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阴湿男鬼追妻实录   本书作者: 楚缘君   简介:   1.   你勾引了你的死对头,那个众人口中的正道魁首,舍身和他睡了,在他死后,你代替他成为了大师兄,美滋滋地成为了寡夫。   所有人都可怜你,还给你安排了美丽的妻子助你逃离情伤。   你美得不能再美了,结果新婚当日,你的死对头回来了。   他抓住你,像个恶鬼,把你摁在婚床上,阴森森地,执拗、痴迷地舔着你的脸。   “卿卿,好想……好想和你融为一体。”   你的妻子站在门口看着你们,你求助地朝他伸出手,他走过来跪在你面前,露出微笑,轻声说:“仙人,你还记得我吗?你说过,会做我的妻子。”   ……你完了宝宝,你把他们都变成阴湿男鬼神经病了   ……逃吧宝宝   2.   你和你的上司恋爱了,但是你并不喜欢他。   你只是为了往上爬所以勾引了你的上司,得到想要的东西后你又嫌弃他床上凶狠无趣,找了青春富二代   你跟朋友说:我那么漂亮的人怎么会为一个人守身如玉呢?   然后你被抓包了……你的上司意外横死,富二代借此威胁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是再次动手,还是求他答案很明显了,宝宝,请散发你的魅力,然后绞死他们吧。   请注意,是他们。   3.   邪恶道士和柳大仙,宝宝你喜欢一个还是两个咧   ……   阅读指南:   1.无敌恶毒美人受x阴湿男鬼切片攻   2.此文为旧文重改,不必看日期   3.无道德有污染,请谨慎观看   4.世界二有受出g情节,因为都是切片所以默认道德无问题,如果有非常注意这一段的宝宝注意观看,不要误伤   内容标签: 惊悚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快穿 现代架空 万人迷   主角:谢春酌   一句话简介:宝宝你是坏坏的小蛋糕   立意:在挫折中成长,坚持做自己 第1章   阳春三月,春光灿烂。   三月初六,宜婚嫁。   自天光微亮,千玄宗上下便都忙碌起来,宴客如云似海,流水似地进入宗门,弟子搬了桌椅,在门前唱词贺礼,一调高一调长,比山头枝子上的鸟雀声音还要清脆。   弟子们穿着一水儿的同色系碧色衣衫,颜色从浅到深,位阶也是从高到低,侍女小童以及外门弟子端着东西上下忙碌,内门弟子坐在各座举起酒盏共饮,欢笑连连。   而在其中,唯有一人叹息。   “要是大师兄在,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   “什么大师兄在不在的,大师兄不就是今天成婚吗?”坐在他旁边的师姐闻言瞪了他一眼,掐着他的手臂狠狠拧了下,疼得对方龇牙咧嘴才松手。   “储良,大喜的日子,你可别扰了大家的心情。”另一边坐着的师兄弟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也跟着说他。   “我说的又没错。”储良喝得有些醉了,眼眶泛红,把酒杯砸在桌子上,哐当一声,“你们都觉得谢师兄和那万华宗掌门的儿子婚事好,可大师兄呢?大师兄他为了救我们死了,他那么喜欢谢师兄,要是看见今日场景,恐怕要恨死我们了!”   坐得近些的都是关系好的内门弟子,多少听到他的话,脸上笑意凝固,多了几分悲戚。   有个小弟子今年才入门,听着大师兄谢师兄这几个字听得云里雾里,疑惑地问自己的师兄:“大师兄不就是今日成婚吗?哪里来的还有大师兄?”   师兄压低声音:“如今的大师兄,也就是谢师兄是去年才晋上来的,原本他之前,还有一位大师兄,只是不幸在秘境为救人而陨落了,在此之前,他与谢师兄是道侣。”   小弟子恍然大悟,也不胜感慨,真是老天不作美啊。而最初开口斥责储良的师姐也怒了,指着储良骂:   “那难道就让谢师兄一直守活寡吗!大师兄已经死了!往后成百上千年,你要谢师兄怎么活?他那么年轻,修为高深,难不成你叫他跟着一起去死吗?”   “好不容易大家才劝得谢师兄宽心,今日大好的日子,你要是再闹,我就禀了师父,把你送去惩戒堂。”   众人也皆站在师姐那边跟着指责储良。   “大师兄走了三年了,谢师兄也该放下了,上次我还看见谢师兄在清风崖练剑后孤零零地站在那呢,如今也该有个人陪陪他了。”   “谢师兄和大师兄感情深厚,想必九泉之下也会同意的。”   “你要是惹得谢师兄难受,我们可饶不了你。”   储良被骂得抬不起头,喝了点师兄弟递给来的清水,脑子灵光了点,心下懊恼,出言道:“我这不是觉得老天太过分了,谢师兄……”   “我怎么了?”清润含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众人抬头望去,见一着红袍的青年踏步而来,面如皎月,眼灿如星,盈盈春水,真是艳光四射,美不胜收。   他走至众人跟前,众人才回神,连忙起身行礼,喊:“大师兄。”   谢师兄全名谢春酌,真真是人如其名,春日之酒,光是看着,便已经看醉了。   “你们刚刚讨论我什么呢?”谢春酌看向储良。   储良脸红,结结巴巴,胡乱编道:“说老天太过分了,把您生得那么漂亮,把我生得那么丑,我……我觉得老天不公。”   此话一出,众人哄笑,连进来的宾客也都哈哈笑起来,气氛刹时变得火热。   谢春酌笑骂:“贫嘴。”   他佯怒失笑的模样也叫人为之倾倒,储良看呆了,待人往内里走,看不见影子,又叹气。   师姐见了给他脑袋一下:“又叹什么气!”   “我叹那万华宗宗主的儿子配不上谢师兄!就长着一张好脸,一无是处!”储良恼怒不服。   他骂完,又怕师姐打他,怂怂地缩肩膀低头等了会儿,却没等到熟悉的痛感,他疑惑抬头,就见师姐怔愣片刻,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   台下一切谢春酌尽收眼底,他当然知道他没出声之前储良他们在说什么,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即将迎娶新妻,成为正道魁首,整个千玄宗都将会是他的,连带着他妻的父家万华宗,也会成为他的助力。   笑容浮现在他那张雪白如皎的面容上,迎着璀璨的日光,春风得意,惊人的美丽。   底下人看他,竟觉满室生光。   “你这儿婿,当真是人中龙凤。”一受邀来此的外宗修士盯着台上人怔愣许久,直到对方抬起酒盏开始跟其他人说笑,才与坐自己身侧的万华宗宗主柳之问感慨。   柳之问得意一笑,“自然,这可是我千挑万选的好儿媳。”   修士揶揄:“我怎么听说是你儿子死活要嫁给他,不惜做妻呢?”   修士之间不谈婚嫁,只作结契,柳之问的儿子可是一个毫无根骨的凡人,听说最近才引气入体。   不过说到底,要不是柳之问多年无子,那孩子又找上门来,指不定现在在凡尘之间碌碌无为一生,如今嫁给大宗门的首席做妻,也是高攀。   修士见柳之问脸色不大好看,连忙转移话题:“这玉露酒我好久没喝过了,今天可必要一醉方休啊。”   柳之问脸色几经变化,最后哼声作罢。   而另一边。   “春酌,今天可是你大好的日子,可惜你师尊……伤痛未愈,难以出席,你莫要怪他。”香仲仙子抬起酒盏,对着谢春酌表达歉意,后神色不忍,轻声叮嘱,“你以后定要好好与叩芳携手共进,莫要再记前尘。”   谢春酌作出伤痛之色,垂眸低声:“我明白的,师叔。”   香仲仙子拍拍他的手,叹息“不要再想他了。”眼中隐含泪光,却怎么也没能再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生怕谢春酌为此难过。   谢春酌垂着头,长睫颤动,似是失落,可睫下眸色冷淡,没有丝毫痛色。   他习惯了在其他人面前装出对那个人深爱至极的模样,这样才更容易获得对方留下的一切,只是这样,总叫他频繁想起那个人。   挥指一瞬,竟也叫人忘却一切了,那人的模样他也要记不清了。   真好。   谢春酌漫不经心地想,死透了的死人,不值得他记得。   再抬头,他又是一副黯然神伤又不得不强作镇定的模样。   “师叔,你不要再说了。”   香仲仙子愧疚,“是我多言了。”   宴席之上客人皆已坐满,新娘戴着红盖头被灵仆牵着走出,穿的是和谢春酌同款的婚服,姿态轻柔灵动,身姿纤细,可走进后,谢春酌发现对方比自己还要高小半个头,这让他并不是很高兴。   他讨厌一切比自己高的壮的东西。   不过看在对方身份的面上,他可以忍受一二。   谢春酌收起自己的不满,露出笑来,伸手去牵对方。   他的手修长皎白,骨节分明,如荷花花苞般,尖端透着浅淡的粉。   新娘似乎愣了一下,才握上去。   与谢春酌相比,他的手更粗糙、宽大,用力就能捏碎这细白的手腕。   “千里姻缘,一世情牵——”   唱词的仙人站在侧边,高声:“数株之栀子同心,九畹之芝兰——”   “此为良缘,昭告天地——”   “我,谢春酌。”   “我……叶叩芳。”   “结为伴侣——”   砰——!   门忽然打开了。   喜乐骤然停下,起舞的仙鹤飞鸟停落,众人朝前看去,忽地鸦雀无声。   谢春酌微微皱眉,不喜看去,想知道是谁破坏了他的大好日子——   “卿卿。”   他的笑容凝固。   “卿卿。”   逆着光,来人踏入门槛,乌发披散,面容俊美,惨白如鬼,一身乌衣,缓步而来。   “卿卿。”   那人的脸终于显露在众人眼前,在场有人猛地站起来,大喊了一句什么,像是喊“师兄!”。   谢春酌听不清了,他控制不住地感到了恐惧。   他不知不觉地松开与新娘交握的手,踉跄后退几步,神色惊惶。   而那人已然走进宴会中央,站在台下,停下脚步仰头看他,脸上浮现出笑,轻声问:“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第2章   石破天惊,骇人听闻!   这世道竟真有死人复活,诈尸归来一事!   随着那人的面容显露,在场几乎大半的人都震惊地打翻了酒盏,坐在谢春酌身旁的香仲仙子更是难以自控地失声喊了句:“玉至!”   闻玉至……竟然是闻玉至!   强烈的恐惧席卷而来,谢春酌几乎要喘不上来气,他恍惚间躲避退至屏风处,慌乱之中,脚下忽地踩到掉落的酒盏上。   猝不及防,他整个人往后倒,以为自己要闹出笑话,心中生恨又懊恼,却不料腰间多了一只有力的手,硬生生把他捞了回去,倒在对方怀里。   谢春酌诧异,抬起眼睫,与红盖头下清俊的年轻男子对视。   对方的脸被映照得红彤彤一片,一双眼睛却沉静而温润。   被谢春酌看着,男子弯起眼眸笑,喊他:“夫君。”   谢春酌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自己的新娘叶叩芳,只是这张脸,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呢?   不等谢春酌多想,他的手臂忽然被抓住,一股大力袭来,径直把他往外拽去,投入了另一个冰冷且坚硬的怀抱。   “卿卿。”拽着他的人靠近他的耳畔,呼吸也是冷的,冷得叫谢春酌忍不住打寒颤。   “你为什么不看我?”那人问着,手抚上他的脖颈,从锁骨处往上,冷意毒蛇般攀延,直到迫使谢春酌仰起头。   谢春酌咬紧牙关,垂着的眼睫终于抬起,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样。   眉骨深邃,五官俊美而妖异,眼瞳黑且深,叫人不敢过多直视……皮肤如纸般惨白,透着股奇怪的湿润,他的皮肤、头发,似乎还缠绕着一副湿冷的气息,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谢春酌当初,就是把闻玉至杀死后,抛尸沉到了秘境中的深湖里。   死不见尸,这是他给闻玉至选择的结局。   可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闻玉至现在回来了!   谢春酌牙齿打冷战般咯咯作响,又很快镇定下来,因为他想到一件事,确定了毫无呼吸,失去了心跳,并且魂灯都灭了的人,真的会复活吗?   如果活过来了,又是原原本本的人吗?或者说,是什么野鬼妖魔寄生?   想清楚这一点,谢春酌如琴弦般绷紧的身体骤然软下。   他暗中松气,眼中闪动的碎光,种种表现叫抱着他的人看得一清二楚,真是让人恨不得为其生为其死。   “卿卿,你真是……”   哼笑声响起,谢春酌一惊,那只掐着他脖颈的手就已然往上滑动,抚摸他的脸颊。   指尖触碰到那柔软红润的唇,轻轻摁动,露出内里一点湿润的软肉,啊……闻玉至忽然眯起眼睛,凑近,鼻尖嗅动,眼中流露出痴迷与怀恋。   “……好香。”   谢春酌提着心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闻言很想扇他两巴掌,但碍于香仲仙子在旁边,便暗中使劲儿想要推开他,眉头微皱,作出泫然欲泣的模样,喊:“玉至……你没死?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的魂灯都灭了,我们以为你……”   留白地恰到好处,哭腔泪音情感十足,叫人听了挑不出半分错来。   此时在场众人也如被一钟敲醒,魂飞回来,警惕地看向站在台前的人,注意到他漆黑湿润的长发,和那不肖人样的惨白面孔。   即使皮囊再像故人,内里若是装着恶鬼,他们也不能放任不管!   香仲仙子更是强行把谢春酌从闻玉至怀里拉到身后,眼眶通红,冷声问:“你究竟是何方妖孽?竟敢在千玄宗地界上装神弄鬼!我师侄早已在三年前与秘境陨落!你……怎么敢冒充他!”   谢春酌添油加醋,红袖掩面,哽咽:“师叔,可能玉至真的没死呢?他……他还活着……”说着佯装上前,要重新扑入对方怀抱,被香仲仙子恨铁不成钢地拉住。   “你清醒点!别被骗了!”   众人也纷纷拔剑,对准闻玉至,喝声:“还不快快现原形!”   闻玉至面对众人剑光,也不慌张,而是径直坐下,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哪个是谢春酌酒盏的,直接准确拿起来,将里面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脸上还露出些许回味,感慨道:“没想到我闻玉至有一日竟也能喝上卿卿与其他男人的婚酒。”   他微笑着看向下座的几个人:“储良师弟,万春师妹,怎么,你们不是答应我要帮我看着卿卿,不让旁的男人近他身吗?”   储良握着剑的手不稳,颤颤巍巍的,他控制不住地喊了句“师兄”,被旁边的万春师姐一推,又红着眼眶喊:“大师兄已经死了!你别想骗我!”   “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是大师兄吗?”万春虽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但握紧剑柄的手攥得骨节发白,足以说明此时的心绪。   “当然……”闻玉至惨白的脸露出灿烂的笑,他撑着头,看向躲在香仲仙子背后偷偷看他的谢春酌,慢悠悠地说出最后两个字,“有啊。”   众人闻言皆迟疑。   香仲仙子更是放柔了语气:“那你快拿出来,免得叫人误会。”   谢春酌真是被他们气得半死,还说什么废话!这会儿竟信了闻玉至那家伙的话!   快点杀了他啊!要是对方真有备而来,这里一个人都逃不掉,一群蠢货!   “那你怎么不早些回来?偏偏今日……罢了!”谢春酌亲自出手,他踏出一步,凤眼含泪,盈盈水光,好不可怜,“你快把证据拿出来吧,否则大家不会相信你的。”   提到今日,万华宗的人尤为不满,柳之问站出来,怒骂:“你莫不是哪家派来捣乱婚宴的!早不回晚不回,偏偏今日来!”   他率先拿起剑冲上来:“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什么人!”   谢春酌恨不得为这位岳丈喝一句好!结果那剑还未戳死闻玉至,一道剑光从外袭来,锐利惊人,带来一阵狂风,柳之问大惊失色,当即闪躲,那风来到闻玉至面前,又骤然消失,化作春风消散。   “玉至,三年,你终于回来了。”   如玉石相击般的悦耳声音传入宴中,沉稳的男声叫谢春酌心中狠狠一坠。   完了。   他耳边空茫一片,看着宴门外踏步而来的男子,白发如瀑,面如冷玉。   对方单手捧着一盏琉璃小灯,暗蓝色的火焰在其中摇曳。   闻玉至的魂灯,亮了。   谢春酌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但实际上,他浑身僵直,已然是骇得动弹不得了。   旁边传来声响,他僵硬抬头,闻玉至朝他走来。   香仲仙子识趣儿地让开。   在众目睽睽之下,闻玉至将那红袍玉人抱入怀中。   “卿卿。”   闻玉至埋首在他脖颈处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呼吸混着热气,湿润得让谢春酌有种自己脖颈被狠狠舔舐过。   “你捅我的那一刀,好痛啊。”   闻玉至在他耳边呢喃,感受着掌下绷紧的躯体,攥紧那把细腰,自下而上地抬眼看他,看他颤抖的睫和盈出的冷汗,闷闷地笑。   笑声竟是快活极了!   “所以我见到你,好高兴啊。”   好高兴啊,我从深不见底的湖水里,脱去皮骨,烂了心肺,终于,见到你了。   ——我黑心肝的伴侣。 第3章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谢春酌都不太记得了,他被闻玉至强硬地揽在怀里,寸步不能离,周围人说话乱糟糟一团,但对他而言都像隔着一层薄膜,传不进来,他满脑子想着:闻玉至真的活了。   他要怎么办?闻玉至会戳穿他吗?他会死吗?还是说……会被废除修为赶出宗门?   不、不可以,他不能走,他不能走……   谢春酌垂着头,在袖袍之下的手攥紧,旁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心想是高兴傻了,闻玉至看破不说破,脸上盈着笑,侧头在他发上吻了吻,恍若他才是今日婚宴的主角新郎官。   师尊在众人之间看着,蹙眉说了句什么,谢春酌听不太清,抬睫看去,只看见对方白茫茫的银白眼瞳似乎闪过不悦的光,随后就提着魂灯离开。   这场婚宴也就此作罢,前人未死,后人怎么能再婚呢?   待他再回神,已是回到了自己的山头院中,红艳艳的喜事窗纸与纱帘,屋内龙凤烛台孜孜不倦地燃烧着……这是以前闻玉至送他的人鱼烛,被他报复性地拿出来当做新婚的烛火,如今却也被闻玉至提起来,端到床前桌上来,映照出他茫然苍白的美丽面容。   “卿卿,一别多年,你想过我吗?”闻玉至坐在他身侧,已然沐浴完毕,一身白寝衣,乌发湿润,面颊红润,俊美非凡。   可他握着谢春酌的手却那么冰冷。   谢春酌动了动唇,勉强勾出一个笑,声音轻如鸿毛:“当然想。”   “是想我死了的样子吗?你说,是我活着好看,还是死了好看。”   闻玉至忽然较劲儿起来。   怎么样都不好看,丑死了,要说这么好看,碎尸万段看不出样子才好看。   谢春酌死死抿紧唇角,低着头一言不发。   而闻玉至看着他,又不说话了,抓起他的手开始摁着,强迫他抚摸自己的脸颊。   一下又一下,温软的掌心触碰到面颊皮肤,醉人的香气袭来,闻玉至不由眯了眯眼睛,松开手,骤然笑了一下,道:“来,你试着打我一巴掌。”   谢春酌怔愣,难以置信地看他,而后在他含笑的注视中,绷紧身体,下定决心后,几乎没用一点力气地在他脸上,相当于抚摸地拍了一下。   “卿卿,我跟大家说,是你杀了我好不好?”闻玉至乌黑的眼眸盯着他看了几秒,缓缓勾出笑。   谢春酌猛地抬头。   “然后他们会把你逐出师门,废掉根骨,你成为凡人,我就把你掳到秘境里,让你做我的鼎炉……”   闻玉至凑近他,鼻尖耸动,嗅闻,吐息幽冷,像鬼,像怪,不像人。   他攀附住谢春酌薄薄的肩膀,指腹摁压住那美丽的骨头……他的卿卿,没有一处是不美的。   顺着往下,战栗的身躯,胸膛、腰肢、小腹……   “我要日日夜夜让你下不来床,将你灌满,再让你怀上我的孩子……”   “你做梦——!”   响亮的巴掌应声响起,这次不比上次,谢春酌暴怒下扇出的一巴掌,将闻玉至扇得摔在床上,唇角流出鲜血,滴在红艳艳的被褥,宛若晕开的黑点。   谢春酌站起身远离几步喜床,急促地呼吸着,一时间又怒又怕,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惶恐不安萦绕在他心间。   因为他知道,闻玉至说的都有可能变成真的。   他现在获得的一切都建立在闻玉至身上,无论是活着的闻玉至,还是死了的闻玉至。   他就像贪婪的小商贩,为了赚钱,用尽所有手段力气,获得了机会,将机会利用完之后,杀死,钉入地底做地基,再在其上建立属于自己的王国。   假若地基坏了,没了,那么他的一切也终将倒塌。   “哈哈哈哈哈哈……”   闻玉至趴在床上哈哈大笑,疯子似的,笑完了仰躺在床上,擦掉唇角血渍,凤眼微眯,半撑起身子,用手撑头,歪着头笑:“好!好——!这才是我的好卿卿,你若是怕了我,我还要为此而难过呢。”   “……”   闻玉至有时候真的会叫人很想掐死他。   谢春酌不知道是松口气还是憋口气,总之,他不想再和闻玉至纠缠下去了,至少这一天这一晚,他想逃离,他要好好想一下要怎么处理一切……   “可是我说的不是假话。”   在他的手触碰到门时,身后的男人话音变了。   他慢悠悠地笑:“卿卿,你真的太不乖了。”   人鱼烛的烛芯发出“啪啦”类似于炸火花的响声,屋内一片安静,闻玉至坐起身,贪婪又湿冷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人。   他的卿卿啊……   他卑鄙可恶的卿卿啊……   “玉至,我错了!”   怀里飞扑进一团秀骨玉质的美人,滚烫湿润的泪水滴落在闻玉至的脸上,噼里啪啦地像是在下一场未眠的雨。   美人面白如玉,眼眶湿红,花瓣般的唇发出动听可怜的哽咽。   “我在秘境中了幻镜,我以为是你不要我了,背叛我了,所以我一时情急才对你动手,我最爱你了不是吗?你知道的。”   谢春酌拉起他的手,抚摸自己遍布泪水的脸颊,打湿的睫毛一簇簇地粘结,上抬时可怜可爱地要命,小小的一张,花似的脸。   “我在宗门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你爱我,我怎么会杀了你呢?”   “那你为什么不叫人救我呢?”闻玉至的拇指轻擦那双美丽的,极其会骗人的眼睛眼角,轻轻地说,“卿卿啊,你还要跟别人成亲,你知道我的心有多苦吗?”   “我……我只是太害怕了,我不想变成凡人……”谢春酌哭得更厉害了,他骑在闻玉至腰上,解开簪子,丝绸般的长发披散而下,在龙凤烛台光照耀下,恍若惊世艳鬼。   “我没有和叶叩芳发生过关系,是师叔他们怕我太伤心给我找的,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谢春酌细软的腰肢伏下,捧着闻玉至的脸,吐气如兰,“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唇将落未落,诱惑着,勾引着,让身下人受不住地服从。   闻玉至没有说话,随意搭在谢春酌腰肢上的手骤然发力,禁锢着,翻身而上,随后低头咬上那嫣红的唇,享受甜美的花汁。   ……   龙凤烛台光满堂,红帐翻滚玉如膏。   非也非也,醉是美人宵。   “……不要告诉别人……”美人哭饶,勾着人脖子哀声求。   舌尖舔过脸颊,再冷的寒石也要为面前的一切化为春流水。   “一切,都听卿卿的。”   夜色如水,屋内热如春,烛光映夜,于门外投出一片暖光。   暖光下,有人屹立在前,身后却是月光,如霜雪凝聚于身。   风吹过,掀起一角红袍。   许久,待屋内哭声渐停,月光才终于和烛光相融。 第4章   “谢师兄,您在想什么?”   询问声将立在廊下的美人唤回神。   此时正是午后,日光正烈,飞崖山正对着圆日,一切被照得亮堂,小弟子看着眼前的谢师兄回头朝他看来,莹白美丽的一张脸,乌发束起,眉间带了几分忧色和憔悴,光一照,简直就像一触即碎的琉璃。   小弟子心中悸动,声音放得更轻了:“这里太阳大,不如回内里,免得晒到您。”   “你这话说得,你以为谢师兄跟我们一样是刚开始修炼的新人呀?谢师兄修为深厚,怎么会怕这点日光呢。”   一旁的女弟子昂着头,走到谢春酌身边去,揽着他的臂弯,依偎着撒娇,“谢师兄,下午你会去回慧堂吗?你都好久没有去教课了,大家都很想你。”   谢春酌平日里约莫七日一次前往内外门分别讲课和指导弟子,在宗门内颇具好评,毕竟漂亮又友善的大师兄,没有人不喜欢。   今日是第八日,一些弟子们没见他前往,不由自主地想起前段时间婚宴上发生的事,便不约而同地前来寻人。   来的是两名内门弟子,外门弟子无事不得进内宗,只得叫二人帮忙顺带表达对谢春酌的关心。   “我下午会去的。”谢春酌不动声色地挣脱女弟子的手,转身缓缓往前走去,“昨日修炼时有所顿悟,所以一时忘记了今日要去看你们。是我错了,我该叫人告诉你们一声,免得你们跑来找我。”   两名弟子跟上他,一左一右,叽叽喳喳地说话,无不是敬佩和倾慕。   谢春酌微笑着听他们说话,不时说一句,二人便得了圣旨般雀跃不已。   只是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在前方不远处的红衣人影站定时,谢春酌脸上的笑不知不觉掉下去,而在他身旁的两人却眼前一亮,齐齐喊了声:“大师兄。”   来人正是闻玉至。   闻玉至着红袍,戴玉冠,白面含笑,迎面走来,两名弟子便快步上前见礼,围着说话。   他们还未进宗门前便知道闻玉至的大名,三岁引气入体,踏入修仙道,而后一路修炼,十六岁便结了金丹,弱冠时,已踏入虚神镜,成为数一数二的修道者,且是天下有名的剑修。   更别提他的师尊还是半步成仙的天下南災仙尊。   若不是后面南災仙尊又招收了谢春酌为徒的话,闻玉至就是仙尊唯一的徒弟,此身份之尊贵,天下无人不知。   总而言之,首席大弟子,万人敬仰的大师兄,没有人会不想要和他更亲近一些。   当然,除了谢春酌。   谢春酌恨死闻玉至了。   此时更是巴不得离闻玉至远远的,不要靠近一星半点才好。   他嫌弃闻玉至嫌弃得要命,可闻玉至爱他却爱得不行。   闻玉至笑着与两名弟子说了两句话,而后就自然而然地朝谢春酌走来,语气亲昵哀怨:“卿卿,你怎么出门都不告诉我一声,我从师尊那里回去没看见你,还以为你跑了呢。”   “……我怎么会跑。”谢春酌笑容勉强。   闻玉至离他越来越近,谢春酌忍住想后退的冲动,佯装气定神闲地站着,直至闻玉至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怀里,而后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怕嘛。”闻玉至闷闷地笑,微凉的呼吸落在他脖颈处,令他又痒又止不住战栗。   “毕竟昨晚卿卿哭得那么厉害,我真怕……真怕你什么都不要了,就跑了。”   他话语间靠得愈发近,几近要亲上近在咫尺的肌肤,谢春酌握紧拳头,胸膛起伏,缓缓呼出一口气,而后侧头,与他贴了一下脸,也笑了。   “怎么会呢?你不是最了解我的吗?”   谢春酌的手抚上闻玉至的侧脸,在对方依偎过来时猛地用力一推,恨不得直接把面前人脑袋扭断。   但很可惜,闻玉至没那么容易死。   闻玉至只是左右摇了一下被推得别过去的脑袋,站直了又朝他笑。   “别叫师弟师妹们看笑话。”谢春酌怕他再凑过来乱说,警告道。   两名弟子站在不远处,眼冒亮光,脸颊红扑扑地看着二人互动,心道果然和传闻的一模一样,谢师兄和大师兄互相情根深种,是一对神仙眷侣。   “大师兄,谢师兄晚点要去回慧堂指导我们功课,不如您也一起来吧,很多师兄师弟都想见见您呢!”   女弟子灵机一动,兴奋道,“我们马上就要去剑冢选剑了,您也能给我们提供意见,您的飞鸿剑可是天下第一剑呢!”   小弟子忙不迭点头,连声求:“求求你了大师兄。”   闻玉至自是不会拒绝,只是他答应前,回头去看站在自己身旁的谢春酌,是个询问的模样,仿佛谢春酌不答应,他就不去了。   两名弟子也跟着可怜兮兮地看过去。   谢春酌面上看不出情绪来,跟他说:“你去吧。”   “你去吗?”闻玉至轻声慢语地问。   “既然你去了,我便不去了。我身子不太舒服,想回去休息。”   不待闻玉至再说话,谢春酌秀眉拧起,嗔怪般地看他一眼:“还不都怪你。”   闻玉至笑着认错,“是,都是我的错。”   他握住那把细腰,掌心冰冷,力气却大,揉得谢春酌人微微晃动。   “你现在就跟他们去吧,晚点给我带些膳食回来。”谢春酌道。   两名弟子闻言又眼巴巴地看向闻玉至。   闻玉至颔首,随后又道:“我送你们谢师兄回去……”   “我不用你送。”谢春酌险些绷不住脸色,他握住闻玉至的手臂,纤白的手指在红色的衣袍映衬下白得吓人。   闻玉至静静看了他几秒,忽得笑:“好。”   气氛似乎有些古怪,两名弟子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能看着眼前大师兄又低声与谢师兄说了句什么,谢师兄脸色一瞬变得难看,而后又很快恢复正常,踮起脚尖在大师兄的脸上亲了一口。   ……哎呀真羞人。   两名弟子四目相对,决定回去要把师兄们的爱情再一步扩大传播。   闻玉至带着两名弟子离开,刚一转弯,站在原地的谢春酌就狠狠擦了下嘴,骂道:“怎么毒不死他!”   刚刚闻玉至在他耳边道:“早上卿卿给我端的那杯茶有点苦,可以下次放点甜的毒药吗?”   无色无味的还不够,竟还挑剔起来了,下次他直接灌瓶断肠丸下去。   他怒骂着,想象着闻玉至在面前,便忍不住往前挥了一拳,结果这一动扯了腰,难以言喻的疼痛又从隐私部位冒出,疼得他皱起脸,扶着红柱在栏杆旁坐下。   乌发垂下,他撸起自己的袖袍,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牙印,深深浅浅叠在一起,因为皮肤白,且手腕处有抓握过的痕迹,就更显得狰狞与暧昧。   不仅仅只是手臂,他身上也有,仿佛有人曾深深地、深深地眷恋过他身上的每一块皮肉。   闻玉至自回来后,像条饿狠了的狗一样,缠着他日日夜夜地要,只有他哭求昏迷时,对方才会短暂地放过他。   “怎么不会死呢……”   谢春酌怎么也想不明白,闻玉至到底为什么没死,当时他明明已经用法宝把对方的修为都废了,捅破心脏扔进河里。   而如今,毒药甚至不能让闻玉至有一分半点的不适。   谢春酌越想越烦,加之晚些又得装模作样地陪闻玉至,仗着附近没人,干脆骂得对方狗血淋头,什么狗屎不如的东西都骂出来,连带着那两个小弟子也一齐骂了。   “不识好歹的东西,闻玉至没回来时喊我大师兄,一回来我就成了谢师兄,现在只会围着闻玉至转,浑然忘了我,真是一群狗崽子!”   旁人也是,像万春和储良那群内门弟子这几天也没有找他见礼见面,倒是请闻玉至的帖子蜂拥而至,恼得谢春酌昨天半夜一把火烧了。   他本还以为闻玉至会生气,结果对方抱着他笑得快活,仿佛乐见其成。   普通方法看来是杀不死闻玉至的了,他必须要找个机会,将闻玉至彻底除掉!   谢春酌缓和下心绪,左右看了眼附近,见依旧没人,便闭了闭眼,睁眼时又恢复了平日里温和漂亮的谢师兄。   他起身拍了拍衣袖,慢悠悠地走了。   只是走了没几步,他便忍不住回头看,可一回头,空荡荡的,除了花草灵树,亭台楼阁,并没有任何的人或物出现。   是他多心了吗?为什么总感觉有人在暗中看他?那种怪异的、粘稠的、穷追不舍的目光,贪婪迷恋地盯着他,叫人后背发凉,有种惊人的阴冷感。   闻玉至并不在这里,除了他,难道还有其他人在吗?   谢春酌皱紧眉头,伫立片刻,还是离开了。   而在他走后,有一人来到他曾坐过的红柱栏杆旁前蹲下。   “怎么不会死呢……”   那人喃喃着重复这句话,而后手轻轻抚摸过那还残存着体温的位置,指尖眷恋滑过,犹如触碰的是谢春酌细腻的皮肤。   他将脸贴在栏杆上,黑眸幽深,唇一张一合,透着无尽的冷意。   “……那明明,是我的妻子……” 第5章   谢春酌没想到机会来得那么快,翌日清晨,他收到内门执事长老发来的讯息,得知南边虚无境下的荒夜山关押的大妖逃了出去。   此时大妖已出逃一月有余,聚集了不少妖魔为祸一方,百姓苦不堪言,驻守人间的各个宗门点传回消息求助,执事长老思来想去,叫了谢春酌和闻玉至。   “我们得到消息,那骷髅妖正前往南北方向的不汤山,想要进入秘境拿到宝物彻底摆脱控制,你们明日出发,约莫半个月就能抵达目的地,和骷髅妖相遇。”   “就是不知道你们二人愿不愿意下山。”执事长老道。   “一切任由长老安排。”谢春酌回道。   他面上矜持,心中狂喜。   他正愁找不到机会下山,现在一听,简直恨不得立刻就走。   “卿卿去,我就去。”闻玉至也说道。   他今日仍然着了红袍,一连几日红艳艳的,看得人眼疼。   知情人当然知道他这是为了什么,执事长老无奈看他一眼,劝了句:“你啊,这衣服什么时候换?怎么还是那么小心眼子。”   说着骂人的话,却没有半点责怪,而满是亲昵。   谢春酌在一旁看着,心中嗤笑,只觉他们装模作样虚伪得很。   “我还没做过新郎官,有一日必定是要做的,不如提前熟悉一下。”闻玉至坐在椅子上歪着头笑容爽朗,“到时还请长老过来喝酒。”   “你的婚宴我必定来!”执事长老拍他肩膀,感慨,“你不知道,你不在这段日子我有多无聊,都没人跟我唠嗑了。”   “是吗?怎么前段时间我找你办事,你还拒绝了我,说忙得厉害。”   柔柔的女声自外响起,香仲仙子踏步进来,佯怒道:“好你个午渡,莫不是故意不想与我来往,找话搪塞我。”   执事长老连说不敢。   闻玉至挑眉拱火:“噢,那就是长老你哄我了。”   “哎你小子!”   执事长老气笑了,抬手给了闻玉至一下,“臭小子,欺负我是吧?”   “我哪敢啊。”闻玉至笑着,又去问香仲仙子,“师叔你来是……你带他来做什么?”   最后那句话声儿骤然一转变了调,闻玉至的声音冷淡下来。   谢春酌本来在旁边坐着无聊喝茶,听声儿不对劲,抬头疑惑一看,就见香仲仙子背后站了个人——是一个约莫二十多岁,长相俊秀,气质温和的青年。   青年穿着一身浅青色长袍,头上只用一根木簪束发,双瞳明亮却不灼人,高鼻弯眉,是一副好亲近的君子长相,仔细看,也当真是淡雅若菊,傲骨如松。   谢春酌觉得这人眼熟,似曾相识,还未从脑海里把人挖出来,就听见闻玉至阴阳怪气地说:“他长得便那般好看吗?你看得目不转睛,是不是后悔没和他成亲了?”   成亲?   原来是他未过门的道侣。   大约是发觉了他的目光,青年抬眸朝他看去,弯起唇角浅浅笑了笑。   这让谢春酌终于想起来在婚宴当日,他被突然出现的闻玉至吓得往后退时,对方扶稳他,他在盖头下看见的那张脸。   回忆与现在的画面重叠,叫谢春酌凭空生出几分感慨。   如果不是闻玉至,他们或许现在就是道侣了。   “他也要随你们一起下山。”香仲仙子显然也有几分尴尬。   接下来的话不是很适合在叶叩芳面前说,执事长老见状,便找借口问:“你随我去拿件物件可好?”   叶叩芳颔首,跟着执事长老离开,他往前走时,越过谢春酌身边,袖袍不经意掠过对方放在膝盖上的手。   衣袍划过手背,轻而痒。   谢春酌不禁双手交握祛除这股痒意,目光追随着对方离开。   还未看几秒,手腕就被闻玉至抓住。   二人对视,闻峻的黑眸深深。   谢春酌抽出自己的手,端起茶杯喝口茶,声音微不可查:“别发疯。”   闻玉至哼笑了声,没有说话。   而香仲仙子见叶叩芳离开,便继续说刚才没说完的话。   “那日万华宗宗主离开后,就把他放在了这里,言明……”   她叹气,声音低了些,“他已经嫁到千玄宗,不再归他管了,但他留在这里也是不是事儿,我问他是否愿意做内门弟子,他又不愿,说自己想回人间的家,这不正巧你们也要下山,不如送他回去。”   “不能随便找个人把他送回去吗?”闻玉至蹙眉。   “现下外头妖魔横行,更别提他家跟不汤山离得近,宗门内谁护得了他?”   香仲仙子耐心地劝闻玉至:“长老们需要驻守宗门,我与你其他师叔也得出门去寻其他宗门商量事宜,没有比他随你们一同离开更好的办法了。”   话罢,闻玉至仍是不言,香仲仙子拿他毫无办法,因着人刚回来没多久,又正是心疼怜惜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将目光看向了谢春酌,希望谢春酌能劝劝他。   谢春酌一贯来是个好脾气的孩子,闻玉至又听他的话,若他开口必定能成,况且闻玉至不愿意送人的原因,不正也是因为谢春酌吗?   而她不知道,谢春酌被她这一看,在心中冷冷一笑,只觉嘲讽。   不愿意为难她的亲亲师侄,就来为难他。   以往无论他如何与香仲仙子亲近,对方依旧与自己隔着一层,现如今闻玉至一回来,是又疼又爱的。   虽是这样想,但谢春酌面上却没表现出来,而是微微颔首,对闻玉至说:“送他回去吧,不然他一直待在宗门,你看得惯?”   这话一出,闻玉至眉间多了几分烦躁。   谢春酌又继续道:“我们又不是两人独处,不是还有你,还有万春和储良他们在吗?”   “都说成‘我们’了。”闻玉至抓重点。   “……”   谢春酌扶额,话语间也多了几分不耐,“你不带他,我带。”   话音落下,他恍然发觉自己脾气泄出来几分,可无论如何又不想遮掩,于是干脆站起身,往内里走去,“我去跟长老说两句话。”   他径直进了里头,闻玉至没追上去,黑眸却一直跟随他的身影直至消失才收回。   香仲仙子讶异后不免踌躇:“这……春酌是生气了吗?你们莫不要因着这件事生了间隙。若是不行,就叫他在山上多待会儿吧……”   “我送。”   闻玉至打断她的话。   香仲仙子讶异,抬头看去,就见闻玉至弯着唇笑着道:“他想要送,那就送回去吧。”   “师叔,我去找卿卿了。”   “啊……好……”   香仲仙子怔愣应声,待闻玉至也进了内间,缓了片刻,面上露出几分迟疑。   ……为什么刚才,玉至明明是笑着说话的,眼里却如同凝聚了一团墨,黑得化不开,叫人心里发慌。   -   谢春酌进了内间后颇觉懊恼,心下觉得自己沉不住气,又恼恨地把这一切都怪在闻玉至身上,还有那叶叩芳,留在这里当弟子不好吗?还得去人间找死,真是有病。   他缓步往前走了会儿,便看见一道人影立在廊下,仔细一看,正是叶叩芳。   “夫君……”   叶叩芳侧头喊他,而后好似是反应过来话语的不对,又改话,“春酌,可以这样叫你吗?”   “可以。”   谢春酌听到自己的名字还略有几分恍惚,他来到千玄宗多年,当外门弟子还没几日,便遇上了闻玉至,后千方百计与人勾搭厮混上,胡乱过了一段日子便成了谢师兄和卿卿。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叫他的名字了。   不过……他怎么感觉叶叩芳喊他名字的声音也有些耳熟。   是了,自从第一次见叶叩芳,他就觉得对方眼熟,不仅仅是脸,还有某种感觉。   难不成是以前见过吗?   “你……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吗?”不知是为何,盯着那张含笑温柔的脸,谢春酌心中生出几分恐慌不安来。   “春酌是仙人,我是凡人,以前又怎么会见过呢?”   叶叩芳恍若没看见他微颤的长睫与困惑的表情,笑了笑,将手里的东西露出来,是一支淡粉色的凤仙花。   小小一朵,花瓣圆润饱满,舒展开,一瓣接着一瓣,仔细看,有一片花瓣隐隐要掉落,可怜地耷拉着。   这花不是艳丽漂亮的模样,轻轻巧巧的在微风中晃着,也叫人喜欢。   “你瞧,我刚才在一处墙角边看见的,只有这一朵开得最好,又被风雨给打了。”   谢春酌不爱花,看了几眼觉得没趣,面上又是笑:“风雨总多偏爱些长得开得好的,殊不知这爱是坏的、摧得花烂的。”   说出口,谢春酌联想到自己,回忆起往昔,也有许多恨来。   山下人间……他也有许多年没去过了……当年留下的仇与辜负的、见过的人,也都在记忆里模糊了。   唯有一人似乎……   “春酌。”   手腕隔着衣袖被握住,对方掌心灼热,合拢手就能将他的手腕稳稳握紧。   谢春酌诧异,就见对方忽然朝他靠来,眸中似含情意。   他还没来得及想对方要做什么,倏忽,肩膀上搭了一只手,耳畔呼来的一口气,冰冷幽寒,吹得他汗毛直立。   “卿卿,你们在做什么?” 第6章   森冷粘腻的询问从耳畔响起,肩膀与腰分别被身后的人强势揽住,后背冷得像贴了一堵冰墙,而他的手,又被身前的人牢牢抓稳,意外地炽热。   冰火两重天,谢春酌被二人夹着只觉不寒而栗,尤其是二人对视之后,都将目光看向他。   他像个被叼住要害无处可逃的猎物,身前身后的野兽都在正在考量对方,在思虑如何能将他吞吃下腹。   “师兄误会了,我只是想给春酌花而已。”   叶叩芳先一步后退,露出了手中的凤仙花,小而娇弱的一朵,叶片翠绿,用拇指和食指捻着,确实是要将花给人的样子。   “这花怎么配得上卿卿呢?”闻玉至维持着动作没动,黑眸幽深,语调漫不经心,“真是丑陋。”   不知道是在说人还是说花。   叶叩芳面上笑容不变,恍若感觉不到闻玉至喷薄的恶意,可他嘴里说的话,那么轻柔,又好像饱含深意。   “只要春酌喜欢,即使是路边的一棵草,也有无上的价值。”   这话谢春酌爱听。   他看叶叩芳的眼神赞同,刚瞥两眼,闻玉至就攥紧了他的肩头。   又在发神经。   谢春酌抖动肩膀,甩开闻玉至的手,站到了两人侧边。   “一朵花而已,有什么好吵的。”   虽然知道起因是因为自己,但是借口花也太莫名其妙了吧?而且叶叩芳根本没干什么。   他看向闻玉至,显然是觉得对方无理取闹。   这眼神把闻玉至看得气笑了,不过他不怪卿卿,都怪某个狐狸精道行太深,卿卿被骗了。   “确实,卿卿想要什么,即使是天上的月亮,我也会把它摘下来。”   “月亮再好,也要春酌喜欢。”   二人面对面,你一言我一语,语速皆不紧不慢,笑容满面,叫人看了还以为他们是至交好友,正在谈论什么事宜,结果仔细一听,才觉出不对劲来。   闻玉至说到最后脸上的笑都掉光了,扭头想找谢春酌秀恩爱,表明自己的正宫地位,结果一回头,发现人不见了。   叶叩芳也是同样的动作。   两人脸瞬间阴沉,而后再对视,已是硝烟弥漫,没了装模作样的虚伪,只剩下冷意。   “离他远点,他不属于你。”闻玉至直言,“我会补偿你。”   叶叩芳不答,直到闻玉至转身离开,才兀然开口:“有句话,不知道闻师兄听没听过。”   闻玉至回头,见他唇角微扬,面容清润,端的是君子如玉,就连话语都像是劝诫。   “世人皆言:先来后到。”   -   谢春酌懒得理那二人扯头花似的吵架,径直回去后,就在屋子里思索下山的事。   下山名单方才执事长老已经发给了他,除了他与闻玉至、叶叩芳以外,还有储良、万春,以及两个内门弟子。   一行七个人,目的地为不汤山,但由于叶叩芳的缘故,他们需得在将人送往不汤山偏北的城镇,路上耽误时间约莫需要半天。   他们会在半个月内抵达不汤山秘境,与骷髅妖相逢,而他能杀死闻玉至的最佳时机就是在秘境,只要能找到机会支开其他人独处……   不过这样一来,假使闻玉至再一次死亡,恐怕师尊就要怀疑他了。   加之闻玉至复活一事,也有蹊跷。   他还是需要好好筹划一下,路上或许也有好时机,毕竟闻玉至修为还未彻底恢复,意外死在某个妖手中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个死法,谢春酌抑制不住笑声。   “……哈……”   他还没笑一会儿,怀中玉牌忽地发热,闪动亮光,谢春酌连忙敛了笑,拿出玉牌,食指中指合并一点,淡漠的男声便从中泄出。   “过来一趟。”   是南災。   简单四个字,算作通知,说完后玉牌的光就灭了。   谢春酌盯着玉牌动作停滞几秒,回神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半晌,他讥讽地笑了声。   他自入千玄宗,与闻玉至联系上,南災就一直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之后拜师也是,无论他怎么赶着上前讨好,也无济于事。   甚至于前几年闻玉至秘境身死的消息传入宗门,南災还一度怀疑过他,若不是他装得好,骗过其他人,恐怕他早就被赶走了。   几年见不着一次,闻玉至回来了,要跟他一起下山了,就找他了。   估摸着是怕闻玉至又死了。   谢春酌想着,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衣衫,没什么不妥帖的,干脆就这样直接前往了南災仙尊所居住的潭泾山。   御剑飞行到达时间,门口的仙童与仙鹤正蹲在门口你来我往地踹石子儿玩。   仙童看见谢春酌,惊喜地呀了声,小短腿哒哒哒地跑,扑到了他怀里。   “大师兄~”仙童嫩声嫩气地喊。   谢春酌不喜欢小孩儿,但喜欢这个小仙童,可爱极了 。   他弯下腰把小仙童抱起来,掂了掂,声音柔和,“怎么都重了?是不是偷吃东西了?”   仙童是低阶修仙者生下的孩子,天生自带灵力,是一些魔修与妖眼中的最佳补品,父母护不住时,便将孩子送入宗门给人当弟子。   没有关系的当外门弟子,有点关系的自然就塞到长老或仙尊座下当仙童侍奉,长大后后就转为内门弟子继续修炼。   “因为师兄好久都没来看我了~”仙童揽着他的脖子,委屈地说,“我好久都没见过师兄,我好想师兄。”   谢春酌过往总是为了彰显自己和南災关系亲近,即使南災不见他,他也要三不五时过来一趟送点东西,大半时候在这里耗着时,就和小仙童待在一起。   这段时间闻玉至回来后,他确实没来了。   “抱歉,最近有点忙。”谢春酌拍拍他的背安抚。   “我知道~是因为闻师兄回来了,你要陪他嘛。”仙童说着,从他怀里溜下来,小手牵住他的大拇指,拉着他往前走。   “不过师兄你还成婚吗?”仙童边走边问。   谢春酌摇头:“不了。”   仙童大人似地叹气:“哎,我就知道,闻师兄太小气了,要我说,大师兄你又漂亮又厉害,多娶几个道侣也行啊~”   谢春酌忍俊不禁,还没捏他圆包的小发髻戏弄一二,前方便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灵气,在空中荡出水波纹。   “又在胡言乱语什么?”   南災的声音自洞府内传出。   仙童立即收回抓着谢春酌拇指的手,背挺直,包子脸拉下,瞧着很是板正严肃的模样,只是开口说话还是一股子奶味儿。   “大师兄,你进去吧,仙尊等您已久了。”   谢春酌心情奇异地好了不少,他踏进洞府时还在想,这才等了多久,说两句话的功夫,跟他当时来找南災吃闭门羹的时间少得多了。   南災的洞府朴素,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器具,就连桌子和床也都是灵石铸造而成,乍看一眼平平无奇,但仔细看,便知道这洞府内全是天灵地宝,比起精致华美的房屋,价值可高太多。   洞府宽大,往里走,内有一座寒潭,还未逼近,森冷寒气逼出,白发仙人坐于潭中央的一块浮冰上,竟轻如鸿毛,薄冰丝毫没有碎裂的痕迹,且对方的衣袍干燥洁白,未有一丝润湿的痕迹。   他闭着眼,雪白长睫垂下,银白发简单用簪子束起,面容冷峻,唇薄,下抿,疏冷之意尽出。   谢春酌走到潭前便停下步伐,行礼低头,喊:“师尊。”   未有回应。   一秒后,谢春酌心中唾骂,面上老老实实地半蹲着,不敢抬头看。   南災睁眼,便看见他微垂的乌发缠落在雪白的脖颈中,脸小而精致,淡眉唇红,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单是在那站着,便有股弱柳扶风之意,惹人怜惜。   尤其是因为动作的缘故,衣襟略松,露出些许被人亲吻蹂躏过的皮肉,青青紫紫。   “□□。”   吐出这两个字后,南災就见自己这小徒弟震惊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他。   这会儿眼睛瞪圆了倒是少了点狐媚色。   南災淡淡道:“修道之人,不可重欲,你与玉至,该少行房事。”   他下了结论:“你太重色了。”   闻玉至在时与之纠缠,死后便要另跟他人结为道侣,属实是对修道路上一大阻碍。   “……”   谢春酌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南災口中说出来的,他深呼吸一口气,想缓缓,结果发现缓不过来,当即咬着唇,恼怒道:“师尊未免对我偏见太过,你说我重欲,怎么不说闻玉至?”   南災一怔,“他……不会的。”   先是迟疑,眉拧起,一副不太相信的模样,后面又不知道想到什么,表情恢复原样,仿佛笃定就是谢春酌缠着闻玉至夜夜笙歌。   谢春酌不想与他讨论这等尴尬之事,在心里又狠狠骂了几句老东西,而后作出低眉顺眼的姿态,开门见山:“师尊叫我来,不知所为何事?”   “你与玉至明日便要下山,前往不汤山缉拿骷髅妖,玉至修为未彻底恢复,路上你便是带队之人,若有事,可随时跟我联系。”   南災抬手,备好的东西就飞到谢春酌手中。   伴随着空灵的悦耳声响,谢春酌感觉手心一凉,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枚拇指大小的银色铃铛,用红绳串着,很像人间市集上卖的小玩意儿。   “这是化雪铃,注了我的一丝魂力,在危机时刻摇动铃铛,可挡化神期一击。”   南災停顿片刻,又继续道:“也可作攻击使用,低于我之下的修为,都可一击毙命。”   话罢,洞府内仿佛陷入了停滞。   南災瞳孔白茫茫一片,宛若失明之人,可谢春酌却能感觉到对方正在注视、打量着他。   为什么?   不等他想,南災直接告诉了他原因。   “玉至之死,尚有蹊跷,杀他的人知道他复活,必定会动作,届时,你可用化雪子铃与我传信。”   又是一个铃铛飞来,这次是清脆悦耳的铃铛声,谢春酌拿到手,也是一个银白的铃铛,与化雪铃相似,唯有雕刻的花纹不同。   “此事,不要告知他人。”   谢春酌勉强一笑:“弟子知道了。”   南災颔首:“去吧。”   没有再多言语,他又闭上了眼睛。   谢春酌行礼,握着两个铃铛离开。   他走到洞府门口,阳光落下,他不禁眯起眼睛,仰头缓缓吐出一口气。   小仙童牵着仙鹤翅膀朝他跑来,诧异道:“师兄,你脸色怎么那么差?”   谢春酌闻言,摸向自己的脸,竟是出了一头冷汗。 第7章   南災还没有打消对他的怀疑。   谢春酌回去路上一直在想这件事,越想,心中便越恐慌不安。   衣袖之中的铃铛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吵得他心烦意乱,最后把它们丢入储物空间内。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依旧魂不守舍。   待回到住所,他踏入房门,看见闻玉至坐在床上无聊得摆弄帷幔垂下的流苏,竟也没开口骂他,只是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茶水微甘,冰冷入喉,使得他清醒不少。   他还想再喝,茶杯没碰到唇,就被人拿走了。   “师尊骂你了?”闻玉至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坐在他旁边,挑眉问。   “为什么说骂我了?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吗?”谢春酌烦他。   “因为你没骂我?要是往常心情好,指不定还得踢我两脚。”   闻玉至笑嘻嘻地凑到谢春酌面前去,“他说你什么了?别生气,他只是人古板些,没有坏心思。”   谢春酌冷笑:“谁对你有坏心思?”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他不免懊恼,因为谁对闻玉至有坏心思呢?除了他还有谁?   眼见他脸色愈来愈差,闻玉至也不再招惹他,用法术把茶水温热了,再重新倒了杯喂他,轻声细语地做解语花。   “马上要下山了,怕什么?天高皇帝远,师尊管不着你。”   说到下山。   谢春酌微微抬袖,里面的重量提醒他不久前才得到的警告。   “玉至……”   他声音很轻,说话语调便变得柔软,像是一阵带着潮湿、温暖的,蕴含着香气的风。   当他刻意用这种声音跟人说话时,起的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当然,闻玉至总是会纵容他的。   “你为什么能复活呢?”   谢春酌的手搭上他的肩膀,长睫轻抬,正面迎着门,光线照进来,眼瞳的颜色在室内就显得略浅。   真是多情的眉目,欲语还休。   闻玉至笑:“卿卿,我不能告诉你,我害怕。”   “怕什么?我又杀不死你。”谢春酌嗔怪。   “怕你杀了我之后,我活不了,你就又跟别人好了。”闻玉至忧伤地叹气。   “如果我不跟别人好,你能不能别活了。”谢春酌灵机一动。   闻玉至有时候真的会被他可爱到。   “你觉得呢?”   谢春酌撇嘴,收回手:“你根本就不爱我。”   “既然不能拥有你的爱,那拥有你的人也不错。”闻玉至自动揽上去,即使谢春酌嫌弃,他也要收紧双臂,将人牢牢禁锢在怀里,再如饿狼一般探头上前,采撷甘汁。   待亲得人气喘吁吁,脸颊潮红,他便跟方才谢春酌一般,哄劝着问:“卿卿,你以前在凡尘,有没有遗漏过什么情债?”   “什么情债?”谢春酌没反应过来,疑惑地睨他一眼。   这一眼当真是风情万种,闻玉至盯着他看了几秒,又不问了,只道:“没什么。”   是他魔怔了,管他什么先来后到,前尘往事,即使血孽加身,只要怀里有这个人,就足够了。   -   下山时间定在翌日清晨。   他们出行需备的东西执事长老早就用储物戒装好了,一一分发出去,而后又给了一艘灵船作交通工具。   谢春酌早上迷迷糊糊被闻玉至从床上挖起来,又被伺候着穿好衣衫,梳洗后,走出门就是神清气爽的漂亮大师兄。   而闻玉至潦草很多,随便套了件袍子就出门了。   由于经过谢春酌的辱骂,他终于放弃了穿红袍日日夜夜当新郎的念头,换了一身黑色劲装,长发束起,因面容俊丽,笑起来格外肆意,像个魔道弟子。   当然,这是谢春酌评价的。   按照万春和储良以及两个内门弟子的话说,完全就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谢春酌听到夸赞后很难控制住自己不翻白眼。   叶叩芳从头到尾就站在不远处的船舷边,面色从容淡定,一身白衣,有几分飘渺君子的姿态。   当谢春酌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便自然而然地回过头看过去。   四目相对,对方展颜一笑。   “第一次坐灵船,站在船边,云海浩然,眼前景色是以往从来没见过的。”叶叩芳感慨,“难怪世人皆求仙问道。”   “这有什么好看的,都看腻了。”   储良嫌弃道:“而且你不是柳宗主的儿子吗?怎么连灵船都没坐过?说起来如果不是你,我们统统都能御剑飞行,没得浪费时间慢悠悠地走。”   万春呵斥:“储良,你这嘴能不能闭上,尽说些难听的话。”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只是嘴上骂一骂而已。   其他两个内门师弟见状,皆不敢吭声,不附和已经是他们对叶叩芳最大的善意了。   闻玉至倚靠在一旁瞧着,似笑非笑道:“春酌?喊得真亲密。”   船上似乎分成了两个流派,谢春酌一时间竟觉得自己和叶叩芳才是一队的。   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被嘲讽的一员。   叶叩芳垂首,眸光暗淡,孤零零站在那很是可怜,声音轻得飘散在风中。   “我确实是没有坐过灵船……我不过是前几个月才回去……”   谢春酌闻言想起对方的身世,虽对外说是柳之问遗漏在人间的孩子,但实际上无非是人间露水情缘留下的果。   凡人母亲身死后,叶叩芳历经千辛万苦寻父,后再修道又被父亲送到千玄宗当做两门派之间联系的纽扣嫁给他。   “土包子,你爹也太抠搜了吧,真就不疼你……”   储良还在叨叨,谢春酌眉头拧紧,听着心里不舒服,最后出言道:“行了,这有什么好说的,长老就这样教你对同伴出言不逊的吗?”   储良怔愣。   万春也略有些讶异,随后下意识看向了闻玉至。   闻玉至脸上笑意不变,人迎上去道:“储良的嘴你也知道,只是碎,没有坏心思。”   “叶师弟不会计较的吧?”闻玉至揽住谢春酌的肩膀,越过对方肩头,看向叶叩芳。   叶叩芳微笑着没应答,而是说:“如果不是春酌,我恐怕也坐不上这艘船。”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只是叫人听着怎么总有种挑衅意味。   当然,主要是针对闻玉至的。   不过谢春酌没听出来,他以为叶叩芳是在对自己道谢,心中宽慰,摆摆手:“没事,以后你还有很多机会能坐的。”   他随口一句话,闻玉至却变了脸色。   “什么机会?没有机会。”闻玉至冷下脸道。   “只是坐船而已。”   谢春酌推开他的手臂,不想在储良等人面前与闻玉至发脾气,耐心地说了句,见他脸色还不太好看,也没哄,说了句头晕,转而就进了船舱里头。   闻玉至自然是追上去了。   二人一走,气氛缓解些许。   至少储良又说话了。   他不服气,瞪叶叩芳:“你装什么可怜,惹得谢师兄骂我!又惹得大师兄和谢师兄吵架!你真讨厌!”   “是吗?”   叶叩芳笑了笑,道:“储仙长,我虽见识浅薄,但也知道一句话叫祸从口出,你今日仅仅只是骂了我吗?”   他话罢,不等储良开口,便继续坐在船舷前头看云海。   储良见状下意识要追问,可电光火石之间,忽得闭了嘴,面色不安。   万春睨他一眼:“你做什么脸色那么难看?”   “……没什么。”   储良摇头,迈步往另一边船舷走,立在那好半晌,握紧了手。   -   灵船飞行了一天,在傍晚时分,众人寻落脚点,在一处城镇外停下。   修仙之人早已辟谷,可并不是什么都不能吃,况且他们还有个叶叩芳,对方虽引气入体,但还是凡人身躯,一顿不吃都饿得慌,更别提一天了。   把灵船收入储物袋,一行人步行入城,因着长相打扮异于平常百姓,走了没一会儿就有不少人频频回头看他们。   尤其是谢春酌,有几个凡人男子竟挤成一堆追着他看。   他许久不曾下山,早忘了山下麻烦事儿了。   施个术法好了。   谢春酌正想着,便听到了同行师弟惊诧的叫声:“怎么那么多人排队进城?!”   一齐出行的师弟有俩,都是出自同一个长老门下,高些的叫少祁,矮一点的叫少秉。   说话的人是少祁,他指着前方,语气难掩震惊:“怎么会有人那么多人要入城?”   众人顺着他指向的方向看去,也不由讶异,只见前方城门口密密麻麻地排了好长一队,约莫有百来号人,还有人陆陆续续离开和重新排队,几人上前一看,差点没排出十里地。   “这怎么回事?”   谢春酌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场景。   万春拉住正要去排队的一男子,在对方不耐烦甩手时递出一块碎银。   储良还蛮惊讶:“你怎么还有银子?”   “上次下山出任务的时候兑的。”万春说。   有时候修士们接任务下山除妖,寻找妖物时,大部分都需要百姓提供线索,修士之间自然是灵物和灵石交易,但百姓要这些又用不着,还是银子和粮食最实用。   为了避免麻烦,万春会兑一些银子放在储物袋里。   果不其然,男子看见银子眼前一亮,不走了,边用牙咬银子边含糊问:“你们想知道什么?如果想进城的话还是赶紧排队吧,说不定子时前还能进去呢。”   “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排队?”   “当然是因为痣娘娘要给四喜娃娃选同伴啦,大家都想带自己娃娃去参选,到时选上了可是天大的福气,长命百岁家中生财都不是问题。”   “痣娘娘?四喜娃娃?那是什么东西?”储良迷惑。   其他人往附近排队的人一看,成年人的确多都是牵着两到十三岁左右的孩子。   “这你们都不知道,土包子。不知道就别耽误我排队,走远点。”男子嫌弃道。   “欸你这什么话!”储良恼怒。   “要进城必须要排队吗?”   “当然啦……”   男子理所当然地说着,扭头看了眼声音来源的方向,眼睛直了。   “你、你……”   “我怎么了?”谢春酌问。   “你不用排队!你一过去,痣娘娘肯定显灵,直接要你当座下童子!”   谢春酌估摸着知道理由,摸着自己的脸,笑问:“做童子有什么好处吗?”   “当然,痣娘娘会给你点痣!你想点什么类型的都行,点了就会心想事成!”   谢春酌噢了声,心想,点什么都生效吗?那点克夫的行不行? 第8章   “不行。”   干脆的拒绝声把谢春酌漂浮的思绪拉回。   他看向闻玉至,还以为对方神通广大到能听到自己的心声,但没想到他仅仅只是说:“他去当童子了我怎么办?而且我可舍不得他去给人端茶倒水。”   男子语塞,目光在两人之间打量片刻,恍然大悟,而后直接在谢春酌面前上眼药:“这位公子啊,这种不为你着想的伴侣要不得,你看,通天大道就在眼前,以后要什么人得不到呢?   “况且给痣娘娘做童子,怎么会跟去平常富贵人家一样呢,那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他的视线流连在谢春酌脸上挪不开眼。   “痣娘娘最喜欢长得好看的小公子了。”   “既如此,我们也能入选吧?”储良挡在谢春酌面前,险些和男子面对面亲上。   男子吓一跳躲开,瞪他一眼,又扫了一行其他六人,发现确实是个个条顺盘靓。   他面露喜色:“自然自然,当个小童子也是可以的。你们要是想去,我现在就能带你们去,我有熟人在城门口做守卫呢!”   他急不可耐的神色叫几人一看便心知肚明,估摸着带人入选也有奖励。   果不其然,男子把他们一路插队带到城门口时,有不少羡慕嫉妒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一半多是落在为首的谢春酌、闻玉至、叶叩芳三人,另外一小半是落到万春、储良以及两个师弟身上,剩下的就是落到男子身上。   甚至他们还听见有人说:“王二那家伙真是好运气,怎么哪哪都能找到那么多好看的人?这次又能点痣了,他家上次就在西城门那边买了酒楼吧?”   “可不是吗,真是羡煞旁人。”   “哎,有生之年我能看见痣娘娘吗?要是叫我见一眼痣娘娘,死我也甘愿。”   这群人简直像中了毒。谢春酌站在那儿,目光扫过去,百无聊赖地听着,却没发现他站得越久,那些人说话就越响亮。   同时,若有似无的目光也就越聚集。   直到他身侧不约而同地站了两人,挡住那些交缠的视线,声音才少了些。   不过谢春酌却不太高兴,闻玉至和叶叩芳都比他高大半个头,站一起显得他又矮又小!   他抿紧唇,不满地左右看了两人一眼,往储良那边走了几步。   “有精怪半仙叫痣娘娘吗?”储良完全没发现这件事,他现在听得迷糊。   “目前没听说过有这种精怪妖魔。”万春常下山,可也不知道那痣娘娘说何方神圣。   闻玉至也不清楚,只是凤目往附近一扫,道:“这城外排队要进城的人,脸上、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没有痣。”   “他们进城是要点痣?”少秉问。   几人都是自小在宗门内长大,对凡间百姓彼此的忌讳与期翼并不清楚。   储良灵机一动:“欸,谢师兄你不是……”   话没说完,谢春酌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心中大骂对方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不太愿意开口,眼见着不远处男子正要带着人回来,就想开口打断储良的话,可没想到,有人先一步做出了这个举动。   “城外的人,脸上、露出来的皮肤,一颗痣都没有吗?”   自下船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叶叩芳忽然开口问。   “大师兄说的难道还有错吗?”储良果不其然被转移注意力。   在所有人不由自主看向叶叩芳时,闻玉至先是看了一眼谢春酌,见他眉头微微松动,便又再把目光看向在说话的叶叩芳。   “点痣,其实有两个意思。”   叶叩芳说起一个故事:“坊间有位女子,自生下来左脸侧上方有颗黑痣,随着年岁增长,痣最后长得似黄豆大小,有损容貌,在年满十六后依旧没人愿意求娶,她父亲便找了个有名的大夫给她开药点痣,待痣祛除后,她就顺利地嫁出去了。”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储良没听懂,万春抓住他脑袋往下摁:“别说话,继续听。”   “这本来是一件小事,于大夫来说,只是帮人祛除了一个小小的病灶。”   叶叩芳唇角微抬,眸光流转,与谢春酌对视,又轻飘飘地挪开视线。   “直到那女子在婚后半年,又找上门来,要大夫重新点痣。”   “为什么?”少齐开口。   问完见大家都不吭声,有点尴尬地退回去。   “因为女子觉得,大夫点了她的吉痣,她的好运气就被点走了。”   叶叩芳道:“女子婚后嫁了一名屠夫,一月怀子,只可惜没过几天,丈夫在开档口卖肉时不小心斩了手,成了残废,婆婆惊骇之下中风,她因为劳累过度流产,公公独自出门上山砍柴时脚滑摔落山崖死亡。”   “万般无奈下,女子回家求助,可惜她的父亲对她避之不及,她的母亲跟她说,家里近日来生意不好,赚不到多少银子,有心无力。”   或许到这里,对普通人来说,唯有一句命苦可以用来形容经受过的一切。   可女子回家路上,听到了街坊邻居的窃窃私语。   “她是扫把星,不然怎么她一嫁过来就什么坏事儿都到周老二家里了!”   “可怜周老二一家,死的死伤的伤,惨噢!”   “你们跟她可离远点,别被染上霉运。”   有人搂住自己的孩子严厉警告。   可孩子却说:“是不是因为周婶子脸上点痣所以倒霉啦?我听他们说,眼角的痣是桃花痣,周婶子的痣是什么痣?”   是了,是了,一定是她点痣了,把她的吉痣点走,所以她才会那么倒霉。   她要把痣点回来,点好了,一切好了。   “所以,点痣,有两个含义。”   一个是祛除,一个是重获。   叶叩芳话罢,轻轻叹息:“一个寄托而已。”   人在痛苦的时候总是需要寻找一个寄托,一个理由,一个宣泄口。   “你认识那女人吗?”储良攥紧拳头。   叶叩芳摇头:“传言而已,小时候蹲在门口听那些浆洗衣服的婶子们说过一嘴。也不知真假。”   “不知道那痣娘娘是不是由人怨气变成的精怪,要真是,也怪可怜的。”少秉跟少齐你一言我一语道,“不过要真害人,还是不能心慈手软。”   “没想到你知道得还挺多。”储良对叶叩芳刮目相看。   叶叩芳笑笑没说话,而是看向谢春酌,问了个突兀的问题:“春酌身上有痣吗?”   “你问他,不如问我。”   闻玉至脸上也挂着笑。   叶叩芳没理他,继续看着面前的人。   谢春酌的脸是标准的瓜子脸,皮肤白皙细腻,光滑得看不出半点瑕疵。   他生了一双杏眼,眼尾却又稍稍往上勾,眼睑与眼皮褶皱处都泛着一点很淡的粉,此时听到问题后鸦羽般的长睫一抬,带着些困惑朝他看来,仿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种私密的问题。   叶叩芳轻声道:“做痣娘娘座下童子,不知道有何忌讳。”   谢春酌其实没有把这痣娘娘当一回事,小小精怪,他动动手就能让其灰飞烟灭,不过他思索片刻,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有吧,我没见过。”   话落下,身旁便有人“嗤”了声泄出气音笑了。   “?”   谢春酌缓缓扭头。   罪魁祸首露出一口大白牙,“怎么了?”   闻玉至怎么就不能死了呢?谢春酌心想。   几人话语间,男子也带着个城卫走来。   城卫见着几人也是眼前一亮,不过他比男子见多识广,仔细端详了他们的样貌衣着,说话语气就带了点恭敬和迟疑。   “几位仙长是要进城找痣娘娘吗?”   “进城歇脚。恰好听到痣娘娘名声,也想拜访一二。”万春成为小队里交流的角色,她样貌秀丽,眉目自带一股英气,劲装,背长剑,一瞧就是个正派剑修。   她说话客气,实际上心里也早有了想灭众人口中所谓痣娘娘的威风。   平常不害人的小精怪他们是不处理的,只是看目前进城的状况来说,这痣娘娘铁定有古怪,且还有一个四喜娃娃选同伴……妖魔聚集,童子童女,不知是不是和出逃的骷髅妖有关系。   “原来如此。”   城卫恍然大悟,不是来者不善就行,他笑道:“平时也没有那么多人想进城,这次是因为痣娘娘要给四喜娃娃选玩伴,所以大家才纷纷带孩子过来,这是一件喜事,好几年不一定逢一次呢。”   他主动带几人进城:“诸位随我来吧。”   一旁跟着的男子听了这一圈的话也明白过来自己的奖励估摸是飞了,眼见着城卫要带人走,不敢问,又心急自己即将获得的东西不翼而飞,犹豫着还是拉住了城卫,讪笑道:“我……这个……”   城卫一眼便知他的想法,登时就要斥责,结果就听到身旁的仙人道。   “若我真成了童子,再来多谢你。”   仙人面上含笑,生辉,轻声细语地叫男子把想说出口讨要的话都忘了。   城卫也看呆了。   男子脸色涨红,结结巴巴:“好……好……仙人你要进城,不如去我家歇脚,我有一座酒楼和客栈,吃喝住行样样都是最好的……”   “那会不会麻烦你。”   “不、不麻烦!请随我来!”   男子比城卫还热情,一路带着他们进了城,又在最大的客栈住下,即使这样,他还嫌不够周到,恨不得把床都给谢春酌亲自铺了。   当然,最后是被闻玉至提着衣领扔出去了。   “果然人长得美还是好。”储良摸脸感慨。   谢春酌坐在桌前,面前是制作精美的花瓣糕点,他撑着下巴,长睫垂下,因着靠窗,光照进来,侧脸像是镀上一层稀碎的融光。   他懒懒地笑:“不是有句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吗?”   利用自己的样貌获得需要的东西,这是他从小到大无往不胜的利器。   没有人能抵抗。 第9章   谢春酌平日里在宗门内,无论是在内外门弟子,还是长老等人面前,都是性情极好、勤奋刻苦的形象。   此前他刚入门时,确实是因着样貌有不少人诟病,容貌太盛,会叫人心中生出各种不同的欲念和想法,尤其是他当时还和闻玉至纠缠不清。   但谢春酌仔细回想,一时间竟然有点忘了怎么和闻玉至搞在一起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非常厌恶闻玉至,和对方两看相厌。   算了,千错万错,都是闻玉至的错。   “卿卿,去洗漱吧。”   闻玉至唤声。   谢春酌习惯每日洗漱,这是自小养成的习惯,修道后也依旧没有更改,更别提床事结束后,即便用了清洁术,不洗漱也还是根本睡不着觉。   客栈有热水,小二殷勤抬上,房门关闭后,隔着屏风,隐约能看见一人影在那半蹲着。   谢春酌走过去一瞧,闻玉至正闲着没事干往桶里撒花瓣。   “你撒这个做什么?”谢春酌脚尖抬起,踢了踢他的鞋后跟。   “小二送上来的,不用白不用。”   闻玉至手指捏了块花瓣,举起对着谢春酌,闭上一只眼,“人比花娇啊卿卿。”   “你先出去,我要泡一会儿。”   谢春酌懒得跟他磨叽说话,直接指挥。   闻玉至不愿意走:“你哪里我没看过?你洗你的,我看我的。”   “出去。”谢春酌又踹他。   闻玉至顺势坐在他腿上,微微歪头,倚靠过去,那么高大一人,此时却以一种小鸟依人的姿态,懒洋洋地道:“不要……”   看这样子,若是说出去这是千玄宗的首席大师兄,当真是要笑死人。   谢春酌忍俊不禁,“你别闹了。”   他嗔怪着说话时,声调不自觉拉长,软绵绵的,像是在撒娇。   闻玉至听了心发软,与此同时升起的是更强烈的欲望。   谢春酌久等不到他的回话,腿也被抱着动弹不得,正要再喊,结果低头一看,才发现闻玉至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黑眸森森,迷恋而固执。   寒意自后背攀爬而上。   这种情况不是偶然,实际上,谢春酌发现闻玉至有时总是这样看着他,明里、暗里、他知道的、不知道的时候。   闻玉至刚回来那段时间,夜里他总会惊醒睡不好,起初以为是太害怕了,毕竟闻玉至一个不高兴,他所拥有的一切就有可能烟消云散,而直到有一次夜里他莫名其妙地醒来,浑身发冷,缓了好一会儿想蜷缩身体继续睡时,半睁开眼,就对上了一双眼眸。   清醒的、幽深的,直勾勾地看着他。   谢春酌很难描述当时自己的感受,如果真的要说,那他只能说,那时躺在他身边的人,不像是人,而像是一只鬼。   杀不死,驱不开,即使你轮回转世,成仙入道,也依旧会死死地缠着你的鬼。   “卿卿……”   闻玉至说话了,他的手臂搂紧面前人膝弯。   谢春酌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赶忙捂住他的嘴,“这是在外面,而且我需要休息……”   可惜无济于事。   他依旧被搂着腿抱起来,视线徒然拔高,他看见闻玉至翘起的唇角,轻声慢语道:“你记得你说,自己身上没有痣吗?”   他撑着闻玉至肩膀的手一颤,不祥的预感随着对方的话自心头升起。   “我来告诉你吧,卿卿……”   谢春酌被放倒在床上。   木架床不堪重负地发出“嘎吱”的响声,身下的被褥薄薄一层,躺下时背后有种意外被捋直的错觉,叫他抬不起身来,只能徒然地任由身前人压上。   小腿被攥住抬起,架高,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鞋袜脱下,自脚踝处,粗糙宽大的手往上,腰间系带被解开。   “闻玉至……”他颤声喊,手抓紧了被褥。   门户大开,衣衫自上看仍是完好整齐的,然而腰间往下却松垮褪下。   屋内烛光闪烁,半跪坐在他身前的人侧头轻吻他的脚踝。   “别怕,卿卿,我这是替你……找身上的痣呢。”   话罢,俯身往下,钻进了湿热隐秘的空间。   ……   “这里有一颗,卿卿不知道吧?”   “呜……”   “还有这里,第二颗……嗯?不要动……”   “……走开,你走开——”   “第三颗,一共三颗,卿卿记住了吗?”   哭骂声中,混杂着男人痴迷又潮湿的呢喃。   “真漂亮啊……”   也不知道是在说痣,还是在说人。   -   夜深。   折腾的时间并不长,但对于谢春酌来说太过刺激。   他不知道闻玉至哪来的那么多花样,他几乎对这种事有些恐惧了。   在浴桶里泡澡时,他强烈要求闻玉至离开。   “你走——”   “今晚你不能跟我一起睡……”   他方才哭得厉害,眼周一片都是红的,被热水一蒸,脖颈到脸颊粉白一片,艳红的花瓣浮在水中,隐约倒映出影子,细腻洁白的皮肤,没有太多明显的痕迹。   而当谢春酌因为恼怒拍打水面,露出隐藏在水面与花瓣之下的部分皮肤,才能窥探出底下交错重叠的暧昧印记。   闻玉至靠在浴桶旁,被扇了一巴掌,脸上、衣襟沾了水,着实狼狈。   他轻轻叹口气,很是无辜:“卿卿怎么那么狠心,竟然还赶我走,心疼你,我都没做到底。你看看按照往日的时间,现在才到几时,你是愈发娇气了。”   “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谢春酌面露怒色,是真要发脾气了。   不过他嘴里说着自己走,身体却没动。   腿软,不舒服,根本不想动。   闻玉至自然也知道,臭不要脸地凑上去亲吻他脸颊上滴落的水珠,叹口气,举手投降:“别气,我走还不行吗?”   “快滚!”   谢春酌捏了个决,一阵风朝闻玉至扑去,对方没有丝毫反抗地任由风把他轰出去。   门啪嗒一声关上,门闩插-入,又施了个法锁好,谢春酌紧绷的神经才放松。   他滑下身子,将自己埋入水中,泡了会儿,不由自主地摸向自己的腿根。   上面有细微的凸起,是牙印。   痣……   闻玉至举起烛火照亮那一块地方,让他看清,自己又低头吻下啃咬,连带着其他地方也用了湿润的舌头舔过……   “混账……”   谢春酌面颊潮红,咬着唇骂。   他把那些画面祛除脑海,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逼自己专心泡澡。   这一泡,困意袭来。   屋内烛光摇曳,关紧的窗不知怎的吹进风来,合紧的门闩自动打开。   有人进来了。   谢春酌隐约听到声音,只是困得厉害,眼皮粘在一起睁不开。   好奇怪,他怎么醒不过来呢?   好累……   脚步声很轻地落在了他身边,然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对方没有动,甚至连呼吸也很轻,仿佛怕吵醒他,只是这样静静地在旁边看着他。   是闻玉至吗?   谢春酌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说话也不动。   他好困,泡在水里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安全又舒适。   直到许久,谢春酌都快睡着了,脸颊上粘着的一缕湿润的发才被拨开。   浴桶水温已经有些凉了。   水波荡漾,大腿处落下若有似无的触碰,从腿面滑至内侧。   谢春酌不由自主地夹紧腿,他蹙眉,面上露出难耐不安的神色。   他的黑发披散着,半湿半干,显得那张漂亮的脸小得一只手就可以遮住,能够轻而易举托在掌心,睫毛垂着耷下,落在眼睑,意外的乖巧。   注视着他的人就这样着迷地看着,沉入水下的手缓慢地抚摸着对方大腿内侧的皮肤。   凸起的牙印……被反复啃咬、爱怜地吻过的痣。   很小的凸起,在牙印中,像藏在蚌壳中心的蚌珠。   指腹反复摩擦滑过蚌珠,最后不受控制地伸向更隐秘处。   “嗯……?”   浴桶里的人敏感地挺直腰,水面荡出波澜。   没有碰到里面,依旧轻飘飘地滑过,浅尝辄止。   滚烫急促的呼吸喷洒到脸侧,没有直接触碰,却痒得叫人想闪躲。   谢春酌感觉自己陷入了某种怪异的梦魇中。   湿热的舌尖舔过脸颊,潮热、充满食欲的,从喉咙发出的细微声响。   “卿卿……”   那个人在他耳边呢喃,“我的卿卿……”   -   “卿卿。”   谢春酌惊醒,猛地坐起。   他眼瞳瞪圆,坐直后捂住胸口,急促地张开嘴大口呼吸。   “卿卿,你怎么了?”   床微震,边沿坐了个人,担忧地询问。   谢春酌扭头看见闻玉至,日光灿烂,照得对方脸有些失真。   他恍惚着喊:“闻玉至?”   “嗯,是我,你做噩梦了吗?”   闻玉至将他拥入怀中。   谢春酌没躲,靠在他肩头,缓和心绪,好一会儿问:“昨天是你进来了吗?”   “对啊,你泡太久了,在里面睡着了,我看见就把你抱起来放床上睡了。”   闻玉至撩起他的一缕发丝,绕在指尖,“不然你以为是谁?”   “……没有谁。”   谢春酌阖上双眼,吐出一口气,重复了一句:“没有谁。”   他调整好情绪,估摸了下时辰,就推开闻玉至起身去换衣。   闻玉至倚靠在床边看着他换好衣衫,坐在镜前调整发饰,面上带笑,眼中眸色晦暗。   “嗒嗒。”   门被敲响。   谢春酌开门,步入眼帘的是青年温润俊秀的脸。   “春酌。”   叶叩芳温柔的声音靠近,谢春酌却突然往后退了一步。   好奇怪,为什么感觉叶叩芳叫他名字的语气,好熟悉……好像什么时候听过。 第10章   “怎么了?”   面前人上前一步,谢春酌听到声音,猛地又后退一步,跟他保持距离。等回过神来,抬头就看见叶叩芳黯然神伤地重新退回门外。   谢春酌怔愣,正要开口解释,身后就贴上来一人,先开了口。   “你来做什么?”   “客栈来了城卫,你们久未下楼,我便想上来叫你们。”叶叩芳道。   他说完,视线与谢春酌交错略过,垂眸轻声道:“我先下去了。”   谢春酌见他转身离开,不由自主往前踏了一步,手臂却又被闻玉至拉住。   “管他高不高兴做什么?”   闻玉至反正是挺高兴的。   他借口谢春酌今日穿的衣衫与他不搭,硬生生缠着人换了身,才放人下楼。   实际上换的衣衫只是袖口花纹不同罢了。   二人下楼时,楼下几人已经吃饱喝足,正听着城卫说话,听到动静往楼梯看,见他们下来,便齐齐站起来喊了句师兄。   一句话喊了两个人。   谢春酌比闻玉至身位前半步,施施然在桌前坐下,然后下意识先去看叶叩芳。   方才是他睡醒糊涂,觉得后半夜的人有可能不是闻玉至,还怀疑起了叶叩芳。   冷静下来想想,叶叩芳怎么可能冲破自己的法术进入屋门,还对他……退一万步来说,叫他卿卿的也只有闻玉至一人而已。   他目光扫去,叶叩芳不可能不知道,待人看过来,他就弯着眉眼浅浅一笑。   叶叩芳眼神闪躲,垂下眼睫,复而又抬眸对他笑,他就明白这遭事结束了。   闻玉至在旁边板着脸,把他的脸扭过来,阻止两人对视。   城卫在旁重新说了一遍跟万春他们说过的话:“今日申时末,痣娘娘会在城东的娘娘庙里选拔童子,如果几位有意向的画面,可以前往参加。”   城卫说话时,主要是看向谢春酌、闻玉至、叶叩芳三人,说完了就从袖口拿出三枚木牌递给他们。   木牌是胡桃木的,不厚,薄薄一片,渗出木香,仔细打量,能看见上面点着一颗不明显的黑点。   万春几人在他们下楼之前已经拿到了木牌。   每个人的木牌都一样,只是黑点点的地方各不相同。   城卫发完木牌就走了,他们还得去找其他属意想做童子的人。   他一走,万春和储良,以及少齐少秉就开始说话了。   他们昨日晚上出门去打探消息,并且去了一趟城卫口中的城东郊外的痣娘娘庙。   “痣娘娘每一个月就会选二十名童子,男女各十个,每逢五的日子就会开始一次选拔,选中的人就会留在娘娘庙里,第二天就会被接痣娘娘接走。”   “我们去娘娘庙里看了,除了一个石像和牌位以外,没有任何东西,但里面有妖气和怨气,应当是吸收怨气为生的妖鬼。”   “我们也去找了那些被选中带走的童子家人,童子自被选中后,就没有再出现过,我们猜是被那痣娘娘吃了。”   “痣娘娘选拔已有一年,只是之前都是几个月才要一两个人,近几月才开始大肆选拔童子,刚好和骷髅妖出逃后的日子对上。”   万春和储良你一言我一语,说到这时还没说完,他们昨晚出去一趟,大半夜才回来。   二人作为整个队伍中师弟与师兄共存的角色,上有老下有小,他们自觉承担了大部分的活。   “我们早上跟踪了城卫一圈,发现他们发牌子的都是样貌姣好的男子与女子,同时,城中百姓大部分脸上都没有痣,但部分家境殷实的男女露出来的手腕和脖子处都会有一点痣……”   “我们找了个乞丐,给了他一块碎银,他腰腹处有一颗小痣,说是他替痣娘娘找人,痣娘娘为了感谢他给他点的,我们又从他口中得知,城中几乎大部分人身上都点了有痣,达官显贵更甚,城内官差脸上几乎都有痣,按照钱权,大小不一。”   相比于二人的详细,少齐少秉就查得略少些,并且他们查的不是痣娘娘,而是四喜娃娃。   “明日卯时,痣娘娘会替四喜娃娃选拔玩伴,我们乔装去打听,说要把家里弟弟送去,就有一对夫妻跟我们说,如果家里孩子被痣娘娘选中送去和四喜娃娃做玩伴,痣娘娘不仅会给你点痣,还会送你花不完的金银珠宝。”   “上次选玩伴是在一个月前,送走了六个孩子,那六户人家现在在城里都有了自己的家业。”   由于昨日叶叩芳说的故事,二人还特地去搜寻了四喜娃娃的消息。   少秉从胸口衣衫内拿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儿,放在桌子上,“这是四喜娃娃。”   众人齐齐往桌子上一看,只见一个怪异的玩偶立在上面。   那是两个穿着红肚兜,扎小辫,手持拨浪鼓,约莫四五岁上下形象的孩童,他们以互相颠倒的角度背对着,背部与臀部连接在一块红彤彤、鼓胀的喜布上,布料布满吉祥如意的纹路,中间用金线绣着一个重叠的口字,除去二童凸出的头与腿,打眼看,像是百姓通用的铜钱。   说不出的喜庆与诡异,尤其是二童咧着嘴喜笑颜开,眼角却有一滴泪时,这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形象叫人心里发麻。   “四喜,代表的是人生四喜。”少齐在旁解释,“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四喜娃娃是为了祈求吉祥,想要人生四喜降临在自己身上,所以民间百姓多以此为象征。”   他也从袖口掏出来一个四喜娃娃,只不过不是玩偶,而是剪纸。   “还有剪纸四喜娃娃。”少齐说,“我和少秉打听到,还有木雕的、铜铸的、画的都有。”   谢春酌捏起玩偶四喜娃娃的小胳膊,软乎乎的,是用棉絮和仔细揉软过的稻草填充的内部,布料粗糙,纹路明显,捏着胳膊提起来时,后面倒转的娃娃脑袋垂落,谢春酌总有种它会扭头看过来的错觉。   “四喜娃娃也是精怪吗?”   储良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只是近两年没下山,怎么山下都成这样儿了?多了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两年对百姓来说已经很长了,足够人完成很多事。”万春说。   只是这些以坊间流传的故事,百姓之间的一些蕴含意义的象征变成真实存在的精怪,未免一下变得太多了。   四喜娃娃究竟又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我传个信给驻守点的师兄弟们问一下。”万春拿出符纸,折叠成一个纸鹤,点灵施法,纸鹤就闪着光眨眼间消失了。   几人交换完情报,闻玉至就安排了申时众人需要做的事情,万春储良在外接应,少齐少秉跟着他与谢春酌一起进庙,如有异样就出去找接应,加上待会儿几人得换一身着装,不能以修士的身份进庙……   其中布置种种,将叶叩芳排除在外。   谢春酌不禁看向叶叩芳,对方脸上没有一丝难堪和不满。   叶叩芳垂着头,露出清俊的侧颜,一身青衫,格外衬肤色,手上端着一杯清茶,手指修长白皙,热雾熏得人眉目柔软。   他就在这种画面下,掀起眼帘望来。   “卿卿以为如何?”   笑声从耳边传来,谢春酌一惊,对上闻玉至的目光。   闻玉至握着他的手腕,指腹在上摩擦,语气漫不经心,“满意吗?”   谢春酌不知道闻玉至是在说自己的布置,还是说他看叶叩芳,稳了稳心神,“可以。”   他没仔细听,但闻玉至不至于乱七八糟地安排吧?   结果下一秒闻玉至就笑得灿烂:“那可是你说的,卿卿。”   “谢师兄你真的要扮成女子吗?”少秉诧异。   “什么?”谢春酌险些以为自己幻听。   “痣娘娘选童子童女时,男女是分开的,为了保证选拔百姓安全,需要有人去女子那边……”万春没把话说完。   因为储良打断:“谢师兄答应就行,我们之中再也没有比谢师兄更适合扮成女子了。”   此话一出,谢春酌脸色骤变。   他扯着唇角:“是吗?我看你穿也挺不错的。”   储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讪讪:“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怕谢春酌生气,加之之前在灵船上叶叩芳说的那句话,他至今心乱如麻,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嘴总是比脑子快。   懊恼之余,他想道歉,却听到谢春酌说:“师弟风姿绰约,扮成女子自然也是不在话下,况且你身强体壮,站在女子堆里恰好能吸引痣娘娘的注意力,免得痣娘娘针对普通女子。”   “真的吗?”储良睁大眼睛。   “当然,你大师兄也会陪你的。”谢春酌温和道,“所以你也不用怕丢脸。”   储良又看向闻玉至,“师兄真的吗?”   “……”   谢春酌笑意盈盈:“是吧?玉至。”   “……是。”   闻玉至应声后,不知怎的又笑起来。   他靠在谢春酌肩膀上,闷闷地笑,声音混着热气爬上对方耳中:“哎呀,本来想看看卿卿穿裙子的样子,最好再玩一些……话本里说的东西,不过卿卿既然喜欢我扮成女子吗?”   侧头倚靠在心爱人的肩膀上,他的视线与对面装模作样的狐狸精对视,翘着唇角道:“也是,卿卿爱当夫君呢,我也愿意做卿卿的妻子。”   这下无言以对的成了谢春酌。   好在这番话闻玉至没有肆无忌惮地直接说出来,而是用的心声传音,否则谢春酌就要先一步颜面扫地了。   他推开闻玉至的脑袋,看了一圈坐在桌子上的人,心情变得很差。   尤其是看见储良没心没肺地咧开嘴跟万春谈论女子衣裙时。   谢春酌忽然想起来一些往事,在他没有成为大师兄之前,在闻玉至死之前,他其实是一个能被储良这种蠢货随意嘲笑讥讽的人。   “他有什么本事?不就只会靠着一张漂亮脸蛋,跟在大师兄身后谄媚,若不是和大师兄在一起,他这辈子也成不了内门弟子,不能拜南災仙尊为师。”   他攥紧手,许久没升起的恨攀爬上心头,为了掩盖,他垂下眼睫,视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桌上的四喜娃娃身上。   四喜娃娃弯着眼,笑意盈盈。 第11章   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一切,几人又聊了几句关于送叶叩芳回家一事。   今日申时去痣娘娘庙,完事大概也是入夜了,若今夜顺利,四喜娃娃估计也能趁着这时一块儿处理掉,明日就能再乘坐灵船出发,前往不汤山寻骷髅妖。   叶叩芳的家就在不汤山西北角的一座小城镇中,他们届时到达还能落脚歇息。   如果今夜并不顺利,恐怕他们还得等到后日解决四喜娃娃再走。   “你就放心在客栈里面待着,不要四处乱跑,我们处理好事情就回来找你。”储良拍叶叩芳肩膀,憋出两句好话,“我们会把你安全送到家的。”   叶叩芳含笑应好。   因着方才谈论中的变动,万春打算带储良出门采购女子衣裙,少齐少秉则是出门继续打探消息,谢春酌回房,闻玉至没跟上,万春不由诧异。   “怎么这副表情?我这个大师兄好歹也得干点活吧,省得回去你们告状,说我压榨你们。”闻玉至挑眉,用力揉了下万春脑袋。   万春生怕自己的发髻被弄乱,缩着脖子躲了几步,恼怒地喊:“大师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储良在旁边煽风点火:“对对对我们万春师姐在外可是名声赫赫,大师兄你可别胡乱欺负人。”   “储良!”万春抬手就给他脑壳一巴掌。   他们俩自小就是闻玉至的跟屁虫,小时候不知道坐在闻玉至脚底下哭过闹过多少次,闻玉至忍俊不禁:“得了,你们以前吃饭还要哭着要我喂呢,现在嫌弃起我来了。”   万春嘀咕:“我这不是觉得你没和谢师兄粘在一起,觉得奇怪吗?”   不知何时起,闻玉至跟谢春酌就如同连体婴一般密不可分,尤其是在闻玉至死而复活后,几乎没有看见他们分开过。   “而且你怎么放心让叶叩芳和谢师兄一起在客栈啊?”储良见他们都走了,免不了放松警惕,撇嘴说,“他可是差点嫁给谢师兄了。”   “没关系。”闻玉至翘着唇角,凤目微弯,看向街道,上面洒满了灿金色的日光。   他缓声道:“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妒夫。”   所以,希望有些人不要犯傻,蓄意勾引卿卿,否则……他可是会生气的。   -   谢春酌有些心烦意乱。   他回到房间,坐在窗边发呆。   客栈隔音不太好,窗又开着,这会儿正值午时,来来回回的人吵闹,笑声闹声喊叫声混杂在一块儿,鸟雀扇动翅膀落在了一楼屋檐之上,在二楼窗台侧边,发出哆哆的啄木声。   声音多了,混了,谢春酌便更是烦躁。   他探出头去看那只扰人的鸟,乌发披落些许,微风抚过,皎白明亮的脸颊在光下熠熠生辉。   路过的人仰头瞧见了,呆了好一会儿,直到鸟雀被弹出的小法术惊到,扑扑地飞走,掉落几根细小绒毛飞落,二楼窗一关,这才让人醒了神。   谢春酌坐下,还没来得及再做其他事,门又敲响了,他喊了声“进”,门由外推开,显露出来一道身影,是叶叩芳。   “春酌。”   叶叩芳走进,对他腼腆一笑,“你可以陪我出去买点东西吗?”   “我马上就要回家了,想买些东西回去,不过现在……我一个人不太方便,怕出了什么事,惹得你们麻烦,毕竟我只是个普通人。”   着浅蓝衫的青年人站在门口,话语柔和,眉目间却难掩落寞与自嘲。   现在的叶叩芳与以前的他好像。   谢春酌恍惚着想,只不过叶叩芳不思进取,只会顾影自怜,而他则是一直想着往上爬。   为什么不往上爬呢?为什么要往上爬呢?因为老天没有给他绝顶的天赋,没有给他好的家世与条件,只给了他一张漂亮脸蛋。   美丽必须伴随着强大,否则就是灾难。   他有什么错?   要怪就怪他们看中了他的样貌与身体。   获得和索求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谢春酌的眼神逐渐坚定,烦躁之意褪去,他应了叶叩芳一声,想起身陪他出去,就发现自己手里竟然一直攥着四喜娃娃。   娃娃弯着眼睛唇角,嘴唇红红,眼睛圆溜溜,颜色鲜艳得过于虚假,久久看着却又叫人心里发慌似的打鼓。   嘻嘻、嘻嘻。   喜事,喜事呀~   你看我来我看你,你笑我来我迎你~   人生——   大喜呀——   “噗。”   指尖燃起火焰将四喜娃娃吞噬,瞬间化为灰烬,耳边孩童的尖锐嬉笑消失,落在地上融成薄薄的一点灰尘。   “春酌,怎么了?”叶叩芳似乎被这场景吓了一跳。   “没事。”   谢春酌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轻轻说了句。   难怪刚才他心烦意乱还想到了以前,原来是因为四喜娃娃。   只是为什么这小小精怪都能影响到他?这只娃娃并不是本体啊。   难道是他最近疲于修炼,修为倒退了吗?   谢春酌想不明白,但下意识对四喜娃娃升起了警惕之心。   他看向在旁等待的叶叩芳,对方担忧不安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这让他表情略微松动。   对于对他没有威胁的人,他还是乐于给点表面面子的。   “你不是要出门吗?走吧。”   谢春酌说罢朝门外走去,可还没踏出房门,衣袖就被扯住,回头一瞧,叶叩芳就不知从哪拿出来个帷帽。   “这样出门方便些。”叶叩芳轻声道。   确实。   谢春酌想了一下,接过帷帽戴上,眼前的一切蒙上一层薄薄的白纱,遮住他的脸,可风姿绰约,走动时衣衫飘飘,仍能看出他是个美男子。   尤其是身旁还有个长相不俗的叶叩芳,更叫人好奇他帷帽下的长相。   “你也该戴一个。”谢春酌打趣。   “春酌说笑了。”   叶叩芳说着,黑眸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谢春酌起初没在意,直到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几个有趣的小玩意儿,正拿起来要给对方看,一回头,恰与对方对视。   谢春酌顿感不适。   可还没等他发作,叶叩芳先怅然地移开目光,随后又转过来继续看他,抱歉一笑:“我忽然想起……成婚那日,我也是这样戴着盖头看你……”   谢春酌一怔。   他其实已经把这件事忘了大半,只留有一个很模糊的印象。   原本他与叶叩芳的婚事也是各取所需,他看中了万华宗的势力,柳之问看中他背后的千玄宗以及他的前途,二人心照不宣,唯独叶叩芳被排除在外任人安排。   当初柳之问找上门来,说叶叩芳心悦于他,要嫁给他,他还十分惊讶,毕竟他与叶叩芳素不相识,甚至婚宴当天才第一次见面。   或许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叶叩芳曾经远远瞧过他一面吧,他以前还是偶尔会接任务下山的。   谢春酌回神,语气放缓,安慰道:“往事如烟,当初是我对不起你,我会尽量给你补偿的。”   闻玉至回来后,一切安排都改变了,叶叩芳没了婚事与前程,还要回凡尘,千玄宗自然给了不少补偿。   “我明白,我不怪你。”   叶叩芳对他一笑,而后低头拿起了摊贩桌前摆着的一支描眉用的青黛,声如蚊蚋:“……怪我。”   谢春酌没听清他说什么,正待要问,摊贩就喜气洋洋地说:“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光,这青黛啊可是我叫商队从南照城带回来的,颜色好看,沾水即可上色,日常携带也方便,您买回去给您娘子描眉,保准您娘子喜笑颜开。”   摊贩一张嘴,无数的好话铺天盖地袭来,仿佛他的东西举世无双,谢春酌往那支青黛看了眼,平平无奇,只是短粗笔身印了点花纹,看着比普通黛笔好看些罢了。   可偏偏叶叩芳像是被说服了一般,与摊贩聊了几句,点点头,掏钱把那支青黛买下来。   谢春酌心道傻子,面上捧场:“瞧着还不错。”   “那春酌喜欢吗?”叶叩芳问。   “啊?”   谢春酌没反应过来。   叶叩芳却把青黛递给他,薄唇微抿,“我想送给你。”   新人好把新妆样,淡化眉儿浅注唇。*   鬼使神差的,谢春酌忽然想到了这句话。   “可以收下吗?”   “……嗯。”   谢春酌接过青黛,握在掌心,上面残留着对方手心的温度。   -   逛的时间不久,叶叩芳又买了几样东西,二人就一齐回去了。   刚踏入客栈大门,一股香风袭来,粉影一闪,直扑谢春酌。   谢春酌大惊,下意识闪避,帷帽因着动作往后掉落,摔这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又被来人踩踏破裂。   脚步声匆匆急促,谢春酌人明明已经躲开,可对方像是提早预判了他的动作,身子晃动,径直将人摁到了门旁,硬生生挤进他怀里。   “你……”   谢春酌迅速摁住他的肩膀,想要拉开距离,但无奈对方力气极大,二人几乎是眨眼间近在咫尺,鼻尖相触,呼吸交融。   “公子~”   掐着嗓子的甜腻声响遮不住的粗糙刺耳,含着笑,扑到面前。   眼前的“女子”身形高大,肩宽胸平,脸上化着明媚艳丽的妆容,凤眼一抬,黑眸深深,爱慕之意尽显,“我对你一见钟情,已是恨不得以身相许了。”   “她”娇羞地说着,腿却强势卡进了谢春酌的腿间,双手死死禁锢住那把细腰,红唇轻轻摩擦面前细腻瓷白的皮肤。   “求您疼我……” 第12章   “闻玉至你疯了?!”   谢春酌被他架得脚下都半悬空,他蹙紧眉头,为了躲避对方的靠近而侧着头,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清晰的骨骼、跳动的血管,发香与体香轰来的气味叫贴着他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气。   黑而密的长睫垂着,怒火使得美人颜色更甚,却不得不为了面子,压低声音骂他:“你发什么疯?快点把我放下来。”   “公子怎么这样喊奴家……”丝毫不遮掩的男声,漫不经心地装着委屈,手却捏着身前人的腰往下拉。   谢春酌猝不及防坐到他的膝盖上,被顶得脸刹那间染上绯红。   “你再发疯,今晚就别上床。”谢春酌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恨得牙都咬紧了。   闻玉至不情不愿地叹口气,力气松懈,临到最后要把人放下来时,还要搂着腰转一圈。   裙摆飞扬,谢春酌眼前眩晕,最后落地时忍不住狠狠拧向闻玉至的腰间软肉。   闻玉至表情狰狞一瞬。   “师兄你怎么了?”刚走下楼的万春恰好看见,奇怪道。   “……没什么。”闻玉至吐气,侧头看谢春酌,不知死活地手还敢放到对方脸颊上。   手刚贴上去,还没感受几秒温软的皮肤,腰又被狠狠一拧,闻玉至咬着牙又在花枝乱颤地笑。   谢春酌感觉脸颊被粗糙微凉的手指擦过,眼睛瞪圆溜还没开口骂,就见闻玉至收手,把自己的指腹展现给自己看,一点红。   “不小心擦了点胭脂。”闻玉至无辜道。   这怪谁?   谢春酌恨不得再给他一下,但万春和储良等人都已经出来了,而叶叩芳……谢春酌一时之间竟然有点不敢看他。   会很伤心吧?   “谢师兄,你看我这样好看吗?”储良扭扭捏捏地从万春背后走出来,羞赧地问。   谢春酌抬头一看:“……”   很难说到底好不好看,只能说着实是个“奇女子”。   当然,是奇怪的奇。   储良长得并不算差,端正俊气的长相,身高近八尺,因练剑的缘故体型健硕又不过分肿大,又因直来直往的憨劲儿,心里想什么,脸上就是什么,叫人打眼看就知道是个没心眼的剑修。   这会儿装扮成女子,蓝色罗裙外披轻衫,金丝蝴蝶绣纹,脸上妆容明艳,按理说该是个娇俏的模样,结果脸颊涂着两团晕开的红,粗眉红唇,唇上口脂颜色也不适恰,小麦色的肤色衬得那口脂好像在反光……这会儿立在那手里还提着剑,满脸正气,目光炯炯有神,下一秒好似就要大喊一句“妖孽哪里跑。”   哪里有女子的模样?就连男子的样子也没了。   谢春酌心里腹诽,面上认真点头:“不错。”   储良毫不起疑,闻言咧开嘴笑,兴高采烈的:“我就说我扮相不错,大师兄和万春师姐还一直说我丑!真是没眼光!”   “……”   “原来卿卿喜欢储师弟这样儿的,难怪对我不假辞色。”   身旁粉影用帕子掩着唇笑,腰扭了一下,要往他身上靠。   谢春酌脚一迈避开,皮笑肉不笑:“男女授受不亲啊,闻小姐。”   “我都早已经是卿卿的人了,我们怎么亲都行~”闻玉至死皮赖脸,随后又拎着裙摆转了个圈,挑眉道,“卿卿难道不喜欢我的扮相吗?我比储师弟可好看多了。”   储良被拉踩,不满地跺脚:“师兄!”   虽然闻玉至是贱人中的贱人,但他的扮相确实比储良好上百倍,看上去不仅是女子,还是个美艳动人的女子。   乌发云鬓,凤眼朱唇,粉裙金蝶不仅没让他看起来俗气,倒显出几分嚣张跋扈的姿态,只是人太高了,加上发饰,都快八尺八了!   哪里有寻常女子身高八尺八的?   眼看着得不到回复,闻玉至就要把脸贴过来,谢春酌给出评价:“……尚可。”   闻玉至撇嘴,明显不太满意,但还是没继续闹腾。   少齐少秉在旁边瞧着笑,对视一眼,心想师兄们的感情真好,估计这趟回去后不久,又能吃上喜酒了。   万春倒是看了眼叶叩芳,青年弯下腰捡起了被踩烂一角的帷帽,拍拍白纱,可上面的脚印怎么拍,都仍然残余。   “抱歉啊叶师弟,我没注意到,那是你的帷帽吗?我赔给你。”   闻玉至靠在客栈内的红柱边,手持团扇摇晃,漫不经心地笑:“以后你别拿这种普通帷帽给卿卿戴了,容易掉,寻常修士也能一眼看出卿卿原貌,卿卿还是要戴法器得好。”   “师兄所言极是。”叶叩芳低声附和,手攥着帷帽没松开。   闻玉至扇着风,还想说些什么,结果被谢春酌狠踩一脚作罢。   他哀怨地看身边的人:“哎,真是人不如旧,衣不如新。”   “胡言乱语什么。”谢春酌不想理他,阻止他那张嘴乱说后,转移话题与少齐少秉说起话来,“你们的四喜娃娃是从摊贩手上买来的吗?还是誰给的?”   少齐少秉一愣,随后少秉道:“有买的,也有人送的。只有纸剪的是买布偶四喜娃娃送的,其他的都是买的。”   “有什么问题吗?师兄。”少齐敏锐些。   谢春酌说了一半:“我听见有孩童笑声,在喊‘人生喜事’,便把它烧了。”   至于被影响这事就不必说了,有损形象。   少齐诧异:“这四喜娃娃并不在这里,听说是在龚城啊。怎么会……”   众人陷入沉思,不过这事不算大,甚至还算常见,尤其是谢春酌修为高,发现异样是正常的事情。   “想那么多做什么?今晚不就能知道分晓了?”   闻玉至吊儿郎当地用团扇掩唇,打了个哈欠,随后拽住谢春酌的手臂,“困了,回去躺会儿。晚点还得出门呢。”   谢春酌有心想跟他分开些,但无奈他根本犟不过闻玉至,最后还是被他拽上楼。   在临进门前,他感受到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地追随着他,灼热又执拗,可他回头,什么也没看见。   -   申时。   日光还刺眼透亮着,街上人就来来往往地少了有多,少了许多普通百姓,多了许多长相姣好的男女,每个人腰间都挂着牌子,说说笑笑结伴往城郊走。   谢春酌与女扮男装的万春往男子堆走,人高马大的闻玉至和储良往女子堆走,两人一过去,矮些的女子顿感天暗了不少,结果抬头一看,登时语塞。   男女队伍分开得不算远,万春看见这一画面,笑得不行。   谢春酌也忍俊不禁,暗中用留影石记录下来,打算有机会狠狠嘲笑。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无趣,闻玉至脸皮奇厚无比,怎么会为此羞赧?而他下山的目的是什么自不必说,于是又把留影石的印记给抹除了。   队伍一路往前,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痣娘娘庙门口不远。   谢春酌混在人群中不起眼,他今日用法术易容,把脸变得只算秀气,唯有一双眼睛格外漂亮。   他仰着头看前方不远的庙,庙宇之上挂着无字牌匾,但迎着光看,能看出暗色漆板上有一颗又一颗的黑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春酌总觉得那些黑点微微凸起,如有生命般跳动呼吸着。   庙宇门口站着官差,他们熟练吆喝着把男女选拔者分开,又看着木牌将其再次分成一二等,谢春酌的木牌是一等,官差分人时看他的脸,嘀咕了句“分错了?”,然后把他和另外一个相貌俊秀的男人木牌相换,他成了二等。   万春也在二等行列当中。   因她背着剑,极为刺头的样子,官差对她还算客气,有人不免嘀咕:“道长怎么也跟我们一起来参选啊?”   “修仙的又不是每个人都厉害,痣娘娘厉害,他们就想来取经受点拨呗,之前不是也有道长参选吗?还被选上了呢。”   万春听了一会儿,凑到谢春酌面前去,与他低声道:“想必之前也有修士只怕在这折了,要不然也不会一直没消息传出去。”   而后又见官差尽职尽责地做事,停顿片刻,继续道:“没想到官差竟然也参与这些事,不知道是否会从中谋利……”   自小见大,一城如此,是不是每个城都会如此?再往前一步,是不是这个朝廷、这个国也是如此?   万春蹙眉想着,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下意识地往女子那堆看,那边的人正在逐步被带走,她只能看见个子高的两人低着头跟官差走了。   谢春酌没在意这些,他正在打量痣娘娘庙。   真是奇怪的庙宇。   “女子在后男子在前。”   官差喊:“二三等进去,一等跟我走。”   数十个官差,将一等的十几个男子带走,又将一等的十几个女子带走,林林总总算起来有三十来人左右,又被带着他们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众人虽奇怪,但没多想。   剩下的官差催着人进庙,女子队伍进了后院,男子队伍径直进了前庙。   谢春酌踏步进入门槛,霎时间就闻到了极其强烈的檀木香,混杂着烛火与香烟交融的呛人气味直扑鼻尖。   他屏住呼吸,抬眸,从光滑的地面往上,看见摆放的木桌,堆放的贡品、未烧完的纸钱还有一堆堆的黑色不明颗粒,邋遢又简陋,完全看不出一星半点痣娘娘在城内的威风与名望。   再往上看,步入眼帘的是一尊身姿窈窕的石头像。   这尊石像出乎意料的貌美,云鬓凤钗,眼尾细长上挑,翘鼻樱桃嘴,罗裙拖地,手里拿着一支类似于黛笔,又像毛笔的东西。   最瞩目的是石像眉心一点美人痣,香烟缭绕,飘渺白雾升起,将它衬得隐约有了一种神性的美丽。   它嘴角含着笑,眼瞳往下,慈爱温柔地看着底下的人。   官差进门后虔诚地拜了三拜,又上了香,才和选拔的众人道:“你们在此等候一夜,痣娘娘自会对你们进行挑选,如果被选中,就会被痣娘娘接走,成为的童子,没有被选中的明天我们会来接你们。”   他们说完,接连离开,还将门给关上了。   此时日头还亮,关了门,庙内光线变得昏暗些许,但习惯了也能看清一些,谢春酌与万春对视一眼,开始绕着前庙观察,寻找线索。   其他男子则是找蒲团坐下,也有部分跟着谢春酌和万春绕了两圈看了一下,没看见什么东西,就无趣地找地方坐下开始闲聊。   离入夜还有一段时间呢。   前庙不大,庙顶高些,能看见木制的横梁,石像立在前头,雕刻而成的眼瞳栩栩如生,黑如点墨,自上而下微笑地看着他们。   谢春酌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前庙只剩下石像没查看,他脚步一点,在众人的惊呼下,飞身往上,落在了石像怀中拿着的青黛顶端,恰是在石像的下巴处。   石像垂着眼,慈悲怜爱。   谢春酌却觉得它的眼瞳过于黑,像是嵌入了什么东西,而不是单纯石头雕刻而成,他正想再靠近些,还未再动,粗苯缓慢的“咕噜、咕噜”声响起。   谢春酌身子一僵,屏住了呼吸。   因为……   ——它的眼睛动了。 第13章   石像的眼瞳灵活地转动,视线中心落在了站在自己黛笔尖端的人身上。   它微微笑着,似乎极为满意。   谢春酌有种对方已经看破自己术法的错觉。   “谢师兄?”万春在底下喊。   谢春酌不再停留,也没有继续往石像脸上爬去查勘,而是往后一退,整个人坠落,又在半空中稳住身体,衣衫飞扬,他顺利落地。   底下那群候选的男子好奇惊讶地打量他,不敢靠近,万春见他脸色不对,上前询问:“师兄,你发现什么了吗?”   谢春酌拧眉打量了石像一会儿,石像依旧屹立不倒地站在那,一动不动,仿佛他刚刚看见的一切都是幻觉。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问万春,“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   万春还没将这句疑惑说出口,答案就出现了。   因为……她看见了。   “咕噜……咕噜……”   石头滚动的声音如轰雷,眼珠下睨,唇角上扬,手持青黛的石像动作迟缓地弯下腰,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伸出空余的一只手,朝他们抓来。   谢春酌与万春当即分别躲开,而其余候选男子们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四散,有人扑到庙门口想要推门离开,却发现外面反锁根本打不开。   “救命!救命啊——”   有一男子被石像的手抓住,整个人只露出一颗脑袋,他惨叫着挣扎,双腿狂蹬仍无济于事,撼动不了石像分毫。   “你看着他们。”   谢春酌对万春叮嘱一句,随后拔出腰间软剑,右手一甩,丝绸般泛着淡淡光泽的剑骤然绷直,剑光凛然,映照出他清冷美丽的双眸。   仿佛是感知到了危险,石像缓缓看向他,手掌攥紧,被它握住的男子叫声微弱,极度疼痛下七窍流血,身体呈现出被摁压下扭曲的形状。   谢春酌凌空而起,当机立断持剑砍去。   铮——   细长的石臂自臂弯处切割砍断,猛然掉下,谢春酌又挥剑,估摸着力度把它握着男子的四根手指砍断,把男子救下。   男子奄奄一息,骨头碎裂,已说出气多进气少了。   谢春酌拿出治疗药丹给他吞下,见万春过来,就把人放下了。   石像缺了一条手臂,表情依旧是笑着的,并且用另外一只握着笔的手再去抓人,整个像也开始缓步移动。   它太高了,太大了,稍微一动,便发出如同房屋崩塌的声响,碎石与粉末齐齐落下,绣花鞋明明精美娇小,踩下时底部也会沾染鲜红的血迹。   候选童子们发出恐慌的叫声,哭喊着求万春和谢春酌庇护他们,哭得谢春酌头疼。   谢春酌凝聚法力于剑,挥动,长剑如虹,清而利的声音接连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只是一瞬,迟缓的“轰”声响起,众人看去,只见过石像被分开斩短,四分倒下,砸在庙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万春用法术开了防护罩庇护普通人,等尘烟褪去,见谢春酌持剑背对着她,走向倒在地上、自脖颈处断裂,双眼却还未合起,显得异常诡异狼狈的石像头颅。   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被打败?   谢春酌心里萦绕着这种古怪的疑问,他不该怀疑自己的修为,但他与石像的双眼对视,总觉得对方没有被彻底击败,而是还藏着什么。   愈靠近,石像脸上的笑就愈柔和,它的双眼变得越来越黑,黑得几乎透亮,不像是石头雕刻而成,像是某种圆形活物被强硬镶嵌其中,而它额心的一点痣也黑得突出……   断裂的石躯发出颤动,万春警惕查看,发现距离自己最近的石块上,有一颗颗不明显的黑点正在冒出,如有心跳般鼓动着变大。   万春甚至疑心那些黑点会慢慢脱离石块。   对未知的不安成了恐惧,万春深呼吸一口气,“师兄,我们先护送他们离开,等到和大师兄汇合……看看他们那边是什么情况。”   谢春酌想到闻玉至就心烦,不过事到如今,警惕为上,确实是送普通百姓离开最好,他对着万春嗯了一声,就想转身回去。   可他将要转身时,忽然发现头颅上的眼睛咕噜噜地转动,瞳孔对准了他。   石像唇角上扬,眼瞳眯起,笑得格外灿烂,灿烂到……仿佛要把眼珠挤出来。   谢春酌停止动作。   而同时,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握着青黛的石像手臂颤动,悬空立起。   谢春酌听到动静诧异抬头,在青黛直直朝他落下时,万春的叫声也在他身后惊慌地响起。   “谢师兄!小心——”   青黛直点而下,谢春酌抬起剑,便听到了类似于水球破裂的炸开声传入耳中。   石像头颅的黑眼球骤然破裂,腥臭粘稠的液体扑面而来,兜头笼罩住他。   他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   “春娘,你发什么呆呢?还不快浆洗衣服,你这衣服洗大半天都没洗好,再磨蹭,等会儿你回去晚了,又得挨你爹骂。”   犹如黄莺般清脆的女声在耳畔响起,谢春酌猛然回神,睁开眼,看见眼前潺潺流水的河流,以及自己湿漉漉的手上提着的褐色衣衫。   什么?   他这是在哪里?!   谢春酌扔掉衣衫,站起身打量四周,发现他身处的地方竟然是一处小城镇内部,他站着的地方一路往上看,都是正在浆洗衣物的妇人女子,偶有用木篮装着蔬果的人自矮桥上走过。   “春娘,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刚刚说话的女子仰起头看她,像是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跟着站起来,担忧道。   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凑过去,压低声音:“我知道你最近心烦,但这不是没办法,你的痣……”   痣?   谢春酌顺着她怜悯的视线摸向自己的脸,他的左边脸颊上,有一颗拇指大小、凸起的东西。   他立刻蹲下,看向河面,清澈的河水倒映出他的面容,是他幻化出来的那张普通陌生的脸庞,而左边脸颊靠上一些的地方,有一颗黑痣,使得原本就其貌不扬的脸变得更奇怪突兀。   但这并不能让谢春酌诧异震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河面的自己……木钗簪发,粗布捆住过长的黑发编成麻花辫,身上穿的也成了简易的衣裙,除去过白的皮肤,他现在完全就是一个村野女子的形象!   他怎么成了这样?!   谢春酌蹙眉,回忆起不久前发生的事,又看着河面,疑心自己是被石像拉入了幻境当中。   “……这里是哪里?”他看向仍然喋喋不休的女子。   “这里是清水镇啊!”女子瞪大眼睛,企图伸手去摸谢春酌的额头,“春娘,你不是病了吧?”   谢春酌避开她的手,“没有。”复而蹲下,重新捡起那件褐色衣衫,往上面泼了一点水,想起女子前面说的话,不动声色道,“只是有点烦。”   “男婚女嫁,乃婚姻大事,烦是正常的。”女子安慰,又压低声音说,“你也别难过,你爹不是寻了人要给你点痣吗?等痣点了,你就能嫁个好夫君了。”   谢春酌心想荒谬,但面上还是低低应了声,说起其他话来套信息。   女子毫不设防,况且洗衣时说闲话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没一会儿,谢春酌就把自己在幻境里面的身份与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他现在的身份是清水镇上一个做木工的鳏夫养大的女子,今年十八,谈亲已有三年,只是因为脸上的痣一直没有嫁出去,整日郁郁寡欢,他爹也老是往外跑找古方和大夫给他看脸,企图“治好”他。   这不前两天又说在城里找了个好大夫,说要带他去“治病”。   而面前的女子是他的邻居佳娘,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其他人都嫌弃他面容有损长相丑陋,唯有她不嫌弃他,一直跟他做朋友。   佳娘洗好衣服,撑着下巴看向远方,侧脸秀气,神色惆怅地叹气:“也不知道我会嫁给谁。”   谢春酌把手里衣服往水里甩了一下,又拎起来放在木桶里,捏着袖袍挤了挤水,随口道:“成亲一点也不好,很麻烦。”   “你怎么知道?”佳娘疑惑。   “……”   因为我成过婚啊,还不止一次。   嗯?   谢春酌怔愣,他怎么就成过两次婚?   不就一次吗?   佳娘没得到回复也不在意,又嘀咕了两句,目光在谢春酌脸上的痣上一扫而过,有片刻的失神,随后又恢复原样,抱起木桶说:“好了我们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好。”   谢春酌与她一同回去,二人来到巷口,刚进去,就听到了瓷瓦倒地轰然清脆的碎裂声,声音来源正是佳娘的家。   佳娘脸色一变,来不及跟谢春酌道别,就急匆匆地抱着木桶跑回家,门关上,没一会儿声音又消失了。   谢春酌站在原地往她家的方向看了片刻,才抬步往前走。   而他推开门,还没踏进去,迎面就冲来一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着急忙慌地抓住他的手就往里拽。   抱着的木桶落地,来人声音焦急:“我正要去找你呢!周医师来清水镇看诊,我把他邀到咱家了!春娘你快过去,别叫周医师等急了!”   来人正是“春娘”的爹,王木工。   谢春酌下意识想挣脱他的手,可对方力气竟大得出奇。   不,不是,是因为他现在是“春娘”,所以力气才会变得那么小。   他没法反抗王父,房子又小,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被推进了一间屋子。   砰——   门被关紧。   谢春酌面露怒容,这哪里是给他治病,这阵仗,就跟他现在被卖给了谁一样!生怕他逃跑!   他现在恨不得直接把整个屋子掀了,回身恼得狠狠踹了一下门。   身后传来忍俊不禁的笑声。   谢春酌蹙紧眉看去,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人,当看到对方脸的刹那,他大惊着后退,背抵靠在门上。   “怕什么?”   那无脸男子靠近,冰冷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捏住小而尖的下巴,略一用力,迫使他抬起头。   指腹摩擦脸颊温热的皮肤,男子不容拒绝地逼近他,人却笑:“我又不会吃了你。” 第14章   面前靠近他的男人面庞仿佛被一层白雾所遮挡,看不清楚脸,相当于没有五官,身姿倒是潇洒,着靛蓝色长衫,暗色绣纹隐秘在袖口衣领处,只有动作时,光线变化才能窥见一点闪动的颜色。   男人手掌微凉,托着他的下巴,接触的皮肤却仿佛在短时间内温度骤然升高,变得湿热粘腻。   靠得太近,呼吸都像是要互相落在彼此的脸颊,谢春酌睁圆了一双漂亮清透的眼瞳,手下意识撑在面前人的肩膀处阻止他继续靠近,可男人像是未卜先知般,下一秒,他的手腕又被对方牢牢抓住。   “不要乱动,让我看看你的脸。”   无脸医师声音温柔,将他摁在门上,令他无法动弹地侧开脸,露出左边脸颊与修长的脖颈,乌黑发丝因挣扎的缘故散乱落下几缕,衬得皮肤愈发白皙细腻。   谢春酌好似看到了面前男人喉结不受控地滚动,警惕心冒出,他使劲儿挣扎了一下,门发出震声,又恢复原样。   “不要闹。”   对方又说,然后更加用力地掐住他的脸,视线落在上面,随后慢慢靠近……   又是轰的一声,门板震了又震,门外不远的王木工惊疑不定地喊:“春娘?”   屋内,无脸医师靠倒在桌上,双臂敞开扶住边沿,椅子倒在地上被他的腿压着。   他歪着头看面色警惕,呼吸凌乱看着他的谢春酌,叹口气,像是对待小孩一样,无奈道:“怎么总是不听话呢?”   谢春酌咬牙:“你舔它做什么?”   这一瞬,“痣”这一字竟难以启齿。   谢春酌用衣袖狠狠擦脸,恨不得把那颗痣直接挖下来,可惜除了疼痛什么都没有。   他不想跟面前这个无脸医师纠缠,立刻想要踢门离开,可当他的手握上门把手时,对方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   “你不点痣了吗?这里,只有我能帮人点痣。”   点痣。   谢春酌骤然想起叶叩芳所说过的故事,同时,也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尤其是他法力尽失,没有办法直接一剑破开幻境。   痣娘娘的法力应当并不高深,否则不会连他施加在脸上的小法术在幻境里都破不开,他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幻境的核心,找到藏起来的痣娘娘,将它斩除,离开这里。   因此,点痣几乎可以说是必要的。   甚至他有可能还会经历叶叩芳讲述的故事中女子经受过的一切。   叶叩芳怎么会知道那个故事呢?   叶叩芳……   谢春酌下意识摸腰,惊诧地发现了一支只有食指长短的、坚硬的东西。   他回头看无脸医师,对方撑着桌子站起来,弯下腰拍拍染了灰尘的衣袍。   无脸医师出乎意料的高大,若是脸不是长得千奇百怪,估摸也能被人称上一句俊脸郎君。   “想好了就过来吧。”无脸医师笑笑,走进内间。   说是内间,其实也就是隔了一层帘帐,谢春酌站在原地,往里看一眼都能看到对方拿出药箱打开,不知道摆弄些什么,又坐在了桌前。   谢春酌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他就不信对方还真能对他做什么。   “你的痣要点掉很容易。”无脸医师拿出巴掌大的圆形瓷罐,提起盖子,草药香弥漫而出,伴随着一股铁锈般的腥臭味。   谢春酌朝前走了几步,看见药膏呈现墨绿色,可当无脸医师用短木勺挑出一点药膏,那颜色又变成了褚红。   “只是你要想清楚,我只帮你点一次。”无脸医师用木勺缓慢剐蹭着药膏,声音在安静的屋内响起,清晰响亮。   他扭头“看”谢春酌,似乎是在笑,意味深长道:“下一次,我就要收取诊金了。这诊金,可不便宜。”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谢春酌从小就知道,要获得什么,就要失去或者付出什么,老天是如此地不公又公平。   他看着引诱他的无脸医师,脸上缓缓露出笑。   那张被施了幻术的、普通的脸在霎那间变得耀眼明亮。   明明是同一张脸,此时眼眼眸弯起,里面像是荡着一汪水,门窗紧闭,室内昏昏不明,他背对着光,眼与唇却色彩鲜明。   “医师您……想要我怎么付诊金呢?”   谢春酌缓步上前,为垂着头,即使是站着,也有一种自下往上看的、令人怜爱的姿态。   无脸医师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谢春酌不知道他此时的表情是怎么样,但那空洞却过分灼热的视线如影随形地落在他身上,随着他的走动愈发强烈,强烈到犹如实质。   乌黑的发、光滑的脸颊、随着走动而微敞又紧合的衣领口、显露腰臀线条的衣裙。   顺着光下的尘埃,渴望悄悄潜入内里。   谢春酌唇角上扬。   他来到了医师面前,俯身靠近。   近在咫尺,直面一张空白无五官的脸是很容易陷入惊恐的,谢春酌却如照镜子般,放松眉眼,使勾人的眼尾下垂,呈现出可怜、诱惑的弧度。   “……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我自己。”   无脸医师喉结滚动,声音沙哑:“我……额啊——”   呲——   血色飞扬落下。   声音未落,尖锐的疼痛骤然袭击了他,在眨眼间,就成了长久持续的痛感。   他张张嘴想要说话,吐出来的话却成了“嗬嗬……”的喘气声。   无脸医师迟钝地反应过来,脸微微移动,往下看,一只皎白的手正握拳放在他的脖颈处,鲜血染红了一片,正在滴滴答答顺着指缝流出。   漫不经心的笑声从前方泄出,那只手松开,露出来一支短笔,仔细看,是一只画眉用的青黛。   青黛笔头尖锐,但本身并不算坚硬,能快准狠地插入脖颈动脉处,真是……心狠果决。   无脸医师抬了抬头,颤抖着看向面前退后了一步,正蹙眉甩手的人。   “幻境就是烦人。”   谢春酌将血甩在地上,发出不满的嘀咕。   大概是无脸医师太久没动,视线又太过灼热,谢春酌歪着头,歪到跟他的角度对齐,展颜一笑,不太有诚意地解释:“抱歉,弄得我们彼此都有些狼狈了。谁叫你没有脸呢?我怕戳不到你的颞区,只好戳脖子了。”   无脸医师不动,谢春酌也懒得看将死之人的垂死挣扎,况且幻境里面的人,是不是人还不一定呢。   他走到一旁,翻看药箱,发现整个箱子里面除去一些木勺工具以外,没有任何东西,空荡到诡异,而唯一的药膏就是无脸医师拿出来的圆矮小瓷瓶。   谢春酌凝眉思考片刻,还是拿起瓷瓶走到不远处的梳妆台前坐下准备上药。   昏黄不清的镜子扭曲地照出他的脸,但侧着头能清楚地看见左边脸颊的黑痣。   先开瓷瓶盖,用木勺挖出些许,带着草药香气的怪异腥味蔓延,铁锈的气味愈靠近脸颊愈浓烈,一度到谢春酌必须要屏住呼吸的程度。   他迟疑地看着木勺上的草药,还未有下一步动作时,寂静的屋内,带着气音、咳嗽般的笑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嗬嗬……哈哈哈……”   无脸医师倒在桌前,握着青黛,像是在阻止自己的血液流失。   他迟缓地笑,笑一下,血流得越多,衣襟到肩膀处,已然是一片润湿的暗色。   谢春酌没想到他还没死,恰好他对这药膏尚存怀疑,于是便不暇思索地走过去,坐到对方对面,直接道:“反正你都要死了,不如告诉我,这药我到底能不能用。”   太直接了当,理直气壮了,换个能说话能动的,恐怕都会被他气到。   无脸医师的脸贴在桌上,像是在笑,身体抖动着,血大概流得差不多,已经不再疯狂往外涌了。   他说不了话,谢春酌静静等待片刻,最后打算离开时,对方握着青黛的手竟松开了。   那只沾满血液的手徒劳地抬了抬。   “你想让我靠过去?你当我傻吗?”谢春酌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挣扎着,不放弃地朝他靠近。   那只手颤啊颤,停滞在半空。   谢春酌拿起药膏,想了一下,用木勺挖起一坨,试探性地往无脸医师的脸上抹,抹过去时,木勺轻而易举戳到底端。   可药膏落在对方脸颊上,却消失了。   “……”   谢春酌不免惊讶,他重新又抹了一块上去,这次又出现了。   无脸医师脸上出现了一块突兀的药膏。   这是怎么回事?   谢春酌拧眉,百思不得其解,他下意识要问,却发现不知何时,无脸医师的手已经举到了他的面前,离他的脸颊只有一点距离,当他扭头,脸颊恰好与对方的手相触。   在贴上的那一刻,谢春酌浑身一颤。   粘稠、冰冷的掌心。   食指指腹擦过痣,犹如舔过般轻柔。   谢春酌明显感觉到它消失了。   那颗痣,消失了。   他猛地起身后退,眼前的一切却天旋地转,红布盖头,视线遮掩,无数手抓着他,推搡他,大力将他推得往前扑,跪到了地面。   手上被塞了红牵巾,无形的力量摁压着他弯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他面前同样跪了一人,红艳艳的盖头下,他看见一双黑靴。   鼓乐喧天响,宾客坐满堂,孩童抓枣桂,笑声迎不断。   孩童笑喊:“见新郎、见新娘,新人齐笑乐呵呵!乐呵呵——”   “喜啊!喜啊!人生——大喜啊——!”   尖锐喜悦的稚嫩笑声拔高,四周响起轰然大笑,掌声如雷鸣。   喜啊——   笑啊哭啊——   人生喜事啊——   四喜娃娃?!   跪在地上的谢春酌陡然抬头,立刻就想顺着声音起身,可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袖,抓住他的肩膀,摁住他的身体。   “礼成——”   “送入洞房——”   在一切情况还没来得及理清,他就跟刚才一样,被推进了洞房。   红烛摇曳,他坐在喜床上,被人挑起红盖头。   灯下看美人,灯美,人更美。   云鬓凤钗,妙目红唇。   小小的一张脸,如同花儿一般,美得令人炫目。   “娘子,当真貌美。”   面前的无脸新郎惊叹。 第15章   正对着床的铜镜照出端坐在喜床上的新娘样貌,火红的嫁衣,精致的妆容,凤冠珠钗流苏垂下,半遮半掩住那张漂亮的脸,眼眸水润,在龙凤烛光的照耀下美得惊人。   谢春酌只抬眸看了一眼,就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貌。   怎么回事?一眨眼他便又成了婚入了洞房。   谢春酌抚摸自觉的脸颊,光滑、毫无一丝疙瘩。   是了,那枚痣没了,被无脸医师给祛除了。   那只沾满了鲜血的手……   “娘子缘何不言?”面前的无脸新郎端起酒盏靠近,声音里带着几分翩翩然的醉意。   他坐在桌前,龙凤烛台映照得他那张空白的脸染上暖黄,无形的嘴一张一合,说出轻佻的话语:“莫不是嫌为夫貌丑无盐?”   谢春酌睨他一眼,心下生出几分好笑,无脸之人问旁人满不满意自己的样貌,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究竟有多丑,连在自己的幻境里都不敢露出真容。”谢春酌讥讽。   “娘子,你在说什么?什么幻境和不敢露脸?”无脸新郎好似非常疑惑,“你喝醉酒了吗?”   谢春酌此时尚且不能动,他静静地看着无脸新郎走来了,将交杯酒之一递给他。   他没动,对方便笑意盈盈地握着他的手去拿交杯酒,再交缠手臂,低头饮下酒水。   就像是真的喝下去了一般。   谢春酌眼睁睁看着杯中酒水消失,想起无脸医师脸上的药膏,他注视着面前红衣无脸新郎的“脸”,突然开口问:“我好看吗?”   “当然,天底下没有比娘子更好看的人了。”无脸新郎道。   “可我却觉得我的眉不够浓。”   谢春酌垂眸,咬住杯沿,微微仰头将酒水饮入一些,殷红的唇染上水光,无脸新郎的视线从他细如弯月的眉,落到他的唇上,久久未动。   谢春酌弯了弯眉眼,声音轻得像诱哄:“我有一支青黛,你替我寻来……替我描眉。”   无脸新郎迷得呆了,全心全意信任自己的新婚妻子,靠近些,急迫地问:“不知它在何处?”   “只有你才能知道它在哪里。”   无脸新郎极其受用,美滋滋地说了句:“是吗?”就开始在屋子里面打转。   谢春酌冷眼看着,待手脚逐渐能够活动时,正打算从喜床上站起,便感受到了一阵摇晃。   地面在颤动。   铮——   地动山摇,惊天一剑,破开了天地。   外面响起惊慌的叫声,门窗大开,谢春酌快步探头出去,就看见了天从中撕裂,露出漆黑如深渊的空隙,天地摇晃,摇摇欲坠地仿佛要在瞬间破裂倒塌。   缝隙中隐约能看见一个虚无的人影,谢春酌下意识想到了一个人:闻玉至。   企图破开幻境救他的人,是闻玉至吗?   谢春酌心里说不出是耻辱更多还是安心更多,他心绪复杂,还未怎么仔细想,便听到了身后的人忽然发出惊叫。   无脸新郎停下动作,双手一拍,恍然大悟喜笑道:“我知道它在哪里了!”   谢春酌回头,看见他将手伸向自己的脖颈——用力撕开。   指甲陷入肉中,硬生生划出缝隙,从中撕裂,血肉飞溅,鲜血直流而下,比不清是喜袍更红,还是血更红。   而就在这惨烈悚然的一幕下,谢春酌在惊骇之中,看见了埋在血肉里的青黛。   跳动的脉搏中,它卡在里面,微微起伏。   无脸新郎雀跃道:“娘子,你看,在这里!”   真是同一人!   谢春酌本来只是想试探无脸医师与无脸新郎是不是同一个人,没想到竟真的是同一人!   “有了它,我就能给你画眉了。”   无脸新郎含情脉脉走来。   与此同时,有遥远的声音传来。   “卿卿……”   闻玉至?他进来了吗?   眼见着无脸新郎一步步靠近,谢春酌蹙眉,正待要出声阻止,一阵幽冷的吐息自耳畔吹出。   冰冷的皮肤贴来,呼吸湿润,贴来的人从唇泄出来的声音飘渺、轻柔。   如鬼音。   “卿卿……”   肩膀攀爬上一只手,紧紧握住他,他下意识看去,却发现肩膀空无一物!   是什么东西抱着他?!   谢春酌猛然回头,黑布自前往后遮住了他的眼睛,同时,腰与手齐齐被那不知名的东西禁锢住,动弹不得。   冷冽的气息蓦然包裹了他,唇上贴来凉意,在猝不及防间被侵略,撬开牙关,长舌直入,攻略城池。   谢春酌感觉自己被那鬼死死缠着,冻得浑身都在发抖,那条冷软的舌头伸得太进了,让他喉咙都有种被冻僵的错觉。   “……哈……卿卿……”   从内而外的,对方正在一步步吞噬他。   未知的恐惧使得谢春酌眼角不由溢出泪水,脸颊、皮肤,红的粉的,晕染开一团,粗糙的指腹擦过一切裸|露的地方。   而他的身前,无脸新郎来到他面前,张开手紧紧抱住他,埋首于他的肩颈当中。   热的血滑入了他的衣领,湿的唇舔咬他颈侧的皮肤,在上面烙下痕迹。   “娘子……”   无脸新郎痴迷地喃喃着,将镶嵌在血肉中的青黛取下,笔尖轻轻地自面前新娘盈满血液的锁骨处落下……   他舔去血液吞咽,空白的脸上竟也能叫人看出餍足之色。   天自此塌裂,房屋垂落,谢春酌被护得严严实实,埋葬其中,失去了意识。   -   “春娘?春娘,你醒醒……”   谢春酌在昏迷中拧紧眉头,头痛欲裂,身旁不断有人呼唤他,推动他的身体……   好吵!烦死了!   他恼怒地挥手想驱赶对方,却被人准确握住手腕。   “怎么昏迷着还闹脾气?”   熟悉的声音。   谢春酌连手带人被拽起,搂着肩膀投入了某个坚硬的、散发着浅淡白芷香的怀抱当中。   这味道熟悉又陌生,谢春酌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放大靠近的俊脸。   人还未清醒,巴掌就先一步呼了出去。   “啪——”   “啊!你干嘛扇我?!”   抱着他的人瞪圆了眼睛,发出大惊小怪的痛呼,可手还是牢牢抱着他没松开。   谢春酌倒是被他忽然大喊的声音给震了一下耳朵,骂他:“闭嘴!”   “……”   被吼的人以及旁边正打算开口的佳娘都愣住了。   谢春酌缓出一口气,打量四周,思绪还未回笼,被他骂的人就嘀咕了句:“……那么凶做什么?”   谢春酌瞪过去,他挑眉哼了声,故意掐了把谢春酌的脸,就忙不迭拿起软枕给他垫到腰上,随后又忙忙碌碌给他倒水喂水。   谢春酌靠在床边,抿了口温茶,见他转来转去的眼花,又骂他:“闲着没事做就出去,别在这碍我眼。”   “……”   “要不还是我出去吧?”旁观的佳娘尴尬道。   谢春酌摇头,抬了抬手,示意她过来。   佳娘走到床边坐下,他便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话音落下的一瞬,佳娘眼眶刹那间变红了,她抿紧唇,怜悯地看着谢春酌,想握住他的手安慰……然后被冲上来的人隔开。   悲伤溢不出来了,她深呼吸一口气,道:“你新婚没两天,夫家房屋不知怎的就倒塌,家中人口无一幸免……皆没了,只剩下你,你回到家中,没想到没过多久,王叔又病了,大夫说,你要好好准备一下……后事。”   她极为不忍地侧过头,谢春酌的目光落在她贴近皮肤,毫无缝隙的衣领上,心觉怪异,怎么会有人穿衣服,像是紧贴在皮肤上密不可分。   “……你从医馆出来便昏迷了,是这位小哥把你送回来的。”佳娘对他说。   谢春酌颔首,约莫明白了幻境内剧情进展到点痣后遭遇厄运的进度,只是……   他奇怪地看向闻玉至:“你怎么进来了?”   “我怎么不能进来?你要抛夫弃子啊?”对方皮笑肉不笑地说。   “你们?!”佳娘诧异,眼睛在两人身上来回转悠。   谢春酌没解释,而是佯装失落地低下头,她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一松,变得怜惜。   屋内安静,佳娘犹豫片刻,欲言又止看了闻玉至好几眼,见对方死皮赖脸不走,便找准时机,凑到谢春酌耳边道:“春娘,大家都说你厄运连连,都是因为你把痣点了,你要是想过回原来的日子,便去仁德药堂找周医师点痣吧。”   说完,不等回复,佳娘便提着裙摆跑了。   留下谢春酌心中惊涛骇浪,错愕不已。   周医师?那个无脸医师?他不是被他杀了吗?   不,也有可能没死,毕竟这里是幻境……   “你在想什么,该不是真的想移情别恋吧?”   床边“咚”的一声,床板震动,某人带着气坐下,腰一扭,靠在了谢春酌腰腹上,双手连带被子一起搂住他,把他裹成蚕茧。   “又发什么疯?”谢春酌想滑进被子里,又因为闻玉至的动作动弹不得。   他漫不经心地问着,脑袋靠在床枕上,乌发微乱,长长地垂下,脸小小的、白白的、五官颜色又那么鲜明,只着了亵衣,露出精致明显的锁骨。   温香软玉在怀,恨不得靠近些,肉贴肉才好。   “什么叫发疯?不是你前几天跟我说,心悦于我吗?我想要好好考虑一下,下山接了个任务,你又跟下来了。”   闻玉至翘着唇角,俊丽的五官生动明媚,透着股少年洋洋得意的模样。   他说着,以为躺在床上的人会羞赧,恼怒,瞪他,然后又屈服地低下头,凑过来吻他,结果等了会儿,没等到,他疑惑看去,就见对方條忽捧起他的脸仔细打量。   然后问了他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秘境中的事,你还记得吗?”   “什么秘境?”   他不解。   而在他说完这句话后,面前的爱侣脸上却缓缓露出了笑,用愉悦的语气,叹息道:“你真是一如既往的蠢。” 第16章   闻玉至的分身进来了。   并且因为幻境的缘故,失去了在秘境的记忆,成了那个尚未被他杀死,沉入湖底的闻玉至。   愚蠢、骄傲的闻玉至。   谢春酌仔细打量面前的人,虽然样貌与幻境外的本体一模一样,神态却浑然不同,但若要问他喜欢哪个,他自然还是更喜欢面前这个。   因为更容易杀。   分身死亡,本体也会受损。   之前在秘境里,他杀死闻玉至的机遇也是在对方的分身死亡后,他才趁虚而入,起了心思将人杀死。   他万万没想到,闻玉至吃过一次亏,竟然还敢再把分身放进来。   这不是送进来给他杀吗?   不过他也没想到,痣娘娘一个小小鬼怪制造而成的幻境竟如此坚韧,连闻玉至的剑都没能彻底破开,看来还是必须要找到幻境核心才能离开。   面前的闻玉至被他捧着脸,笑容灿烂,接着顺势用手撑着床起来,仰着头亲他下巴、唇角,最后撬开他的唇舌往里亲。   没有过分强烈的侵略感与冷意,面前的人是正常且稚嫩的,谢春酌罕见地没有怎么反抗和拒绝,乖乖张开嘴让他亲,直到对方越亲越起劲儿,有东西抵着他,他才把人推开,瞪一眼过去,声音沙哑:“你差不多得了。”   闻玉至呼吸急促,凤眸透着股凶狠的渴望,他搂着人,听话得没亲嘴,但也没闲着,手伸进被褥里面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后背,用鼻尖蹭面前人的脸颊。   癞皮狗。   谢春酌心里骂着,又想起来在剑破开幻境后,靠近自己的……鬼。   是鬼吗?还是闻玉至?   有时候谢春酌会把他们划为对等,甚至怀疑过闻玉至已经堕成鬼修,可闻玉至在宗门内经过众长老的检测,结果是毫无问题。   他当时还大失所望。   “你什么时候来的?”谢春酌问他。   闻玉至知无不言:“我下山后不久收到消息,得知你也接了任务牌子来找我,便在清水镇附近的一座城镇等你,只是没想到你久久没来,我就主动过来寻你了,我一来,你便晕倒在路边,我接了你,就被那位姑娘带到了这里。”   他迟疑道:“你怎么扮成了女子?他们还喊你春娘。”说到后面咬牙切齿,“……还说你嫁了人,如今是新寡呢。”   “……”   闻玉至目光如炬:“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春酌眼都没抬一下地编理由:“临时接了任务,来这里查一只叫做‘痣娘娘’的精怪,要扮成女子,我用法术幻化了春娘的脸,所以他们都喊我春娘。”   虽说分身的记忆,在回归后主体也能知道,但分身回不回得去又是一回事了。   谢春酌心神一动,有了念头。   “真的?”闻玉至尚且不知,还在狐疑,“可是我没看出你的幻术。”   “不准我法术比你高吗?”谢春酌反问。   这话一出,闻玉至就不再追问了。   谢春酌最在意这个,以往二人没在一起时针锋相对,多也是因着谢春酌法术必不过他,气恼时还会背地里骂他。   闻玉至偶然窥见,只觉他可爱,可要是真惹人生气,那就不妙了。   “那我帮你完成任务,你就不用再扮成‘春娘’了。”闻玉至换了个话题,随口道,“反正也是小事。”   他理所应当,坦然的语气,叫谢春酌很难得地想起了以前的闻玉至。   天之骄子。   这四个字就是形容闻玉至的。   以前的他嫉恨,现在他……巴不得。   “好。”   怀里的人一口应答下来,闻玉至反而愣了。   他挑眉,摩擦手边莹白如玉般的耳垂,轻笑:“怎么这回不闹着要自己完成了?”   “难道你不行吗?”谢春酌也学着他挑了挑眉,眼尾略微上挑,钩子似的勾得闻玉至心头发痒。   “当然行。”   闻玉至脑中废料颇多,正是年轻体热时候,人往下一低头,衔住近在咫尺的唇,又开始了厮磨。   -   甩开闻玉至出门,谢春酌废了不少力气。   他换了身靛蓝色的布裙,头上简单簪了跟木钗,粉黛未施,踏出家门,阳光一朝,脸白得剔透。   踏出巷口没几步,他就听到了邻居四坊的嘀咕八卦声。   “瞧瞧,出来了。”   “看着脸长得,一看就是个祸害。”   “也是个可怜人,怎么想不开去点痣了呢?要是不点,虽说嫁不得好人家,但也不会害得人家家破人亡。”   “王木工现在也出气多进气少,听说也就这几天了。”   “现在要点痣也不容易,周医师要价可高,又忙,看来她是没什么希望了。”   谢春酌听到这些话就想翻白眼,什么玩意儿。   他径直要从他们身边走过,结果却意外听到了一句话。   “跟佳娘她娘一样,难怪他们经常在一起,说不定啊,春娘成了这副样子,别不是佳娘她……”   意犹未尽的话语停顿,压低的窃笑讥讽声接二连三地齐齐响起。   农妇靠坐在一起,笑着正要继续说,“况且你们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有人打断她。   她不满:“当然是不知道春娘有多蠢……”   说话间,农妇忽觉不对劲,身旁的人怎么都不说话了呢?   她往自己放在地上的菜篮子一看,前头投下一些阴影挡住光。   约莫知道了来人是谁,农妇骤然闭上嘴,低头不吭声,手摸着自己泛黄的菜叶子,掐了几根,佯装忙碌。   “我看你才是蠢之又蠢。”谢春酌讥笑,“若有朝一日你落得跟春娘一般的下场,我看你是哭着投河呢,还是直接去找周医师点痣。”   “那我肯定去找周医师了!”农妇不禁反嘴。   “你付得起诊金吗?”   “你就付得起吗?!”   “我可以啊。”   谢春酌弯下腰,唇角微扬,“谁看了我,会忍心拒绝呢?”   “不是吗?”   农妇呆住,她这此一生都没听过如此理直气壮的话,可她仰头看着面前的人,却又觉得这是事实。   待人走了,她回过神,便抓着菜狠狠掷进篮里,骂:“长得美了不起啊!”   谢春酌将那些话抛之脑后,他边走,街上的视线越多,他浑然不在意,反而想起农妇口中的“跟佳娘她娘一样。”   佳娘的娘……   或许是嘴上说谁,谁就会应验出现,谢春酌漫无目的四处瞟的视线在落到某一点之后凝聚,他侧身躲进了摊贩车子边,遮挡身形。   前方不远处挂着牌匾的仁德药堂门口,熟悉的两道身影自内走出,交谈片刻,其中一名女子提着药离开,正是佳娘。   而另一个……是无脸医师。   离得不算近,无脸医师站在黑檀木柱门口,乌压压的一片沉色,空白的脸,身姿挺拔,背着手站在那目送佳娘离开。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春酌总觉得对方看到了自己。   他看着佳娘离开,本改了主意,想跟在佳娘身后一齐回去,却不曾想,脚还没挪,那无脸医师忽然抬起手对着他招了招,随后又不等回应,直直朝他走来。   人声鼎沸,周遭所有人面孔鲜明清晰,无脸医师几乎是眨眼间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好久不见。”   谢春酌心想,哪里来的好久不见,恐怕至多也就三四个时辰。   又恼,总觉得自闻玉至复活后,世上多了许多杀不死的东西。   无脸医师“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随后单手稍微掀开右衣领,露出缝补过后的痕迹,像一条细细的红线。   他话语间竟有些委屈:“若不是我命大,恐怕此番已然是下了黄泉。”   这是不装了?   谢春酌难掩惊讶。   “进去坐吧。”   无脸医师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诉说完“委屈”,心情似乎又好了,慢慢往回走。   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谢春酌,见人没动,便停下脚步等他跟上。   谢春酌不知他玩什么幺蛾子,思虑片刻,还是跟上了。   这是他第一次进仁德药堂,一踏入门槛,森冷之气萦然而上,随之而来的是浓烈的草药与铁锈交融的气味,越走近,还有种潮湿、沤烂的腥臭。   无脸医师带他进了一间单独的诊室,甫一踏入,门便无风自动“砰”声合上。   谢春酌站在门口,像是刚进入幻境没多久般,与无脸医师面对面。   “要点痣吗?”无脸医师不计前嫌地问他。   “要什么来付?”谢春酌睨他一眼,开始四处打量周围。   无脸医师大概是笑了,因为谢春酌听到了很怪异很轻的喘气声,像是哪里漏风,但也像笑。   “我可不敢。”无脸医师说,“况且,你不是已经点痣了吗?”   谢春酌怔愣,“什么?”   无脸医师又不说话了。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谢春酌下意识走近无脸医师,可靠得越近,对方脖侧的红线就越明显,他想起青黛,倏地停下脚步。   无脸医师叹气:“别生气,你性子真是太急了。”说完又不知道暗自嘀咕了句什么,整个幻境像是略微晃动了一下,空中荡出波纹,似是恼怒的回应。   “……”   谢春酌笃定对方肯定知道破除幻境的方法,而且与所谓的“痣娘娘”关系深刻。   只是他现在还并不想立刻离开幻境……   不等他多想,无脸医师突然主动朝他走近。   “我可以替你再点痣。”   无脸医师直至二人面对面才停下脚步,抬起手企图抚摸他的脸颊,即使摸空了,也不生气。   在谢春酌警惕的目光下,他轻声道:“我替你,点一个痣,保你……心想事成。”   谢春酌不相信他有那么好心,况且无脸医师跟无脸新郎,就是同一人。   而且……   脑海中一个念头划过,他攥紧了手,被欺骗的怒火熊熊燃烧而起,深深地呼吸了好几口气才缓和下来。   他注视着无脸医师,冷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室内半昏半明的光线内,无脸医师的脸竟隐约浮现出五官,谢春酌瞳孔紧缩,定睛再看,面前人的脸仍是一片空白。   “我想要你……得偿所愿。”   无脸医师手中握着青黛,在他眼下轻轻一点。   -   谢春酌离开仁德药堂时,天色仍亮。   傍晚时分,橙红的夕阳洒落,越过房屋倾斜着落在地面。   扎着小辫的孩童握着风车嬉笑着在路上奔跑,背对着同伴倒退,直至撞到了旁人身上。   他仰起小脑袋,看见了一位长相极其出众的“姐姐。”   孩童羞得脸颊通红,然后想起阿娘说过道歉赔礼的话,从衣兜里掏出巴掌大的娃娃,塞到了“姐姐”手里,两条小短腿噔着地面跑了。   他与同伴飞奔着离开,停留在原地的谢春酌低头,看见手中眉目弯弯的四喜娃娃。   喜啊—— 第17章   从药堂走回居住的巷口需要的时间不多,只是临近傍晚,众人都回了自己家开始夜间前的忙碌,因此巷子内外墙边站着坐着的人寥寥无几,显得有几分萧瑟。   谢春酌在来到王家门口前,站立片刻,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风声似乎带着几声呜咽的哭声传入他的耳中。   下一秒,“砰——”的一声,咒骂声在巷子里尖锐响起。   “还敢咬我?!真是不要命了——”   清脆的巴掌伴随着嫌恶的骂声一齐响起,“恶心死了,你怎么还没死呢!”   “春娘,你站在这里作什么?”   身后突兀地冒出个人,声音幽幽,谢春酌心中一突,回身看去,就见佳娘抱着装满衣服的木盆,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谢春酌这时才第一次认真地去观察佳娘。   十七八,正值青春的年纪,即使粗布木簪也难掩秀气,皮肤光滑,但此时她眼也不眨地看向谢春酌,影子倾斜被吞没进墙下阴影中,背后空无一人,无端端生出几分瘆人来。   “春娘?”她张开唇喊,眼珠子转动,视线落在他的眼角,神情微变,“你点痣了?”   佳娘颔首,她便上前几步,脸上流露出几分欣喜,像是真心实意地为他感到高兴。   “……会好的,点了之后一切就好了。”她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   谢春酌一言不发,看着她眼神贪婪地在他脸上流连,直到不经意间对上他的视线,才回神后退几步,讪笑道:“我只是想看看。”   “你怎么不去点呢?”谢春酌抬手,指腹擦过眼角的红痣,平整的毫无起伏,恍如无物,只有照镜子能看见的一点殷红。   他的头微微向右边倾斜,上挑的眼尾,下眼睑的睫毛根根分明,投下浅淡的阴影,显得那颗痣愈发妩媚诱人。   “佳娘,你找医师点过吗?”他轻声问。   佳娘脸色僵硬,随后若无其事地转身,抱着木盆往家门口走,笑道:“没有啊,我为什么要点?我对现在的一切都很满意。”   最后那句话带着点俏皮的意思,她推开门之前,回头看了谢春酌一眼,意犹未尽,“……你的痣点得很漂亮。”   话音未落,佳娘便见谢春酌忽地大步朝她走来,她神情一凛,下意识做出防备的姿态,退后一步,结果谢春酌直冲着的并不是她,而是门!   不好!   佳娘当即要阻止,二人的手同时摁在了门上,一来一回,门终究还是被拉开了一条缝隙,一只鲜血淋漓的手从内猛然伸出,卡在门缝里,抓住门沿。   “……嗬嗬……”   急促压抑的喘息自下传上,谢春酌低头,对上了一双猩红的双眼。   “……嗬嗬……师……”   “砰——”   门内的人硬生生将门推紧,惨叫急促地拔高又消失,被夹得几乎断裂的手无力地松开门沿,谢春酌瞳孔紧缩,大力踹向门。   门轰然打开,门后的人惊慌大叫,倒在地上,而里面的一切也映入了谢春酌的眼帘。   他一时失语,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画面。   门内院子除了一个长相精明阴狠的中年男人以外,还有一个……女人。   或许能将“它”称之为女人,因为除了手脚还健全,她整个人都沉浸在一个个黑褐色的脓疱中,那些脓疱鼓胀、表面光滑,部分还长着几根细毛,粘连在她的脸上、脖颈上、躯干、手脚上。   难怪刚刚说话都不清晰,原来是因为喉结处也长了一只脓疱。   女人看到谢春酌后眼睛一亮,挣扎着要向他爬来。   “……嘶……”   谢春酌笃定这个女人必然认识自己,电光火石间,一个名字脱口而出:“万春?!”   “什么万春?春娘,你糊涂了吗?这是我娘。”佳作挡在二人面前,阻止了他们对视。   佳娘脸上浮现怒火,她冷冰冰地看向谢春酌,“春娘,你快出去吧,我娘最近病了,身体不好,不宜见客。”   坐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叫唤的中年男子也爬起来,一手拽住女人,用蛮力将人带起,在对方挣扎时下意识要扇,却被佳娘一个眼神阻止。   中年男子改拽为扶,忍着恶心带人进屋。   女人明显不想进去,又抗争不了,不断回头看谢春酌。   谢春酌兀立在那,在她被关进房屋的最后一刻,二人遥遥相望,谢春酌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她便松了力气,任由中年男子将她推进屋内。   “我爹有时脾气比较暴,也不是故意要这样对我娘的。”佳娘见人离开,一改先前的模样,拉着谢春酌的胳膊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叹气,眼角含泪,“你也知道,那么多年了,我娘这病怎么也治不好,近段时间还发了狂症,对我和我爹……”   她默默撸起衣袖,白皙的皮肤上是青紫的淤痕。   谢春酌的视线在她手臂上一略而过,古怪道:“原来如此,你受苦了。”   佳娘听出来不对劲,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摇头:“生身父母,养育之恩,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要报答的。她变成这样,我真是……恨不得以身相替。”   眼泪说掉就掉,佳娘用衣袖擦脸,哽咽着诉苦,可她哭了好一会儿,等到把谢春酌都送到门口了,也没听到对方说话。   她心觉怪异,做足了姿态抬起头看,就见谢春酌一直平静地看着她。   佳娘当下就知道谢春酌起疑心了,但事已至此,起了疑心又如何?一切已经覆水难收,挽回不了了。   “你回去吧,过些时候,我再寻你。”佳娘擦掉泪水,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谢春酌看着她没说话,一双眼瞳如浸泡在水里的黑曜石般润亮美丽,看得佳娘不由心生喜爱。   瞧瞧,多漂亮啊。   只可惜不能留下来。   佳娘不免失望叹息,谢春酌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话还没从口中泄出,便先一步在身后不远处听到了清亮的喊声。   “卿卿——”   回头一看,闻玉至正迎着夕阳,手持剑柄走来,光芒照在他脸上,五官深邃生动,笑容灿烂,俊气非凡。   比起主体,现在的闻玉至无疑是朝气蓬勃,充满活力。   佳娘见了他,当即后退几步,“我先回去,就不打扰你们了。”   话罢没等谢春酌说话,就推门而入,又将门给关上了。   而闻玉至来到谢春酌身边后,第一句便是说:“这女子有古怪,恐怕与你口中的痣娘娘有关。”   “你怎么知道?”谢春酌略有些诧异。   “直觉。”闻玉至鼻尖微动,蹙眉,目光落在他的眼角下方,“你身上怎么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而且,你的眼角怎么多了一颗红痣?”   谢春酌睨他一眼,不答反问:“不好看吗?”   “……好看,就是闻起来很奇怪。”   闻玉至凑过去微微低头,鼻尖蹭到眼角处红痣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颊,有种奇怪的痒意,谢春酌摁住对方肩膀把人往外推,结果还未怎么动作,便觉得眼角至眼皮,被湿热的舌尖轻而快地舔了一下。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眼皮薄,舌头舔过时,可怖的被侵略感袭来,令他头皮发麻。   “你做什么?!”谢春酌恼怒,“你是狗吗?又闻又舔的!”   闻玉至做完这一切才反应过来,微微睁开眼,凤眸中流露出迷茫与痴色,被谢春酌一瞪之后,更是呼吸都开始变得有些喘急。   谢春酌真想骂,难道他是什么□□吗?舔一下就会变成这样?   想骂,又怕骂了闻玉至更爽,咬咬牙,干脆转身进屋,不再搭理对方。   闻玉至跟在他身后,理直气壮:“我就是想舔,舔一下怎么了?你不是我道侣吗?更亲密的事情我们都做了,还在乎这个吗?”   只是自己心中也觉得奇怪,以往即使渴望,也不会立刻直白地去行动。   而谢春酌回屋后给自己灌了口冷茶,倒是觉得分身与主体慢慢变得相似了,可能不用过多久,分身就会获得主体的全部记忆。   他必须要尽快行动,以及快速离开幻境。   思及此,谢春酌冷静下来,在闻玉至厚着脸皮若无其事地蹭过来时,严肃道:“我有事跟你说,你得去救万春。”   “万春?”闻玉至一怔,“她也下山了吗?”   谢春酌颔首:“我们是一起接任务的,但是她和我分开了,一直没碰面,刚刚我进佳娘家发现,她口中生重病的母亲就是万春。”   万春大概是与他一起被痣娘娘带入幻境的,而幻境内的其他百姓,或许有少部分也是由现实中候选的童子们所扮演。   不过谢春酌没想到,万春竟然会变成佳娘的娘,仔细想一下,也有可能是因为当时在前庙,只有万春一个人是女扮男装。   “我现在去把她带回来。”闻玉至沉着脸,显然是想到万春的情况现在不会太好,但他仍然没动,而是等着谢春酌继续往下说。   他相信他。   谢春酌忽然有些难以面对闻玉至认真专注的目光,他侧开视线,顿了顿,继续道:“痣娘娘还劫持了几十名百姓,尚且不知道他们安不安全,所以我想,晚间找机会去和万春互相交换消息,再做下一步打算。”   “你需要我做什么?”闻玉至直接问。   “引开佳娘与他爹。”   谢春酌道:“我只需要半柱香的时间。”   不出所料,闻玉至答应下来,随后又因担心万春,与谢春酌说了几句话,便拿着剑出院子外,看着高墙沉默。   闻玉至少年成才,在修士间拔得头魁,动起手来自然是不用怎么在乎伤亡,可对于百姓,总是存着过分的怜惜与小心。   跟南災一样。   谢春酌莫名想起南災,天下闻名的半仙,若不是灵气式微,加之一些原因,对方恐怕能直接渡劫成仙,而不是至今仍然滞留人间。   他曾听长老说,那人是这个世上唯一存在的,仅剩半步就能成仙的修仙者。   谢春酌有时会嫉妒恼恨,如果他有好的出身,好的一切,他也能坐到他们的位置,他差的,也就是那一点而已。   不过没有关系,他会靠自己,得到一切。 第18章   夜半,谢春酌在屋中打坐,看着闻玉至离开,静待片刻,隔壁传来男子的惊叫与佳娘恼怒的叫声,下一秒,剑光兀然亮起,照亮半边天。   进入幻境的人除了痣娘娘与……,就只剩下闻玉至一人还有修为了,不多时,谢春酌就听到了隔壁销声匿迹,他起身推开门往外走,外面除了蝉鸣声什么都没有,安静得虚假。   天上挂着的月亮弯弯,撒下莹白光辉,不用提灯,踏步走出,一切分毫毕现。   谢春酌走进佳娘家,没怎么找,就看到了一间锁起来的杂物间。   他在厨房灶台下捡起烧铁棍,走出去对着杂物间的铁锁用力一砸,铁锁应声从中裂开,里面的人被惊动,窸窸窣窣的铁链滑动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门从外由内推开,跟傍晚一样,谢春酌在门缝内看到了一双猩红的眼。   但这眼没有傍晚那么红亮,仔细看还能看出眼瞳是黑的,只不过眼白布满红血丝,充血,导致乍然一看,一片通红。   “师妹,我没想到你竟然一直被人关在这里,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进来了。”   谢春酌打开门,月光洒进,照亮里面窄□□狭,干稻草堆积,杂物叠在一块儿,浑身上下布满脓包的女人,也就是万春。   她正艰难地跪坐在地上,似乎是企图往前爬,但她的动作十分艰难,不止是因为身上过于饱满的脓包,还因为她的手腕锁了一根铁链,被栓在不远处的木桩上。   万春张开嘴,说不出来话,就用手比划,谢春酌看不太懂,她就低头用手指在地上写字,二人以此交流。   原来万春进入幻境之后就一直被锁在这个屋子里面不能出去,而佳娘每隔一天,就会进来看她,并且当天,她身上就会长出一个痣,半个时辰前是平的、黄豆大小的痣,在半柱香之后就会变成豌豆大小,再往后,肿胀至皮球大小。   万春伺机逃跑过很多次,但每次都会被抓回,因为她练的是重剑,以练体为主,潜伏下来,她还伺机杀过佳娘一回,只是对方没死,翌日就复活了。   谢春酌想起无脸医师,对方又何尝不是?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万春身上的“痣”不在少数。   万春比出一个三,又勉强把手握成拳头。   三十天。   太久了。   沉默片刻,谢春酌道:“……你辛苦了。”   随后又把自己的经历简略地说了一下,在得知谢春酌不过只是经历了两天的变化,甚至说,全部的事件加起来,时间还不到一天时,万春难掩诧异。   她想了一下,在地上写:大师兄?   想必也发现了闻玉至的异样。   “进来的是闻玉至的分身,记忆不全。我们之中只有他还留有修为。”   谢春酌道:“我们必须要尽快出去,外面情况不妙。”   闻玉至都进来了,恐怕这痣娘娘有古怪,恐怕会危及他们。   万春严肃点头,然后就看见谢春酌说:“我已经知道怎么破除幻境了。”   这位美丽的师兄对她笑,声音轻得像诱哄:“只是我需要你们配合……”   -   在谢师兄将门关上之前,万春似乎听到了有个东西掉到了干草堆。   东西落地的声音微不可查,她耳朵也长了“痣”,隐约只听到一点声音,敏锐看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她摸索片刻,还没找到,门被暴力踢开,她扭头看见提着剑,身上充斥着腥臭味的闻玉至。   “万春?”闻玉至看见她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额头青筋爆起,显然是没想到自己从小带大的师妹变成了这副样子。   万春艰难地挪动身子,还未来得及比划,闻玉至就忽然走向她……的身旁,弯腰捡起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儿。   “这是什么东西?”闻玉至蹙眉。   万春定睛一看,竟然是四喜娃娃。   她想起谢春酌说过的话,急忙对着闻玉至指着四喜娃娃摇头。   “你别急,你是想说,这东西有古怪是吗?”闻玉至安抚她,随后蹲下来,和万春同等高度,让她也一起看着四喜娃娃。   用红粗布做成的四喜娃娃,粗糙,针线散乱,小娃娃的眼睛黑黝黝,笑容诡异,眼下泪水一滴,晕染开,像是它本身在落泪。   而背对着它的另一个娃娃,笑容满面,两团腮红红艳艳,喜庆得很。   喜庆……   喜啊——   四喜娃娃的眼睛咕噜噜一转,“唰”地上抬,与闻玉至对视。   嘻嘻、嘻嘻。   人生四喜,你有几喜?   他乡遇故知?   久旱逢甘霖?   洞房花烛夜?   金榜题名时——   嘻嘻、哈哈……   求求你呀求求你——   拜拜我呀拜拜我——   你来我往多祈求……   喜——   嘎?   孩童尖锐猖狂的笑声倏忽消失,火焰燃烧,将巴掌大的玩偶四喜娃娃吞噬。   眨眼间娃娃化为灰烬。   笑声仿佛还残留在半空中未散去。   万春猛然回神,惊出一身冷汗。   她刚刚竟然被魇住了。   闻玉至冷下脸:“装神弄鬼的玩意儿。”   万春不知道烧了它会不会有什么坏处,但她看着闻玉至,压下心中莫名的忐忑与不安,心想:没事,谢师兄和大师兄都在呢。   没事的。   -   闻玉至自隔壁回来时,带着一身火气,他踏进屋,隔壁也噼里啪啦地响起吵闹声,同时电闪雷鸣,眨眼间暴雨倾盆落下。   屋内点了烛火,光影摇曳,坐在桌前的美人素白着一张脸,撑着头半阖着眼昏昏欲睡,听到声音掀起眼皮看去。   闻玉至被这一眼看得欲|火从心头烧起,烧得他火急火燎。   可他扬起笑脸扑过去,却被嫌弃地避开。   谢春酌用手扇风,不悦道:“你臭死了。”   “你怎么能嫌弃你夫君啊。”   闻玉至不满,随手一个清洁术,待自己干净了,扑过去把躲避自己的人抱个满怀。   在这里他自然是不可能和谢春酌怎么“恩爱”,他捧着对方脸亲了又亲,才道:“万春不肯跟我走,她说你有准备,叫我来问你。”   “嗯,差不多了。”   谢春酌窝在他怀里,坐在他坚实的大腿上,侧着身子垂眸看他,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下,把人搂向自己。   闻玉至受宠若惊,嘴里嘀咕“怎么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给你奸还不行吗?”,一边老实地把脸埋到他怀里,嗅闻着香气,只觉飘飘然。   “……你可以给我渡点修为吗?”谢春酌轻声慢语,抚摸他的肩颈,压低了嗓音,显得轻而软。   闻玉至是知道他与万春都是中了痣娘娘的招数,一时之间使不出法术,全然与凡人无差,闻言自是不可能拒绝,只是……   他挑眉,戏谑道:“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   话一出,他就见怀里的人脸微微皱起,不太高兴的样子,还以为要讨价还价,结果对方睨他一眼,竟然直接双手“啪”一下碰住他的脸亲下来。   这一下颇有种土匪抢亲的豪迈,把闻玉至吓一跳,但很快,柔软的唇与探入内里的温热就叫他沉迷,再说不出死皮赖脸的话来。   火一点燃,灭就没那么容易,尤其是今晚谢春酌意外地热情与放得开。   二人甚至都没上床榻,只是抱着坐在桌前,闻玉至亲得疯了入了迷,用力揉弄掌下握住的那把细腰,衣衫布料粗糙,揉得谢春酌又疼又麻。   他蹙紧眉头,被长久亲吻下,眼角脸颊泛起淡淡的红,唇润红到糜烂,表面有破口,显然是被某人给咬的。   “禽兽!”他喘息着骂。   明明衣衫也没散开,两人还好端端地坐在一块儿,只是亲了会儿而已。   闻玉至无辜,又抱怨:“真是娇气。”   话音一落,怀中人娇面一冷,怒目而视,正待要起身发火,闻玉至又忙不迭把人抱紧了,安抚地一下一下亲他。   “不是想要修为吗?我给你就是了。”   渡修为是件简单又困难的事情,因为需要一个容器来容纳灵气。   容器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器具,但必须是经过锻造或本身就是件灵器的器物,人则是必须是修士。   简单在于灵气易找,难在于……   “你此时身上毫无半分修为,是凡人。”   闻玉至指尖聚集成一团的幽蓝色光芒,在输入谢春酌体内时,瞬间散开,化为乌有。   谢春酌心中有所预料,他垂下眼睫,遮住眸中闪过的暗芒,随后朝闻玉至侧头,露出乌发中埋着隐隐绰绰的木簪。   “渡到它身上吧。”   闻玉至不置可否,再次尝试,当灵气输入其中时,面上闪过几分讶异。   谢春酌以为他会问,但对方并没有,而是将灵力输完,就假装疲累得抱住他,恬不知耻地求“奖赏”。   谢春酌懒得理他,目的达到了,就偷懒地歪着身子,半靠躺在桌子上,懒洋洋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听他说话,偶尔被亲得烦了才会伸腿踹一下。   直到锁骨处被轻轻咬了一口。   “你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一颗红痣?”闻玉至松口,在牙印中间,那颗小红点被关在里面,白腻的皮肤下更显眼。   谢春酌疑惑:“什么?”   闻玉至把他捞起来,抱着膝弯,让他坐在自己手臂上,像抱小孩一样抱着走到铜镜前,因为懒得再去拿灯,直接指尖燃了光来充当蜡烛,照亮铜镜。   镜中二人叠坐,处在上方的人衣襟口散开,露出锁骨以及往下部分位置,松垮的衣袍凌乱,黑发部分落在胸前,几缕卡进内里,腰间被人牢牢揽住,有力的臂膀与过细的腰,显现出极强的差异,色|欲丛生。   谢春酌的视线落在自己的锁骨处,他倾身靠近铜镜,看见了那一点红痣。   怎么来的?   指腹擦过眼角,到达红点。   谢春酌想他已经知道来源。 第19章   事情发展得超乎谢春酌想象的顺利。   几乎是翌日一早,躺在隔壁屋生死不知的王木工跟吃了仙丹灵药一般精神焕发,跳起来立马给谢春酌订了新的婚事。   气得闻玉至差点给他一拳,还好被谢春酌拦下来了。   鞭炮齐响,红箱进门,佳娘站在门边上往里看,瞥见闻玉至后皮笑肉不笑,想说点什么,又怕说出来对方追着她打,于是只好忍着气,针对谢春酌,毕竟柿子挑软的捏。   她阴阳怪气道:“恭喜你啊春娘,又得新夫婿。以后可要和和美美过日子,莫要与不相干的人胡乱厮混了。”   昨夜的事要说没有谢春酌参与,她是不信的。   谢春酌不搭理她,连眼皮都没掀,看着院子内挂着轰绸的红箱若有所思。   闻玉至倒是也笑,双手抱臂慢悠悠走过去,吓得佳娘下意识后退。   “闻玉至哎哟了声,讥讽道,“怕什么啊?不是死不了吗?”   “……”   死不了也不能被反复戳着杀啊!   佳娘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本想立刻甩袖离开,可目光落在闻玉至身上,先是愕然,而后最后不知道想到些什么,竟忍俊不禁地笑出声。   “我呀,是死不了,可有人,也活不了。”她含笑着说完了,眼珠上下转动,扫了闻玉至一拳,手一挥,不等人说话就快步离开,回了隔壁。   闻玉至蹙眉:“威胁我?”   谢春酌站在屋檐下,在他转身后移开视线。   “卿卿,你在想什么?”闻玉至凑过来。   “没什么。”   谢春酌看着他肩膀上的四喜娃娃,轻声道。   -   跟上次直接拜堂入洞房不一样,这次喜轿是在寅时来的。   院内静悄悄的,院外喜气洋洋,打鼓吹锣,铃铛声清脆,伴随着浪潮一般的笑声。   “请新娘上轿——”   他们在外面喊,同时盯着守在门口如门神般一动不动的少年人。   虽说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但看着对方,自己的脚步怎么也挪不动。   害怕。   恐惧、不安。   这个人会把他们都杀了的。   “请新娘上轿——”他们只能徒劳地扯着嗓子,一声比一声高地呼唤。   闻玉至冷着脸,双手抱臂,长剑握在手里像抱在怀中,青铜色的剑鞘映衬着那张俊俏的脸庞,呈现出锐利的冰冷。   直到细微的“嘎吱”声响起,门自内打开,走出来一道穿着婚袍的窈窕身影。   红盖头摇晃,金丝线绣着繁丽的花纹,流苏垂下,坠着拇指大小的珍珠与宝石。   闻玉至神色微怔,而后恢复原样,单手拖住对方的手臂,压低声音:“卿卿?”   对方没吭声,抽回手,他眼中的困惑不减反加,但在下一秒被踩了脚,碾压的疼痛传来,他又笑着抱怨,嘀咕道:“臭脾气。”   迎亲的人眼巴巴地看着新娘,殷勤地倾斜花轿,掀开帘子迎人上轿,又警惕地看闻玉至,生怕他抢婚闹幺蛾子。   但好在并没有。   新娘顺利上了花轿,他们也顺利迎亲把人带走,喜气洋洋的乐声在远离闻玉至之后,更加响亮。   闻玉至扯扯唇,颇觉得无聊,靠在院门上仰头看天,昏沉沉蓝幽幽一片,他若是娶卿卿,必定要在天光大亮时,让所有人都看到。   “我娘去哪了?!”嘶吼骤然划破静谧的长夜,在隔壁院子响起。   门轰隆被踹开,闻玉至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   佳娘面色狰狞,对他怒目而视,咬牙切齿道:“把人交出来。”   “什么人?”闻玉至打了个哈欠,懒散道。   无需多言,佳娘便已是怒火高涨,恨不得讲眼前人挫骨扬灰,本来一切都要结束了,等到今天一过,她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都怪他!都怪他——   佳娘发出一声吼叫,朝着闻玉至扑去,与此同时,闻玉至拔剑出鞘,“铮——”的一声,银光闪动,照得那双凤眸冷沉如铁。   只需一剑,面前的“人”就会灰飞烟灭。   佳娘忆起昨夜被杀,脖子一凉,可今日嘛……她忽地一笑,飞身而起,眉目含笑,手指点在自己的鼻翼左侧,“刀厄。”   话音落下,闻玉至顿感手里的剑变得沉重,身体虚浮,往前踏一步,加下青砖竟轰然炸裂,他径直往下坠落。   刀厄痣,刑偶伤子,病弱短寿。   佳娘悬在半空,手指不慌不忙又点到额头右侧靠发际线的位置 ,“不宜出。”   地下又是一声巨响。   还没死?   佳娘眉心一跳,再念:“凶……”   蓦地,长剑如虹,自地下斩出,无数巨石轰然裂开,平整的地面裂开一条长且狰狞缝隙,往两边倒塌,露出内里,一片尘土下,闻玉至飞身而起,剑光直朝半空中近在咫尺的佳娘。   一剑斩下,佳娘面色大变,当即要躲避,口中速念:“水险——”   空中落下暴雨,汇聚成水龙直咬飞来的凌冽剑光,替佳娘挡下这一剑。   剑光自水龙体内爆开,带着水珠射向佳娘。   而就在这时,孩童稚嫩的笑声与拍掌声、铃铛声齐齐响起。   喜啊——   福字倒悬,黑的字,红的纸,裹住了剑光,最后被融入到福字的“口”中。   闻玉至肩膀一重,侧头,对上了一双圆溜溜、用劣质墨水画出的幼童脸颊,而娃娃的对面,倒反着的同一张脸咧开嘴也在笑。   嘻嘻、喜!   火光光,火亮亮,大火烧得喜旺旺——   烈红的火焰自肩膀处燃起,瞬间席卷了闻玉至的全身,他歪头,用长剑挑起这劣质娃娃猛地往外一甩。   单手掐诀,莹白光辉包裹火焰,火光消失,可他抓过四喜娃娃的手依旧烧得表皮裂开,露出红白的血肉。   “小玩意儿还挺记仇。”闻玉至嗤笑。   “好了,不陪你们玩了,时间也差不多了。”   闻玉至沉下脸,食指与中指并拢,划过剑身,灵力萦满,剑不由自主地开始摇晃,在被挥动时,发出清脆的鸣叫。   “万古江河——”   “一剑……”   仿佛无数江水河山发出应和,汹涌奔腾的河水咆哮着前行,冲碎礁石,奔流不息,巨山是沉默的、也是危险的。   它安静地潜伏着,犹如最优秀的猎人。   来吧,来吧,投入山的怀抱……   “开——”   水流急湍,凶猛直上,巨山沉默地蔓延开,天地都是它的存在,包裹住一切生物,使其无法逃离。   佳娘神色大变,当即要逃,却怎么也逃不掉,最后只能被一剑劈开身体,歪倒在地上。   四喜娃娃尖叫着喊喜,可在庞大的山河之中,徒劳地被水冲上天,最后湿漉漉地掉在地上装死。   这里不是它的地盘。   四喜娃娃瑟瑟发抖,两个背对着小娃娃你抱着我的头,我抱着你的腿哭唧唧地喊着“喜……呜呜……”   而佳娘在闻玉至靠近时,下意识捂住肩颈,脸上隐隐绰绰浮现出各种细小的痣,几乎遍布全脸,而裸露出来的手臂,也有部分黑、红色的圆点。   巨山消失、水流奔赴往返回到源头,闻玉至持着剑,走到了佳娘面前。   佳娘被劈成两半的身体慢慢地融合,黏连在一起,她嘴里不断念叨:“吉……旺女……”   她一边念叨,一边眼睛在闻玉至身上扫,脸上竟诡异地颤动着,嘴角高高仰起。   闻玉至蹙眉:“你……”   话没说完,尖锐的疼痛迟钝地骤然冒出,闻玉至身子止不住地颤动,他低下头,看见了胸口心脏处血色晕染开,短而细的器物从后心口直接插入了他的心脏内,被人控制着绞动。   倒在地上的佳娘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好啊!太好了——”   四喜娃娃嘻嘻笑的声音在四周飘荡,仿佛也在附和着说:好啊!太好了——   闻玉至的心被那器物绞得碎裂,灵气溃散,他跪倒在地上,单手撑着地喘息,又不服输地抬头去看偷袭了自己的人。   对方必定是有预谋的,否则不可能直击他的要害……分身的要害不是在灵府,是与普通人相同,在心脏……   谁知道这件事呢?   闻玉至咬紧后槽牙,从对方的鞋靴往上看……垂落微蜷的手、玉腰带、繁复美丽的衣袍、雪白的脖颈……   他没有看到脸,硬仰起的头再也支撑不住往下垂,最后失去了所有力气,跪坐着失去了呼吸。   佳娘嬉笑:“你来得真及时,要不然我就死了。”   站在她前方不远的无脸新郎没有回应,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往前走。   佳娘习惯了对方的沉默寡言,四喜娃娃被她从地上捡起来,拍拍灰尘,抱在怀里摇晃哄:“乖宝宝,乖宝宝……”   她一边哄一边跟上无脸新郎,嘴里还嘀咕着:“这次我可受了大伤,你可得好好补偿我,我的痣淡了很多,法力也没了……”   说着又开始骂闻玉至,想骂谢春酌时,又怕面前人生气,瘪瘪嘴不吭声。   四喜娃娃眼珠子咕噜噜地转,落在无脸新郎背后挪不动。   直到走了一段路,它莫名其妙地吐出一个字:“喜?”   佳娘怔愣,登时停下脚步,面色警惕地看向前方。   无脸新郎也应声转身,“目光”落在四喜娃娃身上,然后对着佳娘伸出手,示意她把娃娃递过来。   佳娘不动,“你怎么不说话?我们不是说好了,幻境结束,你要给我幻雪草吗?”   幻雪草是天灵地宝中的地宝,长在雪山幻境,稀有罕见,能炼制丹药,也能使本身擅长幻境的妖鬼或修士修为大有进益。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无脸新郎沉默片刻,说道。   是熟悉的声音,但佳娘没有放松警惕。   “你就是答应了。”她说。   无脸新郎没说话,食指微勾,四喜娃娃就到了他的手上,两个大眼小辫娃娃努力翻身,想要立起来,眼珠子往斜上方转,直勾勾地盯着无脸新郎的“脸”。   然后被对方无情地提起腿抖了两下,两个娃娃口中都发出了嘻嘻的笑声。   佳娘观察片刻,见四喜娃娃没反抗,松口气,信任了对方。   “我还以为你是假的……”   肩膀落下一只手,她话音一顿。   锁骨处落下很轻的、湿润的一点,摁压得甚至没有半点疼痛感,可她却浑身发寒,如坠深渊。   面前的无脸新郎空白的脸逐渐清晰,弯月似的眉,点漆般明亮的眸,秀鼻、红唇。   “点、痣。”谢春酌对她笑。   -   喜房。   兀立在内,手持喜称的无脸新郎微微侧头,透过窗外看向了远处。   端坐在婚床上的万春握紧了金钗,见脚步声停滞,便深呼吸一口气,一把掀开红盖头,意欲先动手,却不料揭开盖头后,看见那无脸新郎痴痴地笑。   对方赞叹道:“真不愧是卿卿……” 第20章   佳娘倒下去化为一尊巴掌大的石像后,谢春酌把它捡起来,察觉对方正在瞪他。   但谁在乎。   谢春酌抓着它,仰头看了看还未亮起的天,问:“幻境怎么还没破?”   石像不吭声。   谢春酌约莫也想到了点什么,脸上闪过些许烦躁,随后继续往前走。   ——往他的“夫家”走。   这时谢春酌生出懊悔来,觉得杀闻玉至的分身杀得太早了,早知道多要点灵力再杀,省得此时处于被动的状态,没有反抗之力。   他从袖口暗袋拿出曾被闻玉至输入过灵力的木钗,把头部拆卸下,倾斜倒出,里面是被他折断只剩下半截拇指大小的青黛。   剩下的去哪了?当然是还残留在闻玉的心里。   杀死分身靠的可就是那半支青黛。   仔细想来,算不算自作自受?   谢春酌心情颇佳,脚步轻快,石像见不得他这副样子,衬得自己格外凄凉愚蠢,它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问:“你到底是怎么发现我的痣在锁骨上?”   还有,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怎么在它的眼皮子底下,变成现在这样?   后面两个疑问石像没问,可谢春酌得偿所愿,乐意解答它的问题。   -   一个时辰前。   在喜轿停留在院门外,迎亲队伍和充当门神的闻玉至面面相觑时,谢春酌带着嫁衣到了隔壁院子的杂物间内,用黛笔替万春消除了身上的痣。   在痣消失的那一刻,他还怕佳娘察觉,但出乎意料对方只是顾着在外面看热闹,而没有守着万春。   万春知道原因,她道:“我身上的痣都是她从别人身上移种过来的,待我身上的痣‘成熟可用’后,她就会把痣移到她身上。”   就像是换种花草的盆栽泥土一般,万春只是一个承载物。   谢春酌想起前天佳娘装可怜时,手臂露出来的淤青伤痕,或许也是源于此。   “师兄,你这青黛?”万春恢复原样后,不禁将目光投向他手中的黛笔。   虽然只有半个指节长短的细笔,但她也能认出来这是画眉用的青黛。   谢春酌面不改色,“这是我从无脸医师身上拿的,上次他给我点痣了。”   万春看见他眼角红痣,脸上不乏忧色。   “我没事。”谢春酌将青黛收回,对她道,“你替我出嫁,佳娘找不到你,必然会发疯,届时闻玉至会拖住她,等到解决了佳娘,我们便去找你。”   “那你呢?”万春问。   “四喜娃娃出现在幻境里,恐怕是跟着我一起进来的,我得去查一下。”   万春想到在现实中谢春酌烧毁的四喜娃娃,又不由联想到昨夜闻玉至……   她忧心忡忡:“昨夜大师兄也将它烧了。”   外面吹锣打鼓的乐声愈发响亮,一声连着一声的唱词喜声,催促着新娘上轿。   没时间让万春再担忧,她迅速换好嫁衣盖上红盖头,谢春酌便和她一起回到原来的屋子,让她出门上花轿,自己则是一直待在房间里面,直到佳娘愤怒的吼声响起。   没有人比谢春酌更清楚怎么杀掉闻玉至,他甚至还有过一次成功的经历,以至于在闻玉至使出剑招之后,他用蓄积了闻玉至自身修为、以及沾染了无脸新郎的血肉、本身就是灵器的青黛,刺中了闻玉至的心脏。   一击毙命。   之后他则是用残余的灵力幻化成无脸新郎的样貌出现,一是骗闻玉至,二是骗佳娘与四喜娃娃。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四喜娃娃到了他手上,竟然不排斥他。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痣……”石像问到一半开始咬牙,显然是回过味来了。   谢春酌拱火:“他耍了你。”   “他也耍了你。”石像讥讽。   “我也耍了他。”谢春酌说。   这是事实,石像没话说了。   但事实上谢春酌心中十分恼火,只是因着现在情况对自己不算有利,所以只能忍着。   他带着石像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幻境中的天地万物逐渐开始崩塌、开裂。   “痣娘娘”其实也只是个小小的、由怨与念产生的鬼怪,幻境中由她掌控一切,当她倒下,幻境自然而然就会消失。   “破幻境的方法很可笑是不是?”石像忽然问。   谢春酌没理她,继续走。   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的结局,所以它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很多事。   它,在还是她的时候,经历与叶叩芳讲述的故事差不多,只是痣不是在脸上,而是锁骨上,也没那么地嫁不出去,就是她心里有疙瘩。   痣相较于普通平整的小痣大,约莫拇指大小,村里人家平时不太在意这些,可她却因着以往被同龄人嘲笑,在婚嫁上媒婆也要借此多要银钱,加之她本身性情软弱,家中只剩老父,比起旁人差得太多。   于是被看低久了,窝囊久了,气在心里憋着发不出来,最后在心中蔓延爆发,就把一切怪在自己的痣上。   大家都说,娶妻娶贤,点痣点美。   眉心、唇边、眼下痣称为美人痣,唇上成为媒婆痣,鼻翼左侧为刀厄,眼角、脸颊中为水险,眉内杀子、淫、凶。   比起那些痣,她锁骨上可有可无,只代表柔弱可欺的黑痣,完全不值一提。   可是她们说:不吉利啊!不讨喜啊!克夫克子克家啊!   所以她让父亲找人给自己点痣了。   嫁人了,生子了。   当她以为确实祛除了痣生活变好的时候,公公意外跌死了,守灵当天丈夫与人有染,没有看管孩子,孩子被拐子拐走了。   她找了一个月,在荒山发现了死去的孩子。   她的孩子啊……   婆婆骂她:“是你的错——”   街坊邻居说:“都是你的错——是你克夫克子!”   我的错?可是我不是已经点痣了吗?她害怕又惶恐地想。   然后她被赶回家,没多久,父亲病了,她没有银子花钱去买药,去求婆婆与丈夫,被打骂后得了几个铜板,只能买草席替父下葬。   她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后面她去点了痣。   她没有银子,医师说:没关系。   他的手搭在了她的膝盖上,他说:点了痣就好了,我给你点个福痣,保你吉星高照。   ……   点痣了。   没好。   又点一个。   没好。   ……   她想父亲了。   ……她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她可以点痣了。   ……她给医师点了两颗痣。   医师闭着眼睛,脸色惨白,黑痣像眼珠,左右两边都有,对称,她很喜欢。   后来她又在丈夫脸上点了一个红艳艳的痣。   丈夫跪在地上求她:“我错了——”   是啊,肯定是他错了!   是他——克妻啊——   ……   “我还是喜欢我的痣。”石像问,“你要看看吗?”   谢春酌停下脚步,前方青石路已然塌陷成一个巨大的窟窿,阻止了他前进。   他举起石像。   石像身姿窈窕,罗裙雕刻清晰,面容秀丽且温柔,眉心一点痣,正弯着眼眸看他。   “你手里拿着的青黛呢?”谢春酌问它。   石像表情扭曲一瞬,“……没了。”   它气完又泄气:“反正本来也不是我的。”   谢春酌挑眉,还没说话,石像就继续问:“你要看我的痣吗?”   它期盼地看着谢春酌,结果对方朝它微微一笑,随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对方竟然直接把它抛进了面前的深渊巨窟里!   “……喜?”   四喜娃娃默默把探出去的身子往里缩,又往袖内爬了爬,结果还是没能逃离被拽出去的命运。   “你乖乖待着,我就不动你。”谢春酌轻哄,“知道吗?你是个乖孩子对不对?”   他还得留着四喜娃娃,好让万春看看,洗脱自己的嫌疑。   至于闻玉至本体怀疑他,那就让他怀疑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杀。   “……”   四喜娃娃好像洞悉了他的念头,咧开嘴嘻嘻笑,似乎是在应和,谢春酌被它吵得头疼,当即要掐住对方让它安静,结果娃娃两面嘴巴张得老大,尖细的喊叫齐齐响起。   喜啊——   嘻嘻、嘻嘻。   拜拜天拜拜地。   拜拜爹呀拜拜娘。   没用!没用!   拜娃娃咧——   求喜啊!   眼前的一切扭曲变形,谢春酌心中一惊,下意识要把手里的四喜娃娃甩出去,结果娃娃抱紧了他的手指,连体倒坠着的另一个娃娃抱住他的手腕,它们的力气极大,拉着他往前坠去。   风声烈烈,谢春酌不禁闭上眼睛阻挡,同时双手捏决,打算破釜沉舟,看看自己现在是否恢复修为,可他的手还没合在一起,下坠感消失,他“噔”地一声坐到了坚硬冰冷的木板上。   他骤然睁眼,看见了铜镜前的自己,云鬓凤钗,美目朱唇,着火红嫁衣,而他的背后,站着的人……   “娘子。”无脸新郎弯下腰,贴在他的肩膀上,哀怨道,“你让我等得好苦。”   谢春酌动弹不得。   他冷声道:“一切都结束了,你不要再玩这些莫名其妙的把戏,快把幻境破了。”   说罢,从铜镜的反射中看见了坐靠在婚床床脚,昏迷不醒的万春,一时松口气。   他还真怕万春醒着,她要是看见这一幕,起了疑心就不好了。   无脸新郎不言语,手持青黛,为他描眉。   铜镜中的新娘面容本就姣好美丽,再细细装扮,秀眉轻描,如雾雨朦胧的烟眉,更显丽色,又平添几分脆弱惹人怜惜之感。   待他画完,谢春酌看向镜中,眼中都流露出几分诧异。   他没想到无脸新郎眉画的那么好。   “我苦学多年,只为这一刻。”   无脸新郎的手如捧着花似的轻轻贴在身前人的脸颊上,一只手几乎遮住一半多的脸,指节粗且长,手背青筋微微鼓起,指尖触碰到眉尾。   “妆罢低声问夫婿……”   他俯身,吻向新娘眼角红痣。   洞房花烛夜——   四喜娃娃喜悦的笑声在四面响起,谢春酌看着铜镜中的画面,他身旁人的面容如雾里看花般,从朦胧慢慢变得清晰……   正当他的心一寸寸提起时,猝然间,“铮”的一声,长剑出鞘,银白剑光闪过,血色飞溅。   谢春酌心突地一跳。   肩膀上贴近他的人头颅瞬间滚落,最后跌在他的怀中。   “卿卿……”   房门口站了一人,乌发凌乱,胸口大片血渍晕染开,在浅蓝色的长衫上犹如血色乌云。   “卿卿……”   他踏步走进,眨眼间来到了谢春酌的身后,拨开颓然倒下的无头尸体,湿红的手越过单薄的肩膀,血珠从手掌滑落,滴下,晕开。   指腹擦过皎白面庞上颦起的雾眉,让其染上一抹红。   闻玉至弯下腰,学着无脸新郎的姿势,轻声在他耳边呢喃。   “……画眉深浅入时无?”   谢春酌止不住地战栗,冷汗从额头滴落。   冰冷的躯体自后拥抱、禁锢着他,而他却低着头,看向怀中……   怀中的人头面容清俊温柔,笑问:画眉深浅入时无? 第21章   铜镜崩裂,镜中人的面容出现裂缝,将惊骇与痴迷全部收纳其中再齐齐倒塌,天旋地转,四喜娃娃尖细的喊叫拔高,再拔高……   久旱逢甘霖——   他乡遇故知——   洞房花烛夜——   金榜提名时——   他乡、遇、故知?   不——   “大师兄?”   “大师兄?你醒了吗?”   谢春酌倏然睁眼,从床上坐立而起,耳边一片鸣音,他弯下腰,脊背如弓般绷紧。   他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布料,张开唇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润湿了他的额发与鬓角,发丝粘在惨白如纸的脸上,生出黑与白的强烈对比,当他看向声音来源时,黑色的眼珠微微转动上抬,悚然的惊惧在其中显现。   站在床前的储良被他看得一时失声,震在原地,待回过神来,才小心翼翼问道:“师兄?你还好吗?”   他声音未落,门突然被推开,扭头一看,来人正是万春和叶叩芳。   大概是听到了他的声音,知道谢春酌醒了,二人绕过他快步走到床边。   万春惊喜:“谢师兄,你终于醒了,我还怕你出了什么事呢!还好没事。”   叶叩芳半靠坐在床沿,忧心忡忡的表情散去,脸上带了几分笑:“吉人天相……”   话未说完,脆亮的响声猝然响起,叶叩芳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扇得偏过头,脸颊几乎是在瞬间红肿,嘴角流出血来。   屋内鸦雀无声。   叶叩芳不怒不惊,将头侧回去,对上那双饱含怒火,惊怒交加的漂亮眼眸。   美得像里面萃了一团火,要将他烧为灰烬。   谢春酌控制不住情绪,双手攥紧被褥,死死地瞪着叶叩芳,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万春惊诧:“……怎么了……”   储良更是吓得不敢吭声,谢春酌鲜少有过于激烈的情绪外露的时候,这会儿的样子看得他心惊肉跳,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叩芳倒是冷静,扯了扯唇角,伤口破裂,血越过细碎的伤口流下,他轻声道:“不要生气,我现在就走。”   他不说话则已,一说话,谢春酌呼吸都加重了,不暇思索,当即又再要动手,距离他最近的万春看出来这一章是蕴了灵力,要是真打下去,叶叩芳非死即伤。   她心中大惊,下意识要阻拦,门口又进了一人。   “卿卿。”   冷风吹进,众人只见一道身影直奔床上的谢春酌,万春眼疾手快地拉着叶叩芳闪开,待再看过去,就见闻玉至将谢春酌死死揽进怀里。   闻玉至此时的模样更是叫人惊讶,乌发披散,只着了亵衣,俊丽的面容如鬼一般阴沉,嘴角却又上挑着,表情扭曲怪异。   他背对着众人,露出宽厚的肩膀……上面有一团很淡的粉色晕染开,最中间的颜色则是更深的红。   储良惊声:“大师兄!你的伤裂开了!”   闻玉至没理他。   万春见势不妙,一手拽着叶叩芳,另一只手拉着储良,给他使眼色:“好了,既然两位师兄都醒了,我们就出去吧,顺带叫小二做点吃的,那么久了,师兄也该饿了。”   “我们又用不着吃东西……”储良不明白,他们早已辟谷,吃也行不吃也行,没必要为了吃专门去找小二,况且现在他们刚痣娘娘庙出来没多久,正是要分享各自消息的时候。   他挣了下手要说话,结果万春瞪他一眼,硬生生把他推出门了。   万春又迅速把门给关上,储良不满:“师姐,你做什么呢!”   “闭上你的嘴,滚回你屋里去,晚点我再叫你。”万春骂他,“一点眼色都没。”   储良被万春骂惯了,闻言虽不满,但也没反驳,况且刚才谢春酌的脸色确实是差,他想了想还是打算听万春的话回屋,只是临走之前,他奇怪地看了站着没动的叶叩芳一眼,想不通对方怎么惹了谢春酌发那么大火。   不止是他奇怪,万春也百思不得其解。储良走后,门口剩下二人,万春捏了个治疗的诀,将叶叩芳脸上的伤口处理了,迟疑了一下,道:“谢师兄不是故意对你出手的,可能是在幻境中出了什么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叶叩芳摇头,目光落在紧闭的门上,脸上竟不知为何,带了很浅的笑:“我不怪他。”   莫名的不安萦绕着万春,她张嘴欲言,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能看着叶叩芳转身离开。   -   屋内。   谢春酌浑身发抖,窝在闻玉至的怀里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缓和下来,低着头,怕冷似的抱紧自己,靠倒在对方的肩膀上。   “知道害怕了?”闻玉至问。   谢春酌不说话,微微仰头看他,长且卷的睫毛因为冷汗纠成一簇簇,眼眸湿润,含着泪光,可怜得要命。   一句话没说,闻玉至的心已经软成一团,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恨不得将人含进嘴里保护着,怕他在外面伤了化了。   “卿卿啊卿卿……”闻玉至垂下眼眸看谢春酌,叹息着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啊……”   也不知是何缘由,或许是真的被吓到了,或许是出于下意识的博同情心理,谢春酌咬着唇,呼吸紧迫,好一会儿道:“我不要你给,我要自己拿。”   他为什么要别人的施舍?