在何处?   “大师兄,我早同你说过,九尾亦是妖族,修士和妖族,不可能是朋友。”   付恒的脚步再次停下,回过头道:“我知道,你总觉得当年是我告密才让那只狐狸险些丧命,不能被你带回师门──其实不是,你和那只狐狸的恩怨,我没兴趣插手,不是我容不下妖族,而是整个无情宗,整个修仙界都容不下。”   “那只狐狸都不在了,还说这些做什么。”秦朔不想听,也不想回忆,他知道就算没有当年的意外,自己也无法将还是狐狸的连昭带回去,或许彼此分开,多年以后再见,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虽然那只狐狸还傻傻地认为他们是第一次相见。   付恒看了眼他怀里的狐狸,转过身,向前走去,“这只狐狸,和你上次想带回来的那只很像。”   “再像也不是同一只。”   秦朔抚摸着怀里的小狐狸,心里很清楚,无论多么相像,后者都不能替换前者,人亦如此。   他并未发觉怀里的小狐狸在听到这话的瞬间僵住了身子。   小狐狸小心再小心地用爪子碰了碰秦朔的胸膛,仰起头,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却怎么都得不到回应,只好失落地缩回怀里。   *   紫明轩。   厅内站了不少弟子,气氛分外微妙,像是紧绷着弦,谁都不愿开口打破沉寂,听到门口的动静,缓缓握紧手中佩剑,直到等候已久的身影被付恒领着来到面前。   秦朔才进门,便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充斥着敌意,每个人都盯着他,像是一条条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如果不是有这层大师兄的身份,说不定早就将他拆吃入腹了。   “大师兄,真没想到你会来。”   其中一位弟子开口,态度称得上和气,然而这并不能掩盖其他人露骨的目光。   “还是付恒有本事,掌门将大师兄看得这么紧,都能把人弄来。”   “好久没见了师兄,你想不想我们?”   “别说这种话,吓到师兄了怎么办。”   “没关系,师兄不会介意的,”另一个娃娃脸弟子笑道:“他最‘宽容’了不是吗?”   空气里的敌意转瞬变为令人压抑的亲近,秦朔听见院门被付恒关上的声音,将小狐狸护在怀里,直切正题:“说吧,请我来是想做什么?”   “师兄,别这么紧张。”离秦朔最近的弟子走下台阶,微笑着:“让外面的弟子看到,还以为我们欺负你呢。”   他强行抓住秦朔的手腕,却被怀里的小狐狸生生撕下一块肉来,倒抽一口冷气,疼得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这贱畜──”   有弟子拔剑,却被秦朔的剑先一步拦下,怒斥:“谁敢动手?”   合体期的威压笼罩整个紫明轩,令院中的弟子都震了一下,慢慢收回剑意。   秦朔自然也意识到体内境界不对,可在这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他只想弄清楚眼前这些弟子到底想做什么。   付恒同台阶上那位黄衣弟子对视一眼,黄衣弟子推开面前两人,放轻语气:“大师兄莫怪,都是他们太冲动,我们今日请你过来,并非为了为难你,而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秦朔收剑入鞘,冷道:“有话直说。”   “大师兄昨日去过栖梧苑,应该知道白师弟如今的境况。”黄衣弟子道:“他被掌门软禁,终日不见天光,连探望都不被允许,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掌门偏爱。白师弟自入门以来,就常受师兄苛待,掌门看在眼里,却从未插手,只是一贯纵着师兄。现下更是为了师兄,要将他最后的容身之所剥去,师兄,不管你们从前关系如何,你总归是他的师兄,难道真要做得这么绝情,非要将他赶出无情宗不可?”   秦朔气极反笑:“什么叫我非要将他赶出无情宗,他现在不是好好地待在栖梧苑吗?”   “大师兄不知道吗?”付恒道:“栖梧苑只是他的暂居之所,师尊为了让你们彻底分开,要在三日之后将他送至万妖塔,镇守魔剑。”   万妖塔集聚天下无法除尽之妖,向来由四大仙门弟子轮流看守,以魔剑为本源,镇守千年。   秦朔面露疑色,师尊怎么会突然让白毓前去万妖塔镇守魔剑,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不只是白师弟,其他仙门首席也被派去万妖塔镇守。”另一个弟子道:“除了神宗阁之外……其他仙门弟子都已经去往万妖塔,就连金氏也极为看重这次行动。”   “仙门首席……”秦朔越想越觉得不对:“若说仙门首席才能去,这次派去的人,不应该是我吗?”   “这也不难猜,掌门他不想大师兄冒险,便让白师弟顶替,只是大师兄,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若传出去,掌门会被外界如何议论,说他处事不公,偏爱于你,宁可启动护山大阵也不愿将你放去万妖塔,却轻易将白师弟交了出去。”   黄衣弟子将手搭在他肩上,近得不能再近,于耳边轻道:“大师兄,倘若你还有一丝身为师兄的责任,就不该让白师弟替你前去,之后要怎么做,不用我们再说了吧……” 第165章 执念   “掌门, 镇守万妖塔的名单,我已经拟好了, 看看有无不妥。”   乌金长老递上名单,身后两名弟子恭敬行礼,等候道化掌门吩咐。   曦明接过,未置一词,乌金长老会意,转头道:“你们退下, 去外门加派人手,看护阵眼。”   “是。”   书房重归宁静,门亦紧闭。   香炉袅袅,绕于正桌之上, 曦明低眸翻看名单,望见随行弟子当中写着秦朔二字,伸手拿过毛笔,沾墨划去。   动作之快,一旁的乌金都未来得及阻止, 急道:“曦明, 你这是──”   眼见墨迹已将那名字作废,乌金欲言又止,叹道:“曦明……你明知道这样会惹门下弟子非议,为何还要?”   “我早已说过, 朔儿不必参与这些事,万妖塔自有合适的人选镇守。”曦明将仙门首席名下的白毓二字用墨画圈, 沉静道:“他既喜欢顶替朔儿的位置,就替朔儿去一趟万妖塔好了,至于非议, 这个位置本就是他求来的,遂了他的心愿,难道不好?”   两人相处少说也有千年,乌金怎会不了解他的脾气,自知劝是无益,只能道:“话是这么说,但……天元宫这次急召各仙门首席镇守万妖塔,怕是与之前不同,我总觉得当中有什么蹊跷,贸然派弟子前去,若再像上次那样中了圈套……”   曦明道:“你是怀疑,上次四大仙门首席被擒昆仑,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乌金点头:“这两件事都是天元宫和金氏主动发起,细细想来,似有些许关联。以禁地魔将置换这一条件本就奇怪,无情宗此前不是没有犹豫,只是天元宫顺从在先,若不松口,恐怕会惹人非议,说无情宗的人都如宗名一般冷血无情,将门下弟子性命视作草芥。”   “这些年,从天元宫连同金氏吞并灵脉便可看出,他们的野心,远不止做修仙界第一仙门这么简单。”曦明将名单当中的金字圈出,“天元宫掌管修仙界,金氏掌管凡间,下一个……”   乌金眉头一拧,像是想到什么,忽然道:“他们,会不会和魔族有牵扯?”   “没有证据的事,无情宗无故插手,只会让他们认为无情宗是要和天元宫争一争高低。”   曦明放下笔墨,将名单退回,轻道:“乌金,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我不愿让朔儿涉险,也请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于他,他历尽几番波折才回到师门,余下的日子,我只想他好好的待在我身边,你若真心为我考虑,别再将他和那白姓弟子搅在一起了。”   乌金哑然,收回名单的同时,也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偏爱于他。”   “不是偏爱,是独爱。”曦明道:“若非当日你劝我,我绝不会再收白姓弟子,朔儿是我唯一的徒弟,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该是最好的,有无白姓弟子,于我而言,并无差别。”   乌金的怀疑逐渐印证,他怕看曦明的眼睛,又不能不看,胸口犹如挂了千斤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曦明……你莫不是,真对他动情了?”   乌金只是怀疑,不敢验证,可事到如今,他不能不验,否则无情宗的名声,曦明身为道化掌门的名声岂不成了凡间茶余饭后的笑谈?   曦明的眉眼沐浴在阳光之下,银睫微动,品貌言行都同仙人无异,却迟迟无法舍去戴在腕上多年,早已褪色的旧玉珠串。   人人都道这条珠串不配,他却觉得世上所有珍奇异宝都不能与之相较。   就同朔儿一样。   昨夜情动,真像幻梦一场。   「师尊……」   朔儿吃疼的喘息还在耳边,褪尽衣衫的蜜色熟悉而陌生,意乱情迷的姿态是他从未见过的。   身为师尊,他不该动念,可朔儿真的难受,朔儿……真的需要他。   是动情吗?   曦明还能在衣衫闻到朔儿的气息,他不能不承认,他动了贪恋。   至于是师徒之情,还是情欲之情?   “有何不可?”   曦明开口,眉眼犹如平静无波的池水,他早已习惯将所有情绪压于心间,这是掌门的职责,“师尊关爱弟子,天经地义。”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乌金这一刻不是以无情宗长老的名义开口,而是以好友的名义劝诫:“曦明,其他的话你都可以不听,唯有这句不行。这些年,你在他身上付出了太多精力,你简直将这个徒弟看得比你自己还重,这样不行……你迟早会被你的执念所害,你的心魔也是因此而生,我必须在你越陷越深之前把你拉回来,你不能再和他私下接触了,他会害了你──”   乌金的恐惧从曦明闭关那日便种在心里,他总是在做一个梦,他梦见曦明在闭关期间受心魔所扰,听到秦朔身死的消息,竟打算强行破关,却被心魔乘虚而入,成为半人半魔之体,为了不堕入魔道,理智尚存的最后一刻,曦明让他亲手了结自己。   临死前,曦明还在问,他的朔儿是不是还活着。   乌金深吸一口气,他忘不掉曦明死在剑下的画面,尽管那只是个梦,他也不愿让那样的事再发生一次,没有人比他更庆幸曦明活着出关,他不是介意秦朔的存在,他只是不想秦朔毁掉曦明的大好人生。   “乌金,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对与不对,也该由我自己来定。”   曦明道:“原本,我是想在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告诉你,可是现在,万妖塔出了乱子,天元宫那边动向不明,我身为无情宗掌门,不能在这时临阵脱逃,我有我要承担的责任,所以,在事情变得更为复杂之前,我必须和你交代清楚。”   乌金一愣:“什么?”   “关于我前日同你说的,掌门移交一事。”曦明望着他:“那并非玩笑,我打算在一切平息过后,将掌门之位转传于你,再带朔儿回南明仙山,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曦明……”乌金简直不能呼吸,他怎么都没想到,曦明居然会为了保住秦朔做到这种程度。   秦朔过去在昆仑的身份注定不能留在修仙界,曦明也知道他留在无情宗会带来多大的隐患,所以宁愿放弃掌门之位,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也要保住他这一生最看重的两样珍宝。   一个是无情宗,一个是秦朔。   “曦明,何至于此,你就差一步就可飞升成仙,为了他留下来,值当吗?”   曦明却笑了:“乌金,你相信人有前世吗?”   乌金正要开口,忽然想到什么,又沉默了。   “倘若,你梦见你最疼爱的弟子在你闭关之时备受欺凌,又在你死后不得善终,重来一次,你还会走相同的路吗?”   曦明抚动手腕的珠串,眼里温柔依旧。   “你只会爱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爱他,爱到希望他的身边,只有你。” 第166章 眼红   回廊静谧无声, 唯有人影穿行。   行至转角,过路弟子拱手:“大师兄好。”   秦朔并未回应, 向清宵殿的方向走去,脚步越来越沉。   跟在身后的小狐狸焦急,几次扯他的衣角,却没能拦住脚步。   秦朔只是往前走,不管身后何人,不管身后何事, 思绪随铃音飘走。   「大师兄可以不顾自己的颜面,难道连掌门的颜面都不顾了吗?」   方才于紫明轩所听之言,还在脑海不住回荡。   「大师兄可知,近日门下弟子如何看待师兄, 又如何看待掌门?」   「倘若白师弟代大师兄前往万妖塔镇守,师徒悖德的流言只会愈演愈烈,师兄是要眼睁睁看着掌门一世清誉毁在流言之上?还是你本就自私,只愿享受掌门给予的优待,不愿承担首席弟子该承担的责任?」   秦朔停下脚步, 回头看向走过的路, 他知道,这一路有多少弟子明里招呼,背地投来异样的目光。   他可以忍受这些,师尊不可以。   他不能让师尊经历相同的事。   他必须做出决断。   *   夜已深了。   藏器阁灯火通明, 轮守弟子方才更替,便见熟悉的身影朝门口走来。   一句大师兄还未出口, 就被秦朔出示的令牌逼退,立刻放行。   师尊亲赐的令牌可出入无情宗任何地方,这是首席弟子的特权。   既是特权, 也是责任。   秦朔想,不管是为前者还是后者,他都必须把玄光剑取回来。   原本,他在三日之前就想取回自己的本命灵剑,只是师尊要他安心休养,不许他动剑,这才耽搁到今日。   秦朔上了二楼,根据之前的记忆往前走,来到封印玄光剑的密室。   小狐狸紧追不舍,顺着门缝穿了进来,一眼望见封印在寒冰当中的玄光剑,却不知为何露出警惕的神情。   秦朔伸手靠近寒冰,在接触的刹那感应到一丝微弱的呼唤。   「主人。」   是剑灵的声音。   秦朔用掌心的灵力融化寒冰,剑身逐渐显露,终于脱离束缚,回到他的手中。   握住剑柄的那一刻,耳边骤然响起刺耳的嗡鸣。   秦朔闷哼一声,脑海突然浮现与眼前极为相像的画面,他睁开眼,恍惚看到门口站着两名守门的弟子,而白毓随之走了进来。   白毓的身影停在封印玄光剑的地方,用灵火烧尽封印的黄符,同化为人形的玄光低语了两句,被一把掐住脖颈,却仍然笑着。   守在门外的两名弟子见状闯入,用机关锁住剑灵,上前问候。   「白师兄,你没事吧。」   画面一转,玄光剑穿透其中一名弟子的胸膛,血腥味遍布整个密室。   「师弟,你们说过会帮我的对吧。」   白毓微笑着,将完全封印的玄光剑召回手中,看着密室最后一个弟子,一步一步逼近。   「帮人,要帮到底才行。」   剧烈的疼痛蜂拥而至,秦朔几欲维持不住重心,他半跪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气,已经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   小狐狸在他身侧靠着,小心翼翼地用爪子抚过大腿,试图安抚。   秦朔抓紧手里的玄光剑,晃了晃脑袋,看向门外之时,隐约瞧见‘自己’的身影,他看到‘自己’走进密室,才发现地上的尸首,身后就迎来乌金长老和一众弟子。   「真没想到啊,大师兄……」   「你竟然为了拿回玄光剑残害同门?」   “不是!”   秦朔下意识开口,看着空空如也的门口,自言自语:“此事与我无关,我可以对天发誓……”   密室静的只能听见他的回声,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剧烈到无法忽视的程度,他突然回过神来,发现眼前什么都没有。   没有尸体,没有白毓,没有乌金长老,也没有围观的弟子。   怎么回事?   秦朔持剑起身,他环顾四周,在想方才看到的究竟是不是幻觉。   他不明白这情形为何如此熟悉,就像曾经发生过一样。   是真的吗,可如果真的发生过,自己怎么会想不起来。   秦朔觉得自己有必要将这些事弄清楚,他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有样东西能帮他想明白。   “小昭。”   他摸了摸小狐狸的脑袋,知道师尊送自己的宠物定通灵性,“你去一趟启明殿,那里存放着无情宗每日的记事录,子时之前帮我取过来,我有重要的事要确认。”   *   回清宵殿路上,过路弟子渐少,想是到了宵禁的时间,都回去修炼了。   今夜无月,只有檐边的灵灯可供照明,灯芯当中飞舞着数不尽的莹蛾,这原本是大栖山的灵物,漫山遍野都是,如今只能作为灯芯,永久的困在小小的灵灯里。   途经一处弟子居,秦朔隐约听到谈笑的声音,起初并未在意,只是身为大师兄,有督促师弟就寝的职责,才要敲门,里面就传来一声嗤笑。   “什么大师兄,要是没有掌门偏爱,他能走到今日?”   “说白了,不过是凡间来的乞儿,只是掌门的宠爱给他镀了层金,首席弟子之位,怕也是缠着掌门要来的吧,论资历,在场谁不比他更有资格入选,偏偏是他……”   “这也就罢了,重要的是现在,也不知这秦朔究竟施了什么咒,竟将掌门迷得连他往日身份是什么都不在乎,硬是要将人带回师门,还不许门内弟子透露实情,这几日逢场做戏,大师兄大师兄的叫着,真是憋的慌。”   有弟子笑道:“掌门岂止是被他迷住了,我看这所谓的师徒情,私下也没那么纯粹吧,要不然怎么会连着三日同住在清宵殿,说不准……”   话音未落,院门就被一脚踹开了,秦朔的声音紧随其后,一字一句地回荡在僵住的几名弟子耳边,“说不准什么,师弟可说与师兄听听?”   在场弟子都慌了神,紧张的直咽口水,不明白原本待在清宵殿的秦朔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只得讪笑:“师兄……你,你这是做什么?”   拔剑声起,秦朔步步逼近,他可以忍受无端的猜测,但绝不允许有人玷污师尊的清白。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私下妄议师尊。”   灵压瞬间笼罩整个院子,秦朔将他们逼至无路可退的角落,剑刃直指当中一人,“之前的事,念在你们年纪尚小,我身为大师兄,理当包容,不同你们计较,可你们居然变本加厉,将师尊也牵扯进来,是有几个脑袋给我砍?”   眼见秦朔冷下脸,没有半点从前的模样,在场弟子心里直打鼓,慌忙跪下:“师兄,师兄……这是误会,我们也是听了旁人议论才……并非我们本意,还请师兄饶恕……”   “饶恕?”   秦朔的剑抵住那弟子的脖颈,不肯退让半分,“我最后警告你们一次,这话若是传出去,让师尊名誉受损,我会把传播流言的舌头一条一条割下来,扔到坛里泡酒!不只是你们,告诉知情的每一个人,谁也不准在宗门妄议师尊,再让我听到半个字,别怪我不念同门情谊,要他以死谢罪了──”   鸦雀无声之时,身后的院门再次传来动静,只听脚步响起,紫明轩的弟子依次走了进来,笑着说了句:“大师兄,这是做什么呢?”   “威胁师弟,可不是大师兄该有的作风,” 第167章 教训   秦朔转头, 果然看到白日来找自己的付恒领着紫明轩一众弟子站在自己面前,不免笑出声来。   这些人既不给他面子, 他也没必要再维护这一扯就破的师兄弟情。   “师弟请我到紫明轩的时候字字恳切,恨不能跪下求我替白毓前去万妖塔。”秦朔收回玄光剑,颇有讽刺之意:“如今这副慷慨正义的模样,又是做给谁看?”   付恒的脸色白了又青,被戳穿心思是一回事,被当众撕开遮羞布又是一回事, 他紧盯着秦朔,总觉得这语气不像曾经的大师兄该有的,可眼下无法求证,只能试探:“师兄……是想起什么了?”   秦朔并不回答, 显然要跟他们划清界限,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宵禁时分,严禁出行,你身为紫明轩掌事弟子,不管束门下弟子, 还带头犯错, 是何居心?”末了,又持令牌示意:“再有冒犯之举,别怪我以门规处置你们。”   无情宗门规明示,门下弟子皆不得违抗首席之令, 如有犯上之举,无需请示长老便可执鞭处罚, 少则二十鞭,多则一百鞭。所执之鞭为处罚专用,挂有倒刺, 一鞭下来,哪怕是筋骨强健的修士,也少不得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在场弟子闻言都打了个寒战,他们都是见过鞭刑的人,上月就有弟子因犯错被打二十鞭,由乌金长老亲自执鞭,莫说撑到最后了,头五鞭就把那弟子身上抽得血肉模糊,倒刺勾着肉,带出的粘连肉条让见过的无一不腹部翻涌。   紫明轩的人都难掩惧色,更何况弟子居的这些人,都是千辛万苦选拔而来的,谁愿意在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时候吃这苦受这罪?   秦朔再怎么样也是大师兄,有行使鞭刑的权利,说小话的弟子很快服软,陆续跪下,满头大汗地求情:“大师兄,我们知错了,从今往后再也不敢说这种话,若有再犯,定亲自拔了自己的舌头,还请饶恕……”   秦朔见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只身走了过去,跪在地上的弟子下意识退后。   “大师兄──”   身后的付恒打断他的动作,秦朔再次回头,看到他脸上的不甘,“你也在宵禁时分出来走动,身为大师兄,却未以身作则,是否也要受罚?”   紫明轩的弟子随声附和:“是啊,若我们要受鞭刑,大师兄也不能逃脱。”   “师弟这意思,是不愿认错了?”秦朔示意最近的弟子起身,开口道:“去取雷神鞭来。”   其他弟子身子一震,抬头道:“师兄,你要动用私刑?”   “有何不可?”   秦朔有种感觉,这并非他初次以这样的态度面对旁人,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带着微妙的兴奋和难以言喻的掌控感。   记忆中,有人会在这时向他递来匕首,以坚定不可动摇的态度开口。   「君后,我绝不会背弃你。」   那是谁的模样,秦朔想不起来,却很熟悉。   熟悉到看见手上的雷神鞭,脑海便浮现出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鳞片。   雷神鞭到手,弟子居的人甚是听话地站在他身后,显然不想蹚入这滩浑水。   失言归失言,他们还是分得清局势,私下用灵识传音:「师兄如今背靠掌门,闹大了也不会怎么样,低头认错不丢人,总比受罚好。」   弟子居和紫明轩不同,并无乌金长老这样重要的人物当靠山,自然要为自己多考虑。紫明轩一行人却是低不下头的性子,平日行事就高调,自然不肯在这时服软。   “拿到雷神鞭又如何。”付恒不屑道:“师兄,我不信你真敢对我用刑。”   “是吗?”   话音刚落,那带着倒刺的鞭子便狠狠甩在他身上,顿时撕开一道口子,瞬间皮开肉绽。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都惊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秦朔看着疼得栽倒在地,惨叫出声的付恒,笑了笑:“这才第一鞭,师弟就受不住了吗,后面还有四十九鞭呢。”   紫明轩一众弟子倒抽一口冷气,想拦又不敢拦,怕下一刻鞭子就抽在自己身上,踌躇不定的模样让地上的付恒咬紧牙关,恶狠狠地瞪着秦朔道:“你……你根本、根本不是为了宵禁,你这是公报私仇──”   又一鞭落下,直接撕开完好的皮肉,倒刺勾起当中的粘连,血蔓延而出,很快浸湿衣衫,付恒这次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大颗大颗的汗珠沿着额头下落,用气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你竟敢,我,我要告诉师尊,来人……送我去,见师尊!”   周围弟子面面相觑,见到这样血腥的场景,都不敢再出头,只有和付恒关系最好的弟子看不下去,出声劝阻:“师兄,收手吧,这事若让乌金长老知道,彼此的脸面都不好看……”   “师弟现在知道脸面不好看了?”秦朔的目光落在院内每一个人脸上,“白日同我大谈特谈顶替的事不觉得不好看,夜里造谣生事,污蔑师尊和我的时候不觉得不好看,鞭子落在身上,倒觉得不好看了?”   这些年,他一再隐忍,一再忍让,换来的只有得寸进尺。   他这个大师兄在他们眼里形同虚设,好也是坏,坏也是好,当得真是一点滋味都没有。   从何时开始变的,他怎么意识不到?今日才发现眼前的师弟早已不是当初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们不需要自己的保护,也不需要自己的宽容。   他们需要的只有鞭子和教训。   “大师兄……”   还有弟子想求情,却被秦朔呵斥:“别叫我大师兄,扪心自问,你们有将我当作大师兄看待过吗?”   众弟子一怔,忽然都沉默了。   的确,在那件事过后,往日师兄弟和睦的情形不在,有的只是彼此憎恶,彼此怨恨。   他们恨,他们怨。可恨来恨去,怨来怨去,都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恨,为何而怨。   就像是……有人告诉他们,他们必须恨那个人,必须怨那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逐渐成为习惯。   “师兄……我也不知道我讨厌你什么。”有弟子在沉默过后开口,他仰起头,眼眸倒映着秦朔的身影,“明明你照顾过我,明明你……对我很好,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觉得……”   他还未将话说完,就突然止住了声,与此同时,秦朔脑海响起熟悉的铃音。   叮铃──   那弟子捂住喉咙,眼眸越来越红,咳嗽着说不出话,眼口鼻一同流血,在场之人皆被这异状震住,纷纷道:“怎么回事?”   秦朔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立刻扔下鞭子过来,一把扶住那弟子倒下的身体。   “师兄……师,师兄……”那弟子越开口吐的血越多,他仿佛看到了什么,睁大猩红的双眼,面容极尽扭曲,却仍旧硬撑着抓住秦朔的手,像是要传递什么消息:“我、我……想起来了,是他,是……”   他没能说完余下的话,只在最后关头挤出小心两个字,之后便化作一摊血水,融进秦朔怀里。   秦朔还维持着刚刚的动作,指尖颤了颤,怎么都没想到方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如今已化作冰冷的血水。   这绝不是意外,有人不想他将话说完,所以动了杀念。   秦朔站起身,环顾四周,试图在这些人里找到凶手,然而每个人的神情都没有破绽,他们脸上的惊惧不像是装出来的。   沉默让恐惧无声蔓延,氛围愈发沉重。   终于,有人开口:“师兄,是不是你杀了他?”   怀疑的目光接踵而来,秦朔没有解释,只是望向他们身后。   就在这时,门外的脚步响起,进门的身影让在场所有弟子浑身一震,心虚地低下头,慌张行礼:“参见掌门。”   曦明径直来到他的爱徒身前,温柔一笑:“朔儿,大殿的事已经交代完了,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师尊……”秦朔原想伸手,可想到自己身上的血,又退了半步,却被紧紧牵住,“无妨,师尊会带你洗净,不需要担心。”   道化掌门的话让在场弟子后颈一紧,清楚这话的言外之意是要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绝不能让他心爱的徒弟沾染半点血腥。   没有人敢应声,也没有人敢抬头,他们心里都有数,知道跟道化掌门对着干会是什么下场。   只有受了鞭刑的付恒心有不甘,在秦朔即将离开之时开口:“师兄──”   秦朔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付恒忍着疼,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别忘了,你答应过的事。”   秦朔转过身,没有回答,跟上师尊脚步的刹那,他的脑海骤然响起未知的传音。   「子时三刻,湖心居。」   「到你给我解药的时候了。」 第168章 灵引   窗棂被狐爪挠动的声响唤起秦朔, 他看了眼睡在枕侧的师尊,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角, 从床上下来。   方才回清宵殿的路上,师尊并未问起弟子居的经过,只牵着他的手,温声说着南明仙山的风光,那是处难得的仙境,也是隐居的最好去处。   他知道, 师尊,是真的想和他在那度过余生。   秦朔从不反驳师尊的话,也想过和师尊回南明仙山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他有那么一刻自私的希望, 自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只要相信师尊,依赖师尊就好了。   可是不行。   他无法永远生活在师尊的羽翼下,也不能将师尊的名声弃之不顾。   师尊没有告诉他万妖塔的事,却在回殿时提及, 去南明仙山的事要等一等了。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小狐狸被阵法拦在殿外, 只能从窗棂塞进一卷竹简,眼巴巴地等着秦朔过来。   秦朔不想吵醒师尊,悄悄用灵力设下屏障,借着窗棂透进的月色, 翻开用竹简记录的无情宗近日事宜,一行行看下去, 心越看越忐忑不安。   他不明白,他的记忆明明停留在半年以前,竹简记录的却是半年以后的事。   “小昭。”秦朔习惯性这么叫, 只因多年前救下的那只狐狸也是这个名字,他总是恍惚,此刻也顾不得正确与否,开口问:“这真是无情宗的记事录吗?”   小狐狸隔着窗棂点头,他从开头看到结尾,心蓦地一沉。   上面清楚记着,首席弟子之位,早在两个月前易主,而代替他成为首席弟子的人──正是白毓。   秦朔翻动竹简的手微微颤动,他深吸一口气,再往下看,发现原本刻印自己名字的那一块被墨迹划去,底下用小字标注:「此孽徒,已被师门除名。」   “原来我这个大师兄……真形同虚设了吗?”   秦朔自言自语地说着,他合上竹简,回头看向师尊,忽然不知自己如今该不该相信师尊的话。   子时三刻,是他和脑海那道灵识约定的时间。   秦朔将竹简从窗棂放回原处,对小狐狸说:“在乌金长老发现之前,把记事录送回去。”   小狐狸听话地衔上竹简,转头消失在月色当中。   *   夜静,湖心居。   秦朔瞒着所有人来到此处,发现这里门窗紧闭,早已无人居住,还被上了封条。   小居位于湖心,因此得名湖心居。这原本是门内弟子用来养伤的地方,后来内门新建了药庐,湖心居便空了出来,只有药庐住不下或是养伤之人情况特殊,才会住在此处。   临近水边,晚风带着彻骨的寒意,秦朔拉紧衣衫,往门口,见屋内并无烛台,心下生疑,正打算用灵火照明。   灵火未起,身后却亮起烛光,秦朔一怔,回头看去,发现宋晚尘正举着烛台站在他面前,一身夜行衣,手持长剑,样貌举止仍如过去那般出尘绝艳,只是眉眼不复原来正气,多了几分难掩的阴郁。   “你来了,阿朔。”宋晚尘哑声开口,他的眼神太压抑,总让秦朔有种喘不过气的错觉。在这种情况见面,显然在秦朔的意料之外。   “晚尘?”   秦朔茫然道:“你怎么会来无情宗,护山大阵尚在,你是如何……”   门被关上,宋晚尘放下烛台,向他走近,隐约能听到回荡在空气中的沉重喘息。   “我需要解药。”   “什么……”秦朔还来不及说完,余下的话便被灼热的气息覆盖,湿润的触感让他心下慌乱,下意识后退,却被宋晚尘紧紧扣住腰身。   直到血腥味蔓延在彼此唇间,宋晚尘才终于松手,眼里的贪恋却怎么都消不去,反而滋生得愈来愈浓。   “现在的你是爱我的,是不是?”   宋晚尘并不介意唇上的伤口,甚至可以忽视疼痛,借烛光将面前的秦朔映入眼中,思绪飘荡间,他说:“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永远不要想起来。”   秦朔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用力擦去唇上的血渍,恼道:“你约我来这就是为了这个?”   “不,是为了遵守承诺。”   宋晚尘从怀里拿出灵瓶,当中游动着粼光,不时浮现模糊的景象,他将灵瓶放在秦朔手上,“这是你之前给我的,现在,是时候把它还给你。”   秦朔看了看手中的灵瓶,疑道:“这是什么?”   “你说过,如果出了意外,要在我向你拿解药的时候给你,你也说过,三日的时间,足够摸清你在无情宗想不通的事。”宋晚尘道:“现在,时间到了。”   秦朔抚摸着瓶身,似乎感应到其中的灵光来于自己,他拔出瓶塞,里面的光一瞬钻入脑海,以不可阻挡之势在记忆里横冲直撞。   “唔呃──”   灵瓶脱手的刹那,噬心的剧痛让他的意识天旋地转,随即倒了下来。   宋晚尘将他抱住,靠在自己怀里,静静等待着。   秦朔脸色苍白,不住地喘着气,浑身直冒冷汗,他的身子在抖,只是被宋晚尘的手压制着,才颤的没那么厉害。   记忆一幕幕闪过。   「大师兄,你失忆了。」   「藏器阁的守门弟子,是谁杀的?」   「弟子愿和师兄一同参加仙门大会。」   「秦兄,你可还记得我?」   「金未离是因你而死──」   「此次下山,我愿陪阿朔同去。」   「这一剑,用来还前世的三十七剑,便宜你了。」   「无论你许什么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   「你很像他的梦中人。」   「昆仑,是凡人证道之地。」   「无忧,你应该恨我。」   「我会永远守护君后。」   「这一切都是为了报复?」   「师兄,你失算了。」   最后一句消隐在脑海的瞬间,秦朔突然平静下来,他不再颤抖,只是抓住宋晚尘的手腕,慢慢抬起头,露出久违的笑容。   “你来的很准时。”   宋晚尘将他的手放在脸颊,低低道:“因为你还用得上我。”   秦朔看着眼前的宋晚尘,冷不丁想到此前做过的梦,失忆之前的记忆和失忆以后的记忆融合,让他无法憎恶宋晚尘,也无法再爱他。   现在缺少的,只有导致他失忆的原因和那段回忆。   秦朔从怀里取出一直放在衣衫里层的丹瓶,倒出一颗,喂到宋晚尘唇边,宋晚尘吻上他的指腹,顺着吃下丹药,“三日前的事想起来了吗?”   秦朔点头,转而看向窗外,轻声道:“唤梦铃,在他手上。”   “要不要告诉道化掌门?”   “不。”秦朔望着栖梧苑的方向:“现在摊牌,容易打草惊蛇,再说,唤梦铃如今在他手上,要是把师尊也卷进来,他说不定会对师尊下手。”   “那你想怎么做?”   “保持原样。”   宋晚尘沉默了下,忽然问:“就像你之前对我做的那样?”   “一样,也不一样。”秦朔低眸:“他的心思更深,更难揣测,要在他动手之前拿到唤梦铃,就必须找到他的弱点。”   其他人的弱点无一例外是情,白毓的弱点会是什么呢?   “看来明日,我得再去一次栖梧苑。”   既然白毓喜欢师兄弟情深的把戏,那就陪他玩玩吧。 第169章 入戏   昨夜回来的早, 师尊并未起疑,次日晨起之前, 还像过去那样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直到师尊的脚步离开,秦朔才睁开眼,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出神。   他怎么可能不知师尊的心思,他只是希望自己不知。   窗棂透进来的光照在桌案,秦朔正在写信,端坐的模样认真, 侧脸俊朗非常,眼眸亮如点漆,恰似宣纸上最浓重的墨色,鼻梁那点不甚显眼的痣, 总让人不自觉看过来。   之后便再难移开了。   守在窗外的狐狸就是如此,小小的毛团儿窝在边上,被阵法挡着进不来,只能巴巴隔着窗棂望,身子不过手掌大, 这两日毛发眼见着鲜亮了不少, 眼眸近看也能瞧出水似的碧色,可惜没被任何人发觉。   在秦朔眼里,它还是那只普通的小狐狸。   秦朔写字,它在边上望着, 时不时用爪子挠挠窗棂,几次引起注意, 都失败了。   小狐狸颓丧地垂下脑袋,却在这时听到殿内的笑声,“做什么呢?”   秦朔一早注意到窗边的小毛团儿, 等到把信写完,才用令牌解除阵法,将它抱了进来。   小狐狸委屈地窝进他怀里,感觉脑袋被温柔抚过,又惬意地眯起眼,蹭了蹭手心。   “昨日,是我叫错名字了,你不是小昭。”指腹的暖意经过小狐狸的皮毛,秦朔用灵识探过,虽然妖纹和连昭相似,却并不是它的真身,“我从前见过一只和你很像的狐狸,只不过,它的皮毛是红色的,非常鲜艳的红色。”   小狐狸身子一定,方才还蹭得欢快,此刻却不动了。   “那只狐狸和你不一样,他是只大妖。”   秦朔轻轻抚摸小狐狸的皮毛,透过相似的妖纹看到另一个人:“他很招摇,总能说很多很多好听的话,虽然不见得都是真话,但听到的那一刻,你会有种错觉,觉得他是真心的。”   小狐狸一而再再而三的向他伸爪,却怎么都碰不到脸颊,喉咙呃唔的发不出声,只剩急喘的气音。   秦朔想,有些话和人说不出口,和狐狸说一说也无妨,只是不知为何,他看这只狐狸,总像在看连昭。   “其实,我并不在意谁替代谁,我只是在意,明明能坦白的事,为什么要骗我。”秦朔望着眼前的小狐狸,轻声道:“即便梦中人是我,即便是他要找的人是我,即便这场闹剧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也还是不能接受。”   秦朔将小狐狸放回桌案,“也许我应该庆幸,我是在失忆的时候才发现这一点,可以不那么难受──可如果我没有失忆,如果我还记得他和我的过往,如果我知道他一直以来追寻的人是我,被他当作替代的人也是我,我就站在他面前,他却认不出我,又该作何感受。”   小狐狸出神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秦朔反应过来,发现自己说的太多,小狐狸不一定能听懂,便将余下的话止住,笑道:“真羡慕你,兽有兽的灵智,永远不会被情绊住,也永远不会有烦恼。”   正因如此,他才能将心里话说给它听。   小狐狸不懂,小狐狸不会说话。   秦朔再次摸了摸它的脑袋,觉得这样笨的狐狸,不该同自己去涉险。   “你走吧。”   秦朔说:“虽然不知道师尊从哪儿捡回的你,现在的无情宗,实在不是修炼的好地方,跟着我也不一定能有好的机缘,回你该回的地方吧,我有重要的事要做。”   小狐狸浑身一震,急切地扑到他怀里,试图开口,喉咙却始终无法出声。   秦朔对此早有准备,他将小狐狸放回窗边,重新用令牌开启阵法,看着那只小小的毛团儿一次又一次往里撞,声音格外平静:“你的事,我会亲口告诉师尊,所以不管之后如何,我都不会改变主意。”   窗外的动静还在继续,秦朔转过身,不再看了。   他写着他的字,直到那阵动静小了下来,渐渐听不见了,才放下笔,回头看去。   窗外已没了狐狸的影子。   *   栖梧苑。   秦朔再回到这里,心境与上次完全不同,他换了身从前最常穿的玄青长衫,以玉带束腰,身姿高大挺拔,紧身的布料撑出锻炼得结实饱满的胸肌,领口的蜜色透着瘀痕,叫人不敢再往下看。   他从进门起就在捻动手里的令牌,守门弟子立刻移开视线,没有一个敢抬头,忙将人放了进去。   秦朔来到长廊尽头,拉开那间厢房的门,在另一边的门后看到与此刻完全不同的天象。   夕阳下的长廊,伫立的人影,伴随风铃的轻响,静谧而美好。   “师弟。”   这一次他先开口,缓缓关上一侧的门,向长廊走去,“我想了很久,觉得你说的没错,之前的事,的确是我错了。”   白毓先是一动,而后回过头,眼神微妙地停在他手里的玄光剑上,只是一笑。   秦朔看出他藏在笑脸之下的防备,将玄光剑放下,“如此,师弟可以放心了吗?”   白毓微笑:“师兄误会了,我什么时候对师兄不放心过?”   秦朔拍了拍他的肩,轻叹:“你的性子,我了解,左不过是想要个公平,万妖塔的事,我听师尊说了,他并非偏心,只是想借此机会磨练磨练你。”   白毓却笑了:“磨炼吗,这种话……也只有师兄会信了,我不知道师兄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但我知道一点,师兄,是不想我因此记恨师尊,对吧?”   秦朔并未直接回应,他看着满池枯败的荷花,低声道:“这本来就是你我之间的事,冤有头,债有主,我欠你的,自该由我来还。”   “哦?”   白毓一笑:“那么师兄觉得,你欠我什么呢?”   “一个约定。”秦朔回答的镇定,望向白毓的眼神格外认真:“从前,你问过我许多遍,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和你相认,问我是不是真的忘了,其实……我不是忘了,我只是不想面对过去,不想面对那段于我而言,并不美好的回忆。”   白毓只是望着他,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师兄,果然,无论重来多少次,你都会说同样的话。”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想弥补你。”秦朔紧握住他的手,却没摸到原该戴在腕上的锁仙镯,眼神微动,又接着道:“我知道,此次万妖塔之行凶险,中途不知会有什么变故,师尊派你一人前去,我实在不放心,我有心替你,可师尊之令已下,不能更改……”   只见秦朔再次握紧他的手,眼神坚定地说:“所以,这次万妖塔之行,我决定陪你一起去。”   “一起……”白毓动了动唇,看向秦朔:“师尊会允许你陪我去万妖塔吗?”   “师尊当然不允……但我有办法,我会在出发前一夜混进随行弟子当中,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师尊不会发现的。”   秦朔想了想,又道:“就算发现,出行的队伍也早就离开无情宗了,镇守万妖塔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回来再同师尊好好解释便是。”   “师兄说的容易,不知师尊会不会伤心。”白毓轻道:“为了我离开无情宗吗,师兄,你还真是什么谎话都能说得出来。”   秦朔抓紧他的手,直视道:“你不相信我?”   白毓笑着反问:“我应该相信你吗?师兄,你抛弃我的次数,可远比我相信你的次数多。”   “我只是希望……”秦朔顿了顿,低下头,声音越来越沉:“我只是希望能弥补之前的事,至少,让你不那么恨我。”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方倾向另一方,在尽头交融,可两人都知道,这只是错觉。   “师兄。”   白毓移开视线,望着那一池残荷,像是陷入回忆,良久才开口:“我忽然想起,两百年前在破庙的时候,野外总有狼嚎,你和我躲在供桌下,看到一匹受伤的野狼瘸着腿往林中走,后方的猎户还在跟,那只野狼却突然不走了,回头死死地盯着猎户。”   随着话音响起,廊上风铃微动。   “我那时问你,这匹狼是不是已有求死之心,所以打算束手就擒。”   “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对我说的吗?”   白毓转过头,微笑望着秦朔,一点一点向他靠近,被当作猎物锁定的眼神让秦朔背后阵阵发寒,下意识往后退去,却被揽在腰间的手拦住去路。   “你说,狼若回头,不是报恩……”白毓将嘴唇贴在他耳边,意有所指道:“就是报仇。” 第170章 拉扯   秦朔对于自己和白毓的过去, 其实一无所知,许多话, 许多事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要说他有多了解白毓,倒也没有说得那么夸张,他们之间的情分,不过是白毓拜入师尊门下后,相处的这几年时光。   白毓这个人,好也不好, 就如眼前那一池残荷,虽已枯败,但见过当初盛开之景的人都知道,它曾经也是清雅的存在。   白毓小他两岁, 刚拜入门下之时,也曾闪烁着眼眸,恭敬而期待地喊他师兄,那样子,像是希望借此机会重逢, 希望他能认出记忆里的名字。   可是他没有。   初相逢, 是在拜师大典。   秦朔一袭玄衣站在师尊身侧,经过几次下山历练的他初具首席弟子风范,静静俯视座下行拜师礼的新师弟。   新师弟生得白净,模样也俊秀, 望向他的眼神和其他人不同,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感觉, 仿佛他们在此之前就见过无数面,此番相遇,不过是重逢。   白毓, 秦朔每每念起这个名字,都觉得格外熟悉,可熟悉归熟悉,真正回忆起来,脑海除了空白还是空白。   完完全全的空白,甚至没有半点师兄对师弟该有的情感,像是早已被谁抽空,即便面对面,也只有风吹湖面,不起一丝波澜的平静。   拜师大典过后,再次见面,是在长廊。   秦朔身为首席弟子,事务繁多,平时不回弟子居住,加之白毓的居所被安置在离弟子居最远的地方,他们不常碰面,即便遇上,也只是擦肩而过。   门规有言,身居要职期间,若无要事,弟子之间不可随意攀谈。   但白毓还是叫住了他。   “阿朔。”   这一声的确让秦朔停下脚步,他转过头,看到白毓紧张地屏住呼吸,眼中闪烁着期待,“你还记得我吗,我没有死……我回来了,这些年,我一直想着你,在外门的时候,我就听到你的名字,我太想见你了,我太想知道……他们说的首席弟子到底是不是你,果然,你没有变,你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   白毓向他走近,藏在衣袖底下的手腕满是交错的疤痕,令人触目惊心,“拜师大典那日,看到你的瞬间,我就知道之前忍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阿朔,你有没有想过我?我们在破庙生活的日子,你还记得吗?我在崖下筋骨寸断,每日只能看着蛇虫鼠蚁从身边爬过的时候,只能靠回忆过活,幸好有你……阿朔,我痛苦的时候,都能听到你在我耳边说话。”   白毓明明在笑,所说的话却让秦朔觉得瘆人,甚至到了头皮发麻的地步。   “我知道那是你,你想让我活着,你每天每天都在跟我说话,所以我活下来了。我从崖底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可是你不在破庙了,我只能再找……我找啊找,找到了无情宗,好不容易熬进外门,我又听说只有内门弟子才能见到你。”   “我好难受,阿朔……他们没人看得起我,只有你把我当宝贝,我每晚都睡不着,每晚都在想你,进了无情宗之后,你再也不和我说话了,所以我想,我只能来找你了,我要和你面对面说话,这样我会好受些。”   白毓的神情那般虔诚,连伸手都小心翼翼的,然而,秦朔还是避开了。   “白师弟。”   秦朔退后一步,刻意保持距离,“你认错人了。”   他并不认识白毓,也从未有过那样的生活。   他是师尊从凡间带回来的,仅此而已。   “阿朔,你是不是在同我玩笑?”白毓笑着说:“好了,我被你骗到了,我认输了,我们还像从前那样相处,好不好?”   他试探伸出的手被秦朔抓住,秦朔一把甩开了他,眼神无比冷漠:“白师弟,念在你是初犯,我可以不同你计较,再有下次,我可不会轻易饶过你。”   廊上有其他弟子经过,秦朔不想再纠缠下去,看着他逐渐僵硬的神情,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白师弟若无要事过问,就先告辞了。”   临走之前,他又想起什么,回过头道:“另外,阿朔不是你能叫的称呼,下次见到我,你要像其他人一样,叫我‘师兄’。”   师兄这一称呼就此定下,从这之后,白毓再没有逾矩过。   只叫他师兄。   “师兄,你在想什么?”   白毓的声音近在耳边,秦朔回过神,看着眼前经过数年时光相处,早已不复当初模样的师弟,忽然不知自己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白毓固然有错,他难道就没有吗?   秦朔垂眸:“想起一些往事。”   “什么往事,师兄不妨说来听听。”白毓轻道:“还是师兄听了我方才的话,也有感而发?”   秦朔没有回答,只是一笑,良久才开口:“都是过去的事了。”   白毓嗯了一声:“我知道,对师兄来说,过去的事并不重要。”   秦朔望向他:“你还恨我?”   “师兄想多了,我能恨你什么呢。”白毓笑了:“恨你不爱我,还是恨你忘了我,无论哪一点,听起来都很可笑。”   “我对你,只有师兄弟之情。”   秦朔看着白毓的脸,将余下的话也说了出来:“从来没有他想。”   “是吗?”   白毓低笑着:“师兄要骗,为什么不连这一起骗,那样,说不定我会高兴一点。”   “我从没想过骗你。”秦朔再次握住他的手,认真道:“我只是不想你越陷越深,你可以不信我,那是你的事,而我要做的决定,也没人能够左右。”   “你是说,陪我去万妖塔的事?”   白毓摩挲着他的掌心,一言一行都像试探:“听了方才的话,师兄还准备陪我一起去吗?”   “你不是那只伺机报复的狼,我也不是那个步步紧逼的猎户。”秦朔示意般紧了紧他的手,轻道:“就算你要报复,也不会挑在这种时候,我相信,以师弟的性子,绝不会真置我于死地。”   白毓笑道:“师兄这么相信我,倒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既然如此……”   “只是师兄,”秦朔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白毓打断,他眼底笑意渐深:“你怎么能确定,那只狼是我,而不是你呢?”   白毓反握住他的手,似是感觉到掌心的颤动,又笑了笑,贴在耳边哄道:“开玩笑的,师兄,你来陪我,我求之不得,又怎么会赶你走?”   秦朔神情恢复如初,望着他笑了:“那就这样,后日子时之前,我会安排好一切,陪你同往万妖塔,一言为定。”   白毓凝望着他,自始至终没有移开视线,亦轻声回了句:“一言为定。” 第171章 温情   曦明回到清宵殿时, 已经是深夜。   他看过乌金长老新拟的名单,前往万妖塔的人选依然是白毓, 随行弟子十二名,六名出自紫明轩,六名出自弟子居,又额外派出二十名丹修,二十名药修,以备增援。   名单里没有朔儿, 只是这点就够了。   朔儿会安稳地留在他身边,待镇守的一月之期结束,便是退隐南明仙山的日子。   到那时……   “师尊,你回来了。”   顺着这声呼唤, 曦明看到他的爱徒仍和过去那样守在床边,脸上永远挂着明朗的笑意,不管多晚都会等他回来。   窗外月色正好,殿内灯火通明,光影交错之时, 一切都恰到好处。   褪去衣衫的相拥带着散不去的热意, 秦朔依赖师尊掌心的温度,将其放在脸庞,“师尊的手总是很暖和。”   曦明将他搂入怀中,彼此的气息近到不能再近, 温声道:“朔儿喜欢?”   “喜欢……”秦朔抬头,又低眸:“是对师尊的喜欢。”   “别担心, 朔儿说什么,师尊都不会生气的。”   曦明于他耳边轻道:“只要朔儿留在师尊身边,师尊, 就很高兴了。”   秦朔怔了一下,心头不知为何有些酸涩,他将自己埋入师尊怀中,闷声说:“我不是个好徒弟,也不是个好剑修。”   “再好的徒弟,再好的剑修,都不是朔儿。”曦明抚摸着他的背道:“在师尊看来,只要朔儿开心,做什么都好。”   秦朔的身体自始至终都是紧绷的,像是浑身竖满刺的刺猬,被师尊安抚过后,才慢慢放松下来,收起身上的刺,袒露出自己的柔软。   “做什么……都好吗?”秦朔道:“那,师尊能够体谅我做的任何事,任何决定吗?”   “当然,只要是朔儿想做的,师尊都会支持你。”   师尊的声音那么温柔,温柔到秦朔都无法将心里的话说出口,抓着衣衫的手紧了又松,将脑袋埋得更深,“师尊……其实,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很害怕,我觉得前面的路一片漆黑,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   他将师尊抱得紧紧的,怕下一刻从梦境醒来,眼前的一切都会消失。   “我找不到方向,我只能一点一点摸索……每次摔跤的时候,我都会想,要是师尊在就好了,那样我就不会被人欺负,也不会那么累了。”   秦朔听着师尊沉重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久违的安定,不觉笑了:“不过,后来我还是爬起来了,没有靠任何人,是靠我自己,虽然过程很痛,很累,我还是做到了,师尊……我找到了我的方向。”   曦明无声抱着他,漫长的沉默当中,流淌着融进空气的干涩。   最好什么都不说,有些事,一旦开口,就再难回头。   “朔儿。”   他将朔儿搂在怀里,声音坚定而温柔:“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以后,师尊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没有任何人能欺负你。”   “我知道。”秦朔道:“师尊对我好……师尊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人,所以,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师尊。”   曦明垂下眼眸,抚摸着他的脸道:“朔儿,你会陪着师尊的对吗?”   秦朔点头,笑着说:“师尊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当然要陪着师尊,师尊不是说过等一切结束就回南明仙山吗,在那里,没有任何人打扰,只有我和师尊,我想过那样的生活,已经很久了。”   曦明用手碰了碰他的鼻尖,轻笑:“是真话,还是哄师尊开心的?”   “朔儿怎么会哄师尊呢?”漆黑明亮的眼眸倒映着师尊的身影,叫人生不出一丝疑心:“朔儿最在乎,最想陪伴的人只有师尊。”   这样真挚的话,就算是假的,曦明也会把它当成真的。   “师尊相信。”曦明吻过他的额头,“朔儿,再等一个月就好,师尊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好。”   秦朔笑了笑,忽然凑到唇边,珍而重之的亲了一下:“师尊的话,我都记住了,安心去忙吧,我会耐心等着的。”   唇上的余温分明消散,曦明却感觉热意还在蔓延,他抓紧朔儿的手,欲言又止。   “师尊,你怎么了?”秦朔同他对视,疑惑的神色不像装出来的。   曦明回过神,恢复以往的神态,沉稳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这两日要和其他门派商议要事,恐怕不能陪朔儿了。”   “没关系,师尊不在,我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秦朔说到这里,又像想到什么,突然道:“对了,既然师尊这两日都不能回清宵殿,那我是不是可以住在其他地方,等师尊忙完再搬回清宵殿,不然总是一个人待着,好没意思。”   曦明沉思了会儿,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道:“也好,换个地方也能换换心情,朔儿可有心仪的居所?”   秦朔想了想:“清宵殿离弟子居太远,平日想找人说句话都难,不如搬回凤鸣轩吧,那里是我原来住的地方,离紫明轩近,离弟子居也近。”   “凤鸣轩吗……”曦明似有迟疑之意,可看到朔儿期望的眼神,最终还是笑着松了口:“罢了,你喜欢就好,反正两日过后,师尊就回来了。”   和过去一样,师尊对他的要求无有不依。   秦朔心满意足地抱住师尊,在耳边轻道:“师尊,朔儿会想你的。”   “只是两日而已,不是永别。”曦明搂着他笑:“你还会回来的,不是吗?”   “当然。”   秦朔道:“师尊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不管去哪里,不管去多远,我都要回家的。所以师尊,你放心好了,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回来的。”   “师尊知道。”曦明的手揽住他的腰,轻声道:“师尊也会想你,师尊会永远在这等着你回来。”   夜深了,烛火被风吹灭。   入睡的时辰,静谧地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秦朔怕黑,可只要师尊在,他就能安心入睡。他知道,不管什么时候醒来,师尊都会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曦明将他搂在怀里,轻拍着背,一下又一下。   这样哄睡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了。   从前的秦朔沾了枕头就想睡,现在不知为何,明明有困意,却舍不得闭眼。   “师尊。”他轻声说:“我不想离开你。”   身后传来师尊温柔的声音:“师尊在,没人能让你离开。”   秦朔笑了,慢慢闭上眼睛。   他在师尊怀里,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他可以安心入睡。   不用担心任何事,不用害怕任何人。   明日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虽然,这份安心只能持续两日。   对他来说,足够了。 第172章 未离   “家主, 真要亲临万妖塔?”   铜镜映出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在这话响起过后侧目, 看向守在门口的金王爷和一众死士,“四大仙门将在未时之前抵达万妖塔,身为发起人的金氏却冷眼旁观,怀朝以为,这能服众吗?”   金王爷欲言又止,同门口的沧云对视一眼, 还是开了口:“家主,万妖塔凶险,为了安危着想,此行可以让沧云代您前去, 不必亲自动身。”   屋内静得可怕。   院里的人包括跪在地上的死士在内,都感觉到空气的压迫,下意识屏住呼吸。   直到一声欢快的狗叫响起,肉乎乎的煤球飞似的奔进屋内,沉默也就此打破。   沧云皱眉, 心中暗骂:这只笨狗, 真不会挑时候。   然而,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心思缜密且极难相处的家主并未因此生气,反而露出难得的笑容。   “放心。”金氏家主摸过煤球的小脑袋, 用称得上温柔的声音说:“我也会带你去的。”   这话的意味再明显不过,金王爷怔了一下, 再次开口:“家主,这……”   沧云也觉不妥,正要接话, 屋内却响起一句:“时辰还早,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房门关上,光线暗了下来。   主位上的人被阴影遮住半边身子,只能看到他抚摸怀里小狗的手。   沉默间,座下二人对视一眼,由金王爷事先开口:“家主,镇魔剑在万妖塔顶层,那里锁着两百年前横行凡间的极恶之妖,生性残忍,只身前去实在危险,还是让沧云探路为好。”   “两百年前,我死在镇魔剑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万妖塔是什么样的地方。”金氏家主抬眸,目光移向角落的铜镜,看到镜面开始起雾:“那里漆黑,空洞,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休止的怨念,就像陷进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黑洞,困在里面,比死还可怕。”   金王爷半跪下来,低头道:“家主受苦了,正因如此,我才不想让家主回去,修仙界当初的所作所为,的确让人寒心。”   “表兄,这话我怎么听不懂。”沧云一脸疑惑,显然不知其中内情:“族内不是都说,家主是和其他仙门联手斩杀前任魔尊之时牺牲的吗,怎么会死在镇魔剑下?”   座上之人不言,只是静静摩挲怀中小狗的脑袋。   金王爷叹了口气,将原委道来:“当年家主的确有心助修仙界清剿妖魔,就连铸造镇魔剑的九天陨铁也是金氏所出,只是后来,斩杀魔尊之时出了变故,家主被魔尊残念所附,他们竟然不顾家主安危……”   “够了。”   那双属于金未离的眼眸浮起冷意,他将煤球放下,待那小小一团的身影跳出窗外,才出声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上次令四大仙门首席被囚昆仑的事,已经让修仙界对金氏有所微词,玄青宗有半月未和天元宫来往了,这次召集他们镇守万妖塔,又传出不少的流言,此时再袖手旁观,只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家主的意思……”金王爷迟疑道:“此行是非去不可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靠天元宫那些人,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拿到镇魔剑。”金未离似是想到什么,眼神落在金王爷脸上:“你有按照吩咐,在信里注明一定要无情宗参加吗?”   无情宗有道化掌门坐镇,在过去两百年间,地位一直和天元宫不相上下,两派除去仙门大会及秘境这样的大事以外,其他场合都是能不碰面就不碰面。   道化掌门向来不喜纷争,如若不是因为闭关,恐怕早就回绝此事,幸而乌金长老代管之时早早应下,道化掌门又是重诺之人,自然不好再拒。   “无情宗那边已经谈妥。”金王爷道:“他们答应派首席弟子前往万妖塔,额外再派十二名随行弟子,二十名丹修,二十名药修。”   “首席弟子还是白毓?”   “是。”   一旁的沧云看出家主脸上微妙的变化,同金王爷示意后开口:“家主是有特别安排?”   金未离问:“镇守万妖塔的弟子,安排在哪里休息?”   “万妖塔附近的通天阁,共三十二层,足以容纳派遣而来的所有弟子。”金王爷说到这里,特意提醒:“家主,这位白首席于我们而言,并不是敌人。”   “自然。”   金未离话中似有笑意:“没有他插手,哪来今日的金氏家主。”   大乘之境的灵压慢慢笼罩书房,重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沧云意识到不对,正要插嘴,却被金王爷拉住,一同跪下,“家主恕罪,是怀朝失言。金氏一族,皆为家主效命,绝无替代之意,还请家主吩咐。”   “吩咐谈不上,我也的确想关照一下这位令我重返人间的白首席。”金未离撑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尖敲打桌面,“就让他……住在十八层如何?”   金王爷有所犹豫:“通天阁十八层只有两间禅房,并不是住人的地方,是过去僧人用来超度……”   “那样正好。”   金未离将腰间令牌取下,放在桌上,“禅房清净,他是为镇守而来,自该在此静心。”   沧云忍不住插嘴:“家主,无情宗呈上来的名单里,有两名随行弟子是他的护卫,想必是要同住的,三个人住两间禅房,传出去恐怕会引起非议。”   “护卫?”金未离坐直身子,看到铜镜的雾愈来愈浓,渐渐盖住当中拍打的人影:“把名单拿来。”   名单所记的人名被指尖一一划过,停在首席弟子那一栏,下方的随行弟子标注护卫,左边是紫明轩弟子,乌金长老之徒──付恒,右边……   “弟子居,常乐。”   金未离的眼神停留在常乐这个名字上,翻来覆去地念,“常乐……常乐,从没听过这个名字,无情宗有这个人吗?”   金王爷沉思道:“我们与无情宗来往极少,对他们的弟子不甚了解。不过家主考虑的也有道理,弟子居的品阶没有紫明轩高,按理来说,无情宗想派护卫保护首席弟子,也该派两名紫明轩弟子,不该从弟子居里挑。”   沧云不懂他们为何要在一个寻常弟子身上打转,嘁道:“这名字有什么特别,不过是图个吉利,取自常乐无忧而已,修仙界一抓一大把,或是和那白首席关系好,被私下塞进来的也说不准。”   金未离摩挲着名单,在铜镜雾气消散过后,和镜中那双一模一样的猫儿眼对上视线。   “你说的对,和这弟子没什么关系。”   他的声音回荡在两人耳边,金王爷和沧云会意,立刻俯首听命。   “我们如今要做的,只是在魔族攻来之前,将镇魔剑从万妖塔取出来,再找一个合适的替罪羔羊。”   金未离转过头,看向跪在地上的沧云,笑道:“不过,你们之前的担忧也有道理,为安全考虑,这次的万妖塔之行,沧云,你陪我一起去吧。” 第173章 异动   前往万妖塔的队伍浩浩荡荡, 内门弟子御剑开路,外门弟子押送马车, 未时之前,所有仙门首席领着门下弟子来到众山之巅,唯一矗立于顶的九层妖塔——万妖塔。   玄青宗和无情宗相隔最近,赶到的时辰大差不离,路上并车而行,关系较之前缓和不少, 闲下也有攀谈。   领头马车是无情宗付恒所驾,说来稀奇,这是所有马车当中,唯一一辆不运宝物而用来护送首席弟子的马车, 一旁的玄青宗弟子难免好奇,趁着并行之时开口:“付道友,白首席这是怎么了,以他的修为,御剑开路应当不是问题吧。”   驾车是外门弟子的职责, 付恒身为内门紫明轩弟子, 由御剑转为驾车护送本就不快,听玄青宗的人这么问,心情更不好了,木着脸道:“白首席昨日伤了腿, 眼下无法御剑,只能由我和那名新弟子护送了。”   “新弟子?”说话的玄青宗弟子往车帘瞥了一眼, 隐隐从缝隙看到那人挺拔的身姿,又生出几分好奇:“这次镇守万妖塔要求苛刻,非元婴以上弟子不得入内, 无情宗居然敢用新弟子吗,这位道友什么来头?”   “没什么来头,弟子居的人,不归我们紫明轩管。”   付恒身上的鞭伤还未好透,提到弟子居三个字就心烦,“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的,叫什么……常乐,无所谓了,他负责照顾白首席,我也省心。”   马车行至半路出了乱子,万妖塔坐落在大幽山,之所以说此行凶险,要在未时之前赶到,是因为大幽山精怪遍地,越到夜里精怪越多,修为强悍的精怪,只在夜间出没。   四大仙门之中,天元宫最早赶到万妖塔,其次是神宗阁,神宗阁首席被困昆仑,因此这次前来的只有神宗阁明悟长老及随行弟子。   无情宗和玄青宗同行,都要押送马车,脚程未免慢些。   这一慢,拖到夕阳将落,周围的异动便出来了。   大幽山不比寻常山峰,受万妖塔磁场影响,塔中怨念和山中灵气交错,极易滋生怨灵和精怪,为稳定磁场,四大仙门合力在此布下结界,使得这里与外界时辰错开,日升日落都比外界早一个时辰。   异动最先从玄青宗押送灵核的马车边上开始,草丛不时传来沙沙的响声,驾车弟子看到一闪而过的黑影,从最开始的一个变为深处不断冒出的脑袋,不能细看,看过去就是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咧嘴笑着。   车轮每经过一处草丛都会多一个手印,后方驾车的弟子看到前方装着灵核的箱子被密密麻麻的黑影包拢,形状越来越大,急忙叫停:“是寄生灵,快停下──”   后方跟着的马车听到动静,纷纷拉住缰绳,检查后车厢的灵核有没有被污染,他们这次运送灵核,是为了加固万妖塔的结界,防止魔族趁机作乱,遗失一枚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必须谨而慎之。   大幽山的寄生灵最喜灵核的纯净气息,被它们碰过的灵核都不能再运到万妖塔,运送灵核的车夫通常都会避开它们在晨间出行,可现在来到万妖塔的都是初次运送的弟子,自然不知这个道理。   麻烦将至,乱子是少不了的。   内门弟子早就先他们一步登山,回头是不可能了,驾车的外门弟子只好亲自上阵,持剑劈开附在箱上的寄生灵。   玄青宗这边乱作一团,马车一辆接一辆停下,后方的无情宗也被堵在半路,下车才知发生了什么事,果断上前帮忙。   唯一一辆护送的马车停在坡上,听到外面刀剑交错的声响,付恒皱了皱眉,却没下去帮忙的打算。   毕竟他的职责是护送首席弟子,若在这关头离开,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就不好了。   “付师兄,外面出什么事了?”   车内传来的问话让付恒回过神来,向其解释:“没什么,只是寄生灵作祟,玄青宗的马车都被困住了,要等一会儿才能继续走。”   “原是如此。”白毓温和道:“寄生灵修为不高,但数量多,处理起来麻烦,同为修仙之人,付师兄去帮帮他们吧,这里有常乐在,不用担心我。”   付恒倒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能帮还是会帮一把,只是犹豫一件事:“我去了,怕是不好再回来,到时谁来驾车?”   “我来。”常乐的声音在车内响起,沉稳有力,听着便知是个不俗之人。   下一刻,戴着银质面具的常乐便从付恒手里接过缰绳,身姿潇洒至极,除了看不清脸,无论身材还是气度都是最好的,领口的蜜色让付恒晃了下神,目光停留在那张银质面具上。   他一早就想问了:“常师弟就这么见不得人,总戴着面具做什么?”   “面上有瑕,怕污诸位同门的眼。”常乐回话不卑不亢,既不像寻常弟子,也不像那个处处忍让的大师兄。   付恒不信这样好的身材会有张瑕疵的脸,之前几次想摘下他的面具,都被躲开了,越是看不到,越让人心痒痒。   因为他太像大师兄。   如果不是要去帮忙,付恒是不会放过眼前这个机会的。   “那好,我去助他们一臂之力,你在这里保护白师弟。”时间不等人,付恒也想在天黑之前赶到万妖塔,交代过后便先行前往玄青宗马车所在,持剑斩杀寄生灵。   夕阳渐落,穿梭在林间的寄生灵反而越来越多,怎么都杀不完。   等在后方的无情宗弟子都沉不住气了,纷纷上前帮忙,到后面,只剩白毓这驾马车还有人在。   无情宗的马车事先设有禁制,不必担心寄生灵靠近,有他们帮忙,玄青宗的弟子应对起来轻松了不少,但找不到寄生灵的母体,还是治标不治本,要是拖到太阳下山还没结束,恐怕就难从这走出去了。   “师兄,不打算插手吗?”   白毓饶有兴致地看着前方和寄生灵厮打的弟子们,从秦朔驾车开始,他就没有放下车帘,方便看外面的情形,也方便看那道挺拔的背影。   “我在看。”秦朔的目光在林间游移,这不是他第一次遇到寄生灵,上一次遇到是在一年前,和金未离下山除妖的时候,他很清楚,如果不能找到寄生灵的母体,杀再多子体都无济于事。   那时候,他和金未离被困在幻境之森,一方被剥夺视力,一方被剥夺触觉,靠彼此的默契才合力找到破解之法。   寄生灵怕火,只需在找到母体的瞬间用烈焰焚烧,再趁其暴动用缚魂钉封住灵脉,为保护母体,所有子体都会如飞蛾扑火般自焚而亡。   来之前,秦朔就以白毓的名义从灵库里取出不少缚魂钉,顺手将储物袋塞得满满当当,各式各样的丹药,灵材,宝器都有,装不下的都塞进另一个乾坤袋,那里大多是宋晚尘的东西,品阶更高,也更好用。   不过才到山腰,他不想浪费,先把储物袋的东西用了再说。   寄生灵如同烧不尽的野草,杀完一波还有一波,源源不断地从深处树林冒出来,在场弟子挥剑挥到都麻了,还是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   在极难被察觉到的树林角落,其中一棵树下的土如脉搏般微微震动着,秦朔眯起眼,意识到这就是寄生灵母体所在,果断掐诀用灵火逼出扎根在树下的母体。   灵火灼烧树根的瞬间,黑雾蔓延而起,庞大的根部带出长足虫的形状,凄厉的惨叫一声比一声刺耳。   母体已现形,必须用缚魂钉锁住灵体,否则会引来更凶猛的报复。   秦朔取出十二枚缚魂钉,正要动手,却见后方有人先他一步,以十字固魂法将母体灵脉牢牢锁住,在最后一声哀鸣响起过后,与所有弟子缠斗的寄生灵全部消散。   众人诧异回头,发现后方竟出现金氏的马车,领头骑马的正是金王爷最信任的表弟──金沧云。   “连小小的寄生灵都处置不了,还怎么镇守万妖塔,诸位的能力,真是让我担忧啊。”   金沧云骑马为其开路,傲然的神情让在场弟子都面露不悦,却因为金氏和天元宫相互照应,不得不忍下这口气。   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金沧云身上,只有秦朔望着马车掀动的车帘出神,他想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竟然在那只收回的手上看到金未离的灵戒。   这辆马车上的人是谁,为什么会用他和金未离才知道的十字固魂法?   就在他想用灵识探明那人身份之时,前方围堵的马车开始动了,身后也响起白毓的提醒:“师兄,时辰不早了,先出发吧。” 第174章 错认   日落之前, 金氏同无情宗、玄青宗先后抵达万妖塔,天元宫和神宗阁诸人已在塔前等候多时。   运送灵核的马车依照指示开往通天阁, 外门弟子先在通天阁一到五层住下,次日天亮再将马车送下山。   金氏作为镇守万妖塔的发起人,在塔顶钟声敲响之时来到诸人面前,在场首席弟子早在皇都见过领头骑马的金沧云,对其并不陌生,只是奇怪他身后的马车所坐何人。   闲杂人等被金氏带来的死士清退, 塔前唯有天元宫、玄青宗、无情宗首席弟子和代替爱徒前来的神宗阁长老明悟而已。   像是看穿他们心中所想,金沧云扬起下巴:“车内之人是金氏新任家主,家主亲临万妖塔,就是为了助修仙界一臂之力, 还请诸位首席、长老知会门下弟子,镇守期间,切勿冒犯家主才是。”   新任家主四个字一出,在场首席弟子神情微妙,都知道金氏前任家主早在两百年前死在修仙界与魔族的那场大战当中, 也为此和修仙界产生不小的隔阂。那之后, 金氏再没出过家主,都是由后人代为掌管皇都,如今怎么突然出了新任家主?   当中缘由,谁也不知, 便都将想说的话囫囵吞下,维持表面和气, 拱手道:“那便依金公子之言,我等自当约束门下弟子,不会打扰家主。”   “甚好, 诸位果然是明理之人,沧云替家主先行谢过。”   金沧云话说的漂亮,却没有半点表示,仍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骑在马上俯视他们,姿态颇让人不快。   可也无法,毕竟通天阁为金氏所有,身在他人地盘,就算再怎么不快,也要忍下一忍。   当然,这里面不包括和金氏同气连枝的天元宫。   天元宫首席墨千钰拱手:“金公子言重了,金氏家主愿鼎力相助,是修仙界的幸事,何来谢字一说。”   墨千钰是天元宫墨长老之子,年纪轻轻成为宗门新秀,不过百年突破分神登上首席之位,在修仙界炙手可热,可以说,同等境界的修士当中,无人不高看他一眼。   向来倨傲的金沧云,对他也比对其他人客气几分。   “墨首席说的是,互帮互助,谈不上谢。家主有令,今日诸位赶路都累了,先回通天阁休息吧,房间安排好了,只等入住,明日辰时,再请诸位商议镇守一事。”   从头到尾,金沧云所提的金氏家主都没露面,静静坐在马车当中,被车帘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面目。   死士将马车围得滴水不漏,想来是不准备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   在场之人无一不将视线投向马车,好奇坐在其中的人到底是谁,但金氏不愿相告,他们也不能勉强。   身为无情宗首席的白毓也看了一眼马车,仅一眼便移开视线,回到在不远处等候的马车上,微微扬起唇角。   谁都没想到,就在告辞之际,那位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的金氏家主冷不丁开口:“白首席,请留步。”   白毓站住,回身看向那辆马车,依旧被车帘盖住,依旧不见人影,微微一笑:“家主有何要事?”   “方才在半山腰,路遇寄生灵作祟,我看到你的马车当中,有人用灵火烧其树根,引出母体,这人现在何处?”   凡在场之人,都能听出这话问得蹊跷,白毓却仿若不知,平静道:“想是家主看错了吧,马车当中会御火术的只有我一人。”   车内沉默片刻,又道:“为你驾车的那位弟子是谁?”   “家主是说常乐师弟?”白毓道:“他入门不久,还未习得御火术,此番前来只是因为我腿脚不便,他身为药修,好在左右照顾我而已。”   他的言辞挑不出一丝破绽,气氛僵持之际,金沧云出声提醒:“家主,时辰不早了,通天阁的管事还在等您。”   隔着一层车帘,看不清金氏家主的神情,但白毓能感觉到,那双眼睛正在注视自己。   良久,终于响起回应。   “掉头,回通天阁。”   *   通天阁之所以有通天之名,是因其三十二层之高,遥遥望去,几乎深入云端。   而其建造之初,也是为九层妖塔──万妖塔所用,万妖塔周边妖气过重,常年镇守于此的弟子每隔三月就要回门闭关一次,清除体内妖气,防止入魔。   镇塔使一职,最开始由四大仙门轮流值守,从一层到五层都有专人看管,后来有弟子承受不住妖气,发狂残杀数十名同门。经此教训,修仙界取消所有镇塔使进出之权,无异动的情况下,值守弟子夜里都在通天阁观察万妖塔近况,白日才在附近巡逻。   金氏这次邀请显然早有打算,将外门弟子安排在一到五层,天元宫为六到九层,玄青宗为十到十三层,神宗阁为十四到十七层,无情宗则为十八到二十一层。   其他层无一例外都是雅致干净的厢房,而到了第十八层,却是被尘灰覆盖的禅房,四处都透着幽冷之意。   “你们这是何意?”   付恒才进门就被眼前的破败景象刺得眉头紧皱,转头看向引他们进来的仆役:“就让无情宗首席住这样的地方?”   仆役低眉:“实在对不住,二十一层往上皆被封锁,家主的意思,委屈白首席暂住一段日子,等清扫出新的厢房,再请白首席入住。”   “哪有这样的事,这里拢共两间禅房,三个人怎么住?”付恒气不过道:“就算要住,起码也要把这里腾干净点吧,分明……”   “好了。”白毓及时拦住他,轻道:“付师兄,你若不想住在这里,就去十九层和紫明轩的师兄挤一挤吧,我倒觉得这里清静,很适合我。”   说着,他又看向边上的秦朔,笑了笑:“你说呢,常师弟。”   秦朔一路上都在想那辆马车上的人,正出神,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直到白毓的声音再次响起:“常师弟,你在想什么?”   这一声将秦朔从思绪中唤醒,他回过神,望着眼前的人,压低声音:“我没意见。”   “那好。”白毓悄然牵住他的手,对其他人道:“就让常师弟留下来照顾我,付师兄,你就和紫明轩的师兄们挤一挤吧。”   付恒对此倒没异议,只是看了看面前的“常乐”师弟,嘱咐道:“既如此,我也就不推脱了,常师弟,我不在,你可得好好照顾白首席。”   秦朔只是一笑,并不回应,付恒见状正要发作,却被白毓拦住,温和道:“付师兄,安心去十九层吧,常师弟能照顾好我的。”   付恒只好作罢,转身同仆役离开了。   而在他们走后,白毓那条伤腿不再一瘸一拐,他用灵力除尽禅房尘灰,将周围收拾干净,关上门,熟稔地为秦朔拉过椅子,倒好茶。   当秦朔坐下来,抿了口杯中的茶,白毓半跪在他脚边,一下又一下为他按揉着腿,一如从前那般笑道:“人前,师兄伺候我,人后,我来伺候师兄。” 第175章 潜伏   临近深夜, 两间禅房一扫之前的破败景象,被白毓整理得干干净净, 一间用来放行囊,一间用来暂住。   秦朔有两日未合眼,从回通天阁之时就困了,方才喝了口茶提神,经白毓按了会儿腿,还是困得不行, 手撑桌上托着下巴,原想眯会儿就好,谁知眼皮一闭一合,外边天黑了, 禅房也被白毓收拾好了。   “师兄,床已经铺好了,我带了你喜欢的蚕丝枕,屋里熏了清香,现在就能歇息了。”   白毓才从屋里出来, 见手里的长明灯晃了秦朔的眼, 立刻用手掐灭,换成不甚明亮的小烛灯,笑着走过来,将小烛灯放在桌上, 用茶壶挡住,这样既不会太亮, 也不至于看不见彼此。   “若是师兄想沐浴,我去底下提水,听说大幽山的泉水有净体安神之效, 不妨一试。”   秦朔倒也不想这么麻烦,仍旧用手托着下巴,半闭着眼道:“不用,你睡你的,我这两日为名单的事奔波太久,有些乏了,在这眯一会儿就行。”   “师兄是担心一张床睡不下两个人?”白毓一眼看出他的顾虑,不由得笑了:“师兄睡床,我打地铺就好,反正跟在师兄身边这三年,我都是这么睡过去的。”   秦朔自然记得这回事,白毓刚拜入师尊门下之时,无情宗并未准备他的居所,也不好将他和弟子居的弟子放在一起。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他见白毓找不到地方落脚,去哪儿都不合时宜,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心一软,一跺脚,就把人留下来了。   虽然这在同门师兄弟看来,是故意磋磨白毓的手段,但他确实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同是师尊的弟子,住在一处也没什么。后来被诸多人诟病的欺凌,也是因为当时伺候他的仆从意外身故,他本想向师尊请命再要一个,白毓却说与其让旁人照顾,不如让他这个最亲近的师弟照顾的好。   于是伺候他起居的职责落到了白毓的头上。   仆从有或没有,对秦朔来说区别不大,无非是多个伺候的人,且让师尊放心而已。他之所以会答应白毓,是因为白毓总在他耳边说,害怕什么都不做会被其他师兄弟议论,揽下这个职责,才好名正言顺地留在凤鸣轩。   这一留就是三年,一千零九十六天。   秦朔睁开眼,看向白毓的眼神变得复杂,他想到很久以前,白毓满心期许地说:“师兄,只要能留在你身边,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可是后来,这段被白毓称作幸福的时光却成为宗内众人口中的悲惨过去。   “师弟。”秦朔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问这个问题:“你还记得木童吗?”   白毓眸色闪动:“当然记得,他是从小跟在师兄身边的仆从,师兄的起居都是由他来照料的。”   “他是个细心的孩子,做事也认真。”记忆融合以后,秦朔脑海时不时涌现过去的画面,“要是没溺水,现在也有十八岁了。”   白毓倒了杯茶,递到他手边,轻道:“早登极乐,也没什么不好。”   “有些事,回想起来还像在昨日。”秦朔抚摸着手里的茶杯,若有所思:“你说,一个祖祖辈辈都在水里讨生活的人,怎么会溺亡在荷花池里?”   “或许,是夜里失足,又或许,是他年纪小贪玩。”   白毓顺着他的手臂往上摸,来到背后按揉肩膀,伏在耳侧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木童是不在了,师兄身边还有我,这三年,师兄也看出来了,我比前面伺候师兄的每一任仆从都做得好,不是吗?”   肩上按压的力道恰到好处,每一下都精准揉开最酸胀的地方,秦朔不得不承认,白毓在伺候人这方面做得无可挑剔,甚至比他还要了解他的身体。   “的确。”秦朔闭上眼,享受这难得的放松,“你是除了师尊以外,最了解我的人。”   听到师尊两个字,白毓按揉的手明显顿了一下,低下头:“师尊……没发现师兄出走的事吗?”   “我想暂时不会。”   秦朔临行前做好了万全准备,在藏书阁待了整整半日,才找到能让师尊放心也能让自己出行的办法,“我照古书所述之法,用精血养了一只木偶,喂了半碗血,刚好能撑到镇守结束,也就是一个月后。”   “那只木偶是依照师兄形貌所制?”   “嗯,形貌和记忆一般无二,说是木偶,也不尽然,用精血养成,算是我半个分身,分身感受到的一切,我都能感受得到。”   “师尊会认出来吗?”   “换作是你,能认出来吗?”   秦朔的话让白毓停下动作,低眸笑道:“有师兄形貌和记忆的分身固然好,可我想要的,还是原原本本的师兄。”   “我已经在你身边了。”   “还不够。”白毓从背后抱住他,依偎在颈侧,望着桌上忽明忽暗的烛火,轻声耳语:“师兄,我想要更多。”   可就在这声试探落地的瞬间,烛火被风吹灭,窗外的异动让两人心生警惕,拔剑的声响随即而起,白毓按住秦朔的肩,示意他别动。   「师兄,这是十八层,能跟到这儿的,不是刺客,就是精怪。」   灵识才在脑海响起,答案便在下一刻涌现。   寒光从窗外直射而来,目标显而易见,正是站在前方的白毓。   秦朔意识到来人的杀意,立刻抽出玄光剑,接连挡下数枚飞镖,将白毓往后一推:“退后──”   屋内漆黑一片,看不清窗外跃进的黑影是谁,秦朔戴好面具,在那人持剑劈来之时反手格挡,探出对方境界不低,至少在合体以上。   “闪开,别挡我的路。”   来人声音清朗,却透着丝丝冷意,秦朔有那么一瞬将他错认成记忆里爱笑的金衣少年,可很快就在下一招迅猛的剑式当中意识到──金未离已经死了,这不可能是他。   “阁下贸然到访,不准备说明来意吗?”   秦朔再次挡下对方的剑式,看出他的目标是白毓而非自己,否则不会招招留情。   “你要护着他?”来人用剑背与他相抗,身影被黑袍隐没,看不清面目。   “他是我师弟,我不能不管他。”秦朔反手击退眼前的人,持剑相对之际,不知不觉屏住呼吸,总有种异样的熟悉感。   “师弟?”来人捏紧手中长剑,“为什么是师弟,他不是说,你才是他的师弟吗?”   秦朔一时口快,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想要找补已经来不及了,不觉蹙紧眉头:“你到底是谁?”   “这话该由我来问你。”   来人在月色的映照下脱去黑袍,金色的发带在风中飘动,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闪烁着。   “告诉我,你是谁?” 第176章 露面   这双眼, 哪怕失忆一千次,一万次, 他都不会忘记。   是金未离。   秦朔就站在原地,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和脱口而出的呼唤一同响起:“未离……”   金未离没有死,正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他手里的剑突然变重了,拿不起来,也放不下。他怎么能以这副模样面对未离, 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下意识想摘面具,想告诉对方自己是谁。   可就在秦朔将要摘下面具的那一刻,一只手从身后拦住了他, 耳边随之响起白毓的声音:“师兄,他不是金未离。”   余下的话静静回荡在屋内,“他是金氏家主,金轩离。金未离的名字因他而起,金未离的躯壳从一开始就是为他准备的。”   秦朔想起在皇都见过的永生之花, 当时在金府祠堂听到的话, 金未离和他一样,一直生活在谎言当中。唯一的区别是,他至少还有师尊疼爱,而金未离的师尊墨长老却是抱着献祭的名义养育的他。   借助同一血脉后代复生的传言, 难道是真的?   秦朔心乱如麻,他记得连昭对自己说过, 聚魂灯在破庙的时候就碎了,金未离的残魂也因此消亡,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金未离, 真是那位两百年前就被仙门诛杀的金氏家主吗?   可是不应该,金府用永生之花做的躯体,没有魂魄归位根本无法唤醒,还是说连昭骗了他,之前留在破庙的聚魂灯没有碎,而是被金氏带走了?   不管哪种可能,都让此刻的秦朔混乱无比,他不断深呼吸,盯着眼前的人不放,试图在对方身上找到一丝不属于“金未离”的痕迹。   然而没有。   这张脸,这副身体,无论是神态还是动作,都像极了金未离。   “把面具摘下来。”   那人仍旧直视着他,用金未离的脸一字一句道:“我要知道你是谁。”   秦朔没有回应,理智告诉他这不是金未离,身体的本能却让他下意识靠近,可还未走出两步,他就被身后的白毓拉住了手,“师兄,别过去,他不是金未离。”   “我知道他不是。”秦朔脱开他的手:“我只是很久没看过这张脸,我想……再看一看他。”   从窗棂透进的月色朦胧,映出一道向另一道靠近的身影。   “未离。”   第一声呼唤让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微微一颤,却移开视线道:“别这么叫我。”   “未离。”第二声呼唤过后,秦朔和他的距离不过咫尺,两人靠得这般近,却始终没有对视,“你真的认不出我是谁吗?”   刻意回避的视线让秦朔陷入沉默,低头说了声:“抱歉,是我认错了。”   可就在他转身之时,金未离却一把抓住他的手,勒得那么紧,“你不应该来这,万妖塔……很危险。”   秦朔神色一动,诧异地看向他,身后的白毓却在此刻扯开他们的手,拦在身前道:“家主大人,不妨说说,你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前来,究竟是为何事。”   金未离的目光从秦朔脸上移开,重新披上黑袍,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也就此藏于阴影,“我来看看,无情宗的新任首席究竟有几分本事,能代前任首席坐上这个位置。”   “那么家主大人,对这次的试探满意吗?”   白毓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挡住秦朔,手心已幻化出锁仙镯,指腹正摩挲着悬挂的铃铛。   “若我说不满意,白首席可愿以死谢罪?”金未离道:“既做不到,又何必有此一问。”   “死?那可不行,我若死了,师兄会伤心的。”   白毓挽住秦朔的手,笑得甜蜜:“时过境迁,是人都会移情,我是怕我死了以后,师兄伤心一段日子便将我抛之脑后,与他人成双结对。想来还是活着好,至少能守在师兄身边,这样的心意,家主大人应当能体谅吧?”   黑袍之下的神情谁也看不透,秦朔本欲开口,却被白毓拉了一下,用灵识传音:「师兄,此人来者不善,若顺着他的意来,恐怕今晚你我都不得安生。」   秦朔余光瞥见他手里的锁仙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东西没到手,他还不能打草惊蛇。   “白首席还真是伶牙俐齿,难怪沧云总说,金氏复苏的计划得成,有一半的功劳在你身上。”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秦朔总觉得这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家主大人这是何意,白毓怎么听不懂。”白毓笑盈盈道:“金氏能有今日,不都是靠金王爷的谋划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   黑袍之下的身影将剑直插入地板,一下又一下地撬动着,“乌镇的新娘失踪案,两极城上供的血玉珍珠,不都是你出的主意吗?”   秦朔看向白毓,却发现他只是静静听着,并没有解释的打算。   “金氏这些年占据灵脉的手段,和乌镇的遭遇如出一辙,先废掉不愿让出灵脉的城镇,再令当地迷信献祭能让灵脉恢复。事情闹大以后,金氏作为救世主出现,除去那些作恶之人,灵脉顺理成章地回到金氏手里,恢复如初。只是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乌镇的灵脉是真真正正枯竭且不可再生,但这招废棋,也还是在你的指示下派上了用场。”   白毓缓缓道:“我不明白。”   “你用这招废棋,成功引一个人入局,也成功让他对金氏起了怀疑,顺着你设下的路线来到两极城。”那道与金未离极度相似的声音说:“两极城原本只是金氏的附属,并不需要上缴血玉珍珠,是一个人的出现让金王爷改变主意,将滋养永生之花的纯阴之血换成血玉珍珠,也是他让两极城内外纷争加剧,从而引来会为此事停留的对象。”   插进地板的剑刃不再深入,他继续说:“金氏明明能单独指示两极城,却将其委托给青丘,顺着两极城的引子到皇都,所有事情都按照他预想的路线来,简直像是能未卜先知,任外界想破脑袋,也只会认为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金氏,而不是某一个人。”   空气之中回荡着拍手的声音,白毓笑道:“精彩,可是家主大人,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有何凭证?”   “你做事滴水不漏,自然不会留把柄。”金未离明明是在对他说话,身子却侧向秦朔,“我这次来,也不是为了和你争辩,而是提醒你,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金氏能庇护你一时,不能庇护你一世。”   “家主深夜造访,怕不只是为了提醒吧。”白毓挽紧秦朔的手,示意道:“师兄不是外人,家主但说无妨。”   金未离只道:“他不是名单上的人,让他回去。”   这话让秦朔觉出一丝蹊跷,正要开口,房外却突然传来敲门的声响。   空气一瞬凝滞,外头响起玄青宗首席顾逸的声音:“白首席,你没事吧,方才与明悟长老在下层闲谈,听到这里有刀剑之声,他让我来看看,一切安否?”   白毓同秦朔对视一眼,向门外道:“没事,顾首席请回吧,只是夜里闲来无事,同师弟过招解闷,若是打扰明悟长老休息,还请顾首席代我道歉,明日商议镇守万妖塔一事时,再当面谢过。”   “是吗?”顾逸松了口气:“既如此,我便不打扰了,白首席的话我会帮忙带到,谢就不必了,早些休息吧。”   待门外脚步离去,秦朔才收回视线,转过头却发现窗边空空荡荡,徒留拂过耳边的风声。   只有深入地板的凹痕能证明,方才的确有人来过。 第177章 牵动   经昨晚一事, 秦朔整宿未眠,直到天光才睡去。   晨起, 白毓伺候秦朔穿衣,才将腰带束好,门外便传来仆从的声音,“白首席,辰时已到,家主请诸位首席前往二十二层商议要事。”   “知道了。”白毓仍在为秦朔整理衣裳, 对此并不在意,等门外脚步离开,才同秦朔对视:“师兄,你可还为昨晚的事怪我?”   两人昨晚是分床而睡, 秦朔不知白毓有没有睡着,白毓也不知他是否安眠。   “师弟,你想多了。”   秦朔一笑,也帮白毓抚平衣领,“我怎么会因外人的一面之词怪你, 出门在外, 你我是一条心,旁人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那就好。”白毓笑着说:“原本我还担心师兄听了他的话,会像从前那样问个水落石出, 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师兄和我印象中相比,似乎成熟不少,也谨慎不少……”   秦朔并未接话, 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道:“好了,别让其他首席久等,也别让其他仙门看轻了无情宗,早去早回。”   白毓低眸,眼神不知停留在何处,良久才抬起头,温声说了句:“那……师兄等我回来。”   “一定。”秦朔向他靠近,眼眸那般明亮,笑意直达眼底,“我让仆从备上你最喜欢的龙井,等你回来共饮。”   心跳仿佛在一刻停止,白毓翕动着唇,原有许多话想说,可到嘴边,也只化作一声轻笑。   “好,若我回来发现师兄不在,可是会伤心的。”   秦朔送白毓出门,待那道身影消失在运作的云梯当中,才转身回去,就在他关门之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秦兄。”   秦朔身子一僵,下意识回头,却发现站在面前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而是在昆仑救下的玄青宗首席──顾逸。   顾逸见他如此反应,心中有了底,拱手道:“秦兄,突然造访实在冒犯,只是这里说话不便,还请移步玄青宗所属之地一叙。”   “你……”秦朔心下生疑,退后一步:“顾首席这是何意?”   “秦兄放心,此事只有我一人知情。玄青宗早年处在幻妖之境,因此精通破幻之术,我身为首席弟子,继承师尊的通灵眼,幻术强弱与否,都逃不过我这双眼睛。”   见秦朔仍不肯坦诚相见,顾逸叹笑:“秦兄不必对我如此防范,毕竟我的这条命,还是秦兄救的,不是吗?”   话到此处,秦朔终于肯正视他:“晨会在即,顾首席宁可缺席也要冒险见我,想来,不止叙旧这么简单吧。”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秦兄。”顾逸道:“当日在昆仑对秦兄出言不逊,是顾某的不是。秦兄大义,以身涉险潜伏昆仑,却遭诸多误解,我有心替秦兄辩驳,只可惜局面已定,不好草率行事,只能耐心等待时机。”   秦朔似乎明白他的来意,放低声音:“是为那日之言?”   “不错。”顾逸向他伸出手:“当日离开之前听的话,顾某都记在心里,只是事关重大,不敢贸然对外公开,只有玄青宗门内长老知晓。这次来万妖塔,也是抱有几分疑虑,不知金氏和魔族之间,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如果秦兄愿意,玄青宗愿成为秦兄的同盟,共同斩除奸佞。”   秦朔神色一动,露出明朗的笑容,握住他的手。   “那就请顾兄带路吧。”   *   通天阁二十二层。   众仙门首席围坐桌前,上方是邀他们前来的金氏家主──金未离。   辰时已到,玄青宗首席的位子却仍然空着,守在门口的金沧云不由得皱眉:“顾首席怎么回事,不是说玄青宗的人从来不迟到吗?”   神宗阁明悟长老代替解释:“顾首席来万妖塔之前便在休养当中,身子不适也是情有可原,他托我带话,若是不能及时赶到,还请诸位见谅,略过他先行商议。”   白毓笑而不语,同天元宫首席墨千珏对视一眼,随即开口:“既如此,也不好再等下去,请家主开始吧。”   金未离转头,守在门口的金沧云会意,将门重重关上。   “此番请诸位首席、长老前来,是为商议镇守万妖塔一事,在此之前,要向各位说明一点,这次镇守与往常不同,在场首席、长老需告知门下弟子,要打足十二分精神应对可能出现的变故,懈怠者,恐有性命之忧。”   最后一句为重中之重,在场之人面面相觑,似是不知这话何意,由神宗阁明悟长老率先开口:“家主不妨直言,往年镇守万妖塔的弟子虽意外频发,但也不至于到性命攸关的地步,万妖塔这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金未离道:“诸位今日都在,我就不隐瞒了,万妖塔此前受天雷重创,塔顶破损,不慎泄露妖气,虽修护及时,也还是被昆仑那边发觉,妖魔一族,仅靠气息便能确认方位,塔内所困都是他们两百年前的同族,而在变故发生之前,三大魔将已然回到昆仑,所以……”   白毓接话:“所以,家主是担心,昆仑极有可能在得知万妖塔方位以后伺机报复?”   天元宫首席墨千钰往后一仰:“不可能吧,昆仑已经不是从前的昆仑,旧魔族多数死在两百年前的大战之中,少数被困在万妖塔里,就算想救,他们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   “家主的话不无道理。”神宗阁明悟长老与他们意见不同:“两百年前的大战不止重伤魔族,修仙界也死伤无数,四大仙门如今还在位的,只有道化掌门,当时牺牲的佼佼者,都将灵力注入镇魔剑中,我们只有守住镇魔剑,才能保证三界安稳,不会再起波澜。”   众首席点头称是,金未离撑着下巴,用指尖在桌上画出万妖塔,“万妖塔有九层,一到三层为中阶妖,四到六层为高阶妖,七到八层为跟在前任魔主身边的旧魔族,第九层──是镇魔剑所在之地,我想,如若出现不可逆转的变故,最好各司其职,每位首席率领门下弟子负责一处地方,方便及时应对。”   “家主言之有理。”天元宫首席墨千珏先行发话:“天元宫是众仙门之首,自当身行险处,天元宫负责第九层镇魔剑的看守,也负责七到八层的旧魔族。”   金沧云于身侧笑道:“墨首席果然仁义,沧云也不能就此旁观,此次镇守,沧云会携部下全力协助墨首席,不会让墨首席一人担此重任。”   墨千钰拱手:“那就多谢沧云兄了。”   神宗阁明悟长老道:“天元宫负责七到九层,神宗阁便负责四到六层,届时留一名弟子报信,随时派人支援。”   分到这里,白毓说与不说都一样,他笑了笑,应下明悟长老的话:“诸位如此,无情宗只能谢过了。”   “白首席言重了。”坐在对面的墨千钰道:“你初任首席之位,资历尚浅,我们怎好让你以身涉险,况且,一到三层的中阶妖并非良善之辈,比游荡在大幽山精怪凶恶数十倍不止,镇守它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金未离将九层妖塔圈完,看向玄青宗首席的空位,“万妖塔各处都有了人选,玄青宗又该放在何处呢?”   “这……”神宗阁明悟长老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不然,还是等顾首席好转再行商议,在这里安排玄青宗的去留,恐怕不妥。”   “长老说的是,我也正有此意。”金未离站起身,琥珀色的猫儿眼闪烁着,“结束后,我会亲自去一趟顾首席的居所,和他好好的谈一谈。”   在场之人点头,对此皆无异议。   商议结束,神宗阁明悟长老先行离开,之后是天元宫首席墨千钰。   等到金未离的身影离去,白毓才起身,叫住跟在他身后的金沧云,“沧云兄,请留步。”   金沧云回过头:“白首席有何要事?”   “没什么,只是多日不见,想跟沧云兄闲聊两句。”白毓走到他身边,与其一同注视金未离的背影,“你说,在另一具身体死而复生的人,性情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吗?”   金沧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反问:“白首席想说什么?”   “这世上有太多能蒙蔽人双眼的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早已不是肉眼能看得清的了。”   白毓揽住他的肩膀,靠近道:“沧云兄,你怎么能肯定,站在你面前的一定是金氏家主,而不是金未离呢?”   临走之前,他笑了笑,给金沧云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万事小心为上,还是试一试稳妥,沧云兄,你觉得呢?” 第178章 生妒   “顾兄是怀疑, 金氏所指的名单就是四大仙门镇守万妖塔的名单?”   秦朔低头沉思,手中的茶一口没动, 只借杯壁的烫热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房中只有他和顾逸二人,余下弟子在门外看守,以保证他们的谈话不会被外人知晓。   “不错。”顾逸回忆道:“昨晚,我有要事同神宗阁明悟长老相商,前往云梯之时碰见守在金氏家主身边的金沧云,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夜里灯暗,并未看清是何物,我隐蔽身形跟上,发现他往天元宫墨首席的房中去了。”   秦朔对此倒不意外, 接话道:“天元宫与金氏联系甚密,他们私下来往,也没什么奇怪。”   “这点我也清楚,奇怪的是另一点。”顾逸继续道:“墨首席开门第一件事就是问他是不是带来了名单,金沧云将手中之物递过去, 说名单里除了天元宫外, 其他人的结局都已经注定了,让他不要担心。秦兄,我一直在想,他们所说的名单和结局, 会是暗指什么?”   秦朔也在思索,镇守万妖塔一事是金氏提出来, 天元宫附和,再让四大仙门一同交上名单,这种需要以身入局才让拉其他人下水的事, 对金氏而言,到底有什么好处?   是万妖塔即将出现变故,还是金氏和天元宫想借此机会打压其他仙门?   又或是,二者兼有?   “顾兄,你觉不觉得,这件事和你们之前被囚昆仑那次,有异曲同工之妙?”   听秦朔这么说,顾逸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这当中蹊跷,神宗阁首席至今未归,他的师尊明悟长老心急如焚,期间来过玄青宗数次,他还有个八岁的妹妹,平日同他最是亲近,早已不知哭过去几回,我们虽有心营救,却也是无能为力。”   秦朔记得神宗阁首席,那是所有仙门首席里最重礼义廉耻,也最不肯低头的一个,他在昆仑时也想过早日将人放出,可惜最后一把钥匙握在玄夜的亲信孔雀明王后裔未央手中,轻易不能近身。   现下,连昭和莫鄞都在昆仑,若论对昆仑的熟悉,还是莫鄞更适合打探情报。莫鄞虽是蛇族,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忠诚可靠。   “顾兄别担心,神宗阁首席的事,我会派人留意,不会让他有性命之忧。”秦朔起身道:“明悟长老那边,以我现在的身份,不便接触,就请顾兄代为转达吧。”   顾逸见状,向他抱拳:“如此,我便替明悟长老谢过秦兄了,为免打草惊蛇,今日暂且说到这里,还有消息的话,我会想办法告知秦兄。”   秦朔只是拍拍他的肩,笑道:“你既称我一声秦兄,谢就不必了,留着以后相见,以酒代谢吧。”   两人相视一笑,猜到金氏那边的商议快结束了,顾逸送秦朔出门,到门口时,秦朔只顾同他告别,并未注意脚下,不慎绊到谁的衣角,便听耳边响起异口同声的一句:“小心!”   顾逸扶住他的肩膀,却在抬头之时露出诧异的神情,秦朔站稳身子,正欲开口,发现他的眼神穿过自己看向另一边。   如果扶住他的人是顾逸,那么紧抓着另一只手不放的人是谁?   秦朔转过头,蓦然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心头一颤。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家主,”顾逸试图为他辩解:“他只是给我送药……”   “我没有问你。”   金未离的目光回到秦朔脸上,语气闷得叫人难受:“你找他做什么?”   秦朔错开视线,刻意回避他的话:“家主又为何来此?”   “明悟长老说顾首席身子不适,我来看望他。”金未离顿了顿,又问:“你呢,你也是来看他的?”   秦朔抬起头:“家主很在意我的想法吗?”   “没有。”金未离移开视线:“只是随便问问。”   秦朔哦了一声,沉声道:“既如此,家主是不是能放开我的手了?”   金未离一怔,慢慢松开手,目光却总比动作慢上一拍,直至完全松手,视线还留在秦朔手腕的红印上,“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秦朔揉了揉手腕,并未看他,只是说:“反正也习惯了。”   同之前经受的比起来,这算是轻的了。   “秦……”金未离止住话头,继续道:“请通天阁的医师看看吧,你的脉象不稳,有蛊虫侵入心脉的征兆,最好用药缓解。”   秦朔自然知道他指的蛊虫是什么,蚀情蛊每隔三日发作一次,每次发作都需要丹药压制,三日之期又快到了,如果无法用情欲疏解,蛊虫极有可能侵入心脉,撕咬不休。   “不劳家主费心了。”秦朔不愿面对这张属于金未离的脸,光是简单的对视就足以让他心颤,再待下去,他不知道自己的理智还能维持多久,“顾首席,你们慢慢聊,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可才迈出一步,他的手就被再次抓住,金未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么快就要走,是真的有事,还是为了躲我?”   “家主说笑了。”秦朔扯开他的手,直视道:“我与家主,既不是故交,也不是仇敌,有什么躲的理由?”   金未离喉头一滞,下意识伸手,却被边上的顾逸拦住:“家主,方才缺席,不知诸位首席商议得如何了,门口风大,还是进屋一叙吧。”   随着房门合上的声音响起,秦朔的身影也消失在云梯。   他没有半点犹豫,只身回到通天阁十八层。   秦朔知道,不管那张脸有多像,都不可能是原本的金未离。   可想归想,他的思绪却控制不住地往那儿飘。   那双眼眸,那张脸。   他竭尽全力说服自己,那不是金未离,身体却还是服从本能,忍不住想:那会不会就是未离,只是不愿和自己相认。   秦朔魂不守舍,连自己什么时候进的屋都忘了,直到看见坐在桌前的那道身影,才冷不丁一惊,想起先前承诺的事。   “师兄。”   白毓幽幽地望着他,手里拨弄着茶杯,似笑非笑地问:“你方才去哪儿了?”   秦朔被抓了个现行,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将错就错:“屋里太闷了,我出去走了走,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回来?”白毓将茶杯倒扣在桌上,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屋内,他笑着向秦朔走来,“师兄,不是说等我吗,怎么我坐了那么久,都不见你的人……”   “师弟,别生气。”   “我没生气。”   白毓一把攥住他的手,视线停留在那明显的掐痕上,“我只是奇怪,才一会儿没见,师兄的手怎么‘无故’多了点痕迹?”   秦朔欲言又止,正想用什么借口糊弄过去,却听白毓叹了口气,态度软了下来:“师兄,我不是责怪你,我就是心里不舒服,想让你哄哄我。”   秦朔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不免愣了一下,也确实不想把事闹大,便顺着他意来了:“好了,这次是师兄不对,下次一定守诺,在这等你回来。”   “只是这样?”白毓离他愈来愈近,轻笑道:“师兄不打算给我一点赔礼吗?”   秦朔不明其意:“你要什么赔礼?”   “师兄知道的,我要的赔礼很简单。”白毓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唇,“往这亲一下,就一笔勾销了。”   秦朔下意识拒绝:“不行……”说完反应过来,又找补道:“换一个地方。”   白毓像是早有预料,笑着点了点自己的眼皮,“亲一下眼睛,总可以吧?”   秦朔思索了下,觉得也不是不行,便搭住他的肩膀,低下头,轻声说了句:“把眼睛闭上。”   温热的触感在眼皮掠过时,白毓满意的笑了,而在睁开眼的那一刻,他故意搂紧秦朔的腰身,看着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亲昵地说了声:“师兄,你对我真好。”   那道身影没有出声,像是从未来过一般,转身离开了。 第179章 惊变   昆仑的变故持续数日, 魔宫和峰顶相互对立,僵持到第四日, 终于迎来了转机。   “莫首领,其实你早该想通了。”   殿内,以光明右使之名代为掌控峰顶的未央负手而立,望着下方不肯交出幽华宫的莫鄞,微微扬起脸,“凡人终归是凡人, 同为妖族的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莫鄞屹然不动,任他怎么说,回答的都是同一句:“我说了, 其他地方都可以,唯独幽华宫不行。”   幽华宫是君后的住处,他不会让任何人踏足。   “你还真是固执。”未央似有不悦:“那个凡人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我看他分明就是来瓦解昆仑的奸细,先迷惑君上, 再迷惑你, 你真的以为,他掌管昆仑是为了魔族好吗?”   “我不在意,你也不用和我说这些。”   莫鄞抬头道:“我已经答应你的条件,让蛇族助你一臂之力, 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让步,交换条件是──你不能动幽华宫。”   未央沉默半晌, 转头道:“好吧,看在我们曾经有过交情的份上,我可以保证, 在那凡人回来之前,不让任何人动幽华宫。而你也要向我保证,要把之后听到的所有话,都烂进肚子里。”   殿内冷寂,只有他们二人相对,莫鄞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捡起地上的名单,目光在无情宗一栏停下,低声道:“真没想到,你已经和金氏联系了这么久,连镇守万妖塔的名单都能拿到。”   “你先前虽是在玄焱尊主手下任职,却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吧。”未央一步一步走下来,“还是那凡人乱了你的心神,把你搅的一问三不知了?”   “不要牵扯君后,只谈你我。”   莫鄞的视线仍在名单当中游走,如同寻找猎物一般,突然锁定一个名字,“无情宗派出的首席弟子,居然是白毓吗?”   这太奇怪了,君后分明在那夜将白毓带回无情宗坦白真相,如果一切顺利,白毓怎么可能还是首席弟子?   难道君后出事了?   念头涌出的瞬间,莫鄞几乎控制不住身体,他尽可能让自己镇定,只有这样才能骗过未央,得到一切能对君后有利的情报。   “金氏递来的名单是这么写的,我想不会再有变动了。”未央来到他身边,在特殊标记的名字上点了点:“万妖塔的方位,这个人已经告诉我们了,今晚,就是行动的时候。”   莫鄞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想到至今没有消息的连昭,一用力,竟生生抠掉身上的鳞片,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带上我。”   莫鄞推翻之前的决定,对未央说:“我改变主意了,我和你们一起去。”   他要见到白毓,他要知道君后在哪里。   *   深夜,通天阁。   秦朔坐在灯下,翻看白日在禅房角落找到的古籍,因年久日长,书页早已残缺不全,不过能从保留下来的文字得知,这是建造通天阁的工匠留下来的。   古籍记载着那位工匠毕生所建的亭台楼阁,也保留了通天阁的原始图纸,只是被岁月腐朽,多数地方昏黄得看不清了。   不过,有关密道的构造,却还十分清楚。   “师兄,还在看吗?”   白毓的手不知何时搭在他肩上,轻轻摩挲着,“快三更了,早些歇息吧。”   秦朔点头,拍了拍他的手,“你先睡吧,我再看一会儿。”   白毓俯下身,视线顺着他的肩膀看向那张昏黄的图纸,不由得笑了:“从前上早课的时候都没见师兄这么用心,要是早这样,乌金长老说不定就不会总让师兄罚站了。”   秦朔把图纸一收,卷起来放进乾坤袋,也不说话,只闷头喝茶。   “师兄生我气了?”白毓先是试探,见他是真不理自己,伏在肩头哄道:“我只是说说,师兄不喜欢,我就再也不提了,好不好?”   秦朔将乾坤袋贴身藏好,顺势揭过话题:“说什么傻话,我是你师兄,还会真跟你计较不成?”   他的记性不错,方才看下来,已经将通天阁的构造连同密道的位置记得七七八八,若是之后有什么变故,也好及时从中脱身。   “我知道。”   白毓轻笑一声,从背后搂住他,“师兄待我……总是和旁人不一样的。”   “你知道就好。”秦朔本想拉开他的手,却在触碰的刹那摸到突然现形的锁仙镯,停顿了那么一下,转而慢慢握紧,“师弟,说起来,我还从未送过你生辰礼物,这次万妖塔之行,也是为弥补过去的遗憾,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说出来,能满足你的事,师兄一定会做到。”   “师兄,不必费心了。”   白毓悄无声息地收回手,伏在他肩膀道:“生辰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没有什么愿望,只想和师兄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哪怕会重复同样的事,过周而复始的生活,对我来说,也是幸福的。”   “是吗……”秦朔看到他手腕的锁仙镯再次消隐,正思索该怎么回答时,门外突然响起敲门的声音。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白毓按住秦朔的肩膀,温声道:“师兄,你坐着,我去开门。”   秦朔不得已坐了回去,看着他去开门。   门打开以后,白毓的神色明显变了变,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声:“家主大人,夜已深了,还不睡吗?”   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穿过他看向屋内,丝毫没有寒暄的打算,“我来送药,他在吗?”   “有什么东西,交给我就好了。”白毓伸手就想接过,却被刻意避开,他笑了笑,又道:“师兄就要睡了,恐怕不便出来,家主想送的话,明早再来吧。”   金未离却突然拽住他的胳膊,逐步靠近,眼神冷得可怕,“你明知道,这里不可能有明天。”   门外的气氛愈发剑拔弩张,秦朔意识到不对,赶在事情闹大之前过来拉开两人,对白毓说:“你回去,我单独和他谈。”   白毓揉了揉手腕,笑着应了声好,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金未离,转身回屋了。   秦朔转过头,望着金未离道:“家主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金未离欲言又止,似是不知如何开口,考虑许久,才将手中的丹瓶递过来:“这是我让通天阁医师配的静心丸,比清心丹的药效好,不会伤身,你先吃着。”   秦朔看着递到手边的丹药,倒不明白他的意思了,“家主这是在关心我?”   “就当我尽地主之谊,有义务照顾住在通天阁的每位弟子。”金未离再次错开视线,手里不知攥着什么,“今晚,你最好不要离开禅房,就待在里面,谁喊你都不要出来。”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只要听我的就好。”   金未离看向漫漫夜色,轻声道:“现在,出是出不去了,大幽山的夜晚太危险,记住,不管遇到什么,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踏出房门一步。”   秦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不远处的深林蔓延着雾气,在夜色当中愈来愈浓,几乎吞并肉眼可见的一切,正向通天阁逼近。   滚动的浓雾里,似乎藏着什么。   “那是……”   秦朔还未将话说完,就感觉手被轻轻握住了,他下意识转头,看到金未离取下腰间的香囊,随后将其交到自己手上,“这个香囊的作用和静心丸一样,把它戴着,你的心就会静下来,你看到的一切都会是真实的。答应我,除非天亮,否则,永远不要把它取下来。”   话音落地的刹那,浓雾当中响起此起彼伏的长鸣,一双双赤红的眸子亮起,伴随蔓延的雾气逼近,犹如百鬼夜行。 第180章 迷雾   通天阁外的异动惊醒入睡的弟子, 原本漆黑的三十三层陆续亮起长明灯,随着大雾愈来愈浓, 从未被敲响的古钟在守夜弟子撞击过后发出沉闷的嗡鸣。   “发生什么事了?”   回荡在头顶的钟声让陆续醒来的弟子意识到不妙,跟着攒动的人影往外看去,发现他们所在的通天阁已经被浓雾笼罩。   位于一到五层的外门弟子最先发现异动,紧接着是六到九层的天元宫,十到十三层的玄青宗,脚步声和拔剑声在戒备发起的瞬间交错响起。   “是妖──”   浓雾当中, 那一双双红眸与通天阁的弟子四目相对,奔赴的方向却不是他们所在的通天阁,而是后方的万妖塔。   天元宫首席墨千钰率先发话:“天元宫所有弟子,随我前往万妖塔, 守住镇魔剑,绝不能让它们放走万妖塔的一只妖──”   “是!”   天元宫弟子随他御剑而出,朝万妖塔的方向飞去,一道道身影遁入浓雾当中,很快不见踪影。   余下弟子被浓雾挡住视野, 看不出万妖塔那边战况如何, 心急如焚,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天元宫能舍命镇守万妖塔,我们就不行吗?”   这一声过后,一到五层的外门弟子持剑而下, 后方跟上的弟子愈来愈多,刀光剑影之中, 有人喊道:“拦住它们!别让它们踏进万妖塔!”   血色迎着雾气浸入脚下的每一寸土,看到这一幕的玄青宗弟子再也按捺不住,向一直持观望姿态的顾逸请示:“顾首席, 我们也去帮忙吧,只靠底下这些弟子,根本撑不了多久。”   “先等等。”顾逸眉头紧皱,注视着浓雾深处那道屹然不动的身影,“我总觉得这次妖袭,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方才还能持剑与妖族对战的外门弟子突然控制不住身体,颤抖得连剑都握不住,他们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开始向上张望。   顾逸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下意识屏住呼吸,通天阁上的所有弟子都倒抽一口冷气,只见浓雾当中显出庞大无比的身形,每动一下,都能感觉到地动山摇,虽然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怪物,但他们都知道,这怪物的气息,足以摧毁整座通天阁。   目睹这一切的秦朔攥紧拳头,转头看向金未离:“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你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   金未离望着万妖塔的方向,见顶层火光亮起,才抓住他的手:“我该走了,照顾好自己,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东西。”   “你──”   不等秦朔把话说完,金未离就将他推进屋内,反锁上门,封印的金光也在下一刻亮起,“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封印到天亮才能解除,在这之前,你一步都不能离开。天亮过后,我会来接你的。”   “金未离,金未离!”   砸门的声响在脚步远去过后越来越大,秦朔砸的门上都是血渍都没能撼动房门,脑海一团乱麻,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未离为什么要把他留在这里,为什么说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东西?   是因为雾?   秦朔停下砸门的动作,忽然反应过来,外面的雾来得不同寻常,是跟着昆仑妖族而来的,而身为前任魔尊玄夜的亲信未央,最擅长的妖术,就是利用雾气制造虚空幻境,让中幻者深陷内心的恐惧无法自拔,最终发疯发狂,只能靠自绝来结束痛苦。   通天阁外凄厉的喊声此起彼伏,他来到窗边,看到原本为斩杀妖族而来的外门弟子竟在雾气的引诱下自相残杀。   也就是这时,秦朔忽然明白金未离为什么要将静心丹和香囊给自己,他低头闻了一下香囊,发现头晕的症状有所缓解,意识也清明几分。   可只是他一个人清明远远不够,想到尚在通天阁的玄青宗顾首席和神宗阁明悟长老,秦朔将静心丹倒在手上数了数,一共三十颗,只能保三十个弟子安全。   