凭什么他不能自己去得到?   给。   这个字太伤人。   谢春酌不想依赖任何人,没有人比自己更可靠。   他失神地想着,手忽然被闻玉至拉到对方胸口,掌心下的温度冷冰冰地像一具尸体,心脏却微弱、迟缓地跳动着,昭告着主人仍然存活的事实。   “你想要我的命吗?”闻玉至问。   要闻玉至的命吗?   是,也不是,他只是想要闻玉至的一切,想要当万人敬仰的大师兄,想要得到很多庇护与偏爱,想要得到足够能让自己对一切说“不”的力量。   “我要了,你就会给我吗?”   谢春酌的手收紧,抓住他胸前的亵衣布料,里面包扎的伤口撕裂,贴近的掌心有很淡的湿意。   分身陨落死亡,对本体会造成极大的伤害,毕竟创造分身的方式残酷,几乎是以割肉分魂的形式,因此,每个人在创造分身后,平时都舍不得将其放出来,大部分人都会在突破渡雷劫,亦或者是在受致命伤时才会把分身放出来抵挡伤害。   闻玉至的分身到底有几个,谢春酌不知道,但他知道,闻玉至的身体即使差到了这个程度,依旧还活着,甚至于修为都没有大幅度下降。   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望着闻玉至的伤口分神,直到闻玉至握着他的手猛地摁向伤口。   如挤压果物一般,伤口登时溢出鲜红的血液。   比起闻玉至过于低的体温,他的血出乎意料地带了些温度。   “你做什么?”谢春酌不惊不慌,抬眸看了他一眼。   闻玉至很轻地叹口气:“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吗?如果你高兴,现在把我的心挖出来取乐也好。”   他又笑着调侃:“能得卿卿一笑,即使是失了一条命,也是得当的。”   “你不恨我又杀了你一次吗?”谢春酌情绪平和后,忍不住问。   闻玉至噢了声,满不在意的样子:“又不是第一次杀了。”   说完停顿一秒,思怵片刻,谢春酌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狠话来威胁他,却不料对方用严肃的表情看他,说:“杀得比上次好了。”   “……”   谢春酌有时候真觉得闻玉至脑子有问题,愚蠢、奇怪、莫名其妙。   如果是有人三番四次想要杀他,他可不会为了什么情情爱爱,而放过对方。   “好又怎么样?你又死不了。”   谢春酌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随后没用什么力气,用食指戳了他的胸口一下,收回手,又把染在手心很淡的血色抹在他亵衣干净的地方上。   话罢就要起身,却不料面前人忽然一垂头,脑袋靠到他的肩膀上,眨眼间变得疲惫且脆弱。   “……死得了。”   谢春酌看见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骨下,睫毛遮住了眸中神色,明明看不清楚,却叫人一眼觉出他的伤心。   “只是我舍不得死。”   闻玉至喃喃,“……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第22章   待到谢春酌下楼去了客栈包厢,已是半柱香之后。   他与闻玉至一齐找了一处位置上坐下,他们进门前在廊上走时,四处皆无人。   大抵是他们在痣娘娘庙闹的动静太大,小二不敢靠前来,客人也都用不安、恐惧的目光看着他们,绕着他们走不止,转眼间就跑出了客栈。   掌柜的心疼地直拍腿,只觉得白花花的银子个个长腿跑了,又不敢去说谢春酌等人,还得给他们送茶。   “怕什么?这怨鬼不是都被我们处理了吗?”少秉看着掌柜的扔下茶水飞速逃离,百思不得其解。   “吓到了吧,毕竟当时石像直接就崩塌了,里面无数的白骨掉出,连骨头上都长满了‘痣’,里面候选的男女看见,吓晕了好几个,跑出去的人吸引了其他人来看,最后官府来的时候吓得腿都软了,现在也没收拾。”少齐说。   他们二人在痣娘娘庙外等师兄师姐们,在万春和储良背着昏迷不醒的谢春酌和闻玉至离开后,又留下来料理百姓,对这些事了如指掌。   谢春酌因此也得知了痣娘娘庙后庙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我们进了后庙就被关起来了,那石像特别奇怪,像是由圆状石块组成的人形,我和大师兄还没来得及转悠,就看见有个男的直接朝石像撞过去,磕得头破血流,他磕破的地方留下血,石像身上就多了一颗‘红痣’,磕的人多了,它就活了。”储良见闻玉至不说,自己就主动张口道。   “后面大师兄就一剑把它斩了,只是一破开石头,里面就有黑水涌出朝着我们泼过来,大师兄开了屏障没让它泼到,但我不小心为了救一个候选童女沾到了,就进了幻境。”   说到这里储良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万春奇怪道:“你在幻境里?”   储良点头。   “你在幻境里扮演的是什么?”   “卖糖人的摊贩子。”   “……”   两边再对比了一下,前庙进去幻境的基本上都是戏份较多的,比如说过风凉话的邻居、迎亲的人、喝喜酒的客人,后庙进去的多是路边行人、打杂的、没什么话说的角落人物。   储良进了幻境卖糖人还没一会儿,人就清醒过来,接着很快被幻境外的闻玉至给捞出去了。   之后他们再去前庙,发现谢春酌一行人无一幸免全进了幻境中,而崩塌裂开的石像正在慢慢粘合恢复原样,闻玉至再将石像击败,却也进不去幻境,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切了分身,自己贴着谢春酌边上,让分身进去。   储良大大咧咧地嘴没把门:“还是道侣好,你们神魂交融过,怎么都能在一块儿……啊!疼!”   储良不禁歪着身子叫了声,然后委屈地看向身旁拧了他一把的万春。   万春恼:“能不能别什么话都往外说?”   储良刚才说的那话,完全就是明晃晃地把闻玉至和谢春酌的那点私事说出来了。   少齐少秉偷笑,闻玉至睨了谢春酌一眼,见他魂不守舍,暗地里捏了一下他的手,被瞪了,自己脸上才露出笑。   叶叩芳没来,他们五个人谈论了一阵,官府便来了位官差,四十来岁,留着长须,头戴乌纱帽身着官袍,是个儒雅亲和的长相,他自我介绍说是城府下管辖的官员,人称李同知。   “此次多亏了各位仙人杀了那邪祟,揭穿了它的阴谋,救了百姓,要不然,还不知道接下来它要害多少人!”   李同知说到愤慨处,不禁拍桌,而后反应过来又对众人歉意一笑,“是我失礼了。”   谢春酌的目光在他光滑的脸上滑过,落在他掩得严实的衣襟上,没说话。   闻玉至倚靠着他,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压根都没抬眼瞧人。   万春则是在擦自己背着的重剑,一言不发。   储良倒是吭了声,就是说的话十分难听:“你们也知道那是邪祟啊?还老是痣娘娘痣娘娘地喊,叫全城百姓都给它上香,本来没事都给上成有事了。”   少齐少秉辈分小,看着储良师兄把李同知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跟看戏一样,不过心里倒是认同的,况且他们也不傻,痣娘娘这事儿八成是官府暗中纵容才成了现在这样。   况且……   “你们带走的一等候选童子童女去哪儿了?”少秉在储良说完话后突然发问。   他们在痣娘娘庙外等着师兄师姐们,自然也是看见了一等候选男女被官差带离了庙宇,显然那些男女并不是送给痣娘娘的,而是另有用处。   众人当即就想到了四喜娃娃,可四喜娃娃选同伴,也只是选孩童,而不是大人啊。   李同知面对几人的目光,当即冷汗直流,心中暗道这群人麻烦,又不敢开罪,只得道:“这些男女我们是带回了官府内……”   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压低声音,颇难为情道:“要送进宫里伺候陛下的。”   这话一出又是一件奇怪事儿,但万春听了,立刻朝闻玉至看了一眼。   谢春酌发觉,垂眸去看靠在自己身上的闻玉至,对方掀了掀眼皮,无动于衷。   奇怪。   李同知苦笑:“你们不知道,当今……喜貌美男女。”   只这一句,接下来不肯再说了。   不过这一句也足够让人明白缘由,李同知只是个五品官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上行下效,他也无法改变。   少秉也没问,凡尘事除了妖魔鬼怪作祟,修道者一律不管。   毕竟天底下王朝覆灭又重来,起起伏伏几千年何其多,循环往返,天命所归,他们干扰了也会损了道行。   李同知也知道,所以才敢把这话说了。   “……仙人,不知痣娘娘……那邪祟,在百姓身上点的痣,对人身体可有害处?”李同知找了看起来最好说话的少齐少秉,小心翼翼问。   “点痣了,没得痣娘娘给的东西、或得的少的,丢了东西,再生场病就没事了,得的多的,把东西捐出去,去各门派驻守点找人做场法事。”   少齐说完,少秉补充:“特别多的,家破人亡都是小事,恐祸及后代。”   世上得与失总是平衡的,得的多了失去的也会多,天上不可能掉馅饼,走捷径需要付出代价。   李同知脸色惨白,坐在椅子上身体摇摇欲坠,少齐好心道:“你们快去驻守点找人吧,瞧你这样估计得的东西也不少,早去早了事。况且百姓你们也得管,最好一次性都做完了,免得来来回回拖拽着麻烦。”   “仙人能、能替我做吗?”李同知期翼道。   少齐少秉做不了主,看向闻玉至与谢春酌。   李同知也看过去,在看见谢春酌后眼中闪过惊艳,脑子里也不知想了什么,表情顿了几秒才恢复自然。   “驻守点的人给你做就行,最好找道修,我们是剑修,术业有专攻。”谢春酌道。   闻玉至打了个哈欠:“我们大师兄可是很贵的,你请得起吗?”   李同知自然是请不起,接着又是一阵寒暄,待起身要走时道:“今夜府君为答谢诸位仙人,专门设了宴,若诸位仙人有空,可前去参宴疏解一番。”   话罢,他像是生怕谢春酌他们拒绝一般,不顾答复,留下一堆东西就带着人忙不迭跑了。   少齐少秉打开一看,还挺惊讶:“里面灵草与低阶器物还挺多。”还有少部分中高阶的草药。   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小城池来说,算是十分珍贵的了。   “大师兄……”万春见谢春酌与闻玉至起身,忍不住出声喊。   喊完见二人都回头,又是一怔。   谢春酌知道她是在叫闻玉至,只是他之前被叫习惯了,便下意识听声回头,这会儿见万春的表情,心里头登时就不太痛快。   他看得出来万春有事跟闻玉至说,便道:“我先上楼了。”   闻玉至停下动作。   见他留下,万春便对少齐少秉以及储良道:“你们出去查查官府说的关于一等候选男女的事到底是真是假,还有,再查查四喜娃娃,看看明天是不是还要选玩伴。”   这事还没彻底完呢。   三人知道万春要支开他们,也不恼,干干脆脆就出门了。   他们离开后,万春开口:“大师兄……”声音被很轻的敲击声打断。   闻玉至坐在桌前,食指曲起敲着桌子,“我与凡尘亲缘早已断绝,何必再谈?”   “可是我临行前,南災仙尊私下寻与我道……若是遇见了王朝异样,你需得回去一趟看看。”   万春道:“仙尊说,如果你要彻底活下来,这就是你必须要渡的劫。”   -   谢春酌踩上楼梯,步行至房门口,素白着一张脸,看着有几分疲惫。   他心情不佳,以至于脸上也作不出什么好样子来,显得人疏离不可接近,美得像一尊冰雕似的玉人,小二从其他客人房里出来瞧见他,虽怕,可也痴痴地瞧了几眼才跑。   谢春酌懒得看他,心中沉着事儿,推开门进去,想再休息会儿,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一踏进门槛,就在自己屋里看见了不想见到的人。   “春酌。”叶叩芳坐在桌前,对他微微一笑。   谢春酌门没关密,这会儿也不想关了,冷声发逐客令:“滚。”   叶叩芳不动,谢春酌背后的门却动了,毫无预兆“砰”地一声关紧。   这在意料之中,毕竟能与痣娘娘合作、送他青黛让他带入幻境、又暗中告知他如何破幻境的、一手策划这一切的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谢春酌只当他原形毕露,本想放些狠话叫他离开,可见着人后,脑子里浮现的却是离开幻境前的那一幕,一时之间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缓了半晌,最后只问了一句:“你到底想要什么?”   不是他要破坏婚宴,不是他不想结亲,凭什么他不去找闻玉至麻烦,凭什么要找他?……凭什么要来吓他?   想起往事,谢春酌呼吸便急了几分,情绪不稳,他咬紧牙,去看叶叩芳,一个念头如春日里不停冒头的芽草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他此时竟不敢问出口,脸色愈发白,透得跟琉璃似的,可怜得要命。   叶叩芳依旧是那副不争不抢、云淡风轻的模样。他起身朝谢春酌靠近,最后竟然在他面前般跪坐下来,温顺地垂下头。   “卿卿……”他双手拦住谢春酌的双膝,将脸贴过去。   谢春酌大惊,正要把他推开,却不料对方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的手停滞在半空没落下去。   “我可以为你保守秘密,做任何事。”   话语间,叶叩芳靠得更近,谢春酌想避着他,就不由自主背靠在了门板上。   冷、硬的木头,咯得他背疼。   他能有什么秘密?能有什么事需要求人?   心中这样想,口中却问:“……你能为我保守什么秘密?做什么事?”   叶叩芳抬头,清俊的一张脸,温和的眼眸里带着痴迷与贪欲,薄唇一张一合:“任何你不想透露的秘密,比如……您在凡间杀死的夫君、夺走的宝物。”   如电过身,谢春酌绷紧了身体,杀意在眼中显露,叶叩芳不慌不忙,继续道:“任何事,比如……杀了闻玉至。”   “你能做到吗?”谢春酌冷笑。   叶叩芳笑而不语,谢春酌便又攥紧手,用很轻的声音问:“……你是他吗?”   “你想要我是他,我就是他。”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   话语停顿,对方抱住他腿的手手节节攀升,纠紧衣衫布料。   几乎是瞬间,他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难以置信地与其对视,就见这个令他憎恶、不安的人慢慢将他握紧的手展开。   然后,柔软的唇舌将他的手指含入口中。   想要你。   谢春酌从他的眼中得到了答案。 第23章   他没有把手抽出来。   面前的人跟狗一样渴望着他, 这让他记忆里的画面蒙上了一层暧昧昏黄的情/欲。   谢春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忆起过往了,在他还是凡人的时候,那些可怖、肮脏、裹着糖的砒霜、裹着泥的糖,尝一口都永生难忘。   他把自己洗干净了走上山门, 把一切凡尘抛之脑后, 却没想到, 也有人跟他一样怀着一腔恨意, 对他穷追不舍。   手指上传来狎昵的舔咬, 湿热、粘腻的触感, 面前人不动声色的逼近, 谢春酌看得一清二楚。   毛骨悚然的惊意消退, 化为的是极为强烈的危机感,他神经紧绷, 脑中过了不知多少画面与念想, 最后视线垂落到叶叩芳身上。   “真的能为我做任何事吗?”他轻声问着,处在对方口腔中的手指随着话语, 捏住了那根舌头。   他的动作轻,指尖的舌也滑,其实捏不到一秒就松开了,他不由自主蹙起眉, 仿佛为自己无法处在上风而感到不悦,于是面前的人很顺从地将他的手吐出来, 侧着头,把脸贴到他的膝盖上。   “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你不恨我吗?”   谢春酌将湿漉漉的手擦在叶叩芳肩膀上,削葱般的手指,指缝与指尖被啃咬出很浅的痕迹, 泛着淡淡的红。   “恨。”   叶叩芳蹦出这个字时,谢春酌眉头一挑,略有些惊讶,他还以为对方会糊弄他,但这话说出来,他心下确实少了几分警惕。   敞亮些,亮堂的东西总比藏在暗处的好对付。   不知是否洞悉了他的念头,半跪坐在他面前,握住他手的人用鼻尖去蹭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柔柔,哈出的气如柔软的羽毛挠动他的掌心。   “……但更爱你。”叶叩芳说出了余下的话。   爱恨交织,总归是一头压过一头,但由爱故生怖,由怖故生恨,追溯到底,爱是源泉。   “……想看见你,我……想用我看见你……”   面前的人颠三倒四地说着怪异的话,谢春酌听不懂,但敏锐地发现这或许是一个关键点,下意识地想要追问,可他话出口时,却没有了字符,而是惊呼。   叶叩芳忽然用力,直接抱住他的双腿,将他往上顶,背部摩擦门板,抬高时衣袍上翻卷起,下半身就少了一层遮挡,只剩下一层内衫与亵裤。   “你做什么?!”怕外面人听见,谢春酌压低声音骂道。   他抓着叶叩芳的头发拉扯,对方却面色不改,反而靠得更近。   他的双腿在对方的臂弯上,靠近了,呼吸就落在了……   “别在这里发疯。”谢春酌冷声警告。   “……没关系的卿卿,就一会儿……”   叶叩芳诱哄着,黑眸中却透出深深的执拗,握紧谢春酌大腿的手也掐得紧,勒得重,谢春酌不由自主并了一下腿,想要蹬开他。   “你……”   “嘘,小声些,要是吵到了楼下的人就不好了……”   叶叩芳的话让面前即将爆发的怒声消退。   头皮传来刺痛,他却弯了弯眼眸,像是在说很寻常的话:“我只是,也想尝尝卿卿的味道。”   ……   “卿卿?”   “卿卿。”   “你在想什么?”   身侧贴过来个人,脸颊有轻微的刺痛,谢春酌如梦初醒,嗯了一声,恍然看向闻玉至。   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要叫我卿卿?”   闻玉至笑着倚靠过来:“至亲夫妻,谓之卿卿。”   他眼珠子微动,视线落在谢春酌的下巴上,再往上一点,是过于红润的唇。   “为什么问这个?我以前不是常常这样叫你吗?”闻玉至也问。   谢春酌回答敷衍,心不在焉:“问问而已。”   二人坐在马车当中,话语刚落,车马也停了,外头传来储良和万春几人的声音,谢春酌掀帘下车,看见了知府家宅的牌匾。   他们还是在临近傍晚时应了知府的邀约,没怎么收拾,见知府派了马车来,干脆坐上去就叫人送过来了。   “你待会儿跟紧我,别到处乱跑。”储良在后头跟人说。   谢春酌回头,就看见叶叩芳认真地听储良说话,不时微微点头,察觉他目光后又看过来,弯了一下唇。   谢春酌冷漠地收回目光,心道:装模作样。   身旁的闻玉至对他道:“不喜欢他?不如叫少齐少秉和我们分开,把他先一步送回家。”   “不必了。若是半途出了什么事,也是麻烦。”谢春酌说罢,顿了顿,又道,“况且南朝首城与不汤山也近,到了首城,再叫少齐少秉把他送走也不迟。”   他看着闻玉至,眼神复杂,他没想到闻玉至在凡间的身份竟然是南朝皇帝的皇子,虽已是前几朝的,但身份在那,加之现在的身份修为……   谢春酌一下就想起了自己,与闻玉至相比,无论以前还是现在,真是云泥之别。   枕边人所思所想,闻玉至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卿卿不想做大师兄,想做皇子妃吗?”   “胡言乱语什么?”   谢春酌不禁白他一眼,踏步往前走。   府门大开,侍卫守在门口,李同知携带几名同阶官员从内迎上来,对着众人行礼,将他们带进去。   管家在前带路,李同知几人与万春等人说话,留着谢春酌与闻玉至身边孤零零的,有个官员思忖片刻,上前搭话。   谢春酌睨他一眼,府内灯火通明,照得那张美人面白壁无瑕,眸光流转,盈盈水光,看得小官员魂都飞起来,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再小心翼翼一看,又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凤眸,对方似笑非笑问:“好看吗?”   好看自然是好看,但小官员不敢说,曲腰哈背道:“仙人之姿,岂是我们可以看的。”   “知道不该看,就别看。”   “是、是……”   小官员忙不迭又往后跑了。   谢春酌看得一时无言,“你吓他做什么?”   闻玉至也不答,只是焉哒哒地,也很有些没精打采,牵起他的手,十指相扣,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只能我看你。”   谢春酌懒得理他,任由他动作,不过走着走着,看着满地亮光,心中生了几分阴色。   都威胁他……   既然如此,不如寻了机会,坐山观虎斗。   知府宅邸大,设宴在后花园,众人还没凑近,丝竹管弦乐声就已然先一步遥遥进了耳,再走近些,如入桃花源,窄道乍开,入目便是一片明亮,香风袭来,异域妖姬身姿窈窕,手持铃鼓,踩在半人高的鼓上跳鼓上舞。   “诸位仙人到了——”   有人拉长了调子喊,谢春酌看去,就见一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暗绿色丝绸长袍,状似富家翁的男子从主位站起,快步朝他们走来。   男子应该就是知府。   知府来到二人面前,目光扫过谢春酌时眼中透过暗芒,下意识地打量,随后在被冷冷一看时收回神,无事发生般友好一笑,又看向闻玉至。   这一看,倒是叫他一愣。   “你怎么一直盯着我大师兄看?”储良嘴快。   说完自个儿反应过来,眼睛眨眨,不多时就听到知府说:“这位仙人样貌生得有几分面熟。”   闻玉至笑而不语,知府也不多说,笑呵呵地恭维几句,便请众人入座。   长桌上玉盏金杯,酒香四溢,瓜果剥皮切好放置盘中,侍女跪坐在旁侍弄,台上舞女继续舞动,琴师弹奏乐曲,铮铮琴音悦耳。   奢靡之风,吹得人昏昏欲醉。   少齐少秉倒了点酒喝,入口便诧异地看向师兄师姐们,万春饮了口,是灵酒。   看来为了这场宴席,知府准备的不少。   谢春酌也稍稍喝了点。   但不知是他不常喝酒,还是因为平日里多是喝的果酒,甜味居多,所以即使只是抿了两口,都觉得酒味太冲,酒入喉后两秒,便觉得喉咙被火灼烧过一般,隐隐生痛。   闻玉至倒是一口闷,颇觉没滋味,看得谢春酌心里较劲,又猛地喝了一杯。   “跟我比什么。”闻玉至笑着给他喂了块切果。   切果水分多,甜,塞进嘴里恰好满了,谢春酌咀嚼片刻,把酒味压下去,再吞吃下腹,人都精神了些。   闻玉至又给他剥葡萄,一旁的侍女无事可做,偷偷地去瞧他们,眼中带着好奇,直到知府开口,复又低下头。   知府对管家使眼色,管家便叫舞姬下场,场内只剩下一琴师隔着屏风正在轻轻拨弄琴弦,不至于叫场内无声。   “诸位仙人今日救我城百姓,免受邪祟侵害,着实是辛苦了,我敬诸位一杯。”   知府起身,领着几位官员,端着酒盏先是对着坐在末尾的叶叩芳,再一路往前对准了坐在最前面的谢春酌,略微鞠躬,再抬袖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   谢春酌这回只抿了半口酒就没喝了,其他人也是可有可无地喝了两口,面色不变。   若不是因着闻玉至,今晚他们都不会来。   知府见状,脸色略有不悦,但生生压下,看了李同知一眼。   李同知便主动道:“诸位仙人有所不知,知府大人为痣娘娘和四喜娃娃两妖祟苦恼已久,每每想要寻机去驻守点寻仙人处理,又总是鬼打墙般没法出去,加之二者邪门,城内百姓拥护,点了痣的人得的东西多,我们根本奈何它们不了,才导致了如今这场景,好在如今诸位仙人将它们处理了,否则祸患无穷啊。”   谢春酌听了觉得好笑,一张嘴先把人摘出去,接下来便该是向他们提要求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李同知又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们知府大人需要上报朝廷,不知诸位仙人可否把痣娘娘那邪祟交给我们?”   知府恰时开口:“诸位也不用担心它会逃,我这有法器,加之族中也有不少上了山拜宗门为师入道的子弟,能将此邪祟看管住,送往朝廷,届时我们也会向朝廷汇报你们的功劳。”   当今灵气式微,除了大宗门以外,还有不少中小宗门收凡间弟子,材质天赋一般,上限低,多数权富人家都会把孩子送去,多活些岁月也好,而这些中小宗门要培养弟子恰好需要的资源也多,于是两方互惠互利,这种方式也逐渐流传,更有甚者,会专门供养有能力的修仙者,以后有事便传信告知其来帮忙。   谢春酌几人所在的宗门分支往下不少弟子也都在凡间驻守点,专门接任务斩妖除魔,也收些报酬。   想必这知府也知道这事,就想要贿赂他们。   说句实在话,若不是今日坐在这里的是他们,修为低些的修士估计都要应了。   毕竟这年头攒资源困难,要将自己送到渡劫那日,需要的东西可不少。   谢春酌正想着,就听见知府催问:“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已经杀了。”闻玉至回答得很简洁。   知府一怔:“什么?”   “我师兄说杀了,你没听见吗?”储良答。   知府回过神,大惊:“怎么就杀了!?”   “怎么就不能杀?”少齐少秉跟着储良问。   谢春酌觉得这俩就跟储良身边的喇叭花似的,叽叽喳喳地吵得人脑子疼。   不过痣娘娘,他记得是被闻玉至收起来了……   “卿卿想要?”闻玉至捏着葡萄,送进他口中。   葡萄不大,水分却饱满,谢春酌咬了口,外甜内酸,他吃不得酸,又不愿意吐,眉头便不由自主蹙起,闻玉至见状,伸出手去接,他便自然而然地吐出去了。   闻玉至擦了手,朝着他笑着说:“卿卿,你头发乱了,过来一下,我替你捋捋。”   谢春酌不愿意,自己抬手去碰发顶,发现并无异样后,正待要对闻玉至发火,就见身旁的人手一伸,宽袖遮住他的脸与烛光,唇被轻而快地吮吸了一下,舌尖探入唇缝,像是进了个胆小的贼,浅尝即止。   光亮又映在身上了,他还未回神,面上神情还有几分懵,唯独唇微张,润红得叫人视线不禁停留。   “我尝着,葡萄倒是十分的甜。”罪魁祸首笑眯眯的,手撑着桌子,往嘴里扔葡萄。   嘎。   汁水爆裂,他遥遥地朝着座位尾端的人看去,凤眸眯起,眸中却闪过暗色。   谢春酌瞧见了,心头一跳,随即佯装疑惑地跟着他看去,见叶叩芳垂眸喝酒,没有看过来,便不动声色问:“你看他做什么?”   “没什么。”闻玉至道,“只是心里不太爽利。”   谢春酌勉强稳住心神,暗自思忖闻玉至应该没有那么快发现这件事,自己不要大惊小怪先一步露了马脚。   而知府还处在于痣娘娘消亡的消息中恰恰回神,红光满面的脸蒙上阴霾,他缓出一口气,还是不死心地问:“当真?”   “不然还有假吗?”储良有点不耐烦了。   知府又没声了。   储良嘟囔着看向万春,想叫对方直接把闻玉至的身份公布出来,说明他们的来意,省得麻烦,但万春没吭声,闻玉至也没发话,他就只能憋着。   憋屈着,他就想找人说话,扭头一看,看见身旁坐着的叶叩芳正在慢条斯理地剥葡萄,剥完看了好一会儿才放入口中。   储良看得奇怪:“你做什么?”   叶叩芳说了句叫他摸不着头脑的话:“你瞧这葡萄,像不像谢师兄?”   他说的葡萄,是一颗被剥了半身皮的紫葡萄,皮肉剔透微青,皮身暗紫,水分充足,透着浅淡的果香,看着便叫人口中生津。   “不像啊,谢师兄那么漂亮怎么会像葡萄呢?”储良说。   叶叩芳笑而不语。   依他看,卿卿便是跟着葡萄一模一样,外冷内香,看着甜,实则咬下去是酸的更多。   当然,想要剥下葡萄皮的人更多,多得叫他也想要把人的皮剥一剥。   即使是……任何人。   谢春酌不知道暗中发生了许多事,他离闻玉至远了些,自己独坐,心下想些事,面前就被斟了酒,清脆的铃铛声很轻地响起,抬眸一看,是个小侍女。   小侍女手腕上戴了铃铛,几乎是刹那间,他摸向自己的袖口。   摸了个空,他却并不难过,唇角慢慢挑起,绷紧的眉目松开。   是了,他忘记了,闻玉至有南災嘱咐的劫难,他也有……南災给的铃铛。   “你们在骗我,痣娘娘没死。”知府突然的话语打断了底下众人的思绪。   轻缓的琴音一下一下逐渐变得快而重,谢春酌朝屏风外看去,琴师身影俊秀如竹,端的是好风骨。   知府皱紧眉头,沉下脸:“诸位仙人,劳烦你们把痣娘娘交出来。”   他的表情焦躁,手不由自主挠动身体,谢春酌一眼看去,发觉不对,在知府轻微晃动身体、表达怒意时,露出来的手臂隐约有鼓起的小包。   谢春酌当即明白过来,与闻玉至对视。   闻玉至毫不在乎,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却没想到谢春酌迅速把手抽走,动作颇有些惊慌失措。   凤眸一凝,还未说话,谢春酌便开口解释了:“不舒服。”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闻玉至嘴角的笑翘得高了,眸中黑黝黝一团,如浓墨般化不开。   “你们要痣娘娘做什么?”万春等人警惕发问。   李同知双腿发抖,绞尽脑汁想着缓解气氛,其他官员你一言我一句,其中一人说漏嘴:“我们明天还得选四喜娃娃的玩伴。”   储良气笑了:“你们疯了吧?”   “我看你们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知府猝然大叫。   李同知等人惊诧回望,就见知府推翻面前的酒席,猛然脱掉衣物,朝着闻玉至张开嘴,口中吐出一团火焰,如火龙般腾飞而起直冲往下。   “凶!”   竟是痣娘娘的招数。   谢春酌神色讶异,但人却一动不动,等着闻玉至出手。   闻玉至手挥一挥,手中捏决,火龙还没兜头咬下,就灭了个干净。   此时众人往知府身上一看,趁着灯火看了个清清楚楚,对方身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痣”,松垮的皮肤与皱纹上,一颗颗或大或小的黑红痣点缀在其中,不忍直视。   众人当即就知道,知府必定是痣娘娘的忠实信众。   之后都不用闻玉至动手,甚至万春与储良都没动,少齐上前挥了两件贴了个符,知府浑身抖动片刻,口吐鲜血,当场暴毙。   李同知等人吓得够呛,摔成一团瑟瑟发抖。   琴声依旧,谢春酌看向台后屏风的身影,随后便听见闻玉至问:“不出来,说需要我们请你吗?”   屏风后的人起身,身影摇曳,从后走出,越过暴毙的知府,来到闻玉至面前,屈膝行礼,恭敬地喊:“殿下。不知您可否还记得我?”   众人诧异。   闻玉至看着琴师,缓声道:“雾一。”   琴师笑着点头,随后对着闻玉至目露怀念:“您与陛下长得相似。”   闻玉至不太记得自己生父长得什么样子了,他自出生起,便被南災抱走,在宗门内长大,修炼,时至今日过了数百年,早已忘却凡尘一切。   认识面前的人还是因为在他幼时,有少部分时间,对方会带着一堆东西上山探望他。   闻玉至记得对方以前曾自称,是他在凡间的“父皇”手下供奉的修士。   “你们下山要寻的妖,或许就在皇宫内。”雾一道出的话如天上劈下的一道雷,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骷髅妖不是去不汤山了吗?”万春诧异。   “只是或许。”   雾一解释,而后叹气,“自从当今登基后不久娶了一位娘娘,疼爱非常,甚至废后,不过多年无子,大臣逼迫,才只封了贵妃,后来陛下广开后宫,也就是知府等人将痣娘娘候选男女送往皇宫一事……”   说到这,雾一也觉难以启齿,但仍继续道:“这本来是皇家内事,只是在上月初开始,贵妃……有孩子了。”   “怀孕了?”少齐问。   谢春酌嘴比脑快:“恐怕这孩子,不是初生婴儿,或有怪处。”   雾一赞赏地看他,颔首:“的确,贵妃娘娘的孩子,是双胎双子,且看样貌,已然三岁有余。”   此话一出,一个名字在众人口中跃跃欲出,雾一也不打幌子,直言道:“就是四喜娃娃。”   一切事情明了。   难怪知府等人明知痣娘娘有异样,仍然想要留下对方,因为只有留下了痣娘娘,才能继续选拔给四喜娃娃送去的童子。   这一切,原来都是想要讨好“皇嗣”。   谢春酌暗中看了叶叩芳一眼,这人佯装无害地退到了少齐少秉身后,见他看去,便柔柔一笑。   “这与骷髅妖有何关系?”万春问道。   “贵妃产子,正是由他接生。”雾一道,“并且陛下与满朝文武,都认它是皇嗣。”   确实怪异。   众人无言。   雾一对闻玉至道:“我本想上千玄宗寻你,半途知道你下山的消息,便一路往这里来了,昨日到来便得知你们处理了痣娘娘,我就假装琴师来了知府。”   “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痣娘娘没死,选拔好童子送去首城,不打草惊蛇,一举拿下那妖。”   雾一的提议没有人拒绝,只是……   “谁来扮痣娘娘?”   谢春酌在旁边坐着听他们说话,百无聊赖地摇晃手中酒盏,想再喝一口尝一尝,却不曾想,听到这句话后,不祥的预感登时爬上心头。   果不其然,当他抬头时,就发现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   “……”   -   翌日,李同知与众官员忙不迭组织了选拔四喜娃娃玩伴一事,城中百姓一个都没把自个儿孩子送去,他也依旧凑了十个孩子送到城门口当做选拔出来的玩伴。   “这些都是知府大人……还有我们的孩子。”李同知抖着唇,手抚摸过自己年仅六岁的孩子稚嫩的脸庞。   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点了痣,丢官丢财事小,伤了孩子事大。   这些孩子因着他们这些父母,注定早亡,充当人选送去……若是闻玉至等人好心将他们救活,那也是造化,活不下来,也是命。   万春等人接过孩子,见这小小一团不敢多抱,都送给后面几辆马车里坐着的侍女侍从照顾。   有个孩子顽皮,被抱着路过最前面那辆马车时,手去扯窗子外飘着的帘子,圆溜溜的眼里满是狡黠。   只是在揭开帘子后,与里面的人对视一眼,再被抱开时,人就有点呆。   等坐入马车内,才兴奋地蹦起来喊:“菩萨!好漂亮的菩萨!”   ……   “听见了吗?菩萨。”   马车内,闻玉至抱着菩萨,倾身往前,握着那瘦削的肩膀,嗅闻气味,再尝一尝。   衣襟散开,雪白的脖颈上印着淡粉的痕迹,“菩萨”蹙眉,皎白的面上盈着细细的汗,眉心一点红,眼眸抬起,乌睫水眸。   他呼出一口气,越过紧抱着他的人的背,与车窗外略过的人对视。   “卿卿。”   卿卿。 第24章   出了城门没多久, 灵船启航,开足了力,隔日午后,他们就到了首城。   灵船停在城郊, 待把小孩一个个带下去, 万春就收了船进储物袋, 把马车放出来, 装成是痣娘娘一行人入城。   因为雾一的缘故, 他们进城并没有进行搜查, 谢春酌所处的马车更是没人敢碰, 普通百姓知道了是痣娘娘后, 多少还有点避着走的意思。   看起来这里的百姓是知道城内有邪祟,并且痣娘娘与四喜娃娃有古怪的。   自古以来除了少部分百姓压抑不住心中贪婪造成错事以外, 大部分与鬼神妖怪勾结且跪拜的, 基本都是为官有权者。   毕竟有权,才会懂得怎么用权, 而后夺权抢权,有权便有钱,二者相依,更能使人疯狂。   也因此, 这类人一旦得了钱权与助力,为祸之处也会更严重。   马车前行, 缓慢平稳,他们一进城,便感觉到一股沉重的阴霾萦绕在每一处,就连呼吸都变得浑浊。万春掀开帘子往天上看一眼,灰蒙蒙的云压下, 却没有半点雨落下的样子。   沉甸甸的乌云坠在上方,仿佛有无形的手掌摁下,随时都会将这座城湮灭。   “龙脉恐怕都要断了。”万春低声与闻玉至道。   进城前,闻玉至便离开了谢春酌所在的马车内,跟万春以及储良坐在一起,闻言嗯了一声,神色看不出变化。   不断才怪。   上了玉碟的皇嗣是个不知人妖的怪物,当今皇帝昏庸无道,后宫一团乱,朝堂内也不知是谁能做主,百姓惶惶不安,不知今日明日,拜的野仙怪神,这样的王朝,何愁不败?   万春也明白,缄默不言。   储良倒是问:“大师兄,你会管吗?”   “你叫我什么?”闻玉至反问。   “大师兄……”   储良喊到一半闭了嘴,明白过来。既已是千玄宗的大师兄,就不是皇子,怎么来的管和不管?   闻玉至闭目,斜靠在马车边,储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万春,不由自主就想到了谢春酌。   不知道谢师兄现在是不是也在讨论皇城的事呢?   ……   “你说这次杀死闻玉至的机会很大?”   谢春酌用脚踹开俯卧靠近、贴过来的某人,奇怪地问。   在闻玉至离开马车后不久,谢春酌掀开帘子往外看一眼的功夫,身旁就多了个人,不须多看,就知道来者是谁。   对方一来就开始缠着他,谢春酌怕外头有人听见,开了屏障屏蔽声音,却不料对方有恃无恐,变本加厉,竟然……   他看见自己踩在叶叩芳肩膀上赤/裸的脚,脚背上一层薄薄的皮肤,因为不见光白得刺眼,青紫色的脉络与绷紧时凸起的筋骨明显,而更为明显的是,脚背上存有的牙印和水渍。   当然,不仅仅是脚背有。   谢春酌浑身跟被蚂蚁咬了一样不适,眼见着面前的人不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还握住他的小腿侧头吻去,登时恼怒,用了力气踹向对方心口。   “别生气。”叶叩芳及时握住他的腿。   叶叩芳微微笑着把他的双腿放到自己的腹部,为他暖腿,轻声哄道:“这次,我能把他彻底杀死。”   彻底?   谢春酌乌黑的眼珠颤动,最后视线落到叶叩芳的脸上。   “真的?”   杀死闻玉至,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因为闻玉至死过一次,不知道怎么复活的,之后再动手,就杀不死了。   谢春酌能做的也只是找到机会再尝试,而不能百分百确定能杀死闻玉至,并且保证对方不会再复活。   可是现在,叶叩芳说,彻底?   几乎是刹那间,谢春酌就想起了自己面前的人其实跟闻玉至一样,都是死而复活归来的“人”。   “我怎么会骗卿卿呢?”叶叩芳垂眸,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笑,样子却显得很冷淡。   他的手抓紧谢春酌的小腿,掌心粗糙,指节粗大,与掌下细嫩的皮肤对比尤为明显。   他自己看着,便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抬起腿,鼻尖蹭过去,目露痴迷。   “你要怎么杀他?”谢春酌忍耐着,脚尖抵住对方的腹部,绷紧了,缓出一口气问他。   叶叩芳不慌不忙:“龙脉断,气数尽。不久后,灾祸降,新王朝在祸难中诞生。   闻玉至虽已走上修真道,可生于此处,临走前并未彻底切断与生身父母的联系,更何况现在还遇上了王朝之祸,他在此处的修为会被压制,寻了机会,自然能将他彻底斩杀。”   “不过若是他能解决好这件事,龙脉断绝前的气运也能加诸在他身上,他的修为会大大提升,届时……”叶叩芳的手顺着膝弯滑动,隔着皮肉摸骨骼,表情沉迷,语气都变轻了,“届时卿卿要杀他,可就不容易了。”   谢春酌闻言,登时明白南災为什么要让闻玉至来南王朝,甚至疑心这一趟寻骷髅妖之行,也都是南災一手策划的。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从心中升起:或许闻玉至现在还没有彻底复活,南災在协助他,找机会让他彻底活过来。   而对方怎么也没想到,除了闻玉至以外,或许还有一个人也在寻求复活的机会。   谢春酌打量叶叩芳,不动声色问:“你呢?你跟闻玉至一样吗?”   不等回话,他制止对方再度吻来的动作,放柔了语调与神情,颦蹙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呢?”   叶叩芳不再言语。   他被捂住唇,只露出一双看着十分清俊透彻的眼眸,静静地看着谢春酌。   他的眼中透出几分迷惘的爱意,墨团般的色彩在眼中散开聚集,睫毛一扇,里面晦暗不明。   被他看着,谢春酌只觉一股莫名的不适袭来,心中打鼓,下意识侧开视线,可移开后反应过来,自己这动作显得像是怕了叶叩芳一般,随后又若无其事地重新看去。   叶叩芳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扯开,随后欺身上前,在那柔软的唇上咬了一口,又不舍地舔了一下。   “不知道。”   “请娘娘出——”   两道声音交叠,面前的人骤然消失不见,马车内只剩下谢春酌一人,外面尖细的喊叫长长响起,下一秒,一根长金杆插入帘缝,将要挑开帘子。   谢春酌手指微动,帘子纹丝不动,任由金杆怎么挑也挑不开。   该死的叶叩芳。谢春酌在心中骂道。   外面的叫喊声不断,他略微思忖片刻,有了决定。   马车外。   面上敷了三斤白色粉末,唇涂得发红,身着葛布箭衣的太监站在轿前,脸色动作僵硬,脸上五官如劣质墨水涂抹上去一般,手持长金杆,浑身都在用力地挑动车帘,可依旧无济于事。   他有点茫然,回头去看同伴,同伴嘴里喊:“请娘娘下轿——”   喊完,与他面面相觑,二人板下脸,齐齐看向雾一,手持金杆的太监沉声问:“雾一修士,您这是何意?”   雾一站在一边,也奇怪于谢春酌为什么不出来,但面上仍表情不变,道:“与我何干?我不在路上杀了她,已经是给陛下面子了。”   杀?真杀假杀?里头坐着的是真痣娘娘,还是假的?   太监知道对方性子,心中这几句话颠来倒去地一转,白得刺眼的脸上,黑漆漆的眼珠咕噜噜一转,看向了后头垂头站立的几人,最后又看了几眼挤在马车内,醒来后就不安地缩成一团,如同鸡崽子一般的孩子们。   咕咚。   不知是谁咽下的口水。   马车此时停在宫门口,守卫与太监们阴森森地看着他们,直到领头的太监握着金杆,打算踏上马车看看里面的痣娘娘究竟是真是假,是死是活时,一股力如波纹般从马车内荡开,他直接被弹射甩开,后背撞到了同伴,两人一起摔在地上。   他们没喊疼,只是滚了两圈,身上靛蓝色的箭衣沾了灰,金杆也摔在了一边,发出当啷的响声。   领头太监脸一拉,灰白的脸褶皱纹路深如鸿沟,嘴一张就要破口骂,却没想到抬起头,就看见了一尊石像正从车轿内缓步移动走出。   那是一尊极美的石像,一人大小,面容秀美精致,神情灵动,眼眸含水般多情,挺鼻樱唇,乌发云鬓,眉心一点红,带着诡异的神性与慈悲。   它双手笼起抱着一个怪异的娃娃,打眼一瞧,竟是逆转背对连在一起的四喜娃娃。   太监下瞥的嘴立刻上抬,眉开眼笑地喊:“娘娘欸——”   “还是您想着咱们小皇子,这还抱着呢。”另一个太监也笑。   “不不不,小皇子还在皇宫里头呢,娘娘抱着,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小皇子顽皮,跑去跟娘娘玩呢。”   “小皇子与娘娘关系真好。”   俩太监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领头太监捡起了金杆,小碎步跑过去,弯腰哈背地将金杆双手捧起,递给石像。   “娘娘,请——”   这金杆是干什么用的?   除了太监与守卫,每个人都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心中惊疑不定,生怕有诈。   而石像微微垂眸看了一眼金杆,没接,双眼半阖,下一秒,金杆四分五裂爆开,在刹那间化为灰烬。   忽然间,众人耳边吹进一口气,像是孩童恶劣的玩笑。   坐在马车中的孩子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叫,与此同时,空中响起笑声。   嘻嘻——   哈哈——   金杆杆、银杆杆、木杆杆。   你挑担来我挑头。   担坐娃娃,头挂头。   头——挂——头——   孩童欢乐的笑声随着金粉的消逝,尾音长久地在风中摇曳,最后石像怀里一动不动的四喜娃娃眼珠子一转,猛地跳起来,直接蹦到了太监的帽子上面,两个娃娃分别一前一后抓住太监的帽沿,当平衡车一般上下摇晃起来。   太监嘴里陪着笑,人僵硬着不敢动。   这下没人敢质疑痣娘娘的真假了。   另一个太监弯腰欠身,“娘娘请进,我们贵妃娘娘等候您已久了。”   石像挪动步伐,身上的石块灰尘缓慢下落,走了没一步,就不动了。   太监见状,正要叫人抬轿子来,就见不远处,跟随马车而来的男子上前,来到石像身前,弯下腰作势要背。   他当即要骂,却不料石像停顿片刻,竟然俯身靠了上去。   太监眼珠子在男子脸上转了一圈,意味不明地笑笑,而后一甩拂尘,道:“送娘娘进宫——”   宫门缓慢开启,侍卫僵白着脸,直挺挺地像一根根腐朽的柱子,闻玉至背着石像跟着太监身后,落了几步,讲悄悄话。   “卿卿真是好生厉害。”   “……”   背后压下的重量变沉,闻玉至气息稳当,丝毫不变,还故意把人上抬着抖了一下,石像扑扑地往下抖了点灰。   他稳稳当当地背着人走,背后的石像端庄地坐了会儿,慢慢地趴下去靠着他。   皇城森严,黑的瓦与柱,金玉镶边的饰,飞鸟越过高墙,停落在赭红色的墙顶,墙色鲜艳,光线昏暗,遥遥看去有一道道痕迹湿漉漉滑下,犹如血迹。   谢春酌漫无目的地看了会儿,才在心里回了闻玉至刚刚问的那句话。   当然。 第25章   太监将一行人带进后宫, 寻了一处偏殿让他们在此等候传召。   “贵妃娘娘说,您定会喜欢这里的。”   太监声音尖利,笑容满面地弯腰讨好,脸上的白色粉末随着动作掉落, 在殿内不太明显的光线内荡起浮沉。   石像仍停留在闻玉至背上, 闻言眸子轻轻转动, 似乎是在打量四周。   殿内放有两张细窄的长桌, 用于放贡品与香烛烟火, 再往前, 一人高的石铸供台就在前方, 表面打磨光滑, 四边用红漆涂满,散发着奇异的香味。   这显然是给石像“吃”供奉的地方。   石像慢慢地看了一圈, 最后收回目光, 对着等待回复的太监微微颔首,算是应答。   太监笑意更深, 又是一阵浮夸的夸赞,随后就甩着拂尘,看向雾一。   实话说他很奇怪雾一为什么还会留在这里,毕竟对方可是出了名的对他们、对贵妃娘娘、小皇子不假辞色的人。   “我要带走这些孩子。”雾一说。   噢, 那就对了。   太监咯咯笑:“不行,他们是选出来陪小皇子的, 怎么能随您走呢?”   虽然贵妃娘娘不怕雾一,但麻烦还是少一点是一点。   雾一冷下脸,朝前踏了一步,太监下意识往后退,面色僵硬, 隐隐有些恐惧,可又不肯彻底退让,二者显然是之前产生过冲突,所以太监的样子瞧着又怕又怒的。   小孩子们挤在一堆,小手拉着万春等人的衣袖,拉不住蹭不上去的就一个连着一个地互相拽着,泪眼朦胧,哭都不敢哭出声。   不过这种僵局很快就被打破了。   因为石像从闻玉至背后下来,与雾一对视了一眼……然后雾一就道:“我必须要留在这里,否则我不走。”   太监也不知道为什么雾一就肯让了,痣娘娘明明也没做什么。   他奇怪,然后回头想看石像,结果就被背石像的男人一脚踹开,整个人飞扑到了殿门的槛上。   “娘娘累了,待娘娘修整好,自会去拜见贵妃娘娘。”那男人对他说。   太监胸骨断裂,略微动一下,就听到自己身体里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有些恼怒,白面褪皮般开裂,黑漆漆的眼瞳里透出恶意,可当他抬头阴森森地看向男人时,对方居高临下的一瞥叫他失了神,惧怕起来。   他什么也不敢说,抬抬手,其他小太监把他扶起来,将他拖走了。   殿门“轰”一声被关上,太监立在门口,顶上日光稀薄,斜斜照下,太监甩开小太监们的手,站直了,盯着门口看了半晌,直到之前在宫门口的另一个太监抱着毫无动静的四喜娃娃走来。   “怎么了?”抱着四喜娃娃的太监动作小心翼翼,如捧着雷般,说话也不敢大声。   太监睨他一眼,往外走,二人离开偏殿,走了一段路,才扭头看向同伴。   同样如墨水晕染开的黑点的眼瞳对视,太监说了句“不妙”,然后才道:“我们要去找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正在昼寝。”   “要去。”   太监停下脚步,立直了身体。他四肢枯骨般瘦,灰白的皮肤发皱,远看如一片揉烂的白纸,站在红墙中,像是要嵌进去。   “而且,要去见,陛下。”太监一字一句道。   -   “那太监估计看出来异样,现在去告状了。”闻玉至返回来道。   殿内几人惊了一下,少齐少秉叫几个瑟瑟发抖的侍女侍从把小孩带走,回来后听到这话迷糊道:“谢师兄不是已经把他们糊弄过去了吗?”   说完还用敬仰的目光看谢春酌——   谢春酌恢复了原样,深灰色的石质物体从表面褪去,露出雪白的皮肤,因为褪去的缓慢,有一些粘在皮肤上若隐若现,像是真的石像成人,有种怪诞仙异的美丽。   他身上穿着罗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长发盘着竖起,素得很,只插了个木簪,脸上没上妆,眉心一点红,仔细看,还是能看出男性特征。但美不分性别,他光是站在那儿,就已经熠熠生辉,叫人挪不开目光了。   “师兄,你是怎么知道那太监会用金杆试探你的?”少齐问。   “还有四喜娃娃。”少秉接着问。   谢春酌被两人一左一右围着问,心情不错,虽然本身当时只是想收拾一下自己……他控制住自己不去看叶叩芳,毕竟闻玉至还在这里。   “我怕他们见过痣娘娘的脸,所以扮作石像可以弱化五官特征,四喜娃娃是用灵石变出来的,痣娘娘与四喜娃娃关系密切,抱着四喜娃娃可以转移太监的注意力。”   谢春酌耐心解答,说完后顿了顿,才继续道:“金杆出现时,我怀里刚做好的四喜娃娃就动了。”   而按照太监在宫门口所言,说明四喜娃娃有许多分身躯壳,随时都能进入任意一个躯壳里面,这对他们来说十分不利。   雾一听闻并不惊讶,看样子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万春等人用责备的目光看他,他叹气,道:“我以为只有他们做出来的娃娃,才能被它附身。”   “做”出来的娃娃。   众人眼中闪过讶异。   雾一不欲回答,只道:“你们会看到的。”随后又看向闻玉至,“太监认出你了?”   “或许吧。”闻玉至道,“可能是我与谁长得相似。”   估摸着是当今皇帝,怎么说二人也有几分血缘关系,只是太监未免太过敏锐,且进宫前没发现,离殿后才发觉。   众人仔细端详闻玉至的脸,最后雾一得出了从下往上看有些相似。   谢春酌觉得他们脑子有病,这有什么好看的,要是真不想认出来换张脸就是了,闻玉至不换脸显然就是不在意这回事。   这也说明,他对自己复活这件事也不甚在意。   想到换脸,谢春酌终于没忍住在众人围着闻玉至的时候看向了叶叩芳。   如果叶叩芳不是换了脸,他在宗门内第一次见到对方,就会认出来他的原本身份。   四喜娃娃跟叶叩芳的关系究竟怎样?叶叩芳会不会跟骷髅妖也有联系?   他乡遇故知——   四喜娃娃的喊叫骤然从耳边响起,惊得他心中一跳,警惕地往四处看,但除却空荡荡的宫殿和人外,没有任何东西出现。   “卿卿?”   闻玉至的视线越过围着他的众人,准确地落在谢春酌身上。   刚刚不是闻玉至在看他。   也不是万春他们。   背后……他背后有人。   ……背后是叶叩芳。   不……不……还有,还有一个——!   谢春酌猛然仰头,粗红的横梁交错,叠加的瓦密密麻麻,与横梁、柱子一齐,结出大大小小的凹陷凸起,在这其中   ——他看见了一尊神龛。   ……里面的东西正在跟他对视。   白的骨……黑的眼……   混沌的一切化开,离谢春酌最近的万春突然大喊:“那是什么!?”   谢春酌惊醒,扭头看见万春正仰头看着上头的横梁。   而下一秒,储良跃起将神龛用剑挑出来,神龛翻转落地,最后竟稳稳地立在了地面,正对着谢春酌。   恶意、好奇的打量,从神龛里面传出。   谢春酌与它面对面,垂眸,隐约看见了里面立着的东西……那是一架手掌大小的骷髅。   白得泛光的骷髅,空洞的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在被闻玉至踹一脚神龛后,往前扑倒,又摇摇欲坠地往后重新立起。   可紧紧盯着他不放的目光依旧没有消失。   他侧头,恰见叶叩芳嘴角下沉,眸色冷漠地收回落在神龛上的视线,随后察觉他看过来时,又弯了弯唇,作出怜惜的模样,像是在安慰他。   四喜娃娃的笑声像是幻觉,没有再出现,唯独不知何处来的视线从四面八方,灼热地、粘稠地聚集在他身上。   “骷髅妖?”   闻玉至一脚从神龛背后踩去,直把它踩翻动弹不得,而后又收腿侧踢,将里面立着的骷髅掉出半身。   白骨骷髅徒劳无力地趴在地上,却仍然昂起脑袋,看向……谢春酌。   扑——   它消失在了闻玉至脚底,成为一堆粉末。   “不止一个。”谢春酌移开目光,强作镇定道。   此话一出,众人皆开始在这偏殿里面开始搜寻,没一会儿,数十个神龛都被翻了出来,加上埋藏在其中用红木盒子装起来的污秽粘稠的不明□□。   “这盒子是用……血来涂抹染色的。”万春嗅闻,皱紧眉头,“好像是……畜牲的血?”   “黑狗血?”储良也学着闻了一下,他以前下山时见过村民遇见了邪祟鬼怪,会寻了黑狗杀了放血驱赶,说是阳气重能赶阴鬼。   他见谢春酌看过来,主动递过去:“师兄,你要看看吗?”   红木盒子递到眼前,谢春酌闻到了浓烈的铁锈腥臭味,盒面潮湿、粘稠,内里仿佛还残留水渍,从缝隙里透出的异味扑面而来,谢春酌几乎是立即后退两步,离盒子远些。   闻玉至来到他身旁搂住他,手掌握在他胳膊处,轻声说:“是人血。”   谢春酌心中一惊,还未作出反应,雾一便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口道:“……或许是……人。”   “它们动了!”少秉大声喊。   谢春酌看向前方,便见神龛内巴掌大的白骨骷髅一个个从里面钻出来,浑身仿佛散发着莹白的光辉,如披月光。   它们一个个聚集在一起,浑身骨头散架掉落,开始重新组装。   嘎吱、嘎吱。   耳边有清脆的响声,谢春酌以为是闻玉至在故意戏弄他,不耐地用手肘推了一下对方的腹部,可那声音一直在响。   “你闹什么?”谢春酌压着怒火咬牙问。   没回复。   他终于察觉不对。   胸口不断跳动的心脏开始快速颤动,谢春酌垂下眼睫,余光中看见握着自己的手臂不知何时,成了白骨。   那是一只形状优美,毫无瑕疵,如瓷骨一般光滑洁白的骨手。   嘎吱、嘎吱。   ……怎么不看我?   那只手抓稳了谢春酌的手臂,不满地收紧,冰冷的指骨透过薄薄的衫衣贴近皮肤。   谢春酌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冷意。   眼前聚集起来的小骷髅开始组装,脚、小腿、大腿、手指、胳膊、胸骨……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谢春酌沉了沉心,缓缓扭头,对上了一颗白到发光的骷颅。   从骨头形状与面部轮廓上看,对方生前无疑是一个美男子。   在与谢春酌对视时,骷髅头歪了歪头,脖颈处发出咯吱的响声……谢春酌总算知道一直嘎吱的声音是哪里来的了。   因为对方一直都在变换脑袋的角度看他。   “闻玉至?”谢春酌面不改色开口问,“你在做什么?”   “我……没做什么……”   骷髅空洞的嘴里发出声音:“……卿、卿。”   谢春酌都开始讨厌这个名字了,卿卿卿卿,一听到这两个字他就知道又有讨人厌的东西出现,缠上他了!   他绷紧脸,抿着唇,露出不甚高兴的模样,骷髅观察他的脸色,好似很好奇,另一只没搂着他的手抬起,微凉的指骨指尖触碰他往下瞥的嘴角。   戳了一下,很软、好像用点力气,饱满红润的唇就会被它戳坏。   亲起来是甜的。   ……甜的?为什么是甜的?骷髅想不明白。   这骷髅怎么回事?   谢春酌本蓄力待发,打算看看骷髅还要做什么,可他等了会儿,对方也只就会傻愣愣地看着他,指头戳着他的唇,戳得他都有些疼了!   “你想做什么?”谢春酌问。   骷髅黑洞似的嘴说:“……甜……”   谢春酌听不懂,但他转念一想,本来在自己身边的人是闻玉至,骷髅刚刚还在喊他卿卿,而闻玉至会做什么呢?   不暇思索,谢春酌立刻抬手,搭在骷髅的肩膀上。   白骨坚硬光滑,手掌垂下抓住骨头缝隙,寒意顺着掌心往上萦绕,指尖甚至都染上了一层细细的冰霜。   谢春酌忍住战栗,眉间蹙着,微微歪头,长睫垂下又上抬,犹如蝶翼。   他眸中倒映着骷髅的脸,使得骷髅不由自主靠得更近,像照镜子般,想看得更清楚,可他靠近了,看的就不是自己,而是……   细腻温暖的皮肤、泛红勾人的眼尾、似含情意的眼眸……   好像有香气。   骷髅没有嗅觉,但它好像闻到了。   要贴着皮肉去闻,最好是深入地、紧贴的去闻。   汗液、泪水有不同的味道。   卿卿、卿卿。   “……卿卿……”   它说话变得顺畅了。   谢春酌慢声细语:“……过来……”   骷髅受迷惑般靠近……   谢春酌眯起眼睛,直到对方挺拔的鼻梁即将凑到自己鼻尖时……   电光火石间,他的双手立刻收紧,夹住骷髅的脑袋,用力猛然一甩。   咔哒一声,骷髅脖颈断裂,脑袋从上拧下甩开,飞到即将汇聚成功的小型骷髅架上,将其打散。   谢春酌拔出腰间软剑,旋身直指,剑如长蛇,卷住头颅,剑刃锋锐,在头颅被弹开时从中斩开,完美的头骨出现裂缝,两边掉落。   腰间伸来一只手,谢春酌大惊,松手将剑抛起换方向,再反手为握,直刺而下。   不见血,眼前虚无的一切却骤然散开。   “卿卿是要谋杀亲夫吗?”   戏谑的笑声自面前响起,谢春酌定睛一看,搂住他腰的人正是闻玉至。   谢春酌的软剑被闻玉至的两根手指夹住,剑刃嵌入内内,几乎碰到骨头,但闻玉至呼吸都没乱一下,待谢春酌反应过来现在一切都是真实的,收剑,他才自然而然地松手,又用术法疗伤。   “怎么回事?”谢春酌发现众人看他的目光都怪怪的。   “谢师兄,刚才你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自言自语起来,还对大师兄和叶叩芳……”万春说着,又不说了。   谢春酌看向储良。   储良对上他的视线,脱口而出:“你搂着大师兄,假装要亲他,结果把他推给了叶叩芳!”   当时场景真是壮观,闻玉至和叶叩芳两人撞在一块儿,互相对视时脸色难看得要死。   他们也因此知道谢春酌可能遇到了什么事儿,陷入了幻觉中,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来得及做,下一秒,谢春酌就恢复了。   谢春酌对此也心有疑惑。   ……怎么这一路以来,针对他的幻境如此之多?   “谢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万春等人问。   谢春酌不言语,看了闻玉至和叶叩芳一眼,随后脚尖点地,飞身往梁上看,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座半臂长的神龛。   里面的白骨已成粉末,只余留一座空神龛。   他将神龛拿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把自己刚才的幻觉说了。   “看来真是骷髅妖。”   “没想到它竟然还神不知鬼不觉地能将谢师兄诱入幻境,法力不可小觑。”   “它针对谢师兄,是因为知道谢师兄不是真正的痣娘娘吗?”   同时,少齐少秉也将殿内搜罗了一遍,并没有红木盒子,但确实有神龛,跟谢春酌从梁上拿下来的一样,里面都只剩下一堆白色粉末。   此事无解,众人开始修整,心里估摸着,看太监临走前那样子,估计没多久他们就会被召见了,他们得制定好计划。   谢春酌坐在供台上,盘腿打坐,身旁闻玉至斜靠在他身边,闭目养神,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仿佛生怕他跑了。   不知为何,闻玉至进了皇宫后,情绪似乎不太对劲。   是为什么呢?   雾一在底下跟万春等人说话,在谈论结束时,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口:“要找人负责保护好那些孩子……贵妃会用他们来做四喜娃娃的身体。”   “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伤及无辜,等到这桩事了,我们会解决他们身上痣娘娘点下的‘痣’。”万春道。   “不。”雾一摇头,“我的意思是……他们是四喜娃娃的玩伴,而四喜娃娃的玩伴……要与娃娃一样。”   这句话说得颠三倒四,所有人却都听得明白,四喜娃娃可以拥有很多载体,那么什么载体对它来说最合适最喜欢?当然是……人了。   众人一阵缄默。   四喜娃娃的模样每个人都见过,身位祈福的玩具、纸片尚且吓人,更别提用活人制造而成,相当于把两个活生生的娃娃用颠倒的顺序连接在一起。   何其残忍?   叶叩芳静坐一旁,闻言倒是提出意见:“不如寻了东西,用法术将那些东西变成孩子,代替孩子去见四喜娃娃。”   这法子大家自然想过,但如果只有四喜娃娃或许还能蒙蔽一二,骷髅妖估计立刻就能看破法术。   “用它们呢?”叶叩芳指向了神龛里的粉末。   万春惊喜:“对!用粉末捏成圆球,再把它们变成孩子,指不定可以骗过骷髅妖!毕竟粉末也是骷髅妖分身化成的,一时半会它说不定还要以为这些孩子是它的孩子呢!”   说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笑。   “没想到你竟然能想到这一点。”储良也挺惊讶,“你不如别回老家了,跟我们重新上山,或者去别的宗门继续修炼吧,你有天赋才能,以后必定会成为一方修士。”   雾一也邀请道:“我可以推荐你入我所在的宗门。”   叶叩芳却摇头:“我要回去。”   “为什么?”   叶叩芳不语,众人也没逼问,开始热火朝天地用神龛中的白色粉末揉搓成药丸大小,企图撒豆成兵,将它们变成小孩,来骗过四喜娃娃和骷髅妖。   雾一看了会儿,听到外面有动静,便跟众人说了声,离开了殿内。   而被万春几人排除在外的叶叩芳静静地靠在殿内的红柱边,跪坐着蒲团,俊秀的脸浮现出很浅很浅的笑。   他目视前方,在飘渺的香火烟雾中,与坐在供台上的“菩萨”对视。   即使对方身边盘踞着他厌恶的、恨不得以身相替的东西。   他也还是在心中回答:我要回去。   回到……我与我妻的故乡。 第26章   太监前来传唤时, 恰是酉时。   天昏暗下来,雾蒙蒙一片,云成絮状散开,压在宫殿瓦角与红墙之上, 仰头观望时, 总给人种伸手就能触碰到的错觉。   谢春酌听到细细低低的说话声, 隔着门窃窃私语, 挠人耳膜, 他睁开半阖起的眼, 看见殿内亮起烛光, 金铜烛台上立着红彤彤的长烛, 火光就在最顶端摇曳着散发光亮。   淡淡的烛火气息飘荡,燃烧的火焰在殿内跳动, 殿内的人分开两排站着, 一排是低着头的孩童,一排是站立着的少年人。   门嘎吱一声自外推开, 早先见到的两个太监踏过门槛走进,对他行了跪拜礼后从地上爬起来,对他说:“贵妃娘娘召见。”   谢春酌颔首,闻玉至就从他身旁起来, 自然而然地跳下供台背对着他,他也自然而然地靠过去被稳稳背起。   他又恢复了石像的模样。   太监恭敬地候着, 眼也不抬,只在往外带路时,目光匆匆瞥过闻玉至停顿几秒,又佯装自然地继续往前走。   另一个太监走在二人后头,背后跟着七个小太监躯干只到人大腿处高的孩子们, 而最后面则是低眉顺眼的万春、储良、少齐少秉四人,叶叩芳被他们托付给雾一带出去了。   雾一此时没在队列里,前头带走叶叩芳时说,会直接去贵妃那里等他们。   天暗了,来往宫女太监手中提着红灯笼,里面盈着一团火,红彤彤热腾腾的喜庆,但宫墙却高大冰冷,他们处在其中,如在阴阳两界交界处。   谢春酌俯身靠在闻玉至的背上,不动声色地往四处打量,随着队列的前行走动,他的视线落在了宫墙上断断续续出现的墨水字符上。   像是稚嫩孩童练笔时才会出现的涂鸦字画,杂乱无章,字个顶个的大,扭曲缺少笔画,可仔细看,又不像毛笔写的,因为每一个笔画粗细基本一致……就跟用手指写的一样。   ……我、娘……痛……   土、口、立、口……一、一……   弟……不……女……   呜呼呼——   宫门呼啸着卷过一阵冷风,吹得灯笼乌拉拉作响,火点在内扑灭又燃起,宫人单薄的宫装裙摆掀起一角,太监捂进自己摇摇欲坠的宫帽,手持木柄灯笼,光源照亮了前进的队列。   谢春酌姣好的五官与石裂般的面颊映上一层暖光,而侧边又是灰暗幽蓝的日光,他与持灯宫人对视。   宫人两颊微凹,眼珠显得格外大,她麻木地看着谢春酌,眼珠颤动,最后垂下眼睫,她跟灯笼一样……像纸糊的,一吹就要灭了。   呜呜——   风声凄厉,谢春酌感觉背着自己的人的脚步停顿,他也因此停留。   他肩膀越过宫人,视线就落在了宫人背后的红墙上,上面有一道隐隐绰绰的影子,四方铺开,两边伸展,奇形怪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但上面写了字。   谢春酌没等看清,领路的太监就来到了他的身旁,指着红墙喜笑颜开:“原来娘娘您也知道皇子殿下喜欢在墙上习字啊?您看,这是不是越写越好了?什么惊世大儒都比不上殿下一笔呢。”   话语间还想要拉着谢春酌上前看。   闻玉至眼疾手快,背着谢春酌避开太监伸过来的手,不等对方反应,继续背着人往前走。   太监笑容一僵,倒也不闹,敷了厚重白色粉末的脸看不出喜怒,嘴角上扬抖了两下,落下几点灰白的粉尘。   他睨了宫人一眼,宫人深深垂下头,他便一甩拂尘,快步又走到前头去。   这皇宫不像皇宫,像一个巨大的坟冢。   越往深处走,谢春酌感受到的不适就越强烈。   而这种不适感在他们来到皇帝居住的宫殿门口达到了顶峰。   沉。   在看见宫殿大门时给人的第一反应是:沉。   如被水浸泡过的深红高柱屹立在宫殿两边,琉璃瓦本该熠熠生辉,但出现在过于高大的屋檐之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阴霾,琉璃表面折射出的璀璨成了异色。   屋檐底下是一块极黑的牌匾,悬挂在上方俯视着来往的一切,匾上红字糊开,只有非常仔细地观看,才能发现上面写着的三个字:贞寿殿。   “竟然用贞寿殿作为殿名?!”一旁的万春忍不住发出惊呼。   储良思索片刻,面露诧异,少齐少秉有些疑惑,不敢询问,万春见状,想解释,但见太监隐隐有回头的趋势,便摇头不提。   谢春酌却知道她要说什么。   地府十殿中的第十殿,殿名就叫贞寿殿。   贞寿殿主管将各殿押解来的鬼魂,分别善恶,按照等级划分,发往四大部洲投生。   这座殿用了贞寿殿作为殿名,是要在人间设一个阎罗十殿吗?   皇帝是疯了吗?还是说,已经完全被妖邪所入侵,不知是人是鬼了?   殿门敞开,内里幽深泛着昏黄的光,太监站在门口,弯腰对着他们作出“请”的动作。   在闻玉至背着谢春酌踏上台阶,站定在屋檐下的那一刻,殿内缓步走出一个太监,绛紫色长衣,红帽,脸刷白,如敷上一层厚粉,两边脸颊涂了两团红,唇也是红得吓人,但这个太监是湿的。   他身上一切的色彩都染上了一层水雾,沉甸甸、湿漉漉,如同纸上点下的笔墨,昏昏沉沉地散开。   “陛下有请——”湿漉漉的太监张嘴喊,声音尖利刺耳。   谢春酌下意识蹙眉,整个人突然被往上轻轻抛了一下,搂住膝弯的手收紧,身下颠簸,他顾不得其他,搂着闻玉至的肩膀,压低声音问:“你做什么?”   “背媳妇。”闻玉至笑。   没个正经。谢春酌暗中拧了他脖子一把,手指处的石像碎屑掉了对方一脖子。   闻玉至不恼也不躲,背着他走几步,踏进殿门槛。   进了殿,一股阴冷之风袭来,即使谢春酌现在是石像状态,也依旧忍不住缩紧了脖子,躲避在闻玉至身后。   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人以及一群“孩子”,更是耸肩缩手,汇聚在一起。   “佳娘,你远道而来,怎么还带那么多无用之人?”慵懒悦耳的女声自上传来。   众人抬头,便见一华服女子正坐在主位上方,斜斜地靠在软榻上,金钗凤饰,眉心贴花钿,冰肌玉骨,身材丰腴,端的是好颜色。   最主要的是,她明媚得与这沉甸甸,坠满了水似的宫殿格格不入。   她的身份昭然若揭,一旁的太监将备好的木制供台放在谢春酌身后,僵硬的脸上露出恭维的笑,干巴巴地夸赞:“贵妃娘娘特地叫咱家给您备的呢。”   谢春酌坐在供台上恰恰好,他心中有几分困惑与警惕,闻言并没有答话,他只是奇怪,为什么贵妃一直要给他安排供台坐下。   痣娘娘和贵妃熟悉吗?为什么贵妃会叫她佳娘?   种种疑惑在心头闪过,谢春酌面色不变,微微抬起下巴与贵妃对视。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蓄势待发,只要贵妃一句不对,他们就会行动。   但好在贵妃并没有像他们想象中的一样,对谢春酌提出疑问,反而仔细端详了他的脸,感慨道:“真是好一位美人,若你有意入后宫,恐怕我这贵妃位置要换你来坐了。”   “……”   谁要坐?   谢春酌无言。   他面无表情地将视线从贵妃身上挪开,然后看见了她身旁坐着的……皇帝。   在来之前,众人都畅想过闻玉至与皇帝究竟有多像,才会被太监察觉出异样,但他们在看见皇帝的那一刻,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真的像吗?   与谢春酌相比,皇帝的皮囊枯瘦如柴,双眼凹陷,眼珠突出,身披黄袍却如形容枯槁,恍若八十岁老者,唯独骨相好,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   可按照雾一所说,皇帝今年也不过三十有二,正值壮年。   “陛下,您看,这是佳娘,臣妾以前跟您提起过的。”贵妃没有亲密地贴近皇帝,却用撒娇的语气跟皇帝介绍谢春酌。   皇帝动作迟缓,眼皮一张一合,静静地看向谢春酌。   那种怪异、粘稠、好奇的目光又出现了。   谢春酌冷下脸,脊背挺直,跪坐在供台上与皇帝对视。   他的身旁,闻玉至坐在蒲团上,神色晦暗不明。   万春等人垂着头,不动声色观察殿内的一切,只待发现端倪便立即动手。   “……好。”   皇帝最后只含糊地说出了这一个字,然后就对着贵妃抬了抬手。   贵妃笑眯眯地也说了句好,转头传话似的,跟候在一旁的假面太监道:“去把宝儿抱出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春酌看见太监眼中竟浮现出恐惧与不安,僵立两秒,拖着脚步进了殿侧的一处小殿。   门推开又关闭,留有一条缝隙,少齐少秉情不自禁看去,企图窥探,但视线却被挡住了。   太监立在二人面前,阴森森道:“看什么呢?宫内规矩!不该看的东西不能看,不知道吗——”   随着吼叫,太监白面般的脸开裂,露出底下黑红的内部,同时手高高抬起——   “算了。”   贵妃懒洋洋开口阻止,“给佳娘一个面子。这些人佳娘恐怕有用呢。”   她善解人意,谢春酌却并不领情,因为他看见了有血从小殿门口涌出。   细细的水流,嘀嗒、嘀嗒……   门轻轻晃开,太监俯身倒下,脸落到地面,溅起血渍,润湿面上的粉末,而一双小手踏过小殿门槛,嗒嗒踩下。   ……然后是两只脚、两只手……   走在最前面的娃娃双手双脚攀爬往前,因为弯腰的缘故背部高高立起,身后连接的布料中间一段后,是另一个背对着它、头朝下、长相相似的娃娃。   处在后面的娃娃头不时撞击地面,它便用双手撑在头顶,当前头的“哥哥”走累了,挺直背,它就用双手跟着往前爬。   “嘻嘻、哈哈……”   细细的笑声从娃娃口中传出,它们攀爬极快,几乎是眨眼间,就来到了殿内。   贵妃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宝儿,快到母妃这里来!”   “……哈哈!哥、哥……”   “……亲……”   四喜娃娃发出大笑,却转头朝谢春酌扑去。   谢春酌大惊失色,立刻把身旁的闻玉至拽过来,挡住了四喜娃娃。   啪叽。   四喜娃娃扑到了闻玉至的脸上,手脚抱紧了对方的脸。   “喜?”四喜娃娃懵然。   闻玉至闭目,抓住四喜娃娃的连接处,像甩陀螺一样,直接甩了出去。   四喜娃娃在半空中旋转,最后在贵妃的惊叫下落到了皇帝的怀里。   而谢春酌假装镇定地松开手,端坐。   直到闻玉至顶着血淋淋的脸怼到他面前,很是委屈,仿佛都能听见他喊:卿卿? 第27章   谢春酌面对闻玉至控诉委屈的表情时, 略微有点心虚,但更多的是庆幸。   还好不是他被四喜娃娃糊一脸血,要不然多脏多难看。   之后转念一想又理直气壮,他眯起眼睛看闻玉至, 这家伙说喜欢他爱他, 怎么连这点事都要耷拉个脸, 帮他挡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闻玉至看出他内心想法, 险些气笑了。   “回去卿卿可要……好好补偿我。”闻玉至压低声音道。   说罢, 他自己抬起袖子擦了把脸, 血在那张俊丽的脸上晕开, 在暖红烛光的映照下, 低垂的眼眸与平静的神情有种意外的冷。   跟这宫殿一样的冷。   贵妃本想斥责的话堵在口中,她看了眼皇帝, 见对方怀里的四喜娃娃两头的脸都饱含眼泪, 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不顾对方身上一团血红, 赶忙把它抱过来哄。   “乖宝儿,不哭不哭,母妃这里呢。”   贵妃哄孩子的动作娴熟,语气柔和, 满面慈爱,如果忽略怀里四喜娃娃怪诞的模样, 还真能称得上一句母慈子孝。   四喜娃娃躺倒在她怀中,上下两个娃娃侧着头看她,黑的眼,红的嘴,两边两团晕开的红, 扎起的小啾竖起。   它们的双手举起来去抓贵妃的衣襟与头发,嘴里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贵妃哄了会儿,它们安静下来,似乎是想起方才的事儿,又挺着身子翻起来去看谢春酌与闻玉至。   “佳娘,你就算嫌弃宝儿身上沾了脏东西,也别叫人这样对宝儿啊,宝儿那么喜欢你,都伤心了。”贵妃埋怨道。   谢春酌本还以为她要对闻玉至起疑心,但没想到她竟然直接把事情扣到了他头上。   不对。   谢春酌心神一动,乌眸微抬,摆放于膝处的手突然一动。   清脆的响声在空寂的殿内骤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沉闷的撞击。   众人惊愕。   只见闻玉至骤然被一股力扇得头磕在红柱上,半晌没抬起来。   谢春酌面不改色,与贵妃对视。   贵妃目瞪口呆,咽了口口水,脸上竟浮现出几分惊恐,扭头看向皇帝,反应过来后才稳住心神般,嗔怪着对谢春酌道:“佳娘……你没必要这样……本宫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话语间,闻玉至抬起头,俊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波动,凤眸眯起,先是看了眼贵妃,从胸腔里发出声闷笑,而后才看向谢春酌。   他额头没青,左边脸颊倒是红了一片,不严重,但能看出来痕迹。   在引气入体后,真正踏入修真界,随着修为的提升,体质也会进行淬炼,普通的攻击根本伤害不了他,谢春酌为了在他脸上作出痕迹,还用了些力气。   万春等人捏着手,生怕闻玉至生气,谢春酌心中却莫名地有恃无恐。   闻玉至会打他吗?他好似从来没动过自己。   谢春酌的思绪开始飘荡。   殿内安静片刻,四喜娃娃不满的嘀咕声再次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一直缄默不语,犹如透明人的皇帝缓慢道:“让它去挑挑。”   贵妃连忙点头,抱着四喜娃娃下殿,步行至殿中,往那些缩成一团、面露不安的“孩子”走去。   谢春酌抓准时机,在她越过自己时侧头,与四喜娃娃对视。   四喜娃娃前头的那个“哥哥”,黑墨似的眼睛登时一亮,张开手就要去搂谢春酌。   谢春酌不动,但是暗中看了闻玉至一眼。   闻玉至一直在看他,自然接收得了他的眼神,皮笑肉不笑地对四喜娃娃后面的那个娃娃伸手:“我抱你?”   娃娃:“……?”   “呜哇啊啊啊——”   震天响的哭声响起,四喜娃娃挣扎着往贵妃怀里钻不肯出来。   贵妃慌乱:“好了,不哭不哭……”   她步伐快速,抱着四喜娃娃往后面站立的孩子们方向走,一步也没回头。   谢春酌终于确定了一件事:贵妃她……竟然不敢看闻玉至。   为什么?   他仔细端详闻玉至的脸,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不过……之前从雾一口中讲述得知,皇帝深爱贵妃,不惜认四喜娃娃为皇嗣,可为何他们进来之后,贵妃与皇帝不仅并不亲密,贵妃仿佛还有些惧怕对方呢?   谢春酌脑子里百转千回,面上表情不变。   四喜娃娃哭哭啼啼,两个娃娃前后随便指了个孩子,贵妃就叫太监把人带下去。   两个被捏做而成的“孩子”适时发出哭叫挣扎,但很快被捂住嘴带走。   剩下的孩子则是挤在一块儿,贵妃见了叹气:“可怜见的,千里迢迢来这也是有心了,把他们带下去,也留在宫里陪着宝儿吧。”   无论是被选中还是没被选中的,皆被留在宫里。   贵妃又说起了一件事:“佳娘,你那边选好的童子童女怎么没叫人送来给陛下?”   之前选好的一等童男女皆被万春等人放回家了,底下官员哪有人送上来?谢春酌不言,但瞥了眼身后,示意贵妃他带来了。   贵妃讪笑:“看着不太像。”   她抱着四喜娃娃重新回榻上,只是这次四喜娃娃并不听话,很快就挣扎着逃离她怀里,像来时一样,踩着地面快速爬进进入小殿的门内消失了。   贵妃身上脏了一片,笑了笑,起身也进了小殿侧门。   殿内只剩下谢春酌等人与皇帝。   皇帝迟缓地开口:“来。”   此话一出,众人没反应过来,直到太监对万春几人竖眉冷眼,训斥:“陛下叫你们过去伺候呢!”   储良当即昂起头,难以置信,太监见状道:“难不成你还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储良正待要骂,就被一旁的万春掐住大腿,他表情扭曲一瞬,最后焉气儿,道:“不敢。”   然后就随着万春起身,他们身旁的少齐少秉也跟着起来,在二人身后跟上去。   可他们走了没几步,皇帝却蹙紧了眉头。   一直观察皇帝表情的太监马上喊停,而后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向了石像。   太监僵木的脑袋转了转,思考了一下,恍然大悟,然后便毫不留情地对万春四人道:“退下。你们太丑了,让痣娘娘与他身旁的人一齐上去。”   “……”   “你才丑!”储良还是没忍住。   太监扯着嘴笑,“……呵呵……嗬……咱家自是不如你们貌美……”   “娘娘,请吧。”太监又对着谢春酌道。   谢春酌一动不动,只有眼瞳微微颤动,身边的闻玉至弯腰让他俯身上来,背着他慢慢朝殿前上方走去,二人交叠的影子斜斜投射在地面,高大而古怪。   烛火摇曳,风从四面吹起,殿内阴冷,踏步而上时地面仿佛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润湿的脚印落下,形成前进的痕迹。   皇帝坐在高位榻上,平静地看着他们走上来。   案几摆放着金杯玉盏,小巧的酒壶立在那,靠近的酒杯沿口水面平波无澜,倒映出它金色的身影,以及身前坐着的人。   烛台高照,光亮异常,披着黄袍、形如枯槁的人,眼睛竟出乎意料的有神。   他专注地看着背着石像的人走上来,打量、观察,视线最后落在石像之上。   直到他们来到他面前。   最靠近他的人拥有一双凤眸,他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二者对视,静谧无声,冥冥之中的联系叫他们陷入了某种心知肚明的沉默,皇帝不再看他,而是等着他将石像放下来。   啪啦——   烛芯燃烧过度发出炸裂,火光忽灭又复亮,电光火石间,石像落地,轰然一声,案几推翻,金杯玉盏哗啦一声滚落台阶,再度回神,酒盏咕噜噜滚远至底下太监脚尖停下。   太监震惊地看向前方——背着石像的男子竟直接掐住皇帝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   “陛——”   话语未落,他便像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鸡一样倒在地上,陷入昏迷。   储良拍拍手站起来,嘀咕:“早就想把你打晕了,咋咋呼呼的。”   万春等人也站起身,齐齐仰头去看位于殿前高台上的三人。   闻玉至单手掐着皇帝的脖子,上抬,衣袖倾斜,露出手臂青筋绷起,用力极大,皇帝本就只剩一层皮肉的脸更贴紧骨骼,乍然一看如同瘦骨骷髅般。   皇帝喘不过气,手抓紧闻玉至的手腕,似乎是企图挣扎,可他除了最开始被提起来时脚蹬了两下,就再也没动了。   殿内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   皇帝发不出声音,无法呼救,现在是他们行动的最好时机。   谢春酌解除了石像化,他站在闻玉至身旁,上前迅速检查了皇帝身上有无异样,又打了个法术进入对方体内,做完还提着心,怕皇帝突然异变动手,但等了几秒,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这说明皇帝是正常人。   怎么会呢?   谢春酌想不明白。   他对闻玉至轻轻摇头,闻玉至松开手,皇帝轰然落地,狼狈地捂住胸口咳嗽,脖颈勒红发紫了一圈,之后张张嘴想说话,却被一个法术堵住嘴,没法吭声。   在场的人没有人管他,少齐少秉分别守着殿门和小侧殿的门,其他人开始查看殿内有无神龛和异样。   谢春酌本想去小殿门口看看,刚要走,就见闻玉至一直盯着皇帝看,没挪开眼,他正奇怪,闻玉至便扭头对他控诉:“卿卿,他长得那么丑,以后我们的孩子不会也长成这样吧?太难看了。”   “……我是男的。”谢春酌咬紧后槽牙挤出这两个字。   闻玉至笑:“男人也能生,你可不要重女轻男了。”而后又陷入苦恼,“但是我舍不得你痛,要是我能生就好了。”   话罢,不等谢春酌说话,自己又突然说“不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垂着眼眸,眼神冷漠。   谢春酌不想与他再掰扯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他迈步要下台阶,走了几步,忽觉裙边一紧,回头才发现裙角被皇帝抓紧了。   皇帝艰难地抬头看他,谢春酌心中那股异样又涌上来了。   好奇怪、好奇怪……   可要说,又说不出来。   “卿卿?”   闻玉至喊他。   谢春酌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臂,另一只手握紧裙摆,用力,“撕拉”,薄纱般的拖地裙摆从中撕开,最后轻盈落下。   皇帝手中徒留一块淡粉色撕开的薄纱。   他痴痴地看着那道窈窕的背影,将手中薄纱掩中口鼻。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谢春酌下了台阶,万春与储良已经快速搜查了殿内上下,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现在剩下的就只有……小侧殿了。   少齐在小侧殿门口守着,俯耳倾听,见众人看来,对着他们摇摇头,示意里面没有一点动静。   “我进去看看。”谢春酌主动道。   闻玉至自然也要跟着,他与万春道:“如果我们没出来,皇帝叫人来,你们就把我身份爆出去,如果是骷髅妖来了,就跑。”   话语间扯了腰间香囊扔过去,里面有画好的符可以随时使用。   虽然他是剑修,但也有辅修其他道,其中符箓画得最为好。   闻玉至在灵船里画了不少了,谢春酌香囊里也放了一堆。   万春等人没有异议,分别分工,就看着谢春酌与闻玉至进了小侧殿。   他们进去没几秒,万春忽然想到一件事,奇怪地左右看了一下,最后蹙紧眉头。   “怎么了?师姐。”   “雾一修士不是曾说过待会儿会赶来这里,跟我们汇合吗?”   万春看向殿门口,“他怎么还没来?”   -   小侧殿推开门进去,阴风习习。   门口太监的尸体被拖拽放置在一旁,血泊沾了白色粉末,漂浮着随着波纹游荡,谢春酌提起裙摆,步伐迈大跨过去,结果最后绣花鞋还是踩到了一点血。   血溅射,鞋面染上暗红,他抿唇看了两眼,想忽略,可又极为不适。   闻玉至瞧见,蹲下来用术法给他弄干净,又抱着他膝盖,把人抱起来带着走。   “里面脏着呢。”闻玉至在他挣扎之前说。   谢春酌闻言不动了,因为随着闻玉至走进殿内,里面确实脏得很。   小侧殿不比主殿大,大概只有三分之一多一些,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红柱黑梁,像一个华丽的棺材。   瓷白花瓶光滑的表面溅射着或黑或红的墨点,地面水渍、血渍、墨渍分不清,有干的有湿的,混在一起,大小脚印交错。   他们没立刻走进,而是仔细观察等候了片刻,发现贵妃和四喜娃娃并不在里面时,才继续往前走。   不远处,放置了檀木床与桌椅,上面堆着高高的大红被褥,床边有摇篮,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卡在栏杆边的拨浪鼓。   桌面有裁剪好的纸张,凌乱、不成笔画的字在上面胡乱涂画,旁边零散放了几个纸糊的玩具灯笼,巴掌大,还有一些纸质的四喜娃娃,黑豆眼红嘴唇,颠倒嘻笑,十分开怀。   谢春酌拿起一个剪纸,还没看两眼,就发现底下叠着一张小纸,把小纸扯开,竟然是一个剪纸太监。   与他进宫后看见的太监一模一样。   疑问与恍然从心中交错而过,谢春酌想跟闻玉至说,却发现对方正站在一旁放置的约莫面盘大小的瓷器前一动不动。   “你站在那里看什么?”   谢春酌捏着剪纸走到他身旁,下意识往瓷器里面一看,怔愣。   “看鱼。”闻玉至说完,见谢春酌紧盯着瓷器不放,挑眉道,“卿卿喜欢?”   谢春酌缓缓摇头,“不。”   瓷器里清水一片,只有底部有两条金色鲤鱼游荡其中,乍看为真,细看则假,它们是画在瓷器里头的。   谢春酌若无其事地把手里的剪纸递给闻玉至,道:“你看看。”   随后就转身去看小殿内其他的地方。   他来到一处红柱旁,单手扶稳,小桌上摆放着的烛台燃烧着火焰,轻轻、轻轻地散发着浅淡的蜡香,照出身旁人额头盈出的冷汗。   谢春酌终于知道为什么贵妃不敢看闻玉至了,也知道为什么太监会察觉闻玉至的异样,还有皇帝……皇帝的奇怪之处。   皇帝与闻玉至一样……   他们的骨骼长相几乎与他在幻境里看见的白骨骷髅一模一样! 第28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又陷入幻境了吗?或者说闻玉至是骷髅妖?皇帝是骷髅妖?   ……皇帝是骷髅妖, 而皇帝与闻玉至有血缘关系……闻玉至进宫后的表现就不对劲,还有叶叩芳,不是说这是杀闻玉至的好机会吗?怎么一直也没有出现?   还有,那古怪的、针对他的骷髅妖, 它现在到底在哪里?是藏在暗处看着他吗?还是说, 藏在闻玉至, 亦或者是皇帝的身体里?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无数念头在脑海飞驰而过, 谢春酌扶着柱子, 最后下定结论:现在立刻离开小偏殿。   他不能继续和闻玉至待在一起, 他必须要出去, 只有出去了, 才能知道身边的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谢春酌准备找个借口离开,却不料刚放开手, 抬头就对上一双黑如点漆, 平波无澜的眼眸。   他心猛地一跳,瞳孔紧缩, 就见那双眼弯起来,随即肩膀搭上一只手,沉甸甸的、冷意几乎穿过衣衫渗入皮肉。   “卿卿?你在想什么?”闻玉至轻声问。   偏殿内光线不明朗,隔着门, 幽蓝的光透过窗纸悠悠照进,殿内只在各处红柱点燃一人高的烛台, 自上而下,数十根红烛孜孜不倦地燃烧着。   火光将谢春酌皎白的脸照得发红,而闻玉至站立在他身旁,一半处在昏黑中,另一半也被烛光所照亮, 却并没有多少暖意。   半明半昧间,谢春酌忽觉难以忍受。   他侧开头,头上簪着的发钗流苏珠子摇晃,乌发梳得整齐,耳垂莹白,薄薄一片,在光下透明。   闻玉至的神情松软下来。   “卿卿。”闻玉至忽然搂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永远不要离开我。”   这个人连可不可以都没问,就要他永远不离开。谢春酌忽然又觉得面前的人是闻玉至了,因为除了闻玉至,很少会有人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后,依旧那么天真。   谢春酌知道自己该回答说可以,说一些甜言蜜语,这些话他不用想都能从口中过一大堆,可他被闻玉至抱着,又什么都不想说。   “你别抱着我,你的手很冷。”谢春酌只这样回答他。   闻玉至没有生气与难过,他直起身,又是笑意盈盈的一张脸,看着谢春酌毫不留情地转身,从一旁的案几上拿起未点燃的烛台,宽袖薄纱向内垂落,露出晧白的手腕。   烛台倾斜,火焰传递,一分为二,谢春酌手持烛台,转身看闻玉至。   唇微张,话语还没从口中吐出,他便看见闻玉至神情一凛,一掌拍向他。   来不及反应,危机时刻,谢春酌只能咬着牙打算硬挨下这一掌,但因着不甘心,他控制着身子往旁倒去,同时举起烛台。   他还没将烛台砸下去,电光火石间,肩膀猝然一沉。   警惕撇去一眼,没看见东西,肩膀上的重量也马上消失,余留闻玉至拍来的那一掌掌风。   孩童尖锐的叫声刺耳难听,轰隆一声,案几被撞翻,噼里啪啦响了一地。   谢春酌定睛一看,竟然是四喜娃娃。   他被闻玉至搂住腰,旋了个身扑进对方怀里,回头见四喜娃娃趴在地面,脑袋朝下的娃娃额头磕得头破血流。   它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贵妃呢?   谢春酌下意识往四周看,却没有看到任何人。   与此同时,侧殿外的主殿猝然响起万春的怒喝:“雾一!?”   外面出事了。   谢春酌心沉甸甸往下坠,他与闻玉至对视,闻玉至面色冷漠地看着四喜娃娃,而后收回目光,抱着他快速往外走。   “你先离开。”闻玉至快速道。   谢春酌意识到他肯定是知道些什么,不安、困惑交融,最后落在心头的是忌惮与警惕。   “你……”   捉迷藏、捉迷藏……   你来捉我我来藏。   你问我要藏在哪儿?   藏在你的心口里。   呀——   四喜娃娃的叫声从四面八方传进耳中,明明偏殿离主殿不过几步距离,可脚下的路仿佛延伸了不知多少。   闻玉至拔出剑要直接破开偏殿,谢春酌的烛台没扔下,抓稳了边沿,火光落在对方脸上,皮肉仿佛撑紧绽开。   谢春酌下意识推向他的肩膀,想逃离他的怀中,可还没来得及动作,偏殿大门轰然打开,一股大力钳制着谢春酌持着烛台的手腕,硬生生将他拉开。   “卿卿——”   闻玉至瞳孔紧缩,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手。   两股大力前后拉扯,撕裂般的痛苦倏然袭来,谢春酌眉头紧皱,脸上露出疼痛难耐的神情。   闻玉至下意识松手,眼睁睁地看着谢春酌被拉入了他人的怀抱。   捉迷藏呀捉迷藏,娃娃来捉你来藏!   你问我要怎么抓?   大水啊大火,白纸呀灯笼!   大人啊小孩,喜事呀白事!   人生有四喜,人生求四喜!   喜啊——   四喜娃娃自后扑来,闻玉至眼睛充血发红,旋身一剑将它挑在剑刃之中,长剑一甩,发出铮鸣。   谢春酌头痛欲裂,耳边全是闻玉至的喊叫和四喜娃娃的笑声。   他回神睁眼看见熟悉又陌生的白骨骷髅,对方身上硬邦邦的骨头牢牢禁锢着他,硌得他腰生疼。   骷髅“看”了他一眼,谢春酌竟察觉出对方对他竟有几分微妙的不满。   什么玩意儿!   谢春酌面色一冷,手中烛台举起率直朝骷髅脸上砸去——   骷髅歪头,烛台砸至肩膀上,雪白的骨头竟毫发无损,红烛反而扑得一下顺着对方的骨架滑落掉在地上。   “破山河——”   闻玉至冰冷的声音伴随着呼啸的水声席卷而来,谢春酌惊然回眸,只见剑意凛然挥来,他要闪避躲开,骷髅却手指一抬,地上的烛火“呼”一下升腾而起,冲天火光与水河冲撞。   谢春酌听到了很轻的铃铛声从自己的袖口深处响起,是储物袋。   在水花与火星炸开,冲破殿顶之前,一道白光闪过,笼罩了他们。   四喜娃娃凄厉的大笑响彻偏殿。   “人生四喜!有喜有悲,求喜得悲啊——”   -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跟老子叫喊!看我不打死你个小贱坯子——”   “我不敢了!我不敢了爷,都是豆圆的错!是她叫我去厨房拿食盒,我一时没注意才冲撞了您!都是她的错呜呜……”   呜咽哭声和棍棒敲击的闷响齐齐响起,混在一块儿,形成极其刺耳的闹声。   谢春酌胸口堵着一口气,好不容易松开,睁眼就见不远处有几个人正对着躺在地上翻滚、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拳打脚踢,而站在少年人面前的青年大概二十岁上下,虚胖,眉眼精明,嘴撇着有几分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样。   “豆圆是谁?”青年问自己的仆从。   仆从闻言停下动作,踩在少年身上的脚蹭了蹭鞋底才收回,转身对着青年弯腰哈背道:“是小姑奶奶的丫鬟。”   青年恍然大悟:“哦,那女人啊,我瞧瞧厨房给了什么吃的。”   仆从极有眼色,捡起一边倒下的食盒,提起来掀开,青年往里一看,里面只有两盘捏成花形状的糕点,以及两碗米粥,米粥已洒,整个食盒脏兮兮一片,糕点也碎了几块,看着着实令人没胃口。   “看着就难吃。”青年嫌弃。   仆从恭维:“谁比得上少爷您啊,况且要不是大夫人好心,他们连在这待的可能都没有,有点东西吃都是您和夫人施舍他们了。”   青年闻言哈哈大笑,“就是。”笑语间,随意抬手打向食盒下方,仆从没抓稳,食盒再度摔落在地面,这下连糕点都碎成渣,和泥土混在一块儿。   “我现在心情不好,不想给他们吃了。”青年轻飘飘道。   “少爷做什么都是对的。”仆从附和。   青年满意点头,随后嫌恶地看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好了,走吧,看着就烦人。”   他一声令下,其他正在踢打少年的人也就收回手脚,吐了口唾沫,跟着青年离开。   府门口,少年就这样倒在哪里,鼻青脸肿,几次挣扎都起不来。   周遭的人习以为常,来往都没向那看一眼,有几个妇人心软,眼中闪过几分怜悯,但也没动作。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谢春酌站在街中,人群在他身边穿梭,却始终没人看他,甚至有个人低着头嘴里念叨着什么,差点直面与他相撞。   若不是他及时反应避开,恐怕真得撞上。   来回几次,谢春酌就发现自己在这个幻境内是透明人的状态,里面的人看不见他。   谢春酌望着青年人远去的背影,脸色平静冷淡,他约莫猜到幻境内容是什么,但并不确定,直到有个丫鬟从府门口跑出来,左右张望后看见少年,哎呀一声快步跑出将人扶起。   “二狗,你怎么成这样了?被谁打了?”   “除了大少爷,还能有谁?”少年疼得龇牙咧嘴,耷拉着脸发脾气,“都怪你,要不是为了帮你去厨房拿东西,也不会遇上大少爷了!”   “你这话说得,难不成这不是你自己自告奋勇要替小主子去厨房要糕点给他甜甜嘴的吗?”丫鬟豆圆竖眉骂道。   少年人支支吾吾又焉了气。   “谢师兄——”   有喊声从不远处传来,谢春酌攥紧的手松开,扭头便看见万春与储良满面惊喜,快步朝他跑来。   与此同时,豆圆诧异地喊:“小主子?你怎么出来了——”   众人下意识往豆圆身上看,便见府门口,有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娃娃正扶着笨重的门,卡在高高的门槛内,探头往外看。   那是个长相异常漂亮的孩子。圆润的眼眸,眼尾上勾,眨眼时长睫毛扑扑得颤,小小年纪看得出鼻梁高挺,唇色浅淡,如花瓣一样抿着,头发扎成一个小啾啾,穿着鹅黄色的衣裳,皮肤雪白,嫩得不行。   只是大概是不久前生了病,精神气儿不太好,有些羸弱。   豆圆小跑过去把那小娃娃抱起来,心疼道:“昨儿个还低烧呢,可别吹风又病了。”   娃娃的大眼睛转了转,在地上打翻的食盒上停留片刻,豆圆发现了,侧过身子挡住,他才又看向二狗。   二狗扑腾着站直了,假装自己没事,笑眯眯地哄小娃娃:“小主子,你看我今天脸上画的油彩好看吗?过几天等您病好了,我带您看戏去!”   二人围着小娃娃说话,没一会儿就进了府,余留打翻的食盒。   谢春酌一言不发跟上,没有与万春二人说话。   万春见状跟上,结果没几步就被储良拉住袖子。   她回头,就见储良犹豫着问:“……刚刚那孩子,是小时候的谢师兄吗?” 第29章   府门有守卫, 三人踏门而入,对方却视若无睹,除却储良心不在焉不小心踢了脚门槛发出声响,守卫疑惑看去以外, 没有任何人发觉。   万春跟上谢春酌, 说了在主殿发生的事。   “你们进去不久, 雾一就回来了, 他当时看见皇帝先是表情一变, 之后立刻上前去查看, 我们以为他是看皇帝脖子上的淤伤, 但没想到他竟然直接拧断了皇帝的脖子, 说他不是皇帝。”   万春想到这仍是有些心惊胆跳,她不知道雾一是怎么确定皇帝身份的, 但那时对方的神情与举动隐隐有几分癫狂之色。   “而且他说……仙尊骗他。”储良回过神来之后在旁边补充。   一直沉默的谢春酌听到这话有了些许反应。他重复道:“仙尊骗他?”   仙尊?南災?   谢春酌回忆起雾一曾经说过的话, 他是先去了千玄宗寻闻玉至,后得知他们下山才赶来, 那么是在千玄宗时,南災跟他说了什么吗?骗了他什么吗?   还有化雪铃……   谢春酌不自觉摩擦袖口,在进入幻境之前,他听到了铃铛声。   南災到底想干什么?谢春酌现在怀疑现在发生的一切, 都是南災别有预谋。   “小少爷,你饿不饿?”豆圆哄孩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春酌望去, 只见小娃娃被豆圆抱在怀里,双手搂着对方肩膀,小身子软软在那,下巴抵在手臂上往外看 ,听到豆圆的话也没应, 神情乏困,耷拉着一双大眼睛。   二狗瞧见了逗他:“小少爷不饿,困了,睡觉就能睡得肚子饱饱。”   小娃娃抿唇看他,弯了一下眼睛笑,软乎乎地喊:“饿。”   “待会儿奴才再给您去小厨房里拿好吃的糕糕。”二狗心也软了。   看着二人围着小娃娃团团转,万春和储良眼睛也不禁往那边瞥,谢春酌心下就生了几分难言的情绪,他很少回忆起从前,尤其是五六岁时的年纪,若他没记错,此时自己应当是刚过完五岁生辰。   生辰当日他玩得兴奋,半夜睡不着觉,夏日贪凉,偷偷爬起来开窗,结果只是吹了一会儿,翌日就发了热,病了好一阵子才好。   谢春酌双手抱臂,漫无目的地想着那些模糊的记忆,待到前头人步伐停了,抬眸时对上一双水润的大眼睛,登时心中一惊。   只见那小娃娃此时正直勾勾地看过来,一大一小两双相似的眼眸对视,谢春酌目露诧异。   幻境里的人不是不能看见他们吗?   他还未来得及细想,小娃娃就很快移开了目光,视线落在他身后。   谢春酌侧身往后一看,发现一直白蝴蝶正扑腾着翅膀飞舞,起起伏伏地像是不熟练飞行。   白蝴蝶越过他的肩膀飞往小娃娃,最后停落在那小小的手背上,然后……被一把捏住。   白蝴蝶:?   “丑。”小娃娃撇嘴。   白蝴蝶:……   “小少爷?什么丑?”豆圆抱着他正跨入院门,闻言疑惑。   二狗倒是瞧见了白蝴蝶,见状道:“小少爷抓住了只蝴蝶呢,真厉害!”   “厉害什么啊!”豆圆骂他,“小少爷皮肤嫩,那蝴蝶不知道往哪扑来的,多脏啊!有不少人抓了蝴蝶手心长疙瘩呢!”   二狗闻言也是唬了一跳,连忙要叫小娃娃松手,结果口还没张,就见那小手毫不留恋地松开了。   白蝴蝶翅膀被捏得合紧,展开困难,眨眼睛就飞速落地,在即将触碰地面时,又倔强地扑腾着飞起来,然后被谢春酌捏住翅膀。   “确实很丑。”   白蝴蝶:……   谢春酌眯起眼睛,看白蝴蝶使劲儿挣扎,鳞粉扑扑掉下。   “师兄,它有什么异样吗?”万春在旁问。   谢春酌摇头,指尖却燃了火光,直接将白蝴蝶烧毁,余留它扑下的鳞粉在半空中随风而去。   “以防万一。”谢春酌道。   万春怔愣,随即便见谢春酌继续往前走,跟上了前头的三人。   储良走了几步,没看见万春,回头见人停留在原地,疑惑:“师姐?”   “嗯?”万春快步追上,走了会儿,不由望着前头谢春酌的背影失神。   是她的错觉吗?她总感觉谢春酌进了幻境后,心情不太好。   ……和往常不太一样。   如果谢春酌听到万春的心声,那他或许会点头肯定,表明自己此时心情确实不太好。   对很多人来说,回忆美好而真挚,但对他来说,回忆丑陋而不堪。   这些回忆他本来深深埋藏在心中,可此时却不得不被人挖出来,鲜血淋漓地摆在明面上。   他甚至在想……怎么样才能让储良和万春离开,如果再待下去,幻境内回忆进展到那一步,恐怕……他也留不得储良与万春在了。   不过连杀二人太过麻烦,况且退一步说,骷髅妖、闻玉至、雾一都没出现在他身边,指不定在哪里看着呢,况再退一步,他不信叶叩芳会按兵不动,即使对方有可能会骗他,不想杀闻玉至,但谢春酌仍然下意识觉得,对方会出手。   这是一种无法拿出证据的直觉:叶叩芳恨闻玉至。   谢春酌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他只希望两个人通通死了最干净。   省得他麻烦。   三人心思各异,脚步不停,很快前头的豆圆就抱着小娃娃回到了院子。   她进去前扭头先对二狗使了个眼色,待对方明了,回房收拾自己时,就换了个轻松面孔,敲响门,待里面回应,走出个丫鬟打开门,二者对视一笑,便抱着小娃娃进去。   谢春酌几人径直穿门而入,进去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苦涩药味。   屋内布置简朴,但摆放的物件无一不精致珍贵,木窗只开了三分之一透风,以至于药味久久不散,当豆圆抱着小娃娃进来,那窗就彻底敞开了,屋内也亮堂了不少。   “夫人。”豆圆放下小娃娃,恭敬地朝里喊。   小娃娃要更自在顽皮些,落了地就往里面跑。   层层帷幔垂落,珠帘叮当,内里坐靠在榻上的人轻声呼唤:“小酌,来娘这……”   如潮水般涌来的回忆将脑海中埋藏在沙土下的一切冲刷开。   谢春酌情不自禁走近,看见那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弯腰将小娃娃抱进怀里。   她起身抬眸,面容秀丽温柔,黛眉水目,眉间自带一股忧愁,颇有几分不病却怜的羸弱。   若仔细看,能看出她与谢春酌长相有五分相似,她生得如河畔生长的百合,更柔弱易折些。   一别经年,谢春酌已许久未曾见过她,此时即便是这样看着,就已生出不忍的痛意来。   他匆匆挪开视线,不顾万春与储良疑惑的目光,快步往外走去。   待来到院中,才长长舒了口气。   幻境内的一切真实而平常,谢春酌仰头看天,日光璀璨,他却蹙起了眉头。   直到一只白蝴蝶突兀地出现在上方,他眼中闪过讶异,还未反应过来,那只蝴蝶就颤颤巍巍地落到了他的鼻尖。   停落的瞬间,变故突生。   剑光闪动,数十人陆续抵达院落,无需开口吩咐,侍从便不顾院中寥寥无几的丫鬟抵挡和尖叫,迅速冲进了屋内。   下一秒,豆圆的惊叫骤然响动,侍从直接拖拽着她将她推到在门外,谢夫人大怒着冲出,怀里还抱着小娃娃,冲着院落中的人怒道:“你们想干什么?!”   前来院中的人数十个,皆是男子,为首的是个着紫衫的中年男子,留有短须,手持利剑,目光从谢夫人脸上落在她身后的孩童上,意味深长道:“长得与他父亲倒是还有几分相像。”   谢夫人明显是认识他,将孩子往后掩了掩,板着脸道:“当初我离开时早已说过,有关于他的事情我一概不参与,孩子也是我谢姿一人的,你们当时也答应了,何必此时又来寻我们母子二人麻烦。”   “但是你拿了李乘意在宗门内偷盗走的财宝灵器!这就跟我们有关系了!”中年男子身后一人道。   谢夫人表情惊疑不定:“什么?!”   “你没听错,李乘意给你的储物袋里装着的东西,全部都是他偷盗宗门内的财宝得来的。”中年男子道。   此话一出,众人以为谢夫人会大惊失色,惊慌害怕,却不想她面色不变,稳住心神道:“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谢春酌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场闹剧,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静,直到万春与储良从屋内走出,皆用担忧看向他,他才生出几分烦躁。   白蝴蝶挥舞翅膀,在半空中停滞片刻,晃晃悠悠地飞过去。   谢春酌看着它,有所猜测,暗中掐诀,正打算看它到底想做什么时,忽然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警惕看去,竟然又一次对上了年幼时自己的视线。   真能看见他?   谢春酌试探性地往前走两步,见那视线不变,干脆直接走到小娃娃身边去蹲下,之后百无聊赖地在谢夫人与那几个修士掰扯时,饱含恶意地突然一下,握住对方小小的手。   小娃娃眼睛猛地瞪大,人却没动。   谢春酌见状以为他要躲进谢夫人怀里,结果小娃娃稍微离谢夫人远一点,然后用嫩生生的语调问他:“……你是我爹吗?”   “……”   谢春酌不太记得自己以前还想过爹。   他撑着下巴,一大一小两张漂亮脸蛋面对面,他不知道小娃娃听不听得见,但还是回答了:“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是的话,你能不能帮我把他们杀掉?”小娃娃小声说。   谢春酌嗤笑:“不是呢?”   小娃娃瘪瘪嘴,眼眸里挤出一点眼泪:“求你把他们杀掉。”   “……”   白蝴蝶飞过来,然后默默地飞走。 第30章   小娃娃的大肆发言使得众人语塞, 他说话声音虽小,但放在院中众人耳中依旧听得清楚。   紫衫中年男子闻言冷笑:“无知小儿。”   谢夫人则是把孩子抱起来,蹙眉不安地问:“小酌,你在跟谁说话?”   小娃娃窝在他怀里不说话,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四处看, 谢春酌总算知道这家伙并不是真的能看见他, 而是以下意识的直觉来找人。   对于幼年自己说的话和做出的事, 谢春酌不太意外, 不过……万春和储良显然很惊讶。   白蝴蝶飞来飞去, 最后落在不远处的植株上方的一片绿叶上, 晃晃悠悠地停稳。   被窥探隐私使得谢春酌烦闷, 而紫衫中年男子说出的下一句话更是叫他暴戾之心顿起。   “李乘意已经死了,如果你们要找他, 可以下黄泉路上看看, 说不定他还在等你们呢。”   短短几句对话,加之刚来时在府门口看见的那一幕, 万春等人将谢春酌幼年时的遭遇理清,面上不显,心里已有了几分怜惜不忍。   无非就是大家族的女儿嫁予修士,陨落前和离, 给了对方资源与灵物让其将孩子养大。   身怀巨宝之人在外根本无法安全存活,于是谢夫人带着孩子回了母家, 结果依旧处处受歧视,最后原先宗门的人竟还不放过他们,追上来欺辱母子,要将之前修士给予母子二人的宝物资源抢走。   储良更是握紧拳头,愤慨不平, 若不是此时他们对幻境李的一切都无法动作,他必定要站出来狠狠斥责并打退那群无耻之人。   面前的修士咄咄逼人,豆圆和二狗强撑着力气挡在谢夫人与小娃娃面前,警惕仇恨地看着修士们,两方僵持。   “夫人……我去找老爷他们……”豆圆说完,又闭上了嘴,眼眸暗淡。   那么久了,府内不可能没听到动静,现在不来,去找了恐怕不仅不来,还得受嘲讽辱骂。   谢夫人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眼中流露出难过与悲伤。   是她没用,连孩子都保护不好。   她扯下腰间的储物袋朝中年男子扔去,平静道:“只有这些,其他的……都没了。”   府内上下打点,加之母家时不时地来打探,她与孩子又是一大一小两个药罐子,怎么也存不下来东西。   中年男子拿过储物袋,神识探入,里面的东西寥寥无几,他根本看不上,况且他也不是真的是来要东西,而是……   他笑了笑,在谢夫人警惕的目光下,竟带着人转身离去,好似真的只是来拿被“偷盗”走的东西。   他们一走,院内紧绷的气氛一松,豆圆腿软得站不住,其他丫鬟仆从放松片刻,开始收拾东西,熟练而迅速,显然这种事不是第一次。   谢夫人抱着小娃娃一直没动,豆圆伸手去接孩子,她更是下意识闪避。   “夫人?”豆圆怔愣。   谢夫人回神,而后摇头道:“没事。”话罢,顿了顿,忽然又道:“你跟二狗跟我进屋。”   “小酌,你跟青绿姐姐玩会儿。”她把小娃娃放下来,温柔道。   小娃娃乖巧点头,然后就牵住了上前来哄他的丫鬟。   谢夫人见状,反而尤为不舍地蹲下来,搂抱住他,不舍地亲了又亲他的脸蛋。   “……乖孩子。”   谢春酌站在一旁看着,面上毫无波澜。   而待谢夫人三人进屋,小娃娃就耷拉下脸,松开了丫鬟的手,慢吞吞地走到花盆旁蹲下来,小小一团,看着泥土枯叶发呆。   照看他的丫鬟见状哄了几句,没被搭理,见他乖,其他人又在忙忙碌碌收拾东西,忍不住走过去搭把手,不时回头看一眼。   谢春酌企图捏住乱飞的白蝴蝶,寻机质问对方,却没想到白蝴蝶似乎早有预料,一下就飞起来了。   它显然是掌控了飞行技巧,几个兜转,谢春酌的手就落到了小娃娃的头上,而它则是轻轻巧巧地飞起来,有重新落回了绿叶上,巍然不动,谢春酌竟然从这只看不到脸的蝴蝶身上看出了沉着两个字。   “……鬼,我可能要死了。”小娃娃轻声说。   “你不会死。”谢春酌说。   “我娘会死。”小娃娃又说。   这次谢春酌没说话了,因为他娘确实死了。   一旁的万春看不过眼,出声哄:“不会的,没事,他们不会再有人来找你麻烦了。我们会帮你。”   储良也跟着说:“你以后会成为他们仰断脖子都看不见的人物,不要害怕。”   接连的声音使得小娃娃目露惊讶,毕竟还小,脸上藏不住事,一副“怎么那么多鬼”的样子。   谢春酌觉得笨,有点丢脸,开口道:“不要露出这种表情。”   啪叽一下,那张嫩叽叽的脸板下来。   万春不免遗憾,白蝴蝶飞啊飞,落到储良肩膀上去看小孩与谢春酌。   真像,一样的漂亮。   它还没看几眼,就见谢春酌忽地扭头看过来,当即危机感袭来,它翅膀一展,还没跑,就被狠狠捏住。   谢春酌没像最开始一样直接将它燃烧殆尽,甚至也没说话,而是用了心声传话。   「我不管你到底是谁,能不能别拿我的记忆作祟?」   白蝴蝶不动了。   谢春酌知道它听得见,略一思索,用了自己最常用的方式。   他的记忆不能再被其他人看下去了。   谢春酌垂眸,微微抿唇,像是极为难堪般低头,长睫微颤,在眼睑下方敛下一小片阴影,脸小小一张,脆弱之色尽显,如枝头被风雨吹打过,不堪重负的花儿。   「……我不想再让人看见我的过去。」   白蝴蝶好似也被感染了般,翅膀跟着颤了颤,随后谢春酌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叹息。   不知何处来的铃铛声骤然响起,天地摇晃,仿佛要破开一条裂缝,储良和万春大惊失色,仰头看天,抽出剑来想要抵挡。   而幻境中的小娃娃与其他人则是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对这一切毫无所知。   天旋地转,整个回忆如同破裂的镜子四分五裂落下,谢春酌手中捏紧的白蝴蝶猝然消失,白光莹润散开,包裹住了他。   在失去意识之前,谢春酌在心中喊:「师尊。」   -   “快跑,小少爷,我们快跑……”   “二狗、二狗……呜呜……”   “不要回头看,不要回头……”   “二狗——”   尖锐凄厉的哭叫刺破长空,谢春酌倏然睁眼,泪滴掉落在他脸上,犹如雨水淅沥不断。   他回头,看见了一片火光,以及背对着他们,被一剑穿胸的少年。   剑拔出,血飞溅,少年旋身倒下,双眼还未闭上,看着前方,血从口中流出,他颤抖着喊:“……跑……”之后便轰然倒下,再也不动了。   身边野草树木不断,茂盛的草叶刮过身体,谢春酌被紧紧勒在一个温暖的怀中,对方喘急的呼吸和哽咽,以及极速跳动的心脏都在彰示着一个事实——他们在逃跑。   “别看……小少爷我们不看……”   豆圆不断喃喃自语着,脚下不停狂奔,双手搂抱着孩子,不时还要从储物袋里拿出符纸往外扔,亦或者是隐蔽自身。   谢春酌在颠簸中看见周遭的一切对他而言变得高大且阴森,他的手搂住豆圆的肩膀,小小的,沾了一点湿润的水。   是水吗?   谢春酌的手往豆圆肩膀上碰了碰,碰到了更柔软、湿漉的地方。   豆圆的喘息声变弱了。   谢春酌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了。   针对他们母子的紫衫修士并没有放过他们,谢夫人也早有预料,用藏匿起来的法宝托付给豆圆、二狗,让他们带自己的孩子逃跑。   可惜终归还是被发现了。   “呃啊——”   豆圆脚下踉跄,直往下扑,危机时刻抱着谢春酌转了个身,将自己垫在孩子幼小的身躯下。   他们跑到了一处山崖。   后面的人还未追上,豆圆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   “……对不起,小、小少爷……”   豆圆口中溢出鲜血,看着趴在自己怀里幼小的孩童,眼中露出深深的悲戚,她用袖口擦掉对方脸上溅到的血液,将手里的储物袋塞到他的手中。   “不要怕……”豆圆缓出一口气,眼见着不远处的人逼近,用尽全部力气托举起孩子。   谢春酌有所预料,他看着豆圆,在对方即将将他甩落山崖前,忽然伸出冰凉的小手,擦掉她眼角滑落的泪水。   豆圆怔愣,而后破涕而笑,“乖孩子……”   她神情坚毅,咬着牙用力将手中的孩童甩至山崖,又在下一秒,孩童坠落时,打出来早已备好的最后一件灵物,见孩童被稳稳托住落下,才如释重负地倒下。   月光落下,如轻薄的细纱,盖住了她的脸颊。   -   谢春酌直直往下坠落,山崖逐渐消失,月光照耀,从微弱的白光成为刺目的日光,周遭的藤蔓与山石化为了绿草鸟语,花香扑鼻。   而他的眼前却不断闪过画面……   从地上爬起来奄奄一息的孩童,最终还是被追来的人掳走。   “你想要什么?你什么都不能要,你只能拥有我给予的。”   “你是奴隶,知道吗?”   “真漂亮的一张脸,等你长大些,就可以成为我们的鼎炉。”   “你比你爹可要乖多了,你爹不从,死了,你不想和你爹一样吧?”   “……你竟然敢对我动手——”   “贱人!除了一张脸你还有什么?!给我杀了他!”   “不准跑!回来——”   “呃啊……你……”   ……   少年时的谢春酌,身上溅满鲜血,眸如繁星面若皎月,如一柄刚出鞘的利剑。   “我不要别人给我,我要,自己拿。”   ……   “仙人,仙人?你还好吗?”   谢春酌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鸟雀鸣叫,春日的气息盈满四周。   他困倦地抬起眼眸,对上了一双温柔的双眸。   “仙人,你不记得我了吗?”   少年人对他笑:“我是方旭也呀。” 第31章   谢春酌缓步走在乡间田野中, 四周乡舍房屋分成两排,略算整齐,而后隔得远一些的又前后分布,一眼望去, 数量还不算少, 春日绿草鲜花遍布, 田中水稻生长茂盛, 打眼一瞧, 一片乡土风光, 美不胜收。   早先大概是下了一场雨, 地上泥土还算湿润, 走得久些,遇见凹凸不平的地面, 坑里盈满了未干的水, 谢春酌打水坑边走过,瞥见里面自己的倒影。   蜻蜓点水, 水波粼粼,一略而过的面容皎白如玉,生得极为貌美。   那是十六岁、还未上千玄宗踏上修行之路的谢春酌。   当年豆圆将他抛下山崖后,他依旧被仇人带走, 藏在宗门之中当做奴役杂扫,虽有心修道, 但无奈对方盯得太紧,且完全把他当成战利品般,去哪里都带着炫耀使唤。   当然,也给了谢春酌一刀杀了那蠢货的机会。   后来谢春酌在修行成功,到了一定境界, 便直接回去隐匿身形身份,将那破烂宗门,还有所谓的外祖家全都灭了。   只是可惜,他没能有机会好好安葬豆圆、二狗……以及母亲。   而现在他正处在于逃逸之后,被人捡回家的记忆当中。   捡他的人正是刚才对他笑的少年——方旭也。   也就是叶叩芳。   在看见对方的第一秒,谢春酌就认出来他了,那张脸与痣娘娘幻境中的一模一样,仔细瞧,竟然也有几分叶叩芳的样子。   谢春酌甚至疑惑起,自己当初觉得叶叩芳眼熟时,为什么没有仔仔细细去查一下对方的来历,比如……中凡间时家住何方,又是如何找上千玄宗的。   如果他当时查了,或许如今也不会落到现在进退两难的地步。   “仙人,你怎么不走了?是身体还不舒服吗?”前头带路,背着一箩筐自山上采摘下来的野果的少年人回身,担忧地往他走去。   谢春酌走了几步,对方就已经往返到他身边,携带着一身山野沾染的露水气息朝他扑来,身上还有很淡的肥皂香味。   因为对方的徒然靠近,他鼻尖都蹭到了对方肩膀上的衣衫。   痒,他侧开头。   方旭也发现这一点,微微后退一步,但也不多。他看似镇定,实则耳根已然泛红,只是强作冷静罢了。   “抱歉。”方旭也垂下眼睫看他。   仙人身高只到他肩膀,头发只束了半束,剩余的披散在胸前与身后,乌发垂落,自上而下看,脸小而精致,就连不满的蹙眉,都格外美丽。   方旭也时常不敢看他,怕自己唐突了对方。   “不用叫我仙人。”谢春酌道。   他被方旭也捡到之后自称渡劫失败,修为倒跌,所以成了凡人,方旭也傻呆呆地也全然信了,总是仙人仙人地叫他。   回忆起往昔,加之面前人一直用认真的目光看他,等待他的下一句话,他看着漫山遍野的绿色,下意识道:“叫我……谢卿。”   ——为什么要叫我卿卿?   ——至亲夫妻,谓之卿卿。   ——不用叫我仙人。   ——叫我谢卿。   两段对话在脑海中盘旋,谢春酌犹如被当头一棒,骤然清醒。   他忽然不知所措,不知二人有何联系。难道他也跟闻玉至说过,他叫谢卿吗?   “卿卿。”   耳畔传来轻缓慢的喊声,谢春酌浑身僵硬,扭头看去,对上方旭也含笑的眼眸。   “卿卿。”   “不……不要这样叫我!”谢春酌倏忽打断他的话。   方旭也怔愣:“抱歉……仙人,我只是觉得连名带姓喊您不太尊重您……那,谢卿?”他试探着喊。   谢春酌回过神来也发觉自己反应过激,冷静下来,蹙眉,眼尾泛红,心中充满暴戾与慌乱,面上看着又那么脆弱。   方旭也看着他,心里竟然浮现出一道声音,在说:抱抱他,安慰他,不要让他哭。   可他怎么能那么唐突呢?况且……仙人迟早要走的。思及此,方旭也神色黯然。   “可以叫我谢卿。”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恢复平常,甚至对着方旭也挑唇,温和地笑了一下。   “好……谢卿。”   方旭也心中多少有几分失望,但并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他带着谢春酌一直往前走,路过时村民皆朝他们打招呼,最后目光落在他身后,直到二人身影消失,进了一处宅子,才作罢。   方家宅子不算大,乡下老宅,二进院,院门口杵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童,扎着小揪,灰布衣,眼神机灵,模样讨巧,看见方旭也便大声喊了句少爷,然后又朝谢春酌喊了声仙人。   他喊完之后方旭也有些紧张地回头看谢春酌,谢春酌奇怪,回望他。   小童在这期间扔了扫帚往屋里跑,脆生生地叫嚷:“老爷老爷,少爷回来了——”   小童的声音清脆,余音绕梁。方旭也不知怎的,又忽然高兴起来。   他对谢春酌说:“我去给你洗点果子吃,山上野生的清甜,你或许没吃过。”   方旭也跟小童一样欢天喜地地跑了,谢春酌立在原地缓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刚才那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怕,他叫小童也喊他谢卿吗?   只是个称呼而已。   谢春酌顿觉啼笑皆非。   重回旧地,与幼年记忆不同,他起了几分兴致,这院子里走了几步,打量四周,方旭也自小与其祖父共同生活。   方祖父是个举人,早年在县衙里面当过小官,后受不了官场磋磨,自请告职,转身投进了私塾里面成了夫子,因才识不错,加之脾气好,他手下的学生基本上最低能过童生,之后也算是桃李满天下,县令之类的官瞧见他也得称一声方夫子。   方祖父这一生顺利,只得一女,女儿外嫁后不久新寡归家,生下方旭也,本以为是死去郎婿之子,结果女儿哭着说不是。   追问之下,才得知女儿新寡时,婆家恼怒,觉得是她没看住丈夫,于是趁半夜,偷偷将她扔至荒野喂狼,好在有一修士相救,二人相处一段时间,干柴烈火发生了关系,才得了这一子。   如若不然,她婆家早来将方旭也要回去了。   方祖父大怒,又心疼,方祖母倒是平静地接受了方旭也。   “当时情形,无论女儿愿不愿意,此事都必定发生,你敢赌若是女儿拒绝,那修士会不会一怒之下将她杀了?命与贞洁孰轻孰重?要我说,我倒觉得我儿聪慧!”   方祖父起初并不想要留下方旭也,毕竟女儿还年轻,有一子总归不便,但女儿却执意要留下这孩子,两方僵持下,还是答应了。   在方旭也十岁那边,方母再次出嫁,隔年方祖母去世,就只剩下方旭也跟方祖父一起生活,前两年二人还在镇上捡了个小乞丐回来养大,便是那小童,取名叫小木。   这些话都是方旭也以前跟他说过的,在二人确定关系后,对方连自己小时候摔过一跤都要拿出来说一嘴。   那时谢春酌只觉他聒噪,现在想想倒是还好。   思绪回笼,谢春酌仰头,看见院内种植的柿子树上,一只白蝴蝶正停留在上方,翅膀合隆,包裹住身体,仿若还没彻底化茧成蝶。   谢春酌知道那是南災的化身,或者说他的一缕分念,这一缕分念,导致了回忆幻境的产生。   而这一切发生的源泉,全都是因为在宗门临行前,南災给他的铃铛!   难怪除了抵挡攻击的化雪铃,对方还给他子铃,估计就是想着等时机到了,直接进入他的记忆里面,寻找当年闻玉至死亡的真相。   在上一个回忆幻境里,除了他在自己的记忆当中,万春和储良也进来了,唯独闻玉至不在。   起初他以为是因为闻玉至没有进入幻境,但仔细想想,或者是因为闻玉至也在自己的回忆幻境里面,少齐少秉也在那边。   再仔细一想,什么骷髅妖作祟需要他们下山,什么闻玉至必须要去皇宫,这一切的必须和需要,全部都取决于南災的一句话。   谢春酌冷笑:南災为了找出杀死闻玉至的真凶,真是煞费苦心。   谢春酌知道这幻境再继续下去,势必会让南災达到目的,而他所隐藏的一切也会被发现。   现在当务之急,要么就是让南災神不知鬼不觉地滚出他的记忆,要么就是……结束这幻境。   脚步声纷沓,谢春酌寻声望去,看见方旭也捧着用瓷碗装好、洗干净的、红彤彤的果子朝他跑来。   “谢卿……”方旭也弯着唇,满心欢喜,“来吃果子吧,你会喜欢的。”   谢春酌也学着他弯起唇角,应声:“好。”   话罢,他朝着方旭也走去,越靠越近,直到方旭也脸颊泛起红晕,羞赧窘迫地问:“……怎么了”时,握住了对方的手。   有一样东西传递了过去,方旭也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谢春酌对他张了张唇,道……   枝头的白蝴蝶似有所感,忽地展开翅膀飞下。   可它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它还未靠近时,滚烫的血液骤然飞溅,泼到它苍白的翅膀之上。   它摇摇欲坠,惊骇之余稳住身形,往下看去,便见方旭也面如白纸,神情从迷惘化为平静,眉心蹙起,满面怜惜。   而后抬眸,迅速且准确地确定它的位置,一股力席卷了它。   来者不善,这人不是谢春酌回忆里的人,至少不是回忆里过往的人。   它当机立断要动手,翅膀扇动,还未挥下时,又听到了“咔哒”的清脆碎裂声。   它的化雪铃——   白蝴蝶倏忽朝一直背对着它的谢春酌看去。   只见对方缓缓转身,倒在方旭也怀里,脖颈插了一只短黛笔,深入脖颈,鲜血孜孜不断地从内流出,湿润了雪白的衣襟。   这一幕落入白蝴蝶眼中,叫它看着,蝶翼也觉灼烧一般要化为灰烬,上面沾染的血液,正是来源于对方。   小巧的铃铛被方旭也捏在手中化为灰烬,白蝴蝶再也支撑不住,最后深深地看了谢春酌一眼,消失在半空之中。   “卿卿,怎么对自己也那么狠心。”   如果要结束回忆幻境,除了暴力破开以及找到核心口,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杀死拥有回忆的人。   “方旭也”低头看怀里微阖着眼,长睫轻颤,面色无波的人,很轻地叹口气。   “这不……好吗?……还、还你了……”   谢春酌口中溢出鲜血,染红了颜色浅淡的唇,面白唇红,他此时,犹如一只濒死的艳鬼。   “方旭也”知道他在说什么,无非是说之前痣娘娘的幻境中,他杀死无脸医师的事。   “还不清。”   “方旭也”笑,他俯身,吻上谢春酌的唇,浅尝辄止,唇也与对方一样地红。   他与谢春酌对视,在回忆幻境崩塌时,忽地凄然一笑。   “卿卿,我们早已经,分不清了。”   一滴泪落下,谢春酌眼皮一重,闭上眼睛。   -   “轰——”   山石碎裂,滚落而下。   天雷劈落,发出剧烈的炸声。   千玄宗上下皆惊,仰头往宗门最高处看去……   洞府之中,坐落于寒潭内的白发仙人骤然睁开眼,眸光似剑,面色冰冷。   他垂眸,白瞳无光,却如有实质般看向自己展开的手上。   那是一枚碎裂的化雪子铃,从上至下,繁复的花纹光芒闪动后,成为黯淡的灰色,再也不复雪白,而是成为了灰白色。   南災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那张强忍着疼痛,抬眸看向他的脸。   皎白,却沾染了鲜血的脸。   脆弱得好似他一手就能掐断毁灭。   可偏偏就是这样脆弱的人……对自己下手却那样狠。   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斟酌,呼唤,他从未正眼看过的,小徒弟的名字。   “……谢、春、酌。” 第32章   谢春酌醒来时, 沉默了许久,直到床边坐下一人,轻轻抚开他额角垂落粘在脸颊上的发丝。   “我们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方旭也、也就是叶叩芳这样对他说。   “为什么?”谢春酌眼眸转动,望向他。   叶叩芳:“你不是想杀闻玉至?”   但谢春酌现在不想立刻杀死闻玉至了, 因为他已经引起了南災的怀疑。   即使他能够编造理由解释自己不想要让记忆继续回溯, 被他人窥探隐私, 也能够把一切都推到叶叩芳身上, 可南災依旧不会打消对他的怀疑。   因为化雪子铃是他主动拿出来让叶叩芳毁掉的。   此时杀死闻玉至, 无疑是把上一次闻玉至的死, 摁死在他身上。   这跟昭告天下, 他是杀人凶手有什么区别?   本以为这趟下山能够一举多得, 结果他才是那只瓮中捉鳖的鳖!   想到这里,谢春酌心中一团火气, 恨不得将所有人碎尸万段的好。都死了干净, 尤其是南災,老不死的, 活了那么多年怎么还不陨落!   “没关系,他不会发现的,我可以假装闻玉至,跟你一起回到千玄宗。”   什么?!   谢春酌立刻从床上坐起, 旋身看他。   叶叩芳笑道:“你不是知道吗?我的脸可以变。”   “……随便变吗?”谢春酌迟疑。   他原本只以为叶叩芳是因为死亡原因才换了一张脸,甚至他怀疑不仅仅只换了脸, 但对方现在竟然说,随便可以换?   “不行。会被发现的。”谢春酌下一秒又直接否决了他的想法。   对于普通修士来说,叶叩芳的法子或许有效,可闻玉至并不是普通修士,一是对方的习性与修为做不得假, 加之身边又围绕了许多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二是南災。   南災难道会认不出来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吗?可能叶叩芳刚进千玄宗,对方就已经认出他的真实身份了。   除非肉身夺舍。   谢春酌再度看向叶叩芳,“你想夺舍闻玉至?”   “不。”   叶叩芳温和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嫌恶,“我们不一样。”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又哪里一样?   谢春酌忽然难以呼吸。   好像有什么东西早就超乎他的意料与掌控,即将成为灭顶之灾。   危险的直觉使得谢春酌头皮发麻。   尤其是当叶叩芳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他有时候觉得……叶叩芳和闻玉至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在瞒着他。   “哪里不一样?”谢春酌自己都察觉不出来话里难掩的恼火。   他目光如炬地看着叶叩芳,火焰在他眼中燃烧,仿佛他的灵魂在因此愤怒。   叶叩芳着迷地回望他,握住他的手贴放在自己的脸颊,侧头亲吻他的掌心,即使被甩开也无所谓,而是以温顺、顺从的态度起身来到床榻之下的脚凳坐下,俯身低头,靠在他的膝盖上。   “……卿卿,你不会想知道的,你也不应该知道。”叶叩芳轻声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有解决的办法就可以了。”   “你解决办法的办法就是杀人吗?”谢春酌冷声说完,自己率先反应过来,因为他解决办法的第一反应也是杀人。   毕竟有什么事情比死人还要方便省事呢?   叶叩芳闷闷地笑,笑得整个身子都在抖,谢春酌恼羞成怒,大力打了他一拳,结果无济于事,直到真要生气了,叶叩芳才乖巧认错,抬起头来,抱住他的腰,嘀咕道:“你只要知道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想和我在一起的人多了去了。”   “那我就把他们都杀了。”叶叩芳微笑。   谢春酌听出来他并不是开玩笑,随即又听到他说:“顺便把你那师弟师妹一起解决了,这样我们回去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而且他们以前欺负过你吧?欺负过你的人都该死。”   叶叩芳平平淡淡地说完,谢春酌怔愣片刻,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他低头,与叶叩芳对视,对方弯着眼眸,整张脸笑意盈盈,温柔俊俏,任由谁都不会想到这个人一张嘴就是死啊杀的。   叶叩芳在很久之前,也确实是个里里外外都是个君子模样的人。   很突兀的,谢春酌又想问他:你恨我吗?   设身处地,如果他是叶叩芳……都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最后谢春酌没问,推开他的脑袋,重新躺在床上,他脖颈上的伤已然愈合,但是疼痛仍然残留,他精神不济,忍着疼痛,放缓呼吸,让自己思绪放空,过了会儿,不知不觉间,他竟然睡着了。   他睡着比醒来时看着要乖巧。   叶叩芳没有重新坐到床榻上,而是双手搭在床边,静静地半跪坐在脚踏处看他。   因为疼痛蹙起的眉,纤长浓密的睫毛,挺拔的鼻与花瓣似的唇,小巧的一张脸,一只手都能笼住,脆弱又秀气。   “卿卿……”   叶叩芳偷偷地喊他,很轻很小的声音,但谢春酌仿佛对这两个字产生了应激反应,眉头皱得更紧了,连带着唇也抿了起来,在睡梦里也不大高兴的样子。   叶叩芳又笑。   他将脸搁在床沿,静静地看了半晌,才喃喃道:“……不要恨。”   恨了,就爱得不彻底。   他想,卿卿应该是要拥有全心全意、干干净净、不参杂任何东西的爱的。   他怕卿卿不要他的爱。   -   “嘻嘻、哈哈。”   谢春酌是被四喜娃娃的笑声惊醒的。   他一睁眼,扭头,就对上四喜娃娃拙劣描补的五官,黑漆漆的眼红艳艳的脸颊和嘴唇,两个小啾啾都是一上一下的。   近距离看,它的非人感特别强烈,是用红色的福寿纹布做成的,头发就是两根黑布条交缠在一块儿,头皮就是黑布缝上去的,手脚是白布,里面的棉花鼓鼓囊囊,闲的它白白胖胖。   站在前头的四喜娃娃模样还算整齐,站后头的脑袋站地上,两条胳膊撑着地整天做倒仰,小啾啾勉强扎着,差一点就要散了,眼睛、脸颊腮红、嘴唇倒是大了一圈——因为湿了,墨水和胭脂晕开。   四喜娃娃本想吓吓他,结果六目相对,谢春酌面无表情,一声不吭,显得四喜娃娃蠢笨无聊,它们当即失望地喊了声:“……喜。”   “叶叩芳呢?”谢春酌问。   四喜娃娃摇头,整个娃娃往侧颠倒,两个脑袋能顺利地一齐看他,然后磕磕绊绊,你一句我一句地解释:“……不、回……”   谢春酌花了好一阵功夫和耐心才知道两娃娃要传达的意思是什么。   叶叩芳不带着他离开幻境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要杀闻玉至,还有是因为现在不能离开。   南災用化雪子铃,趁着他不在意和惊惧之下进入他的记忆,是想看到他与闻玉至在秘境时发生的所有事。   只是对方万万没想到,从谢春酌记忆里面挖出来最刻苦铭心的事情竟然有那么多,闻玉至的死亡只是其中一件。   而真正的化雪铃在外,维护着整个回忆幻境的进行,如果贸然损坏,谢春酌也可能会因此受到伤害。   若不是叶叩芳本身就在外寻了机会进来……谢春酌又恰好拿出黛笔插入自己的脖间唤醒他,他也没那么容易进来。   那只黛笔……   从痣娘娘庙出来后就一直被他放在储物袋,与化雪铃等物放在一起,本意是警惕,如今倒是成了助力。   “……喜、回……”   四喜娃娃认真地嘀嘀咕咕,一个字蹦一个字出来,它们学的字不多,说得颠三倒四,谢春酌听得头疼,不禁道:“你们怎么那么笨?”   “……”   四喜娃娃:“……呜呜……”   然后哽咽地继续说。   无非就是怕南災卷土重来,趁着幻境目前还算稳定,叶叩芳会收回自己的意识,减少影响,并且加快幻境速度,将回忆过掉,争取把闻玉至的幻境重叠在这个幻境内,便于动手。   四喜娃娃在这里面起到的作用就是加速幻境内时间的流速。   它能行吗?谢春酌狐疑地看四喜娃娃。   四喜娃娃骄傲地双手拍胸,“喜!”   不管信不信,现在都得信。   只不过……   谢春酌忽然想到,闻玉至的手里有痣娘娘,既然四喜娃娃能做到加快时间流速,换言之,痣娘娘会不会也坐得到呢?   南災在无法看清他记忆后,会不会立刻想方设法进入闻玉至的回忆?   要知道,万春和储良都不在他的回忆里面了,他们若是没有离开,那现在应该就是在……闻玉至的回忆幻境里。   谢春酌脑中飞速运转思考,四喜娃娃趴在床上开始乐滋滋地蹬腿玩,两个娃娃嘻嘻哈哈地笑,自娱自乐。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叶叩芳又恢复了原本方旭也的模样,端着茶盏进门,担忧地望向他:“谢卿,你还好吗?刚刚你突然不舒服,晕倒了。”   谢春酌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件能够叫时间流速再加快些的方法。   方旭也一无所知,他走近,将手中的茶盏递过去:“我切了点参片给你泡了点水,你看看喝了会不会好一些。”   谢春酌眼皮掀开,上抬看他,表情若有所思。   方旭也被他专注地看着,懵然与他对视,没几秒又不由笑开,侧头掩唇发出几声忍俊不禁的笑。   四喜娃娃一头盯着一人,半大小孩摸不着头脑。   谢春酌不满:“你笑什么?”   “……抱歉。”方旭也下意识地不想叫他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含糊着把手中的茶盏打开。   参茶温热,打开杯盖后清淡的苦味冲来,伴随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甘味与热气,谢春酌很久没喝过这玩意儿,一时不太情愿。   不过他看了两眼,没伸手去接,而是张开唇,咬住了杯沿。   贝齿轻咬,柔软的唇像是含着边沿,雾气将唇染得湿红,就连那张半披着发的脸也多了几分朦胧不清的美丽。   方旭也喉结滚动,手不自觉地微微上抬,喂他喝了一口参茶。   谢春酌也就真的只是喝了一口,便松开口,手撑着床榻,身子往后倾斜一些,看着他,然后慢慢地垂下眼睫。   “苦。”   “……不、不是很苦吧?我来之前倒了一些喝……”方旭也结结巴巴。   可谢春酌又吐出个字,还是:“苦。”   于是方旭也便怀疑起自身来。他迟疑:“不然我去给你加点糖?”   参茶加糖,啼笑皆非。   谢春酌笑意展开,方旭也羞窘,耳根微红。   谢春酌瞧着新奇,他以前惯来没注意这些,却没想到如今注意到了,已是到了这般境地。   世事无常。   谢春酌又朝他靠近了些。   方旭也当即以为他是要继续喝,连忙要重新喂时,对方纤细的手臂却先一步搂住了他。   接着唇上一热,脑子还没醒神,舌尖就先一步叫他把苦涩的参茶味尝了个彻底。   他呆住。   谢春酌撤开,眸若璨星,轻声问他:“苦吗?”   ……   苦自然是苦,但对于能尝到能甜蜜的滋味,谁又会去在意那点苦呢?   就连那苦,都成了求之不得。   “方旭也”手撑着床榻,将人禁锢在身下,着迷地亲了又亲,将人亲得发火,口中津液尽数被他吞咽,才停下动作。   不等挨骂,他自己作了委屈样:“……卿卿就那么想早点离开我吗?竟然勾引我,我本来还想与你一起在这待会儿,回忆往昔。”   以前的他可没有那么好的待遇,谢春酌跟他回家住了大半个月,他都没尝到什么甜头,直到拿出来东西,对方对他的态度才有改变。   怀里人踹他:“烦人,滚。”   滚自然是不会滚的,“方旭也”笑着重新压下去,将人抱了满怀,诱哄道:“乖卿卿,既然做了,那就做彻底些,别白费了。”   说罢,又想起谢春酌前头问他在笑什么,于是凑到对方耳边喊:“卿卿小猫。”   “什么?”谢春酌没懂。   “方旭也”笑着吻他耳朵,“我是说,外头院子来了只狸奴,特别可爱,但是坏心思一大堆,站在院子里头仰着头看我,眼睛咕噜噜地转,一看就是在打坏主意。”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中计了。”   什么莫名其妙的话题。谢春酌听不明白,可不影响他生气。   漂亮的眼睛一瞪,骂声还未发出,某人就已不要脸地凑去堵住了他的嘴。   “亲亲小猫。”   “……”   四喜娃娃被扔在门口,参茶卡在两娃布料中间稳稳当当地放着。   两娃好奇地推开茶盏往里看,一滴也没有啦!刚刚被里头的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喝了个干净!   四喜娃娃不太高兴,前头的娃脑袋往两腿看,跟后面的娃对视,两人皱着脸,发出嘀咕:“喜!”   坏蛋! 第33章   从初识直接快进到暧昧期, 方旭也被谢春酌迷得晕晕乎乎,几乎要将自己整个人奉献出去,临时出个门都要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甚至他走出院子几步, 又突然跑回来, 冲进房里抱谢春酌, 可怜地喊:“卿卿, 不想离开你。”   又开始喊卿卿。   但谢春酌不再像第一次一样反驳他, 而是任由他继续这样叫。   谢春酌以前没发现过方旭也那么粘人, 烦得不行, 又要强作温柔似水, 最后勉强亲了下对方的嘴角算作安抚,结果一发不可收拾。   缠着、抱着, 又被亲了个彻底。   谢春酌很难忍耐自己的脾气, 手抬起落下,给了他一巴掌。   因为顾忌着人, 扇得不算重,但响亮。   打完谢春酌就有点后悔了,毕竟方旭也没有以前的记忆,要是生气了怎么办?   他又不想认错, 就梗着脖子看过去,要是方旭也真生气……   “你脸怎么红了?!”谢春酌难以置信。   不是因为他扇的一巴掌导致的脸红, 而是对方突然之间,从脖子到脸颊就泛起浅淡的红。   面前人呼吸微急,胸膛起伏,谢春酌顿感不妙。   方旭也侧着头维持着动作,直到几秒后才正过头回看谢春酌。   不出意料。   谢春酌见他微抿着唇, 抬眸看来时,恍若眼含春水,“卿卿。”   “……”   谢春酌手痒,“快滚。”   方旭也憋不住笑,抓着他的手贴在脸上,在再次挨打前终于走了。   谢春酌还怕他再度回来,警惕了会儿,见真没回来才抓起在桌底的四喜娃娃。   “喜?”   四喜娃娃挣扎着喊叫,手脚都脏兮兮的,看着很笨。看久了,根本就不觉得恐怖,反而很是滑稽笨拙。   谢春酌不抓它的手脚,直接抓住两娃娃身子连接处,抓稳,上下晃动,四喜娃娃就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喊,没一会儿就蹦出了谢春酌的手心,愤怒地大喊:“喜——!”   “该干活了。”谢春酌面无表情地吩咐。   说完还威胁:“不听话就把你杀了。”   “……”   四喜娃娃难以置信,它没见过如此过分的人,不怕自己就算了,竟然还理直气壮地威胁恐吓它!简直太不把它当回事了!   ……虽然好像之前也没把它当回事。   “……喜、喜……”   四喜娃娃瘪嘴要哭。   谢春酌冷眼看它,丝毫没有哄的意思,四喜娃娃干嚎了会儿,没见对方有服软的迹象,就收锣罢鼓,闭了嘴,前后两娃气呼呼地手脚并用爬出去,把门撞得乒乒乓乓。   没过多久,四周景象登时变得湿润柔软,空中荡起波纹,触碰时,像是碰到了一层薄薄的水膜。   谢春酌在屋内站立片刻,推门走出去,看见几分钟前刚离开不久的方旭也,恰从院外走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卿卿。”似有所觉,对方朝他看来,笑着喊道。   谢春酌没回应,静静地看着他走近,从袖口拿出来一块玉佩:“这是我母亲出嫁前交给我的,说是我亲生父亲给我留的,不知它对你恢复伤势有没有用。”   双鱼玉佩,看似平平无奇,就连玉质都不算上佳,内有絮状物,在光下显得浑浊,并不如上好的玉剔透干净,甚至连编制的红穗都发旧发暗了。   但这确实是方旭也的母亲给他留的,也确实是由上等灵玉制作而成,当初谢春酌就是拿着它,上了山门,入了千玄宗。   他本来是要去万华宗,后面半途遇见了闻玉至等人,便改道去了千玄宗,从外门弟子做起……   “卿卿。”方旭也无知无觉地叫他。   谢春酌第一次应了:“嗯。”   手中接过玉佩,四喜娃娃尖细的大笑拔高,将四周水波纹般的空间冲击得晃荡,恍若下一秒就会轰然破裂。   喜啊——   你哭我来我笑你!   你笑我来我哭你!   火光光、火亮亮!   大火烧得……   喜旺旺——   方家老宅突兀地燃起大火,有内至外,院门外响起小木和方祖父的哭喊,不断有村民聚集,围绕着宅屋救活,可无济于事。   半空中凝聚出大大小小的水珠,内里倒映出无数画面。   有二人并肩往前走,方旭也企图牵手的画面。   有谢春酌睡着后,方旭也坐在床边痴痴看了许久的画面。   也有二人一齐在山野草坪之中,互相依靠,最后情不自禁接吻……   夜半谢春酌惊醒,沉默地看了方旭也许久,慢慢掐住对方脖颈最后罢休的画面。   外出时遇见搜罗的躲避,心惊胆战的噩梦,方旭也担忧又真挚的目光。   还有……   谢春酌在某一次接吻后,突然对他说:“我们成亲吧。”   “真的吗?”   “嗯。”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方旭也欣喜若狂,张罗着一切,结果在新婚夜,被一剑刺穿心脏。   杀人夺宝。   谢春酌以前听说过很多次的故事,最后在自己身上上映。   火光涟艳,照得谢春酌面色通红发亮,双眸似水,四周场景变换,他身上换了一身大喜婚服,而站在他对面的方旭也,也是一身喜袍。   “卿卿……”方旭也上前,握住他的手。   玉佩被二人的手交握,叠在谢春酌的手心,硌得发疼发烫。   方旭也牵着他的手进入屋内,与桌前坐下,亲自斟酒,交杯,互饮。   酒色醉人,辣得喉咙生火,四周火光通红,比布置好的婚房还要喜庆。   红彤彤、散发着烛火气息的房屋,将一切的爱浇灌其中,生出更大更刺目的火焰。   “结发为夫妻。”方旭也取下他头上簪着的木钗,与他在床前共坐。   乌黑如丝绸般顺滑的长发垂落,谢春酌抬眸看他,眸光流转,端的是惊人的丽色。   方旭也挑起他的一缕青丝,放置鼻尖嗅闻,随后笑着拥去,轻声说:“……恩爱两不疑。”   红袍落内衫白,俯身而下,有更令人无法拒绝的……风景。   “……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方旭也闷闷地笑,胸腔震动,他的手轻抚身下人的脸,呢喃道,“……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   喜啊——   空中浮现的所有水滴汇聚在一起,庞大的水镜屹立在半空。   山野之中,一行持剑修士正漫步在内,数十人,只围绕着一人,那人面容俊丽,凤眸灼灼,着轻衫,衣袖翩翩,风流倜傥,谈笑时眉目间自带桀骜,对拥趸在自己周围的一切习以为常。   直到……   他停下往前走的步伐,骤然回头,目光直直望向镜内——   “卿卿。”他缓声喊道。   话语罢,水镜轰然砸下,与幻境呈现半融合的形态,老宅火光缭绕,哭声遍布,水镜内鸟语花香,自是一番清闲游乐。   “大师兄?!”   “大师兄?你做什么?”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随着惊呼与不解,闻玉至拔出长剑,起势,抬起,斩下——   剑意四起,劲风吹,林木颤,就连群山似也微其发出鸣叫,剑气携卷草叶直冲而下,硬生生斩开了水镜,破除一切。   破口旋转打开,犹如秘境,闻玉至收剑,立即要下去时,忽然身形一顿,而他身后跟着要上前的人也像是被摁了暂停键,表情空白,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要控制我。”闻玉至双眼瞳孔瞬间成了白茫一片,又迅速被黑所压制,他攥紧手,胸膛剧烈起伏咬紧牙关,从牙缝里面挤出这句话。   一只白骨手搭在他肩膀上,山林风声呼啸,它仿佛也能借此开口说话:不。   远山之上,存在水镜幻境之中的千玄宗内,一只白蝴蝶翩然起舞,兜兜转转飞至洞穴,落在白发仙人手中,随着对方睁眼,他整个人猝然消散。   幻境震动破碎,天降惊雷,凌空劈落,水镜中的众人刹那间消失,草木枯萎,白骨自后与闻玉至紧贴在一起,骨架深深陷入对方的皮肉。   “卿卿……”   闻玉至站在原地,自脚下往上开始消散。   可从始至终,他的目光紧紧盯着破口那一处通红的火光。   他像是站在门外的旁观者,看里面的人纠缠、亲吻、哭泣……   凭什么?凭什么?!   那他的卿卿,是他的!   是他的卿卿——   “……卿卿。”闻玉至恨得双眼滴血,如鬼般死死地看着内里,跪倒在地,艰难地伸出手,企图从这里面爬出去。   但他失败了。   白骨融入了他的体内,在闭上眼之前,他看见冲天的火光将那座老宅烧灭,幻境中的一切烧得发红、发黑,碎裂崩塌。   而他的卿卿,在其中,一身嫁衣,持血剑走出。 第34章   铛——   悠长的钟声震起, 鸟雀惊飞,枝头绿叶颤动。   千玄宗内,练剑的弟子们齐齐挥舞长剑,剑声铮鸣清脆, 值守长老严肃地站在上方观看, 面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处在于千玄宗左侧山峰上的回安堂, 也是一派安详平和。   此时正值午后, 堂内安静, 日光晒入, 靠窗的桌椅像是蒙上一层刺目的白光, 发旧发亮。   不多时, 临到课前,几个人打着哈欠结伴早到, 踏入堂内时, 以为没人,大咧咧坐下, 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惊得坐在后排角落的人猛地直起身,神色惊惶。   “谢春酌?你怎么在这儿睡了!?”前头那几人回头瞧见,也吓了一跳。   不过吓完, 嘀咕了两句,见那人还一副没回神也没怼回来的样子, 就情不自禁地重新将目光投过去……事实上,也没有挪开过。   午后日光亮得惊人,现在又恰是夏日,即使千玄宗设有屏障,不受外界影响, 温度也依旧会升高,以至于宗内弟子发了夏衫,形制简单,并不花里胡哨,就是一件薄衫,只是颜色有所不同。   外门弟子是浅绿色,内门弟子是浅蓝,长老等人的亲传弟子则是不受限制。   他们是内门弟子,自然穿的是浅蓝,但是坐在他们最后面的人穿的却是浅绿,与他们格格不入,因着对方是前两日刚进的内门,而夏衫是在上月便发放好了,而弟子若要重新购置得花费灵石。   对方仍着浅绿薄衫,一眼就能知晓,对方是没钱购置。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内门弟子进行的考核未完成,就不可以选择师尊,要灵石也就只能自己去执事堂接任务,任务可大可小,灵石自然也就难攒,不舍得花费的人比比皆是。   按理说一般人也不会去多看多管,最多私底下说两句就罢了,唯独那人……众人总是不由自主地去看他。   暗中偷偷地看、明目张胆地看、戏谑、痴迷、恼怒地看……因为……实属颜色太盛。   这时午后,就这样一瞧那人,整个堂室好像又更加闷热湿润起来。   面白如皎月,唇红齿白,许是刚醒,眼眸透着几分迷蒙,似透着朦胧雾气,乌黑的发束起,丝丝缕缕的因汗青丝贴着脸颊与脖颈,皮肤雪白而细腻,春衫薄,贴在身上,身形瘦削,叫人看着便觉他如脆竹般,稍稍用力,就要被折断了。   咕噜。   不知是谁先咽口水。   声音在只有风声的堂室内格外明显。   那人略略恢复清醒,就朝前头坐着的几人看去。   “……看什么看!”被他最先注视的弟子耳根发红,恶狠狠地说。   可当对方真的移开视线后,心中又不免失落。   怎么会这样呢?!肯定是对方故意的!   谢春酌不知道那几个弟子在想些什么,即使知道,或许也不屑一顾,只觉得无聊。他现在满心满眼想的,是接下来要做什么。   在不久前,两方回忆幻境崩塌融合,谢春酌踏出老宅后,便被一阵狂风卷起,失去了意识,再清醒过来,就出现在了这里。   ——回安堂。   内门弟子上课学习,并且进行考核的地方。   谢春酌记忆不差,看看前头坐着凶神恶煞盯着他的几个弟子,再看看自己身上的浅绿春衫,不暇思索,就知道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无非就是在杀死方旭也后,拿着玉佩意外进入千玄宗,从外门弟子做起直至进入内门……   谢春酌是脑海骤然闪过画面。俯身在他面前的人朝他微微一笑,下一秒,长剑穿心,温润如君子般的人刹那变得焦黑发臭。   漆黑人骨轰然倒下化为灰烬,而他染了一身鲜血,持剑走出。   方旭也……叶叩芳,他会出现在这里吗?   会的,毕竟对方才是真正要对闻玉至出手的人。   在水镜浮现的那一刻,谢春酌感知到,叶叩芳对闻玉至的恨意甚至比他还要强烈。   “谢春酌,你在想什么?莫不是想逃过惩罚?”   桌面被狠狠一拍,发出震动,前面坐着的弟子不知何时跑到了他的面前,“堂内是不许人午休的。”   “是吗?”   谢春酌抬眸,一双眼睛水灵灵看去,看得弟子心虚。   自然不是,只不过谢春酌新来不知道,他们这才想要戏弄他。   站在弟子身旁两侧的同伴对视一眼,跟着附和:“肯定是啊,难不成我们还会骗你吗?”   谢春酌睨了两人一眼,没说话,心下有些不耐,干脆撑着下巴道:“那你们去找长老说吧,我认罚。”   “……”   三人语塞,随即一人道:“但是这事看在我们是同窗的份上可以不告发你,只要你去帮我们在藏书阁借拿几本书就行。”   说完不等谢春酌回话,就把藏书阁的牌子递给他,外附一张写了书籍名字的纸。   谢春酌一看就知道这是长老吩咐下来的杂活,纸张上面还写着找好书送往长老住所,估摸着送过去的人还会得到长老的夸赞亦或者是灵石。   外门弟子绞尽脑汁进内门,却没想到进了内门并不是大功告成,成为所有人敬仰的弟子,而是还得经过修炼与考核,才能有机会被长老或者其他仙尊选中成为亲传弟子。   后者在选择师尊上也各有考量,毕竟长老也有好坏,比如脾气、资源、修为,而且每个人收弟子的数量有限,进一个就少一个。   多数没有被选中的内门弟子会送去执事堂以及宗门其他内堂打杂或干活,之后基本上修为便也凝固于此,不会再往上。   是人就有野心,谢春酌记得自己当初进了内门后,白天修炼学习,同时还得跟其他人打探长老等人的喜好以及修为、资源,打算找机会“偶遇”长老,为自己搏前程。   他最先看好的自然是南災,不过因着南災不常出洞府,加上目前为止只收了闻玉至一人当弟子,他就放弃,选择了香仲仙子。   结果最后没想到,因着闻玉至,他还是被南災选中收入门下……   谢春酌想起南災,心中便升腾起一股无名火,若是能重来,他才不要选南災。   罢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面前的木牌与纸张已经落在面前,三个弟子坐回原本的位置说笑,仿佛笃定他不会拒绝。   不仅如此,他们三人聊了几句,其中一个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回头对他道:“你可不要找大师兄告状啊。”   闻玉至。   谢春酌是因为路上偶遇闻玉至出手改道上了千玄宗。   虽因着是他自己想去天下第一宗,但说到底,闻玉至也该负起责任,以至于谢春酌即使不喜欢他,也总是理直气壮地去找对方讨教学习,这也导致了一些人背地里讥讽他为:靠着一张漂亮脸蛋去勾引大师兄的外门弟子。   谢春酌的手抚摸自己的脸,他思忖片刻,拿出了储物袋里面装着的,巴掌大的小镜子。   粗略一照,现在的模样与他原先的样子除了装扮外毫无差别。   谢春酌收了镜子,往腰间摸,摸到了黛笔和软剑,松口气,还好幻境没把他的东西没收。   而有黛笔,就很显然证明,叶叩芳确确实实在这个幻境里面。   “噗。”   轻笑从身边不远传出,谢春酌以为是前头那几个人无聊又在嘲讽他,不耐地蹙眉,结果抬眸发现那三人正瞪大眼睛看着他身旁。   谢春酌心有所感,侧头往上一看——   半开的窗户外,苍翠挺拔的树木,树杈上正坐着一人,一只腿曲起,另一只垂下,五官深邃而俊丽,面上盈着笑。   他与谢春酌对视,笑眼弯弯,而后下一秒便从树上下来,身轻如燕,一跃坐到了窗台,身上布满了青草阳光晒透的干爽气息。   这股气息伴随着对方凑过来的脸朝谢春酌扑来。   “没想到你那么爱美啊?”闻玉至笑嘻嘻地打趣。   谢春酌身子往后仰,离他远些,面不改色:“只是看看。”   闻玉至挑眉,“美而自知可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话语直白,说得谢春酌头疼,前面坐着的三个弟子以及恰好进入堂内的弟子们听见瞧见了,脚步动作一顿,下一秒不善的目光就落到了谢春酌身上。   谢春酌立马就想骂闻玉至,叫他滚蛋。   可他转念想到不能打草惊蛇,幻境内的闻玉至看上去还没恢复记忆,他还得找到叶叩芳,跟其汇合之后再讨论接下来的事宜。   于是谢春酌面上就作出了窘迫的表情,微微垂头,轻声道:“师兄莫要说笑。”   “哪有说笑,长得漂亮是好事,大家都喜欢好看的人。”   闻玉至从窗台跳下,拿起他桌面上摆着的纸张和木牌,一弟子心急之下上前一步想阻止:“大师兄……”   可惜并没有用,闻玉至已经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弟子心中忐忑,咬着牙想干脆先道歉算了,结果闻玉至手一抬,竟然把那纸张折成方块扔还给他,笑道:“非易长老很看重你啊师弟,都叫你帮他找书了,他叫人干活可是从来都只叫翼君几个人的。”   翼君便是长老的亲传弟子。   那欺辱谢春酌的弟子怔愣,而后兴高采烈:“真的吗?”   “我还能骗你不成?只是非易长老性子挑剔,最喜务实之人,要是知道自己弟子欺辱、看不起他人,可是要发火的。”   闻玉至下一句话又叫弟子如坠深渊。   不顾弟子脸色惨白,闻玉至在谢春酌身旁坐下来,撑着下巴道:“他发起火来,我都劝不住呢。”   “……”   堂内鸦雀无声,这时谁都反应过来闻玉至是在给谢春酌撑腰讨道理了。   弟子抖着唇,迅速地跟谢春酌说了句抱歉,就踉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其余弟子陆陆续续进来,不时偷窥往后看,但很快,当讲课的长老进来,他们就不敢再说话了。   而长老瞧见闻玉至,眉心舒展,下一秒落在谢春酌身上又蹙起眉,只是终归没说什么,开始讲课。   闻玉至就凑合着坐在谢春酌位置的旁边,占着案桌的一个角,撑着下巴看他。   面对明里暗里羡慕嫉妒恨的目光,谢春酌面不改色,可面对闻玉至目不转睛,盯梢般的注视,他就受不了了。   他扭头瞪人,因为顾忌着在课堂之上,声音压低了,小小的,轻轻的,有点细,听得像撒娇。   “你干什么一直看我!”   闻玉至莫名想到了一些在枝头蹦蹦跳跳的小鸟雀,声音也是这样,嫩嫩的。   所以闻玉至回了个莫名其妙的答案:“你好像小鸟。”   “……”   谢春酌无言以对,左看右看,从旁抽了本书,直接不客气地拍到了闻玉至的脸上。   “啪”的一声,满屋皆静。   一秒后,长老咳嗽:“……好了,我们接下来讲引雷符……”   谢春酌低着头,旁边的闻玉至直接脑袋趴在桌子上闷闷的笑,桌子一抖一抖,脸上的书还搭在脸上没拿开,一双凤眸晶亮地看着他。   “……不准看。”谢春酌咬牙道。   闻玉至见他真要生气,就闭上了眼睛,谢春酌舒口气,翻开书看了几眼,然后……猛地扭头,就对上了某人睁着的眼睛。   “……抱歉。”   闻玉至不是很真心地说完,又很认真,很真心似地对他说:“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你,我突然很想……”   说到这里他闭了嘴,似乎有些踌躇。   见他这样,谢春酌反而起了好奇心,“想什么?”   难道是恢复了记忆?   闻玉至眨眨眼,“你靠过来我就告诉你。”   谢春酌狐疑,但犹豫片刻,还是靠了过去,结果靠得近了,闻玉至又不知突然发什么疯,稍稍动了下脸,脸上的书掉下,恰好卡在二人脸颊中间。   “……我怕我忍不住。”闻玉至突然懊恼沮丧地说。   他的声音闷在书里,有些失真。   谢春酌奇怪,正待要问为什么,便听见他继续道:“……忍不住想亲你。”   “……” 第35章   闻玉至说完这句话丝毫不觉得羞愧和丢脸, 那双凤眸还直勾勾地望着谢春酌,仿佛言语调戏了人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谢春酌不由在心里感慨: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如果他能有闻玉至的脸皮,或许如今的境地会更好也说不定。   在心里胡乱想了一通, 谢春酌他直起身子推开闻玉至, 警告了他一句:“不要打扰我。”而后就不管对方说什么做什么了。   他懒得搭理闻玉至, 直接把对方当成透明人, 自己则是专心致志地看书……实际是一心二用, 不时观察四周有没有类似于白蝴蝶之类的东西。   这个幻境里面有没有南災?谢春酌不清楚, 但他需要警惕。   还有, 四喜娃娃和骷髅妖也不见了。   万春、储良、少齐少秉也会在幻境里面吗?   谢春酌神游, 直到长老一节课讲完,布置下画符的任务离开, 他才堪堪回神。   闻玉至跟来时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谢春酌简单收拾了桌子,视线在桌子放着的木牌上停顿片刻, 最后将其收入袖口。   “……别以为仗着闻师兄,就能为所欲为,什么都不怕了。”   “等到月尾的考核,才能见真章。就他那样, 指不定最后拜到哪个长老门下呢。”   “说不定还拜不了呢。”   前头几人窃窃私语,起身时声音放大, 眼睛往后瞥,显然是故意的。   谢春酌没搭理他们,径直走了。   出了回安堂,刺目的日光已然变得昏昏,四周花草树木静谧惬意地舒展自己的身姿, 随着风轻轻摇曳,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谢春酌先是回了一趟自己的屋舍。   内门弟子屋舍连在一起,2-4人一间房,外门弟子则是4-8人,谢春酌因为是突然加入内门,以至于把东西搬出来后,便分配了一处偏远些的屋舍,独自一人居住。   他从正门走入,迎面就遇见了一行人走出,被围在中间的竟是储良与万春。   谢春酌眼中闪过诧异,随后便让开身子,假装与对方不相识,自然地要擦肩而过,却没想到在两方平行要越过彼此时,身旁的储良突然一伸手。   谢春酌下意识侧身避开,抬眸看去,便见储良张张嘴,似要喊什么,最后又皱紧眉头,收手虎着一张脸道:“装什么不认识呢?看见我们你很不高兴吗?”   确实很不高兴,麻烦得要死。谢春酌在心中腹诽,面上却道:“储师兄误会了。”   在还未正式拜师之前,长老们的亲传弟子位份极高,所有内外门弟子都得喊上一句师兄师姐。   储良与万春是同一个长老门下的弟子,那长老又与南災关系好,于是连带着储良与万春跟闻玉至的关系也如亲师兄弟般。   万春站在旁边,秀丽的面庞没什么表情,上下眼皮一扫,打量了谢春酌几眼,没吱声。   谢春酌瞧见二人此时的样子便觉好笑,讥讽地想:都是一群见风使舵的人,何必觉得他攀附了闻玉至是高攀呢?他们跟他又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出身更高,运气好些而已。   若是他们落到他的地步,恐怕还站不到这里。   “你……”储良似是想出言斥责几句,可看着谢春酌又说不出话来,最后支支吾吾只道,“你别老是去打扰大师兄,大师兄修炼忙碌,若是坏了他的事,有你好看的!”   旁边围着他的弟子见他满脸不忿,自以为是地站出来,鼻孔朝天,对谢春酌道:“大师兄对你好那是可怜你,你不要以为大师兄有多喜欢你,别痴心妄想,好好地待着别去勾引大师兄,否则……”   “闭嘴!平日里长老就这样教你辱骂同门的吗?!”储良恼怒打断。   弟子一怔,惊慌:“怎么了师兄?我、我只是……”   他讲求助的目光看向万春,却没想到,万春竟然对他道:“跟谢师弟道歉。”   弟子抿唇,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跟谢春酌道:“谢师弟,对不起,我不该平白无故冤枉你。”   谢春酌进这幻境没多久,收了两次道歉。他睨了万春与储良一眼,见这二人都在看他,尤其是储良,一脸紧张愧疚,当即就怀疑他们残留有几分自己的意识。   想到这,谢春酌就想赶紧离开,不想与他们多待,免得到时二人找上他,打扰他做事。   “没事。”   谢春酌摇头,随后对储良与万春说,“多谢师兄师姐帮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就直接大步往前走,理都没理二人。   弟子瞧见了,不由嘀咕:“真是放肆大胆。”   扭头一看,储良和万春不知怎的竟盯着谢春酌的背影不放,心中发毛,除了委屈,更是奇怪,往日里这两位师兄师姐可是最看不惯谢春酌的,怎么今日还斥责他呢?   “师姐……”储良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对万春别扭地小声道,“我刚刚看见他,差点喊师兄了……怎么回事?”   万春跟他一样,也险些喊出口,只是看着比储良冷静,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蹙紧眉头,神情中也带了几分困惑,最后摇摇头,低声道:“……回去吧。”   -   对于万春与储良的不解与迷茫,谢春酌丝毫不在意,甚至希望二人离自己远远的最好。   他回了屋舍,踏进去便觉陌生。他在这住了还没一月就拜入南災门下,在闻玉至隔壁住下,更别提那一月里,他早出晚归,留在这里的时间所剩无几。   谢春酌迅速将不大的屋子上下左右扫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样后上前几步,还未坐下,就看见床底下爬出来个东西。   他当即脚下一蹬,地面微震,那东西一抖,随后便被法力束缚着拖出来。   谢春酌定睛一看,这乌漆麻黑的一团竟是四喜娃娃。   四喜娃娃在方家老宅被烧得险些没了,艰难爬出来又被抓,委屈得不行,破锣嗓跟刮了瓦片似的,滋啦滋啦惹人起疙瘩,更别提四喜娃娃还有两张嘴。   “喜、喜——!!!”   “别叫了。”谢春酌耳朵嗡嗡作响,下意识在屋里找了个东西堵住四喜娃娃的嘴。   四喜娃娃悲愤:“……呜呜!”   谢春酌缓了会儿才好些,坐在椅子上看悬浮在半空中的四喜娃娃,没曾想自己没先遇见叶叩芳,反倒先遇见了四喜娃娃。   不过遇见四喜娃娃,跟遇见叶叩芳也没什么区别,毕竟二者必定存有联系。   只是……   谢春酌把四喜娃娃放下来,用脚尖踢了踢躺在地上耍赖装死的一团,嫌弃道:“你究竟是谁的东西?叶叩芳?皇帝?骷髅妖?”   不忠诚的小玩意儿,到处给人做事。   “……”   四喜娃娃眼泪都要哭干了,它们只是一个弱小可怜无助的小孩而已!它们想娘了!   谢春酌没理会它的悲伤,板着脸威胁它:“现在去把自己倒腾干净,记得别被发现了,晚些带我去找叶叩芳。”   四喜娃娃瘪嘴,二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黑色的眼珠点晕染开,外面昏了一圈黑色,狼狈得很。于是思来想去,两娃手脚脑袋并用离开了屋子,直到天堪堪要黑,才浑身湿漉漉地回来。   彼时谢春酌已然在外打探好消息,并且将来访的闻玉至再次糊弄离开,忙了一圈,换了身浅白色的春衫,等着它们回来带路。   “知道叶叩芳在哪儿吗?”谢春酌问它们。   四喜娃娃前头的脑袋点点,后头的脑袋摇摇,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谢春酌神情一凛,它们又赶忙一致点头,“喜!喜!”   谢春酌扬了扬下巴:“带路。”   四喜娃娃眼巴巴地看他,本来还企图让他抱,结果等了几秒没等到差点挨了一脚,就忧伤地往外爬着带路。   “喜、喜……”   “哎……唉……喜……”   四喜娃娃前后两个脑袋嘀嘀咕咕,月光照在它们身上,黑的小揪揪,艳红的脸蛋和唇,咕噜噜的眼睛转来转去,连接它们的深红色布匹湿润,往下滴水,金色绣起的祥云纹路清晰。   它们往前爬时,留下四对小印子,前头是一对脚,后头是一对手,不时伴随着脑袋磕碰地面留下拖拽的痕迹。   巡逻的弟子转角时看见这一行痕迹,心中一突,快步跟着脚印跑,却怎么也没看见人和怪异的东西。   他不暇思索,马上就拿出传音石要报告值守的师兄与长老,结果还未使出法力,脖颈一酸一痛,失去意识晕倒过去。   谢春酌把他拖到一旁草丛放下,回头冷冷地看四喜娃娃:“你到底知不知道叶叩芳在哪儿?还有,能不能别留下痕迹,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吗?”   谢春酌就差把“没用的东西”五个字刻在脸上了。   四喜娃娃心虚又恼怒,发出尖锐的“喜——”字叫喊,随后不等谢春酌发火,竟是直接双手双脚连爬,一溜烟就不见了。   谢春酌没想到它还敢跑,先是愣了几秒,随后压着火气冷笑一声,顺着四喜娃娃跑的方向追去。   只是四喜娃娃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早就打算好的,谢春酌一往前跑,迎面就碰上了值守的弟子。   “何人!?”   那弟子提着灯笼,骤然间照亮了身前人的模样。   素白的脸与衣,身后是月光,肩若削成,双眸微微睁大,惊吓似地看他,美得像夜里偷跑出来的艳鬼。   弟子看痴了,直到对方稍微动了一下,他才回神,警惕起来,只是开口问话时声音不自觉放柔了。   “你是……哪门的弟子?怎么大半夜过来藏书阁了?”   谢春酌迅速往他身后一扫,没想到兜来兜去,竟然还是来了藏书阁。   “我是奉非易长老的命令过来找书的。”谢春酌不暇思索,张嘴编了个半真半假的话,“白日里忘了,夜里想起来便想过来找……”   垂下眼睫,声音轻了些,仿佛风一吹就要飘走:“我怕没找好,明日长老骂我。”   话罢,又拿出了木牌,弟子接过去一看,核对后发现确实是非易长老的木牌,没多想,马上就信了,道:“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夜里藏书阁禁止进出,我给你一柱香的时间,你进去找完就出来吧,莫要耽误太久。”   谢春酌抿唇一笑:“谢谢师兄。”   弟子脸红:“……这,这不算什么,你要是找不到我可以帮你……”   “我会很快出来的,不麻烦师兄了。”   弟子让出身子,带着他往前走几步,还亲自给他开了门,见他进去,还盯着紧闭的门不放,好半晌移开目光。   他心想,也不知道是哪个长老的亲传弟子,生得如此貌美,真是叫人见一眼也难忘。   进了藏书阁,谢春酌便觉出一地阴冷来。   阁内无烛火,各处镶嵌有成人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莹光,照亮一地,再往前些,靠近书柜外的案几上,才放了几根特制的蜡烛。   那蜡烛约有手指粗细,半臂长,周身浅蓝,是由少数人鱼肉混杂着易燃草药制作而成,有光而无热度,不会燃烧书籍。   谢春酌很少来藏书阁,以前是没资格,后来是懒得来,只要使唤人取书便可。这次踏入,仰头看层层叠叠排序的木柜与书籍,忽觉通天之高,不知总共有多少书籍,来源又追溯到何朝何代。   四喜娃娃不知道是不是窜进了藏书阁,谢春酌耐着性子,在木柜往走了一圈,没瞧见,就点燃一根蜡烛,拿着它随便走进了一处书柜内里。   持烛而行,四周映照出或厚或薄的书脊,部分有残缺,谢春酌视线一一扫过,在即将走到最底端时,停下脚步,站立在原地。   ——他看见了一本书。   烛光靠近,在幽蓝色的火焰下,照亮了那本书的书脊,上面写着两个字:南災。   这里竟然有关于南災的书?是他想的南災吗?   谢春酌不由思绪漂浮,回忆起自己所熟知的南災仙尊。   虽然被对方收入门下,可他与南災交流并不多,闻玉至生前少,闻玉至死后更是少,他只知晓,自他修道意识以来,南災便已经是修真界第一人,半步成仙,只差一个机遇,就能飞升上界。   可究竟是什么机遇,谁也不知道。   谢春酌对他的了解浅薄且大众,昔日并不曾多关注,如今涉及自身,倒是起了好奇心。   他把寻找四喜娃娃的事抛之脑后,下意识朝着那本书伸出手。   呼——   穿堂风呼啸吹过,在素白纤长的手指触碰到书脊的刹那,散发着微光、如米粒大小的白蝴蝶骤然飞起,落到了他的指尖。   谢春酌大惊失色,还未作出反应,风又一阵吹拂,迷了眼,再睁开,面前一切恢复原样,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一道黑影窸窣穿过上方书柜,谢春酌仰头,对上两张怪异喜庆的孩童脸庞。   嘻嘻、哈哈。   喜啊——   四喜娃娃迅速手脚并用爬走,犹如一只熟知所有路线的耗子,畅通无阻得飞快穿梭在上方层层叠叠的书籍。   谢春酌顾不得方才书的古怪,快步跟上,同时冷声呵斥:“站住!”   寂静的藏书阁响起“咚、咚咚!”的响声,谢春酌不想引起外面值守弟子的注意,手下一动,捏诀,脚下悬空朝上飞去,眯起眼睛迅速在光线不明的书柜各处寻找四喜娃娃的踪影。   喜——   呼呼、哈哈——   某处角落,四喜娃娃探出头来,黑色的眼睛弯起,咧开嘴,牙齿尖利,双手双脚触地,背后的娃娃翘起来,双脚抬高,抵住了书柜隔层。   当谢春酌朝它看去时,它便迅速扭头跑走。   谢春酌被它闹得心中生了火气,手下捏决,人也直往那处冲下……   轰——   庞大书柜发出“滋啦”的刺耳响声,书籍摇晃坠落,谢春酌直扑倒在那处黑影身前,将人牢牢禁锢在怀里,不让他逃走,随后听到书籍往下坠落的声音,耳聪目明,马上将二人方向调转,书籍尽数砸落在在了对方背上。   “啊嗯……”身前人发出疼痛的闷哼。   谢春酌缓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抓住的东西不是四喜娃娃,而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   少年趴在他怀里,呆呆地抬起头。秀气的一张脸,两颊微鼓,有些稚嫩。   或许是反应过来有人莫名其妙地将自己扑倒,又把他当成了肉盾,眉头皱起,整张脸呈现出不太高兴的模样,更像小孩了。   但谢春酌并不感到心虚亦或者是不安,反而挑了挑眉,伸出手在他面前来回晃悠了一圈,然后笃定地喊:“小瞎子。” 第36章   面前的小少年皱着一张脸, 黑溜溜的眼睛空茫无神,任凭谢春酌如何在他眼前晃动双手,眼瞳也没有聚焦点。   是个瞎子。   谢春酌不用多想,就确定了这个事实。   只是不久前在拿书时指尖跃出的那只白蝴蝶, 着实让谢春酌心惊肉跳, 没法不把自己面前的半大小孩不和白蝴蝶联系在一起, 更别提南災也是一个似瞎非瞎的人。   谢春酌眼睫微颤, 在小少年即将开口喊话时, 猛然掐住了他的脖子。   手上用点力气, 对方就没法挣扎。谢春酌卡着他脖子把人拎起来, 这小孩还没到他肩膀, 此时面颊因为缺氧涨红,双手握住他的手腕, 用力拍打, 痛苦地挣扎,看上去……毫无反抗之力。   甚至像是个凡人。   在对方力气懈下, 眼皮轻阖,即将放弃动作时,谢春酌松开了手。   小少年直接摔在地上,弯腰俯地, 整个人身子都在剧烈颤抖,大声咳嗽着, 嗓子如含了刀片般,刺耳难听。   谢春酌弯下腰,故作好心地用法术帮人恢复原样,语气饱含歉意:“我刚刚在追捕一只被人偷盗走的灵兽,还以为你是盗窃者, 不好意思,伤害到你了。”   他要软下声调时,声音十分地动听,可传入对方耳中时如裹了糖的砒霜,吓得人慌乱后退,瑟缩地靠坐在木柜角落,倒像是谢春酌口中被偷盗走的灵兽。   欺负小孩没有乐趣,但欺负一个疑似南災的小孩就有意思了。   仗着对方看不见,谢春酌肆无忌惮地打量对方,看不出端倪,便蹲到对方面前,不容拒绝地掐住对方的下巴,迫使人抬头。   “你伤到了吗?我看看……”   仍然没有半点南災的样子。   谢春酌心中警惕放下一半,还未多加思索,虎口处骤然一疼,他吃痛缩手,低头一看,上面的牙印深入皮肉,隐隐渗出血来。   而面前的小少年凶狠地“看”他,眼前一片虚无,龇牙咧嘴地对他露出一口白牙。   “滚、滚开……”小少年虚张声势,人却缩得更厉害,双手抱住膝盖,头也往下垂,作出防御的模样,显然是怕谢春酌生气打他。   谢春酌看了他几眼,没作声,直到门口传来值守弟子疑惑的呼唤。   “师弟,你找到书了吗?我要换班了。”   时间不早了,谢春酌放弃了继续在藏书阁与四喜娃娃玩追逐战,决心回去再收拾它,于是随手捡起了几本地上的书,假装是自己找到的书籍,抱起来往外走。   走出庞大的书柜侧道,临离开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黑漆漆一片,什么也没有,那小少年与亮光都湮灭在书海当中。   “师弟,你可算出来了,要是晚些,等我师兄过来了,看见你,恐怕是要把你上报的。”门外的值守弟子见他出来,松口气。   谢春酌对他浅浅一笑:“多谢师兄,这次若不是你,我恐怕明日就得挨长老的骂了。”   值守弟子摆摆手:“这算什么?不过这些书你可作了登记?届时可得还回来。”   这事儿谢春酌还真忘了,好在值守弟子提醒了一嘴。对方好心地带他去一旁登记。   登记时,谢春酌迅速扫过那些书籍的名字,都是一些《无边秘境·壹》、《秘境中常见草药与灵兽》、《人之道》一类的书。   值守弟子感慨:“非易长老这是要叫手下弟子进秘境吗?怎么找了这些书,不过听说潭虚秘境也快开启了,近段时间大家都在讨论呢,师弟你知道吗?”   潭虚秘境。   谢春酌当然知道,这就是他后面与闻玉至等人一起进入的秘境,也就是在此秘境之中,他对闻玉至下手,杀了对方。   现在看来,幻境回忆依旧在快速进展着,端看闻玉至值得挖出来的回忆究竟有多少,什么时候才能快进到秘境当中。   或许在同一个地方再杀死闻玉至一次,能够让对方彻底死亡。   “要是我也能进去一趟就好了,不说能不能得好东西,见见世面也好。”值守弟子感慨。   秘境里面的灵物确实多,谢春酌从里面回来,修为都提升了一个境界,如果不是当时闻玉至的死,他得装一番,指不定得开坛酒庆祝一下。   谢春酌面上含笑,对值守弟子道:“说不定师兄真能去呢,入秘境的队伍没满,一切皆有可能。”   值守弟子闻言心动,毕竟术业有专攻,有些队伍里填充进几个低修为但有特长的弟子也不是没可能,只是需要动点小手段和关系。   “借你吉言了。”值守弟子哈哈笑。   谢春酌不动声色避开他要拍来的手,抱着书道:“是我要多谢师兄。”   话罢转身要离开时,忽地想起藏书阁内的小瞎子,脚步微顿,“师兄,今晚藏书阁除了我进去,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啊。”值守弟子一愣,而后反应过来追问,“你在里面看见其他人了吗?”   谢春酌颔首:“约莫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弟子。”   值守弟子下意识道:“那可能是哪个长老门下的药人跑出来了吧。”   药人?   谢春酌这才想起在千玄宗内,是有药人的。   他们通常天生残缺并且命不久矣,有人,也有半妖半人,甚至也有妖鬼,少数是健康的人,但生而有罪,比如父母同族犯下大罪,亦或者是天生魔种。   一些炼丹的修士最爱药人,只是寻得不易,平日里多是去凡间亦或者是其他宗门里买,之后得了手,除却用药时,对药人也会加以教导,令其明目知理,更有甚者会让其入道。   谢春酌第一次听说这事时,心中不知讥讽还是感慨,天地间弱肉强食,无论是人还是兽,终归是一样的,而且比起兽类,人本性还要更加狠毒恶劣。   谢春酌不再多想,见值守弟子进藏书阁寻人,便抱着书翩翩然离开。   他回了屋舍,见内里亮灯,还以为是有人来找麻烦,毕竟夜里无故不能外出,也是屋舍的规矩之一。   四喜娃娃没抓着,藏书阁又遇见个疑似南災的人,那本书也没翻着,现在抱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书回来,谢春酌现在满肚子火气,推门进屋时想,若是来者不善,他也不介意打对方出一顿气。   结果抬头一看,步入眼帘的是一张温润俊秀的面庞,竟是叶叩芳。   谢春酌诧异不已:“你怎么来了?!”   叶叩芳自桌前起身迎去,恍若妻子迎接晚归的丈夫,接过他手里的书,堆到臂弯,又单手将人搂住,温声细语,不经意地嗔怪:“卿卿,大晚上的去哪里了?我等你等得好苦。”   “还不是你的好玩意儿!”   谢春酌窝火地骂,迁怒于他,推开他坐到窗边的榻上,板着脸,屋内烛光悠悠地亮,照得他的脸映上一点暖光。   叶叩芳放下书凑过去,冤枉地叫屈:“四喜娃娃可不单是我的东西,我也只是捡到它,才用了一段时间。”   “捡?”   谢春酌看他。   叶叩芳微笑:“我死以后,不知怎的有一天就在枯坟里活过来了,当时祖父已死,小木去了一户人家卖身当奴,我便想去寻你,在路上捡到了它。”   简单的叙述,细纠起来却是古怪。如何死而复生?如何捡到一个怪异的鬼物?如何入道修仙?又如何能在短时间内修到如此境界?   谢春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他却仿佛知道谢春酌在想什么,道:“痣娘娘早已成鬼,我不过是推波助澜,跟她达成合作罢了,之后的事情都是四喜娃娃与骷髅妖所做,我并不知情。”   叶叩芳这一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入了万华宗后便没有跟它再联系,直到闻玉至回来,我才借着它与痣娘娘做了些事罢了。”   而后握住他的手,“卿卿,会怪我吗?”   对上叶叩芳真挚的目光,谢春酌心里说不出的古怪,明明对方什么都说了,可哪一次都像是隐藏了新的谜团。   谢春酌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你准备怎么杀死闻玉至?”   “在秘境。”叶叩芳说。   谢春酌眉心一跳,朝他看去,便见他面上盈着笑,黑眸却森冷阴寒,恍若恶鬼。   “在秘境,以卿卿之前杀死他的方式……。”   叶叩芳垂眸,轻抚手中纤长白皙的手指,与其十指相扣,再低头在手背上落下一吻。   “……再杀他一回。”   -   翌日,谢春酌再度进入回安堂。因着叶叩芳的缘故,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他身上的浅绿衣衫已换成了浅蓝,再打眼一瞧,部分人在身上又披了件不薄不厚的外衫,彰示着如今天气变化。   前头几人正在说话,谢春酌仔细一听,三月一次的内门弟子考核竟然已经过了。   专管回安堂的长老踏门而入,底下叽叽喳喳说话的人登时闭了嘴。   “通过考核的弟子可以自行前去拜师,若月底未能拜入长老门下,自行来寻我,分配进执事堂等处成为执勤弟子。”   长老说罢,就转身离去,徒留底下人叹气苦恼,谢春酌云里雾里,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要按照原轨道去找南災拜师。   他蹙眉思索,身旁竟有弟子上前,带着几分讨好道:“谢师兄,不知香仲仙子门下是否还收弟子呢?”   谢春酌一怔。   说话的弟子以为他记恨之前自己曾说过他坏话,又急又羞,压低声音道歉:“师兄,我以前不懂事,你莫要把我那些蠢话烂话放在心上,您如今拜入南災仙尊门下,足以证明自己的实力,更别提还是南災仙尊主动要收您为弟子的。”   “什么?!”   谢春酌这会儿是真的惊了,南災主动要收他为弟子?!   以前明明是他主动去找南災,闻玉至还跟在一旁说了好话,最后二人不知谈论了什么,再出来,他才成为南災门下的第二个弟子。   他脸上的震惊毫无遮掩,完全浑然不知的模样使得那弟子也愣了。   “师兄你……”   “你装什么装,这一切你还不是靠大师兄!你什么时候能成为大师兄,再来跟我们装吧!”前面坐着的一名弟子看不过眼,砰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扭身对谢春酌吼。   谢春酌睨了他一眼,认出来这人后面进了执事堂,成为了最低等的看门弟子。当然,这里面少不了他的操作。   眼红他的人比比皆是,不必放在心上。   谢春酌消化着南災收他为弟子这件事,不暇思索就要回屋舍去找叶叩芳,要是南災还在这幻境里面,他们就不能在此对闻玉至动手。   只是他没想到,他一起身要离开,那出口辱骂他的弟子竟穷追不舍,追在他身后。   “你是不是心虚了!你……”   聒噪!   谢春酌往前迈的脚步一停,骤然转身,手一挥,弟子当即就被弹开,摔了五米远,撞到了其他弟子身上才停下来。   满场皆惊。   谢春酌冷下脸,回神面无表情地看向众人,淡声道:“长老曾说过,同门需互帮互助,不应计较小事生间隙,但你们是否太过分了些?”   “我很好欺负吗?”   在幻境中,谢春酌难得将脾气泄露出来,但此时此刻,他是真的烦了。   “我不与你们计较,你们不感恩戴德就罢了,竟还不知天高地厚,想要与我争高低。”   谢春酌面若冰霜,双目淬着怒意,应是令人恐惧不安的神情,可生动的表情变化,却使得他愈发美得惊人。   锐利得如同一把出鞘的剑。   “一群废物。”   无人敢言,皆或痴或呆地盯着他。   谢春酌不再看他们,转身要再度离去,结果抬头,见到前面站着的几人,身形又是一顿。   闻玉至笑眼弯唇,夸赞:“卿卿,好威风。” 第37章   闻玉至左右两边分别站着储良以及万春, 陪同有四名弟子,分别是两名谢春酌不太熟悉的男女,还有进幻境后就没见过的少齐少秉。   真是众星捧月,好大的师兄风范。   被谢春酌教训过的弟子回神, 连忙从地上爬起想要告状, 但思及方才谢春酌的话语, 一时踌躇, 再抬头, 就见闻玉至主动拉过谢春酌的手, 轻声细语, 好不温柔。   “卿卿……”   谢春酌以为他要意思意思说自己几句, 虽知晓是面子功夫,可心中仍是不耐, 抽回手, 准备忍着听几句,结果却没想到闻玉至竟然说:“他们哪里值得你生气。”   众人一怔, 随后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过去,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因为他们实属是没想到闻玉至会说出这番话来。   闻玉至在他们心中可是大公无私、光风霁月的代表,是整个千玄宗的大师兄。   大师兄怎么能偏疼一人?怎么能有私心?   谢春酌身前身后都聚集了愤恨、惊诧、审视的目光。他早已习惯,此时只为闻玉至的话语而感到警惕。   “你找我有什么事?”谢春酌打断他要接着说下去的话。   闻玉至笑着看他, 没回答,他身旁的储良没忍住开口:“大师兄为你争取了去潭虚秘境的名额, 不日就要启程了。”   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但这一切还是发生得太快。   谢春酌一时无言。   闻玉至拉着他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说:“你别担心,潭虚秘境不是第一次开启了,以往古籍中说的凶险困厄, 毒兽遍地,其实都是半真半假,早在师尊第一次进秘境时,就已经将里面的东西处理得七七八八,剩下一二分险境,留给我们历练。”   “是啊谢师兄,我都去过一次潭虚秘境呢!只要跟紧大师兄,一点儿事都没有。”   少齐在旁边跟少秉一起头凑头,嘴里活跃地说着话,眼睛偷偷去看谢春酌。   好漂亮的师兄,耳闻不如一见。   他说完,漂亮师兄朝他看了一眼,美得少齐飘飘然,然后少秉捏了他腰一把。一个激灵,少齐对上了闻玉至笑眯眯的脸。   “……”   好吓人。   少齐缩回脑袋。   “卿卿那么厉害,是我要跟紧卿卿才对。”闻玉至将手指挤进谢春酌指缝之中,将其牢牢握稳,慢吞吞道。   谢春酌不知他恢复记忆没有。进秘境就代表在千玄宗的回忆即将结束,事情稳步发展,可隐藏的危机还没解决。   比如骷髅妖和南災,还有……叶叩芳。   “师尊也会去吗?”谢春酌冷不丁问。   一齐跟着往前走的众人闻言诧异望向他。   “仙尊怎么会去呢?他又不用历练。”万春不禁道,“如果仙尊要去,我们该经受的历练应该更多一层吧?”   “还是别了吧,我只想跟着师兄师姐们后面捡点草药换灵石。”有个弟子嘟嘟囔囔道。   储良大咧咧:“名单还没完全出来呢,也不知道去几个人。”   “师兄你不去吗?”   “不知道。”储良摇头,“听长老说这次去的人数定得很少,大概只有八人。”   没有八人,只有六人。   谢春酌在心里接话。   潭虚秘境出行名单倒是与以往一般无差,谢春酌记得当时自己是缠着闻玉至一齐去的秘境,六人中,除了他和闻玉至,其他四人都是不甚熟悉的长老弟子,也因此,他们一到秘境,在不久后就四散分开,给了他动手的机会……   “这也太少了吧?”   “仙尊定的。”   “仙尊定的?”谢春酌回神。   “是啊,潭虚秘境都是仙尊开的呢。”说话的小弟子回道。   有古怪。   谢春酌第一反应就是有古怪。这事他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便觉怪异。   南災闲着无聊给他们开秘境做什么?给闻玉至历练也不至于自己动手,更何况潭虚秘境对旁人来说或许极具诱惑力和危险性,但对闻玉至来说不值一提。   话语间,一行人走到了道路尽头,即将四散分开,闻玉至停下动作,侧身,替谢春酌撩起耳边的一缕碎发。   “卿卿夜里搬来与我同住吧。”他俯身,呼吸落在谢春酌的脖颈处。   在旁人看来,二人此刻宛若一对交颈鸳鸯。   储良四人挪开目光,眼观鼻鼻观口,假装看不见。   闻玉至的指腹蹭过他的脸颊,细腻的软肉从虎口处卡过。   “好吗?”   谢春酌掀起眼皮,抬眸与他对视。   “我答应卿卿的事做到了,卿卿也该做答应我的事。”闻玉至道。   谢春酌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事,无非是床事情事恩爱事。   闻玉至的脑袋充满了不堪的羞耻事。   即使今晚根本不必做那些,谢春酌仍然为自己曾做过而气恼。   “当然不会忘。”谢春酌唇角扯出一抹笑,手指轻点他的胸口。   慢慢地、一下、又一下。   他不会忘记自己的初衷。   闻玉至,必死。   -   与一行人分开,谢春酌下意识回了屋舍,结果里面已经住了另外几个弟子,他反应过来时间变化,现在他应该住在了南災附近的山头上,与闻玉至两两对面。   不过也就只是住了几天,他很快就与闻玉至住在一起厮混。   随口敷衍了询问讨好的弟子几句,谢春酌回了自己居住的山头。   叶叩芳不在,四喜娃娃在。   四喜娃娃被五花大绑扔在桌子上,看着十分凄惨可怜,听到声音就开始咦咦呜呜地哭,见到来人就闭了嘴,结果还是没能逃过被一脚踹到墙上的下场。   “叶叩芳呢?”谢春酌坐到桌前倒了杯水泼到它身上。   四喜娃娃像只怪异的狗,前后两个脑袋疯狂甩水。   谢春酌开了屏障,见它甩完仰头期待一看,又失落低头的样子,冷笑一声:“再给我闹幺蛾子,我弄死你。”   “……”   四喜娃娃嘀嘀咕咕:“喜、喜。”   上次它们带路带对了啊,没有闹幺蛾子,谢春酌不能骂它们。   “带对了?藏书阁里有叶叩芳吗?”   “……喜、喜。”可是明明是对的。   四喜娃娃说不清楚,谢春酌只以为它们是撒谎,想把这事儿混过去。   顾忌着还用得上它,谢春酌没多跟它计较,就把它晾在一边。   谢春酌本以为叶叩芳不久后就会回来,于是点燃烛火,一边戏弄着四喜娃娃,一边思忖、捋着关于叶叩芳、闻玉至、南災、骷髅妖之间的关联。   他们之间必定有他不知道的联系,甚至于……藏着一个共同的秘密。   可究竟是什么秘密呢?   谢春酌百思不得其解,待到夜深,被绑起来踩在脚下的四喜娃娃变成软绵绵一团,踩着时发出很轻的“喜、喜”声,还有轻微的鼾声。   这家伙能睡着觉也是奇怪。   谢春酌听着生出几分困意。望了望门外,月光撩人,幽蓝白光莹莹落地,地面像是盛了一盆浮动着暗光的水。   他手肘撑着桌面,双眸微垂,昏昏欲睡,不知不觉间,竟陷入了睡梦。   睡眠浅,对周遭的一切还有些朦胧的意识,谢春酌听见了有人推门而入。   那人走到了他的身边,在他身旁坐下,似是在端详他的面容。   之后,是很轻的摸索。   指尖从额头滑落,到鼻尖,然后是手掌,覆盖住他的眼睛,指腹顺着眉骨眼窝轮廓去摸索,谢春酌感到不适,还有一点微不可察的恐惧不安。   ……对方力气稍大些,他就有种眼球在被仔细观察,即将被挖走的错觉。   许是他不自觉的躲避和轻颤的睫毛暴露了自身,那人转而用手掌托住了他的脸。   摩擦,揉捏。   而后是纤瘦的脖颈,手扶下,搂住腰。   谢春酌整个人被托着腰抱起,最后挪到了对方的怀中。   眼皮沉沉,睁不开,悚然的恐惧席卷心头,谢春酌奋力想要挣扎,实际上也只是手指无力地动了一下。   呼、呼……   呼吸落在了额头。   吻到了眼睛上。   ……   初晓,谢春酌很突兀地醒来。   他趴在桌子上,视线落在门口照射进来的一点悠悠的碎光,还未彻底醒神。   不远处的四喜娃娃倒在地上睡得正香,屋内透着股凉意,他直起身后,除却身前还有些温度,周遭一片冷。   叶叩芳一夜未归。   谢春酌坐在原地愣了好半晌,慢吞吞地站起来脱掉外衣,上了床榻盖上被子。   脑中一片混沌,他隐约记得昨晚屋里似乎进了人,但究竟是谁呢?   他设下的阵法也没人触碰到……   谢春酌迷迷糊糊地想着,侧过身子,堆起的青丝部分夹进衣襟内,纤细雪白的脖颈露出,令人不由畅想,若是能一手掌控,感觉会有多美妙。   再略动些,青丝散落,在后脖颈处,隐约有一片淡淡的指印,足以看出创造这痕迹的人是如何爱不释手。   ……   谢春酌再次醒来,不肖一会儿,眼中登时一片清明,叫人看了不知他是睡了,还是没睡。   谢春酌下意识侧头往地上一看,不出意料,四喜娃娃不见了。   他面上毫无波澜,按照平时一般洗漱更衣,按照时间出门,果不其然,路上“巧遇”长老。   长老惊诧:“你怎么还在这?秘境都开启了,正准备送你们进去呢。”   “一时忘了。”   “这事儿怎么能忘呢!”长老不悦,随后立刻带他赶到了秘境入口。   甫一站定,抬头时,谢春酌脸上的表情凝固。   入秘境的队伍共有六人,站在他面前的五人,除去一个陌生弟子,其他四个都是他认识的人——闻玉至、叶叩芳、万春、还有……小瞎子。   “卿卿,怎么傻站在那里不过来?”闻玉至招手道。   谢春酌堪堪回神,抬步走去,走到他身边后,没忍住扭头与叶叩芳对视。   叶叩芳此时的模样与之前大相径庭,是平平无奇的少年弟子长相,低着头不吭声时完全没有存在感,如果不过他肩膀上趴着的四喜娃娃,谢春酌也很难将他认出来。   四喜娃娃假装自己是个装饰品站在叶叩芳肩膀,偷偷摸摸地也看了谢春酌一眼。   “卿卿认识这位师弟吗?”闻玉至搂着他的腰问。   “一面之缘。”谢春酌说罢,又看向了靠近闻玉至身旁的小瞎子。   