眼下情况危急,必须早做决断,而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还无法从这离开。   秦朔正思索着,余光留意到桌上的两杯残茶,一下回过神来,环视四周,发现白毓不见了。   白毓像是凭空消失了,秦朔在两间禅房找了个遍,都没发现他的踪迹。   这一定和今晚的变故有关。   秦朔的心在打鼓,望着空荡荡的禅房,慢慢攥紧手中丹瓶,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想起方才看过的通天阁建造图,又睁开了眼。   那张建造图被他拿了出来,放在灯下观望,顺着图上所指找到通向密道的那块木板。   木板年久失修,轻轻一掰就松动了,秦朔拿过长明灯,顺着梯子往下爬,密道和乘坐的云梯是共通的,垂直向下,分岔口通向不同层,神宗阁在十四到十七层,明悟长老就住在离他最近的十七层,先将静心丹分给明悟长老,再去十到十三层找玄青宗的顾逸。   秦朔提前将香囊系在里衣当中,防止丢失,静心丸也放在最安全的乾坤袋里。他不确定雾气会不会随着时间推移渗入通天塔,让塔内弟子自相残杀,为了早些抵达十七层,直接破开天顶,一跃而下。   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守在窗边的神宗阁弟子,立刻持剑相对,却被明悟长老呵斥:“把剑放下──”   那弟子一怔,听话地收回剑,看着向明悟长老拱手的秦朔,似是觉得眼熟,忍不住道:“这位是……”   “秦首席有礼了。”明悟长老作揖道:“昆仑的事,顾首席已经同我说过了,宥儿的安危,就拜托你了。此事过后,神宗阁必定与玄青宗一样,和秦首席同仇敌忾。”   “秦首席?”一旁的弟子惊道:“他就是那个叛入昆──”   “住口!”   明悟长老厉声打断:“我平日是这样教你说话的吗,秦首席为修仙界以身涉险,你不知感恩就罢了,还这样出口伤人,还不快道歉!”   那弟子慌忙向秦朔赔罪:“秦首席,实在对不住,是我失言了,还请宽恕。”   秦朔将他扶起,点头示意,那弟子松了口气,会意退下。   “明悟长老,时间紧迫,我也就长话短说了。”秦朔从丹瓶里取出五颗静心丸,交到明悟长老手上:“外面的雾气乃是妖术所化,吸入必定迷失心智,请快些通知神宗阁弟子,如无特殊情况,不要开窗,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幻象,这是静心丸,能短暂稳定心神,分给能掌控局势的弟子,若有变故,尽快撤出通天阁。”   明悟长老却摇头:“不行,大幽山夜里精怪繁多,妖族就是知道这一点才选在这时袭击,离开通天阁,会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可若是不走,说不准这雾气会不会透进来,外面的弟子已经开始自相残杀,如果里面的人也吸入迷失心智的雾气,到那时,通天阁会变成所有弟子的囚笼。”   这是一个死局,不管出去还是留守,都有极大的风险,前往万妖塔镇守的天元宫至今没有消息,身在通天阁的弟子也不知是走是留。   明悟长老犹豫地看着手里的静心丸,喃喃自语:“只有五颗,给谁都不是……”   秦朔自然懂他身为长老想要顾及每位弟子的心,只是静心丸的数目就这么多,他也无能为力。   总共三十颗,各仙门分五颗,留十颗探进万妖塔,遇上被迷心智的弟子,能顺手救下。   “明悟长老,你先带弟子守住通天阁,我去找顾首席。”   秦朔同明悟长老拜别,从十七层离开,乘云梯来到十层,可才落地,漆黑的过道便响起嘶嘶的声响,他心下生疑,拔出玄光剑。   一黑一白两条小蛇从角落爬出来,直起身子,发出警告的嘶嘶声。   “退下。”   随着这声响起,小蛇乖乖回到原位,代替它们出来的是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半人半蛇的影子被月光映在墙上,属于蛇族的竖瞳泛着泪光,那人翕动着唇,喉咙干涩地说道:“君后,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181章 破局   如果不是结结实实地摸到怀中的香囊, 秦朔一定以为眼前的人是幻术所化。   “莫鄞。”   他轻唤一声,看到对方想靠近又怕伤到自己, 小心翼翼收回蛇尾的模样,只此一点就能确定,站在面前的人,正是分别多日,替他看守昆仑的莫鄞。   “君后,我……”莫鄞感觉到眼眶的湿意, 顿觉失态,连忙偏头拭去,想解释自己离开昆仑的原因,却在下一刻被温暖的手心抚过脸颊。   “不用解释, 我了解你。”秦朔替他擦去脸颊的泪痕,声音沉稳有力:“你不会无缘无故离开昆仑,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原因。”   莫鄞在终年冰封的昆仑生活了数百年,蛇族的天性让他无法感知暖意, 可是这一刻, 他好像真的有了人的温度,这温度是君后赐予他的,他舍不得放手。   他想,他愿意为了这点暖意, 付出任何代价。   “君后,外面很危险, 未央的手下将通天阁和万妖塔都围住了,这次行动就是奔着灭口来的,今晚除了金氏和天元宫, 没有人能从这活着出去。”莫鄞似是在犹豫,望向他的眼神闪动:“我想带你走,可是君后,我知道你不会离开这里。”   意料之外的话让秦朔神色一动,他的手往下摸到莫鄞的肩膀,用力按了按,还是笑了:“你真的很了解我,的确,我留在这里,是因为还有事要做。”   “未央这些日子很不安分,他私下集结峰顶魔族,和归顺君后的势力为敌,来之前,我探到一些消息,想着或许对君后有利,一直藏到现在。”莫鄞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交到秦朔手上:“未央和金氏的来往都记在这封信上,焚毁之前被我趁乱拿到,留在我身边不安全,君后拿着,说不定哪日能用上。”   “好。”秦朔将书信收下,想起神宗阁明悟长老的嘱托,抬头道:“这段日子,你可有查到神宗阁首席的下落?”   “暂时没有。”   莫鄞道:“未央对我仍有防备,这次答应带我一起行动,也是因为蛇族的助力,不过君后可以放心,行动之前我嘱咐过它们,混战之时会隐蔽身形,绝不会主动攻击那些修士,至于神宗阁首席……”   话还未说完,身后忽然传来异响,秦朔转头看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开了一条缝,立刻将莫鄞拉进漆黑的角落,伏在他耳侧道:“眼下情况紧急,许多话不便细说,你先回未央身边,神宗阁首席的事,还需要你替我查探,一定要找到那把牢房钥匙。”   “可是君后,你的安危……”莫鄞本想说自己留下来也是一样,但和君后贴得如此近,他一时乱了气息,余光看到角落站岗的小黑小白,还是答应下来,退而求其次道:“那就让小黑小白留下来,有它们保护君后,我能放心一点。”   两条小蛇来到秦朔脚下,哧溜一下从衣角爬了上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朔感到一阵凉意从大腿爬过,之后再无异样,正想问莫鄞怎么回事,抬头却发现角落空无一人,莫鄞已经离开了。   “秦兄。”   顾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秦朔怔了一下,转头道:“顾首席什么时候来的?”   顾逸一笑:“放心,秦兄的私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秦朔见他手中无剑,想到方才敞开的房门,意识到对方是有意提醒莫鄞离开,放下心来,“顾首席来的正好,我也是为寻你而来。”   “外面的情形,你都看到了吧。”   通天阁外的厮杀声仍在继续,目之所及,皆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浓雾,似乎并无异样,可他们都知道,浓雾之下是何等惨烈的场景。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这里很快就会变成人间炼狱。”顾逸道:“各仙门已经派出一部分弟子前往万妖塔支援,可在增援的路上,有三分之一的弟子被迷失心智的同门杀害了。我们现在进退两难,不去,万妖塔很有可能失守,去了,也不一定能活着赶到那里。”   秦朔将静心丸分出五颗,递到他手上:“吃下这个,可以暂时保持清醒,撑到天亮,或许能有一线转机。”   顾逸放在鼻间嗅了嗅,抬头看了他一眼:“秦兄,这是金氏的独门解毒丸,从不外传。”   言外之意是,他怎么会有金氏的东西。   “我曾经有位金姓好友,他是我的至交。”秦朔转过头,不再看他,只是道:“时间紧迫,先想想该如何破局吧。”   “要破局,先要破除幻术,我身在玄青宗多年,见过大大小小的幻术,其实万变不离其宗,破除幻术的关键,在于施法之人。”   顾逸望着他道:“我想,施法之人以自身为阵眼释放幻雾,其真实目的不是为了看我们自相残杀,而是为了拖延时间,救出万妖塔的旧魔族,所以我猜测,他的真身,此刻应当在万妖塔内。”   秦朔思索道:“这么说,只要我们能找到他的真身,身处幻境的弟子就有可能清醒过来?”   “话是这么说,但过程也有风险。”顾逸示意他看向万妖塔,“你看,从这里到万妖塔,全部都是幻雾,底下不知有多少吸入幻雾发疯发狂的弟子,能不能活着从这里走到万妖塔都是个问题。”   “那就我一个人去。”   秦朔知道,再拖下去一切都会成为定局,他有香囊护体,暂时不会有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施法之人,还有失踪的金未离。   他必须弄清金氏和魔族联手的目的,也必须弄清现在的金未离是谁。   “顾首席,你和明悟长老留在通天阁稳住局势,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向本门传信,我替你们走一趟万妖塔,把困在幻境的弟子带回来。”   秦朔拔出玄光剑,正准备从十层跃下,却被顾逸一把抓住手腕,“秦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让你只身涉险,要去,我们一起去,这样的幻术,我破过不止一次,正好也给我个机会,还你的救命之恩。”   拔剑声起,二人相视一笑,向万妖塔出发。   外面的雾气还在蔓延,从通天阁往下看的时候还不觉得,身处雾气之中才发现,周围的血腥味到底有多浓。   出来以后,他们发现在通天阁看到的都是幻象,妖族早就离开通天阁,向万妖塔逼近,将其围得密不透风。   秦朔在前开路,顾逸负责左右和后方的安全,他们的配合称得上默契,因此这一路还算顺利,抵达万妖塔之前,也只是受了点轻伤。   万妖塔一到三层为无情宗镇守,身为首席弟子的白毓不在,只能由付恒代行职责,门窗都被钉死,所有弟子用肉身挡在阵法最薄弱的地方,竭力压下试图从重重封印破棺而出的妖灵。   然而光是这样根本不够,守在塔外的妖族快要冲破屏障,震得地面不断晃动,尽管他们已经将所剩不多的灵力灌注在阵法当中,可身为人,总有力竭的时候。   渐渐地,有弟子撑不住了,脱力的刹那,捆住铁棺的一条锁链崩开了。   “不准放!”付恒咬牙按住棺椁,试图让其他人一同施力,可乏力的手根本不听使唤,锁链一根接一根崩开了,同时塔外的屏障也有了碎裂的征兆。   捆住棺椁的最后一根锁链崩开过后,被数名弟子抵住的门也瞬间碎成木屑,狂风四起,破棺而出的妖灵将周围弟子震出三米开外。   付恒重重的摔在地上,口吐鲜血,艰难地抓起手边的剑,试图爬起来,可还未来得及起身,方才破棺而出的妖灵就化成原形向他走近。   尖锐的爪牙扑来的瞬间,他下意识用手挡住,御预想的疼痛却未袭来,反而传来清脆的剑刃相挡声。   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付恒抬起头,看到戴着面具的英挺身影站在自己面前,剑刃正不断滴着血,那双与秦朔极为相似的眼眸注视着他,不过刹那,便移开视线,持剑斩杀袭来的另一只妖,动作果断而迅速。   这熟悉的招式和动作,让付恒怔在原地,仿佛看到记忆里的人又出现在自己面前,翕动着唇,不自觉喊道:“大师兄……” 第182章 护心   听到这声大师兄, 秦朔回过头,见付恒的剑被突然袭来的妖灵震出三米开外, 毫不犹豫将地上的剑踢了过去,大喝:“还愣着做什么,拿剑除妖──”   付恒醒过神来,接过长剑,顾不得伤势,起身同塔内弟子斩杀四处游荡的妖灵。   一到三层的中阶妖灵被封在巨大的沉棺之中, 压抑数百年的怨气一朝释放,连空气都蔓延着阴湿浓重的腥味,它们早在封印之前被击碎肉身,如今存活的只有灵体, 却也能在短时间内幻化成形,比当初的姿态还要狰狞可怕。   一团团红雾在塔内游荡,发出刺耳的笑声,在持剑的弟子当中放肆嘲讽。   “你们这些修仙之人,死到临头跑得比谁都快, 还装什么仁义, 两百年了,两百年,道化掌门何在,是他用镇魔剑伤的我们, 我要他现身,我要他将当日施加的痛苦, 百倍奉还──”   “住口!”   一道剑气横斩而来,击散那团最为庞大的妖灵,不等它重新凝形, 秦朔便持剑直穿命脉,将其钉死在墙上,用力到手背青筋暴起,“谁允许你直呼师尊名号,我现在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百倍奉还──”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秦朔将妖灵体内的灵元剥离出来,生生用手捏碎。无肉身寄托的妖灵靠灵元维持生命,一旦破碎,就只剩灰飞烟灭的结局了。   万妖塔一到三层是连通的,靠吊链拉起的云梯上下活动,除去一层沉棺封印的妖灵之外,还有二层的悬棺和三层的冰棺需要人手。   可在秦朔赶到二层之时已经来不及了,封印的力量相互制衡,一层破棺而出的妖灵让二三层封印的妖灵蠢蠢欲动。   一层完全失守,付恒带领的无情宗弟子死伤大半,在顾逸的帮忙之下才勉强撤到二层,破开封印的妖灵和从外面突袭的妖族一同进攻,在他们撤退的瞬间摧毁了云梯。   好在二三层的封印还在,底下妖族暂时攻不上来,待秦朔回过神来,看着身后幸存的无情宗弟子,发现加上顾逸和自己,也不过十余人而已。   “秦兄,情况不妙。”顾逸身为玄青宗首席,和妖族打过不少交道,最清楚当前的局势,私下同秦朔道:“一层失守,我们只有上撤这一条路,可云梯被毁,上去是不可能了,二层封印又有松动的征兆,要是封印彻底解除……”   秦朔接过他的话:“那就是死路一条。”   “底下的妖族没动静了,我想它们也知道这一点,准备和我们耗到底。”顾逸犹豫道:“按封印现在的情况,拖半炷香没问题,可半炷香之后……”   “它们不会等那么久。”秦朔看向窗外:“天就要亮了,如果我是它们,我会赶在天亮之前,速战速决。”   另一边的付恒安顿好余下弟子,转头看到顾逸和秦朔在角落谈话,迟疑了下,还是走上前去,对着那道背影喊了声:“大师兄……”   秦朔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未作声,只是把静心丸的丹瓶给他,“原本是想各仙门分五颗,再留十颗救人,但眼下我们都被困在这里,天元宫想来也用不上,你去分给他们,以防万一。”   付恒拿过静心丸,疑道:“这是?”   顾逸替秦朔回答:“解毒丸,也可解幻术,能让人短时间保持清醒,一共三十颗,玄青宗五颗,神宗阁五颗,路上我和秦兄分出去十颗,你手上的是最后十颗了。”   付恒握紧手里的丹瓶,往余下弟子那边走去,中途又停下来,回头看向秦朔,顿了顿,小声道:“方才……多谢你救我,大师兄。”   秦朔仿佛没有听见,转身和顾逸继续说话,付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从来不肯示弱的头颅低了下来,拿着丹瓶回去了。   “顾兄,你的意思是说,塔内受阵法限制,无法御剑?”   “不错,这里的封印不只对妖灵生效,对灵剑同样生效。”顾逸对他说:“我们的灵剑在塔中,只是一块废铁。”   秦朔沿着损毁的云梯往上看去,发现还有一条锁链悬在空中,只是底下连通一层,有被妖族发现的风险,可也不是不能尝试,“我有个想法,二层的封印岌岌可危,守在这里也是无益,不如趁这时顺着锁链撤到三层,三层离神宗阁镇守的四层最近,说不定能和他们联系上。”   顾逸思索道:“神宗阁负责镇守四到六层,明悟长老虽未前来,但他的二弟子在这里,神宗阁加上无情宗,挡住底下的妖族应当不是问题。”   待余下弟子吃过静心丸,他们商议出计划,分出两拨人,一拨人先行撤退,一拨人负责断后。前者多为负伤的弟子,体力撑不了太久,第一拨弟子顺利抵达三层以后,断后的弟子才开始撤退。   秦朔和顾逸留在队伍最后,等所有人都顺着锁链到达三层,顾逸让秦朔先走,秦朔本想回绝,可看到底下一层的情形,还是应下他的话,上到三层,在妖灵发现之前用锁链把顾逸拉了上来。   “多谢了,秦兄。”顾逸抓着秦朔的手上来,笑道:“这算不算还你一个人情?”   秦朔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也笑了:“等出去以后再说吧。”   就在这时,下方突然涌进大团浓雾,和他们在外边看到的如出一辙,所有人的精神一瞬紧绷起来。   “是幻雾。”   顾逸开口的刹那,秦朔拉住他,迅速往后撤去,虽说在场弟子都已服下静心丸,可谁也不能保证完全不受幻雾影响。   情急之下,所有弟子退到三层角落,幻雾还在蔓延,向他们逼近。   “怎么办,要不要继续往上撤?”有弟子急道:“通天阁外的弟子就是因为这雾才……”   “撤不上去了,雾气就是从锁链的地方涌上来的。”   秦朔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道:“金氏和天元宫是不是守在顶层,有他们在,妖族应该不会轻举妄动。”   可下一刻,他们所在的地面忽然晃动起来,碎屑不断滑落,付恒方才开口:“师兄,是……”   话还未说完,如雷鸣般的炸响从头顶传来,一阵地动山摇过后,上方的天顶开始坍塌,整座万妖塔的封印失去光芒,封在棺墩之中的妖灵也不住撞击起来,发出刺耳的狂笑。   “怎么回事?”   在场弟子无一不感到恐慌,从没想过镇守两百年之久的万妖塔,居然有坍塌的时候。   顾逸看着逐渐裂开的墙面,像是意识到什么,对秦朔道:“万妖塔以镇魔剑的力量为根基,两百年来从未动摇过,如此只有一种可能,镇魔剑被人取走了──”   秦朔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忽然明白金未离的那句不要离开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一早就知道万妖塔会坍塌吗?   如果是这样,是不是说明通天阁是安全的?   “顾兄,借你的剑一用。”越是情况危急,秦朔的想法越多,他取过顾逸的剑,撬开靠近墙角的木板,再用玄光剑往下凿,发现底下是空的,转头对其他人道:“快过来,把周围的木板撬开。”   周围弟子不明其意,可在付恒第一个站出来以后,还是前来帮忙。   顾逸也在帮忙,可仍有不解:“秦兄……你这是?”   “我在通天阁看过工匠的建造图,其中有条地下密道,虽然没画完全,但我猜测,延伸的方向是通往万妖塔的。”秦朔同付恒合力掰开最后一块木板,喘着气道:“就是这里,趁万妖塔还没完全倒塌,赶紧下去,不然等所有妖灵放出来,我们就无路可逃了。”   幻雾逐渐蔓延整座万妖塔,在秦朔的指引下,他们还是按照最初的安排,分成两拨进入密道,秦朔和顾逸断后,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进入密道。   由于入口太窄,每次只能容纳一个人,且和底下两层不相通,需要顺着梯子一直往下爬,直至爬到地底,等轮到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墙面已经塌了一半,外边被雾色笼罩,看不清方向。   秦朔正想让顾逸下去,却发现他一动不动地攥着手里的剑,头冒冷汗,手不住发颤,下意识问:“顾兄,你怎么了?”   “没事……”顾逸掐了掐手心,试图让自己恢复清明,“你先下去,我随后就来。”   秦朔看出一丝不对劲,想起顾逸从送第三个弟子开始就一言不发,脑中忽然升起一个不好的猜测,“你没有吃静心丸?”   顾逸勉强笑道:“临走前,我……留给其他师弟了,本来是想着,之前靠定力也能破除幻术,没想到,在雾里久了,还是会受影响……秦兄,你先走吧,我为你断后,再不走,等万妖塔坍塌就来不及了……”   秦朔想摸丹瓶,却想起最后十颗已经在之前分完了,眼见他们所处的三层就要倒塌,他抓住顾逸的手腕,同时取下怀里的香囊,“顾兄,麻烦你替我告诉明悟长老,神宗阁首席,我一定会替他带回来的。”   “什么……”   不等顾逸反应过来,秦朔就将香囊系在他手上,将其一把推下密道。   而下一刻,坍塌的墙体封住入口,在轰隆的巨响当中,伴随着浓重的雾气和尘灰,往日高耸入云的万妖塔刹那间成了废墟。   秦朔不知自己是何时爬起来的,总之起身的时候,面前白茫茫一片,四处都是浓雾。   他在倒塌之前用乾坤袋里的混元披风护住身体,只是受了点轻伤,没什么大碍。   可身在辨不出方向的浓雾当中,秦朔越走越觉得头昏脑胀,他用剑支撑着身体,朝光亮走去。   意识混沌之际,四面涌来数不清的红雾,逐渐在雾气里凝聚成形,一个个带着利爪的身影出现在他周围,步步逼近。   「杀了他,他是令玄夜魔尊殒命的罪人。」   仿佛从高空传来的声音让秦朔停住脚步,他的视野开始模糊,看不清四周的影子到底属于谁。   无数带着杀意的影子扑来的瞬间,从秦朔衣角滑出的两条小蛇转眼化为吞天巨蟒,以极为凶猛的势头将胆敢上前的妖灵吞入腹中。   吞咽的声音伴随着刺耳的惨叫,飘荡的妖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却还是有不知死活的趁这两条巨蟒无暇分神的空隙,伸出尖如刀刃的利爪,朝秦朔的脖颈横斩而来。   距离不过一寸的刹那,剑光一闪,才化成形的妖灵被瞬间斩成碎块,清冷如尘的身影收剑入鞘,来到秦朔面前。   失去意识之前,秦朔半睁开眼,看到宋晚尘迎着月色将自己抱起,轻声说了句:“睡吧,这里有我。” 第183章 前尘   月色如霜,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浓雾当中,一道身影抱着秦朔在林中疾行, 无数妖灵紧随其后,充斥的怨气腐化经过的每一棵树,枝干瞬间枯萎,仿佛被吸干灵气。   那团凝聚成形的红雾却愈来愈庞大,甚至将周围的妖灵一并吸收,所到之处如狂风过境, 将大幽山的半边树林统统碾碎。   换作从前,宋晚尘一定会留下奉陪到底,可现在不行,他怀里还有秦朔, 当务之急,是找个安全的地方让秦朔好好休息。   宋晚尘在大幽山潜伏的这两日摸透了地形,知道距离半山腰不远的地方有处山洞,周围杂草丛生,又有浓雾遮掩, 只要隐蔽气息, 不被妖灵发现,那里就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山洞漆黑幽静,外边不时传来树枝折断的声响,是妖灵还在寻找他们的踪迹。   宋晚尘将秦朔放在石壁旁, 脱下披风和外衫给他垫着,用手摸了摸他的脸。   秦朔仍然昏睡着, 脸上残留着万妖塔坍塌过后的尘灰和擦伤,虽然如此,也还是盖不住俊朗的眉目, 倒让人生出几分逗弄之意。   明明再近一步就能碰到唇,宋晚尘却在这时停下了,他注视了秦朔好一会儿,坐起身,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壶,倒了点水在手帕上,仔仔细细为秦朔处理伤口。   上完药,才将人抱在怀里,闭上眼道:“好久没有这么抱你了。”   宋晚尘不知道,他到底是希望秦朔早点醒来,还是希望秦朔在自己怀里的时间久一点。   「阿朔,你告诉我答案吧。」   如同在耳边响起的心声让昏睡的秦朔指尖一动,仿佛穿过重重光影,来到另一处地方。   浓雾散开,秦朔睁开眼,隐约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下意识回过头。   日头朗朗,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眼前一众弟子还是青衫少年。   “大师兄,你怎的回来了,仙门大会那边不要紧吗?”   师弟们见到他,欢欢喜喜地迎上来,左一个右一个的,拉都拉不开。   “师兄那么厉害,肯定不会有事,想是抽空回来看我们吧。”   “师兄,来看我新学的剑式,为了等你回来看,我可练了不少日子呢!”   “剑式什么时候都能看,师兄才回来,定然乏了,还是听我弹琴解闷最好,正好紫明轩备了师兄最喜欢的茶……”   他们面上和气,却在暗暗较劲,谁都不肯先放手,一定要把秦朔拉回自己的住处。   风熙是最黏他的师弟,平日就爱耍横,如今见他被其他人围着,小性子又上来了,见面就抱怨:“师兄,你回来也不知会一声,弄得他们都要过来,我本想去接你的……”   “好了,别闹了。”秦朔习以为常地揉揉他们的脑袋,笑道:“都是我的师弟,我怎会厚此薄彼,等有空了,师兄一定去看,现在有事在身,就不陪你们了。”   风熙和边上的付恒对视一眼,后者撇了撇嘴:“师兄该不会是为那贱奴回来的吧。”   秦朔皱眉道:“付师弟,说的什么话,他也是乌金长老的弟子,你贵为他师兄,怎能如此折辱他?”   “谁折辱他了,是他自己轻贱自己!”付恒哼道:“明明就是个端茶倒水的外门弟子,非要挤到内门来,还想跟大师兄攀关系,我最瞧不上这样的人,大师兄,你不知道,我好几次看到他偷拿你用过的茶杯和手帕,他就是个贼!”   “够了──”   同样的话,秦朔已经听过不少次,他身为大师兄,有维护宗内弟子的责任,自是不会刻意偏向哪一方,“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你身为他的师兄,理当引他走向正道,怎么我才去仙门大会几日,就听说藏器阁灵器被窃,乌金长老还准备将他逐出师门?”   风熙的神情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扯了扯付恒的衣角,让他退下,“谁知道呢,说不准是他动了歪念,才想趁大师兄去仙门大会的时候盗取灵器,没想到被发现了,也是他劣性难改。”   秦朔却觉得这事疑点重重:“他才暂代我守藏器阁不过几日,连里面放着什么灵器都认不全,怎么会突然生出这样的心思,当中是不是有误会?”   “哪来的误会……”有弟子嘟囔道:“不就是他总缠着师兄,想用灵器投机取巧,讨师兄欢心吗?”   “讨我欢心?”   秦朔看向眼神闪烁的风熙,顿时明白了什么,“风熙,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在场弟子一应噤声,像是怕他生气,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风熙起初还不肯承认,可看到秦朔凝重的神情,还是错开视线,不情不愿的开了口:“也不是什么大事,是他不自量力,见师兄参加仙门大会,他也想跟着去,我说他那几样法宝入不得眼,就算去了也只能当师兄的累赘,就指点了他一下……”   余下的话不必多说,秦朔也知道他的“指点”是何意,压着火气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指点’会害死人,如果不是我回来得及时,他现在已经在诛仙台受刑了。”   “师兄……我也是为你好,是他整日缠着你,害得你不能好好修行,我不过是替你教训教训他。”风熙闷声道:“都怪他,要不是他多嘴,和师兄一起去仙门大会的人就是我了。”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秦朔心知再争辩也无益,干脆撇下他们,前往大殿为白毓求情。   师尊闭关,无情宗暂由乌金长老接管,因此宗内有什么事,都要先过问乌金长老。   “长老,处罚白师弟一事,还请三思。”   秦朔来到殿中之时,乌金长老还在和其他长老商议白毓的去留,他当即跪下求情:“白师弟此举虽糊涂,终究没有酿成大错,还请长老从轻责罚。”   乌金长老正在气头上,见他竟抛下仙门大会回到宗内为一个罪徒求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将手边的摆件往地上一砸:“他糊涂?我看是你糊涂──仙门大会这么重要的事你都敢撂在一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你这么不把自己的前途当回事,让我怎么和你师尊交代?”   边上几位长老都在劝和,秦朔却屹然不动,仍旧平静如初,“长老放心,即便是师尊出关问起,责任也在我自己身上。我是无情宗的首席弟子,他们的大师兄,管教不好门下师弟,还有何颜面参加仙门大会,所以这事错也在我,我愿和白师弟共担此责,还望长老宽恕。”   话罢,秦朔深深一拜,姿态恭敬地让乌金长老说不出话来,只得叹气。   “罢了,从小就是这样,让你师尊惯的,我是管不了你了,等你师尊出关再议吧。”乌金长老摆摆手,示意他退下,“白毓的事,还是不好从轻发落,为免惹人非议,逐出师门最好。”   “长老,他和我一样是凡人出身,无父无母,也没有世家大族做靠山,你若将他逐出师门,修仙界不会留他,凡间也无居所,他一个人孤苦无依,又能去哪儿呢?”   秦朔抬起头,眼眸亮如点漆:“既是为失窃的灵器,不如让他将功折罪,去凡间寻回灵器,这样无情宗的灵器得以找回,也能落个善待弟子,恩威并施的好名声,长老觉得如何?”   乌金长老眯起眼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找到宝物不肯归还,于无情宗而言,是何等的麻烦?”   “所以长老,我这次请愿不单单为他,也是为我自己的修行。”秦朔拱手道:“弟子秦朔,愿以监护之名陪白师弟同往凡间,届时必定带回灵器,令其将功折罪。” 第184章 前尘(二)   秦朔来到禁室, 看到被穿透琵琶骨,鞭打得不成人样的白毓──他的小师弟。   守门弟子唯恐他沾上这污秽的气息, 在他踏进之前劝阻:“大师兄,就在门口说话吧,里边脏得很,又难闻……”   “不必。”秦朔推开那位师弟的手,他实在没想到,去仙门大会不过三日, 当初死缠烂打跟在自己身后的白毓会变成这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禁室的门关上,血腥味像是烂进这里的每一寸地里,浓重的让人无法呼吸。   “师兄……师兄……”   比起呼唤,这更像是呓语, 就同声音的主人一般,他本可以认命,偏偏如此坚持。   烛火的靠近带来热意,那张苍白而虚弱的脸动了动,被久未窥见的光刺得流泪, 还没睁开眼, 就有只手替他擦去泪水,温热的指腹抚过眼角,耳边响起一声叹息。   “白师弟,你这是何苦?”   闻声, 白毓只是闭眼,眼角的湿意更深了。   秦朔喂他吃下一颗止血丹, 抓住穿透琵琶骨的铁链,低声道:“忍一忍,可能会有些疼。”   随着一声闷哼响起, 被血染透的铁链一条接一条落地,失去铁链的束缚,白毓脱力倒了下来,秦朔扶着他靠在墙边,为其处理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白毓终于睁开眼,看着为自己包扎的秦朔,像是身在梦中,怔了好一会儿,毫无光彩的眼眸才渗出泪光,痴痴道:“师兄……”   秦朔将最后一处伤口包扎好,应了一声:“是我。”   “师兄……”白毓失神地望着他:“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梦,我回来了。”秦朔将他扶正,神色逐渐变得凝重:“白师弟,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窃取藏器阁的至宝?唤梦铃和预言残卷,是不是你拿的?”   “我不知道……”白毓将头埋得越来越低:“师兄,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去仙门大会,我只是……想跟你,站在一起……”   秦朔本想继续追问,可看到白毓手臂盘踞交错的伤疤,他沉默了。   “我不在的时候,他们又欺负你了吗?”   秦朔轻轻握住他的手,看出那伤疤有些日子了,只是平日穿的都是长衫,所以一直未曾发觉。   白毓拜入乌金长老门下之后,就和风熙他们住在紫明轩,他时常过去探望,却没发现这些伤,说来也是他这做大师兄的失职。   平日只觉得风熙他们对白毓态度不好,不时叮嘱一两句,没想到事情会愈演愈烈,到这不可收场的地步。   是他的错。   “没关系的,师兄。”白毓总是笑着,好像并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以极度依赖的姿态缠住他的手,“只要能陪在师兄身边,日日见到师兄,白毓就很知足了。”   秦朔适时抽开了手,他不能让白毓越陷越深,于是退了一步,“白师弟,你的事,我已经和乌金长老谈过了。念在你是初犯,且灵器并未落入歹人之手,乌金长老给了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去凡间寻找遗失的唤梦铃和预言残卷,带回无情宗,就有可能重回师门,继续修行。”   “是师兄为我求的情吗……”白毓眼眸闪烁着期冀,再次抓住他的衣角,“师兄,我就知道……你不会就这样忘了我,你还记得我,你还记得我们过去的事,对不对?”   秦朔闭了闭眼,不忍看他的神情,伸手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刻意保持距离,“白师弟,请你不要误会,我这么做,只是为了维护无情宗的名声,师尊的名声,这是首席弟子应尽的职责。”   白毓眼中的光逐渐黯淡,他低下头,好似失去所有气力,变回秦朔刚进来时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师兄,你对每个人都好,不如对我不好,那样……说不定我还能放下,可是你那么好……那么好,让我,好不甘心……”   人心都是肉长的,白毓这些年对自己如何,秦朔都看在眼里,只是无法回应。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秦朔将一瓶上好丹药放在地上,身为大师兄的关心,只能点到为止,“不过你可以放心,凡间之行,你不是一个人,我会以监护的身份,陪你同去凡间。所以,这三日你好好养伤,三日一到,我们即刻启程,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我都会和你共同面对,这是我对乌金长老的保证,也是对你的保证。”   白毓怔怔抬头,看着那道身影离开,“但愿经此一行,你能迷途知返。”   禁室的门开了又关,留下的声音却还回荡在空气里,“白师弟,我从未看轻过你,也请你今后,不要再看轻自己。”   似有似无的滴水声响起,意识恍惚一瞬,又回过神来。   “阿朔,你真要陪那个罪徒去凡间?”   秦朔抬起头,见宋晚尘眉头都皱成一团,不由得笑了:“什么罪徒,他也是被人蒙蔽才误入歧途,尚有悔改的余地,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偷盗灵器的罪名放在长绝峰可是死罪,乌金长老是看在你的面子才给他机会的。”宋晚尘拧眉道:“真没想到,他才入内门不久,就敢做出这种事,如果不是风熙给我报信,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秦朔叹了口气,猜到宋晚尘不可能无缘无故拜访无情宗,果然还是风熙给他报了信。   “其实,他的所作所为,我多少能理解。他和我一样,是凡人出身,许是因为这一点,他对我有些依赖,将我看成他在凡间认识的人,遇到什么事都想和我说。”   秦朔细细回忆:“这几年,我为了避嫌,常常让他做一些琐碎的杂事,想让他知难而退,他却坚持到现在,一直对我很好。抛开那些匪夷所思的话不提,他是个好师弟,只是走错了路,这次陪他前去凡间,也是希望将他带回正轨。”   “可问题是,他真的能回到正轨吗?”宋晚尘神色担忧:“阿朔,我总觉得他并非善类,一个能忍受折辱四年都不声不响的人,他的心思一定比你想象的要深,让你和这样一个人去凡间游历,我实在不放心。”   秦朔觉得好笑,从小到大,宋晚尘都把他当小孩子看,事事都要管着,如今两人都成了师门独当一面的存在,相处却还是老样子,忍不住掐了他一把,“放心吧,上尊大人,我修为比他高多了,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不是还有你这位渡劫期的高手在吗?”   “又胡说了……”宋晚尘说归说,却露出难得的笑容,反握住他的手,放在唇侧亲了亲,“但你说的也没错,有我在,自是不会让旁人有可乘之机。”   秦朔心中警惕,他可是最了解宋晚尘的,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忙道:“晚尘,我说着玩儿的,你可千万别丢下正事不做,跑来打搅我。”   “才不是打搅。”宋晚尘又亲了下他的手背,轻笑:“谁规定长绝上尊不许去凡间游历了,再说,我是奉命下山除妖,又不和你们一道走,只是跟在身后也不行吗?”   只是跟在身后的话,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秦朔想了想,还是叹道:“好吧,那你可要记得,不到关键时候,不许现身,老老实实跟着,我说……”   “你说可以才可以,你说行才行。”宋晚尘接过他的话,十指紧扣道:“我记得,又不是第一次听你说,放心好了,成婚前听你的,成婚后也听你的,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对视间,秦朔听到心跳的声音,气息逐渐靠近,柔软的唇触碰舌尖,交缠的刹那,他耳边响起似有似无的呼唤。   「阿朔……」   是宋晚尘吗,可他们此刻明明无暇分神。   「阿朔,快醒醒……」   久别重逢的吻让秦朔深陷其中,他不愿再想,将一切隔离在意识之外。   “阿朔?”   山洞内的声音还在回荡,宋晚尘将秦朔抱在怀里,摸到他烫热的额头,终于意识到不对。   他本以为秦朔是体力不支才昏睡过去,可过去半个时辰,秦朔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连唤都唤不醒。   宋晚尘用了无数办法,都无法直接唤醒秦朔,这对他们来说不是个好兆头,如果秦朔不能在天亮之前醒过来,山洞迟早会被外面的妖灵发现。   经过短暂的寻找,宋晚尘很快发现秦朔昏迷的原因,外面的幻雾透过缝隙蔓延进来,虽然不浓,却也足够让人陷入虚空幻境。   而他身为曾经的长绝上尊,有至真剑气护体,寻常幻术根本无法扰乱他的心神。   当务之急,是让秦朔从幻境当中醒过来,可他同时也很清楚,身在幻境的人,只有自己找到破绽,自己醒来这一条路可走。   宋晚尘所能做的,只有守在秦朔身边,保护他不受妖物干扰。   可就在他将秦朔藏好,准备在洞口设下阵法之时,不过转身的工夫,便和从杂草深处走来的身影对上视线。   “把秦朔交出来。”   那人的语气和手中的剑一样冰冷,身后跟着万千怨戾妖灵。   “我可以代表魔族,饶你不死。” 第185章 前尘(三)   下山半月有余, 当初只有二人同行的马车,如今已坐上第三人。   “未离, 前些日子在两极城,多谢你出手相助。”   之前两极城内乱,秦朔自顾不暇,一直没找到机会向金未离道谢,现在好不容易空下来,自是不会错过, “如果不是你来得及时,我和白师弟,恐怕都要葬身火海了。”   “秦兄跟我还客气,是拿我当外人了?这样的事, 半年前我们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还分什么你我,不许谢,再谢我可要生气了!”   金未离气鼓鼓地盯着他,琥珀色的猫儿眼一眨不眨, 像是郁闷极了的样子, 惹得秦朔笑出声来,只好道:“好吧……不分你我,反正都是一路人了,我和白师弟去皇都找灵器, 你去皇都寻那鲛人说的永生之花,我们同行, 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一旁的白毓突然插话:“金公子真要和我们一起吗,其实早在两极城我就想问,仙门大会的名单上, 不是也有金公子的名字吗?怎么这么凑巧,师兄离开仙门大会以后,金公子也偷跑出来了?”   秦朔看出金未离的为难,将白毓拉到身后,认真道:“未离,你不想说的话,不用勉强。”   他们早在半年前的除妖任务中相识,是能将后背托付给彼此的关系,说与不说,都不要紧。   金未离并未犹豫太久,抬头看了眼秦朔,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开口:“白毓说得不错,秦兄,我并非开始说的那样有任务在身,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答案,从仙门大会偷跑出来的。”   秦朔知道以金未离的脾气,如果不是遭遇绝境,是不可能违抗师命下山的,立刻道:“是不是仙门大会发生了什么事?”   “比那更糟……”金未离垂眼道:“我现在能相信的人,就只有秦兄你了。这件事说起来,或许像是天方夜谭,可是秦兄,你要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仙门大会第一轮结束时,我无意在天元宫同门那偷听到,我师尊,也就是墨长老,打算在仙门大会结束以后,将我作为容器,送往皇都。”   这事在寻常人看来,第一反应都是怎么可能,而秦朔听完过后,并未露出任何怀疑的神情,他只是看着金未离,向其伸出手,握紧过后一字一句地说:“我相信。”   “秦兄……”   连金未离都在怀疑自己的话是否可信,秦朔却毫不犹豫地对他说道:“我相信你说的话,你潜入两极城,也是想通过血玉珍珠得到永生之花的线索吧。我既答应和你同行,你的事也是我的事,找到灵器之前,我们先帮你找到永生之花和容器的秘密。”   马蹄声起,车轮驶向皇都。   意识兜兜转转,回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   “我们的行踪一直很小心,从未在人前暴露身份,怎么会被金氏发现?”   秦朔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白毓:“除了有人通风报信,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白毓只是将披风系紧,低头道:“师兄,金未离已经被带走了,这是他们金氏自己的事,我们不便再插手了吧。”   “这由不得他们做主。”秦朔捏紧拳头,“未离是为了我们,才自愿和他们走的,我绝不允许他们说的事发生,我要把未离带回来,不管你答应还是不答应,我都去定了。”   “师兄……”   “别叫我师兄。”秦朔凝视着他:“在我把未离带回来之前,你不准踏出竹林小屋一步,就当是反省,如果到那时,你还不肯承认错误,向我认罪,别怪我和你断绝关系,只身带灵器回去复命了。”   白毓似是失神,怔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师兄要为了他,和我断绝关系?”   秦朔的手腕被抓紧,耳边再次响起呓语般的声音,“可是师兄,你不是为了我才下山的吗,明明在他出现之前,你都很照顾我……你还说,你还说我有进步,我表现的很好,回到师门你会把我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我,为什么他一来你就变了?为什么他什么都要和我争?师兄,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只是想你对我一个人好,对我一个人笑,回到刚开始下山的时候,只是这样都不行吗?”   话都说到这一步,白毓却还是冥顽不灵,秦朔闭了闭眼,甩开他的手,神情冷漠地说:“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次。记住,我不是为了你下山,我是为了无情宗的名声,师尊的名声才来到这里,我对你,只有作为大师兄的责任,仅此而已。”   人流将原本并行的二人冲散,相隔不远,白毓却怎么都追不上,最终只能停下,看着那道身影离他越来越远。   下雨了。   泥坑的水面映出撑伞的人影,秦朔背着重伤的金未离回到竹林,正好和站在门口的白毓撞上视线。   “师兄,这些日子我已经反省了,是我的错,我不该意气用事,听信金氏的话,让金公子陷入这种危险的境地,我知错了,你原谅我吧。”   白毓的脸被伞面遮住,看不清神情,只能听出话里有几分恳求之意。   秦朔本来不想将金未离带回这里,可金氏封锁整个皇都,他们无路可逃,金未离为保护他身受重伤,实在不能再奔波下去。   护送他们出来的宋晚尘临时受命,要去一趟长绝峰,短时间无法返回皇都。   为今之计,只能先在竹林小屋将养一段时日,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白毓认错的态度诚恳,从他们回来开始,就主动担起照顾金未离的责任,夜以继日的守在床边,端水换药,也不再提他对谁更好的话,像是变回在无情宗的样子,小心翼翼的用这种方式讨好他。   秦朔起初也不全信,连药都是亲自熬,亲自端过去,看着白毓喂金未离喝下才放心,这样坚持了半个月,白毓都未露出任何破绽。   秦朔终于放下心,将金未离暂时留在竹林小屋,在药材耗尽之前出城寻觅。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回来竟会看见这样的光景。   雨水冲刷着满地的血污,白毓浑身是血地坐在门前,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等了很久,   “未离呢?”   秦朔说出这话的同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不能呼吸,视线越过他看向门内,那里空空荡荡,只有血渍被拖过的痕迹。   “我问你,未离呢?”秦朔扯住白毓的衣角,他快站不住了,每说一个字都觉得窒息。   “死了。”   白毓回答得利落,甚至不打算辩解,“我杀掉他之后,金氏就把他的尸体带走了,师兄,你高兴吗,再也不会有人挡在我们之间,从今天开始,这里又变成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地方了。”   秦朔看到他脸上愉快的笑容,同时也通过那双眼眸的倒影,看到从自己身后袭来的金氏死士。   “只要他们留下师兄,师兄就能永远陪着我,留在凡间生活了。”   话音未落,突如其来的惨叫打破了局面,死士还未碰到秦朔的发丝,就被一击凶猛的剑气震碎五脏六腑,瞬间化为枯骨,灰飞烟灭。   “只怕你有这胆量,没这个命!”   熟悉的声音让秦朔回过头来,发现埋伏在竹林小屋的死士都被接连赶到的师兄弟斩杀,而领头的人,正是半月前受命回到长绝峰的宋晚尘。   师兄弟解决完手头的死士,纷纷赶到他身边,声音此起彼伏,“大师兄,你没事吧?”   秦朔还疑惑这是怎么回事,直到宋晚尘收剑入鞘,来到他身边,轻声道:“看到了吗,像我下山前说的那样,他并非善类。阿朔,这是我唯一一次骗你,其实长绝峰没有召我,我这次回去,是想让无情宗的弟子做见证,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他不值得你拯救,也不值得你为他求情。”   岂料这话说完,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的白毓却低笑出声,周围弟子面露异色,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师兄……师兄……”白毓歪头笑着:“是你毁了我,是你害了我……我会变成今天这样,都怪你!你如果对我再好一点,又或者对我再坏一点,都不会导致今日这样的局面,偏偏你……要为了你这大师兄的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戏给人看,我真好奇……如果有一日,你没有大师兄的身份,没有他们的爱戴,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白毓站起身,走到雨中,他淋着雨,眼眸还倒映着秦朔的身影,“到那时,你会不会像我一样,被众人厌弃,被师门除名,被所爱之人逼到走投无路,最后……最后的最后,你无路可走,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我。到那时,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当他捏碎手中玉佩,天空霎时电闪雷鸣,上方突然浮现的黑洞闪出金翅大鹏的身影,所有人都被这异动镇住,不敢轻举妄动。   而秦朔抬起头,和那双迎面而来的幽蓝眼眸对视的刹那,周围的一切瞬间扭曲,以无法阻挡的速度不断倒退。   “好冷。”   身旁哆嗦的声音让秦朔睁开眼,看了眼脚下走过的雪地,又看了看边上和他年纪相仿,身上穿着破烂但还算厚实布衣的白毓,怔怔问了句:“我们要去哪儿?”   “你……你被冻傻啦?”白毓将他的手窝进怀里,边哈气边道:“原来的庙被占了,我们往北走,肯定能找到落脚的地方,你搂着我,这样……这样暖和点。”   白毓身上的布衣也只比他多一层,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小小的两人搂着彼此在风雪前行,似乎真的没那么冷了。   秦朔看着白毓冻得通红的小脸,想将裹在脸上的围脖取下来,却被他死死抓住手,“不要取,你的烧才退,受凉就不好了,等到落脚的地方就暖和──你看,那边有个山洞,有人在里面生火。”   两人一瞬像看到了希望,搀扶着彼此,一步一个脚印,往生火的山洞走去。   而就在踏入洞口的刹那,白毓却像是听到什么,下意识回过头。   秦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看到雪地里一闪而过的光芒,耳边随之响起白毓的呼唤:“阿朔。”   可奇怪的是,白毓并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那片雪地喊的。   秦朔拉了拉白毓的手,小心地问:“你怎么了?”   白毓回过神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眼那片雪地,若有所思道:“……不知道,应该是我看错了吧。”   而当他们看向洞内,却一下子怔在原地,发现火堆边根本没有人,只有一只断翅的小妖。   那只断翅小妖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枚玉佩。 第186章 前尘(四)   燃烧的火堆倒映在秦朔眼里, 逐渐化为红烛的光亮,他一时失神, 低下头,发现手里正拿着一盏交杯酒。   “阿朔,我等这一日,已经等很久了。”   秦朔一愣,沿着面前人所穿的婚服往上看去,极尽耀目的眉眼映着烛光, 一颦一笑都和往日清冷的宋晚尘不一样,似是比之前多了几分温柔,连触碰他的手都格外小心。   “过了今晚,你我便是名正言顺的道侣。”   饮过交杯酒, 宋晚尘握住他的手,在烛光下许诺:“虽然道化掌门不能为你证婚,但我想,他若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也会为你高兴的。日后, 我会代替道化掌门成为你的依靠, 他闭关多久,我就替他守无情宗多久。”   提到师尊,秦朔垂下眼眸,低声道:“可如果师尊不在了呢?”   “那我就永远替他守着。”宋晚尘同他十指相扣, 认真而专注地说:“无情宗和你,对我而言, 都是最重要的,我会付出一切代价,守住你看重的, 你想要的所有。”   秦朔望着他道:“你是真的喜欢我,对不对?”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问,总觉得眼前的画面似曾相识。   是在哪里看过呢?   “这两百年,除了出人头地这一执念,还有个执念,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宋晚尘将他的手放在心口,“以上尊之名和你结契,成为你名正言顺的道侣,这个执念,比出人头地的执念,更重,更深。”   秦朔不禁失笑,叹道:“晚尘,就算你不是……”   “我知道。”宋晚尘握紧他的手,慢慢靠近,“就算我不是长绝上尊,你也会和我在一起。可是不行,我一定要你师尊点头,我一定要修仙界的人都认为,你我是天作之合,命中注定的姻缘,我们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永不分离,如果给不了你最好的,我宁愿一直等下去。”   靠近唇边的气息让秦朔恍惚了一下,他想他是要回应的,可在抬眸的刹那,面前的人却并未穿着婚服,周围也不是婚房,而是遍地尘灰的破庙,宋晚尘冷漠的眼神让他心惊。   「记好了,秦朔。」   「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眼看着那只手要掐住他的脖颈,秦朔慌忙推开了面前的人,可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还在婚房之中,被推开的宋晚尘一脸诧异地看着他,“阿朔,你怎么了?”   “我……”秦朔本想说出自己方才看到的,可看着宋晚尘的眼眸,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茫然地低下头,捏了捏手,“我不知道,总觉得……有点奇怪。”   “你是不是累了?”   宋晚尘扶他到床边坐下,帮着揉肩,“也是,自从白毓被昆仑尊主带走以后,你就再也没睡过一个整觉,其实你不必自责,他的死,是他咎由自取,和你无关。”   秦朔太阳穴突突地跳,他闭了闭眼,想到白毓死前和自己说的话,愈发头疼。   的确,白毓的死不是他的错,可终究是因他而起。   他也没有想到,玉佩的秘密被玄焱发现过后,玄焱竟会在暴怒之下将原本视为救命恩人的白毓残忍诛杀。   玄焱不是个好相处的魔族,这一点他早就在昆仑意识到了,如果没有误入雪洞,走进那面浮生镜,回到两百年前,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如果他没有救下还是小妖的玄焱,如果他没有留下那枚玉佩,如果他……没有忘记白毓。   他还是想不起来,但他开始相信白毓之前的话了。   他的存在,让许多本可以有光明前程的人,走向另一条不可挽回的路。   “晚尘。”秦朔突然开口,看向宋晚尘:“我想修仙。”   不是凡世之人追求长生的修仙,而是真真正正的修仙。   从前是为了师尊,现在是为了他自己。   要修仙,必须先修无情道。   他爱宋晚尘,但那是修无情道之前的事了。   “阿朔……”   宋晚尘像是明白了什么,抓紧他的手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秦朔不说话,看着不远处的红烛,低笑一声,知道自己瞒不了多久了。   他的修为长得太快,无情决带来的变化,不止提升境界这么简单。   宋晚尘捏住他的手腕,为他把脉,很快就明白了,怔怔望着他:“你瞒着我练了无情决?”   “师尊不在,无情宗要有人撑起来。”秦朔像说一件寻常小事那样平静,“光靠一桩婚事,是不能让其他仙门服众的。”   “所以,道化掌门他……”   “师尊活着。”秦朔打断他的话,注视道:“至少,在其他仙门眼中,师尊活着,无情宗是师尊的心血,今后也会是我的心血,直到我能撑起它的那一天。”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宋晚尘道:“你是为了我们当初的约定结契,还是为了无情宗?”   秦朔垂眸不语,良久才道:“师尊不在,许多事不能像从前那样简单,我有我的顾虑,你也有你的。”   “第几重?”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秦朔一怔,“什么?”   宋晚尘只是抓紧他的手,一字一句道:“无情决,你练到第几重?”   面对宋晚尘直白地追问,秦朔闭了闭眼,答道:“第四重。”   无情决的最高境界是第五重,第四重意味着什么,宋晚尘比谁都清楚。   “你知道,对吗?”   宋晚尘如往常那般注视着他,语气没有半点起伏,“突破第五重的前提,是杀夫证道。”   烛台倾倒,火苗一瞬吞没桌边的契书,将边沿烧了起来。   「阿朔──」   灼烧的温度如此清晰,婚房的边缘随着火势愈来愈大,竟烧出漆黑的山洞形状。   秦朔脑海不断回响着急切的呼唤,在时间推移之下越发衰弱。   「快醒过来──」   势不可挡的剑气斩灭无数向洞内袭来的妖灵,宋晚尘厮杀了近半个时辰,持续不断的防守让他逐渐乏力,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   浓烈的血腥味让浮在空中的万千妖灵躁动起来,似是故意消耗他的体力,一波接一波的冲刺,瞄准他身后的屏障,势要将藏在角落的那道身影吞得骨头都不剩才肯罢休。   宋晚尘一步都不肯退,握剑的手磨得血肉模糊,他早在这之前中了毒,灵力消耗过多,身子也开始站不住,一边持剑斩杀妖灵,一边用灵识呼唤秦朔。   「醒醒,阿朔……」   他必须撑到秦朔醒过来,那样他才能安心。   他还没有认错,他本以为他还有时间。   是他忘了,许多事,许多话,不是都能等到他想做,想说的时候就有机会的。   「阿朔,你知道吗?」   同一时间,秦朔被婚房的宋晚尘捧住脸颊,那双眼第一次带着湿意看他,“我并不怕死,我只害怕……”   「害怕你忘了我。」   脑海的传音和耳边声音交错响起,秦朔的心猛地撞了一下,激烈地跳个不停。   「害怕你讨厌我。」   他的吻落在唇角,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害怕你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想起我。”   集聚在山洞的妖灵向上空飞去,形成巨大的黑洞,宋晚尘将剑插入地面,指尖的血顺着剑刃往下流,他清楚地感觉到,经过这半个时辰的厮杀,丹田的灵力已经枯竭。   面前的万千妖灵,是怎么杀都杀不尽的,想保住秦朔,只有最后一条路可走。   “如果你想这么做,那就做吧。”   蔓延的火势吞噬整个婚房,火光当中,宋晚尘抱着秦朔,紧紧地拥着他,在耳边低语:“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会付出一切代价,守住你看重的,你想要的所有。”   火光将婚房烧尽的瞬间,裂缝撕开过后的画面倒映在秦朔眼中,他屏住呼吸,看到另一个宋晚尘毫不犹豫地用剑刺穿丹田。   刹那间,秦朔惊醒了过来,他本以为那是梦境,可在抬头的那一刻,用指尖鲜血画完法咒的宋晚尘刚好和他对上视线,放心地笑了。   “晚──”   不等他将最后一个字说出口,焚天业火从自爆的丹田汹涌而出,火势迅速蔓延整个山洞,将靠近的一切妖灵瞬间化为灰烬,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   大乘期修士自爆丹田的威力恐怖至极,令黑夜骤然化为白昼,刺目的光芒让秦朔睁都睁不开眼,他能感觉到山洞即将坍塌,连山体都因此震荡了起来。   光芒消散过后,世界仿佛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然而这还未完,尘灰四起,地面随着剧烈的震动裂开,形成巨大的深坑。   秦朔久久不能平复,他应该是流泪了,可是感觉不到,就像水流过脸颊,并不是眼眶流出的那样。   宋晚尘因他而死,又一次。   他已经不知道,此刻该作何心情。   就是这一瞬的恍惚,让他错失离开的时机,地面还在晃动,突如其来的缝隙在脚下崩裂。   秦朔还未反应过来,就直直摔了下去,坠落的瞬间,他被飞速赶来的身影一把抓住了手。   月光下,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紧紧盯着他,闪烁着与之前一般无二的光芒。   “秦兄。”   他说:“我回来了。” 第187章 入局   半个时辰前。   通天阁。   “真想不到, 存在两百年的万妖塔,就这么坍塌了。”   金沧云靠在窗外, 看着那片被浓雾遮住的废墟,不由得嗤笑:“魔族还真是一根筋,为了放出那些妖灵,居然甘愿以命换命。”   “反正是各取所需,何必多管闲事。”身侧的墨千钰揉了揉脖颈,抱怨道:“不过话说回来, 你们方才的动作也太快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塔倒的时候,险些砸到我脑袋。”   “情况紧急, 来不及知会……真是抱歉了,墨首席。”   金沧云问道:“天元宫弟子应当没事吧,我记得六层以上都有撤退信号。”   “除了几个没撤出去的,剩下的都是轻伤,不要紧。”墨千钰顿了一下, 又接着道:“倒是神宗阁派出去的人, 如无神迹,想是全军覆没了。他们原就丢了一位首席弟子,如今又没了一位能顶替首席之位的二弟子,剩下的新秀连金丹期都不到, 近百年再想培养一位新的首席弟子,难了……”   “这对天元宫来说, 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白毓从阴影处走来,脚步轻得连最擅长观察的墨千钰都没发觉,回过头时, 发现人已经站在身后,“或者说,这不正是天元宫想要的局面吗?”   墨千钰同金沧云对视一眼,收了性子,回道:“事情还没收尾,不能妄下定论。”   “正因为如此,我才来劝你们抓紧时间。”白毓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向窗外,那一片废墟当中,有不少弟子正拼命刨开砖块,试图挖出埋在底下的人,“要是等到他们反应过来,以拨乱反正的名义倒打一耙,金氏和天元宫的立场,恐怕会比两百年前还要为难。”   墨千钰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和金沧云招呼一声,转身离开了。   窗边只剩白毓和金沧云两人。   金沧云看向他:“你有话想说?”   “关于师兄的下落,我本想跟你们家主谈的,不过……”白毓往内室看了一眼,又转头:“他不在,也就算了。我想,和你说也是一样的,我方才回来,发现师兄根本不在房中。”   金沧云蹙眉:“你是说,那个戴面具的家伙,就是秦朔?”   “沧云兄真是说笑了,师兄之前去皇都还跟沧云兄有过一面之缘,怎么几月不见,转头就忘了。”   “忘?”金沧云哼了一声:“我怎么会忘记他,纯阳血脉,上好的炉鼎,只可惜徒有其表……是个不识抬举的贱货!我好心收他入房,他竟敢咬我──”   白毓却笑了,看着他手背的咬痕道:“师兄就是这样的脾气,他不愿意做的事,就算把刀横在他脖子上,也不会点头。所以……有人想把他留在通天阁,也是同样的道理。”   “你是说……他是偷跑出去的?”   面对金沧云的疑惑,白毓眼中似有深意:“沧云兄不妨想想,放眼整个通天阁,有谁能未卜先知,在这种情况下将人锁在房中。”   金沧云道:“先不管这个,秦朔那家伙现下在哪儿,该不会是死了吧?”   “死倒不至于……但能不能活着出来,的确是个问题。”白毓低眸:“他陷入虚空幻境,被困在过去的回忆里,也许是今生,也许是前世,也许……是最初的一世。每个陷入幻境的人都会被记忆里的自己影响,不会记得记忆以外的事,天亮之前,他如果还不能从幻境醒来,就会和陷入幻境的其他弟子一样,变成余生都只能在睡梦中度过的活死人。”   “那有什么不好,带回去好吃好喝的供着,能派上用场,还不会顶嘴,总比被他咬一口好。”金沧云说到这里,还有些忿忿之意。   “你是这么想,有的人不一定。”白毓轻道:“若只是这样就罢了,偏偏师兄昏迷的地方在一处山洞里,万妖塔坍塌过后,被困在当中的怨灵尽数而出,仇恨无处发泄,而制造虚空幻境的那个人,刚好知道师兄的所在,眼下,正带着万千怨灵,寻找师兄的身影呢……”   微妙的声响让白毓的视线移至门缝,又不动声色移开,“不过,短时间内,他们不会让师兄死,毕竟师兄体内还有他们要得到的东西,有了那个,制造虚空幻境的人,才能名正言顺的接下昆仑的担子。”   “可他们的魔尊不是已经死了吗,处心积虑做这些又有什么用?”   “怎么会没用呢,你以为昆仑费了这么大劲,只是为了重铸往日荣光吗?”白毓望向窗外,看着那道披着斗篷的身影在夜色中远去,“圣坛重启的日子就要到了,留给神宗阁首席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废墟当中的迷雾散去,守在周围的弟子仍旧不肯离开,徒手扒开坍塌的砖瓦,一次又一次地呼喊熟悉的名字,直到嗓音嘶哑为止。   顾逸作为玄青宗首席,早已见惯这样的场面,可再次面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带着先前逃出的弟子扎进掩埋密道的塌陷之处,不断扒开上边的砖瓦,试图找到哪怕一丝秦朔的痕迹。   “师兄,师兄……”   不只是他,侥幸逃出来的付恒也无法接受现实,他不敢相信,在宗内弟子眼中唯利是图的秦朔,居然会为了救下他们,被埋在这片废墟当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们一起,也许是不想欠这个人情,也许是心有不甘,还抱有那么一丝丝大师兄还活着的希望,他不断地用手挖,挖到血肉模糊都不肯罢手。   身边的无情宗弟子都神情恍惚,耳边只有瓦片和残块被刨开的声音,说来奇怪,在此之前他们对秦朔只有厌恶,可在得知他真的被深埋地底,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又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像是被人硬生生从身上剜去一块肉,失去了也能好好活着,可是空落落的。   这种感觉,从秦朔离开无情宗的时候就有了,他们也是幼稚,明明嘴上都说着讨厌,却又忍不住去招惹。   只有招惹了他,才能说上那么一两句话,才能填平心底那点小小的不甘。   “大师兄……真的死了吗?”有弟子在挖的过程中喃喃:“大师兄死了,我们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付恒挖掘的动作一顿,低声道:“我不知道,那道声音没有提示……其实,我也不知道它说的是不是真的,完成任务就能回家,听起来好像天方夜谭。好奇怪……之前明明很想回家,可是风熙死后,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变得好不真实。”   “付师兄……你在说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一个人的好坏,是由一句话决定的。”付恒停下来,望着他道:“为什么我们的喜恶,是由那道声音决定的。我们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它的话是真是假,为什么是师兄,为什么不是其他人?就算师兄死了,我们离开这里,真的能回家吗?”   付恒垂下脑袋,看着血肉模糊的手道:“如果它是骗我们的,该怎么办?如果它根本没想让我们回家……我们不属于这里,也回不去,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和风熙一样,□□留在这里,魂魄永远消失。”   “付师兄,你越说越奇怪了,你不能被秦朔蒙骗,我们没错,我们只是想让这一切回到正轨。”   “可如果我们记忆里的命书是错的呢?”   付恒慢慢握紧了手,抬起头道:“如果最初交换命格的不是秦朔,而是其他人,我们认为的正轨,还是正轨吗?” 第188章 相认   万妖塔破, 从中脱身的妖灵追随旧主而去,将夜色染成猩红的血雾, 四处都是肆意的笑声。   迷雾尚未散去之时,一道身影便披着斗篷独自向妖灵聚集的所在前行。   他无惧周围的凄冷空气,连大幽山夜里会有怎样的危险都不顾,一步一步向血雾最浓最深的半山腰走去。   途经的妖灵不是没动过吞吃的念头,只是靠近之余,感应到某种呼唤, 又收回杀意,仿佛没有看见他一样,飘然离开了。   他脑中不时响起妖灵的心声,这是苏醒过后, 另一灵魂带来的特殊能力。   「为什么不杀他,这是只肥羊,吃了他,可是大补……」   「未央大人有令,不能动金氏的人, 我闻到他的气味了, 他是……」   「金氏家主?」   「是啊……我们的老相识,当年被关进锁妖塔的魂灵,不是也有他吗?」   「我记得,他曾经是魔尊大人的容器, 魔尊大人的身体被镇魔剑重创以后,魂灵寄身在他的身上。」   「金氏血脉就是这样, 无论身体损毁多少次,只要魂灵还在,就能再次复生, 复生的身体,可以是任何魂灵的容器……」   「如果是这样,金氏为什么不重塑他自己的身体,我看到的这副身体,寄生了两个灵魂。」   「他的魂灵困在万妖塔太久,早就破碎不堪了,需要新鲜的,同血脉的身体才行。」   「难怪,我说这具身体的气息怎会如此纯净,原来是他的后代。」   「他最好小心,虽然这并不是我们该管的。」   「为什么?」   「他这位后代的血脉,似乎是金氏有史以来最强的,至少,在我看来是……」   无数妖灵从那道身影头顶飞过,朝同一方向前行,只有少数稍作停留过后,又快速离开。   「是我的错觉吗?」   「总觉得他,像是能听到我们的心声。」   金未离的脚步在一棵树前停下,一只狐狸拦住他的去路,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身后的影子却是庞大的九尾,只是五条为实,四条为虚。   金未离一眼认出,身后的九尾是这只狐狸的真身。   “为什么拦我?”   苏醒以后,这段漫长而虚伪的时间,让金未离学会了镇定,他清楚这只狐狸有所求。   狐狸双眸清明,并未张口,但眼神已经表明,它知道他能听见。   「你在乎他,胜过你自己吗?」   金未离毫不犹豫道:“当然。”   「你能保证,永远不会骗他,永远不会伤害他吗?」   金未离点头,狐狸露出笑意,仍旧立在原地。   「好,你救他回来,我给你一个承诺。」   “我不需要承诺。”金未离道:“这本就是我要做的。”   「你会需要的,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在意你。」   狐狸的眼眸还是那么亮,亮得让人悲伤。   「所以,我不会让他失望。」   他的过去都被掩埋在这层皮囊之下。   未来也将如此。   *   金未离将秦朔从断壁拉了上来,直至脱离险境,两人才终于有面对面谈话的机会。   秦朔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惊喜,下意识退了两步,看着面前的金未离,冷声道:“你叫我什么?”   “秦兄,我知道……这么说你一定接受不了。”金未离像是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脱下身上的斗篷,以真实面目面对他道:“我也不想瞒你,可是,如果不瞒下去……这些日子的忍耐就白费了,我也怕他们发现以后,会对你下手。”   “我不明白。”秦朔短时间经历了太多,幻境的记忆被他带了出来,那些感受全都是真实的,他已经无法消化这之外的事情。   “没关系,秦兄不明白的事,我可以慢慢说。”金未离向他走近,转将斗篷给他披上,低声道:“破庙之后,我睡了很长一段时间,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收到秦兄身死的消息,我当时只想报仇,为秦兄,也为我弟弟……”   提到江越,秦朔移开视线,似是有些不忍。   “江越的死,我并未怪罪秦兄,我想江越也不会对秦兄有所怨言。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他的心思,我再了解不过,如果不是金氏将我们分开,也许今日站在这里的,是我和他两个人。”   金未离看出秦朔仍处在戒备之中,拳头捏得紧紧的,是还未从方才的险境当中缓过神来,神魂都游离在身体之外。   “秦兄,你看这是谁?”他不想让秦朔不安,从怀里抱出一只圆滚滚的小家伙。   煤球一落地,就抖了抖身上的毛,望见熟悉的身影,欢快地飞奔而去,嗷呜一声扑进秦朔怀里。   “球球?”   摸到煤球的瞬间,秦朔时刻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揉了揉它的小脑袋,“你还活着,我还以为……算了,没事就好,至少你还在。”   “这段日子,球球很想你。”金未离眨了眨眼,又补充了句:“我也是……可我,不能像它那样,被秦兄抱在怀里……我知道这几日,秦兄对我很失望,但我不能不这么做,因为,金氏的计划还没有结束。”   秦朔抚摸煤球的手一顿,随即抬头:“你指的是?”   “万妖塔之行,就像秦兄想的那样,并非镇守那么简单。”比之从前,现在的金未离显然冷静了不少:“其实,我从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秦兄,是直觉让我不断往下走。幸运的是,我真的见到了你,不幸的是,我不能和你相认。”   “是他们逼的你?”秦朔神色凝重,到这里他才印证了自己的猜想,金未离一直都是金未离,这也更让他生气。   “不,是我自愿的。”金未离望着他道:“我必须这么做,只有这样才能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而事实的确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秦兄,你知道吗,从你下山开始,就已经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了。”   秦朔联想到那晚金未离所说的话,立刻反应过来:“白毓一直在和金氏联系?”   “不止如此,昆仑和金氏也有联系。”金未离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秦朔,“四大首席被困昆仑,今晚的突袭,全都是他们一早商议好的。”   秦朔翻阅手上的信件,眉头越皱越深,“可是为什么,万妖塔破,首席被囚,置换魔将,对金氏和天元宫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   “这场交易,只能说是各取所需,昆仑想救出万妖塔的旧魔族,而金氏和天元宫……”   秦朔猛然意识到什么,将信件捏作一团,“镇魔剑?”   金未离点头:“金氏从来不会做有损自身利益的事,像两百年前那样,既不愿和魔族为伍,也不愿和修仙界为伍,他要牢牢地将制胜关键握在自己手里。”   “所以,镇魔剑现在在哪儿?”   秦朔知道,万妖塔破后,不是所有妖灵都愿意跟着未央回昆仑,更有可能发生的局面是一部分妖灵流入凡间,一部分妖灵为了重修人形,继续在修仙界作乱。   最乐意看到这一幕的,自然是金氏和天元宫,他们手握镇魔剑,方圆百里都不会有妖气侵入,而不受保护的其他仙门和凡间……   倘若未央在这时带领昆仑与修仙界为敌,后果不堪设想。   “来之前,我就想告诉你,镇魔……”   金未离话还未说完,突然捂住脑袋,指尖攥到发白,像是在极力忍受痛苦,却还是支撑不住,径直倒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气。   “未离?”   秦朔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一时也顾不上生气了,上前扶住胳膊,小心地问:“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秦兄……”金未离脸色发白,用尽全力推开秦朔,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快走,快……离开这!”   “走?往哪儿走?”   戏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秦朔下意识往后看去,发现金沧云正带着一众死士将他们团团围住,而站在他身侧,静静注视这一切的人,正是之前不见踪影的白毓。   “真是开了眼界了,虽然之前就有猜测,可如果不是白首席提醒,要拿你最心爱的人试一试真假,我都不会想到,表兄成日供着的家主大人,居然是个冒牌货——”   秦朔看到白毓手中的唤梦铃,意识到金未离为何突然头疼起来,持剑将其护在身后,试图和他们谈判:“师弟,这样就没意思了,你明知道我是为了你才来到这里的。”   “事到如今,师兄还想骗我吗?”   白毓晃了晃手中的唤梦铃,笑道:“想来,师兄还不知道吧,你面前的金未离,已经不是从前的金未离了。只要我用这个铃铛稍稍提醒他一下,真正的金氏家主很快就会醒过来,到那时,师兄最想保护的人,就会变成最想杀你的人……”   铃音轻响,不过两声,地上的金未离就颤抖起来,他拼命压住自己的手,不断喘着气,眼眸不知何时布满血丝。   “未离……”秦朔并未因此产生退缩之意,反而靠得更近,想将他拉起来,却在下一刻被躲开。   金未离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身后就是深不见底的天坑,脚边的碎石滚落下去,连声响都听不到。   “家主大人,把剑捡起来。”   白毓站在三尺之外,轻轻拨动手里的唤梦铃:“如果你想回来,必须除掉他最深的执念。”   金未离的手不受控制地捡起地上的剑,另一只手却用尽全力勒住手腕,他眼眶泛红,水雾已经模糊视线。   不管是白毓还是金未离,都非常清楚一件事,秦朔绝不会对亲近的人出手,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   “未离,虽然我还生你的气,但是看到你回来,我真的高兴。”秦朔同他面对着面,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真的,好高兴。”   他的声音那么轻,却如巨石激浪,将原本还在挣扎的金未离定在原地,握剑的手松开,又再度捏紧。   “秦兄,对不起。”   金未离持剑向前,手背青筋暴起,显然就要撑不住了。他在靠近秦朔的瞬间虚抱了一下,趁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反手将剑刺向金沧云身边的白毓。   而在死士为其格挡之时,顺势将秦朔推向失去防守的缺口,之后毫不犹豫回头,压住挣扎的右手,纵身跳进万丈深渊。   可就在他跃下的那一刻,身后的秦朔紧跟而来,奋力抓住他的手。   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两人双双坠落,却在空中抓住了彼此。   “我已经见过你死一次。”秦朔紧紧抱住了他,下坠的速度快到听不清彼此的心跳,可是只要抱着,就能感到安心,“不能再有第二次……”   失去意识之前,预料的疼痛没有到来,却迎来温柔的怀抱。   “睡吧。”   那人抚摸着他的头发,在耳边轻道:“我会实现承诺的。”   之后,秦朔便陷入黑暗当中,什么都听不见了。 第189章 转机   崖上月色冷寂, 随着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死士退下, 隐于深处。   “白首席,你这位师兄勾引人还真有一套。”   金沧云同白毓并肩而立,想到方才的情形,真觉得可笑,“这般生死相随,想来那位冒牌家主, 此刻连为他而死的心都有了。”   “听沧云兄的意思,似是有点可惜……”白毓不动声色地将唤梦铃收回怀中,轻笑:“方才若多和师兄说两句话,也不至于一个人质都抓不到了。”   “你这是在怪罪我?”   金沧云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有半点不顺心,情绪就摆在脸上了。   “不敢,只是想说,师兄并非沧云兄认为的那种人。”白毓低眸:“他不是对谁都有情,他是对谁都很好……以至于, 总让人误会他是不是真的滥情, 其实不是……我知道,他只是待在大师兄这个位置太久,他认为他对谁都有责任。”   “真没想到,你居然还会为他说话。”金沧云啧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早就恨透了他。”   “恨, 不也是爱的一种吗?”   白毓望着下方深渊,不知为何笑了:“不爱怎么会有恨, 就是因为在乎,才会纠缠这么久。这种事,没有亲身体会过的人, 是不会懂的。”   金沧云懒得跟他辩驳,直截了当道:“这些留着以后跟你的好师兄说吧,反正现在人是跳下去了,是死是活不知道,别的我不管,家主的身体,我是一定要带回来的。”   “沧云兄是怕回去不好跟金王爷交代吧?”   白毓轻道:“不必担心,我可以向你保证,家主的身体,绝不会有任何损伤,有人替他们兜底,他们一定会活着回来,如今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金沧云明白他的意思,唤来守在四周的死士,吩咐下去:“搜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把大幽山翻个底朝天,你们也得给我把那两人找出来──”   话音落地,空气里回响着整齐划一的“是”,惊飞林中山鸟。   而今晚,也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   熏香的气味萦绕在鼻尖,经久不散,熟悉得让人难以忘怀。   秦朔指尖动了动,像是梦见什么不好的事,浑身颤抖,呓语着从梦中惊醒:“未离──”   而睁开眼的刹那,守在床边的莫鄞立刻来到身前,握住他的手,担忧道:“君后,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你……”秦朔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身处昆仑的幽华宫,周围的一切摆设都和之前一样,从未变过。   他环顾四周,有些茫然:“我怎么会在这儿,我不是和未离……”   记忆在掉下去的那一刻中断,秦朔头痛欲裂,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莫鄞像是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为他端来一杯水,小心道:“君后,你已经睡了三日了,身体要紧,先喝点水吧。”   秦朔才醒过来,的确渴得厉害,接过水喝完,缓了会儿,喘过气来,这才开始回顾先前的事,“我记得,你临走之前给了我两条小蛇,它们……”   “它们回来了,在这儿。”莫鄞掀开衣袖,一黑一白两条小蛇冒出脑袋,吐了吐信子,又钻了回去,“这是我的共生灵蛇,还没养出灵识,那日吃饱之后,它们就迷路了,好在认识昆仑在哪儿,又跟着回来了。”   “难怪鳞片那么漂亮,原来是像你。”秦朔隔着布料摸了摸它们的脑袋,动作很是温柔,先红的却是莫鄞的耳尖,“君后别取笑我。”   秦朔认真道:“怎么会是取笑,你是我见过鳞片最漂亮,也最不负美人二字的蛇族。”   他没有说假话,莫鄞的容貌在妖族的确是数一数二的好,只是过分苍白,令其多了几分妖异之色,除此之外,真无其他可挑剔的地方。   “君后喜欢就好……”   藏在衣袖的两条小蛇再次冒头,欢喜地蹭了蹭秦朔的手。   “好了,别的话就不多说了,先说说我是怎么回来的吧。”秦朔靠在床头检查伤势,却发现身上一处伤痕都没有,不免奇怪:“我的伤,是你治好的吗,虽说掉下来的时候我有用灵力护体,可也不应该……”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算是修仙之人,也不可能完好无损,怎么会一点伤痕都没有?   想到这里,秦朔又下意识抬头:“未离呢,你有没有见到未离,他和我是一起摔下来的,你有没有把他带回来?”   莫鄞沉默了下,将茶杯放在一边,道:“君后,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就只有你一个人,你身边的确有人躺过的痕迹,可是,他早在我来之前消失了。”   “消失是什么意思?”秦朔不明白,抓住他的手道:“是说他走了还是……死了?”   “我不知道。”   莫鄞低头道:“当时未央被焚天业火所伤,只能带着一众妖族提前离开,我便趁机回来找君后,沿着气息找到那里,我怕再晚会被那些修士发现,天亮之前就带着君后离开了。”   秦朔松开手,心里乱糟糟的,靠在床头自言自语:“他不想见我,他怕会伤害我……”   “君后……”   秦朔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度睁眼,已不再纠缠这件事,“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未央都做了什么?”   “要是没猜错的话,他这次去万妖塔释放两百年前的妖灵,是为了给逼宫增加筹码。”   莫鄞取出藏在怀里的命牌,交到秦朔手上:“他原本就对君后把持昆仑有所不满,只是碍于他手下的妖族不足以和君后抗衡,因此才退居峰顶。这次将君后逼至绝境,想来也是为了拿到君后手里的命牌,借此号令其余魔族和妖族。”   秦朔看向殿外,发现门口守着两排妖兵,似是想到什么,又问:“我这次回来,未央知道吗?”   “君后放心,离开昆仑之前,我就放出消息,说君后正在幽华宫内闭关,闲杂人等不得踏进一步,因此,除了未央之外,魔宫上下至今都认为君后从未离开过昆仑,只是闭关而已。”   秦朔一听便知,未央先他们一步回到昆仑,定然不知他已被莫鄞带了回来,这样正好,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好好休息,这样才有精力去应对接下来的事。   “莫鄞,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秦朔握紧他的手,轻道:“我如今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了。替我守好幽华宫,随时待命,我要休息两日,这两日,将修仙界和峰顶的消息收集起来,未央这根刺扎在昆仑太久,到了非拔不可的时候了。”   莫鄞为他盖好被子,在离开之前保证:“只要是君后让我做的事,我都会尽全力做的。”   他一直等到秦朔睡着才起身,衣袖里的两条小蛇爬出来,听话地守在床边,一左一右。   莫鄞走出殿门,一眼望见那抹熟悉的身影,脚步一顿,看到连昭追问的眼神,抿了抿唇,还是开口道:“君后醒了,他没事,你不必担心了。”   连昭点头,笑容一如从前:“他没和你提起我,是不是?”   莫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来想去,只能嗯了一声。   “那就好。”连昭释然道:“他那么笨,肯定猜不到的,还请你替我瞒好,别告诉他。”   莫鄞犹豫了下,看着他一夜之间由赤转白的头发,连睫毛都像覆着一层银霜,地上的狐尾影子也变成三条,忍不住道:“你……是不是用了九尾之力?”   连昭晃了晃手里的折扇,轻笑:“说什么呢,莫首领的话,我可听不懂。今日就到这吧,等他醒了,我还会过来探望的。”   “等等。”莫鄞叫住他,一字一句道:“九尾一族只剩三尾之后,生命会开始衰退,你如果还想活命,最好离开这里,回到青丘。”   连昭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将折扇一收,挑眉道:“不用劝了,莫首领,要知道我连昭生性爱自由,最不喜欢被管教。”   话到此处,他继续往前,背影愈来愈远,“要是听劝的话,也不至于有今天了……” 第190章 逼宫   “未央大人出趟远门, 竟被伤成这样?”   铜镜后方,临风抱臂靠在门口, 眉眼尽是奚落之意。这里原是前任魔尊玄夜的寝殿,但在五日前易主,已成了光明右使未央的居所。   未央被焚天业火所伤之事,昆仑人人皆知,早已不是什么秘密。铜镜里那张被烧毁一半的脸显然还在气头上,砸击桌面的重响让周围侍奉的妖仆吓了一跳, 惊惶失措地跪在地上道:“右使大人,保重身体要紧。”   “滚──”   药只敷了一半,殿内妖仆就被赶了出去,临风接过他们手中的药瓶, 来到未央身边,亲自为他上药,“魔宫不比峰顶,你的脾气也该收一收,我知道你受了伤, 心里不快。但再怎么不快, 也得忍到彻底收复魔宫那日,不然之前筹谋的一切,岂不都白费了吗?”   未央却还为那晚的事耿耿于怀,灼伤的疼痛让他连呼吸都觉得难受, 更不用说上药,“真想不到……那家伙竟然是大乘期的修士, 我本以为他就算不肯把秦朔交出来,也会为了活命逃跑的,可他竟然自爆丹田……焚天业火的威力太强了, 跟在我身边的鸟族全数覆灭,从万妖塔带出的妖灵也死伤大半,如果不是躲得及时,你现在恐怕都见不到我……”   临风替他敷完药,见那烧伤的地方几乎都无法再生,便知那焚天业火有多强横。要知道,未央从前在妖族的再生能力可是数一数二的好。   “这不是你的错,谁能想到秦朔身边会有大乘期修士护卫,看来短时间内,想从他那里拿回命牌和魔种是不可能的事了。”   未央实在无法忍受镜中的那张脸,将殿内所有反光的镜面用灵力击碎,边为自己缠绷带边道:“我不会再等下去了,他已经耗尽了我的耐心,今日就该向昆仑宣布他的罪行,他既然选择替修仙界卖命,就没有再留在昆仑的资格。”   “可是魔宫这边……还未完全归顺。”临风搭在他的肩上道:“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再说,如今回到昆仑的三大魔将,石鹰,幻魈,吞月还没表明立场,他们都在等一个保证。”   “是为了献祭?”   “不错,比起争论魔尊究竟由玄焱还是玄夜继承,他们更在乎的是前任魔主能不能回到凡世。”   未央捏紧手中的钥匙,目光犀利:“如果不是君上,他们哪有从仙门禁地出来的机会?你看好了,临风,今日过后,想让谁复生,不让谁复生,都不是他们说了算,是我──”   *   逼宫是在昆仑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开始的,乌泱泱的影子铺满大殿,镇守魔宫的妖兵和未央一派的妖兵相互对立。   “未央大人,君后还未出关,你就私自带着妖兵入主大殿,想造反吗?”   领头的蛇族是莫鄞的亲信,死死挡在王座之前。他一早收到嘱托,带着妖兵驻守大殿,没想到还是被未央事先领兵闯了进来。   “笑话,他连半个妖族都算不上,凭何做昆仑之主?”   众目睽睽之下,未央从簇拥的妖兵当中走来,缠在右侧的绷带让原本趋近完美的脸显得分外可怖,他无处可发泄,只能将这些疼痛都归咎在秦朔头上,“若不是他,君上怎么会音讯全无,昆仑又怎么会沦落到今日这地步,一切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你们还要向他顶礼膜拜?”   大殿一时噤声,众妖面面相觑,他们当中有属于领域而非两派的妖族,自然也有对凡人掌权不满的,只是在这关头,都不想明确站队。   见那领头的蛇族不说话,未央向前逼近,又加了把火:“想必到如今,诸位妖族还不知道吧,这个所谓的君后根本不在昆仑,他早在多日前回到修仙界,同他的师兄弟团聚,加入镇守万妖塔的队伍,为了阻止我们救出万妖塔的昔日同胞,手上沾了不知多少妖族的血,这样的人,也配做昆仑之主?也配你们称他一声君后?”   “未央大人!”   话说到这一步,领头蛇族终于按捺不住,斥道:“请你不要血口喷人,君后一直都在幽华宫闭关,从未离开过。”   未央冷笑:“闭关,这话你觉得我会信吗,我三日前还在大幽山见过他,他身在幻雾之中,毫无还手之力,如果不是有人为了保他自爆丹田,我早就将他手里的命牌带回来了。”   “你也说是如果,空口无凭,要我们怎么信你?”领头蛇族道:“你说君后私下修仙界,有何证据?”   “要证据还不简单?”   未央一挥手,殿门涌现无数黑影,一双双红眸亮起,飘在昔日妖族身边,空气里回荡着它们或轻或重的声音。   “多少年没见了,都变样了。”   “还是回来好,只是过去的老家伙不在了。”   “昆仑嘛,马马虎虎,我还是喜欢待在魔域,可惜被那些臭修士毁了……”   随着妖灵入殿,对峙的压力来到魔宫这一边,领头蛇族紧抿着唇,能感受到那无形的威慑正向他们逼近。   “我从万妖塔带回来的老朋友就是证据,它们亲眼见到你口中的君后为那些修士奔走,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命换他们的命。”   未央身形修长,底下的影子显出孔雀尾羽,淬着冷意的瞳孔向下逼视,给人极强的压迫感,“如果不信,大可以现在命人去幽华宫,看看你说的君后,究竟在不在那里……”   “若是在,未央大人打算如何?”   众妖身后冷不防响起一声回应,殿内霎时鸦雀无声,齐齐向后看去,发现来人正是他们方才说到的疑罪之人──秦朔。   秦朔来到殿前,妖兵随后而至,将中间开出偌大的一条路来。   未央诧异地看着他,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按照你想的那样消失了吗?”秦朔把玩着手中的命牌,似笑非笑道:“真是可惜,我不但挺过这次难关,还突破了一个大境界,猜猜看,我现在是什么修为?”   未央用妖识探到他丹田的灵力非一般浓厚,与之前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甚至还有部分没有吸收,他像是意识到什么,神情扭曲的可怕,“你……吞了君上的魔丹?”   秦朔向他逼近,每一步都走得那么从容,“什么魔丹,未央大人似乎误会了。你方才说我私下修仙界,此刻定然不在昆仑,可我就在这里,从未离开过。而修为增进,也是因为近日闭关得当,才从闭关前的合体前期,到了如今的渡劫前期,这等喜事,昆仑上下乃至未央大人……不该为我高兴吗?”   众妖感应到秦朔身上的灵压,又受到后方莫鄞的眼神压迫,立刻跪下恭贺:“恭喜君后破镜出关。”   “起来。”   众妖应声而起,未央一行却站得直直的,丝毫不愿低头。   “真是可笑。”未央凝视着他:“我那晚分明看见你出现在万妖塔,你敢说自己从未离开过昆仑?”   “没有。”   秦朔肯定地答道:“我一直在幽华宫闭关,这点莫鄞和幽华宫的妖仆可以作证,倒是未央大人……你这番处心积虑的谋划,陷我于不义之地,再趁乱逼宫是为了什么?总不能说,是为了昆仑上上下下的妖族,才突然起了反心吧?”   “你……”未央伸手就要召剑,双方的妖兵同一时间上前,殿内顿时剑拔弩张。   “想想清楚。”秦朔挑在这时拿起命牌,目光扫过每一个与之对立的妖族,“是你们的魔尊把命牌交到我手上,也是他把权力交给我,我想让谁好过,不想让谁好过,只是一句话的事。”   除了未央之外,所有妖族的名字都被烙印在命牌上,他们不能不听,这关乎生死。   不出意料的,未央后方的妖兵萌生退意,气势都下去几分,显然被命牌压制的死死的。   尽管未央不想承认,可他还是能感觉到,今日这一仗,是未战先败了。   未央看着站在门口的莫鄞,冷笑一声,猜到是他里应外合,“难怪不让我踏足幽华宫,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莫鄞,你简直是昏了头……为了一个外人做到这一步,真是昆仑的耻辱──”   “你没资格评价他。”秦朔俯视着他:“输了就是输了,还不走,是准备让我请出去吗?”   “你有这么好心,会放我一条生路?”   “那要看你怎么表现了,走之前,把关押神宗阁首席的地牢钥匙交出来。”   未央道:“我若是不交呢?”   “那也随你。”秦朔神情并没太大变化,“我知道你不服气,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我凭什么和你打赌?”   “就凭我现在是昆仑之主,你手下妖族的性命都在我手上,我要你打赌,你就得打赌。”   秦朔当着众妖的面落座,于王位之上俯视着他:“赌赢了,在场妖族作证,我会将你手下妖族的名字从命牌划去,赌输了,我要你将关押神宗阁首席的地牢钥匙交给我。”   不得不说,秦朔给出的条件的确丰厚,且当着众妖的面,无法反悔,因此未央只是迟疑了下,和身后的亲信对视一眼后,反问道:“赌什么?”   “神宗阁首席的下落。”   秦朔回答得干脆利落,望向他的眼神分外笃定,像是一早就想好,没有半点犹豫就开口:“倘若三日之内,我能找到他的所在,你必须将钥匙给我,反之,如果我猜错了,不只是命牌的名字,我的命,也任你处置。” 第191章 魅妖   明悟长老回神宗阁已有数日, 阁主和众弟子都劝他好生休息,可想到至今被困昆仑的大弟子应宥和拼死守护万妖塔的二弟子商祺, 他始终不能合眼。   膝下最疼爱的两个弟子,如今都生死不明,叫他这个做师父的怎么安心?   同昆仑交换人质的事一拖再拖,明悟长老也知阁主用心良苦,但身为人师,他还是做不到置身事外, 终于在商讨之时将这事挑明。   “离昆仑设下的最后期限只剩不到三日,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一定要拿我徒儿的性命去换那渺茫的希望吗?”   明悟长老此前还将希望寄托在秦朔身上,可万妖塔破, 困在当中的弟子尸骨无存,顾首席虽在那时带话,说秦朔向他保证会把神宗阁首席带回来,却也不能肯定秦朔一定平安无事。   他不愿将徒儿的性命完全压在一个未知的可能上。   “明悟,切勿心急, 昆仑这般咄咄逼人, 就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神宗阁一向是为修仙界托底的存在,稳是重中之重,他们要耗,就跟他们耗。”   在场长老都是神宗阁资历最老的前辈, 知道明悟长老是忧思过重,这才难以接受当下的抉择, 安慰道:“是啊,阁主的考虑有道理,其实昆仑比我们更急, 四大魔将如今只缺一位,交与不交,主动权在神宗阁,贸然松口,反而对我们无益。”   明悟长老闭眼,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众人的决定,他的徒儿身为神宗阁首席,是注定要牺牲的。   “说起来,后山禁地的法阵同两百年前相比是不是薄弱了几分?”一位长老道:“得加派人手巡逻了,那幻海女妖最擅魅术,和幻魈一样诡谲,最好让看守弟子多加戒备,以防被魅术迷失神智。”   阁主看了眼明悟长老,话到嘴边又咽下,转道:“明悟才从万妖塔回来,需要休息,看守禁地的事,就交给其他长老吧。”   后山禁地向来由明悟长老负责看守,此番撤权,意思再明显不过,明悟长老也不辩驳,沉默到商讨结束,换来的结果还是推迟交换。   明悟长老从天明阁出来,转眼看到守在角落等待,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小徒儿──应宥八岁的妹妹,应心怜。   “师父,长老他们怎么说,哥哥要回来了吗?”   应心怜有双神似她哥哥的眼睛,大而灵动,她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只知道哥哥去了一趟凡间过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明悟长老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跟他的小徒儿解释,只能疼惜地摸摸她的头。应心怜是应宥得封首席弟子之后才有的妹妹,母亲难产去世,父亲不知所踪,从出生起就由应宥亲自照顾,明悟长老也是看着这个丫头长大的,怎么忍心告诉她真相。   “心怜,这段时间你兄长不在,还是由莲华师姐照顾你,你耐心等着,总有一日,宥儿会回来的……”   似是读懂明悟长老眼眸深处的哀意,应心怜不安地追问:“为什么还要等,师兄师姐都说哥哥去杀妖怪了,很快就回来,可是没有……我知道这不是真的,我不小了,我没那么容易骗,我听到莲华师姐和其他师姐说,哥哥是和其他仙门首席一起被困在昆仑了,为什么其他首席弟子可以回来,就我哥哥不行?”   “心怜……阁内有阁内的安排,宥儿他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身为人师,却对弟子的安危无能为力,明悟长老何尝不觉得心痛,尽管如此,也还是要圆下这个谎言,至少要让小徒儿安心。   应心怜低下头,自顾自道:“又是这种话,这段日子,我都听了好多次了……哥哥如果没事,怎么会到现在都回不来。”   “他有更重要的任务,所以必须待在那里。”明悟长老抚摸她的头道:“回去吧,让莲华师姐带你修习,等宥儿回来,一定会夸你长进了。”   应心怜看到明悟长老腰间的令牌,忽然抬头:“师父,我想哥哥了,能不能把哥哥的令牌借给我,我只看一下,一下就好,过了今晚,我一定好好修习,不再烦师兄师姐了。”   明悟长老怔了一下,猜到她是想通过令牌看兄长的过往聊以慰藉,便将令牌取下递给她:“拿着吧,明日辰时交给莲华师姐,让她把这令牌上交内阁,师父以后不再管这些事了。”   应心怜点头,眨眼道:“弟子知道了。”   当晚。   应心怜瞒着莲华师姐,带着令牌潜入后山禁地。   后山禁地常年有弟子看守,这是第一关,绕开他们过后,还要持令牌才能进入。令牌只有两块,一块在阁主手上,一块在明悟长老手上,选出首席弟子之后,这块令牌便被转交给应宥。   兜兜转转,又到了他的妹妹手中。   身为神宗阁首席的妹妹,应心怜天赋不差,甚至算是同龄人当中的佼佼者,她听兄长说过禁地的地形,轻而易举绕开巡逻的弟子,利用令牌来到禁地洞道。   她想知道那个导致兄长至今无法回来的魔将长什么样子,也想知道阁内长老为什么不愿意拿它交换。   洞道漆黑,应心怜手持兄长送的长明灯,沿路往下走,耳边不时有风划过,像地底吹来的风,回过神又像似有似无的歌声,女子低低哼着,并不像传闻那样魅惑,反而让人觉得十分熟悉。   熟悉的就像娘亲坐在镜前绣花,温柔地踩着摇篮,轻轻哼着哄她入睡的歌。   歌声在应心怜踏下最后一层阶梯时戛然而止,空气的凝固并未让她害怕,隔着一层囚牢,她注视着将半边身子都沉入水底的魅妖,那殷红的唇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扬起,带着慵懒的笑意道:“小女修,来找姐姐玩吗?”   “你不是姐姐,你是妖。”   应心怜生在修仙界,自然懂得人妖之别,她攥紧令牌道:“都是因为你,哥哥才不能回来。”   魅妖撑起湿漉漉的上半身,浓雾当中,那双隐于深处的眼眸亮了一下,殷红的唇轻启:“我知道了,你是为你哥哥来的,你想知道,那些长老为什么不愿意拿我换你的哥哥,对不对?”   应心怜沉默不语。   “真可怜。”   魅妖叹道:“那位神宗阁首席,我在你的记忆里看到了……这么好的哥哥,如果死了,你一定会舍不得吧。”   “你胡说,哥哥不会死的!”   应心怜到底年纪小,经不得刺激,生气的样子引来空气里的一声轻笑,“小女修,你真可爱,也是……这个年纪,想法天真不奇怪,你的师兄师姐一定没有告诉你,他们已经不打算拿我换那位首席弟子,而是要用你哥哥的死,换整个修仙界平安无事吧?”   “不可能!”应心怜越说越没有底气:“师父说,哥哥他……哥哥很快就能回来了!”   “这话你若是相信,也不会瞒着他们偷偷找我了吧……”   魅妖轻道:“多么可怜,他们竟忍心欺骗你,为了修仙界的利益,情愿牺牲一切,甚至不惜让你的哥哥消失,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很生气……小女修,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的哥哥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吗?”   应心怜心砰砰地跳,迟疑道:“你能让我看到哥哥?”   “当然,我虽然身在此处,却可以看到昆仑的一切。”   魅妖从雾中伸出手,用水镜术将虚空影像投射在她面前,“小女修,看看你哥哥如今的样子……”   水镜术映出漆黑无边的地牢,角落倒吊着浑身是血的男子,手脚都被锁链洞穿,低垂着脑袋,看不出是死是活。   应心怜一眼认出他的身份,眼眶噙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流出来。   “他被吊在这里的时间太长了,经脉全废,肋骨断了两根,每日只能靠运转丹田里的灵力存活,你真的忍心让你哥哥继续下去吗?”   蛊惑的声音在耳边徐徐响起,应心怜却怔了一下,视线投向虚空影像的一侧:“那是……”   魅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地牢外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沉稳而高大的身影,虽看不清样貌,却能让人感到十足的安心。   另一道身影向其走来,自然而然地守在身后,蛇族特有的鳞纹在暗处闪烁,魅妖慢慢眯起眼,显然认出了他。   两人交谈了几句,突然停住,转过头,仿佛透过虚空影像看到了她们,不过抬手,便将水镜术的画面瞬间击碎。   虚空影像消失,应心怜被吓了一跳,连退好几步,惊道:“昆仑不是妖族的地方吗,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凡人?”   “能自由出入地牢的,除了未央,就只有昆仑之主。”   魅妖看着被灼伤的手心,轻启朱唇:“果然……玄夜君上看中的人,不简单啊。” 第192章 地牢   “水镜术。”   秦朔捻碎残留的术法碎片, 任其如尘埃般流下指间,目光定在地牢墙面, 尽管只有一瞬就烟消云散,他也还是看清那咒印的形状,不像昆仑之妖所为。   “谁这么大的胆子,敢窥探我和君后的行踪?”莫鄞眉头紧锁,危机虽已解除,他却还是不放心, 脚下的蛇影四散而出,开始巡视周围。   一黑一白两条小蛇从袖口滑出,跟在秦朔后方,颇有几分护卫的架势。   “依我看, 此人并非为了窥探我们,而是为了窥探他。”秦朔往囚室看去,昔日风光的神宗阁首席如今已成了昆仑的阶下囚,一层又一层的枷锁压在身上,沉重得叫人心惊, 隔着牢门也能看出, 他此刻的情况不容乐观,“只是我不明白,窥探他的人,究竟是何用意……”   莫鄞顺着视线看去, 似有所思:“君后的意思是,那人想窥探神宗阁首席的现状, 无意发现我和君后,可……除了未央之外,还有谁能找到他的所在?”   “那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不会是未央。”秦朔心里清楚,未央若是有这想法,地牢早就插满护卫了,何至于亲自窥探。   眼下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关于此人是谁,只能日后再探了。   “不说这个了,来看锁眼。”   秦朔拿起牢门的铁锁,在锁眼看到流动的妖气,这是为修仙之人量身打造的,和困住神宗阁首席的枷锁一样,无法用外力破开,只有用钥匙打开这一条路可走,“看来我们猜得没错,未央之所以不设护卫,是因为他有足够的把握,没有地牢钥匙,就算是大罗金仙下凡,也难用蛮力破开这些锁。”   “可君后已经按照赌约找到地方了,他总不可能……”莫鄞的话戛然而止,他突然明白君后为何要瞒着所有人来这里了。   “那日的赌约是说过,若我找对地方,他必须将地牢钥匙交到我手上。”秦朔收回手,转头道:“但谁能保证,他会心甘情愿地将原本的钥匙交出来,其实……就连和他相处多年的你,也不能确定他交到我手里的钥匙,会不会是真的。”   莫鄞抬眸:“君后想怎么做?”   “按来之前说的做。”   秦朔望着他道:“换个去处,派人去唤未央,就说我已经找对了地方,在那里恭候他大驾光临。”   *   未央本在峰顶议事,被外头火急火燎的声音打断,一问才知,原是那位君后派人来唤他了。   他不以为意,连正眼都没给传唤的妖仆,大有魔宫不亲自来请就不准备动身的架势,直到被边上的临风拉住,低声耳语了句,才勉强应下,跟着去了。   “未央大人,君后特意命我告知,等您去了魔宫,才能告诉你地牢的位置。”传话的小妖是个讨喜的,脸上扬着笑意,似乎对君后很是崇拜,“您要是去了,肯定会吓一跳的,君后可厉害了,不到半日就找对了地方,看来这个赌约啊,马上就要有结果了。”   未央只是瞥了眼他带路的方向,是地心湖那边,想到真正的地牢所在,扯了扯嘴角。   是他高看了这位君后,还以为有多大本事,不过是靠玄夜君上的命牌和魔种撑腰的草包。   地心湖那边的确有座地牢,是魔宫人尽皆知的地方,以秦朔的本事,想来也只能找到这里了吧。   未央不想在这只小妖身上浪费时间,路上一言未发,心里已经在冷笑,等着看那位自以为尊贵的君后在众妖的注视下颜面尽失的模样。   来到地牢,引路的小妖撤下,令未央没想到的是,这里居然没有其他人在场,只有那位君后和他身边比狗还忠心的蛇妖。   自从万妖塔一战过后,未央对莫鄞颇有偏见,正眼都不带看他,经过身边还冷不丁吐了句:“叛徒。”   莫鄞并不理会,按规矩向背对他们的秦朔请示:“君后,未央右使来了。”   秦朔像是站在此处许久,转过身时,地面留下极深的印记,他笑着:“右使大人来了,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吧?”   “当然。”   未央注意到他一直在看的方向是用石壁建成的囚牢,密闭的牢门上也挂了一把锁,秦朔唤他前来的目的,显而易见。   只可惜不能让他如愿了。   “君后是觉得,这里就是关押神宗阁首席的所在吗?”他先发制人,神情看不出喜怒。   “这先不提,我找右使前来,是为另一件事。”秦朔负手看他,神态倒很平静:“先前的赌约是说,若我对了,右使将地牢钥匙交出,若我错了,可划去命牌的姓名,额外加上我的性命,细想来,还有不全之处。”   未央皱眉:“君后是要言而无信了?”   “非也,我不过是想加条规矩。”秦朔微笑:“一次定胜负,对我来说还是不大公平,毕竟我初来乍到,比不得你们在昆仑待了多年,理当有次容错的机会。”   “只此一次?”   “只此一次。”   空气沉默了许久,未央偏过头,看着那密不透风的牢门,轻蔑一笑:“行,你要机会,那就给你。”   昆仑地牢不止一处,就算再给他三次机会又如何,终归不是坐王位的料。   “其实,根本连这次机会都用不上。”秦朔余光扫过他,眼底的笑意稍纵即逝,转而坦然道:“若不是莫鄞劝我,我根本不想向你讨要,就请右使验明吧,我打赌,神宗阁首席就在这处地牢,绝不可能有假。”   “是吗?”   未央等这句话很久了,他早知道秦朔不可能平白无故唤自己过来,果然还是按捺不住了,说着就要往牢门走去,“君后可不要后悔。”   他存心要看秦朔的笑话,这样才能勉强平复被焚天业火灼伤的恨意,至少不那么痛了。   秦朔同莫鄞对视一眼,后者立刻会意,不动声色地拦在牢门之前,沉声道:“我来开吧。”   未央下意识后撤,将钥匙牢牢抓在手里,斜了一眼身后的秦朔,“君后这是何意?”   “只是请他做中间人,以防右使你为了赢,故意把真钥匙换成假钥匙,这样,即便面前的是真地牢,恐怕也是打不开的。”   这番言辞并无错处,却听得未央一阵冷笑:“我像是这么不择手段的人吗?”   莫鄞插话:“你若足够坦荡,自然不怕让我开门。”   “我怎么能确定,你们不是为了骗我的钥匙才说的这番话?”   “右使说笑了,门口既有你的妖兵,也有我的妖兵,就算明抢,你喊一声外面的妖兵也都能知道,如此一来,我在昆仑还有什么声誉可言,更不用说执掌魔宫了。”   秦朔道:“再者,说句实话,我也并不相信你手里的是真钥匙,我们如今互不信任,僵持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不如请中间人开门,当着你我的面,能做什么手脚?只怕有人心虚,根本没带真钥匙过来,那我倒是还能谅解。”   这话说得平静,明里暗里的讥讽之意却激怒了未央,他捏紧手里的钥匙,用妖火焚烧,过后将掌心摊开,除了周身散发的热气之外,钥匙完好无损,“看好了,我不屑和你们玩这些把戏,要中间人验明,那就验,看看今日到底是谁怕了。”   莫鄞从他手中取过钥匙,转身的刹那,衣袍下方钻出几道蛇影,突然间,洞口响起一声惊叫,是守在外边的妖兵。   未央只是往那瞥了一眼,又很快回头,看着莫鄞用钥匙开锁。   显然,锁扣和钥匙根本不匹配,怎么试都是徒劳。   莫鄞似是不甘心,连试了好几次,最后实在无法继续,只能将钥匙交回去,低着头道:“君后,抱歉……”   未央看到秦朔的神情明显沉了下来,堵在胸口的郁气总算有所发泄,将钥匙收回袖中,“如何,这次机会,可是抹去了?”   秦朔闭了闭眼,像是有话要说却说不出口,偏过头道:“今日就到这里,我乏了,明日再请右使大人过来吧。”   未央只当他是恼羞成怒,也乐见此景,不免多看了几眼,从而更觉得临风的叮嘱没有必要,这位君后要是真像他说的那般敏锐,怎么会到自讨苦吃的地步。   一定是临风看走了眼。   待那道身影彻底放下戒备,嗤笑一声离去,空气静默了一瞬,而后响起莫鄞的轻唤:“君后……”   秦朔目视未央的身影消失在洞口,回过头,看着莫鄞藏在袖间的手,笑了:“拿到了?”   莫鄞扬起唇角,慢慢伸出手,那把精巧的钥匙正静静躺在他的掌心,“和君后预料的一样,他没有怀疑,想来今晚,我们就能去神宗阁首席的囚牢一探究竟了……” 第193章 承诺   子时。   地牢幽暗, 一盏长明灯从中穿行,墙面经过两道人影, 一前一后。   嘶嘶声紧跟着脚步,后方两条小蛇摆出护卫的气势,时刻巡视四周。   通向地底的路还很长,光是上下一趟就要小半个时辰,且岔路多,曲折难行, 秦朔走过一次便体会到,玄夜当初藏神宗阁首席藏得有多用心。   但,那是过去的事了,他不应该再想。   “君后。”   提灯照明的莫鄞注意到他的异样, 压慢脚步,在只有他们二人的洞道开口:“你好像有心事。”   秦朔稍有停顿,也只是一瞬,笑了笑,又继续往前, “没什么, 想到一些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是指……和君上吗?”莫鄞抿了抿唇,知道自己没有身份说这种话,很快将脸藏进阴影,他从没像现在这样, 既想知道答案,又不想知道。   是他把君后带到玄夜身边的, 他没有理由嫉妒。   也没有这个权利。   “不是你想的那样。”秦朔伸出手,地上的两条小蛇顺势爬上来,小黑没有争过小白, 只能生气地回到原处巡逻,小白则乖巧的盘在手心,吐了吐信子,“过去值得怀念,是因为某个人做的事,而不是某件事当中的人。”   秦朔轻抚小白的脑袋,又道:“我不会停留在过去,我已经是昆仑之主,将来,或许还有其他身份。”   莫鄞从阴影里抬起头来,认真道:“将来,不管君后想做什么,我都会全力以赴。”   秦朔微微一怔,有时也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给莫鄞下了什么迷魂汤,可细细回忆,貌似没有。   忠心吗,莫鄞是很忠心的。   倒让他有点恍惚,莫鄞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跟在他身边,所以如此长情。   “莫鄞……”秦朔想到未央开口闭口的那句叛徒,缓缓停下脚步,回过头,“选择我,你有没有后悔过?”   “我后悔。”   莫鄞想说,他后悔第一次遇见秦朔,就将他送到魔宫,送到玄夜身边。   可这话他只能埋在心底,不然说出来,要怎么留在君后身边?   莫鄞对上秦朔了然的目光,笑了:“我后悔,不是第一个遇见君后。”   秦朔想了想,觉得这也在情理之中,如果没有玄焱和玄夜,他们在昆仑相遇,也许会成为朋友。   “莫鄞,说起来,我好像并不了解你的过去。”他突然想问:“你过去,是一只什么样的妖?”   反正通向地底的路还长,他们有的是时间。   莫鄞很少向旁人提及过去,但这是君后想问,他提着灯往前走,照清前方的路,也照清了回忆,“嗯……妖魔两族尚且繁荣之时,我是在魔域长大的,魔域弱肉强食,妖力低微的小妖会被大妖吞食,要从那里脱颖而出,必须……杀很多同族。”   秦朔望着他,并未出声,只是静静听着。   “化形之前的记忆零零碎碎,我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化形之后,魔族和修仙界的大战到来,我糊里糊涂跟着他们远行,糊里糊涂来到昆仑,一待就是两百年,和曾经的魔域一样,这里终年冰雪,百年如一日,该说是无趣吗,每次醒来,看到洞外白茫茫的雪,我都有种一眼望到头的感觉。”   莫鄞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随之开口:“直到遇见君后,乏味的,无聊的日子消失了。我起初只是觉得,昆仑怎么会有这么大胆的凡人,我应该给他个教训,可是……你太有趣了,我舍不得杀你,我想吓唬吓唬你,再把你带回我的洞穴,我觉得,你一定能让我的生活变得很不一样……没想到,你搬出了玄焱尊主,我不能不放弃……后来,我带你回到魔宫,再后来,你成了君后……君上死了,你成了昆仑之主,而我成了你最忠心的下属。”   莫鄞在想,自己的这段话有没有提到一个爱字,应该是没有,否则君后怎么会有如此从容的神情。   这样很好,他不必坦白,能陪在君后身边,已经是一件幸事。   “莫鄞,你不只是下属。”秦朔牵住他的手,像牵住自己的手那样自然,掌心的温热一如既往,烫得叫人心颤,“你还是我最信赖的人。”   心怎么能不动,这个问题莫鄞问过自己无数次,还是无解。   “我知道的。”莫鄞暗暗握紧他的手,这是身为下属唯一能放肆的地方,“不管身在何处,我都会记得,这世上还有一个人需要我,所以,只要是君后的选择,我都无条件支持,也无条件接受。”   秦朔被莫鄞眼中的赤诚淹没,忽然想起自己还从未向他许诺过。   他应该给他一个交代。   “莫鄞,你放心,无论将来是好是坏,我都会为你铺好前程。”秦朔的眼眸那么亮,他将莫鄞的手放在心口,认真的,一字一句地说:“向你承诺的,向你保证的,绝不会有假。”   莫鄞点头,望着秦朔的脸笑了,隐去了最想说的一句话。   君后,你知道吗?   其实我并不在乎前程。   他持灯转身,像每一次出行那样,做君后的引路人,做君后的夜明灯。   他们彼此牵引,走了不知多长的路,终于抵达地底囚牢。   和上次一样,囚牢当中的神宗阁首席仍然没有动静,吊在墙上,低垂着脑袋,不知是死是活。   秦朔接过莫鄞递来的钥匙,将钥匙插入锁眼,轻轻转动,不出意料的,牢门打开了。   潮湿的气息迎面而来,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味,莫鄞第一时间递来手帕,秦朔没接,径直走到神宗阁首席面前,先把钥匙丢给莫鄞,让他开锁,再用灵力震断吊住手脚的锁链,将人接住,放在墙边靠着,从怀里摸出保命的丹药,掐住下颌喂进嘴里。   “君后……”莫鄞在边上看着,一刻都不敢放松,他怕这位神宗阁首席醒来会恩将仇报。   直到神宗阁首席喉咙滚动,无意识将丹药咽下,秦朔才松开手,点了他身体几处大穴,用灵力修复体内经脉。   “唔……咳,咳呃──”   咳出一大口淤血过后,神宗阁首席的脸总算有了血色,不像最初那样虚弱苍白,显然丹药在他体内发挥了作用,干涸的唇翕动着,慢慢睁开眼,却在下一刻露出惊恐的神色。   “应首席……”秦朔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应宥拼尽全身力气向他扑来,狰狞之状不亚于画中恶鬼,唇齿都恨得打颤:“是你……你这叛徒,是你勾结魔族──”   被囚的日子太过漫长,仿佛被众生遗忘,如果不是心里还有牵挂,应宥恐怕早就疯了。   而今,看到秦朔的第一眼,他觉得自己还不如疯了。   莫鄞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胳膊往后一拉,骨头错位的声音顿时响起,应宥却不叫疼,大约早就没了知觉,只死死盯住秦朔,“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向你求饶吗?”   秦朔平静地注视着他,良久,才站起身,对莫鄞说:“放开他。”   “君后……”莫鄞和他的视线撞上,止住了口,慢慢将人放开。   应宥一只手臂脱臼,站也站不起来,只能仰起头看他,冷笑:“看我现在这样,你很得意吗?”   “如果我费尽心思来到这里,只是为救一个不顾师门和亲人安危,一心想要发泄的废人,那你剩下的话不用说了,我没兴趣听。”   秦朔的话同样坚硬,不同的是,至少能从中听出一丝温度。   应宥愣住了,他像是才认清秦朔的脸,看了又看,迟疑地动着唇:“你……救我?怎么可能,你分明……”   “我不是为你而来的,我是为了自己的责任。”秦朔道:“同样,你身为神宗阁首席,也有自己应尽的责任,你不能死在这里,你要为你的师门,为你的妹妹而活。”   “我妹妹……”应宥低下头,自顾自念了好几遍,才如梦初醒般睁大了眼,急道:“心怜,心怜她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妹妹,理当由你这个做哥哥的去弄清这件事。”秦朔凝视着他:“你如果想活,想再见到她,就要选择相信我,按我说的做,反之,如果你想死,想继续自怨自艾,尽管待在这里,我不会拦你。”   应宥完全被秦朔的话镇住,他仿佛第一次认识秦朔,眼里的惊异和怀疑交杂,分不清谁更多谁更少,到最后,终于融在一起,他咬了咬牙:“你说,要我怎么做?”   秦朔一个眼神,莫鄞立刻会意,将外衫脱下,递给了他。   “你将这身衣裳换上,再幻化成他的样子,天亮之前,我会以巡视边界的名义,将你送出昆仑。”   应宥的胳膊被莫鄞接上,他拿着手里的外衫,勉强扶着墙站起来,看了看秦朔,又看了眼莫鄞,“你们……这是何意?”   “意思很简单,你顶替魔宫左使的身份随我离开,我会将你安全送出昆仑。”   秦朔望着他,眼眸在烛火映照之下更加明亮。   “而你只需要帮我带一句话,回去以后,替我告诉你的师尊,明悟长老,当初在万妖塔的承诺,我办到了。” 第194章 怜心   昆仑风雪依旧, 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   日出之前, 秦朔送应宥到边境,将雪域灵马的缰绳交到他手上。