在白天看,小瞎子更小了,一身白衣,黑发半束半披,手里杵着木棍,眼瞳比平常人黑一个度,但却没有焦点亮光,一片茫然。   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警惕地扭头看去,即使什么也没看见,也依旧绷紧了身体。   谢春酌没心思去戏弄他,粗略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但腰间收紧的手愈发用力了。   他感到了疼痛。   谢春酌微微抬眸,与那双漆黑专注的凤眸对视时,里面深深的暗色叫他心中一突。 第38章   “卿卿?怎么这样看我?”闻玉至轻声问。   谢春酌垂眸:“没事。”   他不由攥紧手, 心里暗自思忖:闻玉至的样子……像是恢复记忆了。接下来行动要小心些。   察觉到抚在腰间的力道加重,二人贴得更近,谢春酌不得不找了个理由,直接针对旁边的小瞎子。   “我只是在想, 这位师弟怎么那么眼生?”   他话语一落, 闻玉至顺势看向身旁的小瞎子, 嘴角上扬, 似笑非笑:“这是师尊要求的, 我也不清楚。”   小瞎子面上有几分惊惶, 但也只是抓紧了拐杖, 抿紧唇一动不动。   “你叫什么?”有个弟子问他。   “云异。”小瞎子张了张唇, 道。   云异。   谢春酌将脑海中有名的弟子过了一遍,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好了, 不要在此闲聊了, 秘境已然开启,你们快去快回吧, 若有事,捏碎木牌传信即可,我们会一直关注你们的状况的。”   长老打断几人想继续聊下去的话,扬了扬手, 一道微光滑过,前方不远处, 白蓝色如海浪般,一人高的漩涡开启。   那就是潭虚秘境的入口处。   要开始了。   谢春酌在心中想着,下意识想要靠近漩涡,却又被人搂着腰带回去。   他回头,闻玉至无辜眨眼:“我们一起。”   谢春酌无言, 任由他搂着自己,直到二人飞身进入漩涡。   甫一进入漩涡中心,谢春酌就感受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紧紧抓牢身旁人的衣襟,蹙眉闭上双眼,不多时,滞空感强烈,他径直往下坠落,还未施法,便被带着落到了秘境中一棵高大繁盛的树上。   站定在树杈,谢春酌又是短暂地腾空,最后脚落在地面时,胸口依旧砰砰直跳。   身边的人倒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没事了。”   谢春酌不由得抬脚狠狠踩了他一下,“我没说我有事。”   “……嗯,是我有事。”闻玉至忍俊不禁。   给予他回答的是谢春酌推拒的手。   怀里温热的身体离开,萦绕在鼻尖的冷香消失,闻玉至怅然若失。   二人落地,没一会儿,除却小瞎子云异,其他人便汇聚而来。   “我们边走边找,有可能是意外掉落在附近,但不认识路,所以没能找来。”开口说话的是万春。   闻玉至出乎意料地表情懒散,似乎不是很在意云异的死活。   谢春酌隐晦地看了一眼万春身旁的叶叩芳,见对方摆摆手,心下微安,随后跟着闻玉至一齐往前走。   对于潭虚秘境,谢春酌还算残余了一点记忆,毕竟当时也是仔仔细细探寻过的地方。   一行人往前走了一阵,走到一处山崖前时,呼啸的风声恍若呼吸般平缓响起。   穿山之风,尖锐又平和地落下,但抬头看去,那不过是一阵小风,顶多吹动高树之上的绿叶,又怎么会有几近震耳的声响呢?   众人警惕,谢春酌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了叶叩芳,肩膀被一双小手抓稳,谢春酌侧头,与四喜娃娃四目相对。   倒转的后娃娃抓紧谢春酌背后的衣衫,嘻嘻哈哈地抬起头,随着风声一起喊:喜啊——   喜啊——   天、黑、黑——   人、昏、昏——   喜娘娘,爱娃娃,夜里梦里求娃娃。   小娃娃,爱娘娘,床头床尾笑娃娃。   你生我来我生你。   你替我来我替你。   喜——啊——   啊——   尖细的孩童笑声如雷贯耳,冷风吹过,天一下变得昏沉,灰暗的浓雾遮蔽天地,红灯笼在其中盈盈亮起,似有纸人抬轿,奔腾而来。   万春当即绷紧身体,抽剑而出,肃容道:“有古怪!”   “师姐……”一弟子跟她背对背,也抽出了长剑,警惕地看向四周。   谢春酌心神一动,走到了闻玉至身旁,四喜娃娃眼睛咕噜噜地转,盯着闻玉至的脸不吭声。   “你发现什么了吗?”谢春酌主动拉紧闻玉至的手臂,将四喜娃娃暴露在对方面前。   闻玉至面色不变:“有。”   “什么……”   掌风穿过,谢春酌惊然回首,与一巴掌大的纸人面贴面,下一秒,闻玉至伸手拍过去,纸人瞬间燃烧殆尽,从他肩头掉落,可接下来,无数的纸人从各处角落提着红灯笼跳出来。   树上、石头内、草丛中、甚至是……身后、身前、上面、下面……   无穷无尽。   它们嘻嘻笑,张开黑漆漆的嘴巴大喊:喜啊——   “这些是什么东西?它们不是秘境里面的吧!”跟在万春身旁的弟子面露惧色,颤抖着身体道。   当然不是。谢春酌看向叶叩芳。   对方张口,无声回复:我替你,杀掉他们。   他们,指的自然是……   “万春师姐——!”弟子大叫一声,谢春酌便见万春被纸人所围绕,裙摆燃起火焰直往上烧,法术竟浇灭不了。   谢春酌心中一惊,下意识看向闻玉至,结果却对上他平静无波的双眸。   “怎么了?”闻玉至问。   “……没什么。”无形的恐惧霎时间也包裹住了谢春酌。   他不想与闻玉至再站在一起,而是立刻朝万春以及那名弟子而去。   在他离开后,闻玉至抬眸,与叶叩芳对视。   “我的。”闻玉至说。   叶叩芳微笑,“谁没死,就是谁的。”   话语间,一声巨响。   轰隆——   地裂,脚下踩着的地面轰然拔高,谢春酌顾不得去救人,只抓紧弟子的后衣领将人拽得站稳,才仰头看向前方……   那是一头如山一般高且重的巨兽,头有螺旋状的独角,獠牙外翻,似野猪,眼瞳又大又圆,暗黄色,瞳孔竖起,冰冷不耐地扫视面前站着的一群人。   纸人嘻嘻哈哈,爬上巨兽的肩膀,提着灯笼摇晃,无数点红光在风中摇曳着,点亮这处山谷凹陷处。   巨兽身上布满火山裂缝似的石块,黏连在肉里,间隙露出一些暗红色的肉色,四肢粗壮,爪大而尖利。   它抬起前脚,狠狠朝着谢春酌几人踩去。   同时,纸人也穷追不舍地朝他们扑去。   闻玉至参与进了战局,拔剑斩向天,在剑光铮动之下,灰暗的乌云露出一丝亮光。   在范围内的纸人撕裂成两半,红灯笼落下,点燃地上的杂草,又被巨兽的掌风所熄灭。   闻玉至动手之后,场内战局变化。万春以及另一名弟子离巨兽较近,反应敏捷地一跃而起,刀剑出鞘,在呼啸的风声中直斩巨兽。   谢春酌冷眼旁观,看了几秒,便见闻玉至将纸人处理得七七八八,就上前去帮万春二人,没一会儿,就戳伤了巨兽的眼睛。   巨兽发出疼痛的哀嚎,愤怒地跺脚,四周山石滚落,万春被砸了个正着。   谢春酌看叶叩芳:这就是你说的替我杀了他们?   叶叩芳笑而不语,抬手点了点左侧方一处。   谢春酌顺着山石所在仰头看去,待看清后,眼睛一亮。   是一处小湖!   那湖通往的,就是闻玉至第一次死亡的地方!   谢春酌立刻去寻找叶叩芳的身影,想知道他要怎么做,结果回头一瞧,人竟然不在原地。   再四下一看,便看见叶叩芳竟然坐在一棵靠在山脚下,枝叶繁茂的大树之上,正面色平静地看着巨兽。   他想做什么?   谢春酌想不明白,也没有时间多想,因为万春骤然朝他大喊:“师兄!帮忙——”   无论是为了离开秘境后重归宗门的生活,还是为了此刻自身的伪装,谢春酌都不得不上前救人。   他拔出软剑,剑光如霞,波光粼粼,绸缎般飞出,将即将被卷如巨兽口中的万春以及另一名弟子救出,旋即脚下一踩,踏着巨兽甩到前方的尾巴,一跃而起,与闻玉至身影交错。   软剑飞回手中,两道剑光直冲而下,刺破巨兽坚硬的皮肉。   “吼——”   巨兽发出疼痛的吼叫,而后迎来的是愤怒。它发疯似得开始无差别撞击山崖和周遭的树木,狂风过境般,一切变得混乱而惨烈。   “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我们得走。”万春拖拽着另一名受伤的弟子,找到谢春酌,焦急道。   谢春酌自然知道这里不能继续待了,一是巨兽已然发狂,破坏一切,他们也拿不到有价值的灵草。   二是杀了巨兽太过困难,损失重,即使巨兽死了,尸体也运不出去,现在和它缠斗百害而无一利。   三则是纸人虽伤害力不大,但着实缠人,纠缠下去必定吃亏。   只是……   这机会实在太好了!   重创闻玉至的机会,还能顺带把万春和另外一个弟子,这两个拖油瓶给甩开!   谢春酌脑中飞速运转,还未想到一个好的时机,便见一人骤然从高树上飞下,长剑如虹,直刺与巨兽正在争斗的闻玉至。   “师兄——”万春惊骇。   谢春酌不由自主提起心,仰头往那处看去,只见闻玉至被一剑穿肩,卡在血肉骨头之中的剑飞起落下,竟是直接将闻玉至的肩胛骨斩断了!   稀薄的血飞出,长剑抖下血液,巨兽的哀嚎都轻了,它打量着如飞鸟般坠落的闻玉至,有几分灵智的脑子反应过来面前的人类是窝里斗,登时精神,开始持续攻击。   “你们快去控住住那头巨兽,我去救闻玉至!”   不等万春以及那名小弟子说话,谢春酌就先一步急迫地开口催促。   万春不暇思索,当即双手握紧重剑,斩向巨兽的尾巴。   另外一名弟子则是攻击巨兽还完好的那只眼睛,同时将飞扑而来的纸人挥开。   眼见着二人听话地缠住巨兽不让它靠近,谢春酌飞速朝闻玉至靠近,把人搂在自己怀中,带离了现场,停落在不远处的山头湖泊边。   闻玉至面色煞白,半跪坐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口鼻急促呼吸,汗与血将他的衣衫黏在皮肉上,如若要撕开,只能连同他一起撕裂。   他现在就如同一张廉价的薄纸,轻易就能被摧毁。   谢春酌不可控制地兴奋起来。   他与闻玉至对视,二人皆无言,但谁都知道彼此心中在想什么。   谢春酌想装,但装不出来。他知道闻玉至恢复记忆了,于是他定定地看着闻玉至,问道:“你要死了吗?”   闻玉至弓着腰,很艰难地昂头去看他,“……嗬……卿卿、很想我死吗?”   “你该死。”   谢春酌身后落下一人。   不用回头,谢春酌就知道来人是谁,对方俯身往下,自后背搂住他,亲密地吻去他耳垂处被闻玉至溅到的血滴。   “死吧。”   叶叩芳靠在那薄薄的肩颈之上,悲悯地看闻玉至,轻声呢喃:“我们……只能活一个。”   “……嗬嗬,那卿、卿,想要谁呢?”闻玉至攥紧谢春酌的手腕。   他用力极大,如铁铸般死死握着那节晧白的手腕,双眼充血发红。   闻玉至没去看叶叩芳,而是去看谢春酌,等待他的回答。   “不如你们都去死。”谢春酌冷酷道。   “……哈哈……哈……”   “哈哈……嗬哈……”   身前身后二人都骤然发出不同的笑声。   笑声沉闷,混杂着血液与难言的心绪,落入谢春酌耳中,却好似是他们共同在嘲笑他。   谢春酌冷下脸,正待要动手,却没想到,闻玉至忽然说:“卿卿,这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   话音落下,剑光铮亮,闪动时光灿如金,谢春酌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下一秒,血液飞溅,撕拉一声,他察觉后背的衣衫被剑所刺开,冰冷的剑头抵住他的腰间……   不……   谢春酌猝然扭头,叶叩芳笑意依旧,只是慢慢地松开他。   “卿卿……”   在他要起身时,手腕的拉力使得谢春酌无法逃离,他落入了充满血腥味的冰冷怀抱中。   闻玉至抓救命稻草般抓住他,声声泣血,嘶哑道:“我也想要……为自己争一争——”   随着闻玉至最后的嘶鸣,谢春酌被他带得往后仰倒而去……   扑通——   平静的湖面坠落。   幽绿的湖水,波光粼粼,光折射下犹如剔透的翡翠,宽大的春衫湿润,浮起,像蝴蝶的翅膀。   谢春酌屏住呼吸,用力踹闻玉至的身体,企图把人踹开,甚至还去戳对方肩膀上的伤口,可依旧无济于事。   直到他灵机一动,忽然张开嘴,湖水灌入,无法呼吸,口鼻生涩,溺水的痛苦毫无保留地冲来。   谢春酌终于感觉到闻玉至的手松开了。   结果他还没往上游,手臂就被扯住往下拉,随后唇撕裂开一道口子,他吃痛地张开嘴,空气便渡了进来。   闻玉至亲得很浅,除了最开始不知是泄愤还是痛苦的啃咬,到他张开唇,对方舌尖探入,为数不多的空气传入口中,下一秒,就退了出来。   依依不舍地吻过嘴角的伤口,湖水的干涩腥味与血液的味道混合,谢春酌看着闻玉至对他笑了笑,而后松开手,往下坠落。   在那深不见底的湖泊当中,莹光闪动,细小的泡沫浮起,恍若一只只翩翩的蝴蝶。   闻玉至处在它们的围绕当中,张开手,握住了其中的一只……无数的白色蝴蝶散发着淡淡的光辉,汇聚成一道人影,涌入他的体内。   而谢春酌看不清底下的一切,也无意在看。他奋力往上游,最后突破湖面,一跃而出。   呼——   眼未睁开,脸颊抚上一掌,托着他湿润的脸,轻声道:“卿卿,我曾欲与天求,今生来世,生为连理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我真的可以,得到你的爱吗?”   滚烫的泪水如雨般落在他脸上,谢春酌猛然睁开眼,便发觉自己并没有还沉在湖水当中,而是正处在于幻境里面某个不知名的洞穴里。   他从地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息,脑子嗡嗡作响,一时不知今夕何年。   回忆起破开湖水时,在岸边的人颤动的声音与绝望的泪水,谢春酌心悸不安,胸口大幅度跳动不止,内里仍在惊颤。   是叶叩芳吗?   他垂着头,好一会儿,擦去脸上的水珠,盯着手掌心盈起的小水泊看了会儿,才抬头去打量四周。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昏黑,只有些许莹莹的微光从洞穴墙壁散发出来,极其艰难地照亮一点地方。   四喜娃娃跟块破抹布似的奄奄一息地躺在一边,有几个湿漉漉的纸人正上下踩踏它身上吸满了水的身体。   “噗叽”奋力一跃一落,水就从暗红色的布里挤出来。   许是听到声音,纸人回头看谢春酌,晕开的眼睛和嘴巴,两颊红团深得吓人,不堪入目。   伤眼。谢春酌微微阖目,随即耳尖一动。   外面有人。   洞穴外,有剧烈的响声与剑交叉滑过的刺耳声响,动静不断。   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冒出来,谢春酌不暇思索,就猜出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他吐出口腹中的污水,缓和些力气,便扶着墙壁踉跄走出。   洞穴内墙壁咯手,谢春酌扶了一阵,发现墙壁上有虽光闪动,凑近一看,有瓷白的细碎亮片镶嵌在其中,像是晶石。   但谢春酌却莫名其妙地觉得,这很像白骨骷髅的骨头。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谢春酌不再思考,继续往外走。   走至洞穴外,亮光刺目,他眯起眼睛,便看见不远处有两人正在对峙。   确实是闻玉至和叶叩芳。   不知道他昏迷了多久,这两人竟然已经打起来了。   二人相持长剑,对立在两侧,听到声音后,忽地扭头,灼灼的目光落在了浑身湿漉漉的谢春酌身上。   此时二人满身鲜血淋漓,   “卿卿,你要我,还是要他?”   谢春酌谁都不想要,他扶着墙站在原地没动,警惕地打量四周。   “卿卿是个狠心的。”闻玉至叹气。   叶叩芳垂眸:“是我们的错。”   二人面对面,奇异地从彼此的眼中看出来几分豁然与平静。   他们没法去逼迫谢春酌给出答案,那么就只能自己……寻找出答案。   双剑相碰,似有银火燎动,零星飞起的碎光卷起狂风落叶呼啸而去。   谢春酌看了几秒,便发现闻玉至的伤竟然都好了!   不仅如此,甚至修为境界比以往还要更上一层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湖底有什么东西吗?这秘境当中,隐藏着的难道是闻玉至复活的真相?   谢春酌回忆起湖底隐约看见的白光,除却这点,再细想又怎么也没想不出来了。   咯吱——   山石滚落,万道剑影汇聚在一剑之中,坠入对立之人身上。   长剑迅捷,挥落剑影,持剑人飞身而起,斩落巨树,横截而下,在轰然倒塌的震声中,踩在粗壮的枝干上,回身侧腰,避开长剑,又速然斩下——   剑光铮鸣,叶叩芳那一剑直冲闻玉至的脖子!瞬时间,携带着巨力的剑,锋锐、准确地砍至脖颈上,用力,骨头登时发出咯吱的刺耳响声。   抹去遮目的血色一看,剑一时之间竟直直卡在脖颈正中间,喉咙口上,进退两难。   遭了。   谢春酌快步上前,还未靠近开口,就眼尖地发现不对。   他……瞧见了闻玉至被劈裂、半开的脖颈与血肉之中,白骨森森,骨头交错,像是有两座骨架交叠掺和在一块儿,无法分开。   “……嗬、嗬……卿、卿……”   闻玉至眼珠颤动,往日生动含笑的凤眸漆黑发红,他朝前伸手,手指骨凸出血肉,隐约能瞧见白骨。他勉励力地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再靠近自己心爱的人一点。   哪怕一点。   卿卿啊……求求你……   我的卿卿,可怜可怜我吧……   泣血般的哀求恍若实质,但即便如此,谢春酌道身形依旧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   叶叩芳扯着唇角,面上情绪流露,不知是喜是悲,眼角渗出血泪,握紧剑柄的手绷出青筋,再度用力……   咔——   头颅飞起,闻玉至的表情保持着看向谢春酌,唇却翕动着,缓慢吐出几个字:“山河……”   而在这一瞬之间,谢春酌骤然催动袖口中藏着的化雪铃,将其塞入叶叩芳的口中。   “破——”   无头之身用尽全力的一剑,秘境中河流颤动,群山呼喊之中,繁重而沉闷的山与水席卷而来,冲往正前方站着的人。   做完这一切,谢春酌来不及闪躲,以为要被波及,咬牙打算硬抗时,背后忽然传来一股推力,他跌远了,倒在翠绿的草丛之中。   他蓦然回首,与叶叩芳对视。   对方口含铃铛,对他微微弯了弯眼眸,竟是不作任何防备。   如鸟类濒死的铃铛声尖锐刺耳,水声哗啦,沉重的轰鸣倒下,压碎一切。   再回首,一切零落成血泥。   谢春酌怔愣许久。   直到所有的声音消失,只剩下细微的蝉鸣,他堪堪回神,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真的都死了吗?   谢春酌断断续续地呼出一口气,最后撑着手臂,极力昂起身体,隐约看见埋没的血泥之中的森森白骨。   没了……连骨头都散开了……   终于死了吗?   都死了……   心头提起的巨石落地,却把他压得更沉、更重。   谢春酌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徒然倒地。   咕咕、咕咕。   咕咕——   鸟鸣不断,小雀飞到枝头,啄去绿叶上沾染的混浊血液,嗒嗒、嗒嗒。   它歪着脑袋往下看,在一片暗红血泊之中,有一架稍小的白骨从另一架白骨体内爬出,血液从它莹白的骨架上滑落,像鸟抖下羽毛上沾染的水滴。   白骨摇摇晃晃地起身,胳膊、胸骨、肋骨都缺斤少两,破破烂烂。   小雀站在上方俯视它,看着它拖拽着脚步前进,来到场内唯一还完好的,昏迷的人面前。   大约是看了几秒,白骨就弯下腰,把人抱起来,慢慢地往外走去。   那道背影消失,鸟雀又继续观察地上的血泥。   咕噜、咕噜……   平静的血泊中,冒出小小的气泡,黏嗒嗒地缓慢流动……   它、它们……   在融合…… 第39章   咔哒、咔哒。   晒干的木柴被折断, 积攒在内里的灰尘弹起,飞在半空之中,如天女散花,又缓慢降落。   火光悠悠亮起, 干草烧成灰烬, 树枝发黑发红, 星火升腾而起, 照亮一片空地。   谢春酌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天好半晌, 才接受了自己腿断了, 并且被一个瞎子救了的事实。   “你、吃吗?”   生涩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随着棍棒插入泥土又拔出的动静以及脚步声, 谢春酌知道小瞎子过来了。   他懒得动,出声阻止:“要是你的棍子戳到我, 有你好看。”   “……”   动静没了。   谢春酌侧头, 看见云异僵立在原地没几秒,默默转身往回走。   回程的方向与掌控的位置倒是恰恰好, 云异坐回了原本的位置,低着头正在慢吞吞地烤兔子。   也不知云异怎么抓到的,那兔子有一人臂长,体型算大, 从腹部被刨开,内脏扔到了湖水里, 瞬间被鱼吃干净,洗掉血水与黏连的膜,兔肉叉上树枝,放在篝火上烤,香味就透出来了。   谢春酌怎么看怎么惊奇, 云异一个眼盲的半大小子,竟然还真能给他在幻境里独自一人抓到兔子烤了吃,身上还毫发无损。   想到这,谢春酌不免又回忆起云异在藏书阁里“看”书的画面。   究竟是真瞎还是假瞎呢?   或许是因为心头大患被齐齐处理掉,即使目前落到这个境地,谢春酌心情仍然不算太差,也起了点戏弄好奇的心思。   于是他开了尊口:“要吃。”   云异听见声音后回头“看”了他一眼,竟没起身主动过去,而是说:“要吃就自己过来。”   谢春酌挑眉,他手肘撑着地面坐起,躺着的衣衫也因为动作而变得凌乱。低头一瞧,他躺着的地面上铺着一件薄薄的外衫,对比他的身形来说略小,来自于谁一眼便知。   没想到云异竟然还给他垫了衣衫。   算小瞎子识趣。   谢春酌略动一动,膝盖自下传出尖锐的疼痛,他难耐得蹙紧眉头,将要出口的吸气声吞回去,抿了一下唇,却发现唇上伤口也裂开了。   他神情一怔,抚摸下唇,细微的疼痛与豁口叫他不由自主回忆起在湖水下,分开时闻玉至对他露出来的笑。   真是蠢货,要死了还笑,现在真死了,笑的就是他了!   谢春酌恨不得将一切抛之脑后,但这事不得不想,毕竟人死了,后事还得要处理,比如万春死了没有,储良、少齐少秉几人接下来会直接离开回忆幻境还是停留。   以及,最重要的事情:幻境为什么没破?   闻玉至死了,他的记忆也应当随之消逝,由他的记忆制造而成的幻境也该消失。   带着腥味的肉香飘来,谢春酌下意识侧开头,避开着不太好闻的气味。   “你还吃吗?”云异耳尖微动,听到他的动作,慢慢皱起眉头,显然为他变化多端的要求感到生气。   “一点调料都没有,血都还在肉里没烤干,这要怎么吃?”   谢春酌嫌弃地推开他的手,云异一下没拿稳,险些件要掉在地上,好在他迅速抓住了烤兔肉另一头的棍子,没让自己烤出来的食物浪费。   但经此一遭,云异是真生气了。   他不再待在谢春酌面前,而是杵着拐杖重新回到篝火边,继续烤兔肉,然后又走回谢春酌的面前,弯下腰。   谢春酌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仰头看他,二人距离极近,云异的鼻尖萦绕着一股沾染了湖水气息的冷香……很难形容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可当它传入鼻尖,被嗅闻时,大脑进行记忆,就再也忘不掉了。   云异看不见,听觉和嗅觉就愈发灵敏,除却闻到了味道,他还感觉到面前人的呼吸落在了他的颈侧,轻轻浅浅,痒得他仿佛浑身上下爬满了虫子,渗入到心里面。   云异觉出几分不安的恐惧,不知来源于哪里,但他知道,面前的人对他来说有威胁。   远离……要远离……   “呆了?”   谢春酌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此时只诧异于云异为何突然一动不动。   他不由戏谑地开口,说完见人神情微动,似是醒神,便抬手要搭向对方的肩膀,将人扯过来起伏,结果手刚动,还没放下去,就发现身下一阵抽动。   布料摩擦过皮肤,短短一瞬,谢春酌便感觉有东西从自己身下抽离了。   他下意识收回手撑在地面,手接触到草地,半硬的青草倔强地昂头,抵住他的手心,泥土混着细碎的沙石,咯手。   谢春酌气笑了:“你有病啊?”   竟然把他垫在身下的衣衫给抽走了。   什么小孩脾气!   云异神色不变,“这是我的衣衫。”   言下之意是,想给你垫的时候就垫,不想垫了就不垫。   谢春酌这下是真笑了,他上下眼睫一抬一扇,快速扫过云异的脸,而后在对方要带着衣衫离开时,骤然搂住对方的脖颈,将人拉紧。   几乎是面贴面,鼻尖顶着鼻尖。   黯淡无焦距的黑眸颤动,映照出面前人漂亮到灼人的脸蛋。   “这就是你对师兄的态度吗?”云异屏住呼吸,听到对方质问自己。   师兄?怎么会是师兄呢,他明明……不是师兄。   “你不是我的师兄。”于是云异也这样回复他。   说完,云异就紧紧闭上了嘴,身形微动,企图挣脱对方的禁锢。   他不敢张嘴,害怕呼入对方周遭的空气,因为……即使只做了这样,迫于生存需要做的事,都像是要中毒。   这个人对他来说非常危险。云异惊惶地想。   “我怎么不是你的师兄?”谢春酌笑着问。   他将云异不安慌乱的神情尽收眼底,对方额头、鼻尖渗出薄汗,好似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张口就能把他吞掉。   谢春酌还未碰见过云异这种人。   以往遇见的,无论是千玄宗的弟子,还是闻玉至、叶叩芳等人,对他只有两个态度:厌恶但忍不住靠近、以及极致的渴望。   噢,还有一个人,对他是纯然的抗拒和漠视,那就是南災。   云异是吗?   云异怎么能跟南災比?   谢春酌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   “……我不是千玄宗的弟子。”云异抓住他的手腕,挣扎了一下,企图逃脱,却发现自己连掰开谢春酌的手都做不到。   谢春酌见状,当即笑了,笑他的不自量力。   “你连引气入体都没做到,竟然还想着自己能掰开我的手?”   即便他现在不知为何腿摔断了,修为也凝固在自身的一半,但对付一个云异轻而易举。   云异不挣扎了,只是绷紧脸不说话。   谢春酌忽然觉得没趣,他松开手,云异就摔在了地上,拐棍掉在他身上,他随手一拿,棍子粗糙咯手,边上还有毛刺,不像是常用的模样。   谢春酌莫名起了警惕心。   他问云异:“你进秘境后去了哪里?”   云异在地面摸索自己的拐棍,没找到,估摸着也知道东西在谢春酌手里,此时听到问话,脸绷得更紧了,他看着年纪不大,表情倒是严肃,给人一种小大人的感觉。   他不回谢春酌的话,抓着自己从谢春酌身下抽出来的外衫从地上爬起来,鞋尖一下一下去蹭地面摸索位置,寻着附近的气温和火焰味去找自己曾经坐过的地方。   谢春酌腿伤不能动,一时竟奈何他不了。   这可是第一次自己的脸没起效果。谢春酌摸向自己的脸颊,依旧光滑无瑕疵。   一如既往的漂亮,但瞎子看不着就没用了。   躺过铺了衣衫的地面,就不想再躺杂草堆,谢春酌思索片刻,手指微动,故意用术法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戳云异的背。   云异起初忍了,后面对方变本加厉去戳脸,就忍无可忍地回头朝他喊:“你能不能不要像小孩子一样。”   结果回答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带着淡淡的笑:“谁才是小孩?你今年几岁了?”   云异一惊,这人什么时候来到自己面前了?他记得自己生火时为了不伤到谢春酌,刻意离得远了些,这距离对于正常无伤的人来说很近,但对于腿断了的人来说,走一步都宛若天埑。   “你的腿……”云异下意识站起身,手去扶对方,结果手一伸过去,摸到了某处圆润的弧度。   “你扶哪儿呢?”   听到咬着牙,似笑非笑的声音,云异一呆,然后吓了一跳,把手缩回身前,整个人宛若被吓傻的兔子。   谢春酌看笑了,这人摸了他屁股,倒像是自己被非礼了一般,不过……   “你也太矮了。”谢春酌嘲讽。   云异身高才到他肩膀,搂过来可不就是搂到他屁股吗?连腰都还差一点。   面对讥讽,云异面不改色,只是耳根还是红了一片,他双手握成拳,指头缩在里面,仿佛上面还残留着那股令人心神荡漾的触感。   一个男子!那处怎么能……那么饱满!   果然是坏人,坏人就是会时时刻刻地欺负、戏弄他人!   云异脸板着,好似又恢复了原样,他镇定地伸手……这次扶住了谢春酌的腰,耳根更红了,甚至有往上下蔓延的趋势。   ……好细的腰。   “你若是痛,就靠着我坐。”云异冷静道。   话罢,对方没动,像是在上下打量他。云异几乎是瞬间就知道他什么意思,涨红了脸:“我已经十六了!有力气!”   “嗤。”忍俊不禁的笑从身前传来,云异握着那把腰,察觉对方朝他扑来。   冷冷的香气,靠近了又是暖的,熏得人飘飘欲仙。   云异没喝过酒,但此时忽然有了醉酒的错觉。 第40章   云异的身体绷成一块直挺挺的木板, 谢春酌靠得不是很舒服,但碍于腿伤,还是勉勉强强继续靠着,不然自己独自坐着更不舒服。   篝火旁足够温暖, 谢春酌烤着火, 好像腿上的疼痛也减少了几分。   潭虚秘境夜间温度低, 对于凡人来说无法忍受, 对修士来说也是微凉。   谢春酌之前泡了水, 这会儿身上衣衫、头发烤干了, 反倒觉出几分冷意来。   尤其是刚刚强忍着疼痛走到了云异的身旁, 断骨处更痛了。   谢春酌抚摸自己的伤处, 回忆着接骨方法。他手搭在上面,半湿的衣衫惹得他不由蹙起眉头。身上粘腻带有湖水烧干的气息, 穿在身上不舒服。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接骨, 再换上干净的衣衫。   他储物袋里装有衣物,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洞穴或隐蔽的地方换衣, 若真要换,就只能自己原地换。   谢春酌决定再问云异几个问题。   “你进秘境后去了哪里?”谢春酌拿过他粗糙的拐棍,轻声问。   他们靠得近,彼此温度传递, 一个比一个体温低。   云异不敢离他太近,硬邦邦地被他靠着, 不知怎的过了会儿,或许是火将他烤化了,绝不是因为对方不满蹙起的眉头,总之,云异弯下了脊背, 稍稍侧开肩膀,让他半靠躺进自己怀里。   篝火上架着的兔肉烤得往下滴油,油落在火堆里,火焰烧得更旺,红彤彤一片,冲天火光。   “掉进湖里了。”云异回答谢春酌。   谢春酌诧异:“湖里?”   云异嗯了一声。他进入秘境之后,不知为何直接坠落在水中沉下,再醒来,人已经在幻境内的某一处巨树底下,除了他,还有浑身湿漉漉的谢春酌。   谢春酌昏迷不醒,腿还意外断了,云异起初不知道他是谁,摸索了好一阵,依靠着木牌和身形认出来对方是之前在藏书阁欺负过他,后面又同他一起进入秘境的人。   “除此之外,你就没遇见过任何人?连谁救的自己都不知道?”   谢春酌不满于他毫无分析意义的表诉。   云异毫不客气:“你不是也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救的吗?”   在云异看来,昏迷的谢春酌明显也是遭了难,被人救了,恐怕二人都还是同一个人救的。   谢春酌语塞,又没法将叶叩芳与闻玉至二人互相残杀一事说出。   究竟是谁将他送到了云异身边,他确实也不清楚。   难不成是四喜娃娃?   谢春酌醒来后也没看见它。   叶叩芳死了,没了控制它的人,它或许已经逃离了幻境,跑回贵妃与骷髅妖的身边去了。   谢春酌不自觉上下握着拐棍发呆,直到微小且尖锐的疼痛刺入他的指腹,才恍然回神,低头一看,是有木刺刺进去了。   他的动作与停顿的声音云异听得一清二楚,他扭头去“看”,手指去摸索,瞬间就摸到了自己的拐棍,知晓谢春酌是手上沾了木刺。   “这棍子是我捡的。”云异叹气,不敢去摸他的手,怕自己一时不察将木刺弄得更深入皮肉。   谢春酌倒是没什么反应,这点疼对他来说简直跟没有一样,不过皮肤上戳了根细小木刺还是有些碍眼,他捏住皮外的木刺一端,扯开,内里溢出细微的红色,但稍微一摁,就消失了。   “好了吗?”云异听了会儿,没听到异样,便开口询问。   谢春酌故意戏弄他,骤然握住他的手,吓得云异缩手,险些后仰摔倒。   火光潋滟,照得云异一张脸羞窘又恼怒:“你做什么!?”   谢春酌仔细欣赏了他的表情片刻,确定了面前人对自己真的没有威胁,才放下警惕,说道:“我要接骨,接骨后我有一会儿不能下地行走,待天亮了,你得带着我。”   云异怔愣,反应过来后表情冷淡,原来对方以为自己是那种会抛弃他的人吗?   瞧人板着脸不说话,谢春酌没在意,低下头,弯腰,双手试探着摸索到了自己的膝盖处,当酸软的疼痛逐渐变得尖锐难以忍受时,他就知道自己找到了关键点。   十指抓紧腿部骨头,找准卡点,硬生生将其歪过的筋骨扯开,又狠狠往正确的方向摁去。   “呃啊——”   谢春酌发出痛苦的闷叫,他紧紧咬着下唇,瞬间,本就有伤口的唇裂开,鲜血溢入口中,淡淡的铁锈腥味吞入喉中。   谢春酌浑身都在不自觉地轻颤,他的手还没从腿上收起,忽觉后背一热,诧异回头,竟是云异在他身后抱着他。   额头冒出的薄汗被对方用翻开的衣袖擦过,谢春酌眼睫微颤,上面也盈了一滴细小的水珠,他眨眨眼,水珠滚下,再抬眸,只看见云异抿紧的薄唇。   单看下半张脸,倒是确实有几分十六七少年人的样子,谢春酌不着边际地想。   接好骨,稍微动弹一下,疼痛感更明显,但没有起初那种仿佛腿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感觉。   谢春酌推开云异,“我要洗漱换衣服。”   云异默了默:“附近有湖,我去给你装点水。”   谢春酌道了声好,就看着他从腰间的储物袋里拿出了装水的用具,杵着拐杖走进黑暗里,完全不担心他或许会失足掉进水中。   在此期间,谢春酌有些想先把衣衫换了,可转念一想,身上脏,换了衣衫岂不是又把衣衫弄脏了?不如擦干净再换。   反正云异是瞎子,看不见。   大概一柱香,谢春酌等得不耐烦了,云异狼狈地端着一盆水回来。   他手上拐棍没了,脸颊沾了野草碎,还刮出了一条痕,跟经历了千辛万苦似的,脚步一点点往前踩,等感受到熟悉的环境和听到声音,才舒口气。   “掉进坑里了?”谢春酌问。   云异把水在他面前放下,摇摇头。   水盆里面的水清澈干净,谢春酌用手撩了撩,哗啦的水声清脆。   没有擦拭的布巾,谢春酌把一套干净完好的衣衫撕了块衣角出来,浸湿后开始擦脸与脖子。   云异呆了会儿,慢吞吞地挪到篝火旁去拿自己的兔子肉,兔子烤太久,都柴了,撕都撕不开。用了些力气,撕下肉来,放进嘴里干巴得难以下咽,像是在啃树枝。   谢春酌没有帮他看火。   云异沮丧地想。   他嚼着兔肉,心中难言地生出几分情绪,本想忍了,结果忍了又忍,听着身边人窸窸窣窣的动作,还是没忍住,扭头朝对方控诉:“我帮你打水了,你怎么不帮我看着……”   没喊完,他呆住了,表情凝固在脸上。   谢春酌正褪去身上的衣衫,半披在手肘处,层层叠叠的衣物挽在雪白纤细的手臂上,宛若层层花瓣包裹着最甜美的花蕊。   如丝绸般的黑发因为润湿吹干呈现出些许毛燥,部分弯曲,当他抬眸时,脸小而精致,黑的眼红的唇,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云异分明看不见,可谢春酌却能感觉到一股注视落在自己身上。   他不由自主合起双臂,遮住身前裸露的皮肤,警惕望去,就见云异似羞似疑地愣在那儿“看”过来,眼睛没有聚焦点,不知道是看他还是看他身前的水。   “看什么呢?”谢春酌挑眉问。   “……你为什么不帮我看兔子?”云异把后半句没说完的话慢慢地说出来。   这算什么事儿?谢春酌无言以对,他还以为怎么了呢。   谢春酌从储物袋里掏出辟谷丹,直接一瓷瓶准确扔到云异怀里。   “够你吃到离开秘境。”谢春酌漫不经心道。   说不定都不用吃,明天天一亮这幻境就破了。   谢春酌垂下头,继续用布巾擦身体,这次是大腿……   他没发现,云异骤然转过身去时紧绷震撼的神情、莫名攥紧的手,还有……   云异压抑住过急的呼吸,不敢往自己身下看,脑子一片空白。   谢春酌换好衣衫,抬头就看见云异如遭雷劈地愣坐在那儿,不由奇道:“吃不了兔子对你打击那么大?”   说话间把那套被自己撕过一角的衣衫扔过去,“给你换,不用谢。”   反正云异矮,穿这个正合适。   不过这小孩气性挺大,也不知道摸着了会不会又闹脾气。   可谢春酌打眼一瞧,只见云异手忙脚乱地搂住衣衫,还像是松口气,忙不迭地搂住起身往外走。   “干嘛去?”   云异头也不回:“换衣服。”   “……”   眼见着人离开,谢春酌气笑:“有病。”   他还能偷看不成?   云异换衣衫又花了一柱香,回来时谢春酌烤着火昏昏欲睡,直到身旁有人坐下掀开眼皮看了一眼,见是云异就没动。   自进了幻境,他就没停过一秒,这会儿好不容易能休息,困意立马就如潮水般将他卷走。   不过即使是在此刻,他也没放松警惕,将云异包括在内后,捏了个诀在周围设置了一个屏障,保证安全。   谢春酌用几件干净的衣衫铺好了简易的“床”,他靠躺在上面恰恰好,没有云异的位置。   云异坐在他旁边一步的距离,无事可做,又拿起烤得乌漆麻黑的兔肉看了好半晌,才把它扔进了火堆里面。   ……   云异好像做了一场梦。   他的眼睛突然能看见了。   他坐在火堆旁,火堆孜孜不倦地燃烧着未尽的树枝,发出“啪啦”的声响。   身后窸窸窣窣,是谢春酌在擦身体换衣服。   云异不受控制地回头,看见了被层层衣物包裹着的雪白躯体。   好漂亮、白得惊人,像月光落下。   他痴痴地看着,起了反应。   怎么会这样呢?   云异生出了恐慌,他连忙去压,结果越压越挺,最后他只能欲盖弥彰地用换下的衣物遮住,掩耳盗铃地欺骗自己。   其实他不该看的,他怎么能做偷窥这种令人不耻的行径呢?   但是耳边似乎有人在说:怕什么?他就是你的,你不仅能看,还能摸,能亲,能做任何事。   他是你的卿卿。   卿卿。   云异听那位大师兄这样亲密地喊过对方的名字,含糊、暧昧、粘腻的,像是嘴里含了一块糖,舍不得吞咽咬碎,只能用口腔的温度去融化。   那么,那雪白如冰雪的皮肉,在亲吻时,也会融化吗?会流入口中,溢满香味。   云异不自觉咽动口中生出的津液。   他痴痴地看着,直到对方抬眸朝他看来一眼,蹙紧的眉,水似的眼,嗔怪佯怒总相宜。   卿卿。   云异在心中莫名地把这两字揉来翻去,拆开捏合,融进血液里。   他喉咙生出了一只鸟,要将这两个字唤出去。   “卿卿……”   他慢慢地朝对方走去…… 第41章   有鬼。   谢春酌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有鬼。   因为他忽然之间连手都觉得酸软疼痛, 尤其是脖颈、腰、腿这三处的异样感强烈到让他难以忽视。   他撑着地面坐起身,第一反应就是将袖口拉起来,结果上面光滑无一丝痕迹,再去把大腿处的衣衫与裤腿掀起, 洁白细腻的腿部皮肤也依旧如常, 没有他所想象地会布满不堪的痕迹。   可是身体的反应做不得假。   他企图回忆昨晚的一切, 但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觉得有人翻来覆去地□□他, 好似要将他的皮肉撕扯咬下, 吞入口中。   谢春酌不住地颤抖起来, 会对他这样做的, 除了闻玉至和叶叩芳,还有谁?   但他们不是已经死了吗?   秘境白日里日光灿烂, 洋洋洒洒地落下, 将这翠野高山晒得镀上一层金光,谢春酌却感受到了一股瘆人的冷意从骨头缝里冒出。   无形的恐惧围绕了他, 耳边恍惚间甚至出现了重叠似的呼唤。   卿卿、卿卿……   为什么杀了我?为什么杀了我们?   为什么不爱我……   “嗒、嗒嗒。”   耳边不远传来声响,谢春酌猝然回神,往声音来源看去。   是云异,对方醒来后开始收拾东西, 摸索着洗漱,或许是因为昨夜的木刺, 他找了一块光滑的石头对粗糙的拐棍进行打磨。   他背对着谢春酌,做事做得很认真,对身后的目光没有半点反应。   谢春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自己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才舒出一口气, 开口喊:“云异。”   背对着他的人动作一顿,慢慢转过身来看他,神情一如既往地平淡,唇像是习惯了,不自然地抿着。   “怎么了?”   “……你昨天晚上,感觉到有人来过吗?”   云异摩擦拐棍的手停留在半道,“没有。”   谢春酌闻言没再问,他检查了自己设下的阵法屏障,也确实没有人入侵过的痕迹。   这里除了他,只有云异。   ……云异。   谢春酌目光如炬地看着云异,想要在他脸上寻找蛛丝马迹,可很遗憾,什么也没发现。   况且云异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做?再说了,一个瞎子,能随随便便欺辱他,还不让他发现吗?   或许一切都是他的错觉,是他想得太多了。   他得快点离开这里。   “去给我打水洗漱。”谢春酌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但还是多少有些不适。   云异应声,杵着拐杖离开,谢春酌低着头没发现他走路的步伐慌乱急促。   云异这次打水的速度很快,或许是因为习惯了路线,来回还没半柱香,谢春酌洗漱完,又没忍住擦了擦身体。   擦完抬头看见云异正望过来,不知为何,谢春酌忽然说:“身上像是有口水。”   云异身体抖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谢春酌嘴里说出来的奇怪话语还是因为什么,总之他表情有些惶惶不安。   谢春酌没太在意,又换了一身新的衣衫,再去看云异,这回这人又背对着他了。   秘境内一片寂静,除了他们,像是再也没有一个活人。   谢春酌趴到云异的背上,腿堪堪悬空,差一点就要落地了,云异搂着他的膝弯,将人往上背,稳稳当当,个子不高力气倒是大。   因为云异看不见,谢春酌便跟他指路,二人一齐往前走,率先到达了和万春和小弟子分开的地方,巨兽的脚印仍然残留在原地,一个个浅浅的大坑接连不断,叠加又分开,能看出当时巨兽与人搏斗时的行走路线与愤怒。   同时,地上还有很多纸钱,白色黄色的圆形铜钱类的纸张飘散在各处,有的烂在泥里,湿漉漉的半截,有的挂在树上、草丛中,谢春酌还看见了几个残破的纸人。   它们已经不会动了,就像真的纸人一样。   因为坑和附近杂草、断掉的树木,云异背着人走得异常艰难,好几次被绊倒,险些摔在地上,连带着他背上的谢春酌也心惊肉跳。   “你不能小心点吗?”谢春酌不满道。   云异不说话,只是把他往上托了托。   这处山谷内并没有看见万春等人的身影,巨兽和纸人们的踪迹,也随着远处倒塌的巨树和高至一人芦苇似的草丛遮掩下消失了。   谢春酌恶意地想:他们最好是葬身巨兽的口中,在这秘境里永远也别出去。   死了万春一个,还有储良、少齐少秉,这三人蠢得要死,轻而易举就能被他欺骗,到时从皇宫直接回千玄机,一切就都解决了。   至于骷髅妖和四喜娃娃,既然南災早就知道,那就让他来处理,说不定为了再死的爱徒,南災还会亲身下场,将他们挫骨扬灰。   南災怎么也不会想到,算计一趟,终究还是把自己的爱徒算死了。   只要一想到南災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裂开,痛苦与震撼在其中浮现,谢春酌就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快感。   真希望能早日看到这一幕。   “我们现在往哪儿走?”   许是谢春酌长久地没说话,云异停下脚步,侧头询问。   因为没有间断地前行,他额头与脖颈出了汗,薄薄一层,愈久,汗就堆成了水珠滑落,衣襟处已经隐约润湿了。   两颊薄红,沾湿的睫毛,配上那板正的脸,平白叫人看了觉得委屈。   谢春酌没给他擦汗,假装看不见,直到自己贴着云异的后背也感受到了些许湿意,才叫人把自己放下来,扔了套新衣服给他换。   云异休整片刻,喝了点水,又任劳任怨地背上他继续往前走。   太听话了,与昨晚好似良家妇男被羞辱的模样大相径庭,谢春酌起初没觉得什么,但走了会儿见云异脸上都被细小的树枝刮出红痕,破了皮,还是认认真真走路的样子,不由奇了。   “你怎么不跟昨天一样骂我了?”   云异脚踩过杂草,动作微顿,垂下眼睫道:“我一个人离不开这里。”   听到这话,谢春酌忍俊不禁,随后可怜地看着他,心想,何止呢?这个幻境破灭,幻境里产生的人也会随之消逝,云异是注定要消散在这里的。   谢春酌对他起了一点怜悯的心思,之后也没继续戏弄他,同时,他腿伤好了不少,只要再过一晚,就没有大碍了。   他使唤着云异往一处方向走,越走近,一股腥臭干燥的味道就越浓烈。   云异像是察觉到了危险,当脚下踩到了粘腻湿滑,不似泥土的东西时,他拒绝再往前走。   谢春酌也没逼他,只是靠在他背上,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跟他走时一样,这一片都是血泥,南災的化雪铃名不虚传,直接将二人炸成一场零落的雨,落了一地,分不清你我。   谢春酌思忖片刻,双手扶稳云异的肩膀,道:“走吧,离开这里,找个地方休息。”   云异背着他掉头离开,谢春酌回首时,忽觉不安,他猛地回头,那处暗红的血泊表面干涸,除却飞来的蚊虫,并没有任何动静。   ……是错觉吗?刚刚,是谁在看他?   “嘶……”云异吃痛的吸气声唤醒了谢春酌紧绷的神经。   他回神,才发现自己搭在云异肩膀上的手收紧,将对方捏疼了。   “云异。”   谢春酌突兀地问,“你刚刚感觉到有人在看你吗?”   云异茫然:“谁?”   云异又瞎又蠢,怎么会知道呢?谢春酌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可笑了。   “怎么了吗?”云异侧头,不安地低声询问。   他搂住谢春酌腿的手紧得像一根绷直的绳子,勒得谢春酌腿疼。   谢春酌锤了下他的背:“别抱太紧。”   话罢顿了顿,“吓吓你而已。”   “……”   云异面上浮现出几分恼怒:“不要乱开玩笑,这里很危险。”   谢春酌惊奇:“你怎么知道危险?”   云异又不说话了,他突然加快脚步,不顾自己看不看得见,快速离开。   谢春酌怕他摔了连累自己,忍着颠簸……没两秒就拽住了云异的头发,将其扯得乱七八糟,大怒:“你疯了?”   云异不言不语,固执地埋头往前走。   谢春酌一时之间竟拿他没办法,只好抱紧他,俯在他背上,不满地嘀咕:“小疯子。”   二人快速离开,因此,也没看见在身后不远处的那片干涸的血泊中,逐渐凝聚成泥的一块东西慢慢抬起……指尖、指骨、指节、手掌、手腕……   那只手冒出来,竭力地伸长,似乎是寻求、渴望着什么。   咕噜咕噜……   细小的泡沫涌起,发出很轻的响声……   卿、卿……   -   云异背着谢春酌离开后不久,天色骤然间就黑了。   这变化诡异,谢春酌疑心是幻境要结束了,于是让云异把自己放下来。   他们暂时留在这里过夜。   这是一处山林,四处都是巨树,最小的都要三人环抱才能搂住树干,云异找了块空旷些的地方,在树下把谢春酌放下来,随后又摸索着清除杂草,汇聚在一起点燃,烧起火堆。   今晚云异没有那么好运抓到傻兔子来烤着吃,所以吃了一颗辟谷丹。   他走了一路,还背着个人,实在是累,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谢春酌靠着巨树凝神修炼,待到夜中,才放缓身体,慢慢进入睡梦之中。   ……   又来了。   谢春酌感觉到昨晚那个人又靠近了自己。   这次对方变得非常踌躇,没有第一时间动他,而是一直在他面前看他。   看了很久,期间往四处走动了一下,好像又在看其他东西。   谢春酌努力想醒来,可他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这是为什么呢?   他有些生气,火气在心中蔓延。   大抵是他的情绪在脸上表露出来,看着他的人试探性地伸手,抚平了他紧皱的眉头,又去碰他的唇,企图把那抿得紧紧的,犹如花瓣合拢的唇也给抚开。   一下一下,十分有耐心。   这是把他当什么了?宠物吗?   谢春酌怒不可遏,张嘴就把对方的手指咬在口中,最好咬断,让这暗中偷窥欺辱他的人付出代价!   可是事实上,他的牙齿用不了什么力气,反倒像是把那节手指含在了嘴里,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谢春酌松口,暂放对方一马。   但是那人在停顿片刻后,竟然得寸进尺,手指勾住了他的舌头。   ……之后的一切变得不可控。   那人像失控的野兽,开始亲吻他。   亲得太深了,好像要进到喉咙里,他想要吃了他吗?!   谢春酌恐惧闪躲,可依旧无法动弹,他的背靠在树干上,春衫薄,树皮粗糙,上下摩擦时隐隐生痛。   不堪忍受的脸紧紧绷着,泛红的眼角溢出了泪水,最后被人舔掉。   “……呼、呼……”   那人发出粗喘。   谢春酌扶住他的肩膀,手指无力地蜷缩,然后……被他一点点、一点点地打开。   月光泄下,一片莹白。 第42章   翌日, 谢春酌醒来后,如第一次一般,去看自己身上的皮肤,但也跟第一次一样, 没有看到任何痕迹。   他用水镜去照后背, 光滑依旧, 雪白一片, 毫无任何被摩擦后的痕迹, 只有手碰上去, 亦或者是靠躺而下, 才会感受到隐约的不适和痛感, 而这些异样,到底来自于心理, 还是来自于心理, 又不得而知。   白日的巨树林高大挺拔,茂盛生长的枝叶交叉汇聚, 遮住大部分顶上落下的日光,林内半明半暗。谢春酌沉默地看着云异坐起身,似乎是感觉到了他长久凝视的视线,转头疑惑地问他:“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谢春酌问他:“你昨天听到了什么声音吗?”   云异摇头:“没有。”   他的表情毫无破绽, 黑色的眼睛一片茫然,还有疑惑, 仿佛不知道谢春酌问这个话的意义是什么。   谢春酌不想怀疑他,因为怀疑了就代表他被一个瞎子骗了,被一个瞎子……欺辱了。   这对他来说,多么大的侮辱。   “你半夜醒来过吗?”   “我太累了,睡着了就没醒过。”   谢春酌不再问了, 他道:“过来扶一下我,我昨天扭到脚了。”   怎么扭到脚了?云异怔愣,没问出口,而是摸索着朝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人扶起来。   谢春酌忽然发现,云异扶他时,手只握住他两侧的手臂,直到他站起来后脚下不稳往后倒,对方才用手臂搂住了他的后背,让他靠在怀里。   为什么呢?   因为昨夜他被……抵在树上吗?   假如一切都是云异做的,那么,他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瞎子,又是如何骗过他,并且消除他身上所有不堪的痕迹的呢?   谢春酌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他把搭在云异身上的手收回来,懈下力气,靠倒在云异的胸膛上。   砰砰、砰砰。   云异的心跳加快。   谢春酌的动作太忽然,他没有防备,为了不让人从自己怀里滑落跌坐在地上,云异迅速弯腰搂住他的腰,把人扶稳,又因为二人身高不对等,姿势奇怪,云异又抱着谢春酌坐回了地上。   “怎么了?”云异低头问。   他眼睛的视线没有“看着”谢春酌,但谢春酌却一直微微抬着头看他。   自下往上地看。   云异其实长相英俊秀丽,五官深邃正气,是个端正的少年郎,骨骼走向也能看出他的骨相也十分好,就算是一具白骨,也不会丑到哪里去。   或许,他知道了幻境为什么一直没有破的原因了。   谢春酌觉得自己可以试一下。   “我总是做梦,我梦见有人……”谢春酌在他怀中轻声说着,仿佛恐惧般,声音断断续续,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云异不自觉抱紧了他,神情紧绷,放柔了声音问:“有人怎么了?”   “有人……侵犯我。”   谢春酌把最后一句话说完,云异的脸上出现显而易见的震惊与茫然。   装得还挺像。谢春酌心中冷笑。   他面无表情,声音却瑟瑟地犹如经历风雨无法逃离,被淋成一团的小雀:“今晚你可以陪我一起睡吗?在我旁边。”   云异下意识:“不!”   谢春酌眯起眼睛。   云异回过神来,缓和心绪:“我睡姿不好,怕影响你。”   “我害怕……”谢春酌失落道。   云异听不得他这样说,表情纠结万分,直到谢春酌给他下了把火。   谢春酌将头靠在他怀里,双手揪着他胸前的衣服,作出依赖状,似撒娇似嗔怪:“就一次都不行吗?”   云异无法,只好道了声好。   -   白日里赶路,谢春酌不像昨天一般指挥得云异团团转,他不打算去找万春等人,也不打算去找幻境核心出口,任由云异乱兜,对方问了,他就随意指个路让人走。   秘境里时间流速很快,很快天就黑了,这次他们停在了小河边。   夜里云异意外抓到了鱼,没有任何调料的烤鱼腥臭,谢春酌照常不吃,云异吃了一些,也觉味不好,就将它扔进了火堆里,跟篝火一起成为黑灰。   他坐在篝火前不动,许久,直到身后传来轻声的呼唤,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才动了一下。   “云异,过来啊。”   云异有些惶恐不安,他眼前一片漆黑,但火烧得旺,热度照得他的脸红彤彤一片,好似要把他也一块烧进去。   他又坐了一会儿,谢春酌的喊声逐渐变得不耐,他无法再推迟,便去河边洗了手与脸,慢慢朝谢春酌走过去,顺势睡在对方身边。   温软的香气嗅入鼻腔,云异像是吸入了某种致幻草药,他闭上眼睛,身体绷紧得像一块铁板,谢春酌故意去碰他肩膀,他也无动于衷。   装。谢春酌看着他的侧颜,心中不屑一顾。他动了动身体,发出一点声音,假装睡着了,开始进行漫长的等待。   夜色寂寥,隐约有蝉鸣与鸟叫间断响起,风声轻浅吹过,直到天光熹微,谢春酌也没等到云异动手。   太惊奇了。   谢春酌心想,难不成真的是他想错了,错怪了云异吗?   还是说,云异知道他没睡,想要试探他,所以不动手?   谢春酌坐起身,乌发披散在肩头,晨露湿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他精致白皙的脸冰雪一般寒冷。   他冷冷地看着睡在地上的云异,突然在想,他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云异动手呢?无论云异做没做,他都要杀了他。   云异是一定要死的。   谢春酌不自觉俯身,趴在熟睡的云异身上,手慢慢握住了对方的脖颈。   只要喉骨断裂,云异很快就会失去死亡。   他能一击毙命。   谢春酌注视着云异,这个看似才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他真的十五岁吗?真的是千玄宗的人吗?谢春酌从来没在千玄宗见过他。   “……咳……咳咳……”   云异皱紧眉头,痛苦地张开嘴呼吸,谢春酌掐住他脖子的手不知不觉间收紧了。   仔细欣赏观察了片刻,云异的脸开始涨红,他睁开眼,不安惊恐地望着前方,无焦距的瞳孔倒映出谢春酌冷漠的面容。   现在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应该要在揭穿他之后,再杀了他。   谢春酌松开手。   “……咳咳……”   云异咳嗽时身体不自觉颤抖,胸膛上下起伏,谢春酌靠趴在他身上,直到他缓和下来。   他慢慢地扶住了谢春酌的肩膀,要将人推开,结果身上的人突兀开口问:“你不问我为什么想杀你吗?”   云异:“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   从初见到现在,谢春酌一直没有掩饰自己对云异漫不经心的态度以及偶尔泄露出来的杀意。云异知道,无论能不能离开秘境,谢春酌都不会放过他,他必死无疑。   谢春酌略微诧异,随后又笑:“你知道就好。”   话罢,主动要离开云异的身上,结果才刚动身,就发现自己的大腿处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正抵在那里。   不暇思索,谢春酌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他迅速看向云异,就见对方的脸骤然间染上红晕,谢春酌冷笑:“不知趣的东西,割了好了。”   云异抿唇不言,即使他看不见,也还是侧过头不去与谢春酌对视。   谢春酌气笑了,但离开又未免像是落了下风,心下稍稍一想,脸上就露出来促狭的笑。   他不走了,直接继续靠躺在云异的身上,还故意动了动自己的腿,叫那东西有时碰的到自己,有时又碰不到,待云异呼吸变急,他就骤然屈膝,猛地用力,那玩意儿被徒然击打,云异刹那间疼得脸都扭曲了。   谢春酌心中快意,几乎要笑出声来。   “……你,你走开……”云异咬着牙,抬起头,倒吸着气说。   可他一抬头,掌风袭来,他立刻又倒下去,脸颊浮起一块红印,口中也因为咬破了皮,溢出一点血色。   谢春酌慢吞吞收手,“贱东西,被打了还来趣儿了?”   “……”   云异眉心蹙起,难耐又痛苦,最后缓出一口气,哀求般地低头:“……放过我吧……”   身下的东西不懂主人的羞耻,越挺越翘,若是再让谢春酌踢一脚,爽是爽了,也真没了。   谢春酌恶意一笑:“不可以。”   ……   日光透亮,河水潺潺流动,折射出剔透璀璨的光芒,绿草野花遍布在周围,抬眼一看,一片清香。   云异背着谢春酌踩过河水,冰冷刺骨,他却脚步不停。   他比前几天沉默了不少,谢春酌毫不在乎。   他们其实不用继续赶路往四处走,但谢春酌想要折腾云异,让他多吃点苦,所以无论如何,云异都不能坐下来休息,不仅如此,谢春酌不再给云异辟谷丹和新衣,一连几天下来,云异狼狈异常。   这一天,他们再次停在了小河边,但这条河比以往的大。   云异坐在河边先是囫囵吃了条烤好的鱼,身上布满灰尘和柴火难言的火腥味,他思来想去,摸索着往河边前头走了一些。   “干什么去?”   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云异一顿,没回头,但答:“去洗一下。”   对方没应,云异便继续往前走,走了一段,听到水流湍急,知道不能再继续往下,于是又往回走了一点,才停下来进入水中。   夜间的水冰冷刺骨,云异下水后,只觉自己浑身上下冻成了冰。   同时,脑子也异常清醒。   他仰头,企图看月,但这是徒然。   月亮看得到他,他却看不到月亮。   柔软莹白的月光落在他隐约有了成年男子身形的赤/裸身体上,他垂着头,清洗长发,高鼻薄唇,他无知无觉自己的骨骼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他在“长大”。   云异又搓了一下身体,从河中站起,脚下鹅卵石滑溜圆润,他脚步稳健,淌着水上岸,找出了前日晒干又被谢春酌故意撕烂的衣衫。   袖口烂了一个洞,摸一下都能摸到里面的胳膊肘。   想起谢春酌,云异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他有些惊异,又觉得理所应当。   他想,谢春酌的确是非常危险的存在,靠近他,自己仿佛变了一个人。   就像谢春酌说的,他是一个贱东西。   云异往回走,他听到了火焰噼里啪啦烧起的声音,又闻到了气味,知道自己回到了原地。   谢春酌没有发出讥讽的嘲笑,云异等了会儿也没等到戏弄,他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往附近摸,摸到了垫在地上的衣物,再试探地往前,摸到了小腿、手臂……   最后碰谢春酌的脸时,云异先在火边烤了烤,等手回温了,才去碰。   ……果然睡着了。   要不然不会那么安静。   云异知道谢春酌已经好几天没睡着了,就为了蹲守他。   ……都是他的错。   前两次,云异只以为是自己做了梦,一下就恢复了视力,看得清眼前的一切,他不受控制地对谢春酌做了无法原谅的事。   他放纵自己。   他以为这是梦,梦里,那个恶劣的人任由他摆布,被他亲吻与欺负也只会发出很可怜的、小小的哭声。   云异为此神魂颠倒。   直到谢春酌说夜里有人侵犯他,他才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云异的手轻轻地碰在那柔软的脸颊上,温度宜人,那雪白的皮肉不会融化,但会让他为此融化。   即使是死,他好像也改不了了。   他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云异怔怔地想着,慢慢俯身而下,吻在对方的脸上,也就是……脸颊。   然后,身下人长长的睫毛扇动,痒意落在云异的鼻尖。   悠悠的笑声亮起,云异胸前骤然被尖锐的长剑穿刺而过。   “云异,你真是……死性不改。” 第43章   热的血喷洒而出, 落了满身。   谢春酌推开倒在自己身上的云异,擦去脸上溅射的血滴,眼眸黑沉,神色冰冷:“还以为你能装多久呢。”   云异捂着胸口, 血液孜孜不倦地往外流, 谢春酌手上持着的利剑, 雪白的剑光闪动, 剑身倒映出他茫然过后平静的面容。   云异盯着剑上的自己看了片刻, 迟钝地反应过来, 他又能看见了。   怎么回事?   “装瞎很好玩儿吗?”谢春酌用剑挑起他的下巴, 问道。   云异不知该如何作答, 或者说,当他刚刚不受控制地亲吻谢春酌时, 他就没有了任何能回答对方的答案。   “……对不起。”云异咳出血, 仰头看着他道。   只是他嘴上说着道歉的话,眼却亮如星火, 灼灼地望着谢春酌,仿佛要将对方的脸深深刻入自己的心中,叫人看不出一丝半点悔改的意思。   谢春酌任由他打量,长剑划过他的脖颈, 割出一条血线,最后又落在他的右肩之上, 剑刃锋锐,不用靠得多近,稍微一动,皮肉就被割破,慢慢从缝隙一般的血线中渗出一滴又一滴的血珠。   “骷髅妖。”谢春酌问他, “为什么幻境没破?是你在作祟吗?”   云异没听懂,“什么?”   谢春酌微笑:“不必在我面前装傻了。”   话语停顿,谢春酌骤然间动手,长剑直斩而下,唰的一声,云异发出惨然的尖叫,倒在地上,身子直颤,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他的身旁,正是他被斩断的手臂。   那条似乎还带着主人意识的手不自觉地痉挛,手指蜷缩,血从伤口流出,将草地染红。   谢春酌对着惨状无动于衷,他用剑尖挑起断臂,没过一会儿,那条手臂上的血肉竟慢慢地开始消失,白森森的骨头从袖口显现。   倒在一旁的云异目睹了这一切,正忍受着剧烈疼痛的痛苦表情徒然凝固,他怔怔地看着那条白骨手臂,仿佛被吓呆了。   谢春酌居高临下地看他:“你还想说什么?”   云异唇不自觉翕动,什么也没说出口,谢春酌又砍了他一条腿,这次他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谢春酌蹙眉,对他的不配合与平静感到恼怒。   “你是认为我拿你没有办法吗?”谢春酌冰着声音问,长剑重新落在他的肩膀上,但这次,目标并不是他另一条完好的手臂,而是……头颅。   云异的视线从自己成为白骨的手臂上转至上方,眼瞳不知何时变得漆黑而空洞,他直勾勾地看着谢春酌,眼角渗出血泪。   他努动唇,口中泄出艰涩的音节:“……”   谢春酌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弯腰侧身倾听,又怕云异奋起发疯,时时警惕,可如若不靠得更近,那声音便如蚊蝇,有些许震声模糊不清。   谢春酌不得已,直面靠近。   二人近在咫尺,道也合了谢春酌的意,他注视着云异,轻声问:“闻玉至……真的死了吗?你……是骷髅妖,还是谁?”   云异眼睫颤动,张了张唇,似要回答,谢春酌情不自禁靠得更近。   当他靠近时,云异猛然上前仰头,撞上了他的唇,如野兽般啃咬,铁锈腥味的血液在二人口中蔓延,云异贪婪而渴望地吞噬着所有。   谢春酌大惊之下,长剑砍入云异的脖颈,直至骨处,可即便如此,对方也没有丝毫松嘴的迹象。   “……嗬……”   谢春酌奋力挣扎,最后挣脱了云异的禁锢,他震怒:“你疯了!?”   云异单手撑着地面,维持着支起身子的动作,口唇处都是血,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表情扭曲又痛苦,谢春酌这时终于听清楚了他在说什么。   “……卿卿……卿卿……”   二字一出,答案已定。   谢春酌面色冷沉,硬生生从他脖颈处拔出长剑,而后……   铮——   削铁如泥的长剑划过脖颈,云异的头飞起落下,在草地上滚了一圈才停下。   无头尸坐在原地,不消一会儿,轰然倒下。   它的皮肉迅速瘪下,消失不见,只余留下一具头身分离的白骨。   谢春酌唇疼得厉害,白的脸红的唇,唇角往下滴血,束起的黑发凌乱,青丝贴脸,衬得他面容艳丽逼人,有种咄咄之意。   他冷冰冰地注视着那白骨头颅与躯体,忽得扔了剑,过去将其头提起来,又拽住无头尸骨的脚,将其扔到了仍然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白骨在明亮的焰火熠熠生辉,谢春酌抬手,捏决将修为打入火中,“轰”的一声,火焰高涨飞起,似要烧破天空,旺红色内是暗蓝色燃烧的焰火,火星飞舞,眨眼间,那烧不坏的白骨竟迸发出裂痕来,又是一声轰声。   轰隆——   雷声轰鸣,白光闪过,将底下的一切照得分毫毕现,火堆里的白骨像是动了动身体,那颗叠加在上面的头颅隔着火焰,望向外面站立的人。   呼呼、呼呼。   裂缝从额骨浮现,最后两边开裂,在烈火的燃烧中化为了白色的灰烬。   与此同时,天从中劈开,周遭的一切幻灭消逝,夜空、深林、山谷、草地、河流,它们颜色褪去,变成白茫一片。   谢春酌仰头看天。   天亮了。   幻境消失,谢春酌听到了身后不远处似有视线传来,落到他身上,他回头,看见了一群人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面色各异地看着他。   而其中,最为瞩目的莫非是披散着银白长发,一身白袍,面容俊美如仙的男人。   在对方微微抬头,雪白双瞳望来时,谢春酌脸上不由浮现出笑。   他喊:“师尊。”   -   幻境破灭,一切重归原状,谢春酌朝着南災等人走去时,每走一步,身边的一切就开始变化,等走到他们身前,便已经重新回到了皇宫内的小偏殿里。   谢春酌的手抚过脖颈,整理了一下衣襟,看到自己身旁的案几上放着个眼熟的东西,定睛一看,竟是四喜娃娃。   四喜娃娃躺在一旁的案几上一动不动,两头的娃娃都闭上了眼睛,恍若陷入沉睡,而站在南災身边的万春、储良、少齐少秉四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轻伤,其中万春最为严重,衣衫有被腐蚀过的痕迹,连带着皮肉也有轻微的溃烂。   储良胳膊断了一条,此时见谢春酌上前,竟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面上露出几分瑟瑟,谢春酌睨他一眼,又扫过其他几人的表情,登时明白方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被他们看在眼中。   少齐有些眼力见,见师兄师姐们都不说话,怕谢春酌误会,连忙开口:“我们刚刚被仙尊救出来,就一会儿的事情,恰好看见师兄你……斩杀骷髅妖。”   说到此处,少齐心有余悸,谢春酌杀人时太过干脆果断,尸体都不给骷髅妖留下,说是斩杀,实则是虐杀,虽妖物凶祟并不值得可怜,可看着还是叫人觉得心惊肉跳。   谢春酌闻言,便知道他们是从自己砍掉云异头颅开始的,心下反而松口气,没叫他们看见自己被云异强吻,以及之前发生的事情就好,否则他会忍不住想杀了他们的,即使南災也在。   思及此,谢春酌看向南災,见他面无表情地看来,心中快意。   即使对方千方百计想要得知闻玉至死亡的真相,不惜算计他,剥开他的伤口,但最终目的还是没能达成,不仅如此,闻玉至还被他用化雪铃而杀死,南災知道,必定要痛苦万分吧?   只要一想到南災那张平波无澜的脸上出现的悲痛,他就止不住想放声大笑。   不过事到如今,不是能放纵自己的时候。   谢春酌按耐下情绪,垂眸装可怜,稍稍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储良等人下意识避开,但仍然不受控制地看见了一点,那细腻洁白的皮肤上,布满着暧昧的痕迹和指痕。   尤其是谢春酌低声道:“……他隐瞒身份,对我……”   简单的几个字,甚至话都不用说完,他们便知道那骷髅妖对谢春酌做了什么。   心中不可谓不震动。   相对比四人呆愣、疼惜、愤恨的表情,南災的无动于衷与蹙起的眉头显得格格不入。   他甚至说:“怎么会?”   谢春酌以为他不信,故意逼近,“师尊不信我吗?我身上还有其他的痕迹,如果师尊想看,我愿意给师尊检查一二。”   二人距离本就靠得很近,谢春酌这一走,二人几乎是只有一拳的距离,他本意是叫南災将这话题避开,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南災忽地伸手,指尖落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或许是落在某处红痕上。   对方的手冷得像是从冰泉水里浸泡许久捞出的冷玉,寒气逼人,只是指尖轻轻落下,就叫谢春酌不由浑身一颤,皮肤起了细小的疙瘩。   谢春酌脑子嗡的一声,还未回神,身体便已经不受控制地快速后退,警惕地护住自己。   南災抬眸,什么也没说,但谢春酌就是有种直觉,对方必然知道这痕迹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   在幻境中,云异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翌日一早就会消失,更别提后面几天对方一直没动他,但谢春酌在听见幻境破裂时,留有警惕心,便捏了些痕迹出来。   面对南災的目光,谢春酌勉强一笑,想要说些什么话解释一下,但他话未出口,便感觉到南災长而白的眼睫一扇,目光焦点从他的脸上落到唇上,最后收回。   南災转身,声如寒玉相撞,清脆冰冷。   “回去后,搬至吾处,与吾同住。” 第44章   南災的身影转瞬即逝, 他一走,殿内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了谢春酌。   “师兄,大师兄呢?他没跟你一起出来吗?”储良率先开口。   谢春酌垂眸不言语,眼眶微微泛红, 神情流露出脆弱悲伤。   他的样子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不详的预兆, 万春瞳孔紧缩, 不禁上前:“……你不是救了大师兄, 和他在一起吗?!”   声音放到最后竟有几分尖锐的质问, 谢春酌心中不喜, 抬眸时, 与万春对视, 眼中冰冷,墨色昏昏。   万春怔愣, 回过神来后再看, 对面人还是那副悲伤痛苦的模样。   “是我无能……玉至为了救我,自己独自和叶叩芳抵抗, 之后更是和他同归于尽,早知……早知我不如也死了算了,都是我的错。”   谢春酌抿唇,单手扶着桌面, 单薄的身躯止不住的颤抖,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把他给吹走。   储良先是悲痛, 后是不满。这不满是对准万春的,他罕见地反驳万春,“师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难不成你真的想要谢师兄死了才甘心吗?叶叩芳是叛徒这件事我们都不知道,谢师兄能活着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们都还是仙尊救出来的呢!”   少齐少秉也道:“是啊,师姐,你少说几句,况且退一步说,大师兄也是为了谢师兄而死的,你这样质问责怪谢师兄,大师兄要是在,肯定也不会赞同你的做法。”   万春慌张解释,“……我没有。”   “你们不用说万春师妹了,一切都是我的错,她担心玉至,是正常的。”谢春酌抬袖掩面,似是擦拭泪水,叫人看了于心不忍。   万春感觉储良等人看她的眼神更不善了,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春酌将这一切瞧进眼里,不屑的同时,也不由疑惑。   “……师尊没将此事告诉你们吗?”   “没有。”储良叹气,又想起南災的异样,“……可能是知道了,又无法忍受,所以才离开了。”   他怀疑南災来这里也是为了尝试救闻玉至,但是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   或许是因为大师兄死过一次,储良现在再想起对方,悲痛之后是一种怅然若失之感,好像之前都是做了一场梦,现在梦破了,人还是没有回来。   想必谢师兄心中更是痛吧?   储良望向谢春酌,却见人神情若有所思,大抵是察觉了他的目光,谢春酌对他抿唇柔柔一笑,脆弱中带了几分悲色,美得触目惊心。   储良有些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多看。   谢春酌没在意他的异样,心下若有所思,他本来还打算若是南災质问他有关于闻玉至的事情,他要如何去解释,但南災一言不发离开,难不成是知道了闻玉至的怪异之处?   还有云异……骷髅妖。   闻玉至在与叶叩芳对决时,修为突然提升,伤势恢复,大抵是因为骷髅妖附身在他体内,导致短时间的修为大幅度提高,后面死后,骷髅妖便化身为云异把他带走。   因着二人曾短暂融合,所以幻境才认为主人未死,才没破灭。   只是为什么云异不知道自己是骷髅妖,以及他们到底是怎么融合在一起的,谢春酌就不得而知了。   无论如何,它们都死了。   谢春酌不想再去探究这些事情,一切终于回归正轨,他,还是唯一的大师兄。   “陛下,陛下您怎么样了……”   “小宝呢?小宝……”   “来人,把这祸国妖妃给拖出去——!”   贵妃的哭喊与严厉的呵斥自外骤然接连响起又混杂在一块儿。   “是雾一。”少齐耳朵尖。   “出去看看。”储良性子急,率先往外走。   他一走,少齐少秉也跟着,万春脚步停顿片刻,也跟了上去。   等他们离开,谢春酌微弯着的腰挺直,抬起半掩面的手放下,脸上毫无哭泣过伤心的痕迹,他提起四喜娃娃的腿,悬空晃了晃,没什么反应,再仔细感受,这具制作简陋的棉花娃娃里,竟然感应不到任何生命与活力。   四喜娃娃消散了?   谢春酌不得其解,随后下意识想到南災,或许是对方顺手解决了四喜娃娃也不一定。   殿外的哭声愈发响亮,谢春酌提着四喜娃娃走出,忽觉一阵刺目的光亮袭来,迷得他睁不开眼,眼中渗出泪光。   稍稍适应,半睁开眼,抬手抵挡,才发现大殿外的门尽数全打开了。   此时天光大亮,日光璀璨,悬浮在半空中棉絮般的乌云被驱散,湛蓝的天与雪白的云飘荡,飞鸟穿过,不再是刺耳嘶哑的叫声,变得清脆嘹亮。   而殿内所有模样怪异,类似纸人的太监消失,地面出现许多被烧成灰烬的纸张,谢春酌低头一看,还有半片没烧完的黄白纸张飘来卡在他脚下,四周都是黑灰色卷起的痕迹,而没烧到的地方,有一点红晕开的。那是惨白的下半张脸,红彤彤的脸颊和唇,唇还诡异地扬着。   谢春酌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一脚踩下,无声的尖叫稍纵即逝,化为灰烬。   贵妃头发散乱,跪倒在地上,原本精致的脸上,妆容尽失,狼狈异常。她双手抓着雾一的腿,哀声道:“……你不能让我走,我是贵妃!我是贵妃!陛下最爱的人是我!我的孩子是皇子——!”   雾一面无表情地站着,垂眸冷漠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将目光投向殿外,而后任由那些太监宫女把皇后拖拽走。   “陛下已死,中兴王继位,诸位随我去迎新王。”雾一缓声道。   谢春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殿外竟出现了数十位或年轻或年老,身穿朝服的官员。   看来早就在他们还未出幻境之前,雾一就已经迅速做好了一切的决定。   贵妃看见官员聚集前来,也知道一切无从挽回,颓然坐在地上,放弃挣扎,待快要被带离殿中时,倏忽奋力一挣,直冲谢春酌手里的四喜娃娃,谢春酌本可以躲开,但最后还是手一扔,将四喜娃娃抛起,看着贵妃把它抱进怀中。   拽着她的太监宫女大惊失色,不敢对谢春酌发火,便跟贵妃争夺四喜娃娃,拉扯之下,润湿的暗红布料撕裂,掉出里面的棉花与……血肉、骨头。   那是一个连体畸形儿的尸体,不知为何至今仍然没有腐烂完毕,隐约能看见两个不足月的婴儿以颠倒的姿势粘在一起,手臂贴着大腿,头颅微微朝彼此侧着,双目紧闭,恍若还未出生,而是在母亲的子宫里继续生长。   “小宝……”贵妃在地上跪爬,迅速而慌乱把尸体抱进自己怀里,眼泪梭梭而下。   她确实生了孩子,但那孩子,是畸形双子。她无法接受自己生下了怪胎,又无法忍受分别的痛苦,于是在骷髅妖找上来时,主动哀求对方治疗她的孩子。   她做错了吗?她没有错……   “小宝你醒醒,你快去看看你的父皇好吗?他一定没有死的,你也是,不要离开母妃……”   贵妃哽咽地呼唤着怀中的畸形尸体,神情癫狂,企图抓住她的太监宫女见状不敢上前,面面相觑,回头去看雾一,见对方面色毫无波澜,甚至看过来的目光有不悦的意思,登时心下一紧。   他们顾不得其他,咬咬牙,干脆抓住贵妃的肩膀与臂弯,强行将人拖走。   当贵妃的声音远去,雾一才与谢春酌对视,他没有责问方才谢春酌的举动,而是道:“我暂时还有事要忙,还请诸位随意。”   话罢,就迈步走向朝廷官员们,去往别处商谈政事。   他是历代南朝皇帝身边跟随的修士,众人称他为国师,如今,这地位或许可以更高一层了。   雾一离开之后,殿内其他太监宫女开始清扫,储良等人傻愣愣的站着,照谢春酌来说就是一群废物,很显然,雾一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皇帝死是他早有预料的事情。   这一趟下山倒霉事不断,还好他聪明地解决了一切。   谢春酌心里想着,就看见有两个小太监颤颤巍巍地用明黄色的丝绸裹着一堆不知道什么东西,卷成一条带走。   他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半步,二人恰好在他身边略过,谢春酌看见了他们没裹稳的、露出来的一点东西——是人皮。   那薄薄的,内里透着一点油脂的东西,是人身上剥落的皮,或许还带着一点血与肉。   前因后果,仔细思索,便可以得知当初他们进殿后,第一次看见的皇帝,是骷髅妖,当骷髅妖进入幻境,皇帝自然也就“死了”,雾一理所当然地“发疯”,然后筹备下一任登基的皇帝。   骷髅妖之所以和闻玉至相似,是因为骷髅妖在他们进入小偏殿后与闻玉至身体相结合……他们到底是怎么融合的?跟闻玉至复活有关系吗?   谢春酌总是绕不开这个想法,他心中隐隐觉得,这是一个隐患。   只是要怎么去查,他又是不知了。   总而言之,一切尘埃落定。   谢春酌带着万春四人离开皇宫,当天便坐着灵船赶往千玄宗,日夜不停,加之用灵石堆积燃烧,后日夜晚时分,他们就抵达了目的地。   或许是因为南災已经将一切事宜都处理完毕,加之少齐少秉在返程途中给执事长老传过讯,以至于一行人回去后简单交谈几句,便各自回了自己居住的地方。   谢春酌回去后,先是迅速将闻玉至留下的东西处理掉,又将被褥与床,以及软榻全烧了,换了新的,才洗漱躺下。   在灵船上,众人一改往日的活泼,缄默不语,气氛沉重,谢春酌也得装出寡夫样来,以至于一直没怎么休息好。   这回回来了,他可以好好休息了。   在陷入睡梦前一刻,谢春酌迷迷糊糊地想,这回他可不要再娶妻了。   ……   夜深。   月光寂寥,门无风自动,细微的咯吱声晃晃悠悠地响起,敞开的门泄进一地莹白月色。   一道影子出现在门前,停滞片刻后,身形高大的人缓步踏进。   嗒嗒、嗒嗒。   烛火摇曳,那影子来到床前坐下,静静地注视着熟睡的人。   “卿、卿。” 第45章   翌日一早, 当日光冲破窗棂照进屋内时,谢春酌迟缓地抬了抬眼皮,意识慢慢清醒。   他醒来后翻了个身,困倦地垂下眼睛, 长睫微颤, 碎光落在尖端, 像是眨眨眼就会抖落。   直到他看见了床边很浅的褶皱印记——有人来过。   谢春酌立刻清醒, 眼睛唰一下睁开, 盯着那块地方不放。   因着屋内床榻较大的缘故, 加上习惯, 谢春酌睡觉都是往里面挤, 鲜少又往外睡的时候,以至于床外这一片都是整洁的, 而现在, 上面由着明显坐落的痕迹,像是有人长久地在那坐下, 静静地观察过他。   是谁?难不成是闻玉至和叶叩芳吗?   这一想法令谢春酌毛骨悚然。   他立即起身往房屋内外打量转悠,但无论来回走动多少次,都没有找到半点他人遗留下的痕迹。   再回到床榻,上面的褶皱与痕迹又好像并不像是有人坐下过, 或许是他自己晚上睡着时不小心蹭到而导致的?   谢春酌想不明白。   他坐在床榻前,身上还穿着亵衣, 身形瘦削,乌发披散,白生生的一张脸,毫无血色,如纸一般, 仿佛一戳就破,叫人看了不忍上前呼唤。   储良几人来到后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房屋大开,内里坐着个金尊玉贵的人儿,日光刺目,打眼望去,一切如在梦中。   他们呆愣几秒,谢春酌抬眸看去,两边门便齐齐关上,“砰”的一声,将他们挡在门外,也把他们飞走的魂重新拉回来。   待谢春酌穿好衣衫打开门出去,又恢复了原本大师兄的温柔可靠。   “怎么了?”谢春酌问他们时,视线扫过,不由挑了挑眉,万春竟然没在。   “……我们,我们就是想来看看你。”储良结结巴巴说着话,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抬高给他看,是几只毛绒绒的兔子。   红眼睛长白毛,很好,是谢春酌最讨厌的颜色,让他不由自主想到云异眼中流淌的血泪以及南災的一头银白长发。   “这是执事长老门下弟子在别的秘境里面抓到的灵兽,有巩固修为,平心静气的效果,无论是养着还是吃都可以,我们想着您一个人住在这太无聊了,或许可以叫它们陪陪您。”   少齐嘴巴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少秉在他说话的间隙补充:“要是师兄你搬去跟仙尊一起住,也可以把他们带过去,随便给点草就能活来,它们性子很温顺的。”   少齐少秉手里提着的是灵兽的一应用具,他们好似笃定谢春酌会喜欢这种可爱的小玩意儿。   谢春酌对此敬谢不敏,找了个借口,“我怕我照顾不好他们,近日实在是有心无力,不如师弟们帮我照顾一段时间,等我好些了,再把它们接过来。”   “它们很好养的……”储良想争取一下,结果对上谢春酌的视线嘴巴又闭上了,改口道,“那就我替师兄你养吧。”   竟是全部自己包揽了,没分给少齐少秉二人。   少齐少秉见状对视一眼,心下略有不喜,他们也想和谢师兄多多亲近,不过储良毕竟是师兄,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最后就领着东西跟储良走了。   走了半道,少齐想起自己还有个东西忘记给谢春酌,又跑回去把储物袋递给他,道:“谢师兄,这是执事长老托我给你的,是这次下山堂里奖下来的东西,我们的都已经分好了,剩下的是你和……大师兄的。”   后面几个字含糊了些,少齐说完小心翼翼打量面前人的神色,见对方不出意料地露出伤感之色,不免叹气,安慰:“逝者已逝,师兄,你要照顾好自己啊,免得大家担心。”   他想起什么,随口举例:“储师兄就很担心谢师兄你啊,那几只灵兽还是他用奖下来的东西兑的。他找到我们来看您,路上还说以前口无遮掩,有很多对不起您的地方呢。”   谢春酌把玩储物袋的动作一顿。   “是吗?”   “是啊。”   少齐不作他想,应完惊觉时间飞速,怕少秉等急了,就赶忙跟谢春酌道别,急匆匆跑了。   院内又恢复了平静,除却远山飞过的鸟雀发出长而清脆的鸣叫以外,再也无一丝半点声音。   谢春酌低头看手中的储物袋,孔雀蓝色,袋子略旧,以至于颜色也褪去些许,不复明亮。   储良的异样听在谢春酌耳中,只令他觉得荒谬而可笑。   癞蛤蟆也想飞天吃肉?   若是跳得高,跟飞蝇一般,他不介意助对方一臂之力,让他再也飞不起来。   谢春酌转身进屋,却不曾想,没过多久,再次见储良时,对方神色萎靡,塌肩垂眼,眼底泛青,对他愧疚道:“师兄,对不起,灵兽全死了。”   谢春酌诧异:“什么?”   储良摇头,似难以启齿,不知该如何开口,恰好不远处有同门呼唤,他便留下一句“晚些我来寻你”,就匆匆离开了。   他不说,总有人会说。   谢春酌往前走了几步,随意寻了个弟子问,便得知前两日,储良在住所附近精心饲养的兔子突然间一夜内全死光了,不仅如此,储良大抵是不想叫谢春酌知道,后面又去找了新的灵兽来养,结果翌日夜里,又死了。   “储良师兄当时发了大脾气呢!我们好多人都听见他在怒吼着找凶手,结果怎么着也没找到,而且……”   那弟子说到这里,眼睛又瞪大了,神情惊恐,他压低声音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似的,“……在那天夜里,储师兄意外滚落山崖,若不是值守弟子发现了他,恐怕命都要去半条了。”   夜里滚落山崖,这确实是一件非常蹊跷的事情,且不说储良为何会半夜出门,滚落山崖甚至需要人来救,这就非常匪夷所思了。毕竟储良修为不低,即使是突然凭空从山崖坠落,也尚有余力御剑飞行,怎么可能会毫无所觉地就让自己身处险境呢?   他陷入沉思,没发现弟子正小心地偷偷看他。   此时正值午后,谢春酌近段时间回千玄宗闭门不出,众人不太能见得到他,都说怕他情伤未愈,所以平日里也不敢多谈,于是一段时间未见,这会儿突然间见了,便觉对方颜色更盛。   果然是位美人。弟子心里想着,忽觉背后一凉,他下意识缩着脑袋回头,身后是茂密生长的草木,没有人站立出现的痕迹。   骤然间,弟子想到了他们谈论储良师兄经历的诡异事件时,有位师妹神神秘秘地说:“说不定是大师兄吃醋了。”   已死的大师兄……   似阵阵阴风吹过,弟子不敢再在谢春酌面前停留,见人抬头看自己像是要问话,忙不迭道:“师兄,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他人飞一般奔走,眨眼间便不见踪影,谢春酌蹙眉,回头看其他人,他们对他讪笑着,很快,也脚底摸油地跑了。   谢春酌独自走在宗门内,晒着柔软的日光,在廊下站定,恍惚间有种错觉,他好似还在梦中,一切虚幻而诡异。   这种感觉在过几日后,更明显了。   因为,储良死了。   -   第一个发现储良死了的弟子,是位杂扫弟子。他照常去清扫山头,在院门口叫了几声里面没人应就进去了,结果在屋里就发现储良背对着他坐在镜子前,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弟子喊了几句师兄,没得到回应,觉得奇怪,就上前去喊,可他踏进门槛,储良倏忽间坐直了身体,然后……头从脖颈上滚落。   那颗头颅脸上的表情如此生动,似惊讶似惊喜,眼瞳圆睁,眉眼上抬,唇微张,好像要说些什么,可话却被那一剑封喉的动作永远止在了喉间。   杂扫弟子尖叫着离开,没过多久,众长老便赶到了储良的住所处,同行的还有香仲仙子和万春。   储良和万春都是香仲仙子门下的亲传弟子,弟子死了,作为师父必定要来追查。   谢春酌到时,看见的就是香仲仙子眼中含泪,怒极拍桌道:“查!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如此狂妄大胆,竟然敢杀我的弟子!”   万春则是半跪在地上,为储良收敛尸体。   谢春酌没看见储良的死状,但看周围人的神色,估摸着不太美观,于是也没太在意。   他只是惊讶与……不安。   储良死得太突然,太莫名,不真实感迎面而来,这让谢春酌有种身处于一个虚假的幻境中的错觉。   他踏步上前,众人瞧见他,表情更是忧心,生怕他因为储良之死更加伤心,毕竟储良也算是与谢春酌关系紧密。   谢春酌表情自然而然地变得悲痛,他抿紧唇,双眸盈盈入泛着水光,声音悲戚:“……到底是谁做的?明明昨日师弟还好好的……”   “春酌,你也别太伤心了……”香仲仙子擦掉泪水,起身朝他走去,反而安慰起他来。   在场众人对谢春酌愧疚又心疼,上次一遭,谢春酌算是三次丧夫,出于私心,他们又不愿意再给谢春酌介绍新弟子,加之现在谢春酌在众弟子中修为是佼佼者,于是这一段时间,各种天灵地宝堆积如山送去给对方,这会儿更是怕他为储良难过,伤了自个儿。   谢春酌被众人挟着安慰,心中不可谓不舒服,唯独一人,在地上蹲立片刻后,没走向他,而是往屋内走了几步,来到桌前,拿起上面放着的一块巴掌大的小物件。   ——未雕刻好的兔子雕像。   她站在那,回头与谢春酌遥遥相望,眼中似有星火闪动。   谢春酌仿佛听见她说:是你害死了储良。 第46章   是你害死了储良。   这句话万春没有在当场说出口, 她沉默地把巴掌大的兔子木雕给香仲仙子等人看了。   在场众人都知晓,储良曾为了哄谢春酌开心,频繁去养类似于兔子的灵兽,但每每铩羽而归这件事, 所以当看见兔子木雕后, 一半下意识看向谢春酌, 一半恍然大悟, 后又假装不经意地去看谢春酌。   这块兔子木雕究竟是送给谁的, 众人心照不宣。   储良究竟是怎么死的, 众人也隐隐有几分猜测, 或许是爱慕谢春酌的弟子下的手, 而到底是哪位弟子,又得细细追查了。   没有人怀疑谢春酌, 但谢春酌心里说不出的不痛快和窝火, 同时,他还隐隐有几分恐惧, 怕自己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发生。   香仲仙子脸一阵青一阵红,又是气又是恼,气储良脑子不清楚竟然觊觎师兄的寡妻,又恼动手之人未免抬不把她当回事。   “此事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她一拍桌子, 上面的木雕兔震落在地,滚了几圈, 停在谢春酌跟前。   谢春酌看着它,无动于衷,直至它被万春捡起递过来。   “师兄,你收下吧……这是储师弟的一片心意。”   因为豢养灵兽时,灵兽总是三番四次被杀, 于是储良才产生了想要雕刻一个不会死不会受伤的物件来讨谢春酌的欢心。   当时,那杀死储良的凶手,在背后靠近他时,看见这块木雕,不知是什么心情,是愤怒吗?还是冷漠。   可储良在看见对方时,是惊喜啊!那代表凶手必定是储良熟识之人,而那人,究竟是谁呢?   谢春酌没有收这块木雕,他道:“想必储师弟也不会送未完成的雕刻品给我。”   他的语气有些冷淡,显然是对这件事的发生感到不太愉悦。   众人反应过来,也颇觉此事难以启齿,香仲仙子更是责怪地看了万春一眼,道:“把东西给我,说不定能追查到杀害储良的凶手。”   万春抿唇,低声应好。   “师侄,凶手恐怕还会盯上你,这段时间,你不如与我同住?”香仲仙子对谢春酌道。   谢春酌闻言心想,要是真是他想的那般是闻玉至回来作祟,恐怕不等鬼进门,你就要欢天喜地地把人迎进来了,再退一步说,他实在是不想看见万春那张令人厌恶的脸。   “师尊早早与我说过,叫我搬去与他同住,只是后面我心情并不是很好,就拒绝了。”   谢春酌找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前几日仙童与我道,师尊修炼时似有几分不妥,我担心他是因着……之前的事情而忧心,恐走火入魔,所以我这几天便打算搬过去了,本想等着过两天再跟你们说,没想到今日储师弟又……”   谢春酌叹气,眉眼中还是露出了几分伤感之色,叫人瞧了愈发觉得他重师兄弟感情,是个心软的人。   香仲仙子见状不好再说,“那你便搬去跟仙尊一起同住吧,有仙尊在,宵小不敢近身。”   只是心下为南災叫谢春酌搬去同住这件事有讶异在身,毕竟南災对谢春酌一直不假辞色,没想到现在竟有维护之意,不过仔细想想,南災现在就只剩下谢春酌一个亲传弟子,多上点心也是正常的。   她往附近站着的长老们脸上一瞥,想必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这件事就此打住,执事长老与香仲全权负责追寻凶手之事,谢春酌转身欲走,却被万春喊住。   “师兄。”   谢春酌回头看她。万春近些日子以来瘦了许多,储良与她生了龃龉,她便日复一日地练剑,今日储良出了事,恐怕她才是最伤心的那个人。   “储良以前对你说过很多不好听的话,他没有跟你道歉吧?”   万春苦笑,“我们从小跟随大师兄长大,从来没见过大师兄对任何一个人如此上心过,你又是从凡间而来,样貌如此出众,有时我都不知道我们是嫉妒你还是羡慕你,所以才每每出言不逊,对你怀有恶意。”   谢春酌不知道她提这些陈年旧事作什么,难不成是要求他做什么事?还是害怕了,想要和他道歉,摇尾乞怜地想要得到原谅?   “师兄,对不起。”   竟真是如此。   谢春酌说不诧异是假的,不过听到这话,心下还是不禁有几分快意萦绕在心头。他微微笑:“往事如烟,不必在意。”   万春扯着唇角勉强一笑:“……师兄,你会原谅我们吗?”   “当然。”   谢春酌对无法阻挡自己路途的人总是宽容的,人会和蝼蚁计较吗?会和挡在自己路面前的小石子生气吗?或许偶尔有,但绝不会费尽心思去除去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不过要说浑然不在意也不可能,他还是比较希望万春滚得远远的,不要碍眼,当然,万春现在这副失意的惨状保持着就挺好的。   “……你原谅了我们,他们也会原谅我们吗?”万春喃喃。   谢春酌耳尖听到,心头一跳,“你说什么?”   “没什么。”万春缓出一口气,看见香仲仙子从屋内出来,话语间便朝着对方走去。   临离开之前,她与谢春酌擦身而过,用压低的声音快速说:“小心仙尊。”   什么?   谢春酌怔愣,回过神后,万春已然低着头跟香仲仙子离开了。   -   谢春酌满怀心事地回到了住所,小仙童恰骑着仙鹤在院前停下,瞧见他乐滋滋地奔来,大喊:“师兄!师兄!我来啦!你想不想我呀~”   小仙童还是只到他膝盖那么大一点儿,软乎乎的小奶团子,热乎乎的,谢春酌登时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给抛之脑后,把这小孩儿抱起来颠了颠,笑道:“当然想了,小仙童那么可爱,师兄怎么会不想你呢?”   “师兄想我还不早早搬来与仙尊同住。”小仙童瘪嘴,哼哼唧唧,“师兄就会骗我,当时仙尊说你要来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多么高兴呢!山上太冷了,仙尊又不与我说话,无聊得紧。”   谢春酌笑:“小心我与师尊告状,说你私下说他闲话。”   小仙童葡萄似的眼睛睁大了,圆溜溜的,然后又眨眨眼,嘻嘻笑着抱紧了谢春酌:“师兄最喜欢我,当然不会告状啦!师兄不要唬我了~”   他软乎乎地撒娇,谢春酌失笑,而后才道:“你怎么这时过来了?”   “师兄你不是说要搬过去了吗?我就来帮你啦~不过仙尊说,他那边什么都有,你不用收拾东西,直接过去住就行了。”   小仙童挺直背,绷紧脸,双手抱臂,肉脸装严肃,显然是在假扮南災说话:“同他说,此处一应俱全,无需再搬东西过来。”   说完又塌下肩膀,搂住谢春酌的脖子说:“仙尊也可想你了,叫人给你造了个屋子出来呢,仙尊自己还住洞府里。”   南災所在的山头是灵矿所在之地,灵气充裕但气温低寒,更别提在洞府内里,更是冷得能冻死人,即使是修士也难以忍耐。   要是南災不建造个房屋让他在外住,谢春酌才不去那吃苦呢。   起初南災叫他过去住,他便找了许多理由,这也是其中一条,事到如今,没想到每一条南災都处理收整好了。   谢春酌惊异之际,还有几分不安。   他怕南災如上次一般设计他。   “师尊近日情况如何?”谢春酌问小仙童。   南災修炼出了岔子,有可能走火入魔这件事还是小仙童告诉他的呢。   小仙童:“没什么事啦!就是之前我老是看见仙尊出门,后面我问了,仙尊说没什么事,我觉得他有可能是想闻师兄了。”   小仙童说完后面几个字才想起来不该说,两只肉手捂住嘴,眼睛咕噜噜地转了一下,心虚担忧地看谢春酌。   谢春酌在他面前懒得装对闻玉至深情,笑着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没事。”   小仙童这才重新笑开了。   二人说了一阵话,小仙童帮谢春酌带了一箱子物件,骑着仙鹤回去,谢春酌则是翌日再搬去南災洞府,今夜他仍然留在此处。   因着今日发生的事太过杂乱,谢春酌初入睡时总有些不安稳。   夜半,雷声轰鸣,白光自天际闪过,劈下时落下一道惊雷,轰隆一声,震得世间仿佛都要为之颤动,而后,雨声淅沥,一场雨就这样连绵不断地下了起来。   谢春酌忽然感觉到潮湿腥臭的味道朝自己袭来,屋外雨水倾斜流入,缓慢地渗透进来,将地面润湿,隐约间,一道道湿漉漉的脚印浮现在屋内。   烛火摇曳闪动,那脚印停在床榻前。   “……呼呼……”   “嗬嗬……呼……”   谢春酌惧冷得缩起,用被褥盖住全身,蜷缩成一团,眉心蹙起,睡得极其不安宁。   砰砰!   砰——!   未关紧的门窗被风雨吹打,发出剧烈的响声,像是在提醒着什么。   谢春酌似被惊醒,眼未睁开,口中先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但很快,那拍打门窗的风雨被阻隔在门外,一切只剩下一层朦胧的雨意。   湿润的手隔着被褥抓住了小腿,冷得刺骨,冷得瘆人。   谢春酌呼吸急促,那床前虚无缥缈的人影附身靠近……慢慢地、慢慢地……   轰——   巨雷再度落下,白光将一切照得分毫毕显。   榻旁烛火骤然间熄灭,谢春酌猛地睁开眼,冷汗淋漓。   门窗大开,风雨袭来,而就在那门中,有道人影正屹立在那。   他悚然看去,便见对方踏步而来,脚印踩踏至屋内,遮盖住原先所有痕迹。   谢春酌呆呆地看着他来到床榻前,冰冷的手带着些许滴落的雨水,遮住了他的眼。   很轻的叹息声落下。   “睡吧。”   困意袭来,谢春酌在最后一刻抬手,抓住一缕银白青丝,再度睡下。 第47章   “卿卿。”   “卿卿?”   “卿卿……”   “卿、卿……”   “……嗬嗬卿……卿……”   “……好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想要……和……你、融为……一体……”   “我的……卿卿……”   “我们的、卿卿。”   ……   无数混乱的黑色如同雾般扑面而来, 越来越浓,几近汇聚成一个又一个的人影,雾成了水,水成了血, 稀薄的一切成了粘稠而腥臭的混浊物体。   极端的恐惧袭击了谢春酌, 他看着它、它们朝他靠近, 迷恋地、贪婪地、哀伤地走来, 想要把他拉过去, 想要……和他融为一体。   ……   轰隆——   暴雨倾盆。   “嗬……啊……”   谢春酌倏忽间睁大双眼, 喘气声如破风箱, 单薄的胸膛因为梦中的恐惧而大幅度起伏跳动, 咚咚咚!咚咚!心脏几乎要突破那薄薄的骨肉跳出来,在这雨夜中展示自己的无助与不安。   床前坐了个人, 垂下的影子遮盖住屋内烛火, 投射到谢春酌身上,成了一截阴影, 让他初醒时睁开的眼不至于被刺到。   谢春酌缓出一口气,抬眸看他时,回笼的思绪才后知后觉对方出现在这里,并且停留有多么奇怪。   “师尊。”谢春酌喊道。   那双目阖起, 似在打坐静休的人抬起眼眸,雪白的眼眸冰冷淡漠, 然后视线慢慢落到了他的身上。   南災不是瞎子,眼瞳比眼白的颜色要更深一些,是淡淡的银色,瞳孔内是浅浅的银灰色,若在白日来看, 一眼望去,确实会叫人认为他目盲且无瞳孔,但夜里来看,倒是能窥见一二分别样的美丽。   那双眼睛像是什么特殊的供品,宝石一般,有种意外的神圣。   谢春酌初见他时就在想,若是挖出来,不知道会不会更加美丽。   现在对方垂眸注视着他,谢春酌急促不安的心绪慢慢平稳。   他撑着床榻要坐起身,一动,就发现南災不受控制地朝他倾斜而来,他吓了一跳,抬手才发现自己手里抓着一缕银白色的头发。   近距离与南災对上视线,谢春酌有些尴尬地松手,“……抱歉,师尊,我不是故意的。”   南災淡淡扫他一眼,“无事。”说完就不吭声了,坐在那不知道想什么。   窗外雨声淅沥,下个不停,屋内仿佛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气息,烛火也像是蒙上一层昏黄的光晕,变得朦胧。   谢春酌又听到了那股粘稠的“嗒嗒”声,风一吹,呼呼——   他不受控制地缩肩,抱住双臂,神情警惕而不安地打量四周,明明没淋雨,却像是淋了雨的小兽,可怜又可爱。   “今夜吾会陪在这里,睡吧。”南災突然出声。   谢春酌惊讶于他的贴心,又后知后觉问:“师尊,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找我?”   看着面前端坐的仙人,谢春酌耳边莫名冒出万春说的话。   小心仙尊。   为什么要小心?   或许是察觉谢春酌不动声色绷紧的身体与呼吸的变化,南災动作顿了顿,抿唇侧开脸,声音很轻,放进谢春酌耳中却犹如炸雷。   “玉至……好像回来了。”   什么?闻玉至,回来了?   这才多久?!这怎么可能!   谢春酌顾不得太多,猛地跪坐而起,双手抓住南災的肩膀,美目圆睁,大惊失色,一张脸惨白:“你说什么?!”   南災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了,随后蹙眉:“像什么样子?”   对方语气不悦,声如寒冰,谢春酌一下像是被冷水浇了头,猝然冷静下来。   他松开手,坐在自己的小腿上,肩膀微微塌下,低下头,有些颓然,实则在乌发垂着遮掩住的神情中,慌乱与恨意在那张白皙漂亮的脸上一闪而过。   “……师尊,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只是被吓到了……”谢春酌似在抽泣,他不敢再去拉拽靠近南災,手却小心翼翼地扯住对方宽袖的一角,攥进手心,寻求安全感。   白生生的手比绣着精致纹路的布料袖口还要柔软光滑,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一截露出来的晧腕……南災匆匆挪开视线。   “玉至,他真的回来了吗?”面前人哀声问他。   南災从这声音里听出了不安、欢喜、惧怕。他不明白,为什么谢春酌做出来那么多事,可他们却还是爱着他,还是不顾一切地想要来找他。   南災神情紧绷,他板着脸道:“只是有可能,此事涉及重大,你莫要跟宗门内其他弟子谈起,吾会处理一切。”   话罢,他再次道:“今夜一过,你必须搬去与吾同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该死的,早不说,早说闻玉至复活了,他早搬过去住了。谢春酌恨不得破口大骂,只觉得南災真是个说话都说不清楚的蠢货,还仙尊!   虽然在心中狠狠唾骂,但面上谢春酌还是抓紧南災的袖子,咬着唇,装可怜一会儿,像是在犹豫,最终将那句话问出口:“师尊,你会……救他吗?”   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问完之后,谢春酌目光紧紧地看着南災。   南災起初并没有应答,这让他的心沉沉坠下,但很快,对方轻轻半阖下眼,道:“他犯下了无法原谅的错,没有回头路了。”   谢春酌一下明白过来,这错误或许指的是闻玉至杀了储良。   残害同门,加之现在闻玉至又不知是人是鬼,南災自诩品性高洁,定然是无法忍受有如此污点的弟子重归门下。   谢春酌从没有那么庆幸过储良的死,但这也不全是好事,闻玉至既然能狠下心杀死自己关系亲密的师弟,这也代表着,他已经失去理智了。   一个失去理智,不知人鬼妖魔的东西,往往带来的威胁是巨大的。   当南災站起身时,谢春酌不由一惊,跟着支起身子,手从扯着袖口到了胳膊,风雨吹入,夜色寂寥,阴冷之感布满了整个屋子。   嘀嗒、嘀嗒。   无形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各处各地朝他看来,谢春酌毛骨悚然。   轰——!   谢春酌猛地扑进了南災的怀里,吓得瑟瑟发抖:“师尊……别走,你不是说……今晚不走吗?”   他怕极了,整个人往南災怀里挤,对方的身体冷冰冰硬邦邦,若不是那颗心脏还在跳动,有几分活人样,谢春酌简直以为自己靠过去贴着的人是死人。   他第一次和南災这般亲密,能感觉到南災大抵是非常不自然,身体僵硬,缓了好一会儿才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谢春酌以为他要推开自己,搂住南災的腰更紧了,口中还脆弱可怜地喃喃:“师尊……”   任由谁也没办法对他狠下心来。   高高在上的仙尊也同样。   南災生硬地拍了拍他的背,不像是在安慰,反而像是在训斥。   “吾不走。”   得了保证,谢春酌高高吊起的心落下,他没有哪一刻觉得南災如此令自己安心过。   紧绷的神经松懈,谢春酌长长地缓出一口气,抓着南災腰间衣衫布料的手也松了松,力气卸下,他整个人软下来,往下坐。   南災下意识搂住他的腰背,将人抱着,抱好后反应过来不妙,想松手,低头一看,谢春酌扯着他的衣服竟然有了几分昏昏欲睡的模样,南災当即就知道这是谁作祟了。   屋内点燃的烛火不知何时,早已换成了一盏雪白、小儿臂长,烛台精致华丽的蜡烛,用人鱼皮肉熬制出的香烛,照得四周光亮犹如在海中,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一股异香从燃烧的人鱼烛上传出,淅沥的风雨被阻隔在窗外,但在南災进屋之前,有一些雨早已泄入内里。   哈、哈……   卿、卿……   透过门窗缝隙吹进来的阴风,吹口哨似的叫声汇聚在一起,变成了尖锐的哀嚎,迷恋的呼喊。   怀里的人不安地颤动,南災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蹙眉往自己搂着的人看去。   睡着了看上去很乖,小小一团,体温是热的,又怕冷地蜷缩躲避着吹来的风,一副非常需要人呵护的样子。   南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在很早以前,第一次见谢春酌,南災就冥冥之中有所察觉,这个人将会成为他一生中的错误,最大的、无法改变的错误。   事实也是如此。   哈哈、哈哈……   呜呜……呜……   地面浮现湿漉漉的脚印,好似有人走到了他们的身边。   呼呼——   你和我们一样,我们是一样的。   卿卿、是我们的卿卿——   南災冷着脸,挥手,那股风就消失了。   他垂眸,很轻地叹口气,然后将谢春酌打横抱起,搂入怀中。   之后他就这样坐在榻前,静静地抱着他熟睡的小弟子,坐了一夜。   -   翌日一早,谢春酌醒来时,屋内只有他独自一人,平静如常,外面阳光大盛,完全没有下过雨的痕迹,好像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做的一场梦而已。   他坐在床榻中怔了好一会儿,随意披了衣衫走到门口,打开门,炽热的温度扑面而来,空气中仿佛流淌着热海,风波浪似的来回晃动,热气已然成为实质。   院门的高树与花草被晒得微微垂头,叶子耷拉下来,边缘卷起缺水,谢春酌看见这一幕甚至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千玄宗有结界庇护,无论外界气温如何变化,内里影响都不会过大,维持着正常的四季如春的天气与温度,但昨夜的雨和今日的日光,着实太过异常和猛烈了。   不知为何,谢春酌心中隐隐有所笃定,这一切变化都是死去的闻玉至与叶叩芳带来的。   他换好衣衫,正打算出门去问问,就见小仙童骑着仙鹤而来,与他道:“师兄,我来帮你搬东西啦!”   谢春酌想起昨夜发生的事,也不多推拒,随便收拾了几样东西便叫兴致勃勃的小仙童带走。在收拾的途中,他看见了放在桌面上的人鱼烛。   蜡烛烧了一些,顶端至中间部分有油脂流下的痕迹,烛芯微黑,稍微靠近,就能闻到迷人的异香,促使着人点燃。   谢春酌记得自己明明将它塞进了柜子里,没有拿出来过,它怎么会出现在桌子上并且被点燃呢?难道是南災?   谢春酌不敢再细想,他拿起烛台,打开柜子,直接把它扔了进去,没收着力气,蜡烛边缘磕碰到里面原本存放的东西,蜡身立刻就出现了深深的划痕,就像是一道伤疤。   柜门合上,将它的身形遮掩。   眼不见为净。谢春酌又环顾四周,生怕出现了与闻玉至有关的东西,但好在人鱼烛只是个例。   小仙童哼哧哼哧地踮着脚给他搬东西,没一会儿就开始出汗,累得张嘴喘气。   “师兄,师兄,有没有水?想喝水。”小仙童软唧唧地喊。   谢春酌给他倒了杯水,他咕噜咕噜喝完,又喝了两杯才停下,然后又倒了一杯跑出去门外给仙鹤喝,一边喂水一边跟谢春酌嘀咕:“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早上起来好热啊,明明昨天晚上下雨刮风,雷大得好像要把我们这座山劈了,可醒来,太阳又好像就要把我们山头给晒化了。”   童言童语,描述得可爱,谢春酌失笑:“怎么老是想着要把山头不是劈了就是化了?没了山头你去哪儿住?”   他调侃小仙童,小仙童嘻嘻笑:“没了我就跟着师兄住,师兄去哪儿我去哪儿,反正师兄不会不管我的。”   小小个孩子耍乖也惹人疼,尤其是喂完仙鹤喝水,又倒了一杯水自己洗干净手,才张开手去找谢春酌要抱。   谢春酌点点他的鼻尖,笑着正要把他抱起来,结果弯腰时,忽觉一股阴寒的视线不知从何处传来,他警惕抬头望去,却什么都没看见。   滴答、滴答……   有水在缓慢往下滴如水泊中。   谢春酌凝神去听,顺着声音去找,最后在院子侧后方,也就是树后,日光照不到的地方,发现了一双脚印。   那脚印湿润,地面呈现出深色的痕迹,微微往下凹陷,仿佛有个人在此站立已久。   同时,谢春酌发现这个位置,也刚好碰着自己的侧窗,打开窗户往内看,恰好能看见一半的床榻。   寒意从脚底板往上钻,谢春酌冷得牙打颤,大热天里竟出了一头冷汗。   这里不能再留了。   谢春酌顾不得太多,当即就单手提起茫然不知所措的小仙童,让他坐在仙鹤上先一步带着东西回去,自己则是立刻赶往了南災的洞府。   他御剑飞行,到时,还未下地,便看见南災洞府门口竟汇聚了不少人,仔细一看,全是长老,有两个还是前几年就开始闭关修炼,不突破瓶颈就不出门的长老。   几人皆是德高望重之人,且法力高深,谢春酌以前还曾献过殷勤,企图拜入对方门下。   他们显然也看见谢春酌了,严肃的神情缓和几分,“春酌,怎么了?你有事找你师尊吗?”   谢春酌不好意思说是因为自己想搬来住进南災洞府才来找的人……是的,他打算不住南災给他准备好的房屋了,他准备住进南災的洞府,这样才能让他稍稍安心几分。   闻玉至现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不得而知,但他独自一人待着,无论是被索命还是索身,他都不愿意,还不如待在南災身边来得安全。   所以他这才赶到这,想要和南災提提,结果没想到长老们竟然汇聚在此了。   “我有一些修炼上的事想要问问师尊。”谢春酌含糊着把自己的来意混过去,然后转移话题,去问离自己最近且最熟悉的执事长老:“长老,你们这是找师尊有什么事吗?”   执事长老也不瞒着他,叹气道:“昨夜大雨,今日大热,皆是灾祸之象,山上如此,山下肯定更是严重,我们要找仙尊商量此事,派些弟子下山去。”   谢春酌听了有些奇怪,这件事完全可以直接派弟子下山,等到摸清楚凡间情况再说,为什么第一时间不是先去处理,而是先来找南災?   而且南災虽修为高深,半步成仙,但素日里根本不管宗内事物,实际上,他之前连闻玉至都不怎么管,一副放养的状态,谢春酌一度认为,对方的存在对宗门、对他、对弟子们来说,就是一个类似于镇宗法宝的人。   不过或许是要象征性问问吧,不然显得不尊重。谢春酌想着,便听见南災的声音从洞府内震出,冷冷的,不轻不重,又叫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进。”   然后顿了一下,“你先前往住所,吾随后便去。”   后面那句话是对谢春酌说的。   长老们面上浮现出几分惊讶,谢春酌知道这是因为南災向来对他不喜,此番改变就叫人惊掉下巴。   谢春酌其实也为南災对他态度的变化感到些许奇怪,但退一步说,或许是因为南災只剩下他一个弟子,又或许是因为闻玉至死而复生,胡乱杀人,南災为了责任,不得不庇护照顾他呢?   谢春酌现在懒得去想很多事了,越想,有些事就越乱。   还不如全部暴毙一了百了,剩下他一个人就好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谢春酌微笑着跟长老们告别,去了南災给他准备好的住所。   那座屋子建立在南災洞府的西侧面,因着山下有灵脉的缘故,气温偏低,以至于草木都是耐寒属性,瞧着不是非常漂亮的模样,也不旺盛,三三两两汇聚着,散发着很浅的草木气息。   一路往前走,除却花草,山上多的还是一些或大或小的石头,石头隐隐有裂缝,裂缝在日光下闪着光,谢春酌捡起一颗拇指大小的小石头,碾碎之后,泥土中有碎光,是与灵石一样的材质。   谢春酌没走多久就来到了房屋前,与他原本住的房屋样式基本相同,一院一屋,推门进去,院内有树,翠叶随风扇动,叶片打在一起,发出窣窣的响声。   他首先去找小仙童,但出乎意料的是,小仙童并不在这里。   谢春酌心下疑惑,踏步往前,还没推开门,一阵风吹来,身后窣窣的叶声愈发大,他回头看,才惊奇地发现,院内树上还挂着一个做好的秋千。   他不由走近去看,秋千是手工做的,还很新,能看见边缘制作的痕迹,摸上去倒是很光滑。   南災会为他做秋千吗?   谢春酌听到了自己咚咚、咚咚咚加快跳动的心跳声,不祥的预感在心中蔓延,他沉默地看着秋千好一会儿,缓缓呼出一口气,转身走向了房屋。   门推开,没踏入,第一眼,他就仓惶地后退,几乎要摔在地上。   因为……   ——这屋子的所有打扮,与方家老宅中,方旭也的房间布置一模一样。   窣窣、窸窸。   风猛烈吹来,叶片打在一起,打在树干上,发出欢笑的声音。   他们好像在喊:卿卿、卿卿……   地面浮现出脚印,一个、两个……一路往前。   嘀嗒、嘀嗒……   耳畔有人轻轻吹了口气,冷得谢春酌汗毛直立,他攥紧手,不敢回头,那呼吸慢慢落在他的耳垂,似有人轻咬,哀怨地喊:卿卿。 第48章   谢春酌以为自己会尖叫出声, 但实际上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无法动弹,只能任由身后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在那里喊。   直到有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才如同被解除了术法, 猛地转身, 奋力一推, 软剑飞入手中, 弹开, 绷直, 剑尖直对着身后之人。   他口内咬破皮, 有了很淡的血味, 双目圆睁,警惕地望去, 神情却又是一怔。   因为身后站着的人……   “作何如此看着吾?”南災蹙眉问。   谢春酌不知道面前人是真是假, 仍然手持利剑维持动作,直到南災朝他靠近。   他神经紧绷, 不暇思索立即就拔剑刺去,结果下一秒便被南災单手握住剑尖,他心下大惊,正要抽出, 剑却一动不动,拔不出来。   他憋气, 正要再次用力,南災微不可及地叹口气,下一秒,剑抽出,谢春酌因为惯性握着剑后退几步, 踉跄站稳,抬头再一看,南災的手心竟然连皮都没刺破。   谢春酌怔愣。   南災见他这样,便开口问:“发生什么事……”没问完,声音就被撞破了。   他的怀里猛地扑进来一个人,带着暖热的体温和急促的心跳,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南災讶异地垂眸,便见谢春酌双眼紧闭,眼尾泛红,睫毛颤动,脸上满是不安与恐惧。   是真的被吓到了。   南災本想将他推开的手收回,僵硬生涩地在他背后拍了拍以示安慰,“是玉至来了吗?”   谢春酌颤着声音应了一声。   南災环视四周,看见了门前的脚印,再侧头,秋千被风吹得旋转转圈,最后慢悠悠地轻轻晃动,恍若不久之前,有人正在那里坐着,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走了吗?”谢春酌没听见南災说话,攥住对方衣衫的手往下扯了扯,紧张地问。   “走了。”南災说。   他说完,没过一会儿,谢春酌将把脑袋从他怀里钻出往外看,等没看到奇怪的东西,才松开手,在他怀里退出去。   怀里一下变得空荡荡,南災不禁皱了皱眉头。   谢春酌吓得够呛,微微仰头,就跟南災说了刚才的事,他咬着下唇,脸色还未恢复,惨白一片,顺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师尊,我能与你同住吗?”   南災睨他一眼,“你之前不是说不想与吾同住吗?”   “……现在想了。”   谢春酌恼南災不给自己台阶下,又不好发脾气,毕竟现在有求于人,只好低声下气,却不知此刻微微瘪嘴,不太高兴的样子被人尽收眼底。   南災眼中闪过笑意,而后又板紧了脸,心下觉得自己荒谬,于是语气也严肃了些:“可以。但你必须得听话。”   谢春酌满口保证,然后又想起了小仙童,怕他被没有理智的闻玉至杀了,当即就要开口问南災,结果声儿还没出,小仙童就骑着仙鹤回来了。   小仙童啪叽一下从仙鹤身上下来,又拖拽着包袱要进来,看见两人惊讶地打招呼:“师兄~仙尊。”   “你去哪儿了?”谢春酌看他平安无事,心下舒口气,随后见他身上衣裳溅射到了水渍,想起那莫名的滴答声,又有几分不安。   小仙童嘟嘟囔囔告状:“仙鹤飞到一半嫌热,想要去凉快凉快,就带着我去了一条小溪,它玩了会儿水,洗了澡才把我带回来呢!师兄你说说它!”   仙鹤本来在一旁用喙梳理羽毛,闻言当即抬起翅膀扇了扇,沾了水的羽毛一甩,小仙童“哎哟”地捂住自己的脸,跺脚大喊:“臭鸟臭鸟!”   谢春酌忍俊不禁,惧意消失了大半,他心情变化得明显,身旁的南災银白的眼瞳微微转动,落到他仰起嘴角的脸上。   呼呼——   风声吹过,谢春酌忽觉有人正在看他,他不由后背发凉,笑容一滞。   大概是有所预料,谢春酌鼓起勇气回头,但没想到对上的是南災的眼睛。   是南災在看他。   这个发现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惊,谢春酌有种奇怪的预感,他正在掉入另一个陷阱,可是这陷阱究竟是好是坏,他无从分辨。   “回去。”南災移开视线。   谢春酌应好,然后率先迈开步子,朝着小仙童走去,一大一小手牵着手离开,仙鹤背着包袱跟在他们身上。   南災落后一步,在离开院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门无风自动,轻轻地合上了。   在所有人离开之后,院门口忽然坠下一滴混浊的暗红色液体。   滴答、滴答。   一滴滴地落下,然后地上缓缓地,由浅到深,出现一双脚印,脚尖方向对准他们离开的路,似乎正在长久地注视凝望着。   -   搬入南災的洞府同住,这对谢春酌来说是非常无趣且烦恼的体验。   一是洞府内阴寒,布置简陋,二是南災一直待在寒潭当中,鲜少有出来的时刻,谢春酌虽不想时常看见对方,但因着怕闻玉至找上门,所以私心里还是需要南災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守夜。   可这话不好说出口,显得他太不尊师重道。   谢春酌思来想去,忽然想起了被自己放入柜中的人鱼烛。   人鱼烛点燃后有催眠,致人入梦之效,他将其拿来,再想法子把南災找来,让南災睡下,之后等人醒来,他再借口提起需要南災陪伴,让其离开寒潭,住在自己隔壁,那不就行了吗?   虽然这法子失败的风险很大,但谢春酌不知为何有恃无恐,即使失败了,南災还是很可能会纵容自己。   说干就干。他不敢自己出门,就随口让小仙童叫了个弟子去帮自己拿人鱼烛。   弟子来回很快,谢春酌在洞府前接过人鱼烛时,就发现一股灼热的目光正盯在自己身上,抬头一看,是那名弟子目光如炬地看着他,对方眼中的迷恋毫不遮掩。   “多谢师弟,此番麻烦你了。”   谢春酌以往习惯了这种视线,没当回事,可现在却敏感了很多,说了道谢的话后,立即转身了进了洞府,待看不见人了,才皱起脸骂了句丑八怪。   他拿着烛台回到所住之处,将其放在桌子上,才发现自己手心竟然有水。   仔细一看,是蜡身与烛台上有水,他把人鱼烛拿过来,手上才会沾了水。   应该是那名弟子身上有水弄到了蜡烛。   谢春酌拿丝帕擦了手,手上仍然残留着很淡的蜡香与一股水味。   水是有味道的,比如雨水、湖水、河水,不同的河流也会有不同的味道。   谢春酌觉得这个味道有些熟悉,但没有多想,他擦干净手还嫌不够,又去仔仔细细洗了一次才作罢。   谢春酌洗完手回来时,恰好看见一名长老从洞府内出来,显然是刚见南災没多久。   这几日外面不时暴雨,不时干旱,惹得众人苦不堪言,长老来南災洞府多次,每每细谈而归时,脸上都带着愁容,同时,他们看谢春酌的表情也一日比一日怪异。   此时那名长老更是语气古怪地叫住他,问:“春酌,你知道外面为什么会连番旱涝吗?”   谢春酌怔愣,而后摇头,恭敬地垂首:“弟子不知。”   他站得直,身姿瘦削,身着浅色衣衫,弯腰垂首时,像一根漂亮的竹子。   长老看着他,忽而无言,只剩叹息。   谢春酌疑惑,他也只口中念叨着“命啊命……”,然后就迈步离开了。   谢春酌不知道这长老为什么莫名其妙问他这个问题,但他隐约知道答案,或许是因为闻玉至,毕竟他身边也就只剩下这个奇怪之处了。   不再多想,谢春酌回了住所,洗漱一番,估摸着时间,点燃人鱼烛,传音给南災。   “师尊,我刚刚出去,好似又看见……他了,你能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吗?”   他故意放软语调,彷徨无措在话语里展示得淋漓尽致,没过多久,南災便来了。   谢春酌把人鱼烛掐了一小点,插进普通的烛台里,只露出一点烛光,南災并没有发觉。   南災来了之后,谢春酌就找了几处修炼的地方问问题。   虽然这些问题问出口之后,南災看他的视线浮现出惊讶与茫然,让谢春酌有种被当傻子的感觉,但南災还是耐心地为之解答。   结果问完了,南災还是没有半点发困的样子。   谢春酌心中着急,在南災即将要起身时忍不住拉住了他的手。   没有隔着衣衫,突兀地握住了对方垂下的手腕,又因为力道,最后握紧的是尾指。   南災浑身一震。   谢春酌毫无察觉,坐在榻上,仰着头,犹如引颈受戮般,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他簪起的乌发微微松散,白皙的脸不施粉黛也美得惊人,水亮的双眸含着几分恳求,唇微张,喊:“师尊。”   “可以再留一会儿吗?我、我有些怕。”   南災定定地看着他,最后道了声好。   这次南災留下后,与谢春酌的设想相同,对方没过多久,双眼微微阖起,呼吸变得平稳,但外表看上去就仅仅只是打坐的模样,不像是睡着了。   谢春酌试探着喊了句:“师尊?”   没有得到回应。   于是他又伸手去戳了一下南災的肩膀,也没有得到回应,对方蹙了蹙眉头,眼睛没有睁开,反而慢慢地顺着他的力道躺下,倒在了一边的小榻之上。   南災人高,小榻不够躺,此时他睡下时,模样显得十分局促别扭。谢春酌看了会儿,爬下床榻来到他面前,很坏地想:要是他现在突然叫一声,南災会不会吓醒从小榻上滚下来?   想必惊吓后,南災脸上会羞耻难当吧?   谢春酌在脑海中想了想,忽觉愉悦,眼睛弯弯,乐了会儿,也有些发困,爬回自己的床上,将被褥盖稳躺下。   人鱼烛还在燃烧着,谢春酌眯着眼睛看了看,还剩下指甲盖大小的蜡身了,他没多管,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深。   雨水潮湿,洞府内依旧寒冷如冬。   蜡烛在燃烧完最后一点蜡身后,闪烁摇曳了一瞬,最后缓缓熄灭,不久后,躺在小榻上的人睁开了眼,然后,起身,慢慢地走到了旁边不远处的床前坐下。   他抬起手,抚在床上熟睡之人的脸颊上。   手太冷了,在触碰到对方时,对方下意识发出委屈的哼咛,侧头躲避,可惜并没有避开,反而让自己的体温温暖了那只冰冷的手。   ……温热、细腻的皮肤。   只是用手摸完全不够。   在短暂的停顿后,那道在幽暗的壁光下高大的影子,弯下腰,用鼻尖蹭到了熟睡之人的脖颈处。   他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第49章   谢春酌这一夜睡得极其不安稳。   在梦里, 有一条巨大的白蟒蛇缠绕着他,用尾巴将他禁锢在怀里卷紧,冰冷的鳞片剐蹭他的皮肤,从裤腿伸入, 滑进内里, 脖颈处的蛇芯湿漉漉地舔舐他的脖颈……   单薄的亵衣从内隆起, 蛇尾在其中不断地滑动探索, 从上到下, 从里到外, 无一幸免……   谢春酌意识朦胧, 只觉身处冰火两重天, 又热又冷,眼角渗出泪水, 口中发出委屈难耐的嘤咛, 想挣扎逃离,又无法动弹, 最后任由那条蛇为所欲为,直至天明。   这一场梦做得他又痛又爽,惊醒后,仍久久回不了神, 还以为自己身处梦中。   谢春酌从床榻上坐起,大口喘息, 静谧的洞府内响动着他的呼吸声。   他缓过神来,便下意识双手环抱自己的手臂,作出防御的姿态,警惕不安地望向四周。   没有蛇,只有不知何时醒来, 又重新坐在蒲团上打坐的南災。   曦光微明,洞府内烛光早已熄灭,薄薄一层的壁光轻轻晃动摇曳,恍若水波纹。   南災双眼微阖,大抵是听见动静,慢慢睁开眼,在不甚光亮的室内,他的眼睛白茫茫一片,令人看了毛骨悚然。   谢春酌却意外松口气,他张张嘴想要说什么,但身体似乎还残留着梦中经受过的一切,而无法缓神,以至于他一时间声音没发出来,身体一动,反而觉得胸前、身下都有着极其古怪不适的感觉。   他没说话,南災先一步开了口,淡声道:“为什么要点人鱼烛?”   这话里没有质问的意思,反而有几分沉郁。   谢春酌这回能够顺畅地说话了。   他垂首,乌发散开,犹如一批顺滑柔亮的丝绸,脸显得格外小巧精致,半昏半明的光线浮动,影射在他脸上,衬得他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或许已然在徐徐开放。   “……我想让你陪陪我,我一个人害怕。”声音幽幽的,含着点委屈。   南災仓促地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他没发现,继续说:“师尊,你总是在寒潭之中修炼,我不敢去打扰你,但夜间我实在害怕他……你能否时不时过来陪陪我?就当教我修炼……”   “吾教不了你……”   南災的话使得谢春酌怔愣。   他诧异抬头,在对上对方视线后,表情立刻变得失落而茫然。   “……为什么?好吧,我明白的,是我、是我打扰师尊了……”   谢春酌自问自答,然后像是无法再在他面前呆着,胡乱将床榻边堆放的衣物搂起,踩着鞋匆匆跑了。   南災下意识起身,想要追随而上,但最后还是在往前走两步后停下。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手心宽大,指节分明,明明与往常无任何差别,可不知怎的,又好像不一样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昨夜。   -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人鱼烛,该死的梦,该死的蛇,该死的南災该死的闻玉至。   谢春酌一路跑走,在进入沐浴用的池水前,顾不得其他,直接将怀里的衣物扔了,径直跳进了池子里。   冰冷的池水溅射起,将他整个人从头到尾浇湿,单薄的亵衣粘在身上,成了半透明,胸前两点因为冷意而激起,谢春酌扒开衣襟,低头一看,骂了声狗东西。   都被咬肿了。   所以昨晚南災在也没用吗?闻玉至那死东西还是爬进来了?   再去看其他地方,倒是没有什么痕迹。   刚刚他并不是因为南災的话而羞愤逃跑,而是因为衣物摩擦着胸前,实在是又痒又疼,他从没感觉自己的贴身衣物那么粗糙过。   谢春酌气得狠狠拍了一下水面,闹了会儿脾气开始清洗身体。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他一人,洗着洗着,他就疑心自己听到了莫名的水滴声,身后好似还有若有似无的呼吸响起。   有看不见的人正在慢慢地靠近他。   谢春酌心惊肉跳,不敢继续往下洗,迅速洗了把脸,身子也不擦,就快速地穿上衣衫,一身湿漉漉,赤着脚跑了。   不多时,逐渐恢复平静的池面重新泛起涟漪,仿佛有人游入,轻轻地漂浮在其中。   ……   这一夜过后,谢春酌心情差得要命,他不敢一个人待着,便叫了小仙童来,但那如影随形的注视无时无刻都存在在他的身边,就连小仙童都觉得凉飕飕的,抱紧自己的胳膊靠在谢春酌怀里。   “师兄,我总感觉有人看着我。”小仙童嘀咕着往四周看。   在谢春酌抬手碰到小仙童之后,那股视线更强烈了。   谢春酌脸白如纸,他思忖片刻,干脆抱着小仙童走到寒潭附近,距离南災只有几步之遥,他甚至故意往里面喊了句师尊,等得到南災答复后,那股视线仿佛败退般消散了。   只是在这里,小仙童不敢多放肆,没过多久就借口仙鹤饿了,就噔噔噔地迈着小脚步走了。   谢春酌百无聊赖,又觉自己不可能一直都待在南災身边,他迟早要自己独自一人出门。   而现在有什么办法呢?   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墙壁,他与南災只有一壁之隔,动静稍微大些,都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他试探性地喊:“师尊。”   南災很快回:“何事?”   “我想出去走走,见见师弟师妹们,自从上次储师弟出事,我已经很久没出过洞府了。”   谢春酌斟酌着用词跟语调,力求可怜又不失坚强,“我知道我给师尊带来了很多麻烦……总叫您操心,我想着,不如去藏书阁看看有没有关于……类似于……他的记载,如此也好早日解决此事。”   话音落下,谢春酌屏住呼吸,等待回复,却不曾想那边安静片刻,才答道:“吾允你一物,若遇到危险,可以捏碎它,吾就会立刻来到你的身边。”   南災说完,一样巴掌大的东西就径直飞到了谢春酌面前,他抬手准确接住,定睛一看,是一块质地莹润的玉石。   这下不用担心出个门就被闻玉至突然报复了。谢春酌大喜,眼眸弯起,“多谢师尊。”   拿了东西,谢春酌懒得再继续待着,又装模作样等了会儿,就拿着玉石离开了。   他走后,南災无心再修炼。   南災刚刚,谢春酌来会质问他之前为什么会说“教不了你”这句话,可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对方问出那句话。   为什么不介意呢?是因为不在乎吗。   可他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回答。   教不了不是因为对方天资愚钝,是因为……他于心有愧。   -   离开洞府,谢春酌站在日光下,望向前方时,忽觉恍若隔世。   南災所在的山头是全宗最高的,俯瞰而下,竟是一片荒凉,草木枯萎,就连在宗门驻守百年的灵树,翠绿的叶边缘也卷起发黄,一眼望去,所视之地,竟有种寸草不生之感。   谢春酌诧异之余,也发现日光灼热,单单只是站立片刻,裸露出来的皮肤就隐隐发热,身上潮闷,汗流满面。   他当即从储物空间拿出一把类似于伞的灵器遮挡光线,方才觉得凉快些许。   不过几日,宗门怎么变成这样了?   早先听长老长吁短叹,谢春酌还以为是他们太过杞人忧天,以小事望大事,胡乱猜测,却不曾想这天下真的迎来了灾祸,大变天。   一个闻玉至,能导致这一切的发生吗?   谢春酌百思不得其解。   他撑伞下山,宗门内练剑的广场毫无一人,往内里走去,才看见几个在廊下擦拭着剑的几名弟子。   弟子们看见他也很惊讶,下意识站起来喊:“大师兄。”   闻玉至死后,谢春酌又成了大师兄,只是这次他并没有以往那么开心。   他颔首应了他们,问:“现在你们都在哪里练剑修炼?”   大抵是知道他搬入了南災洞府久久不出,弟子们闻言也不觉得这问题奇怪,不过他们先对谢春酌说的,不是宗门的情况,而是凡间。   “凡间大旱,据长老们说,百姓死伤无数,往北边迁移,路途中他们易子而食,或有身体瘦弱者,被人群起而分食,不知死了多少人。”   领头年长些的弟子苦笑,“凡间如此,我们虽说是修士,但也还没能彻底飞升成仙,还处在于凡间,自然是无法幸免于难。”   谢春酌惊然,久久无言,后又奇道:“怎么百姓躲灾是往北边去?南方雨水充足,该往南边去才对。”   “因为灾祸是在南边起的……”弟子话没说完,忽然停下,看向前方。   谢春酌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见了万春。   实际上在看见对方第一眼时,谢春酌并不能确定那是万春。   因为变化太大了。   与以往背着重剑,面容秀丽,神情坚毅的少女相比,如今的万春着实憔悴狼狈了不少,梳起的发不复以往的整齐,略有些凌乱干燥,皮肤也黑了不少,穿的暗色劲装,背上的剑被日光晒着,散发着很淡的燥热气息。   “师兄,好久不见。”万春对他说。   几名弟子见了万春,喊了声师姐,又看看谢春酌,知道二人或许是有事要聊,便都告退了。   谢春酌迟疑:“……你这是下山了?”   万春笑:“是啊。”   她走进廊内,把背后的重剑放下来,絮絮叨叨的像是在抱怨:“师兄,你不知道,重一真的麻烦死了。我都跟它说天气太热,不背它了,叫它进储物袋待着,它就是不肯,现在晒得都褪色了又要叫我给它补色,一把剑怎么那么磨叽呢。   下次说什么都不能背你了,我得背点粮食去,不然真的得饿死了。”   重一是万春剑的名字,后面那句话显然是对剑说的,似乎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靠在她膝盖上的剑微微震动,拍了她的腿一下。   万春哼声:“把你当扁担,两边挑着东西走。”   谢春酌在旁看着她和剑说话,略有点尴尬,而万春跟他如熟人般亲昵地聊天,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实相比于储良,谢春酌更讨厌万春,万春是不动声色地排挤他。   每每储良等人欺辱他,万春偶尔会开口帮他,但多数是漠然旁观,这种漠然比光明正大的厌恶还要叫人难以忍受。   谢春酌不欲与她交谈,转身要走时,她却突然开口:“师兄,你和仙尊住在一起,还习惯吗?”   谢春酌在这一刻想起了万春曾经说过的话,他停下步伐,稍稍侧身,恰与万春对上视线。   “你想做什么?”   万春苦笑:“我什么都不想做,也什么都做不了。”话罢,她顿了顿,又道:“师兄,劳烦您靠近些。”   谢春酌狐疑看她,怕她暴起发疯,伤了自己,但二人对视几秒,谢春酌嗤笑,心道自己未免太疑神疑鬼,看不起自己,万春要是敢动手,他也敢“误杀”,让她下黄泉和储良继续做师兄弟。   万春坐在廊下的栏杆上擦剑的,背对着院子,侧靠在柱下,以至于逆着光,面上表情晦暗不明,看不真切。   谢春酌走近,站定在她面前,才发现她神情疲惫,连笑都透着苦涩。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我想,师兄,你应该要知道一件事。”   谢春酌看着她不说话。   万春扯了扯唇角,“当初储良去找你之前,曾经去找过我,让我一起去给你送灵兽,那时我没去,因为心中还在生气,他们都站到了你的身边为你说话,即使我怀疑大师兄的死……是你造成的。”   万春会发现这件事,谢春酌并不意外,比起储良这个傻子,万春确实要更聪明些。   所以呢?说这个的意义是什么?   谢春酌眼中闪过不耐。   万春没抬头看他,而是继续擦着自己的剑,声音低低的,“后来我们就没怎么说过话了,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他死前的晚上。”   日光晒得地面发烫,热风滚过,吹得人脸颊潮热发疼。   谢春酌站在廊下,视线放远,看见有一道人影御剑而来。   万春的话来到了最尾端,“……那天我去寻他,没见到他,听人说是最后一只抓来的灵兽跑了,他去追,我回去后,半夜心悸难安,便重新去找他……我还是没看见他,但你知道我看见谁了吗?”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谢春酌。   咚咚!咚咚咚!   谢春酌又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热烈又震耳的心跳,远处的人影近了,高簪罗裙,步履匆匆,面色焦急又森冷。   是香仲仙子。   对方在看见他后脸色骤变。   同时,香仲仙子拔高的呵斥声与万春低低的声音重合。   “万春——!”   “我看见仙尊站在储良的屋外。” 第50章   香仲仙子疾步来到廊下, 几乎是眨眼间就将万春扯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你跟春酌说什么了?”她冷冷地看向万春。   万春垂眸,抱着自己的剑:“我没说什么,我只是想跟师兄叙叙旧,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以后……也不知道还能见多少次。”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香仲仙子, 她紧绷的神情缓和, 但眉头仍然皱紧。   她叹气:“你太不听话了。”   说完她又看向似有些失神的谢春酌, 语气柔和, 甚至有几分诱哄的意味:“春酌, 万春跟你说什么了?她近日下山协助百姓逃亡, 情绪不太对, 你莫要相信她的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出乎意料, 谢春酌竟然捏着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香仲仙子怔愣,反应过来后下意识抿了抿唇, 脸上闪过一丝紧张与迟疑。   “春酌……”   她话未说完, 谢春酌便先笑开了。   “师叔,我吓唬吓唬你罢了, 万春师妹还能跟我说什么胡言乱语?无非就是抱怨重一老是要她背,不愿意进储物袋罢了。”   谢春酌嗔怪着,一双含笑的眼眸与香仲仙子对视,颜色浅淡犹如花瓣的唇一张一合, 暗含深意,“还是师叔知道什么不该让我知道的事?怕万春跟我告状?”   在这一刹那, 香仲神情的变化是极细微的极快的,但这根本逃不开谢春酌的眼睛。   他目光紧紧地看去,直到对方闪躲、慌乱、心虚的表情一闪而过,换成了镇定、怀疑、若无其事。   没想到香仲仙子戏也演得这般好。   谢春酌心中冷笑。   “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香仲仙子反问,随后干脆拉着万春道, “好了,山下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不去帮忙,在这里惹你师兄做什么?你到底和你师兄说什么了?”   最后那句隐隐带着质问的意思。   万春面不改色:“没说什么。就说了一下重一,况且我才来到这里没多久,您不是知道吗?”   香仲仙子不知信还是没信,总之,她拉着万春,对谢春酌说了句“我们有事,先行一步”,便御剑离开了。   在二人临走之前,万春倏忽回头,与站在廊下的谢春酌对视一眼,然后莫名地转头,又看了一眼左侧方,才踏上了飞剑。   谢春酌不知道她这是何意,走上前,在对方的位置站定,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左侧方……   谢春酌仔细思索,日光晒下,晒得他白皙的脸颊泛起淡淡的潮红,他拧眉,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没过一会儿,廊下传来结伴而行的说笑声,抬头望去,几个弟子正怀抱着书从转角处走出。   电光火石间,谢春酌将明白了万春往左侧方看的意思是什么了。   ——藏书阁。   左侧方,是藏书阁所在的位置。   想明白后,谢春酌舒口气,回到廊下,坐在栏杆上,侧靠着红柱,眯起眼睛望天,天白茫茫一片,仿佛万里晴空,实则光线已然刺破云层倾泄而下,离千玄宗再远一些,这炙热的光线化为利剑,射向大地的每一寸土地上站着的人或物。   谢春酌不由想起万春说的那句话……“我看见仙尊站在储良的屋外。”   所以,是南災杀了储良,还是……南災眼睁睁地看着他人,杀了储良。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这都证明着南災并不是他们所看见的那般光风霁月、不问世事、高洁出尘的仙人。   谢春酌甚至在想,昨夜在梦中发生的事,是否是南災做的。   可南災,真的会趁着他熟睡,亵玩于他吗?尤其是梦中那条白蟒蛇,如此地贪婪可恶。   说句实话,要是让谢春酌猜测,他第一反应其实是云异。   但云异已死。退一步说,难道一个骷髅妖还能跟闻玉至他们似的重生吗?   ……也不是不可能。   这个荒诞可笑的世界。   谢春酌呆坐片刻,热风滚动,脖颈处忽然发痒,似有叶片戳动,他不适地往边上坐了点,却发现这痒意愈发明显。   本就心烦意乱,次数多了,他便发了火,当即站起身望那处看去,却发现他身后的草叶植株早就枯萎,现如今只剩下根秆,根本没有叶子。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戳他呢?   谢春酌不敢多想,甚至不敢回头,他疑心有东西正贴着自己的背,一回头便会看见可怖的景象。   “……闻玉至……叶叩芳……我真的恨死你们了。”谢春酌浑身发抖,咬着牙,颤着声儿,又惧又恼,“……要是从来没遇见你们就好了。”   呼呼——   风卷起枯叶直上青天,没有人回应他,谢春酌也无心继续待下去,拔出飞剑,踩踏而上,径直回了洞府。   洞府地处阴凉,一踏进内里,一身的汗热暑气尽数消退,连胸腔里憋着的那口气仿佛都松快了不少。   谢春酌去沐浴,褪去衣物前,余光突然瞥见池子波纹荡漾,似有人轻轻拨动,他搭在松垮衣襟处的手骤然停滞。   他就这样看着那水波纹直到池面恢复平静,手才继续动了一下。   可也只是动了一下。   谢春酌在此刻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无时无刻不疑神疑鬼的时候了。   闻玉至到底还要纠缠他到什么时候?就算是成了鬼,现身了也好比藏在暗处吓唬他要来得好。   他生平第一次生了几分悔意,招惹了这群人,简直是给自己添堵。   没心思沐浴,谢春酌施了个洁净术,洗了把脸离开。   夜里,南災前来,谢春酌一如既往地跟他装乖问好,好似白日里没有都没发生。   南災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垂眸坐在蒲团之上打坐,银白长发半披半束,壁光闪动,照在他脸上格外沉静自若。   谢春酌照例点燃烛火,只是并未用人鱼烛,他今夜脑海里一直想着万春说的话,无法入睡,便假装睡着了,想看看南災会做什么,但南災没做什么,他先一步忍不住爬下床榻,走到了南災身边。   因为……   外面起风了。   白日干旱,夜里却又刮起了大雨,呼啸的风声穿林而过,拍打在山壁之上,即使洞府外有结界阻隔,声音也依旧作响。   谢春酌不怕打雷下雨,他怕的是声音。   滴答、滴答。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汇聚,围绕在洞府门口,盘踞在外,觊觎窥伺着里面藏着的珍宝。   “不是他。”南災察觉到热源贴来,还未睁眼,便已知晓谢春酌心中所想。   谢春酌一言不发,人却还是贴了过去,靠着南災坐,地面没蒲团,他半蹲在那,亵衣单薄,南災叹口气,睁眼起身,带着他回到床榻上。   “吾在这陪你。”   南災无奈,又似纵容地坐在床边,他思忖片刻,略动了动手,将自己的袖口放至谢春酌的手边。谢春酌当即就知道了他的意思,怔了怔,慢慢握住了那节微凉的布料。   这一夜不得安眠,谢春酌时时警惕。   他不会感激南災对他施舍的小恩小惠,以往种种,他皆记于心上,如今要不是迫不得已,他也不会频繁与南災亲近。   夜深之后,雷雨交加的声响逐渐熟悉,不再如初听般惊人心悸。   不知何时,雨声渐停,谢春酌睡意朦胧,模糊间袖口攥着的布料被抽开,床边坐着的人却一直没走。   谢春酌侧身蜷缩,似在梦中,好一会儿,身上覆于腹中的薄被滑动,拉至脖颈处,将他整个人裹住,之后,脸颊被冰冷的指尖轻轻触动,撩开贴在上面的青丝。   再后来,谢春酌便一概不知了。身上盖着的被褥过于温暖,他熬了一夜,此时不知为何忽觉安心,竟就这样睡下了,再醒来,已是午后。   南災不在,小仙童蹲坐在一旁和仙鹤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见他醒来,转身惊喜喊:“师兄!”手上端着盘糕点,竟然是在强行喂仙鹤吃糕,谢春酌瞧了眼仙鹤,噎得都快翻白眼了。   谢春酌忍俊不禁,招手:“怎么过来这儿了?”   “仙尊说~以后我就陪在这里跟师兄一起睡啦~”   小仙童哒哒哒地跑过去,不上床,就趴在床边,大眼睛眨巴眨巴,嘿嘿笑着给谢春酌指了一下仙鹤旁边的小榻和窝,“仙鹤一起!它不臭的,师兄不要嫌弃它哦!我们会保护师兄的!”   谢春酌挑眉,“要是我嫌弃呢。”   仙鹤动了动翅膀,期待地看去。   小仙童沉思,“那就让仙鹤多洗两次澡吧!”   啪叽一下,仙鹤脑袋歪倒在自己的窝上,豆豆眼中似含泪水。   谢春酌真是被这一人一禽给逗笑了,心情好了不少,只是静下来后,外面雨声还是不断。   他下床穿衣走出,至于洞府前,看见一帘水幕哗啦而下,一眼望去,整个天地都浸泡在雨中。   小仙童小大人似的叹气,惆怅道:“我又要好久都不能出门啦!长老说,要下好久的雨呢!凡间又迎来洪水了!”   他出生后不久就在宗门内生活,从未下过山,旱灾洪水,不知是什么意思,天真无邪地仰头感慨,也只是为自己不能出门而苦恼。   但小小孩童,本就如此。   谢春酌微微一笑,将其抱起,“那你就多陪陪师兄吧。”   此后半月,雨水丰润成灾,长老们又频繁进入洞府寻找南災,谢春酌曾企图偷听,但令人不解的是,长老们十分警惕,并不曾让他听到一星半点的话语。   与此同时,他们对谢春酌的态度也愈发的好,好得让谢春酌觉得他们要拿自己祭天,所以愧疚之下,恨不得用所有天灵地宝来弥补他。   谢春酌百思不得其解,他出过几次门,去藏书阁待了许久,没有见到过万春,询问弟子,得知万春下山后一直未曾回来,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小仙童陪伴谢春酌许久,夜半的觊觎没有断过,且愈演愈烈,但谢春酌已经学会了无视,不过,他也在等待。   等待闻玉至他们复活,再反杀。   一次,两次,他能杀,为什么不能杀第三次?   人真的能不死吗?不可能,除非他不是人。但不是人也有不是人的好处,当对方暴露,那么这个正道所在的宗门所有人都会将利剑指向对方。   众叛亲离,如果闻玉至想要的,他会成全他。   又是一日夜。   谢春酌沐浴后踏入内里,抬眸一看,只见床榻上的小仙童早已呼呼大睡,距离床榻一步之隔,仙鹤在窝里安睡,羽毛光洁。   烛火摇曳,壁光影动,他身披月白外衫,削肩窄腰,身姿窈窕,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发尾湿润,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冷香。   一连下了许多雨,洞府内也避免不了生了几分潮湿,日日需要用法术通风散气,又用香炉仔细熏过,方才去除异味。   谢春酌端坐在炉旁烤火,拿出一本在藏书阁里借出的关于符箓的书翻动观看,侧脸秀致,目光专注,微微弯腰,影子照在侧边,影出一半多在壁上,当是美人照影,姿色无边。   真好看、真认真啊……   好香……   好想靠近……   烛光闪动,屋内一切的阴影处开始扭动、纠缠、犹如潮水般涌起滑落,最后倔强地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停留在香炉前正在认真看书的人背后。   它轻轻地抓住了一片衣角。   卿卿、卿卿。   洞府上下两侧,左右两边,壁光被遮挡,化为了浓重的黑暗,唯有谢春酌身前一点,目光所在之处仍是光明。   呼唤一声比一声大,窸窸窣窣犹如无数声呢喃汇聚在一起,吵得人头疼。   谢春酌面不改色地合起书,转身,那黑漆漆的影子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放置不远处的烛台上,烛火安稳地燃烧着,好似没有任何异样,但那映照在冷壁之上的烛影摇曳生辉,隐约浮现出一道古怪的人影。   谢春酌撑着蒲团站起,回到床边,上床拥住熟睡的小仙童。   稚嫩的孩童身体暖呼呼,犹如一个暖炉,驱散了寒意,谢春酌拉高被子将自己与对方一齐盖住,慢慢阖上双眼。   身体下意识地警惕四周,谢春酌放空思绪,许久才睡下。   这一回,他莫名做了个梦。   洞府内一片黑暗,隐约只有一盏烛火正在微弱地亮着光,谢春酌床边背对着他坐了个人,由于躺着的缘故,他只看见对方宽厚的肩膀,披散下的长发,却看不到上方。   他也不想看。   莫名的恐惧静静地弥漫在空气中,谢春酌知道自己看了一定会后悔。   他现在甚至想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可是他怎么也无法完全合上眼,只能以这种朦胧的方式观看着这一切事情发生而无法阻止。   滴答、滴答……   水声又出现了。   不知何时,温暖的被褥变得如铁一般沉重,身旁睡着的小仙童也失去了应有的体温,他抚在对方身上的手也感觉沉甸甸、湿乎乎的。   身旁睡着的还是小仙童吗?   这梦什么时候能过去?   谢春酌脑子里充斥着无数混乱的话语,但实际上他依旧半阖着双眼,定定地看着坐在他床前的人,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终于动了。   “卿卿。”对方出声呼唤。   谢春酌死也不会忘记这个声音,虽然沙哑难听,但这声音无意就是闻玉至的声音。   他复活了?   “卿卿。”闻玉至又在喊。   一声又一声,逐渐变得流畅。   明明闻玉至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重复地喊他的名字,谢春酌就感觉到自己的心理防线正在节节败退。   闻玉至想做什么?他为什么一直在喊他?   谢春酌想不明白,直到……脖颈吹来细微的冷风,含糊、粘稠的呢喃自身旁响起。   “……卿卿。”   身旁的人不是小仙童——!   谢春酌眼瞳轻颤,微微转动,视线便落到了自己身侧。   该怎么去形容他看到的一切呢?   这是一滩……是的一滩,你可以说它是一滩影子,也可以说是一滩黑水,总之,它们汇聚成一个人凝固着的人影,变幻出五官与形状,正躺在身边,近距离看,那东西的“皮肤”正在流动着。   谢春酌终于明白自己听到的水声是哪里来的了,是它们正在汇聚凝固的声音。   它在捏造自己。   “卿卿,你梦见我了。”躺在他身旁的“人”微微笑着,痴迷地看着他,轻声说。   它不是闻玉至 ,它是……叶叩芳。   怎么有两个人?怎么会?躺在他身边的“人”身高明明只到他的大腿处,怎么会是叶叩芳呢?!   谢春酌不知道自己在梦中有没有心跳和呼吸,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完全僵直了,无法动弹。   “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为什么不碰碰我?我好想你……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变成这样的……你等等我好吗?我很快,就能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了……”   “你不看我是因为你喜欢小孩吗?”   那无数哀怨的呢喃与触碰突然停止,又突兀地换了个话题。   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谢春酌呼吸一窒……因为,小腹处压上了一个湿冷的东西,正隔着薄薄的衣衫布料触碰他。   那东西大概是它的“手”。   “……卿卿,喜欢小孩吗?”   “如果卿卿生下我们的孩子,是不是就不会再抛弃我们?”   愈发柔软的呼唤,耳畔森冷的呼吸消失,转而是腹部,愈发的沉重与冷,冷到谢春酌的五脏六腑都仿佛被这冷意给侵袭,渗入骨髓当中。   “……或者,卿卿把我生下来吧?卿卿不能喜欢别人,只能、只能喜欢我……我会长成卿卿喜欢的样子……”   “我会……永远爱着卿卿。” 第51章   小腹被细细地摩擦着, 冷硬如铁的“人”压在上方,似要透过薄衫与温热的血肉,钻进内里安眠,像是它口中所说的……想要进入那温暖的腹部, 成为与它痴迷、爱恋之人的孩子。   这样, 对方就再也无法抛弃它, 无法舍弃它。   融为一体……他们将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一对爱侣。血融着血, 肉融着肉……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   或许是它的渴望太过于明显, 坐于床边一动不动的人影终于转过身来。   谢春酌也得以看清它的真容。   与身旁躺着的“人”一般, 它也是由影子组成的, 但比起床上的“人”, 它要更加真实、靠近人的模样,隔着朦胧的光昏, 能瞧见它俊丽的五官与勾起的唇, 生动鲜活,在暗处看, 隔远了看,完全看不出破绽,就像是活着的闻玉至。   谢春酌被它注视着,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发颤。   它似乎是笑了一下, 很怜惜地看着他,想要抬手去抚摸他的脸庞, 但它做不到。   因为,当它转动身体时,连接身体与头颅的脖颈摇摇欲坠,黑色的影子如流动的液体般循环运转,或许它动作幅度再大一些, 这具“身体”立刻就会分崩解析。   谢春酌庆幸于这是一场梦,又害怕于这仅仅只是一场梦,这一切便如此恐怖,要是现实呢?现实会如何呢?   他与它对视着,它的声音嘶哑难听,一字一句的卡顿。   “卿、卿。”   它微微笑,“要和我们、永远、不分离吗?”   话罢,它朝着谢春酌倾倒而来,被褥被掀开,谢春酌才看见,原来对方的腰部往下连着的一个影子,正躺倒在床上。   铺天盖地的黑暗扑向他。   “嗬啊——!”   谢春酌惊出一身冷汗,猛然从床上坐起,心跳声如擂鼓,他迅速掀开被子,身旁熟睡的仍是小仙童。   小仙童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惊到,迷迷糊糊地嘀咕了一声,又蜷缩着身子继续睡去。   谢春酌见状,却不敢再躺下,他心有余悸,小腹仿佛还残留着那股阴冷之感,像是里面已经有无名的东西侵入,正在里面滋生。   不暇思索,谢春酌立刻下床,赤脚奔向内里,去寒潭之中寻找南災。   哒、哒哒。   他跑得极快,风从身上耳边贯过,呼啸的声音好似在追喊他。   卿卿、卿卿,为什么要跑?   卿卿、卿卿,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   卿卿、卿卿,为什么要和我分开?   “扑通!”   跃入水中,水花溅起,冰冷刺骨的寒潭之水刹那间将谢春酌卷入怀中。   被水包裹着的感觉温柔又沉重,谢春酌短暂地有种安全感,但很快,水流的涌动让他开始恐慌不安,因为它们与水也有相似之处。   游动挣扎的手臂抬起,在将将越出水面时被一把攥住手腕,大力提起,浮动的水流破开一个口,浑身湿漉的人从中越出,半趴在寒潭中央端坐的人膝盖上扶靠着。   下一秒,又整个人被提起,坐于对方怀中。   “怎么了?”   谢春酌听到南災的声音,沾满水珠的眼睫颤抖眨动,晶莹的水珠如泪水扑扑流下,露出那双水洗的眼眸。   他不自觉地靠前,还没看清楚对方样貌时,双手就已然急迫地揽住了面前人的腰,并且将自己贴了过去。   他冷得发抖,薄薄的亵衣贴着肉半透明,衣襟略微敞开,露出被水浸泡得发凉的雪白皮肉,贴得久了,体温又融了上来。   谢春酌急需要人来拥住自己,给他安全感,可他抱着南災,却发觉对方的体温比他的还要低,恍若不是活物,这让他感到不安和恐慌。   “……师尊,师尊……”他一声一声地叫着,声音细细地颤着。   他像枝头被风雨打得痛极了的花儿,惶惶不安地寻求庇护。   南災无法不为之动容,他单手搂住了怀里人的腰,给了点力气撑着,让对方歪倒的身体坐直了些。   同时,互相接触的位置也多了,他也闻到了谢春酌身上很浅的,还未完全褪去的异香。   “你点燃了人鱼烛?”   “什么?不是我……”谢春酌模模糊糊地听见这话,下意识的反驳。   反驳过后,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了梦中的影子,那微弱的烛光照亮的“它们”。   刹那间,腹部绞痛发冷,谢春酌张口呼吸着,慌乱地握住了南災另一只放在膝盖上的手,让其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师尊,我不想,我不想要生孩子……里面,里面没有东西吧?”谢春酌声音带了几分哽咽。   南災一怔,手掌覆盖的地方平坦而柔软,因为受惊正在战栗的躯体散发着需要安抚的信号,慢慢地,掌下有温度传递过来。   温暖、鲜活的……让人恨不得沉迷其中,为之生,为之死……   这是一条多么令人垂涎的生命啊。   “没有。”说出这句话时,南災都不知道自己说出口的话里,是不是由着未知的遗憾。   谢春酌则是略略松口气,转瞬更紧密地与南災贴在一起,牙齿打战。   他湿润的黑发正在往下滴水,衣衫也是,水滴落到寒潭的潭面之中,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越听,谢春酌越害怕,他几乎是攀附在南災身上,汲取安全感,但南災体温太低,他就像抱着一块硬邦邦的冰块,恍惚间反而更加深了他的恐惧。   这是南災吗?是不是也是“它们”变的?   他还在梦里面吗?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谢春酌松开了抓紧南災衣衫布料的手,微微仰头看对方的脸。   冷白的皮肤,俊美的五官,深邃的眉骨下是一双白莹莹的眼,垂眸时隐隐带着神性。   他面前的人像一尊雕塑,不像是人。   谢春酌控制不住地想要寻找“南災”是人的证据……有什么办法呢?怎么哪里都是冷的?那么,身体里面也是冷的吗?   杂乱的思绪充斥了谢春酌的脑海,他开始胡乱在南災身上摸索起来。   南災看出谢春酌此时精神状态不对劲,他把人抱紧了,准备离开寒潭,到温暖些的地方,让谢春酌真冷静下来。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当他带着人起身,回到洞府内谢春酌所住之处,又吩咐仙鹤将小仙童暂时带走后,怀里的人猛然一跃,捧住了他的脸。   瑟瑟发抖成一团的人不知怎的力气大得惊人,南災诧异往去,还未看清,柔软微凉的唇就贴了上来,同时,灵活的舌钻入了他的唇缝,深入,与他纠缠。   像是要证明什么一般,谢春酌亲得又快又急,湿滑的唇在口腔内扫过,不消一会儿,得到了满意的结果,他退出来,微微喘息,然后对着南災笑。   “热的。”他说。   他像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惊天骇人之事,甚至弯着眼眸看南災,贴到对方的肩颈处,企图侧耳倾听那脖颈上连着心脏的脉搏。   即使什么也听不到,但感受到跳动感,心下也觉得安定。   而被他又亲又抱的人此刻却像是终于回神,声音冷硬:“你知道你刚才在干什么吗?”   谢春酌迟钝地想了一下,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竟然亲了南災。   啊,他亲了南災。   嗯,他亲了南災。   那又怎么样呢?南災没有推开他,都是南災的错,这能怪他吗?说到底,还不是南災没本事,堂堂仙尊,连个鬼都杀不了。   谢春酌心中虽理直气壮,但知道此时最好还是别跟南災起矛盾。他抿了抿唇,正要说些服软的话,却忽然感觉大腿内侧有什么东西正戳着他。   他下意识抬头,与那双白色的眼眸对视,在其中,他看见了沉没在平静雪地中,底下正熊熊燃烧着名为欲望的火焰。   南災竟然对他有了欲望。   谢春酌心中也烧起了一团火,是快意的火。   他没想到,对他向来不假辞色的南災,会对他有反应。   谢春酌瞬间有恃无恐,口中装可怜道歉的话说不出口了。   他半跪坐在南災的大腿上,略微直起腰,像之前一样碰住了南災的脸,侧着头,避过那高挺的鼻梁,轻轻在那薄唇边缘落下一吻。   蜻蜓点水,心有涟漪。   “我……在亲你。”   谢春酌感觉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收紧了,像是铁一般禁锢着他。   “放肆。”   与南災冷硬的话语相反的,是他靠近时,骤然变得急促的呼吸。   谢春酌不由惊呼,因为南災突然的动作,二人下半身几乎紧密相合,他下意识弯着腰背往后仰,结果没过多久,就被稳稳扶住。   微风吹过,烛火摇曳闪烁,烧过头了,烛芯发出“啪啦”的声响,壁光影动,交叠的人影靠得越来越近……   谢春酌侧开头,近在咫尺的唇落在脸颊,他不自觉笑了,斜睨了一眼神色紧绷的仙尊,戏谑道:“放肆。”   ……   南災的身体很冷,呼吸却很热,他亲吻着怀里的人,难得有了贪婪、渴望的神态与急迫。   他力气极大,牢牢将人摁在自己怀里,脑子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在犯错,可身体也是清醒的,它知道自己在为面前的人而跃动,每一寸皮肉,每一滴血液,都为此而沸腾。   越亲密,南災鼻尖萦绕着的那股摄人心魄的暖香就越浓烈。   ……这香味其实他时常闻到。   自从谢春酌搬来之后,整个洞府都好似飘荡着香味。   是挥起的袖摆与衣角吗?是乌发散落时熏透的发油吗?是皮肉里渗透出来的体香吗?是……晃动的池水、燃起的香炉、摇曳的烛火、眼角流下的泪水吗?   在看着怀里人眼角泛红,睡去后仍瑟缩地靠在自己怀里,南災心里关着的那头巨兽终于闯出。   洞府内所有的阴影汇聚起来,映照在壁上,浓稠的液体要从最上方缓缓滴落。   它们冷笑、讥讽地说:你和我们有什么区别呢? 第52章   夜里发生的一切在醒来后变得朦胧, 就像是给记忆蒙上了一层轻纱,让人不自觉地将其恐怖之处遗忘,确保自己的安全。   即使他们没有做到最后,但谢春酌仍然觉得和南災接吻, 并且发生亲密关系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恐怖事件。   谢春酌想把这件事就这样揭过去, 假装无事发生。   他本来还想着南災说不定会冷声训斥、质问自己, 他都想好了要怎么应对, 可是当他若无其事地和对方分开时, 对方也像是恢复了原本高高在上的仙尊模样, 和他重新成为了关系一般的师徒。   这多少让谢春酌松口气。   只不过这口气在下一次夜里惊醒后, 他又控制不住地与南災接吻、相贴, 要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与安全感后,彻底一错再错。   他们将这种关系维持了下去。   “……轻一点。”   谢春酌的手推拒在对方宽厚冷硬的肩膀上, 咬紧唇后仍不住发出细碎的呻吟。   男人银白的长发如月光一样披落在他身上, 闻言从他脖颈处微微抬头,白色的瞳孔倒映出他泛红的脸与水润的眼。   他坐在南災怀里, 二人犹如交颈鸳鸯般密不可分。   谢春酌被他专注地看着,难得有几分羞赧,他侧头将脸埋进对方怀里,小声嘟囔:“你弄疼我了。”   他声音小小地, 细细地,好像在抱怨, 又好像在撒娇。南災抱着他的手臂收紧了,有一些反应也无可避免地再次出现……或者说更加亢奋。   谢春酌假装没发现,他打了个哈欠,把南災当成床,窝在对方怀里入睡,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他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往蜡烛的方向看了几眼。   莫名其妙的,谢春酌忽然想到,其实南災好几次都会去看蜡烛,仿佛十分在意。   不知为何,谢春酌总感觉对方对蜡烛有什么特殊的执念,但究竟是为什么,他也不清楚。   他闭上眼睛,任由南災抱着他躺下来,盖上厚厚的被褥。   温暖袭来,谢春酌渐渐睡去,南災看着他,眼中浮现出柔情。   谢春酌瘦了许多,乌黑的长发半遮半掩着那张素白而姣好的脸,被褥盖到下巴处,整个人小小一团,可怜可爱。   从秘境回来后,谢春酌接连受到惊吓,前几天开始,独自一人待着还会控制不住地恐慌不安,必须要有人陪同才行,而这个人,只能是南災,连小仙童都不行。   这无疑让南災感受到了极大的满足。   同时,某些东西也很难再度控制好。   雪白的眼瞳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灰,慢慢地,颜色加重,成为黑色,浸满了整个眼球,成为黑漆漆的一团,俊美的面容多了几分邪性。   他身后的影子如水一般颤动,泛起波澜,随后流动半地淌下,捏合在一起,逐渐形成一个人影立起来。   黑影站在床榻前,静静地看着他们,壁光影动,一切安然无恙。   谢春酌无知无觉地熟睡着,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被盯着久了,不太安稳地蹙着眉头,南災将其抚开,而后头也没回地抬了抬手,那影子便又如水一般流动,重新化为了他身后的阴影。   “卿卿。”   南災吻了吻他的额头,从喉咙间发出满足的喟叹。   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瞬,直到永恒,该多好。   壁光闪动,洞府内静谧而温暖,直到天明,南災起身离开。   不久后,在侧边角落,有一道小小的影子蹲立片刻,慢慢起身离开。   ……   正当谢春酌以为日子就这样慢慢过下去,再过段时间,南災将复活的“它们”杀死,一切也就解决了,但他万万没想到,有些事情来得如此突兀。   那是一个阳光晴朗的下午,近日天气好了许多,不再是极寒极热,温度变得适宜了许多,谢春酌难得离开南災,出去外面透气。   他寻了一处山崖,整个人暴露在日光之下,晒了好一会儿,才撑着伞慢吞吞地回去,结果在回去的路上,看见了抱着仙鹤哭泣的小仙童。   自从上次做梦之后,小仙童就搬回了原本的住所,没有再跟谢春酌住在一起,谢春酌也因为粘着南災,许久没同他见面了。   看见小仙童哭得伤心,谢春酌快步上前,下意识要开口,却在目光触及到仙鹤后停下了动作,面上浮现出惊愕。   因为仙鹤死了。   仙鹤侧躺在地上,细长的脖颈被小仙童抱在怀里,以往精神的豆豆眼失去了光泽,身体一动不动,连雪白的羽毛也黯淡无光。   “……呜呜……”小仙童抽泣着,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落下,他仰起头看谢春酌,“师兄……”   明明只是喊了这一句话,谢春酌却无端地感受到了恐惧。   就像当初万春说的那句话一样,小仙童说:“……仙尊杀死了小鹤。”   谢春酌听到自己问:“为什么?”   “因为仙尊以为……当时在洞府里面的人是小鹤……因为我、我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小仙童哽咽着声音,回忆时,脸上难以自制地浮现出惊惧,“我看见了仙尊的影子,是,是……闻师兄。”   小孩在夜晚习惯了与大人的陪伴后,总是会半夜惊醒或者睡不着,虽然小仙童是半个入道的修仙者,但他依旧是小孩,所以在和谢春酌分开后,他偶尔翻来覆去,总睡不好,于是他时常会偷偷地跑到谢春酌洞府附近,找了个地方窝着。   因为南災下了命令不准他和谢春酌一起睡,小仙童不敢违背他的命令,甚至找地方窝着的时候,还把仙鹤窝也搬过去,让仙鹤陪自己。   而那一天,他看见谢春酌和南災抱在一起的时候,仙鹤就把他叼回去了,只是他很快又装睡,偷偷爬回去,结果意外看见了那一幕。   小仙童以为,自己什么都不说就没事了,他也不认为南災的影子是闻师兄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只是……仙鹤死了。   仙鹤是替他死的。   仙鹤昨夜让他不要出门,自己独自离开,一夜未归,小仙童醒来去找它,没找到,出门寻了很久,才在洞府外找到了断了气息的仙鹤。   小孩什么都不懂,但什么都懂。小仙童隐隐约约知道自己看到的事情不能被南災知道,可他没想到自己会害了仙鹤。   “……对不起……我、我不该乱跑。”   小仙童对着谢春酌哭,抽抽涕涕地喊,“……师兄,对不起……我做错了……你能不能让仙尊把、把小鹤复活……”   他哭得不行,眼泪糊满整个眼睛,看不清人,等了一会儿得不到回复,又抬手去擦眼泪,想继续求,但是他擦干净眼泪后仰头看,却发现谢春酌的脸色白得吓人。   在艳阳天下,惨白得像一张纸,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晒化。   小仙童愣住。   谢春酌浑身发冷,他不自觉打颤,自上向下看小仙童,忽然觉得小仙童有种异样的熟悉,他以前从未将现在的一切与过去联想在一起过,但此时,他无论如何也没法避免自己问出声。   “……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小仙童茫然:“什么……”   谢春酌重复问:“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小木。”   小仙童说,“我叫小木。”   -   跑。   快跑。   谢春酌脑子里只有一个字:跑。   他要离开这里,离开南災,离开小仙童,离开千玄宗,最好离开这个世界。   他不顾小仙童诧异的目光,转身就往外跑,跑到一半,他才想起来自己可以御剑飞行,同时,他看见了藏书阁。   冥冥之中像是有人在呼唤他,吸引着他,他鬼使神差地调转了方向,奔向了藏书阁。   或许是早有预料,还是谁早有准备,藏书阁附近并没有看守弟子,他推开了沉重而高大的木门,进入了晦暗不明的阁内。   如在幻境中看见的一样,如通天之高的书柜,整齐而密集地屹立在前方,夜明珠镶嵌在各处,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而白烛放至案几,只有一盏点燃,那一点火光前,站了一个人。   “师兄,你终于来了。”万春对他笑。   谢春酌心中不喟是不震撼,他快步上前,几乎是急切地想要问她真相,但是当他靠近之后,才发现,藏书阁内的“万春”,不过是留影石留下来的一缕念。   真正的万春不在这里。   “不出意外,我已经死了。”万春说。   谢春酌久久无言,无名的怒火萦绕在他心头,他不知道自己来藏书阁的意义是什么。   他应该趁着南災没反应过来,立刻逃跑,离开这里,省得继续被玩弄欺骗。   思及此,谢春酌转身欲走,却听见万春的留影继续说:“师兄,我有一本书,是一前辈赠予我的。”   他回头,看见万春正对着他,眼中闪动着悲伤:“那本书就在桌子上。你看见了,就会明白一切真相。”   真相。   谢春酌无法抵抗诱惑,他想知道,自己到底败在了哪里,究竟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境地。   他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   谢春酌往万春身后的案几上走,上面放着一本书,是……   ——《南災》。   是他在幻境中的藏书阁看见过的那本书。   离开幻境回到宗门后,他也曾来找过这本书的踪迹,但无论是自己找还是查阅书册,或者是询问常年值守在这里的弟子,得到的回复都是:没有。   可如今,它出现在了这里。   就像打开未知的魔盒,谢春酌把它拿起来,薄薄的一本,只有普通书籍厚度的六分之一,纸张粗糙陈旧,打开时,内页甚至有轻微的黏连。   但谢春酌还是顺利地看到了这本书的第一页写的字。   短短的几行字,他不知不觉把它们念了出来。   “……南有灾,生为人,初时,大旱,地裂、颗粒无收,民不聊生。……为祈雨,人祭,幼童为上佳,缝至偶内,为祈福,名为四喜,四日后,大雨,一喜为甘霖。   ……洪涝,民死万千……尸浮、瘟疫……人祸,易子而食……一术士,供此灾为仙,名:南災。”   灾,意同災。   南有灾……四喜娃娃……祈福,久旱逢甘霖……   谢春酌茫然、重复地念着这几个字,继续往后看去,在掀页时,他看见到自己的手在痉挛,好一会儿,才看了第二页。   “……为使灾灭,四分,投于人胎,百年后,终散。”   谢春酌的目光接触到这一页之后,耳边便响起来声音。   是他在念吗?不……不是……   书面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前往后摁住,他缓缓抬头,夕阳透过门窗斜斜落入阁内,橙黄的光犹如旱灾时的灼热的太阳,火热,但又平静。   这道光落于站立在他面前的人身上,在高挺的鼻梁上形成一道分割线,白色的眼瞳仿佛染上了别样的色彩。   南災轻声喊他:“卿卿。” 第53章   在这一刻, 谢春酌想了很多,不过当南災靠近自己时,他的第一反应依旧是抬起手扇了对方一巴掌。   清脆响亮的一巴掌,在南災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谢春酌反而像是被打了的人一般, 脸苍白得吓人。   他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半开的窗吹进一点风, 就叫他浑身冷到了底。   “……你一直在骗我。”   谢春酌想笑, 却笑不出来, 他仇恨地看着南災, “耍我很好玩吗?早就在我踏进千玄宗的第一步, 你就知道, 是我杀了方旭也,是吗?”   不等南災回答, 他自己先点头说:“是的, 毕竟小仙童的原名叫小木,所以方旭也也是你复活的对吗?”   一切的一切都能串联起来了。   方旭也死后, 南災得知自己的分身死亡,前去复活,而后把四喜娃娃留下,防止旱灾发生, 同时把小木带走,所以他上了山门, 南災才会对他尤为不喜,但怎么也没想到,闻玉至也会与他搅和在一起。   或许收他为徒,不是因为闻玉至求情,而是因为南災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只是你没想到, 闻玉至也被我杀了。”谢春酌想不明白,他面上露出真切的疑惑,“为什么闻玉至死了之后,你不立刻杀了我呢?还有,叶叩芳上山后,你为什么又不把他带走呢?”   “幻境中,我再次杀了他们,你为什么不阻止呢?”   谢春酌冷冰冰地看他,“难道是觉得戏耍我很好玩吗?仙尊。”   “……在他们死前,我没有记忆。”南災看着他,徒劳地解释,“只有在其中一人死后,他的记忆才会……被另一个死去的人共享。”   谢春酌一怔。   “方旭也死后,吾并不认识你,吾只知道有人杀了他,复活他后,吾就回了宗门,之后……玉至死了,他在秘境里复活,他共享了方旭也、也就是叶叩芳的记忆……同样,叶叩芳也共享了闻玉至的记忆。”   在南災说话期间,他投射到地面上的影子慢慢爬起来,它站立着,一个人,却有两个头,微笑着看向谢春酌。   谢春酌骤然想起了闻玉至与叶叩芳对彼此的态度,明明恨不得将彼此杀死,却又互相心知肚明地忍耐,直到进入幻境寻找机会互杀。   ……是因为不愿意和对方分享他吗?   所以才会说“我们不一样”,“只能选一个”,所以才会用那种痛苦又迷茫的眼神看他吗?   “那你呢。”谢春酌问南災。   南災垂下眼眸:“云异,是骷髅妖……他是吾的肋骨,死后,没有复活,而是回到了吾的身上。”   所以他在谢春酌杀死云异的那一刻,获得了所有分身的记忆,知道了谢春酌做的所有事情,可他还是无法抵抗诱惑,爱上了谢春酌。   终此,真相大白。   谢春酌嘴唇微微翕动:“……可以放我离开吗?我……不做大师兄了。”   南災只喊他:“卿卿。”   他身旁的影子,两个脑袋也在喊:“卿卿。”   答案不言而喻。   谢春酌身体紧绷,缓慢往后退,腰间的软剑出现在手里,即使他连南災身旁的影子都打不过,但他不会坐以待毙。   除非他死,否则他是不会放弃的。   南災看出来了,他很轻地叹了口气,却无太多的慌乱与伤心。   他定定地看着谢春酌,道:“你跑不掉的,卿卿。”   话音落下,藏书阁的门骤然打开,橙红色的光瞬间照亮了靠近大门的区域,只短短的一瞬又立刻消失,因为,有无数的人影挡住了光线。   谢春酌看着站立在门口如同一堵堵人墙的众人,领头的是长老等宗门内修为高深之人。   香仲仙子上前一步,眼含泪花,“春酌。”   谢春酌扯着唇:“原来,你们对我那么好,是真想拿我祭天。”   他哈地笑了声,又摇头,“不,是祭灾。”   难怪,难怪香仲仙子那么紧张万春与他见面,生怕万春说漏嘴,难怪长老们看他的目光总是那么古怪又怜悯。   “这件祸事本就是你创下的,理应由你来解决。”其中一名长老肃然道。   话罢,又放软语气劝:“而且这并不是拿你祭……灾。”   长老看了一眼南災,继续道,“你只要好好地跟仙尊以及玉至他们待着就好了,等他们情况稳定了,你还是我们宗门的大师兄,没有人的位置能够逾过你,你想要什么都行。”   “代价呢?”谢春酌问。   代价……代价自然是自由。   “你……不能再离开他们半步。”长老声音低下来,“这是为了天下苍生,若灾祸再继续下去,百姓就要死完了!”   谢春酌冷笑,“死了就死了,是你们自己那么蠢供他成仙,又不是我。你那么大义凛然,你陪他们啊。”   长老语塞。   谢春酌扭头看南災,虽恨得咬牙,但心知这次硬闯百分百没戏,只能装可怜,微抿着唇,神情倔强,握着剑的手又在颤。   “你要是爱我……就放了我。”   南災沉默不语。   影子倒是在笑,笑的声音像是在哭:“卿卿,还想骗我,你还想骗我们……你跑了就不会回来了,坏孩子,坏卿卿……”   谢春酌真想一剑戳死他们,但很显然,他过去了很可能会被影子吞没,况且之前他们说的“生子”,是真的能做得出来。   他们作为灾祸的分身,降临在人间本就是以人的躯体降生的,要是他们想在谢春酌肚子里被生下来……即使谢春酌不愿意,又是男子,但这并不是不能做到的事情。   想到这里,谢春酌便觉一阵恶寒。   门口的长老弟子们正在靠近,南災也慢步朝他走去,缓声道:“卿卿,过来。”   谢春酌不想放弃,他知道,这一次放弃了,被南災囚禁,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再逃跑了。即使有,又要等待多久呢?等他被南災几个在床上玩烂了吗?生下他们的孩子吗?   不!他不要!他宁愿死!   谢春酌目露凶光,正想背水一战,却在拔剑之时,听到了一道声音。   “师父。”   万春的留影立在一旁,突兀地喊:“师父,我的玉佩。”   所有人为之一怔,香仲仙子更是诧异不明,不知道万春的留影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喊她。   她下意识上前一步,“万春……”   她不想杀万春的,但万春太傻了,为什么要告诉谢春酌呢?死一人,救天下,这是多么正常的事情啊,他们作为修仙者,本就该爱天下苍生啊!   香仲仙子眼眶泛红,“傻孩子,你的玉佩我一直戴在身上……”   “小心——!”   香仲仙子听到身后的长老发出惊叫,侧头一看,竟见谢春酌持剑朝她飞扑而来,她登时大惊,连连后退,她不能动手伤了对方,只能抬手阻挡,却没想到剑来时,刺往胸口的剑尖转向了腰间。   她只觉腰间一轻,竟是玉佩穗子被砍断,掉落于谢春酌的手上。   几乎眨眼间,玉佩被捏碎,白光大作,谢春酌就失去了身影。   “是传送器!这玉佩是传送法器制作的——!”长老大喊。   香仲仙子茫然无措,忽觉一阵冷意袭来,冻得她手脚发寒,浑身僵硬。   她瑟缩地抬头,看见了南災漠然冰冷地看向地面的一片碎玉。   -   谢春酌没想到万春竟然还留了一手,也幸好万春留了一手,不然他今天没法顺利逃跑。   法器将他传送到一处密林当中,他隐蔽身形,疯狂往上跑,一边跑,脑子在迅速过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只觉不真实,恍若还在梦中,要不是他抬头看见这遮天蔽日的密林与残阳,他恐怕还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   一路往上,他手里捏着的半块法器碎片开始发热,烫得吓人,不暇思索,他立刻就把这片碎片往外扔,只是手抬起来,还未用力,滋滋的电流声在脑海中响起。   他动作一顿,不一会儿,一道电子音代替了电流声,气急败坏地喊:[4008,你可真是一如既往地坏事!]   什么东西?   谢春酌将手放下,展开手心,看向那块玉石碎片。   [别看了,这只是我的载体而已。]电子音说,[我是系统021。]   话音落下,无名的电流穿梭过谢春酌全身,他身体一颤,慢慢地垂下了手,然后随意将手里握紧的碎片扔到一边,没入草丛当中。   系统冷冰冰道:[流放者4008,你搅乱了这个世界的世界线,不仅流放惩罚失败,任务也没有完成!]   谢春酌不言语,他抬起头,从慌乱极速的逃跑变成了悠闲的散步。   他慌张不安的神情褪去,转而化为冷静与轻松,他笑来笑,对系统说:[哦,失败了啊。]   话语顿了顿,[什么任务来着?我都忘了。我不是只是被流放而已吗?怎么还有任务要做?你们要我做任务,给我发工资没?]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打哈欠,像是困了,慢吞吞地说:[我可不打白工。]   系统被他不在乎的态度给气到了,[你竟然连自己任务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那你告诉我。]   [我……!你休想套我话!]系统差点把话说出口,当即闭了嘴,更气了。   谢春酌都在自己脑子里听到了噼里啪啦炸火花的声音。   系统大吼大叫:[而且你居然还想要跟我工资!我不把你的灵魂体扣下来打上几千年工都算不错的了!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这个世界被你搞得一团糟!   要不是我用能量进入万春的梦里,让万春给你传消息,你压根就逃不掉!会被南災他们关起来,这辈子都不会想起来你是流放者的事!]   [你找万春?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谢春酌嗤笑。   系统电子音卡顿一下,略微有点心虚,因为它确实是美化了一点事实。   万春是在储良死后,又偷听到香仲仙子和长老的谈话后,跑去的藏书阁寻找资料,才意外遇见的系统。   当时系统正苦于剧情发展犹如脱缰野马无法控制,看见万春,干脆想要控制对方的身体去找谢春酌,结果万春先一步跟它说:“要怎么才能救谢师兄?”   为什么要救?真是奇怪的人类,明明谢春酌和她不对付!   “要救天下苍生的人,必须要有为之牺牲的觉悟。”它记得万春当时这样跟它说着,然后笑了,“谢师兄没有,所以,我要告诉他。”   有觉悟的人会明白自己牺牲的原因,牺牲的人要要知道自己牺牲的理由,而不是茫然无知地被胁迫着走向灭亡。   系统回过神,肃然道:[当然是我找的万春,要不然她怎么可能找得到那本书,那本书早就被宗门的长老藏起来了,你在幻境看见的只不过是幻境没处理好遗留下来的而已。]   它说完,才发现谢春酌已经走到了一处悬崖边上,与此同时,一道古怪的人影出现在了道路的尾端,那正是追上来的南災。   说他古怪,是因为南災此时是由两个身体融合在一起踏步而来的,他银白的长发被黑雾侵袭围绕,从腰间分出半个黑漆漆的上身,那上身有两个脑袋,分别是闻玉至和叶叩芳。   三头二身六臂,他此时就像是一尊诡异的邪神像。   那分出的身体混浊粘稠,如液体一般流动着,当南災往前走时,地面上还时不时滴落一滩水,被水滴到的草木瞬间枯萎,地面干裂。   “卿卿。”南災喊。   谢春酌正面对着他,挑了挑眉,没说话。   南災说:“你不要害怕,我会把它们融合进我的身体,他们不会伤害你,回来吧,一切会和以前一样,安安稳稳的,只要你留在我的身边,我会保护你。”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谢春酌伸手,谢春酌没应他的话,反而像是想起什么,突然问道:“你一直看蜡烛,是因为觉得是我点燃了人鱼烛,而引诱你的吗?”   南災顿住脚步。   谢春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俊不禁,哈哈大笑:“所以你才理所应当地亲吻我,觉得你是有理由地沦陷,去放纵是吗?”   他捂住自己的腹部,笑得直不起腰,而南災面色僵硬,“……吾……”   “南災,你真的恶心。”谢春酌弯着腰,略略抬头,恶意地说,“自以为是,高高在上,以为爱我是错误,所以要把一切罪责怪在我身上,然后心安理得地想,是他引诱的我,是他先动手的。”   “可是实际上呢?我只点燃过一次人鱼烛,后面的一次,我被吓到那回,真的是你的分身点的吗?还是说……是你的意念,让它们点的呢?”   “我没有!我……”南災急切地想要解释,“卿卿,我没有想要伤害你……”   “但你已经伤害我了。”谢春酌微笑,“从最初见面,到幻境内让人窥探我的记忆,到现在。”   “幻境内万春等人的记忆,我早已消除,他们不知道你的过去……”   “那又怎样?”谢春酌展开手,悬崖上的风吹动他的衣袍,烈烈作响。   [你干嘛激怒他?]系统一直不敢吭声,直到此时才忍不住发问。   它憋不住话:[他是这个世界的核心!都怪你,要不是你,南災之后会飞升,闻玉至就会成为千玄宗的首席大师兄,最后成为宗主,方旭也会考上状元,最后成为重臣,救百姓,因为功德塑金身,不会成为叶叩芳,云异会在皇宫里面继续代替皇帝,成为皇帝,千古流传。]   谢春酌还是那句话:[哦。那又怎样?]   [你这什么态度!你有无数条路可以选择,你可以成为他们的小弟,辅助功臣,一个普通弟子,但你偏偏要让他们爱上你,这也就算了,你还要杀他们!]   说到这个系统就来气。   谢春酌笑:[他们爱上我是他们的错,他们挡了我的路,我杀他们怎么了?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们活该去死。]   [……你!你……!]系统气得大喊,[难怪你被流放!你这个坏蛋!]   [不,这还是得怪你,如果不是你给我的身世身份太差,说不定我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谢春酌往后退了一步,悠闲地说,[你不知道吗?坏的童年影响人的一生,你看我在这个世界里过的什么日子。]   系统一梗,被说愣了,[……可你是流放犯。]   [那完成任务和惩罚我,你自己选一个咯。]   系统陷入沉思,而就在这时,谢春酌不知不觉间退到了悬崖边缘,脚后跟退到一半,单薄的身躯在风中摇摇欲坠。   他在脑海中跟系统说:[送我前往下个小世界。]   南災瞳孔紧缩,痛苦的神情被慌张代替,他不再上前,而是面露哀求,“……卿卿,不要后退了。”   明明这悬崖对他来说如履平地,但南災不知怎的心里一阵恐慌,他隐隐有种预感,谢春酌掉下去后,就会彻底离开他的身边。   [小世界传输开始……8%……21%……]   谢春酌歪头:“灾祸也会为一条人命而流泪吗?”   不知何时,南災的脸上满是泪水,他不知不觉地流着眼泪,看过来的目光充满了恐惧。   [……64%……87%……]   在进度条中,谢春酌展颜一笑,向后倒去。   “不——!”   南災疯了般奔上前,企图拉住他的手,但却无济于事,最后只听到那消失在风中的声音。   “我……永远是自由的。”   [……100%……传输成功。流放者4008,已脱离世界。] 第54章   “我这么漂亮, 怎么会为一个人守身如玉呢?”   在酒吧卡座里,有个人摇晃着酒杯,倚靠在沙发背上,双腿交叠, 脚尖翘起, 顶上五彩的灯光将鞋面照亮, 那是一双纯手工制作的红底小羊皮皮鞋, 质地良好, 连褶皱都是昂贵的代表。   他的长相更是金尊玉贵的美丽, 这从在场的人进来后, 目光再也没从他脸上挪开可见一斑。   微仰的下巴轻轻一侧, 秀致的侧脸,纤长的睫毛垂着遮住那双如宝石般璀璨的眼眸, 皎白的一张脸如花儿似的鲜嫩。   身上穿的是丝绸质感的黑衬衫, 领口扣子解开两颗,精致的锁骨以及一小片细腻雪白的皮肉露出, 叫人望之口齿生津。   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刚从少年蜕变,还存在着几分清新的涩意,但每个看向他的人都知道, 他早已散发着成熟诱人的香味。   “不是吗?”   他对四周觊觎贪婪的目光习以为常,笑了笑, 随意踢了一脚离他最近的男人的小腿。   这一下把对方踢得回神,手抚下去,不觉疼痛,反而觉得瘙痒,恨不得再被踢上几次才好。   “当然当然, 谢小少爷那么漂亮,怎么会为一片绿叶而放弃整片森林呢?”那男人忙不迭道。   其他人也跟着嘻嘻哈哈地凑趣儿。   “被你看上是他们的福气,什么叫你守身如玉啊,应该是他们为你守身如玉。”   “就是,不听话闹来闹去的男人要了也没用,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   “要我说,你勾勾手,谁能不上当呢?就跟你那个老板一样……”   有个红毛觍着脸上前,小意殷勤地说着,结果话到一半,听到身旁忽地鸦雀无声,只剩下酒吧音乐暧昧悠扬的乐声,登时心里咯噔一下,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当他抬头,四周的人都用看好戏般的目光看着他,再往前一看,还没看清,红酒直泼脑门,冷得他浑身一颤。   顾不得抹掉酒水,他睁着眼看对方,隔着朦胧的红晕,那张脸冷下脸时,依旧美得惊人,微微上翘的眼尾,瓜子似的脸,即使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也显得格外鲜嫩可口。   这位谢小少爷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食指勾着酒杯,摇摇欲坠地悬挂着。   他笑问:“我老板怎么了?”   红毛回神,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这事儿相当于是谢春酌的禁忌。因为,众所周知,当谢小少爷进入傅氏企业后没过两周,就成功从一名小职员升职为傅氏继承人傅隐年的贴身助理。   要知道,傅隐年身边的助理团一共有三人,分别负责衣食住行以及工作,而谢春酌,是第四个人,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陪着傅隐年就可以,其中猫腻自是不可言说,更别提谢春酌还长着这样一副引人垂涎的脸蛋。   但私下说归说,放到明面上,难免会让当事人心情不爽。而且他们这次还是千邀百请,还用了谢小少爷唯一好友的名头,才把人从家里邀出来。   即使谢家破产落败,谢春酌依旧不是他们这些人所能觊觎触碰到的人物。   不过这还是要怪那莫名其妙开口问:“谢小少爷会不会对一个人情根深种,至死不渝啊?”的人,要不是那人,他怎么会一时说错话呢?   红毛心中暗骂,眼睛左右一转也没找到罪魁祸首,只能讪笑着道歉:“是我口无遮拦,喝多了酒,小少爷别怪我……要不你打我一巴掌出出气?”   