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这里是修仙界和昆仑的交界,再往前一步就到两者之间的结界,秦朔往那头看了一眼,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 不便再往前,清醒地拉回目光,对应宥道:“应首席,就送到这了, 去吧,回到你该回的地方。”   应宥心头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却也像被人扼住喉咙,看了看身后的结界,又看了看秦朔坦然的脸, 心下难免羞愧。   他这一路提防过秦朔无数次, 想过秦朔会不会借放逐之名加害自己,又或是以自己为人质要挟师门,回过神来,却已经安安稳稳地来到交界之处。   他自问过去不是没有和秦朔打过交道, 但那时被风言风语蒙蔽,与其生出嫌隙, 憎恶对方同为首席弟子的身份,也恨不能划清界限。没想到出了这种事,却是这位最看不起, 也最讨厌的秦首席用激将法救下自己,且并不以此为傲。   是了。站在他面前的是秦首席,而不是叛徒秦朔。   应宥想,他怎么能忘记,秦朔曾经也是和他并肩除妖的首席弟子。   “秦首席。”   多年未唤过的称呼,再次出口,不免让人觉得物是人非,可应宥还是坚持喊了,并行首席之间才能行的礼,拱手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因何留在昆仑,但我想,能提醒我责任之重,性命之重的人,不会是残害同门,背叛修仙界的罪人。这次一别,不知何时才会相见,还请保重。”   听到这声秦首席,秦朔神色一动,微微有些恍惚,但也只是一瞬,很快恢复如初,以昔日首席的身份向其回礼:“应首席客气了,日后若有机会,自会相见,只是不知到时候,我们的立场还会不会像今日一般。回去吧,你的师尊,你的妹妹都在等你,人活在世上,有惦记的人和被人惦记,都是件值得珍惜的事,不要弄丢了。”   雪花落在秦朔手上,融入掌心,他明明陷入沉思,话却不知不觉脱口:“一旦弄丢,倾尽全力也无法弥补,而你会为了让一切复原,付出想得到和想不到的所有代价……”   也不知想了多久,再回过神时,那道骑马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结界。白茫茫的雪地当中,只剩他一个人。   秦朔牵着马,转过身,朝来时的脚印,孤寂的,一步一步往回走。   直到他的身影也被风雪淹没。   *   回到宫中,天已亮了。   莫鄞靠在床边,抱着他穿过的外袍,闭着眼,一动不动,像是守了一夜。   几乎是踏进殿内的瞬间,那双竖瞳立刻睁开,警惕的眼神在看清秦朔的脸后变得柔和起来,“君后,你回来了,外边很冷吧?”   袖口的两条小蛇也跟着脚步溜到秦朔脚下,用小小的脑袋蹭了蹭衣角,莫鄞为他披上外袍,仔细系好,“我按照君后的嘱咐守着幽华宫,从昨晚到现在都没人过来打探,看样子,未央还没发现那把钥匙的真假。”   秦朔看出他一夜未曾休息,如今不过是在强打精神,拍了拍肩,俯耳道:“人已经送出去了,这几日你跟着我太忙了,离约定的期限还有两日,就先歇歇吧。”   “不……”莫鄞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变了脸色,连往日的分寸都顾不上了,抓着秦朔的手道:“君后,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不是不好,相反,你做的太好了。”秦朔握住他的手,耐心道:“你这段日子没有一刻空闲,满脑子都是我的事,也该放松放松,剩下的,让连昭来吧。”   秦朔早在让连昭前来协助的时候就已想好,身边不能只有一个人,莫鄞是忠诚于他,但有些事情,也需要连昭来做。   比如,对付白毓。   神宗阁首席的事落地了,他松了一口气,另一边,白毓手里的唤梦铃还没有消息。   而连昭身为最早接触白毓的人,显然更适合协助他。   “是因为君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吗?”   莫鄞仿佛猜到他的心思,抿了抿唇,试探着开口:“能不能告诉我,那件事是什么?”   秦朔也没想瞒着他,将自己在师门经历的一切和盘托出,其中也包括想从白毓手里拿回唤梦铃的事。   莫鄞皱着眉头听完,拳头紧了又紧,“……难怪君后会被逼到昆仑来,他们的所作所为,真配不上仙门二字……我不明白,记忆真的能篡改吗,连喜恶也能左右,唤梦铃,我在昆仑从未听说过,无情宗是从哪里得来的?”   “唤梦铃和预言残卷上半卷,最初都是由长绝峰江涯子送给无情宗暂为保管的,预言残卷出自皇都宋氏,据说是天赐神物,世代相传,而唤梦铃……是师叔江涯子云游所得,具体出处,无人得知。”秦朔回忆道:“他说此物极邪,非执念入骨之人不能使用,唤梦铃在藏器阁保管多年,向来是和预言残卷放在一起的,因此,丢失的时候也是一起丢失。”   “预言残卷……”   莫鄞像是想起什么,忽然道:“君后……有件事,我还未来得及和你说,关于临风,还有那只小青鸟……”   “我知道。”秦朔对此并不奇怪,望向窗边空空荡荡的鸟笼,轻声道:“若还是原来的那只小青鸟,怎么会到现在都不回来。不过你可以放心,他不会伤害我,就像他说的,他也在尽力让一切回到正轨。”   莫鄞顿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觉得君后像是变了。   到底是哪里变了,他也说不清,就是感觉眼前的君后,多了太多从前没有的东西。   “唤梦铃在白毓手上,始终对我们不利,我不知道唤梦铃的使用条件是什么,也不知道白毓下次使用会是什么时候。”秦朔回过头,看着他道:“莫鄞,你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吗,一切都是未知的,好像头上悬着一把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砍下来,而我的记忆,也有可能被篡改,我必须赶在他再次篡改之前,把一切终结。”   莫鄞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像被啃噬的遍体鳞伤的小兽,平静地站在泥潭深处,告诉他自己已经无路可走。   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呢?   秦朔向他透露之前,是不是一直独自面对这些,他身边没有可以信任的人,所以很孤独,一直很孤独。   他被困在假象里,他不知道能信任谁,这样一路摸索,一路跌倒,走到今天。   莫鄞先前从未感受过心脏的存在,现在感受到了,因为它疼了。   “君后……”莫鄞头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动了动唇,先出来的却是沉重的呼吸,“君后,我该怎么帮你,我该怎么让你……”   好过?快乐?幸福?   好像都对,好像都不对。   秦朔却在这时拦住他的手,摇了摇头,“这件事,任何人都帮不了我,我和他的恩怨,还是要亲自解决。”   “可是,连昭他……”莫鄞欲言又止,低头道:“他也不一定能帮上君后的忙啊。”   秦朔想起这几日都没见连昭的身影,环顾四周,下意识问:“说来也奇怪,那晚在竹林,我不是让你们一起看守昆仑吗,怎么这次回来,只见你不见他?”   “他一直在忙青丘的事……所以,不常回昆仑,”莫鄞移开视线,按照连昭的嘱咐说道:“他似乎……也不太想见到君后,说是经过这些日子的反省,觉得自己和君后不应该再有牵扯,如果君后有需要,他希望隔帘会面,除此之外,再没有接触的必要。”   秦朔垂下眼眸,似是在思索:“已经……到隔帘会面的程度了吗?看来,他是真的想通了……也好,青丘少主本来就不该待在昆仑,这次以后,让他回去吧,青丘比我,更需要他。”   “君后,他现在不愿见你,要做什么事,我替你转达吧。”   莫鄞都把话说到这一步,秦朔也不想在隐瞒,坦然道:“青丘有样秘术,叫入梦术,可以让使用之人进入旁人的梦境,我想让连昭助我入梦。”   “入谁的梦?”   “白毓。”   秦朔望向窗外的天空,还是那么广阔,仿佛回到最初的时候,可他明白,终归还是不同。   “有些人善于伪装,秘密藏在心里,一辈子都不会宣之于口,但梦无法掩饰他内心最渴望,也最想要的东西。”   “我想去白毓的梦看看,看看他的过去,看看他真正的样子,看看他的软肋,到底是什么……”   *   夕阳西下,霞光布满整片天空。   应宥骑着雪域灵马,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山门关闭之前回到神宗阁。   看守山门的弟子以为活见鬼,一口气差点没过来,直到看清他的模样,才激动地前去内门禀报,路上差点摔跤。   迎过来的弟子又哭又笑,围得应宥险些喘不过气来,无奈只能哄了两句,之后急着往内门去了,他有要事得向师尊说明。   关于秦首席叛出师门的事,他想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他应宥从不欠人情,欠了就得还。   “阿兄!”   一声呼唤将应宥的意识拉了回来,他才穿过长廊,就在尽头看见了妹妹。   他的妹妹才八岁,可是很坚强,一直到抱住他才埋进怀里哭了出来,“阿兄……我还呜,我还以为,她骗了我,幸好……幸好你回来了,你受了那么多伤,一定很痛……”   “没事了,心怜……”应宥摸了摸妹妹的头,本想问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受伤了的,可见她哭得这么厉害,还是决定缓一缓再说。   不想这时,后山方向突然漫起浓烟,应宥看到方才前去通报的守门弟子跌跌撞撞跑过来,预感不妙。   果然,耳边随之响起守门弟子恐慌的声音,“应首席,不好了……”   下一句话紧随而来:“后山禁地关押的魅妖……出逃了。”   应宥顿觉天旋地转,险些站不稳脚,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逃了出来,为何局面还会发展到这一步,禁地有阵法限制,困了两百年都无碍,魅妖是怎么逃出来的?   正当他无法平复呼吸,胸口一阵一阵钝痛之时,应心怜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喊了句:“阿兄……”   应宥强忍不适,扯出一丝笑容,想安慰她不要害怕,可在对视的那一刻,他忽然怔住了,视线往下,发现应心怜手里攥着一枚令牌。   那枚令牌他再熟悉不过,是从前镇守后山禁地佩戴的。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应心怜,而应心怜也在这样的注视下埋低脑袋,说出了他最不想听到的话。   “我只是想要你活着……” 第195章 初醒   万妖塔一战过后, 无情宗损失惨重,派去的弟子十之有八尸骨无存, 回来的只有当初藏身秘道的十来名弟子。   当中,包括付恒在内的紫明轩弟子,也只回来三名。   乌金长老身为他们的师尊,怎么可能不心痛,这几日又是送药,又是登门安抚, 见弟子们渐渐好转,这才放下了心。   只是,伤可以痊愈,有些事实却无法改变, 往日热闹的紫明轩,如今毫无生气。   正厅零零散散坐着几名弟子,低垂着脑袋,聆听乌金长老教诲,但从那无精打采的样子也能看出来, 方才的话, 定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你们几个……到底有没有听为师说话,不是说过要好好静养吗,怎么听守门弟子说,你们三番两次闹着要出门, 伤都没养好,出门做什么?”   乌金长老原就被宗内事务弄得心力交瘁, 哪还有空管教这几个不听话的弟子,面对他们这副不知悔改的样子,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师尊, 我们没有胡闹……”付恒握紧手中雕刻的木偶,开口道:“我们只是想知道,守门弟子说的,大师兄还在师门是不是真的。”   另两名弟子也点头:“是啊师尊,我们一回来就在紫明轩养伤,你也不准我们出去,想知道什么,都只能通过守门弟子传话,这哪儿是养伤,这分明是软禁……”   “胡说八道!”   乌金长老气得不行:“什么叫软禁你们,为师这是为你们好,就你们那脾气,放你们出来还能有个安宁?老实养伤,如今万妖塔破,各地动荡不安,再过不久又要召集弟子下山除妖了,别看你们才回来,那也是要去的。掌门亲命,这次除妖过后,无情宗就不再管这些闲事了,后一百年,安安稳稳地在护山大阵当中修炼,你们也让为师省省心。”   没得到想要的答复,包括付恒在内的弟子都低低地应了声好,垂下眼眸,不说话了。   乌金长老好气又好笑,不想再绕弯子了,把带来的包袱拆开,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在他们面前,“行了,别愁眉苦脸的,弄得为师都不习惯了,看看……这是你们大师兄送来的,针对你们伤势和体质调制的丹药,还有几本打发时间的小人书,也有藏书阁的典籍,也不知道他怎么把你们的喜好摸得那么清楚,总之,为师查验过,的确是一片好心,收着吧,免得你们整日闷得慌,又去翻墙……”   付恒和另两名弟子的视线交错,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愕,即刻抓住乌金长老的衣袖,呼吸都在颤抖,“师兄……师兄他,还活着?”   “这是说的什么话,恒儿,你莫不是烧糊涂了?”乌金长老皱眉,移开他的手道:“忘了吗,你们去万妖塔期间,他一直都在无情宗。”   “可是,我明明在万妖塔看到……”付恒正要袒露真相,却被另一名弟子掐住了手,示意他不要继续往下说。   乌金长老疑道:“看到什么?”   付恒见其他弟子都在摇头,也将话压了下去,低头道:“不……没什么,是我想多了,师尊莫怪。”   听他这么说,乌金长老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好了,知道你们从万妖塔回来,受了太多刺激,好好休养吧,为师就不打扰你们了,有什么事,还是让守门弟子通报吧,为师明日再来看你们。”   厅内弟子将乌金长老送出门,回来以后,三人对视一眼,由付恒最先打破沉默:“方才,为什么不让我问出口?”   拦他的那名弟子叹了口气:“付师兄,你还不知道师尊的脾气吗,他若是知道大师兄私下前往万妖塔的事,指不定发多大的火,哪还会给我们追问的机会。我看,大师兄还在无情宗这件事,尚不能确定真假……毕竟当日,我们都亲眼看到大师兄为救我们殒命万妖塔了不是吗?”   “可是……大师兄的尸首至今没有找到,也不能确定他真的死了,我不明白,如果跟我们去万妖塔的是大师兄,那现在身在无情宗,送我们丹药和小人书的又是……”另一名弟子犹豫着,实在不知道该相信哪一边。   “如今,从万妖塔活着回来的紫明轩弟子,只有我们三人,也只有我们知道大师兄去了万妖塔这件事。”付恒看向将此处和另一处别院隔开的院门,再次攥紧手中的木偶,“在此之前留守紫明轩的弟子,一定不会理解我们的想法,仍像我们当初那样相信脑海里的话,憎恶着大师兄。真奇怪……从前还不觉得,这几日却发现,处处都是疑点。”   木姓弟子意识到他的异样,试探道:“付师兄也做梦了吗?”   “是……很多,很多个梦。”   付恒闭上眼:“有些梦让我觉得,那曾经发生过,有些梦,让我觉得,还不如不要想起来……”   “其实,那也不能说明什么……”另一名阮姓弟子道:“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个人的记忆可能被扭转,但是一群人……怎么都说不通。”   院门开了,厅内的声音戛然而止,另一院落的弟子陆续过来,向他们招呼。   “付师兄,木师弟,阮师弟,身体还好吗?”   “东院这几日闲得很,师尊允我们前来看望,这是为你们准备的伤药。”   牵头的弟子将伤药放在桌上,却看到那几样小人书,“咦,有人先我们一步过来了吗?”   木师弟看了眼付恒,见他没有回应的意思,只好代替回答:“是师尊,他放下伤药,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难怪,看这手笔也能猜到,除了师尊,还有谁会这么了解你们的喜好。”牵头弟子察觉到气氛的异样,调侃了两句,引后面的弟子坐下。   正厅很快坐满了人,若是往日,付恒必定和他们打成一片,嬉笑着说起秦朔的坏话,现下却一言不发,难免引起其他弟子的注意,“付师兄这是怎么了,一直不说话,难不成是生我们气了?”   “没有,只是不大舒服。”付恒揉了揉眉心,忽然体会到当日在万妖塔中,秦朔对他们视而不见的心情。   「杀了他。」   脑海的意识再次出现,在周围的嬉笑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看来付师兄这一趟,是真被吓到了,等养好了伤,再去修理修理那位大师兄,心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付恒紧抓住桌角,呼吸开始紊乱,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脑海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你不想杀了他吗?」   「你最恨的就是大师兄了,他杀了风熙,也想杀了你。」   「你要回家,你要离开这里,就必须杀了他。」   厅内弟子还在说笑,冷不丁听见一声巨响,都被吓了一跳,往声音那头看去,愕然发现付恒生生将手放进烫热的茶水中,极力忍耐疼痛,直到面容扭曲都不愿抽出来。   “付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坐他身侧的弟子赶紧过来帮忙,等手抽出来,皮肉早就被烫得发白,付恒却看着自己的手笑了,模样极为渗人,“找到了……我,找到办法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都不知他这话何意,哪还有闲聊的心思,屁股都从位子上起来了,“付师兄,你别这样,万妖塔死了不少人,我们知道,可你也得顾着眼前不是?原想在这说会儿话再走,现在看,还是算了吧。这个时辰,白师兄差不多到东院了,师兄师弟,你们可要一起?”   木师弟和阮师弟对视一眼,决定同他们前去,而所有人走到门口,却发现付恒还在原位,忍不住出声提醒:“付师兄,你不去吗?”   付恒用那只受伤的手握住木偶,摇了摇头:“我累了,你们去吧。”   付恒不愿同行,他们也无法勉强,虽然木师弟和阮师弟也有犹豫,但看了眼他过后,最终还是没有留下来。   一行人前往东院,那道熟悉的身影已经在房中等候多时。   听到付恒身子不适,所以未能前来,白毓倒没多惊讶,只是微微一笑:“付师兄才从万妖塔回来,看过那么多同门死在面前,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正常,我们应当多体谅他。”   闻言,周围弟子皆感叹:“白师兄还是这么宽宏,真让我等佩服,比那个假仁假义的大师兄强了不知多少倍。”   只有木师弟和阮师弟夹在人群当中,没有作声。   “诸位师弟过奖了,我这次过来,其实不只是为了叙旧,是有件事想同大家说。”白毓关上房门,不透一丝光亮,走到桌边,一杯接一杯为他们倒茶,“是关于大师兄,也是关于万妖塔的事。”   在场弟子望向彼此,都不知他要说的是什么,于是开口:“白师兄,但说无妨。”   “不知诸位是否知道,大师兄瞒着乌金长老随我一同前往万妖塔的事。”白毓将茶杯先递给木师弟和阮师弟,抬眸看了一眼,眼神的深意让两人接过茶杯时手不自觉一颤,“木师弟和阮师弟一定知情,有的师弟也许认为,大师兄此番是为赎罪而去,其实不然,他是假借保护我的名义,假死脱身。”   “什么?”   这消息一出,立刻引发了躁动,周围弟子惊愕地看着彼此,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可是,这怎么可能……大师兄他,分明还在师门。”   “如今你们肉眼看到的,不过是他用精血养成的木偶。”白毓笑道:“不然怎么解释,他为何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并且,毫不记恨你们当初对他做的事,还像从前那样照顾你们,以大师兄的性子,怎么可能做出以德报怨的事,原因只有一个,现在留在师门的,根本不是大师兄。”   木师弟和阮师弟对视一眼,似是有话想说,却被白毓拍了下肩,那双眼眸穿透而来,令他一瞬止住了声音。   “木师弟,你也看到了吧,大师兄在万妖塔那晚做了什么。”白毓的手在他肩头按地方越来越紧,唇角依旧带着笑意:“他假借赎罪之名,骗我同往万妖塔,说好会保护我,却在妖族袭击当晚弃我而去,我好不容易从险境逃生,却发现他早已不知所踪,想来,是又回到昆仑,做他的君后去了。”   “岂有此理!”   不等木师弟回应,其余人已将秦朔的罪行确立,恨恨道:“早就知道他不会悔改,掌门却一再宠溺,不许我们多嘴,这下好了,他的真身跟着妖族回去了,却把个假货留在师门,也不知会不会有后患。”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那木偶如今就在师尊殿中,日夜相伴,被师兄精血养育,自是与他的分身无异,安分守己也就罢了……若是对师尊起了歹念,又或是,对无情宗动了心思,我们……岂不是万分被动?”   白毓的话让众人心中既惊又恐,忐忑道:“这可如何是好,掌门不许我们接近大师兄,也不许我们叨扰他,就连乌金长老也听掌门的,我们就算想说,也没机会啊……”   木师弟在暗处扯了扯阮师弟的衣角,两人对上视线,阮师弟微微摇头。   “办法,也不是没有。”白毓倒完最后一杯茶,举起来,面对着他们,“只看诸位愿不愿意做了。”   其余弟子哪有不应的,自然道:“白师兄,你说。”   “师尊既不愿意处置师兄,我们只能用老办法,让火再大一点,知道的人再多一点,最好能传到乌金长老的耳朵里。”   白毓抚动腕上的锁仙镯,微笑着说:“这样,就算师尊不想管,乌金长老也不会放任一个‘假大师兄’去伤害师尊的……”   房内议论渐小,焚香的气息沿着缝隙透进窗户。被称作“假大师兄”的身影静静靠在门外。   等到引魂香燃尽,他才转过身,用灵力拂去所有痕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第196章 入梦   秦朔将神识附在这具精血养成的分身木偶, 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了。   他的真身在昆仑,无法在短时间内赶到, 因此,利用神识附身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方法。分身木偶是他的一部分,不会产生排斥,只会更好地融合。   唯一的缺点,附身只能持续两个时辰,且会随着时间推移减弱对身体的控制。   好在回来的这段时间, 宗内的师兄弟都未发觉异样,师尊白日不在清宵殿,他有足够的时间做准备,拿到引魂香以后, 便用午睡做借口闭门不出,瞒着看守弟子潜入紫明轩。   引魂香的优点在于足够隐蔽,即便点燃,闻见香气的弟子也不会发觉,大多会在半个时辰之内产生困意, 因此, 离开是必然的。   秦朔守在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静静等待着,他当然知道白毓方才的话意味着什么,对方仿佛能猜到他的每一步路, 甚至在落下之前就有了预感。   这绝不可能是偶然。   从最初失忆醒来就有的奇怪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 白毓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又或是,想向他证明什么?   一切答案,只能从梦中知晓了。   房门打开, 出来的弟子相互拜别,各自回了住处,院子一时冷清下来。   余下的引魂香再次燃起,袅袅香气漫进窗户,将本就朦胧的卧房笼得更像仙境。   秦朔拿着还未燃尽的引魂香,背靠着墙,脑袋微垂,昏昏欲睡,他记得自己只眨了两下眼。   第三次睁眼过后,他发现面前是一片浓雾,脚下虚浮,像踏在云端。   浓雾太深、太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秦朔凭借心中执念找到方向,拨开重重雾气,一直向前走。   而路的尽头,是一座被雾笼罩的破庙。   秦朔一眼认出来,这是他当初被宋晚尘剖丹,不得不以凡人之躯苟延残喘活下来的地方。   也是他,最不想记起的过去。   为什么会出现在白毓的梦?   秦朔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向前走去,他不能回避这段经历,也不能再困在过去。   这段经历是很疼,可逃避无法解决问题,只会让它烂在心底,形成愈合不了的伤疤。   秦朔来到破庙门口,脚步却在看到那道身影的刹那顿住了。这是他第一次,以旁观的视角看到被剖去内丹,狼狈而凄惨地蜷缩在角落的自己。   他衣衫凌乱,虚靠在角落,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气,因为失明而缺乏安全感,只能紧紧攥着衣角,身子不住发颤,像是在做噩梦。   残破的衣衫遮不住大腿,地上垫着的席子沾着点点血迹,他应该是冷,连脚趾都蜷缩着,原本称得上英俊的脸如今毫无血色,嘴唇冻得发白,还有被咬破的齿痕。   蜜色的脖颈被咬得青一块紫一块,颜色斑驳,外衣遮不住的地方,他尽力用手将自己护住,可从那上边的痕迹来看,依然是无用功。   “师兄。”   这声呼唤让秦朔心头一惊,转头看去,发现是梦里的白毓走了过来,还是那身天水碧的衣裳,步伐轻盈。   白毓穿过他的身影,径直来到角落,看着正在昏睡的他,轻抚脸颊,指腹往下,摸到苍白的唇,慢慢摩挲,“师兄……他怎么能这么对你,你一定很难受,是不是?”   他虽然昏睡着,精神却是紧绷的,感觉到嘴唇被人撬开,一下子惊醒过来,慌忙躲开面前的触碰,却被白毓一把抓住了手。   “师兄,不要怕……是我啊。”白毓哄着他,一点一点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用灵力缚住他的双手,热意流淌在脸颊,“现在,没有人会围着你了,你也不是大师兄了……还有谁会记得你,还有谁会爱着你呢?”   他动弹不得,只能被迫接受从脸颊过渡到脖颈的灼吻,双目失神,身体不自觉颤抖着,“不要……”   他受了太大刺激,记不得太多事,恍惚的不像曾经的模样。   “只有我……”白毓抚摸着他的唇,低头亲了又亲,“只有我能接受你一无所有,哪怕你不是大师兄,不是首席弟子……我也会,记着你,念着你……因为,我们曾经就是这样,现在你没有选择了,现在你只能依靠我了……”   他的大腿被压得生疼,背靠着墙,退无可退,脖颈的热意还在继续,“乖一点,师兄……”   白毓神情温柔,手沿着衣带往下,靠在耳侧哄着:“他们都对你这么坏,修仙界,凡间,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你哪里都去不了,只能留在我身边,所以……乖一点,你乖乖的,我就会对你很好……”   他大概是难受,呼吸愈发急促,然而身体被牢牢钳制,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不要……”   他从喉咙挤出拒绝,却被按得更紧,只听到残破不堪的衣衫被撕得更开的声响。   “为什么不要?”白毓亲吻着他,“师尊死了,宋晚尘死了,金未离死了,连昭死了,你在乎的,在乎你的人都死了,你只有我了啊……”   他不动了,木木的,像是失去挣扎的气力,瘫倒在白毓的怀里,无神地喃喃:“死了,他们死了……”   “是啊,师兄……你忘了吗,他们很久以前就死了。”白毓将他抱在怀里,嗅着脖颈的气息,满足地笑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回到最初的时候,回到……你还没有忘记我的时候。”   白光一闪,秦朔被刺得睁不开眼,还没从方才的所见所闻回过神,耳边就响起熟悉的童声。   “阿朔会回来。”   “阿朔不会回来。”   “阿朔会回来……”   秦朔怔了一下,回过头,发现原本的角落如今只坐着一个小小的孩童,看着不过六七岁,穿着打补丁的布衣,生得白净,模样也秀气,只是瘦得可怜,像是从未吃饱过,两颊没什么肉,黑白分明的一双眼,不时泛着泪光,让人望而生怜。   俨然是缩小版的白毓。   “阿朔不会回来,阿朔会回来……”小白毓一瓣一瓣的掰着手里的野花,执着地念叨着,直到将最后一瓣扯下,说出心之所想的那句:“阿朔会回来。”   念完,小白毓看着光秃秃的花杆,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庙外的天色,用小小的身躯抱起柴火,努力往生火的地方挪。   小白毓按照之前的记忆摆好柴火,看着逐渐升起的火苗,脸颊又浮起甜甜的梨涡,“等阿朔回来,就暖和了。”   秦朔望着此情此景,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像虫噬般蔓延。   “毓儿,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庙门口传来清朗的少年音,秦朔转过头,看见年少的他穿着一身更破的衣衫走进来,怀里抱着热乎乎的馒头,被小心地包在里层,拿出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   只有一个,他对待馒头对待珍宝那样小心,却毫不犹豫地放在小白毓手上,笑着说:“快吃吧,刚出炉的,我用油纸包了好几层,放在怀里带回来的,还是热的呢!”   小白毓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看到馒头就咽了下口水,可要吃的时候还看了眼他,问:“阿朔,你吃过了吗?”   “当然吃过了,我今天在摊位给老板帮忙,他心情好,给了我两个大馒头,我在路上就吃完了,可香了,你快尝尝!”他推了推小白毓的手,笑得那么明朗,手上还有烫伤的红印,却像一点都不疼。   小白毓放心地咬了口馒头,边吃边笑:“是好香啊。”   从破窗透进的阳光打在他们脸上,两人望着彼此,都笑了起来。   他摸了摸小白毓的头,笑着说:“慢点吃,以后,我还去那里帮忙,让你天天都能吃上馒头。”   “唔……真的吗?”小白毓将喉咙的馒头块咽下,对他说:“那我要和阿朔一起去,我也能帮上忙。”   “但你的腿伤还没好。”   “其实……比起每天都能吃到馒头,”小白毓顿了一下,抓住他的手,仰起脸道:“我更想阿朔留在我身边。”   他还未回答,小白毓就把剩下半个馒头塞到他手里,眼眸闪着期冀的光亮,“阿朔,我可以不吃那么饱,也不用天天吃馒头,只要你不离开我,就算一直流浪也没关系,只要身边有你,我就很满足了。”   他先是一愣,而后笑了,捏了捏小白毓的脸,“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离开你?”   “我就是害怕……”小白毓窝进他怀里,小声说:“你待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觉得好幸福,我好怕这种幸福消失,我好怕你离开我……”   “不会的,我们只有彼此,离开你,我能去哪里呢?”他摸着小白毓的脑袋,认真道:“之前不是说过吗,你和我都没有父母,我们就是家人,我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很久,没有任何人能分开我们。”   “你保证。”   “我保证。”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秦朔听着耳边的对话,思绪骤然停滞,他想,他应该有印象的,可脑海一片空白。   就在他努力回忆之时,身后冷不丁响起熟悉的声音。   “你是谁?”   秦朔身体一僵,慢慢回过头,发现浑身是血的少年白毓站在面前,手里攥着一枚玉佩。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神识回归的刹那,一切烟消云散,直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等秦朔从梦中惊醒,已经回到幽华宫的榻上,守在一旁的莫鄞见状,立刻握住他的手,小心道:“没事了,君后,你回来了。”   秦朔闭了闭眼,神情还有些恍惚,他坐起身,看向屏风后方的那道身影,“出了点意外,还没找到我想要的,下一次入梦,要等到何时?”   屏风后方的身影没有作声,空气静止了好一会儿,那头才传来连昭的声音,“明日午时。”   “好。”   秦朔神识消耗过大,需要进内殿调养,完全恢复之后,才能重新附身无情宗的分身木偶,这是眼下的重中之重,不能耽误。他看了眼莫鄞,后者立刻会意,跟上为其护法。   临走之前,他回过头,不忘叮嘱连昭:“你就在这里休息,我去内殿闭关,明日午时再会。”   待脚步声远去,殿内冷寂下来,屏风后方响起了咳嗽,随着撑在桌前的手逐渐收紧,总算归于平静。   而当阳光透进窗棂,斜照在沾有血迹的屏风之时,映在地上的三条狐尾,有一条渐渐消失了。 第197章 回忆   引魂香散去, 白毓缓缓睁开眼,和往常一样, 梦醒时分,已经是深夜。   房内门窗紧闭,透不进一丝月光,沉闷而空寂。   “师兄……”   他喃喃着,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似是想到什么, 又露出奇异的微笑,“师兄啊……”   是错觉吗,他隐约记得,梦里有两个师兄。   和记忆深处造出的师兄不同, 那道身影更沉默,只是站在那里,静静注视着一切发生。   像极了藏在心底的那个人,白毓知道,随着时间推移, 他们只会越来越像。   虽然, 他并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白毓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户,月色照在他的脸上,如羊脂美玉, 干净的没有一丝瑕疵,黑白分明的眼眸像是玻璃珠, 凝望着远处的灯火,反射的是不属于自己的光芒。   这光芒终会随着灯火熄灭而熄灭。   可只要拥有过,对他来说就是值得。   这次的梦, 又让他想起半年前的回忆,是师兄一直寻找的,失忆那晚发生的事。   因为足够美味,他不能不一次又一次地回味。   ……   值守当晚。   正是宋晚尘邀秦朔去看灯会的时候。   按照无情宗门规,即便是首席弟子,也要和寻常弟子一样,为负责的藏器阁值夜。   当然,私下也可调换,只是那时的弟子都在为一月之后的仙门大会做准备,愿意和秦朔调换的弟子,只有白毓一人。   “白师弟,多谢了。”   秦朔向他拱手,眼中的笑意藏也藏不住,一看便知,是为能和心爱之人出行而欢喜,“你放心,我一定在子时之前赶回来,师尊那边,就请你帮我瞒着了。”   白毓微笑看着秦朔和宋晚尘离开,按照约定,在藏器阁守到子时。   子时未到,秦朔就先一步回来了。   没有人比白毓更清楚,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金未离的突然插足,让秦朔和宋晚尘的信任产生了裂缝。   这是当然的,因为邀约是他替秦朔寄出去的。   宋晚尘的心思不可控,嫉妒可控。他或许可以忍受被挚爱所杀的痛苦,历经两百年都不肯松口,但绝对无法忍受背叛带来的折磨。   长绝上尊因嫉妒而滋生心魔的模样,比他更像一个疯子。   “每次都这样,也不听我解释,乱说一通就回长绝峰,到底想干什么?”   回来的秦朔虽然生着闷气,却也会在情绪平复过后反思:“是不是我的话太过分了,其实,他不生气的时候,也对我很好。”   白毓一直守在他身边,密室不大,这是他们第一次独处,安慰的话随着铃音响起,许多事都在这时发生了扭转。   “你应该生气的,师兄。”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们却如此对你。”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很久了,师兄,你有没有奇怪过,觉得他们对你的好,一点都不真实。”   “你想不想知道,那些嘴上尊敬你的师弟心里在想什么?”   “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看到真相,前提是,你能承受得住。”   让一个人从美好的假象醒过来,势必会因为巨大的落差濒临崩溃。   这正是白毓想要的。   他的好师兄无法接受自己生活在谎言之中,几度站不起来,迫切地想找人印证事实。   比起幻境里的浑浑噩噩,清醒状态的痛苦显然更让人着迷。   秦朔没能出去,白毓临时改变了主意,他觉得,这么美味的师兄,如果不尝一尝,会很可惜。   秦朔对他毫无防备,用暴力得手或许残忍,却也实在令人兴奋。   这是最值得铭记的一夜,他的好师兄身心遭遇重创,拖着残破的身体浑浑噩噩地走了出去。   白毓不用猜,也知道他这一路听到多少心声。   明明是抱着希望离开的,可看着那一张张和心声不符的脸,绝望只会更深更沉,直至坠底。   秦朔昏倒在那个雨夜,被众师弟围着,他伤了风熙,却没有被记过。   当晚,白毓为他清洗身体,没有任何人发现,因为道化掌门不在,“大师兄”三个字,只是头衔而已。   ……   无论回忆多少次都觉得美味,想到秦朔屈辱痛苦的神情,白毓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抓在窗台的手慢慢收紧,只凭记忆也能找到兴奋的滋味。   “师兄……”   他呢喃着:“这次你能撑多久呢?”   是会忍耐到底,还是会为了结束一切,将他彻底推翻?   不管哪一种,都很有趣。   都像师兄的作风。   一声鸟鸣在耳边响起,白毓回过神来,发现原本空荡荡的窗台多了一封信。   他拆开信,看到金沧云在信里说:金氏家主已经回到皇都,且毫发无损,经过验证,金氏一族认为如今的金氏家主就是真身无疑。   白毓翻到后面,又看到金沧云的疑虑:虽已验证,但我仍觉不妥,白首席可否想一个万全之策,让后面所做之事,不会因为金氏家主受影响。   白毓看完,却将信件放下,转过头,望着昆仑的方向道:“现在最需要万全之策的,应该是昆仑才对。”   “师兄将要面临的麻烦,可比这个大多了……”   *   神宗阁。   夜色当中的后山穿梭着数不尽的火把,内门弟子在明悟长老的号召之下集聚于此,寻找魅妖的踪迹。   从地底洞道到山上,他们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可魅妖就像凭空消失了,除了散落一地的锁链,一点能证明存在的痕迹都没有。   明悟长老早知道魅妖狡猾,倘若有逃走的契机,绝不会被他们发现,问题出就出在,封印没有变动,锁链是千年玄铁打造,看守的弟子也不会接近地底洞道,魅妖是怎么引发火势,趁机逃走的?   距离弟子告知魅妖失踪已有两个时辰,遍寻无影的情况下,所有人脑海都浮出一个念头,那就是魅妖已经突破神宗阁的结界,逃往昆仑了。   “长老,这可怎么是好?”   有弟子担忧道:“如今阁内所有结界都没有反应,魅妖可能已经不在神宗阁了,再往下找也是无济于事。”   应宥跟在明悟长老身后,远远看了眼人群当中的妹妹,抿紧嘴唇,没有出声。   “本以为应首席回来,我们就不必受昆仑挟制了,谁知道……”   火光映着众弟子的脸,一个比一个沉默,气氛微妙得叫人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知道魅妖逃跑会带来多严重的后果,可怕的程度甚至冲没了应首席回来的喜悦。   “昆仑为九星连珠的献祭日准备了两百年,倘若魅妖在那之前逃到昆仑,和其他魔将一同在圣坛献祭,两百年前的永夜,可能会再次降临,到那时,我们神宗阁,岂不是成了苍生的罪人。”   谁也无法想象,背负罪孽和骂名活着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如果是那样,他们宁愿死在两百年前的大战之中,起码能在后世留有一丝尊严。   “都不准说丧气话,神宗阁,不可能是苍生的罪人。”   明悟长老终于开口,看向火光当中的每一个人:“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更不可能是。都给我挺直腰杆,我们既是作为修仙界的后盾存在,那么就算是死,也得死在妖魔之后,两百年前能赢,两百年后,照样不惧。错是从这出的,也该由我们弥补,我能承担这份责任,你们也一样,回去待命,我会和阁主商议,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届时,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只要记住一句话,身为神宗阁弟子,虽死犹荣。”   “是!”   嘹亮整齐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火光也在此刻凝聚。   待众人离去,明悟长老将应宥叫住,引他到无人之处谈话。   “宥儿,听我说,魅妖的事,我在来之前就和阁主商议过,为防走漏风声,现下只有你我知情。”   明悟长老按住他的肩膀:“阁主先前也是为苍生安危考虑,迟迟不肯拿你交换,如今,你安全回来了,不该发生的却还是发生了……阁主和为师都不想让事情恶化,搜寻之前已经约定,如果找不到魅妖,那就只能按最坏打算考虑,我们必须赶在献祭日开始之前,和其他仙门一同围剿昆仑,以绝后患。”   应宥震愕地抬起头,他没想到师尊要用这种方式阻止献祭,正要开口,却被明悟长老接下来的话打断:“宥儿,你记好了,此事非同小可,若走漏风声,极有可能对现在的局势不利,所以,围剿必须秘密进行,打昆仑一个措手不及,除四大仙门长老和首席以外,任何人都不得告知。”   “可是,秦首席他……”应宥本想说秦朔还在昆仑,若不提前告知,极有可能误伤,但明悟长老压紧他的肩膀,阻止他继续往下说,毫不犹豫道:“没有什么秦首席,修仙界,早就没有叫秦朔的人了。宥儿,我知道你为人刚正,不愿亏欠一个救过你的人,可是你要记住,身为修仙之人,苍生安危才是我们神宗阁要考虑的。”   今晚月色极亮,照见明悟长老眼中的决绝。   “你也要明白,为了苍生安宁,牺牲一个人,根本不算什么。” 第198章 破绽   连昭从没想过, 如果有一天,秦朔身边没有自己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当初在青丘,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抛开过去,他和秦朔就能在没有任何人打扰的地方,过惬意自在的生活。   可事实是,抛不开的。   他无法脱离青丘少主的责任,秦朔也无法脱离大师兄的责任。   过往的美好, 只能是一场梦。   一场美丽的,轻触即碎的梦。   隔着屏风,连昭看不清秦朔的脸,他低下头, 笑了。   这样很好,能了断他的妄念。   引魂香在大殿弥漫开来,屏风的另一边,莫鄞守在昏睡的秦朔身侧,望见角落那两条轻晃的尾影, 似是不忍:“你……真的要继续吗?”   “这是他的愿望。”   连昭伸出手, 指尖泛出红光,如细线般穿过屏风,系在秦朔手上,紧密相连。   “我答应过他, 会实现他的所有愿望。”   他的声音随着红线隐没而隐没,阳光下的尾影, 渐渐消退成一条。   “我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个了。”   ……   秦朔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小巷当中, 无名指牵着一条红线,延至身后,没有尽头。   是为了防止他在梦中迷失。   他环顾四周,觉得这里似曾相识,回过神来,想起这是皇都外城,去江府的时候路过此处。   桥头小巷,寻常百姓住的地方。说是寻常百姓也不尽然,毕竟是在皇都,就算是普通凡人,也能在灵力和丹药的滋养下活过两三百年。   巷口种了棵大槐树,不少孩童在这里乘凉,和记忆里的景象不同,这里热闹得紧,不像之前那样荒凉。   “小骗子来咯,打跑他!打跑他!”   一个小小的身影慌里慌张地从他身边跑过,身后追着一群闹哄哄的孩子,拿着竹竿和石头,边嬉笑边恐吓。   追到死胡同,穿着破布烂衫的小乞儿跑不掉了,护着怀里的吃食,瑟缩的躲在角落。   “喂!小骗子!让你不准拿江府的东西听不懂吗!”年纪稍大的男童拿竹竿戳他,气势汹汹道:“你是不是欺负江府奶娘死了儿子,又装成她儿子的样子骗吃的了?”   小乞儿衣衫破烂,脸却是干净的,瘦削的脸颊衬得眼睛更大,垂下来的时候颤得厉害,他埋头护着怀里的吃食,低低道:“我没有骗……是她说,小武子喜欢吃鸡蛋,给我塞了好多鸡蛋……”   小乞儿被竹竿戳了好几下也不放手,将自己缩成一团,声音越来越小:“我只吃了一个……剩下的,都在这里,我是来还鸡蛋的,我不是小骗子……”   “还撒谎!你这个小骗子!乞丐怎么会还东西!肯定是来偷东西的!”   周围的孩童唾了他一口,纷纷拿石子砸他,小乞儿躲不开,只能拼命护住脑袋。   秦朔本能挡住石头,却在下一刻看到有人和他做出同样的动作,只是那只手比他小得多。   “别欺负他!”   突如其来的呵斥让小乞儿抬起头,那道目光穿透秦朔的刹那,秦朔忽然有种错觉,以为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但没有。   同样破衣烂衫的少年穿过他,挡在小乞儿面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你们这算什么,以多欺少吗?”   “就以多欺少怎么了?”巷口的孩童不服气,恼道:“你又好到哪里去,你也不过是个乞丐,没人要的孩子!你比他还坏,他是小骗子,你是小灾星,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你就是天生的灾星,我娘说,你是克死了你们全家才变成这样的,跟你在一起的人都不得好死!你是天生的孤煞命!”   少年屹然不动,依旧挡在小乞儿面前,“你们说对了,我就是孤煞命,你们要是欺负我,和我沾上关系,一样会不得好死!想试的话,尽管过来,我看是你们的命硬,还是我的命硬!”   围住他们的孩童年纪都不大,受家里人言传身教,对灾星避之不及,哪里经得住吓,纷纷放下竹竿,逃似的跑了,临走前还不忘大喊:“快跑!灾星要害人了!”   死胡同只剩少年和小乞儿两个人,少年替小乞儿捡起掉在地上的鸡蛋,都是熟的,只裂开了壳,露出白的一角。   少年将捡起的鸡蛋放在小乞儿怀里,小乞儿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鸡蛋,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个完好的,叫住要离开的少年:“这个,给你。”   少年愣了一下,摇摇头:“你拿着吧,我不吃。”   小乞儿坚持把鸡蛋塞到他手里,小声说:“我没有其他能给你的了。”   “好吧……反正我也要离开这里了,就当是告别礼物吧。”少年收下鸡蛋,认真对他说:“你以后,不要再去江府了,那家的奶娘是很好,可人的善心都是有限的,有一天消耗完了,你靠什么生活呢,总得有一技之长。”   “你要走了,走去哪儿?”小乞儿慌了神,抓着少年的手不肯放:“我什么都不会,我一个人不行的……你带上我,带上我好不好?”   少年垂眼道:“你忘了他们刚才的话吗,他们说得没错,我流浪到这里之前,常被妖魔侵扰,家里人为保护我,失踪的失踪,没命的没命,和我一起到这里的同伴,也在路上死于非命,不是我不想带着你,是我也很怕,会再伤害到别人……”   “我不怕!”小乞儿道:“我一点都不怕,这段日子过我跟在你身后很久了,你也看到了,我什么事都没有,再说,现在的妖魔不都被修仙界除掉了吗,它们都被困在万妖塔,出不来的。”   少年犹豫着,捏着鸡蛋的手紧了又紧,“你真的不怕吗,其实跟着我,也不见得能吃饱,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只是勉强果腹而已。”   “我不指望吃饱,我只是想跟你一起。”小乞儿将怀里的鸡蛋都交给他,以此宣告自己的决心,“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是生也好,是死也好,我都不怕的,这是我选的命,我会认到底。”   认到底三个字让秦朔的心突突一跳,他闭上眼,像是忆起过去,与此同时,身后再次传来与上次一般无二的质问。   “你是谁?”   白毓的声音和脚步一同逼近。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将被抓住的瞬间,秦朔感觉衣角被另一只小小的手牵住。   随着白光一闪,他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破庙。   秦朔诧异地退了一步,环视四周,一眼望见缩在破庙角落的小乞儿,小乞儿将脑袋埋进膝盖,紧紧搂着自己,正自顾自地说着奇怪的话。   秦朔心里有个怀疑,他想到方才的对视,想到抓住自己的那只小手,试探着开了口:“白毓?”   果然,自言自语的声音停下了,小乞儿慢慢抬起眼,胆怯地看着他。   “你能看见我?”   秦朔一步一步向其靠近,他怀疑这里就是梦的核心。   “阿朔,不要生气。”   小乞儿将自己圈在胳膊里,只露出半只眼睛,小心翼翼地说:“我也不想的,我也好害怕他,我明明没想那么做,可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秦朔显然意识到什么,半蹲下来,同他面对着面道:“你做了什么?”   “很坏的事……会让阿朔,讨厌我的事,那些事,我都不记得了……阿朔,你不要讨厌我,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我……”小乞儿露出的半只眼满是泪水,像是害怕,连声音都在颤抖:“崖下好黑啊,我动不了……骨头都断了,我闻到肉烂掉的气味,有虫子从我身上爬过去,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不想死,我吃了那株灵芝,我什么都吃……我想活下来,但是为什么,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忘了我呢?”   “我没有忘。”   秦朔为他拭去泪水,用过往的语气道:“我只是不希望你沉溺在过去。”   “真的吗?”   小乞儿慢慢抬起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那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要把我甩开?”   “因为我在意你,我觉得你的劫难是我造成的,我不希望你再留在我身边,我不希望你再发生这样的事。”   秦朔将他抱在怀里,所说的话像是安抚,又像是另一种形式的蛊惑,被这温暖的胸膛拥住,沉溺已成了必然的结果。   “可是我不怕的,我从来都不怕。”小乞儿仰望着他:“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   “我明白,在我心里,也没有人比你更珍贵。”   秦朔握住他的手,认真道:“白毓,你想不想离开这里,和我一起过从前的生活?”   “我当然想……”   小乞儿话还没说完,秦朔就代替他道:“既然想,我们之间就没有秘密,我已经把我的秘密告诉了你,你是不是也能告诉我……你最珍贵,最不想舍弃的东西是什么?”   小乞儿怔了好久,慢慢垂下眼,吐出两个字:“回忆。”   小乞儿说:“我没有珍贵的东西,我唯一拥有的,唯一不想舍弃的,只有和阿朔的回忆。快乐的,不快乐的,对我而言,都很宝贵。”   秦朔望着他,低道:“原来如此,我记住了。除此之外没有了吗,你再想想,唤梦铃,难道不算宝物吗?”   小乞儿点头,又摇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唤梦铃是可怕的东西,它让我变得好奇怪,师叔说,它会放大使用者内心的欲望,使用它的人,会听到别人的心声,可那些心声,并不都是好的。”   秦朔握紧他的手:“只能使用的人能听到吗,那为什么我在无情宗的时候也时不时会听到?”   “因为,阿朔的身体里也有一只。”   小乞儿望着他:“那是子铃,只有主铃响起的时候,才能听见被控制人的心声。”   话音刚落,身后再次响起脚步,这一次,秦朔不再恐惧,站起身,拉住无名指的红线,转过头,直面追到此处的少年白毓。   “你……”   不等那道身影说完,秦朔径直打断:“下次见面,不会是这里了。”   “白毓。”   一切消散之前,秦朔笑了笑,留下最后一句话:“我们无情宗见。”   ……   意识回笼的瞬间,秦朔睁开眼,第一反应就是寻找身边的莫鄞,一把抓住他的手:“把刀给我。”   莫鄞将腰间的匕首递过去,下一刻却缩紧了瞳孔:“君后,你──”   血随着匕首刺入胸膛溅射开来,只见秦朔生生剖开过去愈合的疤痕,徒手从里面取出带血的铃铛。   “这是……”   “唤梦铃。”   秦朔捏着这只小小的铃铛,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脑海的铃音,一直都有迹可循。   “可君后不是说过,唤梦铃是江涯子云游所得,先前被放在无情宗保管,后来被白毓拿走了吗?”   “保管在无情宗的唤梦铃,的确被白毓拿走了。”秦朔将唤梦铃的血渍擦去,露出本来模样,“这只,正是他拿走的那只。看来……江涯子当初说谎了,唤梦铃并非一只,而是一对。现在,我要弄清楚的只有一件事,白毓手里的那只主铃,究竟是怎么得来的。” 第199章 对质   秦朔假死的风声传到乌金长老耳朵里, 已变得十分不像话。   他当时正在执法堂处置犯事弟子,大大小小的事务压在肩头, 本就疲乏,没来由听到背后的窃窃私语,夹着熟悉的名字,叫人不能不细听。   “听说没,当时前去万妖塔的不止白首席,大师兄也跟着去了, 为了混进队伍,还假借新弟子的名头,还以为是改过自新,没想到, 是为了假死脱身……”   处罚的文书写到一半,乌金长老放下毛笔,严声呵斥:“谁准你们在轮值的时候议论,规矩都记到哪儿去了?”   今晚轮值的是紫明轩的弟子,见状都半跪下来, 胆战心惊地说:“师尊恕罪, 并非我们有心议论,而是……而是回来的师弟都这么说,我们也怀疑,如今身在无情宗的大师兄, 不是大师兄本人。”   “又在这信口开河。”乌金长老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为师知道, 你们素来不喜秦朔为人,但也没必要在这方面造谣生事,他从未离开过无情宗, 每晚都在清宵殿度过的,有掌门为他作证,还能有假不成?”   左手那位弟子却不服气,抬头道:“师尊,你是不知道,这话都在弟子之间传开了。大师兄的手段,师尊又不是没见识过,他惯会用下三滥的招数骗人,以前是,现在也是,万妖塔的名单早就拟定好了,他却有本事混进队伍里,师尊若是不信,大可以查看,那个叫常乐的弟子,就是他的化名。”   另一弟子附和:“师兄说的对,是与不是,师尊一查便知,弟子居是有新弟子没错,可那名叫常乐的弟子,我们几个去那儿看过了,根本查不到他的来历,可见是有人刻意编造的。”   乌金长老也是被他们吵得头疼,从一堆文书里拿出压在最底下的名单的,翻了翻,确实看到常乐这个名字,但在无情宗一行人从万妖塔回来时,常乐这个名字就跟着那些殒命的弟子一起划去了。   “不管是不是编造,人没回来,死无对证,那些风言风语,想必也不能当真。”乌金长老合上名单,他这几日受道化掌门熏陶,不想再管这些闲事,只要不闹到人尽皆知,尚且可以忍一忍。   毕竟,秦朔再怎么说也是曦明的爱徒,他这个做长老的,多少要给曦明一点颜面。   只是他可以忍,身边这些弟子却有意要和秦朔过不去,执法堂的闲言碎语才按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戌时刚过,就有弟子直奔执法堂,来告秦朔的状了。   “长老,弟子能证明,如今待在无情宗的,绝对不是大师兄──”   跪在地上的弟子将一块用帕子包好的瓷片递上,由一旁侍奉的紫明轩弟子接过,交到乌金长老手里。   乌金长老细细打量,只见那瓷片沾着木屑,并没什么奇怪之处,不免皱眉:“你说这是证据,我怎么看不出来?”   “长老听我说,我昨日为大师兄送药的时候,不慎打翻了药碗,大师兄替我捡起瓷片,我亲眼所见,他的手分明被瓷片划伤,却连半点血都不见……我等人走后藏了一块瓷片,放在灯下细看,发现上面没有血迹却有木屑。所以,我斗胆猜测,今时今日站在我们面前的并非大师兄,而是用障眼法伪装的木偶。”   说话的弟子字字真切,不像撒谎的样子,况且这弟子乌金长老也见过,并非紫明轩的人,平日和秦朔都碰不上面,自然不可能为了个人恩怨栽赃于他,因此,还是生出几分怀疑。   倒不是怕秦朔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假死脱身,而是怕,留在曦明身边的“假爱徒”会成为日后的祸患。   乌金长老思量再三,决定防患于未然,沉声道:“派人去清宵殿,把秦朔请到执法堂来,让他们二人当场对质。”   “不必了。”   不等身旁的紫明轩弟子动身,秦朔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何须劳烦乌金长老请我,我现在就能和这位师弟对质。”   堂内空气一时凝固,众弟子面面相觑,都不知秦朔是何时进来的。   “你来得正好。”   乌金长老也不想跟他绕圈子,单刀直入道:“地上这位弟子说,你并非真身,而是自万妖塔过后,就被安排在无情宗的木偶,是也不是?”   秦朔走到那名弟子身旁,正视道:“我说不是,长老会信吗?”   “对付你师尊的那一套,就别用在我身上了,我只问你,是还是不是?”   乌金长老的眼神犀利,如刀子一般刺在秦朔身上,秦朔笑了笑,从腰间取出匕首。   身旁弟子一惊:“师尊,他……”   话音未落,只听刀刃刺破皮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血一滴一滴落在告状弟子的肩头,秦朔的目光移向他,似笑非笑道:“师弟你说,我是还是不是?”   强烈的压迫感让跪在地上的弟子喘不过气,他闻见身上的血腥味,却不敢抬头。   堂内气氛冷得可怕,左右两侧的紫明轩弟子对视一眼,都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请示乌金长老:“师尊……”   “好了。”乌金长老看到他手心的血,心里已然有数,看了眼方才撺掇的两个徒弟,摆了摆手:“既然事情已经说清,以后谁都不要多嘴了,愣着做什么,还不给你们师兄道歉?”   两名弟子走上前去,不情不愿地作了一揖:“师兄,对不住了。”   若是以往,这声对不住秦朔也不是不能受,只是今时今日,他不愿意了。   秦朔先他们入门,又是掌门亲传弟子,按资历,按辈分都高于在场所有弟子,别说一句道歉,就是跪下请罪,那也是受得起的。   “私传谣言,诽谤师兄,如此恶劣的行径,乌金长老打算就此揭过吗?”   秦朔毫不避讳的目光让乌金长老神色一动,敛眉道:“那照你之言,该如何处置才好?”   “我要他们跪下,向我赔罪。”   短短一句话,令两名弟子脸色大变,当即反驳:“你这分明是挟私报复,我们也是为了师门考虑,何至于此?”   “为了师门考虑就能置我的名声于不顾吗?”秦朔道:“要这么说,两位师弟还真是会慷他人之慨,这等行径都做得出来,跪下又有何难?”   “你……”两名弟子无可辩驳,只得向乌金长老求助,乌金长老抿了抿唇,事毕竟是他的徒弟惹出来的,面子上挂不住,退而求其次道:“你放心,这两个孽徒惹出来的事,我会为你平息,明日就让他们去思过崖反省,不到一月之期,不得出来。”   秦朔平静地注视着他,良久,忽然笑了,眼神满是嘲讽:“乌金长老这话真是公平,我的事高高拿起,徒弟的事轻轻放下,思过崖……师尊闭关期间,我顶句嘴就能关一个月的地方,现在成了逃避罪责的好去处了吗?”   “秦朔,你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乌金长老重重砸了一下桌案,怒目而视:“不要以为你是掌门首徒就能肆意妄为,我再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哪有弟子和长辈这样说话的!”   “乌金长老是觉得被晚辈驳了面子,所以十分难堪吗,怎么也不想想,我这些年在无情宗的处境,是不是比这难堪得多?”   秦朔扔掉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让周围的空气显得更加安静,他直视着面前曾视作长辈的乌金长老,一字一句道:“你要我尊你这个长辈之前,可有公平对过我这个晚辈?别以为我不提过去的事是忘了,我不过是想让师尊安心,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同样的,谁想让我像之前那样任人摆布,我也会让他知道,我走到今日,并非全是运气,也有脚下的尸体。我可以做个仁慈的大师兄,前提是,也得有人听劝不是?”   乌金长老只觉一股气血上涌,险些背过气去,指着秦朔的鼻子道:“你……你这话若是叫曦明听见,他定然……”   “长老还不明白吗,或者,长老心里其实非常明白,你之所以会在师尊闭关期间将我除名,是因为你知道,如果师尊在,他绝不会让你这么做,换句话说,师尊是这世上最在乎我的人,你真的觉得,他会因为你的片面之言而对我心生嫌隙吗?”   秦朔将这些积在心头的话说出来,真是畅快极了,他不必在乎旁人的目光,也不必担心悬在头顶的利剑,因为他今日前来,就是想做个了结。   对师弟,对乌金长老,对无情宗。   “师尊,别听他胡说,他……”左边弟子刚要搀扶乌金长老,就觉得肩膀像被无形的手压住,不受控制地往下一跪,重重砸地。   “师弟,我让你站起来了吗?”   同一时间,另一边弟子也砰的一声跪下,神情扭曲,像被千斤重担压着,怎么都起不来。   方才告状的弟子更是如鹌鹑般埋下脑袋,一声都不敢出。   掌灯弟子惊愕地看着眼前的情形,下意识退了两步,想去门口请救兵,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了回来,耳边响起不轻不重的一句:“请人,可以,不要打扰师尊,去把你们的白首席请过来,还有紫明轩的所有弟子,我要他们一起见证。”   乌金长老正欲发难,却探出秦朔此刻的修为深不可测,沉下脸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   秦朔笑了笑,对在场的所有弟子说道:“只是想让你们看看,你们的好首席,好同门,究竟是什么东西。” 第200章 清算   “秦朔──”   随着破门一声巨响, 紫明轩一众弟子持剑而入,眼神都带着杀气, 显然已经得到了消息,“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挟持内门长老!”   引路的掌灯弟子一眼望见空荡荡的桌案,再看边上屹然不动的秦朔,心里咯噔一下。   “师弟这话说得响亮,怎么我却听不懂?”秦朔倚在桌边, 单手撑着玄光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说我挟持内门长老,有何证据啊?”   紫明轩弟子来得匆忙,还未听清事情经过就跟着掌灯弟子来了, 如今到了地方,才发现事情不像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执法堂四周都被强大的灵力覆盖,形成与外界隔绝的屏障,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将他们彻底关在其中, 插翅难飞。   而他们要寻的乌金长老, 此刻也不在视线之内。   面对秦朔这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回过神的紫明轩弟子终于意识到,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领头弟子咬了咬牙, 想发难却无从下口,毕竟如今的执法堂内, 肉眼可见只有他们和秦朔。   若要咬死秦朔挟持内门长老,也得先看到人才行。   正在这时,白毓推开他们, 从当中走了出来,笑道:“师兄,好端端的,请我们来这做什么,不说清楚的话,我们实在惶恐啊。”   “惶恐吗,我看不见得,师弟如今坐着我的首席之位,听旁人一口一个白首席的叫着,怕是早忘了宗门里还有我这位被除名的大师兄吧。”   秦朔用指腹摩挲着剑柄,轻声慢语道:“如何,这段日子,我的位子,坐得舒坦吗?”   “托师兄的福。”白毓微微扬起下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很是快活。”   最后两个字让秦朔动作一停,抬眸的同时,站起身来,慢慢握紧剑柄,“看来,你到如今还是不知悔改。”   “我为何要悔改?”   白毓隐去笑意:“做错事的人是师兄,不是我啊。”   秦朔注视着他:“你在和我装傻?”   “我只想知道,师兄你,究竟把乌金长老藏哪儿去了。”白毓的目光扫过堂内每一处地方,“这真奇怪不是吗,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突然消失?我想以师兄的性格,也做不出毁尸灭迹的事,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被师兄藏在某处看不见的地方,作为计划的一部分。”   身后弟子恨道:“居然连师尊都不放过,秦朔,你简直就是禽兽──”   “师弟,省省吧,这种话我听多了也会烦。”秦朔瞥了他们一眼,“就没什么新鲜花样吗,还是说,你们的脑子和修为都停留在刚入门的时候,没带过来?”   身后弟子瞬间被激怒,拔剑朝他刺来,“你这个叛徒,有什么资格做大师兄,我今日就要替师门除去你这个祸患──”   剑声交错响起,只听秦朔嗤笑一声:“师弟,忘了吗,你的剑术可是我亲手教的。”   最后一招被破开之时,那弟子睁大双眼,清清楚楚看到秦朔的剑光朝脖颈劈来,想挡却已来不及了,下意识咬紧牙关,闭上了眼。   然而,预想当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只感觉风声从脖颈划过,周围弟子倒抽一口冷气。   那弟子浑身战栗,试探着睁开了眼,却看到秦朔收剑入鞘,转身道:“学艺不精,回去再练。”   愣神之际,另一弟子瞅准时机,拔剑朝秦朔后颈斩去,可还未来得及靠近,就被无形的力量震飞,重重砸在墙上,摔下来吐了口血。   “入门的时候不是教过你们了吗?”   秦朔背对着他们,不紧不慢地整理桌案的文书,“偷袭之前,要先掩住气息。”   众弟子面面相觑,都在这时攥紧手中的剑,试图一起往前,而这时,空气里也响起秦朔的提醒。   “有句话,我必须先和你们说清楚,若是你们一个一个来,懂得守规矩,我可能还会顾念往日情谊,不会置你们于死地,可若是你们冥顽不灵,非要在这种时候拼个鱼死网破,我也不介意让这里,成为你们往生的地方。”   后方的脚步一瞬顿住,攥紧剑柄的手不自觉颤抖,这一刻,他们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比往日来得沉重。   秦朔收拾好桌案的文书,转过头,一眼在他们之中看到曾经在万妖塔救下的两个师弟,木师弟和阮师弟。   只有他们没有持剑,站在人群的后方,神情犹疑。   而付恒,似乎没有来。   “师兄,我真的好奇,是什么让你有了底气,用真身回到这里。”   白毓的声音再次响起,从始至终都没有移开视线,用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眸注视着他:“是梦吗,我记得,我做了两次奇怪的梦。”   “我因为什么回来,你不知道吗?”   秦朔一步一步向他走近:“你对我做过什么,对藏器阁的弟子做过什么,对凡间的江越做过什么,对坦白那日的长老和弟子做过什么,你心里不清楚,不明白吗?”   “师兄把我说糊涂了,这不都是师兄做的事吗?”白毓仍旧笑着:“我不明白的事有很多,该由师兄为我一一解答。”   “礼尚往来,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我一个。”   秦朔的脚步定在一尺以外,这是他能接受的,和白毓最近的距离,“告诉我,你做这些的原因是什么?”   “我也想知道。”白毓眼眸微动,“过了太长时间,我已经不记得,最初是为了什么了,其他人重复再重复,只有师兄每次都不同,只有师兄能让我感觉……我还活着,所以,我停不下来了,我必须抓住师兄,那么师兄呢,你是不是能回答我,你在我的梦里做了什么?”   秦朔退后一步,俯视着他,笑了:“你不知道吗?”   “我有一点点,微乎其微的印象。”白毓捻动着手里的铃铛,轻道:“你应该是骗了我。”   “我骗了你什么?”   “真心。”   白毓一字一顿地说:“我的,真心。”   秦朔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良久,才移开视线,“我对你,问心无愧。”   “你撒谎。”白毓反过来向他靠近,一步接着一步,“如果你真的问心无愧,为什么要对我用入梦术?如果你想要一个答案,为什么不亲自问我?”   他停下脚步,注视着秦朔:“你不敢,因为你看到了,我们的过去,并非你以为的那样,你说你没有忘,是假话,你说你记得,是为了骗我。”   “白毓。”   秦朔道:“事到如今,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你说我骗了你,你又何尝没有骗过我,如果当初你肯做个守规矩的师弟……”   “然后怎么样,任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眼睁睁看着你和其他人你侬我侬,最后得到你的一句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师兄弟之外的关系吗?”白毓眼底的笑意瞬间收住:“不可能了师兄,我绝不会再回到从前——”   身后的弟子被他的话震住,下意识道:“白师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的对秦朔……”   “是又如何呢?”   白毓转过头,看向他们的眼神平静:“反正你们也不会记住,一群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的家伙,看到你们,真像看到苍蝇一样恶心。可是没办法,师兄喜欢你们,师兄把你们当作好师弟,如果不是为了更改预言残卷的命格,谁想陪你们在这演戏?”   领头弟子心头一跳,再看其他弟子,也是一副惊愕的神情,“白师兄,你不是说过,我们是同路人吗?”   “错了,我们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白毓拿出手里的唤梦铃,微笑道:“消除之前,先提醒你们一下,真正的任务者,早在仙门大会死了,至于你们,不过是群无知的赝品。”   叮铃──   铃音的响起让试图阻止的弟子放下长剑,神情从愤怒变成茫然,同一时间,所有弟子的剑脱手,当啷一声落地。   “还有你,师兄。”白毓转过头,看着同样陷入静止的秦朔,露出满意的神情,一点一点靠近,“虽然我记不清梦里的事了,但我知道,你一定藏了什么秘密,告诉我吧,是谁为你用了入梦术,他可真是慷慨,居然肯以半条命为代价,为你做到这一步……”   秦朔的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却小到听不清,白毓只能靠近,听那声音愈来愈大,“……是,你见过的人。”   “谁?”   白毓靠得更近,近到能闻见秦朔的呼吸,潮热的,仿佛十指相扣才会有的气息,他太沉溺,丝毫没注意后颈的冷意。   等反应过来,已经被利刃扎穿后颈,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涌,他看到秦朔冰冷的眼眸,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还会像之前那样,任你摆布吧。”   刀刃扎在皮肉之中,由秦朔的手从后方牢牢固定,压着白毓跪下,浓烈的血腥味充斥鼻腔,却没让他们的神情有任何变化。   白毓张口就是血,却仍然笑着,“师兄真好,还刻意避开我的命脉吗?”   “我是不想让你死的这么痛快,而且,我知道,你身上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秦朔将刀刃一点一点往下压,直视道:“关于唤梦铃,关于轮回,关于被更改的命格,我想我们还有很多话可以聊。之前,你问我为什么要用真身回到这里,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师尊,为了无情宗,为了了结,你和我之间的恩怨。”   “是吗?”白毓的目光透过他看向后方,微微扬起唇角,“比起我们之间的恩怨,眼下是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师兄。”   秦朔听见后方拿剑的声音,转过头,看到方才陷入静止的一众弟子站起身,眼中的杀意和刚进门时如出一辙。   与此同时,他们的脑海响起冰冷的机械声。   「警告:目标人物秦朔仇恨值达到百分百,前置任务重置」   「为保护命主安危,现发布紧急任务」   「请杀死目标人物——秦朔」 第201章 风起   “师兄。”   数道剑气直斩而来, 从不同方向发起攻势,剑刃碰撞的格挡声不绝于耳, 交战如此激烈,却有一人置身事外。   白毓靠在墙角,静静注视着被十余名弟子包围的那道身影,手中握着方才从后颈拔出的凶器,伤口已经愈合,他却始终没有丢掉这把匕首。   他轻轻转动属于师兄的匕首, 看着前方利落格挡的身影,心道:真好。   真不愧是大师兄,连剑术都如此惊人。   修仙界都说长绝上尊宋晚尘的剑术一绝,其实在他看来, 师兄的剑术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无人之境。   宋晚尘,不过是比师兄修行得早,占了个修仙奇才的名头罢了。   白毓的视线近乎黏在秦朔身上,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喘息, 甚至是流下的汗水, 随着胸膛起伏隐没在衣领之中,这些在他看来,都十分美妙。   以少敌多的局面向来不占优势,但在秦朔的剑术加持之下, 很快将主动权拿了回来,破开他们的围攻, 持剑格挡前后的攻势,一击横踢踹飞左手弟子的长剑,借助这个空隙将人引到角落, 也就是白毓的方向。   秦朔知道他们绝不会对白毓出手,此次进攻也是为保护白毓的安全,没有半点犹豫,剑刃直刺白毓而去,后方弟子果然不再纠缠,全数涌向白毓。   而就在这个关头,他调转方向,用剑背劈向其中一人的脖颈,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那弟子防范不及,被重力瞬间击中穴道,脱力昏倒在地。   一名弟子倒下,顿时让其他弟子乱了方寸,也让秦朔因此找到突破口,随着倒下的弟子越来越多,局势发生逆转,最后还能与之一战的,不过三人而已。   这三人之中,便有当初在万妖塔救下的木师弟和阮师弟。   秦朔身为大师兄,熟知每位弟子的过去和性情,他有意将两人留到现在,也是想知道,唤梦铃的能力究竟有多强,是不是能让最初不愿拔剑的两人,对他刀剑相加。   “师兄,我知道你很厉害,你的修为也远在我们之上。”另一名弟子紧握手中长剑,凝视着他:“但你有个弱点,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虽然你名义上已经不是无情宗的人,可内心深处,仍然把自己当作曾经的大师兄,所以,你无法对我们下死手,也无法真置我们于死地。因为你知道,你一旦这么做,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杀死同门,你不可能再回到无情宗,也不可能再面对道化掌门。”   “你是不是忘了,我杀过一位同门,在仙门大会。”秦朔平静地说:“那个人的名字,叫风熙。”   说话的弟子抿紧嘴唇,将手中长剑捏得颤动起来,“你简直……无可救药,我还以为,你至少对我们念有一丝情谊。”   “情谊,过去是有的。”秦朔再次提剑,剑刃直指于他,“现在,已经被耗尽了。”   那弟子咬咬牙,持剑迎上锋芒,不过几个回合就落入下风,很快被一脚踢断肋骨,还来不及喊疼,后颈的重力随之袭来,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白毓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为他拍起手来,“师兄,杀人诛心莫过于此,连解释都不给就踢断了肋骨,他醒来一定会恨你的。”   秦朔一眼都没有看他,只是将插在地板当中的剑拔出来,望着留到最后的两位师弟道:“一对一,还是一起上?”   木师弟和阮师弟对视一眼,同时拔出长剑,以围剿之势面对着他。   秦朔了然:“看来你们是要一起了。”   话音刚落,左右两侧同时迎来锋利的剑意,秦朔一个腾空向后避开,踩过的地板顿时裂开,轰隆一声塌陷下去,形成尘灰四起的大洞。   与交手比起来,秦朔游刃有余的避闪更像陪他们玩闹,如同猫抓老鼠,只有一方在愈发紧张的气氛下生出汗意,且动作越来越迟钝。   “师弟,专心一点。”   秦朔在避闪之余不忘纠正其中一人握剑的姿势,松手的刹那,又轻易躲开从脖颈划过的剑光,反手用剑背的力道击飞靠近的另一人,“只是这种程度,可杀不了我。”   木师弟摔在墙边,吐了口血,用剑支撑着站起来,看了眼还在和阮师弟交手的秦朔,又看了看在一旁认真观望的白毓,慢慢攥紧手心,指缝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此刻,正在交手的阮师弟注意到边上的目光,二人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仿佛意会彼此的念头,同时抛下秦朔,以剑为引,向角落的白毓刺去。   刹那间,脑海再次响起来之前在付恒那里听到的话。   「只要身体足够疼,就不会被铃音影响。」   意料之外的变故让秦朔收住剑势,他看到原本攻向自己的两位师弟转攻向白毓,甚至是带着必死的决心扑过去的。   “白毓!你的死期到了!”   木师弟一剑刺穿白毓的肩头,原本瞄准的是脖颈,但白毓的反应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因此刺偏了。白毓神情微动,似是没想到他们会临阵倒戈,徒手抓住扎进肩头的长剑,硬生生用手折断,侧过身,从袖口取唤梦铃。   然而下一刻,唤梦铃还未拿出,阮师弟就用剑将其挑飞,对秦朔喊道:“大师兄,快接住!”   秦朔闻声而动,三步并两步上前,却也见白毓推开身旁两人,朝唤梦铃坠落的方向追去。   “师兄!”   眼看两人都快要追上唤梦铃落下的速度,木师弟一个箭步冲上来扑倒白毓,大喊:“师兄,快──”   不等他把话说完,白毓反手用那把断掉的剑刺穿他的胸膛,眼底一片猩红,一下又一下地往下捅,直至血肉模糊,他再也发不出声音为止。   木师弟嘴唇微张,喉咙的气声从有到无,失焦的眼眸倒映出秦朔接住唤梦铃的那一幕,嘴角扬起近乎于无的弧度,慢慢闭上了眼。   太好了。   他想,这下他不欠师兄什么了。   地上的血还在蔓延,一旁的阮师弟红了眼,看着满手是血的白毓,提剑就要刺去,却被突然响起的铃音洗去意识,脱力昏倒。   秦朔放下手里的唤梦铃,胸膛的起伏比之前还要明显,白毓转过头,看到他冰冷的眼神,竟笑了起来,“师兄,你在为他伤心吗,别忘了,过去欺负你的人里,也有他的一份,我不过是替你报仇。”   “你不配。”   像是怕白毓听不懂,秦朔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狠甩了一耳光,这一下又狠又重,直把嘴角打出血来,钳住他的下巴,居高临下道:“我说,你不配,能听懂吗?你不配和他们相提并论,也不配替我做决定,光是和你这样说话,就让我足够恶心的了。”   白毓舔去嘴角的血渍,毫无被殴打的屈辱感,反而跪在地上,笑盈盈地望着他:“没关系,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师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没意见。”   “你是觉得我不能杀你?”   “师兄确实不能杀我。”白毓像是早料到有这一日,嘴角笑意不减:“我死了,师兄也会死,到那时,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师兄又要经历未知的生活,未知的关系,一点一点从头摸索,这真的是师兄想要的吗?”   “现在唤梦铃在我手上,你手里一张底牌都没有,有什么立场和我说,我的命和你的命系在一起?”   秦朔的逼问让白毓的笑意愈来愈深:“因为……很久以前,师兄还未失忆的时候,我在师兄心里,留下一样东西。”   秦朔慢慢低下头,向他靠近,“轮回,是因为这样东西?”   “其实,师兄拿到唤梦铃也做不了什么,我早在用之前滴血认主,为了获得额外的回报,还签下了契约。所以……就算拿到唤梦铃本体,师兄也没办法使用的。”白毓微笑着,还像之前那样镇定自若。   “主铃是无法使用,那么子铃呢?”   当着白毓的面,秦朔将另一只一模一样的唤梦铃拿出来,放在一起,轻晃了晃,“这只子铃,似乎不受你的认主影响吧?”   白毓的脸色肉眼可见沉了下来,他死死盯着面前的铃铛,又抬起眼皮,看着秦朔道:“你为什么……”   “是你告诉我的。”   秦朔道:“看来,你也不是完全没有弱点,你的梦,处处都是留恋,白毓,你真有这么在乎我吗?如果在乎,为什么要做这些,如果不在乎,又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   白毓垂下眼,低低地笑了:“啊……果然,我就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对我使用入梦术,师兄,真是好计谋。”   “事到如今,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想说的……有啊,有很多,但都是一些师兄不爱听的话。”白毓声音渐低:“所以我就不说了。”   白毓抬起头,望着他,又像从前那样笑了:“师兄很恨我吧,一定,非常,恨我……只是这样,我也高兴,因为你会记住我。”   “你害死这么多人,就没有愧疚过吗?”秦朔顿了一下,又道:“哪怕一点点。”   “没有。”   白毓的回答不带一丝感情,眼眸只在注视他的时候留有温度:“师兄,真那么想为他们报仇的话,杀了我吧,死在你手里,我很快活。”   秦朔握紧手里的剑,白毓笑了笑,闭上了眼。   可响在耳边的却是秦朔的拒绝:“我不会杀你。”   白毓诧异地睁开眼,正要开口,又听到他说:“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我要用唤梦铃洗去你的记忆,一切有关于过去,你和我,美好的记忆,只留下痛苦的,你原本的过去,你在崖底的生活。你会忘记秦朔这个名字,你会忘记你生命里出现过我,我会废掉你的经脉,把你带回崖底,你会永远停留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忍受折磨。”   “你要我忘了你?”   白毓怔在原地,像是浑身发冷,连嘴唇都止不住地颤抖,望向秦朔的眼眸满是血丝,“你要拿走我唯一有的东西……师兄,师兄,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怎么能……”   他扯住秦朔的衣角,头一次像条落水狗般无助,猩红的眼泛着泪光,一次又一次地哀求:“师兄,只有这个不行……不要,不要让我忘了你,你可以杀我,可以把我关起来,不要让我忘掉,我不要忘掉,那是我唯一拥有的……”   “我错了……我向你认错,你让我和谁认错都可以,我也可以反省,不要让我忘记……如果这样,你还不如杀了我……”   白毓用力到抓裂了指甲,像是第一次感受到痛的滋味,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可秦朔的眼神还是那么冷漠,甚至在他的乞求之下,用灵力催动了唤梦铃。   随着第一声铃音响起,白毓被迫停下动作,他动了动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师兄,求你……」   他挣扎着用灵识传音,但什么都没改变,只有记忆在疯狂回退,那些美好的,独属于他们的记忆,很快就要消失不见……   一滴泪落在地上,白毓终于从控制中挣脱出来,抓住一名弟子的长剑,横在自己的脖颈。   “师兄,我绝不会……”   他笑着,眼中却是止不住的泪水,他望着秦朔,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脑海里。   刀刃划开脖颈的瞬间,血溅一地,白毓倒了下来,目光仍停留在秦朔脸上,带着久久无法散去的留恋,“我绝不会……忘记,你……”   「你也不要忘记我好吗?」   最后一句传音消散,秦朔看着他逐渐灰暗的眼眸,闭了闭眼,转过身,解开屏风后方的禁制。   乌金长老和之前的两名弟子走了出来,看到眼前的一切,神情复杂,下意识看了看秦朔,一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   “长老看到了,现在,还需要我向你解释,之前的误会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吗?”   秦朔的话让乌金长老抿了下唇,看着他手中的唤梦铃,终究还是放下长辈姿态,对他说了句:“是我误会你了。”   边上的两名弟子对视一眼,也恭敬地向其一拜:“对不住,大师兄,之前多有得罪,还请原宥。”   秦朔没有回答,深深地看了眼四周,像是把这里记住,过后不带一丝犹豫,转身朝门口走去。   见他要走,乌金长老叫住了他:“站住,你是无情宗的人,不知会一声就走,合适吗?”   “长老忘了吗,我已经被除名了,不再是无情宗的人了。”秦朔在门口站住,背对着他们,“回到这里,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公道,如今,我的心愿了了。”   “那你师尊呢,你不想留在他身边了吗?”   秦朔闭上眼,又睁开,恢复方才的冷漠,继续往前走,“还不是时候。”   “其实,你方才不是想留他一命,是想逼他自裁,对吗?”   乌金长老的话让秦朔的脚步再次顿住,空气随之响起一声回答:“是。”   “你变了。”   乌金长老望着他的背影道:“变得更残忍,也更无情了,看到曾经朝夕相处的师弟死去,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秦朔停顿了一下,仍然没有回头,离开之前,只留下一句:“我希望我没有。”   ……   约定的山峦上,那道身影已经等了许久。   听到熟悉的脚步,莫鄞转过头,露出安定的笑容:“君后,我来接你回去。”   “不急。”   秦朔和他一同站在崖边,看着无情宗的方向,“再看一会儿。”   莫鄞静静守在他身边,侧过头:“君后是舍不得吗?”   “倒也不是舍不得,只是……”秦朔顿了顿,望着远方道:“回过头看,那里的一切,好像一场梦。”   “君后的梦,醒了吗?”   秦朔低头想了想,笑了:“谁知道呢,或许,已经醒了吧。”   “走吧,我们该回昆仑了。”   而在他们离开的间隙,另一边的执法堂突然收到一封密报。   乌金长老打开一看,发现是神宗阁寄来的,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今晚子时,仙门集合,围攻昆仑顶。」 第202章 讨伐   乌金长老入座之时, 其他仙门长老兼首席均已到场。   此次会合,是在距离昆仑最近的天元宫, 墨长老坐至主位,其子墨千钰站于身侧,另一边是金氏派来增援的主力,金沧云。   位子是提前准备好的,然而乌金长老落座以后,边上属于白首席的位子却是空的, 不免引来其他首席的注目。   “乌金长老,怎么只有你一人过来,白首席呢?”金沧云抱胸发问,眼里藏着几分怀疑。   乌金长老将灵剑放在空座之上, 低声道:“自从万妖塔回来,他的心思便不在除妖上,多日前走火入魔,至今未醒。不过诸位可以放心,就算无情宗只有我一人前来, 也会竭尽全力, 助修仙界斩除邪祟。”   众人对视一眼,不再追问,只是颔首。   “原是如此,白首席不能亲眼见证这一幕, 还真是可惜。”   墨千钰和金沧云视线交汇,一同看向从来时神情就毫无变化的乌金长老, 动了动唇,却并未开口。   “既然各仙门长老和首席都到齐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墨长老道:“过去, 各仙门之间虽积累了不少矛盾,可说到底,都是为了修仙界,不必将彼此视作仇敌。所以今日,我代表天元宫,请诸位放下往日仇怨,同心协力,围剿昆仑顶,以绝苍生后患。”   “墨长老此话有理,苍生有难,我们理当摒弃前嫌,共谋出路。”   就在神宗阁明悟长老带头应下之时,玄青宗首席顾逸突然开口:“等等,我有一事不解。”   众人目光向他投来,顾逸起身,对桌对面的神宗阁首席应宥道:“应首席,你可否告诉我,你是如何从昆仑逃出来的?”   应宥从始至终保持沉默,即便面对这话,也只是移开视线,并不作答。   “顾首席,你这是做什么,应首席在昆仑受了那么长时间的折磨,身心俱疲,你这样逼问他,不是存心和他过不去吗?”   墨千钰解围的话才说完,顾逸就冷冷扫了他一眼,“不劳墨首席费心,我自然知道我在问什么,我只是想弄清楚,神宗阁此前在信里说的,禁地魔将私逃和应首席从昆仑逃脱一事,究竟有几分可信度。”   “顾首席这话说的,莫不是觉得,我们神宗阁是为了逃避罪责,有意欺骗修仙界?”明悟长老沉下脸,场上的气氛也微妙起来。   “我不是针对谁,也不是针对任何仙门,我只想要一个真相。”顾逸盯着应宥道:“应首席,你师尊说,你是历经千辛万苦才从昆仑逃出来的,可我也有过相同的经历,知道昆仑关押的地方有多森严,仅凭一人之力,根本无法从昆仑逃脱。更何况,那时的你还是极度虚弱的状态,就算能逃出来,也不一定能扛过昆仑一到五层的风雪,告诉我,你真的是自己逃出来的吗?”   面对顾逸的质问和其他仙门的目光,应宥一再攥紧手心,刚要开口,身旁的明悟长老就打断了他:“宥儿,这次围剿,心怜也跟着来了,她说自知有错,想为你尽一份力,你若就此前功尽弃,她的心意也白费了。”   应宥慢慢松开手心,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顾逸:“没错,是我一个人从昆仑逃出来的,那时守卫薄弱,我……挣断锁链,趁机逃脱,逃了很久很久才逃回师门,并无他人协助。”   顾逸凝视着他,良久,才坐回原位,“你说是,那就是吧,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只希望你日后,不要愧对你今日说的这番话才好。”   “应首席,顾首席,眼下不是内讧的时候,大敌当前,我们得认清局势,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敌人只有一个──昆仑。”   墨长老将地图展开,指向最中心的位置,“这里,就是昆仑圣坛所在,预言当中,九星连珠的奇景就在今晚,如果魅妖回到昆仑,一定会和其他魔将前往祭坛,再行两百年前的献祭一事,我们必须赶在天亮之前杀上祭坛,阻止一切发生。”   “是长绝峰江涯子的预言?”玄青宗长老道:“他的话,真的可信吗?”   “两百年前的旧魔主失败了一次,未能赶在九星连珠之日令四大魔将献祭,听说,献祭能让魔族其中一人获得无上神力,甚至可以让早已逝去的灵魂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吗,或许是为他们的旧魔主准备的。”乌金长老沉吟:“之前万妖塔被昆仑突袭,镇魔剑不知所踪,想来,极有可能被他们偷走,如今我们手里筹码不多,要想稳住局面,需兵分两路,一路前往圣坛,一路前往魔宫,无论如何,都要把镇魔剑抢回来。”   “那好,就由玄青宗和无情宗突袭魔宫,神宗阁和天元宫阻止圣坛。”墨长老站起身,对众人说道:“至于沿路遇到的妖族,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今晚子时,开始行动。”   *   夜深了,月色照进幽华宫,镜前一片朦胧。   “君后,说来真是奇怪,赌约将近尾声,未央却没有半点找你的意思,峰顶那边的动静,也突然消失了……”   秦朔坐在桌案写字,莫鄞在边上磨墨,神色犹疑:“我在想,是不是我们出走的这段时间,昆仑发生了什么。”   秦朔却像没听见他的话,笔锋停在一处许久,墨迹晕染了宣纸,直至浸透才反应过来,移开笔锋,忽然问了句:“连昭回青丘了吗?”   莫鄞磨墨的动作一顿,嗯了一声,又继续研磨,“我们离开以后,他就回了青丘。”   “他,没事吧。”秦朔并未抬头,只是问:“入梦术,有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应该没有,他说,入梦术虽然是禁术,但对九尾一族来说,轻而易举,请君后不要为他担心。”   莫鄞说完,秦朔的笔锋停住了,抬起头道:“他早知道我会问?”   莫鄞的沉默给了他答案,秦朔揉了揉眉心,低声说:“我不想欠他。”   “他说,君后并不欠他什么,反而是他,欠君后许多。”   秦朔垂下眼眸,将毛笔放在纸上,“回去也好,总比留在我身边安全。”   “君后……”   莫鄞担忧地看着他:“你神色不太好,是还在想无情宗的事吗?”   “没有。”   秦朔下意识否认,身侧却隐隐传来似有似无的呼吸,仿佛有人贴在耳畔,轻声细语。   「师兄……」   莫鄞注意到秦朔攥紧的手心,试探道:“君后,你是不是不舒服?”   “只是有点头疼。”秦朔闭上眼,又慢慢睁开:“没事,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莫鄞放心不下,想在身边守候,可看秦朔态度如此坚决,只得作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偌大的幽华宫在莫鄞走后变得更加空旷,桌案正对着床头的铜镜,映着幽幽月色,叫人脊背生寒。   「师兄……」   秦朔对那声音置若罔闻,只是静静看着铜镜当中的景象,好似梦魇一般。   「师兄,我想你……」   白毓的声音不断在他耳边响起,透过铜镜,秦朔看到依偎在身侧的虚影,紧密的,牢牢的,缠住了他。   「师兄,师兄……」   「你为什么不说话?」   秦朔望着铜镜里的那道虚影,低低道:“你已经死了。”   白毓从身后抱住了他,贴在颈侧,秦朔知道这是幻觉,可他却感觉到腰间的冰冷,黏腻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师兄,你真的杀死我了吗,我怎么觉得,我现在才是真正的活着……」   白毓伏在他耳边,轻声说着:「其实你也和我一样,你既恨我,也在乎我。」   「你对我心怀愧疚,所以你忘不了我。」   「师兄啊……师兄,还记得吗,那天晚上,我对你说过的话。」   似有似无的呼吸从后颈往下,镜中的手也顺着腰身摩挲,愈来愈深,「我是长在你身上的藤蔓,我是你脚上的镣铐,我会缠着你,绕着你,一年、十年、一百年,一辈子都不分开。」   秦朔闭上眼,可他还能感觉到微弱的,仿佛就在身侧的气息。   “我对你,没有愧疚。”   镜中的白毓靠在他颈侧,幽声道:「那么师兄,我为什么会出现?」   「你忘不了我,你有愧于我。」   那声音贴近耳畔,如同梦魇:「师兄,其实你也利用了我。」   “不要说了。”   「师兄,你有许多事想问我是不是,为什么不问了,为什么最后,你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我。」   秦朔站起身,避开铜镜,往另一方向走去,脑海却还在回响白毓的声音。   「师兄,你躲不掉的。」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秦朔走到窗边,月色倾洒在他的脸上,眉宇凝着化不开的冰冷。   「我知道,师兄。」   镜中倒映着他的背影,以及从身后环住的双手,仿佛要嵌入身体。   「你有一个秘密,一个藏了很久,很久的秘密。」   「为了和你交换,我决定,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白毓的声音黏在耳边,指引他往上看去,「如果你不能阻止这场天劫,一切还会从头开始,轮回,依然有效。」   九星连珠的异象出现在夜空,明亮的盖过月色,而在秦朔屏住呼吸,意识到今晚的安静并不寻常时,远处突然传来异动,重重的火焰夹杂着凄厉的嘶喊,殿外也一瞬响起莫鄞急切的声音:“君后,快跟我走,领域来报,四大仙门突袭昆仑,眼下已经杀到魔宫了。”   与此同时,白毓的声音也在他脑海响起。   「这也是,命书当中的一环啊……」 第203章 强攻   九星连珠的异象让圣坛之上的旧魔族屏住气息, 篝火映照着他们的眼眸,闪烁的仿佛回到两百年前。   “九星连珠之日, 圣坛献祭之时……魔主等这一日,已经等了两百年,两百年,真的改变了不少事……”   谁都没有想到,四大魔将的初次会面和再次聚首,都是在圣坛。   “修仙界的那些老东西, 归隐的归隐,陨落的陨落,到头来,还能站在这里的, 只有我们。”   魅妖望着曾经的兄长们,不由得一笑:“许久不见,都变样子了,看来这两百年,诸位兄长都过得不如意啊。”   “小妹, 你倒是没变, 还和两百年前一样牙尖嘴利。”魔将之一的幻魈叹道:“真是可惜了这张美人脸,要是长在吞月身上就好了。”   一旁戴着白面具的吞月看了他们一眼,并未作声。石鹰独自站在圣坛边缘,背对着他们, “别欺负吞月,他生来无相, 美丑于他而言,并不重要。况且,不管是你们还是吞月, 又或是我,存在的意义都一样,为了献祭而生。”   魅妖和幻魈对视一眼,跟上他的背影,一同来到圣坛边缘,眺望远方。   “这就是,昆仑吗?”   魅妖轻道:“来的时候还未发觉,原来昆仑这么广阔,和当初的魔域一样,永远在下雪。”   “魔域的雪比这大多了,那时候,连阳光都不见,雪压得很深,到处都是魔族,厮杀惨烈,可是……很快活。”幻魈说:“因为那是我们的家,不用东躲西藏,也不会有谁觉得,我们的存在就是罪孽。”   魅妖看了他一眼,笑了:“兄长,害怕吗?”   “怕什么?”   吞月来到他们身边,静静地说:“小妹问你,怕不怕献祭以后,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幻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要是怕的话,就不会来到这里了。”   “为献祭而生,为献祭而死,是魔族至高无上的荣光。”魅妖看向石鹰:“大哥两百年前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石鹰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他跟着前魔主征战修仙界,唯一能逆转局势的机会就是圣坛献祭,只是九星连珠那日,镇魔剑的力量让献祭中断,至此魔主陨落,魔域被毁,妖族被囚,魔族也从那开始一步一步衰弱,不复从前荣光。   “苟延残喘两百年,是时候为魔主尽一份力了。”石鹰转过头,望着他们,向来不苟言笑的脸微微松动,流露出一丝暖意,“不用害怕,我会先你们一步,即便前方是地狱,我这个做大哥的也不会让你们感到孤独的。”   吞月嗯了一声,说:“大哥在,我们并不害怕。”   幻魈一手揽住吞月,一手揽住石鹰,叹道:“地狱吗,又不知道要无聊多久了。”   魅妖往前一步,与他们并肩,抿唇一笑:“这次应该不会无聊了,因为,我们是家人。”   「我们会一起前往地狱。」   *   熊熊的火光照耀着曾经辉煌的魔宫,数以千计的修仙弟子涌入其中,厮杀声不绝于耳。   无人知晓他们是何时杀上来的,只知道动静出现的时候,火光已蔓延整个昆仑,地上全是被斩首的妖族,残败的看不出原来模样。   一只小妖侥幸逃过修仙弟子的追捕,穿梭在燃烧的断壁残垣当中,拼命往幽华宫的方向跑去。   它是妖族里面,最小,最不引人注目的鼠族,妖族看不起它,它的妖力微弱,从来不会被委以重任,连人形都像还未长大的孩子。   好在还有通风报信这一个优势。   其他妖族都没有看到的优势,那个人看到了,虽然只是不经意的一句话,让莫鄞大人留下了它。   虽然,那个人到现在都不记得它的样子。   这是鼠族的优势,不会有任何人记住它,也不会有任何人发现它的存在,它可以在暗处探听到那个人需要的一切消息。   它为莫鄞大人通风报信,也是为那个人。   原本以为,永远都不会有再见的那一天,谁知道,意外来得这么快。   它也要快,必须再快一点。   “君后……”   鼠妖拼命往前跑,身边不断砸下掉落的瓦片和房梁,火势还未烧到幽华宫,可从后方逼近的刀剑声来看,就快了。   “莫鄞大人──”   鼠妖赶到幽华宫,一眼看到守在殿外的莫鄞,慌不择路道:“快……快,修仙界杀过来了,好多人,全都是,他们来得太快,一至五层领域的妖族全数被屠,来不及通报,旧魔族都去了圣坛,魔宫根本抵挡不住,快让君后走,快走──”   鼠妖才说完,一支带着火焰的箭矢穿透它的胸膛,直插在地上,在它倒下以后迅速蔓延,向殿内涌入。   它挣扎着转过头,看到远处的屋檐站着一名持弓的少年,从背后拿出第二支箭矢,箭心对准窗边的那道身影。   “难怪怎么都找不到,原来在这藏着呢……”   金沧云哼笑一声,拉满弓弦,眯起眼道:“我就不信,你还能从我手上逃出去。”   箭矢射出的瞬间,周身火焰燃起,这一箭若刺穿身上,必定能摧毁那人的经脉,可就在接近窗边之时,一道快到看不清的身影跃起,硬生生接下了那一箭。   金沧云攥紧长弓,发现躺在地上的竟是方才那只鼠妖,咬牙骂了句蠢货,再想拉弓已经来不及了,殿内早已没了秦朔的身影。   “该死──”   金沧云无处发泄,一把扔掉长弓,怒道:“都给我滚出来!”   藏在暗处的死士陆续现身,齐齐跪下:“金公子,请吩咐。”   “告诉无情宗和玄青宗的人,他们要找的叛徒,如今就在昆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放虎归山者,杀无赦!”   *   “君后,这里不能再待了。”   火舌吞没幽华宫之前,莫鄞抓住秦朔的手,拉着他往床头走去。   没有人知道,这里藏有一条密道。   密道修在幽华宫床下,是他在君后回无情宗的时候发现的,想不到今日竟能派上用场。   机关是床头的铜镜,只需轻轻一转,密道应声而开。   “君后,你先下去,我随后就到,记住,沿着有光的方向,一直往前走。”   “莫鄞,你……”   眼看着外面的火势越来越大,厮杀声也逼近幽华宫,莫鄞唯一一次擅自做主,在那群修仙弟子持剑闯入之前将秦朔推下密道。   密道的门轰隆一声关上,秦朔来不及反应,看到头顶的那丝光亮在缝隙完全闭拢以后消失,陷入他最厌恶的黑暗。   事情来得突然,刹那间就发生了,一件接着一件。   秦朔站起身,环顾四周,他在想,昆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四大仙门会在这时围剿昆仑。   「原因很简单,师兄。」   白毓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仿佛在提醒。   「你放走的那名弟子,显然没听你的忠告。」   秦朔看着黑暗当中的虚影,“你是说应宥,不可能,他已经回了师门,未央手里没有交换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变得沉默起来。   「师兄,你低估了人心,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你一样以德报怨。」   冰冷的触感抚过颈侧,白毓的气息在耳边徘徊,带着一声轻笑。   「想想吧,那天在地牢使用水镜术的人会是谁,除了未央以外,还有谁能做到在千里之外窥视昆仑的一举一动。」   秦朔心里有了答案,从乾坤袋里取出玄光剑,向上看去,“莫鄞还在上面,我不能就这样离开。”   「你必须离开。」   轰隆一声,合拢的缝隙震下尘灰,听那动静,上方的幽华宫已完全塌陷,是莫鄞为了避免密道被发现,将入口封死了。   「这里是地下,你想出去,只能按照他说的走,魅妖已经回到圣坛,献祭是迟早的事,你无法阻止。」   秦朔看着来时的方向,攥紧手中的玄光剑:“你要我只顾自己逃跑,什么都不做吗?”   「当然不是,我想师兄心里清楚,眼下就算能留在昆仑,也解决不了燃眉之急,修仙界和昆仑终有一战,圣坛的献祭也早在计划之中,离开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寻找新的出路。」   “新的出路。”   秦朔平静下来,转过头,看向莫鄞此前说过的那条有光的路,眼神愈发清醒:“四大仙门围剿昆仑,一是为了两百年前的恩怨,二是为了阻止圣坛献祭,修仙界以为他们目的是一致的,但天元宫和金氏不这么想,之前我一直没有想通,天元宫和金氏串通魔族目的是什么,现在我想明白了。”   “他们以能助魔族放出妖灵为饵,引未央带着妖族突袭万妖塔,在其他仙门和妖族恶战之时,趁乱拿走镇魔剑,事后,就算有人追责,也能推脱到昆仑头上,经此一事,众人也只会认为是昆仑在突袭以后,顺便取走了镇魔剑。”   「师兄别忘了,镇魔剑之前,还有首席失踪一事。」   “这也好说,天元宫和金氏,或许从来都没打算阻止献祭,甚至,从一开始,就在推动圣坛献祭,保留镇魔剑,是为了留条能钳制昆仑的后路,而推动献祭,是为了让苍生,陷入当初乌镇的绝境。”   秦朔摸了摸手中的玄光剑道:“等其他仙门损失惨重,和昆仑鱼死网破之际,他们复活的家主会像救世主一样,带着镇魔剑,带着天元宫,做这场赌局当中,唯一的赢家。”   「十成的计划,师兄猜到了九成,那么最后一成,镇魔剑的去向,师兄可知道?」   “他们既要藏,绝不可能藏在人人知晓的皇都。”   秦朔将玄光剑配在身后,朝有光的那条路走去。   “有一个地方,属于皇都,且绝不会被人猜到。”   “那里是我去过的城镇,鲛人之都。”   “──两极城。” 第204章 悔意   神宗阁和天元宫率领门下弟子赶至圣坛之时, 献祭撕裂的黑洞正不断吸收妖力,席卷肉眼所能看到的一切。   浮在圣坛上空的四大魔将被光团包裹, 被星象之力击穿,为下方的黑洞源源不断注入魔力。   尘灰遮蔽他们的视线,强大的风力让在场的弟子站都站不稳,以明悟长老和应宥为首的一行人险些被黑洞卷入其中,靠在断掉的柱子后方才勉强撑住。   “献祭已经开始了吗,师尊, 再不阻止就来不及了!”   应宥用剑撑住不住晃动的身体,透过缝隙看到把守在圣坛的旧魔族并不多,献祭带来的威力如此之大,他们根本无法在这种情况下开战。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 等到献祭完成,情况会比现在还要糟糕。   余下弟子也都催促:“长老,下令吧,不能再拖了。”   明悟长老却还未发话,盯着守在冰棺前方的魔宫右使未央和一众魔族, 深吸一口气, 将剑重重插在地上,回过头道:“宥儿,你去找天元宫会合,不管怎么说, 他们都是修仙界的人,不会眼睁睁看着苍生陷入险境, 我带余下弟子斩杀右使,天元宫过来以后,让他们助我们破坏圣坛, 阻止这场天劫。”   圣坛之上的黑洞越来越大,几乎将空中的四大魔将吸尽一半,九星连珠的异象也随之转动,夜空很快布满乌云,隐隐传来雷鸣之声。   守在冰棺前方的未央望着轰隆作响的天空,低声喃喃:“终于,要结束了。”   视线往下,冰棺里的躯体仍旧完好,闭上眼的样子,仿佛刚刚睡着,只要是在魔宫待过的妖族,都能一眼认出,这是曾经带领他们执掌昆仑的前任魔尊──玄夜。   “君上,你说过要带着魔族恢复往日荣光,你不能为了一个凡人抛下这一切。”   未央在冰棺上握紧拳头,一字一句道:“你必须回来,昆仑需要你。”   献祭到了最后关头,前三位魔将的躯体完全粉碎,连同魔力一同吸入黑洞当中,只剩魅妖还有一丝气息,睁开眼,在狂风当中看到向圣坛逼近的神宗阁弟子。   当中,有位弟子的身影令她非常眼熟。   魅妖认出那人是谁,不免勾了勾唇。   多有意思,临死之前还能看到这样的画面。   “明悟长老──”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持剑斩向未央的明悟长老脚步一顿,看到正中胸口的流火箭,喉头涌上一口腥甜,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看到拉弓的正是领头的天元宫首席,墨千钰。   “怎么……怎,”明悟长老不明白,他能感觉到箭矢带来的流火在体内窜动,很快撕裂经脉,让丹田供给的灵力枯竭,脱力跪下的那一刻,他仍不愿相信,自己会死在修仙界的后辈手里,“怎么会是……你们。”   走马灯一幕幕出现在眼前,耳边也传来弟子们的呼喊,明悟长老想起之前在万妖塔时,顾首席和自己说过的话,他说天元宫并不可信,但作为向来在修仙界中立的神宗阁长老,明悟长老一直以为,就算天元宫再怎么专制,也不至于做出损害修仙界的事。   没想到……   明悟长老倒了下来,无神地看着围过来的弟子,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想,他可能真的错了,错在不该替弟子隐瞒真相,错在不该倒向天元宫。   神宗阁本可以全身而退,如果他当初相信了那个人……   “墨首席,你是不是疯了,这是明悟长老,不是妖族──”   神宗阁弟子的怒斥让带天元宫过来的应宥回过神来,他不敢相信,师尊会死在自己面前,还是身后的天元宫首席出的手。   “墨首席……”应宥反手将剑横在墨千钰脖颈上,怒目而视:“你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解释!”   天元宫所有弟子却在瞬间用剑围住了他,墨千钰放下弓箭,眼里满是愚弄之意:“解释,我跟你们有什么好解释的,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跟你过来是为了支援神宗阁吧?不……我是为了确认你们会完完整整,一个不留的死在这里,等收拾完你们,我再去收拾无情宗和玄青宗的人,到那时,他们肯定已经和魔宫的妖族两败俱伤了。”   混乱之中,神宗阁的弟子已经和天元宫争斗起来,打得格外激烈。   应宥攥紧拳头,红着眼道:“你们简直是无耻!”   墨千钰笑着说:“别急着骂,我们也并非置苍生于不顾,待昆仑一战过后,三大仙门覆没,永夜降临凡间,众生水深火热之时,天元宫和金氏自然会出手。”   应宥看到不远处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下一紧,正要开口,就见几枚银针飞了过来。   中针的天元宫弟子下意识松开长剑,去摸后颈,应宥趁机脱离围攻,墨千钰却在这时看出他的去意,再次拉弓,“应首席,本想念在往日的情谊多留你一会儿的,如今看来是不行了……”   流火箭对准他的后背射去,应宥来不及躲闪,只能持剑相抗,第一箭第二箭都劈下了,第三箭袭来的时候,有名天元宫弟子横插过来,转移他的注意力,眼看就要刺穿丹田,却被突如其来的人影推开。   是应心怜。   “哥哥……”   箭矢入体的钝响连同呼唤传到应宥耳边,他屏住呼吸,看到妹妹的衣衫被鲜血染透,那名天元宫弟子则被后方赶来的玄青宗等人击杀。   应宥跪下来,抓着妹妹的手,呼吸格外艰难,“心怜……”   “哥哥……别,别怕,我告诉他们了,”应心怜笑着,努力安慰他:“我自己犯的错……我,自己承担,这是……你教我的,不是吗?”   顾逸带着一众弟子前来支援,天元宫很快落入下风,墨千钰看了眼圣坛之上被粉碎的魅妖,不再和他们纠缠,立刻御剑离开。   余下弟子还想再追,却被顾逸叫停,转而看向抱着妹妹的应宥。   “哥哥,你是男子汉……男子汉,不可以哭,”应心怜替应宥擦掉眼泪,看了眼边上冰冷的明悟长老,虚弱地笑了笑:“我,和师尊一样,做错了事……所以,师尊走了,我,要去……找他啦,现在,哥哥可以做你,真正想做的事了……”   应宥看着妹妹的手垂下,神情一下子呆滞了,根本注意不到周围的动静,而下一刻,他的脸被人狠抽了一耳光,顾逸的声音在他上方冷冷响起:“还没清醒吗,因为你的谎话,害死了多少人?”   应宥抱着妹妹的尸体,慢慢抬起头,望着顾逸的脸,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秦兄在哪儿?”   顾逸一把扯起他的衣领,质问道:“我都知道了,你根本不是自己逃出来的,是秦兄帮了你,他没有死,是不是?”   应宥只是跪在地上,声音毫无波动:“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顾逸赤红着眼道:“是他放你离开的,你明知道他在魔宫,怎么能恩将仇报,放任其他仙门围攻这里?哪怕你在这之前提一句,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问你,他知不知道围攻的事?我去魔宫找过了,那里已经成了废墟,什么都没有……如果让我找到他的尸体,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你也不配和我并列首席之位,从今往后,修仙界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而在这一声过后,整个圣坛都在黑洞将魅妖吞没之时震荡起来,所有弟子看向上方,发现九星连珠的奇景在刹那间消失,遁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逐渐向凡间蔓延。   一时地动山摇,狂风四起,巨大的灵波从天而降,直直涌入冰棺。   “不好……献祭已经完成了,快走,这里很快就要……”   神宗阁和玄青宗的弟子后退半步,还未来得及将话说完,脚下的地面就开始裂开,形成无法站立的深坑。   “去回禀师门,昆仑已经失守了。”   顾逸放出传音符,任其飞向半空,转过身道:“所有弟子,跟我回魔宫,除掉剩下妖族,找到秦首席,此战,非死不归。”   众弟子应声领命,御剑而起,剑光如流星般飞向魔宫。   圣坛另一边,守在冰棺前方的未央脸色微变,看到黑洞带来的神力注入冰棺,却被冰棺内部凝结的冰霜阻挡,透不进半分。   “君上,为什么?”   那层冰霜愈结愈厚,看不清里面的躯体,尽管如此,未央也还是在死去的玄夜脸上看到近乎平静的神情。   他在拒绝。   “为什么不愿意接受,你明明可以就此复活。”未央试图用妖力驱散冰霜,然而还是不行,上方的神力无法穿透被复活之人的意志,只能在此僵持。   “你是为了那个凡人?”一再的失败让未央失去理智,他被怒火裹挟,不能理解自己信奉的君上为何做出这种选择,“昆仑难道没有那个凡人重要吗?”   神力依旧无法穿透冰霜,未央的神情从一开始的愤怒变得麻木,他看着冰棺当中的玄夜,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君上,魔种和命牌,都是你交给他的吗,你早就知道,魔种在他那里,也对,你和他朝夕相处,怎么可能察觉不到魔种的存在,这根本,就是你为他准备的……”   说着,未央低低地笑了:“难怪……难怪你要把我支出去,你是怕我坏他的事,你知道我最恨凡人,连临风和我联系,你都权当看不见,那天,在大殿上,为他挡住那一击的也是你对吗,你为了他,真是煞费苦心啊……”   “可是君上,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未央摸了摸脸上的绷带,恢复原本冰冷的神情,站直身子,俯视着冰棺里的那具身体,向神力倾注之处伸出手,“既然你不愿意守护昆仑,那就让我来代替你。”   神力如潮水向身体涌入的瞬间,空气里回响着他的声音:“你做不到的事,我来做,你杀不了的人,我来杀。秦朔害你至此,我绝不会放过他。”   “我以下任魔主的名义向你保证,他非死不可——” 第205章 重遇   再回两极城, 景象已和从前大不相同。   长街喧闹非常,闲逛的人群当中, 既有蓝发碧眼的纯血鲛人,也有异瞳的混血鲛人,如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他们之间的区别,清一色的宽袍,发饰也都是珍珠海螺制成, 没有半点阶级之分。   秦朔牵着雪域灵马,从他们身边走过,他披上了斗篷,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当初只容纳混血鲛人居住的破烂小巷拆掉了, 重建成新的客栈,至于他和宋晚尘住过的那间黑店,也换了招牌,成了一家酒楼。   酒楼内不再是混血鲛人为奴为仆,即便是纯血鲛人, 也要为生计跑腿做活。   秦朔本以为, 长达数十年的压迫会让混血鲛人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没想到,反叛军在他们走后,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平等。   如今在内城当权的是混血首领, 却也没有因为过去的压制剥夺纯血身为鲛人活下去的权利。城门口的告示贴着:不以血脉定论,只以能力衡量。   至于血玉珍珠, 早在几个月前断供,现在已经成了两极城的禁物。   这些都是秦朔在另一张桌子那里听到的,他将雪域灵马交给小二, 在鲛人最多的大堂点了壶茶,将两极城的现状听了个七七八八。   “要说现在的城主,真是比从前好了不少,不讲究出身,也不讲究血脉,只要有能力,就能被提拔到内城,真羡慕那几个小混血,原来都在一条巷子住的,因为能吃苦,受得了训练,现在都在内城禁卫当差了。”   说话的鲛人也是混血,在以往只有纯血鲛人有资格进入的客栈侃侃而谈,和过去唯唯诺诺生怕说错话的混血鲛人比起来,他显然自在得多。   “内城禁卫?那可是个要命差事啊,不过,能在城主身边待着,的确光荣,要是哪天我也能通过选拔就好了……”   “说到选拔,地下坊近日是不是也在招人,本来以为城主上任以后,会把地下坊拆掉重建的,做个地下城也好,谁知道,皇都那边极力阻止,还派人过来守着,说什么都不让内城动地下坊,这几日却奇怪,连着撤走不少皇都人手。”   听到皇都两个字,秦朔隐隐有种感觉,将茶钱放下,转身就走,他想去地下坊看看,那里究竟藏着什么。   对于这桌的突然离席,旁边的鲛人见怪不怪,两极城来来往往的过路客不少,各有各的古怪,像秦朔这种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来去皆无定数的,也就不稀奇了。   可没想到,这副在两极城并不稀奇的打扮,却让在柜台结账的两个小鲛人看到时怔了一怔,秦朔前脚踏出客栈大门,后脚就听到身后有人呼喊:“恩人哥哥!”   秦朔脚步一停,显然听出来人是谁,却在顿了一下过后,继续往前走。   “是你对不对?”   身后的脚步急切追赶,两个小鲛人很快拦住他的去路,挡在面前道:“我看到了,你手里的那把剑,和之前来的时候拿的那把一模一样。”   秦朔看了眼手里的玄光剑,自知瞒不过他们的眼睛,只得停下,轻声道:“这段日子,你们在两极城还好吗?”   左边的小鲛人用力点了点头,仰起脸道:“恩人哥哥走后,两极城换了新城主,我们的日子好多了,现在我和小旻都住在西街最大的平安居,这次出来是给弟弟妹妹买点心的,没想到会碰到恩人哥哥。”   “其实,那日我并未帮上什么忙,恩人这两个字,还担不上。”   “怎么会,哥哥之前在马车撞上的时候救下我们,还为我们赎身,这是一件,之后又让那位白衣裳的哥哥过来帮忙,救下很多同族,这又是一件,还有……”左边的小鲛人和身旁别别扭扭不肯抬头的小鲛人对视一眼,笑道:“其实小旻和我心里都知道,哥哥不在的那晚,肯定去王城做了什么,所以反叛军才会那么快攻进去。这段日子,小旻心里也很后悔,那天在马车前对哥哥恶语相向,后来哥哥离城,他一直都找不到机会道歉,心里很惦记呢……”   叫小旻的小鲛人却嘟囔了声:“才没有很惦记,我只是问你他什么时候回来而已。”   左边的小鲛人笑着将他往秦朔面前一推:“知道啦!反正哥哥现在回来了,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次再错过,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小旻揪了揪衣角,偷看了眼面前的秦朔,低下头,小声再小声地说:“对不起……我之前,不该那么说你,你是好人,我才是那个坏鲛人……”末了又补充:“不过也没那么坏……你要是不原谅,想报复回来的话,我也可以接……”   他正说着,就看到上方投来手掌的阴影,紧张地屏住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然而下一刻,额头却感受到掌心的暖意,秦朔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在他睁开眼的时候说道:“好久不见,长高了,也长大了,再长长吧,很快你们就会发现,将来还会有很多比过去更重要的事,如果都抓着不放,会很累的。”   小旻似懂非懂地看着他,身旁的小鲛人却仿佛明白了,小心地问:“所以,哥哥也是这样吗?”   秦朔被他问得一怔:“我?”   “是啊,哥哥之前不是和那个白衣裳的哥哥在一起吗,怎么这次不见他回来,哥哥,也像放下过去一样,放下他了吗?”   两个小鲛人都好奇地看着他,秦朔一时沉默,低下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哥哥,总觉得你这次回来,和之前不一样了。”