话到这里,他把脸凑过去,眼睛却不由自主瞥向对方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不像平常男人的手那么粗糙,细腻柔软,只是看着,就好像感觉到了香气。   红毛想,要是那只手打到自己脸上,说不定就能闻到了。   “哦?那不是显得我很无理取闹,斤斤计较?”谢小少爷慢吞吞地说。   他垂眸看着自己手指上勾着的酒杯,微微摇晃,透明的酒杯内部就滑落下一滴鲜红的酒滴,掉落在看不清的地面。   红毛望着他,心里不知怎的生出了种急迫的渴求,把脸凑过去,恨不得握住对方的手让他扇自己。   周围的人看着,也不由咽了口口水,静静地等待着接下来的发展。   舞台上的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个人,黑色鸭舌帽往下压,露出高挺的鼻梁和薄且性感的唇,下颌线分明,刀削似的深刻。   这位电音吉他手穿着黑色背心,宽肩公狗腰,肌肉线条流畅而凶猛。他面对着前方,手上正在激烈地弹奏着乐曲,口中发出嘶哑、磁性的唱声。   “……you are my star……”   “twinkle in my heart……”   “……you made me addicted to it……”   “you make me crazy about this……”   “哐当——”   酒杯径直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碎片四溅,红毛下意识后退一步,然后听见谢小少爷慢吞吞地说:“打你?岂不是脏了我的手。”   谢小少爷撑着下巴,视线落在地面上,头顶彩色的灯光一晃,碎玻璃也成了琉璃。   一旁有人灵机一动,好似懂了他的心思,笑呵呵地看向红毛,道:“要不你跟谢小少爷跪下道歉吧。”   这要是放在平时,红毛可能就跪了,但是现在地面有碎玻璃,跪下去他的膝盖还能要吗?   红毛咬着牙低头看玻璃,听见前头传来小少爷嗤笑的声音,想起自己来这里的初衷是什么,心一狠,直接跪了下去。   碎玻璃隔着裤子扎进膝盖,疼得红毛面目扭曲,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叫声。   “……我……”他攥紧手,忍耐着疼痛,要去看面前的人,结果那一直翘起的、穿着红底小羊皮的脚踩到了他的膝盖上方的腿部位置。   不轻不重的一脚,把他当成了垫脚石,玻璃瞬间扎得更深了,红毛痛得弯下腰,下意识往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嚎叫,“……好痛——!”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秀气的眉蹙起,叹气着摇头:“好笨啊。”   话罢,这位谢小少爷甩出一张卡,扔到红毛脸上,“这张卡没有密码,去看腿的同时,看看脑子吧。”   红毛旁边的人捡起那张卡,口中发出惊叹。这是一张不限额的黑卡。   精致漂亮的青年站在卡座间,黑眸往四周一扫,颇觉无趣地弯下腰,将自己的外套揽在臂间,施施然地往外走。   没有人敢阻拦他,只痴痴地望着他离开时挺拔瘦削的背影。   卡座在最里面,酒吧观赏台最佳位置,走出没几步,便能看见台上歌唱的乐手,谢春酌闻到了一股薄荷味。   他皱了皱眉,从旁走过,忽觉一阵风袭来,他下意识闪避,侧开身,便见台上的吉他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台沿边缘。   男人身上的汗水混杂着莫名香水味儿,以及很淡的薄荷味,谢春酌听到了“咔哒”一声,抬眸一看,是吉他手咬碎了口中的薄荷糖。   对方弯下腰,压低的鸭舌帽帽沿顶到了谢春酌的额头,很轻地把他戳得脑袋往后仰了一下。   于是吉他手就眼睁睁看着那双茫然迷惑的眼睛刹那间染上了怒火,变得明亮灼然。   “……my star……”   男人口中含着薄荷味的磁性声音就在二人之间的方寸之地蔓延开,耳麦扩大,满场的人都发出了暧昧的“咦~”叫声。   谢春酌莫名地感到好笑,于是他也就真的笑了,然后……抬起手,狠狠地将对方的帽沿拍得转向脑侧,这一瞬的力道不亚于一巴掌,直拍得男人发丝凌乱,在昏暗不明的灯光下尤能看出俊美的脸出现错愕的神色。   “丑八怪。”   谢春酌微笑着对他比出中指,随后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他潇洒地迈步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酒吧门口,而台上的吉他手却仍保持着动作,直到好一会儿,才忍俊不禁地笑出声,将自己歪到耳边的鸭舌帽帽沿给掰正。   “段哥,你疯了?我看你这老婆可难搞得很,更别提你还要挖傅隐年的墙角。”   一旁的兄弟走过来,望着门口啧啧道,“漂亮是漂亮,脾气可坏呢,刚刚还让人跪碎玻璃。”   吉他手还在笑,他拉着帽沿压低,眼中满是笑意:“没关系。”   “这也没关系?段哥你别太恋爱脑了。不过他到底和傅隐年有没有关系啊?传闻可信吗?”   兄弟又想起一件事,跟他说:“你叫我混进他们卡座边上喊的那句什么情根深种啥的,我喊了。”   “然后呢?”   “然后他回答说自己太漂亮了才不会守身如玉。”   说到这里,兄弟不由感叹:“坏得流油了,果然人长得越漂亮就越坏。”   吉他手挑眉睨他一眼,兄弟一个激灵:“没说坏话的意思,我夸他漂亮呢!”   而后心中腹诽,你瞧着也坏得要命,两人要真在一块儿那不得天天琢磨怎么欺负人。   吉他手将口中的薄荷糖咬得嘎吱响,吞入喉咙时过分清凉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拔掉耳麦,将吉他放下,他从台上跳下来,犹如一头敏捷的猎豹。   吉他手,也就是段驰。他双手插兜,慢悠悠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我可以当小三。”   他笑着说,“反正他说了,他不会为别人守身如玉。”   这样可口的小美人,闻一口都香得很,凭什么别人能吃,他不能吃? 第55章   谢春酌并不知道自己离开酒吧后发生的一切, 他走出大门后,还没上车,就开始发信息辱骂自己的好友。   发完尚觉不够,直接一通电话打过去。   不过三秒, 电话接通, 懒洋洋的声音自话筒那头传出。   “哟, 大少爷, 玩得不尽兴准备找我续场啦?”   “拿你的命续吗?”谢春酌冷笑。   “……”   好友委委屈屈, “都叫你别去啦, 受气了就知道找我, 我都跟你说了我还没回国呢, 怎么可能会约你去酒吧,况且我是那种会带你乱搞的人吗?”   “是。”   谢春酌毫不客气, “听你便宜弟说, 你在外面的私生子都能组成一个足球队了,什么时候回来, 我好准备红包。”   “他的话你也信。”   耳边的话筒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掀开被子起身下床,谢春酌听得不耐烦,正要说话, 便听见对方说:“你抬头看看。”   “什么?”   谢春酌疑惑,但仍下意识抬起头。   城市空气污染严重, 不时还会有阴霾,此时除却周边灯红酒绿的光线,天上黑漆漆一片,连颗星星都要怀疑是不是卫星或者偶然路过的飞机,当然, 还剩下半弯月亮,高高挂着,像颗要坏掉的灯泡。   “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了?你的人头?”   “……看见了我的心啊。”   好友幽幽叹气,有几分哀怨:“我对你的心日月可昭,怎么会让你去其他地方让别的男人看呢?我恨不得把你关起来,永远只能见我一个人。”   “滚。”   即使对方看不见,谢春酌还是翻了个白眼,然后把电话挂了。   果然骂人无论是发信息还是打电话骂都不够痛快,谢春酌上车时想,等到元浮南回国了,他再过去把对方的狗头锤爆。   ……   Y国,凌晨五点,一头灿金色短发的男人靠在窗边,吹着冷风,看着不远处地平线上缓缓冒头的熹光,点燃了手中夹着的香烟。   深邃的眉骨内镶嵌着一双深蓝色的眼眸,他吸了口烟,尼古丁带来的疏解仍不能叫他把冷淡的神情放松。   男人倚靠在窗边,光落在他赤/裸的胸膛,鼓起的肌肉线条流畅惊人。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衔着香烟闷闷地笑了声,化开手机屏幕,上面是一张近距离拍下的“偷拍”,却被抓包的照片。   照片的主人公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穿着咖色格子睡衣,略宽,露出脖颈与锁骨,巴掌大的脸上五官清晰美丽,微翘的眼角明明该是妩媚勾人的,在照片里却瞪得圆溜溜的,直视镜头,脸颊还沾了几块白腻腻的奶油,仿佛下一秒就会生气地大喊,夺过手机,并且将偷拍者的脸抓花。   但是小猫生气怎么算是生气呢?那是撒娇。   金发男人低下头,将鼻尖蹭到照片上,仿佛在嗅闻着照片中少年身上散发的香味。   他在回忆,那时青涩又可爱的“好友”。   特别、特别的香甜。   “我说的可是真的,baby……真想把你关起来,草到天荒地老。”   -   夜深了,但对这座城市来说,一天的娱乐生活刚刚开始。   谢春酌开车回家时心情不太爽快,因为无聊。   他也是因为无聊才假装被那群人以元浮南突然回国的理由给骗出去的,只是他没想到去了更无聊,还不如待在家里打电动或者看工作文件。   六月底,马上七月份了,空气中浮动着些许燥热的温度,敞篷车开得快不显,但在速度停下来,这股热意就变得明显起来了。   谢春酌戴上墨镜,在等待红绿灯时接到了一通来电。   他本来不想接,任由手机在那震动,但红绿灯过了,来电的人仍孜孜不倦地拨打着,他心下便有几分烦躁,停下车打开手机一看,来电36通,来电人:方助理。   预感到自己接下来恐怕回不了家,谢春酌靠躺在车座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用手指转动自己中指上的素戒。   说是素戒,但其实它周边都镶嵌了一圈碎石,制造精美,设计款式优雅而不失大气,更别提它是M国大师纯手工制作,钻石也是由一整颗蓝钻敲碎镶嵌进去的。   谢春酌本来想戴食指,只是傅隐年不准。   在手机再一次发起震动后,谢春酌接通了来电,略微放低声音,装出困意,含糊地问:“……方助理?怎么了……”   那边没说话。   接了又不说话,耍他玩儿呢?谢春酌疑惑又不满,嘴里却还含糊地说着话。   “我刚刚睡着了,没听见手机响,是有什么事吗?傅总找我?”说着打了个哈欠,打完确实有点困了。   这时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声音。   “你身边有汽车鸣笛声。”这道声音冷冰冰的,“你在外面,你没睡觉,你骗我。”   一连三个你,带着谴责,谢春酌终于明白过来电话那头的人不是方助理,而是方秘书的老板。当然,也是他的老板……兼男朋友。   跟男朋友说话就要理直气壮多了,也不用装。他恶人先告状,哼声道:“睡不着出来逛逛怎么了?你出差不带我,不陪我,还不准我自己出来玩?傅总,不要太双标了。”   他说完以为傅隐年会像往常一样退让,但没想到对方竟然理直气壮地说:“是,所以你不准自己出去玩。”   谢春酌怔愣,下一秒反应过来,狐疑道:“你喝醉了?”   傅隐年不说话了,然后过了几秒,才慢吞吞地说:“你怎么知道。”   谢春酌几乎要笑出声,他故意道:“因为你是笨蛋,我听到你脑子里的酒水在晃,咚咚响。”   “酒是喝在胃里的,不是脑子里。”   看来是真醉了。   谢春酌突然有个邪恶的想法,要是傅隐年在家里就好了,他现在就过去,把傅氏公司所有的机密文件都偷走,然后兜售出去,说不定谢家就能起死回生,重振辉煌。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听到他的想法,没两秒,电话那头就换了个人接听,这下是真的方助理。   方助理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沉稳冷静,名校毕业,为傅隐年工作已经有八年,不仅是傅隐年的校友,还是助理团的总助。   “谢先生,我和傅总参加完晚宴后,立刻坐了飞机回来,傅总喝醉了,需要人照顾,你能现在过来一趟竼兰别墅吗?”   谢春酌当然不会拒绝,就算不能去偷文件,去耍一下傅隐年也行。   于是他爽快地答应了:“可以。”   调转车头,谢春酌开往了竼兰别墅。   竼兰别墅建在西郊,往上是一片山,风景优美,价格昂贵,地理位置好,离市区不算太远。   傅隐年不太常去那住,平时都是住在公司附近的高档小区大平层,方便工作,不过自从和谢春酌恋爱后就常住了,因为谢春酌嫌弃他的大平层,觉得一点设计感和人情味都没有,竼兰别墅好一点,装修时选择了欧式宫廷风,勉勉强强符合谢春酌的审美。   谢春酌喜欢华丽的东西,他身上穿的戴的都必须昂贵,傅隐年有一次说他是一只波斯猫,脖子上要挂着闪闪发光的宝石才愿意出来走两步。   当然,结果是傅隐年被谢春酌一拳锤到脸上,然后哄了半天才罢休。   开了约莫半小时,谢春酌才到了竼兰别墅,他的名字早就被登记在了业主页,保安没有多加阻拦就放他进去了。   在车库停好车,他来到门口,还没指纹开锁,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   方助理站在他面前,一张沉稳板正的脸,比他高小半个头,穿着衬衫西装,“谢先生。”   方助理起初会叫他小谢,但后面就不会了,这位总助严格地将每个人应有的身份安放在固定的位置。   谢春酌笑着颔首:“方助。”   方助理侧身让开位置让他进来,顺带解释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准确地开门。   “傅总催我出来看看,我刚好就在门锁监控那看见你了。”   谢春酌不在乎这个,哦了一声,弯腰想换鞋,结果方助理先一步将他的拖鞋从鞋柜拿下来,甚至弯下腰替他脱鞋。   谢春酌动作一顿,下意识把脚往后撤,但还是被抓住了脚腕。   方助理的动作娴熟又自然,很快,他的鞋袜就被脱下来了,露出修长匀称的脚来,因为不常晒太阳,他的脚白得有种曝光感,脚背皮肤薄薄一层,青紫色的血管遍布在上方,有种脆弱的美感。   因为骤然暴露在空气中,没了遮掩,脚趾怯怯地蜷缩着。   方助理的视线扫过又落下,握着他的脚腕让他将棉拖穿上。   在他起身时,谢春酌闻到了他身上有很淡的酒味,也不知道是自己喝的还是沾了傅隐年身上的,如果是自己喝的,那喝醉了的方助理倒是比平时要更贴心懂事一点。   “傅隐年在哪儿?”谢春酌边往前走边问。   方助理:“在卧室。”   谢春酌上楼梯,方助理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走到楼梯口时,就没有再继续跟上去了,而是停留在原地,看着那道纤瘦的身影打开门,然后走了进去。   方助理伫立片刻,低头看自己的手。   不能再跟上去了,再跟上去,就是逾矩。   -   谢春酌进入卧室,里面蔓延着一股空气清新剂的味儿,然后走近些,就闻到了淡淡的酒味。   酒味的来源很明显就是床上那一大坨。   谢春酌走上前,来到床边,就看见眉头紧锁,闭着眼睛,满脸不适地睡着的男人。   傅隐年今年二十八,傅氏集团的继承人,人人称赞的“皇太子”,只要一等他爹退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登基”,身价一涨再涨,更别提他还生了一张英俊非凡的脸。   谢春酌能攀上他,许多人都说是走了好运。   谢春酌反而想说,他真是倒了大霉才被傅隐年看上了。   床上的傅隐年似乎听到了声音,略略侧头,但眼睛还没睁开,意识混沌。方助理只帮他脱了西装外套,身上的白衬衫没脱,躺下来略动一下,胸肌仿佛就要迸裂布料。   谢春酌将手摁上去,硬邦邦的。   “……小酌……?”他含糊地喊。   “傅隐年,你的胸好大,是不是出差背着我去奶孩子了?”谢春酌恶意地问。   “……”   傅隐年被问得像是有点懵,他虚虚地握着摁住自己胸口的那只手的手腕,茫然道:“……啊?”   谢春酌挑眉:“那你去隆胸了?”   “……”   一个问题比一个问题奇怪。   傅隐年撑起身子,想要辩解,却被一个膝盖压住腰腹,力气不大,但他重新躺了下去。   他仰头看向跪压在他身上的谢春酌,波光粼粼的丝绸衬衫,白的脸红的唇,像是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美丽陷阱。   “那你肯定是去变性了。”谢春酌胡言乱语着,故意要戏弄他,“你告诉我,你现在是男的是女的……诶!啊——”   声音没落下,成了惊呼,握着他手腕的手用力一扯,天旋地转,谢春酌摔到了柔软的床上,还往上弹了一下,然后就被笼罩在男人身下。   傅隐年低下头去吻他,人还不是很清醒的样子,下面倒是精神了。   谢春酌瞪圆了眼睛,不是说喝醉酒的男人不会硬吗?这是怎么回事?   “你装醉?!”   谢春酌挣动身体,他来这里可不是送上门给傅隐年睡的!他才不要没玩男人反被玩!   他动来动去,没撼动醉酒的男人一分,反而把自己搞得扣子又散开了一个,隐隐露出半片胸膛。   傅隐年看了又看,然后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你奶我。” 第56章   晨光熹微, 灰蓝色的天从暗到浅,渐变色的云被日光照得发白,鸟雀踩着露水落在枝头啄动羽毛,不时发出清脆的叫声, 再过一两个钟, 整片天地都会变得透亮。   哗啦——   拉紧的窗帘打开, 响声惊动窗户边沿歇脚的鸟雀, 它们拍打翅膀离开, 同时露出内里房间的装饰。   近三米的床上, 深色系的床单睡得皱巴巴, 鹅毛被轻而温暖, 将床上睡着的人裹成一团,有一小撮凌乱的头发冒出, 凑近了看, 能看见比被子还要柔软细腻的脸颊,纤长的睫毛闭着, 眉头拧着,睡着时也不太高兴的样子。   拉开窗帘的男人只套了条裤子,把窗户开了条缝隙便返回去,见睡着的人被光照到, 不满地把自己往被子里面缩了又缩,又怕对方缩进去睡得呼吸不畅, 便走过去给他拉了一下被子,掖到下巴处。   在动作时,难免会露出熟睡之人脖颈侧处的皮肤,上面布满了暧昧的痕迹。   男人看了几秒,用被子将其盖上, 然后怎么也忍不住,低头又亲了亲对方的额头。   “……烦,走开……”对方嘟囔着,嫌弃地扭头企图躲开。   男人也不闹,低声哄了句“好,不闹你。”就起身往浴室去了。   当浴室的水声响起,熟睡的人才睁开眼,咬牙切齿地骂了句“上辈子是太监吧!”。   不然怎么这辈子恨不得精尽人亡,逮着他往死里做,恨不得死在床上。   谢春酌对傅隐年的不满,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来自于床事。   太凶了。   每次做都好像不把他做死的床上就不罢休,他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可能是要被对方彻底吞吃入腹,生吃的那种。   要不是对方答应他的事情还没做到,他才不受这个气。   想到这里,谢春酌困顿的思绪忽然变得清晰,他想了又想,咬咬牙,掀开被子,忍着腰酸背痛,以及某个难以启齿的位置的肿胀感,扶着床头桌下了床,然后……推开了浴室门。   雾气缭绕,傅隐年背对着他,朦胧间能看见对方宽厚的背部布满了抓痕。   谢春酌昨天发了狠抓他,抓出了血,此时乍然一看还挺唬人。   大抵是听到了声音,傅隐年抹了把脸上的水,回头望去。   这一看,就移不开眼了。   谢春酌身上披了件黑衬衫,但这件衬衫昨晚几乎被傅隐年揉烂了,此时挂在他身上欲露不露,黑的衣白的肤,色彩鲜明,夺人眼球。   衬衫衣摆略长,遮到大腿往上一点的位置,走动时,什么也遮不住,更别提浴室水雾弥漫,花洒孜孜不倦地喷洒着热水,当他走到傅隐年面前时,衬衫已然贴近皮肤。   “……不是说不要了吗?又来招惹我。”傅隐年微微弯腰,双手环抱,托着他屁股就把人捞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臂弯上。   傅隐年比他高一个头,有一米九五,人高马大,谢春酌在他怀里甚至都能荡腿。   “我只是来洗澡而已。”谢春酌戳戳他的胸肌,软趴趴地靠过去。   傅隐年垂下眼睫,就能看见他敞开的衬衫里布满的红紫色痕迹,不重,但层层叠叠加起来就显得有几分狰狞。   昨夜他仔仔细细地吻过,一次、两次?不记得多少次了,叼住就没法松口。   “不要顽皮。”傅隐年说着,人却没动,任由热水将二人都浇了个彻底。   谢春酌故意在他怀里蹭,随后在对方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以及愈发紧绷的肌肉下,轻声在他耳畔问:“傅总,这次出差,拿下项目没有?”   傅隐年面不改色,睨他一眼,迈步将他放在了盥洗台边缘坐下。   台面瓷砖冷,谢春酌不由自主停止了腰,要往傅隐年怀里蹦,却不料不仅被抓住了腰摁住坐稳,还被对方强势地卡进了腿间。   眼见着又要被“吃”,谢春酌蹬了他一脚,“你是畜牲吗?”   傅隐年嗯了一声,让谢春酌怀疑他还没酒醒。   结果下一秒,谢春酌的下巴被挑起,诧异望去,还没看清,傅隐年就低头覆下。   浴室内蔓延着浅淡的香气,水声淅沥,伴随着低低的泣音和骂声,最后又成为了含糊暧昧的纠缠。谢春酌软成一滩水,被极力搂进怀里,哭着骂:“不准!不准——”   答应他的事都没做好,怎么还能欺负他呢!   抱着他的男人很轻地叹口气,手臂又被咬了好几个口子。   “我答应你的事情什么时候没做到过?”   傅隐年将他抱在怀里,边走边哄,殊不知这样惹得怀里人眼泪更盛,哭得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   “……签了?”谢春酌搂着他的脖颈,泪眼婆娑地问。   傅隐年声音沙哑,凑过去汲他眼角盛着的泪珠。   “你还不信你老公吗?”   谢春酌撇嘴,正要阴阳怪气,结果声儿还没出,背就贴在了墙上。   “我已经快一个星期没见你了。我很想你。”傅隐年掐住那把细腰,往身上压,因为兴奋,眼睛充血,泛着很淡的红。   他哄道:“再让我亲亲。”   -   胡乱搞了一上午,谢春酌离开浴室是被抱着出去的,人是昏的,身体是软的。   傅隐年倒是神清气爽,哄着他喂他吃了早餐,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敲键盘的声音吵到身旁睡着的人,被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才作罢。   察觉到小腿被塞进被子时,某人又往上咬了一口,谢春酌半梦半醒间恨不得自己有天生神力,一脚把傅隐年的脸踹烂。   反正他也不要脸。   谢春酌一觉睡到下午两点,醒来时饥肠辘辘,他打了个哈欠,还没从床上坐起来,就察觉到了一股异样——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无论何时,一两点总是阳光最热烈的时候,卧室遮光窗帘拉开一半,璀璨的光落在了瓷砖,将其染上光辉,室内开了空调,温度适中,这是很舒适的一个午后,但谢春酌就是觉得奇怪。   永远不要忽视人的第六感。   谢春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怎么做,他停止了自己的动作,然后慢慢地握住被子边缘,在这静谧安稳的午后,骤然探出头去看门外,结果被子一掀,首先对上的是一双毫无波澜的黑眸。   “啊啊啊——!?”   尖叫响彻全屋,惊飞枝头鸟雀,傅隐年赶到卧室时,看见的就是谢春酌恍若被惊吓到的猫,抱着被子缩到了床头,小脸苍白,眼尾泛红,惊恐地看着站在床外几步的方助理。   “怎么了?”傅隐年蹙眉,先是问方助理,又不等人回复,不悦道,“你先出去。”   方助理微微低头,“是。”   他退了出去,傅隐年才放缓了神色,上床将人捞过来哄:“怎么了?”与跟方助理说话时语调大相径庭。   谢春酌这会儿缓过神来,急促的呼吸恢复原本的频率。   他想起自己莫名其妙的举动,不免说不出口,索性将怒火全部怪在了方助理头上,还迁怒于傅隐年,恼道:“方助理干嘛啊!突然进屋,吓到我了!我还没穿衣服呢!而且你也是,出去干嘛不把卧室门关上,是不是巴不得我被其他人看光?都怪你都怪你!”说着抬手噼里啪啦地打人。   傅隐年被打也不生气,任由他打累了才道:“我关了门。”   “还顶嘴!”谢春酌瞪他。   傅隐年叹气,把他提溜起来,去衣柜给他找衣服,伺候这位小少爷穿上。   收拾好,谢春酌就踩着床下地,穿着棉拖哒哒地进了洗漱间刷牙洗脸。   傅隐年站在他背后不远处,看着他照镜子刷牙,看了几秒,出了房间,方助理正站在廊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低眉顺眼,看姿态与样子,估计是出门后一直在这里等着。   傅隐年没说话,目光冷淡地看他。   方助理主动道:“抱歉,傅总。您叫我去书房拿文件,但书房里面的文件有缺页,卧室门敞开,我一时间忘记谢先生在里面。”   以往傅隐年没和谢春酌在一起时,方助理确实是能够随意进出他家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方助理不仅是工作上的助理,同时也是生活上的,若不是傅隐年对他没有意思,恐怕床上也要辅助一二。   傅隐年没有理由怀疑他,也不该怀疑他。面前这个三十来岁,长相板正、只算秀气的男人是他身边陪伴多年的心腹。   但傅隐年还是说:“以后卧室,你不能进去。还有,等下给小酌道歉。”   方助理一如既往地温顺应下,然后将手上的文件递给傅隐年。   傅隐年打开一看,确实是少了一页附件资料,无伤大雅,但总归是少了。可能是部门员工打印资料时漏了一张。   二人在房间外进行了工作上的简单交接,没过多久,门打开,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去,谢春酌恰从里面走出,见状顿感莫名其妙。   “看我做什么?”   傅隐年叹气:“你鞋怎么又脱了。”话罢进屋给他拿鞋。   谢春酌撇嘴,觉得他怪事儿的,光脚凉快,棉鞋闷得慌。   “谢先生。”方助理朝他道歉,“刚刚吓到你了,不好意思,傅总叫我拿文件,我以为在卧室里面放着。”   谢春酌知道他与傅隐年关系亲密,但随意进出卧室倒也是出乎意料。   他不由想起自己曾经听说过的传闻,说方助理跟傅隐年并不单纯只是上下级关系。方助理是孤儿出身,自小被傅隐年的父亲资助,考入名牌大学后,在大学期间就陪在傅隐年身边辅助工作到至今。   傅氏对他,有再造之恩。   之前或许谢春酌在意二人的关系,但现在他只是可有可无地点头,说:“没关系。”   话罢,傅隐年提着拖鞋从卧室走出,看着他把鞋穿上,才牵着人往楼下走。   傅隐年在家中穿的是深灰色休闲装,与平日的西装革履相比,多了几分轻松惬意,他头发略微凌乱,戴上近视眼镜,侧头与谢春酌说话。   若是旁人瞧见了,指定要惊诧万分,毕竟傅隐年在外的形象向来是严苛且冷漠的,如一座威严的高山不可侵犯,此刻则是像高山化了水,浑然没了之前高不可攀的模样。   而谢春酌穿的是与他相似的浅灰色休闲装,上半身宽松长袖,下半身是到膝盖的五分裤,露出匀称修长的小腿,白得晃眼。   二人宛若一对璧人,并行往下走。   方助理停留在楼梯口处,微微下垂眼睫,视线落在他们身上,脸上没什么太大的神色变化,只是在转过身下楼时,将口袋里一张折起的纸撕碎,扔在了楼梯侧边的垃圾桶里。 第57章   “合同真的签好了?不是和傅氏, 而是和谢氏?”谢春酌在餐桌上又问了一次。   傅隐年煎了牛排,切好,与他的调换,继续切, 闻言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方助理恰到好处地拿出了合同放在桌面上, 距离谢春酌只有一手之遥。   做完这一举动, 方助理便主动退出客厅, 将空间让给他们二人独处。   谢春酌拿起文件翻看, 先是粗略看, 确定好文件归属松口气后, 就开始仔细地看, 看完脸上就盈满了笑意,心情好起来了。   “满意了就吃饭吧。”傅隐年用食指敲敲桌子, 提醒, “要冷了。”   谢春酌没出声儿跟他作对,听话地拿起叉子开始吃牛排, 只是手上还是没松开文件合同,傅隐年眉眼间带了几分无奈,“要是弄脏了,我可不去帮你重新签一份。”   这话一出, 谢春酌不得不放下文件。他吃饭时没什么禁忌,张嘴调侃道:“还是傅总厉害, 要是我去,指不定被人拆皮吃肉,连骨头都不剩呢。”   傅隐年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他不强求谢春酌,闻言没说话, 只是又敲了敲桌子提醒他专心吃。   他这次出差除了去视察分公司以外,还有一件事就是为了帮破产的谢氏去和一家新能源公司谈合作。   那是近几年兴起的行业黑马,公司市值一直在攀升,在去年上市之后更是惹起不少非议。   谢氏破产后一直企图翻身,得了傅氏的注资后勉强站起来,又盯上了那家公司,结果对方老板不出面不理会,管理层也嘴严实得很,只在前段时间给谢春酌发来消息,如果需要合作,必须要谢春酌独自前往见面。   谢春酌早先与对方线上联系过几次,一直都是似是而非的态度,惹得谢春酌心中恼火,傅隐年得知这件事就主动把事情揽过去,顺便参与了合同项目,负责项目的部分工作。   傅隐年一想到那家公司的老板对谢春酌提的见面要求,心中就隐隐有几分被冒犯的不悦,因此脸上也显露出来,他看向毫不在乎,只把这当玩笑话的谢春酌,肃然道:“你以后不准单独去见他。”   谢春酌本意是想开玩笑,况且他对那个神秘又古怪的老板也不敢兴趣,但他听到傅隐年说的类似于命令的话语,脸色就冷淡下来。   “哦。”   谢春酌用叉子叉住牛肉,放进嘴里,刚刚口感适中,肉汁充沛的食物突然变得油腻、难以下咽。   傅隐年知道他的脾气,又不知道该怎么哄,只能叹口气,解释道:“我怕他对你图谋不轨。我这次去也并没有见到他,他……有些奇怪。”   一般而言,作为上司公司CEO,为了发展,怎么样都该去参加一些业内宴会饭局,或者接受一些财经记者采访,增加知名度曝光度,使公司股价上升,合作增加,可这位老板却一直未曾出面过,谢氏能找到他想要合作,傅隐年心中也是挺稀奇的。   不过他听谢春酌说过一嘴,似乎是谢春酌在偶然间看见的一所财经报道推送,上面有联系方式,打过去就是那位老板的联系方式。可后面去找就找不到了,据说是助理打错了号码。   傅隐年下意识地警惕,却不知谢春酌在心中冷笑:别人对我图谋不轨,你又何曾不是图谋不轨呢?   谢春酌当初进入傅氏上班,是被家里人塞进去的,家里人也是期望着他能用这张脸去诱惑人,不管是谁,管理层就好,总之,他们需要一个让公司起死回生的机会。   谢春酌可以不在意任何事,但不可以不在意家里的钱,因为这些东西支撑着他生活,没有钱,什么东西都是惘然。   不过这也不是必须的,因为他兜里还有些钱,能够支撑他跑到国外找元浮南。   他随意地在公司里面上班,顺便勾搭了一下意外路过的傅隐年。   结果傅隐年秉承着事不过三的原则,直接把他捞到办公室里开诚布公,达成共识之后就把他睡了,一刻也没耽误。   “牲口。”谢春酌突然伸腿踢了对面一脚。   傅隐年疑惑:“怎么了?”   “没怎么。我要回家了。”谢春酌放下刀叉,朝他挑眉,微笑道,“毕竟我还是个好孩子,夜不归宿,我爸妈要说的。”   -   谢春酌开走了傅隐年放在车库里的库里南,把自己的超跑留在了那里。虽然超跑也是傅隐年的,但是谢春酌还是觉得别人的车开起来最舒服。   他自己也有车,不过一辆车开一个月和一天开一辆车是有区别的。   谢春酌出来时心里窝着气,开车横冲直撞,想着要是车撞坏了傅隐年会不会一怒之下和他分手,但是很可惜,别的车看见他之后都恨不得躲八百米开远,估计是怕保险不够赔。   太识趣了也不好玩儿。   一路开出去到心情舒畅,已经是傍晚了,天色渐晚,谢春酌没想到傅隐年一回来就霸占了自己一整天。   他思来想去,开车回了一趟家。   谢春酌已经快一个月没回家了,在路上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谢家也住别墅区,但是比起竼兰别墅来说档次低了不少,把车停在院外,谢春酌还没下车,就听到了他妈王思丽大呼小叫的声音。   “唉哟!我的祖宗,你怎么又开了一辆新车?”   上次他妈也是这样喊的,同一句话同一个意思,不过衣服穿的不是同一件。   谢春酌打开车门下车,看见他妈跑到车头看着车标眼睛放光,而他爸谢峰也从别墅门口装不下去了,跟着跑过来,啧啧问他:“又是在傅总家里开出来的?”   “是啊,卖身钱,可不得值钱点吗?不然你们不是亏了。”谢春酌关上门,双手抱胸,懒得搭理他们,迈步进屋。   王思丽跟在他后面:“别这样说啦,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吗?对象的钱就是你的,别想太多,别人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谢峰欣赏完车之后,也正想说些什么,可目光触及到谢春酌手里拿着的文件,当即什么都忘了,跟闻到味道的狗似的追上去。   “哎,小酌,你手上拿着的事什么,给我看看。”   他连忙追上去,伸手去拿,谢春酌也没阻止,松了手,让这份文件顺利被他拿到。   反正这本来就是谢春酌要拿回家给他看的。   谢峰顾不得儿子的臭脸色,忙不迭翻开合同一看,大喜,当即朝着谢春酌扑过去,恨不得搂着人亲一口,“你可真是爸的好儿子!”   谢春酌吓得连忙躲开,一连嫌弃:“去去去,走远点。”   谢峰也不恼,感慨道:“果然傅隐年还是有本事,我们家翻身,指日可待。”   “什么傅隐年有本事,是我们儿子有本事。”王思丽拍了他一巴掌,嗔怪道。   “别,我可不是你们亲儿子。”谢春酌扯着唇笑,“这合同算是我还清了欠你们的债务了,接下来什么事儿我可都是不管了。”   “小酌你说什么呀,我们是一家人。”王思丽连忙道,“上次是你爸一时情急,话说岔了。”   谢春酌嗤笑:“但是我当真了。得了,不跟你们说了,我上楼睡觉,煮好饭喊我。”说完就真上楼了。   谢峰见状哎了声,想问问合同内容,没喊住,不由跟老婆抱怨:“这崽子越大越不好管,不把我们当回事,要是真是我们亲生儿子,才不会这样跟我们说话呢!”   “还不是你多嘴,而且他本来就是这性子。”王思丽骂他,骂着又往厨房走,“得了,还好今天我买了龙虾和鱼,不然没什么菜吃。”   谢春酌上楼后在廊上,都能听见他爸妈叽叽咕咕的声音,两人都是大嗓门,不进房间关门,整个别墅都是他们的声音。   在前段时间破产后,二人闲赋在家,辞退了保姆天天没事干就做饭,人都胖了不少,谢春酌脑子里胡乱想着龙虾是白灼还是红烧,最后在进门时,落下的思绪是:可能他爸妈的亲生儿子会喜欢红烧。   是的,谢春酌不是他爸妈的亲生孩子,这件事在一个月前,谢春酌想应允合作老板的要求,独自去t市谈合作,结果被父母劝退,他们爆发争吵时揭开帷幕。   谢春酌觉得他爸妈看不起他,不然不会觉得只有傅隐年出马才能把事情办好,他爸妈被气得哑口无言,只会说他不听话。   他现在还记得谢峰气急败坏地说:“你将当你欠我们的去还债行不行?你不是我们的亲生孩子,我们都把你好吃好喝地养大,二十多年了,你就连这点事都不答应我们!?”   这话比当初他们叫他进傅氏勾引男/女人还要让谢春酌感到伤心。   谢春酌一直知道自己长得跟父母不像,他太漂亮了,脾气也坏,而谢峰是个不着调的性子,矿老板出身走到现在,对谁都笑脸相迎,王思丽强势些,但也只是在工作上面,对谢春酌的要求是一百个答应,没有一个不字的。   二人长得不丑,可是跟漂亮也搭不上边,比起谢春酌的样貌来说,天差地别,谢春酌一直以为是自己基因突变,结果到头来是没有半点基因。   谢峰说,谢春酌是他们收养的孩子。   因为早几年前,他们生的孩子意外失踪,怎么也找不回,为了让王思丽转移注意力,谢峰就去孤儿院收养了刚满月的谢春酌。   谢春酌跟他们失踪的孩子是同月同日生,小六岁,如果他们把那个孩子找回来,谢春酌还得叫他哥哥。   “算了,我还是赚了。”谢春酌锤了一下床,翻了个身嘟囔,“我那位好哥哥说不定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捡垃圾呢。” 第58章   谢春酌在家窝了没两天, 就开始上班了。   傅隐年出差那小半个星期,谢春酌相当于休假,他一直没去公司打卡上班,人事考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全当没看见。   这次他上班打了卡, 一看APP记录, 反而是万红中一点绿, 突兀了。   谢春酌上班穿的稍微正式点, 白衬衫黑西裤, 标准打扮, 不过因为天生衣服架子, 肩颈瘦削,皮肤白, 头发乌黑, 不看脸,光是站在那就跟别人不一样, 更别提转过脸来时露出的容光。   同楼层的同事看见了不由暗地里想:他要是傅总,也受不了诱惑,指不定还不如傅总冷静,早成昏君, 把公司改傅为谢了。   或许是察觉了身旁的目光,谢春酌侧头看去, 同事与他对上视线后立即低头,脸霎时间红了个透。   电梯“叮”一声开启,同事余光瞥见那道身影进了里面,想了想,还是跟了进去, 后续又有几人进来,电梯安静无声,同事跟谢春酌靠得近,隐约能闻见对方身上浅淡的香水味儿,悠悠散发着的,是花香。   等到门开了,众人陆续出去,同事望着那道身影进了总裁办公室,自己失魂似地回到了工位。   旁边的人见着他这副样子,调侃道:“看见什么了?大早上的被勾了魂?”   同事啪地一下挺直背,严肃道:“我要努力工作!争取变成大富婆!”   “……有病吧?我们这工资,你得干到下地狱十八层才能成为大富婆。”   “……呜呜!”   ……   谢春酌敲门进了办公室,进去后就看见傅隐年坐在办公桌后,正拿着一份文件在看,而方助理站在他身旁,垂首等待。   他进来后,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有一瞬间谢春酌觉得他们有些相似的侵略性。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傅隐年把文件递给方助理,“把资金比例和附加条约修改一下,再进行洽谈。”   方助理颔首:“是。”   之后方助理出门,进来时,给谢春酌端了杯拿铁。是他惯常喝的口味,多糖多奶。   谢春酌嗜甜,不太能喝咖啡,可公司里最多的饮品就是咖啡。   他喝了几口,还是不太爱,干脆端着杯子去傅隐年身边。   傅隐年工作得认真。   他虽然是傅氏铁板钉钉的继承人,但是他的父母从小就对他秉持着精英教育,严苛且不近人情。   傅隐年在成为总裁之前,去分公司磨练过两年才重新调回总部,即使是现在,偶尔退居二线的傅父也会不时来电远程视察。   情况较少,毕竟傅隐年确实是毫无疑问的完美继承人,只是在谢春酌身上栽了跟头,令他们很不满意。   谢春酌来到他身旁,跟着看了几眼,傅隐年就习惯地伸手,接过他手里的咖啡,抿了口,叹气:“又要喝,又不爱喝。下次叫方助理不要给你泡咖啡了,给你泡杯牛奶怎么样?或者榨果汁。”   “不。”   谢春酌一口回绝。这是一种仪式感,傅隐年是不会懂的。   咖啡冒着热气,傅隐年戴着的眼镜起了雾,他摘下来,用布擦了擦,要戴起时,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事,他仰头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半坐在办公桌上,表情漫不经心的谢春酌。   “低头。”   “嗯?”   谢春酌不明所以,朝他看去,就见他伸手,随即后脖颈被握住往下一压,唇被轻轻地衔住,之后二人交换了一个甜滋滋的吻,当然,还有微不可查的咖啡苦涩味,但那味道已经很淡了。   亲完,傅隐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才戴上眼镜,继续工作。   谢春酌懵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气又好笑地踹了他一下,把对方黑色的西裤边缘踹出一道白痕。   “什么时候办公室安个监控,好让其他人看看你这副色中饿鬼的样子。”   傅隐年:“除了我,没有人能看到。”顿了顿,“也可以。”   谢春酌不用看就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翻了个白眼,来个眼不见为净,出门去了。   他的工位在方助理身旁,另外两个助理的位置在右侧方。   他们看见谢春酌从办公室出来,皆出声问好。   谢春酌笑了笑,没应答,坐在位置上开始翻看文件,都是一些已经制定好的项目合同,看了也是白看,该做的,方助理和另外两个助理都做好了,他在其中起不了一点作用。   还不如看看谢峰发来的关于谢氏公司的文件和情况。   看着看着,谢春酌就想到了辞职。   他早就在上个月就打算辞职了,他待在这里的目的不是工作,而是为了钓男人,男人钓到了,他也该功成身退回公司去收拾烂摊子。   公司虽烂,但好歹是自己的,在这里他除了给傅隐年草,还能干嘛?   只是现在傅隐年对谢氏的注资还没完成,加上谈合作的事,辞职就一直耽误下来了。   在傅氏待着也接触不了什么重要项目,学也学不到东西,更别提时不时傅隐年的父母还会过来这边“视察”。   ——说是视察,其实是找他茬。   好几次,谢春酌都听到他们因为他而去责骂傅隐年,甚至多次要求傅隐年去相亲,但是很遗憾,傅隐年一次都没答应过。   谢春酌思绪漂浮,没什么心情工作,没过多久就开始刷起了手机。   他给元浮南发消息,对方回得很快,谢春酌看了眼时间,问他:你是不是在国外打了药剂变异成丧尸,进化掉了睡眠?   金毛狗:你怎么知道,我特地给你带了一支回去,让我们成为新人类吧——!桀桀桀~   谢:傻叉,你会被海关扣下来然后抓去沉海。   金毛狗:你会来捞我吗?   谢: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我会给你烧香的。   金毛狗:[小狗流泪.jpg]   离开跟元浮南的聊天页面,有一个消息跳上来,是一个谢春酌没什么印象的人,但看姓氏能估摸出是哪家的富家子弟。   刘金司:谢小少爷,今晚有空吗?过来玩玩?我给你发请帖。   刘金司:[定位]   谢春酌点开一看,是本市知名的一家五星酒店,再去看电子请帖,出乎意料,竟然不是富二代们办的party,而是正儿八经的商业宴会。   刘金司:我跟着我爸来的,多了张请帖,想着好久没见你了,就想问问你有没有空。   要是纯去玩,就没空,这种宴会,倒是可以有空,他正愁要怎么给谢氏多找些合作。   只是这刘金司未免太能猜准他心思了。   谢春酌翻了一下聊天记录,哦,是他的舔狗之一。在破产那段时间还企图花钱把他钓出去,结果后面被元浮南飞回国锤了一顿,再后面,傅隐年对外宣誓主权,他就没这种烦恼了。   谢春酌回了个OK的表情,随后就趴在桌子上打了个哈欠,懒懒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游戏。   而他的身旁,方助理也一直没离开过位置。   等到中午,谢春酌估摸着时间,跟傅隐年吃了个饭,借口谢氏有事需要处理,就直接离开了公司。   在他离开公司大门前,门外走近一气质冷肃的中年女性,恰好与他擦肩而过。   谢春酌瞥了一眼,认出来那是傅隐年的母亲陈雯,但对方目不斜视,将他视作无物地迈步进门,他也就当做什么都没看见,食指扣着车钥匙往外走。   嗒。   高跟鞋清脆地落在地面,响声停止,陈雯目视前方,看见傅隐年从内走出迎上,眼角深刻而冷漠的皱纹展开些许。   “隐年。”她张口喊。   傅隐年略微惊讶,应了声,又急忙道:“妈你等我一会儿。”然后快步奔了出去。   陈雯一怔,随后发现了他的臂弯上挂着一件衣服,脸色登时沉下去。   果不其然,等到傅隐年回来,那件衣服消失不见,他出去做了什么昭然若揭。   “你未免太宠着他了!” 陈雯冷声道。   傅隐年推了推眼镜,“他只是偶尔有些迷糊。”话罢,引着陈雯走入,脸色略有些冷淡。   陈雯见状,不好多说,心下郁闷烦躁。   母子二人并肩往里走,一路无言。   谢春酌并不知道自己又引发了一场母子冷战,他开车直接回家,前几日定制的西服刚好到了,今晚就能穿上。   他回家后把宴会的事情跟谢峰说了,打算晚上带着谢峰一起去。   至于请帖嘛,再找刘金司要呗。   傍晚时分,谢春酌带着谢峰一齐到了宴会现场,核对身份后,放谢峰自己去逛,自己则是找了个位置坐下,撑着下巴无聊地刷手机。   宴会上,年轻男女占比较少,多是近四十岁的中年人,少部分男女还跟在自己父母的身后应酬,谢春酌就像昏暗不明的宴会里一株缓缓绽放的百合花,叫人看了就移不开目光。   刘金司再次看见谢春酌,仍是下意识地失神,心跳加速,只觉自己陷入了爱河。   不过当肩膀搭上一条手臂,往下摁了摁,刘金司就知道面前的这爱河足够让自己淹死在里面,而且还不止一次。   他回过神,正襟危坐,然后带着身旁的人走向谢春酌。   “嗨,春酌。好久不见。”刘金司露出笑来打招呼。   谢春酌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有吝啬地也扬了扬嘴角,“好久不见。”   刘金司差点又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好在或许是知道他不中用,身旁的人主动开口对谢春酌道:“好久不见。”   刘金司诧异,不明望去,就见谢春酌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他身旁,待看清楚他身旁人后,脸上浮现出几分讶然,随后眯了眯眼睛,道:“是你?”   “是我。”他身旁的人也在笑。   刘金司没听懂他们的话,但谢春酌则是瞬间明白了这场宴会的“邀请”并不是刘金司给他发的,而是面前的这个男人。   这个,他之前在酒吧时见过的吉他手。   或者也不是吉他手。   谢春酌笑而不语。   面前的男人约莫二十出头,剑眉星目,五官深邃帅气,眉目间带了几分桀骜不驯,身量极高,身材也好,肩宽腰窄,穿着深蓝色条纹西装,似乎不太习惯,像是被禁锢在牢笼当中,略动一下,紧绷感就从身上冒出。   “我叫段驰。一段两段的段,驰骋的驰。”男人对他自我介绍,伸出了手。   谢春酌没动。   场面开始尴尬,刘金司正想打个圆场,却不料段驰笑容扩大,突然上前一步,弯腰,直接握住了谢春酌放在膝盖上面的手,强势地将手指插/入对方的指缝当中,五指相扣,上下摇晃。   “很高兴认识你。”   段驰将这两个在心中反复咀嚼许久的字念出口:“春酌。”   他笑容扩大,咬字清晰,又因为语调缓慢而变得粘腻,含着暧昧。   谢春酌被他握着的手似乎也因为对方手掌灼热的温度而微微出汗。   段驰的动作太过于粗暴且不容拒绝,谢春酌回神,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就发现对方的食指在他手背上缓缓摩擦,简直像是在给予某种暗示。   谢春酌没被这么明目张胆地勾引过。   有趣。   谢春酌兴头被引起来,挑眉笑了下,“哦?看来段先生很想认识我啊?”   他抽动手,段驰不是很愿意地松开,动作慢,当两只手分开的刹那,他的手还停留在半空,而就在这时,谢春酌轻轻抬手,手指自然而缓慢地擦过他的掌心。   酥麻感立刻从掌心接触的那块皮肤直接传递到了段驰心中,如过电一般,令他呼吸一滞。   短暂的相触结束,谢春酌抬眸,就见段驰目光如狼似虎地紧紧盯着自己。   他扬起唇角,学着段驰说话的强调,慢吞吞道:“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段驰。” 第59章   段驰只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谢春酌。   宴会水晶灯照下,墙壁之上的壁灯散发着光,各处的光芒仿佛都汇聚在了他面前,照到了谢春酌的身上, 照得对方熠熠生辉。   他攥紧手, 握成拳, 垂在身侧, 舌尖舔过口腔内壁, 最后停留在了右侧略尖的牙齿上。   那是他打磨过的虎牙。   他蠢蠢欲动地想要往谢春酌身上咬一口, 好尝尝那日思夜想的人到底是什么滋味, 应该是甜的吧?   谢春酌假装没注意到他的目光, 坐在椅子上,翘起腿, 单手撑着桌子, 侧头与刘金司说话。   定制西服勾勒出他窈窕的身姿,修长如天鹅颈的脖颈上, 黑发柔顺地贴在上面,说话时喉结滚动,眼睫微垂又抬起,侧颜精致秀美, 唇一张一合,吐露的话语好似含着香气。   刘金司人都被迷晕乎了, 不知道谢春酌在说什么,只会一味地说好和点头。   段驰看着,开始嫉妒起刘金司来,凭什么这个矮冬瓜能让谢春酌温声软语地说话?即使是因为谢春酌想气他,也不行。   “谢氏最近公司在开辟新的产业吗?听说接洽新能源的项目?”段驰选择了一个不然会吸引谢春酌的话题。   果不其然, 谢春酌听到声音后,朝他看去,漂亮的眼眸终于落在了他身上。   段驰身上无名的躁动安分了些,他翘着唇角,说道:“我家公司之前倒是接触过这类企业,或许可以帮帮春酌呢。”   谢春酌笑问:“你家公司?”略有些调侃的意味。   段驰如开屏的孔雀般凑过去,“是啊,弘造企业是我家的公司。”   弘造公司?谢春酌表情微怔,这可是有名的房地产公司,旗下品牌不知有多少,在行业内的名声可以用“贪吃蛇”来形容,因为它最爱去收购有未来前景的公司,进行投资,从而使得自身愈来愈强大。   如果说傅氏是多年老牌企业,稳扎稳打,那么弘造就是贪婪肆意。   段驰说的“接触”过这类企业,恐怕是收购吧?   “如果春酌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跟我说。虽然我现在没有在公司上班,但是股份我爸妈还是给了我,让我能在公司说上几句话的。”段驰意味深长道。   他几乎是明示谢春酌可以找他提要求,只要让他能够……一吻芳泽。   谢春酌听了真的觉得好笑,当场险些笑出声,荒谬至极。   不过看着别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在自己面前当狗,确实别有趣味。   “是吗?那到时候还得麻烦你了。”谢春酌笑着,伸出食指点了点段驰的胸膛,“有空请你吃饭。”   段驰握住他的手腕,“荣幸至极。”   二人四目相对,无形的火花自其中绽放炸开。   刘金司在旁格格不入,心下对段驰有了几分感慨和怨怼。   你小子脸皮那么厚,有钱又有颜,干嘛不亲自把人约来,还找他当中介,这不是纯属让他当炮灰吗?……炮灰?想到傅隐年和元浮南,刘金司冷汗直流,赶忙拽过段驰往边上走。   段驰正美滋滋地和未来老婆培养感情,一时没防备,猝不及防被拽走几步,人都懵了。   “你做什么?”段驰抽回手,刘金司拉他就拉不动了。   谢春酌还在不远处看着,段驰想走回去,刘金司赶忙拉着他,低声道:“你,你不会让我找借口把谢春酌约出来,是因为怕傅隐年他们发现吧?”   “你才知道?”段驰挑眉。   “……”   刘金司想哭,“……我被他们打一顿,得几个月都住在医院了。”   “没事,等我取代了他们的位置,你就不用怕了,他们只会来找我麻烦。”   段驰给他画饼,随后见刘金司还不情不愿,便露出了八颗牙齿的微笑,“还是说,你现在想要被我打一顿?”   刘金司看着他发达的肱二头肌,默默地收回手。   “你知道,当小三总是要偷偷摸摸,不然怎么能撬墙角呢?”段驰拍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想必你也不会把这件事往外说吧?”   搭在肩膀的力道加重,刘金司听出了他话语里面的威胁,即使对方是笑着的,但抬眼对上时,那双冷沉的黑眸还是给了他压力。   刘金司瑟缩:“我明白。”   段驰笑:“你明白就好。”   段驰转身离开,回头时,却发现谢春酌已经不在原先的位置了。   他心下微惊,扭头去找,就发现对方走到了谢峰的面前,正在与另一个中年男人交谈,没一会儿,三人相谈甚欢,甚至有其他几个人也围上去说话。   段驰不急,倚靠在一旁的柱子上看着谢春酌,面上笑意盈盈。   刚刚与刘金司说的话对也不对,他让刘金司把谢春酌约出来只是因为谢春酌不会接受无缘无故、不认识的人的邀请,想要确保对方出门,就需要多做准备。   当然,也是不引气傅隐年和其他觊觎谢春酌的男人注意的好办法。   段驰一直觉得,撬墙角最好的方式是不动声色地撬,等事儿做好了,被撬墙角的人就只能无能狂怒,而等到他和谢春酌在一起……有人想要从他手上挖人,那就得看看对方的骨头有多硬了。   不多时,谢春酌喝了些酒,似醉了,寻了侍从,就上楼去了。   段驰尾随而上。   走廊顶上灯光璀璨,四周金碧辉煌,地面的酒红色长毯铺了一地,从段驰的角度往前看,穿着白西装的谢春酌简直就像穿了新郎服,正要去进行婚礼。   而当对方停下脚步,回头朝他看来一眼时,那一瞬间,段驰听见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丘比特之箭射得他几近要晕倒。   他呆愣在原地,回过神后谢春酌已然走入转角处,段驰当即大步流星奔去,却在转角处骤然止步。   因为惯性他上半身往前倒去,好在眼疾手快地握住了墙转角的边沿,撑住身体,才没往下扑去,但他也没直起身。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倚靠在墙边,微微侧头,翘着唇角的青年,漂亮的脸上盈着戏谑和玩味。   “怎么跑得那么急?”   谢春酌轻声慢语,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如璀璨的明星,“段先生。”   谢春酌早就知道段驰在背后跟着他,在发现转角后,干脆就躲在这里等着人上门。   好在预估正确,对方笨拙急切的样子有效地使他心情变得愉悦。   段驰忍不了了。   他猛地上前一步,鞋尖几乎蹭到了谢春酌的鞋尖面前。   二人近在咫尺,谢春酌闻到了对方身上淡淡的古龙香水味儿,以及对方衬衫绷紧的胸肌,险些都要顶到他的鼻尖,惹得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   体温透过薄薄的白衬衫透出来,谢春酌甚至疑心自己能听见段驰的心跳声。   “你可以和傅隐年分手吗?”   谢春酌听到段驰压抑着情绪,忍耐地询问。   谢春酌余光瞥见他撑着墙壁的手青筋绷紧,竭力压抑。   谢春酌觉得好笑。   他故作疑惑地“嗯?”了声,问:“我为什么要和傅隐年分手?”   “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段驰说。   谢春酌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戳他的胸口,将人戳得后退一步。   “如果你早几个月说,你就是傅隐年了。”   谢春酌毫不遮掩自己找男人的意图,段驰却也不觉得他贪慕虚荣,好高骛远,只觉自己来得太晚。   他与谢春酌抱怨:“我前段时间刚好和驴友约了去西藏,一路自驾游绕了大半个国家才回来,回来看见你时,你已经和傅隐年在一起了。”   段驰是在外省读的大学,不常回来,也不参与家里的事情,当然也不认识谢春酌。   说起来他第一次谢春酌,还要拜傅隐年所赐,那是一个夜晚,他与朋友骑车兜风,打算去赛车场玩两圈,路上恰好遇见了一辆宾利停在了江边,正奇怪,就见傅隐年打开车门,弯腰将谢春酌从里拉出来。   该怎么形容那一刻呢?   段驰只是匆匆一瞥,就记到了现在。   江边月光幽暗,两边路灯照得地面泛着淡淡的蓝,轻风微浮,从车里走出来的青年生了一张皎白生辉的脸,眉眼分明,唇红齿白,恍若一阵春风,吹进了经过的段驰心中。   段驰没什么道德观念,他第一个想法就是:想要他。   “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段驰低头凑近,呼吸落在谢春酌的耳畔。   谢春酌扬唇一笑,正待要说些什么,话语未出,脸颊就被温热干燥的唇亲了一下。   谢春酌一怔。   他斜睨了作案凶手一眼,翩长的睫毛垂下,在眼尾处压下一点很浅的影子,黑色的眼瞳里闪着点笑,又像是荡着水。   段驰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再也忍不住,顺着唇角,咬住了那日思夜想的唇,用舌尖顶开紧闭的齿,探入那香软的口腔内,汲取想要的一切。   酒店角落的灯光显得有几分昏暗,再往后些,就是一处偏小的阳台,风吹起纱帘,露出后面点缀着繁星的夜空。   段驰将人压在墙上,贪婪地亲吻,他单手将谢春酌两只手的手腕抓紧,拉高,限制他挣扎的动作,另一只手扣住对方的腰,揽紧。   在这夜晚,一切都显得飘然欲醉,春风沉浸在温热的空气中,就连细微的声响与喘息都格外悦耳。   直到“嗒、嗒”的脚步声响起。   有人在靠近。   谢春酌半阖的眼睛睁开,他用舌尖抵住段驰想要继续纠缠的动作,然后屈膝,用膝盖顶了一下对方,已作提醒。   当然,顶的地方叫段驰倒吸一口气。   他委屈地看谢春酌,但谢春酌没空理他,略挣扎了一下,他就松开了手。   谢春酌低头看,手腕上有很浅的指痕。   嗒、嗒。   皮鞋踩踏地面发出的声响,很近了。   段驰眯起眼睛,转身,将谢春酌挡在自己的身后,冷着脸看向前方。   结果脚步声停留在转角处停下,幽怨的话语先一步比声音传来。   “宝贝……你玩得那么爽,怎么不叫我啊?”   转角处站定的人抬起脚步,露出真容。   深灰色卫衣,休闲裤,肩上挎着红背包,卫衣帽子戴在头上,把浅金色的碎发往下压,眉骨深邃,深蓝色的眼镶嵌在其中,在灯光下恍若闪着光。   这位不速之客看着像是某国际大学逃课出来的大学生。   段驰摸不透对方来意,却能看出对方只是扫了他一眼,就把他忽略,歪头靠在墙边沿,透过缝隙去看躲在他身后的谢春酌。   然后,故作蹙眉,嗔怪道:“我不介意双飞的。” 第60章   段驰怒火中烧, 心想去你爹的双飞,他不一拳把这沙币的狗脑子打出来他就不姓段。   结果他还没上前一步,衣角就被轻轻一扯,他诧异回头, 就见谢春酌从他背后走出来, 熟稔地朝他面前的男人走去。   段驰注意着谢春酌的一举一动, 见他看见那金毛男人后, 面上虽浮现几分讶异, 但很快眉目舒展, 眼睛也不由弯起来了, 显然看见对方后心情还不错。   他们认识。   段驰在心中判定。   果不其然, 下一秒,谢春酌说的话就证实了他的想法。   “你怎么突然回国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上次不是还说要让我去接机?”谢春酌说着想到了元浮南给自己发的信息, 恍然道,“难怪你没睡。”   元浮南笑道:“我哪里舍得你奔波去接我。”然后肩膀一抖, 背包滑落至肩膀。   他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湿纸巾,抽出,自然而然地去擦谢春酌的脸,不知是有意无意, 蹭过对方泛红湿润的嘴唇。   段驰不由眯起了眼睛。   “你脸都脏了,怎么回事?碰着墙了?”   “没。”   谢春酌避开, 蹙了蹙眉头,但元浮南不依不饶地擦来擦去,仿佛他沾染了什么脏东西。   谢春酌不适地后退一步,但还是被元浮南擦了遍脸。   他倒是没多想,自小二人就在一块儿长大, 元浮南比他大一岁,习惯性照顾他。   元浮南嘻嘻笑:“娇气。”然后才像看见了段驰,微笑道,“不跟我介绍一下你的小情儿?”   小情儿三个字绕在舌尖,含着吐出有种别样的意味,段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也知道,面前的人来者不善。   看来想撬墙角的人不止他一个。   不过没关系,谁有他脸皮厚和直接呢?   段驰也露出来笑,小三的身份正室的风范,对着元浮南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段驰。是春酌的……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暧昧非凡,毕竟前头加个字,无论是男是女,是前是后,意义都不一样。更别提他说完就看向了谢春酌,一副任君所言的姿态。   “你好你好,我是宝贝的好朋友,元浮南。”元浮南说话还是那股黏糊劲儿,说着还去搂谢春酌的肩膀,亲昵地低头蹭了一下对方的脸颊。   原来是元浮南。段驰自然不可能没听过他的大名,笑道:“久仰大名,元先生。一直以来都听说了,你和春酌一起长大,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朋友”二字又开始咬得很清楚了。   朋友和朋友间也分区别。   元浮南脸上笑得更欢了,只是看向段驰的那双深蓝色眼眸冷冰冰的,不含半点笑意,倒像是把刀,恨不得割得段驰鲜血淋漓。   段驰也不露怯,二人四目相对,无形的刀光剑影,尽在其中。   谢春酌左右看了一眼两人,觉得无聊,被亲是意外,虽然他也没反抗就是了。   人生无聊,找点刺激又怎样?   被傅隐年发现了或许还得慌张一下,但最差的结局也不过是分手,他还乐见其成,而至于被元浮南发现,那就更不值一提了。   “你们继续聊,我先走了。”谢春酌一摆手,挣开元浮南的手臂,懒得理二人打口头官司。   他拍了拍自己的西服外套,将不存在的灰尘拍开,也将褶皱拍去,然后就施施然地迈步往外走,连个眼神都没给两人。   他这一走,元浮南和段驰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不约而同地追上去,在他左右两侧挤着。   “真狠心,我回国本来想给你惊喜的,结果去你家找不到你,问了才知道你来参加宴会了。”元浮南怨妇似的嘀咕,“还跟一些乱七八糟的人玩儿,也不怕惹人生气。”   乱七八糟的人冷冰冰地看了元浮南一眼。   谢春酌嗤笑:“惹谁生气?傅隐年?”   不在场的人却有出场的权利。   当谢春酌口中吐出这三个字时,元浮南心中不由自主地冒起了火焰,整颗心如被煮在高炉大火中,翻滚生烟。   段驰亦然。他虽知道傅隐年才是谢春酌名正言顺的对象,但知道归知道,从谢春酌口中听到对方的名字,依旧忍不住嫉妒。   妒火使他一张俊脸变得冷沉。   从未得到和尝到了味儿的区别有不一样,后者有了野心,得了甜头的狼狗自然会更加渴望和贪婪。   他静静注视着谢春酌秀致冷淡的侧脸,恨不得低头在那洁白的脸颊上咬一口,以示标志。   谢春酌隐隐察觉气氛变化,只是又懒得去在意。   走廊太长,红地毯响起闷闷的皮鞋响声,交叠纷沓,墙壁上的水晶壁灯散发着光芒,走动时光隐隐绰绰地略过他的脸颊,影光闪动,美丽的光斑。   元浮南撩动他一缕翘出来的黑发,“我就不能生气?一定得是傅隐年吗?”   段驰垂下的手臂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腕,顺着往下,轻轻握着,不舍又眷恋,体温传递。   “我今天才和春酌认识,相见恨晚,还没怎么说话呢,元先生你就来了。”段驰慢条斯理说着,指尖也慢吞吞地摩擦谢春酌的掌心。   是没怎么说话,亲嘴了。元浮南心中冷笑,他跟段驰隔着谢春酌对视一眼,只恨不能现在给段驰一拳,叫他好看。   谢春酌感到了烦躁,甩开二人大步迈向前。   不一会儿,他们一行三人终于挤挤攘攘地来到了走廊尽头。   在楼梯口,往下望去,一片人海,悠扬的钢琴乐曲与小提琴共奏。   他们站在楼梯口,三人气质样貌都格外出众,一出场便吸引了不少目光,其中不少目光都流连在谢春酌的身上,不用多想,就明日的风言风语会传成什么样子。   不过很快,他们的视线就被另一个进入宴会的人所吸引。   谢春酌甚至听到了有人惊呼:“傅总?!”   他抬眸望去,看见傅隐年从酒店大门走近,仅仅几步,身边就拥趸了不少男女,但他谁也没理,面色冷淡,直到几秒后,似有所觉地抬头,冷如冰霜的脸骤然破冰,对着他微微一笑,然后招了招手。   谢春酌看得出来他是刚从公司下班,身上衣服都没换,恐怕是直接从公司过来的。   而是谁告诉他,他在这里的呢?   谢春酌看见傅隐年身旁的方助理,想起自己与刘金司聊天时,对方就在旁边。   他心中生了几分诧异与厌烦,只是面上不显,也朝着傅隐年弯了弯眼,便踏步往下。   往下走的同时,他的手灵活自然地从段驰手中抽出,发丝也从元浮南的指中滑落。   他像是一片从树上飘落的花儿,现在又要回到树上去。   元浮南与段驰没动,看着他一路走下,走到傅隐年的身旁,被对方光明正大地抱住,拥入怀中。   比起傅隐年高大的身姿,谢春酌要显得娇小不少,他靠在傅隐年怀里,腰肢纤瘦,一手就能被握住,小而美丽的脸靠在对方黑色的西装上,叫人赞叹一句:好颜色。   而傅隐年抱着这支花,微抬下巴,朝楼梯上的二人瞥去一眼。   冷冷淡淡,不屑一顾。   明明位置在下方,仰头看着他们,却有着轻而易举的胜利者姿态。   元浮南倏忽笑了。   他抓紧了楼梯栏杆,浅金色的碎发在灯光的照耀下像是在发光。   “真好运。”他笑着说,“我真想知道,会一直那么好运吗?”   段驰冷着一张脸,扯着唇道:“没有人会一直好运。”   在这一刻,原本处在竞争位置的二人,竟站在了统一战线。   毕竟,在面对共同敌人时,总是需要暂且联手的。   -   谢春酌不清楚几人之间的交锋,只觉得傅隐年不知道发什么疯,抱着自己的力道越来越大,他的腰简直快要被压断了。   “放开我!”   谢春酌也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手拧过去,西服却挡着,让他捏不起来傅隐年腰间的肉,最后只得扯对方的衣服提醒,同时用力去推人。   傅隐年起初还不动,过了一会儿才放开他,谢春酌皱着一张脸,用发胶定型好的头发也有些散乱了,他不满地瞪了眼傅隐年,还没开口说话,就听到了谢峰殷勤的声音。   “哎呀傅总,你怎么来了?”   谢峰一说话,谢春酌就想翻白眼,有时候他会想,谢峰破产可能不是因为投资错误,而是因为那张嘴得罪了人。   “这宴会是你办的吗?”谢春酌没忍住呛了他一句。   谢峰懵了一下,反应过来也觉尴尬,好在傅隐年不在意,微微颔首,甚至喊了他一声:“谢叔叔。”   谢峰面上有光,当即就抖起来了,而之前谢峰与谢春酌去交谈时,对他们爱搭不理的公司老总和投资人也纷纷上前攀谈,顺带也讨好了两嘴谢春酌父子。   谢春酌要笑不笑,没什么太大的表示。   那几人面上还是笑着的,谢春酌不理,就与谢峰说话,傅隐年多少应两句,不过很快,他便道:“我公司还有事,这次是来接小酌的。”   谢峰一怔:“带他回去加班吗?”   傅隐年笑了:“嗯。”   很敷衍的理由,但没有人敢笑,皆是不动声色地看向谢春酌,腹诽道:恐怕是带回家“加班”吧!   而无论是哪种加班,谢春酌不太情愿跟傅隐年回去,只是他没有理由。   不对,他有。   谢春酌靠在傅隐年身旁,看见了迈步走来的元浮南与段驰。   他忽略段驰,微抬下巴,与元浮南对视后,使了个眼色,对方就当即笑眯眯地走过来,“傅总,久仰大名啊。”   段驰听见这句话,表情古怪。这不是他之前对元浮南说的话吗?   元浮南三两步来到了傅隐年面前,二人差不多高,一青春一沉稳,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却是如出一辙的帅气。   在场人都不免看花了眼。   “你好,我是春酌的发小,元浮南。”元浮南勾着唇笑,伸出手,“前两年出国留学,今天才回来,没想到那么巧碰见你。”   傅隐年垂眸,视线落在他手上,上抬,又看着他的脸,微微一笑,算作礼貌,但人却纹丝不动,只矜持道了一声:“你好。”   别的什么也不说了。   元浮南也不恼,动作自然地收回手,转而冲谢春酌笑,调侃道:“要跟你老板回去打工了?不给我接风吗?”   谢春酌说:“接。”然后就感觉腰被重新揽紧了。他不怵,继续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定个厢房,是你爱吃的……”   话没说完,傅隐年先一步打断了:“既然如此,我也陪小酌一起。”   谢春酌诧异,便见傅隐年目光沉沉地与元浮南对视,说道:“小酌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这下又成朋友了,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元浮南笑着点头:“好。只是我和春酌以往说话和玩游戏不太着调,就是不知道傅总会不会介意,怕玩不了,耽误你的工作。”   傅隐年今年二十九,近三十,与谢春酌相差七岁,早过了青春活泼的时候。   元浮南笑得和善:“那就行,素日里听说傅总日理万机,忙得很,我还怕春酌给你惹麻烦,跟他说过,不如去我家公司里上班算了,还能跟我一块儿玩。”   傅隐年淡淡道:“他在我这里,很好。”   二人打机锋,谢春酌又成了战利品。   谢峰疯狂给儿子使眼色,旁边还有人看戏,谢春酌只得站出来,阻止两人继续发疯。   “到底吃不吃?不吃就各回各家,我要回去睡觉了。”谢春酌毫不客气地说。   他一出口,两人立即看向他,任由他做主的姿态做足。   众人的目光艳羡地落在身上,谢春酌勉强有几分愉悦,但更多的是觉得麻烦。   他发信息给一家经常去的私家菜馆,得到确切的回复后,就转身往外走。   傅隐年率先跟上,揽住他的肩膀,元浮南暗自磨牙,但很快也笑着追上前去。   谢峰犹豫两秒,就没看见人,最后只能看见傅隐年的助理寡淡着一张脸慢慢往外走。   不知为何,谢峰看着那助理,倒是追了两步,追完后顿感莫名其妙,停下来,挠了挠头,最后又回了宴会里。   而段驰作为见不得光的备胎小三,转身回了楼上,走到他与谢春酌曾经短暂待过的阳台,握着冰冷的栏杆往外看。   夜风潮湿闷热,他望着谢春酌进了那辆黑色宾利,之后便开车离开,进入茫茫夜色里,又流进车海中。   他抽出一根烟,咬碎爆珠,薄荷味在口中蔓延,清凉,带着一丝丝甜味。   烟草点燃,夜空中像是骤然出现了一颗星火,随之而来的是浅淡的烟雾。   春酌。   谢春酌。   段驰不住地咀嚼这三个字,然后低下头笑了。   额前半长的发垂着,遮住的一双黑眸里满是势在必得。 第61章   元浮南的接风宴是和情敌一起喝酒, 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原本是打算跟谢春酌共度一个美好的夜晚,却不曾想某个臭不要脸,捷足先登的人竟然又再一次截胡了他。   谢春酌坐在两人中间,看他们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 自己只能端着牛奶喝, 顿感莫名其妙。   他放下玻璃杯, 企图也倒一杯酒小酌一下, 结果空的高脚杯直接被一左一右两只手制止。   元浮南:“你都不爱喝, 喝了又难受, 等下还得喝醒酒汤, 好, 那玩意儿你更不爱喝。”   他戏谑,亲昵:“你是不是都不记得吐我身上几回了?一杯倒。”   傅隐年话语简洁:“不准。”就两字, 手却没松开, 握着他的手腕,掌心发烫。   谢春酌被这两糟心玩意儿看着, 什么都做不了,干脆拿出手机打游戏,又输了,正气着, 扭头看见了方助理,想起来这家伙就是今天一切事件的罪魁祸首, 当即喊道:“过来。”   这话一出,元浮南和傅隐年都下意识地看向方助理,方助理坐在他们斜对面,一直一言不发地低头捣弄手机,闻言抬起头, 板正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诧异,而后又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他首先是看向傅隐年,等到对方微微颔首,才朝着谢春酌走过去。   “谢先生。”方助理站在谢春酌身侧,弯腰,话语轻而淡。   谢春酌侧头睨他一眼,恰好能瞥见他低垂着眼,听从地等待的模样。   平心而论,方助理长得不算差,五官板正挑不出错,乍一眼看不太出色,仔细看却是别有一番风味,只是他神情气质太过温吞朴实,像一株生长在阳台角落的植株,你需要时给他撒点水,不需要时放着也没有关系。   或许当助理的大部分都是如此,毕竟上司做不做人全凭良心,而打工人若不听话要出彩,就是死路一条。   “陪我玩几盘游戏吧。”谢春酌说道。   方助理自然不会拒绝,他直起身,要寻个椅子坐下,却不料谢春酌轻飘飘道:“就在这里陪着我吧。”   这是不让他坐,就干站在这,甚至是弯着腰陪他玩游戏了。   方助理动作一顿,“好。”就真的站在谢春酌身边,拿出手机。   谢春酌心情略好了一些,又想到方助理手机或许没有下载安装游戏,干脆手一抬,扯住对方的袖口,往下拉了拉,示意对方把手放下来,让他看手机屏幕。   他没怎么用力,但方助理自然而然地弯腰俯身,把手放低,让谢春酌能看见他的手机屏幕。   因为动作,二人靠得极近,方助理的下巴与鼻尖蹭到了谢春酌的发丝,痒痒的,但更多的是浅淡的发香。   方助理很熟悉这个味道,因为洗发水是他挑了放在竼兰别墅的洗漱间内的。   当然,只有谢春酌喜欢用,傅隐年觉得太香,就让他额外买了一套其他的。   方助理也喜欢这个味道,很淡的花香味,却犹如藤蔓般能将人紧紧缠绕绞杀。   “原来你也玩这个游戏啊?”   惊讶的叫声唤醒了方助理有些飘然的思绪,他嗯了一声,又听见谢春酌指着手机屏幕上的一个陌生APP问:“这是什么软件?”   方助理:“监控。”   谢春酌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两个字,愣了下,反应过来,心想,没想到方助理还挺细心谨慎,给家里安装了监控。   谢春酌噢了声,方助理就感觉手臂被推了一下,然后低头看见谢春酌正回身子,没两秒,他也收了手臂,重新站直。   自后往前看是一种类似于偷窥的角度,尤其是当前面的人是坐着且手机屏幕不是防窥屏,视力好的人一眼就能看清对方屏幕里所有的景象。   谢春酌打开了手机游戏界面,显然是许久没玩了,因此更新还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期间内,谢春酌又扭头看他,方助理说:“我在更新中。”他就又转回头去等待。   实际上方助理低头看了一下手机屏幕,只要点击就能进入页面。   跟谢春酌玩游戏不算是是很差的体验,因为对方游戏技术不错,即使许久没玩,在游戏内排名也还是中上等。   方助理的游戏角色只要跟着他一起到处跑,舔舔包就行,但很显然,今天谢春酌故意要跟他作对,总是把他推到敌方面前挡枪。   没一会儿,角色死了,回档重来,又继续死。   一般人玩一局就能看出队友的不怀好意,方助理死第三次的时候,敌方忍不住私信他:你是不是跟你队友有仇啊?他涮你玩儿呢?你都死多少次了。   方助理回得言简意赅:他心情不好。   敌方:[大拇指]。   这一场游戏打到方助理星级连掉,与谢春酌等级无法匹配成为队友才结束。   恰到这时,元浮南跟傅隐年也喝够了,放下酒杯,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跟谢春酌说话。   谢春酌听得心中烦闷,张嘴就说:“我要回家了。”   傅隐年:“好,回家。”   元浮南:“我和你一起回去,我都很久没见过阿姨了,她指定想我。反正你家里也有我的衣服,我今晚跟你凑合一晚上得了。”   傅隐年蹙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紧了谢春酌的手腕,以示自己的心思。   谢春酌讨厌他们争风吃醋的样子,同时,他也觉得元浮南未免太不听话,作为朋友,他有些逾矩了,跟傅隐年闹,有什么意思呢?   他微微皱眉,元浮南便反应过来今晚发生的一切,自己做得确实超过了“朋友”的界限。   只是知道归知道,元浮南却无法接受自己退让,他后槽牙磨了磨,后又恢复平静,道:“你不是在附近还有套房子吗?这么晚了,不如先去住一晚上吧,省得来回奔波,下次我再去你家里看望阿姨。”   谢春酌觉得这主意不错,不用回家挨谢峰和王思丽唠叨,也不用挨傅隐年的草。   傅隐年貌似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虽然他仍然想把谢春酌带回家里,最好藏起来,但谢春酌明显不乐意。   “好。”傅隐年说,“叫方助送你回去。”   谢春酌没拒绝。   而他身后的方助理站得笔直,静静地看着两个男人靠近,坐在谢春酌的左右两侧,轻声细语地说话,直到谢春酌起身离开。   谢春酌率先出门,接下来是元浮南和傅隐年,方助理跟在他们的身后,没过多久,来到门口,就看见傅隐年拉过谢春酌的手,低下头,看元浮南的表情,大概是亲了。   方助理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搭着谢春酌的西装外套,很薄的一件外套,染上了自己的体温之后,部分变得温暖,散发着萦然的香气。   他抬了抬手,克制地没有低头去闻,但仍然能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气味。   在前面的人分别前,方助理给傅隐年打了个商务车,预估时间后,便上前低声汇报。   傅隐年点头,他便去开车,接了谢春酌上车。   元浮南一直站在原地看着车离开,在这一瞬间,他恍然发现,自己出国的这两年,抱着的侥幸心理,以为谢春酌会停留在原地,却没想到早就有很多人在他离开的刹那,就朝着他的珍宝蜂拥而至。   “他当你是朋友。”傅隐年说。   元浮南回头看他,忽然笑了:“你知道吗?他是一个感情很薄凉的人。”   傅隐年抬起眼睫看他。   元浮南呼出一口气,吸入口鼻中的空气闷热,叫他心中发堵。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傅隐年说这些,但他还是道:“没有什么人是他永远的朋友,没有人能一直在他心中占据固定的位置,谁都可以被替代。”   说完,元浮南把胸前垂下的背包带子往前一拉,书包上抬。   “各凭本事。”他留下这样一句话,就转身迈步离开。   而停留在原地的傅隐年许久后,才垂下眼睫,淡淡地说:“我知道。”   -   谢春酌坐在副驾驶座上昏昏欲睡,他打开手机看了看信息,屏幕光照到他脸上,眉目间冷淡的神色与昳丽的面容相映衬,有种幽冷的美。   方助理开车很稳,车内开了灯,暖黄色,外面车水马龙,却又是冷色。   后车镜下挂着一个三角形香包,翠绿色的,像是粽子,随着车速而晃动,谢春酌看了会儿,抬手去拨弄。   方助理看了一眼,趁着红绿灯时拆下来给他玩,“放了薄荷、香叶等药草料子,能够清新空气,抑制晕车。”   谢春酌没理他,拿起来晃着玩了会儿又觉得没意思,扔到了前头,侧着头不吭声了。   不一会儿,车子到了地方,方助理扭头,发现他睡熟了。   熟睡的谢春酌,看起来很乖。没有平日里的嚣张跋扈与冷漠,像是祛除纤尘,干干净净成了一朵谁都可以采撷的花儿。   抹了发胶的发早已变得凌乱自然,有部分落在洁白的脸颊上,垂下的、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敛着一小片阴影,润红的唇微微张开,随着呼吸起伏轻轻动着。   方助理静静注视他许久,然后伸出手,很轻地揉弄了一下那唇。   他从下巴处扶着那张小巧的脸,拇指擦过唇瓣,探入内里,柔软的舌,温热的口腔。对方睡梦中不适地推拒,却惹得那舌尖与指头缠绕地更亲密。   含着。   就这样含着。   方助理不动了,他微微蹙眉,以一种悲天悯人的姿态去看着身旁的人,最后将手指从那温暖的地方抽出,用纸巾擦去上面的水渍。   再过十分钟,他把谢春酌推醒,轻声道:“谢先生,我们已经到了。” 第62章   轰隆——   雨扑扑落下。   风吹窗户雨打门, 屋内温暖干燥,壁光明亮,纠缠的人从客厅来到卧室。   “嘶……轻点……”   在被扑倒在床上时,高大的男人犹如阴影般笼罩了身下的人, 如狼似虎地低下头去亲吻对方的唇瓣, 但很快, 巴掌声响起, 他被打得偏过头。   “都叫你不要咬, 不能留下印子, 你听不懂人话吗?”谢春酌冷冰冰地说道。   段驰用舌尖顶了一下口内脸颊处, 谢春酌这一巴掌使了力气, 扇得他脸发麻。   他回过头,一双桀骜深邃的眼睛在接触到身下人的视线时当即变得委屈可怜。   “我已经很久没见你了。”   谢春酌不耐地蹙眉, 用膝盖顶住对方往下蹭的下半身。   “前两天才见过。”   段驰有理有据:“上回见过, 没一会儿傅隐年打电话来,你就走了。跟没见有什么区别?我连抱都没抱你一下。”   谢春酌嗤笑:“你不是说当小三就要偷偷摸摸吗?怎么?你还想跟傅隐年争?”   段驰闻言, 心想:争一争又何妨?他哪里必不过傅隐年?亏就亏在一个先来后到而已。   思及此事,段驰不由得想到了元浮南,说惨还是那位惨,先来又如何?错事良机, 连他都不如。   他心中将那野心翻转盘磨,想说出口, 又吞下,毕竟怀里人和他在一起图一个方便快乐,如果把自己的心思说出口,指不定谢春酌嫌麻烦,就把他踹了, 那些小四小五等着上位。   “说不想是不可能的……”段驰扮委屈与谢春酌装可怜,“我一个大男人,天天在这里等着你临幸,尽管偷偷摸摸有乐趣,但我这不是想你想得慌吗?只要你高兴,让我干什么都成。”   话罢又往谢春酌身上亲。   他亲得热烈,却不敢用力,因为谢春酌说不能在身上留印子,因着今晚要回竼兰别墅见傅隐年。   段驰吻着那张能把人伤透了的柔软嘴唇,又爱又恨,同时,没有一刻能把妒火在心中祛除,傅隐年,傅隐年……要是傅隐年死了就好了,他就能和谢春酌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谢春酌对此毫无所觉,享受着服务。   段驰跟傅隐年不一样,他发一句话,段驰就知道分寸,时时刻刻讨好他。   傅隐年向来强势与凶狠,闷不吭声地埋头干,在好一段时间里,委实让谢春酌生了一肚子气,不想和傅隐年贴得太近。   当然,那纯粹是被折腾脑了。   谢春酌享受着段驰的哀怨与讨好,也料想到段驰口中说得再委屈,也依旧会听话,所以最后力气泄下去,任由对方拥着自己吻。   从额头、鼻尖、嘴唇、脖颈、胸膛……腰间,一路往下,他的手伸进段驰的发中。   段驰的头发发质粗硬,前些日子剪短了,抓不太稳,有些刺人。   谢春酌仰起头,眉头微蹙,似欢愉似痛苦,他难耐地挺起腰,又被抓着摁回去。   ……   雨落得大起来,在某个瞬间,风呼呼地吹了一大声,蒙蒙细雨变成飘盆大雨。   谢春酌懒懒地睡在床上,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腰腹往下位置,修长白皙的腿微微并着,大腿内外有几个明显的指痕,泛着浅淡的红色。   浴室内水声淅沥,不多时,段驰从里面走出,只下半身围了浴巾,水珠自发上掉落,胸肌往下,坠入人鱼线。   他随意擦着头发,去看谢春酌,见人没睁眼瞥自己,心下不免郁闷,真是媚眼甩给瞎子看。   一生气,干脆也不继续擦头发,猛地跳上床,席梦思床垫弹性极好,他一个一百七十多斤的男人砸下去,犹如水里掉下个深水鱼雷,炸得谢春酌头晕眼花,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睁开眼,还没醒神就被这“鱼雷”给搂过去了。   “你干嘛?!”谢春酌被蹭了一脸水,气得又要一巴掌甩过去。   但这一次没成功,段驰握住了他的手腕,而后吻了吻内侧皮肤,一张俊脸上明晃晃的都是勾引,他露牙笑道:“我刷了牙,要亲一下吗?上次你说薄荷味凉,我换了草莓味。”   一个大男人刷草莓味的牙膏简直令人发笑,谢春酌也不能例外。   他一下忘记生气,嫌弃又好笑地看段驰。   就看了一眼,段驰就恬不知耻地凑上来要亲,谢春酌抵抗不能,刚被吓醒也没力气,就被他得逞了。   草莓味确实甜蜜,谢春酌却亲得不情不愿,段驰很快被他掐着耳朵掐疼了,松嘴,倒吸一口气,随后瞥见他的神情,真是又想笑又好气。   “真是祖宗,自己的东西也嫌弃。而且我都刷了牙漱口了。”   谢春酌拍开他的脸,“滚蛋。”   “可怜我伺候你那么久,自己还洗了冷水澡,你却连亲都不给我亲。”段驰蹭进被窝里,抱着他嘟囔,“什么时候能给我个名分?”   谢春酌漫不经心:“别吵。”   段驰就真的不再吵了,他抱着怀里温软、充满香气的人,陷入了满足当中。   只是温存很快消失,在手机铃声响起之后,谢春酌缓慢醒神,接通电话。   电话那头说话的人声音沉稳而温柔,“下雨了,今晚不能出去吃。我叫方助理订了餐点,有你最喜欢吃的榛子蛋糕,你什么时候过来?需要我去谢家接你吗?”   是傅隐年。   脑袋靠在谢春酌肩颈处的段驰能清楚地听见对方的声音,那么耐心,简直不像是平日里大刀阔斧的傅总。   谢春酌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刚睡醒的困倦,他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说:“不用了。我自己过去。”顿了顿,又说了一声,“我现在过去。”   傅隐年说了声好,语气轻快了些,谈起了谢家注资的事情,又说起了合作,谢春酌在这哄劝中彻底醒来。   他挣脱段驰的怀抱,坐在床边,薄薄的长袖T恤贴在他的背上,凸出的蝴蝶骨,雪白的皮肤与白t仿佛融合在一起。   段驰看着谢春酌面部表情变得柔和,心里竟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惶恐。   这种惶恐一直到谢春酌离开还未消失,最后,他站在门口,看着谢春酌驾车离开,在吹了满身风雨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惶恐来自于哪里。   ——他害怕谢春酌真的爱上了傅隐年。   他浑身湿冷,进了屋之后,这股冷意又化为了深切的嫉妒。   水晶壁灯倒影出他扭曲而丑恶的面容,那张脸上闪过森然的冷意。   ……如果傅隐年死了就好了。   段驰想。   —   谢春酌不知道段驰的想法,他现在面临的是另外一种苦恼。   他开车离开段驰家不久后,车子忽然就熄火了。   外面正在下雨,他打电话给4s店,对方问清楚地方赶来还需要四十多分钟,谢春酌不想继续等,他犹豫了一下,直接打电话给了元浮南。   三声响,元浮南接通了电话。   “什么事儿啊祖宗?玩够了想起我来了?”元浮南懒洋洋的声音自话筒传出。   谢春酌直接道:“我在芳沁花园11号路东南2号,你过来接一下我,我车子忽然熄火了,4s店在赶过来的路上,我不想在这里等他们。”   芳沁花园离元浮南居住的小区很近,这也是谢春酌打电话给元浮南的原因之一。   那边传来了一些细碎的声响,同时伴随着一些人说话的声音,谢春酌估摸着元浮南现在应该是在和别人在一起,或许是开会,或许是其他,他也不清楚。   元浮南回国后接手家里公司的部分产业,加上原本国外的股份,要做的事情就变得躲起来,自上次宴会一别之后,谢春酌少说好几次见他都看见一堆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进出元浮南的家。   谢春酌没想过元浮南会不来接自己,他说完,等了几秒,就听到元浮南说好,之后他就挂断了电话。   不到二十分钟,车窗被敲响,谢春酌扭头,看见有人撑着伞站在门外看他,稍稍降下车窗一看,果然是元浮南。   对方显然是急匆匆赶过来的,身上还穿着居家服,脚上甚至踩着拖鞋,谢春酌下车后嫌弃地看了一眼他的脚,疑心他走路时会把水溅到自己身上。   元浮南笑着喂了声,低头凑到他面前去,正要说话,余光却瞥见他肩头留下的一点红痕,以及身上浅淡的沐浴露香味。   他眼中的笑散去,深蓝色的眼眸闪过暗色。   “怎么了?”   谢春酌见他不动,疑惑询问,结果头还没抬起,就听到元浮南意味不明地笑着说:   “偷完情来找我,是想续场吗?” 第63章   元浮南总爱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谢春酌习惯了。   他没搭理对方,直接往前走,不出意料,他没淋到雨, 顺利上了车。   元浮南这次却有些喋喋不休的不满。   “段驰有什么好的?你要和他混在一块儿?他长得还没我好看呢。”   谢春酌打了个哈欠:“你把我送到竼兰别墅吧, 我答应傅隐年要回去。”   “回去?”元浮南古怪地反问了一句, “你确定?”   谢春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坐直了身子, 问他:“你有镜子吗?”   元浮南挑眉, “诺, 我停一下车, 你把后视镜拆了吧。”   “哪里要那么麻烦,你直接拍个照给我就行了。”谢春酌直接抓住自己的T恤下摆, 往上一掀。   雪白的皮肤在灰暗的雨色中晃眼得让人闪躲, 而那单薄的背与脊骨细长的凹陷,以及两片如翼骨般的骨头, 具有脆弱极致的美感。   元浮南久久未出声,谢春酌催促:“你拍了没?”他才回神,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谢春酌等不耐烦,探头过来看, 领口凌乱,肩膀露出大半, 俯身时,坐在他身前的人垂下眼睫能看见胸前的两点嫣红。   “还真有印子,该死的段驰,下次把他嘴缝起来!”谢春酌无知无觉地怒骂着。   元浮南片刻后开动车,他听着谢春酌发信息骂段驰, 又给傅隐年打电话说今晚临时有事不再去竼兰别墅。   听着听着,元浮南忽然有些失神。   他知道傅隐年比自己早了一步,也知道段驰不要脸,趁着谢春酌对傅隐年心下不耐,所以勾搭谢春酌,二人一拍即合。   但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了。   作为朋友,他进一步不可,退一步也不可。   “你在想什么?开车专心点,要是出车祸把我撞死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谢春酌察觉了元浮南的心不在焉,蹙眉出声提醒。   元浮南噢了声,问了他一个很莫名其妙的问题:“如果我和傅隐年以及段驰掉进水里,你会救谁?前提是,我们都不会游泳而且你有力气把我们其中一个救上来。”   “……”   谢春酌匪夷所思地看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答这个比老婆和老妈掉进水里先救哪个还要奇怪的问题。   “毕竟你现在重色轻友,我害怕你抛弃我。”元浮南嘻嘻笑着扮可怜,“我要你证明我才是你的唯一,宝贝。”   油腻的话语让谢春酌不由翻了个白眼,他靠在座椅上,打了个哈欠,“救你行了吧?有句话不是说,兄弟如手足,恋人如衣服吗?我可以有很多衣服,但是兄弟只有你一个。”   说完这句话,谢春酌想起来自己的便宜哥,谢峰和王思丽一直在找对方,前几日听说有消息了,也不知道何时能见到人。   于是他又补了一句:“便宜哥不算。”   元浮南知道这件事,忍俊不禁:“真的?”   谢春酌:“假的。”   不管真的假的,元浮南的心情就这样漂浮了起来。他想,自己也不算是前功尽弃,毕竟按照谢春酌的心思,随时都有可能踹了傅隐年和段驰,加上本来就挑剔,众观圈内人,还有谁比得上他?   不过,在这期间,他也不可能一直等待着谢春酌回心转意,做些事还是有必要的。   元浮南呼出一口气,没过多久,车子到了小区楼下,进入车库停车,元浮南扭头就看见谢春酌困得半耷拉下眼皮。   大概是反应过来到了目的地,谢春酌慢半拍地问:“到了?真快。”然后起身去开车门。   只是他车门刚打开,先一步下了车的元浮南就伸出手,把他抱到了怀里,接下来脚下一悬空,他几乎坐着元浮南的臂弯,就这样被用抱孩子的姿势托抱起来。   元浮南比他高不少,这样抱着,他也堪堪才比元浮南高一个头。   “你小子力气还挺大。”谢春酌没挣扎。   他和元浮南从小一起长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混血的缘故,元浮南自小就长得高壮,力气也大,谢春酌懒得动,常常把元浮南当做自己的免费坐骑,背或抱是常有的事情。   虽然在长大后较少出现,但谢春酌突然一坐,困意加身,好像又找回了些许年幼时二人相贴的亲密时光,也就是这时,谢春酌模模糊糊地发现元浮南长相还不错。   他用手遮住元浮南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深邃的眉骨和漂亮的深蓝色眼睛,睫毛浓密,不看短发,完全就是混血美人。   要是穿上女装就更像了,但是元浮南大概要穿xxxxxl码吧?   谢春酌想着,忍不住笑出来。   这会儿他已经被元浮南抱着进了电梯,笑得弯下腰趴在对方肩膀上,电梯照出二人的身影,元浮南脸上也荡着笑意。   “喂,别乱占我便宜啊,占我便宜要给钱的,毕竟我还是个良家妇男。”   电梯“叮——”的一声,门往两侧打开,元浮南迈步出去,来到了自己的屋门口,指纹开锁,玄关感应灯开启后,他摁了客厅灯,灯光亮起,屋内的一切都分毫毕现。   装修简约,以白、咖色为主,辅佐一些浅色的家具,或许是为了点缀,墙角摆放了几盆绿植,叶片翠绿干净,盛着几颗没滴落的水珠,一旁矮桌上透明玻璃喷壶安静地放着。   这套房子以前买了一直闲置着,近段时间元浮南从小搬进来住。因为这里离谢家很近。   谢春酌坐在沙发上直接就躺了下来,吩咐元浮南给他端茶倒水做饭吃。   元浮南穿上围裙,一边大喊着抱怨谢春酌难养,一边打电话给助理叫他采买食物提过来,顺便买几样谢春酌喜欢吃的甜点,等助理到了,谢春酌一看,竟然有榛子蛋糕。   “怎么了?你不是很喜欢吃吗?”元浮南边择菜边问他。   谢春酌应了声“是啊,不过怎么是榛子蛋糕?”   元浮南一下就听出来不对劲了,“什么意思?”   谢春酌用小勺子挖了一块放进嘴里,随意道:“因为傅隐年也说给我买了榛子蛋糕。”   元浮南择菜的动作一顿,眉头慢慢越皱越深,他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会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或许是某种直觉,他看向一旁正逐步拆盒拿菜的助理,问:“你为什么要买榛子蛋糕?”   助理一怔,“……店员推荐的。怎么了吗?元总。”他有些不安和惶恐。   “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这个?”谢春酌闻言也有几分奇怪。   “没有。只是问问,觉得太巧了。”元浮南摇头,而后拿着择好的菜进了厨房。   谢春酌也没多想,认真地吃着自己的蛋糕,期间接了傅隐年的几个电话,敷衍了事,等到元浮南把饭做好,他已经不太饿了。   元浮南给他盛了小半碗饭,还是叫他吃了点,之后洗碗、收拾残局,一切搞定之后已经是晚上八点半,雨已经停了。   站在落地窗外往下看,一片灯火辉煌,被水洗净的天空蓝得发黑,隐约浮现几颗星,白色的一小点,好似天上漂浮的尘埃。   厨房倒腾的声音轻了,没一会儿,有人站在他身后,自然而然地把手搂在他肩膀上,低头靠过来,声音低哑,含着暧昧:“Beautiful scenery on a beautiful day, spend the night together.”   耳畔喷洒着热而潮湿的呼吸,谢春酌不适地侧头,想要避开,却意外把自己脖颈露出,骨骼、血管,很淡的青色。   元浮南忽然有些牙痒,他用鼻尖蹭了蹭谢春酌的颈侧,唇不经意划过,然而下一秒,就被推开了。   “腻歪。”谢春酌嫌弃他,“别把在国外泡人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说完就转身往里走,留下元浮南咬牙切齿,握紧拳头心想:泡个屁,泡来泡去就泡了一个,还没泡着。   谢春酌在元浮南这儿没有换洗衣物,但这是最不值一提的事情,打电话叫助理买了一次性内裤,又在元浮南衣柜里面扒拉挑选,最后选中一套没穿过的,还没拿,元浮南就凑上来给他换了一套。   “那套没洗过,而且面料穿着不舒服,你穿这套吧,我只穿过一次。”   元浮南手里那套衣服是一套浅蓝色的睡衣,谢春酌摸了一下,布料柔软,没多想,就拿着进了浴室。   水声淅沥,浴室磨砂玻璃倒映出模糊的身影,元浮南坐在床边,撑着下巴看,看了很久,直到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他扭头,随手一摸,拿过来看清来电人显示,不由挑眉,脸上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   ……   手机响起的那一刻,浴室内的谢春酌似乎听见了声音,他出声询问,“怎么了?我的电话吗?”   没有人应答。   谢春酌顿感奇怪,但从磨砂玻璃门往外看,什么也看不见,他也不清楚元浮南是不是坐在外面,干脆就没想太多,而是继续洗澡。   约莫十几分钟后,他洗完澡出去,擦着头发,刚坐下,就看见了自己的手机放在一边,打开一看,刚刚来电的人是傅隐年。   他正感到奇怪,滑动手机要去回个消息,结果肩膀忽然一沉。   有人把手搭了上来,然后拿走了他半盖在头上的毛巾。   谢春酌以为是元浮南,头也没抬,松开手吩咐:“帮我擦一下头发。我要给傅隐年回消息。”   那人动作一顿,谢春酌觉得奇怪,“怎么了……”他仰头看去,话语登时卡在喉咙中。   傅隐年垂下眼睫,轻声问:“看到我,你很失望吗?” 第64章   谢春酌没想到傅隐年会出现在这里。   他呆愣地看了傅隐年好一会儿, 反应过来后迟钝地想要接过对方手里的毛巾,却被避开。   “头发要擦干,不然容易感冒。”傅隐年说。   话语间,他手上熟稔地动作着。   傅隐年和谢春酌在一起后, 经常给谢春酌擦头发和吹头发, 甚至有时候洗澡也是帮是, 即使有不怀好意的嫌疑, 但确实将人照顾得很好。   谢春酌平日里享受着他的服务, 此时心中却生了几分惴惴不安。   “……你怎么来了这里?元浮南呢?”谢春酌问。   傅隐年没回答。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谢春酌拉住傅隐年的手腕, 仰头看他, 蹙眉,再次询问:“元浮南呢?这里是他家。”   傅隐年目光沉沉地看他, 看得谢春酌心头发毛, 忍不住要站起身时,对方才缓缓开口:“在外面。”   谢春酌顾不得太多, 闻言当即往外走,走到客厅,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脸颊带伤的元浮南。   元浮南用冰袋敷脸, 见他出来后唉了声,可怜兮兮道:“宝贝, 你男朋友未免也太凶了。”   “你干什么打他?”谢春酌下意识转身质问傅隐年。   在他看来,傅隐年的出现完全就像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梦,对方为什么出现,又为什么在短时间内出现,并且对元浮南动手, 谢春酌想不明白,但仍下意识地警惕。   傅隐年淡声道:“我去了谢家,你不在,就来了这里。”   然后因为他在洗澡,所以误以为他和元浮南在背着他偷情,把元浮南   当奸夫打了吗?谢春酌想通这一切,简直想笑。   “回家。”傅隐年看着他,平静道。   谢春酌逆反心理上来:“我本来就跟你说,我今晚不过去了。你回去吧。”   说完,他就要走到元浮南的身边去,可下一秒,他的手腕就被拉住。   傅隐年重复:“我们回家。”   “那是你的家,可不是小酌的家。”   元浮南将手里的冰袋往旁一扔,从沙发上站起,来到谢春酌身旁,强势地揽住对方的肩膀,与傅隐年对视,眼中暗含挑衅:“强扭的瓜不甜,傅总,夜里强闯民宅,又打了我一拳已经够了,不必再抢人吧?”   傅隐年不语,只看谢春酌,等待他抉择。   不知为何,谢春酌被他看着,总有种被揭穿了一切的错觉。   但怎么会呢?傅隐年什么都不知道啊。   退一万步说,就算知道了,也应该会找他算账,而不是还要把他带走吧?   谢春酌平稳呼吸,“你冷静一下,我哪里都不待,我回家。”   话音落下,谢春酌就看见傅隐年挑了挑唇,脸上似乎闪过讥讽。   下一秒,不等反应,拳风吹过脸颊,谢春酌眼一花,被推得往后退,身子倒在了另一个怀抱,他仰头,看见方助理冷淡的脸。   腰背抵着一只手,轻轻将他拨起,最后摁在他的脊背上,手指落在了那条窄窄的凹陷线内。   薄而脆弱的线条,令人着迷。   谢春酌感觉到些许异样,他站稳后,立即离方助理远了几步,因为傅隐年的缘故,他看对方也变得不那么顺眼。   不过现在他也顾不了太多,傅隐年和元浮南在客厅里面大打出手,二人都是身形高大的男人,此时打得势均力敌,客厅沙发移位,茶几上摆放的花瓶和物件因为二人的动作滚落地面,摔得七零八碎。   他们就像是两只正在抢夺伴侣的雄兽,用最原始的打斗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轰——   一声巨响,元浮南摔在沙发上,将沙发撞得后推,整个人上半身靠在沙发上,下半身跌在地上,用手臂撑住身体,左侧脸颊泛红微肿,唇角流下血液,显然是口腔内擦破了皮。   傅隐年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语气平静却轻蔑。   “人不该觊觎他人的珍宝。”傅隐年说,“我以为这是人人都能明白的道理,但是你好像并没有自知之明。”   元浮南嗤笑,撑着沙发,没有站起:“这句话应该是我要告诉你的。”   他注视着傅隐年,一身深蓝色的眼眸里满是冷意,随后又低下头莫名其妙地笑了声,扭头看向了蹙眉,企图上前阻止他们的谢春酌。   “宝贝,你知道,为什么他能够那么快地知道你所在的地点,赶来这里吗?”   谢春酌怔愣,“……不是问了我爸妈……”   “当然不是。”元浮南意味不明地笑,“你家来我这里,至少也要二十分钟,你觉得他怎么能去了你家之后,又迅速地赶到这里呢?”   傅隐年冷下脸,还未言语,元浮南忽然道:“榛子蛋糕。”   电光火石间,谢春酌犹如被一点灵光点通,他猛地看向傅隐年,说出答案:“你派人跟踪我?”   此话一出,谢春酌冷汗直冒,他不知道傅隐年是什么时候派人跟踪自己的,段驰呢?傅隐年知道他和段驰的事情吗?   应该不知道……不然傅隐年不会直接来找元浮南,而不是去收拾段驰。   谢春酌勉强稳住心绪,咬紧牙关,目光如炬地看着傅隐年,等待他给自己答复。   傅隐年静静地看着他,只说了一句:“你猜为什么元浮南会知道,我派人跟踪你?”   不是答案胜似答案,傅隐年承认了。   如高山轰塌,谢春酌浑身僵立无法动弹,他又看向了元浮南。   接通来电,引傅隐年发疯,将怀疑变成真相,元浮南的心思昭然若揭。   “因为他也一直在派人跟踪你。”傅隐年讥讽一笑,“从你上初中开始。你猜,他的房子里有没有密室,里面堆满了你的照片?”   傅隐年几乎是以一种自伤的方式,冷冰冰地说:“或者趁着你熟睡,侵犯你。”   雷声炸然轰起,白光闪过,元浮南面色苍白,惶惶地看向谢春酌。   谢春酌站在他们俩身旁不远处,整个人像一片要被高高抛起坠落的浮叶,怎么也掉不到底,只能在空中接受风雨的摧残。   “……小酌,我没有。”元浮南勉强忍住惊惶,以一种无所畏惧的姿态说,“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嗤。”   傅隐年笑了声,不知是喜是悲。他迈步走到谢春酌面前,垂下眼睫,打量对方震惊下略微茫然的神情,爱和恨一起纠缠,缠得他心如刀绞。   “回家吧。”傅隐年说,“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你该听话些。否则,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点什么。”   谢春酌抬眸,眼中有诧异,有不安,唯独没有顺从。   他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傅隐年已经不想再听了,他有些疲惫。   傅隐年闭了闭眼睛,用呢喃的话语恨恨地说:“……坏孩子。”   话语罢下,他倏忽转身,对着朝他打来的元浮南回身一拳。   这一下打中了元浮南的肩膀,同时,元浮南也一拳砸在了他的脸上,将他的金丝眼镜砸得歪扭。   傅隐年摘下眼镜扔到一边,乌发甩落至额前,映衬出一双冷漠的眼。   他长腿一迈,几乎是以一种自焚的姿态和怒火与元浮南打缠在一起,拳拳到肉,二人打得天崩地裂,将客厅霍霍地无法见人。   比起上一场,这一场更像是殊死搏斗。   谢春酌回过神来后,看见二人都把彼此往死里打,怕真的出了事,着急大喊:“别打了!”   他去拉方助理,“你去阻止他们!”   方助理为难地叹气,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惹得谢春酌又急又恼,然后回头又见傅隐年和元浮南二人打得激烈,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气急败坏下,干脆朝前冲过去,想趁着他们分开的间隙,挡在了他们面前分开二人。   而恰好此时,傅隐年正抬腿大力踹向元浮南的腹部,元浮南表情扭曲,抓住傅隐年的腿,用力,颈侧青筋暴起,直接把傅隐年拽得摔在地上。   二人缠斗在一块儿,听到谢春酌的声音后动作齐齐一顿,眨眼分开,但因为打得昏了头,元浮南拿起地面的玻璃朝傅隐年的脖颈刺去。   傅隐年抬手挡去,鲜血飞溅,傅隐年阴沉着一张脸,挥拳时,谢春酌已然站到了他们的中间,这一拳直奔谢春酌的门面。   恍若风迎面呼啸而来,谢春酌下意识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他以为疼痛会就此降临,甚至做好了头晕眼花的准备,但却没想到最后却被人揽进,拥入怀中。   “回家。”不等谢春酌反应,他听到这句话之后,直接就被人揽住带走。   元浮南见状赶忙想跟上,却被断后的方助理拦下。   方助理微笑道:“元先生,聪明人不该做蠢事。你说对吗?”   门轰地关起,满目狼藉的客厅里,元浮南颓然坐下。   —   谢春酌猛地被推到车内,接下来“砰——”的一声巨响,车门关上,傅隐年挤进来,冷冰冰地吩咐方助理:“开车。”   随后车内挡板升起,谢春酌来不及反应,就被紧紧禁锢住手脚,靠在了傅隐年的怀里。   “你疯了!?”谢春酌难以置信,不明白傅隐年为什么发疯,不仅派人跟踪他,还与元浮南大打出手,还要在此刻把他强行带回竼兰别墅。   谢春酌心里的不安在傅隐年说:“我确实是疯了。”之后,到达了顶峰。   他开始服软,开始害怕,“……我和元浮南只是朋友关系,什么都没有!你说他派人跟踪我,你也没有证据,你不能胡乱污蔑我们。”   傅隐年没有说话,他抬起眼睫小心翼翼去看,只能看见对方绷紧的下巴和抿起的唇。   谢春酌等待了几秒,委屈与怒火一齐烧起,烧得他忍不住大喊着挣扎。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哪里做错了吗?你还用公司来威胁我!你根本就不是真的爱我!你只是想睡我——”   “停车!我要回家!给我停车,我不要跟你走——!”   他挣扎得厉害,但傅隐年整个人就像是铁铸而成的,纹丝不动,他大力地踹挡板,车子也巍然不动,平稳地往前开。   “分手!我要和你分手!”   谢春酌吼出这句话之后,搂紧他的手忽然松开,他一怔,下意识抬头,就对上了傅隐年饱含怒火的双眸,仿佛有燎原的火焰从中窜出,要将他烧成灰烬。   “你说什么?”傅隐年一字一句地问他。   谢春酌心惊胆寒,他下意识后退,想要躲避,可车内空间就那么大,无论怎么后退,最多也是退至车门前。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时候激怒傅隐年,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使得他有种即将被斩断翅膀囚禁起来的恐慌感。   说出分手两个字,竟觉得释然。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犹豫和神情透露出了他的心思,傅隐年的表情阴沉得可怕。   谢春酌咬了咬唇,决定还是暂时先稳住傅隐年,但是他却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未开口,脚踝一烫,就被直接大力拽着拽到了傅隐年面前。   如山般高大的身躯俯身而下,对方抓住他的手腕反手往上压制,俊美的脸没有一点暖色,阴森冷沉。   “谢春酌。”   傅隐年面无表情,仿佛下了最后的命令,判处他的刑罚。   “你永远不能离开我。”   ……   又开始下雨了。   毛毛细雨,车子停在竼兰别墅门口,挡板后的一切声响和哭泣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开了又关,透过车窗,能看见傅隐年淋着雨将人抱入别墅。   方助理下了车,去了后座,坐在上面好一会儿,才进了别墅。   他慢慢走上二楼,站在门口。隔着一扇门,隐约能听见里面的呜咽和唾骂,之后这些声音变得潮湿、温暖。   夜里的空气凉且冷,晚风吹拂,穿窗而过,馥郁的花香仿佛也随之飘来。   他低头,看着在手心安稳地放着的一枚纽扣,贝壳纹,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剔透的颜色,然后他合起手,将扣子一点点、一点点地攥紧。   啊,下雨了。   潮湿的夜晚,什么时候能结束呢?   或许,在暴雨来临之前。 第65章   谢春酌短暂地被囚禁在了竼兰别墅中。   他无法外出, 傅隐年派人看守他,除了在别墅内活动,他甚至不能踏出别墅大门一步,而傅隐年除了必须的外出以外, 开会都成了线上。   谢春酌装过可怜, 发过火, 但这些以往对傅隐年管用的办法全部成了泡沫, 无法动摇对方的决心。   “你到底想怎么样?!”谢春酌几乎绝望。   傅隐年看着他的表情平静而悲伤, 像是一座巍然不动的高山, 沉默而固执。   直到傅隐年的父亲打来了一通电话, 谢春酌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 但傅隐年再回来时,朝他看来的眼神叫他心惊胆战地害怕。   谢春酌对逃走完全不抱有任何希望, 谢峰和王思丽会默认他在外厮混不回家, 更别提傅隐年说不定还会打个电话回去安抚他们,而元浮南和段驰, 他们或许会找来,但按谢春酌的认知来看,这两人要带走自己,恐怕够呛。   而正当他心如死灰, 决心要温水煮青蛙,将傅隐年煮死再伺机逃跑的时候, 元浮南找过来了。   约莫过了小半个月,在一个午后,谢春酌被傅隐年折腾得发了火,狠狠挠了对方一顿,大喊大叫着把人赶出房间, 就趴在阳台上面发呆。   没一会儿,他就看见元浮南带着保镖快步走近别墅大门,因为角度的问题,元浮南并没有看见他。   谢春酌立刻推开房门飞奔下楼,果不其然,听见了元浮南拍门的声音。   他想要开门,但傅隐年坐在沙发上,还在开会,他戴着耳机,微微侧头,语气平波无澜,对着会议那头的人说:“暂停。”然后就看向了谢春酌。   谢春酌抿了抿唇,迅速去开门,结果发现门打不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门设置了内密码。   脚步声响起,很轻,因为傅隐年在家里穿的是平底棉拖,地面铺了地毯,走起路来跟没声音一样。   “你想要见他吗?”傅隐年的手覆盖在他摁在电子锁密码的手上。   谢春酌抬头看他,“是。”   说出这个字,谢春酌以为傅隐年会发火,以至于毫无顾忌,干脆自己说了个爽:“我不想再看见你!你把我关在这里有什么用?傅隐年,我讨厌你。”   谢春酌说完,仔细观察傅隐年的表情,出乎意料,他没有从傅隐年的脸上看出太多的情绪浮动,以至于下一秒,傅隐年把门打开了,他还没反应过来。   门“咔哒”一声应声打开,元浮南猛地冲上来,谢春酌吓了一跳,后退一步,肩膀顶到了傅隐年的身体,之后又被搂紧了。   傅隐年的手很烫。   谢春酌不由动了动肩膀,企图把对方的手甩开,但无济于事。   “春酌!”元浮南看见谢春酌后,忍不住上前一步,大喊着伸出手。   谢春酌也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元浮南的眼里立即迸发出亮光,喜得咧开嘴笑起来,然后稍稍用力,就把谢春酌从傅隐年怀里带出去了。   思念已久的人进了怀抱,元浮南长长地舒了口气,随后才发觉傅隐年的不对劲。   他警惕地看向傅隐年。   傅隐年却只是淡淡地睨他一眼,目光重新落在了谢春酌的身上。   “我给你一次机会。”   傅隐年说完,竟然转身直接回了沙发上,再也没有理会他们,好像之前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假的。   谢春酌一时间竟然有些茫然,站立在原地看着傅隐年的背影没动。   元浮南倒是很快反应过来,打横把谢春酌抱起来——因为他没穿鞋。   现在的情况也不适合让谢春酌上楼换鞋换衣服再走。   元浮南抱着谢春酌就这样光明正大、毫发无损地离开了竼兰别墅。   上车之后,谢春酌从车外后视镜里看见了站在别墅门口的身影。   一道灰色的影子,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开。   是方助理。   谢春酌忽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他咬紧唇,等车开远了,看不清人了,才微微呼出一口气,去问元浮南:“半个月了,你怎么突然找过来了?”   元浮南说到这个,脸上就闪过了懊恼,他嘟囔道:“我没想到傅隐年会囚禁你,我以为你懒得出门,在哄他呢,结果三四天没你消息,我才开始找你,只不过那个时候,竼兰别墅外都是保镖,傅隐年也不上班,我带了人来,都没进去。”   “这次呢?”   “这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傅隐年把我放进去了。”元浮南作思考状,“难不成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谢春酌白了他一眼,“要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有用,我还能被关那么久吗?”   元浮南笑:“那我不知道了。总之你出来了,就不可能再回去了吧?”   问最后那句话时,元浮南的语气试探,谢春酌想起来那次傅隐年说的“跟踪”。   他不由得看向元浮南,问道:“你喜欢我吗?”   谢春酌问得坦荡又实在,元浮南一怔,回神后撑着下巴看他,“你喜欢我,我就喜欢你。”   “傅隐年说你跟踪我。”谢春酌说。   “他还跟踪你呢。”元浮南不屑道。   元浮南对此事避而不谈的态度,让谢春酌隐隐察觉到对方可能确实对自己有意思,但隐藏了太久,真真假假,谢春酌一时疲累,不想再去追究考虑,元浮南要是愿意,做一辈子朋友也无所谓,这窗户纸,不戳是最好的。   况且退一步说,傅隐年还是个定时炸弹,没有处理掉,他也没心思去处理其他事情。   思及此,谢春酌当即对元浮南道:“先回我家。”   司机在后视镜看往车后,元浮南微微颔首,他便调转了扯头。   “傅隐年撤资了。”元浮南对谢春酌说道,“就在昨天。”   谢春酌有所预料,但听到后仍然攥紧了拳头。   元浮南话音又一转,这次多少有点咬牙切齿:“弘造注资了。”   段驰抢在他前面注资了,并且还给谢氏抛了个可以算作是肥肉的好合作。   谢峰和王思丽喜不自胜地接下了,至于段驰上门拜访时所说的“好友”,皆被二人看作是追求者的讨好。   谢春酌稍微舒了口气,反正公司没在半个月内再次破产,就算好消息。   不过他没想到段驰还挺上道。   “我也可以注资的。”元浮南看出他的想法,委屈道。   谢春酌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道:“等我什么时候跑了再去投奔你。”   元浮南就不说话了。那么多年,他当然知道谢春酌的秉性,自然,也知道谢春酌想要离开谢家,只不过养恩没报,心理有疙瘩而已,现在这一遭,恐怕迟早得离开谢家。   想到这里,元浮南竟生出几分期待。   车子一路驶向谢家,到了目的地,谢春酌直接开车门,光脚下车进家门,理都没理元浮南,把他当成专驾司机。   元浮南也不恼,在外待到谢峰过来询问,才叫司机开车离开。   他开了车窗,点燃了烟,星火在指尖燃起,他深深吐出一口白雾,俊美深邃的脸庞朦胧而冷漠。   “等待。”元浮南对自己喃喃道,“等待。”   —   家里跟之前没什么两样,谢春酌一进门,就看见王思丽在桌面摆弄一些文件,上面还有照片。   王思丽看见他之后仿佛吓了一下,然后惊讶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又招手喊他,“过来看看,我们快找到你哥了。”   谢春酌走过去,站着,垂下眼睫往桌子上的资料看了两眼,只有一些黑白照片,六七岁、十三四岁的孩子照片叠在一起,看不清楚谁像谁。   “找到你哥就好了,咱们一家子和和美美过日子。”王思丽显然对这件事很满意。   谢春酌倏地生了恼意,但他声音还是很平静。他问王思丽:“我那么久没回来,你不担心我吗?”   王思丽愣了:“……你平时也是这样啊,玩够了自然会回来。”   谢春酌又看了眼桌子上的文件,一言不发,上了楼。   好在自从有一次谢春酌因为房间没有打扫大发雷霆 ,以至于现在他不回家,房间都有人打扫。   他回到房间躺下,眯了会儿,怎么也睡不着,手机也留在了竼兰别墅没拿回来,无聊且联系不到人。   而就在这时,他听见外面有谢峰吵闹的说话时,之后就是咚咚咚的脚步声,门很快被敲响,谢峰在外面喊:“小酌!小酌!有人找——”   谢春酌理都懒得理他,没过一会儿,门没开,窗户又被人敲响了。   嗒嗒、嗒嗒。   那个人孜孜不倦,耐心地敲打着窗户。   谢春酌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抱着一腔怒火拉开窗帘,然后隔着玻璃窗,看见了扶着扶梯,朝他弯着眼睛笑的段驰。   谢春酌打开窗,因为是向外打开的,以至于段驰不得不闪躲,他穿着黑色半高领短袖,一段时间没见,头发长了些,垂在额前眉间,有几分桀骜不驯的气质。   “好久不见。”段驰对着他露出灿烂的笑,随后双手松开扶梯,捧着他的脸,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很轻很珍惜地吻。   谢春酌不知道什么感受,他只知道自己低下头,和爬窗的段驰又接了一个吻。 第66章   最后段驰还是爬窗爬进来了。   他臂力惊人, 轻而易举翻进房间后,双手抱着谢春酌转了个圈,像个小孩一样发出欢呼,然后二人最后倒在床上。   “我很想你。”段驰轻轻抚摸谢春酌光洁白皙的脸, 用轻的像呢喃的语调说。   他说的话像情话, 企图迷倒谢春酌, 但谢春酌只是在窗边那一刹那失了神, 也仅仅是那一刹那, 所以倒在床上的谢春酌, 已然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他对着段驰笑:“是吗?我也很想你。”   他也去摸段驰的脸, 菱角分明。   段驰的脸是很锐利的长相, 锋芒毕露,可在看向谢春酌的时候, 目光又显得柔软。   但这都是假象。   谢春酌知道, 这些男人都是一条见着骨头就流口水的恶狗,你挥挥手, 他们就会幻想着把你拆骨吃肉,他用力去打他,他只会咬你咬得更深,不肯把到嘴的肉放下。   对他们, 必须要面上假以辞色,背后用棍棒狠狠敲打。   至少, 不能够叫他们真的把你吞吃殆尽。   “我不在的这些天,多亏了你照顾我爸妈和公司,不然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谢春酌垂下眼睫,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垂下一片阴影。   有些人躺下时脸上的肉会变得松散,但谢春酌依旧是紧致而美丽的, 他的眼尾上挑,像画了无形的眼线,平日里轻飘飘看人一眼,就叫人看出来几分勾人,垂下了,妩媚里又带着些装模作样的可怜。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假的可怜,但不妨碍看见的人都装成瞎子,飞蛾扑火地要去成就这可怜。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段驰就是这飞蛾中的一员,他将谢春酌搂进自己怀里,笨拙地拍肩安慰,随后又道,“你不用怕傅隐年,我在你身边,不离开你,他就没有办法把你带走。”   谢春酌靠在他肩膀上,心中冷笑,那他把傅隐年囚禁的半个多月,怎么也没见段驰来找他呢?甚至还不如元浮南,至少元浮南还去找他了。   段驰或许也想到了这一点,颇有些郁闷,又低声解释:“和傅隐年对上,我爸不是很情愿,但是我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拒绝的,所以你不要害怕。”   说着自己捏着手心出了汗,用更低的声音说:“你可是他们的儿媳,我们是一家人。”   谢春酌笑:“你还想娶我?我只接受入赘。”   段驰也笑,亲他白而小巧的耳垂:“那我就入赘吧。老公你可要多疼疼我。”   他恬不知耻,当场就要展示自己作为伴侣的用处,谢春酌被他闹得笑了一通,之后依偎在他怀里,慢慢地睡着了。   段驰搂着谢春酌半靠在床头,指尖擦过对方脖颈上密密麻麻,叠起来的吻痕。   新旧交替,暧昧又骇人,足以想象得到,那烙下吻痕的人有多么强势,多么渴求、恐惧地在他怀中人身上留下痕迹。   段驰认为自己短暂地从傅隐年手里获得了谢春酌,但这仍然让他感到嫉妒和恼恨。   他收紧手臂,在怀里人发出不适的挣扎后松开,然后低下头,在对方额头落下一吻。   没有关系,他告诉自己,来日方长。   -   谢春酌一觉醒来后,夜晚正好。   段驰不在身边,但楼下传来的热闹的笑声,他光脚下床,发现踩在地面的感觉并不是像之前一样冷冰冰,低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脚上套了一双袜子。   应该是段驰给他穿的。   他打开门,还没下楼,站在楼梯口,就看见王思丽和谢峰正在摆碗筷,脸上盈着笑,而段驰正从厨房端菜出来,谢春酌闻到了酸甜的香味,定睛一看,段驰手里端着的菜是糖醋排骨。   “小酌,你醒了?”段驰仰头看他,笑容满面,“快下来洗手吃饭吧,阿姨说你喜欢吃酸甜味的排骨,教我做了,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谢春酌扶着扶梯往下走,懒散道:“没大没小,我比你大,你应该叫我哥。”   段驰能屈能伸,故意夹着嗓子喊:“哥~”惊得谢春酌起来一身鸡皮疙瘩。   谢春酌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段驰,仿佛对方被人夺舍,段驰忍不住哈哈大笑,等不及地把才放在桌子上,三两步迈过去,又踩上台阶,直接把他抱起来转了个圈带下楼。   “哥~吃饭啦!”   谢春酌吓得抱紧他脖颈,生怕他摔了自己,随后反应过来去扯他头发,又打他肩膀,骂道:“快放我下来!”   段驰龇牙咧嘴:“哎呀,疼!疼!”然后把他放下来。   谢春酌被他放在了餐桌前,王思丽正掩唇笑呢,见状也唉哟了声,说:“没洗手不准吃啊!”但是自己又夹了一筷子糖醋排骨,稍稍晾了一下,塞进谢春酌嘴里。   同时,谢春酌感觉脚下有几分异样,像是被塞进了什么地方,往下一看,是段驰在给他穿棉拖。   “不穿鞋着凉很难受的。”段驰笑着说。   王思丽又问:“排骨好吃吗?这可是我亲自指导小段做的,味道应该不错吧?”   谢峰拿了瓶珍藏的红酒过来,心情颇好的模样,“来来来,今天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得喝点儿应个景,不过不能喝太多,微醺啊微醺就行,不然你妈要生气的。”   “我也能喝的好吧?”王思丽佯装不悦地打了谢峰一拳。   谢峰躲避,笑着说:“好,好,好,你也喝点儿。”   谢春酌看着面前的一切,又扭头看看段驰,对方笑得开怀愉悦,发现他的视线后疑惑地冲着他眨眨眼,像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过去。   真是好厉害,好温馨的场景,就是不知道能维持多久了。谢春酌心里想着,面上也露出了笑。   他口中咀嚼着排骨,慢慢地,然后舌头与牙齿将肉剃干净,骨头吐到骨碟上,起身去厨房洗手。   段驰跟屁虫似得跟上来,在他身旁问:“你不高兴吗?”   谢春酌漫不经心地看着水流润湿自己的双手,答道:“高兴啊。”   他擦干净手,弯着眼睛对段驰说:“我很高兴。谢谢。”   然后歪着头,注视着段驰的唇,邀请意味很明显,段驰面上闪过一丝无措和惊慌,但是很快,他控制不住地走近一步,二人脚尖对准脚尖,浅浅地吻了一下。   段驰尝到了自己做的糖醋排骨的味道,酸甜恰到好处,他确实是有厨艺天赋的。   睁开眼,段驰对上了谢春酌那双眼型漂亮,眼眸清澈美丽的眼眸。   谢春酌微微张唇,吐息,问他:“好吃吗?”不知道是在问排骨还是问什么。   段驰的回答只有一个:“好吃。”   谢春酌就笑了,也不说话,拍拍段驰的胸膛,脚步轻快地走了,留下段驰深呼吸一口气,平复好自己体内的躁动才出去。   王思丽和谢峰自然也看见了那一幕,此时低头装瞎子,等谢春酌坐下,才抬起头继续说话。   段驰出来后,晚饭开始,其乐融融,谢春酌边吃边想,可能便宜哥回来了,气氛未必有现在好。   “小段,那次傅总撤资,要不是你,叔叔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吃到一半,谢峰喝了几杯酒,又开了瓶白的混喝,没多久,脸就红成一片了。   他举起就被对着段驰说:“叔叔敬你!”   段驰陪着他碰杯,“这都是我该做的!”   王思丽就在一旁给谢春酌夹菜,夹完凑过去小声问:“小段说了,我才知道你被傅隐年带去关起来了,你这半个月没事吧?”   谢春酌看她一眼,从她脸上看到了忐忑不安,就收回目光,“没事啊,他能把我怎么样。”   王思丽微松一口气:“那就好。”   谢春酌夹菜吃,没过多久,谢峰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醉得模模糊糊,但还是去客厅沙发那边接通了电话。   好几分钟,谢春酌听到了几句“什么?”,眉心突地一跳,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果然,好事不近坏事不来,谢春酌抬头望去,就看见谢峰扭头朝他看来,脸色惨白颓然,嗫嚅着唇,道:“小酌……我们公司和傅总的合作出了问题……有个员工挪用公款,虚假投入资金,我们、我们……资金链断了……”   谢春酌脑子嗡的一声,他蹙紧眉头,一时没动,好半晌回过神来,忽然想起来在离开竼兰别墅时,傅隐年说的那句话。   “再给你一次机会。”   所以说,那次机会没了吗?   因为什么?   “小酌,你别怕,我立刻打电话给我助理,让他去找我爸,公司会没事的。”段驰忙不迭抱住他,语气透着恐慌不安。   谢春酌知道了,因为段驰。   傅隐年把他放出来,可能就是为了看他会不会再和段驰有牵连。   傅隐年还在派人跟踪他。   但是……为什么之前不直接说呢?他还以为他和段驰的关系傅隐年并不知道,因为傅隐年没有跟他提过段驰的名字,基本上都是提的元浮南。   疑团在脑子里绽开,谢春酌想不了太多,他推开段驰,冷静道:“先去公司看看怎么回事。”   段驰点头:“好,我开车带你去。”   之后一阵兵荒马乱,谢峰犯了心绞痛,王思丽开车带他去医院,而段驰则是开车带谢春酌去公司主持大局。   到达公司,涉事人员已经被带走了,剩下的员工人心惶惶,谢春酌雷厉风行地召集高层开会,下了决断。   天色昏暗,会议室灯开得亮堂,照得每个人的脸像是刷了好几层白腻子,惨白得吓人。   坐在主位的谢春酌面色冷淡,漂亮的脸蛋呈现出冰冷锐利的神色,没有众人私下话语讨论的勾人狐媚,上位者的姿态展示得淋漓尽致。   这个公司后期完全是靠他才运转起来的,是他的心血,谢峰也早就将大部分股份转到了他的名下。   “立刻项目所有流程全部确认一遍,策划、审核、财务、各个部门,谁经手的,谁批准的,谁和谁有联系……”   他目光扫过所有人,下了严格命令,手上的文件夹一甩,在墙上发出响动,最后滑落在地面。   “通通给我查清楚!知道了吗?!”   “是!”   在经理们连连点头应和时,谢春酌离开了会议室,他迈步往外走,心下思绪烦乱,因为他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一切补救不过是杯水车薪,除非有人能帮忙,有谁呢?还能有谁呢……   谢春酌在走廊站定。   走廊尽头,有一道高大的影子正站在那,如一座高山般巍然不动。   板正的西装,宽肩窄腰,金丝眼镜、英俊冷酷的面庞。   傅隐年身旁放着一个行李箱,他抬了抬眼睫,薄唇微启:“跟我去一个地方,七天后,我帮你。” 第67章   今天是个阳光晴朗的好日子, 但谢春酌宁愿它乌云密布,暴雨雷鸣,好映衬自己的心情。   他坐在车后座靠窗,双手抱臂看向窗外, 打定主意不回头去看坐在另一边的傅隐年。   方助理在前面开车, 车速平稳地离开城市, 驶上高速, 周边的风景变得开阔, 山野尽现。   谢春酌的手机不断震动, 信息接连发来, 谢春酌不用看都知道, 无非是问他怎么突然跟傅隐年跑了,怎么公司突然又稳定下来没有事了。   不过二者都是同一个问题罢了。   谢春酌心烦意乱, 并不想回他们的消息, 也不行去看傅隐年,他心里沉甸甸地感到疲惫和不安, 看着窗外,他甚至隐约有些后悔。   为什么要一时冲动跟着傅隐年走?谢氏烂了就烂了吧,反正他还有钱,打不了从头再来, 再开一个公司又何妨呢?   傅隐年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吗?或者说,他相信傅隐年不会伤害他?   这个想法令谢春酌不由打了个寒颤,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为什么他会这样想?简直匪夷所思。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春酌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他一夜未眠,赶去公司处理事情没多久,就被傅隐年带上车, 后面精神紧绷,一直没睡着,靠窗时日光不断照射,身体变得暖洋洋,一时之间,久违的困意竟然也跟着袭来了。   嗒!   脑袋磕到了车窗,谢春酌蹙着眉头,脸都皱了起来,但因为太过困倦,合着的眼睛没有睁开,而是微微抬头,离车窗玻璃远点,以防止自己再次撞到,只不过下一次,意识模糊时,还是忍不住往前低头……   这次碰到的不是硬邦邦的玻璃,而是略微柔软一些的掌心。   脖颈被扶着捏着,肩膀往后倒,只是一瞬间,谢春酌就从坐着背对着某人,成了仰躺下去,与对方面对面。   谢春酌第一反应是睁眼醒来,可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对方的怀抱过于熟悉,以至于身体无法抗拒,所以他没有醒来,而是在对方怀抱安稳地睡去。   夜色昏昏,夕阳落下的最后一层光辉如绒毛般洒在怀中人洁白美丽的面颊,好似酣睡的天使。傅隐年抱着他,恍惚间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即使对方离开自己仅仅不过两个昼夜,他却觉得自己失去谢春酌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他为此感到绝望和悲伤。   他的指尖轻轻抚摸对方的眉眼,最后落在脖颈上,脉搏跳动,在掌心内,像是捂住了生命。   如果一直这么乖该有多久,如果一直留在他身边该有多好……   “傅总,真的都不需要我陪同吗?”方助理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傅隐年回神,抬眸看去,方助理背对着他开车,后视镜隐约照出他平静的眼眸。   刹那间,傅隐年竟觉得对方的样貌有几分异样的熟悉。   但很快,他蹙起眉头,因为方助理说:“董事长吩咐我,让我陪着你一起……”   “不用。”傅隐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淡声道,“你把车开到镇上,等我们回来就可以。”   方助理欲言又止,视线好似落在了他怀里人身上,可当傅隐年看去,对方又在专心致志地开车。   傅隐年无法忽略那种古怪之意,烦乱的思绪却让他即使发现了,也没有心思去细究。   方助理虽然是他的助理,但也是他父亲一手培养的孩子。   傅隐年把方助理当做心腹,也把他当做自己和父亲沟通的桥梁,他不在乎方助理究竟倾向谁,毕竟聪明人永远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车子一路驶向目的地,约莫在晚上九点半临近十点,到达了乡镇。   谢春酌迷迷糊糊被傅隐年抱下车,拥着进了酒店,在房间坐了好一会儿,听着浴室淅淅沥沥的水声,慢慢醒神。   他打了个哈欠,扭头往四处看,房间不算大,单人间,装修简约。窗户半开,外面是吵闹的说笑和街道的乐声,酒店房间隔音差,楼上有人踩着高跟鞋走来走去,发出嗒嗒、嗒嗒嗒的响声。   谢春酌站在窗口往外看,微风吹拂,潮湿而温暖,马上要到六月份了,梅雨季开始,连绵不断的雨水降落,会把一切都变得黏糊而湿润。   浴室门打开,雾气弥漫出来,谢春酌回头,看见穿着浴袍的傅隐年。   傅隐年单手拿着毛巾擦头发,白色浴袍半开,露出洗得发红的胸腹,脖颈也蔓延上浅淡的红,俊美的脸上神情淡淡的,唯有在看见谢春酌之后眼神变得柔软。   “去洗澡吧,晚些带你出去吃饭。”傅隐年说,“明天我们要进村里了,需要待够七天。”   谢春酌闻言,百思不得其解,他问:“为什么你家死了一个远房亲戚,需要你这个大总裁千里迢迢奔丧?难不成你不是你爸妈生的?”   是的,奔丧。   傅隐年带谢春酌来这里,是为了奔丧。   谢春酌自认为,假如他是傅隐年,是决计不会千里迢迢只为了参加一个远房亲戚的葬礼。   谢春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傅隐年或许不是亲生的,而是抱养的,但是这也不太可能,因为傅隐年跟陈雯长得有几分相似,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是亲生母子。   傅隐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在床上坐下,“去洗澡。”   谢春酌不禁想到对方情事的沉迷,一时不太情愿,站立片刻,见傅隐年无动于衷,也不来哄自己,转而联想到自己现在寄人篱下、有求于人的情况,心情愈发不爽,又不得不听话。   他嘴不自觉地往下撇,迈步时踢了脚上的拖鞋,直接光脚进浴室洗漱。   热水淋身,酒店提供的沐浴露和洗发水散发着劣质且浓烈的香味,谢春酌挤了一点,咬着牙往头上抹,连泡泡都洗不出来。   他生怕洗完自己成了秃头,顾不得太多,赶忙喊:“傅隐年!傅隐年——!”   磨砂玻璃门外人影近了,很快,对方推开门,手伸进来,手里是两瓶便携装的洗发水和沐浴露,还是谢春酌在竼兰别墅惯常爱用的。   谢春酌接过来洗,洗完又生气了。   因为傅隐年明显带了洗漱用品,却故意看着他用酒店的廉价物,然后不得不向对方求助。   穿上浴袍,谢春酌气势汹汹地找对方算账,却不曾想出去之后,看见傅隐年站在窗边正在吸烟。   他一怔。   傅隐年不爱烟味,以至于基本上不抽烟,唯独在心烦时会点燃过几口,但现在……谢春酌看向他手指夹着的烟,烧到一半了,而窗台旁边的茶几上放着的烟灰缸内有一条已经掐灭的烟。   室内飘荡着淡淡的香烟味,敞开的窗户夜风吹入,把杂乱的气味也带进来些许,楼下可能是开了烧烤店,谢春酌闻到了孜然和辣椒的味道,香得他有些饿了。   谢春酌光着脚往外走时,脚下沾了灰尘,地板冷冰冰,令他脚趾不由蜷缩。   他竟然有些不适应,因为在竼兰别墅内,保姆将地面擦得干干净净,光滑可见人影,大部分地方还都铺了厚厚的毛毯——以前没有,但谢春酌住进去之后,傅隐年吩咐的。   谢春酌回想起来,确定于傅隐年对他的爱,又讥讽于这爱是有价值的昙花一现。   “给我来一根。”谢春酌来到傅隐年的身边,倚靠在墙边,微微仰头看他。   屋内白炽灯明亮,窗外夜色寂寥,傅隐年正对着窗外,侧头看他,深邃的眉眼意外地叫人看出忧伤。   “这味道你不喜欢。”傅隐年薄唇微启,烟雾从口中吐出,模糊了面容。   谢春酌抽烟多,唯爱女士烟,恰到好处的味道,尼古丁的气味不至于太强烈恶臭。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谁还在乎呢?   谢春酌见他不给,干脆去抢。他手从下往上去夹傅隐年口中衔着的半根烟,刚碰到,烟就被傅隐年的手拿掉,摁在一旁茶几的烟灰缸上。   热的、昏的、含着雾气的唇咬住他的下唇,舌尖轻挑,含着,碾磨,探入。   脸颊被滚烫的掌心抚摸,轻轻揉搓,迫使他的唇张得更开,好更方便承受。   傅隐年的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往内压,系带本就系得不紧,轻而易举地解开伸入,细嫩、雪白的皮肤半遮半掩地露着,散发着沐浴露香味与本身肉/体混杂的气味从浴袍笼罩的内里往上蒸腾,比烟雾更要令人迷花了眼睛。   谢春酌没有拒绝这个吻,他甚至于习惯这个亲吻,然后在双方都起反应后,傅隐年稍稍放开他,让他喘气时,他的左手举起,抓着一包开了的烟盒。   “以为藏在窗帘后面我就找不到了吗?”谢春酌挑眉。   傅隐年看着他不自觉得意的模样,拧着的眉头松开,喉结滚动,呼出一口气,道:“你尝过了,味道不好,不要吸了。”   谢春酌咂摸了下口中游荡的气味,的确是不好,没有爆珠,干巴的烟草,对于他这个挑剔的客人来说,魅力有限。   只不过谢春酌仍不打算将烟还给傅隐年。   他把烟扔到床前的电视屏幕柜台前,道:“吸不吸烟,你说了不算。”   傅隐年撇了一眼烟盒,倒是没有过去拿,而是拉着谢春酌到床边坐下。   谢春酌以为对方要做,懒洋洋地躺下,结果躺到了对方的怀里。   “给你擦头发。”傅隐年似笑非笑地把他扶起来。   “……”   谢春酌多少有些尴尬,他抿紧唇,脊背立刻挺得笔直,不碰到傅隐年一寸皮肤,可惜傅隐年毫无自知之明,给他擦完头发不止,又拿了吹风机,把他头发吹得蓬松得像个炸毛的蒲公英才停下动作。   谢春酌合理怀疑他是故意的,气得推了对方一把,用手去压头发。   压好了,他抬眸怒视,还未说话,便见傅隐年神情怔忪,张张嘴,道:“我……”   话没说完,嘴又合上了。   谢春酌不明:“你想要说什么?”   “没什么。”傅隐年垂眸,笑了一下,“过了这七天,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终归是说到了这个话题。   轻松的气氛霎时消失,谢春酌低头看自己手缝里面颤着的落发,乌黑柔韧,像是一根黑线缠绕在他的手指上,又像是戒指。   “只要傅总信守承诺,什么都有可能。”谢春酌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傅隐年又笑了,然后俯身拥住了他,用谢春酌听不懂的忧伤、脆弱的语调道:“求求你……留在我身边吧。”   谢春酌没有给他答复,也没有回抱住他,而是看向他身后的玻璃窗,上面模糊地倒映出他们相拥的影子。   他看着影子,慢慢地皱紧眉头。   为什么,刚刚他看见了……有红点一闪而过? 第68章   这一夜什么也没有发生, 傅隐年像他们没有发生过矛盾的每一个夜晚一样,抱着谢春酌入睡。   翌日一早,他独自开车带谢春酌进了村镇,水泥路逐渐消失成了黄泥路, 凹凸不平, 谢春酌坐在副驾驶座往外看, 心惊肉跳。   要是傅隐年一气之下把他杀了, 抛尸荒野, 他也没处说理去。   想到这里, 谢春酌未雨绸缪, 在手机设置了定时邮件, 将山村的位置定位写在里面,在七天后按时发送给谢峰、元浮南等人。   傅隐年大抵是看见了, 因为他没有避着对方做这件事, 但是傅隐年没有在意,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大约半小时, 他们进村。   豪华的宾利车停在了一座二层红砖石房院子前,谢春酌坐在车内没下车,往外看,看见了菜园和池塘, 池塘泛着涟漪,上面漂浮着绿油油的一片东西, 应该是烂菜叶,喂鱼用的。   房子内走出来几个衣着简朴,上到六十多岁,下到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和女人。   傅隐年下车后,他们表情变得局促和不自然, 尴尬地说了两句话之后,还是带头的一个约莫五十来岁,身形矮小的男人胆子大地拍拍傅隐年的手臂,嘴唇张合,不多时,眼睛就泛起了泪花。   谢春酌猜他们应该是叙旧,只是傅隐年还穿着衬衫西裤,跟几人简单的衣着,以及附近的村景格格不入,简直就像是领导下乡视察。   而且他们长得并不像。   谢春酌对傅隐年为什么会来这个村子感到无比奇怪。   嗒嗒。   车窗敲响以作提醒,谢春酌扭头,还没看清楚来人,车门就被人从外拉开。   傅隐年朝他伸出手:“下车了。”   谢春酌看见他身后的几个男女也看着他,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小麦色的皮肤,乌溜溜的大眼睛,半长的头发扎成两个垂下来的马尾,浅紫色的T恤和七分裤,跟城里小孩不一样的土,但意外地有点可爱。   “小年啊,这是你的朋友吗?”先前那个拍傅隐年手臂的中年男人用带口音的普通话问。   小年?谢春酌表情古怪,他上下眼睫一抬一垂,扫了傅隐年一眼,人高马大的,也不知道哪里跟小字沾边。   这名字听起来像喊小孩的。   傅隐年却面色如常地嗯了声,“是我的朋友。”   谢春酌啧了声,故意捣乱:“可不仅仅是朋友。”村里人观念守旧,要是知道傅隐年是男同性恋,估计要惊掉下巴。   他起了作乱的心思,傅隐年睨他一眼,没阻止,好似他说什么都无所谓。   谢春酌顿感无趣,拍开他的手下车。   脚踩到地面,才发现院子打了水泥,平整干净,没有垃圾和落叶,看得出来是打扫过的。估计他们早就知道傅隐年会来。   “怎么称呼啊?你叫什么?”那位中年男人又问,前一句问傅隐年,后一句又问谢春酌。   对方努力作出和善熟稔的样子,但他身体不自觉的小动作,能叫人把他的局促尴尬看得一清二楚。   “谢春酌。”谢春酌说完,没有要解释自己名字的意思。   傅隐年道:“喊他小谢就可以了。谢谢的谢。”   随后又对谢春酌一一介绍,“这是大舅,小舅、大姨、大姨丈、小姨丈、姨婆丈。她……”   介绍到小女孩时卡顿了,傅隐年微微蹙眉,看着对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叫。   还是姑婆丈推了下小女孩,说:“她叫小金。今年六岁,是我的孙女,快叫表叔。”   “表叔……”小金小声地喊傅隐年,目光却一直看着谢春酌。   姑婆丈以为她是在想要叫对方什么,便也看向了谢春酌。   他本来想要让小金也喊叔叔,但目光在触及到谢春酌年轻漂亮的脸时,说出口的话就不受控制了。   “叫哥哥。”   这话一出,傅隐年立刻蹙眉,抬眸看向姑婆丈,原本不苟言笑的脸似乎更冷了。   谢春酌忍俊不禁,心情倒是颇好。   他大手一挥,给了小金特权般道:“就叫哥哥吧。”   姑婆丈略有些尴尬,小金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喊哥哥,而是低下头缩到了姑婆丈的身后,不吭声了。   “进去吧,进去喝茶,开车开了那么久累了吧?”大舅打圆场,招呼他们进门。   谢春酌正要往里迈,手腕忽然传来一阵温热,之后就是手,他诧异看去,只看见傅隐年绷紧的侧颜。   除了带头进门的大舅,其他人都看见了他们交握的手,面上神色各异,但是都没说话。   进了屋,客厅是实木沙发和玻璃茶几,正对着门的墙面上挂着山水画屏幕的巨大时钟,底下是正在播放的都市爱情片,里面的女主角正在跟男主角争吵,发出:“你根本不爱我!你只是把我当做你前妻的替身——”的悲嚎。   谢春酌进门后觉得古怪,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怪。大舅招呼他们坐下来喝茶,热水烧开,倒进茶壶内,雾气飘散,底下的茶叶翻滚,成了褐黄色的水。   其他人陆陆续续围着茶几坐下,或坐在沙发,或坐在矮凳上,谢春酌听到小姨叹口气,挑起话题:“殡葬乐队还没来呢,我叫小虎出街去买了东西,估计等会儿就回来了,晚点我们去老屋那里哭灵,还好最近没下雨,不然就潮了……”   其他人或多或少跟着说了两句话,谢春酌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怪异。   因为既然是来奔丧,为什么家里打扮没有一点奔丧的样子?   虽然小姨说的话已经给了答案,但是谢春酌却觉得一股毛骨悚然之感涌上心头,浑身发冷。   ……他和傅隐年刚到这里,一切就刚刚好开始布置。一般来说,人当天死了,才会开始布置……   有一些丧事巧合,确实有小辈奔丧,刚到时长辈就咽气,可那都是对方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赶来,而傅隐年昨天甚至还带着他到县城住了一晚上,今早才重新开车来到这里。   这说明什么呢?   “阿公早上刚走,你来得刚好。”   大舅点燃香烟,浓重霸道的烟草味瞬间蔓延开,他的长相敦厚,眼睛却不太好,眼球混浊,尤其是在室内,今天是阴天,屋内的光昏昏沉沉。   谢春酌看见他吸烟时,眼角褶皱聚集起来,他的手在抖,像是有一些不自觉的生理性恐惧。   “虽然阿公说了,你不见他是最好的,但我想,还是叫他见见你。”   ……他们早就预料到了“阿公”的死亡吗?所以才不慌不忙,以至于说,傅隐年来得“刚好”。   谢春酌两只手交握,自己摁着自己,低下头,才能勉强叫自己不失态。   可他还是高估自己了。   因为傅隐年说:“已经见到了。”   滋呀——   刺耳的椅子挪动声猝然惊起,众人下意识看去,就见谢春酌面色发白,蹙紧眉头,很有几分惊惶不安的样子。   大舅关心:“什么了?小谢。”   傅隐年握住了谢春酌的手。   对方立刻要甩开他,但因为他握得紧,没有让对方得逞。   握着的手微凉发冷。   傅隐年当即怀疑谢春酌是不是昨晚没睡好病了,因为谢春酌的体质不算很好,娇气,一点没照顾好就会生一些折磨人的小病。   可他转念一想,下车前人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一下子就不开心了呢?   ……再仔细想了一下,傅隐年心下了然,估计是被吓到了。   傅隐年站起身。   “小年?”大舅疑惑地看他。   傅隐年没回话,而是拉着谢春酌忽然往院子走去,谢春酌挣扎无果,被他拽到了院子,靠着半人高的墙壁。   “看那边。”傅隐年对他抬下巴。   谢春酌仍处在不安当中,对傅隐年都有几分惧怕,闻言更是不敢看,傅隐年看着他闭上眼睛睫毛乱颤的样子,脸上不由露出无奈的笑。   大舅他们跟了出来。   傅隐年低头靠近他,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你再不睁开眼,我就在他们面前亲你。”   “……”   谢春酌唰一下睁眼瞪他,“臭不要脸!”   谢春酌是不喜欢在他人面前和人亲密的。实际上,他讨厌自己和人接吻时的情态,沉迷、昏了头似的,沉浸在欲望当中,这让他感到难堪。   即使每一个与他亲密接触的人都恨不得死在他身上,那双眼发红,急切渴望的样子才如色中饿鬼,尽露丑态。   刚刚他还在大舅他们面前故意表示自己和傅隐年关系不一般,以为能给傅隐年难堪,结果现在傅隐年反过来威胁他了。   傅隐年被骂了,也不生气,脸上表情淡淡的。   他侧头看向了刚刚跟谢春酌示意的地方。   这次谢春酌没能忍住不看,这一看,登时又吓了一跳,因为就在不远处的山上,半山,能够看到一座房屋,老旧,灰色的石头堆砌而成的院子门,像是石屋,但内里又刮了腻了,只是颜色不新,像住了很久的老屋。   而那院门上面挂着白布,风一吹,扬起飘荡,像是在告诉众人这户人家发生了什么。   “那是老屋,阿公说,死了要把他搬到老屋,在那里给他守灵。”大舅走到他们身边说。   大舅叹气:“小年出生时,阿公曾经想把他扔掉,小年的妈妈在坐月子,抱着小年就走了,之后阿公对他一直很愧疚。   小年,你也不要怪阿公,他人老了,糊涂了,听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就被影响了。”   谢春酌还是觉得奇怪,阿公是陈雯的亲生父亲吗?但陈雯不是做地产公司的陈家女儿吗?生来含着金汤匙,怎么可能是这偏远山村地方的孩子?   只是这问题没有人给他答复。   而傅隐年也仅仅对他解释:“我来时,开车就看见老屋了,所以我说已经见过他了。”   大舅等人这才明白谢春酌的异样,连忙安慰:“哎,不是什么大事咧,阿公早就知道自己要走了,怕小年怨自己,想着也不要见面,昨天走之前,你们到了县城,也没叫你们赶回来。”   谢春酌抿了抿唇没说话。   之后大舅等人又叫他们进去喝茶,谢春酌不动弹,傅隐年拉了他几下进去,等他再出院子,看了一眼也没继续跟出去。   谢春酌走出院子来到路边小道。   湿润微干的泥土路,地面凹凸不平,有轮胎的痕迹也有脚印,不知名的野草被踩踏,粘在地面,部分还在倔强生长,而走远一点,浅浅的、算不上小溪的一条窄水道盛着只能没过手腕的水流。   谢春酌第一次来村子里,心态平稳下来,倒是觉得有些新奇。   他四处看看,走了几步,感觉泥地粘着东西。   因为有水,那东西和泥活得几乎融为一体,看不太清,他弯下腰低头看,表情凝固。   ……是红鞭炮的残骸,以及……纸钱。 第69章   村子里的午后宁静无声, 日光灼晒,房屋阴影倾斜,泥土地凹陷处湿润,上方又有轻微的干裂。   谢春酌低着头, 看着脚底下被水打湿, 和泥土粘在一起不分你我的红鞭炮残骸和圆形纸钱, 呼吸一窒, 随后又赶忙挪开脚步, 转身快速往院子台阶走。   他站在台阶上, 看着那处地方, 又四处张望观察, 发现地面有很轻微的红鞭炮痕迹,因为打湿了, 又有野草遮掩, 所以乍然一看什么都没有,只有走近了踩到了, 才能看到。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谢春酌莫名感到了不妙,在这临近中午的时刻,他后背发凉, 额头出了冷汗。   屋内传来声响,似乎是大舅在喊他。   即使不想进屋, 谢春酌也还是快速地转身,三两步迈上台阶顶端,跑进了院子里面。   傅隐年看见他急匆匆跑来,略有些惊讶:“怎么了?”   谢春酌不想说刚才的事……其实也没什么事,但说了未免太丢脸。   “没什么。”谢春酌佯装嫌弃, 不满道,“我刚刚想出去走走,路边竟然有牛在……”   小姨懂了,在旁边笑:“哎呀,农村都是这样,我们以前小时候还捡牛粪呢!”   傅隐年嘴角上扬,拉住他的手腕,“别出去乱跑,你要去玩,我可以带你走走。”   谢春酌抽回手,睨他一眼,嘟囔:“你又不是在这里长大的。”   “小年每年都会回来呢,他记性好,带你走走还是不成问题的。”小姨随口道。   谢春酌闻言,奇怪地看了一眼傅隐年,不能理解。   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   不过他跟傅隐年也不过是今年才在一起,以前的事情不知道也正常。   他没有多想,也没有注意到傅隐年上扬的嘴角又慢慢地降下去,抿直,沉默。   小姨把他们带到二楼,他们准备好了两个房间,只是……   小姨尴尬道:“随便你们住哪个房间了,你大舅和我们都住在一楼,姨婆丈家住在不远,他有时候会带着小金过来,这几天也会来,反正有事随时找我们就行了。”   话语间,小姨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也没多说什么,就下楼去准备午饭了。   谢春酌往最近的一个房间里面看了一眼,只能说简陋,一张床和一个梳妆台,加上一个木制衣柜,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   再去看另一个,也是一样的布置,只是挂了蚊帐。   两个房间都铺好了床,显然是晒洗过的,能闻到洗衣粉的香味,这让谢春酌勉强能够接受。   傅隐年没强迫谢春酌跟自己一起睡,等谢春酌选好房间之后,就进了另一个房间放置东西。   谢春酌独自坐在床上,呆愣一会儿,倒是莫名地又想起了自己踩到的东西。   他拿出手机想要查一下,可打开手机后,一通来电直接打过来,是元浮南。   谢春酌接通了来电。   那边似乎没反应过来,愣了两秒,才忍着怒火般问:“你跟傅隐年去哪里了?!”   “跟他来老家给远房亲戚奔丧了。”谢春酌躺在床上,慢吞吞地说。   元浮南冷笑:“给远房亲戚奔丧?他怎么不给自己奔丧。”   话罢又道:“发个定位给我,我去接你。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难道缺了他的钱,你就过不下去了吗?你不是本来就不想跟你爸妈在一块儿住了,你做得也够多了,没必要继续帮他们牺牲自己。”   元浮南话语中的烦躁和厌恶昭然若揭。   他看不起谢峰和王思丽,即使在圈子内,这种卖子女求回报的不在少数,但这件事放在谢春酌身上,元浮南就觉出一股子火气来。   凭什么?   凭什么他珍重呵护的宝贝,要被这样随意地对待?   谢春酌默了默,道:“这是最后一次。”   反正这件事解决之后谢氏也是他的了,他才不会给别人打白工。   至于谢峰和王思丽,他会给钱他们安享晚年。   退一步说,他们不是还有个心心念念的亲生儿子吗?那就让他们的亲生儿子再去筹谋吧。   元浮南一听这话就知道劝不了他,怒火成了颓然。他低声道:“真的没问题吗?傅隐年,他最近有些不对劲。”   说到这里,谢春酌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门没关。   他走过去把门关上,问元浮南:“你说,他怎么不对劲?而且他妈陈雯不是陈家的女儿吗?怎么我在这里听得像是陈雯从小到大在村子里长大。”   元浮南确实调查过,闻言便也直接把自己查到的事情说出来。   “陈雯的确是陈家的女儿,但她嫁给了傅隐年的父亲之后一直没有怀孕,被催生,无奈之下回家求助。”   这件事在圈内不是秘密,毕竟傅家家大业大,用网上的话来说,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陈雯婚后三四年都没怀上,夫妻二人去检查也没有问题,最后陈雯找各种偏方企图怀孕,到万不得已都想试管时,家里的一个亲戚告诉她,阿公有办法。   阿公是陈家的一个远房亲戚,祖上似乎是守庙人,和陈雯父亲同出一支,在时代发展最繁盛的那段时间,一个选择继续守庙,一个选择外出拼搏。   以至于守庙的依旧是普通农村人,外出拼搏的成了大都市里的有钱老板。   陈雯的父母死马当活马医,让陈雯说服傅隐年的父亲,夫妻二人回老家住了一个星期,之后,陈雯就怀孕了。   “好奇怪的……事情。”谢春酌忍不住道。   神神叨叨的。   元浮南失笑:“是。但是谁说得准这到底是那个阿公踩了狗屎运,还是说,他真的有什么本事呢?”   他话音一转,又道:“而且这不是最奇怪的。”   谢春酌突然想到了大舅说的话,他问:“因为阿公想把刚出生的傅隐年扔掉吗?”   元浮南怔愣,随后反应过来,笑了,说:“不是。”   谢春酌疑惑:“不是?那是什么?”   元浮南的语气变得低沉诡异:“……阿公当天,是想掐死他的。”   呼呼——   风猛然吹起,吹开窗帘,扑到谢春酌的面前,一股泥土腥气强烈而恶臭。   电话里头元浮南的声音还在响起。   他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春酌头皮发麻,一时之间竟然不敢低头去看手机,他屏住呼吸,脑子里不断响起警铃,警告他快点离开危险。   于是他顾不得太多,猝然起身,转身打开门,朝着门外奔去。   他直接冲到了傅隐年的房间,拧开房门。   傅隐年正收拾衣物,听到声音,诧异看去,就见谢春酌如个小旋风一样飞进来,直接扑到了他的身上。   这一下撞得他猝不及防,后退几步,站稳后,就发觉谢春酌浑身抖得厉害,埋头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   谢春酌握紧的手机还传出元浮南疑惑的询问:“怎么了?小酌?你怎么不说话?”   傅隐年拿过他的手机,道:“你吓到他了。”   那边的元浮南似乎愣了一下,但傅隐年没有给他再说话的机会,而是把通话挂断,扔到了床上,然后拍着谢春酌的后背,安抚道:“没事,我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要害怕。”   谢春酌仍不说话。   直到好一会儿,傅隐年身上的体温传递到他身上,身上被阵阵冷风吹得发寒的感觉消失,他恍惚间有种终于自己活过来的错觉。   傅隐年见他缓过来,就带着他在床上坐下。   谢春酌搂着他不撒手,好半晌道:“……我今晚和你一起睡。”   傅隐年自然没有异议,只是……   “你今天怎么总是一惊一乍的?”傅隐年蹙眉看他,又怕吓到他,声音放轻了问,“是水土不服吗?”   谢春酌抿唇,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村子里这段时间还有别人死了吗?”   傅隐年一怔:“我不知道。我去问问大舅……你到底怎么了?”   经过刚才那一遭,谢春酌不敢再多隐瞒,咬着下唇,道:“我刚刚在院子外面踩到了红鞭炮和纸钱。”   虽然很荒谬,也不知缘由,但谢春酌就是直觉地感到不妙。   他怕傅隐年不相信,也怕他嘲笑自己,连忙抬头看向对方,解释道:“元浮南给我打电话,他说起……”   话到此处又停顿了,毕竟在背后编排调查总是不好,只是面对傅隐年认真专注的目光,谢春酌还是说,“……你出生时,阿公曾经想掐死你。”   在看见傅隐年惊诧震动的表情时,谢春酌不由打了个寒颤。   因为他看得出来,这是真的……   “是。”傅隐年说,“阿公确实不是单纯地想扔掉我。他想杀了我。我母亲说,他把我抱走之后,她去找,恰好就看见了阿公把手放在了我的脖子上。”   所以,阿公是想把他抱走掐死,而不是扔了。   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必死。   所以陈雯忙不迭抱着孩子离开,再也不敢来,每一次带傅隐年来村子时,都要带着保镖前往,严格看管阿公。   傅隐年沉默片刻,也没有问谢春酌,为什么元浮南会知道这件事,因为此事除了陈雯和他父亲以外,只有他……   ……还有死去的阿公知道 第70章   面对谢春酌紧张惊惧的目光, 傅隐年面不改色,他稍稍将人往怀里搂了搂,尚嫌不够,又掐着对方的腰把人提起来, 让人坐在自己怀里。   二人面对面, 谢春酌分开双腿叉开, 整个人完全向傅隐年敞开。   紧密相贴, 冷意消减。   “这件事是秘密, 但要是仔细查, 是能够查到的。”   傅隐年淡淡道, “元浮南有些本事, 能查到不稀奇。”   夸赞情敌是件令人不爽的事情,傅隐年说出这话后又道:“只是你不用听他说这些, 你说过, 你只要陪我几天,我就会给你, 你想要的一切。”   谢春酌双手抵在他胸前,垂着的眼睫抬起,纤长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盈着春水般纯净漂亮的眼眸。   “……为什么一定要我陪你?”   傅隐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只要我一个人, 很难做到吗?”   谢春酌心想,当然很难做到, 傅隐年虽好,但他注定不可能为了一个男人而停留,更别提他们之前参杂着利益。   当傅隐年对他产生强烈的掌控欲和占有欲时,就是他们分手的预兆。   不过对于傅隐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答案谢春酌已经隐隐有所察觉。   每一个人在到达一定地位时, 想要攀升得更高就需要机遇,而这机遇也可以称之为命运,有些人穷极一生都没有等到这个命运,于是有时候,他们就会求助于……未知。   傅隐年的母亲陈雯就是一个典型例子。   谢春酌以前听说过很多类似的例子,最后的结果也有好有坏。   总之,谢春酌现在已经对这个村子发生的一切感到了不安。   傅隐年也没有要谢春酌一定要给自己答复,他安抚着谢春酌,随后抬起下巴,与对方接吻,等到怀里人的身体放松下来,才松开唇。   指腹揉弄那带着水光的湿润唇瓣,谢春酌的唇又软又湿,像是含着香气,令人欲罢不能。   不多时,楼下传来大舅的喊声,随后上楼梯的脚步声靠近,谢春酌从傅隐年的怀中离开,坐到了床边,擦了擦过于红润的唇。   他皮肤白,唇色一深,轻易就能看出来不对劲。   大舅上楼后看见二人在一个房间里面坐着,表情怔愣片刻,尤其是阳光一照,谢春酌的脸格外鲜嫩美丽,唇如点了胭脂般,更是不敢多看。   他假装没看见,招呼二人:“饭做好了,下去吃饭吧。”   傅隐年应了声好,他就转身下楼。   谢春酌被傅隐年从床上拉起来,带下楼吃饭,饭桌上都是些家常菜,额外杀了一只鸡,闻着喷香。   大舅给二人夹了鸡腿,谢春酌看着橙黄的鸡腿皮和肉,抬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小金。   那小女孩正看着鸡腿咽口水,然后去看自己的爷爷,显然不明白为什么最小的自己竟然分不到鸡腿吃了。   谢春酌看着想笑。   他对小孩没什么恶意,尤其是还算听话的小孩,恰好鸡腿他也不想吃,于是抬抬下巴,示意小金:“你夹去吃吧。”   说完他补充了一句:“用公筷。”   桌子附近的人表情都变得有些尴尬,以为谢春酌嫌弃他们,大舅想打圆场,结果小金先一步头摇成拨浪鼓,忙不迭拒绝:“不!不用了!我不要,你吃!哥哥你吃!”   谢春酌挑眉。   姨婆丈轻轻拍了下小金后背:“平时也没少你鸡腿吃,怎么那么馋,回去叫你奶奶收拾你。”   “小谢你吃吧,她就是纯是想要,要了也不一定吃,小孩就是嘴馋想尝尝味儿。”姑婆丈说。   谢春酌闻言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用筷子戳了下鸡腿,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傅隐年则是看了眼他,之后问大舅要了一次性手套,给他把鸡腿剔骨剥好,让他吃得方便些。   看着傅隐年习以为常地做着这些伺候人的事儿,大舅等人面面相觑,心中咂齿。   谢春酌胃口不佳,吃了个鸡腿,外加半碗饭就不吃了,他抽纸擦嘴,坐到客厅沙发上,他拿出手机一看。   元浮南几乎给他发了99+的消息。   谢春酌想起在房间里面发生的事情,挪了挪椅子,坐到了阳光处,调亮手机屏幕。   他忽略了元浮南前面发来的信息,反问元浮南:你从哪里知道阿公当时不是要扔掉傅隐年,而是要把他掐死的?   手机震动,元浮南立刻就回了消息。   元浮南:我什么时候说过阿公要掐死傅隐年?我说的是扔掉啊?你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问号表情]。   青天白日,谢春酌晒着日光,大脑一片空白,脊背发麻。   不可能,他当时明明就听到了元浮南说……如果不是元浮南,那跟他说话的人又是谁呢?   难道是他听错了?   ……他不能自己吓自己。   说不定是傅隐年故意的呢?他要是现在走了,傅隐年肯定会对他发难的。   得罪傅隐年不是一件好事。   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勉强将自己的心绪稳住。   元浮南又接连发了好几条消息过来,最后一条说询问要不要现在开车过来接他。   谢春酌拒绝了。   谢:不用了,我没事。   回完,他又继续问:你之前跟我说的奇怪事情,就是指的这个吗?   元浮南:当然不止。而且,陈雯在前段时间有偷偷出国去请了神,你猜猜是为什么?   谢春酌不用猜都知道,陈雯是觉得他蛊惑了傅隐年,给傅隐年下了蛊,想要去求神拜佛,找人接蛊,好让谢春酌放过她儿子。   谢春酌早先听说过几次,还在竼兰别墅发现过一张符,心下只觉嗤之以鼻。   陈雯真是个蠢货,要让他离开傅隐年多容易?只要帮他解决问题就好了。   可惜对方既不想出钱也不想出儿子,反而去求一些看不着摸不到的东西。   谢春酌与元浮南聊了几句,没过多久就困了,他打算上楼午睡。   上楼梯时,他路过厨房,餐桌上只剩下小金一人还在慢吞吞地吃饭,出乎意料的是,小金手上正拿着一个鸡腿在吃。   这鸡腿必定是傅隐年的。   谢春酌心觉好笑,这小女孩不要他的鸡腿,却要傅隐年的,难不成是怕他?   他可比傅隐年看着要温和多了吧?真是眼瞎的小丫头。   他没有多想,径直上楼,却没注意到小金自从他出现之后,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后背,知道他上楼梯转角,看不到背影才收回目光。   姨婆丈也觉得奇怪,自己这小孙女怎么总是盯着谢春酌看,即使对方漂亮,也没一眨不眨看着的道理。   “……我见过哥哥。”小金吃着鸡腿,含糊地说。   姑婆丈失笑:“也就今天见过而已。快吃吧,饭都凉了,要不要爷爷喂你?”   小金摇头,圆溜溜的大眼睛仍不住地往楼梯口看。   -   夜里,谢春酌与傅隐年躺在一张床上睡觉,床是一米八的,对于谢春酌来说刚好,但对于傅隐年来说就略显窄小了。   好在现在是春夏交接的日子,不算太冷,傅隐年的身体像火炉,谢春酌靠他太近,睡梦中便觉得身上出了汗,粘糊。   傅隐年一只手搭在他的腰腹间,微微侧身熟睡。他白天要远程处理公司的事情,又要应付大舅,还得照顾谢春酌,忙到入睡时分还在接电话,以至于一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睡着的傅隐年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冷漠,俊美的面容变得柔和,他的发质不算太硬,在暗处看着反而还算柔顺,额发垂着,倒是显得年轻。   谢春酌睡得早,此时热醒了,静静地看了傅隐年一会儿,伸出手,泄气般去戳他的脸,戳了两下,第三下就被傅隐年半梦半醒中握住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对方没松手,谢春酌用力想把手抽出,失败,只好低声骂他:“哪来那么大牛劲儿。”   之后又打了傅隐年肩膀一下,低声说:“放开我,我要去上厕所。”   傅隐年含糊地“嗯?”了一声,手上的力道卸了些,谢春酌再抽手,就成功了。   他也的确要去上厕所。   他掀开被子下床,趿拉着拖鞋,没拉紧的窗帘透进月光,幽蓝色的光芒半明半昧地落在房间里,谢春酌站在门口,忽觉一股凉意从脚底板涌上心头。   他握住门把手,扭头往床上和窗户看了一眼,没有异样,许是他太敏感了。   厕所离房间很近,没几步路,谢春酌迈步开灯,进了厕所方便。   夜晚的村子静谧又嘈杂,没有人声,却有风声、蝉鸣声、不知名的沙沙声。   像是有一根琴弦横跨整个村庄,无论是什么经过,都会发出特异的音频。   风从窗户吹进来,谢春酌穿着单衣,有些冷,他冲完厕所洗手回房间,在临要进门时,听到了很轻的脚步声。   什么人?   谢春酌顿住脚步,回头,什么也没看见。   不敢多想,他快步进了房间,用力,门因为惯性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一进门就往床上爬,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靠在傅隐年的身边。   傅隐年在睡梦中下意识抱紧他。   嗒嗒、嗒嗒。   脚步声更近了。   吱呀——   门被打开。   谢春酌屏住呼吸,精神紧绷,听到那脚步声来到了床头,靠近他的那一边。   呼呼——   呼——   呼吸声时长时短。   安静、安静。   安静的窥探。   谢春酌抓紧傅隐年的手臂……一动不动,因为他知道……   ——那个人在看着他。 第71章   俯身、靠近。   那个人站在床边, 像是弯下腰,距离他不过分毫的距离,几乎是贴在他后脖颈上,嗅闻着他的味道。   阴冷的呼吸落在他后脖颈的皮肤上, 谢春酌被激起一阵阵鸡皮疙瘩。   谢春酌屏住呼吸, 分毫不敢动一下, 他紧紧靠着傅隐年, 希望能从对方身体汲取力量。   夜风吹动, 静谧又嘈杂。   不知道过了多久, 那股窥探的视线消失。   谢春酌仍然不敢回头, 维持着动作——因为他没有听见脚步声。   如果那个“人”在诈他呢?要是他一回头睁眼看见一只鬼, 亦或者是一个人,他必定会吓得立刻尖叫, 然后逃走。   ……当然, 能不能逃走也是一个问题。   谢春酌惜命。   他的命很珍贵,不能随意失去。   他闭着眼睛, 努力放松紧绷的身体,贴着傅隐年,强迫自己入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天光熹微, 窗外黑沉的夜褪去,光线刺破云层, 他才隐隐松了一口气,神经松懈些许,把整个人埋进被子里面,缩起来,不敢探出头去呼吸。   这一夜过得极其煎熬。   在身旁的傅隐年微微动了下身体时, 他浑身一激灵,猛地睁开眼,双眼清明。   傅隐年乍然和他对视,心漏了一拍,随后惊讶:“你醒了?”又看他的模样,蹙眉,“你没睡?”   谢春酌不想多说,又闭上了眼睛。   白天给了他些许安全感,足以让他休息片刻。   傅隐年待在他身边,将人搂进,抚摸后背安抚,之后手机有人打来通话,接通后,谢春酌听见了熟悉的男声,是方助理,汇报的是工作事宜。   没过多久,傅隐年以为他睡着了,轻手轻脚下床,离开了房间。   谢春酌把所有被子都拉过来,把自己卷成一个蝉蛹,密不透风,才勉强睡着。   约莫一点半左右,傅隐年把他叫醒,带着他刷牙吃了午饭,询问他:“你要继续睡还是跟我去老屋?”   虽是询问,但傅隐年并不赞同谢春酌跟着自己去灵堂,因着谢春酌的精神状态实在不好。   他隐隐有几分后悔把谢春酌带过来了,可是……   傅隐年眸色微深,轻轻叹口气,道:“不然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谁料谢春酌却摇头:“我跟着你一起去。”   没睡好也有没睡好的好处,精神和思绪的迟钝让他没有感到极度的害怕,反而让他想要去探究和克服。   什么鬼东西也敢来吓他?   到底是他疑神疑鬼还是确实有鬼?   要是真有鬼,他立刻就找高僧来超度它!   怀着这种豪情壮志,谢春酌跟着傅隐年和大舅等人去了老屋。   上午的时候,傅隐年去过一趟,筹备丧事事宜。   上了半山腰,谢春酌刚站定脚步,抬头就看见殡葬乐队也到了,站在院门口正说着话。   大舅看见他们,走过去寒暄几句,给了领头的负责人递了根烟,几人边抽烟边说话,谢春酌不喜欢那个味儿,退后几步,在一旁的石块边透气。   傅隐年陪在他身边,二人都没说话。   不多时,乐队开始吹锣打鼓,乐声凄凉又刺耳,哀乐随着风声传播,吹起落叶。   呼呼——   谢春酌不由缩了缩脖子,感到一阵冷意。   一滴雨砸落在额头,谢春酌诧异,仰起头,突然的重量“啪”一下,又落在了眼皮上方,他下意识闭上眼睛,接下来接二连三的雨滴让他迟钝地意识到一件事:下雨了。   “进屋吧。”傅隐年拉着他的手快步进了老屋。   踏进屋门的刹那,噼里啪啦的雨声阵阵落下,打在地面像是在执行一场鞭刑。   回头看去,雨珠练成线,成了雨帘,最后是雨幕。   整个天地仿佛都被这场暴雨侵袭。   泥土打湿弹起,土腥味和雨的气味混合,漂浮进屋内,谢春酌收回目光,转身看向灵堂。   灵堂摆在屋内客厅,因为阿公是昨天去世的缘故,所以今天殡葬乐队以及车子会来把人拉走去火葬,之后守灵守的是衣冠,以免尸体腐烂,形成臭味。   客厅开了灯,圆形灯泡昏黄不清,白炽灯光线较亮,于是开了两盏,此时光线汇聚,显得有几分奇怪,灵堂上桌子摆了贡品,果盆、花生、糖果,以及一整只杀好煮熟的鸡鸭。   阿公的黑白照片就摆在上面。   与谢春酌的想象不同,阿公出乎意料长得慈眉善目,头发花白,五官和蔼,笑着时眼角的褶皱尤为明显,可一点也不丑。微胖,就像是平日里在路边会遇见的散步老人。   谢春酌以为会做出掐死婴儿事情的老人会长得凶神恶煞。   不过也是,皮囊总是迷惑人心的。   照片背后摆放着的就是棺材,谢春酌不想凑近去看,他怕闻到味道。   殡葬乐队在进屋后征求了大舅的意见,继续吹打着乐器,声音太吵,谢春酌捂住耳朵坐到了一边,拿出耳机戴上,傅隐年则是跟大舅走到后厨说话。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谢春酌心中腹诽,手机播放纯音乐。   他刚摁好,就发现自己的身边坐了个人,侧头一看,竟然是小金。   小姑娘今天穿了件灰色卫衣,仰头盯着他,眼珠子晶亮。   由于昨天的鸡腿事件,谢春酌不想搭理她,于是睨了她一眼,就收回目光摆弄手机。   段驰也发了很多消息过来,装可怜的表情包一大堆,谢春酌怕他追过来坏事,毕竟这可是真小三,于是严令禁止他来,随后又敷衍地安慰了两句,让对方安分守己。   段驰:[小狗装可怜][小狗摇尾巴]   段驰:那等第七天的时候,我可以过去接你吗?   谢春酌没拒绝也没同意,他发消息:到时候再说,要你来的话我会通知你。   段驰:[小狗点头]   段驰:好的宝宝,我会一直等你消息的[亲亲]。   消息不断弹出,小金探头想过来看,没看见什么,就被谢春酌一个手肘顶开,抬头又见谢春酌眼皮微垂,一副不苟言笑的冷淡模样,坐不住般,屁股在椅子上挪来挪去,最后小声地喊:“哥哥。”   谢春酌没听见。   她鼓起勇气,抓住谢春酌的手臂,再次喊:“哥哥。”   谢春酌低头看了手一眼,然后看她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屈尊降贵地摘下耳机,凑过去问:“怎么了?”   小金估计是真坐不住了,见谢春酌回应自己,就跳下椅子,拉着他的手臂往屋里头走。   谢春酌奇怪,但青天白日的,也不觉害怕,就跟着小金的步伐走去。   出了客厅,是一条短走廊,走廊左右两侧分别有房间,没关门,谢春酌看见陈旧的家具,杂物堆放在地上,床上乱糟糟的,有一个房间还有被子,生活气息浓重,估计之前还有人睡着。   小金把他拉到了最靠里面的一间房间,左右探头,见没人发现自己,才对谢春酌说:“哥哥,我见过你。”   哀乐还是太吵了,谢春酌只依稀听见她喊哥哥。   “可以再说一次吗?”谢春酌蹲下来,指着自己耳朵,“靠过来说。”   有句话叫灯下看美人,但实际上,在昏暗处看人,美有过之而无不及,小金直面与谢春酌近距离面对面,小脸一下就红了。   她结结巴巴:“……哥哥你好漂亮。”   “……”   谢春酌忍俊不禁,还以为小金会说出什么话来呢,原来只是这种夸人的口水话。   即使听过很多,谢春酌还是摸摸她的头,笑眯眯道:“谢谢。”   小金咧开嘴笑,然后又握着他的手指往前走了两步,指了指房间。   “进去吗?”   谢春酌倒是没什么不能随便进人房间的自觉,不过一般他也没心思去探究他人的房间,此时小金拉着他要进房间,他不免有几分诧异,觉得奇怪。   他不动,小金却固执地拽着他要进屋,用足了力气都没拉动谢春酌。   谢春酌从不惯着小孩,想靠墙又怕墙脏,就站在那懒洋洋地说:“不想进去,太黑了。”   而且一看就知道估计是阿公的房间,本来这两天就瘆得慌,再进去他怕晚上做噩梦,昨晚的事情还没弄明白呢。   小金见真的拉不动他,装可怜也没用,鼓起脸颊像是要生气。   谢春酌挑眉,想着她会不会哭,结果对方一松手,竟然直接自己迈过门槛,吭哧吭哧地往里面跑。   小小一个人,窜进没开灯的房间里面,只有一个隐隐绰绰的轮廓,看不真切。   那轮廓跑来跑去,像是在找东西,谢春酌起了好奇心。   他站在门口问:“你要给我看什么?”   这一问,仿佛给小金助力般,小金很快就从一个半人高的木柜抽屉里面找到了东西。   蹭蹭蹭跑出来后,谢春酌看见是一副合起来的卷轴,像是画像。   “哥哥!”小金高兴地蹦起来,把卷轴递给他。   卷轴是纸质的,应该是为了能保存得更久,前后都涂了一层油蜡,触手有些许光滑感。   谢春酌不知道小金把这个拿给自己是为什么,他垂眸,见小金期待地看着他,便不由自主地解开系绳,要将其打开。   卷轴缓缓打开,画面首先露出来的是束了冠的发,画工细腻,颜色清晰,发丝细细画出,恍若真物。   还没看全,他就知道卷轴里面画的人是个男子。   不知道画上的人长得怎么样,应当是个美人吧?   马上就能揭晓了。   谢春酌打算松开拿着下卷轴木骨的手,结果就这一瞬,卷轴猛然被人抢夺拿走。   他下意识侧头,猝然对上了一张贴过来,阴沉到几乎狰狞的脸。   “你们怎么能偷拿阿公的画?!” 第72章   大舅的脸色阴沉得吓人, 谢春酌吓得心漏了一拍,僵立在原地。   看一幅画而已,至于吗?况且这也不是他想要看的,而是小金硬给他的。   谢春酌反应过来后冷了脸。   大舅把卷轴卷起来, 还想训斥, 但看见谢春酌往下撇的嘴角, 还是没说什么, 只是说:“阿公的遗物我们还没来得及收拾, 你们最好别靠近, 阿公说过, 这些东西都是要烧给他的。”   谢春酌讥讽:“那你们也不能打开看吗?”还是说单纯地针对他?   大舅脸色不大好看, “我们也不会打开看!”说完,像是发了脾气, 不管谢春酌, 转头就走了。   谢春酌简直要气笑了。   他恼火不已,低头看惴惴不安的小金, 那股火气对着她又发不出来。   “好了,出去吧。”谢春酌对她说。   小金点点头,怯生生地伸手想去拉他,又不敢拉, 最后把手揣兜里。   谢春酌回到客厅,哀乐还是持续放着。   他戴上蓝牙耳机, 冷着脸,打开视频软件无聊地刷,直到傅隐年过来,拿着一把破伞带他离开。   无聊的一天。   但夜里,谢春酌却做了一个梦。   梦里日光昏昏, 散发着朦胧的光芒,空气中漂浮着闪光般,他站在一处崖边,四周是山与树,明明身侧就是高崖,一眼望去看不见底,不用想就知道掉下去必定尸骨无存。   奇怪的是谢春酌并不害怕。   他看着周遭的一切,反而有一种志满意得之感,仿佛所有的高山,底下的河流与高殿,都是他的所有物。   直到有人喊他:“卿卿。”   他回头,看见了一个长相英俊,凤眼薄唇的男人正笑着朝他走来。   是谁?   谢春酌不认识他,可莫名的熟悉感又叫他感到迷惑。   “我妻。”   又有人喊他。   谢春酌侧头看见凤眼男人身旁出现了一个人,青衫玉冠,君子风范,眼中带着忧伤,踏步而来。   “师兄。”还有人喊他。   这次出现的是个少年人,黑发,眼盲,目光毫无焦距,却又准确无误地“看向”他。   他们是谁?   谢春酌站在原地,蹙紧眉头,看着他们一步步靠近,然后……   “卿卿。”   耳边传来轻而缓慢的声音。   有人站在了他的身后。   那个人贴着他的后背,呼出的气息烫得他不由瑟缩,脊背敏感地挺直想要远离,却在刹那被握紧。   他低头看去,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牢牢禁锢着他的腰。   “卿……卿。”   那个人话语平静,但呼啸而过的风与他逐渐靠近的姿态,令谢春酌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急迫与哀怨。   “你不看看我吗?千百年来……我日日夜夜想着你……我后悔了,我不该让你知道一切……不该……不该让你走……”   谢春酌脖边激起一阵寒毛,身后的人情绪愈发强烈,强烈到他在梦中也能感到那股绝望与尖锐,他控制不住地回头,看见了一张漆黑的脸。   然后……   那张漆黑的、没有一丝五官的脸在眼睛部分,忽然流下血泪。   “卿卿……”   “春酌?”   谢春酌猝然惊醒。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看见了背对着他坐在床边的傅隐年。   男人宽厚的背深深弯下,听到声音后侧头望来,昏暗的房间内,只能看见对方一双沉静的眼眸,谢春酌心突突一跳,张开嘴说话时,才惊觉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   “你不睡觉,坐在那里做什么?”   “有些头疼。”傅隐年回答。   傅隐年的确有些偏头疼的毛病,似乎是以前在国外读书时落下的毛病,后面回国又因为刚接手公司,工作压力太大,休息时间少,导致更加严重。   谢春酌还陪他去复诊开药过。   不过平日里傅隐年头疼病犯得不算频繁,毕竟现在执掌公司的他不必事事亲力亲为,自然也没以前那么忙碌了。   “你药带了吗?”谢春酌打了个哈欠,靠在床头问他。   “带了,刚吃完。”   傅隐年爬上床,谢春酌余光瞥见放在床头柜旁边的药瓶和水杯。   夜深风凉,傅隐年钻进被窝带来些许凉意,谢春酌不适地把他推开些,但无奈力气不够大,最后就任由他抱着。   谢春酌躺在他怀里,有时会在想,这是不是傅隐年的一次温水煮青蛙?   七天过去,傅隐年真的会和他分手吗?   傅隐年的眷恋与占有欲如此明显,倘若一个有钱有权的人得不到一样东西,需要他放弃时,势必是这人对那东西厌倦了,或者,他自己死了。   谢春酌没有想过要傅隐年死,可傅隐年总是时时刻刻逼迫他,这一次,他确实是生了要分手的念头,再相处下去,难免连最后一点情面都没办法留下。   谢春酌想着想着,困意袭来,他的眼皮阖下,即将要合起时,突然,耳边传来傅隐年睡梦中的呢喃。   “卿卿……”   如雷贯耳,谢春酌倏忽睁开眼,心如擂鼓狂响。   他一动不动,屏住呼吸,静止般缓缓扭头去看自己身旁的人,依旧是傅隐年,而不是什么奇怪的人或鬼。   可傅隐年为什么会喊他卿卿?   为什么要喊卿卿?   卿卿到底是谁?   是他吗?   谢春酌想不明白,他无端感到了恐惧。   自从进入到这个村子,这才第二晚,他就遇到了各种怪事。   若不是答应了傅隐年,谢春酌都想现在就连夜开车离开。   谢春酌强压下心中的不安,逼着自己入睡。   翌日,清晨,谢春酌吃早点时,看着傅隐年,突然问道:“你昨天做梦了吗?”   傅隐年抬眸,黑眸闪过疑惑:“没有。怎么了?你做噩梦了吗?”   谢春酌颔首,“算。我梦见有人喊我卿卿。”   话音落下,傅隐年的脸色明显沉下来,薄唇紧抿,过了几秒才道:“是吗。”   他也不问是谁,或许是谁都无所谓,因为不是他。   卿卿。   多么亲密的爱称。   傅隐年在口中咀嚼二字,只觉心如刀绞。   谢春酌瞥他一眼,便估摸出他心中所想,无非就是觉得他人在这里,心却在别处。   谢春酌不想跟他掰扯其他,直接道:“昨天你半夜吃药睡下前,喊了我卿卿。”   “为什么?”谢春酌不明白。   傅隐年闻言,诧异抬头:“什么?”   对此浑然不知的模样。   “你不知道?”   “我想不起来了。”傅隐年说。   谢春酌没有再问下去,问到最后得到的结果依旧是无。   踏进村子以后,好像其他人感受到的东西,跟他感受到的一切都不一样。   谢春酌决定要提前回去。   他跟傅隐年提时,已经做好了对方违背诺言的准备,但出乎意料,傅隐年同意了。   “你进村子以来情绪就不稳定,我不该强迫你来的。”傅隐年坐在他面前,面色沉静,难得与谢春酌敞开了谈。   “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母亲想要我来,她告诉我,我的出生古怪,仿佛不是她天生孕育的,而是有人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身体里。她怀疑阿公,但是又不敢打胎。”   “他们需要一个继承人,所以在我出生之后,六岁前,没有异常,他们就没有想太多,直到前段时间她突发梦魇,后面与阿公联系,得知对方快不行了,就让我回来奔丧,了结这件事。”   “……我,很迷茫。”   傅隐年垂首。他来得匆忙,带的衣服少,更别提发胶等固定头发的杂物,此时乌黑的发垂着,半遮住眉眼,显得颓丧无助。   堂堂傅氏继承人,恐怕从没有在其他人面前露出过这一面。   谢春酌也没想到陈雯竟然会对这种事信到这个地步,但观傅隐年的脸色,恐怕也不仅仅只是这个。   果不其然,下一秒,傅隐年扶住额头,蹙眉道:“……而且,我总是在做梦。一些,看不清脸的人围着我,我追不到一个人……”   谢春酌意识到,这才是促使傅隐年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   “小酌,我究竟是谁呢?”傅隐年眼中的脆弱和无助,使得谢春酌不由伸手,让人把头靠在自己肩膀上。   傅隐年抱住了他的腰背,力气大得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里。   谢春酌安慰:“你不是任何人,你是傅隐年,所以不用想太多,可能是你近段时间睡眠不好,有点焦虑,所以才会做噩梦。”   说到这里,谢春酌不免有几分心虚。   可能是因为他,才会导致傅隐年变成这样。   傅隐年低低地嗯了声,“明天早上,我就送你离开。”   谢春酌不由欣喜。   太好了,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小酌,我们还能在一起吗?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傅隐年的声音拉回谢春酌的思绪。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谢春酌想和他断了,但这时必定是不能直接说的,否则把人刺激到了,他往哪儿说理去?   等到离开,要怎么样,还不是他说了算?   于是谢春酌说了声:“好。”   他没有看见在这声“好”落下之后,抱着他的男人眼中闪过的暗芒和势在必得。   谢春酌以为自己很快就会离开,却没想到,中午开始,天下起了暴雨。   瓢泼大雨,以一种要将天地都淹没的趋势落下,不过一个下午,河水几乎都要涨到岸边,天黑下,雨声渐小,却没有停。   谢春酌站在窗边看雨,心下担忧明天能不能顺利回去。   雨声沙沙,风吹起潮湿微凉的碎雨,飘进鼻尖,谢春酌的手抚摁在窗纱上。   这时,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是一通陌生来电。   房间内只有他一个人,傅隐年在洗漱,在雨声中,手机铃声响得闷而沉。   谢春酌接通了电话。   “喂?”   “智刻科技与谢氏的合作结束了。”来电的人说话声音怪异难听。   沙沙、沙沙,混杂的电流音卡顿。   对方使用了变声器。   智刻科技是之前傅隐年特意帮他去谈的新能源合作,后面傅氏也参与了合作。   在前几天谢氏出事时,这份项目也没有终止合作。   为什么现在突然停止合作?   “你是谁?”   谢春酌沉下心,平静道,“你说这话的目的是什么?谢氏出事,停止合作也该是智刻的负责人和我进行谈话,你凭什么断定合作结束?”   “假如是傅隐年提出的终止合作,你还有能力力挽狂澜吗?”对方说。   谢春酌的心漏了一拍。   他抿了抿唇,压住跳跃而出的思绪,等待对方继续说话。   “还有,傅隐年做的不仅仅只是撤资,你想知道,现在谢氏的股权,还在你的身上吗?”   那个人在笑,笑声闷闷的,十分愉悦,“毕竟,谢峰和王思丽赠予股份的合同,实行期在这个月的月底,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的?!”谢春酌再也忍不住,声音尖锐地问道。   因为他跟谢峰没有血缘关系的缘故,所以股份并不能直接赠予他,除非他对公司付出了重大贡献。   谢峰起草了合同,有效期正好在这个月底开始。   谢春酌不能忍受自己付出了那么多,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人总是贪婪的。”那个人说,“你知道傅隐年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谢春酌看见傅隐年擦着头发走进房间,抬头看来,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但唇又是翘着的,仿佛心情很好。   “因为……可怜的男人,总是无时无刻在幻想着螚得到爱人的垂怜。   可是爱人如此花心,不甘愿于跟他一人一心,他多疑又恐惧,由爱生了疑,由疑生了恨。”   “所以,要怎么办呢?”   “他想到了一个办法……独占你。”   “那个村子很偏僻吧?你除了认识他,还认识其他人吗?你知道离开的路吗?你能……反抗吗?”   对方用咏叹调的声音叹息,收尾,“聪明人,总该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是吗?” 第73章   “小酌, 怎么了?”   傅隐年走到谢春酌面前,对他猝然变冷的目光感到疑惑,随后又睨了一眼他的手机,“你在跟谁打电话?”   谢春酌挂断电话, “骚扰电话。让我买保险的。”   他的手放在膝盖上, 亮起的手机屏幕确实是一串陌生来电。   傅隐年嗯了一声, 视线又落在了窗外簇簇落下的雨上。   雨下个没停, 气象局不断地给地区所在的每个人发短信, 提醒注意山洪与暴雨。   “明天不一定能回去。”傅隐年说, “没想到突然下起了暴雨。”   “你来之前没有看天气预报吗?”谢春酌突然问。   傅隐年侧身看他, 面容在灯光的映衬下, 眉眼深邃。他说:“知道会下雨,但不知道是暴雨。”   气氛凝固。   谢春酌低低地嗯了一声, 没有再说话。   傅隐年静静地看着他, 许久才道:“明天我会送你回去。”   话罢,他关上窗户, 将风雨隔绝在外,而后拿起吹风机吹头发。   屋内只剩下吹风机运作的声音,吵闹。   谢春酌在刚才起,一直就疯狂跳动的心脏至今还没有恢复平静。   他不知道打来电话的陌生人到底是何居心, 但对方成功地让谢春酌对傅隐年起了疑心。   傅隐年明天真的会把他送走吗?   如果明天雨还是没停,河水涨潮, 路边无法行走,傅隐年是不是会用“危险”、“安全”这些字眼来搪塞他。   一天、两天、三天?或者是,永远。   而那些怪异的梦境与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将会在之后的日子一直缠着他吗?   他一定要离开这个村子。   现在、立刻、马上!   过于紧绷的神经和起伏的情绪让谢春酌胃部一阵绞痛,他弯下腰, 面上流露出痛苦。   他胃也不算好,仅仅只是没到胃病的程度,这些天在村子里没什么胃口,吃得少,饿了就忍着,这会儿情绪一激动,胃部就忠诚地体现了身体的状况。   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想要寻找东西缓解自己的症状。   他侧头,看到了床头柜放着的药物,是傅隐年的胃痛药,趴过去一看,是止痛药。   谢春酌的手刚拿到药瓶,吹风机的声音停止,脚步声嗒嗒两声,很快,身后坐下一人。   傅隐年扶住谢春酌的手臂与腰,“怎么了?”   在他的角度往下看,谢春酌面白如纸,额头出了薄汗,一双眼瞳如浸泡过水银般透亮水润,唇色浅淡,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状态不佳。   傅隐年摸他额头,没有发烧。   “有点胃痛。”谢春酌没有拒绝他的靠近,长睫垂下,下巴尖尖,叫人看出他近日瘦了些。   “你的药给我吃一粒。是止痛药吗?”谢春酌展开掌心,上面的药瓶滑落至指头。   傅隐年:“可以。不过你吃一粒先试试。”他蹙眉,“你平时也没有胃病,怎么突然?”   “还不是这里饭菜太难吃了。”谢春酌毫不留情道,“不管明天怎么样,我都要回去。”   傅隐年叹气:“要是明天还是下雨,恐怕会引起山体滑坡,回去的路一半都是山,我怕有危险。”   谢春酌讥讽道:“这危险难不成不是你带给我的吗?”   傅隐年心中无奈,却也没有惯着他,而是道:“小酌,你不要忘记,一个人想要获得什么东西,必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傅隐年说出这句话的本意其实是想要让谢春酌不要再闹。   他有些累了,不想跟谢春酌再吵架,无止境的争吵只会消磨二人为数不多的感情。   回去吧。   等到回去之后,他处理掉一切,他会学着更好地照顾谢春酌。   学着更好地爱他。   谢春酌只需要付出一点点代价。   比如,爱。   傅隐年想着,垂眸去看谢春酌。   谢春酌没有再反驳他,说些他不爱听的话,而是拧开药瓶,道出一粒黄豆大小的扁平药片,扔进嘴里,随后转身要去拿水杯。   傅隐年先一步把水杯递到他手里,看着他喉结滚动,和着水把药吞下去。   “我想吃点东西,你给我煮可以吗?”谢春酌抓住他的手提要求。   药效没那么快生效,况且胃里确实该有些东西才好。“好,你等我一下。”   傅隐年应下,起身下楼去找大舅,大约二十分钟时,上楼后手里端着一碗甜酒糟蒸蛋。   他进房间时,谢春酌正躺在床头玩手机,听到声音侧头看来。   傅隐年目光扫过去,感觉到一股怪异,但他说不出什么感受,想再看时,谢春酌开口问:“那是什么?”   他的注意力被拉扯回去,“是甜酒蒸蛋,对身体好,而且量不大,只蒸了两个,你试试。”   谢春酌说好,但人没动,不想下床。   傅隐年惯来是不爱在床上吃东西,也不能容忍,不过他的底线和规则被谢春酌一再打破,此时只是犹豫就几秒,就坐到床边,用勺子叨开煮得恰好的甜酒鸡蛋,分成小块,加上一些甜酒喂到谢春酌的嘴边。   甜酒下肚,谢春酌的面上浮现出几分血色。   谢春酌吃得快,傅隐年喂完后把剩下的一些他不吃的酒糟一口喝了,端碗下楼,洗好再上去时,谢春酌已经躺好睡下了。   “不刷牙吗?”傅隐年奇怪。   谢春酌眼睛闭着,半张脸埋进被子里,声音闷闷的,“我刷过了。”   那股怪异的感觉在谢春酌说完这就话之后,更让傅隐年感到一阵抓耳挠腮之感。   有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   可究竟是什么事呢?   傅隐年隐隐不安。   他关了灯,上床,下意识将谢春酌搂进怀里。   这一次他抱得格外紧,仿佛马上就要失去对方。   谢春酌没有说谎,他确实刷了牙,因为傅隐年靠在他的脖颈边,下巴处,嗅闻到了他呼吸时,微张的唇吐出的薄荷气息。   只是为什么要刷得那么快速呢?   傅隐年带着这种疑惑入睡,直到半夜……   轰隆——   一阵惊天巨响,白光劈下,仿佛要将这昏暗的天地劈成界限分明的两边。   风雨大作,强劲的风吹得山林发出呼啸的哭声,雨水流淌洗刷着一切,水声哗啦。   傅隐年猛然惊醒,发觉怀里空空。   ……谢春酌,消失了。   -   雨下的极大。   雨刷器根本来不及刷除,新一轮的雨水就已经劈来,遮挡视线,好在车灯弥补了一部分视线的缺陷,让车内的人勉强能看得清路线。   谢春酌不敢把车速提高,他怕轮胎打滑,自己没离开村子反而丢了命。   他在傅隐年下楼煮酒糟蒸蛋时简单收拾了钱包与证件,翻找到了车钥匙,藏起来放到枕头下面。   等到傅隐年睡着,就立刻开车离开。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开车逃跑时正在下雨,他淋着雨开了院门,快速上车离开。   雨声帮他遮掩住了一切声响。   只是雨下得太大了。   雷声轰鸣,四周的山与树像摇摇欲坠的黑影,谢春酌身上的雨水干了些,薄t冷冷地贴在身上,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车内暖黄色的灯光照得他脸死一样惨白。   谢春酌神经紧绷,安慰自己,只要把车开到县上就好了。   他已经给段驰和元浮南都发了消息,他们都在赶来的路上。   开车两个小时,就到了。   之后他就能够坐着两人……不管谁的车都行,彻底离开这里,离开傅隐年。   他想好了,傅隐年要是纠缠他,他就和对方分手,谢氏他也不要了,他宁愿把资产变卖,出国白手起家。   比起失去自由和担惊受怕,出国独自起步反而是一件好事,况且他还能接受元浮南和段驰……或者其他人的帮助。   只要给他一个机会。   不知道开了多久,谢春酌突然听到了尖锐的长鸣。   是什么?   他往车外后视镜看,看见了刺目的远光灯,再仔细一看,竟然是一辆老款式的面包车。   开车的人一直对他穷追不舍,明明旁边还有位置,变道越过他,再变回来就能够顺利通行。   可对方却偏偏追着他的车屁股跑。   谢春酌已经猜想到开车的人是谁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他的手机重新震动,手机的来电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的名字——傅隐年。   谢春酌加速,轮胎打滑,车速变得更快,几乎是以一种“冲”的姿态,迅猛地滑落。   手机铃声还在不停地响动,孜孜不倦。   谢春酌又怕又慌,胃部开始疼痛。   同时,他的呼吸变得急躁,眼白慢慢爬上红血丝。   为什么傅隐年不肯放过他?!为什么一定要追着他?!为什么?他做错了什么吗?明明一切都是傅隐年一厢情愿,贪婪又失信!   他做错事分手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对他穷追不舍呢?   谢春酌恨得心火直烧,他张开嘴,大口地喘息着,在尚存一丝理智时,单手接通了电话。   电话接通,傅隐年焦急的声音就从话筒里面猛然传出。   “快停车!小酌,前面有山洪!”   “你要回家,等到白天雨停了,我立刻送你回去好吗?你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要是路堵了,我就叫直升飞机来接你好吗?小酌,你不要再加速了!”   谢春酌嗤笑:“你要真想要我安全,就不应该追我!而是放我离开!山洪?有本事就把我淹死——!我宁愿死也不要停下来被你带回去!”   “小酌,你听我说……”   “我不听!”谢春酌大声打断他,呼吸急促,情绪激动,“你一直都在骗我!傅隐年,你怎么不去死?!”   话音落下,谢春酌立刻挂断了电话,一脚踩下油门,引擎发出轰隆巨响。   车子犹如断线的风筝般滑行在雨夜中。   谢春酌眼前一阵模糊,他心口绞痛,眉目紧蹙,眼前看不太真切,雨水落下得太快了。   他浑身燥热,没几秒,就控制不住地把车窗降低些许,只是一条缝隙,吹进来的冷风和雨水就让他恢复了些许清醒,驱散了身体的燥热。   也就是在这时,谢春酌发现,自己的手机铃声没有再响起,而身后的面包车不知何时,竟然也消失了。   傅隐年去了哪里?   放弃追他了吗?   可谢春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发现了在雨刮器不停的运作下,前面不远处横挡在路中间的面包车。   ——是傅隐年。   傅隐年开到前面去等他了。   难道他真的跑不掉了吗?   谢春酌眼角溢出泪水,怒火与恨意交杂,他脑子一片空白。   车窗隐约照出他狼狈的模样,纤长浓密的睫毛因为雨水变成一簇簇,黏在一起,乌发湿润,面色惨白,双眼发红、神情恍惚地直视前方。   前方的面包车驾驶座开了门,有个人撑着一把黑伞下车,招手。   卿卿、卿卿。   谢春酌好像又听到了有人这样喊他。   不准喊!不准喊——!   跑!他要跑——!   如果谁要阻止他,那就让那个人去死——!   车子无法减缓速度,指针时速达到最高,在这漆黑雨夜中,车头灯光如一道先行利剑,刺向了对方,随之而来的是黑色的野兽。   轰——   剧烈的撞击,不亚于轰雷,两车相撞,面包车直直冲向了路旁外的山坡,车头瘪下,在暴雨中,汽油与雨水形成了一小片淡红色的水泊。   车被迫停下来了。   安全气囊弹出,谢春酌趴在方向盘上,头晕目眩,好半晌,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大雨瓢泼,车前灯闪烁,隐约能看见一把黑伞正被风雨吹打得摇晃,最后落入路边的沟渠……而那里,有着黑色的影子,血色蔓延。   他杀了傅隐年吗?   他撞死了傅隐年吗?   ……傅隐年,死了吗?   谢春酌冷汗直流,他浑身发颤地抖着,惊惧与骇然令他无法思考。   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企图将所有的痛苦都吐出来。   嗒嗒、嗒嗒。   车窗被人敲响。   如电流击身,谢春酌下意识挺直背,瑟缩着身体,小心翼翼地侧头看去。   ——在仅开了一条缝隙的车窗上方,他看见了一双黑眸。 第74章   人在恐惧到极点时, 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的。   谢春酌满脑子都是自己杀了人,此时四周都是风雨,车前还有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傅隐年,以至于他乍然看见车窗缝隙露出来的那双眼睛, 大脑迟钝得无法反应。   他翕动唇瓣, “……傅、傅隐年……”   那双黑眸闪过一丝谢春酌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随后对方退后一步, 让谢春酌能够更加看清他的原貌, 再开口喊:“是我, 段驰。”   段驰?   谢春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段驰是谁。   而在他迟钝地进行反应的期间, 车门外的段驰已经等不及。   他一脚踹烂本就摇摇欲坠的车门, 再硬生生徒手掰开,待门被打开后, 弯下腰, 直接把谢春酌从车内拦腰抱出去。   谢春酌来不及作反应,雨水就已经噼里啪啦地落在了身上。   他不由自主低下头, 把自己蜷缩进段驰的怀里。   咚!   咚咚!   咚咚咚!   谢春酌听见了段驰急促的心跳声,像是兴奋,又像是紧张。   段驰一言不发地抱着他往前走,似乎是要走到另一辆车内去。   在这短短的十几步路途中, 谢春酌低着头,余光瞥见地面上的血。   好淡的血, 被雨水冲刷得散开。   可那气味却仿佛如影随形地传入了他的鼻尖。   谢春酌不想看见这些,他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想要把一切记忆从脑海里面挖出去。   他头痛欲裂,不禁狠狠闭上眼睛,不敢用鼻子呼吸, 而是张开嘴喘息,他抓紧了段驰身上的衣服,瑟缩又恐惧地依偎着对方。   他现在要怎么办?   他现在能怎么办?   傅隐年要怎么办?   看见他撞死傅隐年的段驰,又该怎么办?   无数的思绪一股脑挤进紧绷的神经内,谢春酌在被放进温暖的车内时,骤然打了个寒颤,他一个激灵,抬起头,恰与段驰对视。   在这一瞬,谢春酌意识到了一件事。   ——段驰可以帮他。   于是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段驰即将离开自己腰间的手。   冰冷的手指握住对方宽厚的手背,用尽了力气,骨节发白。   按理说被抓住的人应该下意识因为这温度和力道而吃痛地抽开手。   但段驰没有。   段驰英俊桀骜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表情,一双黑眸平静而镇定,而当他的视线落在谢春酌的脸上时,眉目变得柔和。   “不要怕。”   段驰弯腰,重新抱住自己犹如落水小猫般可怜不安的恋人,拍抚对方的后背,轻声说,“我会帮你。”   在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迟疑地抱住,在谢春酌看不到的地方,段驰的眼中闪过无法抑制的喜色与势在必得。   太好了!   老天都在帮他!   就连老天都在帮他——!   轰隆——   层层乌云沉甸甸地密布天空,雨水坠落,雷声在其中炸开,雨水愈发猛烈,路两边的山仿佛发出了细微的裂响。   泥土与草木从上方滑落,跌至路旁,晕开土黄色的水渍。   “傅隐年企图囚禁你,你向我求助,我带着你离开。”   段驰在这宛若世界末日的风雨中,低声在谢春酌的耳边说,“在这一天夜里,我开车带你离开,傅隐年却因为出来追你,在半路车子打滑,不幸地撞到了路边的山坡,最后……”   “……车毁人亡。”   谢春酌浑身一抖。   他瞪大眼睛,与稍稍远离他的段驰对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肯定。   “不是你的错,是他咎由自取,不是吗?”段驰一字一句地说。   “……是,是他咎由自取……”   谢春酌不断颤抖着重复这句话,双目失神,像是在说服自己,最后声音慢慢低下去,而后再抬头,表情便冷静了些许。   事已至此,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稳定自己,处理好后续的一切。   他不能、不能就这样毁了自己的一生。   他看向段驰,如黑曜石般璀璨的眼眸里涌出晶莹的泪水,无声流下,巴掌大的脸色惨白,透着脆弱无助。   段驰的心被击中。   尤其是当谢春酌搂住他的脖颈,唇瓣落在他的唇角,带着泣音求助:“……帮帮我,帮帮我……段驰……求求你帮帮我……”   “我会帮你的。”段驰痴迷地嗅闻着谢春酌脖颈处冰冷的雨水与体温混杂的气味。   他声音嘶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咚咚咚!   咚咚!   咚!   谢春酌再次听到了段驰剧烈的心跳声和激动的喘息,而这一次,他也预感到了自己即将付出的代价。   可他有什么办法吗?   他没有办法。   谢春酌只能用哽咽柔弱的语调,温顺地应了一声好。   之后,他推开段驰,段驰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他的额头,便离开了车内,关上车门,去后备箱拿出了不知什么东西,直接朝着毁掉的车和……生死不知、躺在马路边上的傅隐年而去。   谢春酌坐在后车座,双腿并起屈膝,踩在坐垫上,双手抱膝,投过车前玻璃模糊地看着雨中的一切。   就像是在看一场默剧。   油桶淋上破烂的面包车内部,尸体扔入其中,打火机点燃后扔入,轰隆一声,大火冲天,烟雾被雨水浇灭,可火焰依旧烧得灼热热烈。   段驰快步打开车门进入驾驶座,启动车,引擎轰鸣,不多时,车子往前滑去。   谢春酌握紧自己的手,在车子驾驶几米之后,还未开口,便听到了一声雷鸣巨响。   他猛然回头,看见山土轰然倒下,埋住了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   谢春酌耳边好像听见了不知是谁的痛苦悲鸣,随机,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响声,惊得他下意识抱紧自己的双臂,把头埋入膝中。   段驰在后视镜中看见车后的那一幕,心中骇然,而后险些畅快地笑出声。   真的是连老天都在帮他们!   傅隐年,早就该死了!   段驰一脚踩上油门,迅速开车远离,双眼发亮地直视前方。   仿佛前方是一条康庄大道。   他终于,可以和谢春酌在一起了。   ……有了这件事,再也没有人能分开他们。   车子飞驰而过,迅速离开,那山崩之处,泥土与草、树一起横倒在路上。   雨水侵袭,将一切埋葬。   不多时,一辆躲避在另一条小道,隐秘在树木土坡角落处的黑车缓缓开出,在原地待了片刻后,再度开车离开。   -   之后的一切对谢春酌来说恍若在梦中。   段驰开车带他来到县城酒店当中,住下的第一晚,他就发起了高烧。   在医院内得知了傅隐年身死的确切消息,陈雯和傅父赶来,悲痛欲绝,下意识就要找谢春酌算账,但都被段驰给赶了回去。   “是他咎由自取。”段驰站在病房门口,神色淡淡,语气平静。   他看着面前衣着华贵,神情悲痛的夫妇,唇角露出一点意味难明的笑。   “说到底,是谁让他来这里的呢?你们到底是痛苦失去了儿子,还是失去了一个人人夸赞的继承人?”   陈雯如遭雷劈,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不稳,倒在丈夫怀里。   傅父冷冷地看向段驰:“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就算是你的父亲,也不敢这样跟我说话!”   段驰微笑:“那你就去跟我爸聊吧。我是什么东西暂且不说,反正你儿子是死人了。再退一步说……傅氏的股价还好吗?虽然不愿意承认,毕竟死了的傅总,能力可比老傅总要好得多呢。”   “你——!”   傅父暴怒,还来不及再训话,便听到病房内有些许动静,段驰面色一变,戏谑旁观的冷脸化为春水,立刻转身,关上门就进了里头。   病房的隔音并不好,夫妇二人听见在他们面前嚣张至极的段驰轻声哄人,像是恨不得把人含进嘴里,生怕对方因为什么而受伤。   如果傅隐年在,可能站在谢春酌床边这样哄人的,就是傅隐年吧?   陈雯懊悔又痛恨,懊悔自己不该因为一时糊涂而叫傅隐年回村子,痛恨于为什么傅隐年要在大雨天里追逃跑的谢春酌。   也恨谢春酌为什么要跑!   她儿子还不够爱他吗?!   如果不是因为傅隐年太爱谢春酌,她也不会生了其他心思,导致现在的一切发生。   “……先去看看隐年吧。”   傅父不欲多想,他闭了闭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随后垂眸看向怀里的妻子,低声道,“之后,我们再商量了一下其他的事情。比如:我冷冻的精子。”   陈雯面色一僵,多年保养良好的脸仿佛在一夜之间垮掉,她灰白着脸,哑声说:“好。”   二人相互扶持离开。   病房内,谢春酌呼出一口热气,脸颊两侧泛着潮红,嘴唇微干,呈现出一种紧绷感。   段驰给他喂了一点温水。   温水下肚,却无法缓解热意,谢春酌靠躺在床头,右手放置一旁正在输液,纤细的手腕像是一折就会断裂的玉石,手背上的青筋在光的照耀下,脉络明显。   不知因为发烧,谢春酌看起来更瘦了,憔悴的面色不仅没有给他的容色带来损伤,反而使得他多了几分脆弱。   长睫垂下,眉心微颦,他声音嘶哑地询问:“他们回去了吗?”   段驰微愣,而后答道:“现在应该走了。因为……一些原因,他们要在这里把尸体火化了再回去。”   这原因自然是尸体残破,无法承受天气温度,也无法整理仪容入殓。   谢春酌抿唇,没说什么,单看神色,似乎极其困倦。   段驰有意缓解他的心情,随口道:“其实还好你前日夜里出来了。”   谢春酌疑惑看向他。   段驰:“那天夜里,你们住的那户人家后面的那座山也崩了,把老屋埋了,也祸及到了你们住的房屋。”   谢春酌讶异,段驰见他有兴趣,便继续说:“不过人都没什么事,就是他们在清理的事情,挖出了一座神龛,有个中年男人当时就大惊失色,抱着神龛大哭,之后得知傅隐年死了,更是跟丢了魂似的。”   段驰把这当八卦笑话说给谢春酌听,说完后,还笑了一句:“听说他家里人还把他带来医院看神经科了,生怕他是受了什么刺激。”   谢春酌怔怔,段驰说的中年男人可能是大舅。   这个话题说完,段驰又跟谢春酌说了几句玩笑话,谢春酌便有些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段驰不再说话,而是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又调好了空调温度,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离开。   谢春酌听见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应该是段驰出去了。   病房内只剩下他一人,谢春酌心情却并不算放松,他困,但神经却还是紧张着的,不知是不是病了,近些日子,他总觉得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像是打雷一样,睡不安稳。   这声音,叫他想起那天雨夜的一切。   躺了不知道多久,谢春酌突然听见门打开的声音。   他以为是段驰,便没有睁眼,而是继续阖着眼皮浅眠。   那人来到了床边坐下,坐了一会儿,谢春酌便感觉到了正在输液的手背覆盖上温热,是有人用掌心温暖他冰冷的皮肤。   谢春酌这时便觉出了几分怪异,段驰没有那么贴心。   难道是元浮南吗?   元浮南昨日赶来见了他一面,便又急匆匆走了,至今不见踪影。   谢春酌思绪漂浮,身体和眼睛却一动不动,维持着原样,直到脸颊被轻轻捧住。   对方的手指在他微干的唇瓣上抚动。   不带情色意味,反而像是怜惜。   但这仍然令谢春酌感到不适。   这种被掌控的、无法反抗的感觉。   谢春酌沉了沉气,正要睁开眼,却突然听到了叹息声。   他呼吸一滞。   因为,坐在他床边的人喊他:“卿卿。” 第75章   是谁?   坐在他床前的到底是谁?   为什么要喊他卿卿?   ……只有傅隐年知道他做过那个梦, 只有傅隐年知道“卿卿”。   难道坐在他面前的是傅隐年吗?   是鬼吗?   他来索命了吗?   谢春酌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   对方的手仍流连在他的脸侧和嘴唇,粗糙的掌心摩擦细嫩的脸,让本来带着些许热意的皮肤变得更加烫。   即使谢春酌竭力想要稳住呼吸, 但他的呼吸还是不由微微乱了。   他觉得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应该发现了他其实并没有睡着, 可对方出乎意料地没有揭穿他, 而是坐了一会儿, 离开了。   当房门关闭之后, 谢春酌缓缓睁开眼, 入目是窗外灰暗的天空, 今天又是雨天, 而他的面前仿佛还残留着刚刚那人留下的些许气味。   雨水潮湿的气味。   谢春酌突然后悔起来自己刚刚为什么没睁开眼,或许刚才那个人是元浮南或者段驰, 亦或者是某个故意来看他笑话戏弄他的人。   毕竟鬼怎么能青天白日地出现呢?   可为什么那个人会喊他卿卿?   谢春酌开始理解为什么有句话叫做:不做亏心事, 不怕鬼敲门。   他有些害怕地蜷缩起身子,将自己埋在被窝里, 隔绝外界的一切。   现在,闷热的空气和窄小的空间才能让他感到安全。   呼呼——   风吹动玻璃,发出闷闷的轰声。   病床上鼓起的一团犹如冬日里躲在洞穴中,恐惧面对寒风的小动物, 可怜又可爱。   而不大的病房内,正对着他紧闭的玻璃窗户上映照出的不仅仅是病床, 还有……距离病床几步之遥的门口。   在那探视窗薄薄的隔窗上,有个人正站在那静静地注视着内里。   他的手摁在冰冷的门上,口中无声呼唤:卿、卿。   含着的话语缠绵又湿润,呼出的热气落在透明的隔窗,宛如蛇类爬行留下的粘液。   笑容在模糊的玻璃前映出, 最后消失。   -   十六号,晴。   谢春酌在下午四点半出院,阳光温柔,落在地面上刺目的光芒带着热度,轻易就将一天前湿润的土地晒干,散发出潮湿闷热的气味。   段驰撑着一把浅蓝色的伞站在他面前。   谢春酌在台阶下的阴影处看他。   面前的男人生得人高马大,穿着黑色半高领短袖,身材好到令周遭路过的人频频回头,拿着一把浅色系的伞,微微弯着腰和谢春酌说话的样子,就像一只收起獠牙、温驯的狼狗。   “宝贝,这里没有停机坪,我们只能开车回去了。你确定没有问题吗?”段驰看着谢春酌的目光像是在看易碎品。   他怕那天的事给谢春酌带来阴影,因此无论谢春酌说了多少次没有关系,他还是忧心忡忡。   谢春酌烦他:“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段驰就不敢说话了,把伞倾斜着遮住日光,带着人往院门口停着的车走。   开车的人是段驰的助理,段驰和谢春酌一起坐在后车座。   谢春酌上车时感觉空间还行,但段驰挤进来之后空间就变得窄小了,不过谢春酌喜欢这种窄小,这令他感到安全。   他主动靠着段驰。   即使他嘴里说着不怕,可对于车,还是隐隐有些余悸,尤其是当车启动前,他浑身不由一颤。   段驰发现这一点,心疼地抱住他。   对方的体温缓解了谢春酌轻微的不安,他呼出一口气,没有阻止段驰变本加厉地把自己揽过去。   驾驶座上坐着的助理面不改色,直视前方,等待指令,恍若没看见车后座的一切。   段驰瞧见,正要开口叫他把挡板开了,再开车时,怀里的谢春酌突然抬头,看向窗外。   窗外站着一个穿黑西装的年轻男人,黑框眼镜,面色板正,撑着黑伞,正看着内里。   明明车窗是防窥的,但对方的眼睛却好似能够透过玻璃望到谢春酌的身上。   段驰看见黑伞就不由低头看谢春酌了,恰好,他也听到谢春酌喊:“方助理。”   方助理。段驰记得是傅隐年的贴身秘书。   怎么人死了,身边的人还阴魂不散呢?   段驰不爽,想要命令自己的助理立刻开车离开,但谢春酌却先他一步摁开了车窗。   这下方助理是真的能看见谢春酌的脸了。   谢春酌已经很久没看见方助理了,但仔细想来,也不过个把星期,只是这期间的日子一日便如一年,不堪回首。   他恍神时,方助理微微朝他颔首:“谢先生。”   没想到方助理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对他有丝毫的愤慨和仇恨。   谢春酌嗯了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方助理:“傅总之前有样东西一直想给你,我拿过来了,你还想要吗?”   话罢,他拿出来一个红丝绒小盒子。   只要不是傻子,任由谁都能看出盒子里面装着的东西是什么。   谢春酌怔愣。   段驰气极反笑。   他冷眼看着面色无波的方助理,讥讽道:“真是一条好狗,主人死了,还想要找人给他守寡呢。你那么爱傅隐年,怎么不跟着他一起去死啊?”   不等人答话,段驰又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笑:“哦,难怪。你本来就是傅隐年爸妈给他选的‘通房’不是吗?”   羞辱人的话语如针般扎向车门外的方助理。   可方助理仍然看着谢春酌,等待他的回答。   谢春酌垂眸,摇头:“不用给我了。我不要。”   一旁的段驰就等着这句话,当谢春酌表达出拒绝时,马上摁上车窗,对着前面当木头的助理道:“挡板开起来,开车!”   助理吓得一激灵,拧动车钥匙,引擎启动后,挡板随之开启,车子往前开去,将方助理远远甩在车后。   段驰紧紧抱着谢春酌,单是把人搂进怀里还不够。   不肖片刻,谢春酌便觉得腰间一紧,紧接着他整个人被小心地提起来,随即眨眼间就面对段驰,坐在对方的腿上。   段驰把头埋进他的脖颈,有几分委屈和生气的样子,好像他才是那个对车有ptsd的人。   谢春酌觉得好笑,去推他的头,“干什么?我又没接。”   段驰:“我总感觉那助理没安好心。”   除却因为对方是傅隐年的助理以外,段驰在看见方助理的那一刻,便从心底蔓延上一股莫名其妙的厌恶。   谢春酌闻言,全当他吃醋,心中就有些厌烦。   “我不会离开你。”谢春酌的手抓住段驰的头发。   短发夹进指缝,发质黑粗,有种刺挠感,谢春酌垂眸,视线落在段驰的脸上。   他观察段驰的表情,企图在其中看到贪婪、喜悦,亦或者是其他的表情,但出乎意料的,段驰顺从地看他,仿佛他就是他的全世界。   真的吗?   真的没有私心吗?   谢春酌微微笑了一下,低下头,赏赐般地在他额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只要你不背叛我。”   段驰眯起眼睛,仰头盯着他,“我怎么会背叛你呢?”   看着怀中的爱人,段驰在心里说,只要我是你的唯一,我愿意为了你去死。   -   回到市里后,一切好像告了一段落。   谢春酌受到了谢峰和王思丽的询问和安慰,因为段驰和元浮南的缘故,谢氏并没有就此陷入困境,而是仍然在苟活。   谢春酌回去后立刻让谢峰把转让股份的合同时间进行更改,提前日期,否则他会让段驰和元浮南停止投资和帮助。   谢峰乍然被威胁,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之后回神便有些生气。   “你还信不过我吗?”   谢春酌直接说:“是。你们有亲生儿子,我当然要未雨绸缪,免得你们骗我。”   当然,最主要的缘故还是东西不到手不安全,况且退一万步说,那天雨夜里,打电话给他的人至今还没查到是谁,对方犹如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冷不丁咬他一口。   谢春酌已经打算好等到风波过了,再过段时间出国,不留在国内。   谢峰恼得不行,但最后还是同意了,只是股份扣下百分之五,要留给谢春酌那个没见过面的便宜哥哥。   谢春酌略有几分惊讶:“找到人了?”   谢峰臭着脸点头。   “人找到了。只是不愿意回来见我们,说要过段时间处理好事情再说。”王思丽在旁边解释,说起亲生儿子,眼睛都在放光,“他自己开了一家公司,是个聪明孩子。”   “人家聪明孩子不一定要你这烂股份,看不起这点钱。”谢春酌嘲讽道。   不过他也没阻止谢峰给,分例大小无所谓,只要不影响他成为最大股东就行。   他还是愿意从指缝里溜出点东西给便宜哥的。   谢峰怒:“看不起这点钱你还要!”   谢春酌淡淡道:“这是我的卖身钱。”   谢峰又没话说了,这件事确实是他们亏欠了谢春酌。   他迅速签好了合同,递给谢春酌,见人仔细查看,不免气闷:“……我们对你也不算很差吧?”   谢春酌睨他一眼,没理,等到确定股份转让合同修改好,就拿着东西离开了客厅,直接上楼。   他站在阳台上,蝉鸣不断,微风吹拂,燥热扑面而来。   这时,他忽觉夏天要到了。   他从桌子上拿起开了的烟盒,里面的香烟还剩下一半,他抽了一根夹在手心,打火机点燃,星火燃在指尖。   爆珠是香橙味的。   谢春酌深深吐出一口气,烟雾缭绕升起,他的面容在夏日午后朦胧而美丽。   树叶被风吹响,沙沙、沙沙。   花草摇曳,散发着清香。   在站立在阳台上的身影进屋之后,远处树下的男人缓缓走出,在离开时,阳光折射,胸前的饰品闪过亮光,犹如星光。 第76章   傅隐年的死引起的震荡在一月内结束。   傅父重新掌控傅氏, 同时媒体报道,陈雯出入医院,在悲痛下公布查出已孕的消息。   当看见这个消息时,不少人心下了然, 陈雯都快五十了, 试管之下仍要拼一个孩子, 无非就是怕傅父再找一个愿意生的女人, 威胁自身地位。   谢春酌得知此事的速度比媒体消息要早, 盖因段驰嘴太碎。   二人确定了恋人关系后, 段驰几乎每天都粘着谢春酌, 恨不得挂对方裤腰带上。   同时, 谢春酌觉出了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究竟有多么难缠。   相对比于以前的克制,段驰明显放纵了许多, 在床上花样多又霸道, 展现出了成功捕猎者的姿态,谢春酌因为车祸一事, 没办法拒绝他。   在某个瞬间,谢春酌仿佛在对方身上窥见了死去的傅隐年的影子。   “……我真是恨不得死在你身上。”   段驰深呼吸一口气,用鼻尖蹭着身下人的脖颈至胸口处。   雪白的皮肤上遍布咬痕与高/潮下带来的红晕,谢春酌纤长浓密的睫毛因为泪水与汗水粘成一簇一簇, 面上覆着一层薄汗,像是被打湿的花儿。   “滚开。”   谢春酌蹙眉, 推开他的脑袋,翻身背对着他,平摊的胸口起伏,两侧却有轻微的凸起,显然是被过度疼爱过。   口中发出平复时、细微的喘气声, 谢春酌身上有些难受,想去洗漱,又不想动。   而他身后的人如狗一样粘过来,撒娇似地喊:“宝宝……”   谢春酌还以为他要继续,正要发火,就听见对方说:“我带你去见见我爸妈吧?好吗?”   这对谢春酌来说,无疑拉响了警报。   他沉默不语。   室内灼热暧昧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   段驰或许也察觉到了这沉默中代表的含义,他不气馁,也不为此难过,而是揽着谢春酌的肩膀,轻声细语企图打动对方。   “我爸妈一直想见见你,他们人都还算不错,不会让你为难的。”   段驰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小心翼翼地说:“我没有要你承诺什么,只是见一面……哪怕是谈谈工作上的事情。”   许久,谢春酌才嗯了一声。   段驰本还想继续争取,闻言愣了一下,随后睁大眼睛,喜悦从脸上绽开。   他不禁抱着谢春酌,将背对着他的人翻了个身面对这个,低头不住亲吻,话语里遮不住的兴奋。   “谢谢你,宝宝。我保证,只要你有一点不高兴,我就带你离开。”   谢春酌垂眸,靠在他怀里,声音低低的,柔软轻哑:“我信你。”   长睫遮掩下的眼眸却闪过一丝暗芒。   在段驰下床进入浴室后,谢春酌更是整张脸冷下来,宛若覆盖上一层冰霜。   他注视着磨砂玻璃内的人影,心想:不出意料,要得越来越多了。   果然,人都是贪婪的。   谢春酌随手拿了扔在地上的睡袍披在身上,腰间系带细细一条,他打了个结,衣襟敞开,露出大半片雪白的胸膛,走动时长腿露出,上面有掐捏和亲吻过的痕迹,交叠在一起,呈现出青紫色,像是被虐待过,有种凌虐美。   他拉开窗帘,站在阳台,拿了根烟抽。   这次拿的烟不是他惯常抽的,而是段驰的,薄荷味。   自谢春酌认识段驰开始,段驰就一直抽女士烟,烟味不会太浓重,气味相对来说更好闻。   接吻时,尼古丁混杂着各色水果或花香,异样的甜蜜与缠绵。   但在这段时间,谢春酌和段驰来往频繁时,却发现段驰最开始并不是抽的女士烟,他在段驰的房子里面发现了些未开封的烟盒,还有雪茄。   段驰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温顺。   谢春酌倾向于他接近自己最开始是有目的的。   他侧头,落地玻璃窗模糊地映照出他冰冷而美丽的面庞。   这张脸和这具身体,给了他人生的启动金,也给了他人生另一种毁灭的可能。   如果他没有这些呢?他们还会爱他吗?   肤浅、贪婪的男人们。   真是该死。   烟雾从口中吐出,他嗤笑了声,待要转身时,突然看见落地窗前闪过红点,清晰而快速。   他神情一凌,立刻转身往阳台外看去,四处都是草木与房屋,肉眼看去,根本看不到有人藏着。   红点……有人在监视他,或者段驰吗?   谢春酌眉头紧皱,肩膀倏忽搭上重量,他心中一跳,回头见段驰只下半身围着浴巾走出来。   “怎么了?”段驰见他表情不对,挑眉问。   谢春酌摇头,随后问他:“你这里安保好吗?”   “应该还算不错。”段驰奇怪,“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春酌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没有说出刚刚看见红点的事情。   他转过身,自阳台眺望,忽地脑海里想起自己曾经也在某个地方看见过这一红点。   是哪里呢?   “宝宝?外面冷,我们进去吧。”段驰睁眼说瞎话,微微弯腰,双臂禁锢住谢春酌的大腿位置,把人托抱起来进屋。   谢春酌扶着他的肩膀,在进房间的一刹那,猛然瞪圆了眼睛,手指因为激动,指甲陷入了段驰的肉里。   段驰发出“嘶”的抽气声。   谢春酌却无暇顾及。   因为他想起来在哪里看见的这红点了。   在县城,他与傅隐年短暂居住过的酒店,在窗户前一闪而过的红点。   ……这说明制造红点的人早就在很久之前就开始盯着他,或者傅隐年了。   那么是不是说明,那个人,也知道傅隐年死亡的真相?   谢春酌不由呼吸急促,咬紧唇瓣。   段驰把他放到床上,发现这件事之后,蹙眉焦急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是陈雯他们找你麻烦了吗?他们找到这里来了?”   谢春酌咬着牙缓出一口气,摇摇头:“……不是,我只是想到一些事情。”   他主动低头,把头靠在段驰的肩膀,“段驰,你说,除了你,会不会还有其他人知道……那件事。”   段驰一怔:“当时在场的只有我们。”   “我害怕。你去查查好吗?”谢春酌声音带了些许由惧怕延生出来的哽咽。   段驰自然不会拒绝,连声说好。   在段驰答应时,谢春酌同时怀疑起了另一个人。   他用舌尖顶了顶腮帮子,眼中闪过冷色。   -   与段驰父母的会面时间定在傍晚时分,七点左右,谢春酌换了一身稍显正式的西装。   宝蓝色外套,暗纹领带,头发简单用定型喷雾抓了两把,脸小而精致,没有上妆,只是因为唇被段驰咬破,不得已涂了唇部精华,在灯光下微微有些晶莹,像是花瓣上的露珠。   段驰一路上很紧张,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话,谢春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侧头看夜景。   车子恰好驶上高桥,岸上高楼大厦,灯光耀眼,江面波光粼粼,微风轻浮,水波荡漾,上面像是洒满了碎钻。   段驰的家庭非常幸福。   跟傅隐年父母联姻式的婚姻、元浮南父母离异敌对的姿态、谢春酌家庭的抱错截然不同。   他的父母是青梅竹马,校园恋爱,毕业结婚生子,家庭和睦富有,甚至于父母为了爱他,只生了他一个。   即使段驰喜欢的谢春酌在大众眼中是一个自甘堕落、不择手段的形象,他们也没有立刻责令让段驰和谢春酌分手,还同意段驰带人过来正式见面。   谢春酌觉得荒唐可笑,又觉得有些惶恐不安。   太过刺目的东西会让他感到不安。   半开的窗风呼啸吹过,谢春酌眯起眼睛,忽然感到一阵寒冷。   “宝宝,我们到了。”   谢春酌回神,便看见了立在车前的酒楼大门,他们到目的地了。   段驰停下车。   他下车后先车童一步打开副驾驶座,把谢春酌接下来,随后一边打电话,一边牵着人往内里走。   段驰话语里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   他对父母的叮嘱:“爸妈,我们到了,你们待会儿可要注意言行举止,可别把人吓着了。”   电话里传来段母嗔怪的声音:“臭小子,你这话说得我和你爸跟洪水猛兽似的,小酌长得那么好看,我们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吓着他。”   段父也道:“你妈说得对。你快把人带上来吧,我们在包厢里面等着了,还没点菜呢,也不知道小酌爱吃什么,怕点了不爱吃的。”   段驰当即就要报菜名,谢春酌睨了他一眼,他才闭嘴,嘀咕道:“等我们上去再点呗,不过你们先点个粥吧,他中午没吃多少,可能会饿,先垫垫胃。”   段母应好,之后二人上电梯,电话就挂断了。   电梯一层层往上,红色的数字跳跃,几乎是一眨眼就到达了目的地。   当金属质感的门缓缓往两侧打开,谢春酌生出几分莫名的恐惧。   身边的段驰不知何时没有再继续说话,声音消失,谢春酌正想侧头去看对方,却没想到手忽然被牵住了。   牵着他的手冰冷刺骨,相贴的掌心黏连时,隐隐像是有冰霜凝结。   电梯门彻底打开,停顿时发出细微的“铛”声,像是被人过度用力撑开。   谢春酌打了个寒颤。   段驰的手什么时候那么冷了?   不对……   不对……   段驰明明牵的是他的左手,但是为什么现在,他的右手也被人牵着? 第77章   呼~   耳边好似有阴冷的风吹进, 谢春酌不敢侧头往左右两边看。   他疑心左边的段驰也不是人,因为握着他的左手同样冰冷。   电梯内的灯光白得吓人,他直视前方,看见金属门外的走廊, 墙壁上的瓷砖隐约倒映着他的身影。   ——只有他一个人。   “小酌, 你怎么不出去?”左边的“段驰”凑过来, 轻声问着。   同时, 谢春酌的左手被轻轻揉捏, 冷冰冰的指腹摁压掌心与手背, 如同一个连接起来的点, 谢春酌害怕自己的手直接被掰断。   而右边的鬼也在说话。   它说:“卿卿, 你为什么要去见他的爸妈?你要和他成亲吗?”   问着,声音好像变得艰涩悲痛, 又含着无尽的哀怨不甘。   “……为什么他可以呢?威胁你的人, 不该被你杀掉吗?你怎么可以不一视同仁呢?吾恨他,我恨他……这个小三该死, 该死……我们明明能有很好的未来,只要回去之后,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颠倒混乱的呓语仿佛成了一种诅咒,谢春酌听得头痛欲裂。   同时, 因为谢春酌许久没有回答它们的问题,左边的“段驰”忽然低下头, 亲吻他的脸侧,用哄劝的语气道:“宝宝,你不是答应我的吗?怎么不出去?你反悔了吗?不可以反悔哦。”   湿润的舌尖舔过脸颊,嘴唇缱绻地流连,谢春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时忍不住,眼睛往旁边看去,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而或许是对方的举动激怒了右边的鬼,它握紧谢春酌的手松开,猛地掐住谢春酌的下巴,迫使对方侧过头来。   这力道令人无法反抗,猝不及防之下,谢春酌脑海闪过不知哪里看的古怪话语:“鬼吓人,是为了灭人肩膀上的火,假装没看见鬼,鬼就不能奈人如何。”   于是谢春酌在侧过头的一瞬间,选择闭上眼用来逃避。   他没看见任何东西,只感觉湿冷的舌钻进了他的口中。   冷得他脑子嗡的一声,似乎从口腔直通天灵盖,有种浑身要被冻僵的错觉。   他不自觉抖了一下,而始作俑者仍嫌不够,谢春酌不知道它怎么做到的,总之,转瞬之间,他左边的手被迫与“段驰”松开,他被鬼抱起来,抵压在电梯边上。   它的舌头异常灵活,扫过口腔内的每一处,最后与那不停躲避,想要把它推出去的舌头缠绵,分泌的唾液来不及吞咽,部分在交颤的两双唇中溢出,流入谢春酌的脖颈处。   而这唾液最后,又被粗糙的舌尖舔过。   ……是另一个“人”。   那个原本站在他左侧,疑似段驰的鬼。   “段驰”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侧边,似乎默不作声看了很久,直到唾液从被蹂躏过度的红唇流下,才弯腰,低下头,舔去。   双重的刺激令谢春酌不由自主绷紧身体,像一张被拉紧的弓弦。   “小酌、小酌……宝宝、宝宝……”   “卿卿、卿卿……”   “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们……”   “不要成为他人独有的,不要对我那么残忍……我好痛,好痛啊……”   在含怨痛苦的呓语中,谢春酌双手撑住面前“鬼”的肩膀,即使无济于事,也还是竭力往后仰着头躲避。   索命变了味,成了索爱,但这依旧不妨碍谢春酌得到报复。   他双腿悬空,恐惧于电梯会因为他们的举动而轰然塌下,最后在迷糊间,不得不抱紧了欺辱他的鬼。   而在双手抓紧对方的瞬间,谢春酌又在悚然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对方身上穿的衣服,衣襟口为什么是层层叠叠的?   ……就像是古装长袍。   难道面前这个正在强吻他的鬼,不是傅隐年吗?   “分神……真不乖啊……”   在啧啧的水声中,含糊的话语不满地响起,将谢春酌的思绪拉回。   谢春酌此时被这亲吻所胁迫,无法分清对方到底是不是傅隐年。   但他还是倾向于对方是傅隐年来索命,毕竟他就害死了这么一个人。   在恐惧到极点时,谢春酌反而生出点莫名的恼恨来,恨傅隐年死了也不安生,恨他如果真的爱自己,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死了呢?   也恨段驰,为什么要带他来见父母,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以及,怀着那威胁的心思,将他掌控在掌心。   即使段驰没有展露出来,可从见父母这件事出现时,一切都已昭然若揭。   谢春酌陷入思绪里,无法反抗的愤怒聚集,最后在面前两个鬼即将变本加厉,急色地伸手从他衣服下摆往上探的时刻,抽出空隙,一巴掌扇过去。   “滚远点——!”他厉声喊道。   巴掌没有扇到实处,只感觉有一阵波纹似的东西在掌心浮动。   他的手腕被水一样的东西攥住。   谢春酌心如死灰。   为什么鬼能抓他,他打鬼却不行?   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随后,电梯轰隆一声巨响,谢春酌以为是真的要坠落,吓得发抖,而一直紧紧抱着他的鬼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硬冷的手擦过他的唇瓣,最后梳理他的头发后,谢春酌被放在了电梯内的角落。   一落地,谢春酌就立刻抱紧双臂,双腿并起屈膝,把头埋下,紧紧抱着自己,蜷缩在一边瑟瑟发抖。   他张开嘴大口呼吸,脸颊上还带着因为过度疼爱而留下的余韵,白皙的脸颊与眼尾泛着红晕,神色却惊惶而惨白。   当电梯再度轰鸣,上下一抖,门打开之后,谢春酌脑子一片空白。   他要死了吗?   他们要把他害死,然后变成鬼吗?   谢春酌眼角溢出泪水。   当手臂再度被触碰时,他在惊骇之下,仍然是第一时间反抗。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挥去,手背砸到了一处柔软又坚硬的东西,同时听到了一声闷哼。   “小酌,你没事吧?啊……好痛!”   是段驰的声音。   而且碰到的东西好像是热的。   谢春酌怔愣,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是鬼的阴谋,可那个被他打到的人在他不动时,伸出手来,抓着他的手去触摸对方的脸。   眉骨、眼睛、鼻梁、嘴唇……跳动的心脏。   谢春酌终于在余悸之中慢慢抬起头,泪眼中看见了段驰担忧的面容。   “……段驰?”他迟疑地喊。   段驰点头,将他拥入怀中,轻声细语道:“是我。你不要怕。”   心跳声稳重而有规律地跳动着,拥抱着他的躯体是热的。   是人,不是鬼。   谢春酌松口气,紧绷的神经松懈,几乎是感到安全的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第78章   段驰打横把谢春酌抱在怀里, 离开电梯时,脸色阴沉得吓人。   站在门口的电梯维护人员、酒店经理看见这一幕寒颤若噤,连嘘寒问暖和稀泥的话都说不出口。   而段父段母因着方才召集,往里暼了一眼, 看见谢春酌的样子, 自然也知道事情不对劲, 因此二人对视一眼, 心中既诧异又疑惑。   谢春酌那副被人强迫过的模样, 任由谁也不信他是一个人单独被困在了电梯里面。   “在楼上开个房间让小酌休息, 再叫医生过来给他看看, 饭先不用吃了, 我和你爸叫他们调监控出来看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段母率先下了决定。   段驰没有意见,只是他道:“监控你们都别看, 我来看就好了。”   段母一怔, 明白过来段驰是不想要让其他人看见谢春酌狼狈的模样,况且退一万步来说, 若是谢春酌真是被人欺辱了,那么那副模样恐怕也不能随意被人看见。   “妈妈明白。”段母颔首,“你好好照顾小酌。”   话罢,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往段驰怀中紧紧抱着的人身上看去。   瘦削的身体, 松散的衬衫领口被解开几个扣子,下摆塞进裤腰的衣角也被拉扯出来, 却因此更能看清那细得能一把掐住的腰。   雪白的皮肤上泛着淡淡的红,从锁骨处蔓延到下颌,其他的段母看不见,但即使看不见,也该知道这人该有多么地诱人。   就像是长在悬崖上的一株花, 美丽又危险。   段母没有再多看,因为她的儿子蹙眉朝她看来一眼,隐隐有些不太高兴的模样。   真是多看一眼都不行。   段母退后一步,与丈夫站在一起,看着儿子对着他们点点头,抱着人离开。   酒店经理紧随其上给他开门。   不殷勤小心也不行,毕竟这家酒店都是段家的。   段驰一路冷脸,直到进了酒店房间,门关上后,把怀里的人放下,神情才略微松动,但在助理把监控送来,他看完监控,脸色就沉了下来。   ——没有人。   监控里面,空无一人。   甚至连谢春酌都不在其中。   助理在旁边惴惴不安,看着段驰越来越冷的脸,心下奇怪,不知道监控里的画面怎么戳到了上司的心。   不过很快,他就猝然低下头,不敢继续看过去,因为段驰寒声道:“把今天酒店所有的监控都调过来。”   -   谢春酌在针刺般的疼痛中醒来。   他醒来后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是因为确实有医生正在给他输液。   “谢先生,你醒了?”医生说了句废话之后,解释自己的行为,“你发烧了。”   谢春酌闻言,才惊觉自己浑身上下酸软无力,又困又累。   不过这热意没有让他感到十分痛苦,反而略略安心。   经历了电梯的那一遭,相反的感受才能让他觉得自己还在活着。   医生给他扎好针,便听到了门打开的声音,扭头见段驰进来,便喊了声段总,随后离开。   谢春酌半坐起身,看着段驰走向自己。   段驰跟他解释了一句:“郝医生是我们家的家庭医生,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也可以直接喊他。”   说完,段驰走到床边,伸手抚摸他的额头,见他还有些发热,面上就带了几分忧色。   “最近你总是生病,我请个擅长药膳的师傅回家给你煮饭,调理一下吧,或者我去学学。”   谢春酌听着这些关怀备至的话,见段驰絮絮叨叨,事无巨细的样子,竟觉得面前的人神情与傅隐年有几分相似,心下一惊,胸口狂跳。   他想起来电梯的事,神情一瞬恍惚。   当段驰要去帮他捂暖手背时,他猛地抽手,线管晃动,砸到挂吊瓶的细架,发出细微的响声。   手背尖锐的疼痛使谢春酌回神。   他抬眸看见段驰的脸色倏忽沉下,但很快,当对方察觉到谢春酌的视线时,立刻换回了原本的模样,反而还自我检讨。   “是我吓着你了。疼吗?要不我把郝医生叫回来给你重新扎。”   谢春酌不想跟段驰讨论这些小事。   他蹙眉观察段驰的脸色,仍不太安心。   酒店落地窗曦光乍现,酒店房间内灯光明亮,照得二人神情分毫毕现,没有遮掩。   当段驰的声音停下时,谢春酌缓缓呼出一口气,心想现在是白日,鬼应当没那么嚣张在青天白日里面现身。   “昨天……是怎么回事?”谢春酌问,“我记得我跟着你一起进了电梯,你牵着我的左手……但很快,你就不见了。”   谢春酌确定在电梯里面,站在他左边的人不是段驰,至少不是人。   段驰怔愣,回神后,淡声道:“我昨天和你一起下车,进了酒店,正要往电梯里面走的时候,接到了我爸妈的电话,我正跟他们说话时,你就进了电梯,电梯门很快就关了。”   “你不是很快就挂断电话了吗?”谢春酌不等他说完,反问。   这跟他记忆有出入。   段驰眼神一暗,“没有挂断。”   谢春酌顿感怪异。   段驰继续说下去:“……之后电梯出了故障,停留在14楼不动,我便找了维修人员打开电梯,大概十五分钟左右,门打开,你一个人蹲在电梯角落里面……”   话到这里就停止了。   段驰沉默地看着谢春酌。   谢春酌发现他在看自己的脖颈处,微微疑惑,想询问时,段驰却避而不谈,莫名其妙道:“没有关系。”   “什么?”谢春酌不明白。   段驰低了低头,再抬头,就仿佛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冲他露出一个爽朗开怀的笑。   “你不想见我爸妈也没有关系啦!反正我们在一起,不用管任何人的意见。如果有人有意见,你就叫他来找我吧。”   段驰眯着眼在笑,谢春酌却感到了冷意。   他没有回话,段驰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给谢春酌掖被子,陪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谢春酌虽奇怪于他的行为,但转念一想,自己见鬼一事不是更惊人吗?   酒店房间内这会儿只剩下他一人,虽是白日,可还是不太安定,他想了想,在手机里面翻找元浮南的联系方式。   谢春酌想要叫对方找寻几个有名望和本事的道士,最好能将那些色鬼恶鬼通通一网打尽,灰飞烟灭。   可他还没拨出去号码,元浮南就先一步给他打来了电话。   铃声响起的刹那,谢春酌险些把手机扔出去。   接通来电,不等对面说话,谢春酌先劈头盖脸地怒道:“你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   元浮南似乎愣了一下,“……听说你在酒店出事了,我就给你打个电话问问。”   他回过神,笑着调侃:“怎么?跟段驰吵架了?要来找我私奔?”   谢春酌翻了个白眼,“滚。”   跟相熟的人说话时,谢春酌说话的语气都松快了不少。   他提正事:“你去给我找几个道士,要名门正派有本事的,我要驱鬼。”   元浮南哈地笑了声:“不是吧?你叫我这个金毛蓝眼的混血去找道士,等下人家给我驱了怎么办?”   “除非你是鬼,不然怎么驱得了你。”谢春酌懒得跟他插科打诨,语气严肃,“要尽快。”   他不想自己去找道士,因着事情一传出去,恐怕会引来陈雯夫妇的报复,这两人本就虎视眈眈要为儿子报仇。   同时,虽然傅隐年死无全尸,但要细查,还是能查出几分端倪的,要不是段驰派人打点,恐怕还没那么快了事。   还有……   “你为什么不叫段驰去找?”元浮南问。   谢春酌也想问自己,为什么不叫段驰去找呢?   明明他们才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无论如何,段驰选择了包庇他,就势必会包庇到底,可谢春酌却不想找段驰做这件事。   一是段驰现在越来越贪婪,想要的更多。   他出国一事谁都没有告诉,倘若段驰知道,除非对方跟着他走,否则是绝对不会让他离开的,而段驰也确实有不让他离开的办法。   倘若让段驰知道他找道士这件事,恐怕会觉得他精神受到了伤害,而精神失常,往往带来的含义也有一个:囚禁。   对许多人来说,对精神病人进行禁锢是正常的。   谢春酌现在脱离了谢家,又没有傅隐年庇护,此时段家独大,即使元浮南愿意帮他,他也依旧四面楚歌,一着不慎,恐怕就会落入深渊。   且细细想来,元浮南也不能全然信任。   现在他能靠得住的只有他自己。   并且叫元浮南去找道士,也有他自己的算计在身上,元浮南要是在其中露出端倪,也算是一件好事。   “宝贝,你在想什么呢?问你句话你都不理我。”元浮南故作哀怨的声音拉回了谢春酌的思绪。   他定了定心,道:“你到底找不找?你不找我就找他了。”   元浮南嘻嘻笑:“当然找啦。这可是你爱我的表现,你叫我干事,说明你信任我可比信任段驰多得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   电话那头话语一转,语气变得粘腻,“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谢春酌面不改色:“你想我怎么报答你?”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什么时候见一面呢?我很想你。”元浮南笑问。   谢春酌垂下眼睫,“你想什么时候见面,告诉我,我会过去。”   “好的宝贝儿。”元浮南哈哈笑,在电话那头飞了个响亮的吻,“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电话挂断,谢春酌侧头看着落地窗,短暂的十几分钟,天色已经彻底亮透了,阳光穿破云层落在,一层灿金。   谢春酌闭了闭眼睛,没过多久,强烈的困意让他慢慢陷入了睡梦。   而门口,站立许久的人终于推开未关紧的门走进来。   皮鞋踩在毛毯上,悄无声息。   段驰来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在睡梦中紧蹙眉头,睡得不太安稳的人。   他的眼睛略过对方脖颈上浅淡的吻痕,平日里英俊桀骜的面容变得阴鸷而痛苦。   他的爱人,水性杨花。   他早该知道的,不是吗? 第79章   元浮南行动的速度很快, 谢春酌在病好之后的第三天,就收到了对方的消息。   约见的地点在金鹏酒店包厢当中。   谢春酌刚回消息,便觉身边的沙发往下陷落,他一惊, 下意识把手机回扣放在膝盖上, 扭头就险些与段驰面贴面。   “跟谁聊天呢?不给我看。”段驰鼻尖摩擦着他的脸颊, 唇瓣微张, 吐出状似委屈的话语。   谢春酌只觉毛骨悚然。   自从在酒店回来, 这几天, 段驰都想幽魂一样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就差上厕所也要蹲在旁边看着他。   谢春酌那日在酒店确实也瞧见了自己脖子上的吻痕, 很淡,但确实存在。   这对他来说是鬼留下的痕迹, 证明一切不是他的癔症, 而对段驰来说,或许是他出轨的证明。   谢春酌无从辩驳, 尤其是电梯监控内并没有出现任何异样,就连他本人也消失了,直到最后一刻,电梯监控画面电流紊乱, 他才凭空再次出现。   真的有鬼。   谢春酌再次确定这件事,所以对这些时日里段驰的跟从没有拒绝。   只是段驰有时未免过于过分。   谢春酌脸上隐有愠怒。   “跟元浮南。”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段驰又成了贴心好男友, 善解人意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们也是确实有些日子没见面了,是想要叙叙旧吗?他是你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我也该和他处好关系。”   谢春酌睨他一眼,“是吗?”   “当然。”段驰笑着蹭他脸颊,最后衔住他的唇, “……你身边的一切,我都想参与。”   这句话令谢春酌不寒而栗。   唇舌相缠,津液交融,段驰抚摁着他的后脖颈细细地与他接吻。   谢春酌的手臂撑放在段驰的胸膛。   他没有闭上眼睛沉浸于这个吻,而是睁开眼睛,看着段驰,段驰微阖双眼,明明口舌之间极尽缠绵,但眉目间却有莫名的冷意。   谢春酌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跟段驰服软,解决二人之间的间隙,但他不愿意。   而且……暂时搁浅,或许还有其他用处。   他心下思索,垂下眼睫,漫不经心地回应,却没注意到当他不再看向段驰的瞬间,段驰掀开眼皮看他,一双黑眸幽深。   亲吻最后延生而来的抚摸,以及更深层次的爱/欲是理所当然的。   谢春酌因为要出门,所以没有半推半就地随段驰为所欲为。   他在紧要关头推开段驰,翻身从沙发上站起,呼吸微急,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房间浴室走去。   段驰坐在沙发上,双腿叉开,缓解燥热的情绪。他弯下腰,手肘撑在膝盖上,深深吐出一口气,在听见水声后,顿了几秒,拿出手机,拨通来电,吩咐道:“按照计划进行。”   谢春酌对此一无所知。   他洗澡出来,就看见段驰穿着围裙,一副居家好男人的模样在厨房做点心。   客厅蔓延着一股古怪的黄油香气,一眼望去,段驰手中端着的、刚烤出来的曲奇饼黑得千奇百怪,造型独特。   段驰侧对着谢春酌,低下头,拿起一块曲奇,似乎下了很大的觉醒,张嘴咬了一口。   随即不过两秒,就立刻呸呸吐出,嘴唇都染上了黑色。   谢春酌看得心情一言难尽。   “你在做什么?”他远离岛台,嫌弃道。   段驰赶忙把烤毁了的曲奇往背后藏,回身面对谢春酌时又是一张笑脸。   “啊,想烤点曲奇给你吃,但是不太熟练,烤毁了。”   段驰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不是说,想要抓住一个人的心,就要抓住一个人的胃吗?我想做点你爱吃的东西。”   谢春酌瞥了他嘴角黑色的痕迹一眼,心想,段驰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抓住他的心了。   “你现在要出门了吗?”段驰问。   谢春酌颔首,低头看了眼手表,“一个小时内我会回来。”   在没有万全准备的时候,他还是不想和段驰撕破脸。   “要我送你吗?”段驰又问。   谢春酌略有些不耐:“司机会送。”   他说完,已经做好了段驰继续纠缠的准备,但却没想到段驰点点头,说:“那我在这里继续给你烤曲奇,说不定等你回来我就烤成功了。”   谢春酌闻言反倒觉得怪异,他狐疑地看着段驰,见对方仍笑着看来,没有露出丝毫破绽,甚至好像还因为他不走而奇怪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眼看着时间要到了,谢春酌不再纠结于这件事,摆摆手,“我走了。”   玄关处传来关门的声响,段驰一动不动地看着消失不见,变得空荡荡的客厅,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又笑起来。   “My star……”   他将手里端着的曲奇倒进垃圾桶,哼唱:“Control that star.”   -   路上,谢春酌心下不知为何惴惴不安。   他给元浮南发消息,对方没回。   上一条消息还是元浮南说,找好的道士已经在金鹏酒店包厢里面等着他。   “开慢点,不要太急。”谢春酌心情不平稳时,就爱找他人麻烦。   他随口说了句,司机应答后,他觉得声音不太熟悉,便下意识看向驾驶座上的司机。   不看不知道,一看便顿感奇怪。   他没有见过这个司机。   “你是段驰新招的司机吗?”谢春酌发问。   司机约莫四十岁左右,国字脸,体态略微肥胖,给人敦厚老实的感觉。   他说:“谢先生,李司机临时有事回家了,我是太太从家里调过来给少爷用的。”   谢春酌嗯了一声,算作应答,之后便没有再说话,只是这件事放在心里,总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想。   大约过了半小时,车子到达目的地,谢春酌下车,就接收到了元浮南的消息。   元浮南:对不起亲爱的,公司临时出了点事,我可能要晚点才能过去,你先上楼和他们聊几句,我争取过去接你去吃你最爱吃的私房菜~   谢春酌划掉消息,踏步进入酒店。   而司机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才拿出手机。   酒店内金碧辉煌,红丝绒地毯长长铺着,空气中散发着浅淡的香味。   因为上次的电梯事故,谢春酌不敢待在密闭的空间,所以元浮南订了二楼的包间。   酒店经理陪同谢春酌一起上楼,在进入酒店包厢之前,有一对年轻男女恰从转角处走来,面色不满,低声不知在说什么。   谢春酌和二人擦肩而过时,那名女子忽然扭头看向他,面露惊诧。   “怨仙!?”   谢春酌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蹙眉:“你说什么?”   女人目光紧紧地看着他的脸,但又闭紧嘴不肯再说话了。   她身旁的男子在看见谢春酌后立刻低下头,随即赶忙赔笑着道歉,“没什么,我妹最近有点神神叨叨,你别介意。”   说完就拉扯着女人的手臂快步往外走,像是怕得罪了谢春酌。   酒店经理窥看揣摩谢春酌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谢先生,要不要我叫人把他们拦下来?”   谢春酌心中虽觉怪异,但没有多想,摇头说:“不用了。”之后便继续往前走,没一会儿就来到了元浮南给他发的包厢号。   酒店经理帮他推开门,见他走进去,门关紧后,就没有再跟,而是站在门口守着。   酒店包厢内。   谢春酌一进去,就闻到了香火烟味。   定睛一看,竟然是饭桌上放了个约莫成人巴掌大的小鼎,鼎上插了三根细长的香烟,正在燃烧。   谢春酌:“……”   他冷脸看去,又看见约莫四十来岁,身穿道袍的一男一女正坐在饭桌前,见他进来,男道士就像是火烧屁股似地蹦起来,开始抓着桃木剑舞动。   谢春酌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现在想立刻打电话辱骂元浮南,找的都是什么人?!   “这位就是想要寻求我们帮助的施主吧……”女道士正襟危坐,张嘴就是深沉拉长的语调,谢春酌不耐烦,直接甩了一叠照片出去。   “这死掉的鬼能不能弄死。”谢春酌手指指向一叠照片中最上的男人,直接干脆道。   这叠照片正是傅隐年。   一共有五张,三张单人,两张是和父母一起拍的上媒体采访的照片。   谢春酌甩完,见女道士目瞪口呆,当即就想起身离开,却没想到对方看着照片,突然发出惊讶的叫声。   “诶?这人……”   谢春酌皱眉:“什么?”   “这个人我见过。”女道士指了指照片上面的人。   谢春酌顺势看去,他以为女道士指向的是傅隐年,却没想到,对方指着是人是陈雯。   女道士说:“有个人叫我……”她没继续说下去,像是为了才发现自己透露了某个客户的隐私,捂住嘴,假装若无其事,“可能是以前见过吧。”   谢春酌不耐,他本来就对这两个神神叨叨,看上去毫无本事的道士失去信任,这时一听这话,当即明白他们要的是什么。   “说。”   谢春酌冷声道,“我给双倍。”   女道士眼睛一亮,在她背后用桃木剑舞动的男道士也停下了步伐,眼珠子咕噜噜地乱转。   “这个人曾经也是我们的客户。”女道士微微笑道。   她声音徒然放低:“……这位客户,是有人介绍给我。”   谢春酌品出她话语里的深意,想起傅隐年突然入村一事,或许就是陈雯听从了道士的言语才促使这件事的发生。   “所以你的意思是,有人指使你靠近她吗?”   谢春酌心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问女道士:“是谁?”   女道士一语双关:“是这次邀请我们的施主。” 第80章   女道士笑眯眯地说完这句话, 随后便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给谢春酌递了自己的银行卡号,随后继续对鬼神侃侃而谈,张嘴便是谢春酌惹了冤孽。   傅隐年和谢春酌的关系人尽皆知, 傅隐年的意外惨死也是众所周知, 女道士二人接了这份工作, 自然知道怎么对症下药。   谢春酌却没心思听她继续说。   他抬抬手示意对方停下话语, 结束这场闹剧, 之后便起身要离开。   结果打开门, 酒店经理守在门口, 见他出来, 疑惑道:“谢先生,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吗?”   谢春酌看着他, 几秒后, 道:“你去给我端几盘点心来。”   酒店经理颔首,旋即就要拿出对讲机找服务员, 但刚摁下按钮,就听到谢春酌说:“你去。”   他一愣,登时明白对方意思,抬头看去, 触及到对方目光后又迅速低头应好。   酒店经理快步离开,谢春酌眼中闪过一丝冷色, 而后迅速下楼,也没有去大厅找司机,而是从酒店侧门,直接打车离开,前往元浮南的住所。   在出租车驶出不过五分钟, 他的手机立刻发来消息,是元浮南发来的,说自己现在正在赶往酒店的路上。   谢春酌没有点开,直接关闭手机屏幕。   放在大腿上的手机屏幕自下而上映照出他冷若冰霜的神情。   谢春酌没想到今天竟然还有意外之喜,但他也不知道,这“喜”,是不是有人故意透露给他的。   是想要揭开真相吗?   他确实也想知道真相。   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想知道,元浮南是否知道傅隐年之死的真相。   既然大家都想,不如他就先一步掀开这帘幕吧。   约莫半小时,在谢春酌抵达元浮南居住的小区时,段驰的电话如约而至。   谢春酌看了一眼,直接把电话挂断,面上闪过一丝不耐和烦躁。   一群神经病。   他付钱给司机,而后将手机关机,往元浮南所在的楼层去。   因为楼层太高,谢春酌这次还是坐了电梯,进入电梯的刹那,他又感觉到了一股阴森的冷意,他抿紧唇,强忍惧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电梯侧边的屏幕上红色的字一步步往上跳。   好在期间并没有出现意外。   元浮南的公寓与别墅门锁都输入了谢春酌的指纹以及面容,所以谢春酌没有费力气,直接就开门进入了元浮南的家中。   在进入元浮南家门的瞬间,谢春酌就注意到了上方正对着玄关的监控摄像头。   他站在原地,与监控对视几秒,便直接走入,并且第一时间就进入了元浮南的卧室。   元浮南的卧室非常简洁,除了基本的家具以外,只剩下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电脑以及书本资料,谢春酌过去瞥了两眼,没看出什么东西来,随后便开始抽开抽屉和柜子。   谢春酌一一查看,没有问题。   午后阳光明媚,室内窗帘未拉,光线柔柔地透进来,撒了一地柔光,谢春酌站在屋内却不觉得温暖,只觉得冷。   不知为何,他总有种正在被窥探之感。   他的视线扫过屋内,突然一顿。   因为他发现,衣柜旁的墙壁上的一块瓷砖,似有些异样。   他走近,发现那块瓷砖隐秘在衣柜之中,只露出来一点边角,而这边角露在外面,缝隙与缝隙之间隐隐泛着点灰色,寻常看不出来,但仔细瞧又能瞧出点端倪来。   难不成是装修时被偷工减料了?   谢春酌手摸上去,缝隙粗糙、冰冷。   他注视着墙壁的眼瞳微微颤动,下一秒,他倏忽往旁用力,用自己的左侧身体顶住书柜,往旁边推去。   结果是书柜纹丝不动。   谢春酌没有气馁和恼怒,眼中反而闪过一丝了然,他直起身,在书柜正前方看了看,最后又走到侧边摸索,找到了一处凹陷。   拧开。   之前恍若铁铸,有千斤重般的书柜主动挪开,发出沉重的响声。   ——一扇门就遮掩在书柜之后。   部分住所会设置专门存放衣物的衣帽间,元浮南向来不爱装扮,且独居一人居住,所以基本上衣帽间都由侧卧改造,谢春酌一直没有想过,本该存在的衣帽间是否被拆除过。   现在想来,是被改造了。   谢春酌在打开那扇门的时候,突然觉得很好笑。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元浮南。   而元浮南也从来没有对他设过防。   是因为像他一样把他当成朋友,还是说,无所畏惧?就算被他发现了,也只是一件小事,或者说,更可以光明正大地展露自己的心思?   他真的真正认识过元浮南吗?   他真的,是他的朋友吗?   谢春酌嘴角噙着笑,推开了门。   与此同时,未拉紧的窗帘外,银光一闪而过。   进入隐藏的密室内,谢春酌首先闻到的是一股冰冷而沉闷的空气。   他摸索着墙壁,打开了灯。   约莫十几平的储物间,布置得跟外面的房屋设计别无两样,简洁,一张大床放在前方最左侧,被褥凌乱,想必是经常在此睡下。   再看四周,两排书柜分别立在两侧,里面放着一些书和物件,而最前方的桌子上则是放置台灯,以及被黑布遮起来,大约小臂高、立起来的长方形物件。   除此之外,别无异样。   但当谢春酌往前走动,视线一一扫过书柜时,就发现了奇怪之处:他看见了他的书。   一本高中物理书。   之所以能认出,是因为封面上写着他的名字以及他的涂鸦。   再往边上一看,不止一本,也不止物理书。   还有笔、有笔记本、试卷、画纸、涂鸦本。   再往上一层看,有他曾经用过的水杯、丢失的尾戒、胸针、夹子。   还有衣物。   最上层放着的书似乎也不是书。   他打开柜门,随意拿了一本下来,翻开,看见了一张张照片被叠放在里面,仔细保存最上面的一张正是他初中时的照片。   白色衬衫校服,胸口绣着蓝色的学校校徽和名字,头发柔软,面庞精致稚嫩,脸颊两侧还有婴儿肥,眼睛微微眯起,正在拿着小风扇吹,十分惬意。   照片是在左侧方拍下的,从角度看,无疑是偷拍。   再往后翻,这一本都是初中时的照片。   再拿过几本,一一查阅,从初中至大学毕业,乃至前段时间。   从校园到家中,再到卧室,再到每一处。   因着早有猜测,谢春酌心如止水,他把相册放回去,走到桌前,还未垂眸,便先一步看见了床边枕头底下露出来的一角相片。   谢春酌看见了自己的半张脸。似乎是脸上沾了奶油、手里捧着蛋糕的照片。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呢?或许是某个生日。   谢春酌感到了难以抑制的愤怒,他认识到了一个事实:元浮南方方面面入侵了他的生活。   这张照片单独放置在床边,是因为什么,谢春酌不想去思考。   他重新看向桌面,那被黑布蒙着的、立起来的长方形究竟是什么东西。   会是监控设备吗?   谢春酌预感到了真相即将在他面前展开。   他捏住了黑布一角,猛地掀开。   呼呼——   冷气猝然扑面而来。   谢春酌下意识后推两步,眯起眼睛。   下一秒,一双手从前往后揽住了他的肩膀,随后将他拥入怀中。   冷。   谢春酌只感觉到了冷。   “卿卿……”   耳边传来呢喃,谢春酌止不住颤抖,他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直视前方——   他前面根本没有人!   只有一座小臂长的神龛,内里供奉着一尊看不清面容的塑金神像,垂着头,手里端着东西,看上去像是一截蜡烛。   且令人感到惊恐怪异的是……那蜡烛正在燃烧。   一点火光幽幽亮着,散发出奇异的香味。   谢春酌心如擂鼓狂跳,而抱着他的“东西”,此时仍缠在他身上,哀哀地喊:卿卿……   元浮南的密室里面为什么会有那么古怪的神龛?!抱着他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难不成是傅隐年,还是说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   无数思绪冲进谢春酌的脑子,令他无法思索,短暂的几秒后,谢春酌发现抱着自己的“东西”只会哭,而不会动,也没有做什么。   他也看不清对方。   对未知的恐惧使得谢春酌神经紧绷,大脑一片空白,而在缓过神之后,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只“鬼”目前似乎没有伤害他的打算。   储物室内幽冷,没有阳光,相当于密室,他现在要是假装看不见这鬼,出去,外面日光未散,这鬼应当就不会缠着他了……   谢春酌轻轻咽了口口水,木着脸转身,缓步往密室外的门走。   短短几步路,他走的极为艰难。   而这“鬼”好像也明白了他的想法,缠得他愈发紧,在这无形的注视和压迫下,谢春酌感觉自己的脸被捧起来。   同时,那冷意也从身前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   他的步伐也变得缓慢。   不行、快走……   谢春酌咬紧牙关,蒙头快步往前冲,终于在最后一刻冲出了被遮掩的门。   然后,蒙头撞进了另一个怀抱中。   他腿脚虚软地瘫软跪下,腰却被掐紧提起来。   谢春酌颤抖着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深蓝色的眼眸。   “宝宝,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元浮南舌尖顶了顶腮帮子,轻声问道。 第81章   这一瞬间, 谢春酌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而当他彻底被抱出密室,迎接到阳光后,看见木制地板上二人交叠的影子, 才恍然发觉并不是。   元浮南背对着光, 边缘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近乎发亮, 他深蓝色的眼眸注视着谢春酌, 令谢春酌感到不安。   阴冷的怀抱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元浮南温热的怀抱,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 谢春酌反而比在密室内更冷, 甚至于打了个寒颤。   “宝宝……”   元浮南低下头。   近距离看,谢春酌能在他的眼瞳内看到自己的倒影, 苍白无力, 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把一切都说出来了。   “你看见了什么?”元浮南的手抚摸他的耳垂, 指腹轻轻摩擦。   一点热与痛在薄薄的耳上绽放,谢春酌垂下眼睫,抿紧唇,一言不发。   元浮南眼中闪过暗色, 正要说些什么时,忽觉腰间一紧, 竟是谢春酌突然抱住了他。   他面露讶异,就见谢春酌仰起头,惨白毫无血色的脸色浮现出委屈的神色,那双漂亮的眼眸泛起泪光,在光下像是璀璨的碎钻。   “元浮南……你救救我……”   元浮南静静地看着他, 见那眼泪滑落眼角,才变换了神色,抱着他,蹙眉担忧地问:“怎么了?有什么事跟我说。”   与他的话语不同的是,元浮南在说这些话的间隙,略略弯腰,直接又把谢春酌提起来,抱在怀里,直接往密室门口的墙边走。   在走动时,元浮南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紧绷,宛若一只警惕的小猫,随时都会跳离他的怀抱,但很快,又在他伸手摁下密室的关门键后,识趣地松懈,俯身靠过来,作出了弱小无助的依偎模样。   元浮南在这一刻突然体会到了傅隐年以及段驰所感受到的快乐。   原来,站在上位时,谢春酌是如此地容易被掠夺。   那么地识趣,又那么地温顺。   他从小跟谢春酌一起长大,不是没有过强迫的想法,可是每每看着谢春酌,就会想:能不能有一举两得的法子呢?   谢春酌能彻底爱他。   玩够了,意识到他才是对方的最终归宿。   爱是多么纯洁无暇的东西啊,他迫切地想要拥有谢春酌的爱,在期间一直忍耐着,直到傅隐年出现,他才恍然发觉,对谢春酌来说,爱可能是最廉价的东西。   要在这廉价中寻找的无瑕,只会是另一种痛苦。   元浮南看着谢春酌,疑心他是否会表面哭诉,背地里暗骂,就打算待会儿直接逃跑,和他一刀两断。   单单是这样想着,元浮南脸上便浮现出笑来。   这种笃定又悲伤的笑,看得谢春酌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   “怎么了?”元浮南假装没发现他的异样,在书柜暗门关闭的背景乐中,抱着谢春酌离开卧室,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谢春酌被放下,直接坐在了元浮南的大腿上。   听到那句怎么了,他当即就想骂人,但他还是忍住了,随后继续贴过去,假装发抖地搂住了元浮南。   他的侧脸贴着元浮南的肩颈,脉搏微微跳动,明明是活人,谢春酌的耳畔却又感觉到了一股冷风正往他的脖颈处吹。   卿卿,卿卿……   不知名的笑声和哭声混在一起,往他耳朵里面钻。   假的变成了真的。   谢春酌把自己缩在元浮南的怀中,后背发凉,冷汗直流。   元浮南这时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可当他垂下眼睫看去时,望着那皎白的脸,心中生出的爱与恨纠缠在一起,情绪便成了某种催化剂。   该让他痛,让他害怕,让他不敢逃跑的。   爱他有什么用?他不爱你,你只能用其他方法来让他屈服。   不听话的孩子,不听话的爱人,不听话的卿卿。   “……卿卿……”   当这两个字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时,谢春酌浑身一颤。   元浮南却毫无所觉,抬起他的下巴,与之亲吻。   这吻,吻得谢春酌极其恐惧不安,他攥紧了元浮南的衣领,目光直视窗外。   他什么都没看见,又好似看见了什么。   当窗外树影摇曳闪动,他想要再度看清时,谢春酌被元浮南放倒在沙发上。   或许是因为暴露了本色,身前人急色地亲下,手不安分地撩动,探入他的衣服下摆,揉捏,摩擦,细细地抚摸。   口齿皆冷,谢春酌止不住地颤抖,眼泪不知不觉落下,盈满眼眶,最后被吻去。   谢春酌攥住元浮南摁在自己裤腰上的手,他哑声道:“不……”   说完了不,又松开手,侧过头,露出修长且布满红痕的脖颈。   像引颈受戮的天鹅。   元浮南停下了动作。   他咬住谢春酌的喉咙,没用多大力气,松开嘴时,上面浮现出浅浅的牙印,像是烙下印章。   “卿卿……宝宝,你救救我才对。”元浮南很轻地叹出一口气,深蓝色的眼瞳在沙发阴影处显露出极其深的黑,深邃俊美的面容,神情明明是肆意的,眉间却浮现出几分悲悯。   谢春酌看着他,仿佛在看另一个人。   “元浮南……”谢春酌张张嘴,被蹂躏亲吻地过度泛红的唇又慢慢合上,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元浮南却主动凑过去:“你说,我听着。”   他已经做好了谢春酌问密室的事,以及那些从小到大的偷拍。   他漫不经心地想:终于到了这一天。   第一时间感受的居然不是恐慌,而是破罐子破摔。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传入耳中的话语竟然不是谴责,而是……   “段驰威胁我,假如我不跟他在一起,他就会揭穿我……”   元浮南瞳孔紧缩。   他猝然看向谢春酌,见对方低下头,缩着肩膀,不安地抿紧唇瓣。   断断续续,带着哭腔的声音继续响起:“……那天,傅隐年来追我,绕路到了我前面,我一时冲动就……然后段驰出现了。”   谢春酌抬起头,泪眼问他:“那天去给你和段驰都发了消息,为什么你没来?”   元浮南怔愣,随后不自觉道:“……那天我赶来了,只是……”   话没说下去,只是什么呢?只是段驰早就待在了县城内,在谢春酌发来信息的瞬间立刻就开车出门,蓄势待发,而他又晚了一步,在这一步当中,又选择了另外一步。   元浮南等待着谢春酌揭穿真相,可就像是二人心照不宣把密室一事略过,谢春酌也像是忽略了这件事一样,说着那天雨夜中发生的一切。   元浮南有所猜测却并不完全的一切。   “段驰把我抱下车,之后就……把傅隐年的车开得撞向路边的山上……汽油泄露……他用火机点燃了车……车爆炸引起了山体滑坡,最后傅隐年……被埋在里面。”   谢春酌嗫嚅着,扯住元浮南的衣服,仰着头,说出来最后一句话,将自己彻底摘了出去。   “……傅隐年当时没死。”   “……我在被段驰抱走时……看见他的手动了……”   真相来得如常突然,元浮南惊愕,还未回神,便觉胸口一阵湿热,眼泪润湿了他胸前的布料,谢春酌哭得可怜,一抽一抽地,肩膀不停抖动。   “……我害怕,我不是故意的,如果能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这样做……”   谢春酌哽咽道,“那天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头好痛,忍不住想发脾气,结果最后就……我那天明明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只吃了一片止痛药……”   止痛药……   谢春酌埋在元浮南怀里,哭声短暂地停了一瞬,又很快接了下去。   他心里有所疑惑,但依旧是以面前的元浮南为主。   元浮南似乎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抱他,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轻声说出了那句谢春酌想要听到的话。   “我会帮你的。”   “我会帮你,解决段驰,让他不再威胁你。”   话音落下,不知是不是老天想要试验元浮南的真心,不多时,门铃骤然响起,发出尖锐的叫声。   元浮南蹙眉,还未作出反应,就听到了震天响的踹门声。   来者不善。   靠在他怀里的谢春酌都抬起了头,泪水挂在脸颊上,眼眶、鼻尖发红,可怜得紧。   元浮南本想起身去看看来人是谁,但低头瞧见谢春酌的模样,不禁抚摸握住他的下巴,用指腹擦去对方眼角的泪水,才在锲而不舍的门铃与踹门声中,冷着脸去了玄关。   可视门铃打开,摄像头对准了门外的人,满含戾气的面容,即使英俊也显得凶狠阴沉。   是段驰。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更别提还是情敌。   元浮南在给谢春酌安排好见道士时,公司临时有事打电话来要他去处理,赶过去才发现是段氏给他使了绊子。   不多时处理好再次赶去,又发现请的道士变了人,且谢春酌不见了,家里的摄像头又精准记录了谢春酌所做的一切。   或许谢春酌早有怀疑,但元浮南还是把这一切都怪在了段驰的身上。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切都是段驰做的。   现在,终于,有了非常好的时机。   元浮南打开门时,一拳挥出,心想:段驰也该去死了。 第82章   一拳没落到实处, 拳风扫过脸颊。   门外的人迅速侧头避开,一脚踹在门上,门发出轰隆巨响,连带着门内的人也不得不躲避。   二人短暂分开。   段驰冷冷地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元浮南, 扯了扯嘴角, 一言不发, 目光从对方肩膀越过, 落在了元浮南身后的人身上。   即使猜测到自己来时会看到的画面, 但谢春酌殷红微肿的唇和松散的衣领口, 以及上面遍布的暧昧痕迹还是让段驰不由心中一痛, 恨意如火般燎原, 烧得他理智消失殆尽。   元浮南往旁站了一步,挡住他的视线, 靠在门边, 金发蓝眼,一副吊儿郎当的戏谑模样, 眼中却没笑意。   他笑着说话,像是在挑衅:“我和宝贝儿小叙,你有意见?”   段驰:“注意你的言行,他是我的恋人。”   元浮南嗤笑:“恋人?小三上位, 靠的还是不光彩的手段,恋人这两个字听起来真叫人想笑。”   他话语内的嘲讽和冷意, 段驰几乎是瞬间就听明白了。   一股说不清的怒与恨涌上心痛,他刹那间眼睛发红。   段驰从不以自己握住了谢春酌的把柄为耻。   他只觉是自己幸运,所以才在那天雨夜中遇见了那件事,将自己心爱之人囊入怀中,但如果这话元浮南是从谢春酌口中听的, 那庆幸就成了耻辱,将他狠狠钉死的墙上。   段驰咬紧牙关,几乎是竭力才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冲上前与元浮南缠打。   他深呼吸一口气,说话对象对准元浮南身后的人。   “小酌,我们回家。”   元浮南讥讽:“谁的家?”   一而再再而三,段驰再也忍不住,猛地冲上前,挥拳直冲元浮南。   他不仅是自己,身后还带了两个身强力壮的保镖。   保镖见雇主动手,当即就上去帮忙,即使元浮南身手不差,也很快就被压制。   砰——   元浮南双臂被保镖钳制,腹部剧烈的疼痛使得他表情狰狞,背部撞击在墙上,发出闷响。   因为保镖在一旁禁锢着他,因此动作牵连下,一个保镖不小心手臂扫过玄关鞋柜上的摆件,摆件掉落在地上碎了一地,声音清脆悦耳。   段驰收脚,胸膛起伏,额上出了些汗,润湿黑发,显得他五官轮廓深刻明显,阴戾。   他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而保镖也快要压制不住元浮南。   两名保镖面面相觑,心中叫苦不迭,用尽全部力气,肩膀压上去一办才勉强控制住元浮南,且触碰到对方时有种怪异的寒意蔓延,古怪地叫人不安。   元浮南像一只暴躁的野兽,死死地看着段驰,让人毫不怀疑他获得自由后首先会想要咬断敌人的喉管。   而当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时,暴戾的神情一顿,回头,面上冷色消融。   段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距离段驰最近的保镖不禁毛骨悚然。   ……为什么雇主和他们禁锢住的男人表情如出一辙,浑然像是一个人。   谢春酌走到玄关处,垂眸看了眼半靠躺在地上的元浮南,似是蹙了蹙眉,头微微摇动,随后便抬头看向段驰,伸出了手。   段驰立即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用力将人拉到了怀中,如护珍宝般,一言不发,揽着人就往外走。   如果不是谢春酌不愿意,他恨不得把人扛到肩头离开。   保镖见状连忙松手跟上,还警惕着元浮南追上来,跑了几步回头,却没想到对方只是坐靠在那一动不动。   距离远了,对方的面容逐渐模糊,午后的光线如此璀璨,照到那处时,却只叫人感到了冷。   -   段驰上车后一言不发,直接开车飞驰,不需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   他住的地方本来就和元浮南所住的小区不远——因为之前这地方与竼兰别墅很近。   为了方便偷情,所以段驰买了这边的小区房。   而元浮南,想必也是如此。   一想到这里,段驰气血上涌,完全没办法去思考在自己没盯紧谢春酌的那一个小时内,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他甚至恶意猜测,假若元浮南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都足够对方把谢春酌睡个遍了。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急刹,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叫声。   因为惯性,谢春酌往前扑去,又被安全带拉回,后背与座椅碰撞,他不适地抿了抿唇,嘴角下撇。   段驰注意到这一点,下意识地在倒车入库时动作轻了些,轻完又觉得自己贱,就这样都舍不得让谢春酌吃一点苦。   谢春酌都又他爹的出轨了!   时至今日,段驰竟然与死了的傅隐年有了感同身受,真是可笑。   段驰咬紧后槽牙,停好车后,忍着打算回家后再发作,结果安全带刚松,手腕一热,怀里就扑了个人,可怜兮兮地喊他:“段驰……”   段驰没出息地心软了。   “……我知道肯定是他勾引的你。”   段驰说,“这次我不怪你,如果不是我最近老是逼着你见我爸妈,你也不会生气,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做了,你也不要再去见元浮南了。”   段驰顿了顿,放柔了语气,哄问:“好吗?”   谢春酌没吭声。   段驰心下居然就忐忑了起来。   他想跟谢春酌闹,又恐惧于跟谢春酌闹。   此时谢春酌安静下来,他又怕谢春酌胡思乱想,对他多有不满,最后心牵扯不回来,外面的小三花招比他多,一下没注意,他不就没老婆了吗?   段驰深呼吸一口气,正想继续说话,便听到谢春酌说:“你跟踪我。”   段驰身体一僵,随后放松。   他自知这件事瞒不过谢春酌,于是主动认错,道:“我只是怕有人故意接近你,伤害你。你去的酒店是我们家的,所以经理跟我汇报了你的行程。”   不仅仅是汇报,还有跟从、盯梢。   ……当然,目前只做到了汇报,仅此而已。   段驰以为谢春酌会说些什么,但出乎意料的是,他说了另外一件事。   “元浮南也跟踪我。”   段驰一怔。   “……从我初中时,一直到现在。”谢春酌说话时声音很平静。   他像是冷静地在阐述一个事实,但段驰感受到怀中的躯体慢慢颤抖。   “……他一直跟踪我,所以……”   谢春酌仰起头,那双平日里叫段驰爱之欲其生死的眼眸冷得叫人发颤。   段驰明白他的未尽之语。   段驰顺着他的话补充:“所以那天,他也看见了那天雨夜发生的事。”   几乎是瞬间,段驰就明白了。   他抓紧谢春酌的肩膀,眯起眼睛:“他威胁你?”   谢春垂下眼眸。   段驰权当他默认。   怒火刹那间席卷了段驰的心,他猛地挥手,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车发出长鸣,车灯闪烁,在地下车库恍若鬼叫。   在这鬼叫中,段驰握紧谢春酌的手,对他说:“不要怕,我会解决他。”   -   段驰迅速对元浮南进行了调查。   结果不出谢春酌所料。   元浮南确实在很早之前就找了私家侦探随时秘密监控谢春酌,但这“随时”指的是在元浮南不在谢春酌身边的每时每刻,尤其是在元浮南出国后的那段时间。   之后谢春酌和傅隐年在一起,因为傅隐年的缘故,私家侦探暂时没有继续进行行动,在他们进入村子时也没有动作。   “但是元浮南在那天雨夜里开车直行,到了出事地点的山体滑坡处,后面又派人秘密进行了调查,发现残破的面包车有被撞击的痕迹,将证据收集,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段驰拿着资料,看向坐在沙发上,正在低头看侦探拍下照片的谢春酌。   谢春酌穿着一身棉质布料的浅蓝色居家服,因为有一段时间没有剪头发,黑发长至锁骨,柔顺地贴着脸颊和脖颈处,脸小而精致,垂着眼睫时,眼尾处耷下的睫毛像是垂下的、长长的蝶翼。   “而且,他参加了傅隐年和阿公在村子里的葬礼。”段驰继续看资料,古怪道,“入葬当天,下雨,山上有土坡滑下,掉落了一座小臂长的神龛,这座神龛被元浮南拿走了。”   段驰无法理解元浮南这一奇怪行径,但谢春酌知道原因。   他将手里的那份调查的资料纸张递给段驰,平静道:“傅隐年去村子是因为陈雯夜不能寐,被噩梦缠身,以及觉得傅隐年被我迷惑了,所以找了一对道士算命求符。”   “道士说出陈雯为了怀孕做的事情,说傅隐年前世缘未了,今生要还,所以陈雯叫他去村子,但是没想到他带上了我。”   而陈雯为什么会做噩梦?为什么会轻信道士的话呢?道士又是为什么会这样说?   谢春酌心中冷笑:还不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元浮南做的鬼!   原来在那段时间里,元浮南暗地里还做了那么多事!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段驰闻言,猜出前后因果,不由咋舌,只觉自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元浮南设计傅隐年,却不曾想最后果子被他摘了。   只是……   “陈雯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相信了道士的话?”段驰疑惑。   即使陈雯在以前求孕一事传播甚广,可毕竟也是经历风雨的傅氏掌股人之一,更别提陈雯行事雷厉风行,不好欺瞒,怎么会那么轻易就上当了?   谢春酌淡声道:“或许是有帮手。”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谢春酌放在膝盖处的手机微微震动。   他点开屏幕,最上方是一条弹出的信息。   方助理:好的。您想什么时候见面呢?   谢春酌慢吞吞地回了一条消息。   很快,回复便发来了。   方助理:[位置:郝记私房菜馆。]   方助理:今晚八点,我在这里等您。[微笑] 第83章   夜色朦胧。   晚上八点, 刚过晚高峰,路上的车却半点不见少,两侧路灯照亮一片,行驶车辆红白色的光刺目得像是一盏盏挂在夜空里的灯笼。   谢春酌坐在车内, 撑着下巴看窗外, 耳边是段驰压抑着不满的絮叨。   段驰一边开车, 一边对他今晚的行程发出疑惑地控诉。   “为什么要去见那个方助理?”   段驰问这个问题不是无理由的。   事实上, 他对谢春酌以往的一切恋情所牵扯的一切都秉持着拒绝的态度, 尤其以傅隐年身边的所有人和物最抗拒。   ——因为他害怕谢春酌会对此有私情。   有句话说得好, 死人比活人留在人心里的痕迹会更深刻, 更何况是因自己而死的人呢?   即使是怜悯延生出的感情, 段驰都不想要谢春酌对傅隐年产生一丝半点。   人死后成了白月光,永远刻在心里, 放在旁人身上段驰可能会称一句深情, 但要是放在谢春酌身上,段驰就恨不得把傅隐年从坟里挖出来, 骨灰都扬了才好。   况且……   “宝贝,你最近还有在做噩梦吗?需要我给你找个道士驱驱邪吗?”段驰的上一个问题没有得到答复之后,也没有纠缠,而是问了下一个问题。   他不动声色地在等红绿灯的间隙往身旁人的脸上去打量。   神神鬼鬼, 段驰不信,但他怕傅隐年在谢春酌心里。   既然都能在夜里做噩梦了, 就说明谢春酌会梦见傅隐年!   这是段驰所不能容忍的。   谢春酌知悉他的心思,闻言连头也没回,外面的光影落在他的侧脸,秀美而冰冷。   “不用了。”谢春酌说,“我没事。”   段驰最近几天与他睡在一起, 确实也没见他夜半惊醒或噩梦频频,只是心有所想,怕谢春酌隐瞒,想问,话未出口,绿灯亮了,便不得不开车往前,没过几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到了地方,谢春酌开门下车,径直离开。   走前他道:“不准跟来”,就把蠢蠢欲动的段驰给压下去。   段驰看着他进入私房菜馆的背影,泄气地躺倒在车内座椅上,咬着后槽牙,最后拿出烟盒,从里面挑了根烟出来,夹在手指之间,点燃,衔进唇中。   方助理……   段驰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戴着眼镜,长相普通的中年男人,心里的不满与不安稍稍减退。   他心想,丑东西,应该不足为惧。   -   谢春酌不在意段驰此时一个人待在车内会不会胡思乱想。   只要段驰现在不坏事就好了。   这几天,段驰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不再对他要求甚多,只专心针对元浮南,而元浮南暗地里与他悄悄联系,也开始对段驰动手。   段氏业务出现问题,段驰虽在公司挂名,但持有一定股份,加上是众所周知的继承人,所以忙碌了不少,今天陪着谢春酌出门都是推了好几个工作才硬生生跟上来的。   谢春酌对二人的对抗乐见其成。   最好两败俱伤。   他漫不经心地想,这样他就可以坐享渔翁之利。   只不过现在,除了元浮南与段驰二人以外,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那就是……那只鬼。   那只不知是傅隐年,还是哪里来的男鬼。   谢春酌相信元浮南确实是监控他,因此知道车祸一事的真相,但参加傅隐年的葬礼拿走神龛,或许是因为鬼的蛊惑。   是的,他怀疑元浮南被鬼上身,所以才会有些时候变得极其怪异。   且那时他从密室出来后,身前抱着他的鬼就消失了,而元浮南却失控地强吻他,当时对方身上的温度冷得惊人。   如今想起来,无非就是鬼上了身。   至于为什么有时上身有时不上,或许是因为鬼道行不够,亦或者是鬼惧怕阳光。   之所以说鬼这件事更重要,是因为谢春酌发现对方缠上自己了。   无论那鬼是不是傅隐年,他都不可能留下危险在自己身边不处理。   而处理的方式……自然就是与方助理有关。   咬人的狗不叫。   方助理在傅隐年死后还能稳稳当当地在傅氏工作,甚至升职,就足以说明对方的手段高深,远远不是一个助理心腹的位置就能够满足的。   谢春酌将人约出时,还以为对方会婉拒,毕竟陈雯现在恨毒了他,和他接触,陈雯必定会生出警惕,这对方助理来说百害无一利。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对方答应地痛快。   是顾念旧情吗?   谢春酌想着,踏入了店门。   在门口迎宾的员工看见他,当即热情上前,“欢迎光临,谢先生。你好久没来了,还是老位置,方先生已经为您预订好了。”   谢春酌是这家私人菜馆的常客,有固定包厢,通常都是方助理帮忙预约。   平时不觉得,此时一听到这话,谢春酌不由得想起以前。   方助理作为傅隐年的贴身助理,不仅在公司上要要方方面面注意到,在生活中也是各方面兼顾,而且还得负责谢春酌的日常起居。   起初谢春酌身边还有助理,后面那助理办事根本比不上方助理一丝半点,又在一次外出时意外惹怒了谢春酌,谢春酌就干脆把他炒了,后面懒得招新助理,就可劲儿抓着方助理,一人当两人用。   好在方助理也没有异议。   思索间,带路的菜馆员工已经将他领到了包厢前,敲门,这得到回复后,微微弯腰,往旁边退出一步,打开了门。   谢春酌迈步进去,抬头就看见一着黑西装的高大男人正背对着自己,正在观看包厢墙壁上挂着的画。   画上画的是最常见的万马奔腾,将各马奔跑的神态描画得淋漓尽致,配着包厢内的胡桃木桌椅,以及缓缓燃烧的熏香香炉,整个空间都显出一种古韵。   谢春酌一时间竟然不能确定面前的人是他约见的方助理。   毕竟自从傅隐年死后,除了在媒体报道的新闻照片上能在傅父身边看见对方的影子以外,他就再也没见过方助理。   上次正式见面,似乎还是对方送他和傅隐年离开那天。   “谢先生。”   在谢春酌回忆时,背对着他的方助理慢慢转过身来,对他笑着打招呼。   当面前人的容貌在眼前出现时,谢春酌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方助理今天没有戴眼睛,额前垂落的黑发也梳上去了,原本平凡板正的脸露出来,竟然也瞧出了几分俊气来。   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拉长,不笑也像是在笑的眼睛,眼瞳漆黑,睫毛浓密,看人格外深情。   这是以往戴着眼镜看不到的风光。   谢春酌略有些惊讶,但很快回过神,微微颔首算作应答,便上前一步准备坐下。   而在他走动一步时,方助理也上前一步,先行将他即将要落座的椅子拉开了。   谢春酌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坐下了。   “我点了几道你爱吃的菜,你看看还想吃什么。”方助理自然而然地在他对面坐下,拿起菜单,语气平稳柔和,“这家店出了几道新菜,你一直没来,这次可以尝尝了。”   方助理说完,把菜单递给他,一如既往地以他为主。   谢春酌翻开菜单,却知道变了。   随意自然的语气、提前点单、朋友般的闲聊,以及……今日的装扮。   方助理的改变令人侧目,谢春酌理所应当地将其认为是花孔雀开屏。   不过别有所求也说不定。   谢春酌心里琢磨着,在菜单上随意勾了个新出的甜汤。   他将菜单还给方助理,不多时,服务员进来,拿走菜单。   当包厢门再度关上,内里只剩下谢春酌和方助理两个人时,空气就显得有几分凝固和静谧。   方助理泡茶,露出手腕上的表,谢春酌睨了一眼,价值不下五位数。   看来方助理在傅氏的地位蒸蒸日上。   “谢先生,今天来找我是叙旧吗?”在滚烫的茶水蒸腾的雾气遮掩下,男人的面容和话语仿佛都染上了一层湿润。   谢春酌手肘撑在桌面,手腕微垂,下巴搭在上面,小而美丽的一张脸像是含苞待放的花儿。   他微笑着看方助理,反问:“不然呢?”   方助理也笑:“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我以为你把我忘了。”   “最近有点忙。”谢春酌作出怅然的模样,“你也知道,有些事发生得太快,总是叫人难以忘怀,后续遗留的事情也是麻烦。”   方助理这次笑而不语。   谢春酌作为傅隐年之死中的头号人物,不仅在其中全身而退,还攀附上了段驰,将谢氏股份拿到手,成为了做大股东,可谓是最大赢家。   圈里有多少人鄙夷,就有多少人羡慕。   从近段时间,家中有貌美儿女的人不知道如飞蛾般扑往各行各业的精英就能看出,谢春酌对他们的影响有多深。   可惜谢春酌只有一个。   “……方助理应当也会理解我的吧?”   谢春酌幽幽地叹口气,居然跟他攀起了以往那一丁点的、奇怪的同事交情。   “毕竟我之前去面试傅隐年助理时,还是方助理你……当的我的面试官,通过我的面试。”   方助理沉稳的面容忽然如被蜻蜓点水般,泛起涟漪。   他骤然看向谢春酌。   二人四目相对,桌面一片平静。   谢春酌含笑看着方助理,桌下……在西装裤包裹下,修长笔直的腿交叠,翘着,鞋尖慢慢点在对面男人的小腿位置。   一点点、一点点地往下滑动。   方助理脊背似乎绷紧了些,呼吸微急,黑眸猝然变得幽深。   谢春酌面对他的视线,不慌不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润红的唇在包厢内的灯光下格外诱人。   他轻声笑问:“……不是吗?” 第84章   没有人能抵挡住谢春酌的刻意勾引。   当一只小猫对你歪着头撒娇的时候, 你会想要揉搓他的脑袋,想要把它带回家,而当一只含着剧毒的鲜花对你轻轻摇曳,散发香气的时候, 很遗憾, 你已经中毒了。   无论你想不想, 都只有一个选择:被蚕食。   方助理双腿猛地合并, 夹紧了那只在自己小腿处作乱的脚。   他面不改色, 突然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吗?”   谢春酌怔愣。   原因无他, 因为他确实不知道方助理的名字是什么。   对于他不在乎的人, 他吝啬于花一星半点的时间去关注对方。   不过谢春酌不会为此而感到羞愧, 他勾起唇,不动声色地又抿了口茶, 像是对此游刃有余。   在方助理的注视下, 他终于在这短暂的时间内从脑海记忆深处挖出来以前在公司不经意瞥过的,放在方助理桌前的名牌。   “方宁。”谢春酌喊。   方助理面上终于露出了笑, 有些无奈的,又像是有些纵容。   “谢先生,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方助理松开腿,甚至微微分开膝盖, 谢春酌的脚掉在他鞋尖上,卡在两腿之间。   方助理叹息:“我只是一个助理。”   “是吗?一个助理。”谢春酌慢吞吞地重复那句话, 令人感觉到他的质疑。   方助理诧异看他,像是在说没有。   直到谢春酌腿骤然往上一抬,鞋尖抵在对面冠冕堂皇的男人双腿中间的危险位置。   方助理面不改色,唯有呼吸一滞。   谢春酌微笑:“一个会对我硬的助理吗?”   方助理叹气:“谢先生,任由谁被这样对待, 恐怕也会做出像我一样的反应。”   他好似十分委屈和无奈,可实际上,在谢春酌触碰他的小腿时,他就已经硬了,此时只不过是借着在桌下谢春酌看不见而已。   谢春酌并不在意这些,“是吗。”   二人的交锋在门口服务员端菜进来后短暂结束,但谢春酌一直没收回自己的脚。   桌面红色桌布遮掩下,这一切竟然也没有被来往的服务员发现。   当菜一一上桌,门再度关上,包厢内只剩下二人时,谢春酌便施施然地想要收回脚,但这时,方助理又突然动了手。   ——他握住了谢春酌的脚腕。   粗糙的指腹摁压在皮肤上,男人的手掌宽大,几乎能一手抓紧他的脚踝,骨头隔着皮肉感受到对方手心的温度,像是要被灼伤。   谢春酌试着抽了一下,没抽回来。   他看向方助理,对方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态,非常地平和、温顺。   “方助理这是想做什么?”位置转变,谢春酌成了受害者般,不解地问他。   方助理,也就是方宁,他垂下眼眸……隐藏在桌下的画面,指腹轻轻揉捏脚腕上雪白的皮肉,青色的筋络尤其明显。   谢春酌见状蹙眉,正待开口,就感觉禁锢住脚腕的力道一松。   他收回脚,抬眸与方宁对视,之后便不再捣乱,故意去戏弄方宁,而是用热毛巾擦手,正正经经地开始吃起饭来。   方宁倒像是被他折腾地有些恍神,过了几分钟,站起身,似乎要出去。   他一起来,身下的痕迹就愈发明显,尤其是下半身。   谢春酌睨了一眼,心下暗自嘀咕,这些人是吃激素长大的吗?个个异变。   “去哪儿?”谢春酌咬着笋片,清脆爽口,他一边吃一边慢悠悠地说,“不吃饭吗?等你出去回来,菜可能都要冷了。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方宁脚步一顿,又重新坐下来。   他硬着吃完了一顿饭。   谢春酌心情舒畅,时不时还笑眯眯地招呼方宁多吃,假装看不见对方紧绷的神色。   软硬兼施,才是谢春酌的目的。   一顿饭吃完,餐桌上的菜全部撤下,包厢内的熏香已经燃烧到了尾端,淡淡的香味蔓延在每一处,谢春酌漫不经心地跟方宁闲聊。   方宁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同样心不在焉。   方宁在等待谢春酌说出目的,但是却没想到谢春酌看了眼时间,道:“今天和方助理叙旧叙得很愉快,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下次再约吧。”   方宁蹙眉:“下次?”   谢春酌理所应当地点头:“是啊,段驰还在外面等着我呢,可不能让他等急了。”   话罢,他撑着桌面起身,悠悠地迈步往外走,与他口中的“等急了”完全相反。   方宁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是在钓鱼,但是能怎么办呢?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鱼难道是真的蠢吗?   只是诱饵太过诱人罢了。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方宁骤然开口。   谢春酌的手放在门把手上,他回头,朝着方宁粲然一笑:“什么都能给我吗?”   方宁看着他:“任何。”   “如果我要的是你呢?”   方宁缓步走到他面前,低下头,眼眸微垂阖下,注视着面前狡猾的小猫。   “荣幸至极。”   -   与方宁的会面谢春酌取得了全面胜利。   至少在谢春酌看来,方宁是可以为自己所用的,而至于自己要付出的代价……   不过是一点点自己。   等他把所有的事情解决了,这些人他一个都不会放在眼里。   谢春酌离开私人菜馆,走到路边,还未走近,便看见倚靠在车旁正在抽烟的段驰掐灭烟朝他走来。   “宝宝,你回来了……”段驰黏糊糊地喊他,身上的烟味并不算浓。   谢春酌嗯了一声,段驰就打开车门让他上车,随即往后看了一眼。   车门关闭,段驰与不远处站立的人对视一眼,收回目光,绕到驾驶座开车。   车内,谢春酌撑着下巴看向窗外。   很快,车启动离开,一切都被抛之身后。   到了家,谢春酌习惯性地进入浴室洗漱,洗完热腾腾的澡,穿着浴袍走出,便看见段驰斜靠在床上,正单手拿着手机在刷视频。   段驰听见声音,收手机看去。   “洗澡了吗?就上床。”谢春酌打了个哈欠,声音软乎乎的。   段驰自然而然地伸出双手,“我在侧卧洗了。”   谢春酌走近,闻到他身上沐浴露的气味,知道他没撒谎,便任由自己靠到对方怀里。   段驰身上的温度一年四季都高,如火炉般,谢春酌坐在他大腿上,还未作出其他动作,面前人湿漉漉的发就先倾下,扫在他脸颊,之后,唇被轻轻衔住。   在对方即将深入时,谢春酌突然发问:“我让你找的那两个道士你找到了吗?”   段驰:“找到了。”   在前几天,谢春酌让他手下的助理去查那日与元浮南见面时,自走廊擦肩而过的一对男女道士,说是又开始做噩梦,打算做法驱鬼,求符咒。   段驰自然不会拒绝,只是在得知此事时面色并不好看。   谢春酌询问过后,段驰才闷闷不乐地提起,他是想起了带谢春酌去酒店见父母那天遇见的电梯事故。   段驰当时问:“从那个时候起,元浮南就开始威胁你了吗?”   谢春酌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段驰说,他查监控时,在靠近电梯的消防楼梯处,发现了元浮南的身影。   所以才会怀疑谢春酌早早出轨。   “……你在想什么?”段驰不满地磨蹭他的嘴唇,把谢春酌从思绪里拉回来。   “没什么,你安排一下,让那对道士和我见面。”   谢春酌说完,张开嘴,让他将舌头进来。   室内的气温升高。   脖颈、肩膀被一一亲吻,谢春酌半阖眼睛,静静地看着段驰嗅闻自己的皮肤,仿佛野兽在确认气味,最后微不可查地松口气。   谢春酌心觉可笑。   在段驰想要继续时,他忽地抓住对方的头发阻止,“我困了。”   段驰动作一顿。   “困就睡吧。”   段驰揉揉他的发,摸到他发尾一点湿润后,把他塞进被窝里,又拿了风筒给他吹干,才爱怜地埋在他脖颈处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进入浴室,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   谢春酌在被窝里翻身,绸缎质地的被褥从身上缓慢滑过,修长白皙的腿露出在外,在小腿内侧,有一道很浅的牙印印刻在上面,隐晦地彰显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   两周一次。   一周一次。   一周两次。   方宁的手段不错。   段驰与元浮南斗得热火朝天,谢春酌空闲的时间多了很多。   他出门时身边跟着保镖,来往皆与段驰报备,段驰对他放心,保镖每每私下汇报,也信誓旦旦无事发生。   经过半个月,保镖都觉雇主未免对爱人占有欲太强,太不信任,否则为什么总是吩咐自己如狗一般随时盯梢雇主爱人身边出现的每一个男人。   “放心吧,段总,谢先生身边没有出现任何陌生男人。”保镖在店门口站着,一边打电话一边回头,恰好看见雇主爱人拿着几套衣服进入了试衣间。   他对电话另一头的段驰说:“谢先生正在试衣服呢,想必是为了跟您一起出席明晚的晚宴。”   电话那头的段驰不知为何总是心慌,闻言皱眉嗯了一声,最后还是放下了电话。   他坐在办公桌前,扯开束紧的领带,略微动作,肩膀处的西装布料绷紧,使得他呈现出一种西装暴徒的姿态。   律师拿着文件,站在他面前道:“已经收集好资料,证据确凿,只差人证。”   话语微顿,律师仔细观察段驰的面色,询问:“您想什么时候告元先生蓄意谋杀呢?”   因为关于人证这一问题,段驰和律师也早已商量好了解决办法,那就是——寻找陈雯出庭作证。   无论陈雯到底怀不怀疑元浮南是杀死或者推动傅隐年死亡的真凶,她都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商业内的资源就这么多,谁多一口谁就少一口,没有人会放过嘴边的肥肉,更别提如今高龄怀孕,焦头烂额的陈雯。   段驰冷着脸说:“现在。”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解决掉元浮南了。   只需要解决掉元浮南,他和谢春酌,就能恢复到正常的生活。   ……   试衣间内。   “段驰准备告元浮南蓄意谋杀傅总。”   耳边喘着热气,男人的眼镜勾在手心,连着摁在面前人的腰上。   手指撩起被薄汗打湿的一缕乌发,方宁为他轻轻别到耳后。   “元浮南打算告段驰谋杀。”   窄小的空间内,二人紧密相连,方宁腰间夹着两条长腿,半褪的裤,堆在脚踝。   方宁把人压在薄薄的试衣间门板上,亲吻细腻、散发着香气的雪肤。   “……关心他们做什么?”   方宁的头发自后被抓紧,疼痛紧绷感迫使他仰起头,与面前水光潋滟的眼眸对视。   谢春酌另一只手划过他的脸颊,诱惑道:“你想不想,做些更刺激的事?”   “比如?”   “……比如,去你的前上司家里……”   吐气如兰,充满了令人晕眩的诱惑。   “偷情。” 第85章   竼兰别墅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   在傅隐年死后, 这处住所就像是被封闭了一般,再次踏入,便能看出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只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进门后地板光滑可鉴, 所见之处没有脏乱灰尘。   “我没有辞退何姨, 她每天还是固定来这里打扫卫生。”方宁说。   客厅的玻璃窗被光照得透亮, 谢春酌站在客厅处, 微微扭着腰, 旋身看他, 面上带着浅笑, 恍若天使。   方宁情不自禁上前, 却没有像在外面一样搂上去,而是保持着距离, 像是又成为了那个恪守礼仪的方助理。   在这座别墅里面, 他停下的脚步太多,伸出去又收回的手也太多。   现如今, 当初阻止他的因素已经消失,面前是唾手可得的果实。   胜利的,果实。   可是真的能摘取吗?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肩膀轻轻搭上一只手,方宁的思绪被拉回。   谢春酌抬起眼睫看他, “方宁。”   肩膀上的手抚上脸颊,“方助。”   方宁侧头, 将自己的脸埋入谢春酌的手心,“……小酌。”   在这日光之下,粉尘清晰地漂浮在光中,方宁将谢春酌压在沙发上,低头吻去。   谢春酌搂住他的肩颈, 状似沉迷地仰起头,最后任由对方亲吻而下。   呼呼……   喘息声。   谢春酌刹那睁眼。他双目清明,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耳边的呼吸。   不是身前,而是身旁。   冷意自身侧幽幽散发,谢春酌心跳不由加速,惹得身前人忽然一怔,倾听后下意识抬头看他。   而就在这短暂的瞬间,谢春酌突然屈膝让方宁从自己身上离开,随后起身,腰部用力,双手抓紧方宁的衣领,直接把人摁在沙发上。   二人的位置颠倒。   谢春酌坐在方宁的腰腹,脊背绷紧,漂亮的脸蛋一半染着光,另一半隐秘在暗,冷冷淡淡瞥下的一眼,似掌控似观察。   方宁呼吸粗重,几乎是无法控制地起了反应。   他躺在沙发上,下巴微昂,眼球微微发红地与居高临下的谢春酌对视,如等待被宰杀、不会反抗的鱼。   谢春酌确实也是要拿他来钓鱼。   呼呼……   呼呼——   风声。   风声是从哪里来的呢?   谢春酌的手贴在方宁的腰腹,衬衫下摆被拉扯,与裤腰拉开缝隙,他慢慢将手伸进内里,肉与肉相贴。   手下的腹肌是硬的,因为呼吸而颤动着。   方宁抓紧他打开的大腿,用力,手指隔着绷紧的裤子,陷入肉里。   “……谢先生……小酌……”   方宁已然意乱情迷。   谢春酌的手一点点往上,衬衫凌乱,拉到极致时,扣子蹦开、弹射,露出底下人遮掩的身体。   方宁穿着衣服时不显,只让人觉得沉默、温顺,即使高大也如一座山,不会让人起任何念头,可若仔细观察,才能窥见他不输于任何人的身材,单是看着,就能看出他身体的爆发力的强大。   但这一切吸引不了谢春酌半点目光。   除了方宁急促的呼吸与仿佛要将他吞噬的目光,他的身后,同时坐了一个“人”。   应该是“鬼”。   冰冷、无形的躯体贴着他的后背,双手禁锢着他的腰,将那本就纤细的,一手能握住的腰勒得更紧。   ……像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鬼”学着他对方宁做的动作,手顺着他的腰腹往上摸,停留在了他的胸口。   低温更能引起皮肤的敏感。   谢春酌绷紧身体,胸脯下意识挺前,惹得他身下的人再也忍耐不住,放在他大腿上的手松开,转而抓紧腰,手臂青筋绷起,不管不顾地一把将人提起,挪放到了身侧,旋即不等人反应,低头吻下。   吻如骤雨般落下,打得谢春酌几乎睁不开眼。   他敞开自己,任由方宁动作,直到上衣被揭开之后,对方看见自己挂在脖颈上的木制珠子。   木珠散发着淡淡的香味,约莫只有指头大小,被细细的红绳串着,落在两侧锁骨的凹陷处,雪白的皮肤映衬着它,好似也成了某个名贵的物件。   方宁动作微顿,“……这是什么?怎么突然戴起了这个。”   在以往见面,以及试衣间时,他都没发现这个珠子的存在。   之前见面是没有戴,试衣间内没有脱衣。   谢春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不好看吗?”   话落又搂着他的肩膀,主动将自己送上去,当唇贴到细腻柔软的皮肤上时,方宁瞬间忘却了一切。   他垂下眼眸,长睫遮掩眼中情绪,继续汲取怀中人的温软。   谢春酌手抓着他的头发,面上泛起潮红,眼眸水润,目光却若有似无地在四处打量。   直到那阴森的冷意落在了他的手上。   谢春酌心中一跳,随后放松。   刚才他被方宁抱下,身后的鬼就消失了,他还以为前功尽弃,还好那鬼并没有真的离开。   卿卿。   卿卿……   卿、卿!   话语从哀怨变为仇恨,声声泣血,谢春酌握紧拳头,佯装什么都没听到。   晴空骤然刮风,狂风呼啸吹起,枝头树叶摇曳飘落,被一阵风卷起吹打门窗。   谢春酌心提起,还未作出反应,阴风自客厅穿过,身前的方宁动作猝然停顿。   当手下的皮肤变得冰冷时,谢春酌当机立断猛然推开对方。   轰的一声闷响,方宁摔落沙发。   谢春酌坐起身,还未看,脚腕突然一冷,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下一秒,脚腕被一只手圈住。   那只手的温度冷得几乎渗入骨髓,谢春酌感觉自己的脚被冻僵了。   方宁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脸映入谢春酌的眼帘,与方才似乎别无两样,但那双幽深的黑眸,透着森森的冷意。   “卿、卿。”他喊。   在这一瞬间,谢春酌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白光,在那一瞬间,眼瞳泛白,似冰雪似霜,令谢春酌心中一惊。   脑子里警铃大作,他来不及思考,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跑!   还没等他自己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要蹬开方宁的手,翻着沙发要跑,但他刚一动作,脚腕传来的力道就使得他被直接拽下,撞进了坚硬的怀抱当中。   身后人禁锢着他,呼吸吐在他的脸侧,幽幽地问:“卿卿,为什么要跑呢?”   “方宁,你在说什么?”谢春酌咬紧后槽牙,稳了稳情绪,假装不知情,“你为什么要叫我卿卿?”   耳边响起笑声,传入谢春酌耳中。   “额啊……”他下意识后缩,退离,最后将呻/吟咬入口中吞没。   “卿卿,总是喜欢骗人。”   迎着日光,白色的衣服布料中,骨节分明的手摁压在心脏的位置,隔着薄薄的皮肉与骨骼。   谢春酌有种对方随时随地会将手插进去,把他的心脏掏出来。   谢春酌瞳孔紧缩,恐惧得抿紧唇,额头盈出细汗。   “方宁”还不罢休,他略略动手,谢春酌的衣服下摆就被掀至胸口。   ……因为呼吸的急促,胸口不停地快速起伏,像是难以忍耐。   “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呢。”   调侃的话语传入耳中,谢春酌终于僵硬地侧头,眼瞳往上,与自己身后的“人”对视。   是方宁,又不是方宁。   对方脸上的表情是自己所不熟悉的。   这说明……   “卿卿又在打什么坏算盘?”   自胸前作乱的手倏忽向上,伸出衣领直掐下巴,用力一扭,谢春酌便与身后人面对面,鼻尖对着鼻尖,他凌乱的呼吸落在对方的脸颊,他却感受不到对方的呼吸。   鬼。   谢春酌再次深刻地意识到坐在自己身后的是鬼。   “……我没有。你到底怎么了?”   谢春酌仍是在装,只是这次,眼泪涌出,从水润的眼眸中滑落,噼里啪啦地掉在了脖颈,有一些掉在了“方宁”的手背上。   “方宁”像是被烫到一般,反射性地松开手。   他垂下眼睫……手背上的泪水散开,留下模糊不清的水渍。   鬼使神差的,“方宁”低头舔去。   谢春酌看到这一幕后怔住,同时也利用了这间隙,猛地把胸前的木珠子拔下,塞进嘴里,然后双手捧住“方宁”的脸颊,不等对方反应,就蒙头亲过去。   ……他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味道。   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木珠子渡入对方口中,“方宁”身体一僵,不再动作。   谢春酌怕他用舌头把珠子顶出去,捧着对方脸的手用力,深深吻进,不让对方躲避。   珠子在口中慢慢融化,在一定时候,谢春酌退出了“方宁”的口腔。   他擦了把嘴唇,将口水擦掉,眼尾泛红,眸如湖面,波光粼粼。   下一秒,别墅大门打开,身穿道袍的一男一女自外走进,看见这一情景都愣住了。   谢春酌扯了一下自己凌乱的上衣,抬起头,面对“方宁”的目光,展颜一笑。   “我该叫你什么呢?”谢春酌用手轻佻地拍拍他的脸颊,吐出一口浊气,被亲吻得轻微肿起的唇勾着。   明明是该被疼爱的人,此时却成了捕猎者。   谢春酌掐住“方宁”的下巴,眯起眼睛,说:“抓住你了。” 第86章   “我该称呼你为傅隐年, 还是什么?”   谢春酌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翘起,鞋尖踩在跪坐在地面被特制红绳五花大绑的“方宁”胸口, 轻轻踩踏。   被他踩着的“方宁”无动于衷, 丝毫不觉得耻辱, 只是仰着头看他。   “方宁”发丝凌乱, 上半身扣子蹦开几粒, 露出胸口部分皮肤。   “卿卿, 坏孩子……”他看着谢春酌说。   谢春酌蹙眉, 对这个称呼有些难以言说的烦躁和恼怒。   “不准这样喊我!”   谢春酌一脚踹下, 直把“方宁”踹得后仰。   他力气比不上其他人,但怎么说也是个近一米八的大男人, 用些力气, 也足够人受的。   可惜,“方宁”不是人。   它笑着看谢春酌, 眉间带了几分哀怨,“……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要记得什么?你究竟是谁?!”谢春酌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冷声道, “你缠着我做什么?人死不能复生,鬼也该下阴曹地府去投胎。”   “我舍不得你。”   “方宁”慢慢地说, “况且,我是因为谁而死,卿卿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话罢,“方宁”没有再说下去, 在场的人却都知道为什么。   谢春酌的脸冷下去,目光扫过站在“方宁”左右两侧的男女道士。   之前初遇,在酒店没有多注意,现在仔细一看,二人长得十分年轻。   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年龄,女生看起来要更成熟些,长发束起,面容秀丽,眉间却有坚毅之色,而她身旁的男道士则是一头利落的短发,五官端正,自带一股正气。   这正气在谢春酌看来就是傻。   二人也注意到了谢春酌的视线。   女道士宋雯雯当即望过去,随后冷静道:“你既然找我们来收鬼,就该知道,你的一些事情有可能会被我们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毕竟鬼急了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当然,人也是,不然她就不会急着解释。   宋雯雯心中腹诽,面前这个大名鼎鼎的谢先生无论是看起来还是实际上,可都不算是善茬,要不是看他身上有蹊跷,她恨不得绕着走,才不会答应对方跟上来呢。   她的师兄罗钧跟她想法大差不差,因此只是提高警惕地看着谢春酌,没有再多说话。   谢春酌嗤笑了声,“你以为我怕你们?”   就算他们知道了,他也有一万种办法让他们说不出来。   这两个道士不像是段驰和元浮南等人,他们威胁不了他,就算知道了真相,恐怕也只会报警,而退一步来说,像面前二人这种正统道士,就算被他报复了,也不会做出随便抓鬼来吓他的举动。   因此,谢春酌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宋雯雯登时觉得被看扁了,但是又无话可说,只得闷闷生气,咬着牙逼问坐在地上的“方宁”。   “你为什么要缠着他?无论有仇有怨,你都该去投胎了,你……”   宋雯雯说到一半,语速降慢,看着“方宁”神情不定,似乎从对方身上窥见了什么,又不敢确定。   “……你想要做什么?”   宋雯雯手上捏决,掐符,点下,“方宁”无动于衷,自始至终一动不动,目光直直地看着谢春酌。   她扭头看师兄,比了个口型:它不是鬼。   罗钧惊诧,不是鬼?那是什么?   谢春酌瞥见两人背对着自己打机锋,当即蹙眉,正要开口训斥,便听见“方宁”突然说:“卿卿,我等了你很久。”   谢春酌重新看向他,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和神色,“你到底是谁?傅隐年?”而后笃定,“我不叫卿卿,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找错仇家,对一只鬼来说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但出乎意料的,“方宁”却说:“我是傅隐年。”   谢春酌眉头紧皱,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这鬼继续说:“在这个别墅里面,每一处发生的事情我都记得。”   “小酌,我第一次邀请你,带你来的时候,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做好了准备,但我当时只是想跟你聊聊天,了解一下彼此,循环渐进。”   “方宁”像是想起什么事情,抿唇笑了笑,脸上阴森的冷意竟然冲淡了些许。   谢春酌也想起那件事,面色不太自然,“……这件事谁都知道,但凭借这个,没有办法证明你是傅隐年。”   “方宁”微微笑,黑得瘆人的眼珠子左右转动,瞥了一眼身后的两个道士,“当然还有细节,只是你想要让他们知道吗?”   谢春酌冷眼看他,不说话。   “方宁”张嘴:“你穿着灰蓝色的毛衣,休闲裤,里面……唔……”   他的嘴被捂住。   谢春酌恼怒瞪他:“闭嘴!”   二人距离近在咫尺,谢春酌漂亮的眼眸染上羞怒,眼角泛着淡淡的红晕,耳根红了,薄薄的耳垂剔透美丽。   “方宁”看着他没挣扎,眼中却有笑意。   谢春酌当然知道他在笑什么,无非就是笑他当时的举动愚蠢!   那时谢春酌第一次故意勾引人,本就不知道怎么做才好,谢峰和王思丽又一直催,他干脆里面什么都没穿就跑过来了,好省去傅隐年把他剥干净的步骤,结果对方压根没想睡他。   只是后面傅隐年发现了这件事,他还是没能逃脱被睡的命运。   谢春酌现在想起来,恨不得时光回溯把自己打醒。   他拉下一张脸看“方宁”,对他是傅隐年一事半信半疑。   松开手,谢春酌问:“你银行卡密码是多少?”   “方宁”笑着,熟练地报出了一串号码,听得他身后左右两个道士瞪大了眼睛,尤其是谢春酌一副确实如此的模样。   “……钱、钱财乃身外之物。”宋雯雯不禁挺直了胸膛,迎接罗钧的目光时,一脸正气。   罗钧面上点头,心里却在数零。   二人脸上藏不住事,琢磨着这钱如果给他们,岂不是能把道观翻新几百次,还能给祖师爷塑金身。   是始作俑者却笑着与谢春酌说:“……那天的卿卿,特别的青涩。”   谢春酌恼怒,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闭嘴!”   这一巴掌清脆利落,“方宁”脸侧了侧,脸颊浮现红色的巴掌印,面色无波,丝毫没有半点痛意的模样,谢春酌反应过来,这鬼附身在方宁的身上,想必痛也只是方宁痛。   真是无妄之灾。   但谁叫方宁是傅隐年的助理呢?就当为自己的老板待罪吧。   谢春酌想。   “怎么样才能灭掉他?”谢春酌甩甩打得发麻的手心,他站起身,看向了宋雯雯二人。   宋雯雯一个激灵:“什么?”   谢春酌蹙眉:“我说怎么样才能让这只鬼死掉?”   宋雯雯诧异,随后又恢复冷静。   按照谢春酌刚才的反应以及之前找到他们后的要求,要灭掉这只鬼确实是正常的,即使对方以前是谢春酌的爱人。   只是……   面对谢春酌的目光,宋雯雯支支吾吾:“……那个什么,他有点奇怪,我们现在灭不了他。”   “什么?”谢春酌脸色唰一下冷下,“你之前可不是这样跟我说的。”   宋雯雯一甩手:“那不是计划有变吗?当时没抓住他,肯定以为能除掉了。”   谢春酌眯起眼睛:“把那颗木珠子磨了给他吞下去行不行?”   “不行!那可是我师傅的法器!你给他吃下去我怎么办?!”宋雯雯大惊失色,说完后眼中流露出懊恼,被套话了!   果不其然,谢春酌点头:“看来是可以。”   “谢先生,但是你磨不掉那颗珠子。”罗钧好歹是大师兄,他出言阻止,比宋雯雯稳重许多。   他冷静道:“这颗桃木珠是我师傅法器上念力最高的一颗,寻常物件伤不了它分毫,就算你找到了能将它磨成粉末的办法,那你在这期间,要怎么去对付它呢?”   罗钧看向跪坐在地面的“方宁”。   “方宁”神情淡然,好似他们在谈论的人并不是他。   他只是看着谢春酌,深深地、紧紧的,像是要把对方刻进心里,刻进骨骼。   “你想怎么做?”谢春酌却只顾着追问罗钧。   他今天的目的只有一个,杀掉一直追着他的男鬼,不管这个鬼究竟是傅隐年还是谁,他都必须要除掉,而现在知道是傅隐年,他就更是不可能放过对方。   不然他这些天故意勾搭上方宁是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和方宁偷情,引得那只男鬼出现,再让其附身在方宁身上,趁机除掉他。   早就在前几次和方宁见面,谢春酌就发现那男鬼时不时地会出现。   宋雯雯和罗钧一直随时待命,这次是他们运气好,恰好抓住了对方。   “我们不日将回观,我有法器可以把它抓起来放进法器中,带它回观,求我的师傅炼化它。”罗钧说。   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谢春酌点头,随后又问:“要是它半路跑了怎么办?”   “不会的。”罗钧说,“如果真的跑了,我们会负责。而且我师妹法力高深,一般情况下,她都能压制住。”   谢春酌睨了一眼宋雯雯。   宋雯雯当即炸毛:“怎么了怎么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术业有专攻,我是专门抓鬼除妖的,我师兄是道观的门面,要不是这次我们一起下山是为了宣扬道观,才不会接你的活儿!”   谢春酌嗤笑:“是啊,要不是被人骗光了钱,也不会接我的活。”   他把这两人查得清清楚楚,也着实觉得二人天真易骗,若不是真的蠢又有本事,他也不会选择叫他们来抓鬼。   思及此事,谢春酌摆摆手:“你们把他带走吧,尽快处理好。”   宋雯雯气呼呼地上去去抓“方宁”,罗钧协助。   他们本以为“方宁”会挣扎,但没想到对方温顺地任由他们动作,直到被带离时,才抬起头,突然对着坐在沙发上的谢春酌笑了一下。   “卿卿,我真庆幸。”   庆幸你没有恢复记忆。 第87章   庆幸什么?   谢春酌说不出自己听到这句话是什么感觉, 只是当“方宁”被罗钧拿出的碗状,类似于盅的东西抽离方宁的身体之后,后知后觉地觉出点不对味来。   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吗?   对未知的不安与忐忑萦绕在他的头顶,就像是悬在头上的达尔摩斯之剑, 总会在某个他不经意的瞬间掉落将他刺死。   谢春酌抿唇, 突然问了一句:“还能把他放出来吗?我有些事想问。”   宋雯雯惊诧:“你还有什么要问他的?这都收进去了, 再放出来有逃脱的风险。”   罗钧倒是觉出了方才“方宁”的话估计是给谢春酌造成了一点阴影。   他思忖片刻, 道:“谢先生, 鬼缠着人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因果报应, 无论如何, 只要人沾上因果,除非灰飞烟灭, 否则是不可能逃脱的, 即使这鬼被我们师傅炼化了,你或许也会在命运的某个时刻迎来审判。”   这话谢春酌不爱听。   他冷冰冰道:“什么叫做迎来审判?我做了什么了?”   “……”   不是, 你撞死了人还叫做没做什么吗?   宋雯雯目瞪口呆。   谢春酌大抵是察觉出她的腹诽,双手抱臂,挑眉道:“你看他是想对我复仇的样子吗?”   “……”   不像,像是想来一段人鬼情未了。   宋雯雯服了。   愿打愿挨, 世间情爱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那退一步说, 放出来有让他逃离的可能。”宋雯雯耸肩,“再抓可就不容易了。”   谢春酌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鬼说的那句话着实让他感到怪异,而且元浮南那里还有个神龛……也不知道元浮南有没有处理掉。   他前几日与元浮南见面,便以害怕为由, 叫元浮南把神龛烧掉,但出乎意料的是元浮南第一次没有一口应下,而是找借口说“不详”,要找高人做法再毁掉。   什么不详。   谢春酌只觉得他是被鬼附身没了脑子。   最后谢春酌缠了又缠,元浮南才答应找人做法后烧毁神龛。   犹豫再三,谢春酌放弃了。   他摆摆手:“算了,你们走吧。”   宋雯雯和罗钧对视一眼。   “师兄。”宋雯雯喊。   罗钧点头,随后捏了个决,做了几个谢春酌觉得奇怪的动作。   没一会儿,屋内的阴风消失,回温时,谢春酌才恍然发觉出刚刚的温度有多低,以至于周遭恢复正常温度,他竟然起了鸡皮疙瘩。   被钳制住的方宁双目一闭,软软地往前倒。   宋雯雯见谢春酌无动于衷,好人做到底,把人拉到了沙发上推下。   谢春酌对她的力气刮目相看,方宁怎么说也有一米八六往上走,宋雯雯单手扶着毫不费劲。   “谢先生,那我们就……先走了?”罗钧捂住自己的碗状的盅,面色有几分苍白。   谢春酌嗯了声,“炼化的时候拍个视频给我确认。”   “……好。”   罗钧和宋雯雯离开。   谢春酌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仍然在思索着关于那只像傅隐年,又不像傅隐年的鬼。   想了没多久,沙发旁有轻微的凹陷以及弹动,谢春酌侧头便发现方宁醒了。   方宁的脸上依旧残留着几分森冷,缓了好几秒才恢复原本的模样。   他看着谢春酌,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什么,最后话又吞回去,再吐出来时,是迟疑、沙哑的嗓音。   “……小酌?”   谢春酌对着他嗯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撒谎:“你刚刚忽然昏倒了,吓我一跳,我就把你扶到沙发上躺着了。”   说完试探:“你还记得吗?”   谢春酌目光紧紧地看着方宁。   对方脸上并没有出现什么异样的神情,而是蹙紧眉头,状似头疼地用手捂着太阳穴,“……不记得了。”   谢春酌稍稍放心,随即低头摆弄了一下手机,看见段驰发来的信息,便对方宁说:“段驰过来了,我得走了。”   他们二人彼此心知肚明,他们之间的关系见不得光,更别提方宁曾经还是傅隐年的助理。   谢春酌接近他也是因为傅隐年死后化鬼的事情,毕竟在看见自己曾经的下属与恋人搅和在一块儿,无论是人还是鬼都坐不住。   事实证明,谢春酌也的确猜对了。   在解决了“鬼”的事情,谢春酌对方宁就少了几分顺从与急切,表情不自觉地冷淡,变得漫不经心。   方宁把这一切看在眼中,竟也没展露出什么愤怒与恼恨来,像是早已知晓谢春酌的目的。   “去吧。”方宁点头,面色无异。   聪明人总是知情识趣的。   谢春酌对他笑笑,也不多说什么,干脆利落地起身离开。   在离开玄关前,他心想,这或许是他和方宁的最后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来竼兰别墅。   他踏步离开静谧的别墅,将身后的一切抛之脑后,迎面接来灿烂的日光。   而别墅外,一辆车停在庭院门口,段驰正倚靠在车门,听到声音抬眸望去,在看见谢春酌身上的痕迹后,眼瞳微颤,最后又恍若无物地笑着迎上去,喊:“宝宝。”   “结束了吗?”段驰问他。   “结束了。”谢春酌走到他面前,被他揽住。   “那就好……”   段驰微笑,嘴角弧度恰到好处,真诚得发假。   他垂眸看着谢春酌,眸色深深,“……接下来就能准备其他事情了。”   -   事情按照原定计划发展。   谢春酌与方宁依旧维持着线上联系,只是谢春酌没有再私下去见过对方。   方宁是个聪明人,他乖巧地退回了原本的位置,仿佛傅隐年在世一般,对谢春酌极尽温顺,无论是什么都照盘全收。   当然,偶尔会装一下可怜,谢春酌就经常看见他发过来的一些应酬照片与视频。   其中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一场宴会当中,方宁似乎喝醉了,坐在某处,突然拿出手机给谢春酌打视频通话。   那时谢春酌刚洗漱完,靠在沙发上面翻看居住资料,接到来电后,懒洋洋地接通,屏幕上就出现了男人宽厚的肩膀以及被领带束缚住的,滚动凸出的喉结。   方宁穿的是标准的三件套,勾勒出恰到好处的身材,肩宽腰窄,镜头只照到唇,染着酒色的薄唇微张,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句:“宝宝。”   谢春酌一怔。   方宁从没这样喊过他,倒是段驰等人喜欢这样喊,像是为了彰显亲密,总是粘糊而缱绻。   谢春酌不说话,就这样看着镜头,想着方宁喝了多少才会醉成这样。   “……你为什么不说话?”方宁说完,又停顿了很久,最后将手机抬高,放在脸侧。   谢春酌看清他此时的神情,因为酒意染上红晕的脸,难受地蹙眉,很轻很委屈地喊:“这里有你爱吃的榛子蛋糕。”   “……”   没有后续,因为段驰恰好推门而入,听到这句话,阴着一张脸,夺过手机就此挂断。   “装什么狐狸精。”段驰冷笑,“一大把年纪了,为老不尊!”   “……”   谢春酌无言,虽然方宁比他们大四五岁,但也还算不上老的行列。   他打了个哈欠,没太在意这件事,直到过了个把星期,发现方宁一直未回复自己发送的短信,但要求的事情又一件件全部完成,心觉怪异,翻开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把方宁拉黑了。   不用多想,除了段驰,还能有谁?   只是目前段驰还有用,谢春酌随手将方宁从黑名单中拉出来,也没继续回复。   段驰近期非常忙碌。   他不仅先去联系了王思丽等人,又派人和律师前往傅隐年出事的村子以及县城,寻找监控和人证,还得兼顾公司的事情——自然而然是为了给元浮南使绊子,好叫他不在意其他事。   而元浮南也在忙碌,除了应对段驰,他私下与谢春酌说了已经查到段驰杀人的证据了。   证据是行车记录仪。   他竟然将傅隐年那辆烧毁、又被掩埋的车中,几乎损坏的行车记录仪找出来,进行修复,以作为证据。   或许是为了安谢春酌的心,元浮南截取视频中的一段给他发送了过去。   谢春酌点开,看见模糊的雨夜中,那辆疾冲而来的黑车直撞前方停下的面包车。   轰隆——   是雷声也是碰撞声。   谢春酌身体无意识地反射性抖动,仿佛他此刻身处于视频当中。   他死死地看着视频,咬紧牙关,浑身发冷。   视频在此刻就结束了。   短暂的五秒。   谢春酌不知道为什么元浮南要发这段视频过来,是为了警告他吗?   是,是了。   是为了告诉他,他隐藏的一切都被发现了吗?   所以……这本该被掩埋的行车记录仪,被发现,被修复,即将作为证据出现在法庭,而他作为主要的肇事者,又该获得怎么样的惩罚呢?   “叮咚。”   手机振动,元浮南的信息发来。   元浮南:[视频你看了吗?我发错了。]   视频超过两分钟,无法撤回,元浮南再次发来的视频长达10秒。   这里面是段驰将他抱走的画面,躺在公路边上的傅隐年像一具死尸,一动不动,在雨夜中黑漆漆一团,地面晕开深色的痕迹。   元浮南:[卿卿,我最近总是做梦,梦见你……我好想见你。] 第88章   是元浮南疯了, 还是他得了癔症?   为什么元浮南要叫他卿卿,难道这句话也是他说错的吗?   可是“傅隐年”已经被宋雯雯和罗钧带走了。   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将自己胡乱快速跳动的心脏稳定下来。   他抿了抿唇,回复:[你在说什么?为什么叫我卿卿?]   元浮南:[梦里的我一直喊你卿卿, 这个名字我很喜欢……结发为夫妻, 谓之以卿卿。]   谢春酌只觉荒谬和可笑。   他与元浮南, 现在是连朋友都做不了了, 怎么可能还做夫妻, 再退一步说, 自从元浮南选择跟踪他且企图威胁他开始, 他们之间的隔阂就再也粘合不了了。   谢春酌不想再回复元浮南, 以免多说多错,可是他没想到, 手机对面的元浮南像是长了眼睛一般, 在他放下手机之前,突然发信息。   元浮南:[段驰找了律师, 告我蓄意杀人并且至人死亡。死者是谁,卿卿知道吗?]   谢春酌看着屏幕一声不吭。   元浮南:[来见见我,求你了。]   -   下雨了。   天气不算好,梅雨季,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延绵不绝, 天一半灰一半白,部分乌云沉甸甸地垂着,偶有亮光在期间穿梭。   谢春酌穿着一件薄开衫,内搭棉质短袖,下半身穿五分裤, 休闲舒适的打扮。   他撑着伞往一片小湖边上的桥一站,就吸引了不少人注意,附近遛弯的人都变得多起来。   他站在那,乌黑的头发像是被空气里的水汽润湿了,柔顺地耷拉着,衬托得雪白的脸颊愈发小而剔透,双眸水润。   看上去很小,没有他原本穿西装等衣服看上去要成熟诱惑得多,现在就像是某个刚上大学的大学生。   元浮南远远看着那抹身影,直到对方发觉,才缓步上前。   他来到谢春酌面前,突然说:“如果我和你一起上大学就好了。”   元浮南当时和谢春酌考到了同一所大学,但很快就因为家里的事情不得不出国,干脆退了学,入学国外的大学,最后在完成学业后回来两年陪在谢春酌身边,又因临时出国,错过谢家出事,再次与将谢春酌囊入怀中的机会擦肩而过。   “如果当时我在你身边,我愿意帮你,你会选择我,放弃傅隐年吗?”元浮南问。   谢春酌扭头看他,面色冰冷,扯着唇角,吐出四个字:“多此一问。”   元浮南笑:“是,你不会。”   谢春酌明明可以直接跟元浮南提注资,却还是听从谢峰与王思丽的安排去勾引傅隐年,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谢春酌愚孝和蠢吗?   那当然不可能,唯一的可能是,他自己早已看中了傅隐年身上的一切,看清楚……他能从傅隐年手中拿取的一切,远远比他跟元浮南伸手要得多。   元浮南起初没想明白,从国内冲回国外,远远看见谢春酌乖顺依偎在傅隐年怀中时,才恍然明白这个道理。   “段驰找人告了我,说我是谋害傅隐年死亡的真凶……是我设计了一切,一直在县城隐藏自己,直到出事前夕派人去对傅隐年的刹车动手脚,导致一切的发生。”   元浮南用平波无澜的语气说着,深蓝的眼眸静静地看着谢春酌。   “王思丽也将作为证人出庭,方宁收集资料,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当然,我家的公司业务上也理所应当地出现了问题,股价下叠是正常的事情,甚至可能叠停。”   在这一刻,他眼中浮现出悲伤,“小酌,为什么呢?”   为什么?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谢春酌反而不知道为什么元浮南变得那么天真。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按理说元浮南不该对他心存幻想的。   可能这就是蠢人吧。   谢春酌不回答,撑着伞看着湖面。   果不其然,元浮南也不是想要得到他的答复,只是在宣泄自己的情绪而已。   元浮南一直很识趣,要不然也不会成为谢春酌的朋友。   知道尺度的人,往往都不会刨根问底。   二人并肩而立。雾雨天的湖边,一切都显得静谧而森冷。   长久的沉默后,元浮南看着他秀致的侧脸,轻声道:“小酌,和我在一起。”   谢春酌扭头看他,二人对视。   元浮南的唇抿成一条上翘的线,像是在笑,但眼眸深如湖泊,蒙上一层雾气,看不清,看不透。   “你只想要这个吗?”谢春酌问。   “我以为那段视频已经足够说明我的目的。”   元浮南说完,上前一步,手中的伞倾斜掉落,砸在地面发出轻微的响声。   细细的雨雾落在他的身上,当他伸手揽住谢春酌的肩膀,低头靠去时,那冷冷的雨雾也飘过去,落在雪白的肌肤上,被浅浅地吸入鼻腔中,冷到了皮肉内脏之中。   谢春酌不自觉绷紧身体,元浮南像是发现了什么,手从谢春酌的腰际往下,碰到了大腿处,那时裤子的裤兜。   没被发现时紧张,被发现了反而破罐子破摔。   谢春酌不再抵挡,任由元浮南的手伸进去,拿出了手机。   手机上面显示的是通话,已经持续了三十多分钟,在元浮南还没来之前,电话就拨通了。   而来电人是“老公”。   是谁昭然若揭。   元浮南骤然发出“噗嗤”的笑声,微微弯下腰,然后抬手,一抛。   手机滑出流畅的弧线掉进湖中。   “扑通——”   “咚——!”   段驰听到通话声音变为一条虚弱起伏的电音时,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巨响。   他面色阴沉,眉目间带着戾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恨得牙痒痒的字:“元!浮!南!”   站在办公室内的助理垂着头,等待他发完脾气,才将早已准备好的水递过去。   段驰接过,仰头喝下,随后将水杯放在桌子上,发出闷响。   “人都找齐了吗?怎么还没把元浮南抓住?!”段驰怒道。   似乎是被吓到,助理声音有些颤抖:“……已经找齐了,但元家一直在拒绝进行审查抓捕,上面的抓捕令还没下来……估计是在拖,您看要不再等等?”   等?段驰现在是一刻都等不了!   他从办公桌前起身,大步流星往外,结果走了两步,脚下突然悬乎,一瞬间眼前发黑,闭目站立,再睁眼时,头痛欲裂。   助理紧张地喊:“段总?”像是要过来扶。   段驰抬手阻止,缓了几秒,侧头只从余光看见助理苍白慌乱的脸。   有古怪。   段驰眯起眼睛,想开口逼问,但他一想到谢春酌,就顾不上去处理助理,继续迈步离开。   而就在他一脚踏出办公室大门时,在高楼大厦之下,有一人也接到了电话。   -   而另一边,谢春酌平静地看着元浮南,对他的举动无动于衷。   元浮南攥紧他的手腕,冷着脸说:“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呢?谢春酌。”   他用力极大,谢春酌吃痛,下意识靠近减轻疼痛,因此二人距离几乎是近在咫尺,抬头时,只差一点便要吻在一起。   谢春酌咬紧唇,胸膛快速起伏两下,恢复原状。   他侧开头,长睫垂下,在眼睑投下阴影,那双柔软的唇吐出的却是如毒蛇一般含有剧毒的话语,给了他面前的人致命一击。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们任何一个人。”   元浮南眼中突然滑落下泪水,眼瞳在刹那间似乎呈现出一种雪一样的白,又在转瞬消失。   他揽住谢春酌的肩膀,猛地将人深深摁进怀里,泪水与雨水一起,润湿了他怀中人的肩膀。   “……没关系,没关系……”   不喜欢我们也没关系,做什么都没关系……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好了,我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谢春酌如被钢铁禁锢般陷入元浮南的怀里无法呼吸,他听见这话,颇觉荒谬,又觉怪异,一时间竟然想起对方在手机里面说的那句:“做梦一直梦见你”,是做了什么梦呢?   这话他没机会问出口,因为很快,他后脖颈一痛,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他坐在副驾驶座上。   他被绳子牢牢捆紧,安全带系在身上,他挣扎着动了一下,完全没办法自由行动。   “等一下就好了。”元浮南在驾驶座上开车,听到声音后,放慢车速,看了他一眼,安抚道。   谢春酌没被堵住嘴,他怒道:“你想做什么?!”语气中有遮不住的忐忑惊惶。   因为在此刻,望向窗外,就能看见飞速驶过的路边与栏杆,完全就是高速公路,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玻璃窗,发出闷闷的响声,前方车灯照亮一片区域,不停地往前驾去。   “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不等元浮南回话,谢春酌又急切地问。   他可没想过自己会被带走!   元浮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边开车,一边悠闲地跟他说话:“哎呀,宝贝你急什么,我们现在当然是去Happy Travel啦~”   谁要和你Happy Travel!   谢春酌双目亮得像是聚集了一团火。   元浮南还在笑,在雨夜中,他的脸英俊得有几分诡艳。   金色的发,蓝色的眼,如外国电影中发疯自毁的主人公,要不顾一切地奔赴自己的自由。   而谢春酌,就是被他带着一起的另一个倒霉主角。   “宝贝,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叫你卿卿吗?”   元浮南在谢春酌再度发火之前,突然说道。   谢春酌冷笑:“可能是你疯了吧?或者说,监视我监视得上了瘾,把监视所看见的一切都拿出来在我面前说出,时时刻刻地用来威胁我!”   “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呢,我可是会伤心的。”元浮南委屈地说。   谢春酌懒得理他。   眼见着车子越来越快,谢春酌的心也越来越慌。   他企图挣扎,去抓捆住自己的麻绳打结处,但手腕就算是怎么扭,都碰不到一点,反而把自己的手腕处磨得发红。   元浮南也在这安静又焦灼的车内空间再度开口:“不是哦。我是做了一个梦,才想着叫你卿卿的,在梦里……我们成亲了,不止一次,然后你杀了我……”   他的语气变低,成了低喃。   谢春酌听不太清,下意识觉得不对劲,想仔细听清楚,可他略微一动,还未听到元浮南的下一句话,元浮南就倏忽猛打方向盘,车子打滑一瞬,谢春酌直接撞到了车门。   “你发什么疯?!”谢春酌坐稳后,心脏仍在狂跳。   而始作俑者却沉下脸,目光瞥向沾满雨水的车外后视镜。   谢春酌跟着看去,便看见了……   ——一辆正对他们穷追不舍的车。 第89章   不须多想, 闭着眼睛都知道追来的人是谁。   谢春酌回头,雨幕之中看不清后车开车人的模样,但很快,他的手机振动, 被元浮南单手拿出, 摁开通话。   “宝贝?”那边的段驰估计是没想到电话会接通, 下意识喊了一句后, 便急忙问, “你现在怎么样了?情况还好吗?”   谢春酌抿唇看了眼手机, 随即便将目光看向了元浮南。   元浮南眉目阴戾, 面色冷沉, 说出来的话,语调却轻松惬意。   “他和我在一起, 当然很好。”   段驰骂了声, “你这个疯子!你想把他带到哪里去?我劝你现在最好把人放下来,伤着他我跟你没完!你有什么事情冲着我来, 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都是我做的!”   “当然是你的错,他怎么会有错呢?”元浮南笑,“臭不要脸的小三, 走快了一步,就妄想着登堂入室, 你以为小酌真的对你有感情吗?他只是怕你揭穿他杀人的真相啊。”   “我没有!”谢春酌猛地出声打断。   但一切为时已晚,段驰已经将这一切都听进了耳中,手机话筒内的呼吸变得粗重,像是在极力压制着情绪。   谢春酌单是听着,就心中不安。   车子还在高速公路中飞速行驶, 早已远远超过的规定的速度。   雨夜中,天与地一片深色,轮胎发出摩擦打滑的声音,车窗外所有的景色模糊不清,看不真切,他们像是在驶往世界的尽头。   世界的尽头是什么呢?末日吗?   尤其是雨天,总让谢春酌想到傅隐年死的那个晚上,他看着前方,地面黑漆漆的一片,被车灯照亮,湿漉漉的一滩水渍到处流动,像影子。   那些“影子”……让谢春酌感到恐惧。   “……把他放下来。”段驰咬着牙的声音继续在手机里响起。   元浮南语气不变:“你去死,我就把他放下来。”   话罢,一脚油门,引擎在雨夜中发出轰鸣,谢春酌来不及思索,身子因为冲力往前倾倒,车子疾速飞去,恍若一只迎雨在低空飞翔的燕子。   谢春酌控制不住发出尖叫:“元浮南——你疯了!?”   “你想死不要带上我——!”   谢春酌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他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呕吐感袭来,他下意识干呕,明明没有淋雨,却像是浑身湿透了般在发抖。   “我怎么舍得你去死。”元浮南轻声说。   然后下一秒,在段驰出声之前,他打开车窗。   在窗户打开的一瞬间,风雨呼啸而入,无情地吹打着车内,谢春酌下意识闭上眼睛,抵挡侵袭,随即便听见了一声很轻的,像是鞭炮落地的声音。   这清脆响声迅速炸起又消失,也将风雨给带走了。   谢春酌惊惶睁眼,脸上还带了雨珠,他看向驾驶座上的元浮南。   对方的模样就像是刚刚淋了一场雨,金色的头发湿漉漉的,深邃俊美的脸染上水舞,深蓝的眼眸在车内闪着异样兴奋的光。   谢春酌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机不见了。   刚刚的响声是因为元浮南把他的手机扔到了窗外。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谢春酌坐在副驾驶座上,心情竟然平和下来,“你想带着我去死吗?”   “怎么会呢,我舍不得你去死。”元浮南说,“我只是想把你带到,没有人能找到你的地方。你只要和我在一起就好了。”   没了段驰的声音,即使后面的车穷追不舍,元浮南的情绪好似稳定了不少。   “我想抓住你。”元浮南很突兀地说,“你随时随地会抛弃这里的一切离开,我很害怕。”   “你不用在乎有谁会利用傅隐年的死影响到你,无论是我还是段驰,都不会真正地把你交出去,得不到你,我们也舍不得毁掉你。”   元浮南声音越来越轻,“只是你不信任我们而已。”   我们,他把自己和段驰,甚至是傅隐年放在一起。   他把他们归为了同类人。   如果不是当初谢春酌因为一通电话,怀疑傅隐年的居心,怎么会大半夜地偷偷开车离开,导致了一切的发生呢?   谢春酌从元浮南的口中听出了悲伤、指责、控诉。   可他有错吗?   他没有错,如果不是这些男人太过贪婪,怎么会造成现在的后果呢?   谢春酌知道,按理说他现在应该稳住元浮南,说些好话,服软,暂且先把对方稳定下来,保障自己对面人身安全,再谈其他。   可在这静谧湿冷的夜里,在密闭的车内空间里,谢春酌说:“我从来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话罢,他身上的安全带骤然松开,整个人猛地撞向身侧。   元浮南毫无防备,谢春酌一头砸在了方向盘上,疼痛感是次要,车子倏忽间失去方向,左摇右摆,从最中间的车道转向左侧。   在马上要装向车道护栏时,元浮南单手抓稳了方向盘,勉强稳住,再往回打半圈,稍微远离,另一只手则是抓住了谢春酌,让他不再乱动。   “不要想着逃跑。”元浮南呼吸喘急,他牢牢抓住谢春酌的手臂,手指隔着湿润的衣服布料陷进肉里。   谢春酌疼得倒吸一口气,却没求饶,而是冷声道:“你以为你真的带着我逃得掉吗?段驰在后面一直追着,车子迟早会停下来,难不成……你还能杀了他吗?”   元浮南目光如炬地看向他,随后笑了。   他没有反驳,谢春酌的心却高高提起。   “你的手机有定位。”元浮南说。   谢春酌猝然反应过来,扭头看向车后,不知何时起,后面追着的车不止一辆,而是一排。   那些黑色的车围剿般将段驰的车围住,以至于刚刚在前车发生异样时,段驰也没有抓准时机冲上前。   “……”   谢春酌这会儿才彻底明白,元浮南是有所预谋的。   难道元浮南真的想杀死段驰吗?   他……跑不掉了吗?   谢春酌颓然,明明现在放弃和求饶是最好的办法,可他就是不想。   “为什么?”谢春酌属实不明白,他迷惑地看着元浮南笑,“值得吗?”   “为了你,没什么不值得的。”   在元浮南话语落下的一瞬间,一声轰隆巨响,谢春酌浑身一颤,下意识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车后,段驰的车猝不及防撞击了一辆挡住他的车。   那辆车毫无防备,几乎是瞬间就被撞得往侧方滑去,还意外逼停了另外一辆车。   下一秒,段驰加大马力直直朝着他们飞驰而来。   元浮南从后车镜看到这一切,扯着唇笑:“……疯子。”   然后,谢春酌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脚踩下油门。   谁是疯子!?一群疯子——!   谢春酌没有系安全带,下意识往前扑去,即将脑门撞到前方时,被元浮南一手拽回来,还未回神,便感觉束缚住自己的绳子一松,竟然是元浮南单手扯开了。   这绳子的结绑在谢春酌的身后,绑得很紧,谢春酌还以为是死结,没想到竟然是活结。   “我系的是蝴蝶结哦。”元浮南这时候还有心情跟谢春酌笑。   “……”   谢春酌恨不得现在就掐死他。   获得自由后,谢春酌反而比被绑着时更加难受——因为车开得太快了。   在高速公路上飞驶,尤其是雨夜地滑溜,他几乎是像乘坐滑翔伞一样不受控制地往前,不得不掰着头顶的把手来维持自己不因为惯性撞向前方。   或许元浮南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愿意解开他的绳子,至少谢春酌现在忙不迭地把安全带牢牢系在自己的身上。   “你现在停下来还有挽回的余地。”谢春酌努力平复呼吸,试图劝阻元浮南,“我不会追究你绑架我的事,也会让段驰撤销对你的起诉,一切都会恢复原来的样子,我不会怪你,你要是喜欢我可以继续喜欢,我不会阻止。”   面上冷静,实际上谢春酌在心里不断懊悔自己为什么要收到元浮南的信息就出门,否则就不会遇到这件事。   他隐瞒真相,担惊受怕不就是不想身败名裂,不想死吗?现在都要死了,还管那些做什么!   元浮南微笑:“休想。”   “……”   谢春酌咬紧后槽牙,忍不住想开口大骂,可余光却瞥见了自自己身侧驶过的黑色车辆,他扭头看去,竟是段驰。   与此同时,警车的呼号声刺破了夜空,与雷声混在一起,发出了尖锐的响声。   谢春酌看见了后面追随的一排黑车被迫停止驾驶。   是谁报警了?段驰吗?   谢春酌来不及多想,因为段驰看见了他。   二人隔着被雨打得模糊的车窗,远远地对视一眼,   大约是一分钟,谢春酌就看见段驰的车速降低,落到了几步外,追着元浮南车的屁股。   不详的预感骤然升上心头,几乎让谢春酌头皮发麻。   他扭头看元浮南,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口中的话语未能吐出一个字。   “轰——”的巨震,车尾直接被撞得迅速弹射往前,方向盘无论怎么打都转不回来,元浮南冷着脸,对着谢春酌吼:“坐稳——”   旋即方向盘迅速打转,刹车猛踩,车子□□,自后半身腾空飞起又轰然落下,车内犹如地震,谢春酌闭上眼睛,双手抱头,只觉天旋地转,身子几近腾空而起,又被安全带被绑回去。   肩膀撞向车门,剧烈的疼痛袭来,谢春酌却连呼痛都喊不出声,直到车子撞向了栏杆停下,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出难忍的痛意来。   车前玻璃尽数碎裂,谢春酌手臂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脸颊也沾染了血液。   谢春酌大口大口地呼吸,迟缓地扭头去看驾驶座上的元浮南,心下一惊。   ……元浮南额头鲜血直流,但那双深蓝色的眼眸毫无半点涣散,清醒地看着他。   “对不起,让你受伤了。”元浮南慢吞吞地说。   然后说完,竟然拧动车钥匙,企图继续开车,而且更恐怖的是,车还有反应!   当引擎声响起的刹那,谢春酌瞳孔紧缩,顾不得伤,转身就用力去拧车门。   疯子,真是疯子……   车门虽然被锁,但因为撞击有破损,只要用力,还是可以推开的,可是谢春酌现在浑身发软,根本没有力气暴力破开这扇门!   谢春酌恼得用手握成拳用力锤了一下车门,结果疼得自己眼泪都要下来了。   而在这时,他听到身后的元浮南喃喃道:“……要是一起死了也很好。”   “我才不想和你一起死!”谢春酌怒道。   然后他用尽力气撞向车门,车门纹丝不动。   最后,谢春酌回身,决定去元浮南身边找解锁按钮,结果回头就看见元浮南侧头看着雨幕之外……像是在看着高速公路下,被雨夜遮掩的草木与河流。   大概是察觉谢春酌的目光,元浮南回头望去,对他笑了笑。   “咔哒”,谢春酌听到了车门解锁的声音。   他怔愣,随即顾不上思索,立刻打开车门往外爬。   一离开车内,外面的雨就噼里啪啦地往谢春酌的身上打,打得他睁不开眼,身上被淋得湿漉漉,衣服全部贴在瘦削的身体上,手臂上的伤口如针扎般细细密密地疼着,血液融化在雨水里。   谢春酌在彻底爬出去之前看了一眼元浮南,元浮南还在低头弄车,好像仍然没有死心,想要卷土重来。   而不远处,段驰停下车,踉踉跄跄地朝他奔来,在更远一些的地方,更多车辆与人正在聚集。   在这种情况下,谢春酌忽然冷静下来。   他想到了一件事。   ——元浮南必须要死。 第90章   元浮南说得没错, 他就是不信任他,不信任任何人。   可他们又有什么值得他信任的呢?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自己而已,而他们所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   人都是自私自利的。   谢春酌坐在地上, 雨水将他整个人淋得像是焉了的蝴蝶, 外套沉甸甸地坠着, 是蝴蝶翅膀。   他听见了一点震动的、细微的声响, 仔细听, 好像是引擎声。   这声音淹没在了雨水中。   谢春酌心神一动, 扭头朝旁看去。   那如一头已然死亡的巨物般的黑车正在颤动。   “小酌——”   段驰的声音远远传来。   他跑得很快, 但比他更快的是元浮南再次启动车的速度。   几乎是在他离谢春酌大约五十米左右, 那辆黑车就直接倒退,将破损的车头从护栏拔出, 转头就朝着谢春酌飞去。   前车灯依旧刺目地照着, 但因为残缺而显得闪烁,谢春酌闻到了很淡的汽油味, 他呆愣地看着飞驰而来的车,瞳孔地震,身体反射性地瑟缩,感到恐惧。   滋——   在剧烈的响声中, 车子停在了距离谢春酌一米远的位置。   所有人都停滞了,看着那辆车子, 不敢轻举妄动。   “……上来。”   元浮南在暴雨中声音是如此地轻,轻到几乎听不见,谢春酌仰头,透过针一般的雨与元浮南对望,什么也没说, 但谢春酌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理智告诉谢春酌,他不应该上车,让自己再度陷入险境。   况且就算他不上车,元浮南真的会撞死他吗?谢春酌私心觉得这几率不大。   所以在段驰撕心裂肺的呼喊下,谢春酌艰难地撑着地面,缓步往前方的车辆走。   他扶住出门,回头看了段驰一眼。   段驰离他很近了,近到谢春酌能看清他脸上的神情,也能看清他扭曲痛苦的模样,焦躁和怒意竟然完全浮现在脸上。   段驰现在看上去完全像个疯子。   他的离开会让段驰变成这样吗?   谢春酌一时间忘记了动作,蹙眉看着段驰,直到手下的扶着的车门突然动了一下,他一回头,才发现元浮南满头血,笑盈盈地看他,问:“舍不得了?不然我把段驰也捎上,来个三人行?”   虽是笑着,但元浮南脸上都是皮笑肉不笑,要是谢春酌敢点头,恐怕他现在都能回身去撞死段驰。   元浮南身上都是晕开的血,红彤彤一片,如果不是他睁开眼,清醒着,恐怕别人第一眼会认为他已经死了。   谢春酌没回他的话,坐上了车,车门破烂,但谢春酌关上后,忽然顿了一下,因为——元浮南没锁门。   “当然是因为锁不上了,这车真烂,当初还花了我几千万呢。”元浮南启动车辆,语气不满。   实际上这辆车现在还能正常驾驶都是奇迹。   谢春酌沉默不语,车子慢悠悠地启动,后面的车不远不近地追着,段驰的车辆被围在最中间,似乎是周围的车害怕他冲上来,导致事故的再次发生。   可谢春酌就是想要事故的发生。   他没看元浮南,也没说什么,看着后车镜内的那辆车逐渐驶离警车和其他车辆的围困,冲着他们飞奔而来。   那辆车在左侧方不远不近地行驶着,谢春酌心里想着事,雨水吹了一脸也没露出半点不悦和焦躁。   “又在想什么坏事。”元浮南突兀地问。   他用的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谢春酌怀疑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从被打晕开始,谢春酌就看不懂元浮南了。   难不成真的被鬼上身后就疯了吗?   谢春酌抿唇,还是没有理会元浮南,但元浮南像是启动了什么程序,突然开始说:“傅隐年死之后,我一直在做梦。”   这是谢春酌在乎的事情。   他看向元浮南。   四五月份天气转暖,可一但下雨,夜间气温骤降,加之此时的情况,谢春酌原本白皙的脸被冷得隐隐发青,愈发显得冷傲漠然。   他不笑时,像是不动声色炸毛的猫,爪子藏在底下,只要对方轻举妄动,就一定会给予致命一击。   “你为什么要捡起那座神龛?……当时你被鬼附身了吗?”谢春酌问。   元浮南直视前方,眼瞳有些涣散,他喃喃着,像是回忆。   “……我去找你的时候,看见了毁掉的车,行车记录仪竟然就掉在不远处,我捡起来了。”元浮南说到这里突然问,“你知道行车记录仪为什么会那么恰巧地出现在我面前吗?按理说,它应该和车,和傅隐年一起消失在火光里,但它出现在我脚下。”   段驰点燃了打火机扔进漏油的车内,爆破声引发了山体滑坡,即使火及时熄灭,也必须要有人将行车记录仪从车内拿出。   那个人如果不是元浮南,会是谁呢?   谢春酌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元浮南还在继续往下说:“拿到监控摄像头后我没有去修理,很神奇的是,我没有看内容,就知道傅隐年跟你有关系,所以我去了傅隐年阿公的葬礼,在葬礼上,有一块土堆突然滑落,带下了神龛,我看到那座神龛的第一眼……你知道我眼前浮现的是什么吗?”   紧随其后的后车发出嘶吼,似乎是段驰的声音,与此同时,警车的鸣笛声也在响着。   因为前面撞击的缘故,元浮南的车速开得一直不快,如果不是强制性逼迫谢春酌上车,恐怕他早就被追上了。   而元浮南现在的样子也有些消极抵抗的意思。   他对着神情紧绷的谢春酌说:“……是你。”   “我眼前浮现的竟然是你,是你穿着长衫,对着我笑的样子。”   元浮南忍俊不禁,“我一个混血,梦见了古时候的你正在御剑飞行,然后其他人全部喊你大师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继续说,“别人也喊我大师兄。”   谢春酌骤然想起自己在电梯里面遇见的那只鬼,穿着的是立起来的长衫衣襟……   “你在梦里也杀了我,好巧,我在梦里也发现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元浮南莫名其妙地感叹,“……卿卿,前世今生,我们是命定的爱人。”   谢春酌闻言即使不明白,也依旧冷下脸:“别发疯。”   如果是这种梦,那或许跟男鬼有关联。但究竟有什么关联,谢春酌又不清楚。   谢春酌现在更在乎一件事:拿出行车记录仪的是谁,难不成……还有另外一个人躲在幕后吗?   光是想想,谢春酌就觉毛骨悚然。   元浮南则像是想把一切说个清楚明白:“……我进入梦里时,有时就会失去记忆,有一次,我进入了酒店,你正准备和段驰一起去见他的父母,好可笑,他居然要带你去见父母,当我知道这个消息,我就知道他完了。”   元浮南睨了一眼破碎的后车镜,追上来的车像一只失去了主人的疯狗。   当然,谁不是呢?   “被鬼附身是很神奇的经历,因为他所感觉到的,能传递到我身上……小酌,你的嘴唇真的很软,害怕攀着我身体时,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你被我拥有着。”   谢春酌攥紧拳头,才没让自己一拳再给元浮南鲜血淋漓的脑袋再来上一击。   车子开始越开越快了。   元浮南的话也说得越来越慢。   到最后,元浮南扭头看谢春酌,那双深蓝的眼眸在夜色雨幕中黑得如同一团墨,看不清看不透。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是小酌……卿卿……卿卿啊……”元浮南喊着卿卿,声音也轻轻的,“……我知道我今天一定会死。”   谢春酌瞳孔紧缩。   元浮南哈哈大笑:“没关系哈哈哈哈哈……”他疯子般地开怀笑着,旋即在下一秒,又严肃着脸对谢春酌说,“你要小心,还有一个人,一直在看着你。”   话罢,元浮南猛地扭转方向盘,直接从左侧急刹转弯,竟然是当路倒退朝着来时的路冲过去了。   后方的车全部下意识退让,忙不迭躲避的样子狼狈异常。   谢春酌不知道元浮南要做什么,他现在是真的害怕了。   他顾不得其他,连忙去拉元浮南手边的手刹,“你疯了吗——”   元浮南笑:“怎么了?宝贝,我正在依照你的想法去死呢。”   “你要是真想死,就不会这样发疯!”谢春酌怒道,“自以为是的家伙,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感激你吗!?本质上你还是为了你自己!”   你只是为了你自己找理由,合理地把一切怪在不爱你的爱人身上。   元浮南一怔。   “你爱我,却不能无私地爱我吗?”谢春酌见他顿住,冷笑。   然后趁着这间隙,迅速拉手刹,紧急看了一眼方向,又歪着身子狠狠地转了一把方向盘,最后在车速降低,又朝着侧方撞去时,咬咬牙,直接推开车门,护住头跳下——   “啊——!”   掉落这地面的一瞬间,擦伤和碰撞的疼痛使得谢春酌不由把脸皱成一团。   太疼了!   他在地上滚了两圈之后才停下,原先手臂上的伤口被水泡得狰狞泛白,地面上晕开的雨水像是血迹。   所有人都看到谢春酌跳车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元浮南再也没了倚仗,也像是谢春酌预估好的那样,那辆破烂的车撞向了栏杆,又打滑得转了两圈。   谢春酌正处在路边,他生怕殃及自己,下意识要挣扎着起身,却没想到,在这时,不远处一直紧随元浮南的那辆车突然出动,在元浮南的车靠近谢春酌却即将擦边离开的刹那,猝然飞速驶来,直接把那辆几乎算是废铁的车撞飞。   电光火石,谢春酌甚至看见二车撞击时弹射出来的火花。   元浮南所在的车被撞得掀翻在地,而那辆肇事车停顿片刻,竟是又朝前驶去。   “住手——!”   谢春酌听见其他几辆车的人停下车,打开车门往外奔来,企图阻止。   但无济于事。   谢春酌呆愣地看着段驰再次撞击元浮南所在的车辆,直到那辆车开始冒白烟。   段驰终于停下来了。   雨下得太大了,当一切安静下来,耳边眼前就只剩下雨声。   谢春酌被人扶起来,觉出了胳膊上剧烈的疼痛,他的左手臂骨折了。   而警方以及其他人员纷纷警惕地看向踹开车门,踉踉跄跄从内走出的高大男人。   段驰穿着黑t,额头流血,从脸颊上滑落,像是血色的泪痕。   他看见谢春酌后神情恍惚,下意识上前,但不等他靠近,就被反手摁压,抓着押向警车。   段驰经过谢春酌身边时,还一直回头望着他,不肯往前走,谢春酌经历了刚刚那一幕,对段驰有些恐惧,可在对上视线后,他发现段驰的情况不太对劲。   好像……什么好像……   谢春酌头痛欲裂,扶着他的人轻声安慰:“你可能有点脑震荡,等下我们会送你去医院检查的。”   谢春酌摇摇头,却说:“……先回警局。”   那人估计是想到了段驰,于是也没说话。   毕竟想必谁也没有想到,最后抓捕回去的人居然是段驰,至于元浮南……   谢春酌远远地看见警察人员爬入车内,将人拖拽而出,然后对着同事摇摇头。   没救了……   元浮南死了……   谢春酌明明该高兴,但他的情绪完全无法再度起伏,他怔怔地被人带起,送上车,被毛巾围着,手里被人塞过热水,像一只被迫流浪的小猫终于得到了解救。   一切都结束了吗?   谢春酌莫名其妙想起了元浮南最后说的那句话……还有一个人看着你,是谁?   谢春酌瑟缩,牙齿打战。   他蜷缩着,双手抱着肩膀,把脸埋进膝盖中,湿漉漉的一团。   警方工作人员看着他,安抚片刻,又无法做笔录,思虑再三,与同事说:“叫他家里人来接他吧。”说完还看了看谢春酌的反应。   谢春酌没有抗拒。   最后工作人员走到一边,调查后播打了电话,“……嗯,对,在槐安路43号的警局……”   谢春酌无法思考,可是听到这话,还是不免思维飘散,想着是否是谢峰或者王思丽来接他。   但都不是。   大约一分钟不到,警局的门被敲响了。   所有人看过去,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从门外走进,手里拿着一把湿漉漉的黑伞。   他掸了掸自己身上的雨水,面容平静俊气,有种出乎意料的温顺。   是的,温顺。   谢春酌却只奇怪,为什么方宁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是那么恰好的时机。   直到他听到方宁对着警察微笑着自我介绍:“我是小酌的哥哥,来接他回家。” 第91章   哥哥?   谢春酌在口中咂摸着两个字, 竟觉出了惊天的惧意与骇然。   为什么方宁要说他是他的哥哥?   难不成方宁是谢峰和王思丽走丢的那个孩子吗?   是了,方宁是孤儿院出来的,可算算年龄,也比那便宜哥的岁数大两三岁, 但既然是孤儿院, 岁数也可能不准确。   但是为什么那么多年了, 方宁都没有找回谢家?他不信时至今日, 方宁的地位和手段, 连找自己的亲生父母都找不到。   无数的疑团骤然涌现, 谢春酌如在梦中突然惊醒, 出了一身冷汗。   他眼睁睁地看着方宁从门口踏步走进, 对着其他人微笑着说:“下雨,雨天路滑, 恰好我在外面, 我爸妈就叫我把小酌带回家。”   警察点头,“确实你出来也比较方便, 省得长辈来回跑。”说完又叮嘱了两句,“先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再带回家比较好,他手臂骨折了, 还有,之后他还是需要回来录笔录的。”   之所以刚刚没直接带谢春酌去医院, 一是因为警局更近,二则是因为谢春酌不愿意。   现在谢春酌家里人来了,那应该就没事了。   警察这样想着,下意识看向谢春酌,却诧异地发现, 对方的脸色竟然比一开始的还要差,漂亮的一张脸青白一片,嘴唇发白,整个人透出纸一般的脆弱,仿佛稍微用点力气,一戳就破。   “他是你哥哥吗?”警察因此警惕,轻声询问谢春酌。   谢春酌唇瓣翕动,还未说话,方宁便拿出手机,“爸妈的电话还在接通着。”话罢打开了扩音,里面是谢峰的声音。   “小酌!方宁是你哥!这事儿我们在短信上和你说了,但是你把我们拉黑了信息一直发不出去。”谢峰说着还抱怨了一句,“我们私下去找你,段驰还拦着我们。”   王思丽的声音紧随其后,“哎呀你说什么呢!让我来跟小酌说。”   王思丽明显比谢峰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小酌,小宁真的是你哥哥,我们上个月才相认,我们第一时间就想告诉你,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和你说,你别生气了,回家吧,妈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好不好?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我们很想你。”   谢春酌一声不吭。   警察问他:“他们是你爸妈吗?”   谢春酌没回话,方宁却又主动把手机递过去,上面显示的视频通话。   上流圈子里的人,基本都上过财经亦或者新闻头条,照片出现在公共场合非常正常,即使不关注的,在频繁刷到对方照片后,无论是谁都会有些印象,恰巧这位警察也是其中之一。   尤其是方宁还有谢春酌与谢峰夫妻照的全家福。   警察警惕的情绪放松些许,彻底相信了谢春酌和家里人吵架,以至于现在还在闹脾气这件事。   清官难断家务事,警察退到了一边,看着方宁顺利走到了谢春酌的面前,半蹲下,仰头向上看。   “我们回家,好吗?”   方宁把自己放在了低位。   警察感慨,真是疼爱弟弟的好哥哥。   结果下一秒,他就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警察震惊地瞪大眼睛,看清了谢春酌骤然甩出的巴掌,眨眼间,方宁的脸上就浮现了很淡的红色巴掌印。   谢春酌用自己仅剩能动弹的、受了擦伤的左手,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打出的一巴掌,也就只能到这个地步了。   而这一切摆谁所赐?   谢春酌水润乌亮的眸子此时布满了红血丝,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做的对不对?”   无论是监控、榛子蛋糕、行车记录仪,甚至是陈雯莫名其妙的梦魇,让傅隐年去村子里待着,还有那通雨夜来电……促使他夜逃,一切的起点,都在这里。   不止……不止……还有药。   那天晚上,他吃了傅隐年的止痛药,那药有问题……难怪傅隐私的情绪时好时坏,难怪那天他吃了药之后,在开车途中,恨不得傅隐年去死,一时冲动下撞车……   还有今天的段驰……   一切的一切,都在方宁的掌握之中,他们就像是一群困兽,自以为是地挣扎,却始终无法逃离方宁的手掌心。   可是为什么呢?   “……你在报复我吗?”谢春酌颤抖着,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给自己寻找被报复的理由。   他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偶然。   他没有立刻得到答案,因为他的手臂被骤然握紧。   谢春酌下意识想要甩开,但甩不开,他没有力气,只能被迫被方宁抓着。   身旁有人,谢春酌也没办法将一切的猜测说出口,否则他自己也会陷入泥潭当中无法脱身,尤其是还有方宁这条毒蛇在盯着他。   “到这个时候还在保持冷静,不愧是卿卿。”方宁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是他!   果然是他!   谢春酌恨不能现在再狠狠给方宁两巴掌,但他动弹不得,僵直地坐着,与方宁四目相对,恐惧与恨意一起攀升,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别闹了,我们先回家。”方宁用一句话将谢春酌所有的行为定义。   他顺着谢春酌的手臂,硬生生将人拉拽起来,拥入怀中,在谢春酌企图反抗前,低声在对方耳边轻声道:“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吗?我不介意。”   谢春酌挣扎的动作一松。   方宁彻底把人抱进怀里,随后对着其他人笑笑,“谢谢,我们就先走了。”   他带着谢春酌转身离开,另一只手还拿着黑伞。   走到警局门口,夜里瓢泼的大雨现在已经成为了绵绵的雨雾,并不会再发出噼里啪啦惊天动地的响声,反而像是蜘蛛网,无声无息之中把所有人都笼罩进网中,死死黏住,成为茧,成为食物。   黑伞撑开,步入雨幕之中,谢春酌完全被笼罩在方宁的怀里,直到上了车,才稍微脱离。   但他们仍然处在于单独的空间。   谢春酌上车后发现,方宁的手机放在车前,人脸识别点亮之后,屏幕内展现出了下载的软件,他看见了之前曾经看见过的监控APP。   那时他以为是方宁往自己家里安装的监控,还曾经心中嘲笑对方未免过于谨慎小心,如今看来,这只不过是方宁监控自己的方式而已。   还有……那枚戒指。   谢春酌看见了方宁脖颈上用银色长骨链串起的戒指,在车内略微一动,折射出银光。   疯子……这才是真正的疯子……   方宁似乎察觉到谢春酌恐惧厌恶的目光,但他丝毫不以为耻,也不焦躁,反而翘起唇角,十分享受。   车子均速往前行驶,车内静谧,呼吸声清晰可听,谢春酌缓了缓,身体上麻木的疼痛感因为车内的温度后知后觉地涌上,蔓延到每一处伤口。   谢春酌脸愈发惨白,像是斗败了的孔雀,羽毛全部耷拉下来。   “……你为什么……”   谢春酌张张嘴,本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只是为了报复他吗?这像是正确答案,所以谢春酌没有问出口,话语变换,最后问出口的是:“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谢峰和王思丽的孩子?”   在那对夫妻鼓励唆使他去勾引男人开始,即使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谢春酌也早已讲他们排除了亲人的行列,直接喊名字或许会让人感觉到冷漠,但谢春酌还是这样喊了。   作为二人亲生儿子的方宁,并没有为此感到生气,而是一如既往,语气温和地回复谢春酌。   “大概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   谢春酌惊诧,这未免太早了!   方宁轻声说:“我进孤儿院大概在八岁,十岁时受到资助,陈雯在一批人当中选择了我作为傅隐年的陪读。”   大户人家金尊玉贵的独生子,身边自然要有各种小弟陪伴,那些如苍蝇围上来的人的小孩,陈雯夫妻不会让他们靠近傅隐年。   受了资助的方宁,自然就是他们选择驱赶苍蝇的苍蝇拍。   聪明、沉默、识趣,是一把好用的工具。   上初中时,为了奖励这把工具,陈雯大发慈悲地派人帮方宁寻找亲生父母,于是方宁在上初二时,遇见了小学三年级的谢春酌。   他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那是一个长相非常漂亮的小孩。   背着书包,穿着学校的校服,白衬衫,下身是五分西裤,刚好到膝盖,脚下蹬着一双白色运动鞋,可那双腿比运动鞋还要白。   蓬松的黑发和巴掌大的脸,眼睛乌黑透亮,狡黠机灵,面上表情又淡淡的,像是想要端着矜持,可脸颊又还带着明显的婴儿肥。   小猫。   方宁第一反应是小猫。   失去孩子的父母大部分会寻找替代品寻求安慰,方宁不意外他们会再生或者收养一个孩子,他有所准备,却没想到这个弟弟那么漂亮。   如果他现在回家,可以把弟弟抱在怀里吗?可以听到对方软乎乎地喊哥哥吗?   十四岁的方宁站在路边想着,看着弟弟在自己面前经过,然后被一个金毛蓝眼小孩抓住手臂,笑嘻嘻地一起往前走。   “我堂哥好烦啊,整天就知道欺负我,小酌,你有哥哥吗?”金毛小孩问。   方宁听到弟弟皱着脸,撇嘴道:“不要。我要做爸妈唯一的小孩。”   唯一。   陈雯不会放他离开,弟弟想要做唯一的小孩。   所以,十四岁的方宁没有选择回家,甚至用光身上所有的钱,以及利用傅隐年的身份对私人侦探进行施压贿赂,导致陈雯至今都不知道他与谢春酌真正的关系。   而就在那个时候起,方宁开始监视谢春酌。   小小的、美丽的弟弟,长成了漂亮的少年,成为了引人注目的青年。   他的感情也逐渐变质。   最后,傅隐年被吸引,站立在傅隐年身旁的方宁很伤心。   不是说好了,要做唯一吗?   ……   雨水淅沥。   车内灯光昏昏,方宁眉头微垂,作出委屈、难过的模样,对谢春酌说:“我想要做你唯一的爱人。”   不是哥哥,不是亲人。   他要做的是,爱人。   是无法被抛弃的、唯一的……爱人。 第92章   沙沙、沙沙。   雨刮器勤恳地持续工作着, 将车前玻璃上沾染的雨珠擦得干干净净,前方的路漆黑一片,两边路灯照亮边缘区域。   夜深了,车辆寥寥无几。   谢春酌看出来这是回谢家的路。   他听完了方宁的话, 心沉甸甸地往下坠, 面白如纸, 茫然而沉默地坐在副驾驶上, 没有半点反抗和清晰, 仿佛接受了一切。   蜘蛛网是为了他而结成的。花费了十几年, 捕猎者终于把猎物牢牢缠死, 即将带回巢穴品尝。   “你不怕鬼吗?”在车子驶入别墅区时, 谢春酌突然发问。   因为他想到了生死未知的元浮南,也想到了死后成鬼的傅隐年。   无论如何, 鬼真实存在, 方宁做的一切事情在非人类面前形同虚设,就不怕被报复吗?   方宁闻言, 脸上仍带着惯常的微笑,像是焊死在脸上的面具。   他轻声说:“你不是杀死鬼了吗?宝宝能杀,哥哥也能杀。”   或者换一句话说,究竟是谁先找到宋雯雯和罗钧这对师兄妹的呢?难道谢春酌就真的那么幸运, 碰到了有真材实料,道行高深的道士吗?   ……而且, 那时谢春酌第一次遇见的那一对假道士,真的是元浮南找的吗?假道士说的“雇主”,真的是元浮南吗?   促使一切发生的人,究竟是谁?难道这种人还会怕虚无缥缈的鬼吗?   谢春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   今晚的夜怎么那么黑, 那么冷,雨怎么一直下不停呢?   谢春酌缩着肩膀,想把自己卷起来躲着。   不久后,车子驶至门口,还未停下,别墅大门打开,里面走出两人,车灯一照,是谢峰和王思丽。   二人穿着居家服,见状立刻就要撑着伞出来迎接,但很快就被方宁阻止。   他摆摆手,谢峰夫妻就听话地停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像两条狗。   谢春酌心想,只是不见几个月,就已经被方宁饲养成为听话的狗了。   车门打开,湿润微凉的雨水气息涌入谢春酌的鼻尖。   方宁单手撑伞,略微弯腰钻进车内,单手搂住谢春酌的腰,用手臂支撑,手腕以及手指则是停留在尾椎骨往下的部分,呈托抱的姿态,稍微用力就把人抱了出来。   这样的抱法其实不太稳妥,为了防止自己摔倒,谢春酌不得已用完好的那只手搂住方宁的肩膀,将自己上半身靠过去。   ……他看见方宁的嘴角微微上翘。   故意的,这家伙是故意的!   谢春酌恨得牙痒痒,他咬紧下唇,垂下眼睫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以免一气之下和方宁撕破脸皮。   他现在的情况太糟糕了,不能和方宁硬刚。   方宁稳稳当当地把人抱入家中,谢峰和王思丽在他们身后跟着,一边叮嘱阿姨煮姜汤,一边担忧地询问:“小酌的伤怎么样了?医生还在赶来的路上,我打电话问了,十分钟内就能到达。”   谢峰面上也难掩忧色,可嘴里却说着:“早就知道元浮南那小子不安好心,这下好了,搞得受伤了……”没说完被谢春酌横了一眼。   谢春酌冷笑:“你以为你儿子是什么好东西吗?”   谢峰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还以为谢春酌在说自己,但很显然,不可能的。   他后知后觉:“你在说小宁?”   谢春酌真想骂他蠢货,但说了也是浪费口水,干脆不开口。   谢峰反倒不服气:“你哥哪里不好了?你别被那些男人迷了眼,你这个小兔……”   “好了,不要说了。”方宁骤然打断谢峰的话。   谢峰一怔,因为此时方宁拧眉不悦,微沉的神情竟然让他感到了紧绷和害怕。   为什么生气?   难道是因为他要叫谢春酌小兔崽子吗?可他是他们的父亲啊,说两句怎么了?   谢峰下意识想继续说话,可方宁转头就抱着谢春酌进了客厅。   “我……”   王思丽及时拉住他。   他回头,就见王思丽冲他摇头,不赞许地说道:“你这嘴能不能改改?孩子刚回来,你说的什么话!”   无论是哪个孩子,都是刚回来,他们夫妻对他们多有亏欠,再从言语上逞一时之快,完全不值当。   谢峰不满嘀咕:“我可是他们爸……”到底还是没再继续说了。   五分钟左右,医生连带着护士赶到,约莫有五人,算几乎是一个小的医疗团队。   他们给谢春酌处理了伤口,因为手臂的割伤需要拔掉嵌进肉里的碎玻璃,且创伤面积太大,需要进行缝针。   