左边的小鲛人道:“是中间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变了好多。”   乌金长老的话犹然在耳,秦朔只是想到,就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变了吗,他不知道,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的人。   秦朔习惯用沉默回答,两个小鲛人看出气氛的微妙,再次转移话题:“客栈的话,我们也听到了,哥哥这次回来,是因为地下坊吗?”   客栈门口人来人往,秦朔不便在这里和他们说话,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才把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   “皇都金氏从修仙界拿走一样东西,这样东西非常珍贵,依靠修仙界的灵气维持神力,离开修仙界,只有两极城的血玉珍珠能暂时护住它,你们也知道,地下坊是最初养出血玉珍珠的地方,皇都又派人在这监视,所以,我想去地下坊一探究竟,看看那样东西,是不是就在地下坊。”   左边的小鲛人和小旻对视一眼,对秦朔道:“可是哥哥,地下坊如今守卫森严,没有令牌,你是进不去的。”   秦朔点头,他早有猜测,金氏有心在这里设下据点,必定会严防死守,所以去之前,要打探清楚才能行动。   “刚刚在客栈,我听其他鲛人说,皇都近日在地下坊撤走不少人手,两极城的现状,你们比我了解,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小旻摸了摸下巴:“应该是换了管事的原因吧,我这几日在酒楼帮忙,送了几次菜进去,发现原来的管事不见了,取代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人,也戴着面具,就和……”说到这里,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指着秦朔道:“就和你现在戴的一样!”   秦朔下意识想到一个人,可又很快被他否认,毕竟自那次以后,他就再也没有那个人的消息。   不会是他。   “小旻,你这几日不在平安居,原来是去酒楼帮忙了吗?”左边的小鲛人忽然道:“既然可以把饭送进地下坊的话,让哥哥去也是一样的吧?”   小旻一愣:“好像是……他们有给我送饭专用的令牌,不过,突然换人的话,会不会让守卫起疑心?”   “先试试看吧,如果能帮上哥哥的忙,那再好不过了。”   听左边的小鲛人这么说,小旻从怀里翻出一枚玉质的令牌,交到秦朔手上:“喏,通行令牌,地下坊的守卫都认这个,天快亮了,我待会儿要去酒楼拿早饭,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找人借身衣裳给你,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了。”   秦朔收下令牌,望着他们笑了:“没想到,和之前相比,你们成长了这么多,已经可以帮上我的忙了。”   两个小鲛人都红了脸,小旻别别扭扭地说:“也不算什么帮忙,就是,就是我想歇一天……所以让你去而已。”   “我知道。”秦朔揉了揉他们的脑袋,俯身道:“看到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左边的小鲛人害羞地说:“原来哥哥还记挂着我们,换了城主以后,没成年的鲛人都可以在平安居住的,不愁吃不愁穿,小旻去帮忙也是因为他闲不住,我们每天都很自由,也每天都在等哥哥回来。”   秦朔哑然失笑,发现这两个小鲛人比他想象中坚韧得多,也真真正正放下了心,“不管怎么说,这次回来见到你们,我真的高兴。”   “我们也是,对了哥哥……有件事,我方才看到你的时候就想说了。”左边的小鲛人看向他身后,不知看到什么,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你,眨眼就消失了。”   秦朔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巷口,却什么都没看到,“是不是你看错了,如果有人跟着我,我能用灵识探到的。”   “不是人,也不是鲛人。”   左边的小鲛人绞尽脑汁回想,根据记忆形容:“说来奇怪,感觉在客栈看到的和在这里看到的是不同的东西,一只黑乎乎的,圆滚滚的,另一只小小的,尾巴是红色的。”   小旻好奇地问:“黑的还好说,红尾巴的是什么?”   “不知道。”小鲛人想了想,试探着说了个答案:“像是……狐狸?” 第206章 深入   地下坊。   挂在入口的两只灯笼赤幽幽的, 红光照着两边的守卫,其中一人看了眼仍旧漆黑的天色, 心中纳罕:都快辰时了,怎么还没天亮?   不单是他,其他人也在暗自揣测,负责守夜的人对时辰最敏感,以往这个时候,天光早已大亮, 现在却还像夜晚一样,恐怕是修仙界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远处有人提着灯笼过来,两边的守卫瞬间戒备起来,打眼一瞧, 是之前给他们送吃食的小鲛人,又松开了握剑的手。   “小旻,是你啊,吓我们一跳,来给管事送饭吗?”领头的守卫刚想过来检查令牌, 就看到小鲛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眼神又戒备几分:“这是谁,之前不是你一个人送吗?”   闻声,小鲛人立刻从手里的食篮拿出两壶酒来,笑道:“是这样, 我昨日伤了胳膊,提不动那么多饭菜, 所以请我堂兄来帮忙,几位大哥通融一下,这是酒楼最好的桃花酿, 先尝尝再说。”   领头守卫回过头,和后边的守卫对视一眼,继而道:“不行,地下坊有规定,送吃食的只容一位进出,令牌也只对一人有效,你伤了手,我可以帮你提进去,你这位堂兄,我们没见过,是绝对不能放进去的。”   小鲛人为难地低下头,搓了搓手里的酒壶,还是交给领头守卫,又转身对后方的人道:“没办法了,堂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就把食篮交给守卫大哥吧。”   领头守卫拿了酒,私下分了,从那位堂兄手里接过食篮,态度明显好了不少,连令牌都没看,就引他往下走去:“走吧,我带你进去,送到管事手里,我就回来。”   小鲛人点头,笑了笑:“那就多谢守卫大哥了。”   一口一个大哥的叫着,听得人心里飘飘然,领头守卫咳嗽一声,挺直了背,边走边道:“不妨事,应该的。”   ……   食篮送到重重封锁的门前,小鲛人正要敲开,却被门口的死士拦下:“东西放下就行,你们可以走了。”   小鲛人和送自己前来的领头守卫对视一眼,后者点头:“走吧,管事大人不在,放门口也是一样的。”   回去要乘云梯,从高处往下看,底下被焚毁的囚牢正是当初困住无数混血鲛人的地方。   吊住云梯的锁链逐步攀升,看着离地面越来越远的囚牢,领头守卫耳边响起小鲛人的轻叹:“这里,真的变了很多。”   远超于自身年纪的语气让领头守卫意识到不对,惊愕地转过头,想阻止却已来不及了,手还未摸到云梯的锁链,后颈就被重重一砸,当即昏倒在地。   身后的人伸出手,一把拽住云梯的锁链,让其停止上升,继续往下走。   云梯停在底层,从中走出的身影高大而稳重,秦朔将守卫的令牌系在腰间,戴上专用的面具,往方才看到的囚牢走去。   不出所料,地下坊巡视的人比之前少了太多,现在就算直接闯进去,也不会立刻引起注意。   秦朔通过领头守卫摸清这里的地形,底层除去那间送饭的禁室,已全数荒废,皇都根本没有重修地下坊的打算,费尽心思坚守这座囚牢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必须在今日知晓。   通向囚牢的云梯早在几个月前被大火烧尽,囚牢的出口也被巨石堵住,伴着一地残骸,真和废墟没什么两样。   秦朔环顾四周,还能从中看到昔日的景象,囚笼的锁链已经生锈,曾经困在里面的混血鲛人,有的化为残骸永远留在这里,有的跟着反叛军逃了出去,获得真正的自由。   该说人生无常吗,他们流着同样的血,却是完全不同的结局。   秦朔穿过一具又一具残骸,他们的模样早被大火吞噬,分不清谁是谁,无人前来认领,只能永远留在这里。   生前的囚牢成了死后的归宿,他们的希望被活着的鲛人带走,至此永恒。   冥冥之中,秦朔看到微光从残骸浮起,无数微光聚集,宛如漫山遍野的萤火,向他飞来。   注视片刻,无数微光凝聚成手,向一处方向指去。   「那里,有你要找的东西。」   脑海响起声音的刹那,秦朔浑身一震,说不出这是种怎样的感觉,顺着方向看去,那是一道暗门,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多谢……”   秦朔转过身,微光随之消散,再也没有出现,仿佛他们等到现在,就是为了这一刻。   推开暗门,面前的景象让秦朔停下脚步,他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皇都才有的血玉珍珠池。   墙上的火把照亮池底,血玉珍珠池内,插着一把他无比眼熟的神剑,由千年玄铁打造,剑柄刻着伏魔的咒印,剑身是独有的血红色,泛着不可逼视的金光。   秦朔一眼认出,这是在两百年前注入四大仙门灵力和心头血的无上神剑。   ──镇魔剑。   果然,当初在万妖塔窃取镇魔剑的就是天元宫和金氏,但天元宫作为四大仙门之首,风头过甚,绝不可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私藏镇魔剑,因此,藏镇魔剑的任务只能交给金氏。   而镇魔剑回到凡间,必然会消散神力,金氏此前用血玉珍珠滋养过永生之花,早有经验,便依样画葫芦,将镇魔剑放在最初转交给青丘的两极城,顺势洗脱皇都的嫌疑。   等到永夜降临,苍生有难,天元宫和金氏再以拯救为名找到镇魔剑,至于幕后主使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后世的人们只会在史册中记住,救苍生于水火的天元宫和金氏有多么伟大。   秦朔绝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他伸出手,用灵力撬动扎进池底的镇魔剑,顿时光芒四起,封印的力量和他的灵力对冲,让池中的血玉珍珠也剧烈的晃动起来。   剑身一寸一寸上移,就在秦朔加注灵力,即将拔出镇魔剑的时候,身后骤然传来风声,一把利刃紧贴着他的脖颈擦过,直插在前方的墙壁之上,微微震动着。   “把剑放下。”   熟悉而冰冷的声音让秦朔一怔,转过头,赫然发现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晚在崖下失踪的金未离。   “未离,你……”秦朔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握着玄光剑的手颤了颤,他忽然意识到,小鲛人此前和自己说的,其中一只跟在身后的小家伙,极有可能是煤球。   是金未离让它跟着自己的吗?   “你认错人了。”金未离提剑逼近,一步一步缩短他们的距离,“这具身体,现在属于我。”   秦朔紧盯着面前的人,试图从中找到金未离的痕迹,可是没有,他很清楚,金未离不会用这样冷酷的神情看他。   “你是,金氏家主?”秦朔攥紧玄光剑,换成御敌的姿势,他不想对金未离的身体动手,但事关苍生安危,他不能后退。   “昆仑已经沦陷了,神宗阁,玄青宗,正在向师门请求支援,无情宗还困在魔宫之内,你曾经的长老,师弟,都在那里苦苦挣扎。未央吸收献祭的神力,联合余下妖族,屠去将近一半的仙门弟子,作为他们过去的大师兄,你觉得,剩下那一半还能撑多久?”   金未离手中的剑划过地板,刺耳的摩擦声让人心中一跳又一跳,秦朔没有回应,注视着他走来,却在距离缩短到三步之遥时迅速拔剑。   突如其来的攻势令金未离下意识持剑相挡,然而预料的进攻并未袭来,秦朔剑势一转,反手用灵力取过镇魔剑,放入乾坤袋,侧身而出。   “站住!”   秦朔才出暗门,天顶就围满了金氏的死士,他避无可避,只能用玄光剑击穿一侧出口的巨石,在四散的尘灰当中遁入出口。   秦朔穿过一条又一条洞道,身后的脚步紧追不舍,也不知走了多少岔路,行至最后一条,他不得不停下,前方无路可走,只有巨大的天坑,底下是森森的白骨,用来掩埋鲛人的地方。   “你现在有两条路。”   金未离从他身后走来,停在三米以外的地方,死士也跟着来到此处,将出口堵得严严实实,“第一,从这跳下去,和他们死在一起,第二,把镇魔剑给我,我放你走。”   秦朔看了眼底下的天坑,又转过头,看了看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眸,笑了:“你不会真的以为,就凭你和你后面那群死士能拦住我吧?”   “你是可以对他们下手,但我呢?”金未离微微一笑:“要知道,他复活的代价,是和我共生,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秦朔,你忍心看他再死一次吗?”   同样的脸,不同的灵魂,秦朔从未像现在这样憎恶自己的本能。   他知道,他如果动手,死的不只是面前的金氏家主,也是记忆里爱笑爱闹的金未离。   金未离已经在他面前死去两次,一次是身体,一次是灵魂。   要他怎么忍心再做抉择?   苍生和金未离之间,只能选一个。   秦朔忽然明白,当初在万妖塔,金未离没有说出口的,真正不愿相认的原因是什么,他早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面临这样的抉择。   金未离,只是不想让他为难。   因为知道他无法动手,所以,金未离最初的计划,就是让他毫无负担地杀死他。   秦朔下意识后退,他不能面对这张属于金未离的脸,过往的记忆一幕幕浮现,初见时就在阳光下灿烂笑着的少年仿佛消失了。   他知道他必须做选择,可选择只会让他更痛苦。   秦朔一瞬失神,在后退的间隙踩空,坠落的那一刻,他看到一道红光飞奔而来,化作连昭的身影抱住了他,“别怕。”   心脏停跳的刹那,那双碧色的眼眸望进他灵魂深处。   “你不能做的决定,让我来。” 第207章 约定   “真的是你。”   被柔软而蓬松的狐尾护住后背的那一刻, 秦朔抚上连昭的脸颊,眼眸渐渐清明:“那只, 红尾巴的狐狸。”   ……   轰隆一声巨响,天坑浮起的尘灰遮蔽上方的视线,金未离提剑走到崖边,向下看去。   尘灰如雾般朦胧,将底下的白骨盖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方才掉下去的秦朔去了哪里。   从身后追来的死士围到崖边, 毕恭毕敬道:“家主,要不要我们跟下去找?”   金未离伸手阻拦,低眸道:“先等等,等灰散了再去, 这是条死路,他跑不了。”   天坑底下。   森森白骨遍地,寂寥而空旷,轻微的响动都足以让人胆寒。   两道身影靠在最角落的地方,对视间, 仿佛许久未见, 又仿佛从未分别。   “我以为,你已经回了青丘。”   秦朔摩挲着手腕,像是在回忆:“说起来,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说过话了。”   连昭用折扇撑着下巴, 望着他笑:“我很怀念,在青丘的日子。”   秦朔点头:“是啊, 青丘……无拘无束,梦仙居的那几个小狐妖,很可爱, 跟他们待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想。”   “可是,梦仙居没有了。”连昭神情自若,声音却很轻很轻:“王宫不再是以前的王宫,你走了,那里还是青丘,但我,好像无处可去了。”   秦朔沉默了,他不是不知道王宫出了什么事,他只是不想,也不愿在这时揭开连昭的伤疤。   曾经有王宫做后盾的青丘少主,如今要在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护住青丘,谈何容易。   更何况连昭,本就不是一个在乎权势的人,遨游四海,自由自在才是他的志向。不管是困在青丘,还是回到昆仑,于他而言,都不是最好的去处。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连昭有得选,可事实是,连昭作为青丘少主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不用为我担心。”连昭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用折扇点了点他的唇,笑了:“来之前,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青丘,我托付给比我更适合掌权的九尾长老,至于灵珠,如果他待底下的狐族足够公平,那三个小家伙会交给他的,现在,我是自由的,没有人能决定我的去向,包括天意。”   秦朔却错开视线,低声说:“所以,你一直跟着我?”   “跟着喜欢的人,有什么不好?”连昭道:“其实这些日子,我在你身边明白了很多事,错了就是错了,不是一句两句道歉就能弥补,许多人,许多事,都是勉强不来的,我只能做得多一点,再多一点,让你不那么讨厌我。”   秦朔很少听连昭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不由得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我已经不讨厌你了。”   不知是眼花还是什么,有那么一瞬,秦朔将连昭鲜艳至极的赤发看成了白发,连睫羽也像覆上冰霜,顷刻间恢复原样,望着他笑:“是真的吗?”   秦朔嗯了一声,看到头顶的尘灰将要散尽,持剑起身,“虽然你骗过我,但起码,不是只坏狐狸,所以……如果这次我们能一起出去,跟我回昆仑吧,我会在那里,建一座新的梦仙居。”   那双碧色的眼眸微微闪动,像是覆着湿意,却又看不清晰,最终被笑意盖过,连昭握住扇柄,对他点头:“好,我想我会看到的,那座……新的梦仙居。”   浓尘散尽,上方传来铁索的穿钩声,数道铁索投掷而下,长长垂入坑底,死士一个接一个落地,迅速集结,形成包围之势。   金未离御剑而下,落在他们前方,盯着面前两人,伸出手,灵剑应声而回。他握住剑柄,目光从左手边的秦朔移到右手边的连昭身上,“有意思,在这种地方都能请到帮手吗,你这个后辈,还真是超乎我的想象。”   秦朔刚要上前就被连昭拉住了手,脑海随之响起他的传音。   「你没办法对他动手,也没必要和他逞口舌之快,让我来吧。」   秦朔神色一动,又听连昭耳边调笑:“阿朔,我替你解决这个假金未离,你替我解决那些死士,回到昆仑论功行赏,奖励我一个吻怎么样?”   他还未来得及回应,便觉唇上一热,回过神时,连昭已退后一步,持扇轻笑:“这个就当利息。”   转身,连昭眸光骤冷,将手中折扇甩出,化为成千万根银针,覆盖赤焰流火刺向金未离。   “青丘连昭,前来赐教。”   庞大的九尾影子罩住整个天坑,一红一金两道强光的冲击让地面都为之一震,尘灰再次蔓延。   “家主──”   剧烈的震荡让后方的死士纷纷拔刀,劈散尘灰就要上前,却被一道身影拦住。   秦朔持剑挡在他们面前,剑光泛着森森寒意。   “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   沉重的土块随着摇晃不断坠落,刺目的光芒一道追着一道,在尘灰当中,碾碎一切肉眼可见的东西。   巨石从上方滚落,坠地之前被半空投来的折扇击碎,散发的尘灰遮蔽两边的视线,连昭透过神识看到底下的秦朔安然无恙,这才收回折扇,朝金未离的方向飞去。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追至与方才相隔大半个天坑的所在,终于停下。   这里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他们谁都没有动手,就这样站着。   金未离握剑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但还忍得住,他转过身,看着连昭道:“你在崖底答应我的事,能做到吗?”   “杀了你,可以。”连昭看着远处秦朔的方向:“瞒住他,很难。”   回过头,两人对上视线,拂过耳边的风像极那日在崖底。   ……   “你用了九尾之力?”   “是。”   “为了救我和秦兄?”   “是。”   崖底,月色沉沉,金未离守在昏迷的秦朔身旁,仰头望着连昭:“我欠你一个人情,总有一日会还给你。”   “我不需要你还人情。”连昭道:“我只希望,你活着,能让他快乐。”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能做到。”   金未离低下头,动了动指尖,“可是现在,我的出现,只会让他痛苦。”   连昭察觉到他的异样:“你不能控制身体了吗?”   “共生,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可以暂时出现,但不能永远控制这具身体,换而言之,只要我还活着,金氏就不会放弃计划,秦兄,也会一直有危险。”金未离轻轻覆住秦朔的手,没有抓紧,“我不能留在他身边了,我必须离开,如果金氏还需要我,他们一定会让我守住镇魔剑。”   连昭望着他:“你要去哪里?”   “两极城,那里是金氏转交给青丘的地方,对金氏来说,用来藏镇魔剑,最安全,也最合适。”金未离抬起头,看向连昭:“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   “你说。”   “秦兄他虽然看起来坚硬,其实是一个很柔软的人,该怎么形容呢,像刺猬,会对亲近的人露出柔软的一面,可是受到伤害又会把刺竖起来,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很想把那些刺抚平,一点一点靠近他,靠近以后又发现,秦兄好像对谁都很好,又好像对谁都无法袒露心扉,他有很重的心事,覆着厚厚的壳子,他没有可以说的人,所以他好孤独,真的……好孤独。”   金未离的视线停留在秦朔的脸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黯然:“我好想让他快乐,这也是为什么,我愿意接受金氏的条件活过来,但我好像做错了,我的复生,不但没有让他快乐,还让他陷入两难的境地,我很怕,今日在崖上的事会再发生一次,而秦兄根本无法对我下手……”   连昭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你想让我代替他,杀了你?”   “这是最好的办法,如果让秦兄来,他一定会很痛苦。”金未离望着他道:“我现在不能死,是因为我要替秦兄守住镇魔剑,等找到镇魔剑的那一日,就是你履行约定的时候。”   “不管我那时候是什么样子,不管我身体里的灵魂是谁,请你帮秦兄做决定。”   “请你帮秦兄,杀了我。”   ……   当秦朔解决所有死士,赶去支援连昭时,眼前的尘灰散去,他的脚步随之停下。   秦朔看到,曾经会用各种笑话哄他开心,笑起来总是格外灿烂的金未离被连昭的折扇刺穿胸膛,半跪在血泊当中,琥珀色的猫儿眼不再闪烁,灰暗的映不出光芒,嘴角却挂着一丝笑意。   在笑什么呢?   秦朔猜不到,也不想猜,他只注意到,金未离笑起来还是这么漂亮。   像阳光一样。   现在,他的阳光消失了。   金未离的身体在他的注视下化为飞灰,连同衣物一起湮灭,什么都没留下。   连昭捡起落在地上的白玉折扇,看向他:“结束了。”   是啊。   秦朔看着那摊血泊,低声道:“结束了。”   连昭去牵他的手,却被下意识躲开,愣了一下,慢慢收回了手,地上的狐影趋近透明,转身引路,“那,我们走吧,我知道前面有条近路,可以避开地下坊的守卫,离开这里。”   秦朔没有回应,只是跟着他走,神魂仿佛不在此处。   也不知走了多久,等秦朔回过神时,发现有光照在脸上,前方是地下坊的另一个出口,通向一条早已废弃的小巷。   秦朔向光的方向走去,却突然反应过来,回头看向留在阴影的连昭:“你不过来吗?”   连昭笑着摇头,这时秦朔才看清他的身后,是一连串带血的脚印,握着折扇的手也不住往下滴血。   “连昭……”   不等他说完,连昭就先他一步开口:“阿朔,你有没有愿望?”   秦朔像是意识到什么,立刻向他靠近:“别开玩笑了,我们不是说好……”   “就站在那里,不要动。”连昭用折扇化出两人之间的屏障,笑了笑:“告诉我吧,阿朔,我还能为你许最后一个愿望。”   “你在说什么,我让你过来。”   秦朔看到连昭原本鲜艳的红发褪去颜色,除去那张依旧俊美的脸,都变得过分苍白,可他仍然笑着,像从前那样轻佻地说:“这个愿望不好,还是我替你许吧。”   “希望你在乎的人还活着。”   连昭的身体开始消隐,眼神却始终明亮,一直凝望着他,“希望你顺利回到昆仑。”   “希望你不要再遇到……”最后一滴血落在地上的时候,白玉折扇也随之坠落,空气只残留着连昭消散之前的最后一声轻笑。   “像我这样的,坏狐狸。” 第208章 逆流   城门口。   天色依旧昏暗, 只见远处亮着灯笼,有辆马车摇摇晃晃的驶过来, 秦朔转头看去,车内的小鲛人迫不及待地拉开车帘,晃了晃手。   “哥哥,这里!”   马车停下,两个小鲛人一前一后下来,站前头的小鲛人望着他笑:“哥哥, 你要的马车我们已经开来了,后面有两箱血玉珍珠,是平安居的鲛人用去年的存货凑出来的,虽然不知道你要用它做什么, 但我们想,肯定是好事,哥哥就放心去做吧,平安居的每个鲛人都支持你。”   秦朔牵住缰绳,看着他们道:“地下坊那边, 有没有来找你们?”   “没有, 地下坊已经不归两极城管辖了,他们自然查不到我们头上。”小旻仰头的样子颇为骄傲:“你放心吧,就算是金氏,也不能在两极城的地盘抓两极城的鲛人, 再说,那些死士都不在了, 谁能去皇都传信?”   如此一来,镇魔剑失踪的消息传到皇都,还需一段时间。   秦朔想, 他必须尽快带着镇魔剑赶到无情宗。   两百年前,用镇魔剑斩杀前魔主的人是师尊,两百年后,也该是这个结果。   事不宜迟,秦朔上了马车,拉住缰绳,对两个小鲛人说:“你们回去吧,我要赶路了,今日的事,多谢你们,山高路远,日后,有缘再会。”   见他要走,两个小鲛人拦在车前,期盼地问道:“哥哥,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秦朔坦然道:“也许不会。”   两个小鲛人难掩失落,对视一眼,小旻走到马车边,示意他低下头,秦朔俯身照做,耳边随即响起对方的声音:“哥哥,我相信,你会是大英雄。”   小旻的声音那么小,却又那么坚定:“你能救下我们,救下两极城的鲛人,一定也能救下更多人,不管你会不会回来,我都会告诉平安居,告诉两极城的所有人,你是个大英雄。”   秦朔怔了一下,回过神来,两个小鲛人已经退到马车后方,笑着冲他挥手:“哥哥,一路顺风!”   秦朔笑了,最后看了他们一眼,而后转过头,驾车离开了这里。   ……   马车开到半路,冒出个圆滚滚的小家伙,漆黑一团,拦在车轮前方,呜呜地叫着。   秦朔拉着缰绳的手一颤,即刻停了车,看出煤球口中叼着的金丝带是金未离的发带,泛着如他本人一样闪烁的光,在风中飘扬。   秦朔从煤球口中取过发带,好像还能看到金未离系着这条发带,在阳光下对他笑的样子。   金未离在这世上的痕迹都消失了,只剩下这条发带和他的回忆。   还有,球球。   秦朔半蹲下来,看到原本活蹦乱跳的煤球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眼睛湿漉漉的。   它一定是知道了,先是陪它长大的江越,再是失而复得的金未离。   “球球,你要不要跟我走?”   秦朔摸了摸煤球的脑袋,以往这时候,煤球会兴奋地摇尾巴,现在却始终耷拉着,良久,煤球才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它只是来送东西的,它还要回去陪主人。   主人留下的地方,才是球球的家。   秦朔没有阻拦,他看着那只小小的,圆滚滚的煤球,一步一步往回走,消失在两极城的方向,消失在夜色里。   那里是金未离死去的地方。   ……   秦朔掀开车帘,将放在里面的盒子拿出来,打开,里面放着一把白玉折扇。   他捏紧手中的发带,看着盒里的折扇出神。   「师兄。」   耳边再次响起白毓的声音,仿佛就在身后,紧贴着他的后颈,冷得钻心。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死是你造成的。」   秦朔没有回应,只是将发带和折扇放在一起,而后合上。   「如果没有你,他们本可以活得更好。」   白毓的声音时刻在耳边回荡,秦朔回到驾车的地方,用粗粝的缰绳去磨破皮的手心,疼痛让他暂且平静下来。   「其实,你不是没有想过,你是不愿去想。」   「宋晚尘,连昭,金未离,他们每个人都有大好的未来,可是因为你的出现,一切都改变了。」   「宋晚尘本可以作为长绝上尊风光一世,荣登上界,却因为你名声尽毁,叛出长绝峰,最后以自爆丹田为代价和万妖塔的妖灵同归于尽,消失的无声无息……」   「连昭身为青丘少主,理当过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是因为你,他的至亲葬身王宫,他失去了一切,成了孤家寡人,却不惜用性命助你心愿得偿,而他的结局,却是死在不见光的阴影里,永远困在他最初想逃出去的两极城……」   「金未离,你一定很想念他,他两度死在你面前,他是金氏的继承人,他本可以不这么辛苦,就算是注定会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因为你,金氏双子都已陨落,你要怎么面对他们身在皇都的母亲?」   马车在夜色中前行,秦朔将缰绳攥得紧紧的,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前方。   他知道,他没有流泪。   他不能流泪。   *   马车停在修仙界和凡间的交界处,秦朔从装着血玉珍珠的箱中取出镇魔剑。   镇魔剑在血玉珍珠的滋养下,并未在凡间消耗太多神力,剑身依旧泛着金光。   最初造出镇魔剑的铸剑师为避免镇魔剑被有心之人窃取,在剑身施加咒印,镇魔剑一旦离开修仙界就会失去神力,因此金氏即便得到镇魔剑,也无法在凡间使用,最后只能松口,将其镇压在万妖塔。   除了只能在修仙界使用这一条件,镇魔剑对使用之人的要求也极为苛刻,首先是根骨,非天资卓越之人不可用,其次是秉性,非一心向道之人不可用,最后是心性,非心无杂念之人不可用。   这三个要求,两百年前只有他的师尊,道化掌门一人符合。   秦朔御剑来到无情宗,才到山门,守在门口的师弟就提灯迎了上来:“大师兄,你怎么在这儿,方才不是回清宵殿了吗?”   秦朔没时间解释,御剑绕开了他,直往内门飞去,只留下一句传音。   「去内门通报,昆仑有难,急需支援,见到师尊之前,谁都不准拦我。」   守门弟子看着他的身影远去,过后才反应过来,敲响山钟,向赶来的弟子呼喊:“快,去内门召集人手,把所有弟子都叫上,包括紫明轩──”   钟声第三次回荡在无情宗时,内门各处都亮起灯火。   “师尊──”   秦朔推开清宵殿的门,看到另一个自己在床上安睡,师尊守在床边,正为他掖着被角,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温柔一笑:“朔儿,回来了?”   师尊泰然的神情让他咽下了所有解释,最后只化作一句:“师尊,你知道了……”   曦明为床上的他掖好被角,轻道:“师尊怎么会阻止朔儿……做真正想做的事呢。”   秦朔怔在原地,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师尊,不然也不会到现在才看出,先前留下的木偶在师尊眼里是多么拙劣的把戏。   可师尊没有拆穿,就这样陪他演到现在。   秦朔伸手收回木偶,床上的他瞬间消失,眼下殿内只有他和师尊两个人。   残留在木偶身上的神识回归,记忆回笼的瞬间,秦朔多了许多难言的思绪,师尊将对他的思念都寄托在有着他神识的木偶上,因此时时触碰,时时关切。   像看似平静的海面,只有真真切切地靠近,才会发现底下的波涛多么汹涌,几乎要将他整个吞没。   “朔儿,师尊一直在想。”   师尊握住他的手,动作并不用力,眼眸的温意却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心,“如果半年前没有闭关就好了,如果早一点把你带回南明仙山……也许你就不会经历这么多,不会这么痛。”   “不……师尊。”   秦朔知道自己不能沉溺在如果里,他必须和过去做个了结,“已经没有如果了,重要的是现在,乌金长老和其他仙门都困在昆仑,护山大阵之外的凡间,也深陷永夜,师尊,我需要你,苍生也需要你,只有你能用镇魔剑,只有你有资格和未央一战──”   曦明看着爱徒的眉眼,低笑道:“朔儿,我不能再用镇魔剑了。”   “为什么?”   秦朔不明白:“师尊两百年前用过,现在为什么不行?”   “你记得使用镇魔剑的三个条件吗?”曦明道:“最好的根骨,最好的秉性,最好的心性,师尊两百年前的确是他们认为的合适人选,可那是在遇到朔儿之前。”   曦明伸出手,掌心跃起本命心火,若是一心向道,脑中无半分杂念,心火定然是纯粹的白金色,可是现在,他掌心的心火却萦绕着若隐若现的黑气。   “师尊……”秦朔一时失神:“怎么会,这是心魔入体的征兆,难道你……”   “不错,心魔是在闭关期间滋生的,这件事,师尊瞒了很久,只有乌金长老一人知情。”曦明望着他道:“朔儿,希望你明白,不是师尊不愿意用镇魔剑,而是师尊如今无法用镇魔剑。”   秦朔慢慢低下头:“如果连师尊都不行,那这世上,还有谁可以?”   “你。”   殿内的烛火晃了晃,秦朔诧异地抬起头:“师尊,你说什么?”   “你,无情宗首席弟子,我唯一的爱徒,秦朔。”曦明注视着他:“你的根骨,秉性,心性,都是师尊亲自挑选,亲自教导,亲自磨合出来的,世上还有人比你更适合代替师尊吗?”   “没有。”秦朔觉得自己的胸膛像有团火在燃烧,他握紧拳头,一个还未成形的想法涌现出来,“师尊说的对,这种事,的确不该假手于人,是我将镇魔剑拿回来的,我也应当承担这份责任。”   “朔儿,你一定觉得,师尊是有意将这个重担压在你身上,以此来让你历练,其实不是,若非命数如此,师尊绝不会让你冒着生命危险去做这件事。”   曦明同他十指相扣,掌心相触的瞬间,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秦朔的丹田,让他骤然屏住呼吸,“师尊……”   “镇魔剑,需要大乘以上的境界才能挥动,师尊会将一半的修为分给你,足够你在短时间内突破大乘,你体内有避雷珠,可以暂时避开雷劫,记住,到了那里,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师尊都会在你身后,让你安然无恙的回到无情宗。”   浓厚的灵力大股大股涌入丹田,秦朔已经感觉到境界在极短的时间内飞速攀升,汗水渗透衣衫,往日的旧伤全部愈合,连握手的力量都比之前强了数倍不止。   渡劫中期──   渡劫后期──   大乘前期──   ……   大乘中期──   突破的最后关头,秦朔睁开了眼,看着师尊的脸笑了。   大乘后期,已成。   虽然他早就知道,师尊一直是修仙界无人可攀登的顶峰,却也没想到,师尊的修为竟浓厚到可以比拟三位大乘修士,将修为分他一半过后,仍然可以维持大乘大圆满的境界。   “师尊……”秦朔牵住师尊的指尖,从初见就有的习惯维持到现在,他在这时想起,他并不是一无所有,他还有师尊陪在身边,“等一切结束,我就陪你回南明仙山好吗?”   “好啊。”曦明笑着:“师尊等着朔儿,等一切结束,我们就启程。”   烛光下的人影靠得那么近,几乎要碰到鼻尖,而在这时,殿外响起一声急切的呼喊,“师兄──”   秦朔转过头,看到付恒只身闯了进来,正要开口,却见对方持剑跪下,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把所有内门弟子都带过来了,只要你和掌门一声令下,就是死无葬身之地,我们也甘愿听从。”   黑压压的弟子集结在清宵殿,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后面的声音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   “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   付恒用双手奉上首席弟子令牌,在响彻云霄的呼喊当中对他说:“请大师兄以首席弟子的名义,带我们攻上昆仑,救苍生于水火──”   “为大师兄开路,我等虽死犹荣。” 第209章 归来   昆仑, 火光漫天。   经过数个时辰的恶战,人妖双方都损失惨重, 昔日的魔宫坍塌成一片废墟,尸横遍野的景象沉重让人提不起一丝气力。   成百上千只乌鸦在上空盘旋,一声又一声地叫着,下方除了燃烧木屑的声响之外,什么都听不见,寂静得可怕。   自从未央以修仙界无法抵抗的神力屠杀近一半弟子过后, 妖族占了绝对上风,三大仙门存活的弟子越来越少,逐渐被妖族包围,逼至魔宫深处。   前来支援的玄青宗宗主和他们断了联系, 只能协同神宗阁阁主与带来的一众弟子和未央周旋,为无法突破的他们争取时间。   外面的搜寻还在继续,藏在废墟当中的一名弟子透过缝隙看去,发现寻找他们的妖族非但没少,还越来越多了, 不由得担忧起来, 回过头道:“乌金长老……怎么办,再这样搜下去,我们很快就会暴露的,要不要和顾首席他们会合?”   “堂堂一宗长老, 还要后辈来救不成?”乌金长老按下他,看着外头的情形, 深吸一口气:“大不了就是一死,再说顾逸那小子,已经为找你们大师兄昏了头, 怎么劝都不会听的。”顿了顿,又道:“也不知道你们大师兄现在,究竟是死是活……”   他们所在的废墟是前任魔尊的寝殿,残留的阵法还有效力,暂时能瞒过妖族的眼睛,只是再过半个时辰,阵法消失,便是大罗金仙再世,也难逃出生天了。   “长老,你是不是也在后悔。”当初身在执法堂的弟子道:“若是我们当初没有因为一己之见将师兄逐出师门,他那日也不会走得那么决绝,或许今日……还会看在往日情分上回来救我们。”   乌金长老看着那日在手心留下的伤疤,低声道:“什么后悔不后悔的,难道后悔就是为了让他回来救我们吗,那也太虚伪了,怎么对得起无情宗的门训……你们师兄,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性子有多固执,多能隐忍,我比你们都清楚,他是不会因为一两句后悔就回头的,所以我不劝他,劝了也没用,让曦明知道,又要做糊涂事了。”   那日过后,乌金再也没有去过清宵殿,他知道殿中的秦朔已不再是秦朔,可曦明仍把他看作自己的爱徒。   他没有戳破,他怕曦明从假象当中清醒过来,回到前世的结局。   “如果事实真像长老说的那样,是唤梦铃左右了我们的意识……”另一名紫明轩弟子小声道:“那师兄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旁人不知道,但是我看得很清楚,师兄每次受了委屈都不说话,静了一会儿又像没事人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从没见他掉过眼泪,以为他像其他师弟说的那样,单纯没有心,也不会为自己做的错事反省,现在想想,是不是他其实也很难过,只是因为他是大师兄,肩负其他弟子没有的责任,所以不能表露出来?”   乌金长老沉默了,其他弟子也都埋下了头,在想那时被孤立的秦朔,被曲解的秦朔,被千夫所指却无从反驳的秦朔是怎么走到今日的。   那一桩桩,一件件罪名,放在任何一个弟子头上都是灭顶之灾,可秦朔还是挺过来了。   “大师兄真的很厉害,在那种绝境都能翻身。”一名弟子自嘲地说:“要是我们,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吧,哪还能熬到真相大白的时候。”   现在他们也身处绝境,更能体会秦朔当时的心情,原来孤立无援是这种难熬的滋味,生与死都在一念之间。   从方才开始,废墟外面的异动越来越频繁,他们和其他仙门失去联系,如今能做的只有守着渺茫的希望等待。   等待的煎熬让余下弟子的意志力渐渐消退,头顶是乌鸦的嚎叫,周围是淹没在尸堆的同门,眼前是还在搜捕他们的妖族,望着黑洞洞的夜色,心头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大师兄当初也是这样吗,被逼到绝境,什么都做不了……”   乌金长老身边的弟子垂下脑袋,已经对现下的情况感到麻木,“这算不算报应,当初我们那样对师兄,现在,也轮到我们体会这种感觉了,真是生不如死……”   “师兄还活着吗,我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话……”另一名弟子捏紧拳头:“要是就这么死了,好不甘心……他还活着吧,他一定还活着,顾首席不是说过吗,如果之前在昆仑救下应首席的人是师兄,那他很有可能在离开无情宗后,又回到了昆仑。”   乌金长老打断他们:“别说胡话,他如果在昆仑,怎么会到现在都没踪迹,想是怨怪了我们,早早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修行了吧。”   “这么说,我们真的会死吗?”   方才那名弟子声音颤抖:“连道歉都来不及说,就死在这里,长老,掌门他知道吗,他会来救我们的吧?”   乌金长老难以直视他们的眼睛,沙哑着喉咙说:“派出去的信鸟被妖族拦截……想来,没有送到掌门手上。”   听到这句话,周围弟子只觉轰隆一声,仿佛被抽去了骨头,顿时气力全无,瘫坐在地上,眼里没了光亮。   乌金长老也知自己这话会让他们失去撑下去的信心,可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等着,也不一定能等到好的结果,不如殊死一搏。   “起来,别丢无情宗的颜面,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死得光荣一点,起码能给掌门一个交代。”   乌金长老拿起地上的灵剑,起身对他们说道:“把剑拿起来,之前是玄青宗掩护我们到这来,现在,由我们来掩护玄青宗,至少他们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送他们离开,多少能有点希望。”   “可是长老,我们现在不过三四十人,如何抵挡外面成百的妖族?”   话虽如此,还是有不少弟子和乌金长老一样,拿起地上的灵剑。   “你们师兄能做到的事,你们做不到吗?”乌金长老望着余下犹豫的弟子道:“他当初只有一个人都能杀出重围,你们这么多人难道不行?”   众弟子面面相对,纷纷拿起地上的灵剑,站起身来。   是啊,他们不仅是无情宗的弟子,也是秦朔的师弟。   师兄能做到的事,他们为什么不行?   “别丢无情宗的颜面,别丢你们师兄的颜面,在场有谁的剑术没经过他手指点,往日教导,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吗?”   “弟子没有。”   抽剑声一道接一道响起,整齐划一的回答在废墟当中格外响亮。   “好,既然没有,那我们今日就在此立誓。”乌金长老用剑气劈开废墟的屏障,看着外头被他们吸引的妖族道:“只有剑上沾满妖血的人,才配做无情宗的弟子!”   乌金长老带头杀入,余下弟子紧随其后,这一下的确打了妖族一个措手不及,然而以少敌多的缺陷也在持久战中显露出来。   几个回合过后,还能站立的弟子越来越少,绝大多数的妖族都被他们吸引,无暇顾及另一头的玄青宗,一波接一波向他们袭来。   “长老!”   余下的弟子快要撑不住,手腕都在长时间的厮杀下震得发麻,但他们也很清楚,不能停下,停下意味着认输。   师兄都没认输过,他们凭什么认输?   可气力也确实在渐渐消散了,其中一名弟子不慎被妖族的尾巴打中,击飞了手中的灵剑,倒地之时,他看着向自己逼近的妖族,产生了身魂分离的错觉,边往后退边想:我要死了吗?   他眼前的一切动作都被放慢,走马灯也在利爪逼近瞳孔的刹那浮现,可是下一秒,利爪以自然坠落的方式从他脸侧飞过,血溅在他的脸上,身上,甚至眼睛也被模糊了。   “师弟,不是教过你吗?”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熟悉的身影持剑站在面前,将那只被斩断利爪的妖族扔到地上,漆黑明亮的眼眸还和过去一样,让人说不出的安心,“被打掉剑的剑修,是不配称为剑修的。”   “大师兄!”   周围弟子看到他的身影,眼睛一瞬亮了,迫不及待地围了过去,“大师兄,你回来了!”   话才说完,他们很快发现,回来的不止秦朔,还有从无情宗赶来的所有内门弟子。   正在厮杀的妖族在看到秦朔之后,也同一时间停下动作,目光都锁定在他手上的那枚命牌,宛如被定身一般,僵住了身子。   “听说,你们已经有了新的昆仑之主。”   秦朔推开围在身边的师弟,对领头的妖族说:“所以我的话,在你们看来还管用吗?”   众妖面面相觑,领头妖族紧盯着他手里的命牌,犹豫再三,还是做出臣服的姿态,“君后,实在抱歉,我们并不知道你在这里。”   “知道会如何,不知道又会如何,”秦朔凝视着他们,“我只看到,你们违背前任魔尊的意愿,奉他人为主。”   乌金长老扶住受伤的胳膊,看着秦朔站在所有弟子前方,为他们对抗妖族,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把话说出口。   “君后,不是我们有意如此,是修仙界欺我们在先,而未央大人已经获得献祭之力,我们不能违抗他的命令。”   “今日这场大战,是天元宫和金氏挑起的,神宗阁从中协助,与玄青宗、无情宗无关,修仙界这边,我可以令三大仙门停手,你们也不要参与这场纷争,这是我和未央之间的事,我要亲自和他解决。”   话罢,秦朔回头看向乌金长老:“师尊已经和玄青宗宗主会面,神宗阁这边,还请长老你来说服,不管今日死在昆仑的修仙弟子有多少,这场大战都该停一停了,你们真正要解决的,应该是至今仍在隔岸观火的天元宫和金氏。”   围在他身边的师弟担忧地说:“师兄,你要和那个魔头对峙?这怎么行,他已经得到了献祭之力,没有镇魔剑,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谁说我没有镇魔剑。”   秦朔从乾坤袋里取出镇魔剑,剑身带来的金光让所有弟子为之一震,“师兄,镇魔剑不是……”   “失踪了?”秦朔笑了笑,抚摸着剑柄道:“它根本没有失踪,是天元宫和金氏监守自盗,把它藏在凡间的两极城,我这次离开,就是为了把它从凡间带回来,想来你们还不知道,天元宫和金氏早在首席被囚之前就和未央一派勾结了,弄出今日的大战,也只是想要三大仙门在此陨灭,天元宫和金氏好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边上弟子仿佛被打通了关窍,一下子醒悟过来:“难怪顾首席此前说,神宗阁长老是被天元宫暗算才会葬身于此,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吗?”   “顾首席是最早知道的,我想,他被昆仑放出以后,就将我的话带回了玄青宗,只是没有料到,再次见面的时候,天元宫和金氏已经把手伸到了镇魔剑上。”   秦朔说到这里,环视四周,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下意识问:“顾首席呢,我来的路上就没见到他,这里是魔宫最后一处地方,他不可能不在这里。”   远处冷不丁传来一道笑声,黑压压的妖影随之逼近,一双双红眸在夜色当中闪烁着,“秦朔,你确实聪明,可惜聪明没用对地方。”   未央现身在众人面前之时,眼里的讽刺达到了顶点,只见他抓着浑身是血的顾逸,又示意边上的妖族把困在笼中的莫鄞带出来。   “好了,到了二选一的时候了。”   未央一手抓着重伤的顾逸,一手拍了拍莫鄞的笼子,笑着看向秦朔:“这两个家伙,都是为了你落到我手上的,我知道,命牌和镇魔剑,你肯定要保住一个。”   “所以,你打算用命牌或镇魔剑,换他们之间的谁活着?” 第210章 震慑   玄青宗首席顾逸失联之前。   火势还未蔓延, 近半的仙门弟子都被未央残忍绞杀,将灵力吸食殆尽过后, 只剩一堆枯骨。   神宗阁在玄青宗的协助下退至五层领域,和赶来支援的神宗阁阁主和一众弟子会面,暂且得以喘息。   然而,无情宗的乌金长老与其弟子还被困在魔宫深处,因信鸟被拦截而无法脱身。   头顶的乌鸦还在不住盘旋,顾逸往上看了一眼, 知道它们是在寻找仙门弟子的踪迹,好汇报给同一地方的妖族。   “顾首席,你真要返回魔宫支援无情宗吗,宗主已经来到领域了, 我们只要跟宗主会合,就能……”   顾逸却径直打断同门的话:“不用说了,无情宗再怎么说,也是秦兄的师门,我不能就这样见死不救, 秦兄救过我两次, 我总要还他一次的。”   “那我们也……”   “你们不用跟来,我一个人去就行。”顾逸拔出长剑,望着魔宫的方向道:“宗主他们带人前来支援,未央一定会让妖族集中在领域作战, 魔宫不算危险,我只需要引开包围的妖族, 就能让无情宗脱身,你们跟上宗主,人越多胜算越大, 救出无情宗以后,我还想去魔宫深处看看,秦兄会不会在那里。”   ……   顾逸没有想到,自己的预测居然错了。   未央的每一步都走在他意料之外,按理来说,神宗阁和玄青宗的支援从昆仑领域突袭,妖族不得不分出一半精力去应对他们。   这样一来,魔宫的妖族必定会减少,可他在外围盯了许久,都不见这里的妖族离开,反而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   难道未央另有计划,他的主攻方向根本不在三大仙门,而在其他人身上?   魔宫到底藏着什么东西,需要未央派这么多妖族盯守,甚至不惜押上整个昆仑做赌注?还是说,他守住这个秘密的原因,是为了等谁回来?   很快,顾逸的疑虑被打消,他亲眼看到未央带着旧魔族从坍塌的魔宫离开,余下妖族不难对付,只需要用幻术稍加引导,就能轻易引开它们。   他顺利救出被困在废墟深处的乌金长老和无情宗弟子,可惜幻术持续的时间太短,引开的妖族再次回来,好在前任魔尊的寝殿就在附近,且残留着当初的阵法,躲在这里暂时不会有危险。   安全是安全了,顾逸却还是不放心,他总觉得未央的离开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想,这会不会和秦兄的失踪有关。   “顾首席,你要去哪里,和玄青宗的弟子会合吗?”   面对无情宗弟子的追问,顾逸只是点头,他这次回来没说实话,只说玄青宗就在附近,却没告诉他们,自己是单枪匹马一个人杀进来的。   那样太麻烦,还得一个一个解释自己回来的目的,其实目的很简单,只是为了秦兄。   无情宗安全了,他的任务结束,接下来就该去魔宫深处寻找秦兄的痕迹。   他要把秦兄带回来,他要秦兄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四大仙门面前。   洗清往日的一切冤屈。   ……   顾逸探进那条被废墟掩埋的洞道,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他最开始只是怀疑,通过观察发现洞道附近的妖族格外多,而未央最初也是从这条洞道出来的,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万妖塔恶战当晚,在秦兄身边出现过的蛇妖。   是叫莫鄞?   顾逸看到,那条蛇妖身上的鳞片被拔去大半,鲜血淋漓地关在牢笼当中,长发遮住脸颊,妖气极其微弱,几乎维持不了半人半蛇的形态。   明明状态如此虚弱,只能用尾巴护住心口来保住性命,意识都不甚清明,却还在胸膛起伏之时一声又一声地呢喃着:“君后……”   顾逸凑到笼边才勉强听清,是在说:“快走……”   说句心里话,顾逸身为修仙界的人,对妖族并无好感,此次攻上昆仑,也是为剿灭妖族而来。   可是,想到面前的蛇妖一心为秦兄考虑,就像他对秦兄一样,人与妖的区别,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妖,并非完全无情,人,亦非完全善类。   天元宫和金氏,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顾逸想,就算是为了报秦兄的恩情,这只蛇妖,他也是要救的。   所谓正道,就是最简单的一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牢笼的锁链被剑劈开,顾逸探身入笼,拉住那只蛇妖的手。   可就在这时,蛇妖睁开了眼,瞳孔一瞬缩紧,甩开他的手道:“走──”   “你不用担心,我在万妖塔见过你,我知道你认识秦兄……”顾逸本以为他是怀疑自己的身份,所以竭尽全力解释。   莫鄞却撑着虚弱的身体打断了他:“快走……别让未央发现,他会利用你和我来对付君后,我的妖丹已经被废了,我出不去的……死在这里,也好过让君后为难……”   “利用我们?”   顾逸一下子怔住了,想到未央有意让妖族集中在附近巡逻,想到头顶盘旋的乌鸦一直没有暴露他的行踪。   难道?   未央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屠尽三大仙门,而是为了逼出秦朔?   “既然这样,那我们更不能留在这里。”顾逸再次抓住莫鄞的手臂,眼神坚定地说:“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不能成为秦兄的把柄,和我一起出去,还有机会为秦兄争取时间。”   “来不及了。”   只听后方传来缓而沉重的脚步,隐于深处的妖灵也陆续浮现,将他们围在窄小的洞道之间。   未央半张脸仍被纱布包着,剩下的那只眼是漂亮的金褐色,如果没有斑驳的烧伤,这一定是张完美的脸,和他手里拨弄的鳞片一样,被血色污染,不再无瑕。   “我想你们都得留在这里,看看那个卑贱的凡人是如何取舍你们的。”   顾逸后退一步,想起自己不久之前还看到未央离开魔宫,往领域的方向赶过去了,“你方才分明……”   “分明当着你的面离开了不是吗?”未央笑了笑:“这多亏临风提醒,哦……你自然不知临风是谁,他是青鸟一族的二公子,也是族内预知能力最强的一位,你看到的,不过是我的分身,想来现在,我的分身还在领域和那些支援的仙门纠缠,而那些仙门,一时半会儿是来不了这里了,真期待,秦朔那家伙看到你们的神情。”   “那滋味,一定很美妙……”   ……   回到现在,顾逸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被吊在半空中,重伤的身体摇摇欲坠,血不住沿着衣角往下滴。   丹田空空如也,灵力全被身后的未央吸尽,只剩一点点,足以喘息的余地,他听到底下有人在喊自己。   “顾首席──”   是秦兄。   顾逸艰难地睁开眼,透过模糊的视野,看到他一直在寻找的秦兄就在一众弟子当中。   太好了,他想,秦兄真的还活着。   “别玩叙旧这一套了,秦朔,你以为我在和你说笑吗?”未央单手拎着他的后领,微微松手,“他如今根骨全毁,已经不算修仙之人,我只要松一松手,他很快就会从这里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他们站在还未完全倒塌的殿顶,对于修仙之人或许不算什么,可对于虚弱到无法运用灵力的他来说,无异于葬身之地。   眼看着未央就要脱手,远在下方的秦朔终于忍不住开口:“住手,这是你和我之间的恩怨,为什么要牵扯旁人?”   未央却怪异地笑了:“我本来不想这样的,是你非要逼我,要是最开始你老老实实跟着临风走,要是你没有招惹君上,没有恩将仇报,没有把昆仑搅得一团糟,我会这么讨厌你,这么揪着你不放吗?都是因为你,君上才改变了想法,都是因为你,害得昆仑落到如今这个境地,你该死啊──”   “你要我死,可以。”秦朔道:“这不关他们的事,放了他们,找个没人的地方,我们私下解决。”   “少在这装重情重义了,你要是真这么在乎情义,君上对你的付出,你为什么视而不见?”未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青丘帮临风,是因为君上一直让我找一个叫无忧的人,他要我把你带回来,我……其实早就和临风找到了你,可是我不想带你回去,情爱是成事的大忌,我不希望君上被你影响,所以我让临风带你走,把你藏起来,藏得越远越好。”   说到这里,未央冷笑一声:“没想到,你不仅跑了,还跑到了昆仑,那也无所谓,毕竟昆仑那么多妖族,随便哪个都能吃掉你,所以我不想管,结果……结果你居然活下来了,还跟着莫鄞这个叛徒,回到了魔宫,莫鄞也该死,身为妖族却被凡人蛊惑,我能留他一命,已经是格外开恩。”   秦朔的声音在颤:“你对莫鄞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你看不出来吗?”   未央拍了拍笼子:“他不是喜欢给你送鳞片吗,我就把他的鳞片,一片一片拔下来了,不得不说,他的鳞片真是蛇族最坚硬的,要拔好久才能下来呢……他居然一声都不吭,倒让我有点佩服了。”末了又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吭声吗,因为我说,你之前答应我的赌约没有实现,他愿意替你偿还代价,不过……就像你们之前做的那样,我并不准备遵守约定……”   “放了他们……”   顾逸听到秦朔深吸一口气,最终有了抉择,“放了他们,镇魔剑和命牌,都给你。”   “大师兄!”   呼喊一瞬响起,都是底下弟子的劝阻声,顾逸也翕动着唇,艰难开口:“不……”   可他的声音实在太小,微弱到风一吹就散,根本没人注意得到。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我可不信你会甘愿拿两样东西和我换,这样吧,交换可以,但只能你一个人过来。”   未央伸出手,用献祭之力在前方的空地形成巨大的金光屏障,“公平起见,就在这里交换,渡劫期以下的修士进入,都会被屏障粉碎,这样就没人能干扰我们了。”   “好。”   秦朔答应得果断,一手拿着镇魔剑,一手拿着命牌,一步一步走进屏障。   未央也让人把笼子打开,而在转头的间隙,顾逸找准时机,用尽所有力气扯开他的手,摔在瓦片之上,从怀里取出留音石,放在唇边,在往后跳下的瞬间用仅剩的灵识刻印最后想说的话。   「我是玄青宗顾逸,当你找到这个留音石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我的死与秦兄无关,请代我为秦兄正名,昆仑之行,万妖塔之行,秦兄从未害过任何人。」   「他不应该背着污名,他应该活在阳光里。」   「如果有这么一天,玄青宗顾逸,在此谢过。」   血色在地面溅开,留音石摔落出去,顾逸的视线开始模糊,在趋近灰暗之时,望着秦朔的方向,呢喃了声:“秦兄,再会……”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所有人屏住了气息,秦朔的脚步也因此僵住,他不敢相信,方才还活生生站在面前的顾逸会就这么死去,手中的镇魔剑止不住地震动。   “哈……”好好的筹码成了毫无作用的烂肉,未央的心情比他们还要糟糕,直接将笼子里的莫鄞扯了出来,用剑扎穿他的尾巴,将其逼醒,“地上那个就算了,秦朔,来看看这个吧,我的要求很简单,也不需要你拿命牌交换了,我要镇魔剑,你把镇魔剑带过来,我把他还给你。”   秦朔攥着镇魔剑的手越来越紧,盯着上方的未央不放:“你把他变成这个样子,还指望我会和你做交换吗?”   “当然,不是纯粹的交换。”未央抓着不断挣扎的莫鄞,将妖丹展示给他看:“如果你足够配合,我会把他的妖丹还给他。”   秦朔先是沉默,而后迈开脚步,朝金光屏障走去。   当他走到未央指定的位置,才发现莫鄞为何一言不发,莫鄞被剜去了双眼,连耳朵也流着血,看到这一幕,他的神情不觉冷了几分。   “放了他。”   秦朔拿起镇魔剑,对上方的未央说:“我亲自把镇魔剑给你。”   玄光剑在他的乾坤袋里,意念一动就能现身,只要能和未央面对面,就有机会为莫鄞争取逃脱的时间。   “不行,你最喜欢耍花样,公平起见,数到三,我们一起交换。”未央拖着重伤的莫鄞走进屏障之内,俯视着他道:“你把镇魔剑扔过来,我把莫鄞扔给你。”   后方的无情宗弟子试图劝阻:“师兄,别信他的话,妖族不会守信用的!”   秦朔知道未央不一定守信用,可就算是这样也得一试,顾逸已经死在他面前,他不能让莫鄞也不明不白地死去。   更何况,他还向莫鄞承诺过,要给他一个好的前程。   “好,那就数到三。”   秦朔屏气凝神,做好扔的姿势,另一只手靠在背后,随时准备召出玄光剑,   “一。”   二人同时出声,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二。”   