即使打了麻醉,谢春酌的额头还是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方宁站在他身边,用手帕将汗擦去,还不时为他喂水,每次都恰到好处。   不得不说,方宁伺候人的功夫真的很厉害。   即使谢春酌现在对他有些心理阴影,但每次方宁动手时,他还是会下意识地靠过去……以前习惯了,且方宁没有展示出攻击性。   只有缝针的医生感觉到一股阴冷逼人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很可怜,没有人为他擦汗,护士不太敢。   好在医生技术娴熟,迅速为伤口收针打结,然后为谢春酌骨折的手臂打上石膏。   麻醉剂药效过后,迟来的疼痛加倍地反馈到谢春酌的身上。   “这是止痛药,可以适当地吃,但不能频繁地吃,吃太多会有抗药性,而且对疼痛不敏感的话也对伤口恢复有一定的影响。”医生说着,护士就把准备好的药以及药膏拿出来放到桌子上。   谢春酌立刻伸手就去拿,他现在就要吃!太疼了!   方宁看出来了,没阻止,也没帮忙,谢春酌两只手都受了伤,缝合过伤口的那条手臂更是在抖,只能虚虚地握着药瓶打不开。   谢春酌意识到这件事,脸上浮现出愠怒,他对站在他前方的医生说:“给我拧开。”   医生却看方宁,方宁不做声,他就对着谢春酌讪笑。   谢峰和王思丽见状,以为是方宁这个刚归家的亲儿子在给谢春酌这个养子下马威,于是面面相觑,对视之间,犹豫着也没出手帮忙。   谢春酌这下是真的明白了,自己是一入狼窝深似海,没有办法挣扎了。   寄人篱下,谢春酌从没这么清楚地感受到这件事。   “麻烦你帮我拧开药瓶,我要吃止痛药。”谢春酌侧身对着站立的方宁说。   他语气平静,面无表情,声调微微有些沙哑,乌黑的发湿润地垂着,贴着脸颊,小得仿佛一只手就能遮住的脸。   方宁注视着他,仍是不言不语。   谢春酌眉头不由拧起,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这是要发脾气了。   王思丽还是不忍,小声提醒:“小酌,小宁是你哥哥。”所以语气要更好些,不要那么娇纵,那么理所应当……   这些话王思丽没说出来,不知怎的,看着这一对毫无血缘的兄弟,她的心砰砰砰地剧烈跳动着,第六感的不安让她恐惧惶惶。   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的,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像是不详的鼓声正在击打、警告她。   可是为什么呢?   王思丽想不明白。   谢春酌后知后觉地明白“哥哥”两个字在此时此刻的意思。   他微仰着下巴,去看方宁。   方宁既想要当他的哥哥,又想要当他的爱人。   无论是在亲情还是在爱情方面,这个人都想要占据大部分位置。   怎么会有人这么贪心呢?   简直贪得无厌。   手臂上的疼痛刺激着谢春酌的神经,他的思绪迅速而又缓慢。   最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还是生硬地对方宁说:“哥哥……可以帮我打开药瓶盖子吗?我的手好痛。”   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方宁的举动,对方沉默的表情破冰。   方宁对他笑着说:“好。哥哥帮你。”然后弯下腰,接过谢春酌手中的药瓶,从中倒出一片洁白扁平的药片。   谢春酌下意识地想要自己去拿,可方宁已然把放着药片的手送到了他的唇边。   别无他选。   谢春酌低头,柔软的唇贴到了对方的掌心,舌头伸出将药片卷入口中,又如蚌壳一样重新紧闭着,只留下一点湿润残留在面前的掌心之中。   方宁慢慢攥紧了手。   谢春酌垂着头,将苦涩的药片吞下,他身体不自觉轻颤,不是因为伤口仍在的疼痛感,而是因为屈辱。   除了二人,其他人并没有明白这一幕。   他们只觉得说不出来的奇怪。   医生护士们想快点逃离,简单说了注意事项之后,便离开了。   谢峰和王思丽围着谢春酌和方宁转了两圈,无从下手照顾,盯着他们喝完姜汤就回了房间。   保姆阿姨识趣地进入厨房开始清理卫生,偌大的客厅只剩下兄弟二人。   谢春酌坐在沙发上,身体的冷意早就被驱散,他思绪漂浮,看向窗外,枝头垂下的叶子雨水嘀嗒,雨好像已经停了,之后呢?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段驰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周围的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   沙发边陷下,有人坐着靠过来,粗糙的手指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回头。   谢春酌抬眸看去,然后对上一双沉默又温顺的眼睛。   如湖水般沉默,底下却隐藏着骇人的巨兽,稍不小心,就会将岸边的人吞没。   “小酌。”方宁温柔地呼唤他,低下头,舌尖舔舐他被姜汤烫得微红的唇。   ……姜汤的味道很辣,辣到呛人,方宁的舌头很冷,冷得谢春酌眼角溢出泪花。   “我的宝宝。”   方宁满足地喟叹:   “我的卿卿。” 第93章   方宁是个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谢春酌不再外出, 因为他变相被方宁囚禁了。   方宁说:“外面太危险了,那些坏人会伤害卿卿的。你乖乖待在家里养病,想要什么,哥哥都会带回家给你。”   不仅如此, 谢峰和王思丽也被方宁洗脑, 认为他这样做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而是完全出于一个哥哥对于弟弟的爱护。   当然, 也是因为之前段驰和元浮南, 甚至是傅隐年, 对他们跟谢春酌见面的频次把控严格, 又因为有求于人, 以至于一直憋在心里没说出来,积攒到现在变成了对方宁的信任。   谢峰埋怨:“要不是傅家, 你哥早就回来了, 之前那么多年我们都没相认,想想就生气!”   谢春酌心中不无讥讽, 傅家?如果方宁有心,怎么可能那么久以来都没有透露过半点跟谢家有关系的讯息?   况且退一万步说,自己的亲儿子见过那么多次都没认出来,虽然是方宁有意隐瞒, 但也是可笑。   王思丽大概是看出他的腹诽与不屑,想着缓和家庭关系, 开口道:“小酌你也别怪你哥管你,他也辛苦,他现在不仅还要给傅氏做事,还得管理自己的公司和家里的公司,忙得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才好。   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 你在家好好休养,好吗?妈妈也很久没有和你待在一起了,你就当陪陪妈妈。”   作为母亲,王思丽与谢春酌的感情要更深一些,说话的态度和语速也会柔和、放缓,让人能听进去。   谢春酌闻言即将暴起的脾气往下压了压,琢磨着自己也不能跟被洗脑的人计较,结果往回思索王思丽刚刚说的那番话,突然一怔。   “自己的公司?”   方宁自己开公司了?   谢峰一直被王思丽打断,听到这问题,憋了会儿,还是没忍住说道:“你还记得你之前叫傅隐年去帮忙谈的新能源公司吗?那就是你哥开的,还以为傅隐年本事有多大呢,实际上只不过是你哥看在咱们的面子上同意的。”   他感慨:“哎,还得是有家里人做事才方便。”   “哈!家里人?!”谢春酌骤然发笑。   短促的笑声坠落后,王思丽和谢峰看见他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往下滴水。   谢春酌真想一刀捅死方宁。   当初为了这个合作,他是怎么去求傅隐年的,方宁一清二楚,看到他那么不择手段,卑微地出卖自己,心里会怎么想?鄙夷吗?痛快吗?   谢春酌越想,心头火气越大,呼吸急促,脸颊泛起淡淡的红,就连伤口也变得疼痛难忍。   谢峰和王思丽见状疑惑又慌忙。   “怎么了?这不是好事吗?你别生气……”   哄声还没维持两句,别墅大门打开,方宁自外走进,歪着头,视线落在坐在沙发上,被围绕着的谢春酌身上。   他问:“怎么了?”   “你不是在我身上安了监控吗?你会不知道怎么了?”谢春酌冷笑。   “什么监控?”谢峰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王思丽看向方宁,翕动着唇,眉头皱起,“你监视小酌?”   方宁波澜不惊:“以前傅隐年叫我做的,现在我只是怕段驰追过来,小酌不能再跟他走了,太危险。”   段驰现在被段家派律师从法庭领出来,但完全不能出门,因为一旦出门,元家以及元浮南的外祖家的人便会不计一切代价让他给元浮南赔命。   在这段时间,谢春酌确实不能出门否则有可能会被殃及。   王思丽紧绷的神情松懈,“……那也不能老这样,在家里不会出事的,我们都看着他,不要再叫人监视小酌了。”   谢春酌略微诧异地看了王思丽一眼,他没想到王思丽会帮他说话。   那么方宁会同意吗?   谢春酌似笑非笑地瞥向状若无事,正在保姆的帮助下拖去外衣进门的方宁。   方宁上身穿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皮肤,肌肉线条流畅,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瘦削,宽肩窄腰,下身是黑西裤,他有一米八七左右,平时低调不显,此时看着气势倒是泠然。   “好,我知道了。”方宁颔首。   谢春酌正打算嘲笑的话卡在喉咙之中没吐出来。   方宁似乎察觉到异样,黑色方框眼镜下的黑眸温顺平静。   他说:“我不会再派人监视小酌了。”   谢春酌第一反应是不信,而谢峰和王思丽则是松口气,说:“这才对嘛,两兄弟互帮互助,争取把公司越做越好。”   方宁走到谢春酌身旁,自然而然地搂住他的肩膀,低头,镜片反射的光一瞬间叫人看不真切他的眼神,谢春酌只听见耳边响起:“好。”   好?   没什么好的。   谢春酌想挣扎,但两只手都动不了,只能被迫被方宁抱在怀里,动弹不得,而谢峰和王思丽还未兄弟二人关系好,乐呵呵一怒之下,干脆起身离开,往二楼跑了。   在进入房门之前,他还听见王思丽安慰方宁:“小酌受着伤,天气不好又不能出门,你别生气,多担待些,妈妈晚点说一下他。”   方宁大度道:“没事,我是哥哥,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温柔、体贴。   方宁笑着说:“他是我的责任。”   -   “把你变成这样,是我的责任。”   夜色静谧,落地窗半开,吹进湿热的风,连绵的雨季终于停下,转而迎来的是燥热的夏天。   在这交界处,湿润、闷热的天气让这个世界成为一个巨大的蒸笼。   呼呼……   呼呼……   “呼……”   是难以自抑的呼吸声。   难耐的哭声伴随着夜风,吹拂过室内大床上躺着的人身上。   身体上的粘腻的液体被风一吹,热气褪去,再触碰时,皮肤微凉。   “呼……”   灼热的呼吸,不分彼此。   夏天要到了,窗外的蝉发出长长的鸣叫,昭告着它们生命的起点与终点。   方宁撑着手肘,看着身旁睡得不安稳的人,手轻轻将粘在对方雪白脸颊上的一缕发丝撩起,别到耳后,平日里看不清情绪的眼眸柔和、爱怜。   “你是我的责任。”方宁再一次对谢春酌说。   从第一次见谢春酌起,他就拥有了责任,他是哥哥,他需要教导弟弟。   他看着谢春酌长大,成为自私、娇纵、善于审时度势,分析利弊的人,他的弟弟总是找到能够利益最大化的办法。   方宁看着谢春酌漫不经心地去勾引傅隐年,看着谢春酌将元浮南钓在手里,不在乎对方的渴求与狼狈,看着段驰掩饰贪婪上前,以追求刺激为理由跟谢春酌搭上。   他放纵一切的发生。   他看着一切的发生。   他像个偷窥者,看见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的交/缠。   愤怒?痛苦?不,他只是难过。   或者还有物伤其类。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留住这个人呢?如菟丝花般缠绕在每一个身上,却又能在厌烦时,无法获得利益时,干脆将自身剥离的人。   方宁想,他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去负责谢春酌的一生。   如果有下一次,他会好好地教导他,好好地……用尽所有的心血去浇灌。   方宁擦去怀里人额头上的汗水,低头吻了吻,只是这样稍微一碰,谢春酌就发出了不满的嘟囔,“……滚。”   说完又似乎喉咙不适,吞咽了一下,眉头拧得更紧,被泪和汗打湿的睫毛纠成一簇一簇,黑而长,像是湿漉漉的蝴蝶翅膀。   方宁想拿水喂给他喝,扭头发现床头柜上的水杯水已经喝完了。   时间指向了凌晨两点。   不早了。   方宁把被谢春酌踢到一边的被子拉起,掖至对方的胸膛下,便起身下床,拿着杯子出门下楼。   壁灯幽幽地亮着,流涕上的夜灯照亮一部分区域,方宁没有戴眼镜,却如履平地。   他有轻微的近视,但也只是一百度上下,戴眼镜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眼神,人总是会不经意间露出破绽,方宁不想出现这种失误。   来到岛台,提起茶壶往下倒水,哗啦的水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玻璃杯逐渐装满,方宁停下动作,握紧水杯仰头喝水。   凉水过喉,驱散了燥意。   谢春酌伤还没好透,他也只是稍微碰了一下而已,不能完全疏解自己的情/欲。   方宁闭了闭眼,放下水杯时,看见了一抹身影正从楼上转角出现。   他眯了眯眼,是王思丽。   “妈妈,怎么了?”方宁语速声调如平时一般,在夜里却响亮。   王思丽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拍胸口,“我还以为谁呢……”   她一边下楼一边说:“我起夜,想去看看小酌睡没,止痛药吃完了,我怕他疼得睡不着,结果打开门才发现他不在房间里,不知道去哪儿了,在客厅吗?”   王思丽走到客厅,也没看见人。   她下意识问方宁,余光却瞥见他敞开的睡袍里,胸膛上的一抹红痕。   “他睡不着来找我,睡在我房间了。”方宁自然地将睡袍往里拢紧些,对王思丽说道,“你早点睡吧,我会照顾小酌的。”   王思丽愣愣地哦了两声,看着他拿着再次装满的水杯上楼。   当房门响起又关闭后,王思丽则是客厅呆立许久,最后慢半拍地,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惊骇。   ……   “you are my star……”   “twinkle in my heart~”   轻轻的哼唱在耳边响起,如夜风,如呢喃。   干燥的口中灌入温水,与此同时的还有不请自来的入侵者。   谢春酌恼怒地睁开眼,就见方宁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问他:“宝宝猜猜,妈妈最爱谁?” 第94章   王思丽最爱谁, 谢春酌不知道,但他知道方宁说出这句话必然是王思丽发现了什么。   而这个时间点,还能发生什么呢?   谢春酌闭上眼睛:“……滚。”   方宁看着他笑,倒也是没怎么继续去骚扰他。   翌日一早, 谢春酌因为伤口发痒疼痛, 醒了后就一直睡不着。   方宁伺候他穿上衣服, 他就想光着脚下床, 结果又被摁回去, 气得谢春酌一脚踹到他脸上。   谢春酌最近身体差, 到了初夏, 身体凉, 脚更是冷,方宁被踩着脸不生气, 只是拧着眉头说:“换个会做药膳的厨师回来。”   “不要。”谢春酌果断拒绝。   药膳难吃, 清淡无味,用的食材就算再好也难掩药味, 要谢春酌吃简直难如登天。   不仅如此,谢春酌也不希望家里再多一个人看到他的狼狈和难堪。   方宁闻言,表情变得若有所思,似乎是想了一下什么, 但没有表露出来。   他没有再说这个话题,而是抓着谢春酌的脚腕, 拉下来,给那双白得晃眼的脚穿上袜子,再套棉拖。   谢春酌觉得累赘,想踹,力气又没方宁大, 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穿上了袜子,气呼呼地走了。   房门打开,谢春酌脚步一顿。   门外站立着的人慌乱直起身,视线左右漂移,似乎不太敢看他,但又强作镇定,勉强对他笑了一下,打招呼:“……小酌。”   谢春酌冷漠地看着王思丽,清清楚楚看见她闪躲的目光,结合昨晚方宁莫名其妙的话,就明白,她知道了。   所以呢?   妈妈更爱谁?   当然是更爱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了。   谢春酌什么都没说,越过她走了。   在彼此互相经过时,谢春酌故意扯了一下领口,上面密密麻麻的吻痕青紫交叠,彰显着昨晚的激烈。   今天谢春酌想穿圆领T恤,方宁没阻止。   谢春酌不想去思考方宁做的一举一动是为了什么,他只知道,在看见王思丽如遭雷劈的模样时,他心中感到畅快。   心心念念的亲生儿子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且恰恰相反。   要怎么办呢?   装成瞎子,成为聋子,活在不安里面吧。   谢春酌从王思丽的身旁走过,王思丽入一座雕塑般一动不动,直到方宁走到她面前,她才像是被惊动,眼中泛起泪花,眼下的乌青说明了她的一夜未眠。   “这样不是很好吗?”方宁对她微笑,“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你们永远拥有两个儿子。”   “……小酌不是自愿的。”王思丽翕动着唇说。   方宁目光越过她,落在门外走廊的墙壁上,耳朵在倾听谢春酌下楼时,棉拖踩地发出的细微声响。   谢峰什么都不知道,他朝谢春酌喊:“昨晚干什么找你哥去了?你一个人还不敢睡觉吗?搞得你妈一晚上心惊肉跳睡不好觉。”   谢春酌一般情况下要么懒得和谢峰说话,要么说出口的话能把谢峰气得跳脚,这会儿可能是心情好,竟然没顶嘴,也没不搭理,而是说:“问你亲儿子去。”   “……”   “让他离开我,不如叫我去死。”方宁听完楼下的对话,对王思丽说。   王思丽哑然。   方宁:“妈妈,你以为我是好孩子吗?或者,你还天真地认为,我是孩子吗?”   话音落下,方宁越过她的肩膀离开。   王思丽怔怔地看着他,方宁比她高太多,像一座山一样,却没有给人山一样的稳重与安全感,而是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坍塌的高山。   她突然想到了很多以前自己没想过的事情。   方宁,二十多年来,真的完全被傅家掌控在手里吗?傅家如今的衰落,以及被吞并的部分,真的是其他仇敌之手,而不是方宁吗?   王思丽毛骨悚然,久久无言。   再次下楼时,王思丽面色苍白,谢峰见状连忙上去扶她,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王思丽摆手。   谢峰不信,想要再问,可视线触及到王思丽的表情,又把话咽下去。   二人坐到桌前沉默地开始吃东西   家中气氛怪异,唯有方宁与谢春酌神色如常。   方宁上班前,轻轻揉了谢春酌头发一下,亲昵道:“今晚我会早点回来的。”   谢春酌不耐地摔了勺子,方宁也不生气,弯腰捡起,又吩咐保姆阿姨:“给他再换个干净的勺子。”之后便温声叮嘱两句,才离开了别墅。   保姆阿姨拿了勺子出来,谢春酌又不想吃了,直接起身要上楼,谢峰下意识要喊他,余光又瞥见他肩膀上露出的点点红痕。   因为谢春酌一直在往前走,谢峰看不真切,奇怪地嘟囔:“也没到夏天,蚊子那么毒吗?”而且不是很像蚊子咬的,像是……   他表情一凛,猛地看向王思丽,心往下坠去。   “……不会吧?”他迟疑地问。   王思丽垂着眼眸不言不语。   谢峰茫然:“……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谢春酌也想问,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打开落地玻璃窗,走到阳台上。   今天天气不错,万里无云,长天一色,日光柔柔洒落,温暖柔和,风吹起,带来一点潮湿又干燥的气味,像是青草地晒干了,内里的土壤又还是润润的。   谢春酌的房间是整个别墅视野最好的,但谢春酌回来后,很少在这里睡,因为方宁会把他带到另外一个房间里面。   无望的日子。   一眼能看到头的日子。   谢春酌不能容忍自己过这样的日子。   只是要怎么逃离呢?   夏风湿润,风声像浅浅的呼吸。   呼吸?   哪里来的呼吸?   眼前骤然被人蒙住,陷入一片黑暗,谢春酌的腰被死死揽进某个冰冷而坚硬的怀里,他不由得身体一僵。   对方的呼吸从浅到急促,湿漉漉的舌尖色/情地舔过薄而通透的耳垂。   谢春酌咬着唇,几秒后,询问成了呼痛,他胸口瞬间大幅度起伏,被自己咬出痕迹的唇张开,诱惑着其他人品尝。   “……方宁?是你吗?”谢春酌疼得皱起脸,抬手要去推身后抱着他的人。   他只有一条手臂能动,还带着伤,只能轻轻地推一把。   而就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对方却像是被激怒一般,收紧了手臂,随即在谢春酌的痛呼下松开手,抓着他腰间猛地把人转了个身,低下头咬去。   这一口咬得谢春酌浑身发冷。   好冷……太冷了。   冰冷的舌头灵活地钻进他温热的口腔,汲取内里香甜的津液。   后背悬空,谢春酌抓紧了面前人的衣襟,感觉手上一片湿漉。   他来不及想太多,就被迫张开嘴,承受这一切,同时,他也看见了突然莫名其妙出现,抱住他强吻的人。   不是方宁,而是段驰。   竟然是段驰!   谢春酌瞳孔紧缩,一瞬间忘记了反抗,任由段驰摁住他的后脑勺和脖颈亲吻。   他的身体压到了阳台的栏杆上,日光明媚,照在段驰身上却又种莫名的阴冷,像是阳光下的影子,无论怎么样也不会染上半点色彩。   或许是察觉到谢春酌的震惊……也可以说是出乎意料的温顺听话,段驰停下动作。   他舔去殷红微肿的唇旁溢出来的银丝,最后又嘬了口,发出清脆羞耻的响声,才满意地笑了一下。   段驰笑起来一如往昔,肆意嚣张,只是此时眉目间有散不去的阴鸷,谢春酌跟他距离得极近,望进那双漆黑如深渊的眼眸中,身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人在恐惧时的自然反应。   谢春酌不知道段驰是怎么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房间里面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没听到段驰的脚步声。   难不成是鬼吗?   可是段驰没死。   有可能是在他没进来之前躲进来的,毕竟段驰以前也爬进过他的房间。   谢春酌下意识地忽略其中的各种异样,比如……方宁怎么可能会放段驰和他见面?   他出不去的别墅外有保镖守着,段驰又怎么进来的呢?   “小……酌。”段驰缓慢地喊他,声音嘶哑难听,带着股莫名的粘腻。   谢春酌扶着他的肩膀,微微喘了口气,“……你怎么突然来这里了?方宁刚出门,你们没碰上吧?”   “在担心我吗?”段驰唇角上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春酌。   谢春酌还没来得及回话,段驰又说:“我很想你……”他自顾自往下说,“……好想你,我从家里面翻、墙出来,跑到路上,好多人追我……我一直想着……要见你……要见你……他们说……元浮南有证据证明是我杀了傅隐年,他要告我……”   “……他死了正好。”段驰的话猝然变得冰冷,“和傅隐年一样,他早该死了。”   谢春酌这时发现段驰的情况不太对劲,对方说这句话时,表情阴狠,黑眸却闪过类似于混沌的黑影,搅和成一团闪过,身上也冷得像是一块寒铁。   无名的恐惧和不安促使谢春酌逃避这个话题,他推着段驰进房间:“进去说吧。”   “你不想见到我吗?”段驰冷不丁问。   谢春酌漫不经心:“……没有的事。”他想起自己的处境,又想起段驰的处境,手推着段驰硬邦邦的肩膀,莫名其妙地想:如果段驰死了变成鬼就好了,那么方宁就能去死了。   “我可以的。”段驰说。   谢春酌疑惑:“你说什么?”   段驰两边嘴角上翘,他直勾勾地盯着谢春酌:“只要是卿卿的愿望,我都会为你实现,只要……卿卿付出一点点的代价。”   卿卿。   为什么又叫他卿卿?!   谢春酌厌烦。   他恼怒道:“不准喊我卿卿!”   吼声落下,门外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急促快速,谢春酌来不及多想,下意识看向房门,还没三秒,门就被轰然推开。   方宁站在门口,呼吸微喘,眼镜反射出的光遮住眼中复杂的情绪。   谢春酌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去掩饰自己身后的段驰,而方宁像是什么都没看见,在视线触及到谢春酌的那一刻,快步上前,把人搂进怀里。   方宁的怀抱比段驰的要热很多,几乎是瞬间就驱散了谢春酌身体上的冷意。   谢春酌还来不及疑惑二人的温度差,方宁说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如坠冰窖。   “段驰死了。”   ……什么?段驰死了?   怎么可能,段驰明明还在他的身后,方宁没看见吗?   “他在一个小时前从段家逃跑出来,路上元家雇佣的人发现,当街射杀。”   方宁慢慢地叙述一个人的死亡过程:“……段驰被射中了心脏……他竭力往前跑,方向是我们家……最后,一辆车撞击了他,他当场失去了生命体征。”   谢春酌全身僵硬,仿佛被冻结一般,连呼吸都变轻了。   方宁以为自己吓到了他,赶紧补充:“我回来是因为段驰的父母恼怒之下正在赶过来,为了以防你受委屈。”   谢春酌还是不动。   他甚至没听见方宁说的话,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的身后……   那里……   那里有个黑漆漆的影子……   影子在地上如液体般流动,覆在梨木门上,然后逐渐立起、膨胀,最后成为一个人……是段驰。   他对着谢春酌张开手,展示自己破了一个大洞的胸口,孜孜不断往下流淌的鲜血,将他整个“人”变得腥臭、阴冷。   谢春酌终于知道为什么当时自己攥着段驰衣服时会觉得湿了。   因为那是血。   “段驰”对着谢春酌张开嘴,无声地说:只要你开口,我会为你杀了方宁。   不过……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一点小小的代价。   这个代价的名字,叫做——卿卿。 第95章   段驰死了。   段驰成了鬼。   段驰来找他了。   这三句话不停循环地在谢春酌脑子里转动。   他就像是一个濒临死机的机器人, 明明知道是哪里坏了,但却没有办法去修理。   而此刻,方宁终于发现他的不对劲,略微松开他, 看见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身后, 当即警惕回头。   可是方宁什么都没看见。   “小酌, 你在看什么?”   方宁忽然想起在傅隐年死后, 谢春酌有一段时间频繁地在寻找找道士, 这件事方宁在其中也有一手促成, 所以对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如指掌。   段驰以为谢春酌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亲手害死了傅隐年, 导致精神情绪不稳定, 方宁却知道,世界上并非真的没有鬼。   人在某些特定时刻会有一定概率遇见。   很显然, 谢春酌就在其中, 他不在。   方宁顺着谢春酌的目光,只看见了空荡荡的墙壁。   他不动声色地抱紧了谢春酌, 见他仍是愣着,便蹙紧眉头,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单手揽着谢春酌出门。   “我带你去书房坐一会儿。”   谢春酌没有反抗,僵硬着身体, 几乎是被推着进了书房。   在踏出房门,从走廊进入书房,阴森湿冷的目光如影随形地黏在谢春酌的身后,贪婪地舔舐他每一寸露在对方眼中的皮肤。   “啪嗒。”   书房的门关闭,谢春酌坐在书架旁的单人沙发上, 塌陷的软包般的沙发触感与材质包裹住他紧绷的身体。   他抬头往前看,方宁站立在门口,隔着门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张开掌心,把手贴在门上。   谢春酌呼吸一滞。   ……他看见“段驰”穿过房门,与方宁几乎面对面相贴。   二人身高相差无几,段驰一身黑,如影子,抬起手,与方宁掌心相靠。   方宁背对着他,从谢春酌的角度看去,一人一鬼看上去……就像是一体的。   这个想法让谢春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段驰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微微弯头,视线越过方宁的肩膀朝他遥遥一笑,充满痴恋,然后……   轰——   身体如水泡般轰然破裂,黑色、粘稠的液体爆开,谢春酌也跟着一抖,心跳快得像要从胸口跳出,他甚至有种呕吐感。   谢春酌捂住嘴,看着那堆液体弹射着掉在地上,最后慢慢变浅,消失不见。   方宁转过身,脸上带有被溅射到的黑色液体,他走向谢春酌时,液体缓慢流动,从他脸颊上掉落,他自己却毫无所觉。   “小酌。”方宁眸光闪动,对着谢春酌伸出手,“你怎么了?”   “啊啊啊——!”谢春酌终于忍不住发出尖叫。   他猛地抱住脑袋,整个人都缩进了沙发里,犹如应激的猫咪,全身炸毛。   “滚开!你给我滚开——!”   “不要靠近我——滚开啊——!”   谢春酌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让方宁伸出去的手停滞在半空。   他怔愣几秒,收回手,不但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往前迈步,直接把谢春酌抱起来,强制性将人裹进怀里,再重新坐回沙发上,充当人肉坐垫。   “放开我——!唔——”   叫喊声消失,淹没在唇齿之中。   谢春酌第一反应就是咬紧牙关,他用了狠力气,方宁无法躲避当即被他咬破舌头,可方宁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动作强势,继续深入地吻着,不给谢春酌躲避的机会,   谢春酌本来缩成一团,现在则是被完全禁锢,最初他还在奋力挣扎,方宁怕他伤口裂开,单手抓紧他的两只手腕,又把他的腿夹在自己的腿间,等到谢春酌没力气挣扎,才放松力气。   方宁身上的体温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谢春酌的恐惧,因为鬼是没有体温的。   他慢慢地不再反抗,惶惶不安的表情也松懈下来,方宁松口嘴,抹去谢春酌唇边带着血丝的津液,轻声问:“好点了吗?”   “……”   谢春酌不言。   他靠在方宁怀里,像一具精美的玩偶,久久难以平复。   方宁没有逼问他刚才到底看见了什么,只是抱着他坐在书房里面,过了一会儿,直到别墅外响起吵闹声,才带着人起身走到书房的窗前往下看。   是段驰的父母。   谢春酌见过这对夫妻几次,每次都是体面温和,仿佛不会有什么事情能够击败他们。   事实上,走到如今这个地位,也没有人不识趣地想要去挑战他们。   他们唯一的烦恼就是段驰爱上了谢春酌,且非他不可。   这也算不上什么,儿子想要的,他们当父母的怎么会不满尊呢?   可是现在呢?   谢春酌垂着眼眸,看着段母通红的眼,盘起的发凌乱不堪,没有化妆,岁月的痕迹在脸上留下的痕迹彻彻底底展露,因为悲痛,甚至更为明显。   段父身上还穿着家居服,脚下踩着拖鞋,在媒体报道下从容的老企业家头发花白,仅仅不到一周的时间,他憔悴得与报道上的样子大相径庭。   他们身上染血,俨然成了世界上最普通的一对失去孩子的夫妻。   他们想要找到发泄口,想要找到理由,想要为自己死去的儿子问问,他的爱人,究竟是什么铁石心肠。   别墅外的保镖企图阻止他们靠近,但段父与段母带来的人与他们对峙,迫使他们没有办法进行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进去。   “……谢春酌。”   段母敏感地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仰头,恰好看见谢春酌,以及他身旁站着的高大男人。   方宁。   这两个字咬在口中没有吐出,却比念出来还要更加恨得痛彻心扉。   如果谢春酌是一切祸事的源头,那么方宁就是始作俑者,是侩子手。   方宁不吝于让他们知道真相,毕竟事情发生后,根本没有补救的机会。   况且方宁现在已经有了和他们叫嚣的资本,就连陈雯他们,也掌控不了方宁,甚至被钳制。   引狼入室,不外如是。   “宝宝,你不用下楼,免得影响心情。”   方宁拥着谢春酌转身,把他重新安置在沙发上,顺手还拿了一份放在办公桌上的文件资料给他看,道:“等你病好了,这家公司给你。”   谢春酌往文件上一看,竟然是方宁的那家新能源公司。   方宁竟然也舍得,或者说,方宁竟然那么自傲,自信谢春酌无法撼动他的一切吗?   “我下楼处理一下。”方宁低头在他额前吻了吻,安抚地拍背,“有什么事喊我就好了,不用怕。”   谢春酌拿着文件不理他。   方宁爱怜地看他。头发长了,下巴尖了,苍白无血色的脸巴掌大,一只手就能蒙住。   听话的孩子最惹人爱。   楼下开始吵闹,谢峰和王思丽顶不了多久,方宁很快就打开门下楼。   在他离开之后,谢春酌翻看了两页文件,怎么都看不下去,拿在手里的真的是可以食用的饼吗?还是说,涂了毒药呢?   没过一会儿,楼下的声音消失,最后又骤然拔高,声嘶力竭。   谢春酌听得出来这声音来自段母。   阳光照拂下,地面的影子闪动,书房内温度不知不觉变低。   谢春酌注视着地面的阴影,眸光闪动,忽然放下文件往外走。   “我不要听理由!现在事实就是段驰死了!我儿子死了!他是为了谢春酌死的——”   “如果不是因为谢春酌,他怎么会和元浮南对上?怎么会追车过去——而且经过检查他那天吃了刺激性精神药品,你说!这是不是你做的?!”   “我现在就只有一个要求!让谢春酌给我儿子守灵。”段母情绪激烈,最后又像是在其他人的安慰下,叫声平缓下来。   她定定地说:“七天。”   方宁直截了当拒绝:“不可能。”   段父怒:“我们没让他赔命已经不错了!”   方宁微笑:“你们可以试试。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他拍拍手,门外的保镖闻声齐头看来,威慑力十足,段父脸色铁青,但又不得不忌惮。   “对于段驰的死,我很抱歉,这并不是我想要他得到的结局。”方宁遗憾叹气,他坐在沙发上,以往跟随在傅隐年身后如同影子般的助理一跃成为最终胜利者。   “我本来想让他进监狱磨练几年的,毕竟他太蠢了。”蠢到以傅隐年之死胁迫、诱哄谢春酌和他在一起,导致他要再次进行计划,才能成功将谢春酌囊入怀中。   方宁只是想要让段驰尝尝锒铛入狱的滋味,段驰的死确实出乎意料,毕竟他针对段氏的计划还需要时间展开。   “当然,生个蠢儿子不是你们的错,你们可以效仿傅先生和傅太太,再要一个孩子。”方宁不想与二人再掰扯,含笑建议。   而后在二人气得再度崩溃时,站起身冷下脸送客,“还有什么事,二位就去和我的律师谈吧,否则我需要寻求一些警方的求助了。想必出了那么大的事,媒体也会想要报道也不一定,段总还是回去看看公司股票吧。”   赤裸裸的威胁。   “你——!”   段父下意识要上前,结果却被方宁的助理挡住。   这场闹剧在短暂的办小时内结束,站在楼梯口的谢春酌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扶着栏杆,看着段驰父母狼狈离开,身旁站着的黑影一动不动,注视着那两个相依偎的身影,身上的粘液吧嗒吧嗒往下掉。   是眼泪吗?   鬼也会有眼泪吗?   谢春酌放缓语气,轻声对影子说:“你也看见了,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所以,杀死方宁吧。   无论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 第96章   段驰没有说话, 在方宁上楼前,看了谢春酌一眼,化成影子消失了。   谢春酌四处扫视,找不到它的踪迹, 心下却知道这场“结盟”只会成功不会失败。   只是需要时间。   而谢春酌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机会送到手中, 他一定要牢牢攥紧, 不能放手。   谢春酌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庆幸死去的人会变成鬼。   不过……   既然段驰可以, 那么元浮南呢?   谢春酌忽觉不安。   楼梯响起咚咚的脚步声, 谢春酌回神, 看见方宁走上楼梯。   他清楚地看见方宁的视线扫过他的四周, 而后若无其事地喊他:“宝宝。”   方宁对他的称呼变化多样, 有时喊他小酌,有时喊他卿卿, 有时喊他宝宝。   短短一周多的时间, 谢春酌就了悟方宁每次用不同称呼喊他的含义。   喊小酌是为了在别人面前装模作样当好哥哥好爱人,喊卿卿是为了威胁他, 喊宝宝则是他平时喜欢喊的称呼。   往往喊宝宝时,方宁是最好说话的。   段驰死后成鬼,只要出现在方宁身边一次,只要谢春酌表现出异样一次, 就瞒不过他。   谢春酌也没想着能够瞒过方宁,方宁知道了更好, 更方便他动手。   方宁迈步大,几乎是眨眼间就上了楼梯,他去牵谢春酌垂在身旁的手,指腹抚摸他微凉的手背,揉搓。   许是方宁小时候在孤儿院和傅家过得不太好, 他的手上布满了粗茧,粗糙的触犯令谢春酌不适。   谢春酌想避开,还未动作,就听见方宁问:“想出去走走吗?”   谢春酌一怔。   他下意识露出狐疑的目光,怀疑方宁不安好心。   方宁神色如常:“你的伤也该去医院检查一下了,在家里总归不方便。”   谢春酌知道这是借口,但是可以出门对他的诱惑力太大了,他没法拒绝,于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方宁,也没把自己的手抽离。   方宁笑道:“去换身衣服吧。”   谢春酌颔首,转身往房间走,结果方宁还在他背后像个尾巴一样跟着,谢春酌拿他没办法,也懒得理他。   窗帘拉紧,外面日光透亮,照进屋内。   房间就像是一个没点灯的灯笼,暗橙色灰蒙蒙的四周,立在衣柜门口的人褪去衣物,雪白的酮|体是烛芯,细腻柔美。   方宁站立在几步远的位置,欣赏着、痴迷着。他身旁倾斜的、几乎与室内黑暗融为一体的、颜色浅淡的影子也如波光般微微粼动。   他们共同观看着一场盛宴。   因为手臂伤口的原因,谢春酌穿衣速度很慢,尤其是骨折的手臂无法弯曲,方宁过去帮他,当衣物穿好,便忽然拥住他,莫名其妙地感慨:“真好。”   谢春酌蹙眉:“你说什么?”   方宁答非所问:“我们出门吧。”   谢春酌没追问,被他牵着手带出去。   走下楼梯,客厅里坐着的谢峰和王思丽听到动静骤然站起,表情异样。   他们刚刚都见证了方宁是怎么对待段驰父母的,也依稀知道方宁站在外的手段,以及他和谢春酌之间畸形的关系。   可是他们什么都做不到,他们甚至把谢氏毫无保留地给了方宁。   方宁要是把他们赶出这栋别墅,他们只能流落街头。   归来的孩子是恶魔。   面对二人恐惧不安的目光,方宁一切照旧,对他们说:“爸妈,我带小酌出去走走。”   谢峰一声不吭,去瞅谢春酌,谢春酌白了他一眼,他也没反应。   王思丽倒是勉强应了一声好,之后看着他们离开。   “……造孽,造孽!”谢峰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还不如不回来……”   “你说什么呢!”王思丽呵斥,“不会说话就别乱说话!”   谢峰反应过来别墅里现在除了他们以外,全都是方宁的人,他们的一举一动是否也会被人一一告知方宁?就像是监控谢春酌一样。   -   “不会,我没有派人监视他们。”   面对谢春酌的疑问,方宁有些讶异,“你怎么会这样认为呢?”   谢春酌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谢峰跟王思丽还不值得他找人盯着。   谢春酌一时无言,他以为自己对父母亲情还算淡薄,但单看方宁,他觉得自己人还是太好了。   方宁觉出他眼神中的意思,笑道:“宝宝,父母与子女的血缘关系斩不断,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如乱麻,只要心里有想着,无论如何都断不了,即使我和他们撕破脸了,即使他们有朝一日有能力让我一无所有,那又怎样呢?”   “只要想着,无论是仇是爱,就永远有机会。”   方宁像是在教导他找机会对他下手,但谢春酌更认为方宁在警告他。   警告他,他的恨意同样是方宁的机会。   让他彻底失去希望的机会。   谢春酌转头看向窗外,天气晴朗,日光落下亮得刺眼,整片天地都染上暖光。   司机开车经过一条马路时,远远能看见前方的路堵塞被围起,谢春酌下意识就想到了段驰,移开视线,就听见方宁说:“是那里。”   前文不搭后语,谢春酌却知道他口中说的意思是,那里段驰死的地方。   谢春酌的视线从那处略过,在彻底看不见之前,浅灰色的窗前忽然褪色,晃动,恍惚间,谢春酌好像看见了窗户上有一道薄膜消失,跃入车底。   他情不自禁回头,看见被拉起黄线围着的路道旁、路牌遮掩下,如影子般的段驰正站在那里。   谢春酌很难说自己是物伤其类还是怜惜。   或许他只是害怕自己会沦落到和段驰一样的下场,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当然,这种感慨只是一瞬间,因为段驰死了对他来说好处更大。   谢春酌收回目光,便发现方宁正含笑看着自己,目光温柔却瘆人。   “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里吗?”方宁问。   谢春酌怎么可能会知道,但经过了刚才的事情,他忍住了和方宁顶嘴的冲动,甚至问了一句:“去哪里?”   “去寺庙。”   方宁说,“你应该没有去过,昙华寺是远近闻名的大佛寺,我想问主持帮你求个平安符。”   谢春酌双眸一凛。   平安符?   谢春酌的第一反应是:方宁是故意的。   因为戴上平安符的他,还能再看见段驰吗?换句话说,段驰还能靠近他,和他一起算计方宁吗?   谢春酌垂着头,长睫微颤,过长的衣袖下手微微攥了攥,面上不动声色:“哦,随你,不过你不是不信这个吗?”   方宁语气自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谢春酌才不信方宁的话,于是也没有再搭理他,如果段驰因为一个小小的平安符而受伤或灰飞烟灭,那只能够说明段驰没用。   司机一路驾驶,花了三个小时,终于抵达了昙华寺。   在车子停驶在山脚下时,山花烂漫,绿草嫩叶,一片好风景,谢春酌下车,一眼望去,鼻尖全是清新的空气,心中的郁气仿佛都散去了。   来往的行人很多,方宁为谢春酌戴上口罩,牵着他的手上寺庙。   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山林内的寺庙尽显,像是初入桃花源一般,庄严端正的建筑,高柱立在两边,牌匾挂在最上方,赫然写着“昙华寺”三个大字。   往前走一步,还没踏上楼梯,就能看见内里巨大的金身佛像,慈眉善目,神态安详,眼尾拉长视线微垂,像是在低头看天下众生,看祂脚下跪拜祈求,如蝼蚁般渺小又坚强的信徒。   谢春酌在此时也不禁静下心,站立在外仰头看着内里。   “要进去看看吗?”方宁问。   谢春酌摇摇头,“我在外面逛逛。”   出乎意料,方宁没有拒绝,而且也没有同行,他说:“让司机陪你,我进去跟主持聊两句。”   谢春酌诧异,随后又冷静下来。   虽然不知道方宁想闹什么幺蛾子,但他现在没有反抗的能力,暂时还是需要顺着对方。   不知道方宁是不是看出来了,他对着谢春酌笑了笑,就踏步迈上台阶,进了庙里。   谢春酌则是往外走,拐了个弯,走上了长廊,漫无目的地闲逛。   司机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谢春酌的背后像是坠着一个尾巴,惹得他心情烦躁。   方宁就算了,他现在没机会动手,一个小小的司机他还不能说了吗?   谢春酌想着,直接停下脚步,正要命令司机不准再跟着自己时,话没出口,就先一步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瞳孔紧缩,下意识上前一步,喊:“罗钧?!”   竟然是罗钧!   不远处他不远处站立的人穿着浅灰色的僧袍,如果不是头发乌黑,恐怕要被人看成是和尚。   罗钧看见谢春酌后也十分惊讶,而且第一反应竟然是掩面躲避。   谢春酌立刻觉出不对劲,他顾不得太多,直接快步朝罗钧跑去。   “站住!”   谢春酌拦在罗钧面前。   他左手还吊着石膏,神情警惕凶狠,漂亮的眼睛闪着灼光,罗钧不敢跑,怕他一气之下掀翻整个寺庙,于是讪笑着跟他打招呼:“……好久不见,谢先生。”   “你跑什么?”   谢春酌盯着罗钧,“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罗钧左顾右盼:“……我来找主持探讨一下……”   “你一个道士和和尚有什么好探讨的?”谢春酌打断他,“宋雯雯呢?它呢?”   因为怕罗钧说谎,谢春酌警告他:“别让我问第二遍。”   顾忌着司机,谢春酌后面那句话问得很轻。   罗钧没有办法,心虚地低下头,说:“……师妹在屋内养伤,它……镇压在佛下。” 第97章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谢春酌脑子里浮现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罗钧对他尴尬地笑笑, 想继续往下说,但谢春酌一个眼神阻止了他。   “我要见宋雯雯。”谢春酌说。   罗钧点头:“她在后院里头的一间厢房里,我出来就是因为她饿了想吃饭,我本来想去饭堂给她打一碗斋饭的。”   谢春酌冷笑:“就知道吃!”   “……”   罗钧不敢吭声了, 扭头带路。   谢春酌走了两步, 对要跟上来的司机说:“你留在这里等我, 或者去庙门口守着都行, 总之不准跟上来, 否则我就叫方宁把你开了。”   威胁的话语自然而然地从口里吐出。   谢春酌说:“你应该知道, 我的要求, 方宁很少会拒绝。”   司机知道这是实话, 因此犹豫片刻,眼睁睁地看着谢春酌跟着罗钧离开。   -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离开司机的视线后, 谢春酌立刻问罗钧。   罗钧边走边说:“……那天我们带着鬼出门, 还没走到半路突然遇见了元先生……他手里抱着神龛,然后鬼就躁动着扑出去了, 我和雯雯费劲儿制住它,烧了神龛,元先生就失魂落魄地走了,没多久, 我们又遇到了方先生……”   罗钧和宋雯雯的经历堪称霉神到家。   因为身上携带着鬼物,要是坐火车高铁, 路上一出事,祸及他人就不好了,所以那天罗钧和宋雯雯二人离开后,就在手机上打了一辆网约车,准备一路坐回道馆, 结果车开出市里还没半小时,元浮南就突然出现了。   出现了还不止,手里还捧着烧到一半的神龛。   那神龛出现的刹那,罗钧就看见宋雯雯跟炸毛的猫一样警惕,而他手里的法器也开始震动,司机怕他们养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动物,他们又说不出理由来,只好下车。   下车后就彻底制不住“鬼”了。   罗钧回忆道:“……很奇怪,他们就像是一体的,当鬼从法器飞出去之后,首先附身到了元先生身上,我们冲过去时,能感觉到他们的魂魄融合在一起……后面烧毁了神龛,我们硬生生把鬼拽出来,元先生才恢复了一点原样。”   更奇怪的是,元浮南似乎知道,他有可能和鬼是同源。   “什么叫做是一体的?”谢春酌蹙眉不解。   罗钧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想了想,问:“你信前世今生吗?”   谢春酌当然不信。   罗钧看出来了,但还是继续道:“你可以理解为投胎转世,前世有执念未消,今生因果来还。”他说完后又犹豫,“……不过像这种情况又不像,因为傅先生和元先生怎么可能是一体的呢?还有那个神龛明显也残留着一些东西。”   人死不能复生是真的,成了鬼也只能附身而不是复生,投胎转世最多也只能转到一个人身上,转两个那肯定其中一个是智力有损或者有缺陷,可傅隐年和元浮南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缺陷的样子。   罗钧不明白。   谢春酌也不明白,但他将这一切归咎与罗钧和宋雯雯太菜了。   “所以呢?你们又是怎么遇见方宁的?”谢春酌不耐烦地问。   罗钧老老实实说:“我们烧了神龛,元先生就走了,之后方先生突然出现……它又暴动了。”   当时罗钧和宋雯雯都要绝望了,再搞一次附身,不仅方宁身体会受损,他们的法器也彻底没用了,好在后面方宁不知为何给了他们一个提议,让他们上寺庙求助,他们就来到了昙华寺。   方宁怎么会那么恰好地出现?   谢春酌不作他想,方宁既然能够从他小时候开始监视他,那么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方宁都了如指掌,恐怕他利用方宁一事,方宁也是将计就计跳进来的。   难怪方宁一点也不惊讶有鬼的事情。   难怪方宁会带他来到这里。   谢春酌只觉可笑,就算段驰没用,他也不会坐以待毙,他只要不死,就不会永远被方宁掌锢在手心。   一次不成,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话语间,谢春酌已经跟随者罗钧来到了宋雯雯所在的院子。   或许是听见了声音,宋雯雯在里面中气十足地喊:“师兄?是你回来了吗?我要饿死了!你给我带饭没有?”   谢春酌睨了罗钧一眼,似笑非笑:“这就是你说的病得下不了床,需要你给带饭?”   罗钧讪笑:“她腿断了。”   厢房里面有动静在响,不知道宋雯雯在倒腾什么,罗钧赶忙上前打开门,就看见宋雯雯杵着拐杖要下地。   “师兄……”   宋雯雯话没说完就看见了谢春酌,当即闭嘴,人傻了,“……幻觉?”   罗钧扯扯她,尴尬地说:“谢先生恰好来这里看你。”   宋雯雯才不信呢,但也还是跟着讪笑附和两句,“噢噢有心了。”   谢春酌懒得跟二人打机锋,他直截了当道:“那只鬼死了吗?什么时候会死?”   “没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罗钧说,“而且前段时间……元先生死亡的消息传出之后,它比之前更活跃了一点。”   所以比之前更难杀了。   要不是现在被镇压在昙华寺的佛像之下,指不定早就跑到哪里去了,这也是罗钧和宋雯雯不敢贸然回师门的原因。   谢春酌抓住重点:“傅隐年不会把元浮南吞了吧?”   谢春酌不知道从哪里看的,鬼和鬼之间似乎也会互相吞噬。   罗钧点头:“有可能。”   他本以为谢春酌会害怕,毕竟傅隐年和元浮南的结合体远远比最初的那只鬼强得多,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谢春酌脸上露出来的竟然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谢春酌确实松了口气,他本来还担心段驰要是奈何不了方宁,他要怎么找机会,但现在看来,元浮南或许也能够利用一番。   当然,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还是不会选择这个办法,毕竟解决了方宁之后,这些麻烦也会跟着缠上他。   谢春酌心下将所有的线索和事情过了一遍,一个想法慢慢浮现在脑海里。   他看着罗钧和宋雯雯,眼神意味深长。   二人被他这样看着心里头发毛,正想搓搓自己的胳膊,还没动手,就听见谢春酌突然道:“你们得帮我一个忙。”   -   “如是我闻,世间因果,皆在循环。”主持站在廊下,侧面面对着佛像,微微阖眼,面容慈祥而平静。   他的身旁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是方宁朝着他走近了几步。   “您的意思是,我和他们,都是某一个人的转世吗?”方宁跟着他一起看向寺庙主庙的方向。   在佛像之下的供桌下,压着一个黑色的盒子,盒子不大,但每一个进庙内跪拜祈福的人都能看见。   阴冷、潮湿的气味混在庙内蒸腾的香烟白雾之中,阵阵奇异的香味引得众人心下怪异,又觉本该如此,神情愈发虔诚。   方宁看着觉得可笑可悲,盒子里面装着的东西不言而喻,而不知情的人只以为这是验证他们诚心的一种方式,可见世人之愚昧无知。   “人怎么会转世成好几个人呢?”方宁见主持不语,又问。   他的追问并不迫切,甚至有点心不在焉,眼睛总是瞥向周围,像是在找什么人。   主持知道他在找谁,无非是谢春酌。   真的好笑,明明也才分开了短短十几分钟,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过往的忍耐成了变本加厉的渴望。   方宁确实不太在乎谁死了成鬼,会不会也对自己造成威胁。   他只这件事对自己会不会造成影响,影响他与谢春酌的生活。   关于谢春酌鬼缠身到杀鬼,整个过程他一清二楚。   他现在唯一不明白的就是关于自己。   他被附身后,脑子里拥有了部分记忆。   很模糊……又难忘的记忆。   主持含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方宁也笑:“我想要知道的事情,一定会知道。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   他如此自信且笃定,主持也没有觉得可笑,只是摸转着佛珠,心中幽幽叹息,微微仰头看天,在身旁人离开后,喃喃道:“……天命。”   方宁不信天命,他跟主持分开后给助理打了个电话,语气冷肃:“一周内,让陈雯前往陈家村,我要知道陈家过往守的庙,供奉的是谁。”   话音落下,方宁便看见了本该跟着谢春酌的司机逗留在廊外。   司机察觉到冰冷的视线,扭头看去,见是方宁,当即绷紧脊背,连忙要解释,结果方宁看也没看他,快步朝前走去,平静冷漠的面容如冰雪消融,化为了春日暖意。   “怎么一个人?”方宁迎去,手抓稳谢春酌的手腕,温声问,“他叫你烦了吗?”   谢春酌打了个哈欠,反问:“你说的是谁?”   方宁说:“谁都可以。”   “都烦。”谢春酌甩开他的手,恶意道,“你最烦。所以你可以去死吗?”   方宁面不改色:“当然可以。”   话罢靠近谢春酌,揽住他的肩膀,低声道:“……但我舍不得你。”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爱恨相辅相成,方宁乐意接受谢春酌的任何一种情绪。 第98章   昙华寺短暂的停留没有在方宁与谢春酌心中留下太多的波澜。   因为他们都知道, 这只是一次告知。   告知谢春酌,方宁仍然知悉着他身边发生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鬼,都没有办法把他从方宁身边带走。   方宁是如此地自信, 自信到了自负的地步。   最后惴惴不安的竟然只剩下司机一人, 谢春酌下车时瞥了司机一眼, 看见对方额头竟然盈满了细汗, 心下好笑。   即使司机听从方宁的命令, 指哪打哪, 也不会在方宁身边待得太久。   方宁喜怒不形于色, 身边的人自然也是这种标准。   果不其然, 他收回目光,走进公司大门之后, 就听见身边的方宁对迎接上来的助理吩咐:“换个司机。”   方宁又问谢春酌:“喜欢什么样的?”   谢春酌理都没理他, 而是往傅氏集团公司周围看。   比起以前作为傅隐年的小情人上来装模作样地上班时的模样,现在的傅氏变了很多。   是的, 傅氏。   方宁现在还在傅氏公司进行工作,但不是某个人的助理,而是直接荣升为方总,并且掌控着公司百分之五的股份。   百分之五的股份足以让他成为公司里面人人拉拢尊敬的对象, 就连陈雯和傅父也不能和他贸然撕破脸皮。   周围的人好奇、窥探、厌恶、羡慕的目光落到谢春酌的身上。   人人都觉得他好运,仿佛天生他下来就是给他享福的。   小时被有钱人收养, 生了一张貌美的脸,天之骄子爱他,没了一个还有一个。   看方宁现在的样子,也是将他如珠似宝地爱着,将来过的日子也定然是不愁吃喝, 奢华奢靡。   有人不屑地想,恐怕谢春酌唯一吃的苦就是床上的苦了吧。   谢春酌把所有人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心中不屑一顾,漠然移开视线。   方宁与助理嘱咐好,侧头看见他的神色,抬眸往四周看了一眼,打量窥探的目光瞬间消失,所有人都忙碌起来,走两步就低着头开始翻找文件或者是快步往其他方向走。   “公司最近没有业务吗?”方宁冷着脸问。   助理深深低着头:“……傅总和陈总暂停了几个项目。”   暂停的项目负责人自然是由方宁或者方宁的合作伙伴。   这几乎是把仇视敌对放在明面上来开战,方宁不恼,点头:“随他们。既然不要,那就都不要了。”   助理:“好的,我明白了。”   傅氏……   谢春酌想笑,或许该改名叫方氏才对。   心中戏谑地想着,不知是不是应了某句不该私下说人,不然对方就会突然出现的说法,不多时,谢春酌看见陈雯从电梯里走出。   谢春酌第一眼就落在了她的肚子上。   陈雯今年五十二,按理说该是在家休养,过富太太的惬意生活,偶尔插手一下公司的事情,便能在圈子里过足风头,但如今腹部却隆起,里面像是装了一个灌水的气球,沉甸甸地垂着。   目前气球尚未完全被灌满水,陈雯已经老态毕现,不复几个月前的体面精致,她腰部束着袋子,绑着腹部,身边还跟着一个助理以及一个阿姨,正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以防出事。   想要成为一个母亲的代价很大,远远比成为任何一个人的代价要大,不仅要付出血肉,还要灌输心血,这一生要负担着另一个人的一生。   不过谢春酌却觉得,成为一个人的孩子,被生下来,也是很可悲的。   人从最开始,没有选择权,只有被选择权。   在成长的过程中,在思维想法的生成中,才会从父母、亲人、朋友手中拿到选择权。   谢春酌最开始也没有选择权,现在他看上去也没有,但唯有谢春酌自己知道,他的人生一直掌握在自己手里。   无论如何,且看最后。   相对比于谢春酌的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的态度,陈雯在看见谢春酌以及他身旁的方宁,怒火几乎是瞬间拔高,情绪不稳,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大庭广众之下破口大骂。   “……你不是公司的员工,凭什么能进来?”陈雯不敢对方宁找茬,干脆把矛头对准了谢春酌,“保安呢?把他给我赶出去——!”   她起初说话语速还算正常,可后面越喊,嘶哑的声音就越大,优雅就变得歇斯底里。   陈雯身旁的助理连忙道:“您冷静点。”   谢春酌慢吞吞道:“是啊,陈总,冷静点,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啊。”   陈雯恨得直咬牙:“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跟我说话!你就是一株菟丝花!谁死了你都不在乎,谁有用你就攀附谁!”   把这些话骂出来,陈雯登时觉得心情好多了,她目光灼灼地看谢春酌,期盼着能从对方脸上看出羞耻、恼恨的表情,但很遗憾,没有。   谢春酌甚至勾着唇说:“对啊。我不在乎。”   陈雯怔愣,下意识把目光挪到方宁身上。   方宁面色不变,“陈总要是不舒服,就早点回家休息吧。”   他轻轻抬睫,往日在陈雯面前沉默又温顺的绵羊,在她面前成了披着羊皮的狼。   装太久了,装得陈雯以为方宁这辈子就只能巴着傅隐年,作为傅家的附庸过一辈子,可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陈雯恨恨地看着方宁垂头,轻声与谢春酌说话,话语柔软,一如以前。   谢春酌觉得没趣,不想与陈雯多交谈,干脆转身往另一边电梯方向走。   方宁跟在他身后,缓步并肩,视线中心一直在谢春酌身上。   电光火石间,陈雯突然明白了如何让方宁那一滩死水泛起波澜。   她猛然甩开助理和阿姨的手,竟然快步朝着谢春酌奔去。   谁也没想到陈雯一个高龄孕妇居然能跑得那么快,待人回神,陈雯已然抓住了谢春酌骨折的那条胳膊。   她用力极大,纤细的五指如铁钳般牢牢握住谢春酌的小臂,如果不是隔着石膏,恐怕要陷进肉里。   谢春酌马上就感受到了细微的疼痛感,为了不让自己二次受伤,他扭转身体方向倾向陈雯,于是就在这一刹那,他听见了陈雯覆在他耳边说:“傅隐年不会死。”   傅隐年不会死?   谢春酌动作一顿,一时间没能理解陈雯的意思。   他下意识看向陈雯,想要再度追问,却没想到方宁已然出手。   只听见陈雯一声痛呼,她抓着谢春酌手臂的手一松,被方宁抓起。   方宁比陈雯高一个半头,陈雯不得不踮起脚尖才能让自己减少拉扯的痛感,但无论她怎么做,手腕的痛意都不减反增。   助理和阿姨连忙上前阻止,方宁也没继续抓着陈雯的手腕,等那两人上前就松开手,让陈雯倒在她们的怀里。   因为这一举动,周围的人统统停下动作,朝着他们看去。   陈雯靠在自己助理怀里,冷汗直流,肚子一阵阵地抽筋似地疼。   方宁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视线就落在谢春酌的手臂,即使打了石膏看不出情况,眉头还是蹙紧,对着身侧对突发事件完全慌神的助理冷声道:“叫医生来。”   助理连忙应好,随即便看见方宁带着谢春酌径直越过陈雯进入电梯。   电梯合上,二人消失在众人眼前,助理愣了愣,随后心情复杂地看了眼冷汗淋漓的陈雯,心下不知道是怜悯还是疑惑。   最后助理心想:恐怕陈雯在傅氏担任的职位也待不了多久了。   -   上了楼,谢春酌进入的是熟悉的办公室,是曾经傅隐年办公的地点。   周围的一切都没换,换了的只是人。   谢春酌在沙发上坐下,方宁捏着他的手腕细细地看,像是能从里面看出朵花来。   十五分钟过后,医生提着医药箱进来,检查后提议拆石膏。   方宁点头后,谢春酌就靠在沙发上,漠不关心地看着医生动手。   思绪飘散,他想起陈雯说的那句“傅隐年不会死”的意思。   难道陈雯知道傅隐年会变成鬼吗?   这个世界仿佛还有很多他不懂且不明白的事情正在发生。   细微的疼痛促使谢春酌回神,他低下眼眸,看见自己白皙修长的手臂,在手腕上方一点的臂弯处,有浅淡的淤青。   毫无疑问,是陈雯掐的。   方宁的脸色不变,黑眸却沉得像是能滴下水。   医生再次检查,确定没有问题:“只需要平时多注意不要使用过度,以及不提重物,再过一个星期就会彻底痊愈了。”   随后又开了药剂和药膏,就被助理送着离开了。   方宁一言不发地给谢春酌手腕的淤青处涂药膏,谢春酌观察他的表情,居然奇异地在他脸上窥见几分懊恼怒意。   是因为他受伤了吗?   谢春酌好奇又好笑。   不过这恰恰好是他的机会。   谢春酌被攥着的手臂骤然一动,反手抓住了方宁的手。   方宁抬起眼睫,便见在这艳阳天光照中,他心爱的卿卿对他展颜一笑。   “方宁。”   谢春酌俯身靠近,歪头,在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的方宁嘴唇上落下轻轻的一吻。   是酬金。   谢春酌轻声说:“我想要傅氏。” 第99章   一个人想要什么, 一个人需要什么,一个人能拥有什么,全看他的意愿强不强烈,之后所造成的后果, 也是端看自己能不能承受。   方宁想要得到谢春酌, 因此付出了长久的谋划与努力。   那么谢春酌想要傅氏, 又该付出什么呢?   方宁摸了摸自己的唇, 说:“宝宝, 这不够。”   方宁自认为自己不算贪心的人, 只是谢春酌愿意给他的太少了。   谢春酌靠坐在沙发上, 微微歪头。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 到锁骨,因为近期精心养护的原因, 如丝绸般顺滑有光泽, 雪白的一张脸小而精致,唇色浅淡, 明明是单调的色彩,一眼看去却给人一种秾艳之感。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谢春酌口中说着令方宁无法相信却又奢望的话语。   明晃晃的陷阱,摆在了方宁面前。   方宁问自己, 他该相信谢春酌吗?相信这场明晃晃的陷阱吗?   午后的办公室,玻璃窗内盈进温暖到刺目的光, 几近灼热,方宁与谢春酌对视,最终在谢春酌主动靠过来,依偎在他怀里之后败北。   他的手腕搭在了谢春酌瘦削的肩膀上,心里想着, 或许是该退一步,人都要被他养瘦了,然后低下头在对方额头上落下一吻,轻声说:“好。”   -   方宁做事效率极快。   他刚应承谢春酌,转头就在傅氏给谢春酌安排了岗位,并且制订了股份转让合同。   假如一年内他跟谢春酌顺利结婚领证,那么他将把自己名下傅氏的股份以及自己新能源公司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全部无偿赠予谢春酌。   这相当于免费给谢春酌送了上千亿不止,毕竟股份的价值还会不断上涨。   方宁的助理刘助在拟定合同时,心中不可谓不震惊,只是短短的时间内,陈雯甚至还没从医院做完检查出来,谢春酌就已经把方宁迷得昏头转向,恨不得把全副身家都给他。   如此手段,真不是常人能用得了的。   当然,也不是常人能承受得了的。   当下午谢春酌离开傅氏时,和上午来时的身份完全大相径庭。   他成为了傅氏的隐形股东。   回到别墅中,谢峰和王思丽在客厅里面似乎爆发过争吵,二人表情都不太好,谢峰脸都涨红了,谢春酌瞧见有些新奇,多看了几眼,被谢峰瞪了。   好笑的是谢峰瞪完又下意识去看方宁,明晃晃的怕方宁不高兴。   谢春酌觉得荒谬,又觉得可怜。   当父母的做到这个程度,真是还不如当孙子。   王思丽在这短暂的几分钟内整理好表情和情绪,看向谢春酌和方宁时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她像是说服了自己两个儿子不伦的关系,面对他们时,如最普通的母亲一般,语气温和的询问:“今天去哪里玩了?”   谢春酌罕见地回复了她:“去了傅氏。”   王思丽一怔。   谢春酌笑着继续说:“我要去傅氏上班了。”   虽然明白自己此时去看方宁,多少会显得可笑,但王思丽别无他法。   方宁颔首,肯定了谢春酌的话,“是的。”   不知道为什么,王思丽竟然松了口气。   谢春酌知道她这口松得莫名其妙的气是为什么,还不是怕方宁想要囚禁他,现在方宁愿意放他出去,王思丽就觉得方宁还有救。   掩耳盗铃,不外如是。   谢春酌一下没了心情和她们继续说话,扭头上楼,方宁倒是停留在了客厅,与他们说道:“选个日子,我要和小酌订婚。”   这一句话砸下来,不亚于平地惊雷,把谢峰和王思丽都吓了一跳。   “什么?!”   “小酌同意了吗?”   方宁不紧不慢:“拟订了合同,迟早的事情,你们现在没去上班,不如仔细帮我们筹划这件事。”   拿走谢氏公司,也是方宁惩罚父母的一种方式,以至于谢峰和王思丽一直待在家里没出门,陷入了惶惶不安的地步。   方宁能完全掌控他们,当然,也是因为不在意。   谢峰和王思丽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当方宁说出这些话之后,他们沉默片刻,竟也是默认同意了。   谢春酌踏入房门的那一刻,听见了王思丽应声问:“你们想在哪里办?”   脚步踏入屋内厚厚的毛毯上,黑色的影子自脚下忽然闪动,最后摇曳着拉长,玻璃窗大开,窗帘犹如蝴蝶翅膀展开飞起,飘荡。   啪嗒。   门关上了。   谢春酌陷入了冰冷、湿软的怀抱中。   房间内的温度骤然降低,谢春酌被包裹在黑影的怀里,冷得打了个寒颤。   “好冷。”谢春酌嘟囔了句,想要离开,但黑影裹住他,不让他动弹。   而且像是为了报复他,黑影不仅没有变出人形,还低下头,突然衔住他的唇。   和鬼亲吻是什么感觉?   谢春酌本以为自己算是有经验的,可当面前的“段驰”亲下来时,那种湿润、森寒的冷意一下涌入口中,与他温热的口腔与舌头纠缠在一起,汲取了所有的津液,尚且不满足,往更深处探去。   喉咙被入侵,无法呼吸,谢春酌开始挣扎,拍打黑影,企图让对方放开自己,可黑影却变本加厉,更加深入地裹住了他。   如果有人能看见这一幕,就会看见谢春酌完全被一团粘稠混浊的黑暗所覆盖。   青天白日,鬼魂却堂而皇之地抢夺他人珍宝。   谢春酌感觉自己被一团棉花所包住,无论怎么打,怎么挣扎都没办法逃脱。   难道要死了吗?   谢春酌眼角溢出泪水,又很快被擦去,直到承受到极点,即将昏过去时,才被放开。   他浑身瘫软,被黑影裹携着带到房间内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窗帘被拉进一边,黑影终于幻化出人形,段驰面容俊美而阴鸷,眉目间带着股森森的冷意,谢春酌缓过神来看他,看出来他与活着时的差别。   人与鬼还是不一样的。   鬼与鬼也不一样。   当初傅隐年死后化鬼出现在他面前,他第一反应是杀死傅隐年,但现在段驰出现,他却想要利用段驰杀了方宁。   应了那句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他怕傅隐年,不怕段驰。   谢春酌看着段驰,起初还有些恼火于对方突然的亲吻和发难,可现在火气逐渐下降,倒是瞧出几分怪异来。   ……到底是哪里怪呢?   谢春酌说不清楚。   “你要去傅氏上班?”段驰突然问。   谢春酌回神,目光落在紧闭的门上,“是。”   他想跟段驰说自己的计划,“接下来我会尝试和陈雯,还有你的父母合作,对付方宁,找机会让他身败名裂……”   “你要和方宁结婚?”段驰又打断他的话,问道。   谢春酌心想,为什么成了鬼也固执于这些不重要的事情呢?   心中腹诽,面上却装出无奈来,“只是暂时答应他,只要速度够快,合同就没生效的可能。”   段驰不说话,谢春酌当他默许,于是便趁着方宁还没上来,快速把计划说了一遍之后,扭着身体,以惯有的手段去撒娇,去与段驰贴近。   他不担心弄伤自己的手臂,因为段驰的身体是一团黑色的影子,绵软、冰冷,如坐在棉花沙地里,不会碰伤他。   段驰注视着他。   瘦削的身体,雪白的皮肤,漂亮的脸蛋和潋滟生光的眼眸,像是做错了坏事想要撒娇混过去的小猫。   小猫……小猫……   小酌……小酌……   卿卿……   段驰记忆混乱,脑中闪过很多画面。   鬼也会难过吗?鬼也会想起上辈子的一切吗?   段驰骤然抓住了怀中人的腰,在对方诧异不解地抬头看向他时,张张嘴,轻声问:“那你呢?”   说了那么多计划,说了那么多人,甚至连找道士复活他,或者是送他转世的事情都说了,为什么偏偏没有说过自己呢?   为什么呢?   是因为有其他不能跟他说的计划吗?   谢春酌说话的语速放慢,最后停下。   他低着头依偎在段驰怀中,“……我陪着你,不好吗?”   段驰不说话,抚摸他腰的手缓慢地动着,摆明了不信。   谢春酌噗嗤一笑:“我当然是什么都要了。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吗?”   “跟他们合作,他们当然要给我股份和钱,方宁的一切,在陈雯和你爸妈拿走属于他们的部分之后,剩下的都是我的。”谢春酌慢吞吞道。   而到底什么是属于他们的部分,这就都是由谢春酌说了算了。   段驰紧盯的目光缓缓柔和,他应了声好,并没有不满和疑惑。   谢春酌有想要的东西,是最好的。   段驰只怕他不要。   待在一起的时间短暂,谢春酌还没听见方宁上楼的声音,段驰便已经提前朝着门口看了一眼,手指在谢春酌微红的唇上抹了一把,潜入黑暗中消失了。   阳光静谧,灰尘在上面舞动。   房门自外打开,方宁走进,走到谢春酌面前,闻到他身上有股很冷的味道。   阴谋?阳谋?   他们都不在意。   想要得到稀世珍宝,总要付出持久、沉痛的代价。   他们,各凭本事。 第100章   谢春酌的手臂彻底恢复的那天, 也是谢春酌去傅氏上班的那天。   头一天晚上,方宁缠着他闹了很久,直到半夜才睡,谢春酌去洗漱时, 又在浴室遇见了影子, 段驰也在发疯。   谢春酌一边要咬着唇不发出声音, 一边要撑着墙壁, 最后困得在浴缸里睡着了, 而再次醒来, 是在被窝里。   他睁开眼, 看见方宁站在床边穿衣, 白色的衬衫遮住宽厚的后背遍布的血色抓痕。   方宁侧着身体,鼻梁高挺, 侧脸轮廓顺畅而俊气, 只是一张脸上毫无表情,薄唇下撇, 眉目疏冷。   或许是察觉了谢春酌的目光,方宁朝旁看去。   日光照入,落到脚下地面,往上却是一片冷色, 明暗交界,无端端叫人心头发紧。   在对上方宁视线是这一瞬间, 谢春酌瞳孔紧缩,下意识绷紧身体,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怎么会那么像……那么像傅隐年?   谢春酌怔怔地看他,直到方宁面上冷淡的表情褪去,转而变成的是柔和的神态。   “醒了?”方宁没有系好扣子, 微敞,坐到床边,手往谢春酌的额头探去,“你昨晚有点发热,我给你喂了消炎药,你还记得吗?现在感觉怎么样?”   谢春酌不记得昨晚的事情,闻言回神,“……不记得了。”   他心有疑虑,不知道方宁对段驰的纵容是为什么。   方宁就像是把段驰忽略了。即使他利用段驰对他的亲密来刺激方宁,方宁除了在场时会争夺他,其他的时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春酌笃定,方宁在背后必然也会有行动。   “现在摸起来体温倒是正常,晚点再量个体温吧。”方宁说着又问,“还要去公司吗?现在八点半。”   谢春酌应:“去。”随后坐起,顿感腰酸背痛,难以言喻处酸胀疼痛得厉害,明显是被使用过度。   谢春酌很难不去瞪始作俑者。   方宁微微笑着把自己衬衫扣子扣好,弯腰把谢春酌从被窝里抱出来伺候。   他就像是小时候玩过家家酒一样,打扮心爱的新娘去打扮谢春酌。   他梳理对方睡得毛燥的乌发,看着镜子中困倦的美人,目光最后定格在那重叠的红紫色吻痕上。   “我们去T市订婚吧。”方宁突然地说,“T市那里有一处山谷,谷间有河,景色优美,而且有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你应该会很喜欢。”   谢春酌不在乎订婚,却奇怪:“什么故事?”   方宁弯腰为他扣扣子,声音轻缓,“听说在古时候,有一个修士,和同门前往秘境探宝,结果却意外出了事,伤了腿无法自己行动,被一个瞎眼小弟子所救。”   扣子一颗颗往上,到了锁骨处,方宁动作不紧不慢,“结果夜里,修士总觉得有人在侵犯自己,于是设计试探瞎眼小弟子。”   话到这里,谢春酌几乎要忍不住打断方宁。   这算什么有趣故事?这完全就是一个变态趁人之危占人便宜的故事。   不过那弟子是个瞎子,还敢占修士便宜,真是想着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倒是和傅隐年他们有几分像,都是愚蠢的色鬼。   “后面修士发现,瞎眼小弟子确实就是占他便宜的人,最后他杀了小弟子。”   谢春酌听到结局,满意点头。   他喜欢这个结局。   只是方宁还没说完,他为谢春酌折衣领,而后倾身,与其面贴面,鼻尖对鼻尖,问:“……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还有后续?   谢春酌蹙眉,“不要跟我玩谜语。”   方宁笑:“好。”   然后他注视着面前人乌黑透亮的眼眸,轻声说:“他杀了瞎眼小弟子后,发现,原来小弟子是他师尊的分身……他的师父,才是真正无法控制住欲念,侵犯了他的人。”   “……”   谢春酌气笑:“这算什么有趣的故事?”   他嘲讽方宁:“你是觉得瞎眼小弟子是你,还是师尊是你?”   方宁但笑不语。   谢春酌不想听他扯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侧身挪开步,自己快速穿了衣服,便抓着头发出房间下楼。   房门没关紧,来回荡了荡,方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向浴室,里面仿佛什么都没有,但是他知道,只要有阴影在的地方,段驰可能就在其中。   百分之几的几率呢?   方宁想起自己把谢春酌从浴室里面抱出来之后,睡下时梦中的场景。   为什么会做梦?   是段驰附身在他身上了吗?   方宁想不明白。   楼下传来王思丽和谢峰说话的声音,谢春酌不耐的叫喊也随之响起,方宁收拾好表情,踏步离开。   脚底抬起又落下,影子就像粘稠的黑色液体,在地毯下留下嘀嗒的痕迹。   -   六月梅雨季一过,天气逐渐炎热。   空气中弥漫着过度暴晒地面散发出来的气味,人只要不撑伞在外面走一圈,再度进入阴影处时,面色涨红变黑,气喘吁吁,身上出汗,衣服能拧出水都是正常的事。   公司上下开了中央空调,办公室以及会议内又另开了几台,处在适宜的温度当中,来往行走的员工精神面貌都不一样。   而走在走廊中间,迈步往前走的青年更是叫人看见了,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黑发青年,面容精致,眉目秀气肆意,穿着丝绸质感的上衣以及西裤,一身黑显得露出来的皮肤愈发白,颜色单调,冲击力却极大。   身边跟着的助理正在不断地说着话,他手里拿着文件,表情漫不经心,时不时地应两声。   路过的员工喊他:“谢总。”   对方便颔首应下,直到进入办公室内,百叶窗拉下,看不清内里的场景,四处驻注的人才逐渐散开。   谢春酌坐在办公桌前,翘起腿,撑着下巴,看桌面上的文件,面前的助理还在说会议室项目谈判的事情。   他的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   半个月,他就成了谢总。   方宁完全成了甩手掌柜,把他的助理刘助交给了谢春酌使唤,自己则是和谢峰以及王思丽去倒腾婚礼的事情,浑然不在意谢春酌会做出什么他不满意的事情。   谢春酌却隐约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跟段驰商量的计划一样,他已经和陈雯以及段驰的父母搭上线,正在针对方宁进行蜘蛛结网式的捕捉计划,只要再过一个星期,不,甚至不需要一个星期,只要三天,方宁就会开始陷入混乱的事业与工作当中。   按理说他现在应该稳坐钓鱼台,看着方宁掉进陷阱,自己获得自由、财富与权利,可为什么他心里还是不太安宁呢?   可能是因为方宁过于平静了。   平静到谢春酌心中不由自主生出极端的不安来。   “方宁在哪里?”谢春酌出声打断刘助的话,询问道。   刘助一顿,“方总正在准备和您三天后的婚礼,您忘记了吗?今天下午五点,您还需要去试一下定制的西服。”   说到试衣,即使谢春酌不在意,也不免感到头疼,这是他第六次试衣了。   方宁吹毛求疵,处处要求完美,每一处都要亲自经手才行。谢春酌心想,后天反正是穿不着,为什么还要去呢?所以他干脆道:“今晚我要参加晚宴,不去了,你叫人直接把衣服送到家里就行,之前试过很多次,这次是合适的。”   刘助无法反驳他的指令,只好应:“好的,谢总。”之后又把今日工作行程报了一遍,就拿着文件离开出去工作了。   没过五分钟,谢春酌接到了方宁的来电,他心中哂笑,刘助终究还是方宁的助理。   谢春酌以为方宁打电话来是为了兴师问罪,但出乎意料,方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宝宝,我临时有事要出门一趟,大概后天晚上回来,你这两天要乖乖听话,按时回家。”   临近婚礼,也临近计划,谢春酌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方宁竟然要出门。   “你要去哪儿?”谢春酌问。   方宁:“想去求个符。”   求符?谢春酌想到了昙华寺,难不成方宁是要去昙华寺找镇压在佛像下的傅隐年吗?   但就算是这样,那也用不着两天。   谢春酌想问,又不好打草惊蛇,最后只说了一句好。   方宁挂断电话,谢春酌惴惴不安,一整日工作没有心情,到了傍晚,他去晚宴,与段驰父母见面。   即使有了相同的目的和利益,他们的关系依然冷凝,谢春酌也懒得去讨好他们,简单说了两句便转身朝陈雯走去。   陈雯快要临盆了。   她的肚子大得像个球,走动时没有人敢靠近她,谢春酌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她还不住院。   二人交谈两句,制定好后日计划,谢春酌余光瞥见不远处餐桌边上浮现的黑影,就想要离开,免得段驰贸然出现惹事。   只是他还没走几步,突然莫名其妙想起来一件事,于是就回过头去看陈雯。   “你为什么说傅隐年死不了?”他声音很轻,h宴会嘈杂,没有靠近的人是听不见的。   陈雯听见了。   她被助理扶着重新走到谢春酌面前,然后挥退助理,艰难地站着,单手扶腰,另一只手抚摸自己的肚子。   陈雯老了很多,憔悴了很多,肚子里的孩子吸收了她身体所有的营养。   “他不是我的孩子。”陈雯像说秘密一样,对着谢春酌说,“在怀他之前,我做了一个梦。”   “……有一团混沌的黑暗,里面夹杂着哭声、笑声、雨声、惨叫声……它们,涌进了我的肚子里。”   陈雯似哭非哭地说:“……就像现在这样。” 第101章   谢春酌起了一身冷汗。   陈雯的神情太过痛苦与崩溃, 她抓住谢春酌的胳膊,颤抖着声音说:“……它们在喊的,卿卿……是在叫你吗?”   “不是!”谢春酌甩开陈雯的手,连连后退两步, 面色苍白。   陈雯一下没站稳, 人往地上坐去, 好险被助理扶住。   场面一下变得难堪嘈杂, 谢春酌顾不上其他, 只匆匆往陈雯肚子上看了一眼, 便心中生寒, 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不一会儿,就离开了宴会厅。   他走到了宴会外的花园。   光线一下变得晦暗, 只有路灯照亮附近的区域, 幽蓝色,地面草坪呈现墨绿, 往前一看,静谧幽森,蝉鸣不断。   黑影进入这一片花园,如鱼得水。   它立起来陪在谢春酌身边, 逐渐裹住对方。   谢春酌没理它,只是在自己的视线完全被遮掩时, 才恼怒地抬手推开对方,蹙眉冷声道:“不要闹。”   被训斥的黑影顿了顿,很快就没声儿了。   它识趣了,谢春酌反而想起过两天自己还得靠着对方去对付方宁。   谢春酌稳了稳心绪,正打算出声哄两句, 结果话还没出口,脚下就骤然腾空。   黑影竟然直接把他抱起来了!   谢春酌吓得去搂对方胳膊,结果手伸过去,陷入的是绵软虚无的身体。   段驰在他面前总是故意将身体调得介于虚无和实体之间。   起初谢春酌还会被他吓到,后面只觉得段驰幼稚。   现在也是一样。   是因为变成鬼之后脑子也会退化吗?   谢春酌抿紧唇,不大高兴地板着脸。   段驰很快就幻化成了人形,抱着谢春酌坐到了花园内的长椅上,然后把脸凑过去贴他,不出意料地得了一巴掌。   鬼感受不到疼痛,段驰装模作样地侧过头,假装自己被谢春酌打得很疼,最后可怜地去亲吻对方的手掌。   就像是一块冰石擦过手心。   谢春酌看着段驰,忽然升起了莫名的恐惧。   他真的能相信段驰吗?段驰真的会心甘情愿帮他吗?   会不会和方宁一样,知悉所有的事情,心中有打算,等到事情开始,他没有办法走回头路时,给予他致命一击?   “段驰,你会帮我的是吗?”谢春酌抓住段驰的手臂,手指陷入对方的“肉”里。   他用力握紧时,碰到的是自己的手指与手心,黑色的液体流淌在他的指缝之间,冷得叫他发慌。   “会。”段驰在短暂的停顿后,回答谢春酌。   他低头,在眉间隐隐带着不安和惊惶的谢春酌脸上吻了吻,微笑道:“只要你爱我。”   如果不爱呢?   谢春酌没有问这个问题,无论如何,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垂下眼眸,依偎到段驰的怀中。   夜风吹拂,夏日的空气干燥闷热,混合着汗水,变得潮湿窒息。   一切准备就绪,这次,看看谁到底才是黄雀。   -   陈雯爆出方宁启用的合同出事时,是在翌日的下午三点。   公司上下震动,合作公司也纷纷打来电话询问具体事宜,谢春酌看着刘助脸色骤然惨白,顾不上跟他继续说话,急匆匆地跑出去,估摸着是给方宁打电话或者安排其他事情去了。   但无力回天。   谢氏和新能源公司也陆续爆出工程问题以及合作项目临时被抢,导致资金断裂不得不进行赔款,段氏在其中起的作用首当其冲。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段驰父母对方宁的厌恶和痛恨。   当一切爆发时,众人竟然有种“这一天终于来了”的感慨,只不过对于某人来说,或许并不是喜闻乐见。   当电梯“叮”地一声开启,众人看见谢春酌乘坐电梯下楼,面上神情波澜不变,一如既往地漂亮矜贵,迈步离开时,目光随意瞥了一眼挡道的员工,眼波流转,皆是惊人的丽色。   那名员工脸唰一下红了,让开道,看着对方越过自己离开,仿佛鼻尖还残留着浅淡的香水味。   众人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眼前,忽然觉得他们的猜测简直可笑。   对这种上菟丝花来说,一个情人的倒塌意味着什么呢?根本没有意味。   世上男人千千万,而谢春酌却只有一个。   谢春酌不知道公司内的员工在想什么,也不在乎,他开车一路往别墅的方向去,手机不断地响动,是谢峰和王思丽打来的电话。   后车座有个影子坐在那,侧头往外看,谢春酌跟它说:“今天晚上方宁应该就会赶回来了,你做好准备了吗?”   段驰嗯了一声。   谢春酌紧绷的心稍稍放松。   他预感方宁不会坐以待毙,说不定早已准备好其他计划来对付他,但他也不是全无准备,段驰就是他的杀手锏,只要段驰待在他身边,在方宁动手时出手,无论方宁结局是死是活,也不会有人怪到他头上。   况且……他想要让段驰附身到方宁身上,把方宁变成疯子。   他不想要方宁死,像方宁这种神经病,应该去他该去的地方。   谢春酌深深吐出一口气,面前是艳阳天,不是雨天,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前行的车在烈阳下的马路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地面压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后消失。   谢春酌没有注意到,车后镜内,段驰一直在看着他,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沉甸甸地仿佛要溢出泪。   约莫半小时,谢春酌回到了别墅。   他一下车,进入大门,谢峰和王思丽就面色焦急地从内奔出来,下意识地想要问他是怎么回事,但是当他们的目光触及到谢春酌的表情时,话语突然顿住了。   谢春酌摆手,不欲与他们多说话,晃着车钥匙换鞋上楼。   二人没跟上去,听到门关闭的声音后面面相觑,皆颓丧地坐在沙发上。   “……你说,是不是小酌?”谢峰没忍住问。   王思丽没好气:“你觉得没可能吗?而且小宁肯定知道这件事。”   谢峰丧气:“……好吧。随他们吧,反正我们是管不了他们的了,给我口饭吃就算了。”   曾几何时,谢峰也想着自己能把公司做大做强,扩大业务,后面失败了,又指望着儿子,一个儿子不行还有一个,现在呢?事情到这个地步,他是真的闹不明白。   王思丽烦躁:“闭上你的嘴,你去问问谢氏之前的股东们是怎么回事,能补救就补救,总不能什么事情都不做,坐以待毙只会死得更早。”   谢峰被骂了也不恼,应了声就拿起手机去了书房。   王思丽独自一人坐在客厅沙发上想了又想,最后头疼地闭上眼睛,还是没有去找谢春酌。   谢春酌罕见地睡了一个饱满的午觉。   身边没有方宁,段驰也因为是白天,而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自动醒来后,看着夕阳斜照,他难得地感受到了安逸。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拿出手机划开屏幕,翻出几天前的聊天页面。   没有备注,历史消息也删了,只有一串莫名的号码。   谢春酌注视着那串号码,心里很突然地感觉到了一股不安,于是他背弃了之前的要求和规定,迅速发了一条消息,在对方回复后一直没有回复。   直到半小时后,对方重新发来了一串号码,他才删掉了前面的历史消息。   呼呼……   夕阳彻底散去,只余留一点幽蓝色的光。   谢春酌坐在床上,听见了风声。   他以为是段驰,便说:“把灯开了。”   话音落下,咔哒一声,确实有声音,但却是门开了。   灯没开。   谢春酌几乎是立刻侧头往门口的方向看去,什么都没看见,一团黑。   风声还在继续,吹得谢春酌裸露在外的皮肤染上一层冷意。   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谢峰和王思丽好像消失了一样。   有古怪,谢春酌心想。   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决定下床开灯,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坐以待毙。   他刚动,身边突然亮起一阵光。   是手机。   手机的光亮在此刻尤为显眼,尤其是还有轻微敲击的声音在响动。   谢春酌低头,看见了一团黑漆漆的东西正在聊天页面打字。   过来。   那团东西说。   谢春酌没动,那团黑影又滑走了,不一会儿,谢春酌听见了门被摇晃得嘎吱嘎吱响。   很显然,是那团阴影在叫他出去。   “段驰?”谢春酌看着门口喊了一声。   嘎吱声停顿了一秒,又继续响起。   谢春酌没有再待在床上,他拿着手机下床,打开灯,穿上了外套,又关了灯,拿了东西,才打开房门出去。   在这期间,那团黑影一直安静地等待着,直到谢春酌出来,才慢吞吞地滑走。   外面的灯开着,谢春酌从二楼往下看,底下空无一人。   他跟着黑影往前走,走到一楼,进入了杂物间,最后竟然在里面发现了一扇暗门。   有地下室。   谢春酌停下脚步,不肯再往下走。   他拿着手机打手电筒,光隐隐绰绰照在他脸上,衬得那张脸愈发冷。   “有什么事直接说,我不会下去。”谢春酌说。   黑影立在地面,只有脚踝高,它仰着头呆呆地看谢春酌,然后在对方不耐烦地一脚踹上来时,猝然上前,黏糊糊地蹭了蹭他的小腿。   谢春酌被恶心得够呛,当即要发火,却见那团黑影猛然拔高,直接裹住了他。   冰冷窒息感席卷而来,谢春酌只觉天旋地转,暗门砰得一声被撞开。   黑影裹着人顺着楼梯飞下,最后展开,谢春酌被人稳稳接住。   在对方触碰到他皮肤的那一刹那,谢春酌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缩起肩膀。   “真是蠢货。”抱着他的人训斥黑影。   明明被训斥的人是黑影,谢春酌却浑身一僵。   黑影落在楼梯上,没动,像一团黑乎乎的面团,眼巴巴地看着谢春酌。   只可惜它没看几秒,谢春酌就被抱着进了里面。   地下室开了暖光灯,布置温馨,像一个被人居住已久的房间,谢春酌甚至看见了厕所和浴室,以及一些非常熟悉的家具摆设……现在仍然在他房间里出现的装饰品。   尤其是,站立在不远处的地方有一个立起来的影子,对方微微侧身,露出英俊冷漠的面容。   是在今天下午,还跟他说,要和他一起对付方宁的段驰。   段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春酌的思绪混乱,直到身体陷入柔软的懒人沙发,他才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发抖。   他握住自己发抖的手,把腿蜷缩起来,缩成一团。   他想要躲起来,可是抱着他的人却站在他面前,弯下腰,撩起他耳边的碎发,眉目温柔,吐息阴寒地问他:“怎么了?宝宝。”   方宁关切道:“吓到你了吗?” 第102章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方宁策反了段驰?   谢春酌咬紧后槽牙, 恨恨地看向站立在不远处的段驰。   段驰面对他的视线,无动于衷,反而是方宁,掰过他的脸, 不满意道:“为什么看他不看我呢?”   谢春酌微仰头看他, 抿紧唇, 什么也没说。   方宁的手指摩擦他的下唇, 如贪婪的猎人正在思考如何将蚌壳撬开。   “在生我的气吗。”方宁说着, 又看向身后几步远的段驰, “还是说, 在生他的气?”   谢春酌扭开脸, 自嘲:“事到如今,我还有生气的资格吗?”   “当然有。”方宁笑。   在他说话时, 谢春酌感觉到有东西正在蹭他的脚, 低头一看,是黑影。   方宁也看见了那团黑影, 他蹙了蹙眉,显得有些烦,但还是没出言呵斥。   他对着谢春酌道:“别怕,过会儿就好了。”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谢春酌忍无可忍, 出声质问,“耍我很好玩吗?”   “你们……”方宁咂摸着两个字, 竟然倏忽间笑了。   他说:“我从来没想过我和段驰、傅隐年、元浮南会被称为‘你们’。”   “不过这很恰当,因为我们即将成为……我们。”   方宁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谢春酌也是在这时候才恍然发现一件事——黑影,究竟是什么呢?   假设方宁去过昙华寺,那么他肯定不会什么都不做, 至少镇压在佛像下的傅隐年,方宁不会放过。   ……难道黑影是傅隐年吗?   “是。”方宁肯定了他的想法。   谢春酌震惊,“……怎么会?”傅隐年怎么会那么听方宁的话?全无反抗之意就算了,就连自我意识仿佛也没有了一般。   方宁:“因为融合了。”   方宁站直,他背后的段驰也逐渐走近,二人一明一暗,身影交叠,如同一体。   “融合初期,都会这样。”方宁对谢春酌展颜一笑,为他解答。   融合……   谢春酌想起罗钧说的灵魂均分,傅隐年和元浮南……段驰和方宁……难不成他们四个都是同一个人吗?世界上,真的有前世今生的转世吗?   “你知道吗?自从傅隐年死后,我一直在做梦。”方宁陷入回忆,“我本来以为,是因为,是我的设计导致傅隐年死亡,所以才会做梦,但是我没想到,世界上竟然真的有鬼……”   谢春酌也没想到过会有鬼,也没想到过有人竟然会丧心病狂地想要和鬼融为一体。   他看着方宁,只觉得这个人完全疯了。   “卿卿、卿卿。”方宁骤然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双眸微扩,是惊讶喜悦的模样, “原来我们上辈子,就在一起过。”   谢春酌厌恶地侧头:“不要这样喊我。”   他头别过去,雪白修长的脖颈露出,像引颈受戮的天鹅。方宁低头,额头碰到他的膝盖,喃喃道:“……你想杀我也没有关系,多少次都没关系,我不会死,我会永远陪着你。”   谢春酌一阵恶寒。   他欲破口大骂,但身后又站立着一道立起来的黑影,是段驰。   谢春酌冷冷地抬起眼睫看他,比起方宁,他更憎恶段驰的欺骗。   “我只骗了你一次。”段驰慢慢地俯身,影子压在懒人沙发的背上,没有一点重量,“……你想跑……你不爱我,我……不能离开你。”   要怎么办呢?面对无法拥有的恋人,要怎么样才能将他留下。   以往假装平和的欺骗,失败了。   他们死了,但又没死。   想要存活在这世界上,和谢春酌永远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分开。   不要去奢望得到爱,要去想怎样留住他。   时间长了,总会好的……   只要融合,融合了就没办法再被抛弃,况且……他们本就是一体。   四个人间的互相猜疑,死后终于明白:一个人是无法拥有谢春酌的。   所以元浮南死后,去找了傅隐年。   所以段驰死后,没有听从谢春酌的话去对付方宁,反而和方宁合作。   怎么样去留下永远不会停留的恋人呢?   不必去留下。   只要他们跟着就好了。   只要……他永远甩不开他们,就好了。   前后二人的声音温和、哀凄,诉说着他们的想法与痛苦,可倾听的对象却无动于衷,甚至表情愈发冷酷,唯有那双透亮美丽的黑眸隐约闪过的一丝惊惶,才能窥见他的恐惧。   谢春酌几乎想破口大骂。这种烂事也能摊到他身上,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他竭力想冷静下来,但胸口大幅度起伏的频率让他的隐藏的心绪完全暴露。   方宁握着他的大腿,段驰摁着他的肩膀,前后夹击,他们说:“别害怕,宝宝,一切马上就会结束。”   怎么结束?   四周的光突然暗下,谢春酌起初还以为是地下室的电压不稳,可当那些灰蒙蒙的东西聚集,汇聚在他脚踝旁的小团黑影上时,他才明白并不是光线黯淡,而是有东西遮住了光线。   那一小团黑影逐渐拉长,成为了一个“人”。   在看清对方脸的那一刹那,谢春酌呼吸一滞。   因为……那张脸浑然就是傅隐年和元浮南的结合体。   “真是令人讨厌的脸。”方宁说。   他抬手抚摸自己的脸,苦恼:“我还是很喜欢我这张脸的。宝宝你呢?”   谢春酌说不出话。   方宁也没有想要让他回答的意思,他对着段驰挥挥手,细条的黑影便裹住了谢春酌的身体,入最坚固又柔软的绳索将他牢牢捆绑。   方宁要谢春酌看着他们融合。   要让谢春酌知道,他无法逃离,只能接受。   段驰朝着方宁走去,在踏出步伐的刹那,身体如肢解一般四分五裂,滑落在地面。   一滩黑水朝方宁涌去,进入他的身体。   “傅隐年”亦然。   谢春酌突然想起陈雯说的话:它们朝我涌来。   用话语根本无法形容眼前出现的画面,就像是某本不知名的禁书里面召唤培养邪神一般,整个地下室如同冰窖。   光全灭了,只剩下谢春酌身旁的一盏小夜灯,照亮他惊惶的面容。   不能再等下去了。   谢春酌咬紧唇瓣,眼神坚定。   砰——   不大的响声,甚至有些发闷,却让闭着眼睛的方宁骤然睁开眼。   此时他的眼眸已然银白,脸上攀爬上流动的黑纹,黑影一滩黑水在他身上流淌漫游,融入他的血液骨骼里,他现在是方宁,又不是方宁。   他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懒人沙发倒塌而下,谢春酌翻滚着身体,躺在地上,此时正仰起头看他。   二人对视的瞬间,谢春酌立即别过头,似乎是企图逃跑,但黑影裹携着他,让他只能垂着头,缩着肩膀,艰难地坐在地上挪动了些位置。   看着有些狼狈。   处在融合期间,不人不鬼,方宁情绪褪去,恍若无情,可他注视着谢春酌,那股褪去的爱意又如潮水涌上心头。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卿卿。”   方宁朝谢春酌走去,弯下腰,想要将人扶起来,可他低下头,还没看向谢春酌,就先一步听到了一声细微又尖锐的破空声。   一切发生得迅速,突然得毫无戒备。   薄薄的皮肉绽开,脆弱的管道割破,瞬时间,血液飞溅。   方宁不动了。   ……因为他的喉管被割破了。   他僵硬地看着谢春酌抬起的头,那双殷红的唇咬着一把一指宽,拇指长短大小的桃木刀。   刀刃尖锐,谢春酌咬在口中,脸颊和嘴唇也被割破,而方宁脖颈中溅射出来的血液也喷射而出,流出的鲜红血液在那张雪白的脸上蜿蜒而下,像是泪。   漂亮的黑眸如淬了火,仇恨与固执是火种,美得方宁沉醉。   “……嗬……”方宁想说话,但他喉管开了口子,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呛血的嗬嗬声,嘶哑可怖。   他身上流淌的黑影很快堵住了他脖子上的伤口,谢春酌见状,立刻将人狠狠推开,把桃木刀从嘴里拿下,握在手里,快步朝地下室入口跑去。   嗒嗒。   两步,还没踏出,脚腕就被攥紧了。   谢春酌回头,方宁躺倒在地上死死地看着他,手抓紧他的脚踝位置,青筋暴起。   “……嗬……不要走……”   方宁伤口冒烟,黑影在与桃木割出的口子抗争,他说出一个字,嘴里就吐出一口混着黑色液体的血。   吐出的血落在地面,在流动。   如果不是方宁现在正在和黑影融合的紧要时刻,谢春酌又拿了桃木刀伤了他,否则谢春酌是绝对不可能有机会逃走的。   就算是现在,只要再过一会儿,谢春酌依旧没法逃脱。   方宁哀凄地喊:“……不、不要……抛下我……”   怒火与恨意在心中烧出滔天火焰,谢春酌蹬腿,冷声道:“放开我!”   方宁不肯放。   同时,四周的黑影加快速度往他身上涌去,谢春酌生怕自己真的失败,眼中闪过狠色,竟是直接转过身握着刀,扑向方宁。   他骑在方宁腰间,双手高高举起桃木刀。   “是你逼我的——”   桃木制成的刀明明该是钝的,散发着特有的香气,此刻却刀尖染血。   无数的黑暗笼罩住这间昏暗的地下室,桌旁的小夜灯照亮了二人的面容。   仇恨、爱意,这一刻竟然分不清。   当桃木刀刺下时,方宁嘴角高高挑起,眼中却溢出了泪水。   “……我……”   他张开嘴,嘴角流出血,喉咙囫囵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谢春酌静静地看着他,短暂的一秒,然后没有任何停留,转身快步奔向出口。   “……我……爱……你……”   轰隆——   一声惊雷,震得谢春酌停下脚步,与此同时,莫名出现的电流声骤然拔高,带着冰冷的审判,在他脑海中尖锐响起。   [流放者4008,任务失败。] 第103章   [你任务又失败了!4008!]系统尖锐的怒吼在谢春酌脑子里不断地响着。   谢春酌站在地下室出口门前, 握住门把手,用力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方宁把门反锁了。   [帮我把门打开。]谢春酌蹙眉对系统说。   [哈?]系统难以置信,[你竟然还敢吩咐我把门打开?!]   谢春酌不耐道:[不能帮忙就滚蛋, 方宁要是复活了, 我跑不掉, 我们都留在这个世界里, 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什么叫做我没有好下场?]系统下意识喊, 喊完之后马上反应过来, 电子音都能听出忐忑心虚, [……你, 你说什么呢?什么叫做你们都留在这个世界里。]   [我,还有另外一个流放者?]谢春酌说着顿了顿, [还是谁?]   [……你别胡说八道, 没有其他人,这里只有你一个流放者。]系统否认。   那么另一个人不是流放者, 是谁呢?   谢春酌脑海突然闪过一抹身影,挺拔冷肃。   他认识吗?方宁他们,是他吗?   谢春酌想不起来,干脆不再想, 现在情况紧急,身后的方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复活, 黑影也慢慢地开始汇聚,他要是再不跑就真的没机会了。   上次去昙华寺他和罗钧以及宋雯雯谈好合作,拿了宋雯雯的法器——师兄有法器,他不信师妹没有。   所幸还好被他诈出来了,否则现在就真的是只能任由方宁宰割, 在这个破地下室的床上待一辈子。   不过方宁、元浮南、段驰、傅隐年所做的事也叫他颇为惊讶,他们竟然会想到要融为一体。   想到这里,谢春酌就忍不住骂系统:[为什么上个世界的事还能留到这个世界?你们系统是吃干饭的吗?]   如果不是南災搞的鬼,他的名字倒过来写!   系统声音都小了:[……这个我也不清楚,我查查。]   系统的权限只够监测观察本世界,上个世界以及下个世界的事情一律要分前后顺序,这会儿去查了一下上个世界的遗留问题,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上个世界,谢春酌跳崖后,南災找不到尸体开始发疯。   世界被灾害毁了一半,修仙界集齐全部的法力才勉强封印了南災,将他重新分为四份,转世投胎,其中一缕灾怨封印在神龛里,分给了小仙童的后人看守,以供奉的香气去洗南災的灾怨之气。   陈雯就是小仙童的后人之一。   而这分出去投胎的四个人怨魂,分别就是傅隐年、元浮南、段驰和方宁。   以至于在其中一个死了之后,后面几人接连回忆起往事,导致了现在情况的发生。   谢春酌听完系统说的话后不禁骂道:[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凭什么他们能想起往事,我就不行,退一万步说,我才是受害者好吗?]   要是他早回忆起自己的身份和上辈子的事情,早就跑得远远的,怎么可能还会和方宁他们搅和在一块儿呢?   系统嗤笑:[都是你自己作的,而且你要是有记忆,这个世界早就被你搞崩塌了。]   谢春酌的破坏力在它心里面可是占第一名。   [你到底开不开?不开我就留在这里了。]谢春酌推不开门,干脆摆烂,他威胁系统,[到时候头疼的可不止我一个人。]   他意味深长道:[究竟是谁最害怕呢?]   [你、你!]   系统气得结巴,电子音都断断续续的,但谢春酌说的确实有道理,它比任何人都怕谢春酌留在这个世界里不走,因为这有可能导致那位也永远滞留在小世界里无法离开。   [算你狠!]系统最后憋气道。   身后发出咕咚咕咚,类似于沸水冒泡的响声,谢春酌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一团又一团的黑影混在一起,粘稠、湿冷。   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   谢春酌当即就要催系统,却没想到系统还没动作,门突然咔哒一声开了。   谢春酌诧异抬头望去,怔愣,“……怎么是你?”   开门的人居然是王思丽。   “不管是谁,先赶紧出来!”王思丽顾不得说太多,抓住谢春酌的胳膊,就快速把人拽出来。   当谢春酌离开地下室来到杂物间时,外面的气温居然让他感到了一阵热意,他控制不住地捂住嘴咳嗽,冷热交替,他的身体自动难受。   “真在这儿啊?!”   震惊的喊声吸引谢春酌的注意,定睛一看,谢峰就站在杂物间门口都位置,打开门正和他面面相觑。   这两夫妻……   “我们外出回来没看见你,还以为你是半夜出去了,你妈说你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门……她突然拿出钥匙去地下室……结果你真的在地下室啊?”谢峰道出前因后果,然后不免又问,“……你哥也在里面吗?”   谢春酌本想控制着语气好点,但谢峰的表情和话语着实是蠢得不行。   他没好气道:“不然呢?我把我自己锁在里面吗?”   谢峰瞪眼:“怎么跟你爸我说话呢?”   “好了别说了。”王思丽把门锁好,回头看见两父子吹胡子瞪眼的,头疼得很。   她快步走到谢春酌面前,抓住他的手臂,表情严肃:“……小酌,你快跑吧,外面的车停好了,我和你爸给你装了现金,你先躲起来,有什么事之后再说……方宁疯了,你现在不走,一辈子都走不了了。”   谢春酌看着她,一言不发,在她拉拽着他往外走时,才开口问:“为什么?”   王思丽脚步一顿,又继续往外走。   她边走边说,声音很平稳,让谢春酌想起了以前小时候,王思丽坐在他床边给他讲故事的画面。   “……养你的确是因为当初方宁走丢,我和你爸都很难过,我们去到孤儿院,看到你那么乖,那么漂亮……我就收养了你……公司出事,我们也是下意识想要让你去想办法,是我们没用,我们对不起你,所以你说要一刀两断,我也没有异议。”   有得必有失,王思丽没有后悔让谢春酌去勾引傅隐年,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他们一家现在早就破产住街头了。   但她也不是浑然觉得谢春酌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她和谢峰是父母,理应庇护谢春酌,现在反过来,说明他们做父母并不称职。   还有方宁……或许他们就不适合做父母。   每个人生孩子,想要拥有一个孩子时,都没有经过考核,大部分人稀里糊涂地生下一个生命,又乱七八糟地养大。   王思丽想起当她知道方宁与谢春酌的关系时心中的茫然,又想起方宁为了得到谢春灼所做的一切时的惊骇,最后又得知方宁暗中装修地下室时,下定决心偷取钥匙模板,去重新打了一把的心情。   方宁肯定知道她打了钥匙,只是他不相信她会去帮助谢春酌。   人心太贪婪,又太胆小,王思丽还是想要在最后这个时间,尝试做一个母亲。   到了门口,大门打开,王思丽转身看向沉默不语的谢春酌。   “对不起,小酌。”   她牢牢握紧谢春酌的手,抿唇道:“以后不会再有人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了。你跑远一点,不要再被小宁找到,我们也会竭力阻止他的。”   谢峰跟着点头,还是那副令谢春酌嗤笑不屑的模样:“你不用担心我们。”   谢春酌很想笑,想问他们怎么阻止方宁,又想说自己根本没有想过担心他们,只是话到嘴边,什么都没说。   [快走!方宁要出来了!我最多只能阻止半小时!]系统急促地催喊。   “快走吧!”王思丽也听见地下室砰砰的响声,赶忙推谢春酌离开。   谢峰跑出去打开车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等谢春酌上车,又砰地一声把车门关上,最后敞开前院大门,看着谢春酌开车离开。   车子驶动,后视镜里的人影越来越小,谢春酌收回目光,直视前方。   夜里的车灯光线亮而刺眼,谢春酌莫名其妙感到心里沉甸甸的,是因为谢峰和王思丽吗?他对这个小世界的父母产生感情了吗?   真是奇怪。   嗡嗡——   谢春酌的口袋在震动,是他的手机。   他没去看,而是问系统:[谁在发消息?]   系统:[罗钧,他说飞机还有一个小时起飞。]   谢春酌一脚油门,车窗半开,夜风吹进,他不由自主眯起眼睛,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轻松。   [哦……我上飞机后是不是会坠机死亡啊?]谢春酌难得和系统探讨自己逃离小世界的死法。   假如系统有人形,它一定会对谢春酌猛翻白眼,[不然呢?如果不是尸骨无存,你你就算化成灰也会被他们挖出来。]   [……]   这听起来有点瘆人,但话糙理不糙。   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那就尽你所能,拦住他们吧。]   黑车驶出,在道路上飞速划过,漆黑的夜沉得像是一团化不开的墨水,看不见半点光明。   雷声在云层中轰鸣,炸出白光又迅速消失,像是在警告车内的人不要再企图逃离。   谢春酌只拿着一部手机,在系统的尖叫声中,踩点抵达了机场。   还剩下一分钟停止安检,谢春酌卡着点冲进去,顺着寥寥无几的乘客走向即将启航的飞机。   在坐定的那一刻,谢春酌看向窗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天空之上的云层沉得像是要往下坠,仿佛人伸手就能触碰到。   系统舒口气:[再等二十分钟就好了,我还能困住方宁十几分钟,还有几分钟他就算追上来,飞机也启航了。]   谢春酌撑着下巴,嗯了一声。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在空姐温柔的告知声中,谢春酌将手机关机。   舱门关闭,飞机缓步滑行,窗外的一切都在远离他,当飞机腾升在空中时,谢春酌才恍然发现,他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离开了。   方宁没有追上来。   [这不好吗?]久久没出声的系统突然冷不丁地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谢春酌的错觉,他总觉得系统像是被谁给气着了。   马上要离开,谢春酌不想跟它多争执,侧头看向窗外,云层之上,漆黑一片。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   呼呼……   一团团黑墨停留在原地,作出“仰”的动作,看向了天空。   飞机像一只白鸽,远远启航。   “……卿……卿卿……”   似哭非哭,混乱的呢喃声坍塌瓦解,黑墨团团散开,融入黑夜。   罗钧和宋雯雯气喘吁吁赶到,低头一看,只剩一滩冰冷的黑水,其他的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同时,竼兰别墅内,女人尖锐崩溃的哭喊从内响起,伴随着医生护士焦急的声音。   “用力!太太你用力啊——”   “不行,胎儿卡住了,需要侧切,没有办法顺产了,顺转剖,现在快去联系救护车!”   “啊!好痛——救命!放过我吧放过我……”   “赶不过去了,就在这里动手术,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啊啊啊啊——!”   在天将将亮起时,女人痛苦的哭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婴儿的啼哭。   护士松口气,抱稳孩子,医生在产妇身前缝合伤口,正打算收针,便听见一声惊惧短促的叫声。   他吓一跳,还以为出现了什么问题,扭头一看,就对上护士恐慌的目光。   “怎么了?”   护士什么都没说,只是咬着唇,把刚出生的婴儿抱过去给他看。   医生低头一看,心中突地一跳,骇然。   只见护士怀里的孩子睁着眼,一双眼睛,一白一黑,竟是异瞳!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主持缓步走到别墅门口,闻言,手持佛珠,停下脚步,深深地叹了口气,“……万般苦痛,皆是缘法。”   [任务失败,数据重算中……错误!错误……无法更正……] 第104章   八月, 秋风送爽。   白日里,日光依旧灼热,晒得人睁不开眼。   这会儿正是午后,没人出门, 村内静谧怡然, 直到一声洪亮的喊声骤然响起, 破开了这份安静。   “中了中了!”   只见一半大小子从村门口牛车跳滚而下, 在烈日当空的天气, 满面红光, 连滚带爬地一路喊着进了村子。   他一边跑一边跳, 疯了似的往前冲, 嘴里反复地叫着:“中了中了!”看得村子里来往耕种干活的人一阵稀奇。   坐在树下纳凉的老人满脸奇怪:“什么中了?”   “别是牛二小子他疯了吧,跑那么快, 真不怕摔个跟头。”   “哎呀不对!”   坐在最边上的老人像是想起什么, 猛地一拍膝盖,站起身, 眼睛瞪圆了,道:“今天是乡试放榜的日子!牛二小子说的中了!是不是酌哥儿中举了啊!?”   ……   牛耿从没跑那么快过。   他飞一样往村东跑,四周的房屋和草地在身边掠过,他的视线穿过长长的土道, 落在了远处的栽种了一棵梧桐树的院子里。   院子半开,能看见里面茂密繁盛的花草, 石子铺成的小道直指屋门。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牛耿看见屋门口打开,里面走出一个身姿瘦削的人,像春日的蒲柳,细细地, 柔柔地立着。   那人低着头,在看手里抱着半大矮竹篓,竹篓里面是红彤彤的果子,巴掌大,看着极为喜人。   牛耿知道那是海棠果,他们村的小孩最爱组团去摘,摘下嫌酸又到处扔,不知道是谁又拿来当宝献给那人了。   离得越来越近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伴随着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地跳着。   牛耿没有再喊“中了”,他紧闭着嘴,直到走到院门口,停下脚步,微弯着腰扶住门,仰头看向院子里诧异朝他看来的人。   那是个生得极其貌美的少年。   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还未立冠,面白如玉,眸似点漆眉如黛,挺鼻红唇,黑发未束起,只是半挽着,用靛蓝色的布带系紧,松垮,发丝粘在脸颊。   因为秋日午后气温仍高,对方的面上出了一点薄汗,像是白玉上的一点水光,愈发透亮温润。   明明只是穿着村里人最常见的布衣,但就像是蒙尘的宝玉,无论怎么染尘埃,明眼人一看,还是能看出它的本质。   牛耿连呼吸都放轻了,怕惊扰了他。   “怎么了?”那人见牛耿不说话,抱着竹篓往院门口走了几步,声音如清泉叮咚般悦耳清脆。   他笑问:“一路上喊的那么高兴,怎么来到我面前就不说话了?”   眼波流转,佯装出难过来,“难不成是讨厌我?不想和我说话?”   牛耿因燥热微红的脸一下红透了,他连忙摆手解释:“不!不是!”   “不是是因为什么?”   牛耿结结巴巴地想要继续解释想,却在对上对方的眼眸后,猛然想起自己的来意,他懊恼于自己的愚笨,急切又喜悦地喊:“酌哥儿!你中了!你是举人了——!”   这声吼叫猝然刺破长空,赶来的村里人听见,皆站立在原地,愣神后,扑到牛耿以及那少年人的跟前,欢喜地追问。   “真的吗?中了?酌哥儿中举了?!”   “我们村要有举人了吗?真的!?”   “天啊,我们木李村有出息了!我们有举人老爷了!我看以后谁敢再看低我们!”   “酌哥儿,你太争气了!”   他们咧嘴大笑,每一张黝黑、充满皱纹的脸都写满了欣喜。   牛耿被拥挤着靠到了少年人身旁,身上急得出了一身汗,侧头,鼻尖闻到了浅淡的冷香。   他比对方略高些,能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眸被纤长浓密的睫毛所遮掩,鼻梁挺拔,皮肤光滑白皙,离得近,才能看见唇珠微微鼓起,小小的,像花瓣。   牛耿看痴了,又不敢多看,仓促地挪开眼,听见那人笑道:“我能有今日,多亏了大家照顾。”   话音落下,屋内忽然响起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咚的一声,不大,但足以让屋外的所有人听见。   少年人脸上的笑骤然凝固。   牛耿问:“是不是苞谷掉下来了?我去帮你搬。”说着要走,结果身没转,手臂就被拉住了。   “不用。可能是我刚刚搬的书箱掉下桌子了,我进去看看。”   少年人蹙眉道,“那是我从老家带过来的箱子,是我爹的遗物,我考完试后,见天气好,想搬出来晒的,结果刚刚一下给忘记了。可能是我没放好,有些书散开了,我还得整理一下,我等下自己去搬就好了。”   “原来是书,难怪那么重。”   “不是有句话说什么,书里面有黄金!”   “我们可别乱动,大老粗一个,要是弄坏了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呢!”   村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牛耿心里却有些失落,他没办法帮忙。   可他低下头,看见手臂被白生生的手指抓着,心又澎湃起来,尤其是少年人对他笑道:“谢谢你啊,牛耿哥,要不是你今天回来给我报喜,我估计还得往县城里跑一趟呢。”   牛耿红着脸,结结巴巴说:“没、没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还是要谢的,这几日我做个席,请大家吃饭。”少年人笑眯眯道。   其他村里人却摇头拒绝,说:“我们给你做个席庆祝一下才对!”   说完,便开始热火朝天地准备筹办,牛耿被他爹娘拉走了,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他不舍地一直回头瞧,直到离少年人越来越远,看不见那影子。   他沮丧地想,早知道就不那么大声地喊了,说不定还能跟酌哥儿多待会儿。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离开之后,少年人脸上的笑尽数消失,化为冷漠。   少年拍了拍被挤得发皱的衣衫,眉目间闪过不耐,但还是微微吐了口气,转身进屋。   屋门推开。   唰唰、唰唰。   物体滑动在地面发出的剐蹭声。   “真是好热闹。”   戏谑、缓慢,带着莫名怪异韵味的嗓音对准站在门口的少年人,在屋内幽幽响起,“你能有今日,多亏了我。”   唰唰、唰唰。   庞大坚硬的物体在地面滑动,银白的鳞片在纸糊的窗户底下闪射出冰冷的光,整个屋子几乎被这冰冷而邪异的生物所占据。   少年关上门,面上带笑,“是啊,多亏了您,大人,要不然我怎么会中举呢?”   他眼睛亮晶晶的,语气雀跃而兴奋,“我现在是举人了,大家都那么开心,如果我成为解元,中了状元,该回怎么样啊!”   “会被我吃掉。”哼笑自身前响起,小腿被轻轻擦过,寒气隔着布料刮过皮肤,少年感觉到了一股轻微的疼痛,以及……蕴含的色-欲。   那条蛇尾正慢慢圈上他的腿。   脚踝、小腿、大腿、腰臀。   少年垂下的眼睫微冷,随后抬眸,仰头,看向立起来的柳仙。   或者,也可以喊它,蛇妖。   是的……蛇妖。   站在少年面前的是一只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蛇尾的蛇妖。   妖的上半身约莫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长发银白,披散至腰间,像一段泛着光泽的绸缎,眼瞳远看是灰色,但实际上离得近了,能看出很淡的粉色。   它生得异常俊美,五官轮廓深邃而野性,皮肤冷白,泛着一点粉,穿着一件薄薄的纱衣,半遮半掩住赤-裸的上半身,宽肩窄腰,胸膛与腰腹的肌肉一眼就能看清。   而在腰腹往下,是一条约有两人环抱的粗壮蛇尾,鳞片银白,像是开刃的刀,轻易就能将人割伤,一路往下,都是蛇尾,肉眼看去,大概有接近两米,若不是卷起来,整个屋子都险些被它撑破。   蛇妖弯腰附身,离得少年人更近了,蛇芯从口中吐出,弹射到那张年轻皎白的脸上。   痒、湿冷、怪异的感觉几乎让人头皮发麻,但被注视着的少年却面色不变,只是微微皱起秀气的眉头,用打商量的语气道:“可以等到晚上来做吗?待会儿村长和官府的人可能要来找我,我怕被他们看见……”   语调拉长,少年人又用担忧的语气道:“况且,要是被他们发现端倪,您的名誉也会受损啊。”   蛇妖冷冷道:“刚才你也是借口说,海棠果很酸,你不喜欢,要拿出去扔掉。”   少年人蹙眉,轻声嗔道:“可是就是很酸啊……不信您看,我的舌头都酸红了。”   花瓣似的唇张开,吐出花芯,与蛇芯不同,这是温热的,充满香气的,那一点水光令蛇妖喉结滚动,贪婪地上前。   与此同时,蛇尾紧紧卷住少年人的细腰,将人抱起,压在门上。   蛇向往温度适宜的地方,对它来说,没有地方比面前人的身体更让他感到舒服与渴望。   唰唰、唰唰。   蛇尾摆动,屋内水声渐起。   ……   半个时辰后。   在村里远远传来的喜笑声中,谢春酌脚步踉跄地从屋里走出。   门啪嗒一声关上,屋里的东西暂时满足,安静下来。   谢春酌擦去脖颈与脸颊的粘液,一张漂亮的脸冰冷阴鸷。   他抚摸自己微肿的唇,在心中冷冷道:总有一天,他要将那条淫|蛇碎尸万段! 第105章   柳仙, 五大保家仙之一,常被学子祈求学业进步和考试成功。   柳夔是木李村李家的保家仙,而他则是欺骗了木李村村民的假李家人。   一年前,谢春酌在逃亡途中, 巡着一处血迹意外躲进隐蔽的山洞, 遇见了濒死的少年人。   那个人躺在地上, 脸被剐蹭得满是鲜血与泥土, 加上山洞昏暗, 看不清面容, 但谢春酌知道, 他快死了——对方躺着的周围, 地面粘稠而湿润的液体昭告着一切。   “……你,能不能帮我, 把我……娘, 送、送回李家……”   那个人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说不清楚话, 谢春酌附身贴近,贴到他耳边才能听见那几近呢喃的话语。   鼻尖血腥味浓重,二人的呼吸交缠,谢春酌感觉到一股又冷又热的错觉, 冷是因为对方濒死,热也是因为对方濒死。   人在死之前的体温是这样奇怪, 皮肤是冷的,血是热的。   谢春酌的手腕骤然被对方握紧,然后从湿漉的物件传递到他的手心,昏暗的洞穴内什么都看不清,一点微光, 谢春酌摸起来感觉那是一块巴掌大的玉佩,触手温润。   而那个人说完这句话后,就一直紧紧地盯着谢春酌,想要得到他的回复。   他们谁都看不清谁的脸,但双眸都是那样明亮,明亮到他们像是相同的人。   那一瞬间,谢春酌脑子里闪过很多想法和画面,最后,他说:“好。”   -   “好一个宠辱不惊的少年郎!”   夸赞自耳旁响起,谢春酌回神,对上县令欣赏赞叹的目光。   他谦虚低头:“大人谬赞。”   县令见状,心中愈发欣喜,他仔细端详谢春酌的面容,无论看多少次,还是不免眼前一亮。   他不是第一次见谢春酌,早就在对方参加乡试出发之前,他就有邀请过对方入府交谈,当时还心有疑虑,觉得是样貌过于出众,华而不实,却没想到这次乡试一举即中,还是解元!   这对他的政绩可是大有好处!他原本还想着这几年活动活动关系,看见能不能往上爬一爬,送东西事小,攀关系事大,本正愁着如何去打通关系,谢春酌就给他临睡送枕头了。   这可是解元!   不出意外,明年的会试与殿试,必有谢春酌一席之地!   县令越想,心情越澎湃。   “怎么会呢!春酌啊,你前途无量,以后可别忘了我啊。”县令笑眯眯地摸着胡须,突然想起对方才十九,便不免问了一句,“你起表字了吗?”   谢春酌看出他的蠢蠢欲动,心中讥讽,面上却低头道:“家中长辈皆不在,草民现在尚且还无表字,只是上次去考试时,遇见了刺史大人,也曾问过我这个问题,我还是想等到弱冠后再取。”   果不其然,话音落下,刺史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可惜的神情。   他还想和谢春酌攀点关系呢,不过也是,如此人才,那么年轻,还有一张花容月貌的脸,朝堂上下,谁不想拉拢呢?   “无碍,你年纪尚轻,此事可以先放放,本官只是觉得没有表字,外出交友时怕会不方便,叫人看轻了你。”   如今读书人,谁没有个表字?没有表字的人要不就是家里太看重,想要等到孩子拜个高官大儒当座师取自,要不就是没人管,前者会被人感慨家中之珍爱,高瞻远瞩,后者则是会被他人看轻,谢春酌此时就是后者。   谢春酌本人并不太在乎,他虽无家人,但心志之远大,岂是这些人能看清的。   他微微笑着点头:“多谢大人费心,大人之恩德,春酌没齿难忘。”   县令摸着胡须点头,随即又看向周围。   再二人交谈时,周围的村民都又高兴又尊敬地看他,心下不由为自己急切夸张谢春酌,与其交谈的模样过于难堪。   他在得知谢春酌中举后,立刻派人来贺喜,并且邀请对方前往府内一叙,结果下人说谢春酌在村子里吃村民开的庆功席,又得知府城也有人来贺喜,一急,干脆自己赶来了。   现在想想还是太急了,他怎么说好歹也是个官呢,这番模样不免丢了脸面。   还是谢春酌出身太差,县令腹诽嫌弃着,转念又想,如果不是谢春酌无家底无背景,他恐怕也难跟对方交谈处好关系。   于是面对众村民,县令肃整一张脸,威严不失和蔼道:“你们村养出一个解元,大有功劳,本官会记得的,你们往后要戒骄戒躁,不可因着解元而在外惹事,毁坏名声。”   村长杵着拐杖走出,连连点头:“草民一定时时警醒村里人,不让他们惹事,给酌哥儿和大人添麻烦。”   县令见他们变得诚惶诚恐,满意颔首,转头又对谢春酌满脸慈爱,“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我,明年会试在即,需早日出发京城备考才好,若有不懂,可来府内问我。”   谢春酌自然是满脸感动,鞠躬行礼,“多谢大人,春酌不胜感激。”   县令彻底心满意足,摆摆手:“小事一桩。”随后便在下仆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马车轮子咕噜噜,扬起一阵灰尘后离开,村里人不约而同松口气,气氛逐渐放松,县令突然到访,他们一介草民,实在是心惊肉跳。   村长也是擦了把汗,但心里头是高兴的,他不由感慨:“当初酌哥儿来咱们村,大家也是想着帮衬一把,毕竟李大一家全没了,只剩下这一个外孙,千里迢迢来投奔,总不能不管不顾,如今没想到,酌哥儿出息了!”   说着眼角含泪,忆起往昔,其他人也跟着又笑又哭,谢春酌上前一步扶住村长,垂眸伤感道:“若不是当初村长您,我如今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村长拍拍他的手:“你是有大福气的。”   说罢,顿了顿,想起一件事,“这等大事,我们得去上山拜拜柳仙,告知一下,你考上举人,必定有柳仙庇护,它可是主管读书人考运的,这次去,也叫它保佑你会试中榜!”   谢春酌笑容不变,心想不必,你现在转头进屋,说不定还能看见柳大仙人正蛇体横竖,瘫在他床上呼呼大睡呢。   村宴开在谢春酌家门口的位置,来往人众多,甚至摆到了院子外,热热闹闹百来号人,即使县令来时短暂,又快速离开,也像是往这高涨的火焰里面加了一把柴火,众人举杯欢笑庆祝,逮着谢春酌敬酒。   谢春酌辈分低,不好拒绝,喝了几杯,本烦躁的心情莫名其妙松懈。   他坐在众人中央,众星捧月,皎白的脸染上点点红晕,眼中如湖水荡漾,泛起点点波澜,粼粼美色叫人望之心醉。   在县令走后又赶来的几辆马车停留在不远处,其中一辆做工精良,奢华的马车内,精致的雕窗被人从内里打开。   一张英俊肆意的脸显现,二十来岁的青年,剑眉入鬓,双眸似星。   此时他正撑着下巴,远远看向处在村民间,仿佛与其他人隔绝出来,有着别样美貌,恍若仙人的少年。   “这就是解元公?好年轻,难怪叔父对我大为夸赞,生得着实貌美,比起京内名冠四方的妙与公子,还要更胜一筹呢。”青年撑着下巴笑道。   坐在他旁边正准备劝他下车的侍从阿金听见了,大惊,随后苦着一张脸,哀求道:“祖宗诶,你在这说说就算了,可别当着人家面这样说,况且解元公和妙与公子,完全就不是一个概念啊!”   妙与公子可是京城桂香坊的男伎!能和举人混为一谈吗?   阿金生怕主子下车邀人又乱说话,连忙道:“您这次出京,就是因着口无遮掩得罪了老爷,这次刚好有缘头让您回京。”   “夫人可是求了刺史大人好久,刺史大人才想了这个法子,叫您和谢解元交好关系,一同回京,方叫老爷消气,您要是再惹怒了谢解元,到时可就不知道要在这破地方待多久了!”   青年,也就是魏琮。他嗤了一声,倚靠在车窗边,眼睫微抬,与敏锐察觉到他视线的少年人远远对视一眼。   他还以为对方会起身上前,但却没想到对方竟然移开目光,假装没看见,口中即将脱口而出的嘲讽消失了。   魏琮眯起眼睛,骤然笑了。   “不会的,我相信解元公是个识趣的聪明人。”   他对着阿金说:“把侯府的帖子拿来,送过去。”   阿金诧异,下意识地想要劝阻,可迎上魏琮的目光又闭上嘴,低下头应是。   无论再怎么亲近,他始终是魏家的家仆,魏琮的仆人。   不多时,阿金便拿起帖子,磨好墨,将笔递给坐得懒懒散散的魏琮。   魏琮抬笔,在邀帖上签下自己龙飞凤舞的大名,再一摆手,示意阿金送去,而后较有兴趣地重新看向窗外远处,院内喝酒的少年。   他倒是要看看,收到侯府邀帖的解元公,还会露出方才那副不屑一顾的表情吗?   还是说,会和以前的所有人一样,开始阿谀奉承,想要得到他的青睐呢?   真是……令人期待啊。 第106章   秋光明媚爽朗, 谢春酌坐在宴席中央,饮下一杯辛辣的烈酒。   这酒是村长特地拿出来的珍藏,仅有一坛,放在主桌分与村内有名望以及跟谢春酌关系亲近的人喝。   牛耿因着报喜的缘故, 也坐在这一桌上, 他端着酒碗, 见谢春酌浅浅一抿, 雪白的脸颊泛起晚霞般的红晕, 美不胜收, 一时看得发痴。   然后他就看见谢春酌略微迷离的眼神忽然间变得清明。   与此同时, 村长等人也停下了喝酒说话的动作, 齐齐看向院门外。   牛耿回头,发现有人来了。   来的人一看就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厮, 笑容满面, 衣着比他们这些平民好得太多,却又不像富贵人家的少爷。   “久仰解元公大名。”那小厮上前一步, 直直面对着谢春酌,叫人清楚他的来意。   谢春酌微笑,没有起身:“谬赞,请问你是?”   阿金见状, 面上闪过些许诧异,他还以为谢春酌多少为表达尊重, 还是会站起来,但少年解元,多少有些自傲,他便没多想。   “我家主子想邀您去城内珍馐楼里一聚。”阿金将邀贴拿出。   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帖子,就连边缘都勾勒着金粉, 一瞧就价值高昂。   谢春酌接过帖子,本漫不经心,但当目光触及到里面的名字时,表情一怔,而后看向笑着等待他回复的阿金,迟疑:“……我与魏公子并不相识。”   阿金:“刺史大人乃是我家公子的叔父,大人对您多有夸赞,特地叫我家公子来与您探讨一番学问,也好互相进步,学业高升。”   这话说得巧妙,周遭人听不懂,也能觉出这位小厮的地位非凡。   尤其是那句刺史大人,刺史的侄子!何等的尊贵啊!   村长不胜惶恐,又不敢催促谢春酌,只眼巴巴地看着他。   谢春酌被众人眼巴巴盯着,面不改色,心下却讥讽,一群没胆子的家伙,一个刺史就把人吓破胆了,要是知道这小厮口中的公子是侯府世子,那岂不是更要当场昏厥,魂归西天?   不过堂堂侯府世子,竟然也会到着山野之地来见他?   他可不信什么讨教学问,一个侯府世子,哪里还需要自己努力。   谢春酌又妒又忧,他刚刚还以为对方只是县城哪里的富贵子弟,并没有多在意,也没有起身迎接那小厮,也不知那侯府世子是否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要是给他使绊子……那就弄死好了。   叫柳夔去弄死。   谢春酌对着阿金笑:“刺史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必定会前往与魏公子一叙。”   这话一出,阿金脸上的诧异几乎是显露于色。   谢春酌这话,意思是要不是看在刺史的份上,他是不会去跟魏琮见面的。   竟然如此狂妄吗?   “怎么了?”谢春酌疑惑,“还有什么事情吗?”   赶客了。   阿金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以往侯府的名声报出来,无论是趋炎附势还是品行高洁的人多少都会变得尊敬,因为即使魏琮再怎么纨绔无道,仍是侯府唯一的男丁,是皇亲国戚,当今圣上的表侄孙。   敢不尊敬是找死吗?   有几颗脑袋来杀?   但谢春酌就是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   他不在乎。   阿金看着那张如花般美丽生辉的面容,迟迟回神,应了好,转身魂不守舍地回了马车上。   没有人送,村子里的人瞧见了,见谢春酌面色如常地喝酒吃菜,也都没当回事,以至于阿金回到马车上复命事,样子看着还有些呆。   “傻了?”魏琮踢他。   阿金点头,认真道:“有点。”   魏琮挑眉,阿金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过去发生的事和话都说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心惊胆战,生怕魏琮现在冲过去把宴席砸了,再对解元公重拳出击……应该不会打吧?毕竟解元公生得如此貌美,谁舍得呢?不过小侯爷说不定,这位主可不是怜香惜玉的种。   可谁料,话说完了,阿金也没见魏琮翻脸,偷偷摸摸抬头一看,竟见对方在笑!   “有趣有趣!”魏琮哈哈大笑,他打开雕花木窗,迎着日光往外看去。   他敢保证,谢春酌肯定看得见自己。   连侯府也看不上吗?还是不懂呢?   魏琮玩味地笑了笑,这下可有得玩了。   -   村宴散去,谢春酌佯装醉酒,被搀扶着坐在一旁,看着他们收拾好碗筷,打扫卫生,杂乱的一切被收拾妥帖,回归原状。   他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脸颊红扑扑,漂亮的眼睛水汪汪的,像是含着一潭清泉。   洗碗的婶子把碗放进篓里,搬去厨房,扭头看见他这样,喜得不行,擦干净手要去摸他的脸。   在她看来,谢春酌还小呢,才十九,跟她孩子差不多大,平时又听话。   男人才会想着什么解元公,读书人尊贵,女人看孩子,那就是孩子。   可她的手擦了擦,还没摸上去,动作突然停顿了。   这种变化非常突兀,婶子的表情从喜爱变得茫然,仿佛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然后就嘀咕着“我的碗……”转身进了厨房。   跟着她下一步进行的是某只冷冰冰的手摸到了谢春酌因为酒意发烫的脸颊。   软软的,触感细腻。   谢春酌本来略低着头,结果被对方用手托着脸颊抬起来不算,还被使劲儿揉搓,他敢肯定自己的脸肯定被搓得更红了。   他扭着头想避开,那只手却一直追上来,即使冰冷的温度让他觉得舒服,也叫他不堪其扰。   谢春酌忍无可忍,恼怒瞪向对方,咬牙怒道:“你干什么啊!”   可惜因为喝了酒,声音沙哑,加之本来年龄不大,声音清脆又软乎,听着像撒娇,毫无威慑力。   “啧。”   面前身形高大的银发男人不满地眯起眼睛,五指掐住少年人小巧的下巴,“喝了酒就变样了?”   说完想起什么,柳夔弯下腰,细长的蛇芯从薄唇探出舔去,又在对方的惊呼下,露出两颗尖牙,轻轻地咬了一口像成熟果实的脸颊。   “果然味道也变得不一样了。”   那双粉色的眼瞳竖起,蛇类特有的森冷与淫-欲在其中浮现。   都说龙性本淫,蛇奢望成龙,自然淫性不减。   在来到木李村的这一年里,谢春酌三天必定有两天是被这条蛇缠在床上的,只有后面乡试前一个月,他才得了半分安宁。   谢春酌对于科举并不算太刻苦,他参加科举,只不过是为了以后。   他不能一辈子和这条蛇厮混在这山野村庄之中。   谢春酌思绪涣散,眼见着面前的柳夔就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吻来,当即眼疾手快地抬手捂住对方的嘴,身子往后仰。   柳夔眯起眼睛,谢春酌感觉到自己的手掌心湿漉漉的,蛇芯弹射,来回跳动,他想起被亲吻时,细长的蛇芯深入,喉咙骤然发痒,毛骨悚然。   他赶忙开口:“他们看不见你,可是看得见我,你不想我被人当成疯子吧?”   柳夔对别人怎么看谢春酌无所谓,人与妖的看法本就不一样。   在妖看来,人做的很多事都是无谓的,就像谢春酌想要成为解元、会元、状元,得到权势,柳夔能明白人想要往上爬,却不明白往上爬的意义是什么。   人生百年妖千年,更何况他这种半只脚踏进了仙行列的妖。   再修炼百年,他就能化蛟,怎么会在乎人在想什么呢?   除了谢春酌。   柳夔倏忽间想起第一次见谢春酌的画面,胆大包天敢冒充他所庇佑的李家血脉,又在被戳破后主动倚靠过来求饶讨好。   那是恰逢繁殖季,柳夔一直都不太在乎这件事,他挑,且心觉无趣,可当谢春酌靠过来时,他一下就起了反应。   面对少年人惊惶失措,又强作冷静,小意讨好的模样,柳夔改变了想法。   ——他要他。   就像是现在这样,柳夔纵容着谢春酌,没有强制吻下,而是收回捧着对方脸颊的手,蛇芯舔舐过温热的掌心。   他直起身子,弯下腰把谢春酌从椅子上抱起,踢开门进屋。   “你做什么?!”谢春酌在被放在床上时,没忍住抓住他垂下的银白长发,发出控诉,“你不会又想要吧?青天白日的……况且昨晚已经很久了!我险些下不来床!”   他说的不要,并不是进了房间不被人看见就要了!这不是掩耳盗铃吗?这条蛇到底懂不懂他说的意思是什么啊?!   回答当然是不知道,柳夔甚至觉得这是对他的夸奖。   床事上让伴侣满意,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他唇角微翘,“别怕,我会好好满足你。”顿了顿,看着身下人气得绯红的脸,亡羊补牢,“……也会让你下得了床。”   柳夔张嘴,殷红细长的蛇芯从口中吐出,舔过薄唇,留下浅淡的水光……今早就是这蛇芯,舔过谢春酌身上的每一处,才消除他身上所有的痕迹,不被他人看出。   “……我明天要去赴宴。”谢春酌艰难抵抗,侧头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乌发散落堆积的脖颈,散发着桂花幽香。   柳夔俯身嗅闻,沉醉,又因听到这话而不太高兴,因为他不喜欢那小侯爷。   妖不怕人,不怕的只是普通人,对于人皇及其血脉、身负大气运的人都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人渺小又伟大,坚韧得叫世间万物赞叹,天上地下,哪个想成仙的妖不顾忌一二呢?功德功德,自然是难修,否则成仙之妖鬼何其多?   柳夔不悦:“别去了。不就是想要当状元吗?小事一桩,只要到时考试,你把我带去就行了。”   谢春酌察觉出他的抗拒以及厌恶,甚至可以说……淡淡的无力。   柳仙也会有害怕的人和东西。   谢春酌难以自抑地呼吸急促。   他搂住柳夔的脖颈,轻声说:“我得去,不然他发起火来,也是麻烦,况且我始终还是要去京城的,总不能得罪了他,惹麻烦吧,还是说……你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也让人怀疑不到我头上?”   杀人,柳夔当然能做,摆摆手的事情,不用眨眼,这条命就能拿下,可他想成仙,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魏琮那条命很金贵。   不仅有人皇血脉,还有大气运,柳夔看不清这气运走向,心中只觉烦躁。   谁也不能跟他抢人。   柳夔竖瞳闪过冷色,他注视着谢春酌,露出尖牙,冷哼道:“不用怕他。”   一人一妖离得极其近,任何表情变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更别说谢春酌与柳夔相处几近一年,这条蛇一摆尾巴一眯眼他都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   太好了。   谢春酌没想到这阵东风送得那么快。   魏琮……谢春酌口中仔细咀嚼这两个字,这个人会有能令他摆脱柳夔的办法吗? 第107章   翌日, 谢春酌出门,他身上罕见地换了一身儒服,内里是白长衫,外套浅蓝色罩纱, 长发扎高盘起, 将整张脸露出来, 如透亮白嫩的芙蓉花。   双目有神清明, 翘鼻红唇, 甫一从屋内走出, 日光照射而下, 熠熠生辉。   牛耿在门后驾着驴车等候, 看见后呆了好久,等到人走近才红着脸回神。   “酌、酌哥儿, 你今天真好看。”牛耿结结巴巴地说。   谢春酌抿唇一笑, 戏谑道:“平时就不好看吗?”   牛耿连忙摆手:“都好看!”话罢又道,“快上车吧, 驴车颠簸,我让它走慢点,你好少受点罪。”   平日里村子人出门大部分都是步行,有驴车坐都是谢天谢地, 怎么可能还走快点是受罪呢?   只是牛耿看着谢春酌,莫名其妙就想到了那天看见的县令马车, 还有那刺史公子哥的马车,奢靡精致,牛耿觉得,那才应该是谢春酌坐的马车。   驴或许也觉出自己上不了台面,正啃草的蠢脸扭回头, 也呆呆地盯着谢春酌看,跟他的主人一个样,惹得牛耿尴尬又羞恼。   “麻烦你了。”   谢春酌也不太想上驴车,他总觉得有味儿,但村子里除了驴就是牛,牛走得慢且这几天还有下半年的田耕,没办法拉出来给谢春酌坐,于是最后就只剩下这一个选择了。   当然,还有步行,这个选择被谢春酌忽略了,他要是走过去,不知道要走多久,脚也会长泡的。   牛耿摇头,正想说不麻烦,结果声儿还没出,就听见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在不远处停下,扭头一看,竟然是一辆马车。   车夫是个长相平庸的中年男人,他左看右看,目光在触及到谢春酌后眼前一亮,赶忙跳下马车喊:“请问是谢解元吗?”   谢春酌好奇,找他的?   牛耿警惕:“你是谁?”   车夫似乎笃定了自己要接的人是谁,理都没理牛耿,殷勤地走到谢春酌面前,被牛耿阻拦还撇了撇嘴,十分不满意。   “谢解元,我是魏公子派来接您的,我送您去珍馐楼吧!”车夫说完还看了眼驴,表情嫌弃,“我的马可是好马,坐着比驴舒服多了。”   牛耿忍不住:“我的驴也是好驴!”   但总归是比不上马。   谢春酌蹙眉,似是左右为难。   车夫见状,生怕自己的活完不成,赶紧道:“时间不早了,快快上车吧,魏公子说不定已经在珍馐楼等您了,耽误了时间就不好了。”   “可……”   “我没事的,我驾着驴车去,晚一点,我再载你回来。”牛耿也舍不得让谢春酌受苦。   车夫小声嘀咕:“接都接了,回来还用你送?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能和魏公子比吗?”   牛耿听见了,拳头不由自主攥紧。   他还未说话,便听见谢春酌不悦地对车夫道:“牛耿哥是好心,你何必如此去践踏他?”   车夫讪笑:“我嘴贱,我嘴贱,实在不好意思。”   “我没事的,酌哥儿。”牛耿心情放晴,反而嘱咐,“你路上要小心些,有什么事就叫人回来告诉我们一声。”   话罢突然靠近,谢春酌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刚想后退,手心就被塞了个布料粗糙的东西,他低头一看,居然是个巴掌大的布包。   掂摸掂摸,就知道里面是铜钱和一点碎银。   谢春酌这会儿是真有点惊讶了。   牛耿是家里老大,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说半大小子吃垮老子,牛耿家有田有驴,也只是勉强够吃喝,攒不下多少钱,这点银子看着不多,却也是牛耿不知道攒了多久的私房钱。   “拿着吧。”牛耿低着头不看他,声音轻轻的,“没多少。”   谢春酌平日里读书都是靠的逝去父母留下的家底,不日又要进京赶考,身上必然没有多少银钱,此去与那魏公子见面,要是对方刻意为难羞辱谢春酌,谢春酌也不至于拿不出半点银子回来木李村。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道理只要是人都懂。   谢春酌没有推脱,又喊了声牛耿哥,才在车夫的催促下上了马车。   车夫或许从其中看出端倪,坐在马车上驾马时,居高临下地看了牛耿一眼,表情讥讽,嗤声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牛耿脸色涨红,车夫一甩鞭子,驾着马车转身离开,如来时一般,车轮咕噜咕噜地转动,扬起灰尘,很快,牛耿就看不清马车影子了。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牛耿莫名有点难过,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很单纯地想要让谢春酌能够过得更好一点而已。   -   “那傻小子真喜欢你。”袖口钻出来的白蛇仰起脑袋,对着谢春酌嗤嗤笑。   蛇吐息的声音很轻,微微的一点风,凉凉的,谢春酌的手腕被当做固定点,通体银白的蛇就卷着他手腕,弹出半截身子来。   柳夔对魏琮多有敌意,这次竟然还要跟着来,他上次去考试柳夔都没跟着。   “你还叫他哥,你不会真的喜欢他吧?”白蛇没听见谢春酌说话,恼得张开嘴去咬他手指。   牙齿尖尖,看着凶狠,咬下去又不大舍得。   谢春酌看它,倒是觉出了几分笨拙的可爱,柳夔的本体不算太凶猛,现在缩小了更是可爱,没有了平日里让谢春酌咬牙切齿的□□。   “我怎么会喜欢他。”因为知道柳夔不会让车夫听见他说的话,所以无所谓地把手里的荷包扔到了旁边的坐垫上。   他微微倚靠在车厢旁,打了个哈欠,垂下眼眸,浓密纤长的睫毛像是密帘,落在皎白的脸上,衬得他别样的美丽与柔弱。   这么漂亮的人,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地冷漠。   “他能给我什么?那点银子还不够我买点吃的。”   谢春酌不在意牛耿,只在意自己能得到什么,在他看来,他叫牛耿一声哥,给点好脸色,对方则因为这些对他好,为他着想,这都是应该的。   不然牛耿上哪找比他长得还好的人说话聊天呢?他简直算是大发慈悲。   就像谢春酌对它了如指掌一样,柳夔也熟知谢春酌的秉性,松口气的同时又有点兔死狐悲的憋闷。   谢春酌有一天也会把自己用完就扔吗?   柳夔没把这句话问出来,丢妖。   反正它是妖,谢春酌是人,无论如何,对方也不能甩开他。   柳夔这样想着,心安理得地重新蜷缩回谢春酌的袖口内侧。   天气冷了,它愈发不爱动弹,谢春酌的身体是它最好的温床。   在察觉卷在手腕小臂处的白蛇呼吸均匀,似是睡着了之后,谢春酌半阖的眼睛睁开,他勾起唇角,手推开木窗往外看。   府城……比起村野,更加繁华。   那么京城呢?   想要去京城,他是否还需要另一个踏板,一个……能让他往上跳的踏板。   柳夔是妖,却是想修炼城仙的妖,它吃木李村村民的供奉,就要庇护他们,这是受利,也是禁锢。   谢春酌不是木李村的人,想要得到柳夔的帮助只能出卖自己唯一的身体,而这仅仅只是举人,之后呢?成为会元,状元又如何?   天地宽广,科举三年一次,多少举人,多少贡士,多少状元榜眼探花,能一路熬到头的又有几人?谢春酌无法忍受自己成为其中一个碌碌无为的人,也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必须成为碌碌无为的人。   柳夔做不到付出一切地帮他,人都有贪念,妖又何尝没有?   谢春酌甚至害怕到他即将一步登天时,柳夔会伸手把他拉下来,不让他离开。   未雨绸缪,这是谢春酌一概的想法。   他虚虚地握住手腕,隔着衣袖抚摸到了里面蜷缩着的细长身影。   如果柳夔像是真正的一条普通的小蛇该有多好,那么他就不用想那么多,直接掐死就好了。   杀意浮现又迅速消失,柳夔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下,没过一会儿,谢春酌松开手,它又安然地睡着了。   谢春酌看向窗外,幽幽叹气,真可惜,柳夔不仅不是一条普通的蛇,还是柳仙。   约莫半个时辰,车夫紧赶慢赶,将马车停在了珍馐楼前。   “谢解元,珍馐楼到了。”车夫敲车架边沿,发出嗒嗒的响声,提醒坐在里面的人。   不多时,车帘被掀开,葱白的手指抓在上面,将普通的布料衬托得价值高昂,来往的人侧头,皆不由自主被这一幕所吸引,驻足停留。   帘子打开,内里走出的人弯腰垂首,身姿瘦削,腰肢细软,如一段蒲柳,迎着秋风,突然出现,待众人看清他的面容,又是一怔。   “有道是,春风芙蓉面,月下仙人姿。”尾音拉拽的沙哑声音自上方响起,戏谑、懒散,“之前还以为是旁人说笑夸张的话语,今日倒是看得一清二楚了。”   众人仰头,看见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了个衣着华贵,长相英俊,约莫弱冠上下的青年。   对方探出半个身子,惹得楼下人一阵惊呼,而对方眼睛却直勾勾地看向从马车上下来的美人身上。   而美人也微抬下巴,面色不变,直到青年朗声大笑道:“魏某等候你多时了,解元公。” 第108章   解元公三字一出, 在场人惊哗,看向谢春酌的目光不仅仅只有对美人的赞叹,还有敬佩。   天下人分三六九等,读书人无疑是所有人心中的上等, 要不然怎么会有“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此话的出现呢?   举人已然是朝堂官员预备人选, 更别提是解元, 现在是举人, 明年说不定就是天子门生, 是他们这辈子都见不着的大人物。   更有着儒服的书生上前夸赞:“丰神毓秀, 不愧为万里挑一的解元。”   谢春酌这两天几乎被这三个字所淹没, 闻言微微笑了笑,似谦虚似羞涩, 一垂首, 在车夫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众人下意识围上前,还未靠近, 便见珍馐楼的掌柜迎出来,当即拦住了他们。   他们只能看着掌柜笑容满面地带谢春酌进门,边走边道:“您今日来我这可真是蓬荜生辉,待会儿还想向您求一副墨宝呢。”   “掌柜说笑了。”谢春酌笑。   “怎么会呢, 草民可是瞻仰您已久了,早先瞧见您, 就知道您必定是人中龙凤,您看,您这不就是中举成了解元吗?可见草民这眼睛,还没老得认不清贵人。”掌柜打趣。   他自称为草民,可谓是把自己的位置放到底端, 捧高谢春酌,谢春酌喜欢这种识趣的人,笑容仿佛也更真切了些。   掌柜却被他这笑给弄得脚步一顿,再跟上时,心中暗道其貌美,忽地对楼上魏琮的居心产生怀疑,混不吝的纨绔,要是见色起意怎么办?   可惜,就算是真的,他也无能为力,说不定还得帮忙遮掩。   掌柜笑容不变,直直将人送进二楼包间,再次下楼时,侧头看向一楼大堂挤满的读书人和百姓,笑容满面地想,还是做生意吧!   二楼包间。   谢春酌踏进,便闻到了一股酒香混杂着熏香的气味,格外撩人。   他袖子里面正在小憩的白蛇动了动,对此十分不适,但避免吓到人损坏谢春酌的形象,它还是没爬出来给人一口。   “谢公子,您往这边坐。”阿金上前迎接,引着谢春酌坐到了魏琮的对面。   谢春酌第一次和魏琮面对面见面,上次在院外,他看见了魏琮坐在马车上瞧他,表情玩味,轻浮且不尊重,谢春酌自然不会多给他一个眼神,如今嘛……倒是可以酌情。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打量,谢春酌主动对着魏琮道:“魏公子,久仰。”   这句话一出阿金表情又是一滞。   他下意识看向魏琮,果不其然,他家小侯爷脸上的笑更深了,深得瘆人。   魏琮的名声,在京城内可是臭名昭著,寻花问柳纸醉金迷是小事,平日里还带着一群纨绔子弟招猫惹狗,横行霸道,可谓是纨绔中的老大。   要不是魏琮爹娘一个是皇亲国戚,一个是世族女,他现在都不知道被人打成什么样了。   这次被赶出京避难也是因为魏琮在一次宴会上面,和宴会主人的儿子玩烟花不小心把对方屋顶砸塌了,不仅如此,魏琮在偶遇宴会主人,也就是工部侍郎时,还“好心”询问了一下对方是否需要帮助。   可人家是工部侍郎啊!皇宫的建筑对方都有参与,搞得皇帝都过问了一句。   侯爷无法,最后干脆把人赶出京城,赶到魏琮他叔的刺史府上,来一个眼不见为净。   谢春酌知不知道魏琮的坏名声是一回事,但无论是有意无意,打脸挑衅这事儿至少是做成功了。   “我对解元公也是久仰大名了。”   魏琮慢吞吞地开口,也去戳了一把谢春酌的心窝,“上次我在叔父书房里还看见了你写的诗,解元公人生得如此好样貌,没想到字写得却是如此疏狂,真叫人惊讶。”   谢春酌眉心一跳。   刺史书房里的字是柳夔写的,当时他一心想要惊艳刺史为自己铺路,加上他在外的名声是贫穷书生,不可能拿着柳夔给的银子去住客栈,干脆就借用诗句得刺史青睐,住在刺史府,现在却没想到被魏琮逮到。   魏琮这是看出端倪了?   谢春酌面不改色,抿唇微微一笑:“我平日里会习草书,是因着我父亲以前教导过我,他以往练字便爱用草字。”   话罢,眼中闪过哀伤。   这下轮到阿金用谴责的目光看魏琮,谁不知道谢春酌父母双亡,魏琮这是又戳人家伤心事了,可真不是人!   魏琮没注意阿金的表情,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谢春酌,脸上有惊讶,有赞叹,也有微不可见的痴迷。   “原来如此。”魏琮最后也笑,随后道,“是我唐突了,我向你道歉。”   魏琮的手拍了拍,“为了赔礼,也为了让我们这顿饭吃得快活,阿金,把他们叫出来助兴吧。”   他们?   谢春酌一时没反应过来魏琮这句话的意思,但很快,他看见魏琮身后的包间里骤然站起来许多人影,身姿窈窕,高发云鬓,步履袅袅。   门被推开,一群衣着轻薄,面容娇媚的男女便从侧间里走出。   竟是一群舞伎!   难怪刚刚进门时闻到了一股香气,原来是脂粉香,他还以为是魏琮风花雪月玩乐后没把自己洗干净就来了珍馐楼,敢情是直接把人带过来了,而且看模样,似乎还不仅仅只是这边青楼瓦舍的。   谢春酌还看见了一个碧眼棕色卷发的少年人,面容稚嫩又精致,充满了异域风情,看着大抵才十五六岁,身子半长成,肩宽腰窄,穿着类似于女子的抹胸上衣,露出腰腹,下身是纱裙。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让你不要来吗?”魏琮不悦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谢春酌回神,看见魏琮正是直直地对着那碧眼卷发的男人说的。   阿金观摩着二人面色,听到这话,再瞧见人,也是两眼一黑,哭着脸跑上去把碧眼男人拉出来,喊道:“小公子!你怎么也来了?还装扮成这副样子。”   小公子?谢春酌琢磨这个称呼,不知缘由。   “你不知道他?他是我叔父前段时间,找回的流落在外的儿子,我以为你们见过面了。”魏琮挑眉道。   谢春酌闻言,这才反应过来那碧眼少年的身份,他确实浑然不知,不过……对方似乎认识他。   碧绿的眼睛犹如野狼一般锐利而直白,落在他身上有股出乎意料的野性。   袖口里面的蛇终于没忍住醒来,闻到胭脂花香整条蛇都炸了,尤其是它“看”见了魏琮以及碧眼少年。   它直接在谢春酌脑子里说:现在回去。   谢春酌怎么可能如它意,安抚道:再过一会儿,要是得罪了魏琮,指不定接下来多麻烦,到时候又得用你的法力,多浪费。   随后又主动捏了捏手腕,蛇打七寸,捏却是随意,反正柳夔喜欢谢春酌,怎么摸都舒服。   勉强把蛇安抚住,谢春酌抬头,就发现碧眼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魏琮的身侧,二人正一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还看了他的手腕。   谢春酌镇定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红润的唇染上水光。   他坐在阳光照射的最佳位置,窗户半冠,光线柔和而温暖,热茶蒸腾,熏得那张皎白的脸好像变得更加柔软了。   魏琮喉结滚动,碧眼少年眼睛愈发翠绿,像是要滴出水来,身侧的那些舞伎也皆目光灼灼地看向谢春酌。   真漂亮啊,像一尊美玉。   若是有清醒的人误闯,恐怕要误会他们这群人对谢春酌意图不轨了。   “近些日子手腕有些酸痛,让二位见笑了。”谢春酌轻声道。   轻柔的声音波动了静止的包间,所有人再次动起来,魏琮哦了声,“真是勤奋。”   谢春酌睨了他一眼,又看碧眼少年,试图让他明白需要介绍人认识了。   谁料魏琮还没开口,对方就主动对他道:“我叫魏异。”   魏异,异字的含义是异样吗?   谢春酌眼波流转,颔首喊:“魏小公子。”   “叫我魏异。”魏异坚持道。   魏琮嗤笑:“蠢崽子。”随后又去看谢春酌,眯起眼睛,笑得放荡形骸,话语暧昧,“谢解元喊我表字就好,我叫清则。”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谢春酌第一反应便是这句话,这个名字给魏琮真是浪费了。   他与魏琮对视。   魏琮等着他喊。   谢春酌暗骂有病,面上却纵容,“清则。”   “诶。”魏琮笑,随后自顾自道,“听说你还没有表字,那我便喊你春酌吧。”   谢春酌懒得理他,倒是魏异,也跟着魏琮喊:“春酌。”   魏异说话的语速和语调都有些怪异和缓慢,像是刚学没多久,谢春酌莫名觉得熟悉,只是眼见着魏琮拍手叫舞伎们弹曲起舞,便没有多想。   今天似乎真的是一场玩乐的聚会。   谢春酌倚靠在窗边,逐渐被酒气所迷,口中是桂花酒,香醇可口,花香扑鼻,醉人又不至于让人彻底醉下。   舞伎们不愧是魏琮千里迢迢从府城以及各地搜罗起来的,舞姿出众,媚人时羞涩又大胆,如一枝枝花,围绕在他们面前。   这才是纸醉金迷。   不,这还不够。   他要过上更好的日子。   谢春酌双目水亮,醉意在他雪白的脸颊画出来淡淡的粉,芙蓉面上浮现出惊人的丽色。   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的好心情。   如果不是魏异突然靠近的话。   视线被遮挡,谢春酌很难在放松情况下遮掩自己的心绪,他蹙眉侧头,看向来人,还未看清,便见那人低头靠近。   翠绿的眼眸闪烁,谢春酌当即要推开他,却没想到对方的一句话,令他醉意全消,立即惊醒。   因为魏异说……   “你手腕的蛇,是你的姘头吗?” 第109章   蛇?姘头?   这几个字组合起来, 谢春酌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耳朵出现了问题,还是面前的魏异喝醉了胡言乱语。   但当魏异的视线下垂,落到他皓白的手腕上时,那双翠绿的眼眸浓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看得谢春酌一阵心惊胆战, 下意识把手腕收起。   “你在说什么?”谢春酌佯装镇定, 另一只手企图推开对方。   手掌接触到的地方坚硬而滚烫, 魏异身上的酒气浓重, 伴随着异香。   谢春酌有一瞬间怀疑魏异是否跟柳夔一样不是人, 所以才会说出那句话。   他垂下的眼睫扑扑扇动了一下, 如蝶翅即将起飞, 魏异离得近,仿佛观测者, 看得着迷。   而他身后的魏琮察觉到二人短暂的静谧与亲近, 不知怎的,心中生出一团火, 冷冰冰地开口道:“魏异,你在跟春酌说什么呢?”   魏异身子一动不动,反倒是谢春酌突然被惊到般,骤然起身, 远离桌椅。   魏琮只以为是魏异唐突了谢春酌,自己又吓到了人, 便跟着站起来,先是横了慢吞吞坐回来的魏异一眼,随后对着谢春酌道:“他这小子原是个疯子,我叔父带他回来看病,在屋子里锁了一个多月, 现在都还在吃汤药呢,你闻见他身上那股异香了吗?别跟他一般计较。”   魏琮说话时,对魏异的嫌恶之前溢于言表。   谢春酌看得出魏琮不喜对方,甚至是厌恶,但如果是真的厌恶,为什么在魏异擅自来到珍馐楼包间时,又不把对方驱赶走,而是留在身边一起呢?   不过疯子……   魏异刚刚说的话是谎话吗?拿来糊弄他吓他的?   谢春酌还未想清楚,魏异就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突兀开口:“七月二十一,冬离院,西厢房。”   谢春酌面色微变,垂落在身侧的手不动声色攥紧。   魏琮立即就明白谢春酌的异样不仅仅是因为魏异的失礼。   他眯起眼睛:“你在说什么?”   话是在问魏异,眼睛却看着谢春酌。   谢春酌反应速度很快,在魏琮看过来时,表情就已经恢复如常,只是袖子下的手指甲嵌入掌心,细微的疼痛让他的脑子更加清醒。   缠绕在手臂的蛇似乎听到到他加快的脉搏声音,微微动了动身子,谢春酌却更加生气,恨不得现在就把蛇甩出来,扔到魏异的身上。   刺史府的冬离院是谢春酌在乡试前居住的地方,短短一个月,唯有几次被柳夔缠得没有办法,不得已和其交合,结果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是被人看见了。   都怪柳夔这个废物!还柳仙呢!   谢春酌越想越气,脸上的容色却因为怒火烧得更加秾丽。   “你在刺史府见过我?”谢春酌问魏异。   魏琮立即反应过来,魏异刚刚说的有可能是谢春酌在刺史府住的日子。   一想到这里,魏琮竟觉得有些可惜,他是在乡试结束后才悠悠闲闲地从京城到达刺史府,恰好与谢春酌擦肩而过,没有相遇。   错失了这小半月,叫魏琮真想把过去的自己给摇醒,莫在路上搜罗歌伎和小玩意儿。   谁还比面前的解元公要更有趣呢?   魏异则是颔首,一句话没说,看向他的手腕。   谢春酌恐慌后冷静下来,魏异知道又如何呢?不过凡人,让柳夔杀了便是,等到他离开这里,谁死了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不过现在倒是可以利用一二。   思绪在脑海中迅速穿过,最后定格,谢春酌放松绷紧的身体,面容刹那间变得微微难堪与失神,看得魏琮和魏异两兄弟不明所以。   “我今天身有不适,恐怕不能在此多留了。”他轻声道,“清则兄,我先离开了,失礼。”   话罢,谢春酌在包间内所有人的视线下站起身,对着魏琮双手交握,作辑行礼,随后便转身离开。   魏琮下意识要挽留,却见那道瘦削的身影迈步走出门外,没两下就消失在眼帘。   “怎么不拦着他!”魏琮瞪旁边呆站着的阿金以及其他舞伎。   阿金满脸委屈:“您也没说要拦啊。”   舞伎们更是不敢说话,深深低下头。   魏琮把怒火对准魏异:“你到底是怎么把他气走的?你在刺史府见过他?他怎么没见过你,别不是你去偷窥人家了吧?”   魏异默不吭声。   魏琮倏忽间气极反笑,哈了声:“你竟然真的去偷窥他了!”   魏异这人,前两月刚找回,以往不知是在番邦外哪里长大的,一股子野性,不仅说话语调奇怪,还如野狼一般,时时用狩猎的目光看着他们,冷不丁躲在哪一处就会给你一口。   刺史府内不少仆从都被他吓过,他叔父更是有一次半夜被吓病了,因此才找了大夫给魏异看病,再将其锁起来。   魏琮看见魏异的第一眼就觉得厌恶,因为魏异并不是如他所说是刺史亲子,而是他父亲不知从哪儿留下的野种,因着怕他母亲责罚发怒,才让他叔父领了这个“儿子”。   若不是目前京内风起云涌,正是多事之秋,又为了不叫病中的母亲生忧,他必然不留魏异这条狗命。   魏异魏异。异,与旁人不同,这是一个罪孽的代表,恶欲的种子。   或许是对旁人的目光敏感,魏异很轻易就从魏琮身上感受到厌恶与杀意,他面不改色抬起眼睫看去,十六七岁的少年样子,碧绿的眼睛,异域风情的面孔,无一不证明着魏异的出身。   新仇旧恨,魏琮抬起手,狠狠扇下。   不响的一巴掌,却极重,闷的一声像惊雷,魏异偏过头,再回过脸来时右边脸颊高高肿起。   阿金心中猛地一跳,不敢吱声。   舞伎们更是把自己当做死人,靠在墙角角落,生怕被迁怒。   “我留你只是因为懒得理你。”魏琮冷冰冰道,“如果你想死,我也不介意送你一程,不听话的东西,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魏琮甩开袖子,对阿金吩咐:“绑起来,看好他,再出差错,你就跟着他一起沉河吧。”   阿金战战兢兢:“是。”   魏琮大步离开,包间内安静的气氛没有消除,魏异唇角溢出血迹,他伸出舌尖舔过,脑子里闪过那时在房间角落,透过戳开的纸糊木窗看见的那一幕。   ……雪白的皮肤,晕开的红,皎白的脸上汗津津,像泪水,又像露珠。   香的……很香……   庞大的蛇尾卷曲着纤瘦的腰肢……摩擦细嫩的皮肤……   如果他也能尝尝就好了。   魏异喉结滚动,感到了干渴。   -   “我要你有什么用?!”   一离开珍馐楼,拒绝了掌柜的邀请,谢春酌走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内,待到无人处,当即把袖口里卷着的蛇掏出来砸在地上。   白蛇猝不及防被扔出,在地上滚了两拳,银白的鳞片染上灰尘。   它震惊地瞪大粉色的眼瞳,看着有些呆傻,像是难以置信谢春酌现在的所作所为。   谢春酌冷笑:“现在魏异发现了你,你打算怎么办?他要是跟其他人告发我,说我是靠你得的解元,怎么办?”   面对质问,白蛇反而冷静下来,它慢吞吞地对着谢春酌扭了下身子,眨眼间就成了身着白衫的青年。   白衫上隐约闪着鳞片纹路的银光,青年一头银白长发披散未束,白睫底下是一双浅粉色的眼瞳,看着极为非人。   “杀了不就行了?”柳夔说话时,口中吐出的舌头仍然是蛇芯。   光明正大显露人世的妖,毫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被人窥见异样。   “你能杀他吗?”谢春酌讥讽,“他可是魏琮的表弟。”   柳夔不能杀魏琮,难道还不能杀魏异吗?   谢春酌观察着柳夔的表情,果不其然,见他面露不屑,但说出口的话压根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柳夔嗤了声,道:“什么表弟,他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谢春酌一怔。   柳夔又道:“况且当时我根本没发现屋子里面藏了有人。”   “他不是人?”谢春酌抓住重点。   柳夔给不出答案,因为他也不知道魏异算不算人,有心跳有热度算是人吗?可是魏异身上又有一股很奇怪的气息。   想多了事情似乎变得更加复杂,柳夔不耐,摆手道:“杀了就没事了,我今晚就动手。”   谢春酌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有疑虑没有解决总归是提心吊胆的,但柳夔既然说今晚要杀魏异,那么他就先暂且等着。   只不过……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在外面和我亲近了。”   谢春酌对柳夔道,“要是再出现这种事怎么办?魏琮看见了呢?朝堂官员看见了呢?你还能一一把他们全杀了吗?”   作为妖,不能胡作非为,更何况是柳仙。   柳夔自知理亏,心中更恨魏异,面上对谢春酌哼声道:“你别求着我就行!”   谢春酌自然有求着他的时候,可柳夔缠着他和他求柳夔不是一码事。   谢春酌权当没听见,转身往外走,柳夔在后面跟了几步。   谢春酌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和嘟囔声,柳夔抛不下脸面喊他,谢春酌就当没发现,大步流星,直到他即将踏出巷子的那一刻,小臂骤然一重,接着袖口抖动,手腕上缠上冰凉的躯体。   柳夔变成蛇钻进来了。   想到对方在地上滚过,谢春酌就想把它扯出来,但可惜他已经走到街道上,众目睽睽之下,他怎么可能把蛇扯出来呢?   况且柳夔要是生气也不好收场。   谢春酌忍了,直到回到木李村,沐浴了一遍,把手臂搓红才罢休。   夜半,柳夔离开,谢春酌迷迷糊糊间听到了淅沥的雨声。   雨下得很轻很密,气息透过半开的窗漂浮进来,湿气萦绕在屋内每一处,将尚带余温的熏炉变得阴冷。   谢春酌半梦半醒间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人在危险时刻是能够下意识警醒的。   谢春酌陷入在梦里,思绪则是如浸了寒水,愈发冰冷清醒。   味道越来越重了。   还有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异香。   谢春酌猛然惊醒,发现一件事。   ——有人站到了他的床前。 第110章   细微的呼吸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仿佛正在贴面观察他的神情与模样。   谢春酌竭力放松身体,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来的人是谁?   当那股异香飘进鼻尖,谢春酌就知道柳夔失败了。   这个废物。   谢春酌牙关咬紧,面上却像是被雨水风声惊扰, 秀气的眉蹙起, 睡得不安稳。   靠近他的人注视着他, 片刻, 稍稍离远了点, 浓重的香与血混合的味道变淡, 谢春酌一口气还没松下来, 便感觉到频率微乱、灼热的呼吸落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站在床前的人没有走, 而是蹲了下来。   他们的距离几乎是面贴面。   谢春酌在被褥下握紧的手里全是汗,窗外雨水梭梭, 冷风吹入, 若有似无的风声如哀怨的呢喃,令人毛骨悚然。   当一口热气吹在眼睫上时, 谢春酌覆盖在薄薄的眼皮下的眼珠,不受控制地颤动,再下一秒,湿热的舌尖舔过眼皮, 略微用力,像是要把其下掩盖住的珍珠所咬住, 再吞咽。   砰——!   呼啸的风吹开了门窗,发出剧烈的响声。   谢春酌无法抑制地浑身一颤,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疯狂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墙才停下动作。   他缩着肩膀, 乌黑的长发披散在瘦削单薄的肩头,衬得人小小一只,皎□□致的脸毫无血色,眼瞳睁大。   他惊恐地看向前方——站在床边的,正是胸口处染血,浑身湿漉漉正在往下滴血水的碧眸少年。   不出所料,是魏异。   魏异像个刚被抛尸沉河,又爬起来报仇的水鬼。   夜色昏暗,窗外的天空呈现出幽蓝色,彰显着今夜的不详。   “你装睡。”魏异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带着怪异的异域腔调。   谢春酌咬紧唇,瞪着他没说话。   魏异身上的血味太重,伤的又是心脏,不知道是怎么逃脱柳夔手下,精准来到了这里找他,谢春酌疑心对方估计不是人,是妖,亦或者是早有准备应对柳夔的办法。   无论是哪一种,对谢春酌来说都不是好事。   怎么被刺穿心脏还不死?!   快去死啊!   谢春酌在心里咒骂,面上却作出一副震惊担忧的表情。   “……魏、魏异,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伤……怎么回事?”   他的手下意识伸出,似乎想要查看魏异的伤口,但魏异身上的异样又让他感到恐惧,悬在半空的手怯怯收回。   嗒!   手腕还未彻底收回,就被牢牢攥住。   谢春酌只觉一股大力袭来,瞬间他顺着这股力气扑出去,闻到了堪比烈酒的霸道香味,既香,又有种说不出的怪,与此同时,血味也跟着溢出。   抱着他的身体像火炉,烧得谢春酌像是被烫到似的,下意识后退想要闪躲。   “是你叫那条蛇杀我的。”   耳边传来烫度,湿润的口腔含住他的耳尖,谢春酌绷紧身体。   “……”   魏异用了力气,尖牙险些把耳骨咬出印子,他碾磨着,含糊着控诉质问:“……因为我看见你和他在冬离院苟合吗?为什么你要和他在一起呢?因为……你的解元,是他帮你得来的吗?”   魏异说话的语调不太像中原官话,却叫谢春酌身子抖得更加厉害。   这是赤裸裸的揭穿和威胁。   科举对于作弊是十分严谨的,倘若魏异出门只是随口一喊,有人起疑,就会有官员对谢春酌进行重重调查。   一旦查出异样,就不仅仅是剥夺举人身份,不再能进行科举那么简单,他的身份,他之前做的事都会被发现。   他的一生就会就此毁掉。   真该死的。   无论是魏异还是柳夔。   都该死。   谢春酌低着头,用尽力气握紧拳头,握得身子发紧,像一把拉满的弓,即将爆发。   魏异以为他要怒斥自己,或者是装作可怜地哀求,毕竟这件事不是小事,即使魏异并不了解科举,但也知道科举对于读书人的重要性。   怀里的人会像魏琮一样给他一巴掌吗?   他不会像面对魏异一样无动于衷,甚至心生厌恶,他期待着,期待着任何能和谢春酌接触的机会,那一巴掌扇下来的疼痛感,想必会比被刺穿胸口的痛更加爽快吧?   可是当一滴泪掉在手臂时,魏异怔住了。   那滴泪水比起魏异身体的温度来说要冷得多,可对于一个正常的人来说,是烫的。   而对此刻的魏异来说,因为谢春酌的泪水,所以也是烫的。   泪水越来越多,魏异却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他僵硬地低头,手松开禁锢着细瘦的腰肢,转而抬起了怀里人的下巴。   动作不敢太重,轻轻的。   下巴尖而小巧,下颌线清晰明朗,夜里没点灯,迎着夜色雨声,魏异看见了谢春酌泪水盈满眼眶,一双黑眸如盛在水银中般透亮水润,哭过的眼尾发红,像勾了一抹胭脂。   人哭时整张脸都会在动,睫毛颤动,鼻尖微耸,咬着的唇殷红湿润,张开一条缝隙用来呼吸,呼出来的气成了浅淡的白雾,要把魏异的魂吸进去。   古人有言,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日更胜十倍,现在看来,月下哭泣的佳人,又要更美千百倍。   只是为什么要哭呢?还哭得那么倔强和委屈。   魏异不明白,所以他开口问了。   “为什么哭?该哭的不是我吗?”   谢春酌抿紧唇一声不吭。   魏异皱紧眉头,正待要说话,又突然感应到什么一般回头看了一眼。   谢春酌心中一跳,一个念头从脑海里窜出来——是不是柳夔回来了?   他的预料没有错,下一秒,魏异便说:“那条蛇快回来了。”   魏异眯起眼睛,绿眸在夜里闪烁着暗光,他观察着谢春酌的表情变化,声音压低,“……你要跟我说点什么吗?”   或者给我点什么,让我保住秘密,就像你和那条蛇一样。   后面那些话魏异没有说出口,但他想,谢春酌是个聪明人,他应该明白的。   可是就像他不明白谢春酌刚刚为什么哭一样,他也不明白,谢春酌为什么突然抓住他的手臂。   喜悦先是在心中绽放,又在下一刻化作迷茫。   因为面前的人泪眼朦胧,可怜可爱地对他说:“求求你救救我!”   “你……让我救你?”魏异歪着头看他。   谢春酌的泪水不断,哭得很狼狈,却别有一番凌乱惹人怜惜的模样。   他用单薄的亵衣袖口擦泪,睫毛湿得结成一簇簇,像被打湿的蝴蝶翅膀,飞不起来,抵触着,遮住底下眼眸的情绪。   “……我是被强迫的。”谢春酌的声音细细的,带着轻微的哽咽,像是窗外的雨声抵达,清脆又柔软。   “它是木李村村民的保家仙,我父母双亡,来这里投奔村民,谁知道遇上它……我为了逃离它去考举人,想着日后去了京城就好了……结果它直接把我的名次改到了解元。”   谢春酌说到这里时难以启齿,羞窘地抿紧唇,面上闪过难堪。   被迫与一时的贪婪相结合,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尤其是出现在美人身上,尤其诱人。   因为你知道,他是被强迫的,是无辜的,但他同时又带有私心,这说明你可以用这份私心来拿捏他。   魏异也不例外。   他怀疑迷茫的神情逐渐定格成了若有所思。   “白天在珍馐楼里,它在我手腕上,听见了你的话……他要去对你下手,我也没有办法……抱歉,都是我的错,让你遭受了无妄之灾。”   谢春酌口中继续说着,泪水逐渐缓慢滴落,掉在本就湿润的衣衫上,恍若水滴融入大海。   “不是无妄之灾。”魏异突然打断他的话。   谢春酌暗骂你还知道自己该死,现实话语一顿,诧异仰头,仿佛不明白魏异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但他这一抬头,还没把准备好的表情做出来,魏异便已经低头,咬住了他的唇。   在这一刹那,谢春酌做好了会被魏异报复的准备,甚至想不受苦,主动张开唇舌,却没想到魏异一动不动地贴着他的唇,几秒后,分开,道:“很软。”   “?”   谢春酌用怪异不解的目光看他。   魏异反而更加不明白。   二人对视几秒,谢春酌才恍然大悟,随后恨不得大笑出声,骂魏异一句雏鸡蠢货。   魏异那句不是无妄之灾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对谢春酌图谋不轨,而后面那个举动大抵是为了让自己的伤不白受,决定找谢春酌占点便宜。   只是谢春酌万万没想到,魏异竟然不会与人亲密!   谢春酌忍了又忍,最后忍下来,佯装诧异羞涩地低下头,问他:“……当时你在冬离院看见了我和那条蛇在……?”   魏异:“看见他用蛇尾缠着你,亲你脖子。”   看了没几秒,那条白蛇就警惕地观看四周,他便立刻离开了。   谢春酌忍笑,“原来是这样。”   魏异则是以为谢春酌还在为白蛇以及自己威胁他的事情而难受,手抬起要安慰,刚落下,又迅速举起。   之后魏异在谢春酌的注视,以及轰然撞开的门发出的脆响中,当机立断一个转身,竟是直接从另外一个半开的窗户直飞而出,眨眼间消失在了雨幕当中。   与此同时,尘烟消逝,屋子里出现了一条两米长,二人环抱粗细的银白巨蛇。   白蛇粉色的瞳孔竖起,目露凶光,蛇芯吐出发出嘶嘶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眼见着它要追出去,谢春酌连忙拦住它,“别去!”   白蛇低下头颅,身躯缓慢扭动,发出窸窸窣窣,鳞片摩擦滑动的声音。   谢春酌在它面前是如此地渺小。   但这个美丽的青年丝毫不惧,反而微笑着对它说:“一个蠢货,不足为惧。” 第111章   白蛇闻言, 没有再追出去,而是用蛇尾把谢春酌卷起抬高,抬到与自己等同的位置对视。   在看见对方脸上没有怒意,反而有说不出的轻松与笑意, 它有些惊奇:“你没生气?”   在意识到魏异逃走的方位是木李村时, 柳夔第一反应不是被戏弄的暴怒, 而是心里一个咯噔, 暗道坏了, 谢春酌必然会将它骂得狗血淋头, 狠狠生上几天气。   按理说柳夔作为柳仙, 不可能会为凡人的喜怒哀乐而有情绪波动, 甚至是苦恼的地步,但面对谢春酌, 它总是处于弱势。   可是能怎么办呢?   吃了供奉, 就得庇佑。   白蛇想着,尾巴尖抚上谢春酌因为不满身上被卷紧带来的挤压感而蹙起的眉头。   “这次是我大意了。”白蛇说, “今晚我去了便对他动手,结果没想到他竟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逃走了。”   “不知道什么手段?”谢春酌挑眉。   白蛇当即觉得被看轻了,可事实又确实如此。   它憋着一口气说:“当时他的血溅出来时,莫名起了一阵烟雾, 带着浓重奇怪的香料气味,有些像雄黄酒, 我一时被迷惑,又加上魏琮似乎察觉到了异样,派人来看,我就暂时先处理了他们,发现魏异来了木李村, 又才赶来。”   话到此处,白蛇也觉魏异怪异。   “这小子……像人又不像人。”   “所以他到底是不是人?”谢春酌抓住了蛇故意吐出来的蛇芯,拒绝这玩儿落到自己脸上。   他脸上还沾着泪痕,眼眶发红,蛇的视力差,只依稀看见了他眼中的一点水光,但刚进屋内,它就闻到了雨水混着泪水的味道。   谢春酌的眼泪,它尝过很多次,知道是什么味道。   它想为他舔去泪水,可惜谢春酌不愿意。   不过它被嫌弃后,倒也是不难过,蛇芯弹了弹,收回,之后转瞬便变成人。   蛇尾消失,谢春酌当即往下掉,但很快,他的腰被搂紧,最后安稳落地。   窗外雨水嘀嗒,屋内还残留着血腥味和异香,天色昏暗未点灯,谢春酌看不清不知道,柳夔却是凭借着神识看清楚地面全是对方留下的血迹。   既香又臭。   柳夔厌恶地皱眉,鼻尖微耸,随即一挥手,敞开一点缝隙的木窗被无形的风引动,刹那间,风雨呼啸涌进。   谢春酌见此情形,心下一跳,下意识缩进柳夔的怀里。   风雨卷入过境,将屋内一切洗刷一净,再度离开时,只残余着秋雨萧瑟微凉的气息。   噗呲。   一点火光点燃,悬浮在苍白的指尖,谢春酌侧头,那点光亮便将他的脸照亮。   他注视着悬在柳夔手指尖的火苗,眼中有着自己都不知道的贪婪。   人生百年,生老病死,追名逐利,为钱权奉献抛却一切,而妖呢?想要有什么,就能有什么,不会为病痛所折磨,也不会有委曲求全的时候。   即使有,那也比当人好多了。   依偎在柳夔怀里,长相秀美精致的青年像是被火光所惊动,纤细浓密颤动,在下一刻火苗点燃屋内各处烛台时垂下,再度抬起,恢复了原本的神情。   柳夔对此一无所知。   他环顾四周,满意点头:“这下没味道了。”   确实闻不到什么味道了。谢春酌手微微推拒着柳夔的肩膀,从对方怀里离开,坐回床榻上。   雨声嘀嗒,细细密密的雨变大了,也变慢了,谢春酌突然想起自己下个月就要启程前往京城,往后的路会怎么样呢?   还有,柳夔是否能跟着他一起入京?   在这难得静谧的夜里,谢春酌看向朝他走来,坐在他身旁的柳夔,在对方想要低头亲吻时侧开头,问道:“你能离开木李村多久?”   柳夔动作一顿,显而易见,他也想起谢春酌不日即将启程入京的事,而且很有可能,会和魏琮以及魏异一起出发。   柳夔不由烦躁,一甩袖子,眉头微皱,道:“我还差一年,就护木李村满千年了。”   千年成仙。   柳夔初开灵智就在木李村旁的山林中,被村民设置的捕猎夹误捉,再放走,之后便修炼成人,成人后又想要修炼成仙,于是听从了一路过和尚的话,开始庇护木李村的村民,成为了柳仙。   而想要成仙也没那么简单,柳夔在这里待了千年才成了半仙,且平日里不能过度远离木李村,否则感应不到村民,导致庇护出错,他吸收的修为和供奉是要大打折扣的。   他现在已然是半仙,只要再过半年,满千年,他就能真正地位列仙班,这对于一条蛇妖来说,无疑是跨越阶级。   柳夔不想功亏一篑,可又着实舍不得谢春酌。   烦躁之下,柳夔抓住谢春酌的肩膀,低头深吻而下,蛇芯探入温热的口腔,汲取温暖。   在接触的瞬间,他立即感觉到了谢春酌唇上属于他人的气味,无需多想,就知道那人是谁。   柳夔恨得牙痒痒,用力碾磨接触着的柔软唇瓣,谢春酌吃痛,挣扎着捏住了他的脖子,张嘴的同时也狠狠咬下,独属于他们的气味在彼此口中蔓延。   半晌,待谢春酌即将喘不上气时,柳夔才放开他。   “你且先行,我后跟上。”柳夔的指腹摩擦着他殷红破口的唇,轻声说。   谢春酌松开手,柳夔冷白的脖颈上出现过度摁压下的淤青。   只是很快就消失了。   谢春酌侧开头喘息,心觉不公平,他唇上的伤如果靠自己,还不知道要疼上几日。   柳夔还在继续说:“约莫一月,待你回到京城,我就能过去找你了。”   “跟我一直待着,直到殿试吗?”谢春酌问。   他本身是有些戏谑嘲讽柳夔的意思,毕竟他到京时十月份底,一直到翌年三月才开始考会试,殿试又紧接而来,柳夔如果一直跟他待在一起,至少要小半年。   这小半年,恰好就是柳夔庇佑木李村满千年的成仙之日。   柳夔舍得吗?   谢春酌本以为柳夔会说些旁的话来搪塞他,但他没想到,柳夔竟然给了他肯定的答复:“是。”   谢春酌诧异。   柳夔说:“我有个办法,能两全其美。”   话罢,挑了挑眉,“这还是从魏异那小子身上学到的。”   “什么?”   “魏异身上可能有器人留下的东西。”柳夔说,“他身上的异香,还有不死,皆有可能是因为器人。”   “器人是什么?”   谢春酌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但是器与人的结合,便叫人感到恶心。   事实上也确实恶心。   “器人是把人当成容器。”柳夔陷入回忆,“那是几百年前兴起的事了,当时皇帝爱好修道,奢望成仙,于是用活人祭祀,之后有一番邦官员入朝晋见,称有奇物,结果献上的是一花瓶美人。”   半人高,通体雪白细腻的瓷花瓶,内里装着的是样貌娇艳是三头美人花。   人的头颅挤在狭窄的花瓶,脖子只有手腕粗,骨细如针,皮薄如纸,浑身上下散发着奇异的香味,它们是活的人,也是活的器物。   “当时皇帝大喜,赐那奉上器人之官员高官厚禄,此后众人模仿,器人之风盛行。   后面木李村有一村民欠下赌债,用自己刚满月的孩子做了器人送给了城内富人,其妻子寻子不成,找到了我面前,只可惜等我过去时,那孩子喉中已然被灌入香烟,没救了。”   明明是百年以前的事,柳夔脑海中居然又浮现出那还没他小臂长的孩子,青白的脸,眼球还在颤动,也还有心跳,但柳夔知道,他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人造的器人,活不了多久,即使柳夔把这孩子还给妇人,也不过一柱香的时间,那孩子就没了气息。   谢春酌闻言毛骨悚然,随后反应过来,惊醒,“你要做器人?魏异身上有器人留下的东西?还是说他是器人?”   “他是活人,不是器人,但身上有器人的东西。”柳夔皱眉,“所以真麻烦,我目前还不能杀了他。”   对于谢春酌的下一个问题,柳夔没好气地看他,“我怎么可能做器人呢?”   柳夔又不是单纯的妖,况且他要是真要做,也不可能是自己动手,沾染因果。   “人能做器,何不器做人呢?”   柳夔道,“我会把自己的精血注入到一木蛇身上,让它代替我暂时守护木李村,只是在制作的过程当中,我无法离开半步,所以你入京,我没办法跟着你一起,你行事要多加小心。”   谢春酌心中一半雀跃一半烦恼,雀跃在于柳夔没办法跟着自己,他短暂拥有了自由。   而烦恼也在于,魏琮和魏异即使愚笨,也依旧是有权有势,他若是一时不慎得罪了对方,身边没人,要是出了什么事?   柳夔鞭长莫及,他岂不是就得受那两人的凌辱?   谁知他的不满还没表达出来,柳夔就像是早揣摩过他的心思,哼了声,道:“这下知道我的好了吧?”   谢春酌睨他一眼:“好又怎样?你又不跟我一起。”   柳夔神秘一笑:“但我有办法,叫那两人近不了你的身。” 第112章   秋高气爽, 八月一过,临近中秋,谢春酌没能在木李村过完中秋,便要随着魏琮两兄弟前往京城了。   临行前, 村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带了家里不少东西, 装得满满当当送给谢春酌, 有各类菜干果干、果蔬、鸡蛋, 甚至还有小孩玩的巴掌大的木制小船, 因为谢春酌要走水路。   小孩把小船送给谢春酌之后, 小手扯着他的袖摆, 仰着头, 双眼亮晶晶地盯着谢春酌的脸看,奶声奶气地说:“娘说, 我以后也要像酌哥哥一样长得那么漂亮!”   众人一片哄笑。   妇人羞红了脸, 恼道:“我可没跟你说这个,你爹娘就这样儿, 怎么生得出你酌哥哥这般品相样貌的孩子?我是叫你多跟人家读读书学学!”   小孩嘟嘴:“都学学嘛,我也想要好看。”   谢春酌忍俊不禁,结果惹得那孩子盯着他的脸又看呆了好久。   今日因着要出行,谢春酌穿了一身最常见的白衫, 外搭豆青色薄披风,乌发束起, 简单用木簪簪起,露出一点雕刻的玉兰花,身姿瘦削,站在那如一段蒲柳,明明是秋日, 却叫人感觉到春日气息。   “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了。”牛耿突然说。   村民皆失落惆怅,毕竟谢春酌这一去京城,至少也得明年春闱后回来,这还是落榜的情况下,但这情况在大家看来可能性很小。   大概率谢春酌中举,然后留在京城或者外放做官,再回木李村也只有可能是来祭祀。   “我有空一定会回来的。”谢春酌安抚众人,“这几年大家帮了我那么多,我都记在心里,即使我不在村子里,我也会想着大家。”   他又笑着活跃气氛,故意道:“我还舍不得柱子婶给我送的茶花树呢,才刚种下没几个月,不知道明年会不会打花。”   那婶子嗔怪:“肯定会的,到时候你中了状元回来,这花就给你簪花。”   大家都笑起来,连连点头。   村长大手一挥,放话道:“对,等你高中状元,我们还给你摆席,这次摆更大的!摆三天三夜!”   众人又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最后化为沉默。   还是不舍得。   即使谢春酌来到木李村不过短短三年,他们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更别提孩子还争气。   “此去不管如何,木李村永远都是你的家。”村长杵着拐杖上前,拍拍谢春酌的肩膀,充满皱褶的脸上慈祥和蔼。   “什么时候想回家,都可以,我们等着你回来。”   谢春酌怔愣,心中触动,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应答的话来。   待到几秒后,他才对着村长点头,微微垂首,动容   道:“谢谢三叔伯,你们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好好照顾自己,才是把我们对你的好记在心里。”村长说着,从袖口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荷包落在手心时,谢春酌不禁讶异。   这荷包显然是新绣的,绣工整齐,线比布新,用料是靛蓝色的粗布,是村子里最常见的衣衫布料,常做短打,这荷包的布料不知道是从哪件衣服上裁下来的,洗得泛白。   且这荷包重量足够,沉甸甸的,谢春酌一掂,就能摸出来里面放着不少铜钱,还有部分银子。   “这是我们大家给你凑的路费。”村长说,“虽然不多,但也是我们的一份心意,一个人出门在外,多加小心,即使衣食住行魏公子会帮你,你也要多想想,多注意,不要一味地去依靠他们。”   村长语重心长:“谁都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   他注视着谢春酌姣好的面容,心下愈发担忧,容貌太盛,在路途中,不是好事。   “带上帷帽了吗?”村长问。   “带了。”谢春酌点头,又笑,“草帽也带上了。”   说到帷帽还有些叫人哭笑不得,村长特地叫自家儿子特地去镇子上面买的,结果不认识,直接买了一顶草帽回来,把村长气得够呛。   草帽谢春酌戴上虽不难看,但根本不适合他的衣着搭配,村长最后又叫牛耿去买,才买到了合适的帷帽。   之后又是一一嘱咐,直到马车到了村口,阿金来催促,众人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离开。   谢春酌坐上马车时,袖口里面的蛇甩了甩尾巴,依偎着表示自己对车内坐着二人的厌烦。   阿金在前面充当马夫,鞭子抽下,清脆的一声响,马便   “他们还在看着。”魏琮打开木窗,掀开飘荡的帘子往外看,马车渐行渐远,村口却还站着乌压压的一群,其中一个尤其突出。   魏琮挑眉,道:“那个傻高个是之前来接过你的那个人吗?”   魏琮在这段时间又邀了谢春酌出去游玩了几日,有两次是牛耿来特地接的。   谢春酌闻言往外看,看见牛耿站在众人最前方,在一众中老年里面庞和身高格外突出,并且在看见谢春酌探头往外看后,突然追着马车跑了几步。   “酌哥儿——!”   牛耿大声喊,就像是最开始他得知谢春酌中举后,兴奋地一路疾跑回来,满村地喊,现在也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快步追上来,朴实年轻的脸上满是溢于言表的爱慕与不舍。   他最后被父母拉拽住,不得不停下脚步,看着马车远去,尘土飞扬,额头的汗水在黝黑的脸上滑下一道道痕迹。   “……你一定要回来啊。”   驶过土路,走向城镇,路变得平稳,魏琮放下帘子,扭头对谢春酌调笑道:“他喜欢你。”   谢春酌面不改色,“清则兄甚言,不要平白污人清白。”   牛耿喜欢他这件事,谢春酌当然知道,不仅知道,他甚至还在纵容着牛耿喜欢他,不然他家里那些杂活都是谁干?指望那条蛇吗?   不过世人,尤其是贫贱,却还没到一定地步的底层人来说,喜爱同性有违伦理。   魏琮玩味地笑了笑,倒是也没继续往下说。   而谢春酌在他安静下来后,终于把目光投向了坐在对面角落的长卷发碧眼少年。   魏异消瘦了许多,深邃的面部轮廓愈发清晰,碧绿的眼睛自谢春酌上车后便直勾勾地盯着,他着锦衣,却像是一头披着温顺皮囊的狼。   谢春酌许久没见他了,在那日雨夜后,这次是第一次。   之前几次他与魏琮见面,魏异都不在,魏琮说是因为魏异犯了疯病,在家里治病所以没法外出,谢春酌只以为是借口,因着魏异伤得蹊跷,触及鬼神,更是难言。   但现在看魏异的样子,似乎是真的有些异样。   谢春酌一下就想起来柳夔说过的“器人”。   思索间,他垂下眼睫,再抬眸时,魏异已经不再盯着他的脸,而是看向他的袖口。   白蛇在里面蜷缩着,微微立起上半身,吐吐蛇芯,竖瞳闪过不屑和厌恶。   谢春酌怕白蛇直接窜出来,略略动了动手臂,直到肩膀突然有些许重量靠上,他诧异侧头,竟看见魏琮把下巴搁到了他的肩上。   太过亲昵的动作,使得谢春酌诧异不已,他下意识抖开肩膀,离魏琮远些。   魏琮坐直身体,倒也不感到恼怒生气。   他单手支着头,姿态肆意,笑着看远离他,坐到马车边缘位置的谢春酌,道:“吓到你了吗?”   谢春酌干脆点头,“我不习惯有人突然靠近我。”   魏琮噢了声,“原来如此。我还想着这路上我能和春酌你多多培养感情,抵足而眠呢,不然回京后我要住在侯府,被我父母管教着,恐怕很难出来和你见面了。”   短短一番话说得跟私下幽会偷情,谢春酌却从中听出意味深长来。   没有人是蠢人,如果他不是解元,刺史也不会叫魏琮和他亲近,如果魏琮不是侯府世子,他也不会与魏琮来往。   都说京城砸块牌匾下来,砸死的都可能是个官,谢春酌即使入朝为官,没有人带,谁又能保证被砸死的人是不是他呢?   谢春酌眼神闪烁,仍并未屈服讨好,而是低声道:“如有机会。”   可当魏琮再次靠近时,他并没有做出闪躲的举动。   魏琮脸上笑意更深,谢春酌面色不变,权当没看见。   魏异被二人遗忘也不恼,静静地看着,就像成了哑巴傻子。   马车一路驶向府城外,水船所在的岸边停下。   谢春酌掀开车帘看了看,正要下车,还未踏出,就听见了一阵怒吼和吵闹声。   “你说过我帮你干活,可以免费带我上路。”清润的青年音自侧后方响起,带着隐忍的怒意。   “我说过吗?我根本没说过!况且你一个举人老爷怎么还要让我这等草民载你啊?你有本事就自己租个船去赶考呗!”无赖的声音随之而来,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出此人的猥琐与小人得意。   举人虽不再是白身,可也不是官,走水路的人多少有些悍匪样儿,估摸着是早就摸清楚对方没背后台没钱,骗人做事。   谢春酌心下道人蠢,与其纠缠,不如现在就跑去告官,为了名声,府衙必定会管,再不济,都上船搬东西了,把船凿穿,让那开船人吃不了兜着走,也算报仇。   正思索着,身后的魏琮冒出来,跳下马车,双手自然而然地掐住他的腰把他抱下来。   谢春酌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直到脚下踩稳才略略松口气。   等他再抬头,便看见之前吵闹的人没有再说话,而是都直接朝他快步走来。   那被欺辱的青年更是先一步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说道:“你要为我负责!” 第113章   谢春酌一时没搞清楚对方和船家争吵, 为什么要他负责?难道他看起来很像冤大头吗?   他蹙眉看向青年,动了动手腕,“松手。”   对方抓的是他的左手,要是抓右手, 指不定柳夔就窜出来了。   青年面容清俊, 双目清明有神, 身上自带一股韧性, 着的是灰色粗布衫, 头上束发的是一支打磨过的树杈。   如果不是刚刚听见了对方要进京赶考, 谢春酌还真难以想象对方竟然是举人。   青年的手有力且粗糙, 掌心灼热, 短暂的接触后松开,温度仍然残留在上面, 谢春酌不适地甩手, 想要把这温度甩开。   但对方显然误会了什么,视线落在自己蹭脏的衣袖上, 后退一步,把手背到身后。   “我替你们做了事,你们需要实现承诺。”青年说,“你也是进京赶考的, 知道现在不出发,之后再去, 天气冷了,就更难了。”   他说这话其实有点破罐子破摔的颓丧感,毕竟穷与富的差别不在于日子,也不在于天气,更不在于承诺。   船夫都能看轻他, 更何况旁人呢?   青年知晓道理,却仍固执地看着面前人,直到对方忍俊不禁,噗嗤一声掩唇而笑,美目弯弯,在日光下像是闪着光。   船家也看呆了,随即反应过来连忙道:“魏公子,你可别听他乱说话,他就是帮我们搬了两个箱子,给点铜钱已经是给他面子了!”   “你可没帮我干活。”谢春酌抿唇笑着,往旁退了一步,露出身侧的魏琮,戏谑道,“我也不是魏公子。”   真正的魏公子挑眉,从青年脸上划到船家,嗤了声,道:“我倒是不知道,一个白身使唤举人,不仅理直气壮,还企图欺辱。”   船家脸色骤变,而后慌乱道:“我本来也不想的,只是他一直问,我就……我会给钱的!”   或许是怕丢了这份活计,船家立刻就从荷包里面掏出银子递给青年,起初还想掏铜钱,但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咬了咬牙,还是给了一两银子。   “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把我这种小人放在心上。”船家讪笑着道歉。   他起初答应对方干活,其实也是存了戏弄和得意的心思,毕竟堂堂举人,巴结他一个开船的,怎么不叫人快活呢?   现在回想起来,后背出汗,只觉惊悚,如果对方去参加会试过了,一旦做官,他还有活路吗?他要赌对方心胸宽广吗?   船家面色发白,干脆把荷包整个塞到青年手里,唇翕动:“这、这是您的报酬。”说完怕对方计较,慌忙跟所有人弯腰行礼,转身跑了。   “怂货。”魏琮打了个哈欠,而后又对着谢春酌笑,“你跟我姓得了,进我家门。”   话到此处,没得回话,就先一步看见阿金震惊瞪大的双眼,他这才回神,知道自己话语里面的不妥之处,真奇怪,怎么会想要让谢春酌姓魏呢?是他有什么龌龊的念头吗?   魏琮毫无预兆地笑起来,又在谢春酌看向他的古怪目光里,笑容变淡。   “怎么了?不乐意?”   谢春酌摇头:“清则兄,不要取笑我了。”   魏琮哼了声,“谁敢取笑你啊,谢解元。”   “你是谢春酌?”站立在原地的青年本来要离开,听到解元二字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来。   谢春酌颔首,只以为对方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声,所以才认识自己,却没想到,青年又问了一句:“你住在木李村吗?”   这话一出,谢春酌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从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多也是问他出身,而不是精准到知道他在哪个村里面。   倏忽间,谢春酌心跳不由加快,他抬眸,与青年对视,视线在对方的脸上与身上仔细端详,企图找出熟悉,或者曾经有过印象的地方。   但是很可惜,并没有。   “你怎么知道?”谢春酌压住心中浮起的不安,佯装诧异地问,“难道你也是木李村的人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不是木李村的人,只是在你中举后听说过,这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青年说道。   虽然得了否定,谢春酌的心脏仍被紧紧压迫着,不得安宁。   他面上笑道:“有空可以来玩,我招待你。”   青年毫不扭捏,点头:“那在下就先谢过你了。”   谢春酌又问:“不知你的名字是?”   “我叫季听松。”青年说,“禾子季,如听万壑松的听松。”   谢春酌夸赞:“好名字,人如其名。”   实则手心紧捏,在心中迅速把木李村所有的村民姓氏过了一遍,发现并没有姓季的,提起的心终于慢慢放下。   谢春酌不由觉得自己可笑,疑神疑鬼。   “不知能否和你们一起赶往京城?我会付路费的。”季听松说。   他的目的再一次显露,谢春酌看了眼他手里的荷包,不算鼓,但从之前船家在里面掏出一两银子看来,里面的银两说不定比他那村民送的鼓鼓囊囊的荷包价值还要高。   不过季听松的打算并没有错,每年赶考的学子成百上千,折在路上的少说也有三分之一,有不少劫匪与居心不良的人甚至专门就藏在山野树林之中,就等着每年劫上一笔“读书钱”。   读书人的钱,可不就是读书钱吗?   谢春酌没有贸然答应,而是看向身旁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魏琮。   魏琮自然是不可能同意的。   事实上,他现在看季听松都觉厌恶,只觉这个人得寸进尺。   “你自己租个船走吧,没位置了。”魏琮摇开扇子,慢悠悠地扇风。   谢春酌看见身后阿金指向的船,做工精致,两层,一群歌姬在第一层的甲班上看着他们,身着薄纱,面容精致秀美。   “路上无聊,他们得带上,否则没人给我唱曲儿。”魏琮笑,“还是说,春酌精通音律?”   谢春酌习惯了魏琮的吊儿郎当和顽劣,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季听松却将眉头皱紧,不满道:“魏公子话语如此轻浮,是否不太妥当?”   魏琮眉目冷淡,语气不耐:“关你什么事,拿了银子就滚。”   要不是看在谢春酌的份上,他才懒得管季听松。   话罢,也不理会季听松,揽住谢春酌的腰就把人带着往船上走。   谢春酌也不想留在这里继续和季听松说话,面上装作无奈,对他歉意地笑笑,实则松口气,顺着魏琮的步伐离开。   季听松没有追上去,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上船,等到船离开,才低下头看自己手里的荷包,以及袖口的污渍。   鬼使神差地,他突然伸出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   他今日穿的衣衫领子是特制的,略高,恰好盖住喉结往下的部分。   手抚摸上去时,首先摸到的是衣领,而后手指牵扯,往下拉,顺着摸,是一块狰狞的疤痕。   伤口范围不大,却像是骤然炸开的烟花,斑驳而可怖。   “谢春酌。”   季听松在口中念着这三个字,脑海中浮现了对方失笑时,眼眸弯弯的画面。   “或许是我想多了。”他轻轻叹口气,转身离开。   -   谢春酌上船后,便被阿金带领着去了自己即将住上几个月的厢房。   他还记挂着手腕上的柳夔,不知对方何时离开,加上刚刚季听松的事他心里仍有疑虑,这些都是需要立刻解决的问题。   因此,他走得急切,没有察觉身后停留的魏琮在松开他的腰后,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垂下眼眸时,表情竟有几分晦暗幽深。   阿金一直在注意自家公子,见状心里咯噔一下,自个儿的脸不由自主挂上苦恼和怅然。   谢春酌对此浑然不知,他比阿金走得还要快半步,在进入厢房,他简单打量了一下四周,便打算等阿金离开后把蛇从袖子里掏出来,结果没想到,阿金一直没动静。   他顿觉古怪,扭头一看,就见对方正幽怨地看着自己,他登时吓一跳。   “怎么了?”谢春酌诧异。   “谢公子,你怎么长得那么漂亮呢?”阿金莫名其妙地说。   谢春酌疑惑:“天生父母养的,我也没办法抉择,怎么了吗?”   阿金叹气:“也是。”   他难以启齿,但最后还是靠近谢春酌,压低声音,支支吾吾地说道:“就是我们家公子……哈哈,就是他有点……你平时不要跟他走太近……我也是为了你好。”   语焉不详,谢春酌却明白其中意思。   无非就是怕魏琮成了断袖。   侯府只有魏琮一个嫡子,还是独子,自然是金尊玉贵,以后还要延续香火的,要是和男人搅和在一块,之后倒霉的肯定不是魏琮。   谢春酌对魏琮没有别的想法,至少暂时没有。   他心里平波无澜,脸上却浮现出震惊,对着阿金蹙眉严厉道:“我并没有这种念头!”   阿金慌乱:“抱歉,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谢春酌现在无暇去顾忌阿金的想法,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跟魏琮有首尾,阿金这个仆从,难道还有说“不”的权利吗?恐怕还得替他们遮掩,求着他哄着他不要把事情说出去。   所以谢春酌侧开头不看阿金,而是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你先离开吧。”   被下了逐客令,阿金也不恼,又接连道歉了好几句,才退出厢房离开,走之前还顺带把门关上了。   谢春酌听到脚步声远去,赶忙把袖口里面的白蛇掏出来。   白蛇在睡觉,直接被他用力掐醒,眼睛瞪大,险些凸出。   它震撼:“你做什么?!”   谢春酌急迫道:“季听松是不是木李村的人?!” 第114章   柳夔被他掐得差点吐血, 闻言一时没搞清楚谢春酌口中的季听松和木李村有什么关系,又和掐他有什么关系。   不过很快,他就回神,季听松就是刚才在岸边跟谢春酌搭话的男人。   白蛇勉强从谢春酌的魔爪中逃离, 尾巴卷着他的手腕, 立起来, 与他面对面。   “我没有感应到他和木李村有血脉牵连。”   意思就是季听松的亲生父母都不是木李村的人, 就像谢春酌一样, 与木李村毫无瓜葛。   谢春酌闻言, 登时松口气。   他坐在软榻旁, “……是我想多了。”   “你以为他是谁?”柳夔幻化成人, 坐在谢春酌身旁,隔着窗纱, 日光照耀下显得粉白的眼瞳清透, 竖瞳则又带来几分冰冷。   他问谢春酌:“难不成你以为他是李家的孩子?”   李家,就是谢春酌顶替的那户人家。   李家只有一独女, 在女儿外嫁后,李氏夫妇因上山捕猎意外跌落山崖死亡,除却过年过节,族里会烧柱香外, 自此在木李村中销声匿迹,直到谢春酌回来, 木李村的村民才知晓李家女儿外嫁生了一子,考上秀才。   只可惜李家女儿生子难产,损耗身体,又得知父母的事后郁郁寡欢,在得知儿子中了秀才后便撒手人寰, 其夫又因征收兵役而一去不回,所以其子最后带着母亲遗物,一路返乡回家,寻找木李村。   谢春酌当时进了木李村后,把自己的身世告知村长与族老,不知得了多少怜惜。   后面被柳夔发现,又以身相换,柳夔就帮他搞定了户籍和秀才功名的事情。   不过即使柳夔不出手,谢春酌也有办法叫自己冒名顶替李家子的身份。   今上频开恩科,秀才举人比起前朝不知多了多少,他手上又有牌子,那李家子又早死了,到时去官府重新登记,谁还会知道真假呢?   只可惜谢春酌怎么也没想到木李村有庇护着的保家仙。   总之往事种种,造就今日局面。   谢春酌不后悔,只怕一切没处理干净,毁了往后的大好前程。   柳夔却觉奇怪,“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谢春酌遇见已死的李家子,因此偷拿了对方身边的行李与木牌信物,一路奔赴木李村,顶替其身份,这是柳夔所知晓的事情,后面他去谢春酌说的那处山崖,却没有找到人,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眼见着柳夔要追问,谢春酌转而避开话题,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柳夔哼声:“赶我?”   他捏起谢春酌的下巴,让对方把头转过来面对自己,随即吐出舌芯,去舔谢春酌的唇,柔软鲜嫩,蚌壳似的内里湿软甜蜜。   柳夔亲了无数次,怎么亲、怎么吃都不够。   他细细地吻过,直到谢春酌喘不过气,拍打他肩膀才松开口。   看着人靠在自己肩膀上微微喘息,柳夔忽然生出了不舍。   为什么一定要去京城参加会试呢?做状元,做官有什么好的?留在他身边,等他成仙了,他可以永远带着谢春酌,让对方也脱离人生□□百苦,和他永远在一起。   他收紧了手臂,久久未言。   但是他知道谢春酌不会愿意一直停留在他身边的,这个看似柔弱貌美的青年,实则是个有野心的人。   肩颈处发丝摩擦时传来的细微痒意令柳夔回神,他低头,对上怀里人水光潋滟的双眸,情不自禁地又吻了吻,舔过对方下意识闭上眼时,眼缝里溢出的泪水。   “待会儿我就要走了。”柳夔说,“船开远了,不好回去。”   他不是不能动用法术瞬移,可这样耗费精力,也是浪费。   半年后还有雷劫,他必须要积攒法力,更别提谢春酌入京,指不定还有什么事情要他动手。   思及此处,柳夔掐稳谢春酌的腰,眯起眼睛,凑近对方,“你可不准背着我找其他姘头。”   谢春酌听到姘头这句话险些笑出声,柳夔竟然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姘头。   他睨了这条蠢蛇一眼,“你是我姘头?”   柳夔一怔,不是姘头是什么?   莫名其妙地,柳夔想起来民间百姓常说的一句话: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   难不成谢春酌想要考取功名成为状元,是为了想要向他求亲?   ……这倒也不是不行。   他脸色变幻莫测,一下愣一下笑,一下又得意又有几分怪异的羞涩,看得谢春酌满头雾水。   这个问题能把蛇问疯?   谢春酌嫌弃地推了柳夔一把,想要催促他赶紧离开,却没想到柳夔骤然矜持起来,端着脸,垂着眼看他,咳了咳,清嗓子道:“看你诚意,如果你伺候得好我,我会答应你的。”   说完便双眼灼灼地盯着谢春酌。   谢春酌不知道他杏仁大小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眼见着外面似有人走来,踩在船板上发出嗒嗒的响声,他便胡乱敷衍着点头。   “好,我会好好伺候你的,柳大仙人。”   “你也不要太得意,我还是会好好考虑一下的,毕竟事关重大。”柳夔微抬下巴,想要听谢春酌再说两句好话。   可惜谢春酌压根不懂他的老蛇心事,眼见着外面的人都停在门口了,眉头一拧,掐住对方吐出来的蛇芯,“你走不走?不走就变回去。”   “……”   柳夔百思不得其解,只将一切怪在魏琮以及魏异身上。   在船上放那么多人干什么?!要是船翻了或者出了什么事,岂不是一锅端!   时间确实也不早了,柳夔虽不舍,但也还是捏了捏谢春酌的脸蛋,道:“记得想我。”话罢便化成一道白光消失了。   他走的瞬间,门也恰好被敲响。   “谢公子,我家主子请您去赏景。”   娇软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引人心神荡漾,隔着纸糊的门窗外,一窈窕的身影就站在那处等候,约莫是船上的舞伎,被使唤过来喊人的。   谢春酌不急着先回复她,而是侧身面对铜镜,看见自己除了唇微肿以外并没有太多异样才略略松口气,应声“好”。   他打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貌美舞伎,高发云鬓,生得花容月貌,妆容浓艳,眼角殷红,应是涂了胭脂。   她袅袅婷婷地对着谢春酌行礼。   谢春酌抬手扶她:“不必多礼。”   舞伎顺势起身,手却像不经意擦过了他的手背,谢春酌一怔,随后抬眸望向对方,对方双目盈盈,含着秋水般,情意绵绵。   谢春酌当即就知道这人或许不仅仅只是来向他传话。   可惜了。   他没有英雄救美的心思,也没有爱好美人的想法,除了权与利,他什么也不需要。   就算他想要,也应当是高门贵女,而不是一个小小的舞伎。   谢春酌收回手,面色无波,唇角微扬:“还请姑娘带路。”   舞伎见状眼中闪过失落,但也不意外,她柔柔地应了声是,便在前面带路,走过船舱二楼的廊道,转角后走了几步,就停在了一处房口。   “公子进去吧。”舞伎退后一步。   谢春酌这时觉出几分怪异,如果是魏琮喊他来赏景,那必定歌舞皆全,不可能只是单纯看景色。   他看了侧后方的舞伎一眼,对方疑惑:“公子?怎么了?”   谢春酌下意识摸了一下袖口,柳夔不在,但他留下的东西还在。   他定了定心,推门而入。   房门在身后关闭,谢春酌抬眸看见坐在窗边软榻上正侧头看景的人,心道果然。   那人的一头棕黑色微卷长发在日光的照耀下颜色显得更浅,浅到几乎有点发金,碧绿的眼眸如船外的湖水清透。   谢春酌不得不承认,异域之人确实别有一番风情,但更让他在意的是,魏异明明只是魏琮的表弟,又怎么会成为舞伎口中的主人呢?   他正思索着,魏异便突兀地开口问:“他走了?”   谢春酌立即就明白魏异口中的“他”是谁。   除了柳夔,还有谁?   谢春酌心神一动,面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没走到魏异面前去,而是就站在那里,像是做错事罚站的孩子。   午后阳光正好,日光下晒,落到他的身上,叫人移不开目光。   谢春酌披着的披风早已散在厢房内,现在只着了白衫。   乌黑的发蓬松,有几缕青丝落在颊边,面白如玉,不施粉黛,双眸如浮着一层薄薄的日光,挺鼻红唇,只这样看着魏异,就叫魏异的表情绷不住地放柔。   魏异的视线最后落在了那双柔软的唇上,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闪烁,随即对谢春酌招手道:“过来。”   谢春酌闻言心下冷笑,这使唤猫狗的姿态真叫人恼火。   不过顾忌着计谋,他佯装犹豫,停顿几秒,还是朝着魏异走了过去。   他来到软榻前。   魏异拉着他的手,叫他坐到了软榻边,二人四目相对。   自那日以来他们没有独处过,更别提提起那日之事,且魏异的性子似乎变得更沉默了。   谢春酌闻着鼻尖愈发浓郁的香味,心想,或许是因为魏琮的缘故。   不知魏异今天把他喊来是想要说什么,但总归于他不会有太大的害处。   他垂下眼睫,沉默着,脑子却飞快运转,思索着要如何诓骗魏异为自己所用,柳夔离开他身边的这一个月,代表着这是他唯一能摆脱柳夔的机会。   他才不要一辈子伺候那条淫蛇。   谢春酌正想着,忽觉一阵异样在唇上传来,有人在揉捏抚摸他的唇。   他诧异看去,便见魏异不知何时离他极近,二人鼻尖几乎要碰着了。   四目相对,魏异莫名开口道:“我这段时间,看了不少话本。”   谢春酌不明,直到魏琮的眼眸幽深地盯着他的唇,继续说:“才方知……如何与人亲密。” 第115章   “……”   谢春酌表情古怪地看着魏异。   他有时候会在想, 人和人的差别真的就那么大吗?除了阶级,想法和行为也是。   如果他是魏异,现在就会用他与柳夔之间的关系作文章,以此来威胁他为他所用。   毕竟魏异虽是刺史私生子, 但却是异域混血, 加之如今随魏琮进京, 还不知道会遭受怎样的待遇, 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扮猪吃老虎, 壮大自己的势力, 再一一蚕食侯府, 得到助力。   再不济, 去讨好刺史,得些东西, 做一方逍遥自在的有权有势人家, 也是不错的。   可魏异现在在干什么?   受伤休养的时间在看话本,倒腾了半天也就喊了个舞伎把他叫来, 说自己知道怎么与人亲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脑子没坏吧?   或许是谢春酌的表情过于怪异,魏异面上闪过一丝窘迫,但却没移开目光。   嗓子里发出的声音闷闷的, 像是有几分郁闷,“……上次, 我总觉得你表情不太对,后面问了棠玉才知道问题所在,她给了我几本话本……我没有和别人亲过。”   后面那句话在表忠心。   谢春酌却不在意,魏异的蠢笨在他心中都快成固有印象了。   早知人这样傻,他之前为什么还要担忧魏异会威胁到他呢?   不过隐患总是要掐灭在摇篮当中的。   魏异的傻, 对他来说是好事。   谢春酌心中千回百转,最后面颊浮出薄薄的浅红,嗔怒着瞪了魏异一眼,侧开头,不与他对视,长睫颤动,像是一把正在扇动的小扇子,把魏异的心也扇得乱七八糟。   “……你说这些是想要故意羞辱我吗?”谢春酌抿唇,微垂着头,额边发丝贴在脸上,衬出可怜之意。   他低声道:“你把我当成用身体……去与妖物换取功名之人吗?”   魏异怔愣。   若要说实话,魏异最初确实是这样想的,毕竟谢春酌给他的最初印象是如此地深刻,他仿佛已经陷入了刺史府内的冬离院中,于窗外往内窥见的一眼。   他困在了里面,困在了那双含着情欲的眼眸里走不出来。   只是现在看着谢春酌,他又不敢确定了。   按理说魏异应该觉得心疼,或者是喜悦,因为谢春酌没有和那条蛇情投意合,而是被逼迫的,可是直觉告诉魏异,这并不真实。   魏异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喉咙里还没发出声儿,就卡在了里面。   因为谢春酌等不到他的回复,骤然抬头,憋着一股气般,突然侧头朝他亲来。   日思夜想的唇贴上,湿滑柔嫩的舌尖滑入口中,与之交缠。   短短的几秒,谢春酌又收舌离开,唯余张着嘴像个傻子的魏异呆愣地看他。   若不是谢春酌的唇染上水光,恐怕刚才的一幕都要被魏异当成是自己的幻觉亦或者是梦。   “你满意了?如此,我也要利用你来做事了。”谢春酌赌气似地嘴角下沉,嘴上能挂油瓶,“你能给我什么?你要威胁我吗?”   声儿落下后,谢春酌抬袖要擦去唇上的水渍,手刚动,手腕就被人攥紧。   他诧异看去,紧接着唇就被衔住了。   舌尖试探地伸入,随之而来的是青涩的吻与交缠,到了最后,化为贪婪的掠夺。   谢春酌被咬得舌尖发疼,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谢春酌吃痛,下意识推拒,结果两只手的手腕甚至被齐齐抓紧。   他整个人被反压在软榻上,手腕拉至头顶,亲吻逐渐深入。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谢春酌恼得发火,咬紧牙关,不让魏异再亲,在魏异不满地想要掰开他嘴的时候,屈膝,用力往前踹——   “唔——!”   魏异瞳孔紧缩,下意识缩起身体,放松力气,谢春酌再次一踹,恰好踹中他腹部,把人从榻上踢到了榻下,发出轰的一声闷响。   声音太大,以至于门外守着的舞伎都愣了愣,随即迟疑地敲门,试探询问:“公子?”   “……无碍。”魏异缓出一口气,回道,“不必进来。”   舞伎闻言,应了声好,重新站回原来的位置。   谢春酌从榻上坐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地上的魏异,见他额头盈出冷汗,忍痛不去抚摸下身,心中冷笑又快意。   看来男人的痛都一样,不管人蛇鬼妖。   魏异缓了缓,缓过神来,他单手扶着榻,没有爬上去,少年青涩深邃的面容透出委屈。   “好痛。”   痛才好。   谢春酌偏头不去看他,冷淡道:“我要走了。”说完就要付诸行动。   可惜他被拉到榻上躺下时,因为挣扎,有一只鞋靴掉到了榻下,现在就在不远处——魏异的身旁。   谢春酌下意识把腿伸出去想要去够,他小腿上绑着的白色袜带系带也松了,略一用力就往下滑,露出绷紧的脚背。   因不见日光,脚部的皮肤白得刺目,青筋在上面浮现,细小的血管青紫交错,如白玉生裂,叫人难以移开目光。   脚尖还没够到鞋,袜带就先一步掉了,谢春酌似乎动作一顿,随后弯下腰要去拉,结果有人在先一步抓住了他的脚踝。   粗糙的手掌心摩擦着娇嫩的皮肤,如沙子般,魏异盯着面前皓白的脚,喉结滚动,吞咽口中生出的津液。   谢春酌表情微怔,他不意外魏异的举动,意外的是……屋内骤然变重的异香。   太浓了。   为什么?因为器人?   谢春酌眼瞳微微颤动,他看着魏异的手顺着他的脚踝往上,抓住了他的小腿,似乎想要把他的下衫给往上拨弄,但很快就像是被蛰到了一般收回手。   谢春酌心里提起的石头落地。   还好柳夔没有骗他。   魏异的手仍没有收回,他仰头,翠绿的眼眸汹涌着欲望的潮海。   “是他给你设的法术?”   柳夔所谓的“令旁人不能近你身”,说的就是在他身上设置下好的法术,除了施法人,旁人碰了都会感到疼痛不适,更不可脱下他的衣物。   只是因着施法人尚远,这法术维持效用不过十日,柳夔另外又将法术设置在披风以及其他衣物上,以此来保护谢春酌的安全。   谢春酌当然不会把这件事全盘托出。   他低声道:“是。所以你不要想着能对我做什么。”   魏异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道:“我可以给你,我的全部。”   “你可以跟我提要求,你任何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狂妄。   谢春酌不屑,想要抽回自己的脚,可他一动,魏异的力气就更大。   魏异低下头,明明自己身上有股浓郁的奇异香味,却要去嗅闻谢春酌身上的气味。   他的鼻尖隔着衣衫碰到谢春酌的小腿处,声音闷而含糊,传入谢春酌耳中如惊雷般清晰。   “侯府的助力,或者是杀了那条蛇,我都可以为你做到。”   谢春酌停下动作。   短暂的静谧在屋内蔓延。   船只在海上行走,轻微的晃动像是摇篮里美好的梦,窗开除一条缝隙,瞥去,能看见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船夫在甲班上走动,偶有谈论舞伎们的美丽以及主人家。   谁也不知道在这船上的一间小小厢房内,背着主人家,如同寄生虫般的二人竟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协议。   他们谁都没有继续再说话,但沉默已经成为了彼此的答案。   谢春酌的脚踩上魏异宽厚的肩膀。   异域人长得总是比中原人要快许多,魏异今年不过十七,身材却与成年男子差不了多少,脚下的肩膀更是坚硬。   谢春酌仔细打量他的模样,最后缓缓开口道:“如果你说到做到,我会答应你的要求。”   从妖的怀中离开,投入你的怀里。   魏异弯唇一笑:“我的荣幸。”   嗒嗒。   敲打声。   舞伎站在门口,怯怯地喊:“二少爷,谢公子,主子喊你们过去甲班赏景。”   依旧是赏景。   谢春酌心里不知怎的生出几分不安。   他看着魏异开始给他穿鞋袜,突然开口道:“要是魏琮发现了怎么办?”   魏异神色不变,给他系好袜带,“没有关系,他不会找你麻烦。”   谢春酌起初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他与魏异一起出了房间,从二楼走下甲板,魏琮站在船头,扭头朝他们笑道:“今天天气很不错,很适合钓鱼。”   阿金立在一旁,看谢春酌与魏异的表情有些古怪,但还是跟随着魏琮接话:“主子想吃鱼,可今日路程必须要到达下一个岸口。”   所以?   谢春酌看向魏琮。   魏琮笑意明朗肆意,他弯着唇,目光掠过谢春酌的脸上,落在了魏异身上。   “魏异,我听叔父说,他是在一处河边发现的你,想必你精通水性吧?”   魏异不言。   谢春酌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便听见魏琮说:“你下去抓几条鱼做为今日晚膳的食材吧。”   “……”   甲板上一片安静,所有人都低着头不说话,谢春酌怔愣后,看见了之前守在他们门口的舞伎,脸色惨白。   电光火石间,谢春酌猛然明白了什么。   而在这时,魏异一言不发,走到甲板前,迎着河水,问:“要几条。”   魏琮佯装思索:“船上一共有多少人来着?”   魏异不再询问,径直跳下水面。   扑通,水面泛起涟漪,谢春酌下意识往下看,只看见魏异如一条游鱼般潜入水中。   河水深且幽,谢春酌握住栏杆,忽而生出恐惧来。   离开木李村,离开柳夔,危险仿佛才开始朝他涌来。   脖颈处有呼吸扫过。   谢春酌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人的视线漫不经心又极具危险地扫过他的脖颈和脸颊。   “你的身上有一股臭味。”魏琮叹息道。 第116章   这两兄弟的爱好都是偷窥吗?   谢春酌巍然不动, 恍若没听见魏琮的话,但他后背激起的寒毛却让处在他身后的魏琮看得一清二楚。   魏琮心头有一团火在烧。   他还以为谢春酌是多么地进退有度,不拒强权也不惧强权,没想到只是单纯地看不上他, 不想攀附他而已。   魏异?魏异算什么东西?   他比起魏异还要差吗?   魏异对谢春酌说的“能够给你, 你所有想要的东西”, 无非就是从他身上去割取, 盗窃送给谢春酌。   宁愿去要一个窃贼的东西, 都不愿意花心思来找他吗?   “你知道吗, 我随时可以当魏异死得悄无声息。”魏琮轻声道。   “……”   谢春酌无言。   他低垂着头, 注视着荡开涟漪的翠绿河面, 脑子飞快运转,思索要不要如法炮制, 把柳夔的事情说出来, 暂时稳住魏琮,更可以让魏琮想办法对付柳夔。   可惜这个想法只是在脑海里闪过一瞬, 就立刻被谢春酌否定了。   魏异傻,魏琮就一定傻吗?   把把柄交到魏琮的手上,万一魏琮借此威胁他,甚至不允许他参加会试怎么办?在退一万步说, 现如今柳夔要对魏琮下手都得掂量掂量,魏琮对柳夔下手可是可以不知轻重的。   要是柳夔被魏琮弄死了……他岂不是再也没法逃离, 也没有任何助力了。   他原本的打算可不是如此!   谢春酌当即转过身,倏忽间投入了魏琮的怀中。   魏琮诧异,随后手搭在谢春酌的肩膀,手指微抬,卷住对方耳边垂落的一缕发丝把玩, 口中漫不经心道:“你这是做什么呢?春酌,对我投怀送抱吗?这可有堕你读书人的名声。”   谢春酌身躯微微颤动着,呼吸喷洒在魏琮的锁骨处,即使隔着一层衣衫,魏琮也能感觉到那股湿热,叫他心痒难耐。   魏琮想到了自己因着摸了把谢春酌的腰,松开后一直在回味,派人去找对方过来,却得知谢春酌和魏异在一起。   当时他几乎是没有任何停顿和思考,就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魏异的房间。   他还未靠近,就闻到了浓烈到呛人的异香。   谢春酌或许不清楚,但魏琮知道,魏异只有在情动,以及情绪激烈,受伤的情况下,身上的香味才会变浓。   魏异现在有没有受伤他难道不知道吗?   那剩下的可能还有什么?   魏琮甚至不用靠近就知道他们两个在房间里干了什么,更何况门口还有人在守着。   真是好啊……魏异,竟然还能收服他的舞伎,那群不知死活的玩意儿。   魏琮眼瞳微动,把玩发丝的手指松开,转而抬起怀里人的下巴。   二人距离极近,四目相对,几乎能看见彼此眼中的自己。   谢春酌知道自己必须要说些什么了,结果他张张嘴,声儿还没从喉咙里面吐出,就骤然卡住,成为惊讶的呜咽。   “……呜!”   手指滑入口中,陷进温热充满水意的口腔,被柔软的舌头所包裹,但其主人却丝毫没有留恋沉迷的意思,肆意在里面探索把弄,不知轻重。   直到对方被捏到某处,眉头微皱,另一只手才强制性地掐住对方的下巴,迫使他张大嘴。   红润的舌被捏着,强制性探出口腔,在甲板的日光下,露出一点殷红破口。   “啊,都被咬破了。”魏琮恍然不觉自己的粗鲁,反而对被他欺负得眼角发红含泪的青年说,“魏琮这个畜牲,可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谢春酌用力挣扎,拍打魏琮的肩膀,泪水从眼中溢满掉出,滑落到下颌处,掉在了魏琮的手中。   魏琮像是被烫到一般,掐住谢春酌的手一松。   于是眨眼间,怀里人就趁机远离了他。   谢春酌舌根发麻,他捂住嘴,怒视魏琮。   那双眼睛灼灼其华,魏琮心神一动,竟抬起手,嗅闻手中泪水与津液混合的气味,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下,低头……舔去。   疯子!   谢春酌在心里大骂,同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上这艘船。   早知道还不如找个富商骗了,自己潇洒自由地上路,也比现在被魏琮魏异两兄弟挟持逼迫得好。   一时之间,谢春酌竟然有些想念柳夔了。   “扑通——”   一条鱼从水中飞起,抛至甲板,直直对准魏琮,魏琮侧身闪躲,鱼落在地面,溅起水花,粘湿了他的下摆。   他沉下脸,侧头,与在河面中冒出头的魏异对视,一绿一黑的眼眸,在这时看上去竟如此相似。   谢春酌不想参与这场争斗,同时,他确实也怕魏琮发疯,干脆扭身往二楼船舱处走。   阿金想要阻拦,脚踏出一步又犹豫,回头看魏琮,就见对方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去追,心里登时舒了口气。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阿金百思不得其解。   谢春酌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这还是第一次他把事情搞砸。   真是出师不利。   他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水有些放凉了,入口后,刺激到了舌尖的伤口,疼得谢春酌皱眉。   这两兄弟真该死啊。   只是现在才刚出发,事情就已经不受他控制了,要是魏琮向他发难,他要怎么办呢?   谢春酌眼眸微转,心里有了想法。   -   傍晚时分,夕阳倾斜,夜风微凉。   阿金来请谢春酌去甲板吃烤鱼,谢春酌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何必饿着自己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打开门,恰好与阿金对视。   阿金反射性往后退了两步不敢看他,等回神,谢春酌已经越过他往外走了。   阿金跟在他身后,看着那道窈窕纤细的背影,脑子一阵眩晕。   早知今日,当初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魏琮和谢春酌见面,还有魏异……真是孽缘。   阿金已经能料想到回京之后,若是此事被发现,将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谢春酌下楼走到甲板前,看见船夫正在烤鱼,而魏琮坐在一旁,舞伎们在另一旁弹曲儿起舞。   夕阳西下,若不是气氛实在奇怪,倒是一副美景。   当谢春酌来到甲板后,在场的气氛更是沉默了一瞬,所有人下意识看向他,随后又看向魏琮。   更令他们窒息的是,魏异终于从河里爬上来,水声伴随着咚咚声,少年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像个枉死的水鬼。   魏琮轻飘飘地掀开眼皮睨了他一眼。   阿金一个抖擞,朝魏异招呼:“小公子,你随我去换衣吧。”   魏异颔首,临走前视线一直粘在谢春酌身上,直到看不见才收回目光。   谢春酌站立在原地,突然变得伶仃无依。   魏琮好似无事发生,笑眯着眼睛,对他招手:“怎么不坐过来?不饿吗?这烤鱼可香了。”   谢春酌见他这样,料想再坏也就是让他跳河,干脆也稳了稳心情,坐到了魏琮的身边。   船夫的手艺确实好,没坐近时便能闻到鱼香味,坐近了,那股香气直往鼻尖飘,但谢春酌看见上头撒了红彤彤的香料时,舌尖就开始发痛。   魏琮浑然不知似的,对着他说:“鱼肉鲜嫩,你必然是爱吃的。”   谢春酌不吭声。   直到魏琮亲自拿了一串烤好的鱼,挑了鱼肉递给他,他才皱眉开口:“舌头疼,吃不了。”   堂而皇之地将此事说出,烤鱼的船夫脑袋深深低下去,生怕触霉头。   弹曲儿跳舞的舞伎们倒是不敢停,悠扬动人的乐声传荡在水面。   魏琮动作一顿,眼眸微转,睨向他:“现在知道疼了?”   谢春酌面色不变:“清则兄到底想要什么呢?我可以和魏异拉开距离,但清则兄想要的似乎不仅仅只是如此。”   白日里魏琮对他的举动完全可以算得上是狎昵、亵玩,这不是发现友人与弟弟产生不伦感情后,作为兄长做得出来的动作。   魏琮笑:“我想要的东西很多,春酌也该明白,人不能既要又要,总该二选一。”   谢春酌眉心一动。   二选一,魏琮在暗示什么?   谢春酌抬眸与他对视。   魏琮轻声道:“你以为,魏异能给你什么?他骗骗你,你就当真了?还是说……”   他上下眼睫一眨,一动,仔仔细细打量谢春酌过于纤细的腰肢与手腕,最后视线落在那张在如同皎月生辉的脸庞上。   舌头顶着腮帮子,他拖拽的尾音终于吐露完整,“……他在下面?”   话罢又是一声轻笑,戏谑,暧昧。   “我瞧着,春酌也不像有这般力气的人。”   “……”   谢春酌脸色骤然涨红,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喷发的情绪,咬着牙从嗓子里吐出两个字:“魏琮!”   魏琮脸上仍含着笑,手举起告饶,“抱歉,实属是我的偏见,只是春酌身娇肉贵,着实不像是干苦力活的人呀。”   谢春酌恨不得吞吃他的血肉,可打又打不过,人还在船上,跑也跑不了,气到极致,一扭身,干脆来一个眼不见为净。   魏琮自个儿乐了会儿,见人不理他,才觉出几分味道来,又是一摆手,冲着小厮道:“把煮好的鱼片粥端出来。”   谢春酌耳尖微动,听到鱼片粥,心下略微松口气,他不能饿肚子。   但心里还是憋口气,佯装没听见。   他低着头,什么也不瞧,只听见魏琮似乎接过了粥,碗筷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对方久久没有叫他。   谢春酌憋了会儿,打算起身要走时,眼下才出现了一双腿,之后,某人半蹲下来,手里端着粥,仰头与他对视。   这厮死皮赖脸,竟是一手舀起粥,吹了吹,放凉,送到他嘴边。   “这厢给谢解元赔礼了。” 第117章   树不要皮必死无疑,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谢春酌从未觉得这句话如此之对。   魏琮发了一天的疯,居然还能觍着脸来喂他吃粥,而且在魏异来到甲板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   即使是魏异给他重新烤了一条未放香料的鱼, 魏琮也只是冷笑了声, 什么也没做。   谢春酌是真好奇这两兄弟之间的关系了, 真的只是普通的表兄弟吗?魏异又为何会说侯爷会答应他的一切要求呢?   这两件事必定有所关联, 但其中秘密恐怕这二人都不会告诉他。   谢春酌装聋作哑, 所幸当他们两个不存在, 思索着等到下一个落脚点, 是否有机会寻得他人资助, 一同上京,不跟这二人一起了。   至于之后的事, 就等柳夔来处理吧。   若是寻不到机会, 那就暂且与虎谋皮,等到了京城, 再挨几日,柳夔到了,即使他无强权钱财,也未必会处于下方。   思及此处, 他心下略略松口气,又吃了一碗粥。   结果将手中碗筷放下时, 才发现坐在他对面的两兄弟一直在看着他。   “春酌胃口不错,现下还想吃吗?叫阿金给你乘。”魏琮说着又笑,“看来心情也尚佳,我还怕你食不知味呢。”   话语里的调侃叫谢春酌发恼。   而魏异不言,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白雾蒸腾,模糊了他的面容,增添几分轻柔。   夜色渐深了。   一顿饭下来,船上各处都挂满了灯笼,映衬得河景别有一番趣味。   夜里行路最忌看不清路,一是怕水下有人作怪,二是怕走错路。   船夫经验丰富,一一叮嘱今夜谁值班守夜,又在甲板上仔细观察水面与去向,才像是稍稍安了心。   黑夜带来了不安,也给了遮掩。   白日里紧绷的气氛暂缓,船夫瞧见谢春酌往他这边看,也是一阵感慨。   如此美人,又有才情,无论男女,都是叫人心神荡漾的,也不怪那贵公子如此恶劣逗弄,又疼之爱之。   船夫起了兴致,说起近段时间的一桩恶事。   他说:“几位公子可别怪我谨慎胆小,实属是近段时间行船上马,无论水路陆路,都得多加小心。   因着前段日子,祸事频发,有一名为黑山寨的土匪帮子突然崛起,行踪莫测,专挑行路人家劫掠,有财劫财,无财劫人,可谓是害了不少赶路人家家破人亡。   恰是最近学子老爷们赶考上京,黑山寨的土匪愈发猖狂,我听我一远方叔伯兄弟说,他家附近那座山,都不知道悄无声息死了多少举人老爷呢!”   话到此处,船夫似是想象到了画面,打了个寒颤,摇头晃脑,面色发寒,“听说其土匪头子还吃人肉,用人肉做包子吃!”   谢春酌闻言,本还把这件事听进耳中,结果听到人肉包子,又不免感到无言以对。   吃就吃了,还包包子,怎么不说包包子拿去卖呢?这些话一听进知道以讹传讹。   但这事确实是存在的,因着阿金也接话道:“我也听说了这件事,朝廷已打算派兵剿匪,只是这黑山寨的土匪狡兔三窟,杀了一回后躲起来,近些日子……”   阿金双手交握往上拜了拜,才继续道:“……秋猎在即,因此腾不出人手来,暂时搁浅了剿匪事宜。”   阿金乃是侯府世子的贴身小厮,他说的话大概率是真的。   谢春酌不免忧愁,看来他打算找机会偷跑,独自上京的计划还有待商榷。   失身和失命,孰轻孰重,他还是懂的。   不知是他的神态是否显露出一二,魏琮盯着他看了会儿,骤然笑道:“春酌可要好好跟着我,不然要是土匪把你劫上山了可怎么办?”   魏异难得吭声:“待在这里,安全。”   他们都有预料谢春酌必定会生出逃跑的心思,土匪一事反而对他们有利。   谢春酌顿感窒息。   好险他并不是听之任之,逆来顺受的人,也不是平民百姓,若是换个身份换个位置,他恐怕要成为这两兄弟的禁脔。   “船上可不止有舞伎和下仆。”阿金好心提醒了一句。   谢春酌四处看了下,发现部分小厮身形高大,站立时脊背挺直,眼神坚毅,浑然不似普通的侍从,估计是专门负责保护魏琮的侯府侍卫。   阿金还给自己主子贴金,捧了一把。   “我们家主子箭术非凡,可谓是百步穿杨。”   谢春酌狐疑,魏琮之恶名传播甚远,他有一段时间还当下饭菜听得津津有味。   这纨绔竟还箭术非凡?   魏琮失笑:“怎么,看不起我?”   谢春酌哪里敢。   至少明面上不敢。   他低声道:“若我没记错,我们一路前行,似是到了淮州,便要开始走陆路了,是吗?”   “对。”魏琮靠躺在栏杆上,清风吹起他颊边碎发,俊美肆意的面容竟有一瞬的怅然,“到了淮州,再走三天,就到京城了。”   魏异看着手里凉透了的烤鱼,张口咬下,味如嚼蜡。   谢春酌估摸着日子,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真是折磨。   船夫不知气氛怎的又凝固下来,他不由在心里暗道:早知如此,要不是给的银子多,他就不接这单了。   谢春酌在甲板上待不下去。八月尾巴九月初的日子,秋意凌然,他只着薄衫,身冷脚寒,更别提面前还杵着两个他不想见的人。   “我先回去了。”谢春酌起身告退。   魏琮两兄弟没拦他,他扭身很快就消失在甲板上。   阿金默默瞥了两人神色一眼,带着其他人退到后舱,给他们腾位置。   “他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魏琮问。   魏异不语,只继续吃鱼。   谢春酌没有跟他在一起,而是他威胁、利诱、强迫。   “好吃吗?”魏琮又问。   这次魏异答复了,“好吃。”   是鱼好吃吗?还是其他的什么呢?   二人心知肚明。   而且对于其他事,他们也彼此心知肚明。   魏琮并不蠢笨,魏异必定答应了谢春酌一些事,而这些事最终是靠谁来达成毋庸置疑。   即使愤怒,他也没有忽略一件事:为什么魏异会笃定侯府一定会帮助他?   魏异有着与谢春酌一样的疑惑,却也一样没有正确答案。   他下意识抚摸胸口,在衣衫遮掩之下,他脖子挂着一块拇指大小,香炉形状的吊坠,这是他出京之前,他爹给他的,嘱咐他一定要保管好,就算是沐浴安寝都不能摘下。   回忆离京前后直至现在的种种,怪异蔓延在魏琮心头。   有什么秘密正在瞒着他进行。   而这秘密,与魏异有关。   他看向魏异,棕色长卷发,碧绿的眼眸,浑然没有半点中原人的模样。   真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吗?   魏异又为什么会那么听他的话?像是……有把柄在他手中一般。   魏琮心中突突一跳。   “可以不要跟我抢吗?”魏异放下手中的烤鱼,突然看向魏琮。   他很少跟魏琮说话,也很少反抗魏琮,这一次却是忍不了似的,说:“等我死了,你可以要他。”   真叫人心惊的一句话。   魏琮没回他,两兄弟坐在甲板前,视线不约而同地往上看。   月光明亮,二楼的舱间内的人,现在做什么呢?   -   谢春酌这一夜睡得心惊胆战,好在夜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潜入他的房间意图对他不轨。   他早起看了会儿书,直到侍从敲门,他出去,才知道昨日夜里魏异发烧,又犯了病,竟是连床都下不了了。   谢春酌诧异,还以为魏异是装的,但随着侍从前去,看见人后大吃一惊。   短短一夜之间,魏异看上去竟如同病入膏肓,一命呜呼了。   十六七岁的少年人面色惨白,唇色发青,翠绿的眸子黯淡,病歪歪地躺在榻上,手露出来让大夫把脉,浑然是昏迷不醒的模样。   谢春酌还有疑心,想着,别不是魏异为了骗魏琮搞的鬼,结果近前去看,是真真切切地病了。   魏异身体有那么差吗?   昨天还好端端的。   谢春酌难以置信,但又不得不相信。   大夫是魏琮身边惯常带的,对此情形倒是习以为常,他把脉后对药童说:“按照之前的药煎了让小公子服用就可以了。”   “之前的药?”谢春酌疑惑。   大夫这才像是发现他在,连忙起来行了礼,答道:“是啊,小公子总是会突然犯病,那药是他惯常喝的,喝下几天就会好转了。”   谢春酌不解,等到药童端着一碗散发着浓烈异香的药走进来时,怪异之感更甚。   尤其是当药童从他身边走过,他鼻尖地闻到了类似于硝石的气味。   电光火石间,谢春酌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了柳夔曾经跟他说的话:器人。   难道……魏异正在被制作成器人吗?   谢春酌看着药童与大夫扶起魏异,给他喂药,突然感到了一阵反胃。   啪嗒。   肩膀骤然搭上一只手。   谢春酌惊吓回头,对上一双平静的眼眸。   因着时辰尚早,光线昏昏,舱间内点了烛火,那人逆着光站在他身后,烛火摇曳,照在对方脸上,半明半昧,衬得那双眼睛幽暗可怖,如一滩深不见底的湖水。   “你在想什么?”魏琮问。 第118章   在想什么?   他根本什么都想不敢想。   器人这两个字在此刻占据了谢春酌的思绪, 以至于他看着魏琮,觉得这人的脸几乎有种面目可憎的狰狞。   今上爱修仙炼丹,那么时人进贡奇珍异宝,是否也说得过去呢?   尤其是魏琮还是侯府世子。   魏异是同族兄弟, 母族是异域之人, 就算死了, 也没人会给他讨公道。   他之前私下还与柳夔论起此事, 还觉刺史看似迂腐老实, 实则心胸还算宽广, 竟接受私生子身上流着异国血脉。   不, 甚至有可能魏异都不是魏家人。   柳夔不是说过, 魏琮与魏异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吗?   谢春酌在宽袖之下的手攥紧了,指甲陷入掌心, 疼痛遏制了他生理性的颤抖。   他对上魏琮的目光, 表情从惊吓变为放松,随后自然而然地后退侧身一步, 魏琮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因此滑落。   “我只是在惊讶为什么魏异突然就病了,而且那么严重。”谢春酌回答着魏琮的问题,视线和身体方向却是对准了躺在病床上的魏异。   魏琮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轻声软语地说话, 声音在这舱房里有些低哑,又格外柔软, 像是船桨划过水面,荡起的波澜。   上前一步,依旧看不清,但能看见那秀致白皙的侧脸,密长的睫毛垂着颤着, 说话时,红的唇一张一合。   魏琮不合时宜地想起来自己触碰对方唇舌时的柔软和湿润了。   不知道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思绪间,谢春酌已经说完了话,正疑惑地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吓人又突然不语。   魏琮微微笑了下,乐意为他解答:“魏异生来就患重疾,就算不下水,也会复发,你不用担心。”   谢春酌抓准了他话里的字眼。不下水?意思是下水会加重吗?   这话谢春酌没问,也没必要问,他不想为了魏异搭上自己的命。   他要进京,要做状元,做高官,做人上人。   只要事情不砸他脑袋上,只要不挡了他的路,怎么样都没关系。   所以他对着魏琮点头,说:“那要好好看护他了,生病总是痛苦的。”   魏琮也像个好哥哥,浑然不见昨日的阴冷,笑着说:“自然。”   两厢在这打了一回机锋,药童已经把药给魏异灌下去了,不知是不是真的有奇效,昏迷不醒的魏异吞咽完,竟像突然有了意识,睁开眼睛。   他睁眼的瞬间,目光就准确地落在了谢春酌身上,这叫谢春酌不由得怀疑他刚刚到底是真昏迷,还是假昏迷。   或许是有意识,人却醒不来吧。   因想着器人一事,谢春酌看魏异的视线带了几分怜悯。   他上前一步,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病中的魏异,“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魏异被他这样喊着看着,不知道是不是病了的缘故,脑子烧坏了,人格外呆。   谢春酌得不到他答复,皱了下眉,他才慢吞吞开口说:“……没事。”   话罢,目光又落在了站到谢春酌身旁的魏琮身上,碧绿的眼眸在昏暗的舱房内像是一点幽光。   魏琮比谢春酌高大半个头,靠近时像是完全把人笼罩住。   谢春酌不敢避开,微垂着头,倒像是郎情妾意,亲密无间了。   “好好养病。”魏琮说。   魏异没回他话,又默默盯着谢春酌看。   药童端了碗去看大夫,大夫清咳两声,打断三人怪异的气氛,道:“接下来这几天小公子都不能出门见风,天气转凉了,多烧些炭火吧。”   烧炭?天气虽凉,可却是秋高气爽,怎么就到了烧炭的日子了呢?   谢春酌眼瞳微动,没有问,就看着魏琮点头,吩咐阿金做事,之后众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   他被魏琮牵着手带离,临走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魏异还是醒着的,炭火烧得屋里发烫,那双绿眼遮掩在雾气之中,朝着他看来,也叫他心里如同被烫到般发痛。   离开了舱房,来到甲板,谢春酌骤然松出一口气,鼻尖漂浮的香味淡了,但他身上的味道却没有散,像是魏异跟在他身边。   他浑身不适,想回去换衣衫,又觉无解。   视线低垂,魏琮牵着他的手不知何时成了五指紧扣。   魏琮骨架比他大,人比他高,手也要大一截,手背青筋脉络鼓起,骨节分明,握紧时,他的手被完全覆盖住,只余留一点雪白的指尖能被看见。   谢春酌动了动手,喊他:“清则。”示意魏琮放手。   魏琮浑然听不见似的,反而还拉着他走到案几前坐下。   侍从们挑了个好位置,铺了毛毯,用虎皮垫底,上放丝绸,再摆放小巧案几,放了瓜果与煮好的茶水,旁边还有一做工精致的小炉,正燃着火,略一靠近能感受到热气。   果然还是富贵公子会享受。   案几本就小,按理说应该一人坐一边,但魏琮硬是要谢春酌在自己身旁坐下,碍着手被拽着,谢春酌不得不听从。   现在两人一齐坐着,像是粘在了一起。   阿金等人眼观鼻鼻观心,悄摸避开了,只余留二人独自待在甲板上。   谢春酌不适地侧头避开凑近的魏琮,秀眉拧起,显出不悦与恼意来。   “你松开我。”   他深呼吸一口气,暗自决定不能任由魏琮胡乱来,就算是真要虚与委蛇,他也不能白受苦!   “不放。”魏琮话里含笑。   谢春酌怒目而视,但可惜长得漂亮,气势不凶狠,加之如今清晨,河面飘荡着轻巧的雾气,如同仙境,日光下落,柔柔地撒在他身上,更是如天仙下凡,哪里会叫人觉出怒火呢?反而叫人觉得颜色更甚,甚得要在人心里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魏琮的心思说有三分,如今也被勾出来十分。   他情不自禁地抬手去抚摸谢春酌的脸,在被避开后也不恼,手掌虚虚地握着,几乎遮盖住对方大半张脸。   瓷白的皮肤,精致的五官,侧头时脖颈细长,脆弱得像家中珍藏的白瓷瓶,易碎而美丽。   魏琮向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他也没有这种习惯,想要的,拿来就是。   “攀附我,不比他人好吗?”魏琮说,“除了当今,恐怕没有人比我更有权利了。”   这确实是拿捏谢春酌的法宝,只是此时对方听闻,却不屑一顾:“世子此言差矣,是否忘记将侯爷与夫人算入其中了呢?”   都叫世子了,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魏琮不止不恼,还忍俊不禁地捏了下他的脸,“既知我是世子,何故不攀附?魏异答应你的,能做到的,都得经过我的首肯,我爹能答应他的,我也能拒绝他。”   谢春酌拍开他的手,一双美目盈着水光。   眼见着再气一会儿人就要跑了,魏琮不再戏谑逗弄,而是倾身向前,在谢春酌避开之前,密语道:“当今尚且无子,意欲在宗室内过继。”   “……”   谢春酌躲闪的动作终于停下。   他骤然抬眸与魏琮对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自己惊愕的模样。   无子,过继。   侯府世子。   意思很明显,当今有过继魏琮为皇子的心思。   谢春酌没想到魏琮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但不得不承认,他心动了,对魏琮的看法也改观了。   难怪!难怪!   难怪柳夔说魏琮有大气运,不敢轻易动手。   有几率成为皇帝,那可是天子!怎么会不是大气运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魏琮真成了皇帝,他又怎么可能逃脱得了对方的手下呢?若魏琮真成了皇帝,得到了魏琮青睐的他,又能获得什么呢?   光是想想,就叫人浑身战栗。   只是……   “……宗室之子,何止你一人?”在短暂的沉默后,谢春酌终于开口。   他没有挣扎,任由魏琮把他拉近,细细摩擦他的脸庞。   魏琮的力道有些大,手没有魏异的粗糙,掌心却有厚茧,摸得谢春酌脸颊发红。   魏琮见他乖顺,又问出问题,自知自己是踩中了对方死穴。   也是,谁不爱权与利呢?   “你真想知道为何会选中我?”魏琮逗弄道,“这等秘辛,只有我家中人才会知晓。春酌,想要做我屋内人吗?”   屋内人……   谢春酌眉心一跳,忽地不想叫魏琮得意,况且事到如今,若他还看不出魏琮的小心思,他恐怕就是个蠢货了。   如今这倒是好……拿拿乔,也好让魏琮知道,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日日魂牵梦绕,之后更好行事。   谢春酌心中念头囫囵转了一圈,最后定了个法子。   他佯装别扭,甩开了魏琮的手,垂下头,低声道:“……不行。我们不可以。”   魏琮挑眉:“为什么?”   他想自己已经把诚意说得满满当当,谢春酌若是知情识趣,就该现在扑到他怀里,好叫他享受一番温香软玉在怀的快意。   不就是想要攀附权贵吗?当今已是花甲之年,料想谢春酌也没那个心思。   无数原因过了一遍,魏琮想不出个所以然,正要抓着人问,便见对方咬唇,道:“可我与魏异早已……定了情。” 第119章   谢春酌眼睁睁地看着魏琮脸上的笑意落下, 变得面无表情,心中几乎畅快地要笑出声来!   他面上则是装出一副羞涩,难为情的模样,“……此事还请清则兄莫要告诉旁人, 毕竟男子相合, 有违背伦理。”   话罢又补充了一句:“如此我们也算是一家人, 清则兄也不用怕我会把方才的事情告知他人。”   魏琮冷笑:“谁要和你做这种一家人。”握着谢春酌的手攥得死紧, 待到人呼痛才松口。   缓出一口气, 又觉出点荒谬意味来, 谢春酌和魏异不过见了几次面, 怎么就定了情呢?指不定是谢春酌为了糊弄他胡乱掐说的, 但无论如何,这两关系不干不净却是真的。   魏琮憋了口气, 再去看谢春酌, 不知是不是自带偏见,看出点意气风发的快活来。   莫不是这家伙想看他摇尾乞怜?   魏琮眯起眼睛, 骤然笑了,待到人看过来,便道:“没关系,我好弟妻。”   “……”   谢春酌一时语塞, 好在阿金等人因着他们许久未出声唤人,又恰逢早膳煮好了, 便试探着询问。   魏琮不再捉弄谢春酌,给对方喘息和考虑的机会,入京最快也还需一个多月,不用逼太急,况且谢春酌是聪明人, 会想通的。   “摆上来吧。”魏琮说着,还是不解气,牵着谢春酌的手,突然张嘴,恶狠狠咬下。   牙齿咬在娇嫩的皮肉上,谢春酌骨骼比一般男子而言要更纤细几分,手背皮薄,这一咬就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挣扎又不敢太用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魏琮在自己手背上留下一口牙印。   在松嘴之前,魏琮还安抚性地舔了一下,牙印凹陷处划过湿热的舌头,谢春酌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猛地抽回手,瞪魏琮:“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这算什么欺人太甚?要是真欺负了,你还不得躲着哭。”魏琮慢吞吞地用舌尖舔过牙齿,砸摸着味道。   刚刚碰得近,鼻尖好似也闻到了谢春酌皮肉的滋味,是香的。   他抬起眼,直勾勾地看着谢春酌,仿佛想付诸行动,现在就把人生吞活剥了,啃咬下肚。   谢春酌被他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即就想跑,但是转头一看,阿金以及各侍从小厮都守在船舱的每一处,魏琮一下令,他恐怕今晚都得被洗干净送上对方的床。   唯一能动手的魏异躺在床上病得不知何时能好。   谢春酌无数次后悔上了这艘贼船。   他板着脸,拿过热帕擦手,把牙印处擦得发红发烫才罢休。   魏琮浑然不在乎。   不在乎谢春酌嫌弃他,但在乎那句定情。   他囫囵吃粥,把牙齿咬得嘎吱响,听得人心惊胆战,瑟瑟发抖。   阿金依稀听见一点二人的谈话声,此时生怕魏琮一怒之下,把魏异抛下河,毁尸灭迹。   哎!早知当初,就不该去木李村!真是一段孽缘,而且按现在这个情况来看,还是魏琮剃头挑子一头热,谢春酌还不乐意呢!   阿金想起自己昨日劝谢春酌的话,真是恨不得回去给自己两巴掌!   他悄悄去看谢春酌,好险人脾气好稳得住,被魏琮欺负了也没有大怒着决裂或者要跳河,否则事情闹大,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早膳煮的是粥和蒸糕,谢春酌胃口一般,喝了半碗粥,又拿了一个蒸糕。   蒸糕是红豆馅儿,又糯又甜,外面撒了一层桂花蜜,香甜可口,不过蒸糕吃多了不好消化,他吃完蒸糕便受了手,倒是魏琮吃了好几个。   白日行船无趣,尤其是日光渐晒,虽秋日天气舒爽,但待久了也还是会热,而且谢春酌不想看见魏琮,干脆又窝回房间里头去了。   在进入舱房之前,谢春酌听见了门开合的声音,似乎是魏琮去找魏异了。   没关系,魏异不会拆穿他的谎话。   谢春酌推门而入。   不出意料,午膳时,魏琮脸色依旧难看,但没有如上午般去戏弄谢春酌,只是时不时用目光去打量揣摩,似乎在思考什么时候张开獠牙把人吞吃入腹。   谢春酌面不改色,心中却暗自思忖,恐怕这几天是他在船上唯一的好时光了。   还有五天就要到下一个岸口,停下来去采购物品了,他要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做。   谢春酌周旋于两兄弟之间。   一日又一日,魏琮的耐心越来越差,谢春酌时常觉得对方就差一步,夜里就会扑到他房间。   魏异身体也日渐转好,能出房门,独自走到甲板透气。   但谢春酌因着心中的猜测,却不敢过多接近对方。   不过碍于魏琮,他还是上前嘘寒问暖了几句。   魏异像个活人木偶,身上散发着浓重的热气与香气,略一靠近,就仿佛要被这气味所淹没,模糊之间,谢春酌竟觉得他像一个香炉。   “我,很快就会好了。”魏异突然靠在谢春酌的肩膀上,慢吞吞地说道。   谢春酌忍住想躲的动作,闻言以为他在暗示自己,嗯了一声,迟疑着拍拍他的后背。   魏异嘴角慢慢上扬,下巴依偎在那单薄瘦削的肩膀上,嗅闻与自己身上截然相反的浅淡香味,随后掀开眼皮,与前方不远处面无表情的魏琮对视。   有几分挑衅有几分自得,分不清,但魏琮冷冰冰的目光叫魏异难得感到心情舒畅。   魏琮甩袖离去后,魏异便被谢春酌推开。   他站直了,能瞧见谢春酌不自然的闪躲,魏异当然知道为什么。   “你不怕蛇,怕我吗?”魏异奇怪。   谢春酌与他对视,很快避开目光,“我没有怕你,只是你身上太香了,有些呛鼻子。”   魏异颔首,又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很快就会好了。”   谢春酌不禁问:“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魏异反问:“你想知道?”   谢春酌:“我可以知道吗?”   魏异笑了,笑得僵硬又无奈:“不可以。”   谢春酌早知结果,问也是白费口舌,就是心里头多少有点遗憾。   他对器人一事还是好奇,若是能知道多些就好了。   魏异不知是不是看出来了,顿了顿,道:“知道了,对你不好,而且我是一出生就这样了。”   谢春酌诧异,随即要抓住机会再问,魏异就不肯再说了,而是靠在他肩膀上,侧头咬住了他的耳垂,不重,像小动物磨牙。   一点细微的痒意留在耳垂,谢春酌怔愣,就见魏异笑着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之后就在追出来的药童喊声下回了舱房。   谢春酌看着他弯腰进了舱房,在房门关闭之后,他才恍然想起,魏异今年才十七,比他还要小五岁。   他摸了一下湿润的耳垂,心想,真是小孩。   与魏异简单说过两句话后,船上的气氛骤然变得冷凝,谢春酌知道是因为什么,果不其然,夜里魏琮甚至没有出门用膳。   阿金来寻谢春酌时,表情有几分怪异的尴尬,“……公子今日心情不太好,不知谢公子待会儿是否有空?”   谢春酌摇头拒绝:“我有一篇策论还未写完,晚些我有空自会去寻他。”   话罢,摆手赶人。   阿金下意识想要再争取一二,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似是想到些什么,突然乖顺地退了出去。   他这举动反而叫谢春酌生了警惕,他提着心,放下毛笔,推开窗往外看,临近中秋,月明星繁,幽白月光洒落,将这条河照得格外亮堂。   明日他们就要到达下一个岸口,越靠近,两边路就愈发宽阔,同时芦苇丛也越多,高耸立起,像是一排排栅栏。   月光亮,却照不亮被层层叠叠遮掩的地方。   看着河面,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谢春酌思忖片刻,把随身携带的银子都夹紧了身上衣衫的暗袋之中,又把柳夔给他准备好的衣衫穿上,静静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推门而出,走向了船的后舱。   后舱住着船夫以及侍从,还有一个小厨房用来专门做饭,谢春酌打算去小厨房躲躲,要是魏琮要抓他,他就说饿了来找吃的!   谢春酌算盘打得响,他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小厨房,里面黑漆漆一片,唯有窗台半开,投进的月光叫人方能看清内里模样。   谢春酌先是找好了坐的地方,才起身去关窗。   他走到窗边,手伸出去握住木把,往回拉到半截,动作突然一顿。   怎么窗台边沿是湿的?   ……像是,脚印。   一瞬间,谢春酌的后背生寒。   他呼吸放轻,不敢回头看。   身后什么声音都没有,唯有船桨滑动水面发出的水波声,以及烛火燃烧的声音,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得近乎诡异。   短暂的几秒后,谢春酌佯装无事地拉紧窗台,小厨房一下就暗了下来。   谢春酌嘀咕了声“我怎么忘记拿蜡烛了”,便往门口的方向去。   脚步声嗒嗒,与剧烈的心跳声齐鸣。   走动时,身侧的桌椅还在挡着,发出碰撞声,细微的疼痛自膝处传上,谢春酌却没有丝毫感觉,他一路往外走,几米的路走得磕磕绊绊。   当手碰到门时,他的心里骤然长舒一口气。   他双手握住门把手,正要往后拉拽……   铮——   刀剑出鞘,银光闪动。   腰后抵住了一把尖锐的短刀,刺破衣衫,几乎要抵住他的皮肉。   身后之人声音嘶哑,笑道:“小声儿点,否则……你的小命可就要不保了。”   -   “人呢?”魏琮推开门,看见的是空空如也的舱房。   屋内烛光点燃,床榻之上被褥略微凌乱,摸上去还尚且留有温度,想必谢春酌刚走还没多久。   他回头看阿金,正待要追问,却骤然间听见了哗啦的水声和惨叫声。   魏琮神色一变,推开窗台,看见了水面涌现出一个又一个的人,他们爬上甲板,浑身湿漉漉,仰起头,对着他举了举刀。   银光闪动,今夜将是不眠夜。 第120章   夜里尖锐的惨叫, 以及兵刃相撞发出的铮鸣,这一切都被隔绝在了门外。   谢春酌被剑抵住脖子,被迫仰起头,火折子盈起的火光在他瓷白的脸上晃动, 额角溢出的细汗更显出他的脆弱与无助。   注视着他的土匪粗糙狰狞的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说话时络腮胡一动一动, 令谢春酌不免想到书籍中曾提过生吃人肉的野人。   但土匪与野人, 有什么区别呢?   或许下手杀人会更快吧。   “果真是个美人。”土匪满意地笑道, “虽是男子, 但带回去, 与我们哥几个消遣, 也是不错。”   随后又见他之穿着,再问:“你是举人老爷, 还是这船主的禁脔?”   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谢春酌余光瞥着脖颈上的剑刃,薄刃几乎要刺破他的皮肉, 盈出血色。   他带着几分恐惧的声线随之响起:“船、船主是我哥哥。”   “哥哥?”土匪眼珠子一转,“情哥哥还是亲哥哥?今天我可瞧见你和另一个碧眼男人抱在一块儿时,他的牙都快咬碎了。”   原来白日里,这群土匪就已经盯着这艘船了。   外面的喊叫声愈发大了, 船似乎被碰撞了,发出颤动, 谢春酌怀疑是跟着穿后面那艘,专门用来住仆从侍卫,以及安放物资的船迎了上来。   土匪也感觉到了这股颤动,他没有继续逼问调笑,而是冷下脸, 推开了窗户。   谢春酌看见他黑色的眼眸在暗处也显得明亮,叫人一看便知,他必然不是一个出身贫贱的百姓。   或者换句话说,这土匪必定烧杀抢掠,熟练无比,才把自己养成了如此健壮,夜能视物的模样。   谢春酌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知道这土匪嗤笑了声,随后目光阴冷地看来。   “看来你的好哥哥颇有来历。”   谢春酌心惊胆颤,不敢出声,但很快,他也出不了声了,因为这土匪竟长剑一划,刺破他衣领处的绸衣,在他惊惶时,将他打晕。   失去意识前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我倒要看看,你值多少银子。”   ……   水、涌来的潮水将他淹没。   之后又是一阵颠簸。   夜里虫鸟叫声凄厉古怪,草丛中飞快奔过,嗦嗦的响声不断,谢春酌只觉胸腹处被顶得疼痛不止,手脚也各自有些细微尖锐的疼痛。   这些疼痛逐渐变得麻木时,他也又一次在迷糊中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醒来,他是被摁压腹部的挤压感而惊醒的。   他侧过头,吐出一口污水,吸满水珠的眼睫如被打湿的蝴蝶翅膀抬不起来。   烛火摇曳,满室生光。   谢春酌听见了嘻笑声,随即腿脚便被踢了一下,有人哈哈大笑:“诶?大兄!他醒了!”   大兄?是谁?   他不是被土匪抓了吗?   他现在在哪里?   谢春酌的脑子还未转过弯,头皮骤然一麻,尖锐的疼痛促使他没法再昏昏沉沉地躺着,而是竭力撑起身子,往头皮痛意袭来的方向倾斜。   他痛苦地睁开沉甸甸的眼睫,透过朦胧的水光,看见了眼前戴着银制面具的男人。   是的,银制面具。   而且只有上半张脸戴着。   那是一张完全嵌合脸部轮廓的半截狼面具,能完全覆盖住男人的上半张脸,在靠近额头的两侧部分拉长做成狼耳的形状,瞧着似乎还有些趣意。   或许花灯节会时,木制、画满鲜艳颜料的狼面具会获得少年公子、小姐的欢喜,但纯银制作的面具无论再怎么模样讨喜,也依旧叫人看一眼便心生冷意。   周边是暖黄烛光,照射到面前男人脸上时,却是冷的。尤其是面具下的那双黑眸,幽深冷漠,像是千年寒潭里的冰水,望不见底,冷得透彻心扉。   面前的男人气质极为冷漠,露出来的下半张脸倒是下颌骨分明,轮廓利落干净,薄唇微红,很有些形状优美的样子。   摘下面具还有可能是个美男子。   不过不管对方长什么样,对于谢春酌来说,面前的男人是不折不扣的恶鬼。   因为这人不仅拉扯他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另一只手还拿着铮亮的匕首,挑开他脖颈处破烂沾血的布料。   只需要轻轻一划,布料就轻易裂开。   四周突然传来贪婪的吞咽声,视线灼热地落在他的脸颊以及裸露的皮肤上。   谢春酌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在这不被风雨所侵袭的山寨窝内,他冷得在发抖。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胆怯与恐惧,却加剧了他的美丽与柔弱。   在他看面具男人时,对方也在仔细地打量他。   土匪是带着他跳入水中离开的,到了现在,谢春酌的身上还是湿漉漉的一片,地面润湿了痕迹。   因着是夜间入寝的时间,他穿的不算多,是白色的内衫搭鹅黄色的外袍,鲜嫩的颜色,这会儿湿得贴在身上,显出瘦削单薄的身躯,以及令人格外瞩目的曲线,像是一朵被暴雨凌虐了的娇贵花朵儿。   头上整齐的发冠早就不知掉到何处,海藻般披散着,乌压压地衬着那张瓷白的脸,淡的眉黑的眼,在烛光下散发着别样的光辉。   漂亮得像是枉死的水鬼,要诱惑人去踢他偿命。   尤其是这会儿被迫仰起头,惊惶不安的神色透出,修长白皙的脖颈筋骨明显,像是引颈受戮的天鹅,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摧毁他的一切。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诱惑。   当戴着狼面具的男人持续这动作多一刻,那些贪婪的目光就愈发浓烈,几乎要将半躺在地上的人淹没。   谢春酌想起劫掠自己的土匪说过的“轮番赏玩”,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可以委身于人,但绝不可能受辱!   可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办法能稳住他们,等待魏琮两兄弟,甚至是柳夔的救援呢?   谢春酌看着面前一言不发,视线在自己身上转悠的面具男人,忽然意识到,这人或许是自己的突破点。   从周围的土匪无论如何蠢蠢欲动,也没有大喊大叫,冲上来抢夺他来看,对方无疑在这个土匪窝里面身份斐然。   说不定就是土匪头子。   被一人羞辱还是多人羞辱,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谢春酌几乎是立刻就下了决定。   他睫毛颤动,眨落水珠,撑着地面的手因为无力而微颤,最后迫于疼痛,而不得不挺起腰肢,握住对方的手腕,离面前人更近些,也离疼痛更远些。   “……别杀我,我哥哥会来赎我的。”因寒冷而颜色变得浅淡的唇翕动,透亮美丽的眼眸闪着水光,注视着对方时,无法不叫人怜惜。   “哥哥?”面前的男人说话了,话语里透着玩味。   他的声音像是一道赦令,周围的土匪们开始大声说话讨论起来。   谢春酌在其中还听见了抓捕自己的那个土匪的声音。   “什么哥哥?亲哥还是情哥?我看了眼好像长得不怎么像啊!”   “而且姓都不一样吧?我听见船上的人喊他谢公子,喊那个男的喊魏公子呢!”   “管他什么哥哥不哥哥的,既上了我们寨子,就走不了,喊我们哥哥也是应当的!”   “大兄!你可别听他瞎说!指不定他就是那两兄弟在床榻之间的玩物呢!”   “你瞧他长的这张脸,就算不拿来换赎金,我们玩够了,把他卖去南方,卖去好男风的富商家,或者是伎倌馆,也定然能拿到一笔不菲的银子啊!少说也有几百上千两!”   身侧走近一人,大声谈论着自己的观点和想法,谢春酌微转眼球,便瞥见了说话的人,正是劫掠自己上山的土匪。   这该死的土匪!   他咬紧牙关,怒火与恨意在心中浮动,面上却不能透出半分,眼中迸发出的情绪在被人瞥见之前,用湿长的睫毛遮掩住了。   但即便如此,谢春酌还是感觉到抓着自己头发的男人好像发出了一声轻笑。   而那狂妄可恶的土匪还没说完话,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春酌,为他的貌美而心动,口中吞咽着口水,淫/邪之色尽显,说:“这一趟下山,我们兄弟都死了几个,他要是真跟那船主是兄弟,岂不是更好?!让我们尝尝仇人弟弟身上是什么滋味——”   “好了。”   淡淡的声音打断了土匪持续激烈的贪婪想法。   这声音甚至叫周围起哄附和的人安静下来。   谢春酌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他看向面具男,对方却松开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的情绪看不分明。   “我说过,不准你们下山。”男人说。   烛火烧得烛芯噼里啪啦作响,焦臭的气味蔓延开,谢春酌倏忽间明白,这群土匪并不团结。   “兄长!”土匪,或者可以说二把手,他恼怒又不解,“为什么呢?就因为朝廷要来派兵攻打我们吗?可是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被打散打死啊!那么久了,他们拿我们根本毫无办法,只要再坚持下去……”   “坚持下去,等死吗?”男人又再次打断了二把手,这次语气几近冷漠了,“最开始,我说过什么?”   所有人沉默下来,看着他们,谢春酌也不例外。   他坐在地上,仰着头,看见烛光映照在男人冰冷的面具上,像是刀剑闪动发出的光泽。   “我说过,这支组建起来的队伍,必须全部听我的。”   声音缓慢又冷酷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即便是,去死。”   二把手的肩膀颓然塌下。   周围的人也不再说话或发出动静,垂下头,如同一尊尊即将碎裂的雕像。   而他们朝圣的人,正是面前戴着面具的男人。   短暂的沉默之后,二把手首先对着男人跪下来,“……我知错了,兄长。”   男人不言语时,他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阐述自己的过错,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左顾右盼,最后看见坐立不动的谢春酌,像是找到了说话的突破口,眼中的贪婪淫/涩褪去,转而是拿他当做借口与兄长和解的器物。   “那他怎么办?我送他回去?”   谢春酌因这句话心里生了期盼。   要是他们愿意送他回去,那就最好不过了,听他们的意识魏琮两兄弟还守着那两条船没有被土匪劫掠攻占,待到天明,他们半日就能行至下一个岸口,到时他就安全了。   他也有借口不再与那二人同行,从而雇一镖师护送自己入京,还能找机会把柳夔喊来。   思绪万千,面上也表露出了几分渴望,他看向面前站立,肩上裹着薄狐毛披风的高大男人,对方身形不算健硕,但完全是完美的成年男性身姿,欣长、宽肩窄腰,露出的手臂,手指长且骨节分明,隐隐可见青筋。   与身旁壮硕、胡子邋遢的二当家碧,着实不太像土匪,反而像个被劫掠上来的公子哥。   难怪他不想继续当土匪。   谢春酌腹诽着,也期待着对方给出一个放他一马的回复。   但出乎意料的,面前这个男人低下头,自上而下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叫谢春酌的心惴惴不安。   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垂首,令披散的乌发把自己的面容遮掩一二。   沉默在这座山寨内部蔓延。   谢春酌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在一路上肆无忌惮地露出自己的脸。   行路不安,这四个字没有哪一刻那么清晰地印刻在他的脑子里。   二把手似乎还在揣摩男人的想法,他试探开口:“兄长欲把他如何?”   谢春酌呼吸放轻,耳朵竖起,想要听到自己接下来的结局。   啪啦——   烛芯还在时不时地响动。   这批蜡烛估计是便宜货,谢春酌不着边际地想着,然后在细微的响声中,突然被抓住了胳膊。   当自己整个人在被往上拉拽时,谢春酌是茫然失措的,他不明白为什么面前的男人会做出这个举动。   他惊惶地抬头看去,只在转瞬间看见了男人勾起的唇,之后他就被拦腰单手抱起,在惊吓中抱紧了对方的脖颈。   “生得还算乖,留在我身边做个仆从尚可。”男人漫不经心地说。 第121章   谢春酌要收回前面那句“此人不像土匪”这句话, 因为把他托抱回去的男人,浑然就是个土匪头子!   在对方说出那句“留下做奴仆”之后,跪在地上的二当家,周遭安静如成了哑巴的土匪群们, 先是愣了一下, 随后爆发出热烈的笑闹声。   “对对, 他是该给当家的做奴仆!暖暖床洗洗脚, 伺候床榻之间还是很不错的!”   “当家的至今身边没人伺候, 这会儿终于也能体会一下床上的乐趣了!”   “是啊, 小子你可得使出浑身解数来伺候我们当家的, 伺候好了, 有你的好日子过。”   揶揄、戏谑、逗弄的欢声笑语齐齐涌入谢春酌的耳中。   他回头看,见所有人都咧着嘴拍掌, 又开始喝起了酒, 看着他,看着抱着他的男人, 就像是要把他们送入洞房一样欢乐。   按理说他的目的可能达到了,毕竟他不用被这群土匪欺负,而是只用被土匪头子欺负,可是他明明可以被放走的!   都怪这个土匪头子!他怎么会伺候人?要伺候人干嘛不去寻真正的奴仆, 但凡雇佣一个,买一个都可以啊!为什么要抢呢?   还说不让底下人去劫掠, 自己却享用了劫掠带来的成果!真是两面三刀表里不一!   谢春酌不由感到愤怒,控制不住地瞪向怀抱着自己的人,又有些不安的恐惧,因此只好垂着眼睫,抿紧唇, 好叫自己不把怒火发泄出来,以防惹事。   可男人像是对他的一切念头洞悉,胸腔里发出闷闷的笑声,不知是愉悦还是讥讽。   “听话些,若是不乖觉,再美貌,命我也是不会给你留下的。”男人微笑道。   谢春酌闻言心中惊惶,唇抿成一条线,竟浮现出一丝血色,那张惨白的脸瞧着更生动了些。   自上而下看的柔弱,在换角度之后,成了娇矜。   男人让谢春酌坐在他的臂弯上,如抱孩童。   当然,他对待谢春酌的方式却不仅仅只是如此。   当他故意松手,怀里的人立刻就从臂弯上滑下来,在慌张下发出惊呼,从而不得不贴近他,抱紧他。   就算他现在松开手,怀里的美人也会为了不跌落在地,紧紧搂住他的脖颈,把他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   男人在把人往上抱时,想。   男人的好心情呼之欲出,二把手见状,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不禁庆幸自己下山好歹掳掠了个合兄长心意的人回来,否则还不知道要挨什么样的惩罚呢!   他心想着,又对着不远处候着伺候的仆从使眼色,示意他们赶紧去收拾整顿,以方便大当家进行春宵一刻。   谢春酌把这一切看进眼里,挣扎不得,尤其是抱着自己的男人坐在主位上,让他坐在怀里,开始对他东捏捏西捏捏,最后还摸了一把他的屁股!   “瞧着瘦,摸起来倒是丰腴。”男人评价。   “……”   谢春酌真是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与这男人比起来,柳夔以及魏琮兄弟竟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是否会来营救他呢?   -   月明星稀,夜色深厚,芦苇丛排排竖起,高耸入云,遮蔽月光,唯有一处芦苇被砍伐,草丛压出痕迹,放予重物,浓郁的青草汁水香气就从这里溢出。   火把、灯笼、烛火,各种能够照明的物件皆摆出来,加之月光,把这一片区域照得分毫毕现,连睫毛的一点颤动,面部表情的一点变化都看得一清二楚。   两艘大船靠在岸边,船底蹭了污泥,轻轻晃动。   船上的船夫一瘸一拐地从床上跳下来,一手拉着绳索往前跑,直到找到附近的一棵树,或者稳定的木桩,才把绳索拴在树上,以用来暂时固定河上的船只。   阿金带着几个仆从在岸边捡了树枝野草,燃起火堆,又收拾好了地方,铺好毛毯,叫医师来给魏琮处理伤口。   魏琮受伤了,但并不是那群土匪造成的,恰恰相反,船上斩杀的土匪半数都是他动的手。   他的伤是因为看见谢春酌被人掠走,追上去时跳下河,结果在水战中被礁石所磕碰,导致膝部受伤,最后被仆从拖上岸。   “伤筋动骨一百天,公子的伤虽无大碍,但短期内不能再频繁行路。缓步走动尚且无碍,奔或疾步会影响后续恢复。”大夫接过药童手里捣烂的草药,敷在魏琮的膝盖上。   上面泛起红肿,周边乌青一片,在火光的映射下骇然。   魏琮面不改色,闻言也只是蹙了下眉,但熟知他的人知道,他此时心火已烧得旺盛,是真正地发了火。   阿金观摩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主子,我已派家中奴仆前去官府报官,一来一回,最快恐怕也需要两日。”   奴仆是步行去附近的报官,脚程自然慢,等到奴仆拿着侯府信物给官府看了,官府再聚集人来援助,时间紧赶慢赶,也得两日,保守些,或许还是三日。   而退一步说,官府来多少人剿匪,也是问题,他们或许会想着,既然侯府世子无事,干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这一行人护送离开就好了,至于被掳掠上山的人……只能认作倒霉。   无论是两日,还是接下来官府是否愿意出兵进行剿匪,这两个选择,对谢春酌来说都是死路。   生得那样貌美,进了土匪窝里,还有活路吗?还能完好无缺吗?   阿金越想越心惊。   魏琮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在大夫敷好药,收拾好他的伤口后,他终于开口道:“拿一盒白银,派人送上山,问他们想要多少赎金,可以商量。”   阿金应是,又苦恼于如何去寻找土匪所在了。   黑山寨的土匪狡兔三窟,因此官府缴匪才一直没缴干净,不得不打持久战,如今拖拖拉拉到现在也没剿干净。   “我去送。”嘶哑的男声在这时响起。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说话的人——魏异落了水,这会儿看起来脸色更差了。   他身上浓烈的香味像是被水打湿了,就淡去了。   但是他神情尚且又还平静着,说出这句话之后,鼻尖微动,嗅闻着,翠绿的眸子在火光的照耀下好像染上一层暖光。   他看向了东边,那是一座树木茂盛的高山,夜色里,只能依稀看出轮廓,以及风吹动时摇晃的树叶。   沙沙、沙沙。   大山像是一座安静的坟墓,叫人在这茫茫夜色里感到恐惧不安。   或许里面藏有野兽,或许有白骨。   “我闻得到他身上的味道。”魏异说。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面色怪异又无奈,只以为这位病重的异域小公子是想要逞强去救人,幸存的船夫还劝了一句:“如果为了救谢公子,把自己搭上去,得不偿失啊!况且您还生着病呢!”   船夫是好心,说完之后下意识地想要去寻求附和,他也确实找到了,那些仆从,划桨的船夫,都连连点头,唯有那魏大公子和他的贴身小厮没说话。   以至于在过了一会儿,那位大公子说:“好”的时候,他竟觉得不意外。   毕竟兄弟阋墙,好似也不少见啊!   ……   谢春酌并不知道山下的魏琮两兄弟已经对营救自己展开了计划。   因为他现在遇到了进退两难的麻烦。   他起初坐在土匪头子的怀里不动,后面试探性地想要挪到旁边的毯子里坐着,结果被人揽回来,惩罚性地灌了一杯酒,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烈酒入喉,辣得他口中喉咙好似生了火焰,烧得他胸腹发疼。   他止不住地捂住嘴,抑制住自己想咳嗽的声音,随后另一只手慌忙去拿案桌上的杯盏,端起后小心翼翼地喝了两口,缓解之后,又觉更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喝的还是酒!   难道就没有水吗?!   谢春酌慌乱之中,抓了桌上几个圆滚滚的葡萄,塞进口中,咬破皮时,汁水四溢,暂时解了辣意,但很快,他刚吞咽下去,还没再继续拿来吃,下巴就被人突然抬起。   来不及防备,眼前一阵模糊,接下来唇就被衔住。   下巴处传来的力道迫使他不得不张开嘴,口中还残留着酸甜的汁液,皆被这突然发难的土匪头子卷走。   艳红的唇与怯怯露出的舌尖就像是蚌壳里柔软的肉,含着、舔着、咬着,叫人好不快活。   唇边溢出来不及吞咽的津液,谢春酌想要推拒,身子往后压,结果面前的人却得寸进尺,手伸进了他宽大的袖口,抓住了他细腻修长的手臂,拉扯靠近。   谢春酌迷糊间只觉得,自己现在好似成了面前男人手中的酒盏。   对方在品尝他。   当含糊而痛苦的呜咽自口中被吞咽后,谢春酌无力再挣扎,在犹如溺水的侵犯中,他迫不得己抓住了对方的衣领,像是顺从。   周遭的欢笑声也慢慢停了下来,谢春酌明白,是因为他们在观看这一场表演。   羞耻、恼恨。   谢春酌无力反抗,怒火烧在心头,他能做出的最后决断是睁开眼,怒视亲吻他的人,企图让对方体会到自己的怒意。   但很可惜,起了反作用。   当腿侧有坚硬的东西咯着他时,已经人事的谢春酌立即就清醒过来。   他惊惧地瞪圆了眼睛。   土匪头子慢吞吞地舔过他的唇,微微立起身,垂眸看着他。   紧贴着自己的、冰冷的面具离开脸颊,本该叫谢春酌松口气,不再感觉到寒冷,可此时他的心却如坠冰窖。   “原来真的是情哥哥。”土匪头子扯下身上的披风,蒙头把他盖住。   一阵天旋地转,谢春酌看不清眼前景色,只知自己被抗了起来,头重脚轻。   屁股被打了一下。   土匪头子笑盈盈地带着他往内间走,“那我就不必怜惜了。” 第122章   在被放在床榻上的时候, 谢春酌终于知道了土匪头子的名字。   “闻羽。”   土匪头子拽掉他脑袋上蒙着的披风,倾身向前,单膝跪压在他的双腿之间,轻声说道, “你记住了, 我叫闻羽。”   土匪头子扯着唇, 并不太愉悦地笑, 话语里带着点威胁的意思。   “在床上可别叫错名字了。要是叫错了……”哼哼的两声笑, 意思很明显。   屋内的烛火烧得明亮, 还摆了个炭盆, 温度上来了, 谢春酌身上的衣衫也早就在被掳掠上来的前后时间里被烘干。   但身体还是冷的。   ……今天好像是逃脱不了了。   谢春酌突然莫名地镇定下来。他身子被迫往后靠躺在床上,呈现出一种献祭的姿态, 可那双水润漂亮的眼睛却上抬着, 平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而闻羽,他对面前人的冷静感到愉悦。   按理说他不该把这人留下来惹麻烦, 况且他活了着二十多年,从未对床榻之间的情爱产生兴趣,可偏偏今天见了这人,竟出乎意料地感到了欲/望。   要把这个人留下来, 留在身边。这是他看见谢春酌的第一个念头。   第二个念头是:这是不是针对他的一场阴谋呢?   毕竟接下来他的行程、他要做的事、要铺成的路,对于大部分人来说, 都是一条锦绣前程。   尤其是谢春酌看起来太像一个美妙的、散发着香味的陷阱,尤其是对方的冷静和笃定。   笃定自己不会死吗?   闻羽这样想着,嘴角高高翘起,手扯开谢春酌身上松垮的腰带。   虽然不会死,但是会被睡。   比起生死, 贞洁好像也不算很重要了。   不过闻羽还是不太高兴。   在宴会上时,他起了反应,而谢春酌那时的眼神,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了。   未经人事的人是必然不会这样明白的。   “……真是太看不起我了。”闻羽突然说,“怎么说,我也该是第一个。”   谢春酌不知道闻羽为什么说这样一句话,但略想一下,加上现在眼前的情况,他立刻就明白了这“第一个”的意思。   谢春酌险些被气笑了!   “你就不能不对我下手吗?!”他没忍住说,“我既不知道你们这上下山的路途,又手无缚鸡之力,你们只要下山给他们送个信,然后拿到赎金把我放了就行,官府也不会花力气来剿你们。”   鉴于行路时船夫说的话,估摸着当地官府也是想着能拖则拖,毕竟剿匪吃力不讨好,这帮匪徒又那么难打,要是真尽心尽力去做,都不知道要损耗多少钱财兵力。   ……估计也不会花心思来救他。   当然,换作是魏琮被绑,说不定就会火急火燎地来救人了。   这就是出身与阶级带来的好处。   谢春酌说完,见面前这人动作微顿,虽然知道被说动的可能性很小,但他还是忍不住微微坐起身,企图说服对方。   “你把我留在这里,无非也就是为了床上这点事,你拿了银钱,去城里……点个花魁,小倌,都可以啊!还能娶个貌美的妻子,这难道不好吗?”   “不好。”闻羽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没有你漂亮。”   他弯下腰,又闻了闻味道,“也没有你香。”   谢春酌很想告诉他,这香味或许是魏异的。   当然,如果闻羽想要魏异,他去把人骗来也不是不行。   可惜很显然,闻羽对他的兴趣更高。   于是当闻羽的手朝着他的衣领伸过来时,谢春酌不免心如死灰。   他放弃抵抗似地重新躺回床上,侧着头,作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倒叫闻羽心下有些好笑。   不过闻羽捏了捏他的脸,还是决定先把自己的火给灭了。   闻羽的手伸进去,企图从内部先触碰那细腻雪白的皮肤,再如剥开紧密的花苞般,一一把层层叠叠的衣衫展开时,他失败了。   手确实是碰到了谢春酌的脖颈处,但再往下,无法解开。   谢春酌反应过来这件事,猛然想起了柳夔。   在离开木李村,前往进京的路途时,柳夔曾经跟他说,会施法叫旁人不得近他身,脱不得他身上的衣衫,保护他的安全。   谢春酌当时嗤之以鼻,知道柳夔布法是因为怕他水性杨花,攀附了他人,也防着魏琮、魏异对他动手,和他有苟且。   结果没想到,防的竟然是土匪头子!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谢春酌看见闻羽眯起了眼睛,当即装傻,移开目光假装无事发生。   闻羽再次伸手……失败。   第三次,他掐住了谢春酌的下巴。   “怎么回事?”   谢春酌睁着一双眼睛,里面满满的迷茫,“什么怎么回事?”   “跟我装傻?”闻羽骤然一笑。   银制面具在床帷之内闪着亮光,昏暗又明亮,衬得闻峻勾起的唇角也格外地瞩目。   谢春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捏着他下巴的手缓缓上移,拇指摁压在他柔嫩的唇间,陷入。   闻羽微微一笑,“看来你的哥哥,对你非常疼惜……”   “既如此,你恐怕也未能享受到床榻之间真正的乐趣。”   “就让我来教教你吧。”   -   秋夜瑟瑟,夜间突然下了一场小雨。   雨声淅沥,拍打窗台,声音细细小小,迎着月光,慢慢打湿土地。   落叶润湿埋藏在土里,被雨水凌虐成为一体。   谢春酌在迷糊间听见了雨声,他皱紧眉头,意识逐渐清醒,眼皮却沉甸甸地,以至于他没有睁开眼。   身上像被雨水打湿了一样,抬不起来,又被裹挟着,呈现出一股湿热的疼痛与禁锢感。   耳边响起低低的说话声,炭火烤得人发烫,火焰的气味混杂湿气袭来。   脸颊被细细擦过,之后是脖颈。   然后口中被灌下了苦涩的药汁。   “……造孽哦,大当家也真是的,那么不懂怜香惜玉,看看都把人搞成什么样子了。”   “可怜生得那么漂亮的小郎君……”   “哎呀你说什么呢?小声些!要是叫他们知道你编排大当家,可不得把你一顿好打!   况且大当家这不是也憋狠了吗?前段时间离开了那么久,还不知道去哪里了,现下回来放松些也正常。”   几人说着话,声音漂浮在空中,落在谢春酌当时耳中,他身上的衣衫还穿得牢牢的,只是已经凌乱不堪,那几人脱不下他的衣衫擦拭他的身体,干脆放弃,又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屋子恢复安静。   谢春酌躺了会儿,恢复了点意识,他侧过头,额头碰着自己的手臂,感觉到烫意,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是发烧了。   也是,昨日受了惊吓,掉了水,又被闻羽翻来覆去地折腾,本身身体又不算特别好,不生病才是稀罕事。   谢春酌动了动,正要下意识抿一下唇,结果又觉出了撕裂般的痛。   ……该死的闻羽。   不脱衣确实有不脱衣的玩法,隔着衣衫也有隔着衣衫的趣意。   除却没有被真的侵入,谢春酌几乎已经是被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好几次。   回顾以往,这次居然是他第一次承受如此大的耻辱!   就连柳夔,都没有这样对待他过!   平日里要做那些事……多半对他都是哄着的!   有朝一日,他必定要斩下闻羽的脑袋,以报今日之仇!   正当心中涌起滔天巨浪的恨意时,门突然“嘎吱”一声开了。   不多时,身旁站了一人,肩颈处也落下了一只手。   “醒了?”   谢春酌把头埋进臂弯,不去看他,但这完全阻止不了对方。   闻羽只要轻轻松松地揽住他的腰,就能把人从床上直接抱起来。   腰肢细软,像一把蒲柳,抱在怀里又像是一团暖烘烘的汤婆子。   闻羽忍不住去低头闻。   出乎意料地,不臭。   暖气、湿气、香气、药汁味儿,还有一点难言的腥味,混在一起,说不上多好闻,但闻羽也不嫌弃。   不过他抬起头,面对怀里人愤怒的、浸满水光的眼眸时,还是故意说道:“好臭,你真的不考虑洗漱吗?”   “……滚!”   被骂了也不生气。   闻羽把腿抬高叠起,让自己抱得更舒服,也叫谢春酌坐得更舒服些,才继续说:“都病了,就不要闹了,昨日的事是我鲁莽了……但你也不是没尝到乐趣不是吗?我看你还是很喜欢的……”   话没说完,就被人瞪了,闻羽笑得脸上戴着的面具都不太稳当。   他低下头,用冰冷的面具蹭了蹭谢春酌滚烫的脸颊。   谢春酌抬手就想给他一巴掌,但手抬起来就摸到了冰凉的面具,就成了没什么力气地扶着了。   不得不说,在发热时摸到能降温的东西,挺舒服的。   谢春酌有点烧迷糊了。他半阖着眼睛,睫毛垂着,只露出一点被遮掩下的眼眸,眼尾、鼻尖、都染上潮红,嘴唇红得尤其厉害,上面覆盖了一层膜般,嘴角有些开裂。   闻羽看着他的眼皮一点点往下坠,最后彻底合上,呼吸变得平稳。   睡着了。   天光已然大亮,这时屋里的烛火都灭了,窗台打开些许,凉风就此吹进,飘来些雨水的气息,还有一点很浅淡的树木落叶腐朽的味道。   外面隐约传来了男女说话的声音,还有些呼呵,闻羽知道,那是自己那群愚蠢的手下正在分战利品。   他们那天去山下劫掠,带回来的不仅仅只有一个谢春酌。   他留下了人,他们理所应当地留下了物。   不过也是最后一次。闻羽看着怀里睡去后,依旧蹙紧眉头,显得非常不适的人,轻轻叹口气,随后又不自觉地翘起嘴角。   虽来历不明,但总归能查到。   所以,带回去养着也不错。 第123章   谢春酌再次醒来, 屋内空无一人。   他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帷帐,缓了会儿,待心跳平和, 才侧着身体, 从床上坐起来, 看向前方。   正对着他的窗是敞开的, 看日头大概现在已是临近午时。   想到这里, 他不由自主捂了一下肚子, 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饥饿。   从昨晚到现在, 他也就只吃了几个葡萄, 喝了一点酒,夜里再被闻羽喂了水, 清晨喝了药……细细数来, 居然一粒米都没进食过。   不知道哪里有吃的。   谢春酌正想着,突然就听见了一声“哎呀”。   他下意识抬头看去, 就见窗台闪过一道模糊的影子,之后很快,门被敲响推开,走进来的是个端着木盆, 模样有几分秀气,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   “你终于醒了, 要是再不醒,我都想叫刘大夫再来给你看一下了。”妇人说。   谢春酌看着她不言语。   妇人见状,自道来路:“我是住在这寨子里的人,你叫我崔婶就好了。”   不等谢春酌回话,又道:“你饿了吗?我给你去厨房下一碗面吧!你这刚退烧, 得吃清淡些。”   谢春酌不是会苦了自己的人,闻言轻轻点头。   崔婶子紧张的脸上荡出笑意,“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做。”   她还怕谢春酌醒来后想不开,还得找闻羽过来呢!   说完抱着木盆要离开,结果走出没几步,身后就响起犹豫的声音。   “……可以给我打桶水洗漱吗?”   崔婶子自然不会说不可以。   她不仅叫寨子里的土匪给谢春酌打了热水,冲好了温度,还翻了一身闻羽穿过的衣裳给他换。   谢春酌有些嫌弃,但碍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最后还是勉勉强强地接受了。   等他洗漱好,崔婶子就端着煮好的面过来了。   青菜鸡蛋面,上面片了煎好的肉片,闻起来喷香扑鼻。   谢春酌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吃,味道还不错,但除了肉片以外,确实很清淡。   他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身后,用一块厚布垫着,在日光下犹如一批润湿的丝绸,泛着光泽。   五官全部露出,秀气的眉秋水般的眸,挺鼻红唇,皮肤白得刺目,细腻又光滑,垂着眼睫认真吃面时,神情微动,就如春水泛起波澜,美得惊人。   崔婶子坐在他对面看着,多少有些痴迷,但无关于其他,单纯是对美的赞赏。   “难怪当家的要把你留下来。”她冷不丁开口说道。   谢春酌听到这话,瞥了她一眼,继续吃面。   崔婶子也不尴尬,笑眯眯地继续说:“昨晚当家的吓到你了吧?你别生气,他这人有时候是有些吓人的,可心是好的,我们虽然是土匪,但怎么也算是个好土匪!”   谢春酌讥讽:“土匪还分好坏吗?”   既然都烧杀抢掠了,怎么还能说上一个“好”字呢?   崔婶子这会儿脸上才浮现了一点羞耻,但很快散去,她解释:“我们之前劫掠都是不杀人的!只是……”   她没有把话说下去,像是想起来什么,神色暗淡。   只不过想要劝服谢春酌的心还在,她便开始说起黑山寨的由来过往。   谢春酌没有阻止她,恰好他现在也迫切地想要得到关于这个寨子的消息,好尽快逃离,否则再待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与其寄希望于柳夔和魏琮两兄弟来救他,他还不如自己想办法赶紧跑。   谢春酌这样想着,吃面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崔婶子也说得更起劲儿了。   “……我们以前只是住在东边平州的村民,如果不是出了事,我们是不会跑的。”   “出事那天,我现在还记得,正是春耕的时候,我们很早就醒了,结伴出去种田施肥,临到中午,就叫家里大一点的小娃回去做饭,再送饭给我们,可是那一天,小娃回去了,整整两个时辰,一直没回来。”   崔婶子声音逐渐慢下来,她陷入了回忆,脸上也浮现出了痛苦。   挖掘伤疤时,血肉露出,那种疼痛总是叫人难以忍受的。   “我的大儿子带着妹妹回去了,都没回来,我一共也就这两个孩子,我思来想去,别不是给掉院子里的井里面了吧?   所以我让我男人在田里等着,我跟几个等得不耐烦,准备回去的同村人一起回去,结果我们回去了……只看见了一地的血,还有几个官吏。”   崔婶子眼神茫茫,“官吏说,大人们要选奴仆,征了我们孩子去,刚出生的、到十六岁之前的,都要去……”   谢春酌夹着面的手一顿。   他惊讶又古怪地看向崔婶子,疑心对方是不是说错年龄了,就算官府要抓人,也不可能抓刚出生的孩子。   “怀孕的妇人也被抓走了。”崔婶子说,“然后官吏给我们扔了些银子。”   银子当然重要,有了银子,他们就可以买田,买牛,买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养活自己,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可是孩子呢?孩子不重要吗?   那些官吏说,反正他们可以再生,再生几个不就好了?   说得好容易啊,孩子是她十月怀胎,割下来的一块肉,养到能跑能跳的年纪,养到顽皮会被她打,然后哭着喊她娘亲的年纪,然后就没了。   怎么就没了?   “……我们肯定不要银子,结果他们就开始对我们动刀子了。”崔婶子顿了顿,“他们早就动刀子了。”   在崔婶子他们赶回来之前,孩子不愿意跟着走的,挣扎的,咬了官吏的,就被一刀砍死了,血洒落在地上,颜色那么鲜艳,比漫山遍野的青翠更鲜艳。   那是春天,无数稚嫩的生命却就此凋零。   “……后来大当家就带着我们跑了。”崔婶子将将回神。   她说:“大当家当时也被他们抓了,但是不知怎的,带着孩子从路上跑回来,之后就带着我们一起上山做土匪了。”   “要知道,他当时也才十六岁!”   一个半大孩子,成了他们的领头羊,带着他们逃离村庄,上山躲避,在那些凶恶冷漠的贵人眼里,他们甚至不算良民,是他们可以随意花点钱买下来的牲畜!   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当土匪。   最开始,他们劫掠过路的人,不吝于农人还是货郎,总之拿点东西就可以了,他们可不杀人。   劫掠一点锄头啊、镰刀啊、粮食,他们用这些工具打猎,种菜,有官府的车,就布置陷阱,劫掠官府的车,再后面 ,也有读书人的车、还有富人的车。   再后来,他们就不再劫掠了,因为大当家好像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于是说要让他们下山,重新回去种田,当农户。   “大当家的父母好像也是当官的。”崔婶子最后小声嘀咕道。   谢春酌听到这里,已然觉得这个故事里面有非常多奇怪的地方。   比如为什么官吏要带走村子里的小孩,为什么崔婶子说他们从没杀过人,那昨天发生的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黑山寨的名声在外界那么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许多进京赶考的举人死伤无数,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从未做过坏事吗?   闻羽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凭什么可以让崔婶子这群已经成为恶徒的土匪,招安归良,回去种田?   按照当朝律法,他们必须得先赎罪!   他看向崔婶子,张嘴欲问,但没想到他话没说出口,对方倏忽间表情一变,站起身对着门口喊:“大当家!”   谢春酌一惊,回头看见闻羽嗯了一声,踏步走进来。   白日里看,闻羽的身形没有夜里那么有压迫感,对方今天着了一身黑色绣纹的长衫,配着那张狼面具,竟显出几分贵气。   “你在跟他说什么呢?”闻羽问。   崔婶子讪笑:“……就说了点我们以前的事儿。”又连忙说,“我那头还煮着粥呢,不知道炉子里柴火烧完没,我去看看。”   她边说边往外走,临走把门关上之前,还特地对着谢春酌笑了一下,像是在让他不要生气。   谢春酌嗤之以鼻,想让他老老实实地伺候土匪头子,想都不要想。   他低下头,继续吃半凉了的面。   闻羽也不在乎,坐到他对面,看着他吃了几口,骤然伸手。   当额头被那只手覆盖的瞬间,谢春酌下意识侧头闪躲,随后惊诧地看过去。   闻羽收回手:“退烧了。难怪你看起来精神好多了。”   谢春酌不禁驳他:“你手下的人要是不把我掳上山,我恐怕也不会生病。”   “我已经罚了他。”闻羽说。   谢春酌哼了声,倒也没继续骂他。   面吃了大半,本来是很香的,但不速之客一来,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谢春酌夹了碗里最后一块肉片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琢磨着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办时,便听见闻羽突然说:“有人拿了一盒银子来赎你。”   谢春酌刚把肉吞下去,听见这话险些噎住。   他来不及回话,赶忙拿起杯子喝水,低头时,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往前面倾斜,略微遮住他莹润白皙的脸颊。   洗浴过后,无论是谁,都有一种洁净、生机的美,更别提本身生得就好的人。   闻羽想靠近些,去闻闻谢春酌身上的味道。   想必不会如之前那般散发着潮湿、暧昧、闷热的香气,而是皂角以及自身□□散发出来气味。   不过他不去,谢春酌却靠了过来,急切地问:“是谁来赎我了?”   闻羽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跟想象的有一点细微的差别,面前人身上皂角味很淡,头发的花香味倒是比较浓重,估计是刚刚崔婶子给他拿了头油,桂花味的。   在此之间,还有一种从皮肉透出来的气味,夹杂在皂角与桂花香之间,幽幽地,传入了闻羽的鼻尖。   他对上那双焦急疑惑的眼眸时,很轻地叹了口气。   “急什么?我答应他赎你了吗?” 第124章   闻羽从来没想过要放谢春酌走, 别说一盒银子,就算一盒金子,他都不会考虑。   到了他手上的人,想跑?做梦。   他睨了眼谢春酌, 对方眼中的急切瞬间消失, 化为黯淡。   “就这么不想留在我身边吗?”   闻羽这会儿倒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或许谢春酌并不是真的如他所想的那般, 是被人使计派过来送到他身边, 而是确确实实是意外被掳掠上来的。   他心里有一点微妙的不爽。   “我未必比你的相好差。”闻羽说, “你想要的荣华富贵, 别人不能给你的, 我都能给你。”   谢春酌闻言,还是没忍住用鄙夷且不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一个土匪头子能给他什么?   就算如崔婶子说的, 闻羽是某个高官流落在外的孩子, 那多高的官才能比得过魏琮这个宗亲呢?多有能耐才能比得过柳夔这只半仙蛇妖呢?   况且闻羽说的“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不知道多少个人跟他说过了。   这些男人说的话,无疑都是哄骗他时,刻意抬高的筹码,等到他真的要, 拿不拿得出来还是一回事呢,他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闻羽被这眼神看得气笑了。   他捏着谢春酌的脸, 哼声道:“你该庆幸你不是女子,否则我把你关在这里,生十个八个孩子,你想跑都跑不了。真跑了,肚子里也得带着我的种。”   “……”   谢春酌不想理会闻羽, 但事到如今不由人,他心里默念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然后抿紧唇,抬眸看向对方,小声问:“所以来赎我的究竟是谁?”   “一个绿眼睛小孩。”闻羽睨他,“大概才十六七岁,他应该不是你的相好吧?”   谢春酌自然不会说是,闻羽也只是问一句,没把这当回事。   “只不过他竟然能找上门。”闻羽说完后皱了皱眉头。   黑山寨狡兔三窟,尤其爱找偏僻深山,山路多数都派了人去巡逻看守,也设置了陷阱,且将部分路进行隐藏掩盖,没有熟人带路,基本上都很难找到寨子所在的。   而这样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竟然能只身上山,准确地找到了寨子的位置,不可谓不奇怪。   谢春酌倒是有所猜测,假如魏异确实与器人有关,那么能找上山也不是怪事。   想到这里,他有些隐隐的期待,要是魏异能够把他救出去就好了。   “人我赶走了。”闻羽洞悉了他的念头,说道。   谢春酌抿着唇不吭声,直到闻羽继续说:“过几天,我们就会离开这里。”   “去哪里?”谢春酌讶异。   闻羽的手抚摸他因为日光晾晒而变得半干的头发,摸起来略微有些碎发浮在表面,就像谢春酌一样,看着乖乖巧巧的,实则心里一堆不服气。   闻羽不禁笑了,随后在谢春酌的注视下,慢吞吞地说:“入京。”   这二字一出,谢春酌登时一惊,下意识想要询问,但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熟悉的嗓门在喊叫:“兄长!那小子又来了,你看我们要不要把他也掳上来算了。他长得也还算可以呢!”   是那个二当家。   那个小子,指的是魏异吗?   谢春酌不由自主地提起心。   闻羽看了他一眼,对门外说:“进来。”   门推开,二当家嘻嘻哈哈地走进来。   白日里看,二当家居然还是个非常年轻的青年,约莫二十六七岁,胡须修得整齐,面容端正,不算是众人眼中的帅或者是俊丽,是个十分标准的糙汉子,像个猎户,但仔细看,又能从那双眼里看出几分狠厉。   他甚至更像一个土匪头子,而不是闻羽。   可是当他面对闻羽时,脸上、动作上表露出来的尊敬不是假的。   谢春酌心下觉出怪异来。   二当家看见谢春酌,又见闻羽的手握着那长发没松,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屋里这会儿正在浓情蜜意中。   他咧开嘴笑,对着闻羽挤眉弄眼:“兄长,我不是打扰你了吧?”   闻羽把手里的头发放下,因为抓握的原因,中间有轻微的弧度,手心也略有些湿润。   “那个绿眼睛小孩又上来了?”   二当家点头,说话就没那么客气了:“狼崽子似的,那鼻子不知道怎么长的,就是能闻着味道找到咱们寨子,不杀了他或者把他抓上来的话,我们在这里就待不久了。”   他嘀咕:“难道番邦狗鼻子就那么灵?”随即又问,“现在要怎么做?”   按照二当家的想法,必当是杀了了事,干脆利落。   不过嘛……   二当家看向谢春酌,嘿嘿笑起来。   谢春酌厌恶地移开目光,心下却忐忑难安,揣测着想,难不成魏异是靠着他身上的味道找上来的?他刚刚洗浴,是不是坏事了?   不等他再多想,闻羽突然说:“我带你去看看。”   谢春酌愕然。   身侧坐着的男人侧对着他,轻轻转动身体,看向他时,银制面具像是被日光从左到右地划过了一道光,光线是浅而温暖的,但也无法掩盖其冰冷的本意。   谢春酌感到心惊。   -   魏异站在一处山林内,有一棵二人环抱的松树正立在他身侧,其余的都是一些不大的小数以及杂草野花。   松树上响起鸟叫和窸窸窣窣的声音,仰头看,能看见一只傻呆呆的松鼠正站在树杈,抱着松果往下看,像是在好奇树下的是什么东西。   树木遮蔽大部分阳光,但也有小部分落了下来,更小的一部分照在了魏异的身上。   魏异眯了眯眼睛,对这股暖融融的温暖感到舒适。   可惜他不能久晒。   而且他的目的也还没达到。   他看向前方,十几米处,那里站立了六七个持刀的男人,穿着短衫,眼神凶狠。   一群土匪,把人抢走了,还不想还回来。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谢春酌了。   就连谢春酌身上的味道也变淡了。   魏异吐出一口浊气,他不甚高兴地看着自己拿出来的那盒金子,两层妆奁的设计,最下面的放着金子,上面的放着稀有的珍珠、饰品,放在外面不是价值千金,就是有市无价。   但这些比起谢春酌来说,不值一提。   察觉到那些贪婪的目光齐齐落在打开的小巧妆奁上,魏异再次开口:“只要你们把人还回来,我可以再拿来一盒金子。而且我不会去官府举报你们。”   举报,这群土匪是不怕的,金子,他们倒是想要。   收到吩咐盯着魏异的土匪们有些躁动,开始低语。   “要不劝劝当家的,把人放了吧,以往我们不也是不劫掠人的吗?况且这赎金那么多。”   “对啊,有这些金子,我们之后下山,也不用怕活不下去了,我们可以买几亩田,好好过日子。”   “虽然那公子长得美,但更美的人应该也不是没有吧?”说这话的人有点迟疑,随后又赶忙补充,“美也不能当饭吃!”   几人连连点头,恨不得替当家的做主意,收下这盒金子,把人还回去。   有个人心眼子多,还想问问能不能加点赎金,毕竟这种狗大户不常见,能多要点就多要点,只是他上前一步,话还没说出口,身后骤然响起破空声。   有一道冲击力极强的物件从他耳朵旁擦过,荡起他没扎好的、凌乱的头发。   他怔愣地站在原地,看见那东西直飞不远处站着的魏异。   魏异的反应比他迅速多了,在看见箭飞来的那一刻,瞳孔紧缩,立刻侧身闪躲,那支箭就猛然射在了他身旁的松树树干上。   “唰——”的一声,箭头陷入树干之中,箭尾羽毛轻颤不止。   树上的松鼠吓得扔了怀里的松果,一溜烟地跑回来了自己的洞穴里瑟瑟发抖。   魏异眼神一凌,往前看去,眼中闪过诧异,随即在看见一道身影后,眼中迸发出火光。   射箭的人是个戴着银制狼面具、身姿高大且瘦削的青年。   当然,这并不是魏异恼怒的原因。   原因是——站在面具男人身旁的人。   那人穿着对自身而言过于宽大的衣衫,是靛蓝色的,不鲜艳,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暗沉的颜色,却衬托得对方肤白胜雪,乌黑及腰的长发没有束起,而是散落在腰间,那张皎白如玉的脸正惊慌不安地看向他,但身体却是被面具男人揽着,依附在对方身上。   魏异口中含着对方的名字,一时之间竟吐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看着他。   谢春酌见状,心里一咯噔。   他侧头,微抬脸……果不其然,闻羽正似笑非笑地低头瞧他。   眼里的情绪和意识明显,无非就是:原来这也是你的相好。   谢春酌一瞬间竟有点心如死灰。   早知道就不来了,还以为魏异带了人上山,结果真就一个人,手里连把武器都没有。   刚刚要是躲得不及时,此时就被闻羽射个对穿了。   “人,我是不会给你的,你回去吧。”闻羽见谢春酌低下头装傻,也不欲多去调笑对方,反而对着魏异抬了抬下巴,说道。   他说完,微微侧头,身后站着的二当家就不情不愿地上前一步,把手里拿着的盒子朝魏异扔过去。   魏异没接,那檀木盒子就这样被砸在了他身前的位置,落在了一处木桩上,轰的一声,敞开,里面的东西掉落,散了一地,在日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   那是一盒子金子,以及用金子制作而成的饰品,有金蝉,有兔子、小马,小巧可爱,巴掌大小,同时还有一些拇指大小,色泽莹润的珍珠,皆不是凡品,除此之外,还有更精细、宝贵的东西藏在更深处。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二当家的哀嚎显得格外响亮。   “兄长!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给那狼崽子?!人是我们抢回来的,又不是买回来的!”   二当家手一指,不满道:“况且他值那么多钱吗?”   谢春酌作为被指的人,这时倒是没有和他生气,因为他此时心里的震惊不比在场的其他人心里少。   闻羽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珍宝?抢的?可那些东西,怎么可能是光靠抢就能抢到的?   世家大族,权贵人家,富商,但凡是哪一个,都有无数仆从侍卫护着。   或许某一次闻羽带着人去劫掠,能够抢到这些奇珍异宝。   但,怎么会有那么多呢?   谢春酌骤然间想起了崔婶子说的话,闻羽又是哪家权贵流落在外的孩子?还没回去,竟就能给出那么多的好东西。   比起魏琮来说,身份地位又如何呢?   即使比不上,恐怕也差不了多少吧?   谢春酌心思百转千回,闻羽却再次向魏异拉弓,语气冷淡:“拿着东西下山。事不过三,下次你再来,就把命留下。”   魏异对于威胁,巍然不动。   他一直盯着谢春酌,能看到对方任何细微的神色变化。   当看见谢春酌暗自思索的模样时,心中不可谓是不难过和愤怒的。   “你愿意留在他身边吗?”魏异突然问。   他问的人是谁,很明显。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谢春酌。   谢春酌身体一僵,忍不住想要骂他。   这个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不是完美的答案。   谢春酌略一思索,眸光冷淡,反问魏异:“你能把我带走吗?”   “如果你想。”魏异回答得很快。   谢春酌与他对视,一言不发,眼中含着几分讥讽和不耐。   魏异当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谁都能想,但谁都能做吗?魏异要是能只身救人,早就救了,现在在这里掰扯这个问题,完全是没有意义的。   谢春酌迟来地觉出魏异的幼稚。   没长成的小孩,天真又愚蠢。   闻羽也不是死的,魏异当着他的面去勾搭谢春酌,他原本漫不经心的模样一下就收起来了。   没有被面具遮掩的下半张脸能窥见几分主人的不悦,薄唇抿起,他拿过二当家手里的箭,拉弓。   弓绷紧,拉起时发出紧绷的声音,一点点、一点点地来到它所能承受的极限,最后圆满地将长箭射出。   这一次,速度更快,更凶猛。   魏异仍然是迅速躲避,但这一次即使他躲得快速,脸颊也还是被箭头擦过,在那冷白的脸上擦过一条血痕。   鲜血从线上溢出,凝成血珠往下滑落。   浓烈的异香骤然盈满四周。   “什么东西这么香?”二当家抽动鼻子,奇怪地往四周看。   其余几人也疑惑地四处看看。   只有闻羽眯起眼睛,低头看向了谢春酌,然后说:“你身上的香味,是他的?”   “……”   闻羽“哈”地一声笑了,怒极而笑。   “你可真有本事。” 第125章   谢春酌可不会把这句话当做是夸赞。   闻羽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说话, 他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魏异倒是听见了,但听见之后,面上仿佛多了一层阴霾。   他满心在想:只短短一天,谢春酌就已经被闻羽掳上床榻, 睡了。   闻羽速度之快, 也恰巧说明谢春酌并没有十足抗拒的心。   他怔愣且茫然地看着谢春酌, 不明白该夸谢春酌识时务, 还是该难过于对方对自己身体的不在乎。   如果谢春酌知道, 或许会说:人活着, 比什么都重要, 而羞辱过他的人或物, 只要他活着,总有一天他会一报还一报。   现在谢春酌不知道, 便只当魏异动作的停顿是被闻羽的箭吓傻了。   闻羽显然也是这样以为的。   他皱眉对魏异说:“滚远点。”   随后便摆摆手, 示意二当家守着,自己搂了谢春酌的腰往回走, 准备回去逼问一下,这人究竟还有几个“好哥哥”。   魏异见状,下意识要追上去,但二当家以及其他几人纷纷上前拦住他。   “听话识趣儿点就赶紧下山, 别在这肖想你不该想的人。”   二当家对着魏异晃了晃手里银光铮亮的刀,又有些牙疼地皱起脸, 肉疼地说:“拿了东西快走!”   魏异脚步停顿,视线往前,那两道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他把目光转移,落到二当家的身上,那双翠绿的眼眸在日光下如水一般浮动闪亮, 像是品质上好的翡翠。   二当家初见对方,就觉得如果能把这人卖掉,估计能卖个好价钱。   以前二当家就曾经贩卖过几个异邦人,无论男女,生得都比中原的多一些韵味,眉骨深邃,肤色白,尤其是眼睛,绿的、黄的、蓝的,多么奇异啊!   权贵最喜欢的就是奇珍异宝了!这些人怎么不算是异呢?   二当家一直都是这样想的,直到他现在对上了魏异的眼神。   幽深、冷漠,视人如无物。   翠绿的眼睛像是最冰冷的器物,被注视着的人无法逃离。   鼻尖萦绕着的浓烈香味甚至让二当家感到窒息。   如果面前这个少年动手的话,他是活不下来的。长久在危险中行走的二当家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然后冷汗也跟着一起冒出来。   他咽了口口水,身形也没之前的稳当了。   但好在少年似乎也并不想动手,只是略略站了会儿,暗自思索了些什么,便抱着自己带来的木盒转身离开了。   另一边,谢春酌被闻羽带回去,还没进屋门,脑子里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搪塞对方,关于他有几个相好这个问题。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闻羽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知道他是器人吗?”   谢春酌一怔。   他仰头看向闻羽,虽然看不清对方全部的表情,但也能从对方的语气、下撇不悦的唇看出几分端倪。   “……又不完全像是器人。”闻羽又补充了一句。   谢春酌闻言,想起柳夔曾经说过的话,不由轻声问:“你为什么要说他是器人?或许,他身上只是有放了器人的东西。”   闻羽双目凌然,如箭一般射向他。   谢春酌抿了抿唇,睫毛颤动,很小声地说:“器人已经是物件了,他还有心跳和体温。”   “你知道器人。”闻羽的声音变得意味深长,“平民怎么会知道器人呢?带你坐船上京城的人,他们究竟是谁?”   谢春酌不吭声。   闻羽见状,也没继续追问,捏起谢春酌的下巴,轻声道:“总而言之,你乖乖待着,别想着逃跑,否则……”   “我不建议有一个美丽的器人在我身边服侍我。”   谢春酌后背一寒。   但闻羽的威胁无疑是有效的,谢春酌像是想明白了,轻轻点头。   闻羽满意地笑道:“这才乖。”   二当家等人很快就回来了,因为要搬走的缘故,有一些事闻羽必须处理,因此,他抓着谢春酌又问了几句关于相好的事,得到答复后,就离开了房间。   屋里只剩下谢春酌一个人。   他不禁起身,走到窗前,探头往外看去时,竟看见了几个土匪正嘻嘻哈哈地站在不远处说话,他们看见他,还笑眯眯地抬手打招呼。   ——他们都是被闻羽派来监视他的。   谢春酌冷着脸把窗户合上,坐在榻上,深深吐出一口气,暗自苦恼。   看来靠他自己,是真的跑不掉了。   难道他真的只能等柳夔把自己救出来了吗?   -   “他不肯放人?”魏琮骤然冷笑。   魏异面色无波,颔首:“对。”   他顿了顿,道:“要尽快下决定,如果他们现在离开,我之后就找不到位置了。”   去报官的仆役还没回来,但最快也得是明日清晨。   魏琮转头看自己的侍从们,约莫还有二十人,都是家中部曲。   那日的夜袭,土匪唯一获得的战利品就只有谢春酌,以及一些珠宝,甚至于他们自己还死了五六个人在河里。   若不是他的部曲们不擅水性,恐怕那些土匪是寸步不能近他身,上这艘船的。   “找个时间。”魏琮将手里的茶盏放在桌子上,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阿金等人低头,“是。”   一切部署下去,船舱内只剩下魏琮和魏异二人。   魏琮抬眸看去,便见魏异心不在焉。   他第一反应是,谢春酌在山上肯定出了什么事,或者是做了什么事,才导致魏异变成这样,但究竟有什么事呢?   魏琮蹙眉,正待要问,魏异却突然开口道:“如果我没用了,你会帮我吗?”   掐头去尾,毫无联系的两句话听得人一头雾水,魏琮怔愣,还没思考清楚,魏异却已然闭口,没等回答,突然转身离开。   魏琮独自一人坐在船舱中,后知后觉地明白魏异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与魏异相处三月有余,再多的厌恶,魏琮也在日常相处中发现了怪异与端倪。   魏异……是一颗棋子。   他的身体,他的整个人,或许并不是自由、安全的,但一定是对某些人……比如他的侯爷父亲,是有利可图的。   他们是用什么来威胁禁锢魏异的呢?   魏琮不需要多想,就知道那必定是对魏异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   而魏异刚刚说的那番话,无疑是想要将自己自身的一些东西抛却,去救谢春酌。   但是,作出了这样的选择之后,那件非常重要的东西,他必定会失去。   魏异明白,所以没有动手去救谢春酌,而是下山来找他,所以也没有继续等他的回复,而是转身离开。   魏琮坐在原地,心情复杂,竟感到了一种意外的羞耻感。   ……   夜深了,秋风萧瑟。   还有几日便要到中秋,圆月挂在空中,散发着明亮的光芒,将大地笼罩上一层柔和而幽静的轻纱。   谢春酌洗漱过后坐在床榻上,低头看书。   书是崔婶子拿给他打发时间用的,是一本山水游记,文风轻松有趣,用词诙谐,描述风光景色又让人如身临其境,着实是一本不错的游记录。   屋内烛火摇曳,他看得入神,直到夜色渐渐变深,外头窸窸窣窣小声说话的土匪们声音也消失了,他才惊觉时间的变化。   闻羽还没回来。   谢春酌放下书,略想了一下,又低头看自己的装扮——是很不成体统的懒散模样。   今天也把衣衫都换了,阻止不了闻羽对他动手……虽然穿着的作用也不大。   谢春酌暗自在心里把柳夔又怒骂了一顿,没用的蠢蛇。   事已至此,他再抗拒闻羽,也是白用功,不如伺机而动,等到离开时,找机会逃跑。   从小到大,谢春酌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等待和忍耐。   他会找到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   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干脆脱靴上床。   不管闻羽回不回来,他都需要补充好体力,以防万一。   只是他没想到,他刚躺下没多久,门就猛地被推开了。   他尚且还在茫然中,就有人快步走到床榻边,把他拉了起来。   “有人夜袭,你快跟我走!”崔婶子连忙拿起他放在一旁的衣衫,对着他招呼。   谢春酌脑子瞬间清醒,他没动,而是反手抓紧崔婶子的手腕,“谁夜袭?”   崔婶子不语,神情严厉地看着他,随后竟是直接想要动手打晕谢春酌。   谢春酌立刻就明白,来的人是来救他的,否则崔婶子不会那么急迫地想要带着他逃走。   既然有了机会,他又怎么可能不抓住机会呢?   他当机立断,迅速从床榻上跳下,连鞋都没穿,转头就抓住桌子上放着的瓷杯砸向崔婶子。   崔婶子大惊失色,连忙闪躲,再度看去时,谢春酌竟然打开木窗,快速爬上去跳窗而逃了。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崔婶子又气又急,跺了跺脚,快步跑到窗台前往外探,见到有两名土匪持刀追上去,才松口气,自己也赶忙出门去追。   到处都是喊叫和刀剑相撞的乒乓响声。   火光潋滟摇曳,谢春酌光着脚踩在山路上,往幽深的地方跑。   不知是不是他幸运,闻羽的住所是寨子里最安静、最偏僻的地方,平日里住着舒服,也不必被打扰,出事了也是最安全的。   现在对谢春酌而言,也是最好的逃跑环境。   除却他身后追着不放的两个土匪,后面根本没人在追。   两个土匪而已……   眼见着跑到前路,一片幽深寂静,看不清山路,身后的土匪又加快步伐追上来,他心神一动,假装崴脚,摔在了地上。   两个土匪见状,加快速度,立刻前后围住了谢春酌。   “还敢跑?这下跑不动了吧!”   “累死我了,看着那么瘦,跑起来怎么那么快?”   把人围起后,土匪不由微微喘气。   其中一名踢了踢谢春酌的腿,“起来,回去了……”   话音落下,被他踢的人垂着的头抬起,披散的长发在火光下闪着光泽。当那张脸映入两个土匪眼中时,他们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气,胸腔快速跳动。   像山里诱惑人的鬼魅。   皎白如月的脸,盈盈含水的眸,仰着头时,那张脸显得愈发而小而精致,叫人无法抗拒。   刚刚踢了他一脚的土匪声音都放轻了:“我们也不想对你动手,你乖乖听话,跟着我们回去,大当家肯定不会责罚你的。”   另一个土匪也连连点头:“是啊,你听话点,什么荣华富贵没有啊。”   他们盯着谢春酌的脸,一刻都不舍得挪开,同时心里也在感慨:难怪大当家会把人留下,长成这样子,要是放走了,夜里不知道要懊悔多久呢!   如果是他们,他们也不愿意放啊!   “可是,不是说有人夜袭吗?”谢春酌抿唇轻声问着,身体似乎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   土匪见状,下意识道:“你怕什么?夜袭的不就是你……”   “诶!”另一个土匪打了他一下,瞪他。   土匪反应过来,闭了嘴。   这事儿不能说,说了人就跑得更快了。   他连忙道:“总之你跟我们回去,保准没事。”   “……我不想回去。”   土匪感觉手腕一热,低头看去,竟是谢春酌拉住他的手,从地上挺起腰身,半跪着看向他,姿态顺从又可怜,泪水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流下,看得土匪心都软了。   “如果……你们愿意帮我,我可以叫我哥哥给你们一盒金子当做我的赎金。”   轻软的声音传入耳中,撩拨人的心弦。   土匪二人面露迟疑。   “你们不是本来就要下山,不做土匪了吗?”   谢春酌慢慢地说:“有了一盒金子,你们可以去购置田地,在县里、城里买个房子,娶个媳妇也绰绰有余……难道,大当家下山了,会给你们这样好的待遇吗?或许他只是想把你们送下山,送到某个村子、庄子里面,给大户人家当田舍人啊。”   “我绝对不会向其他人告发你们,况且今夜本就混乱,你们当我自己跑了不就行了吗?崔婶子……才是看管我的人,就算我跑了,你们也是没有责任的,不是吗?”   不得不说,这番话简直说到了两个土匪心坎里,虽以前是农户人家,可上山当土匪那么久,得来钱财如此容易,要他们下山继续种田,说实话是不愿意的!   他们不敢反抗大当家,离了寨子也无处可去,所以只能听从安排。   而现在,谢春酌给他们指了一条新路。   见二人沉思,谢春酌抬袖掩唇,小声抽泣:“我也不想跟小倌似的,靠着讨好你们大当家过日子,你们放过我,我感激你们大恩大德。”   美人落泪,看得土匪二人心更软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不远处突然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其中一个人回头看去,低声道:“是崔婶子。”   倘若要做选择,那么就在这一刻了!   土匪二人对视,立刻下了决定。   “我去引开崔婶子,你带着他躲起来。”   “好。”   眼见着崔婶子快要靠近看见人影,其中一名土匪迅速拿着火把朝着对方跑过去,而另一名土匪则是扯住谢春酌的胳膊,把他提起来,半搀扶着,速度且熟悉地把人带进了一条小路,并且在一处树后躲起来,探头往外观察情况。   等看见崔婶子和同伴走远了,才回头去看谢春酌。   “这里是哪里?”谢春酌怯怯地四处看,小声问他。   这条小路四面都是草丛,林子深且暗,根本看不清路,而且这里大概是一条高翘的土坡,他们如果不靠着树干,是很容易站不稳滑下去的。   土匪说:“这是下山的小路,平时我们都不走这里,因为靠近山崖,很容易掉下去。”   他说完,拉起谢春酌,道:“我们往里面走一点,我怕其他人会追回来。”   谢春酌顺从地跟着他起身,走了几步之后,伸手指向斜侧边,问:“这条路是下山的路吗?”   土匪观察了一下,点头:“对。”   “我们现在不下山吗?”   “等到我兄弟过来,我们再带你下山,谁知道你会不会骗我们呢?”土匪大咧咧地说。   “那我们现在走的地方是?”   “去山崖,我们在那有个藏抢来货物的洞穴,刚好能在那等会儿他。”   土匪一边说,一边攥紧谢春酌的手腕,生怕他跑了,同时也警惕地观察四周,在二人走了一段路之后,看见一处模糊的山崖,便下意识地往右侧靠近。   谢春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闪烁。   月明云厚,风一阵阵吹来,将身后的吵闹声吹走,也将遮盖着圆月的乌云吹开。   二人又走了两步,眼见着要离开山崖边时,谢春酌突然踉跄一步,径直往前摔。   土匪吓了一跳,下意识松手,就见人狠狠摔在了地上。   “……好痛。”谢春酌倒吸一口气,轻呼。   土匪看去,只见他靠躺在地上,唯有上半身微抬,一张皎白的脸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同时,像是难以忍受地蜷缩了一下腿,露出那双伤痕累累的脚。   因为未穿鞋袜,谢春酌一路上踩过石子、山路、草丛、脚底下已然鲜血淋漓,可他脚形优美,皮肤薄,且因少见日光而显得白透,青筋骨骼隐隐浮现,美得像破裂受损的玉石,更能激发人的恶欲。   土匪口生津液,喉头滚动。   此时身边空无一人,唯有明月与秋风,想要做什么,都极其方便。   土匪盯着谢春酌的眼神慢慢变得贪婪淫|邪。   他想,如果现在他将这人压在这里狠狠干上一番,也是不会有事的。   毕竟谢春酌还得靠着他带路才能下山,才能躲过追击,而他的兄弟回来了知道这事儿,大不了也让他睡上一回,再不行,他少拿点金子也可以啊!不亏!   土匪越想,越觉得这事儿能成,于是他面上就带了些做作的疼惜,靠近摔在地上的人,口中不干不净:“疼吗?我来背你吧,瞧你这脚伤得,可心疼死我了,长得那么漂亮,怎么能吃苦呢?”   或许是他的表情动作过于明显,谢春酌不安地往后退。   可退能退到哪里去呢?土匪不屑地想,后面就是山崖,掉下去,死无全尸。   难不成谢春酌宁愿死也不愿意从了他吗?不可能。脾气要真那么烈,早就在昨天就寻死了。   “……你、你不要过来。”谢春酌怯怯地退到了山崖边缘。   土匪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威胁道:“你过来,把哥哥我伺候好了,我自然会带你下山。   如若不然,我就把你抓回去,跟大当家说你试图逃跑,看大当家会不会把你杀了,说不定还会把你扔给我们三十多个弟兄快活呢!”   话到此处,土匪便要朝着谢春酌扑过去,可又顾忌着山崖,脚步迟缓。   谢春酌被他吓得哽咽,又像是想到什么,下定决心般,朝着他伸出手。   “……我可以从了你,你、你真的会把我放走吗?”   土匪大喜,连连点头:“当然!”   “那你先把我拉过去,我后面是悬崖,我怕……”   “好好好。”   土匪当即把人拽起来,但没想到谢春酌力气不足,手臂被拉着,人反而往后倒,以至于土匪也摔在了地上,好险没出事。   他当即要骂,却见谢春酌一个起身,摁着他的肩膀,调换了二人的位置方向,俯身靠来。   “……你要轻些。”面前的美人双眸含泪,似嗔怒似委屈。   土匪整个人心都酥了,哪里有不应的道理,赶忙要伸手去搂,一亲芳泽,却不料谢春酌身子又往后倒,和他拉开距离。   土匪见状伸手去拉,结果肩膀先一步被轻轻踩住……   雪白带伤的脚踩在肩头,因为动作的缘故,衣衫滑落,露出一截小腿皮肤。   “我的脚好痛。”谢春酌说。   土匪喜滋滋地想要握住他的脚腕,“我摸摸就不痛了……额啊——”   惊叫从还未说完话的口中吐出,土匪眼睁睁地看着踩在自己肩膀上的脚突然回缩,又猛地狠狠一踹,踹得他整个人往后倒,跪立不稳。   身后凉风习习,虚空悬浮,土匪面无人色,勉强抓住了地上的碎石,却根本没办法稳住身体,尤其是面前原本可以任由他蹂躏的美人,收了疼痛畏惧的神色,冷着脸站起来。   “我的脚很痛,但为了让你早登极乐,我还是愿意忍受这点痛苦的。”   谢春酌微微笑了一下,随后抬起脚,在土匪恐惧的目光下,用力踹去。   “啊啊啊——”   绝望的尖叫刺破长空。   谢春酌冷漠地站在原地,看了几秒,待到声音消失,才微微舒出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可他一转身,身体就僵住了。   因为……在他的正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第126章   来的人是谁?   对方脸上没有面具, 不是闻羽,衣着也不像土匪……   谢春酌沉了沉心,往前试探性地走了两步,就见对方像是反应过来, 朝着他走来。   随着走近, 借着月光, 谢春酌也看清了来人究竟是谁。   他诧异:“季听松?!”   是的, 来的人居然是只在岸口有过一面之缘的季听松!   季听松走到他面前, 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对, 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谢春酌诧异。   季听松闻言, 想要解释, 却没想到谢春酌眉头一皱,像是听到了什么, 快步上前抓住他的手, 拉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   只是谢春酌因为脚受伤的缘故,即使强撑着, 走了几步,额头便盈出了汗。   刚刚他也不算完全骗了土匪,他的脚底被杂草割伤,又踩在石子上走了那么长一段路, 实在是疼痛难忍。   再这样下去,恐怕跑不了多远, 就会被人追上了。   土匪虽然死了一个,但还有一个没解决呢!   他不能被人抓回去。   想到这里,谢春酌猛地扭头看向季听松。他松开手里抓着的手臂,在对方疑惑不明的眼神里,张开手。   “抱我, 或者背我。”谢春酌催促他,“快点。要是等会儿被土匪追上来抓了,我死也会拉你垫背的。”   既然季听松看见他把土匪踹下山崖,那现在也就不用过于装模作样了,况且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还是先逃出去再说。   季听松怔愣,也知道情况紧急,便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摁下,弯下腰半蹲,把谢春酌背起来,顺着对方指向的方向走。   “走那边,应该有山路往下。”谢春酌微微舒出一口气,不用自己走路之后,他紧绷的身体都放松了。   他伸出手给季听松指路,看着对方顺着他指向的方向快步跑去。   颠簸中,他不禁抱紧了季听松的脖颈,手臂因此蹭到了对方的喉咙,粗糙的触感令他感到疑惑。   谢春酌小红书地用手指去抚摸,却没想到季听松骤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那双平静的黑眸竟然浮现出了不悦与危险。   “不要碰我的喉咙。”   谢春酌被他这一看,本还有点懵,回过神来,怒火登时从心头烧起来。   “谁想碰啊!要不是你背我背不稳,我能搂住你肩膀吗?”谢春酌冷笑,“背个人都不会背!没用!我自己走!不劳烦你!”   说完就松开手臂,挣扎着要往下滑,季听松心里有十分的不自在和怒意,这会儿也被他折腾得全成了无奈。   果然,看着漂亮的东西,实则照顾起来也很麻烦。   季听松怕他摔了,松开手让人从自己背上滑下来,而后又在对方气鼓鼓要走的时候,连忙转身,自后背把人抱住,阻止对方离开。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吼你的,也没有嫌弃你,我只是喉咙受过伤,被碰了会痒。”   怕这小祖宗真跑了,季听松顾不得什么亲疏分寸,把人拽到自己身前,面对着自己,一只手拉下了遮住喉咙的半高领对襟。   月光照下山林,虽被树木草丛遮挡,但总有疏忽处,谢春酌不耐地抬眸,看见季听松喉咙上有一道模糊的伤痕。   像是被锋利的东西割开喉咙,又用力砸下导致的伤口。   谢春酌心中一颤。   “……你这伤是怎么来的?”他轻声问。   季听松见他不再挣扎生气着要走,松口气,听到这个问题,略微一顿,笑道:“幼时顽皮,和村里人打架,被人用草叶割伤,后面伤没好又摔了一跤,就变成这样了。”   “小时候?”谢春酌像是很怜惜似的,伸出了手。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在月光下宛如皎玉,季听松突然有些紧张,喉结滚动,“……对。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怎么了?”   季听松看着那只手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自己的喉咙上的伤口时,又收了回去。   “没什么。就是觉得,原来你看着斯斯文文,实则与人打架动手也那么狠。”谢春酌侧过身,说。   季听松忍俊不禁:“你大概也没什么资格这样说我吧?”   比起谢春酌,恐怕他这伤……算得上是碟小菜。   说完这句话,季听松立即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他心中懊恼,小心翼翼去看谢春酌的神情,生怕他又生气了,但出乎意料地,谢春酌只是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也没闹脾气,反而为自己辩解了一句。   “土匪把我掳上山,欺辱我,不把我当人看,难道我还不逃,不对他动手吗?”   谢春酌睨他一眼,冷冷道:“还是说,你认为我该乖乖地躺在山崖边,任由他解开我的衣衫,对我施虐?”   “怎么会呢!”这下轮到季听松摆手解释,“我只是一时没想到。”   当时季听松从山林中出来之后,看见土匪去拉扯谢春酌,本还想上前帮忙,结果没想到他还没靠近,谢春酌就已经干脆利落地一脚送土匪上了西天。   他与谢春酌只有一面之缘,对其认知,以为就是个心肠好、有才华的的漂亮小公子,结果那一幕颠覆了他的想法。   “现在想到了又怎么样?”谢春酌睨他一眼。   季听松知道他没生气,便笑了:“你做得很好,遇见危险,会保护自己。”   谢春酌一怔,季听松却耳尖地听到了身后逐渐嘈杂的叫喊声。   二人对视一眼,知道黑山寨的土匪追上来了,其中还间歇夹杂着一些其他声音,季听松想回头看一眼,但被谢春酌阻止了。   “走。先躲起来。”谢春酌拉住他的手臂,双眸明亮清醒。   季听松立刻明白,谢春酌或许是不想要和船上的主人家一起入京了。   ……算了,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也是要先逃走再说,他们两个身上都没有刀剑棍子,若是被抓到,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季听松想着,快步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谢春酌一瘸一拐,不暇思索,便弯下腰,把人打横抱起。   谢春酌吓了一跳,险些发出惊呼。   他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挺直腰板向前,搂抱季听松的肩膀脖颈,让对方更好地抱稳自己逃跑。   他往后面看了一眼,山崖处火光越来越多,也离他们越来越远。   谢春酌不再看后方,而是与季听松一齐辨别方向,尽快下山。   季听松的体力出乎意料地好,抱着一个人,步伐有力稳健,遇见滑坡时也能眼疾手快地一手把住谢春酌的腰,一手抓紧树干,或用手臂拦住树干降速。   不知道过了多久,季听松身上的衣服逐渐被汗水浸湿,呼吸急促,显然是快力竭。   谢春酌仰头看天,月亮淡去,隐入云层,同时,昏白的光线慢慢地侵蚀、融入幽蓝色的夜空,将其颜色变淡。   天快要亮了。   “下山了。”季听松突然停下脚步,单手抓着一旁细瘦的树干,呼出一口气,说道。   树干被抓紧,倾斜,掉下几片落叶,落在谢春酌的身上。   他也重重地舒出一口气,太好了……这次是真的逃走了。   ……   山上。   偌大的黑山寨已然被火烧得一干二净,地面幽深发红的血液经过一夜的厮杀,干涸,凝固成暗红色,人踩在上面,走过时,会带起一些粘稠的、未全然干透的液体。   魏琮手里拿着刀,浅色的衣袖与衣摆全部染上了红,干透了就变得有些发硬。   他扭头环顾四周,土匪的尸体被仆从搬走,有些断臂与头颅还留在原地等待收捡。   昨夜还是逃走了一部分土匪,不过多数都是妇人与小孩,不……还有一个戴着狼面具的男人。   魏琮跟他交过手,不是正经路子出身的武术,而是专用来杀人的,二人一时间打得难舍难分,直到有一个妇人说谢春酌逃了,面具男人挥刀的动作一顿,魏琮才抓准了机会砍了对方胸膛一刀。   即便如此,也还是没能将其杀死,而是让他逃了。   但这人究竟是怎么逃的,魏琮没想明白,只知道一晃眼就不见人了。   魏琮垂了垂眼眸,现在唯一庆幸的事情是,谢春酌逃出去了。   也不知道受伤没有。   魏琮心想,待会儿下山派人去找一下,谢春酌听到消息,应该就会主动回来了,毕竟他一个人在外,怎么生活呢?还得入京。   正想着,魏琮便听见了一阵吵闹声和说话声,回头看去,竟是当地官府中的一名官员,随身带着二十多名亲卫上山了。   “下官拜见世子。”那官员弯腰作辑。   “嗯。”魏琮颔首,蹙眉,略有不悦,“你们来得太晚了。”   快马加鞭赶来的官员不敢吭声,讪笑着道歉:“……都是下官的错,还望世子海涵。”而后又迅速四处看,像是在找什么。   看了几眼,又踌躇地看向像个杀神的魏琮,小声道:“世子在这山寨里,可有见过一容貌秀美、身形高大的女子?”   魏琮只想得到谢春酌,或许谢春酌穿女装会符合官员的要求。   “没有。你在找谁?”   官员擦汗,往前走了几步,离魏琮近了,才说道:“是丞相府里走丢的小姐……” 第127章   “诶?小公子, 你醒了啊?”   耳边响起妇人欣喜的叫声,谢春酌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下意识退后靠在墙角。   难道是崔婶子找来了?   他警惕看向前方,结果看见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妇女, 对方头上裹着头巾, 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眼角唇角有清晰的纹路, 见他醒来后, 连忙朝外走去。   谢春酌听见门外响起几声呼唤, 之后便是匆匆的脚步声。   当外面的人踏入房门时, 像是带进了几分暑热般。   进门的青年穿着方便干活的粗布短衫, 长发用简易的木簪束起,额头盈着热汗, 眼睛在看见谢春酌后当即亮起, 脸上露出欣喜的笑。   “你醒了?”   是季听松。   谢春酌怔愣地看着他来到床榻前,似乎是想要给他倒水, 但手沾了灰尘木屑,伸出去又怕弄脏了杯子,干脆收手,对他歉意地笑笑, 道:“我手脏,你渴了吗?自己能不能倒水喝?”   “……我不渴。”   谢春酌缓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 季听松把他背下山后,紧绷的神经松懈,他就晕过去了。   现在看来,季听松是把他带到了山下附近的一户农人家中。   只不过……谢春酌上下打量季听松的装扮,疑惑不解:“你这是……?”   “我刚刚在和牛大哥砍柴呢。”季听松自然而然地说道。   他一边说, 一边走到门口,接过了外面人手里湿润的布巾,擦干净手,走回来:“我们打算砍点柴,背到县里去卖。天马上要冷了,柴火现在价格比之前贵呢,能多赚点。”   “……”   谢春酌沉默几秒,“你不是要去京城赶考吗?”   季听松点头:“是啊。但是我囊中羞涩,一路上不得不多赚点钱,否则把存着的银子花完了,到时上了京,恐怕不止流落街头,还得卖身给大户人家当奴仆了。”   “……”   谢春酌虽知大多数参与科举的读书人家产并不多,有一些甚至可以说是穷尽全家之力供出来读书考试的,但这都是举人之前的情况,一旦中举,就不一样了。   因着举人有了功名,是可以被举荐,成为官吏,所以当地官府会给予每月补贴,并且免除田税,遇见官员也不必下跪行礼。   这些补贴足以让一个举人入京赶考……至少不饿肚子,也不用沿途打工。   况且再不济,也可以接受当地富商的讨好,收些礼物,权当结个关系,之后考上了再还也不迟,再退一步说,到时入了朝,你不还,别人也不会说什么,那富商不仅不会怨恨你,还会到处吹捧,狐假虎威。   他们不在意你会不会帮忙,只会在意自己有没有机会去借着你的官号行方便摆威风。   谢春酌就收了几个富商送的礼,他们心照不宣,其中几个还想把女儿送来跟他结亲,惹得柳夔一阵发恼,闹了好几天脾气,谢春酌那时还听说那几名富商家里闹了蛇灾,大肆购买雄黄酒和驱虫药。   想到柳夔,谢春酌一时间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好像他从来都不曾委身于一条蛇妖身下,也不曾用它来为自己谋取前程。   他陷入思绪,季听松看出来,也没打扰他,而是大口喝了好几杯水,待得人回神才道:“官府发的米粮银子,我都还债了。”   “还债?”   “对啊,我前两年生了一场大病,家里人为救我花了不少银子,我这几年在一点点地还,在离开前,终于还清了。”季听松说到这里,还有几分感慨追念。   谢春酌心下却腹诽,既是一家人,救治岂不是理所应当?怎还得还钱呢?   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或许季听松的家格外难念。   季听松看出谢春酌的无言以对,既不在意,也不觉得羞耻,反而在喝够水之后,突然响起什么似地,对他说:   “我刚刚去砍柴的时候,看见和你一起上京的那对兄弟在派人找你,我还来得及告诉他们,你在这里,我待会儿背柴火的时候顺路去跟他们说一声吧……”   “不!”谢春酌打断他未说完的话。   季听松讶异,“你不想……和他们在一起吗?”   虽然知道季听松口中的“在一起”不过是一起上京城,但谢春酌还是不免想到了魏琮以及魏异对他的觊觎。   要不是那天晚上魏琮叫阿金来喊他,他才不会意外去小厨房里面躲着,以至于被土匪抓上山,还被闻羽折辱欺凌。   现在回去固然上京路上不愁吃喝,可他却必须得受制于人。   还不如跟着……季听松。   谢春酌不由自主去打量面前站着的人,嗯,很穷,但脾气还好,主要是能跑,体力好,就算遇到什么事,背着他跑了,其他人估计都追不上……难道常年干活的人力气都那么大吗?   他的目光从打量变得意味深长,季听松被他看得站直了身体,手里捏着的陶杯也捏紧了。   为什么这样看着他?他身上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季听松耳根发烫。   “我……我不想回去。”谢春酌抿唇,声音轻轻地,却让季听松心中一颤,“他们肯定知道我被土匪……我不想回去。”   简单的,甚至不完整的话语,季听松却明白其中的苦涩与难以言说。   季听松忍不住上前,半蹲在他面前,仰起头,自下而上地跟他对视,认真地说道:“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觉得丢脸,都是他们的错。”   当然是他们的错。谢春酌心里想着,面上却垂下眼睫,微微颔首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可以跟你一起入京吗?”   季听松没有一口气答应,而是面露为难:“这……恐怕不太方便。”   谢春酌没想到他还会拒绝自己,略一思索,想到了对方穷得叮当响,一时又恼恨起自己的财物都在魏琮的船上,还有少部分他贴身带着的,也都放到土匪寨子里了。   他下意识摸了一下手腕,突然摸到了一块凸起,他眼前一亮,当即掀开衣袖,看见雪白的手腕上用红绳串着一块拇指大小的玉,以及几颗同等质地的玉珠子。   这是从闻羽的床榻边上摸到的,昨日夜里谢春酌睡下后被咯着,找出来后,发现玉质不错,秉持着不拿白不拿的念头,干脆就戴在手上,结果现在成了他唯一的家底。   谢春酌感慨了两秒,不等季听松阻止,用了点力气,直接把红绳拔开,玉珠子顺着接口掉在床上,而那枚雕刻着莲花的玉则是放在了他的手心。   “把这个拿去当掉,当做我们的路费吧。”谢春酌说完,又觉得自己身上穿着的这套衣衫也不该留下来,毕竟谁知道闻羽有没有活下来,要是被他看见了,也是一桩麻烦事。   他便又继续说:“把我这身衣衫也当掉。”   说完,他抬头才发现季听松的表情变得冷淡,看着他沉默地抿唇,一言不发。   “我不需要你这样做。”季听松平静地说,“你也不用这样做。你想要和我一起入京,我会带着你一起。”   话罢,竟是直接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屋子。   谢春酌怔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回过神来不禁嘟囔:“发什么病呢?”   宁愿去砍柴干苦力赚铜板,都不愿意拿他身上的东西去当吗?   真是蠢蛋一个。   -   季听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拒绝谢春酌的请求。   他在看见谢春酌说那番话之后,心头的火气与憋闷就腾空烧起来了,就像是火炉里烧开的水,呼啦呼啦烧得他说不出的难受。   怎么突然间要起脸来了呢?   明明之前见面时,他还会因为船夫拖欠他的工钱,欺骗了他而寻求谢春酌的帮忙,但现在却开不了口,伸不出手。   他沉默地跟着农户里的牛大哥出去卖柴,卖完回来时,看见了糕点铺子,便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谢春酌那样子不像是吃的惯乡下饭菜的,身体又那样差,还刚从土匪窝里逃出来……   “小兄弟,你在看什么呢?想买点点心回去吃吗?”   牛大哥走在前头,见他没跟上来,奇怪地回头一看,瞧见他站在原地盯着糕点铺子瞧,便走回去跟着看了两眼,而后拍拍他的肩膀。   “这糕点贵着呢,不如跟我去买点糖和面粉,回去让你嫂子给你做甜糕吃。”   牛大哥对季听松的印象很好,这个借住在他家的青年浑然成了他的异性兄弟。   不过这小兄弟完全不像是爱吃甜食的模样啊,牛大哥疑惑着,突然一下想起来对方从土匪寨子里救下来的小公子,恍然大悟。   “你是想要买给那位小公子吗?”   季听松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刚从山上下来,前日夜里似乎还有点发热,我便想着要不买点糕点,给他甜甜嘴。”   牛大哥理解地点头,又为难,“可贵呢!我们今天卖柴火也没几个钱。”   季听松已经决定好了,闻言摆手:“没事,买几块给他尝尝就行了。”   牛大哥不好劝,只得点头,看着他进糕点铺子,暗自嘀咕,怎么感觉小兄弟对那位小公子,比他对他媳妇还好呢?   哎!要不他买点肉回去吧!还是吃肉实在!   二人分别买了点东西回去,今日赚的钱花了大半,心中多少有些忐忑和愁苦,结果一回去,还没进院子里,就闻到了浓郁的肉香飘出来,院子里的小孩高兴得直蹦哒。   牛大哥奇怪,抓住自己小孩的肩膀,“柱子,你告诉爹,你娘哪来的肉啊?”   小孩仰起头,眼睛亮闪闪地,大喊道:“漂亮哥哥买的!他出去一趟后,回来就买了好多好多东西!”   “你把东西当了?”季听松比牛大哥反应得要早,他走进屋里,看见谢春酌桌面上摆着一堆糕点果脯,下意识把手里提着的糕点往后藏。   谢春酌没注意,他点头,“对,当了。反正是土匪的东西,不当白不当。”   他身上也换了一套衣衫,不再过分宽大,勾勒出纤细的腰身,皎白的脸上一派理所当然:“反正我不会出去跟你一起砍柴,既然你不要我的银子,那我就自己放着吧。”   谢春酌是不会跟着季听松去砍柴挖野菜吃的!   如果一定要吃苦,他宁愿回到魏琮的船上,至少吃喝不愁,到时候等到了京城,柳夔来了,就算杀不了魏琮,也能折腾报复一番。   谢春酌能屈能伸。   季听松无奈:“我也没叫你去砍柴……”   谢春酌哼了声,捻起果脯放进嘴里,随后又看见他背着手,疑惑:“你手里拿着什么?”   季听松面不改色:“白糖,想叫牛大嫂做糖糕吃,你要吃吗?”   糖糕?谢春酌思索了一下,摇头,“吃饱了,不想吃太多,下次吧。”   季听松嗯声道:“那你休息,我去洗一下,出门一趟身上脏。”   谢春酌摆摆手,他便转身出去了。   到了屋外,季听松走出院子,在一处转角停下来。   他看着手里的糕点,苦笑着叹口气。 第128章   在村里短暂地待了三天, 谢春酌便催促着季听松出发前往京城的道路。   季听松卖了几天柴,又在镇子上接了书铺的活,便买了些干粮,准备带着谢春酌离开了。   临离开前, 牛大哥夫妇二人还特地包了些晒干的腊肉以及干活给他们, 季听松推拒无果, 最后留下些银钱塞给了他们的小孩, 才牵着毛驴离开。   是的, 毛驴。   谢春酌买了一头驴用来赶路。   本来他打算雇一辆马车, 但是无奈身上的银钱不多, 考虑到走陆路离入京至少还要一个月, 他身上不过还剩下八十两,若是雇了马车, 恐怕身上就要只剩下不到五十两了。   路上吃喝拉撒都要用到银子, 谢春酌可不想跟着季听松一起沿路干活去赚那几个铜板。   不过即使如此,谢春酌还是非常不满意。   他坐在驴车上, 感受着身下硬邦邦的木板以及,即便是走动缓慢,也依旧颠簸的路途,心下思索该如何让自己更舒服一点。   要是路人有认识的人就好了……   电光火石间, 谢春酌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他立刻坐起身, 看向坐在自己身前位置不远,正在认真赶驴的季听松。   “我记得你说过,我们要经过平越府是吗?”   季听松应声:“是,大概还有两天到,而且要在那里休整两天。”   谢春酌不禁哼了声, 什么休整,是没银子了,要去打短工吧?   “怎么了?”季听松假装没听见这声冷哼,憋着笑问他。   季听松是看出来了,谢春酌心情不好时,满天满地都是脾气,最近在驴车上,一天要找他八百次麻烦,看他十万次不顺眼,要是有爪子,估计他脸上早就满是抓痕了。   可惜无论怎么不满意,谢春酌都得跟他一起赶赴京城,而不是回头去找魏琮两兄弟……   季听松曾经有想过为什么谢春酌如此不愿意回去,按理说,回去后必然比现在舒服千百倍,看谢春酌的模样,也不像是不能低头的人,除非……真的有什么他无法容忍的事情。   季听松思索着,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谢春酌的脸上。   即使是身处破旧简陋的驴车,谢春酌依旧如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让人无法移开目光,期盼着把他握住手心,建立起宫殿,将人藏进去。   让人觉得,千错万错,都不会是他的错。   季听松不可控制地想起那天晚上,土匪想要强迫谢春酌……谢春酌宁愿跟着他吃苦也不愿意回去,是不是说明,他在那艘船上也遭受了同样的对待呢?   季听松拉紧驴绳的手收紧,驴受到痛楚,发出嘶鸣,他回过神,立刻松开手。   驴得以喘息,不满地踢了一下脚,拉着的木板车颠簸几下,坐在里头的谢春酌当即脸色更臭了。   “你问我平越府,是有熟人在那里吗?”季听松的思绪被拉回。   他看向谢春酌,就见对方点点头,又摇头,手放在下巴上,支撑着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蛋。   “或许。”谢春酌回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季听松这时还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他们到了平越府,他才明白,谢春酌说的“或许”,竟然真的是“或许”。   而就在他们两人赶路的同时,有一伙人终于找到了他们曾经居住的村落里面,花了点银钱,找到牛大哥家里。   牛大哥上山砍柴,还未回来,牛大嫂带着儿子守在家里,本在收拾晒好的菜干,听到声音后往院子外一看,登时吓了一大跳,下意识退回去,想要把门关上。   结果她的门刚要合上去,一股大力就从外袭来,竟然直接把门给推开。   门缝里出现了一张俊美肆意的年轻面容,但对方的心情似乎不太美妙,眼下带了些许乌青,面无表情的冷漠,显得阴森可怖,像是来索命的。   牛大嫂吓得连连后退,猛地转身回去,捡起挂在墙上的镰刀就对准了走进来的这群人,这种警惕在看见这群人里面有个棕发碧眼的异乡人之后更甚。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牛大嫂一手搂住自己年幼不安的孩子,一手拿着镰刀尖声质问。   为首的男人蹙了蹙眉,他身后像是小厮的人走出来,先是对着牛大嫂和气地笑了笑,解释:“婶子,你别紧张,我们今天是来找人的。”   牛大嫂没有放松警惕,“找谁?”   阿金闻言颇有点无奈,还能找谁,无非就是找被土匪掳掠上山,最后又失踪的谢春酌。   具一个被抓起来的土匪所说,谢春酌是意图逃跑,贿赂他们,但当他们寻着路找下去,只找到了一具死去的土匪尸体。   这说明谢春酌使计获得了自由,逃走了,可为什么逃走了,还不回来找他们呢?   阿金心里有所猜测,但不好直接跟自家主子以及小公子明说,只好疯狂地找人,找了好几天,这会儿才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找到了这村子里。   阿金幽幽叹口气,打起精神跟牛大嫂打交道:“就是一个生得漂亮的小公子,他是我家小主子,前几天不小心被土匪掳掠上山,我们上去救人的时候,才发现他自己已经逃走了。   我们一直没有找到他的踪迹,实在是担忧啊。”   阿金的神情作不得假,牛大嫂下意识说:“是有这么个小公子。”   她仔细观察面前这群人,见即使是一个小厮衣衫布料都比他们这群村子里的人金贵百倍,信了大半,只是她仍疑惑发问:“那为什么他不主动回去呢?”   此话一出,牛大嫂就看见这小厮身后的大少爷突然冷笑一声,当即更奇怪了。   尤其是站在大少爷身后的异邦少年,翠绿的眼眸像一汪湖水投向她,幽深静谧,甚至有种难言的悲伤,更是让牛大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古怪,太古怪了。   阿金闻声也是头皮发麻,赶忙上前两步,编理由低声与狐疑的牛大嫂说:“兄弟几个吵架呢!小主子也是因为不高兴,就离家出走了!”   牛大嫂恍然大悟。   她再看几人,多了几分感慨,估摸着谢春酌的长相,又瞧这两个明显是主子的男人的长相,估计就不是一个娘生的!   大户人家,乱的很!   不过无论怎样,在外奔波总是要回家的,牛大嫂对谢春酌的印象不错,犹豫了会儿,还是与阿金说:“他跟着小季兄弟上京城去了,已经走了有两天,你们现在赶,应该赶不上,不过他们会在路途停留,花点功夫,应该能追上。”   话音落下,牛大嫂就见阿金被拨开,那位大公子走上前,表情阴鸷地盯着她。   “小季兄弟是谁?”   牛大嫂嗅到了危险的气味,有心想要隐瞒,但对上对方的目光,最后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小季兄弟救了谢公子,那天晚上……小季兄弟背、背他下的山,他身上、腿上还有很多擦伤呢!”   “救了他?”大公子咂摸着三个字,又冷冷地小了。   “为什么宁愿跟着那位小季兄弟上京,也不回来?”   牛大嫂哪里知道个中缘由,不过她心里揣测,看这位大公子也不是好相与的,谁知道到底是因为他呢!   牛大嫂怯怯不敢说,魏琮却一眼就看出她的想法,当即怒火上涨,又觉可笑,最后表情竟然变得冷漠。   “我等着他找上门。”魏琮淡声说完,转身大步离开。   阿金等人连忙跟上,唯有魏异步伐缓慢,待到所有人都离开,他在临出院门前,才突然回头,对着正在拍胸口安抚自己的牛大嫂问:“他的伤严重吗?”   牛大嫂怔愣,而后摇头:“都是一些小擦伤,没流血,唯有脚底的伤口重些。   因为一直赤脚走路,所以擦伤和割口大一点,不过也没什么事了,涂了草药,休养两天就能下床了。”   这不是一能动弹,就跟着季听松离开了嘛!   她说完,忍不住盯着对方异于常人的面部轮廓看,艳丽诡异,浑然不似他们中原人,但仔细看,又带了些柔和。   估摸着是中原与异邦人生下来的孩子。   “谢谢你照顾他。”在她打量观察对方时,对方仿佛也回过神,对着她点头道谢,而后手一挥,一样东西便朝着牛大嫂砸去。   牛大嫂吓了一跳,低头一看,是一枚银子正准确地落在她的脚下。   她赶忙把银子捡起来,抬头,人已经迈步离开了院子。   院子恢复安静,牛大嫂握着银子一头雾水,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听到匆匆的脚步声。她抬头一看,是一脸奇怪又兴奋的丈夫。   他手里拿着碎银,踏进家门就兴冲冲地对着她喊:“兰娘!你看这些银子!”   “你哪里来的?”牛大嫂吓了一跳,随后反应过来,赶忙走到丈夫面前,追问,“是不是那对兄弟给你的?”   “什么兄弟?”牛大哥不明白,“是一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富家小姐赏我的,她问了我最近这几天是不是家里住了客人,那是她土匪掳掠上山,后面失散的哥哥。”   牛大哥越说越高兴:“然后我一下就想到了小季兄弟带回来的小公子,我就跟那位小姐说他们赶赴京城了,结果小姐就叫下人给了我银子!虽是碎银,但抵我砍一个月的柴火呢!”   他说着一顿,因为看见了牛大嫂手里的那枚银子。   牛大哥傻眼:“你这是哪儿来的啊?”   牛大嫂茫然:“小公子的哥哥给的。”   所以,那位谢小公子究竟是哪里来的那么多哥哥妹妹呢?   他们家里人丁如此繁盛吗?   ……   “阿嚏!”谢春酌不禁猛打了个喷嚏,捂住难受的鼻子,眼尾发红。   他恼得不行:“到底是谁在背后说我?!” 第129章   自从前日起, 谢春酌就一直在狂打喷嚏,夜里也不得安稳,整个人像是被日头晒恹了的花儿,没了精神气儿。   恰好临近中秋, 天气转凉, 季听松便疑心他是着了凉, 叫他在驴车里头不要出来吹风, 又在路途上山采草药, 给他煎药喝。   谢春酌看见季听松掏出背篓里面的药壶以及各种工具时都震惊了, 完全没想到季听松就一个大背篓一个装衣衫的包袱, 竟然能架得起锅做饭不说, 还能煎药!   “……你以前是在山上住的吗?”谢春酌还是没问他是不是野人。   他自认为措辞委婉,却没想到他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完全出卖了他, 季听松忍俊不禁, 一边熟练煎药一边道:“不是。”   “我以前家住县城,但是因为我娘生病的缘故, 所以我去药馆里面当了一阵学徒,学会识别草药和煎药之后就回了家,后面我爹娘又把我送去了我大伯家,大伯是个猎户, 我又学了点射箭,再后来……就去了私塾读书。”   季听松说着, 陷入了回忆当中,里面有很多繁杂、沉重,却又美好的东西。谢春酌却以为他是因为读书以后才不用继续干杂活,深以为然点头。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句话是有错, 但在目前百姓面前,确实是句类似于菩萨佛祖的真言。   毕竟就连考上秀才,都能进入部分小私塾成为师长,更别提举人之后,家中赋税免除不说,还每月另有钱粮发放,若不需养家,一个人足够吃喝嚼用,根本不需担心生计。   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就像谢春酌这次中举,他家里未种田地,把地租给了村里其他的人家,那么赋税免除数量不足,他就又把村长以及牛耿家的地圈进自己名下,如此,又省了一大笔钱。   不仅如此,县衙对木李村上下态度都变好了不少,若是出点什么事,是不必担心没有门路进行打点,或者遭受冤屈,这也是木李村上下对谢春酌那么好的原因之一。   既然都受了好处,怎么会对恩人不好呢?所以谢春酌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们对他的殷勤与亲昵。   世上什么都会变,唯有利益恒古不变。   “倒也不一定。”季听松笑道,“如果老天能把以前的一切还给我,我愿意一辈子做个农户、猎户、短工。”   “没出息。”谢春酌不禁嫌弃道。   季听松佯装吊儿郎当,单腿曲起,手臂随意撑在上面,另一只腿则是往驴车下坠,荡了两下,“没关系,反正我又没有成家,自是不必养家糊口,日日奔波,一个人赚的够吃喝就行了。”   “那你以后不想成家吗?”   谢春酌自此也听出来这人全家死光,除了他一个人以外无人存活,但越是这样,不会越向往成家立业,有自己的妻与子吗?   此话一出,季听松下意识看向谢春酌。   谢春酌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你……”季听松竟迟疑了一瞬,才把自己口中的话问出来,“你想要成家吗?”   谢春酌理所应当地点头:“当然。”娶妻生子,乃是他的梦想,若能娶一家世显赫的贵女,于他的仕途定然有助。   他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够享尽荣华富贵,做人上人!   季听松微怔。   谢春酌狐疑地看着他,没两秒,也回过神来,明白季听松这话的意思,顿时冷笑两声,把手里喝完的药碗直接朝着对面的脸砸过去。   季听松下意识躲避,可身形刚一动,就又想到什么,身子又迅速往对方砸来的方向挪,最后恰好被砸中了肩膀。   药碗掉在他身前,随着颠簸,眨眼间就掉下驴车。   季听松想去捡,忍住了,因为面前的谢春酌已然大怒。   “就算我与男子有牵扯不清,那对方必然也该是天潢贵胄!”   谢春酌面色冷漠地看着他,“你既瞧不起我,等到了平越府,我们就分开。”   季听松怔愣,嘴唇翕动,想要解释,但谢春酌猛地一拉车帘,扭身背对着他,拒绝交流的意思明显。   季听松叹口气,跳下驴车,跑回去捡起药碗,又重新跑回来拽紧驴绳。   他看向前方,路途茫茫,但隐约能看见城池村落,再过半天,他们就能到达平越府了。到那时,谢春酌真的要和他分开吗?   他也真是的,为什么要问那句话呢?因为怀疑谢春酌与之前那两名兄弟的关系,以至于以为,谢春酌是好男风,不会喜欢女子吗?可他明明知道他是被强迫的。   还是说,他对谢春酌的心思……已然不纯呢?   季听松不敢多想,摒除思绪,干脆去想要如何讨好谢春酌,让对方消气。   他还生着病呢。   傍晚看看路边有没有小溪,抓两尾鱼熬汤给他补补……   如此过了两日,在季听松俯低做小之下,谢春酌勉强消气,不过对季听松仍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逮着机会就要把人指使得团团转。   季听松一一忍耐下来,甚至连谢春酌进入平越府时,想要住最好的客栈,也在劝说两句无果下,咬牙掏了银子。   谢春酌之前卖玉器和衣衫的钱在路上挥霍一空,现在只剩下寥寥无几的碎银,定的房间虽不是顶级,但要价也不低,相当于把剩下的银钱全花光了。   季听松付完钱,无奈道:“接下来我们身上可就没多少银子了,进京路上,你要再买糕点和衣衫,可就不行了。”   谢春酌瞪他:“没银子你不会去赚呀!”   季听松头疼:“祖宗,我就算把自己卖了也赚不到那么多银子啊。”   谢春酌上下打量他几眼,从头到尾,看得季听松头皮发麻才收回目光。   他哼声道:“你别管,反正我有办法。”   季听松向来拿他没办法,只好顺着他的毛捋,说:“好。”而后又嘱咐道,“我就在隔壁那条街的客栈里头住,你要是有事,差遣小二一声,叫他去唤我,就好了。”   季听松不舍得银子,因此没有和谢春酌住同一家客栈,而是选择了另一家物美价廉的客栈,那边租十间房的价格,抵得上这家客栈的一间上房。   等会儿休整好了,得去附近书铺逛逛,看能不能找点活计。   季听松心想着,便看见谢春酌对他摆摆手,转身进入了房内。   他看着房门关闭,几秒后,转身离开。   而在房内的谢春酌毫不在意季听松的去向,因为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叫小二打了热水与冷水,开始沐浴,而后换了一身在路上买的新衣衫。   衣衫布料是普通棉布,胜在染色俏丽,是浅淡的天青色,部分颜色不均浮现在肩头,反而因为肤色胜雪,将其变成了点缀,像是点点晕染不开的烟雨雾色。   将系带绑紧,勾勒出纤细的腰身,领子半高,遮住些许喉结,显得疏离冷淡,宽袖窄腰,单看身姿,就知道此人必定样貌不俗。   谢春酌站起身,左右扭身转动,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的模样,勉强满意,只是他一头乌黑的长发还未晾干梳起,也是麻烦。   他唤了小二来,叫他去隔壁的铺子买些发油,结果小二推开门瞧见他,人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等谢春酌蹙起眉头,才堪堪回神,慌里慌张地应好,随后扭头就跑了,连银子都忘了要。   谢春酌挑眉,干脆也不把人喊住,权当省钱了。   他走到窗边,将其推开,因为沐浴而变得紧闭闷热的屋内登时吹进凉风,此时正是傍晚,夕阳垂落,余留光辉撒下。   谢春酌撩动自己长至腰后的乌发,企图晾干些,布帕垫在肩后,像是披肩,他坐在窗边的榻上,侧头看府城内的街景。   平越府是座繁盛的大城,来往人数众多,这会儿正值傍晚,无论是外出还是放学的人,都来来回回地走动,期盼在天黑前赶回家,也有部分小贩因白日里卖货没卖完,这会儿正叫吆着低价售卖。   谢春酌看见有一货郎正提着担子从客栈底下走过,篓子里的布没盖稳当,露出里面的东西,正是一方方切好的甜糕。   谢春酌看着,突然有些嘴馋,当初离开黑山寨后,他和季听松在牛大哥家里住了几天,牛大嫂做了糖糕,面粉粗糙,但味道确实不错。   他思索着,便张嘴喊那货郎停下:“你那糕,多少一方?”   谢春酌在外头从不大声呼叫,这会儿在楼上往下喊,声音也不算大,可因着实在悦耳,货郎便下意识停下脚步,扭头往四周看,最后才仰起头。   这一仰又呆了几秒,回过神,刚刚叫喊着低价大嗓门成了扭扭捏捏的小针眼。   “女、女郎想要吗?只需十五文钱一方,若要小些,切好的,五文钱即可。”   谢春酌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蹙起眉头,对他招招手,示意他上楼来,随后便把木窗往回合拢了些,只余留侧影。   乌黑的发,瘦削的肩膀,露出来的一点脖颈皮肤白得腻人,叫人望见了,再也无法忘怀。   货郎险些以为是自己发了梦,看错了,可在街上多站了会儿,还是飘着魂似地进了客栈,找掌柜的说了两句,往楼上去了。   与此同时,同样被那开了一会儿的窗内人吸引,从而停下脚步的人也回过神。   这锦衣公子哥“唰”一下展开手里假装风流的折扇,与身旁的小厮感慨:“我还以为家中那位小姐已经算是绝色,却没想到今个儿出来,竟是又遇见了另一绝色,真可谓是绝代双骄啊!”   不过各有各的风姿,家中那位落脚的小姐生得貌美,气势却凌人,刚刚客栈里那位,可真是一朵雪白昙花,不易见却易折!   也不知道平越府这两天是得了什么滔天大运,一下子出现两个绝世佳人,不过这也是他赵覃的好运气!   若是能把这两位佳人其中一位囊入怀中,那滋味……必是妙不可言!光是想想,便如浑身过电,爽!   思及此,赵覃扭头对自己的贴身小厮吩咐:“你把在玉斋阁买的胭脂水粉和饰品,分一半,去送给客栈里面那位女郎,记得留我的名字,知道不?”   小厮连连点头,心中却无奈腹诽,就自家公子这风流多情的性子,全平越府哪位有姿色未出嫁的女子没被他献过殷勤呢?   就算他不说,掌柜的必然也认得出他来。   赵覃晃开折扇,悠闲地往前走去,小厮则是回头和侍从们分了东西,带着人往客栈跑。   小厮跑上去时,恰好与店小二撞了个头对头,一旁还有提着担子的货郎,三人互相看了几眼,然后往前走几步,目的地竟都是同一个房门口。   小厮捂着额头哀嚎两声,骂店小二:“真是不长眼,跑那么快干什么?!”   店小二认得出对方是赵府公子的小厮,自己得罪不起,瘪瘪嘴,举了举自己手上的头油,“……我给那位公子送东西呢。”   “什么公子?”   “公子?”   货郎和小厮异口同声:“那不是一位女郎吗?”   店小二茫然疑惑:“什么女郎,你们没走错地方吧?没走错的话,那间房里住着的就是一位小公子啊。”   话罢,还红着脸补充了句:“生得极美呢!”   废话,不美,他家公子能叫他送东西吗?小厮暗骂着,一时间竟有点进退两难了,要不还是回去跟公子说清楚了,再看到底要不要送?这些东西可贵着呢!   小厮埋头苦思,却见店小二与货郎二人争先恐后地到了放门口,他抬头一瞧,就见合拢的门自内打开,里头的人也露出真容。   有时远看的美人,因为距离的缘故,近看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经验,但面前不远处站着的人并不是。   小厮盯着看了几秒,见他与货郎以及店小二说话,交易好后,似乎察觉不对,朝他轻轻暼来一眼时,脑子轰的一声,人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飞一般来到对方面前。   他挤开店小二和货郎,觍着脸自报家门:“女……小公子好!我是赵府公子的小厮,竹文,刚刚我家主子路过,见您犹见仙人,惊鸿一瞥,便想着和您结交个朋友,特地派我来给您送点东西,盼望您闲暇时,可以上府一叙。”   小厮说完,转身喊那几个搬东西的呆瓜侍从上来,把东西送进对方房间。他想到胭脂水粉,不免有些心虚,但瞧见店小二手里的发油,又觉得或许对方会喜欢,毕竟现在男子也流行敷粉啊!   就这位小公子的样貌,是男是女也不重要了,若是他能把人带进府里,公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赏赐他呢!   小厮想着,就突然听见面前人慢吞吞地开口问:“你是说,你是赵家公子的小厮?青州赵家,可是你们本家?”   小厮点头,“正是。青州赵家主事人是我们老爷的兄弟……”   话落在这里,小厮登时觉出不对劲来,他惊讶地看向对方,就见对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表情玩味。   小厮心里咯噔一下,生怕是惹出祸事来,可是他从来没听说过老爷和家里人,有认识这样一位小公子啊!这也不可能是某个亲戚吧?   他思来想去,想不出所以然来,于是小心翼翼问:“公子认得我家主子吗?还是与我们赵家有旧?”   “不认识。”   这位貌美的公子在小厮松口气后,又意味深长地说:“但……很快就会认识了。” 第130章   谢春酌没想到赵家的人会主动找上门来, 他把惴惴不安的小厮打发走后,又在货郎以及店小二手中拿走自己想要的东西,倚靠在窗边的榻上。   他一边抹发油晾头发,一边想, 或许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老天也在帮他。   ——因为他来到平越府的目的就是去赵家。   在中举成为解元后, 有不少富商都给他送过东西, 送得最重最合心意的一家就是赵家, 同时这家也是送了人来伺候他的一家之一, 甚至还是青州赵家家主的嫡女, 可以说是十分看中和用心了。   赵家有钱无权, 年年都供举人进京赶考,但坐到高位的一直没有, 顶多是一些在翰林院熬资历, 亦或者是下放至县衙,州府做个不大不小的管职。   他们对赵家来说不能算无用, 但用处总归有限,他们迫切需要的是有权利的背台,而不是小官。   而谢春酌,就是他们今年下重金投的一位举人。   解元, 不过分清高,生得好, 这三样加起来就足够让赵家为之侧目讨好。   此次进京,他们甚至觉得,只要谢春酌能够进殿试,圣上瞧见他的脸,大概率能混个探花出来, 之后进翰林,熬几年也是大有出路的!更别提若是有高官看中,与之结亲,那可是通天青云路啊!   如此好的机会,他们根本不会放过。   因此谢春酌在季听松口中得知经过平越府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青州赵家送人来时,还特地跟他说了赵家分布在哪个州府,让他闲暇可过去歇脚。   按照以往谢春酌是不会搭理的,可现在谁叫他遇了土匪,丢了银钱,不得不找机会让自己安安稳稳,妥当舒服地上京城呢?   赵家,送上门得如此恰当,谢春酌都对他们有几分好感了,只不过那赵家公子是个不讨喜的。   谢春酌眼眸一转,慢悠悠地瞥向了放在桌子上堆积成小山的胭脂水粉以及丝绸布料,心下晒然。   蠢货,竟把他当女子了。   -   “什么?他是男的?”赵覃听到竹文的话,不禁失声。   竹文颔首,随后又与他仔细说了在客栈时发生的事,心有惴惴,小声道:“少爷,不如咱们还是去跟老爷说一声吧,他明日便要上门了,要是真是青州那边大老爷认识结交的人,咱们岂不是惹祸了?”   而且他们送的东西还是胭脂水粉,那位郎君看起来不像是傻的,要是明日来上门追究,他家公子指不定得挨一顿家法呢!   赵覃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且他明白得比竹文还要更透彻一点,他脑子一转,估摸着也想明白了那人的身份。   青州那边的大伯和他爹除了爱做生意以外,唯一的爱好就是花银子投资那些个没家世没背景的读书人,指不定今日那人就是其中一个。   真可惜,若不是对方是个举人,他还真想用银子砸了试一下能不能尝尝滋味。   现在倒是大祸临头了,他爹可是个呆板的,平时要不是他娘护着他,他的屁股早就开花了。   思来想去,赵覃心中更是焦急,看见竹文后发恼地踹了他一脚,怒道:“你知道他跟咱们家有关系,怎么还把东西送过去?你是不是就想看着你少爷我挨打呢?”   “怎么会呢!少爷,我冤枉啊——”竹文装哭,“我对你的心日月可昭啊!”   赵覃呸了他一声,哼道:“我告诉你,我要是挨打了,跟你没完!”   说完就快步出去,想要去找他爹的提前报备一下,结果却没想到一出门,拐个弯,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身影。   当那人转过身来,赵覃看见他的脸,一下就走不动道了。   来人穿着烟粉色的罗裙外披浅白色披风,披风外绣玉兰,做工精致繁复,走动时,与飘逸的罗裙裙摆交叠,恍若一朵缓缓绽放的粉白玉兰。   而来人的脸更是叫人见之忘俗,凤眼高鼻薄唇,乌发云鬓,真真是国色天香。   “赵公子这是往哪儿去呢?是要找赵老爷吗?”对方缓步走近时,声音细软,叫赵覃飘飘欲仙。   不过他回过神,看见对方走到自己面前时,他必须要昂起头才能看见对方的脸,心下不由得郁闷。   怎么这姜小姐生得如此高大?   他在男子当中已是不矮了,可对方竟还比他高上将近一个头!再美的脸也具有极强的压迫感,更别提对方骨骼也不算纤细,离得进些,似笑非笑看来时,赵覃竟心生几分惧意。   赵覃下意识后退几步,窒息感少些,松口气,道:“对啊,我打算去找我爹。”   说完这句话,赵覃以为这位小姐就会让开身子离开,毕竟对方来的这几天,向来对他不假辞色,但这回他没想到,对方居然追问了一句:“何事呢?”   赵覃啊了声,一时之间不好意思说,可瞧着对面认真好奇的目光,还是支支吾吾道:“……就是,我遇见个读书人,他好似认识我大伯,可能要来我们家住几天……我,我找我爹问问。”   