未央带着莫鄞往前一步,脚下的瓦片开始松动,下一步就要腾空。   数到三之前,秦朔余光瞥见从侧边飞来的身影,是金沧云。   看来镇魔剑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到金氏的耳朵,这样正好。   “三!”   镇魔剑抛向半空的瞬间,未央将莫鄞往后一甩,伸手就要接剑,却没想到,一支流火箭从右侧射来,刺伤他的手掌。   “放手──”   金沧云一跃而下,落地之时甩出长鞭,勾住半空之中的镇魔剑,往下一拉。   秦朔顺势召出玄光剑,用剑气劈断金沧云的长鞭,镇魔剑被甩到另一个方向,再次坠落。   镇魔剑落在屏障边缘,距离后方弟子最近的地方,然而屏障的禁制所有人都知道,渡劫期以下的修士进入,哪怕只是边缘,也会被撕得粉碎,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金氏……果然都是小人!”   未央见金沧云横插而来,恼怒之极,无暇顾及后方的莫鄞,直接将插在瓦片之中的流火箭拔出来,朝金沧云甩去。   流火箭反射而来,带着比之前还要巨大的威力击穿金沧云脚下的地面,轰的一声掉进深坑。   秦朔看到未央身后的妖族都被替换成蛇族,并偷偷给莫鄞喂下妖丹,暂且放下了心,朝镇魔剑的方向奔去。   可还未赶到地方,他的身影就被未央发现,转眼被震飞三米开外,用玄光剑支撑才没有倒下,却也吐了一口血。   见情况不妙,未央已经要用妖力凭空拿起镇魔剑,离边缘最近的付恒想也没想就冲进屏障之内,忍着身体被撕裂的剧痛,将镇魔剑扔向秦朔,咬牙道:“师兄,快接剑──”   镇魔剑飞向半空,眼看就要落在秦朔手上,未央冷笑一声,立刻凝聚妖力,在掌心形成足以震碎神魂的光团,“莫鄞,和你的好君后说再见吧……”   而在巨大的光波射向秦朔的刹那,恢复妖力的莫鄞毫不犹豫的挡下了,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粉碎,连血光都不见,千年妖丹裂开过后,散开的光芒只保住他的本体。   一条白蛇从中坠落,用最后一丝气力睁开眼,看到它的君后已经拿到镇魔剑,又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再也没有动弹。   秦朔看着倒在血泊当中的顾逸,变回本体的莫鄞,还有连遗言都来不及留下就被屏障撕碎的付恒,慢慢攥紧手中的镇魔剑,怒火一点一点加剧,快将他整个人吞没了。   “你在生气吗?”未央歪过头,望着他笑了:“我还是头一次见你露出这种表情,怎么,杀了你几个在乎的人,不痛快了?”   恰在这时,一条长鞭从深坑飞出,圈住废墟当中的断梁,金未离借力而出,看着秦朔手里的镇魔剑,脸色大变,剑指他的额头,怒斥:“你这贱种,敢趁我们不在去两极城偷剑,赶紧把剑还──”   还字还未落地,金沧云首先感觉身体失重,视线一瞬飞起,以弧线向下坠落,他在落地的最后一刻,看到自己的身体还站着。   怎么回事?   金沧云已经没有意识想这个问题了,不该有人出剑这么快,快到他无法防范,连剑光都没看到就身首分离。   表兄呢,表兄是不是还在皇都等他的好消息?   要快点啊,金未离睁着无神的眼想,要快点拿到镇魔剑才行。   那把剑从上方划过,滴下的血落在他的额头。   他知道,已经回不去了。   “镇魔剑,果然比我想象中还要锋利。”   沾血的剑刃反射着秦朔冰冷的眼眸,他将血迹拭去,用灵力护住莫鄞的心脉,而后抬起头,“怎么样,要打赌吗?”   “赌什么?”   秦朔将镇魔剑重重插入地面,剑光两侧反射着彼此的面孔,杀意也在这一刻显露无遗。   “就赌今日死在这把剑下的人,是你,还是我。” 第211章 终战   “你以为, 你拿着镇魔剑会有什么改变吗?”   未央高高俯视着他,将一张缺了一角的预言残页拿出来, 残页在空中飘动着,明显是秦朔当初没能在凡间找到的另外半张。   已经被人写下的,改变的那半张残页。   “事实上,你还是按照残页的命运走到这里,或者说……是有人指引你来到此处,”未央微微笑着:“要我替你念一念吗, 倘若秦朔未能在命定之日死去,必定会在天劫到来之前来到昆仑,阻止一切发生,如若阻止失败, 轮回重启,改写人──白毓。”   一团灵火飞向手中残页的刹那,未央迅速避开,又对秦朔说道:“没用的,这半张残页无法摧毁,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能找到它, 据我所知,它至少存在了六百年,说来真奇怪,从你踏入仙门到现在, 不也才两百年吗,这半张残页却如此久远, 真让人猜不透,它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六百年吗?   秦朔并不觉得意外,他早在来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   那双在暗处操控的手, 是活着还是死了,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不过,临死之前,还能为自己留条后路,这一点,他的确佩服白毓。   无法摧毁的预言残页,意味着只要轮回重启,今时今日的情形,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再上演一次。   白毓有无数次试错的机会,而他只有这一次,一旦以失忆的状态重启,现在拥有的一切,都要再靠惨痛的经历一点一点摸索了。   这场天劫,他必须阻止。   秦朔将灵力注入镇魔剑中,凝视着上方的未央:“不管是不是命运指引,我都杀定你了。”   因为他记起,最初的梦境当中,被遗忘的一幕。   有道声音对他说:「倘若你能阻止这一切,我可以把失去的东西还给你。」   *   领域之下,玄青宗和神宗阁正带着门下弟子和妖族打得激烈,忽见天光乍亮,以为白昼来临,抬头看去,却是魔宫上空两股强大的光芒对冲带来的余波。   其中一道带着不可逼视的血色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剧烈的冲击让整个昆仑的地面都为之震荡,一声尖锐的鸣叫响起,撕裂一切可以听见的声音,形成源源不断的耳鸣,回荡在脑海当中,所有人在一瞬间设下屏障,却还是被震破耳膜,流下血来。   只有一人例外,银发随衣袖纷飞,始终盯着天空的方向,不受半点影响。   光芒最盛的高空,未央捏碎手中的咒文玉石,孔雀尾羽随之浮现,恢复本体的妖身更为纯粹,朝着前方御剑的秦朔飞扑而去,熊熊烈火蔓延在九霄之上,几乎要将笼罩昆仑的天幕烧个粉碎。   魔宫底下的一行人看着上方的景象,面露担忧之色,而乌金长老因秦朔的嘱托治好那条白蛇过后,也看向天际,抿紧了唇。   “太弱了。”   镇魔剑的剑气一而再再而三被未央躲开之后,那双孔雀妖瞳闪烁着挑衅的光,“就算拿到镇魔剑,你也无法发挥它的全部实力,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吗,‘君后’?”   未央利用鸟族的优势在高空作战,越往上飞,空气越稀薄,秦朔一方面要集中精神御剑,一方面要避开刀刃般的飓风,呼吸要靠短时间的屏息维持,身体很难在这种极端情况下吃得消。   不过,即便是这样,也还是被秦朔抓到了时机,趁未央说话的间隙,他毫不犹豫从玄光剑上一跃而下,飞速斩下那一剑。   这次成功擦过未央的脖颈,距离命脉不过三寸,无论是修仙之人还是妖族,命脉都是最薄弱的所在,只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击穿,不给对方再生的机会,是能做到一击必杀的。   但未央身为现任鸟族之首,且拥有献祭神力,身体和精神都已经被锻造成巅峰状态,反应速度极快,尽管比预想当中迟了一点,也还是没让秦朔占到太多便宜。   一片翠羽从剑刃下方飘落,悠悠荡荡飞向凡间,可就算是这样,也让未央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屈辱,手心随即凝聚强烈的光团,向落在玄光剑上的秦朔射出。   秦朔刚踩稳玄光剑,就见侧上方飞来的光团,往后翻身避开,玄光剑随心而动,跟着他一跃回到脚下。   “未央,你是在对我生气吗?”   秦朔绕到未央后方,用镇魔剑劈向他的脖颈,“我看,你是对自己生气吧。”   未央用合拢的翅膀挡下这一剑,张开过后,眉眼明显有了怒意,“你说什么?”   “你不过是因你的无能和过失迁怒于我。”秦朔再次扬起镇魔剑,根据来之前搜集的情报,一字一句道:“这一切难道不是你的愚蠢造成的吗,你从来只站在你的角度思考,孔雀一族覆灭,最根本的原因不在修仙界,而在于他们当初的自以为是,就像你现在这样。”   剑刃再次劈向未央的右侧,被他徒手接住,“你懂什么,你知道整个族群覆灭,只剩一人苟活于世的滋味吗,我不过是想让昆仑恢复往日荣光,我有什么错,错的是你们,错的是你们这些妄想一统三界的凡人!妖,凭什么就该被驱逐,你们有了凡间,有了修仙界,为什么还要对魔域下手,为什么非要我们死不可?”   “两百年前,我还没有拜入仙门,我不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魔域本可以和修仙界相安无事,是孔雀一族不满魔域终年无光的生活,率先占领凡间,导致冲突愈演愈烈,整个魔域都不得不参与这场大战,你的父亲,你的同族,是为了赎罪才不惜以覆灭为代价创造昆仑圣坛。”   剑身被未央抓在手中,不住震动着,深红咒文将掌心烫破了皮,他却不肯放手,“撒谎……那不是赎罪,那是为了让前魔主复生,可魔种在你身上,魔主永远无法复生,我只能让君上回来,但他也……被你这样的凡人欺骗,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历任魔主都是这样……总会相信凡人的话,凡人,根本就不该存在于世上!”   不等秦朔开口,未央就用献祭之力凝成一把弯刃,将力量注入其中,一手抓住镇魔剑,控制秦朔的身体,在下一刻甩出弯刃,逼他做出选择。   要么为保命松开镇魔剑,要么在保住镇魔剑的情况下被弯刃击穿腹部。   秦朔咬紧牙关,在他的注视下选了后者,竟硬生生在最后关头拔出了镇魔剑,脚下的玄光剑为护主直飞而上,拼尽全力挡住弯刃。   然而,巨大的力量还是将秦朔连人带剑击飞,宛若流星一般,从万米高空直坠而下,   *   乌镇。   街上时刻亮着灯火,新娘失踪案了结过后,这里的人不再惶惶度日,旧师爷斩首,新县令上任,他们的日子一日比一日有奔头。   只是不知为何,从昨晚到现在,天都还是黑的,真是古怪得很。   彩儿如今已是绣坊的绣娘,自食其力,能够养活自己和婆婆,绣坊是当日和她一起下山的姐姐们合力开的,没有一个外人,都是从那时起就知根知底的姐姐。   乌镇偏僻,新来的县令开明,支持女子自立门户,因此绣坊的人都是愿意自立门户,互帮互助的女子。   她们经历过山神娶亲,早已对成婚没了念想,只想后半生快快乐乐,做自己想做的事,和珍视的人一起生活。   彩儿有时也会想到那位哥哥,他过得好吗,是不是已经找到他想找的东西,和心爱的人回到修仙界,结为道侣了呢?   念头只是一瞬,回过头来,她还是要回到自己的生活,过平静而安稳的日子。   “奇怪,那是什么?”   去绣坊的路上,几位提着灯笼的绣娘都看到远处天空下坠的光芒,慢慢停下脚步,“是流星吗?”   彩儿听到声音,也向上看去,她的眼神极好,就算在黑夜,也能看清远处的人是谁,而在那束光芒坠落得越来越快之时,她突然屏住呼吸,丢下灯笼,朝坠落的方向跑了过去。   是哥哥!   是哥哥啊!   *   轰的一声,从天而降的光芒将乌镇的街道砸出弥漫的尘灰,深坑底下的身影动了动,一声咳嗽过后,血色很快染透了衣衫,在经脉寸断的情况下,握住了身旁的剑。   另一道光芒随之降落,却在翅膀合拢以后,稳稳落在地面,收回那把遗失的弯刃,望着下方的身影笑了:“怎么样,这滋味好受吗,你刚下山的时候,来的地方就是这里吧,死在最初的起点,不失为一种解脱,也算是……我对你的恩赐。”   尘灰消散,秦朔站立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一手撑着玄光剑,一手握住镇魔剑,死死地盯着他:“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服软吗?”   “服不服软是其次,重要的是,你手里的镇魔剑到了凡间,就没有任何作用了吧。”未央把玩着手里的弯刃,注视道:“你要怎么杀我呢?”   秦朔不是没有感觉到,手里的镇魔剑正在流失原有的神力,再这样下去,它很快就会回到封印的状态,变成任何人都无法驱使的废铁。   他本想拖到经脉恢复再来动手,可是不行,断掉的经脉能再生,流失的神力不行。   秦朔只能忍着剧痛在镇魔剑失去作用之前和未央厮杀,没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激烈交战的光芒在这条废弃的街道一闪又一闪,仿若白昼再现。   经脉还未来得及完全恢复,就被未央刻意斩断,深入骨髓的疼痛让秦朔咬破了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翻涌,他不能停下,他必须再快。   可事实证明,神力流失的速度还是超乎他的想象,交手不过几个回合,镇魔剑的光芒就迅速灰暗,连新注入的灵力都无法吸收,最终成了一把挥都挥不动的废铁。   “有意思,你打算拿这样的剑和我打吗?”   镇魔剑完全失去作用的那一刻,被未央抓到时机,用弯刃划破秦朔的腹部,并重重踢向他的胸膛,刹那间响起肋骨碎裂的声响。   剧痛让秦朔瞬间失去意识,他手中的玄光剑飞出,自己也砸在十米开外的地上,青石板路瞬间开裂,一口血也溅在裂缝之上。   碎裂的肋骨还在缓慢再生,可情形却不允许他继续恢复,未央提着弯刃,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我还以为你能撑多久,原来,也只能陪我到这一步。”   秦朔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方才被重力折断,想起身都不容易,眼神却依旧坚韧,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   未央来到他身前,慢慢扬起手中的弯刃,俯视着他道:“看清楚了吗,是你错了,天意选择了我,而该死的人,是你──”   弯刃即将劈下的那一刻,玄光剑闪烁而起,剑灵强行脱离剑身,以透明到几乎看不见的身形拿起玄光剑,挡在秦朔面前。   与此同时,后方也响起一声急切的呼喊:“哥哥──”   未央神色一动,转头看去,发现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那女孩就这样从他身边穿过,径直来到秦朔身边。   “哥哥,你怎么样了?”彩儿心疼地看着秦朔身上的伤,想将他扶起,又怕碰到伤口,无从下手。   秦朔看到来人的模样,意识一下子清醒过来,强撑着起身,用手扯开她的衣袖,“走,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他怕未央会连同她一起清算,想也不想就对剑灵道:“玄光,把她带走,快点!”   玄光还未行动,远处迎来数不尽的灯笼,在黑夜里闪烁着,仿佛回家的灯火,明亮而温暖,越来越多,越来越亮。   “彩儿!公子!”   这一幕像极了那日在乌山之上,当初拿着火把拦在官兵的那些新娘,如今提着灯笼围了过来。   未央握住弯刃的手动了动,看着一张张女子的脸出现在昏黄的光影里,以维护的姿态挡在秦朔身前,对他怒目而视,心中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这样一个女子,用身躯护住了他。   是谁呢?   时间过得太久,那时他还在襁褓,已经记不清了。   他为什么这么拼命,为什么执着地想要魔族恢复昔日荣光?   「未央,我的好孩子。」   「魔族覆灭,长夜未央,未尽之意,未尽之志,都能由你来完成。」   脑海的声音那么温柔,听过一遍就再也不能忘,直至现在,他看着与之相似的女子,也无法逼迫自己动手。   “让开,我从来不杀女人。”   未央试图用规劝的方式逼她们离开,可面前的女子屹然不动,仍挡在秦朔身前,一字一句道:“像你这样的妖族,杀人还分男女吗,如果你想动手,请便,我们不需要你的特别照顾。”   未央指甲深陷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他盯着面前的女子,冷笑一声:“以为这样,我就没办法拿他怎么样了吗?”   他不想杀这些女子,可她们若执意阻拦,他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秦朔看到未央掌心凝聚的妖力,赶在肋骨恢复的当下起身推开前方的女子,下一刻,灯笼跌落地面,被击中的女子瞬间失去意识,倒在了地上,幸而没什么大碍,只是昏迷。   “英娘!”   其他躲开的女子没想到会这样,连忙抱住地上的女子,想将她带走。   “你们快走,我能应付他。”秦朔将彩儿推向那边,还未把话说完,又一道光芒飞来,这次是冲他来的,威力极大。   玄光持剑替他挡下这一击,身形越来越透明,几乎要看不见了。   「主人,带她们走,我担心……」   这是玄光消散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下一刻,庞大到如同白昼的光芒迅速袭来,在秦朔和那群女子分开的刹那,直直冲向他的命脉,“我的耐心用完了,你也该死了。”   当啷一声,预料的疼痛没有袭来,秦朔却在光芒消散过后,听到剑断的声响。   玄光剑折成两半,落在冰冷的地上,再也没有响应。   这是师尊送给他的灵剑,也是唯一属于他的宝物。   初次收到玄光剑的欢喜还历历在目,为何最后的结果却是这样?   秦朔俯下身,捡起断掉的玄光剑,彩儿担忧地看着他,想出声又被边上的女子拉住了,摇了摇头。   “现在,你一把剑都没有了,要怎么和我打?”   未央将手里的弯刃扔到地上,讽刺道:“还是说,要我让让你,不用剑打。   秦朔没有说话,静静看着手中断掉的玄光剑,忽然抬起眼眸,看了眼面前的未央,忽然将断剑对准自己的腹部,用力捅了进去。   “哥哥──”   这一幕惊住了彩儿和边上所有女子,未央也眯起眼,直到秦朔从腹中取出一颗带血的珠子,天空再次乌云密布,响起隐隐的雷声,未央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避雷珠被秦朔毫不在意地丢到一边,他用灵力让腹部的伤口快速愈合,目光执着的让人心惊。   回到这里,让他想起几个月前,在被铁链锁住的情况下,绝处逢生的经历。   九天雷劫,对任何人,任何妖族来说,都是可怕的存在。   更何况,这不是当初的七道那么简单,而是从重修的筑基开始算起,到现在的大乘,铺天盖地地劈下来,不死也得变成废人。   眼见雷云已然聚集,未央不愿在这久留,他的妖身不适合经受雷劫,可还未张开翅膀,秦朔就用乾坤袋里的裂骨鞭缠住彼此的手腕,仿佛陷入皮肉之中,怎么都扯不开。   未央展翅飞起,却发现秦朔也跟着抓住他的手腕,在第一道雷劫降下之时笑道:“你跑不掉的,除非你砍断翅膀,否则这条鞭子会一直往里钻,直到锁住你的肋骨为止。”   轰隆的雷声将飞向半空的身影劈下,与普通雷劫不同的威力让未央在摔下以后立刻意识到,秦朔可能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这么做的。   果不其然,第一道雷劫过后,数十道雷劫紧随其后,开天辟地的雷声轰得地面不断震动,尘灰四起,也将被裂骨鞭缠在一起的两道人影从空中再次劈下,强烈的雷力贯穿全身,几乎要将每一寸筋骨都撕烂个遍。   “你……”未央的妖身从未经受过雷劫,他生在昆仑长在昆仑,孔雀一族的身躯虽然能抵抗灵器,对雷劫和与之相通的驭雷术却是毫无办法。   雷劫越降越多,雷力越来越浑厚,他们掉下来的位置是另一条废弃的街道,整条街都被劈的焦黑一片。   未央引以为傲的孔雀尾羽全被雷劫烧毁,他咬着牙,想将缠住自己的裂骨鞭拔出来,可秦朔虽被劈得五感尽失,却仍执拗地抓着他,不等扯开,铺天盖地的雷劫再次劈下。   “该死……”   未央的意识已非常薄弱,他再也忍受不住,将深入皮肉的裂骨鞭拔出,一脚踢开身边的秦朔,然而下一刻,裂骨鞭再次钻入皮肉之间,就像秦朔说的那样,除非砍断翅膀,否则永远无法摆脱。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未央掐住秦朔的脖颈,却看到秦朔在笑,那种低低的,一切尽在掌握的笑意,仿佛在说谢谢他替自己受这一半雷劫,让他心头的怒火烧到极致,“我杀了你……我现在就杀了你──”   可是来不及了,秦朔先他一步,在下一道雷劫降下之前摸到他的命脉,用断掉的玄光剑直直捅入其中,鲜血如注流下,献祭带来的神力也随之消散。   未央吐了口血,终于狠下心斩断一半翅膀,拖着受伤的身躯飞离秦朔身边。   但在半空当中,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往下看,方才那些女子已经赶到秦朔身边,而雷劫即将劈下。   有双眼眸抬起,无意和他对视,未央心神一震,看着那即将降下的天雷,忽然调转方向,为其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秦朔在恢复五感过后,看到奔赴而来的彩儿和那些女子,立刻为她们设下屏障,可意外的是,那道雷劫居然没有劈下来。   他抬起头,看到空中飘落一片孔雀羽毛。   坠落在屋顶的未央摸了摸染血的翅膀,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飞向天空,视线越来越模糊,妖力也随着气息渐弱在体内消散。   彻底闭上眼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被保护在屏障内的那个女子。   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呢?   大概是因为,那双眼睛,最像她。   孔雀一族,最后一个死去的,用身体护住他的凡人女子。   母亲。 第212章 师尊   “哥哥你看, 天亮了!”   彩儿的呼唤拉回秦朔的意识,那片羽毛落地以后, 远处昆仑的天空露出一线亮光,太阳逐渐升起,光向凡间蔓延,驱散头顶的黑暗。   阳光照在身上,前所未有的温暖。   秦朔听到她们在笑,回头看去, 乌镇的百姓从紧闭的门窗探出头来,看着久违的阳光,搂着家人孩子,眯眼笑了。   凡间的生活就是这样, 只要有希望,就能过得平静而美好。   天亮了,他也该离开了。   彩儿才从欢喜里回过神来,便看到秦朔远离众人独自前行的背影。   “哥哥!”   彩儿想追上他,至少要道声谢, 可才追到一半, 头顶就再次响起轰隆的雷声,她停下来,望见乌云跟着前方的身影,愈来愈浓, 愈来愈暗。   “你……要去哪儿?”   彩儿不再追了,她看到秦朔回过头, 对她笑了一下,“回去吧,乌镇是你的家, 我也要回我的家去了。”   彩儿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她知道自己不能阻止哥哥的脚步,唯一能做的只有祝福。   “哥哥,一路顺风。”   说完这句,她的肩膀被身后的人拍了拍,几位亲如姐妹的绣娘围上来,笑道:“走吧,我们去把英娘背回家。”   彩儿转头看着她们,笑着说了声好。   她也要回到她的生活了。   *   最后的雷劫之所以迟迟没有降下,是因为大乘期的九天雷劫比前面的所有雷劫都要浑厚,雷云集聚的时间更长,也更慢。   这为秦朔离开乌镇争取了不少时间,他拖着尚未恢复的伤躯紧赶慢赶,终于赶在雷云完全形成之前抵达凡间和修仙界的交界──一大片荒芜的空地。   抵达之时,头顶的阳光再次被乌云遮蔽,秦朔的身体还残留着方才的雷力,正在丹田横冲直撞,痛到他根本无法站立,只能勉强在地上撑伏。   那股雷力不断灼烧经过的每一寸皮肉,将其摧毁又再生,剧烈的疼痛没有一刻停止过,他浑身是汗,衣衫都湿透了,胸膛起伏得厉害,喘息一次比一次沉重。   经脉的断裂伴随着比之更快的再生,反反复复让人连抽气的时间都没有,秦朔艰难地从乾坤袋里拿出丹瓶,一股脑全喂进嘴里,试图用这来缓解疼痛。   然而不够,丹药的效力和这比起来,根本连一丝一毫都够不上。   雷劫即将劈下,轰隆的巨响预示着,这次的动静绝不是方才的小打小闹能比的。   他之前拖着未央受了一半雷劫,却也感受到前面雷劫的恐怖,眼下要以这种状况承受大乘之境的九天雷劫。   历来能撑过九天雷劫的大乘修士屈指可数,就连师尊也是在折去一半修为的情况下才从九天雷劫当中活着走出来,达到大乘大圆满的境界。   这一次渡劫,不用猜也知道,定然是九死一生。   秦朔能感觉到,头顶的强光越来越刺眼,他勉强从乾坤袋拿出一把灵剑,虽不顺手,到底能用来抵抗雷劫。   说来也奇怪,之前扎根在身体里死活不肯出来的蛊虫,这时却从他后颈钻了出来,想是预感到死期将至,也不愿和他共生了吧。   情蛊脱落,意识瞬间清明了不少,秦朔抬起头,看着那道强光带着闪电劈了下来,毫不犹豫持剑相抗,刹那间光芒万丈,风起云涌,与之相近的树林被巨大的力量夷为平地。   轰隆的雷声震得地面一阵一阵晃动,沿着缝隙裂开,蔓延到脚下。   剑刃直插入地,鲜血如注流下,浸透泥土,跪在地面的膝盖血肉模糊,喘息声断断续续,不等反应,数道雷劫已然形成,铺天盖地劈下。   *   昆仑,天已大亮。   神宗阁阁主和玄青宗宗主看着底下仙门弟子收拾残局的样子,不禁叹道:“秦修士大义,此番替我们免去苍生危难,真是大功一件,往日种种,是不是也该就此抹消?”   “宗主,我们找到顾师兄的留音石了。”   一名玄青宗弟子走过来,忍着泪道:“顾师兄的意思,之前瞒下的事不必再瞒了,秦首席在昆仑忍辱负重,背负骂名那么久,总要有人为他正名,还请宗主替顾师兄完成这一心愿,好让他魂魄得以安息。”   玄青宗宗主点头:“知道了,一切结束后,玄青宗会昭告天下,秦首席所做之事,皆事出有因,有玄青宗替他担保。天亮了,秦首席他,也该回到阳光下了。”   神宗阁阁主沉默了下,道:“说起来,还是神宗阁管教无方,出了这种事,还是一味逃避责任,明悟长老和他的弟子都为此付出了代价,应宥这个孽徒,我会带回去严加管教,让他在地牢反省十年,出来以后,也许就能想通了。”   玄青宗宗主看向他:“其实,论起过错,你我都该向天元宫讨个说法,金氏是有罪,背后也少不了天元宫推波助澜,我想,除去金氏以后,再让天元宫割除连带的毒瘤,大换血才是上策。”   “那么昆仑剩下的妖族呢?”   等周围弟子将地上或熟悉或陌生的尸首收拾完,有人喊道:“宗主,人都点齐了,带他们回家吧。”   玄青宗宗主一笑,示意他们可以上路了,转头对神宗阁阁主道:“未央已死,妖魔两族群龙无首,如今退回昆仑边境,和修仙界互不干扰,恩怨也该两消,我想道化掌门临走前说的话也有道理,人与妖,未必不能共存,只看如何共存。”   玄青宗一行人御剑远去,神宗阁阁主看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   远方乌云密布,轰响的雷鸣吸引他的视线,那是九天雷劫降临的征兆。   唯大乘期修士才会有。   是谁呢?   神宗阁阁主想,能让道化掌门放下整个无情宗赶过去的,也只有那一人了吧。   *   秦朔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抗下多少道天雷,意识恍恍惚惚,只能闻见周围的烧焦气味,想起身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大概是太痛了,痛到身体没有知觉。   痛到他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有道声音对他说,还剩三道。   撑过这三道雷劫,就能保住现有的修为,迎接下一次的成仙之劫。   但最后的三道不是寻常修士可以承受得了的,比之前劈下的所有加在一起还要浑厚,有毁天灭地之势,用肉身硬抗的结局,大多是灰飞烟灭。   当那强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雷劫直坠而下,带着刺目的光芒向他袭来。   秦朔乾坤袋里的灵器都已在这之前损毁,没有可以抵挡的东西,他只能闭上双眼,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   一道声音却打断了他的思绪。   “朔儿。”   温柔的,包容的,永远会将他护在怀里的师尊就这样出现在他身边,所有的疼痛都好像在这一刻消失了。   秦朔甚至听不到雷劫降临的声音,他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仿佛回到师尊膝下的时光,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怕。   回过神来,雷劫已经过去,他睁开眼,看到乌云散尽,夕阳的光落在师尊的脸上,和梦里见到的画面一样。   “没事了。”曦明抚摸着他的脸,带着笑意说:“朔儿,回家了。”   秦朔愣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师尊还活着,他也还活着。   那些沉重的无法坠落的心绪,这一刻都得到了放松,他忽然想流泪了。   夕阳将落,他们走在回去的路上,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师尊,你说,南明仙山到底是什么样子?”   “嗯……像仙境一样的地方,山围着山,水围着水,有走兽,有飞鸟,晨时看灵鱼戏水,暮色看百鸟穿林。”   “听起来,那里真的很美,那师尊呢,师尊最想看什么?”   曦明一笑:“师尊只希望朔儿平安,快乐地活着,除此之外,并无他想。”   “平安,快乐……”秦朔望着天边的夕阳,轻声道:“师尊已经帮我实现了啊,只要再等一等,等到我去长绝峰找到江涯子,等到我把魔种还回昆仑,就能和师尊一起回南明仙山了。”   他其实也不确定,那道声音说的是不是真的,等到一切结束,失去的东西就会回来了吗?   不管是不是真的,至少还有师尊。   至少师尊,还在他身边。   夕阳隐于西山,最后的余晖渐渐散去,秦朔下意识牵住师尊的手,“南明仙山的夕阳,是不是也这么美?”   可不知为何,方才牵住的手扑空了,他本能去抓,却连衣角都抓不到,直到转头,才发现师尊的身影趋近透明,静静仰望远方。   “师……”   秦朔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向后看去,才发现离开的地方沾染了大片血迹,如果倒在那里的是师尊,那眼前的又是谁呢?   “朔儿,不要怪师尊。”   师尊转过头,望向他的眼眸还是如此温柔,“如果可以,师尊真想等到回南明仙山的那一天,只是……身在凡世,哪怕是修仙之人,也不能左右命运。”   不要。   秦朔想开口,喉咙却像被鱼刺卡住,他想对师尊说: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不要丢下我。   可是不管怎么尝试,他的手都会穿过师尊的身影,他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尊一点点消散,从那双时常抚摸他的手开始,再到身体,再到脸颊。   他是流泪了吗,眼前一片模糊,他拼命擦掉,泪水却止不住。   “不要哭。”   最后的最后,他听到师尊在消散之际对他说:“师尊还是喜欢,朔儿笑的样子……”   到天色昏暗,万籁俱寂之时,秦朔还跪在原地,木木地看着远方,他不再哭了。   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第213章 尘缘   经玄青宗, 神宗阁,无情宗三大仙门联手, 修仙界小至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大至始终置身事外的长绝峰,都快速倒戈,集结众多仙门弟子讨伐私通魔族的天元宫和金氏。   金氏到底身在凡间,死士全数覆灭以后,余下的人逃的逃, 散的散,等金沧云的消息传到金王爷耳朵里,牵头的弟子推开门一看,金王爷已在房中服毒自尽, 桌上放着一张血书,上面陈列着他的种种罪状,请各仙门将金沧云的尸首迁回金氏祖坟,不要迁怒金氏其他族人。   金氏自此从修仙世家退出,修仙界各仙门也不再破格招收金氏子弟, 为公平起见, 所有世家子弟都必须通过宗门大比,无情宗则在乌金长老的授意下多加一条:资质上好的凡人亦可进入宗门大比。   天元宫这边,也是树倒猢狲散,墨千钰早在三大仙门登门问罪之前逃走, 其父墨长老则死活不肯离开,被天元宫其他势力的长老抓去暗牢, 等到审讯的时候,已经被剥去仙骨,垂垂老矣, 全靠仙丹吊着一口气,在严刑逼供下说出所有与计划相关的人,却始终不肯供出其子墨千钰的下落。   天元宫宫主原在闭关,不问世事,被三大仙门请出以后,下令处死与之相关的所有弟子,包括长老在内,都被除去,以此扶持另一派势力进入内宫。   墨长老因不肯供出其子下落,被判水牢受刑五十年,靠丹药续命,直到他肯说出墨千钰的下落为止。   此后,天元宫在修仙界的地位一落千丈,所吞灵脉也尽数归还。   而长绝峰从一开始就未参与过大战,自是没有资格瓜分归还的灵脉,一并合入无情宗。   道化掌门陨落,乌金长老暂代掌门一职,人肉眼可见苍老了许多,整日将自己闷在理事殿,谁也不见,直到继位仪式才重新现身,正式宣布秦朔恢复原本的首席之位,无论是走是留,名字都刻在无情宗的弟子录上。   继位仪式,秦朔没有来,众弟子张望了两个时辰,收获的只有失落。   他们的大师兄从将道化掌门的遗物送回无情宗过后就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在何处,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大师兄,是不是还记恨我们之前做的事,所以不愿回来了?”   长廊下,几名弟子挂上新的风铃签,签上写着:盼望师兄早日归来。   虽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但他们想,只要等的时间够久,一定能等到的。   *   秦朔帮变回原形的莫鄞稳住心脉过后,便将它带在身边,去了长绝峰。   托玄青宗的福,他如今在修仙界声名显赫,只有不想去的地方,没有去不了的地方。   之前对他避如蛇蝎的长绝峰弟子,现在见了他都不得不毕恭毕敬地行礼,称一声秦师兄好。   “秦师兄,江师叔昨日还说要闭关,将门口的小童都请走了,贸然拜访,恐怕……”   说话的弟子将秦朔引到江涯子所在的院前,却迟迟不肯推门,神情有些为难。   一条小蛇从秦朔的衣领探出头来,四下张望,像是察觉到什么,先一步溜进门内。   “放心,我不是来打扰江师叔的,我只是想和他说两句话,说完就走,绝不逗留。”   听秦朔这么说,那弟子叹了口气:“好吧,那我替你开门。”   门一打开,映入眼帘的就是石桌上的棋盘和树下的轮椅,轮椅上的人背对着他们,披着斗篷,看不清是谁。   “江师叔,原来你在啊。”那弟子讪讪一笑,和秦朔对视一眼道:“那我就不打扰了,你们慢慢聊。”   院门在那弟子走后关上,溜至轮椅底下的小蛇透过阴影往上看,却在一瞬间停下动作,朝秦朔看了一眼。   那一眼并未被秦朔捕捉到,他仍站在进门的位置,看着轮椅上的身影道:“江师叔,我称你一声师叔,是因为多年以前,我能被师尊带回无情宗,有你的一份功劳,但这份功劳,并不能和你做的事抵消。”   轮椅上的身影不说话,秦朔继续道:“唤梦铃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当年交给无情宗的,只是其中一枚对吗,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是说,从你把唤梦铃交给无情宗开始,你就已经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了?”   江涯子仍旧不言,漆黑的斗篷随风晃动,扶在轮椅上的手却没有动过一下。   “白毓的那只铃铛,是你交给他的吗?”   秦朔一步一步向他走近,“我不明白,这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和你的预言又有什么关系?你帮白毓,到底是为了私心,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唤梦铃是你从哪里得来的。为什么能操控人的意识?修仙界不应该有这样的邪物,你到底是……”   掀开斗篷的那一刻,秦朔的话戛然而止,他看到斗篷下的身影是早已死去的白骨,像之前在乌镇看到的那样,顷刻间化为飞灰,从扶手的位置滚落一枚铃铛。   铃铛骨碌骨碌滚了两圈,停在秦朔脚边,他俯身捡起,却发现这枚铃铛和从白毓那里拿到的主铃一模一样。   他从怀里取出白毓的主铃,放在一起对比,得出一个惊人的事实。   ──白毓的这枚居然是假的。   难道,操控这一切的人根本不是白毓,而是面前只见过一面就化作白骨散去的江涯子吗?   秦朔一时难以平复呼吸,他紧攥着手里的唤梦铃,想不明白原因。   为什么?   「师兄,你怎么能不清楚?」   白毓的气息再次来到耳边,轻声说道:「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才对。」   秦朔脚下是片水坑,他低下头,看到白毓的影子在里面,“我不明白。”   他的意识在这一刻恍惚起来,过往的经历一幕幕浮现,以为被忘却的疼痛也在心头蔓延开来。   「到现在,你还不愿意承认吗?」   白毓的手牵引他向下探去,手触碰水面的那一刻,激起层层涟漪。   「是你的介入让一切改变了。」   秦朔看到水中的倒影向他伸出手,和他做出一样的动作。   「师兄,看着我。」   倒影化成白毓的模样,望着他笑。   「我是谁?」   秦朔道:“白毓。”   「不对,阿朔。」   宋晚尘的声音在脑海响起,倒影也随之换了模样。   “宋晚尘。”   「再看看。」   水面现出九条狐尾,连昭的笑意还是那么轻佻。   “连昭。”   「秦兄,我是谁?」   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眨了眨,秦朔心口一滞。   “未离。”   「你真的看清楚了吗?」   倒影归于虚无,又再次化出新的模样,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秦朔怔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倒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放下吧。」   他看到倒影露出和自己截然不同的释然神情,动了动唇。   「放下执念,放下这一切。」   「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秦朔后退一步,感觉埋在某处的记忆正在破土而出,身后也响起靠近的脚步,“你还是找到这里了啊。”   回过头,临风正站在院中,环视四周,看着挡在秦朔身前的小蛇微微一笑:“虽然和想的不太一样,但,总算还是回到了正轨。”   “你来过这里?”   “不应该说来过,应该说,我从这里往返凡间很多次了。”临风道:“每一次,都能看见你新的样子。”   秦朔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   “你一定很想知道,一次又一次的轮回究竟因何而来,现在看到的这一切又是什么。”   临风轻笑一声:“可惜,我还是不能告诉你,一切的答案,要等你去找,我想你自己心里也有数,我并不会害你。如今你已经没有任何牵挂,可以放心去渡成仙之劫,等你渡过那一劫,很快就会明白,今日的决定有多么正确。”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看向秦朔脚边的小蛇,又道:“在那之前,先安置好这家伙吧,虽然我不喜欢它,但我也希望,你能毫无顾虑地去做你要做的事。”   *   昆仑。   往日废墟重建成新的宫殿,蛇族守在门口,不住张望那位曾经的君后,却无法再将那句称呼喊出口。   这样也好,凡人本就不属于昆仑,只是回到原位而已,魔种被送回莫领主体内,昆仑又有了新的主人。   虽然,这一切都是在莫领主昏迷的情况下发生的。   昆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昆仑,之前的妖族都被赶回边境,留在这里的,只有跟随莫领主的蛇族。   秦朔坐在床边,看着至今未醒的莫鄞,忽然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就到了实现承诺的时候。   他答应过莫鄞,会在一切结束过后给他一个好的前程。   现在,他做到了,也是时候离开了。   他本想和莫鄞道别,但莫鄞吸收魔种之后,始终没有醒来,而今晚,就是他渡成仙之劫的最好时机,不能再等了。   秦朔靠在莫鄞耳边,轻声说了句:“莫鄞,我要走了。”   莫鄞没有回应,还在昏睡着。   于是他将提前写好的信和命牌放在莫鄞手心,慢慢合拢,“本来想等你醒来,再亲自给你的,可是,没有时间了,这段日子,你帮了我很多,想说的话都写在信里了,你慢慢看,我不知道,你我会不会有再见的时候,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把信没有写完的话说给你听。”   莫鄞虽然昏睡着,却将他的手抓得紧紧的,秦朔一点一点从中抽出,最后替他抚了抚头发,起身道:“我走了。”   脚步随着背影远去,而在秦朔走后,寂静的床上,被他抚过的眼角渗出泪水,无声地滴了下来。 第214章 天劫   是夜, 无星亦无月。   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景出现在修仙界上空,雷云从四面八方涌来, 集聚在一处山顶。   狂风肆虐之间,除去那道屹然不动的身影,一切都被摧毁殆尽。   轰隆的雷鸣在他头顶响起,秦朔抬起头,看着那道比任何雷劫都要巨大,几乎可以将整座山吞没的汹涌雷光, 忽然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   像是很久以前,就见过这样的景象。   成仙之劫,比前面的所有雷劫加在一起都要可怕,却让他的心如此平静。   他已经没有可牵挂的东西了, 即便是灰飞烟灭又能如何?   天意如此,唯心不破。   雷劫直劈而下,刹那间吞没了他的身影,整座山峰都因此震荡起来,临近的万物不可避免被其力量扫平, 焦黑的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一道又一道轰然巨响紧随而来, 山峰就此崩裂,流土倾斜而下,浩大的声势让修仙界为之一震,不少仙门弟子持灯登上观星台, 见证这一奇景。   也不知过了多久,乌云散去, 万籁俱寂之时,所有见证的仙门都在远处叹息,觉得渡劫的修士已然陨落。   可等到弥漫的尘灰消散, 空中居然浮出将人包在其中的金色光团。   光团当中的身影模糊,随着头顶天光投射而下,慢慢睁开了眼。   ……   「无忧。」   是谁在叫他,为何声音如此熟悉?   「无忧,是我们。」   秦朔抬起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虚无的白光之中,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面前那道由白光幻化的身影。   无相,无形,亦无性。   那道白光的声音既有男子的庄严又有女子的悲悯。   「又见面了,这一次,你也完成了我们的约定。」   秦朔不解:“我们有过什么约定?”   「把异世力量交给我们,你就可以做选择了。」   白光伸出手,下一刻,秦朔怀中的唤梦铃飞了过去,平稳地落在掌心。   “唤梦铃……异世力量,怎么回事?”   「这是约定之一,你答应替我找出异世力量,清除一切扰乱原本命数的人事物。」   白光的话让秦朔脑海骤然涌现许多不属于这一世的画面,他头痛欲裂,一时无法消化,只看到如走马灯般的记忆碎片一幕幕划过。   他半跪下来,一下一下地喘着气,看向白光:“有人告诉我,渡劫以后,我会知道所有答案,告诉我,你是谁?”   「宇宙万物,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因果,都由上天决定,凡世称我们为天道,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秦朔忽然记起,在幻境听到的那道声音,“我来过这里,可……是因为什么,如果我上一次已经成仙,为什么会有约定?”   「约定,是初世的你达成的,千百年来,从未有人在成仙之际提出这样的要求,虽然,我们的确为遗失凡间的异世力量头疼,不过更多的,是想看你会怎么做。」   白光再次伸手,秦朔周围出现一面面浮生镜,前后左右都映照出他的身影,却不是现在的他,而是不同时期的他。   「初世,你是风光无限的大师兄,天纵奇才,人人爱慕,你以为你可以平衡所有人的关系,承担应尽的责任,殊不知,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你越想抓住什么,就越抓不住,你只能看着一个又一个在乎的人死在你面前。」   其中一面浮生镜照出他在新婚之夜抱着浑身是血的宋晚尘,双目无神地跪坐在地,任由火光吞噬周围的画面。   「你是抱着成仙就能见到天道,从而改变一切的目的修成无情道,你以为牺牲宋晚尘一个人就能拯救所有人,可他显然比你更早知道这个答案,他在你面前自绝,你却无法因此继续,你废掉了无情道,以另一种方式成功渡劫。」   另一面浮生镜中,他来到四处都是白光的地方,开口道:“成仙之前,我想和你达成一个约定,我可以做任何你想让我做的事,只要你,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   「其他飞升的上仙从未说过这种话,你真的很不一样,就像成仙并不是你的目标,你只是为了达成所愿才走到今日这一步。」   白光指向又一面浮生镜,镜中的他看着唤梦铃的虚影,自言自语道:“唤梦铃,异世力量……你是说,只要我找到这个,就能得到重来的机会,但我自己不能和唤梦铃建立连接?”   「你要知道,飞升成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身为上仙,必须断情绝爱,而你心中仍有执念,所以,我们和你达成约定的前提,是你必须斩断所有情缘,还完你初世欠下的所有情债,俗称,情劫。」   秦朔怔道:“我经历的这一切,都是情劫吗?”   「欠的情债越多,还得越多,所受之痛,所受之苦也越多,这一点,初世的你非常清楚。」   「当然,最难的不是这个,而是找一个和你执念同样深重的人,陪你共入轮回。」   秦朔好像明白了,又好像只是摸到冰山一角,他的脑海不时浮现熟悉又陌生的画面,有道声音告诉他,不能再想了。   放下执念,才是对的。   “渡过情劫,飞升成仙,之后的条件是什么?”   「这就要问你了,无忧。」   「我们的约定是,如果你能渡过情劫,将异世力量带回来,可以在成仙之前,允你一个愿望。」   秦朔正要开口,白光却打断了他。   「只能在两个愿望当中做选择,任何愿望都要付出代价,天道绝不能干预自然法则。」   “哪两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你可以让与你相关的所有人活过来。」   白光的声音停顿一下,继续说:「但,作为复活的代价,天道会抹去所有人的记忆,他们会完全忘记你的存在,而你飞升天界,也会作为上仙,忘记过往的一切。」   秦朔问:“那,第二个愿望呢?”   「第二个愿望,你可以保留现有的记忆回到凡世之中,活过来的人也不会忘记你的存在,可愿望只能维持一世,也就是一百年,作为代价,这一世过后,你将继续陷入轮回之中,下一世饱受痛苦和煎熬,再下一世,才有重新飞升成仙的机会,继续做选择。」   秦朔瞬间了悟,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做选择吗?”   「如果你不再执着的话。」   白光向他靠近,虚无缥缈的身影伸出手,放在他的头顶。   「来吧,告诉我们。」   「这一次,你打算怎么选?」   ……   凡间,皇都。   江府大清早就闹得鸡飞狗跳,路过门口的百姓连连啧声,知道那两兄弟又为同一样东西吵起来了。   “江越,谁准你进我房间的──”   金未离抓着被撕开的半张画卷,看到面前装无辜的同胞弟弟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我的画,你凭什么乱动?”   “什么叫乱动,娘说了,兄弟要和睦,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一幅画而已,还舍不得分我看看,真小气!”   江越哼了一声,招呼门口的煤球:“走,球球,我们不跟这个小气鬼一般见识,天天就知道闷在房里画画,也不陪我们玩,他坏死了,你以后还是跟着我吧。”   金未离不搭理他,闷闷地把另外半幅画捡起来,放在桌上,慢慢拼在一起。   江越作势要走,故意抱着煤球咳道:“我走了,你别拦我啊,下次你再出去,我可不帮你和娘扯谎了。”   话才说完,他就偷瞄了一眼金未离,见其还没反应,撇了撇嘴,又走到身旁,看着桌上拼凑起来的画,小声说了句:“干嘛老画这个人啊,你又不认识他。”   “不要你管。”   金未离依照记忆将缝隙对齐,指腹抚过画中人的眉眼,那熟悉的感觉不会有错,“我觉得我是认识的,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也许你们根本没有见过,皇都也没有这样一个人。”江越盯着画上的人看,他不想承认,他的确也有似曾相识的错觉。   江府已经有了一个糊涂人,不能再有第二个。   “皇都没有,也许其他地方有呢?”   金未离转过头,打定主意对他说道:“江越,我要出趟远门,你帮我照顾娘亲,一年以后,我一定回来。”   “又来,你每年都这么说,结果还不是待不了多久就要走!”   江越想拦也来不及了,金未离已经收拾好了行囊,背上就要出发。   金未离去意已决,江越也没法再说什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抱着对此一无所知的煤球,看着兄长离去的背影道:“球球,今年守在家里的,又是你和我了。”   能怎么办呢,只能在家盼望兄长早点回来。   又或是,真的在某处地方,找到那个人。   ……   金未离才出江府,就在闹市丢了钱袋,本也没在意,不想过了一会儿,钱袋又原样回到他的身上。   银子没丢,独独丢了那张小像。   金未离心急如焚,推开人群寻找。不远处,一位赤发公子倚坐在屋檐上,捻起小像,于阳光下观望。   “这双眼,像是在哪儿见过。”   连昭仔细回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是瞒着父王从青丘逃出来的,原是为了四处游历才来到这里,却鬼使神差拿了那人的钱袋。   倒不是为钱,只是觉得,那里似乎放了一样对他很重要的东西。   现在,这样东西就在他手上,他想,他是不是见过这个人呢?   为何只是对上小像的眉眼,就觉得心头隐隐作痛,连狐尾也像撕裂般的疼。   “青丘少主,也有窃物之好吗?”   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连昭转过头,才发现是之前路过无情宗时,不慎得罪的长绝上尊──宋晚尘。   “我同上尊,莫不是前世就有仇怨在身,走到哪里追到哪里,真不是一句晦气可以形容……”   宋晚尘听了这话却没反应,只是盯着他手里的小像看,良久才道:“你有没有见过他?”   “谁?”连昭通过他的目光反应过来,“你是说这小像?”   “不,他是我的道侣。”   宋晚尘一字一顿道:“我对他有过承诺,我们一世是道侣,生生世世都是,我要找到他,我要履行对他的承诺。”   连昭从未见过小像这个人,却在这时和宋晚尘有了同一种感觉。   承诺。   是了,很久以前,他好像也对谁许过承诺。   不,比起承诺,那更像是愿望。   就在他的心突突直跳,想要问问宋晚尘记不记得那人的名字时,宋晚尘离开了。   宋晚尘走在街上,他记得皇都外城有一片紫竹林,竹林小屋就在那里,是最适合隐居和养伤的地方。   而在前往紫竹林的城门口,他和一道身影擦肩而过。   银发擦过衣袖的刹那,宋晚尘停下脚步,回头看去,怀疑那人就是自出关以后就宣布退隐的道化掌门──曦明。   道化掌门退隐以后选择云游四海,缘由为何,无人得知。   按理来说,不该在这种地方出现。   宋晚尘也只是看了一眼就离开了,他不想追究那人是真是假,他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他要去紫竹林看看,那里还有没有“他”的痕迹。   ……   闹市上,卖木偶的摊位来了一位客人。   老板见那人银发长袍,犹如仙人一般,不由得小心翼翼起来,“客官看看哪个喜欢,给您包上,或是送到府上也行。”   曦明的手在几个小木偶之间划过,最终选定一个拿剑的小木偶,抚摸道:“我那徒儿最喜欢这种小玩意儿,到手就要玩的,不必包了,我拿上就走。”   付过钱,曦明又去了几处摊位,买了小人书和几样糕点。   他记得清楚,都是朔儿爱玩爱吃的。   不知过了多久,回首已到黄昏。   这座城又快走完了,还是没有朔儿的踪影。   那些朔儿喜欢的小木偶,小人书,糕点,只能跟着落入西山的夕阳一起,埋在这座城里。   这是一个印记,每过一座城留下的印记。   曦明的背影在夕阳下远去,他知道,这条路没有尽头。   他相信,朔儿还在某处地方等着他。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朔儿还活着。   他们,总有相遇的那一天。   ……   似是有所感应,踏入天门之前,秦朔最后看了一眼凡间。   天上一天,凡间十年。   五百年后,这里又是怎样一番光景?恩怨情仇,何时是个头?   ——但也无妨。   仙者无情,仙者无忧。   他轻笑,不再回头,径直向前走。   无忧上仙。   自会道心依旧,永世无忧。   ──正文完 第215章 番外   秦朔在宋晚尘自绝那晚才发现, 自己其实并不适合无情道。   为了所有人的性命去牺牲一个人的性命,真的值得吗?   这个问题, 他反反复复地想,回过神来,执念已经深到可以滋生心魔。   他好像一直在得到。   修为,权力,爱。   又好像一直在失去。   师尊,金未离, 宋晚尘。   幸而,他的身边还有临风,临风告诉他,即使不修无情道, 也有办法让他在短时间内获得大量修为。   那就是注入噬情蛊,与境界高深的另一方双修。   虽然不耻,却是眼下他能抓住的最好办法。   所以他做了。   并且,为此欠下不少情债。   其中包括青丘的连昭,以及昆仑的蛇族首领。   至于临风, 他刻意避开了这个选择, 比起这种关系,临风更适合当一个称职的朋友。   “只有我不行吗?”   临风有时会以半开玩笑的方式对他说:“秦公子,你是不是对我太过残忍?”   秦朔从来不回答,他的心绪早在得知师尊死去的消息之时散了, 总会有种错觉,现在位于人前的自己, 不过是具躯壳而已。   “临风。”   他对临风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只有你能帮我了。”   大概临风也不愿看他这副神魂游离的模样,所以每次都答应:“我当然会帮你,只要你开心, 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话果然实现了,只是迟了一点,在飞升之后。   ……   秦朔睁开眼,发现自己来到一片虚无的白光之中,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面前那道由白光幻化的身影。   无相,无形,亦无性。   那道白光的声音既有男子的庄严又有女子的悲悯。   「你是第一个,因尘缘未了而滞留于此的人。」   秦朔清楚面前的白光是谁,他正是为此而来:“成仙之前,我想和你达成一个约定,我可以做任何你想让我做的事,只要你,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   「重来?你难道不想成仙吗?」   “我有一个愿望,我知道你能帮我做到。”秦朔道:“只要你告诉我,我能替你做什么。”   白光停顿片刻,过后才开口:「我们看到了,你的执念很深。」   “天道,是为了世间万物存在,那么,如果有人破坏法则,天道是不是应该从中阻止,如若不然,就是失职。”   秦朔道:“我总觉得,这一切都不该这样发展。”   「你是在质疑天道?」   “没错。”   秦朔的眼眸如此坚定:“我不相信命运会无常到这种地步,我所在乎的人,都有功德在身,不该是这种结局。”   「所以,你是为了找到这个答案而来的。」   白光顿了一下。   「这很有趣。」   「从来没有凡人会质疑天道,不过,你猜得没错,的确有股异世力量改变了轨迹。」   “异世力量?”   「它在凡间的名字叫唤梦铃,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天道找它很久了,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将它摧毁,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做这个约定。只要你能在下次成仙的时候把它带回来。」   秦朔敛眉:“就这么简单?”   「并非如此。」   「唤梦铃带来了异世灵魂,异世灵魂没有死亡的情况下,唤梦铃无法被摧毁,而天道无法插手的原因在于,异世灵魂,并不在天道的管辖之内。」   “你要我杀死所有异世灵魂之后,再把唤梦铃带回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与唤梦铃绑定过的人,都无法被天道承认,所以,你如果还想来到这里,绝不能被它绑定,可问题在于,若是没有人绑定它,你就无法重来。」   “唤梦铃,异世力量……你是说,只要我找到这个,就能得到重来的机会,但我自己不能和唤梦铃建立连接?”   「天道只能给予你一次重来的机会,剩下的,要靠唤梦铃的力量,如果你无法在那一世完成约定,最好的选择,是利用唤梦铃,再入轮回。」   秦朔看着唤梦铃的虚影,自言自语道:“这么说,我需要一个和我执念一样深的人,去发现唤梦铃,去绑定唤梦铃。”   「他必须是一个可控的人,否则,你的轮回之路会非常坎坷。」   “我有一个在明处的人选,也许不是最合适的。”秦朔抬起头道:“但他,一定可控。”   「你想好了吗?将之后几世的未来压在另一个人身上。」   “只是明处的人选,还有暗处的。”秦朔道:“青鸟一族,不会受轮回影响,即使我偏移正轨,他也能把我拉回来。”   「看来你早有准备,不过,就算如此,轮回也不会轻松多少,每次轮回,你都会失去原有的记忆,再次飞升,你需要渡过情劫。」   “这正是我想要的。”   秦朔道:“最后一个请求,请你将我的执念剥离出来,投在长绝峰江涯子身上,他大限已至,终日闭关,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是最不可能被发现的存在,我无法带去轮回的记忆,可以由我的执念继承。”   「一分为二吗,没有执念,你的重生会无比混沌,你甚至不会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样很好。”秦朔道:“不必忍受执念的痛苦,会比现在的我活得自在,也能做出更好的选择。”   「约定达成。」   那道白光幻化的身影向他靠近,伸出手,慢慢放在头顶。   「希望你不要后悔。」   ……   再次睁眼,秦朔面前是还未下完的棋盘,他抬起头,看到长绝峰峰主正坐在对面。   “新入门的那名弟子资质不错,就是太重情,好不容易挑到一个合适的,偏偏陷在道化掌门新收的小徒弟身上,看来我的无情决,难再后继有人了……”   秦朔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和原来的身体一般无二,他心中有数,是附身带来的异样,将斗篷拉的更下,按照江涯子的习惯与峰主对弈,不动声色道:“我却觉得,这是个修无情道的好苗子,你何不将无情决交给他,让他自己做决定,假以时日,他珍视的人未能和他圆满,说不定就会回过头来,继承你的峰主之位了。”   “会有这么简单吗?”峰主捻起一子,放在棋盘之上:“罢了,就听你一回吧,反正,也不会有更合适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