小姐啊了声,恍然大悟,话语却透着些捉摸不透的咀嚼意味,“读书人啊……”   赵覃连连点头,怕她继续问,于是转移话题:“姜小姐,我派人送去给你的东西,你喜欢吗?”   姜小姐的脸上还挂着笑,闻言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赵覃一瞬间竟觉出了几分危险的意味。   他当即一个激灵想跑,可眨眨眼,就见姜小姐笑得开怀,视线落在高墙屋檐之外,慢悠悠地笑道:“喜欢,我最喜欢狸奴了。”   狸奴?   赵覃一时之间没明白,他挑的东西里面也没见到有狸奴啊。   他正想要问,余光却看见他爹正带着侍从在侧院边上路过,身影出现在圆门前又消失,看着是要出门的样子。   他顾不得其他,慌忙留下一句“我有事先走了。”便匆匆朝着他爹跑过去,留下姜小姐独自在园子里,折下园中一支正徐徐绽放的月季。   枝条被拇指与食指捏着,略微用力转动,花瓣便往外扩,最后不堪受力而落下。   跟在他身后三四十岁的婆子上前一步,低声问:“小姐,是他吗?”   若是谢春酌在,必定是能认出来,这婆子就是黑山寨里面的崔婶子!   姜小姐,也就是闻羽,他翘起唇角,声音依旧是娇细的,面上的神情却失去女子的柔和,显出男子的英气与冷来。   “派去城门口守着的人不是回了话,说就是他吗?况且……”   被摧残的月季轻飘飘地落在了泥土下,他翩然转身,“是不是他,明天,不就知道了?”   崔婶子快步上前,应是,而后又道:“那我按照您之前的嘱咐,晚间便带着谢小公子曾经在见过的人离开。”   寨子里大部分的人都散了,而跟着闻羽一路离开的,基本上都是以前一直跟着他的,以及部分女子。   闻羽颔首,算作应答,她便行礼快速离开去收拾东西。   崔婶子到了平越府后,早早买了几个婢女调教,以备不时之需。今日之后,那几个婢女将会陪着闻羽入京,而他们,则是会从另一条路入京,直到一个月后,他们会在京城再度重逢。   至于闻羽的安危,崔婶子并不担心,当家的有足够的能力能保护自己,若真要担心,不如担心一下那位即将进入赵府的谢公子吧。   瞧闻羽的模样,指不定要如何戏耍对方,况且……他能不能看出“姜小姐”就是闻羽呢?   想到这里,崔婶子竟不由自主为谢春酌祈祷,希望对方能早早识趣,向闻羽认错,免得吃苦。   -   谢春酌完全不知道崔婶子对他的担忧,他在收拾妥当后,还未入睡,赵府就派人上客栈寻他问好。   来的人还是竹文,但这次是来赔礼道歉的,送的东西也颇合谢春酌的心意,都是银票珍宝,以及上好的笔墨纸砚。   “实在是小人有眼无珠,唐突了老爷您。”竹文说话间还抬手去打自己的脸,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打得十分有技巧,响而不痛,面上却像是疼得厉害,龇牙咧嘴,给足了谢春酌面子。   “老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跟我一般计较,气坏了身体。”   竹文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哭,谁知道面前的漂亮公子是举人,举人也就罢了,京还是魁首解元,这可是当官的料子!一根手指头都能碾死他,都怪少爷总是爱沾花惹草,搞得他一个做小厮的总是顶罪。   他做了一番戏,小心翼翼地看向坐在前方沉默不语的谢春酌。   灯下看美人,灯美人更美。   幽幽的烛光落在对方的侧脸,秀美而幽静,恍若话本里勾人心魄的鬼仙,其之貌美令人望而生醉。   竹文盯着他的脸不由咽口水,正对方看过来时,又慌张低头。   “要不是太晚了怕打扰您,我们家老爷就要亲来邀请您过府一叙了。   今日还得辛苦您在这里住一晚上,府内的院子已打扫干净,这几日您一定要入府住上几日,一是让我们家公子向您赔罪,二是外面住着总归不安全,您是金贵人,还是要住得舒服些才好。”   话到此处,竹文便安静下来,不再出声,而是紧张地等待对方回话。   他额头溢出冷汗,生怕这位举人老爷发难,但好在沉默片刻后,细微的响声随着烛芯炸开了的声音一起响起,清脆利落,而后又是些许摩擦声。   竹文不明所以,不敢抬头看,抓紧衣衫侧边的布料,提心吊胆,过了片刻,在听见对方方那悦耳随意的嗓音时,一颗高高挂起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地。   “嗯。”   简单的一个字,竹文却如蒙大赦,连连应好,随后就倒退着,离开了房间。   在把门关上前,他还是忍不住往里面看了一眼。   那位姿容秀美的举人老爷,正拿着一串珍珠在手心把玩呢。 第131章   谢春酌颇为喜欢这串珍珠, 个个有拇指大小,表面莹润有光泽,无论是作饰品还是碾成粉末做膏体来用,都是极好的材料。   他喜欢这些亮闪闪的、价值不菲的玩意儿, 比起银票, 它们更有份量。   不出他所料, 赵老爷果然是个有分寸的聪明人, 除却送了一点珍珠以及金子打造而成的、巴掌大的小玩意儿以外, 对方还送来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无论他去不去赵府, 这张银票, 都能让他舒舒服服地度过接下来上京城的道路。   不过谢春酌最后还是打算去一趟赵府, 一是为了加深交流,给外界留个好名声。   毕竟当官的贪污受贿总归是不好, 但若是不嫌弃商贾, 与之以友人叔伯交好,那便是另外一个说法了。   二是他也想看看赵府的底子, 若是家底深厚,提前拉拢,也是一桩好事。   他身上无财无家底,要做官打点关系, 自然是不够的,木李村也给不了他什么, 他也不能一直依靠柳夔,更别提他后面还想甩开对方,所以一切都得提前绸缪。   思来想去,谢春酌竟一时间失了睡意,推开窗户, 坐在小榻上仰头看明月。   再过两日便是中秋,他身边竟没有半个可以诉真心话的人,又可笑,又感慨。   他自生于世上,便是孤身一人,幼时被人当奴仆,长大又因样貌获祸,逃走后,又动手杀了人,顶替他人身份进入木李村,委身于一条蛇的身下做禁脔,如今成了举人,上京城的路上,又是一团糟心事。   但那又如何呢?他总归会成为人上人,无论是谁,都别想让他低头,他要让所有人,都跪拜在他脚下。   他的眼眸在这一刹那,仿佛迸发出比月光更明亮的光彩,皎白的脸锋锐而充满杀意。   若是谁斗胆阻止他,谁就得死!   清风清朗,吹拂落叶,在静谧幽暗的长夜中,一切都格外平静而悠长。   同时观月之人,又何止是窗前、院中、街边的人呢?还有更远、更深处的地方,也有人在仰头看月。   安若寺。   寺庙寂静无声,院中青石干净,硕大的水缸内,巴掌大的粉白花苞藏在翠绿的荷叶中,二者正幽幽随风而动,荡起涟漪。   月光照亮院中的一切,高大繁盛的树木,各处紧闭的门窗,敞开的寺门内,破败却擦拭得干净的佛像屹立其中,供台红色高烛缭绕,佛像的神情幽深、慈悲。   跪拜在佛像之下的人微微垂首,着僧衣,却未削发,而是用簪子束起。可他的面容俊秀而悲悯,闭目时,睫毛垂下,随着口中低声念着的佛语颤动。   许久,待到天蒙蒙亮,沉重的钟声一阵阵荡开,他才朝着佛像叩首,慢慢地站起身,迎着幽蓝色的日光,走出了大门。   黑红高柱下,他仰头看天,双眸清明,却是一黑一白。   白瞳如蒙上一层雾,深处有浅淡的银白光辉,并不是世人所认为的盲瞳,而另一只眼眸则是漆黑如墨,平静幽深。   月亮倾斜在空中,月明依旧,但却缓慢西沉,映照在他脸上,像是度上一层浅淡的光辉。   “静谭师兄。”稚嫩的嗓音自身后不远处传来。   僧衣男子回头,看见一六七岁的,剃光头,脸庞稚嫩的小和尚正探头探脑地扒拉着一根柱子,怯生生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轻声问。   小和尚小声说:“主持昨日夜里叫你做什么了?你怎么一夜未眠,跪在佛前呀?你是不是做错事了?要我帮你求情吗?”   静谭师兄在安若寺里是脾气最好、佛法最精深的一位师兄,虽然未剃度,但小和尚和同伴一至认为,对方肯定是下一任的主持,不然为什么主持那么看重他呢?   “你别怕,只要和主持好好说,肯定就没事啦!”小和尚鼓励他。   僧衣男子对他笑了笑,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快回去屋里吧,待会儿巡查的师兄看见你跑出来,会骂你的。”   小和尚听到这一个激灵,看了眼天色,慌忙往回跑。他们年纪太小,主持专门派了人照顾监督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功课,若是被抓了在规定外出的时间外随意乱跑,可是要挨罚的。   这会儿他也顾不上去关心静谭师兄,一溜烟就不见了。   长廊与院内又恢复了安静。   静谭再度仰头,圆月的影子已然淡去,被逐渐升起的太阳光线所遮掩。   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昨日入夜,在厢房内,浓郁的香烛烟火气息中,端坐在榻前的主持身上静静地看向他,眼中悲悯又无奈。   对方混杂着奇异的香味与衰老的气息,静谭知道,主持寿命将尽了。   “你明日,便下山入京吧。”主持声音缓慢而深沉,犹如寺庙外日日撞开的钟声,荡漾在空气中,像是某种古老的提醒。   主持慢声道:“世人皆苦,苦于因果,苦于缘法。你俗世未尽,不可入佛门,若此次下山,解决缘法孽根,再度皈依,便才是真正地六根清净,可为佛徒。”   ……下山。   静谭从未想过下山。   他自有记忆起,就一直住在安若寺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昼夜更替,冬春交叠,生死往来皆在一瞬。   他的缘法、孽根,在山下吗?   “它”会是谁呢?   ……   临近中秋佳节,平越府上上下下都开始热闹忙碌起来。   早上依旧摆早市,吃食用具一应俱全,还有些备好的,专门应对节日的糕点用具也都一一摆出,例如挂饰、荷包、手帕,都绣了圆月与兔子,以及合众团圆寓意的花纹与颜色。   更甚至有人摆了做好的灯笼出来提前售卖,小巧精致,模样讨喜。   谢春酌今日便是被这些小摊贩的吵闹声给吵醒的。   他昨日夜里睡得晚,白日就有些起不来,他本不在意,即使迟到了,赵家最多以为他是因为昨日的事故意甩脸子,但错到底还是在赵覃身上,赵老爷不仅明面不会恼怒他,还会更加严厉地责罚赵覃给他看。   至于背地里怎么想,谢春酌不在乎。   他梳整好,打开门出去,还未下楼,就看见楼下竹文正带着人在堂前那坐着打瞌睡。   看样子来得还挺早。   谢春酌缓步下楼,店小二瞧见他,一甩手里的帕子,直接甩到竹文的脸上,吓得竹文猛地蹦起来。   竹文眉头一扬,看见店小二甩着帕子要走,当即就要拽住对方开骂,但他抬起头,看见了走下楼的谢春酌,当下就顾不得找店小二算账,而是连忙拍拍衣袖,整理出一张笑脸迎上去。   “谢公子你起来了,昨夜睡得如何?”   “尚可。”谢春酌不冷不热地回了句。   竹文脸上仍带着笑,“马车已经外面备好了,我也吩咐了小二给您备好了早点,正在厨房热着呢,还有咱们平越府特色的小吃,您多少尝点,看看合不合您的口味。”   他这一溜烟的话说下来,人也没有阻挡谢春酌的路,而是侧在对方身旁,一边说一边引着人往占好的位置走,同时还给跟自己一同来的侍从使眼色,让他们赶紧抓着店小二去厨房端东西。   谢春酌不由叹为观止,心里也对要成为人上人有更坚定的决心。   只是一个富商家的仆从,尚且能做到如此,那么当他考上状元,进入朝堂成为命官,还愁事事都要自己去谋划算计吗?   自有人替他着想,就像是现在的竹文,也像是现在有求于他的赵家老爷。   谢春酌坐到了靠窗的位置,竹文殷勤布菜,他随意听着,视线落在外面,看见了季听松拿着个饼子自楼下走过,仰头看了他所在厢房的位置,随后又往另一边的西街走,估摸着是去找活计干。   只要一想到……如果没有获得赵家的资助,他可能要和季听松一路苦哈哈地入京,不知道路上要吃多少苦,谢春酌就没了食欲。   不过这种情况微乎极微,接下来他要雇佣镖局护送他入京,至于季听松,如果对方愿意跟他一起走,那带一程也无妨,不愿意的话那就分开。   谢春酌想着,也没了拖延的意思,略略喝了碗粥,再吃了几个糕点,便阻止了竹文的殷勤,而是叫对方带路,坐上马车前往赵府。   马车自客栈门口缓慢行驶而过,侍卫在两边跟着开道,驱赶走在路中间的行人。   季听松恰好从西街回来,与马车交错而过。   似有所感,当马车布帘随风飘起时,他不由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但他最终什么也没看见,当马车驶过时,周围被挤开的人群瞬间如潮水般涌来,将他的视线遮得干干净净。   他心下为自己的停顿而感到奇怪,笑着摇摇头,垂眸看向自己手里提着的、热乎乎的咸甜糕。   住在闹市附近,谢春酌现在应该也醒了。 第132章   赵府位于平越府的东侧, 一过桥,那边蔓延开的巷道全住满了赵家人,主家住在最大最宽阔的庭院宅府内,两侧住所则是住满了仆行丫鬟, 以及部分旁系居住的房屋。   一条街往下, 大大小小, 竟住了几百号人, 一眼望去, 倚在门边说笑的妇人, 在街巷口拿着竹蜻蜓疯跑的孩童、来往提担走动的男男女女, 一眼望去, 形成一副特有的景色。   而赵府门口,赵覃收到竹文派人传来的消息, 早早出来等候。   这会儿他已是等候多时, 站久了,腿发麻, 心里就开始生了不悦,但碍于父亲的威严,还是老老实实地站着等。   好在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他就看见马车驶来, 到了门口。   竹文瞧见他,便轻轻往里唤了声, “谢公子,到了。”   话音落下,赵覃就听到了一声轻轻淡淡的“嗯”声,随后,马车帘布掀开, 内里的人弯腰抬头露出真容。   在看见对方时,“哐当”一声,赵覃手上晃悠的折扇骤然掉在地上。   比起在楼台窗杦的惊鸿一瞥,近距离看到的对方,给人的惊艳程度要更高。   对方穿着的依旧是昨日的鹅黄色衣衫,头上簪的木簪,乌发高束,衬得那张脸小而精致,唇红齿白,双眸盈盈似含水,明明瞧着如被人细心灌溉长成的娇嫩花朵,但神情却又是冷淡而漠然的,叫人心痒难耐。   “赵公子。”   淡而悦耳的嗓音自身前响起,赵覃回神,就发现对方已经在竹文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此时正蹙眉看着他,仿佛对他直白唐突的目光感到不悦。   赵覃连忙回神,又不免暗自骂竹文,怎么不让他来牵人下马车,这样他就能够摸一摸对方的小手了。   把心思藏在心底下,赵覃忙捋了下头发,佯装风流倜傥,笑着与对方打招呼:“久仰谢解元大名,您叫我颂则就好了。”   谢春酌睨他一眼,看出这人眼中藏着的贪婪。   不过这也是在意料之中。   谢春酌如他的意,喊道:“颂则。”   赵覃被这样一喊,人立即飘飘欲仙,连连点头,竟忘了要问对方名字,就这样一口一个谢解元地把人迎进去。   竹文在后头看得目瞪口呆,虽然他知道自家公子是个色坯,但他没想到对方能舔到这个程度。   谢春酌对此倒是无所谓,傻子总比聪明人好捉弄,当然,不要自作聪明就好。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赵覃的话,目光往赵家府宅内里的建筑装扮看。   赵府是标准的南方建筑,青瓦木铸,假山短桥,流水潺潺,日光洒落,像是点点碎金。   走进内里,步入长廊下,点缀用的竹帘半卷起,清风微抚,响起阵阵细响。   谢春酌脚步不由放慢些许,感受这惬意舒适的秋风。   赵覃看出来谢春酌对府内布置的满意,心下得意,道:“谢解元有所不知,当初建造这座府邸时,我祖爷爷是特地派人请了老师傅来监督布局的,这府里每一处,无论是布局,摆件,都是极好的,就连风水都是吸财生金的好风水!”   谢春酌闻言“哦?”了声,他便更加起劲了,大肆夸奖家业之繁盛。   竹文看得着急,谢公子是读书人,对商贾之事怎么会喜爱呢?公子真是搞错讨好方向了!而且再不走快点,老爷等急了,公子还是得挨一顿骂。   思来想去,竹文苦恼于怎么去阻止自家公子犯傻时,突然就听见前面没声儿了。   他正奇怪,抬头一看,长廊转角处,有一道身影正袅袅婷婷地朝着这边走来,后似又像是才瞧见这边人多,脚步忽又一停,踌躇不知是否上前,还是选择后退。   而不等对方选择,赵覃就已经抬手挥舞,朝前喊道:“姜姑娘!”   这喊声一出,不走近来都不行了。   因此,对方身影略微一顿,远远一福身,就迈步走来。   赵覃和谢春酌一行人也缓步上前。   在这不长不短的长廊内,双方略略走几步,就能看清彼此的面容,谢春酌看见那“姜姑娘”时,愈靠近,心下就愈惊讶,甚至有种疑惑感。   姜姑娘……未免长得太高了吧?   他身形在男子中不算矮小,比起赵覃更是高些,但在姜姑娘面前,依旧地微微抬起头,才能看清楚对方的样貌。   这人竟然比他要高大半个头!   她是吃什么长大的?还是说,家中父母生得异于常人的高大,所以才导致了对方不过双十年华,竟八尺有余。   谢春酌至今只见过一个人比这人高一些,那就是柳夔。   但柳夔是条白蛇巨蟒啊。   谢春酌不禁盯着这位姜姑娘的身形看,随后在察觉对方脸上飘起羞恼不悦的红晕时,才惊觉自己的唐突,收回目光,等赵覃向双方介绍彼此。   赵覃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问谢春酌的表字,不过好在他早早向他爹问了谢春酌的名字,因此亲昵地喊:   “春酌,这位是姜姑娘,是我父亲故交好友的女儿,因着回外祖家探亲,路上遇见土匪,所以暂时住在我家里休整一段时间。”   又对着姜姑娘道:“姜姑娘,这位是我父亲结识的忘年交,乃是今年乡试的解元,你称呼他为谢公子即可。”   女儿家不好与外男太亲近,赵覃觉得自己的介绍完全没问题。   谢春酌看见姜姑娘在听见“解元”二字时,眼中闪过惊讶,眼瞳微动,随后才缓缓回神,对着他行礼:“谢公子。”   谢春酌颔首,回道:“姜姑娘。”   两人这就算了认识了。   “姜姑娘这是要出门去吗?”赵覃见两位美人在前,心中畅快,想起姜姑娘方才的举动,便问了句。   姜姑娘轻轻嗯了声,“想出去逛逛,顺带买些制香的药材。”   赵覃夸赞:“真是心灵手巧。”   姜姑娘这回没应声,而是眼睫上下一抬,看了谢春酌一眼,最后略显羞涩地垂下眼眸。   谢春酌不意外于对方会对自己有意,只是他对比自己高的人,无论男女,都保持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即使姜姑娘容貌姣好,谢春酌仍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猜测对方。   或许这位姜姑娘是在守株待兔,故意等着他上门,再自己撞上来的。   所以他假装没看见姜姑娘羞赧的神态,直接对赵覃道:“我们走吧,不要耽误了姜姑娘的时间,而且赵老爷恐怕要等急了。”   赵覃闻言,立刻想起他爹的家法,皮一紧,赶忙点头:“那我们快走吧!”   边走,他还不忘和姜姑娘道别:“待得香制好,不知有没有荣幸与您品香啊?”   姜姑娘自然应好,视线随着几人离开长廊,走入转角。   在这一刹那,他脸上略微羞涩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转为玩味与不悦。   没想到谢春酌竟还是个解元,难怪无论如何也想要逃离山寨了,毕竟一个是远大前程,一个是待在山寨里面做他的禁脔,孰轻孰重,有脑子的人都分得清。   这也说明,谢春酌并不是那些人派来的……   但是,他很好奇,要是谢春酌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还会愿意离开他身边吗?   闻羽思来想去,最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回想起谢春酌的冷淡,便有些恼怒。   谢春酌看上去是没有认出他来的,那么待他冷淡,多半是因为他长得高。   高些怎么了?哼,不识抬举的小玩意儿。   还是说,他还在想着自己那些老相好呢?   闻羽越想,表情越阴沉,在旁候着的婢女见他如此,心下忐忑不安,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询问:“姑娘,咱们还出去吗?”   “出,当然出。”闻羽睨了她一眼,直把人看得打哆嗦。   婢女险些要跪下来求饶,但不等动作,就看见闻羽一甩袖子,转身往赵府大门走去。   -   离开长廊,转角步过院子,再走一段路,谢春酌终于到了赵家老爷所在的待客堂屋之中。   路途不算远,但若不熟悉路,很容易就会走错。   赵老爷早早就候在堂前,久等不到,心里暗骂赵覃办事不利,正准备叫侍从去催促时,便听见了赵覃的喊叫声。   他下意识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还未看清自己往前跑的儿子,就先一步看见了跟随对方前来的青年。   果然如兄长信中所言,貌若好女,气质出众。   赵老爷脸上挂起和蔼热切的笑,迎上前去:“这位就是谢贤弟吧?”   贤弟二字一出,赵覃虽有意料,但还是不免呆滞。   而谢春酌面不改色,微笑着对赵老爷行礼作辑。   “赵老爷抬举了,我该称呼您为叔伯才对。”谢春酌道。   “那可情好!我多了如此一个才华出众的子侄,不知是上辈子烧了多少高香才求来的。”赵老爷立刻改了口,哈哈笑着捋胡须,带着人往里头走,“来,我们坐下聊。”   谢春酌被拉到内里坐下,侍从上茶,茶水是刚煮好的,透着盈然的香气,抿一口入嘴,唇齿留香。   赵覃被忽略,面带不满,正要上前说话,却被赵老爷一个眼神撇开,不情不愿地转身。   转身后,还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看着谢春酌,期盼这位美人能留住自己,可惜谢春酌一直垂眸喝茶,看都没看他一眼,最后他不得不拖拖拉拉离开。   赵老爷直叹气:“我这儿子不争气啊,他有哪里犯了错,我先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屋内只剩下二人,谢春酌抬眸看去。   赵老爷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但身子骨看上去十分硬朗,面容和睦,老态却不精明阴冷,此时面露愁苦的模样多少能激起对方的同情心。   可谢春酌不会,都是千年的狐狸,玩心机,他怎么会上当呢?   他微笑道:“赵公子年少,您还有机会教。昨日他送与我胭脂水粉……若不是我无姊妹,险些就要以为他是浪荡子,故意要毁人名声了。”   赵老爷一听这话,当即就知道面前人不是个好惹的软柿子,他哀哀又叹了两口气,拍腿骂道:“这混小子,惯来爱惹事生非,胡作非为,这段时间我恰好在家,可得好好管管他的性子,让他向你赔罪才好!”   “有父如此,赵公子命中大幸啊。”谢春酌见对方给了答复,便也找台阶递过去。   他垂眸佯装怅然:“我少年失怙,后又失恃,若不是同族长老与村民,如今恐怕不知在何处。”   赵老爷连连安慰:“人之后福便是如此,贤侄若不嫌弃,我如今便待你如亲子,一应事宜,你若放心,尽管交由我便是。我赵家虽出身卑廉,但身家还是有一些的。”   双方对视一眼,皆知彼此心意。   谢春酌起身行礼:“恭敬不如从命,还往叔伯帮我。”   赵老爷上前搀扶,“贤侄不必多礼。”   二人复又坐下,赵老爷与京城回来不久,便与他谈起入京会试,以及京中见闻。   他捋了捋胡须,“倒是与之前并无两样,繁华依旧,只是我回来时听说,荣国侯府的小世子,人称小侯爷的魏世子,在路上遇到了土匪,遭了祸事。”   谢春酌端着茶的动作一顿,眸光闪动。   赵老爷没有发觉他的异样,继续道:“虽人没事,但这位小侯爷气性大,一怒之下,带着家中部曲上山剿匪,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侯爷为了儿子,还上奏请兵清缴匪徒,现已出发南下了。”   话罢,赵老爷看向谢春酌,想要得到对方的见解。   却只见坐在他左侧下方,面容姣好的青年放下茶盏,缓缓点头,道:“侯爷真是爱子如命啊。” 第133章   夜深了。   驿站之中, 灯火通明。来往的兵马歇息在后院,前头驻守值夜的卫兵腰板挺直,看向前方,双目清明。   当一位着锦衣的中年男子踏步而来时, 他们边微微垂首行礼, 直到对方越过他们进入驿站之内。   一楼, 驿站官员殷勤地吩咐底下人端了煮好的热汤与饭菜上桌, 瞧见中年男子, 赶忙问好:“侯爷。”   中年男子摆摆手, 他便低着头后退离开。   一楼布置简陋, 只有三四张桌子, 而最中央的桌子上,摆满了饭菜, 驿站官员刚刚端热汤上来的, 也是这一桌。   桌前坐了两个年轻男子,一人眉眼英俊肆意, 一人棕发碧眸。   正是魏琮、魏异两兄弟。   中年男人乃是二人的父亲,荣国侯府的侯爷,魏覃。   魏覃看见二人,脸上带着一点笑意, 在空位上坐下,而后侍从端来热水干帕, 他擦干净手,拿起筷子,才对着二人说:“怎么不吃?”   在侯府内,魏琮的亲生母亲出身名门,是名满京城的贵女, 向来最看重规矩,就连迈的步子都要寸寸不差,在府内,饭桌上自然是不能谈论言语,甚至连碗筷磕碰的声音都不能太大,否则将会受到责罚。   但魏覃身为侯爷,天潢贵胄,自幼肆意,年少时最爱与狐朋狗友外出玩乐,当然不会在意这些,只是成婚后,才学了些规矩,性子成熟些,与妻子共同生活,少些摩擦。   魏覃一边吃,一边与两个儿子说话。   “黑山寨的土匪全部清缴完毕,剩下的余孽让林副将去追捕,我们就此打道回府。”   他看向魏琮,“你娘很想你,虽然嘴上不说,但天天叫人去你院子里清扫呢。”   魏琮冷若冰霜的表情微微松动,略停顿片刻,拿起筷子,一言不发地吃起来。   魏覃又看向魏异,他笑容不变,声音却放轻了,“你娘也在等着你。”   此话一出,魏琮捏着筷子的手骤然用力,闷闷的嘎吱声悄无声息淹没在掌心。   他面色阴沉地抬眸看向魏覃,想问对方,是否将女人养在了家中,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都没问出口,而是把手里断成四半的筷子扔在桌面,起身离开。   楼梯响起脚步声,很快,驿站楼上的门被重重摔上。   魏覃叹口气,摇头埋怨道:“这孩子,真不懂事,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啊。”   他嘀咕着继续吃,仿佛没了与魏异说话的兴致,不一会儿,随便喝了碗汤,便也起身离开。   驿站一楼的堂屋里,只剩下了魏异一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拿起桌面上的筷子,夹了一片已经凉透的菜,放进口中咀嚼,味如嚼蜡,着实难以下咽。   魏异知道,魏覃刚刚说的话是在提醒他,而不是像同魏琮一般唠家常。   娘亲……   魏异突然伸出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顺着皮肉,又隔着衣衫,最后掌心落到了自己的腹部。   这一瞬间,魏异莫名其妙想起了谢春酌。   如果能再见一面就好了。   如果能在进京后,再见一次就好了。   但是千万千万,不要在……那里相见。   -   谢春酌当天,便在赵老爷的盛情邀请下,在赵府住下。   他懒得回客栈,叫分过来伺候自己的人去客栈把行李拿回来,顺便通知季听松一声,好让对方知晓他的去处。   只是他没想到,季听松居然跟着侍从一齐回来了。   他瞧见人,心里还挺惊讶,随后便懒洋洋地往榻上一靠,手里拿着本杂记随意翻阅,对站在门口的季听松道:“怎么跟着来了?是想跟我住一块儿吗?”   季听松看了他几秒,见对方没抬头望过来,心里头登时不知是何滋味。   他不是傻子,见谢春酌这姿态,又见赵府的财力,加之之前在路上,谢春酌曾经特地询问过平越府,他立刻就明白赵府与谢春酌的关系。   他心情复杂,又觉恍然大悟,以及意料之中。   谢春酌所做之事并不损坏他人利益,只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只是读书人向来清廉倔强,谢春酌却左右逢源,真是叫人……难以接受。   不过季听松很快就想明白了,或许不是因为觉得谢春酌喜好财物,而是因为对方生得一张皎如明月的样貌,便让人下意识以为对方的脾性与做事风格也该是如清风朗月,种种不接受,只是因为对方与自己的想象出了偏差。   想要享乐与过得舒服,并不是错事。   “就是想来看看你。”季听松坐在圆凳上,随手将包袱上放着的一提糕点拆了,擦干净手,捻起糕点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道。   谢春酌听见声音,抬头一看,顿感奇怪,他压根没买过这糕点,缘何侍从会拿回来呢?   而且季听松还熟门熟路地拆开吃了。   “没想到你居然和赵老爷相识。”季听松吃着东西,说话略有些含糊,“真是太好了,接下来不用住客栈花银子,只是你昨日只住了半天,不知能不能要回剩下的半天银子。”   谢春酌闻言,一时失语,对着季听松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别那么抠。”   季听松理直气壮:“出门在外,能省则省,却到京城,还有得花钱的地方呢。”   “你若同我一般,寻个人交好,恐怕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谢春酌扶额,季听松简直笨得要死。   “你同我交好就行了。”季听松吃得噎了,倒了杯茶水入口顺喉。   面前拆开的糕点还剩下一块,他态度自然地看向谢春酌,问:“你想吃吗?这糕点是平越府出名的特色米糕。”   谢春酌哦了声,“你去西街找短工时买的?”难怪他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买过这玩意儿,敢情是季听松买的。   “嗯。你要试试吗?”季听松说,“你不要我就吃了,今天没怎么吃东西,饿。”   谢春酌对特色米糕不感兴趣,不过只剩下最后一块,还有人要抢,他就不愿意了。   所以他放下书,对着季听松说:“要。你给我拿过来。”   季听松捏着糕点朝他走过去。   不过几步路,他就来到谢春酌面前。   糕点散发着很淡的花香味,上面还洒了芝麻,黑色的点点显得格外酥脆,谢春酌想抬手去捏,想起自己没洗手。   现在叫下人端水进来又未免不方便,加上季听松还在这里,显得他矫情。   思来想去,他干脆微微仰起头,腰肢用力往上一抬,张嘴咬住了近在咫尺的糕点。   季听松当即后退一步,面露愕然,像是傻了一般盯着他看。   如想象中一般,糕点软糯香甜,唯一不同的是表面似乎被油煎过,洒了芝麻,有种格外的脆香,两者结合,味道确实比平常的米糕好吃。   谢春酌抬眸,看向季听松,慢吞吞地问:“干什么呢你?我还没吃完,你过来。”   他坐在窗边,窗台半开,日光莹柔,落在他身上,因着肤色白,身上穿着的鹅黄色衣衫颜色又浅,瞧着竟像是处在春日般柔软舒适。   而青丝散下两缕粘在颊边,唇边沾了一点米糕的碎屑,红唇一点碎白……单单是看一眼,就叫人心慌意乱。   季听松没想到谢春酌会直接来咬他手里的糕点,这举动……   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正想要让谢春酌自己用手拿,对方像是洞悉了他的念头,直接道:“我不想洗手。”   “过来。”谢春酌再一次说道。   季听松定定地看了他几秒,胸口的心跳鼓噪而急促。   最后,他像是毫无办法,向着谢春酌走去,垂眸,面容温顺地伸出手,把那块被谢春酌咬了一口的米糕重新递过去。   柔软的唇张开,红的舌,白的齿,一口咬下米糕,咀嚼、吞咽。   在看着那小巧的喉结滚动时,季听松忽觉口渴难耐,不由自主地跟着吞咽了两下。   谢春酌对此毫无所觉,他吃完了糕点,拿出帕子擦了嘴,抬头见季听松还站着没动,加之对方耳根似染上绯红,才觉出了对方的窘迫。   不过他倒是不认为季听松对自己有意,或许是气的吧。   退一步说,他样貌不俗,季听松羞赧也正常。   吃完糕点,谢春酌又觉得渴,他理所应当地吩咐季听松:“给我倒杯水。”   季听松站在原地顿了几秒,转身去倒水。   倒水回来,谢春酌伸出手去接,却没接到。因为季听松在那一瞬间把手往回缩了,缩到他无法轻易拿到的距离。   但下一秒,谢春酌还没发难,季听松就突然上前一步,把杯子直接递到了他的唇边。   当冰冷的杯沿碰到嘴唇,谢春酌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去看季听松。   不知从何时起,对方的表情变得幽深而平静,那双惯来温和的黑眸此时如同席卷着烈火,几欲要烧到他身上来。   谢春酌后背发寒。   因为他知道这眼神代表着欲望。   可是季听松……怎么会?   他怔愣,季听松却骤然回神般,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的神色,表情变得如往常一样,只是开口时,声音有些许沙哑。   “我以为,你还要我喂你。”   话罢,季听松便把杯子塞到谢春酌的手里。   可谢春酌早已被他所惊,二人双手触碰的刹那,便下意识甩开。   杯子登时摔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响声。液体飞溅,在地面犹如画上一朵深色的水花。   与此同时,门口响起了一声娇软的喊声,怯生生地。   “谢公子,你在吗?”   而后,在屋内两人往声音来源看去时,就见门口走进一道着裙装的身影。   正是姜姑娘。 第134章   “是我来得不巧了?”   这位姜姑娘袅袅婷婷地走进, 看见二人模样,又瞥见地面上的水渍,抬帕掩唇,略略惊讶, “惊扰了你们……”   嘴里这样说着, 人却没有退出去, 一双美目直勾勾地盯着谢春酌看。   谢春酌回神, 从榻上坐起身, “无碍。姜姑娘怎么来了?是有事找我吗?”   季听松则是自然而然地从地面捡起水杯, 见谢春酌的脚踩在靴子上慢吞吞地穿着。   因为一边和姜姑娘说话, 一边穿, 因此,谢春酌有些对不太准靴口位置, 鞋子歪斜, 便主动过去,半蹲下来, 握住谢春酌的脚腕,为他穿鞋。   在女子面前,做这种伺候人的事,多少有些丢人和耻辱, 季听松却丝毫不觉。   他不在乎这些,况且与姜姑娘有无甚关系, 加上在路上这段时间,伺候谢春酌都快成了条件反射,自然下意识就做了。   谢春酌本因穿鞋皱起的眉间,也在季听松替他仔细整理好后而松开。   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还是季听松现在的窝囊样对劲。谢春酌情不自禁地想,刚刚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鬼附身了一样。   这两人一低头, 一替人整理鞋袜,竟是无意间将面前几步远站着的姜姑娘所忽略了。   姜姑娘……闻羽看见这一幕,简直差点装不住,冷笑出声。   他目光阴测测地看向季听松,心中不免猜测,对方是不是谢春酌找的新相好。   他可是知道,谢春酌没有同那两个带人杀上山的男人离开,而是自己逃下山,躲避起来。   如果不是当初他因为在当铺看见了自己的玉器,所以才借机寻到了谢春酌逃走后落脚的村庄,知道对方已和一名男子共同上京,恐怕现在还没法抓住谢春酌的踪迹。   难不成那名男子,就是这人吗?   闻羽上下打量季听松,不由挑剔,一股穷样,低眉顺眼,像个奴才……难道谢春酌就喜欢能伺候他的吗?   可谢春酌知不知道,这人的眼神,可不像个奴才,像个饿狼。   刚才他远远就从外头越过窗子瞧见二人的亲昵到几乎算得上调情的动作,又瞥见那男子幽深的目光,当即就站不住,快步冲上来了。   谢春酌这傻子,还当人好心呢。   不如跟了他,要什么没有?   闻羽咬牙切齿地想着,随即忍不住打断二人,清咳两声,装柔弱道:“我做了些糕点,来送些给谢公子您吃,顺便想问您一些事。”   谢春酌闻言,抬眸向他看去,见对方人高马大杵在那,门口的光都被遮住不少,一时心里头有些难言。   怎么会有姑娘家生得那么高?   “多谢。”即使不想留对方聊,谢春酌也还是颔首,从榻上站起身,带着人在旁边圆桌前坐下,“你想问什么?”   闻羽坐在他旁边,闻到了他身上很淡的甜味,一时喉间生痒。   季听松在旁边替二人斟茶。   闻羽忽略他,对谢春酌道:“我听伯父说,您在平越府住上几日,就要重新前往京城。我此行也是回京,不知能够与您一同前行,互相也有个照料。”   谢春酌闻言一怔,闻羽继续道:“我身为女子,出门总有不便,上次意外遇见山匪,家中侍卫死伤大半,实属是叫人心惊……”   他拿着丝帕佯装擦泪,柔弱又可怜。   除了高些,他的样貌与身姿无可挑剔,坐下来时,故意作些惹人怜悯的姿态,就没了站起身带给人的压迫感。   谢春酌坐在他侧面,见他白肤粉腮,楚楚可怜的模样,警惕心多少下降些许。   而且“回京”,是否说明这位姜姑娘的家在京城,也颇有份量?能在京城站稳脚跟,不是有钱,就是有权。   或许他也该找个新的跳板……   谢春酌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则是柔声安慰:“山匪横行霸道,作乱百姓,官府不会不管的,你若要与我同行,我也不会拒绝,只是你要与家中长辈说明此事,免得他们关心你,毕竟你我不过初相识。”   他这番话说得既体贴又有理数,若姜姑娘真有长辈在,也只会夸赞他知进退。   闻羽听了倒是咂摸出几分滋味来,谢春酌的品行,从住进赵府开始,他就有所猜测,现在更是笃定了。   也不知道到时对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否还会给出好脸色。   闻羽越想越觉得有趣,面上却感激地点头,“谢谢您……”动情处,似乎还想伸出手去握谢春酌。   只是这手没来得及握住,就被人巧妙隔开了。   季听松给他们斟茶,本就满当的茶水滴下一滴,在杯子水面荡开涟漪。   闻羽眯了眯眼睛,但随后便坐回原位,脸颊红红,似是为自己的动作感到羞赧难当。   “是我唐突了。”他说完,又看向季听松,眼中带着好奇,去问谢春酌,“这位是……?”   季听松目光瞥向谢春酌,等他介绍。   闻羽微笑,把没说完的话说出来:“是你的小厮吗?”   “不是。”谢春酌镇定自若,端起茶盏抿了口水润喉,“他是与我一同赶路的举子,叫季听松。前段时间我也恰被土匪劫掠上山,趁乱逃跑时,是季兄救了我。”   原来真是这小子。   闻羽讶异,视线落在季听松手里提着的茶壶,又转回来,矜持道:“原来如此。”倒是没有去主动跟季听松打招呼,忽略冷淡的态度毫不掩饰。   谢春酌不意外,就连村里人都会自动歧视破落户,又何况是姜姑娘这种京城来的大家闺秀呢。   季听松也不在意,他笑了笑,也没跟闻羽说话。   闻羽坐在此处,多少感到憋闷。他与这两人格格不入,心下又烦躁,恨不得直接揭开真面目,把谢春酌好好教训一顿才好。   三人对立而坐,气氛古怪。   谢春酌不知道这位姜姑娘为什么还坐在这里,事情说妥当,对方应该离开去找赵老爷或者去写信才对。   难道对方真对他有意思?   谢春酌又起了警惕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不信有好事找上自己,其中必定有阴谋。   好在不等他出口赶人,就又有一人不请自来。   赵覃人还没踏进院子,声音就已经远远传来了。   “谢公子~”   再走进来,看见两张美人脸,加上季听松生得也是清俊,当即觉得室内熠熠生辉,美得赵覃两眼发直,不知看向何方。   面对这色坯,闻羽没什么好脸色,谢春酌反而因着赵老爷,对他微微笑了下,问:“赵公子,怎么了?你有事找我吗?”   赵覃被他笑得晕头转向,脚步一转,在他身旁坐下,嘿嘿点头:“没事啊,我就是想来看看。”   看美人,就是他一天以来最大的活动。   想到这,赵覃抬抬手,在门口的阿金便习以为常地抱着一檀木箱走进屋内,箱子颜色深,透着古朴的香气,周边刻有花纹,锁面还描了金漆,单是看盒子,便能看出金贵来。   “我怕你在府内不便出去买笔墨纸砚,也怕你出去被那些掌柜欺负,干脆今天带阿金出去买了些回来给你。”   赵覃拍拍手,阿金就主动打开了盒子,里面笔墨的香气登时飘出,谢春酌轻轻瞄了一眼,就看出里面的用具无一不精,无一不贵。   里面有一块砚台,谢春酌以前在书铺看过,据说一块便要百两银子。   在场所有人都暗中观察他的脸色,见他看那块砚台,面色不一,赵覃最为高兴。   他直接把檀木箱子放在自己膝盖上,从中拿出那块砚台,献宝似地递向谢春酌。   “喜欢吗?这一块砚台是店里最贵的,我想最贵的肯定是最好的,所以就买回来了。”   赵覃本人不学无术,花钱一流,尤其爱为美人花钱,自有一番观点,不花银子的爱如浮云,花了银子的爱才有重量——因为银子很重。   在谢春酌来之前,闻羽才是他花钱的对象,在闻羽来之前,平越府每一个未婚,且长相秀气美丽的男女都是他花钱的对象。   平越府里不少人都企图骗骗这个傻子,只可惜,傻子爱美,不是美到一定程度,骗的钱只够吃顿饭。   谢春酌目前是赵覃见过生得最漂亮的,于是今天一大早,他就带阿金出门采购去了。   不得不说,他的举动,谢春酌很满意。   赵老爷这草包儿子,虽蠢,但也还有点用处。   谢春酌难得对他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眉眼皆弯起,双眸润亮,面白唇红,真真是如一阵春风,吹得赵覃七零八落,不知今夕是何年。   “谢谢。”   喜欢,但毕竟姜姑娘还在这,谢春酌不能收,于是说完这句话后,便摇头把砚台推回去,“不过平时练习,并用不到这等昂贵的笔墨纸砚,太浪费了。”   “这有什么好浪费的!”赵覃斩钉截铁,“我还能买到更好的呢!”   他怕谢春酌拒绝,直接把箱子放在桌子上,站起身,一挥手,“我这就去我爹库房看看!春酌你等着!”   说完就带着阿金跑了,看样子是去祸害赵老爷去了。   闻羽瞧见这一幕,恨得牙痒痒。   看着一箱子东西,他坐不住,勉强对着谢春酌道:“我就先不打扰你了,下次我们再聊。”   谢春酌颔首,送他:“好。有事再来寻我。”   闻羽柔柔嗯了一声,带着侍女出了院子,垂首温顺的样子立刻消失,他冷着脸,看向侍女。   侍女瑟瑟:“姑娘,怎么了?”   闻羽皮笑肉不笑:“赵老爷真是生了个好儿子……”话音一转,又哼声道,“派个人去给赵老爷传话,我近些日子想练字,想去他库房里挑点东西。”   侍女不明,但依旧应好。   于是傍晚时分……   谢春酌在园子里逛完回来,看见桌面上摆满的木箱,打开一看,笔墨纸砚,棋盘、书籍、画卷,无一不是稀罕物。   他诧异万分,看向季听松,“这是怎么回事?”   季听松坐在一边,慢吞吞道:“可能……得问问赵老爷吧。” 第135章   谢春酌在赵府住了约莫七天, 便打算寻找镖师车队一同上京赶路。   因为他听到消息,魏琮一行人就在距离平越府不远的城池中休整,虽然不知道他们何时重新出发,也不知是否会来到平越府, 但他不能和魏琮他们碰上。   为了以防万一, 谢春酌决定先一步离开。   季听松对此没有意见, 他这几天和客栈掌柜据理力争, 退了客栈房间, 拿回银钱, 在赵府住下, 省了住宿费, 又跑出去给书铺抄书,小小地赚了一笔。   抄书本不值钱, 但抄的书是孤本, 就值钱了。   谢春酌好奇时凑到他身边看过他抄书,不得不承认, 季听松的学识出众。   这人不仅过目不忘,还写得一手好字,甚至还会结合书中内容,另辟蹊径, 说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   谢春酌询问过对方的乡试排名,竟只在他之下。   而他的乡试排名, 实际上是柳夔从中做了手脚,这才成了解元,如若不然,这解元之名应该是季听松的。   想到这里,谢春酌看向季听松的眼神变得复杂。   季听松看出来了, 但也只以为谢春酌是对他抄书的举动有兴趣。   他不自觉绷紧脊背,坐得更直,下笔没有之前那么迅速,而是端着,写得缓慢,字迹清俊清晰。   身旁人的视线从他的脸滑到他的手臂,再到书上,反复几次,季听松额头甚至出了点薄汗,直到谢春酌离开,才擦了把汗,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直在屏着呼吸。   季听松在心里骂自己:真是莫名其妙。   他摇了摇头,把自己脑子里的紧张与羞窘都给摇出去,捉着笔继续抄,明日上午他们就要启程离开平越府,今天晚上,他必须要把这本书抄完。   与季听松的忙碌不同,谢春酌可以说是悠闲的。   他即将上京,一应事项都由赵老爷处理好,赵覃知道他要离开格外不舍,花了大把银子去给他搜罗好马车和名贵的用具,里里外外地跑上跑下,就连吃食之类的,也有姜姑娘那边的侍女帮忙处理。   谢春酌只需要和赵老爷喝喝茶,互相打探一下消息和商谈将来的交易,再去外面逛逛,一天就结束了。   傍晚时分,谢春酌洗漱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带着季听松去前院用膳。   因着明日就要启程,赵老爷特地在今晚举办了送别宴,邀请了赵家的几个掌柜,以及族兄过来参加,赵覃也叫了交好的公子哥,算是一场私宴。   这场宴会的主角只有谢春酌,或许再捎带上一个季听松。   但也只有他们两个,算得上是这场宴会的外人。   二人踏进宴会时,在场的人都静了一瞬,赵老爷最先回神,笑着招呼:“贤侄,来我这边坐。”看重爱护之心昭然若揭。   而季听松也没被他忽略,一同被招呼着过去了。   赵老爷是个聪明人,自然看得出季听松也不是个庸人。   季听松在赵府这几天,时常能得到对方不动声色的照顾,有时是夜里小厨房端来的汤面糕点,有时是管家送来的珍稀书籍。   虽然知道对方必定有所求,亦或者是以求好,但季听松很难反感。   与谢春酌有所交际的,都是这等聪明体贴人吗?   季听松坐下后,不禁去看谢春酌。   谢春酌近日身上穿的衣衫都是锦衣,布料上等,柔软华贵,绣纹精致,衬得本就熠熠生辉的容貌更是明亮灼人。   他坐在赵老爷的侧方,与赵覃相对,却把他们全部都衬托下去了。   季听松看着他端着酒盏,微微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红唇染上酒渍,在灯火下泛着光般,皎白的脸飘上淡淡的薄粉。   谢春酌放下酒杯,眼波流转,端的是无边丽色。   在场所有人,无关地位高低,都不自觉看着他。   他自己也知道,唇微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将人的心挑拨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家这次压的宝贝……还真是个宝贝啊。”   有个公子哥痴傻般盯着前方,口中的酒水都忘记咽下去,发现手背滴了水,才恍然回神,赶忙去擦,随后对着赵覃感慨。   “就算不是举人,凭着这张脸,到了京城,也没人肯放过他吧?”   不做官做其他的,难保富贵权势来得不会更快啊!   只可惜不是女子,不能生育,否则……   公子哥暗自可惜,随后看向赵覃,见他也是一脸痴色,眼珠子一转,凑过去低声道:“你这段时间对他那么上心,他有没有答谢你啊?”   赵覃闻言睨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公子哥嘿嘿一笑:“我还能说什么?”   他和赵覃彼此都是狐朋狗友,招猫惹狗,挨爹打被娘骂的,怎么可能听不出彼此的意思?   “他岂是我能碰的?”赵覃嘀咕。   他对自己有自知之明,要什么都没有,只有银子,这银子还是他爹赚的。   不是说条件差,但要谢春酌这种有大好前程的漂亮美人跟他好,他做梦都不敢梦。   就连姜姑娘,赵覃平日里也只是习惯性地献殷勤。   况且赵覃知道自己未来的妻子,肯定是他爹给他挑的。   “没出息。”公子哥嫌弃他,“男子之间,哪有那么多讲究,你问一嘴试探一下,他没拒绝,半推半就,不就行了?况且你怎么知道他不愿意呢?   你还给他花了那么多银子,说不定他看在银子的份上,允你亲密一回也说不定。”   赵覃白他一眼,“你行你上。”   公子哥哼声:“上就上!”   说着上,实际上人也发怵,太过耀眼的人总归也带着一些令人难以靠近的感觉,尤其是公子哥自身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他暗自琢磨着,眼珠子一转,想了个法子,对着身后候着的自家小厮招招手,低声嘱咐:“你先去……”   底下人的动作,谢春酌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他并不太在意。   他与赵老爷聊了几句,便开始悠闲自在地看场上歌姬舞伎的表演,不时小酌,心情放松。   夜风吹拂,带来阵阵凉意,头顶是一轮明月,谢春酌抬头,迎着莹白的月光,恍然惊觉,后日便是中秋夜了。   也不知道木李村今年会怎么过,还有柳夔……他居然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那条淫蛇了。   不过再过一个半月,待上了京城,就能再相遇了。   是因为思乡吗?谢春酌竟然隐隐有些想念柳夔。   虽然那条蛇又笨又色,但他总归是能掌控它,让它为自己所用的。   比起魏琮那几人要好得多……   是喝醉了吗?为什么突然想起柳夔了?谢春酌骤然反应过来,有些惊异。   这番回神,也觉出身上有几分难言的燥热,头也开始发晕。   谢春酌单手扶着额头,正想着此事,余光便瞥见身旁的侍从弯腰帮他斟酒。   酒壶对准杯口,却不知怎的不小心偏斜,意外洒在了他的身上,酒气落在身上,湿润浓郁,谢春酌一时惊醒,蹙眉坐直。   侍从慌忙跪下,“请公子责罚。”   “怎么了?”赵老爷口齿不清地向他询问。   “没事。”   谢春酌不欲发火惹事,只是看着那侍从,见他神色间的慌乱似乎并不真切,有些演出来的拙劣,心下觉出怪异,再仔细端详对方的脸,当即就想到了那个和赵覃嘀嘀咕咕的公子哥。   估摸着是那公子哥想要做局戏弄他。   谢春酌讥讽地想,一摆手,让侍从离开:“你走吧。”   “不如小的领公子去换身衣衫吧,秋日天凉,以免风寒,要是您病了,小的罪过就大了。”侍从垂着头道。   他说完,没听见谢春酌回话,忐忑不安,犹豫了几秒,偷偷抬头去看,就见面前容貌姣好的青年目光如冰地看着他。   侍从一阵心悸,随后便听见对方冷冷道:“你以为,你现在的罪过就不大了吗?”   侍从大惊,知道自己估摸着是暴露了,一分怕成了十分,赶忙磕头认错:“是我家公子想邀请您……”   “滚。”谢春酌打断他的话。   侍从不敢停留,连滚带爬地走了。   谢春酌看着那侍从走回赵覃和公子哥身边,唯唯诺诺地把话说完,被训斥,又见那公子哥窝窝囊囊地来看他,当即脸一板,神色冷凝地看过去,直将人看得瑟缩才罢休。   之后,谢春酌才深深吐出一口气,苦恼起自身萦绕而上的热气。   是他们给他下了催情的药,还是他喝酒喝太多了?   谢春酌思来想去,脑子愈发混沌,干脆向赵老爷告辞,打算回房重新洗漱,再入睡。   季听松早早回去抄书了,他现在只能自己一个人回去。   谢春酌起身往外走,脚步稳当,只是身形随着微风似乎微微颤动,身如蒲柳,单是背影也叫人难以忘俗。   公子哥看着还是不死心,想再度上前,却被赵覃拽住了。   “你别给我惹事了!我都不知道明天要怎么面对谢公子了!”赵覃恼怒。   公子哥眼睁睁看着谢春酌离开,最后泄气地坐回去,端起酒杯将里头的酒水一饮而尽,嘀咕道:“可惜我的秋光酒。”   秋光酒纯度高,且加了些许温补药材,让人喝了就容易起欲,与催情相似,却又只是起一点辅助作用,不伤身,甚至用冷水擦擦身体就能解决了。   他还想着……看能不能叫那解元公先起念头,自己好捡个便宜呢。   现在看来是不能够了。   不过可不要便宜了别人啊,不然他会心痛死的。 第136章   谢春酌一路往自己的院子走。   他并不知道公子哥让侍从给他斟的酒含有温补效果, 只知身上隐隐火热,但又不太严重。步行在廊下时,夜风一吹,便散了些许, 脑子也清醒了, 可风消失后, 这股热气又重新冒了上来。   谢春酌疑心是否是自己这一个多月以来未纾解过的原因。   他从前在木李村, 柳夔一直缠着他, 几乎三天两头就要……他当时的烦恼在于如何阻止对方, 现在没了淫蛇, 自己喝点酒, 倒是有了反应。   人真是奇怪。   但归根结底,还是得怪到那条蛇身上, 若不是它, 他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呢?   迟早有一天杀了它。   谢春酌吐出一口热气,慢悠悠地穿过园子里的石门, 琢磨着待会儿要去洗个冷水澡,之后或许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明日便要启程离开,这事少做,伤身体。   他一边想, 一边往前走,眼见着即将再次步入长廊, 抬头却见前方有一身形高大的人立在廊下,面容看不清晰,月光落下,只能瞧见那身素色长衫,精致的银色绣花隐蔽在边缘处, 闪着细微的光,像是勾引。   是谁?不可能是季听松,也不可能是魏琮魏异,难道是柳夔吗?   那条蛇……来了吗?   谢春酌脑子不甚清楚,看见白衣,又瞧不见人脸,恰又在不久前想到柳夔,一时间竟还真以为前头那人是柳夔呢。   虽说柳夔自言,必须要在木李村待够时间制作替身傀儡,再与他在京中相遇,但妖的话怎么能信呢?   指不定悄悄追回来,想要缠着他过一个中秋。   去年不也是如此吗?他去牛耿家过中秋,还没吃完酒,柳夔便用了术法,将牛耿一家人给弄晕了,直接掳着他上了山,说山中月明,好看,结果看了没一会儿,就吻了上来。   真是糊涂的一夜。   可那晚的月亮确实很美,是少数谢春酌不想掐死柳夔的时刻。   思及此处,谢春酌嘴角竟噙了些笑,步伐不紧不慢地上前,视线落在对方利落分明的下颌线,只觉出半分熟悉,没瞧个清楚,人就已经熟稔地靠过去,埋怨又无奈地说:“不是说,入京后再见吗?怎么现在来了?不怕成不了你的仙啊?”   被他抱着的人身形一顿,没说话,谢春酌听见对方胸腔跳动的鼓噪声,从静而规律,变得快而急促。   谢春酌以为柳夔羞窘,哼笑了声,“……就知道你忍不住。”   随后习惯性地仰起头,半阖着眼睛,漫不经心在对方下巴处亲了一下,敷衍道:“行了,我有些困了,你把我抱回去吧,我不想走了,季听松你应该能弄晕吧?”   仍然无人应答。   可谢春酌感觉对方垂在身边两侧的手骤然搂住他的腰,猛然锁紧,把他扣进怀里,腰腹相贴,紧到他几乎下意识踮起脚尖,才没让自己完全陷入对方紧迫灼热的怀抱当中。   与此同时,他闻到了一点很浅淡的胭脂香味。   可是柳夔不会涂胭脂。   谢春酌混乱的思绪这才慢半拍地回笼,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他下意识挣脱对方的怀抱,要退后,想要抬头去看面前的人到底是谁,结果头一抬,还没来得及看清,眼睛就被一条发带捂住了。   那条发带遮住了他的视线,清淡的花香愈发明显,他看不清面前人的脸,只觉后脑勺的发带被打结绑紧了。   “你做什么?”谢春酌抿紧唇,立刻就要把发带拔下来。   但他的手刚抬起就被抓住了手腕。   对方的力气惊人,他根本无法动弹。   随即,慢吞吞的男声在面前响起,带着一点笑,顺着夜风传进他的耳中,“那么久没见,想玩点小情趣。”   谢春酌一时又有点迷糊了,这声音熟悉又陌生,面前这人到底是不是柳夔。   不等他想清楚,突然间,手腕被往前拉拽。   他身上没什么力气,几乎是立刻就投入到对方的怀里,随即下巴被捏紧抬起,柔软的唇微张,露出湿润的内里,一点红舌在其中若隐若现,月光明亮,几乎把谢春酌茫然顺从的模样照得分毫毕现。   透白、绣着梨花的发带蒙住了那双莹润美丽的眼眸,却引发出了别样的脆弱。   掠夺是每个雄性动物的本性,没有人会放弃去抓食近在咫尺的猎物。   凶狠、渴望的目光令谢春酌不由自主颤抖,他感受到了即将被侵略恶意,醉酒使得他本能地想要逃离。   他想要侧开头躲避,但已经来不及了。   当唇被咬住,舌头伸进来时,谢春酌下意识合上双唇,想要把它挤出去,可他身上没什么力气,酒气与本身的气味融合,加上热度,整个人有些熏熏然。   他对口中异物的排挤,与其说是排挤,不如说是主动送上门。   舌头被彻底咬住了,无能为力地顺着对方的动作而动,舌根发麻,淡淡的疼痛自上传来,以至于谢春酌的思绪更加散乱,头皮发麻的清醒与模糊的爱欲混杂着一起,使得他身体慢慢软下去,欲望却蒸腾得浑身火热。   他现在已经无法去想面前的人到底是不是柳夔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春酌被放开唇舌,依偎在对方怀里微微喘气时,下巴被轻轻啄吻,随后是脖颈,锁骨……   “不……不能在这里。”谢春酌缓和了会儿,觉出危险,当即抓住了对方伸向他衣襟的手。   他没什么力气,手也只是虚虚地握着,但对方却停止了动作。   不过像是为了泄愤,对方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腰,掐得谢春酌蹙起眉头,又疼又麻。   谢春酌感受到了一点奇怪的恼意,以及莫名的乖顺。   “柳夔?”   谢春酌疑惑不解,头微微侧着,“看”向面前的人,试探询问:“是你吗?”   “嗯。”   简单的回应,只是一个字,谢春酌分不清,又依稀觉得这人或许不是柳夔。   那他刚刚岂不是被人白占便宜了?   谢春酌抿紧唇,显现出不高兴的模样,立即想要离开对方,可眼睛被蒙着,人被抱着,他根本没力气逃。   面前这人不言也不语,竟是直接死死地抱着他,像是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谢春酌想发恼,可最后,在这热哄哄的怀抱中,困意顺着夜风袭来,不知不觉间,他居然就这样在对方怀里睡着了。   再度醒来,已是天明。   谢春酌睁开眼,便看见了粉紫色的帷帐,上面还挂了个淡紫色的香包,绣着鸳鸯戏水,绣工高超,鸳鸯活灵活现,恩爱异常。   周边透着浅淡的香气,他垂下眼睫看了一眼,被褥也是同样精致秀美,颜色粉嫩,一看就是女子的床铺。   谢春酌还没来得及去观察四周,脑子里先一步嗡地一声,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秒,幽幽的女声自不远处传来,叫他头皮发麻。   “谢公子忽然醒了,为何不出声呢?”   谢春酌朝声音来源看去,就看见端坐在梳妆台前,正梳着头发的姜姑娘。   此女身穿素衣,袖口裙摆都绣着精致的花纹,扭身看来时,长发如瀑,衬得一张脸娇艳小巧,但或许是没梳妆完毕的缘故,谢春酌发现对方眉眼锐利,有几分英气逼人。   再一眨眼,对方又回转过身,对着铜镜,顾影自怜道:“哎……也是我一时糊涂,失了理智,不然昨日之事也不会发生,谢公子想必是不想对我负责的吧?”   姜姑娘小声抽泣了两句,微微弯着背,显得很柔弱,“……可是昨日,是谢公子您,先朝我走来的,我本是想着您喝多了酒,想为您送些醒酒汤,却不料……犯下这等大错。”   谢春酌被他这一通话说得脑子登时不清醒了。   什么意思?   他昨天,跟姜姑娘,发生了什么?   怎么可能?   怎么会?!   谢春酌努力回想昨夜之事,可他当初酒意萦然,后被亲得头昏脑胀,直接睡过去了,记忆只剩下他当时以为看见了柳夔,就下意识过去亲了对方……   还有什么?好像是对方抱着他,又亲了下来,他的舌头有点痛。   后面就不记得了,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他都不清楚。   但不清楚就是最大的问题!难不成昨天他真的把姜姑娘认成柳夔,然后他们之间就……!?!?   谢春酌后悔莫及,尤其是姜姑娘见他不说话,气不过似地再度侧过身,哀怨地看向他,脖颈处还有点点暧昧红印。   “我……”   谢春酌张嘴,又合上,蹙紧眉头,居然说出了:“……我不记得了。”   这句话一出,谢春酌的表情难得出现尴尬、疑惑、莫名,他实在不懂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总归来说,是姜姑娘受的委屈更多些,所以他还是补了一句:“抱歉。”   “道歉有用吗?”姜姑娘哀哀道,“这可是我的清白!”   如果按照是平常男子,无论到底发生了什么,必定已是下床对着美人千哄万劝,立下山盟海誓,但谢春酌不一样,他虽然不记得昨夜的前后尾端,可他笃定,错必然不是全在自己身上。   他绝对不会主动跟柳夔发生关系,所以,主动的必定是对方。   而看姜姑娘这样,也不像是个娇弱女子,指不定又是在哪儿挖坑等着他呢!   谢春酌甚至怀疑这是另辟蹊径的“榜下捉婿”。   难怪一开始,他就觉得姜姑娘不怀好意。   于是他冷下脸,淡声道:“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你我都清楚,事情说出去,对彼此都没有好处,昨夜之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姜姑娘骤然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眶蓄满泪水。   谢春酌无动于衷,“当然,此事终归是你吃亏,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提,我会尽我所能,帮你一件事。”   话罢,谢春酌往窗外看了一眼,见天色已亮,琢磨着应该快到距离出发的时辰了。   他不能再在这里停留,必须要回去收拾东西。   想到这里,谢春酌立刻下床,拿起一旁放着的衣衫,顾不得脏臭,立刻穿到身上,随手拿了发带系住凌乱的乌黑长发,便要离开。   好在他生得好,不然这番装扮,必定是要叫人难以直视。   姜姑娘见状,起身快步朝他走去,结果还没靠近,谢春酌就跟后背长了眼睛似的,侧身行礼,如避蛇蝎,脚步飞快地走了。   速度之快,如一阵风,把开门端着水盆进来的婢女吓了一跳,差点松手把水盆打翻。   婢女目瞪口呆地看着谢春酌离开,随后踏进屋内,就见自家小姐握着的玉梳断成两半,冷笑道:“真是多情又狠心的郎君。” 第137章   闻羽简直要恨死谢春酌了。   昨日夜里他本想装装样子去献殷勤, 结果谢春酌投怀送抱,他还没高兴两秒,就被对方口中的亲昵给当场浇了冰水般,透心凉。   而且“柳夔”又是谁?   闻羽知道魏琮魏异俩兄弟, 是荣国侯府的世子与私生子, 他们与谢春酌不清不楚, 而季听松也是个装模作样的狐媚子。   对于他们, 闻羽不屑一顾, 自认为谢春酌是个聪明人, 到时候自然会做出聪明的选择, 可, 柳夔?   这个人,这个名字, 在谢春酌口中念出来时, 给了闻羽极强的威胁感。   千万别让他知道这个人是谁。   否则……   闻羽把手里断裂的玉梳扔在桌上,目光冰冷, 随后睨了一眼在旁边端着水盆战战兢兢的婢女,“替我梳妆。”   -   谢春酌踏出姜姑娘的院子时,骤然松了口气。   昨晚简直是一场诡异的错误,他至今想起仍觉得不可思议。   看来他要锻炼一下自己的酒量了, 否则入京后,若是出了这等事, 他就不用再在京城待下去了。   谢春酌暗自下定决心,迎着清晨微凉的风,步伐快速地转入转角,结果在即将踏上廊道时,看见了一道熟悉的影子正坐在不远处。   他吓了一跳, 下意识停下脚步,便见对方起身朝他看来。   竟然是季听松。   季听松面色微白,手里拿着一件绯色薄斗篷,谢春酌走近时,看见他身上染了些许晨露,透着顾凉意。   看样子像是在廊下坐了许久,而不是刚来。   谢春酌讶异:“你怎么在这里?”他视线落在斗篷上,迟疑询问,“难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季听松没说话,从他的脸颊看到他脖颈上的暧昧痕迹,最后垂下眼眸,嗯了一声,语气平静:“昨天夜里,你久久不归,我去宴上找你,得知你早就离开……我怕你喝醉了走错地方,在附近找你,从一个仆从口中得知你去了姜姑娘的院子……”   “然后她没有把我交给你,你就在这里等了一晚上?”谢春酌不禁打断他的话。   那姜姑娘果然是不怀好意,心思不纯!   季听松点头,看出他眼中闪过的恼怒,顿了顿,没有把昨夜被刁难讥讽的事说出来,而是道:“我不好进去强抢,又怕你夜里醒来和她产生冲突,就在外面等你。”   “笨死了。”谢春酌骂他,“你不会去找赵老爷他们吗?反正吃亏的又不是我。”   吃亏……季听松眼神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不置可否。   “我去找了。”季听松没把话说完,但答案很明显。   因为直到现在,姜姑娘附近院子里的仆从都没有出现,这片地方像是被隔离出来,任由主人家办理私密之事。   谢春酌闻言,明白过来,眉头不由蹙起。   赵老爷的举动无疑是站在了姜姑娘那一边,由此可说明,姜姑娘能给对方带来的利益比谢春酌要更大。   姜姑娘本人不可能被这样看重,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姜姑娘的家世。   可是和赵老爷是旧相识的姜家,究竟又有多么厉害呢?   京城哪位高官姓姜?   谢春酌莫名又想起了柳夔,如果柳夔在,就叫对方去查就好了。   身边还是缺人做事。谢春酌心里想着,便再度看向季听松,见他沉默不语地看着自己,心下觉出几分怪异。   不过可能是在这里等久了,心情不太好吧。虽然谢春酌觉得季听松的行为很傻,但是作为受益者,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回去吧。晚些要出门了。”谢春酌对他说完,往前走了几步,随后又停下脚步,侧身,睨向季听松。   “把斗篷给我披上。”   季听松怔愣,而后定定地看了他几眼,直到谢春酌不耐地啧了声,他才再度上前,将手里的披风展开,批到了那单薄的肩膀上。   暖意落在肩膀,笼罩住身躯,谢春酌迈步往前走,季听松跟在他身后,最后慢慢与他并肩。   在踏入院子时,季听松突然问了一句:“昨天的事……”   他没说完,黑眸却看着谢春酌,像是要等一个答复。   谢春酌扯着斗篷,将其解开,浑不在乎:“没什么事。”   季听松的眼神就落在了他的脖颈上,白皙修长的脖颈带着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被人仔细啄吻后留下的。   可想而知昨晚的盛况。   谢春酌走向妆台,自然也看见铜镜里面照出来的画面,他别过头,余光落在镜面,手指抚摸其上,皱眉说了句“麻烦”。   “你不在乎吗?”季听松来到他身后。   谢春酌在季听松面前,平日里没怎么伪装自己的脾性,毕竟季听松对他造不成威胁,因此他嗤笑道:“总归不是我吃亏。况且,如果能因此能拿到些什么,床事于我而言,不过也是如银钱权利一般的交易罢了。”   财色权利,三者密不可分。   谢春酌生下来,能得到的也就只有一个“色”,他自己就是本钱。   他现在甚至都在想,等到了京城,若是姜姑娘家于他有益,也不是不能前去拜访,套一下交情。   “谁都可以吗?”季听松这次出乎意料地多话。   谢春酌不禁扭头看了他一眼,与他对视:“你到底想说什么?”   季听松垂眸,再度沉默。   谢春酌却不耐在与他掰扯这等事,他摆手,“你去叫人给我弄些热水回来,我要沐浴。还有,东西都收拾好了吗?你书抄完了,给书斋了吗?别等着离开平越府,才说银子没赚到,怨在我头上。”   “……不会怨你的。”   季听松转身离开,直到出了房门,站定在屋檐之下。   他抬头,看向秋日清晨的赵府,远远望去,亭台楼阁,假山流水,雾气缭绕。   “……谁都可以吗?”季听松喃喃自语,“……我也可以吗?”   -   辰时,谢春酌梳整好包袱,换了一身半高领的衣衫,披着薄斗篷出门,乌发束起,用一支兰花玉簪固定,双眸清亮,面颊白皙秀美,在赵府门前与赵老爷寒暄。   赵覃没出现,估计是知道昨夜犯了错,躲着装死。   赵老爷对谢春酌多有愧疚,临走前又给他塞了张五百两银票,嘱咐着他路上多加小心,“若有事,就叫人传信回来告诉我。京城之中,也有府内的产业。”   谢春酌毫不愧疚地收下了银票,笑着与赵老爷含泪告别,同时,在临走前借着抱对方的举动,压低声音问:“不知姜姑娘府上,在京城何处?小侄也好多加注意,以免惊扰。”   赵老爷表情一滞,过了几秒,才缓声道:“你到了京城,自然会知道。”   居然还是没说。   谢春酌松开手,对着他点头:“我明白了。”   赵老爷见他如此,最后还是在他转身离开前,补了一句:“若他愿意,他也会提前跟你说的。”   多的却是没有再言。   谢春酌没回头,脸上的笑在进入马车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拧眉深思。无论姜姑娘到底身份是什么但总归是现在的他惹不起的。   马车缓缓驶动,平越府的一切都被抛到身后。   谢春酌依稀听见一些叫声,似乎在喊季听松,他疑惑地掀开帘步往外看,就见一书斋小厮怒气冲冲地追了几步,随后对着车挥了下拳头。   “这是怎么了?”谢春酌有些惊异地看向季听松。   季听松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悠悠叹口气,摇头道:“还差最后几页抄完,我就跟书斋掌柜说,书我带走了,等我抄完,我再书连着抄本一起寄回去。”   说完他还摇头评价:“真是沉不住气,也就是今晚的事而已。”   谢春酌对他的厚脸皮表示了惊叹。   季听松微笑道:“书并不是珍惜本,况且赵老爷还为我做担保了。”   所以书斋小厮也只是跑出来装模作样,好让赵老爷给些银钱安抚一下。   谢春酌知道季听松这人向来会得寸进尺,不过却也没想到对方如此会利用周遭的一切。   真奇怪,明明不是个蠢货,却总是要做蠢货才会做的事情。   谢春酌不欲再离他,昨夜喝了酒,虽睡了一晚上,但精神仍旧不济,加之马车够大,他干脆躺下补觉。   躺下时,余光瞥见季听松拿了本讲述策论的书翻越,不由对入京后考取状元一事有些许的担忧。   只是这担忧存在不过一会儿就消失了,因为谢春酌知道,有他在,有柳夔在,季听松再努力,也不过是给他做嫁衣。   到时再寻机会补偿季听松好了。   谢春酌想着,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他熟睡后,处在后方马车里的姜姑娘还派人过来寻他,想要把他请到后头去说话。   季听松用手里的书微微掀开帘子,面对婢女惊讶疑惑的目光,他眸如寒冰,唇却带笑,温声道:“男女有别,还望你提醒你家主子,莫要忘了这句话。”   婢女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最后低头尴尬地跑回去了。   不多时,季听松便隐约听见了后面马车传来的些许喧嚣吵闹声,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季听松手里的书看不下去,他盯着书页上的文字看了许久,最后将其放下,视线转向躺在榻上熟睡的人。   谢春酌睡着后,比醒来时看着要乖,纤长浓密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方软软地耷着,像是一小片蝴蝶翅膀。   身上还盖着绯红色的斗篷,鲜艳的颜色将他的皮肤衬得更白更通透,像是上好的羊脂玉,没有丝毫瑕疵。   不,是有的。   只是被隐藏在衣衫之下。   季听松蹙紧眉头,强忍住想要上前的冲动,侧开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他不该有其他想法,也不该……逾矩。 第138章   陆路比起水路而言, 更加颠簸,但更好走些。   因着平越府一过,除却一些密林,前头便是宽阔的官路, 若是疾行赶路, 指不定在天彻底冷下来之前, 就能到达京城。   不过由于第二日便是中秋, 一行人也只是行了一天的路, 第二天, 便放慢了速度, 转而寻找城镇以此来过节。   在翌日傍晚时分, 他们在一处驿站落脚休整。   队伍里配有擅长厨艺的婆子和奴仆,一下马车, 便进入了驿站的小厨房里开始忙碌, 谢春酌与季听松上楼漱洗,下楼后, 没多久,就看见姜姑娘缓缓出来。   天冷了,姜姑娘穿得也依旧不厚,长发挽起, 乌黑,略有些湿润, 像是刚沐浴完不久,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姜姑娘下楼,第一时间看向谢春酌。谢春酌面色不变,对她笑了笑,便继续和季听松一起吃饭。   季听松倒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姜姑娘, 二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双方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森然的冷意。   姜姑娘丝毫不怵,迈步朝谢春酌走去,在他身旁坐下。   婢女很有眼色地开始叫人端菜上碗筷,细细洗过,让他融入了谢春酌与季听松之中。   一餐饭吃得沉默,谢春酌觉得这种气氛叫他浑身难受,他蹙眉,看着碗里的汤水,没了胃口,干脆就不吃了。   一旁候着的侍从见状,上前询问:“公子,我叫厨娘给您做些糕点?”   侍从叫小金,是赵老爷特地选来陪着谢春酌进京,伺候他的,察言观色一绝。   谢春酌微微颔首,小金便转身去了厨房。   “今夜是中秋啊。”   姜姑娘侧头看向门外,圆月高挂,乌云却如絮,凝结飘荡在空中,隐约遮住了莹白月光,但被风一吹,又接着散开,忽明忽暗。   他们一行人在这驿站里,处在异乡,仰头望月,不知家乡中的亲人是否也一样,正在思念他们。   闻羽是没有半点思念感伤,黑山寨的人,他该遣散处理的全部都遣散了,剩下的,不愿意走的崔婶子等人已然在另一条路全速入京,除此之外,其余的一些人,也都被魏琮在那一夜杀了,尸骨埋在那座山中。   想到魏琮,闻羽就不禁看向了谢春酌,也不知道这人怎么这样水性杨花,真是叫他又恨又爱!   谢春酌倒是想起了木李村中的人,以及柳夔,不过也只是略想了一瞬,念头就消散了,与其有空去想他们,不如想想接下来的日子和要做的事情。   而季听松,则是看着月亮不久,最后垂下目光,转而看向谢春酌。   同一张桌子,每个人心思各异,但最后,视线聚集处都是在同一个地方。   谢春酌回过神,察觉到这一点,心下烦躁,干脆起身想要上楼,避开二人,却没想到,他刚站起身,还未离开位置,便听到了细微的破空声。   这声音来得蹊跷,来得突然,谢春酌下意识抬头往前看去,便看见一道银光携带秋风直冲而来。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   长箭刹那间突破长空落在了桌面,发出“铮——”的颤动声,箭头深深插入木桌缝隙当中,尾羽晃动。   桌椅挪动,谢春酌连连后退几步,惊惶抬头,便看见驿站门口前方的密林当中,有不少人影有序地靠近,并且在月光之下,他们身上都闪着细微的银光。   来者不善。   在场所有人看见这一场景,心下不约而同地冒出这四个字。   可是到底是谁,会惹来那么大阵仗,且有目的性的杀手?   谢春酌第一时间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姜姑娘。   与他不同,对方在察觉长箭射来的一瞬间,表情就骤然冷凝下来,仰头看向前方。   姜姑娘冷冷地嗤了声。   见此情形,谢春酌立刻就明白,祸事肯定是对方惹出来的。   真是倒霉。   眼见着那群人要靠近,离在驿站外不远,谢春酌当机立断,看了季听松一眼,对他侧头,示意他离开。   季听松怔愣,随后站起身,来到谢春酌的身边。   他的动作很轻,但依旧引起了闻羽的注意,闻羽眯起眼睛,心中暴戾的情绪在滋长,同时又明白,现在的情况,谢春酌离开才是最好的。   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密林深处的人已然逐渐靠近,微闪的银光愈发闪亮,这下不用猜测,都能看到他们手里的刀剑。   谢春酌一阵窒息,他看向罪魁祸首,顿了顿,问道:“请问这是?”   “他们或许是与我家有过节的……找来的,想要对我下手……”闻羽用丝帕掩面,装可怜抽泣,“谢公子,你可要帮帮我!”   谢春酌闻言,心想,这怎么帮?帮你去死吗?   “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而不是硬碰硬。”   谢春酌缓和情绪,与对方道,“我们身边虽有镖师,但要是动起手来,损失必然惨重,不如先行离开……”   话没说完,谢春酌就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唰”,再抬眸,只见在驿站外的驻扎地,黑衣人长剑挥闪而过,鲜红血液自镖师队伍中的一人脖颈挥洒而出,溅射至空中,如樱花般翩然落下,融入地面。   一片寂静。   随即响起的便是驿站官员尖锐恐惧的叫声,再下一秒,所有人都动起来了。   “快跑!快跑啊——!”   “爹的,你别以为我怕你们,你们竟然杀了我的兄弟!我今天必定要让你们偿命!”   “姑娘!姑娘你在干什么?我们快跑啊!”   “公子!公子!”   谢春酌在慌乱中被季听松抓住手臂,另一只手则是被小金抓住,二人夹带着他迅速往驿站后门跑。   只是跑了没几步,谢春酌就伸手拽住了他们。   “不能往后面去。”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冷锐,“他们既然从驿站前门堂而皇之地过来,指不定后面也有人守着,就等着守株待兔,等人上门。”   二人一听,没有怀疑,立刻就相信了谢春酌的话。   季听松单手搂抱住谢春酌,带着他三下并两步逃上二楼去,阿金垫后。   在走上二楼,即将进入转角处时,谢春酌回头往楼下看了一眼。   大批持剑的黑衣人已然冲进来,与镖师和仆从厮杀,而姜姑娘身边的侍从,除却陪同在姜姑娘身边的婢女,其他人竟全都从腰间抽出软剑,开始与黑衣人抵抗,身手不凡,剑风锐利。   尤其是看似柔弱的姜姑娘,此时手持长剑,一剑一人,简直与平日里的模样大相径庭,浑然像个身经百战的杀手。   谢春酌心下大惊,随后不由恼怒,就知道跟那姜姑娘待在一起没好事!   杀手有备而来,姜姑娘又何曾不是姜太公钓鱼呢?   他不再往下看,而是抓紧了季听松的手,任由对方把自己快步拉上楼去。   在他彻底离开楼梯转角之后,闻羽似有所觉,仰头往楼梯口的方向看。   又一次。   闻羽心想,谢春酌又一次在他厮杀时逃走了。   可真是叫人恼火啊。   -   谢春酌不知道闻羽的脑子里面在想什么,如果知道的话,定然要狠狠地扇一巴掌过去,否则都对不起自己一路的艰辛。   他好不容易在平越府与赵老爷达成协议,能够享受轻松上京的待遇,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却没想到才离开平越府一天,就有杀手找上门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无妄之灾!   谢春酌在二楼房间内,迅速收捡了两样物件,便随着季听松一同在走廊尽头的窗边,勉强抓着边沿长着的高树,擦着树干往下跳。   他的手心擦破了皮,疼痛难忍,流血不止,但好险顺利落地。   不出他所料,驿站后门院子确实被杀来的人所攻占,谢春酌被季听松拉着逃跑时,甚至看见了后院门口倒下来的尸体。   那是赵老爷派来的厨娘……   谢春酌呼吸沉沉,不忍再看,季听松揽住他的肩膀往前跑,小金在后面跟着。   三人跑了一段路,不多时,便有人发现了他们,疾步追来。   不过好在他们对于谢春酌三人只秉持着“不能放过”的念头,并没有多看重,因此也只是派出一个人动手。   “我们分开走!”眼见着黑衣人要追上来,季听松当机立断,对着小金吼了声,随后拉着谢春酌往另一侧跑。   小金见状,脚步一顿,看着他们的背影,牙一咬,往相反的方向跑了。   黑衣人思忖片刻,扭头朝着季听松二人的方向冲去。   “你是不是存心想拉我死?”谢春酌余光瞥见黑衣人,看见那在夜色中闪闪发光的长剑,微微喘息,眨眼,难得体会到了绝望。   在绝望中夹杂的,还有对季听松的愤怒。   他咬着唇,怒视前方的季听松,要是有余力,他恨不得现在把季听松拉下来,送给黑衣人杀。   反正都是要送死,不如早死早超生。   “别急……别怕。”季听松无奈,随后手用力一拽,谢春酌猝不及防扑到他的怀里面。   二人的呼吸急促,心跳声如擂鼓般轰隆作响。   谢春酌这时才发现,季听松居然把他带到了一条河边。   夜里,汹涌的河水奔腾,溅射起水花,冰冷刺骨。   “我不会水。”谢春酌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季听松要做什么。   黑衣人穿梭树林草丛而来的窸窣声近了。   季听松低头,对着谢春酌道:“抱紧我。”   下一秒,谢春酌就便觉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被季听松压着,倒在了水中。   “哗啦”一声,二人淹没在了漆黑的河水里,月光隐约照下,只能窥见半点浮动的波澜。   黑衣人持剑上前,左右看不见人,犹豫片刻,最后转身离开。 第139章   谢春酌整个人坠在一片冰冷刺骨的河水当中, 周遭漆黑一片,汹涌的波浪打在身上,他如同一片浮萍飘荡。   口中、胸腔内被挤压,似乎冲进了不少腥臭的水, 他张开嘴想要呼吸, 却半点空气也没吸进去。   不会要死了吧?谢春酌痛苦地想。   他怎么那么倒霉呢?离开了木李村, 周围全是危险。   如果柳夔在就好了。   他这段时间频繁地想起柳夔, 谢春酌对此不由感到心惊, 因为这说明, 他对柳夔的依赖已经超出了限度。   离开了柳夔, 他就像是自己斩断了自己的一个臂膀, 竟然无法使用全力了。   可是他难道能一辈子待在柳夔身边吗?难道他能一辈子,只做一个小小的贫农, 穿粗布吃粗粮, 庸庸碌碌过一生吗?   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这比让他死了还难受。   他也不能完全依靠柳夔, 他必须要把柳夔从自己的生命中剥离,他不能做只会攀缘的菟丝花。   况且柳夔的一切他无法继承,他比菟丝花还要惨……像院子里使劲攀援的藤蔓,无法用自己的力气撑起来。   杀了柳夔……他要找一个新的支撑点, 然后,彻底地站稳脚跟……那会是一段漫长的道路, 遥遥无期。   可是没有关系,他一直都是这样生活的,不是吗?   从最开始,他的选择就只剩下了掠夺。   谢春酌的思绪混乱,不知何时, 他感受到腰上被人揽住,出于对生命的渴望,他下意识地紧紧攀援住对方,想要获救。   而对方立刻就被他拉进河里,被他踩着膝盖,踩着腰腹。   但很显然,对方对他很熟悉,也对水下的一切很熟悉。   不多时,他就被禁锢住双手,腿也被对方夹进双腿之间,对方像水鬼一样死死缠着他,让他无法再动弹挣扎。   谢春酌屏住的呼吸又泄开了,嘴里又开始涌进河水。   他以为这次真的要完了,就算被带上岸,他也如同离水的鱼一样,奄奄一息。   为什么他是人呢?是妖会不会好很多?死了会变成鬼吗?还是真的就死了……算了……就这样吧……他有点累了……   谢春酌慢慢地放松力气,任由对方带着自己往上、往前游。不过或许是因为他的乖顺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很快,游动的力气就小了,水流的阻力成了温和的抚摸。   他被往上托了下,之后被揽住后背和后脑勺。   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在身后传来一点摁压的力气时,他就如没有骨头般低下头,闭着眼睛,被衔住了唇。   与河水一样冰冷的空气渡进口中,没有半点温热,舌头与口腔湿冷一片,仿佛成了河中水草的温床。   他们身上冷得惊人,唯有彼此跳动的心脏宣告着他们仍还在活着。   谢春酌难得地被唤回了一点思绪,他找回力气,抓紧了面前人肩膀上的衣服,将其扯出一点褶皱。   他难耐地蹙紧眉头,睁开眼,透过幽暗的水流,在起伏当中,看清了自己面前的人。   是季听松。   口中的异物像是不满足于简单的纠缠,想要陷得更深,可主人的理智缓慢回笼,最后慢慢从中退出去。   季听松睁开眼时,谢春酌便闭上了眼睛。   短暂的几秒,季听松便再度使力,携带着仿佛已经昏迷的谢春酌游向岸边。   -   谢春酌再度醒来,是在一处山洞里。   洞内燃起火堆,干柴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带得火光也像是有这别样的激情与热度。   谢春酌躺在火堆边上,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内衫,湿漉漉地粘在身上,显出窈窕纤瘦的身躯,几乎能看见雪白的皮肉以及胸前的两点红。   距离火堆更近的右侧胳膊处的衣衫布料微干,以至于对于之下,左边身躯愈发寒冷。   谢春酌微微动了动头,就听到了细微的挤压声。他的脑袋下应该垫着湿了的衣衫,以至于略动一下,衣衫里的水就被挤出来了。   他身上没什么力气,睁开眼后,盯着火堆看了会儿,最后又闭上眼睛缓和,感觉眼皮与脸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热意。   “你醒了?”嘶哑的男声自不远处响起,伴随着脚步声。   谢春酌看去,便见季听松浑身湿漉,像是从河里才爬起来的水鬼一样,苍白着一张脸,臂弯捧着干柴走进山洞里。   他走进来之后,像是往火堆里添了两根小臂大小,内里中空的枯柴,腐朽的气息瞬间被火焰蒸腾,灰尘飞起,热得谢春酌不由咳嗽两声,侧开头用嘴呼吸。   季听松见状,走到他身边,把他从地上半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解释道:“我没有斧头,砍不了柴,外面不远处有一棵枯树,我捡了些回来烧,不然天冷,我们又从河里爬起来,不取暖,会死的。”   谢春酌靠在他身上,感受到他身体的温暖,顺着相贴的皮肤传递到身上,一时间竟然比火焰带来的热意要更加温暖。   “谁叫你要带我跳河。”谢春酌有气无力,因此还能发力气。   只是声音软绵绵的,听着没有气势,埋怨和委屈更多。   季听松顿了顿,安抚地拍拍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跳河,我们就逃不了。而且我会水,又熟悉地形,知道怎么逃跑。”   他轻声对谢春酌道:“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寂静的山洞里,唯有柴火烧动时发出的响声,以及风呼呼吹过的叫喊。周围的一切都异常平静,平静到,谢春酌的理智回归后,听出了季听松话语里面隐藏的绵绵情意。   谢春酌不是不知道季听松对自己有意思,只是他并不认为这点因色而起的情意,是什么值得说出来的东西。   可是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是因为河里的那个吻吗?   谢春酌默不作声,眉头微蹙,看着燃烧摇曳的火堆,没有丝毫喜悦与惊慌,只有厌烦和麻烦。   现在这个情形,要叫他怎么去拒绝季听松,怎么去处理对方?   好在季听松并没有抓着这情丝晃动的尾巴不放,而是自然而然地替他烤干脱下来的衣衫。   因着穿湿衣容易着凉发烧,除了谢春酌还穿着一件薄薄的湿内衫外,季听松已然把身上穿着的衣衫,除却裤子,全部脱下来,摊开放在一旁的聚集起来的石头堆上。   石头堆上还放着几根细长的树杈,用来撑着衣服,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又一个堆叠起来的人影,无端瘆人。   谢春酌不敢多看,他低着头,膝盖抵着腹部,缩着身子烤火。   身上的衣袖与肩膀部分半干,胸前往下却仍然是湿漉漉的一片,被身体的温度和火焰烤得闷热潮湿,谢春酌甚至有种身处夏季的错觉,身上的湿意都是自己流出的汗水。   他不由自主蹙紧眉头,微微直起身,低头看自己的胸前。   而季听松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飞速看了一眼,便红着耳根,把放在边上烤的衣服拿过来,递给谢春酌。   “你先把半干的衣服穿上。”季听松说,“免得着凉了。”   他还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我不看你。”说完嘴巴就紧紧闭上了。   谢春酌看向他。   季听松此时赤裸着上半身,侧头看向山洞之外,侧脸轮廓俊秀而利落,脖颈骨头与青筋明显,谢春酌趁着火光,看清了他喉咙上一直藏着的伤口。   狰狞、可怖。能够看出这是一道致命伤,当时下手的人极狠利干脆。   这怎么会是幼时打架留下来的伤口呢?   谢春酌莫名想到了自己最开始的猜测,但是这又怎么可能呢?柳夔明明说,季听松不是木李村的人,他都没有感应到季听松身上有流着木李村的血脉。   可是,柳夔说的话一定是真的吗?   或许,柳夔只是不愿意让他知道真相,不愿意和他撕破脸皮。   不愿意在他的央求下,再度杀死那个曾经死在他手里的,木李村的,信奉它的,必须要庇护的人。   无数的猜想迫使谢春酌在这一刻用冰冷而刺人的目光打量着季听松。   季听松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回过头朝他看过来。   但他看见的是谢春酌低垂的眉眼,与手中衣物被抽离带来的摩擦感。   谢春酌直起腰,在火光映衬下,湿透的衣衫贴在雪白的酮体,几乎是一种无人能抵挡的诱惑。   他丝毫没有顾忌季听松,脱下了衣衫,细微的、衣衫与皮肤分离的响声犹如火堆里炸裂的火星,季听松骤然间回神,低下头。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传入他的耳中,仅仅只是如此,季听松便难以自制地起了反应。   “有裤子吗?”过了会儿,谢春酌大概是换好衣衫了,朝着他问了一句。   季听松的脑子里不知怎的,浮现出刚刚看见的画面。   他暗骂自己禽兽,深呼吸两口气,佯装冷静:“……没有。裤子我们都穿着。”   如果是一般情况下,两个男子处在这种境遇,必然不会扭扭捏捏,想着如男女大妨一般的羞窘,而是会大方地脱掉彼此的衣衫,烤火,聊天,说今夜突如其来的杀手,说上京,说科举,说以后。   可季听松心虚,他于心有愧,连看都不敢看谢春酌,又怎么会让对方脱下裤子去烤火呢?他又怎么会褪去自己的裤衫,浑身赤裸地出现在谢春酌面前呢?   季听松恼怒于自己的淫/欲,又担忧于谢春酌如果因此生病了,要怎么办。   他思来想去,正待说,出去寻些果子回来,让谢春酌趁着这段时间把裤衫烤干,却不料一块湿漉漉的东西兜头砸在脸上。   季听松愣了,手刚抓上那玩意儿,就听见谢春酌说:“你帮我把衣服和裤子都烤干。”   “……”   衣服和,裤子?   季听松脑子“嗡”的一声,抓着头上湿漉漉衣衫的手如被火舌撩了般缩回。   谢春酌瞥见他的动作,眼眸闪过一丝幽暗,嗤笑道:“装什么?不都是男的吗?你有的东西,我都有。”   季听松喉结滚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怎么能一样呢?   他心中千回百转,最后还是无可奈何,伸手把头上那块湿衣拿下来,面色镇定地展开,充当人架子帮谢春酌烤干。   因为刚才谢春酌的举动,他的脸颊有些许水渍,看着有些许狼狈的羞窘。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堆,好像里面有稀世珍宝。   季听松一动不动,身体透出一种僵硬的挺拔,因为他发现,谢春酌现在仍在看他。   他不自觉地挺直脊背,又因为不争气的小兄弟,合拢双腿,因此呈现出的姿势颇为怪异。   但他的身材不得不说,对比于大部分疏于锻炼的读书人,十分不错。   或许因为常年打短工和砍柴,季听松的肩膀与胸膛都覆盖上一层不厚不薄的肌肉,加之骨架大,肩宽腰窄,穿着衣衫时不显,脱下却显出几分潜伏的危险攻击性。   谢春酌盯着他看了会儿,最后慢吞吞移开视线。   季听松本来就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血全往下面涌,感觉他没继续看之后,松口气,浑身力气也卸下,只是没过多久,他就忍不住想:为什么不看了呢?   是因为不满意吗?   他对谢春酌来说,本身就没什么吸引力,又穷又抠,现在连身体也不会被多看一眼吗?   秉着想要吸引对方注意力的想法,季听松清咳两声,故意开口道:“我之前曾经来过这个山洞。”   谢春酌用手指梳理自己打结的长发,顺便微微侧身,用火堆的温度去晾干,闻言“哦?”了声,漫不经心的模样。   “我以前从老家赶来投奔亲戚,因着身上没什么银钱,要省着点用,一路风餐露宿,路过此地时,发现这处山洞,就在这里住了一晚上。”   季听松说,“这里很隐蔽,顺着河流往下,在河道转折处上岸,西走一里路,过了小密林,就能到这里了。”   说得轻巧,听起来也像是容易,可落水刚起,又背着人一路前行,需要花费的力气也不少。   谢春酌梳发的动作微顿,长睫一抬,看向季听松。   季听松此时倒是迟钝,没反应过来,而是继续说:“所以当时被追杀的时候,我就立刻选择带你跳河。我以前住在江南水乡,从小就下水玩耍,熟知水性,绝对不会让你出事……”   “是吗?”谢春酌打断他的话,冷哼一声,“当时我还以为你故意要杀我呢。”   季听松闻言,下意识要解释,结果却听见谢春酌下一句话:“或者想趁人之危。”   “……” 第140章   山洞内火光潋滟, 干柴枯枝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就像季听松此时此刻的心跳,仿佛也被谢春酌随意扔开的一句话,烧得浑身血液沸腾而灼热。   他终于把目光投向了谢春酌。   对方坐在他侧边两步远的距离, 身上披着的衣衫是他的外袍——这出于季听松的私心。   他身形比谢春酌高大, 外袍披在对方身上, 宽大而松垮, 但却更加勾勒出对方单薄的肩膀和纤细的腰肢。   谢春酌下半身没有穿任何衣物, 他曲起腿, 外袍盖住了部分身躯, 只露出修长匀称的小腿以及双脚。   因着不常见日光的缘故, 那部分皮肤白得惊人,像是一捧雪。   季听松不敢多看, 很快躲避地移开了视线, 他攥紧手,平复呼吸, 冷静了几秒,才低声道:“……当时你快溺水,再不呼吸,就要撑不住了, 所以我才……”   他抿了抿唇,最后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无论是让谢春酌跳河, 还是让他溺水,亦或者是在水中的吻,都是他的错。   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即使谢春酌活下来,但受的苦没有避免。   他还是太无能了。   季听松眼神黯淡, 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也因为主人的情绪而变得和缓。   季听松的绮念转而成为了对谢春酌的愧疚,他站起身,道:“我出去捡多点柴火回来,顺便看看能不能抓鱼。”   今天还是中秋,他让谢春酌受苦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让他挨饿呢?   话音落下,他便放下衣衫,光着上半身,一股脑地冲出去,留下谢春酌怔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到底是真蠢还是假蠢?”过了好一会儿,谢春酌才拧起眉头,疑惑不解地嘀咕了两句。   他刚刚的话明显给季听松递了话头,就等着对方打蛇上棍缠上来,他好借此试探,结果季听松不仅没顺势过来与他亲昵,还转头出去捡柴抓鱼?   这是识破了他的计谋,还是真的蠢到没听懂他的意思?   他都看见季听松起反应了!   谢春酌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干脆不再多想,而是靠躺在一块半人高的,臂膀长的平面石头上小憩。   时间还长,就算姜姑娘与镖局的人在今夜找过来,只要季听松跟他一同上京,他就有很多机会去试探季听松。   他必须要搞清楚季听松的来历,否则日日难以安眠!   谢春酌怀着这样的想法,闭目入睡。   思绪沉浮,不知不觉间,他竟沉沉睡下,失去了所有的意识,直到身体被摇晃,他骤然惊醒,听到了季听松焦急的呼唤。   “春酌?谢春酌!”   “你醒醒……”   他烦躁地睁开眼,下意识挣脱对方的手,想要把闹人的声音打开。   可不仅没有成功,反而整个人都被抱起来,失重感迫使谢春酌惊慌地睁开眼睛,也因此,他才惊觉自己的异样。   好烫,好难受。   他张开嘴想要说话,吐出的声音却嘶哑,难以成字,同时热气灼人。   谢春酌头痛欲裂,浑身发热,酸软疼痛,他看着季听松焦急的神色,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是发热了。   估计是跳河的时候呛了水,又没有及时喝药,还在这破山洞里面穿了会儿湿衣。   不过怎么季听松看着跟没事人一样呢?   谢春酌思绪混乱,但仍然不满地瞪向季听松。   他的眼神毫无威慑力,反而因为生病,脸颊布满潮红,眼眸湿润,眼角发红,可怜又可爱。   季听松抱着他,像是抱着一团轻飘飘的棉花,一时之间心急又不安,懊恼后悔于自己带谢春酌跳河一事。   早知道他就设计,抱着那杀手一同跳河,在水下厮杀好了,无论是死是活,至少谢春酌不会生病。   “你发热了……”季听松抱紧他,企图用身体阻隔冷风,可是谢春酌的体温比他更烫,像一个火炉。   谢春酌贪图这点恰到好处冷意,比石头要热些,比他又要冷些,于是不禁抓住对方的肩膀,把自己往前靠。   季听松被他急迫的举动惹得愣了愣,回过神来,也不由把人往自己怀里塞,鼻尖碰到对方细腻灼热的皮肤,呼吸间全是谢春酌身上热乎乎的香味,带着一点河水的湿冷,像是水草一般缠绕着他,让他甘愿沉溺。   二人相拥着,直到火堆的光亮渐渐变小,季听松发现柴火快烧完了,便打算增添几根,好让它持续烧到天亮,避免谢春酌再次着凉,病情加重。   他微微起身,弯腰想要把一旁的干树枝扔进去,却没想到他一动,谢春酌就不满地哼了一声,旋即加大了抱着他的力度,直接拽着他往下倒。   季听松怕伤了他,快速把干树枝往火堆里一扔,另一只手臂护着谢春酌的后脑勺,再顺势迅速跟他调换身位,最后倒在地上。   他们坐着的这一小块区域,季听松在进来前请扫过,地面没有咯人的石子和乱七八糟的落叶,只有微微湿润的泥土。   季听松躺在地上,没感受到多少疼痛。他双手扶着谢春酌的腰,正待要看看对方情况,却没想到一抬眼,看见谢春酌跨坐在他腰上,正直着上半身,居高临下地看他。   那双雪白细腻的长腿毫无遮掩地显露在季听松的眼前,近在咫尺,似乎只要微微仰头,靠近,就能在上面留下痕迹。   季听松呼吸微重,狼狈而迅速地侧开头,不敢再看。   谢春酌察觉到这一点,眯起眼睛,高烧下有些糊涂的脑子仍然记得自己最开始的目的,他弯下腰,撑着季听松的胸膛,一只手从对方赤裸的胸口往上摸。   摸到起伏的呼吸、快速跳动的心脏、凸起的喉结……喉结之上的伤疤。   斑驳、狰狞、粗糙。   手腕被骤然攥紧。   谢春酌惊讶,发现季听松不知何时已经不再侧着头,而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一匹虎视眈眈盯着猎物的狼。   凶狠的渴望在对方俊秀温和的面庞中浮现,呈现出割裂的景象。   谢春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季听松并不像表面那么无害,至少在此时此刻,作为一个身体健康的男人来说,他的举动无疑是挑衅,也是调情。   但谢春酌丝毫不怵。   他面色不变,与季听松静静对视,直到对方再度泄气,松开他的手腕,隐忍地攥紧拳头,忍耐住躁动。   “……你想做什么?”季听松深呼吸一口气,保持着平静问,“你先从我身上下来好不好?”   他带了点诱哄,“是不是身上很难受,我给你倒点水好吗?喝了就会好一点了。”   说话间,季听松的手握住了谢春酌的腰,隔着薄薄的外袍,想要把人从自己身上提离,但他刚一动,谢春酌便突然间掐紧了他的脖子。   季听松可以感觉得出来,谢春酌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真的想要置他于死地,只是可惜身上没什么力气,力气小得像调情,尤其是最后还无力地松开,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身上。   “还在生气吗?”季听松任由他动作,直到谢春酌趴在他身上微微喘息,静了静,才开口问道。   谢春酌没说话。   寂静的山洞内,他们二人的呼吸逐渐趋于平静。   季听松不自觉地抬起手,摸向自己的喉咙处,上面结疤的伤口斑驳而粗糙,若是露出来,恐怕不仅惹人侧目,人人还避之不及,生怕惹祸上身。   有时候,季听松会庆幸它不在脸上,否则他没有办法参加科举,也没有办法显身于市井当中,也有时候,季听松会憎恶它,比如现在,他会想,是不是因为这伤口,所以谢春酌现在才会讨厌他。   “我……”   幽静的火焰逐渐熄灭,在黑暗当中,季听松突然有了莫名的情绪与勇气,抱紧了谢春酌,把人往上提,让自己的脸埋在对方的胸前。   鼻尖盈满皮肉投出来的香味,温暖的躯体给了季听松一种柔软而美好的错觉。   “我喉咙上的伤疤,是三年前留下的。”   季听松感觉到谢春酌的手用力地握住他的肩膀,顺带着也攥住了些许头发,但在反应过来后,迅速松开。   季听松继续往下说:“三年前的四月,雨季,我爹溺水身亡,我娘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得知消息大病一场,缠绵病榻月余,因病去世。”   回忆起往昔,季听松心中酸涩难耐,他的过去,他的父母,他的一切,在那个雨天彻底结束。   “……我娘临终前,告诉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   “我娘当时生育不顺,难产生下死婴,悲痛欲绝,我爹为了让她振作起来,就收养了被人遗弃的我。”   季听松眼神空茫,抱着谢春酌的手不由更加用力。   谢春酌默不作声,任由他抱着,季听松便觉出了几分甜蜜,愈发把脸埋进对方怀中,鼻尖、嘴唇蹭开衣衫,几乎贴着皮肉。   “我办理完他们的丧事后……因为我娘死前说想要归家,所以我带着她常穿的衣物,以及她临终前留下的一枚玉佩,前往了她的家乡。”   “……我只知道那个村庄有个李字,大概是李家村,在西北侧,于是一路往西北侧走,结果遇见暴雨,山体滑坡,我意外从山上跌落,摔在半山腰的土坡,无法动弹。”   “我躺了很久,最后撑着力气找到了一处山洞,在山洞里面停留,直到有一个人也意外地进入山洞,我看不清他的脸,连他的声音也听得很模糊,只是能感觉到,那个人跟我的年纪差不多大,皮肤……很白。”   残留在季听松记忆里的“仇人”,就是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半大少年。   “我让他帮我,送我娘的衣物和玉佩回家乡,我把我身上的银子全部都给他,我说……只要我有的东西,他都能拿走。”   季听松放轻了声音:“……他答应了,他拿着东西走了,可是不久之后,他回来了。”   “我没想到,他要我的命。”   季听松直到现在,都能想起来对方匆匆的脚步声,在踏山洞后变得坚定,外面应当是下雨了,那个人进来时,携带着很淡的雨雾气息。   他半跪坐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可是山洞里面太黑了,黑得他们完全看不见彼此,只能靠双手去摸索。   那双手摸到他被血与泥土糊着脸,往下,摸到了他的喉咙。   他吞咽口水时,喉结在对方手心之下滚动,他微弱的脉搏跳动在对方的手心之下。   这是他生命存在的痕迹。   “他拿着一块尖锐的石子,割开了我的喉咙。”   喉咙的皮肤很脆弱,石头尖端锐利,轻而易举就割开了他的喉咙,鲜血涌出。   一下、两下……   或许是他的血太湿滑,那个人握不住他的脖子,也有可能是因为对方第一次杀人,所以很紧张,一直在颤抖。   总而言之,最后利落的割喉成了宣泄般的砸弄。   “这就是我伤口的由来。”季听松感觉到怀里的人在颤抖,不由拍了拍对方的背,安抚道,“没事,我没事,不要担心。”   谢春酌渐渐在他的安抚下不再颤抖,声音嘶哑,问:“……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为什么没死?”   “我不知道。”说起这件事,季听松也觉怪异。   “我当时应当是没了呼吸和心跳,否则那个人不会轻易放过我,离开山洞。但是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就睁开眼醒来了。”   还活着,也能动,他就积攒力气爬起来,去附近的村庄里求救,因此活了下来。   “之前说还债,也是还当时救我的那家人的债,他们为了救我,花了大半积蓄,我总得还给人家。”季听松感慨道,“这一还,就是三年。”   “期间我去官府报案,发现我秀才的身份已经没了,估摸着是那个人顶替了我的身份活下去……后面我便成了黑户,在当地单独入了户口,成了独户。”   “说来也是好运,当时遇上的县令大人品行高洁,得知我本是秀才,却莫名没了功名,便向上级上书,特例让我进行考试,从而拿回了秀才的功名,才得以参加本次的科举。”   季听松轻笑:“虽前尘不利,但后事总有贵人,也算是否极泰来了吧。”   他语调故意放轻松,去逗弄一言不发的谢春酌,却没想到对方沉默片刻,仍问:“为什么你不去找……杀了你的人报仇呢?”   季听松微怔,随后叹口气,道:“他估计也是穷途末路,所以才想要杀我,夺取身份,况且他也没有食言,帮我把我娘送回了家乡。”   “你怎么知道他把你娘送回了家乡?或许他半途把你的东西扔了也不一定。”谢春酌冷漠道。   季听松以为他在替自己不平,心下柔软,“从他顶替了我的秀才功名便能得知,他必定没有这样做。”   “况且……”   季听松不想说,即使对方杀了自己,他却仍然莫名其妙地起不了半点仇恨的心思,于是只含糊道,“没有他,我恐怕当时也没机会送我娘回去。”   “我不是还答应了他,可以让他拿走我身上的任何一样东西吗?”   季听松笑:“我当时,也确实只剩下一条命了。”   “……蠢死了。”谢春酌冷不丁评价。   季听松眨眨眼,在黑暗中装傻,把自己往谢春酌怀里挤,“……嗯,我蠢死了。”   三年前的季听松十九岁,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命,靠着送娘回家,拼着一口气,所以也不在乎自己到底会不会死。   三年后的季听松,幸运地遇到了谢春酌,他想,自己这条命就算再烂,多少也要活下去,这样,才能看着他。   看着谢春酌。   看着这个自己心悦的人……   季听松下意识想与对方再靠近些,结果头一抬,脸被狠狠推开。   季听松猝不及防,脑袋弹射撞到地面,发出“咚”的响声,他拧起眉,倒吸一口气。   但很快,他这口气就吞下去了。   因为,谢春酌捧着他的脸,凶狠地咬住了他的唇。 第141章   这个吻来得凶狠而突然, 与本人唇瓣的柔软相比,简直算得上粗鲁。   季听松在短暂的怔愣后,立刻抱住对方的后背、后脑勺,反客为主, 混着血与灼烧般的热气在彼此口中蔓延, 延生出一种独特的、只属于彼此的气味。   山洞内用以取暖的火堆终于在无人问津中彻底熄灭, 只余留火星干柴的灰烬在散发着最后的气息, 但依旧没人在乎, 这里唯二的两个人, 都已经完全沉浸在与彼此的纠缠当中了。   “……呼……”   “……啊……”   谢春酌只觉身上的温度更热了, 热到了一种几乎无法喘息的地步。   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高烧的缘故, 还是因为季听松。   在季听松身上,他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种被巨蟒缠绕的窒息感。   当季听松的唇从他的唇, 到他的脸颊、鼻尖、眼睛、额头, 再顺势而下,亲到了脖颈、锁骨, 鼻尖将轻薄的衣衫蹭开,亲吻单薄的胸膛。   雪白细腻的皮肤贴着整张脸,湿的唇落在皮囊上,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痕迹。   季听松忘乎所以, 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此时到底是自己在发热, 还是谢春酌的热意传递到了自己身上。   不过当谢春酌不禁用力抓住他头发往后拽时,他还是停下了动作,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逾矩。   季听松动作一顿,微微起身,抚过对方被汗打湿的长发。   他在黑暗中注视着怀中人。   夜色深沉, 月光却明亮如新,倾斜着落在山洞内,最后迫于山岩的遮掩,在他们不远处停下。   靠着这一点光亮,季听松看清了谢春酌绯红的脸颊,因痛苦和愉悦蹙起的眉头,湿润的眼睫……那双叫他每每看见,心头都荡起涟漪的双眸似是含着千言万语,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的愉悦并没有让他的理智全失。   季听松的理智也像是因此被牵扯回来。   “……抱歉。”季听松吐出一口浊气,帮他掩起敞开的衣衫,汗水自额上流下,“……我是逾矩了。你在生病,我不该趁人之危。”   季听松苦笑:“……我知道你是在可怜我,不过不必如此。”   嘴里说着不必如此,可手却还没从谢春酌的腰背上放下。   “我没有可怜你。”谢春酌在他逐渐平缓的呼吸声中,突兀开口。   季听松禁锢着他腰身的手臂用力,声音嘶哑,双目如炬般紧紧盯着他,“你说什么?”   谢春酌不耐地重复了一句:“我没有可怜你。”而是……在偿债。   在给予报酬,在……等待时机。   无数的答案在谢春酌口中,吐不出来。   也不必吐出。   因为季听松已然再次吻了上来。   这次不比前面的克制与沉迷,季听松呈现出了极其强烈的渴望与喜悦,仿佛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稀世珍宝,浑身的血液都为此额沸腾。   他贪婪而渴望地品尝着得到的宝物,没有丝毫的顾忌。   谢春酌只能被迫承受着他的力气,闭着眼睛,任由他摆弄。   在最后一刻,他听见季听松俯身而下,在他耳边问:“可以吗?”   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技不如人,须得偿还。   谢春酌微微掀开眼皮,半阖着眼睛睨了他一眼,黑暗中,那双眼睛显得如此明亮,像是夜空中的一点星。   汗水从对方的下颌处滑落,滴在他的胸口,有些凉。   谢春酌没有回应,而是再度闭上了眼睛,然后迎来了中秋夜里的第一场雨。   ……   下雨了。   柳夔斜斜得靠在窗前的榻上,庞大的蛇尾随意地摆放,银白鳞片像是湖面上荡开的水花,熠熠生辉,占满了屋子里的大半位置。   他看向窗外的雨水,起初是一滴,然后是两滴、三滴、四滴,最后连成片,被风稍微一吹,便如珠帘般叮叮咚咚地摇晃起来,发出悦耳的响声。   雨雾遮掩了天上的明月,圆月模糊,却依旧散发着光亮。   柳夔盯着看了几秒,低头看自己手里雕刻好的半人半蛇的自己,再看了看旁边的木雕,是一个巴掌大的,模样精致的小人儿,要是旁人瞧见了,定能一眼看出这木雕就是谢春酌。   不仅如此,木雕长长的头发上还雕刻了两只圆乎乎的猫耳朵。   柳夔一直觉得,如果谢春酌是妖,那肯定是一只娇气又要强的猫妖。   狸奴狸奴……   这名字多适合他啊。   但谢春酌肯定不承认,说不定还会生气地瞪他,嘴里骂“凭什么把我比作畜牲?!”。   哎呀……多不大度,还顺嘴把身为蛇妖的柳夔给骂了。   柳夔时常觉得自己脾气太好了,要不然谢春酌怎么敢在他面前那么放肆呢?   可是有什么办法?他的人,无论如何,他都得宠着,护着。   等他位列仙班,他定然也是要将谢春酌一齐带走的。   他们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也不知道谢春酌现在怎么样了,到了哪里,有没有想他呢?   今天可是中秋夜啊,是团圆的日子。   柳夔倚靠在窗边,伸出手,不一会儿,微凉的雨水就积满了他的掌心,像是一捧小水泊。   谢春酌谢春酌谢春酌……   好想见他。   ……   “下雨了。”   客栈内,魏异站在门前,突然说道。   一楼大堂清空一片,唯剩掌柜与小二躲在柜台后面装木头,以及魏异身后不远处,坐在桌前神色冷漠的魏琮。   门外守着侍卫,身形挺拔,腰间佩剑,一片肃然之色,雨水溅射到他们身上,反而增添了几分冷意。   秋意寒凉,再过个把月,冬季就该来了。   魏异微微仰头,看着天际,雨雾撩然,天光大亮了。   他们现在离京城不远,再赶半月路,便就到了。   到时候,能看见谢春酌吗?   他还能看见他吗?   他……还能再亲亲他吗?   魏异抬手,抚住自己缓慢跳动的心脏,风雨飘然吹来,浅淡的异香自他身体吹出,闻到的人不由神色恍惚,双眸失神,但很快,又在回过神后面面相觑,颇觉怪异。   “臭死了。”魏琮冷声道,“回你的房间去,别在外面乱跑。”   魏异没有反驳,回头看了他一眼,最后转身踏上楼梯。   二楼转角处,荣国侯恰从内里走出,身上携带一股暖香,与外面的冷意相冲,香味飘荡在空中,魏异脚步一顿。   荣国侯微微眯起眼睛,看向魏异,眼中闪过满意之色。   “早些休息。”荣国侯慈爱道。   魏异不语,垂下头,越过他离开。   而楼下的魏琮闻到香味,抬头看了一眼,见荣国侯笑容满面地下楼,不由厌恶地抿紧唇,猛地起身,在对方下楼跟他打招呼之时,大步流星地从对方身前走过,上楼离开。   荣国侯脚步微顿,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悠悠叹口气,对掌柜的笑道:“孩子难养!”   掌柜的讪笑,不敢多言。   楼上。   魏琮满脸烦躁地摔门进屋,阿金见他神色,悄悄退出去。   屋内只剩下魏琮一人,魏琮静立片刻,听见雨声渐大,上前端起桌面的火烛,单手推开门,迎来一片淅沥的雨色。   越靠近京城,魏琮的心越焦躁。   为什么呢?   魏琮蹙紧眉头,抬高火烛,火光摇曳闪烁,几乎要被风雨所吹灭。   他憋着的那股气突然散了。   魏琮放下火烛,任由风雨扑灭它,落在自己的脸上。   雨太大了。   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了,也不知道谢春酌现在在哪里,会不会淋雨。   他……会想起他吗?   ……   “姑娘,雨下大了。侍卫说前面有村庄,不如我们就此落脚吧?”   婢女掀开马车帘帷帐,被风雨扑了一脸,慌忙松手,任由那厚重的帘子掉下,擦了擦脸,小心翼翼地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姑娘”。   “姑娘”此时已经是一头乌发披散,散发着微湿的水雾气息,以及浅淡的……腥味。   婢女知道,那是血的味道。   因为“姑娘”从衣领到裙摆,都溅射上了鲜艳的红,那是无数个被一剑穿心,获砍下头颅的敌人留下的,属于胜者战利品的痕迹。   这一路上,婢女忘记来了多少波人了,三次?五次?七次?   但每一次,都是“姑娘”胜利了。   每一次,他们队伍都会死人,镖师死完了,到下一个城镇府内,又有源源不断的人补给,从可以随意玩笑混在一起的人,成了不苟言笑,高大冷漠的侍卫。   婢女不敢去想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秘密,她只知道她不想死。   不想死,所以要听话。   她再次怯怯地看向“姑娘”,想要得到答复。   只可惜,“姑娘”听到这话,眼皮微抬,随后睨了她一眼,懒洋洋道:“下雨了?有多大?”   说完就看向了帘子。   婢女闻弦歌而知雅意,赶忙去掀开帘子,任由外面的风雨扑进温暖的马车内。   她看向“姑娘”,等待着“姑娘”的下一步吩咐,却没想到对方看着外面的雨水,突然怅然,喃喃道:“……下那么大的雨,也不知道那小混账现在在哪里……该是吃点苦,好后悔逃走……”   “……真是的,我是会让他有危险的样子吗?早知道就该绑起来了……”   “姑娘”闭了闭目,对她抬手,让她放下了帘子。   婢女应好,松手,但因着方才的举动,头脸皆湿润。   她拿出帕子给自己擦脸,不自觉地想,“姑娘”说的小混账,莫不是谢公子吧!?   那日在驿站,谢公子逃走后,一直未归,“姑娘”对谢公子情有独钟,该是惦念着的。   只是这雨……可真大啊。   ……   “大师,此雨何意啊?”   皇宫内东侧的一处庞大的宫殿内,红柱高悬,木牌挂满各处,风一吹,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红黄细绸布飘然,于这倾盆暴雨之中,翩然起舞。   钱公公手持拂尘,在廊下匆匆而过,跑入殿中,还未拍打身上沾染的水珠,便见殿下门前立着一道修长出尘的人影。   他脚步微顿,下意识露出讨好的姿态,上问了一句。   只是这话并没有得到年轻大师的回复,钱公公心下不满,正待要继续问,却见那人突然闭上双眼,轻轻叹口气:“……无意。”   无意?   钱公公不明白,“什么叫无意?雨下得这般大,陛下想要吃的琥珀心还没从地方送上来呢!要是雨阻碍了路程,陛下岂不是不得欢颜?”   琥珀心便是葡萄,表皮深紫,内里如琥珀,味甜可口,如今正是成熟的好时机,地方官员为了讨好皇帝,已是连夜上书问好,顺带叫人送了顶级琥珀心进奉。   “大师?”钱公公见人不语,不满地喊了句。   至此,对方才微微侧头朝他看来。   即使是早已见过对方,但钱公公看见那双黑白异瞳,仍是心惊肉跳。   太诡异了,太奇妙了。   一黑一白,其中蕴含的神通,是他们凡人一生无法破解的。   钱公公倏忽间反应过来,面前这位大师并不是自己能质问的,因此头低下来,惶恐地等待。   不多时,脚步声自身旁略过,那位大师转身进殿。   他便听到了一声平静的话语:“无意,便是有意。缘法之人,已在路途。”   ……   惊雷闪过,风雨如晦。   山洞之内,干柴堆砌而起的火光照亮了一片。   衣物铺垫而起的简易床铺上,有一道身影从其中缓缓坐起。   散发着热意的火焰映照出他雪白酮体上斑驳、重叠的吻痕,腰间的指印几乎要掐进皮肉之中。   头微垂,乌黑的长发落在腰际,他低垂着头,姣美的面容呈现出冰雪一般的冷意。   谢春酌注视着身侧熟睡的男人,手指微动,落在了对方的脖颈上。   狰狞的伤疤在掌心之下,粗糙咯人。   “怎么了?”季听松含糊着握住他的手腕,睁开眼睛问。   谢春酌松了力气,顺势躺下,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眼中晦暗的情绪。   他轻声说:“……没什么。” 第142章   十月底, 秋意尽,冬临。   傍晚时分,距离关城门还剩下半个时辰,京城城门口来往车辆行人众多, 有赶路来的学子, 也有提着担的货郎, 更有农人妇人, 携带孩童, 一时间看去, 竟比白日里更繁华些。   守城卫兵百无聊赖地靠在两边城门, 数着时间, 等待换值。   当嗒嗒马车驶来,地面震动时, 守城卫兵抬头看去, 便见一生得俊秀的青年正驾驶着马车前来。   少见有读书人驾马的,守城卫兵心觉疑惑, 加之马车进城确实要搜查,而马车上既没有挂牌子,又没有标志——这就说明,这辆马车并不是城内有头脸的官员, 亦或者是富商府上的。   那就更不用顾忌了,说不定还能收点“入城费”。   要是没有路引, 就更好了。   拿点银子,下值就能去酒馆买点酒水喝,夜里也好舒坦舒坦。   守城卫兵如此想着,又与对面兄弟对视一眼,达成共识, 便正那辆马车缓缓停驶在城门前时,“诶”地喊了声,便迈着步伐朝前走去。   “两位官爷,我是从南方赶赴入京参与明年春闱的举子。”青年从马车横架上跳下来,对着守城卫兵作辑,把袖口暗袋里放着的路引递过去。   守城卫兵看见路引,心就灰了一半了。   简单把路引看了,没什么问题,守城卫兵瞅了对方两眼,青年也识趣,从腰里掏出两个铜板给他,露出温和的笑。   ——也不算特别识趣了。守城卫兵想。   怎么才这两个钱?一碗浊酒都不够买的,守城卫兵看向了他身后的马车,坚信这人是在哄骗糊弄自己。   “马车里面坐着的是同我一同入京赶考的举动子,只是路途遥远,路上他生了场病,身子不太好,因此一路必须要乘坐马车前行。”青年说,“他的路引也在这里了。”   守城卫兵确实也看见了两张路引,不过他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路引啊。   “让他出来一下,我看看是不是真的。”守城卫兵说,“近日京城来往人数众多,鱼龙混杂,看查严格些,你让他下来,我们还得查看马车里面有没有问题。”   青年蹙眉,“他刚刚还睡着呢,可以不让他下来吗?”   守城卫兵无语了:“叫醒不就行了吗?墨迹什么,又不是大姑娘。”   话音落下,边挥挥手,叫上自己的兄弟,就要强行掀开马车上的帘子。但他没想到,他们还没动,帘子就自动掀开了。   先是看见了一只手,五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皮薄且白,离得近了,能看见细小的血管。   这只手掀开了帘子,然后露出了它的主人。   守城卫兵少见得如此失态,他傻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脑子里只剩下一句没文化的话:难不成是仙人下凡了吗?   面前的“仙人”约莫二十来岁,面容秀美,五官精致,睫毛纤长浓密,琼鼻红唇,端的是无边美貌,宛如天上仙。   夕阳西下,光辉柔软,冷风吹拂下,守城卫兵一时之间,竟觉得心神澎湃。   “怎么出来了?不是困吗?”青年赶忙伸手把人扶下来,忧心道,“外面冷呢。”   “仙人”睨了对方一眼,没理,而是看向盯着他看的两个守城卫兵,淡声道:“不是要搜查马车吗?”   守城卫兵哪里还有心情去搜查马车,痴呆了会儿,胡乱绕着马车走了一圈,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仙人”重新被青年扶上马车,帘子合拢,将里面的一切都遮掩住。   青年从守城卫兵手里拿过路引,微微一颔首,算作打招呼,就驾着马车入城了。   马车嗒嗒越过守城卫兵二人,尘土飞扬,他们盯着马车看了会儿,直到其他人要出入城池,唤他们放行,二人才堪堪回神。   “诶……这样的人居然参加明年的春闱。”守城卫兵看向自己兄弟,喃喃,“……状元那不是手到擒来?”   “说不定是探花呢。”他兄弟也呆呆地说。   不过无论怎么样,总归是个天仙般的人物,绝无可能隐没于市井之中。   看来明年春闱,将会是一场腥风血雨的争斗啊。   -   “身上还难受吗?”入了京城后,季听松迅速寻好了落脚客栈,付了银子,与谢春酌一同上楼时,仍不禁问道。   问完又说:“刚刚城门口那两个守城卫,是看我们驾马车,想着能不能要点过路费,所以才拦我们。”   “你这是怪我要坐马车?”他身旁,被守城卫兵认作是“仙人”的谢春酌,闻言当即横了他一眼,语气不善。   季听松怎么敢,“怎么会。我只是想跟你说一下,我能解决,下次你不用下马车。”   谢春酌白他一眼:“你怎么解决?你身上的银子可都是我的。”   从山洞离开后,谢春酌拿出了自己靴子里面垫着的五百两银票。   那是临行前赵老爷交给谢春酌的,谢春酌被上次与魏琮魏异二人同行,结果半路出事搞怕了,以防万一,就把银票放在了靴底,结果竟然还真用上了。   靠着这五百两银票,谢春酌才得以一路上舒舒服服地进入了京城。   季听松不免对自己的无能感到羞窘,但他又不由庆幸,还好谢春酌聪明,不然他还不一定能做到让谢春酌不用愁钱,舒坦入京。   思及此处,季听松叹口气,与谢春酌粘腻在一起,小声道:“等我中举,过了殿试,我以后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你。”   比起以前对会试可有可无的态度,现在季听松难得激起了好胜心,想要在会试脱颖而出,考取功名,做官,最好做到高官,这样他才能够养得起谢春酌,配得上谢春酌。   即使谢春酌不需要,他也必须要做到这一点。   季听松想着,脚步微顿,看向谢春酌。   谢春酌迈步向前走,压根没有理他,像是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话语间二人上了楼,到达了房间门口,谢春酌推开门,将要踏进屋里时,似是发觉身后人没跟上来,便回头看了一眼。   他见季听松站在几步远,看着他,一动不动,下意识骂:“站在那里装木头做什么?”   季听松也不知道是不是犯了什么癔症,被他一骂,竟然笑逐颜开地快步朝他走来,抱住了他的肩膀,与他一同进去。   谢春酌被他这一扑,踉跄两步,险些往前摔,尤其是他此时本就体力不济,心下愈发恼怒,站稳后当即去推季听松,骂道:“又发什么疯?!”   季听松搂住他的腰,任由他在自己身上锤了两拳,莫名其妙说:“你之前说过,你不是可怜我,才和我……在一起的。”   谢春酌冷笑:“你用得着我可怜吗?”   季听松搂着他在桌前坐下,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我之前……是不想你可怜我的,但是现在,我又想要你可怜我了。”   谢春酌奇怪:“你到底想说什么?”   “今日之后,你要和我分开吗?”季听松终于问出了这个憋了一路的话。   季听松明白,自己不是谢春酌的唯一,从最初在岸口上船前,看见的那两兄弟,再从土匪,再从姜姑娘,季听松已经充分清楚谢春酌招惹人的能力。   尤其是谢春酌并不以此为耻辱,而是像利用一件利器一样,去利用自己,这让季听松心疼的同时,感到心惊与不安。   他要怎么去栓住这样的一个人呢?   他要用什么去留住对方呢?   更何况,在前日,季听松意外听见谢春酌在睡梦中,不耐他的烦扰,嘀咕了一句“到京城就甩了你”。   这句话叫季听松日夜辗转反侧,不得安眠,因此昨日夜里,没忍住缠着谢春酌一渡春风,惹得对方到天明才睡着。   他眼巴巴地看着谢春酌,想要得到否定的答案,却没想到对方浑不在意,甩开他的手,道:“不然呢?”   季听松抿紧唇:“……你一个人在京城,即使身上有银子去购置房屋下仆,也需要有人来帮你打理,不如留下我,我也……能帮你做事。”   “不要月钱?”谢春酌起了点兴趣,挑眉问道。   季听松叹口气,也不知道自哪儿学的厚脸皮,贴着谢春酌的肩膀,哀怨似地说道:“我人都是你的,怎么还会跟你要月钱?只求谢解元给我一口饭吃,让我好有力气为你鞍前马后。”   这话说得着实好听,若不是季听松的身份,或许谢春酌会真的把他留下来也说不定,毕竟季听松确实听话好用。   谢春酌想到季听松的身份,眉目不知不觉冷沉。   他侧头看向窗外,日头渐暗了。   谢春酌侧身,捏起季听松的脸颊,端详着面前这张俊秀温和的面庞,突然笑了。   “想要留下来,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话罢,他松开手,拍拍季听松的脸,站起身,走向窗外。   谢春酌站在窗口处,微微眯起眼睛,傍晚的夜风缓缓吹拂而来,带着一股刺骨的冷意。   他看向窗外,繁华的街道,青瓦街巷,高台红柱,鳞次栉比,一眼望去,京城如同一张展开的画卷。   京城啊……真繁华。   他能在这里,站稳脚跟,成为人上人吗? 第143章   谢春酌站在窗前, 扶着窗台望向远方,却不知他入京的消息,已然在一刻前就传入了不少人耳中。   “世子,需要小的把那位谢公子‘请’过来吗?”   侯府, 在世子院内伺候的小厮报完消息之后, 弯着腰, 小心翼翼地窥看屋内坐着的那具身影, 试探着询问。   当然, 他口中的“请”, 不可能是和和气气地请, 必然是威逼利诱齐上, 毕竟他们之前都是这样干的。   更别提他守在城门口时,看见了世子嘱咐过盯着的那人, 生得真叫一个好, 他都呆了很久才回过神跑回来报信。   不是他瞎想,是瞧见了人, 就不免觉得世子大抵是春心萌动,为此人心折了。   可是……?   为什么世子听到他的消息后,不言不语呢?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小厮惴惴不安,正待再问一句时, 便见里头走出一人,一脚踹到他腰上, 直把他踹得往外歪扭。   这一脚的力气不大,小厮便装模作样地摔在地上,仰起头,就看见世子的贴身侍从阿金,正对着他怒目圆睁。   “没看见主子心情不好啊!在这叽叽歪歪的, 报完消息就赶紧滚出去,别在这烦人。”骂完,阿金顿了顿,又继续说,“人在哪儿落脚你知道吗?别跟丢了。”   小厮脑子灵光,闻言忙不迭点头:“知道的,就在蓬莱阁那边。”   “嗤。”   一声冷笑打断了二人的话语,小厮与阿金不约而同地看向前方,便见魏琮不知何时抬起头,双眸幽深,手里攥着的瓷杯捏碎,茶水滴落,在桌面晕开一片水渍。   “看来,没有我,他日子过得很不错。”魏琮松开手,将手里的瓷碎片甩在地上。   随着一声脆响,瓷片再度四分五裂,院内噤若寒蝉。   不多时,魏琮大步往外走去,阿金回神,给小厮使了个眼神,便跟着魏琮往外走。   阿金本以为魏琮是想要亲自出去找谢春酌,正打断叫下人套马车来,结果走了没几步,魏琮火气冲冲的脚步突然停顿。   “不。我为什么要去找他呢?”魏琮说。   阿金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疑惑:“那主子您是想……?”想怎样呢?   这段时间,魏琮对谢春酌的挂念,阿金看得一清二楚。   难不成魏琮这气势汹汹的,还能是去找小公子的麻烦?   ……这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小公子现在正住在侯爷旁边的院子,主子过去,要是闹得大了,恐怕还得惹侯爷恼怒,到时夫人出面,又是一场人仰马翻。   毕竟前几天,侯爷把魏异带进府内的时候,说这是他在外的私生子,夫人当场就甩脸色,当着侯府众人的面前,给了侯爷一巴掌,转身走人,吓得如今府内上下仍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唯恐惹了祸端责骂。   阿金心中暗自腹诽,正想着要是魏琮去找魏异麻烦,自己要不要劝两句时,就见魏琮转身,重新往院子内走去。   脚步轻盈,面上含笑,竟是倏忽间,如解开心结,豁然开朗般,心情愉悦。   阿金看得奇怪,不敢多问,直到魏琮说:“过两日,办场赏花宴,把那些闲着的家伙全部请过来。”   阿金恍然大悟。   是了,自己上门找多费劲啊,不如等着谢公子自己送上门来才好!   -   时间转瞬即逝,傍晚到京城后,没过多久,谢春酌洗漱一番,随意用了些粥,借着身子不爽利,把季听松赶出房间,独自一人安寝。   说是早早入睡,实则谢春酌在床边点燃了烛火,拥灯罩笼住,借着火光,靠躺在床头,拿着一本从店小二那买来的去年举子写的策论翻看。   他看得漫不经心,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发呆,不知道想起什么,神色冷淡,眉目透着疲惫。   床帷轻纱曼曼,他只着轻薄单衣,肤色雪白,未施粉黛,就连唇色也显浅淡,恍若被蚌壳包裹其中的珍珠,散发着盈盈光辉,等待着采撷。   夜里风大,拍打窗户的声音一阵又一阵,轻而快,重而短,谢春酌全当没听见。   不知何时,困意缓慢袭来,他也不强忍,半阖着双眸小憩,直到身子要顺势滑入温暖的被褥之中时,被人一把捞起。   触碰他肩膀与腰肢的手臂温度冷得惊人,谢春酌难以自制地瑟缩,躲避,结果还是被连人带被子背对方抱进怀里。   被褥卷起,裹住谢春酌胸前往下的位置,恍如一条宽大厚重的裙摆,手中的书籍掉落,被抖动至床下,“哗啦”一声,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将书页吹得哗啦啦作响。   “装模作样什么?吵得慌。”来人一脚把书踹开,到了没风处,书自然就不再发出声音。   “为什么吵得慌,还不是因为你不关窗。”谢春酌冷哼,手指点在对方的胸膛上,“堂堂柳仙,竟作爬窗小盗,说出去,真是贻笑大方。”   柳夔抓住他的手,倾身靠近,“谁叫你关窗了?”   冰冷的唇落在温热的脸颊,谢春酌久违地感受到了人与蛇之间的体温差异。   但这种冷,恰恰让他清醒,甚至……安心。   谢春酌轻抬眼睫,看着面前这个时隔几月未见的“姘头”。   与记忆里相同,一头银白长发,白得发粉的双瞳,湿冷的皮肤,妖异俊丽的五官,因为兴奋,脸颊上浮现出若隐若现的鳞片痕迹。   谢春酌双手攀扶着对方的肩膀,任由对方在他脖颈上咬下,随后发出意料之中的愤怒:“这是谁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迹!?”   骤然间,床帷被牵扯而下,巨大的蛇尾卷住谢春酌的腰肢,把人从床上拖拽而出,拎在屋内半空之中。   柳夔双手抱臂,尖细的蛇尾从谢春酌宽松的衣袍下摆往上伸,小腿、大腿、腰背、胸膛……薄薄的衣衫下隆起蠕动的尾巴,坚硬冰冷的鳞片剐蹭着细腻温暖的皮肉,一寸寸地进行检查。   谢春酌咬紧唇,不由自主攥紧面前的蛇尾,面颊浮现出潮红,生理性的刺激让他额头溢出汗水,如同点缀在脸颊的透明珍珠。   愈检查,柳夔的脸色愈难看,他阴沉沉地看着谢春酌,像是要把人大卸八块,可最后也只是用蛇尾把人卷紧,再完全覆盖在里面,只露出一点缝隙让对方呼吸。   眼不见为净……柳夔的做法无疑是掩耳盗铃。   “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不说?!”柳夔最后把人搂在怀里,死死掐住谢春酌的腰,目光凶狠,恨不得吃了面前这个水性杨花的小骗子,“是魏琮?还是那个绿眼睛狗?!还是谁!”   “说了又能怎么样?”谢春酌大汗淋漓,浑身被粘液与汗水沾湿,乌发如海藻般披散在肩膀,衬得那张脸惨白,眼瞳漆黑,如艳鬼。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柳夔,见这蛇咬紧牙关,额头青筋绷紧,像是忍耐到极限时,突然嗤笑一声。   “你还敢笑!”   柳夔一口咬在他的脸颊上,发了狠,想咬出血来,让这没良心的小混账顶着牙印出门,看对方还有没有脸去勾搭引诱他人,也看有没有人敢上来跟他抢人。   可是当两边尖齿陷入皮肉一点时,柳夔又收了力气,松开嘴,没了逗弄发狠的心思。   他看着谢春酌。   此人神形狼狈,右侧脸颊上有两个尖而见血的牙印,圆润的血珠从中冒出,鲜艳欲滴。   柳夔的怒意一下消失了。   “到底是谁?”柳夔抱着他,把头靠在他的脖颈边,一边嗅闻,一边问。   他可以原谅谢春酌。因为他知道,凡人所奢望拥有的一切,钱、权、利、长生……世上能引诱谢春酌的东西太多了。   无论谢春酌如何与众不同,终究还是个凡人。   但他不会去原谅引诱谢春酌的人或物。   他必要将与他抢夺的人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呢?”   短短的两个多月而已。   柳夔话语里带了几分幽怨。   “你说你能给予我,我想要的一切?”   谢春酌讥讽,“可你连最初答应我的事情,都没做到,又凭什么说,我想要任何东西,提出的任何条件,你都能做到呢?”   柳夔一怔。   谢春酌抹去颊边的血珠,留下一抹晕开的红,像是擦伤。   他冷冷地看着柳夔,“想要知道他是谁?你去隔壁看看不就知道了?记得,去看看他的记忆,看清楚,他,到底是谁。”   此话一出,柳夔当即明白,谢春酌口中的那人身份有问题。   莫名地,柳夔有些心慌和烦躁。   “你不要跟我玩谜语,我可不会被你骗了。”柳夔强作镇定。   谢春酌眼皮都没掀一下,歪倒在他怀里,任由他威逼利诱,再也不吭声。   柳夔毫无办法,把他放下,转而冲向了隔壁房间。   谢春酌躺在床上,微微侧身,先是擦掉了自己脸颊到脖颈上粘糊湿漉的汗水,然后紧闭口鼻,平缓自己的呼吸,同时,心中默念倒数着数字。   不多时,门嘎吱一声响起又关上。   谢春酌一动不动,听着声音。   来蛇大抵是心虚,站着停顿了几秒,才来到床边,用蛇尾试探着去摸谢春酌的小腿。   谢春酌不耐地把它打开。   于是某蛇便小心翼翼地去搂谢春酌的腰,这下即使被打了,也不会松开。   “对不起。”柳夔小小声说,“我会把他处理掉的。” 第144章   柳夔没想到季听松居然没死。   虽然柳夔与谢春酌达成交易, 但归根究底,柳夔仍然是木李村的保家仙。   对于跟木李村相关的一切,柳夔都抱着护短的念头,所以当初他顺着谢春酌说的地方, 去寻找尸体时, 没有看见尸体, 还抱着一丝可能对方没死的念头, 置之不理。   况且柳夔读取过谢春酌这部分记忆, 所以知道, 被谢春酌下狠手杀了的人, 即使活着被人救走, 也没法再健全地活下去,必定会落下残疾。   可是现在是怎么回事?   季听松不仅没死, 还顺利参加了科举, 甚至还爱上了谢春酌,与其产生了纠葛!   再退一步说, 谢春酌的解元名号,都是从季听松身上剥夺的!   谢春酌原本排名是在十几名,柳夔提前得知名次,便将其与第一名的名次交换, 当初柳夔没太注意第一名的名字,现在回想起来, 居然是季听松。   真是孽缘。   柳夔愈发烦躁,恼起了季听松,怎么如此不识趣,死都死不安宁,搞得他现在进退两难。   他现在本就在渡劫的关键时期, 这方天地灵气稀薄,想要成仙必须借力修炼。他离开木李村已是勉强,现在若再杀一个和木李村有瓜葛的人,恐怕渡劫会出现问题。   可是现在不动手,谢春酌又……   柳夔难得心虚,他揽着谢春酌,欲言又止,最后讨好地用蛇芯舔舔对方的脸,斟酌着开口:“……能不能等到春闱后,我渡劫成仙,任由你将他挫骨扬灰。”   “你能忍着,我又有何关系?总归是我棋差一招,就算他要我的命,我也没有办法。”   谢春酌抓住他细长分叉的蛇芯,嫌恶地把手掌的湿腻擦在他的衣衫上,骂他,“你是狗吗?不要总是舔我。”   柳夔委屈:“你怎么能骂我?而且我怎么可能会让他动你?”   这话有些打脸,于是柳夔顿了顿,补充:“之前是我没在你身边,现在我一步都不会离开你了。你不要怕。”   即使谢春酌不说,柳夔也知道,这两个月以来,谢春酌一路上必定吃了不少苦。   不仅被山匪掳掠,还被季听松所惊吓……在木李村的时候,谢春酌哪里吃过这些苦?他在床榻之上,都收着力气,没使劲儿折腾过对方。   柳夔抱着怀里细了不少的腰身想。   “我没有怕。”   谢春酌沉默许久,低声说,“我只是……有点累。”   走了那么久的路,以为要登顶,却没想到,过往留下的隐患正在时时提醒着他的失误,而他的倚仗,也是需要用身体来交换……并且也会对他造成威胁。   他不怕危险,不怕困难,只是,他也会累。   柳夔把他掰过来,翻身面对自己,微凉的唇落在对方的额头、眼睛、鼻尖……   谢春酌闭上眼睛,像是忍受家养宠物一样,忍受着柳夔的亲昵。   他浑身没什么力气,软绵绵地被对方搂在怀里,只有被亲到眼睛时,薄薄的眼皮之下,眼球不自觉颤动,才会不满地捏一把横在自己腰间,近在咫尺的手臂。   “睡吧,我不折腾你。”   蛇的指尖掠过他被亲得湿的睫毛,谢春酌听见柳夔柔声对他说:“我现在就去解决掉季听松,你不用怕。”   话罢,谢春酌便感觉腰间的手松开,柳夔坐起身,似要离开。   这条蛇竟然真的要去杀季听松。   来不及思索,谢春酌下意识抓紧他的手:“不要去。”   柳夔动作一顿。   “为什么?”   柳夔把谢春酌从床上捞起来,轻声问。   床帷之中,灯盏早已熄灭,一片漆黑中,唯有柳夔身上的银白鳞片散发着点点光辉。   他们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看得见一点模糊的轮廓。   蛇夜里的视力差,柳夔靠着嗅闻面前人身上的气味,靠着摸索对方手臂上的温度,来感知对方此时的情绪。   “舍不得吗?”柳夔声音依旧轻轻的,可危险的气息却在这狭窄暧昧的床榻之中蔓延。   谢春酌心跳频率如故,“我怕你后悔。”   “我为什么会后悔?”   “你不想成仙了吗?”   “至多不过再多花些时间罢了。”柳夔的语速慢下来。   他弯腰,把头靠在谢春酌的身上。   单薄的躯体,温热的呼吸,这个羸弱的人类身上都是他留下的粘液与痕迹。   是我的。   柳夔冷冷地想。   他不允许旁人跟他抢夺,也不允许谢春酌会爱上他人。   相比较之下,他甚至更痛恨后者。   如果有朝一日,谢春酌背叛他,他宁愿死,也要让谢春酌为他殉葬。   无数繁杂恼恨的情绪涌入柳夔的脑子里,妖的野性在这一刻被激发,护食的本能在叫嚣着把竞争对手杀死,以绝后患,但理智又告诉柳夔,他现在应该等待。   等待……   “你与其在这里跟我闹,不如去搞清楚季听松为什么死而复活。”谢春酌的话打断了柳夔的思绪。   “还有,你弄疼我了。”   柳夔怔愣,手下力气松懈。   谢春酌身子顺势一歪,倒在软枕上,捞起灭了的灯盏,掀开网状罩布,戳了柳夔一下。   柳夔打了个响指,屋内所有烛火都亮了起来。   现在他们能看清楚彼此了。   谢春酌没有把灯盏扔掉,而是坐直了身子,把它放在自己与柳夔身前的间隙里。   摇曳的烛火照亮彼此的脸,连睫毛,脸上细小的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你查看他记忆的时候,看到了吗?他最初是不是停止了呼吸?”   谢春酌记得很清楚,自己当年是确定季听松失去呼吸和心跳,才带着东西重新离开山洞,前往木李村。   即使当时季听松还剩下一口气,可喉管都被割破了,怎么挣扎着求救呢?   而且季听松自己都说,当时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几天后,才积攒力气离开山洞。   一个正常人,能够几天不吃不喝,身受重伤的情况下,自救吗?   “你怀疑他不是人?”柳夔立刻反问,随后思索,蹙眉,“我查看他记忆时,他当时的确被你杀了,可后面怎么复活的……我看不见,那片记忆被一片乌雾遮住了。”   “所以你能确保,他被杀死后,不会再度复活吗?”   “……不能。”柳夔烦躁,“那就反复杀死好了,至多麻烦点。”   “说得轻巧,他要是把事情嚷出去,我怎么办?”谢春酌冷笑,“你如愿了,我就只能乖乖跟着你回木李村,在你身下躺一辈子,躺到死,这就是你说的爱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爱你了?”柳夔抓不住重点,脸居然红了。   他睨着谢春酌,嘀咕:“我们是交易……”   谢春酌不在乎,但这不妨碍他借此发作,“我就知道,你把我当玩物,什么时候玩腻了就把我一扔。”   “我没有!”柳夔慌乱,而后羞恼,“怎么总是乱说?你想要什么我没给你?因为一个季听松,你现在真是恨不得把我踢下阎罗殿!”   不仅如此,柳夔发现谢春酌自离开木李村后,脾气真是愈发见长。   以前还会喊他“您”、“大人”、“仙人”,阿谀奉承一下,讨他开心,现在一见面,就是算账,他还没说自己委屈呢!   “这难道不是你的错吗?”谢春酌昂起下巴,小巧精致的一张脸冷冷清清。   “得寸进尺。”柳夔张唇,露出尖牙,俯身在他肩膀上咬下,顺势把人推倒在床榻之间,“看来还是要好好教训你一番,你才知道厉害。”   本还想忍着自己的情欲,叫这小混账休息一会儿,再趁这段时间把季听松了结,以绝后患。   他都把自己渡劫成仙的事儿往后挪了,结果这人居然不领情,每句话都在惹他生气。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必忍了。   柳夔磨牙,摁住瞪他的小混账,阴森森一笑:“你自找的。”   ……   夜风呼啸,云如棉絮漂浮,遮挡稀薄的月光,落叶卷在半空中,打旋飘走,不慎撞上木窗,发出不轻不重的“啪嗒”声。   叶片卡在木窗缝隙之中,尖端的一点感受到了屋内的温暖。   啊……   汗湿的背脊,披散的发黑白交织,不分彼此,如同一体。   ……   “如果你能给我生一条小蛇就好了。”柳夔突然说道。   他握着谢春酌的手,触碰到微微隆起的小腹 ,掌心下的轮廓,使得谢春酌恍惚的神情猛地一惊,像是骤然清醒过来。   “我可以孵化它。”柳夔不无遗憾地说,“可惜你是个人。”   “一点都不可惜。”谢春酌用最后一点力气收回手,不让他再继续捉弄自己。   柳夔握住他的双腿,把他放倒,冷哼一声,殷红的蛇芯从薄唇中吐出,妖异艳丽。   他双手用力,将人拖拽而上。   与此同时,庞大的蛇尾塞满床榻,垫在谢春酌的背上。   谢春酌徒劳无力地抓紧冰冷的鳞片,听见柳夔悠悠道:“要怀上我的子嗣,可不简单。”   这条淫蛇贪婪又无耻地说:“今夜,夜色还长,本座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试一试,若怀上了,一步登仙,也未尝不可。”   胡言乱语,一片哄骗。   谢春酌想破口大骂,却毫无力气,只能被拖拽进这沉沉的夜色之中,床帷的缠绵之内。 第145章   “他不来?”   魏琮目光微冷, 看向阿金,眼中带了几分怀疑。   阿金心中叫屈,面上却苦着脸说:“我方才亲自去送请帖,结果帖子刚送进去, 我一出客栈大门, 请帖就砸到我头上了。”   要说谢春酌不是故意的, 阿金都不信。   但是谢公子的准头未免也太准了, 正巧砸中他脑子正中央, 请帖的角还刮了一下他的额头, 疼得他现在脑门还在发红。   阿金暗自腹诽着, 认为自己是因着主子才吃了挂落。   要不是魏琮最初端着, 又不肯小意温柔去哄人,哪里会被小公子魏异给捷足先登呢?更别提后面谢春酌还被土匪掳掠上山。   魏琮虽然是亲自上山救人, 还大获全胜了, 可是谢春酌看见了吗?   没有。   那不就是白用功。   世家子,生来什么都不缺, 以至于在情路上屡屡走错道路。   阿金对自家主子坎坷的情路感到忧愁。   “要不我再去试试?”阿金小心翼翼地问脸色阴沉的魏琮。   魏琮冷笑:“他都这般不给我面子了,我怎么还要热脸贴他冷屁股?我堂堂荣国府世子,就这般不值钱吗?”   值钱,但也没那么值钱。   阿金幽幽道:“可是小公子亲自去了呢。”   同样值钱的新晋荣国府, 被侯爷疼宠的二公子,在阿金回来的同时, 如风一样卷出去,不值钱地朝着谢春酌所在的客栈去了。   -   客栈,房间内。   木窗半开,日光洒落,照得屋内一片轻盈的暖意, 又因吹来的风冷冽,呈现出干燥的热度。   “绿眼睛狗崽来了。”床帷里,柳夔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怀里人的长发,突然说道。   谢春酌不胜其烦,抢过自己的长发,闻言冷哼:“要不是你刚才把荣国府送来的赏花宴帖子扔出去,还恰好砸中了阿金的脑袋,魏异恐怕也不会来。”   昨日柳夔缠着谢春酌厮混许久,以至于白天谢春酌根本下不了床,更别提打起精神说话回应前来送帖的阿金。   帖子送进来后,谢春酌打开看了一眼,刚囫囵把信息读进去,一旁的柳夔就把帖子抽开,随意往外一掷,居然就这样把帖子砸到离开的阿金脑袋上。   事后阿金在楼下嚷了会儿,见没回应,才灰溜溜地走了。   还有……季听松早上似乎也来了,但柳夔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把人赶走了。   谢春酌突然觉得,柳夔在身边也是麻烦,总是干扰他做事。   他如此想,面上也显现出几分意思,柳夔气笑了,捏住他的脸颊拉扯,待他疼痛地蹙起眉头,才松了力气。   “什么事都怪我?那请帖一看就不怀好意,还赏菊花,菊花有什么好赏的?”   柳夔讥讽:“绿眼睛狗崽和魏琮关系不好吧?怎么可能是因为扔了请帖才找来?估摸着,是知道你入京,过来献殷勤呢。”   “那你又能怎样?”谢春酌睨他,“魏琮不敢杀,魏异杀不死,季听松出纰漏,现在因为他是木李村的人,怕沾染因果,又不敢再次下杀手。你除了扔请帖闹脾气,还能怎样?”   “……你真是一下不气我你就不高兴!”   柳夔咬牙切齿:“明明也没怀上,怎么比怀上了的脾气还大呢?”   说着还企图伸手去摸谢春酌的腰腹,惹得谢春酌着恼。   谢春酌瞪他,他便弯下腰,把自己压在对方身上。   懒洋洋的一条蛇,那么重,压得谢春酌胸口发闷。   谢春酌捏着对方的肩膀,还没开口骂,人就变成了一条胳膊粗细的白蛇,重量减轻,谢春酌不难受了,且蛇的身体冰凉,摸着玉一般,倒也还算舒服。   更何况在柳夔变成蛇的刹那,门口被敲响,只三下,门就开了。   外面的人片刻不肯停留,迈步进屋,如早已确定好方位般,一进门,那双绿汪汪的眼睛就直勾勾地看向了床榻的方向。   时隔一个多月,谢春酌再次和魏异见面。   似乎很多事情都没变过,魏异一如既往地沉默、直白。   “是那条蛇带你入京的吗?”   话语间,魏异扫了一眼压在谢春酌身上的白蛇,又略过对方微敞的衣衫内,重叠斑驳的暧昧吻痕。   痕迹在雪白的皮肤上尤其明显,叫人一眼便看出昨夜床榻之上,他们是如何极尽纠缠,才留下这般多的红痕。   魏异并不意外,甚至有一种“原来如此”的恍然感。   他在赴京途中,持续提起的心慢悠悠地落下。   魏异不生气,反而庆幸。比起让谢春酌受伤,还是平安赴京更好些。   他上前一步,似是想说些什么,可下一秒,一阵风朝他扫去,话再次被迫咽回口中,人也退出了门外。   魏异踉跄着后退,站稳后,面前的房门“轰”的一声从两边合上,险些撞到他的鼻尖。   近处的脚步声便在这种时刻变得清晰。   魏异侧头,看见了一个长相俊秀温和的青年,站在他身侧两步远,面无表情地看向房门。   他的视线顺着青年站定的步伐看,心中猜想,这人必定已是在门口等候机会已久了。   否则怎么会恰好在他出来时,就出现在这里呢?   魏异的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看,几秒后,突然认出来他与对方在岸口坐船前,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好像是叫……季听松?   这个人之前把谢春酌认错成船主了。   只是为什么,现在站在这里不走呢?   电光火石间,魏异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上下打量了季听松几眼,直接发问:“你为什么站在这里?你与谢春酌的关系是什么?”   “……关系?”   季听松的视线从紧闭的房门移到魏异身上,嘴角扯了扯,“他和房间里的人是什么关系,我和他就是什么关系。”   魏异怔愣,随后表情古怪地看着他,将其中的一个字眼挑出:“人?”对方居然把那条蛇说成人?   季听松蹙眉:“不然呢?还能是鬼吗?”   季听松语气不耐,带着些许火气。   当然,这也怪不得他,任由是谁遇到心上人身边突然多出一个关系亲昵的男人,并且拒不和自己见面时,还能心平气和。   今日一早,季听松如往常一般去找谢春酌,想要带对方去吃早点,结果还未入房门,便看见一长相妖异俊美的男子从谢春酌房间走出,并且毫不遮掩脖颈上的抓痕。   季听松在看见对方的第一眼,脑子就嗡地一声,知道大事不妙了。   也确实如他所料,男子睨了他一眼,便把房间门关上,将他阻隔在外。   但更奇怪的是,季听松居然推不开这扇门,进不去里面。   想到这里,季听松不由扭头看向站在身侧两步远的绿眼睛少年,“你……是怎么进去的?”   话音一落,季听松发现对方的眼神更奇怪了。   “你以为它是人,那就是人吧。”魏异约莫猜出季听松在谢春酌身边的身份。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他多问了一句:“当初是你救了谢春酌下山吗?”   季听松不语,魏异便了然了。   他不欲和季听松再掰扯,从怀里拿出一张崭新的请帖,从门缝里面塞进去,也不管里面的人和蛇在不在乎,听不听得见,自顾自地说道:“侯府势大,魏琮性子执拗霸道,你不答应他去赏花宴,他必定会再使计让你和他见面,若是频繁以往,恐怕侯爷会注意到你。”   季听松不像是在说自己的父亲,而是在说一个莫不想干,甚至敌视的人:“引起他的注意,这对你不利。”   不仅不利,往严重了说,若是荣国侯给谢春酌使绊子,不需要等到会试,谢春酌就会丧失参考资格,彻底离开京城。   荣国侯怎么可能会允许有人影响到自己唯一的嫡子的出路呢?更别提那出路是如此地光明。   而魏琮,无论再怎么厉害,现在也仅仅只是一个世子而已。   就像是荣国侯把魏异带回家,荣国侯夫人除了甩脸色给荣国侯看,魏琮除了置之不理,亦或者冷漠相待,又能如何呢?魏异最终还是进了荣国侯府,成为众人口中的二少爷,小公子啊!   所以当初魏异对着谢春酌说的那些承诺,并不是虚假的。   这番话说完后,魏异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略略后退一步,像是在等待。   季听松发觉他的动作,目光如炬地看向房门。   “哐当”。   门就此打开,走出来的人却不是谢春酌,而是柳夔。   不用却又不是魏异见过的柳夔。   因为挡在门前的柳夔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发,如丝绸般,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垂落至小腿处,肤色冷白,如一柄银光闪动的剑。   以往柳夔穿着白衫,发丝银白,因颜色相近,存在感并不强烈,现在换成黑发,压祝些许锐利,冷色更显。   但无论是季听松,还是魏异,都只是粗略地看了对方一眼,目光边转而看向了站在柳夔身后,弯下腰捡起地上请帖的人身上。   大概是刚从床榻上起来,谢春酌与柳夔一般,乌发未束,至着内衫,衫宽且微微凌乱,露出的皮肤没有了二人不久前见过的暧昧痕迹,反而莹润雪白,看着便如上好的羊脂玉,叫人想要上手触碰。   他站在柳夔身后,格外清瘦,像是能随意被人抱进怀里,禁锢着,无力挣脱,任人采撷。   季听松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柔声呼唤他穿衣,以免风寒,可他一动,就率先对上了柳夔冰冷的目光,不得不停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   既是痛恨谢春酌的无情,又恨绝了自己的无能。   魏异倒是巍然不动,只看着谢春酌,一言不发,等待结果。   柳夔见二人不动,才低下头,看向身侧人。   谢春酌对三人的目光视若无睹,他打开请帖,微微垂眸,视线落在上面,一目十行。   将请帖上的字一一看完后,他抬起头,看向来魏异。   “明天我会去侯府参加赏花宴。”   魏异得到这句话,便满足了。   人到侯府,他总有机会。   不过麻烦些罢了。   魏异瞥了面色不善的柳夔一眼,与谢春酌道了一句“那我等你”,就干脆转身离开了这里。   随着魏异下楼的声响结束,谢春酌看向另一个站在门口没有走的人。   “入了京,我们就分道扬镳了。”谢春酌面色淡淡。   虽早有预料,但真的到这一幕出现在面前时,季听松还是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   “你不需要我了,是吗?”   “是。”谢春酌毫不犹豫地应下,“我们两清了。”   他自觉已经还清了欠季听松的东西,无论季听松再如何   “两清……”季听松凄然一笑,“不,没有两清,是我欠你的。”   季听松深呼吸一口气,忍住满腔酸涩,勉强笑道:“你不欠我的。”   话罢,他再也无法在这里停留下去,脚步仓惶,逃似地离开了。   客栈走廊又恢复了一片平静。   谢春酌拿着请帖,慢吞吞地往回走,等会到床榻,就发现柳夔还站在门口没动,只是头扭过来盯着他。   于是谢春酌也微微歪着头,去打量他。   黑发黑眸的柳夔,少了几分非人感,看起来居然有点奇怪。   因为上京路上发生的事,柳夔深觉不能再由着谢春酌一个人在京里乱跑,决定化为人形待在谢春酌的身边,但因为白发白瞳太招眼,于是不得不变幻颜色,不引人注意得好。   二人四目相对,互相打量。   “你以后也会这样对我吗?”柳夔冷不丁问。   谢春酌笑:“你觉得呢?”   柳夔走到他面前,抬起他的下巴,“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第146章   赏花宴定在翌日辰时。   谢春酌虽然知道赏花的重点并不在意赏花, 二在于他,所以在昨日,便叫柳夔给他准备好赴宴的衣衫,一早就乘坐马车前往荣国侯府。   马车到达荣国侯府门口时, 谢春酌还未下车, 就听见了阿金喜悦的叫声。   “谢公子!”   马车绸帘掀开, 谢春酌探头看去, 首先就瞧见了阿金那张许久未见的脸。   前天阿金送请帖时, 二人也没有见面, 如今一照面, 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谢春酌记得,上次见面还是他在被土匪绑架掳掠上山之前, 阿金曾经劝告他离魏琮远一点。   现在倒是没想到……成了魏琮手下讨好他, 撮合他们的第一人。   谢春酌目带戏谑地扫了阿金一眼,微微颔首, 算作应答。   而阿金在此时看见谢春酌,也同样有感慨。   久日未见,谢公子生得愈发美丽了,待会儿主子见了, 可不得了。   “谢公子,世子在府里等候您许久了。”阿金上前一步, 伸出手要他扶着下马车。   一边动作,一边继续道:“您和世子分开后,世子心中焦灼,不断派人寻找您的踪迹,生怕您遇到了危险, 只是后面侯爷亲自来找世子,顺带剿匪,所以世子不得已就先回了京城。   前两日听见您入京,这才把那些放在外面找寻您的人手叫回来。”   阿金的话说得妥帖,暗戳戳地告诉谢春酌,魏琮的感情与为他做的一切。   谢春酌听得好笑,但并不言语,也不动作,只是在等着什么。   阿金见状,还以为谢春酌要拿乔,想等着魏琮或者魏异亲自来接他,正待要好言相劝几句,却没想到面前马车微微敞开的绸布帘子猛地被拽开了。   马车内竟然还有人!?   阿金大惊,下意识看去,便看见了一个长相俊丽到妖异的男子正阴沉着脸看他。   “有多焦灼?需要我帮忙拿一把柴把他烧了吗?”男子冷冰冰道,“死了就不焦灼了。”   “……”   阿金哑口无言,随后反应过来,当即眉头一皱,“你是什么人?!”   阿金迅速打量了对方一眼,只是仅仅一眼,就在对方与他对上视线后,躲避开。   太吓人了,居然有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   而就在阿金恍神时,柳夔已经先一步从马车上跳下来,再随意一伸手,单臂把谢春酌抱下来。   谢春酌也自然而然地抱着他的肩膀,直到脚落地,才整理自己因刚才的动作而浮现褶皱的衣衫。   “他是我的侍从。”谢春酌随意道。   柳夔冷哼了一声,似是不满,但没有出言反驳。   阿金简直要喊救命了,这种人怎么可能是侍从呢?当他是傻子吗?况且谢春酌不就是个从村子里出来的穷酸读书人吗?怎么会有银子雇侍从呢?   不过……这人究竟是谁?   阿金看着柳夔,迅速把京城内上下官员权贵家中,同龄或近邻的年轻子嗣过了一遍,根本对不上脸。   “还进不进去啊?不进就回去。”柳夔不耐烦地打断阿金的思索。   阿金回神,无可奈何,“……进去吧。”   只希望到时候主子看见柳夔,不要大发雷霆,把赏花宴变成闹剧。   不然侯爷一恼,又把主子发配到外面怎么办?   阿金一扭身,没了在门口等到时的意气风发,显现出几分颓丧,带着两人进府了。   而其他跟着赴宴的人,瞧见这一幕,心中都各有思索和疑惑。   能得到魏琮请帖的,基本上都是和侯府相熟,或者是以前在京城经常和魏琮招猫惹狗的狐朋狗友,纨绔子弟,自然都认识阿金。   他们见阿金这样殷勤地对待谢春酌,又见谢春酌容貌不凡,当即下意识看向同行伙伴,与其面面相觑,最后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玩味的笑。   “我还说魏琮玩什么赏花宴呢,这不是家里女眷才会办的宴席吗?”   有一个锦衣公子“哗啦”一声,摇开了自己手上的折扇,故作潇洒地扇风,将自己额前作装扮的两缕长发吹起。   他冲着自己身旁的人挑眉,意味深长道:“原来此花非彼花。”   “我还当魏琮是什么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原来是性别不对。”   “之前也不是没带他去过小倌馆,可他看得上谁了?”   “还不是样子没长进人心里头去?”   几人笑起来,随即不约而同地想起方才看见那人的样貌。   如此美貌,是个人都会心动,看来魏琮这次被惩罚外出,还惩罚出情丝绵绵来了。   魏琮不知道自己的几个狐朋狗友正笑着私下调侃他,他坐在府内小花园的亭中,四周摆满了他从荣国侯夫人那边要过来的菊花。   盆盆鲜花开得花团锦簇,模样秀美,花瓣舒展,颜色鲜艳,层层晕染开,个个开得饱满而美丽,有脸盆那么大,一眼望去,不似秋日,反而像是春日。   魏琮今日穿得随意,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把弄一块祥云玉佩,等待着阿金把谢春酌等人带进来。   待会儿若是见了谢春酌,他必定要好好找对方算账……要是谢春酌向他求饶,倒是可以考虑一下酌情处理。   离开他那么久,独自赴京,估计也瘦了不少吧?   他心里想着,没过多久,便先一步耳尖地听到了脚步声,于是不等阿金上前提醒呼唤,他就抬起了头。   首先看到的依旧是跟随在阿金侧后方一步的谢春酌。   这人一如既往地神情淡定,姿色不损,反而有种被人精心浇灌出来的美丽鲜艳,与魏琮想象的模样大相径庭。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为什么谢春酌独自入京,不仅丝毫未损,还像是被人疼爱过的样子是从哪里来的了。   ——他看见了柳夔。   看见对方的第一眼,魏琮就升起了一股熟悉感,以及浓浓的厌恶。   魏琮不知不觉冷下脸,在他们靠近时,轻飘飘地睨了阿金一眼,似是在问那人是谁。   阿金汗流浃背,胆战心惊,但迎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眼睛一闭,低下头,弱弱地说:“……他是谢公子的侍从。”   “长本事了。”魏琮微笑。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说阿金还是说谢春酌。   谢春酌恍若未觉,侧身看距离自己最近的一盆菊花,粉紫色的花瓣,花根处是最深的紫,往外蔓延,到花瓣尖端是浅淡的粉色,随着吹来的风轻轻摇曳,花香浅淡,妖异而美丽。   “这花生得真好。”谢春酌垂眸看着随风而动的花,轻声说。   柳夔对花没兴趣,但闻言也多瞧了一眼,心想,既然谢春酌喜欢,那么他以后可以找些花种在木李村的院子里。   他有办法叫那些话四季如春,一直盛开。   魏琮想得更简单:“你想要就搬走吧。”   阿金在旁边欲言又止,这些菊花可是侯夫人的心爱之物,还有几盆是千金购置的,本来打算再过几天请各府夫人小姐过来赏花,顺带给魏琮相看亲事,谁料想得到,魏琮居然先一步用上了。   几人聚集,魏琮还未问两句,谢春酌入京路途一事,其余的人便陆陆续续到了,作为宴请主家,他不得不起身招待。   虽说招待,但也只是叫侍女侍从端了酒水糕点前来,叫他们随意逛,自己的眼睛仍然是盯着谢春酌。   不过那柳夔实属难缠,他想要靠近谢春酌些,这人便挡在他们中间,微抬下巴,眯起眼睛,不屑一顾地看着他,大有要和他打起来的心思,魏琮哪里受过这种委屈,谢春酌也就罢了,这人又是什么玩意儿?   频繁几次,魏琮心头火气冒出来,尤其是谢春酌还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端茶喝水,与其他赴宴的公子哥儿说话聊天,把他当无物般。   再一次被拦时,魏异终于忍不住了。   他怒斥:“滚开。”   柳夔正等着他发难呢,闻言嗤笑一声,懒洋洋道:“不。我要保护我家主人。”   “主人”二字一出,口语中含着的暧昧粘腻,叫人一听便心神荡漾,谢春酌也不由往柳夔看了一眼。   柳夔翘着唇角,睨他。   谢春酌慢吞吞收回目光,一只蛇居然也作出了勾引妩媚的姿态。   魏琮看二人居然还敢在他面前眉来眼去,勃然大怒,当即上前一步,就要越过柳夔走向谢春酌。   不出所料,柳夔果然拦着。   魏琮冷了脸,当即动手挥拳而去。   这一下可把亭内众人吓得怔住,阿金更是讶异,尤其是柳夔不闪不避,反而迎面而上,与魏琮动起手来。   两拳相碰,柳夔巍然不动,魏琮倒退一步,面色如常,心中却惊骇。   要知道魏琮虽然在京内名气是纨绔子弟,喜好玩乐,但私底下,早就在幼时便开始学起了武,骑射样样精通,与同朝的将军借酒醉私下比过武,也丝毫不逊色。   可如今,竟然被柳夔逼得倒退一步。   这人的力气未免太大了!   他究竟是什么人?   魏琮的面色褪去了烦躁和恼怒,转而化成了探究。   他皱眉,随后眉头舒展,一下变了脸色,与柳夔温和道:“你身手不赖,以前是做什么的?”   柳夔打了个哈欠,唇角微勾,“做人家里小情儿的。”说着还看了谢春酌一眼,暗示意味明显。   “……”   魏琮绷不住脸色,再大的疑惑也抵不住心头火气。   他点头,转移话题:“既然你是春酌的侍从,那么势必也要听他的话。春酌,我想与他比试一番,如何?”   谢春酌抿了口茶水,神色淡淡:“你们随意。”双方把彼此打死最好,省事。   话一落,魏琮就像是得了赦令,朝阿金侧头:“拿剑来。”   此话一出,在场的纨绔们都哄然笑闹起来,挤眉弄眼:“看来这次魏琮是要动真格了。”   真格?   谢春酌并不懂这意思何在,不过人与妖相比,输赢便早已定下。   总之输的人,必然不会是妖。   谢春酌不需在看,饮茶,放下,颇有些困倦地看向亭外风景。   湖水潺潺,日光柔软。   当一道窈窕的影子缓步自外而来,身姿倒映在水边,站在亭外时,谢春酌便自然而然地朝着对方看过去。   是之前在船上替魏异唤过他的歌姬。   那名歌姬朝他袅袅行礼,侧身等候,示意他跟随。   谢春酌便明白,是魏异找他。 第147章   没有管顾正在打斗的二人, 谢春酌翩然起身,随着那歌姬离开。   其余人见状,只以为他是去如厕,没有多看, 而是专注于魏琮和柳夔难舍难分的缠斗, 不得不说, 看人打架好看, 尤其是看人怒发冲冠一怒为红颜, 更是好看。   柳夔倒是察觉谢春酌的离开, 但他没有多警惕, 整个侯府, 甚至说整个京城,他都能精准感应到谢春酌的所在位置, 只要他想, 随时都能赶到对方身边,反倒是面前这个人……   柳夔眯了眯眼睛, 手上的剑一震,冷哼。   若不是这人出现,谢春酌也不会因为对方身份而跟着坐船入京,也就不会吃那么多苦, 更别提如今竟还在觊觎着谢春酌。   他起初顾忌着对方拥有的皇族血脉,背靠江山气运, 不妄自动手,以免损坏自己的成仙大计,如今看来,还不如早早杀了干脆。   现在杀也是不能干脆杀了,但他也不会放过对方……   柳夔慢悠悠地想, 那就打得半残,打上一条腿,让对方再也不能骚扰谢春酌吧。   至于到时候侯府是否会找谢春酌算账,那么就得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眼见着魏琮下意识收手,看向谢春酌离开的方向,蹙眉欲喊,柳夔长剑一扔,迎面而上,直把人逼得后退一步,不得空闲再去看谢春酌。   魏琮怒视柳夔,咬牙切齿:“你真是胆大包天!”   柳夔懒洋洋睨他一眼:“这句话我还给你。你觊觎我的人,也真是胆大包天。”   一句话将二人关系挑明,魏琮讥讽:“你的人?我看他,谁都不想要。”   没心没肺的小骗子,趋炎附势的小混账。   柳夔没有反驳魏琮的话,只是嗤笑:“除非他死,或者我死,不然他离不了我。”   如此自信,自信到了狂妄的地步,魏琮是真好奇了,这人到底是何身份?   不过是何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   魏琮盯着他,说:“那你就去死吧。”   -   谢春酌对于魏琮与柳夔针锋相对的画面不感兴趣,但他乐于看见。   人与人之间,大部分是不兼容的。   谢春酌自认为心思狭隘。他向外获得的东西太多,所以对他造成威胁的东西也太多,为了让自己安全,他必须学会平衡。   平衡每个人的情绪,也平衡每个人对他带来的威胁。   例如在船上时,使魏琮与魏异两兄弟对上,也例如现在,柳夔与魏异对上,他就有更多时间去做其他事情。   “公子,到了。”歌姬停下脚步,柔声唤回谢春酌的思绪。   谢春酌看向她。   歌姬一如既往地面容娇媚,身姿窈窕,穿着一席淡色罗裙,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想到对方在船上曾经对他的暗示,以及对方与魏异的关系。   谢春酌心神一动,忽地发问:“你不是魏琮的歌姬吗?怎么帮魏异做事呢?”   对于谢春酌直呼侯府二位公子的名字,歌姬神色并不惊慌,她笑道:“奴家虽是世子买回来的,可世子并不喜爱奴,只是闲暇时爱听歌曲,唤奴去唱上两曲罢了,况且奴来到京城时,世子已不爱听曲……”   话到此处,歌姬看着谢春酌的眼中笑意渐深。   魏琮回来后不爱听曲,因为谁,显而易见。   “世子不爱听曲后,我们被夫人分别放置在各院,奴便是因此,所以才来到了小公子身边伺候。”   歌姬依旧没说自己为什么要替魏异做事。   谢春酌见状,倒是也没多问,只是多留个心眼。   魏异看上去并不像表面那么无害而蠢笨。   谢春酌心中想着,便在歌姬的示意下,迈步进了院子。   与魏异居住的院子不同,或许是因为魏异的身份,侯夫人给魏异安排的院子,所处的位置较为偏僻。   但偏僻也有偏僻的好处,这处寂静,除却风声,一时间唯有花草随风摇曳的声音,秋日将尽,冬日袭来,可院子内的花草却盛放得繁荣艳丽,谢春酌迟来地闻见了那股浓郁的异香。   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一股温暖。   像是冬日里,屋内烤出炭火取暖,暖炉里有烧着香片,烘得整个屋子、院子,都蔓延着暖香,迷得人昏昏欲睡。   谢春酌站定在院子中,打量四周,没过一会儿,屋门嘎吱一声,轻轻被人打开,更加浓郁的香味从内溢出,谢春酌侧对着屋门,闻声并未回头,直到那股香味靠近,抱住了他的腰。   肩膀上搭来一点重量,谢春酌垂眸,瞧见了棕色的微卷发,再往下看一点,绿汪汪、犹如翡翠一般的眼眸正抬起看着他,显现出几分可怜的姿态。   谢春酌想起柳夔喊魏异“狗崽子”、“狼崽子”,倒是也符合魏异的形象。   这人今年才十七,少年姿态,还未长成,又生得这副与中原人大相径庭的模样,若不是明确知道对方是异域混血,恐怕遇见过蛇妖的谢春酌,也要疑心对方是否也是一直妖了。   ……退一步说,魏异也可能真的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器人啊……   谢春酌轻轻动了下肩膀,把魏异靠在自己身上的脑袋抖开,侧身看他,问:“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做这件事吗?”   魏异没松手,平静道:“我想抱抱你。”   “现在已经抱了。”谢春酌推他肩膀,手掌落在对方身上,掌心有股意外的灼热。   谢春酌讶异,心觉古怪,再度看向魏异时,对方便慢吞吞地松开禁锢住他腰间的手,退开一步了。   “你把我叫来做什么?有话快说,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谢春酌跟他开门见山。   柳夔不可能放他一个人出来太久,也不可能和魏琮打太久。   一旦两人找过来,遭殃的是他。   魏异面色不变,点头:“我知道。我已经做完了。”   谢春酌疑惑,而后恍然,沉默地看着面前这个怪异的少年人。   竟然真的只是因为想抱抱他吗?   不知心中做何感受,总之,谢春酌盯着他看了几秒,没看出破绽后,就冷下脸,打算转身离开,回赏花宴中去。   真是多此一举过来。   “你想杀掉那条蛇吗?”在他即将再度踏离院门时,在他身后几步远的魏异突然开口。   谢春酌回头看他,目光清冷。   就像是当初威胁他那样,魏异微微笑着,说:“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谢春酌问。   “我有我的办法。”魏异语焉不详,又补充了一句,“但我只能杀一个人。”   “谁都可以吗?”   “谁都可以。”   魏异再一次对谢春酌许下诺言。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谢春酌不相信魏异可以杀死柳夔,但一个承诺落在面前,谁会不去拿呢?   况且不杀柳夔,也可以杀别人。   谢春酌眼神闪烁。   他再度看向魏异时,神情不自觉柔和些许,不再咄咄逼人地冷漠。   魏异却突然说:“这一路上,你吃了很多苦。”   不然为什么现在连游刃有余地骗人都开始不耐和疲惫了呢?   在木李村时,谢春酌能迅速调整自己的情绪,把一切不利变得有利。   可现在呢?   “你身边好像总是有很多……能够威胁你的东西,让你感到不安。”   谢春酌面色平静地承认:“是。”   他看着魏异:“你也是其中之一。”   这些人为什么总是要来破坏他的生活呢?为什么总是要向他来乞求,来夺取。   柳夔发现了他的秘密,他转而利用柳夔去替换身份,去科举,来到京城。   魏异发现了他的秘密,他转而利用自己,想要让魏异对付柳夔。   魏琮想要得到他,因此威逼利诱,他转而利用对方去对付魏异。   土匪把他掳掠上山,闻羽把他当作禁脔,他逃走后遇见了季听松……得知真相,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什么都没解决,他们却像鬼一样缠上来,他无法挣脱束缚。   他能怎么办呢?他不愿意沉沦,不愿意就此妥协。   他势必要挣扎到最后,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   魏异沉默许久,道:“抱歉。”   “道歉没有用。”谢春酌说,“说了没用,做了才有用。”   魏异点头:“是。”   话语落下,不等谢春酌再开口,魏异上前一步,再次抱住了他。   谢春酌没挣扎,因为魏异在他耳边问:“所以实现我们最初的约定吧。”   魏异的视线从那只白皙圆润的耳垂往上,落在谢春酌皎白秀美的侧脸,再往上看,黑眸平静却透亮,在秋冬日的阳光下,诱人心魄。   魏异轻轻开口:“你想要杀的人,我会替你动手。”   只要你在我死之前,多骗骗我。   魏异未尽的话语在那双翠绿的双眸中蕴含着,只需轻轻一瞥,就能看清,可谢春酌垂着眼眸,什么也没看。   他蹙了蹙眉,像是回忆约定,最后做了妥协喝认同,侧过脸,在魏异的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周边的香气却骤然浓郁。   魏异抱紧了谢春酌,“不够。”   铺天盖地的香味朝着谢春酌袭来,恍惚间,仿佛春日里锦簇的繁花,压在了他的身上,就连呼吸也觉得困难。   谢春酌的手搭在了对方未长成的少年身躯上。   单薄、灼热、甚至能摸到骨骼。   “用心骗一骗我。”这个少年人这样恳求。 第148章   谢春酌从没被这样恳求过, 对方的所求居然是让他用心地、好好地骗一骗他。   所以即使是知道他的心不纯,知道他在欺骗他,也依旧甘之若饴吗?   谢春酌的手上抬,落到了魏异的脸颊。   魏异顺从地抬起脸, 靠在他的掌心, 双眸静静地看着谢春酌, 像是最温顺不过的兽宠。   谢春酌很难得地感受到了一种掌控感, 他莫名其妙地想, 就像是即使他现在动手, 把魏异杀了, 魏异也不会挣扎, 而是就这样倒在他脚下,直到呼吸消失得最后一刻, 才会闭上眼睛, 彻底离开他。   可是这是真实的吗?还是说,魏异也在骗他呢?   “你认为我在骗你吗?”谢春酌轻轻抚摸他的脸, 问,“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魏异说,“可你的话, 十分里面,只有三分是真的。那条蛇, 不像是全然不在乎你,想要把你禁锢在身边做禁脔的样子。”   甚至恰恰相反,谢春酌才是主导那段关系的人。   谢春酌马上就明白,魏异从来没有相信过他说的话,但那又怎么样呢?魏异还是会听他的。   “是因为你要死了, 所以才对我说这种话吗?”谢春酌抬起他的下巴。   魏异垂眸,依偎着他,“我马上要死了,所以可以好好地骗骗我吗?”话语微顿,“不比那条蛇差就好了。”   谢春酌闻言几乎要笑出声,这人居然还要和柳夔这条蛇比。   但也无可厚非,毕竟魏异现在也不算是个纯粹的人,和蛇比也算不得什么。   “想要和柳夔比,那么就看看你的命有多硬吧。”谢春酌微笑。   魏异倾身上前,搂住他的腰,低头吻下:“中原有一句话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死得其所。”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温暖的吐息瞬间侵袭了谢春酌。   他没有抵抗,任由这股香气将他包裹。   双眸微阖,在迷蒙中,谢春酌看见了湛蓝的天空,棉絮般的云被风吹散。   秋日尽,冬日要来了。   -   柳夔突然停下了动作。   他扔了剑,侧身看向了西南侧。   “狗崽子是不是住在那里?”柳夔看向靠坐在红柱边上,脸颊染血的魏琮。   魏琮喘息着,抬眸望去,里面的情绪一闪而过,有警惕,有敌视,也有疑惑。   他没有回答柳夔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还是……妖?”   “关你什么事?”   柳夔闻到那股香味越来越重,脸上的表情变得暴躁不耐,干脆一甩袖,一阵风如鞭子般朝着魏琮打去,直把人打得再次撞在红柱上,唇角溢出鲜血。   魏琮如最初柳夔所想一般,腿骨断裂,半跪倒在地上,只能用手撑着地面,不至于让自己过于狼狈。   “别再缠着谢春酌,否则,下次断的就不是你的腿,而是你的脑袋。”   柳夔留下这句话之后,眨眼间,身形微动,竟是瞬间便消失在了原地。   如此神通,如此法术,如何会是人呢?   况且……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突然有点头晕?”   “世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那个侍从呢?怎么不见了,难道是他把你打成这样的?”   慌乱的惊叫声慢半拍响起,就像平静的湖面坠下一颗石子,荡起圈圈涟漪。   四周的宾客与侍女仆从看见魏琮的惨状,皆手足无措,愣在原地。   阿金愤怒又惊惧地朝着一旁手足无措的婢女侍从怒道:“还不快去叫大夫!不!拿牌子叫太医来!”   话罢,弯下腰,焦急地想要去查看魏琮现在的情况,却没想到刚弯下腰,手还没动,就被猛地攥紧了手腕。   阿金讶异看去,对上了魏琮的视线。   那一瞬间,阿金感受到了一种诡异的不安,因为魏琮的表情太奇怪了。   探究、质疑、冰冷。   “主子?怎、怎么了?”阿金不敢动弹,结结巴巴地问,“是疼得厉害吗?太医马上就来了……”   “你还记得刚刚发生的事情吗?”魏琮打断他的话。   阿金疑惑:“什么?”随后反应过来,左右看了一圈,没瞧见柳夔的影子,当即咬牙切齿地骂道:“是谢公子的侍从伤的您吗?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不仅敢跟您叫板,抢人,居然还敢真的对你动手!真是不识好歹,胆大包天!”   魏琮攥着他的手依旧没松,而是继续说:“你怎么知道是他打伤我的,你看见了吗?”   阿金一怔:“……除了那个侍从,还有谁敢伤害您?”却是证实了没看见的事实。   阿金怕魏琮怀疑他的衷心,赶忙解释:“完方才不知怎的,许是被风迷的,忽然眼花,所以才没看见你们动手的场景,但我听到声音了,定是那家伙对您下的手,对吧?”   “我现在就叫府里人把他抓起来!”   魏琮微微阖目,松开阿金的手腕,吐出一口气,背靠在红柱之上。   骨裂断腿的疼痛令他额头溢出冷汗,但他的神情却似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魏琮哈地笑出声,喃喃自语,“我道,为什么他对我与魏异不相同,看来……是真的不同。”   难怪当时柳夔一挥手,就将园亭内除却他的人全部定了身,失去意识,也轻而易举折断了他的剑,断了他的双腿,原来对方竟不是人,而是妖。   一只神通广大的妖,与谢春酌关系亲密如情人。   这很难不让人想到,谢春酌极致的美貌,以及那出色的科举名次。   ……到底是真材实料呢?还是“另辟蹊径”呢?   除此之外,为什么谢春酌独独对魏异情有独钟,而不在乎他这个未来储君候选人,侯府独子呢?   当然是因为魏异也不是人,有另类神通,能够让谢春酌得到更多东西!   世人钱权色欲爱长生,一生都在渴求,但这些对于妖来说,唾手可得。   这样的谢春酌,怎么会在乎他这个凡世间的庸俗之人呢?   魏琮想着,又不免哈地笑了一声,自嘲道:“……浮云遮望眼……浮云遮望眼啊!”   阿金被他这模样唬了一大跳,险些以为魏琮疼出了失心疯,惊疑不定地站在原地,过了几秒,迟疑地再次去扶他,喊:“……主子?”   其他旁观的宾客公子们也不由古怪道:“魏世子,你这是怎么了?”   莫名其妙地发什么疯呢?什么不同?   魏异,是荣国侯府新找回来的小公子吗?难道那谢公子的侍从,还与对方有关?   无数宗室侯府秘辛浮现在众人脑中,魏琮却浑然不顾,侧头看向方才柳夔指向的方向。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与柳夔争斗时,魏异从中把谢春酌哄骗走了。   现在,或许这只妖,也会给魏异一点小小的教训。   端看谁更厉害了。   难得地,魏琮也想要看见一点两败俱伤的结局。   -   柳夔找来时,谢春酌正坐在院内的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魏异则是在他身后给他推秋千。   听到入门声,二人不约而同地朝着前方看去,动作一致,看得柳夔心生不悦。   院内浓郁的香味飘荡着,随着风传入柳夔的鼻尖。   他上前,走到谢春酌的面前,晃动的秋千停止动作,稳稳地立着,谢春酌也因此抬起头看向他,被他从秋千上扶起来,抱入怀中。   谢春酌温顺地依偎在他怀里,这多少让柳夔烦躁不安的心情稍稍缓和。   他低下头,去看谢春酌,先是看脸颊,随后又动作自然地用手指挑开对方的衣襟,白皙修长的脖颈上并未有痕迹。   到了这一步,柳夔便不再动了,打算回去再检查一番。   他这种对待所有物的举动,令站在一旁,自他来到后沉默不语的魏异皱起眉,用一种不赞同的语气,蹙起眉,说:“你不要这样对他。”   柳夔拥着人,不屑地睨他一眼:“我要怎么对他,要你来说?我们之间,不是旁人可以插足的。”   话罢,柳夔上下眼睫一扇,打量了面前的魏异一眼,讥讽道:“想做狐狸精,恐怕你还没这个资格和条件。”   连他岁数尾巴都不够的小狗崽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但若是胆敢跟他抢人,对着干……他也不会玩爱幼那一套的。   柳夔眯了眯眼睛,冷冰冰地质问魏异:“你们刚刚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谢春酌在他怀里微微挣动,“……你搂得太紧了,我难受。”   “你就活该!谁叫你跑出来见这狗崽子!”柳夔咬牙切齿,却也是口是心非地把手松开了些许,好让他舒服点。   谢春酌抿唇,正待要说话,柳夔便再度道:“你别开口,你满嘴谎话,尽会骗我,我不想听你的谎话。”   谢春酌闻言,动作微顿,竟是下意识看向了魏异,直把柳夔气得冷笑。   最后柳夔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拽着谢春酌就往外走。   步伐走到院门口,谢春酌被柳夔拥入怀中,离开的一刹那,他扶着柳夔的背影往后看……魏异正站在原地,微微仰着头,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多骗骗我吧。   谢春酌莫名其妙又想到了这句话。 第149章   花香。   馥郁温暖的香味自周边飘荡, 如同在屋内熏了一炉花草,香火与鲜花共同燃烧,它们焚烧殆尽,熏得屋子暖融融地, 在冬日里格外温暖。   温柔乡、富贵屋, 人躺在其中, 整个人飘飘欲仙, 好似身临仙境。   谢春酌迷蒙睁眼, 看见层层叠叠的纱帐垂在身侧, 丝绸被褥盖在身上, 凉滑舒适, 明明是冬日,他却有种身处夏日的错觉, 身上甚至有几分暑热的粘腻。   好像睡了很久, 谢春酌撑不起半分力气起来,只脑子时而混沌时而清醒, 看着床榻之上的纱帐,闻着屋内的熏香,等待着……等待着下一次入睡。   直到感受到床榻微沉,有个人爬了上来。   对方躺在了他的身边。   谢春酌没侧头去看他, 但冥冥之中似乎感觉到了身旁人的身份,于是便跟之前一样躺着, 然后慢慢地,对方握住了他的手,依偎过来。   这个人的身体很热,香味很浓郁,将床榻帷帐内的空气变得稀薄而灼热。   谢春酌额头溢出热汗, 他不由身上推拒了对方一下,然后被攥住手腕。   他终于忍不住往旁看去。   翡翠般的绿眸静静地注视着他。   “……”   什么也没说,他们对视几秒,谢春酌的手腕逐渐被摁压到头顶上方,轻薄的寝衣褪下,雪白的皮肤在暖气的蒸腾下显出细密的汗水,骨节处泛着淡粉色的光泽,惹人垂涎。   “……魏异。”   隐忍的呻吟中带着几分脆弱,谢春酌攥住垂落在身前、微卷的长发,往下一扯。   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珠坠在纤长的睫毛上,将它们打成一簇簇,双瞳剪水,透出压抑的欲望,魏异却看出了其中深处,隐藏着的冷漠。   “就快了。”魏异吻去他眼睫上的水珠,轻声哄道,“……就快了,再等等。”   烛火摇曳,照亮一片天地。云翻雨覆,纱帐垂坠,情至深处,自是一番好滋味。   -   午后,冬日,雪扑扑而下,不消半日,便满至行人小腿处,走动不得。   好在日光温暖,晒化了些许雪,地面反射出刺目的白光,照得人不禁避开目光,以免灼伤眼球。   谢春酌靠在窗台上,身上披了一件厚斗篷,绒白狐狸毛扫在他的脸颊,长睫微颤,比起白日里外出时的矜贵,更添几分纯真。   他将醒未醒,半睁眼睛,待到神智清醒,便被进门的柳夔随手捞到怀里。   “你最近为什么总是嗜睡?”柳夔低头看他,面带不悦,“我晚上又没有总是折腾你,况且你的身上……为什么有香味?”   柳夔疑惑又警惕。   自从那次从荣国侯府回来之后,魏琮就没有再派人来请过谢春酌,就连魏异也像是销声匿迹,彻底害怕了柳夔,不再来缠着谢春酌。   而季听松,也像是彻底明白了与谢春酌的不可能,路上遇见,也只是当作陌生人,漠然离开。   柳夔对此很满意。   没有人再来干扰他们,他们恢复了如同在木李村的生活。   但不知为何,柳夔总觉得有暗流在表面之下涌动。   真的能那么轻易地解决掉他们吗?谢春酌真的会甘心,安安分分地留在他身边吗?   十二月将至,年一过,没过多久,春闱就到了。   谢春酌必定不可能只满足于进入殿试,按照柳夔的猜想,必须是前三,甚至有可能是状元。   柳夔心下不免有几分不安。   妖不能干预国事,否则影响国家气运,会有损自己的修为,尤其是柳夔还是一条白蛇。   蛇化蛟,蛟化龙。   而人间国运,便是龙气所在。   柳夔成仙之日在即,若出了差错,怕是不知道要再等多少年才能再次获得机会。   ……可他怎么能不答应谢春酌的要求呢?他怎么舍得,又怎么……敢?   谢春酌是真的敢与他翻脸。   柳夔心下的忐忑不安,面上却没有透露给谢春酌半分。   他如守护着珍宝,秘而不发的野兽,等待着最后的机会。   柳夔注视着困倦的谢春酌,突然想,如果不能成仙也可以,只要谢春酌陪在他身边就好了。   但,谢春酌只能有他,必须,只有他。   他们之间不能再插入任何一个人。   “怎么不说话?”柳夔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怀里人乌黑的长发,对方脸颊温暖的体温使得柳夔沉迷。   蛇的体温低,性子冷,柳夔以前在木李村也不常接触村民,只给予庇护,直到谢春酌来了,才与其日日纠缠。   时至今日,柳夔都习惯了贴近对方。   “还能有什么原因?冬日犯困罢了。”谢春酌不堪其扰,侧头躲开,懒懒道,“身上的香味,你自己寻原因吧,毕竟我的东西,不都是你一手操办的吗?”   这话倒确实是真话。   柳夔哼声:“晾你也不敢背着我去偷人。”   谢春酌什么也没说,只是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   柳夔眯起眼睛,捏起他的下巴,道:“我天天都跟在你身边,你要是有本事,就梦里去找男人,否则……被我抓着了,别怪我不客气。” 第150章   柳夔照常撂下狠话, 便拥着谢春酌,化作一条白巨蟒,困倦入睡了。   自己嫌弃着谢春酌觉多,自己却眨眼间陷入睡梦。   但这也正常, 毕竟冬季正是蛇冬眠的日子, 若不是想着谢春酌, 柳夔恐怕现在早就在木李村的洞穴里安眠, 等待明年春苏醒。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柳夔在冬天的精神与敏锐度下降了, 才没有发现谢春酌与魏异之间的猫腻。   谢春酌垂眸, 注视着自己面前合着双目, 安然入睡的白蛇,银白鳞片闪闪发光, 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触手时,也是如玉石一般, 冰冷光滑。   多么漂亮,又狰狞的一只白蛇啊。   谢春酌的手顺着对方的脖颈往下滑,漫不经心地想:刚刚柳夔其实已经猜出真相了。   入梦。   谢春酌确实是背着柳夔,私下与魏异有了首尾, 而这首尾,就是在梦里。   魏异不是正常人, 也不知哪里来的神通,居然能把他拖进梦里,跟他在梦里……纠缠。   正是因着这缘故,所以谢春酌才时常嗜睡。   谢春酌不由得想起方才在梦中时,魏异说的“快了”。   这快, 指向的结局并不是床榻之事上的快慢,而是指魏异答应他的承诺。   他想要杀死的人和妖太多,需得好好斟酌,到底要杀谁。   谢春酌呼出一口气,白雾在面前缭绕,又被微冷的风吹散。   冬日啊……今年快要过去了,待到明年,春闱结束,一切也就该结束了。   -   时间转瞬即逝,眨眼间,年便到了。   京城街头街尾都挂上了红灯笼,人人门前贴对联和福字。   柳夔在京城买了一套两进小院子,他与谢春酌就住在其中。   院子里除却二人,还雇佣了一个年过四旬的半瞎婶子,隔三差五过来打扫卫生,偶尔做顿饭。   这天除夕,婶子过来给他们送了面食饺子,又做了几道硬菜,嘱咐他们贴对联,就收拾干净厨灶离开了。   谢春酌和柳夔对过年的事物都不感兴趣,一个早早出门去和认识的学子以及富商见面,一个化成原身,以蛇形窝在屋子里面睡到傍晚。   柳夔一觉醒来,夕阳西下,打开窗,外面一片橙黄。   最近几天都是大晴天,雪早就晒化了,还剩下薄薄的一小层,柳夔学着谢春酌平时的模样,靠在窗台,没过几秒,突然觉得很想对方,干脆双手一捏决,算了一下,就直接去找人了。   他找到谢春酌时,对方正提着东西从路尽头回来。   两边街道铺子的烛火灯光,连带着夕阳余晖落到来人的身上,将那张脸映照得如画一般美丽,显现出温情的柔软。   柳夔一眼瞧见,就知道谢春酌今天心情不错,连带着柳夔脸上也不由露出几分笑。   “你怎么来了?”谢春酌看见柳夔,脚步不停,直到走到对方面前,才停下来。   “醒了没看见你怕你在外面被人吃了。”柳夔说着,接过他手里提着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京城内糕点斋子里的糕点。   因为出名,柳夔之前在外闲逛时买过一包,味道过于甜腻,他并不爱吃,但谢春酌喜欢,于是后面他断断续续也去买过几次。   “想吃怎么不叫我去买。”柳夔拆开一块梅花糕,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嫌弃,“甜死了。”   “不爱吃就别吃。”谢春酌睨他一眼,“也没见你真的甜死了。”   柳夔和他斗嘴:“我就知道你盼着我死!想当小寡妇是吧?”   这蛇着实胡搅蛮缠,谢春酌懒得搭理他,正打算打道回府,却不料走几步,就被柳夔拉着手臂拽回来。   “做什么?”谢春酌不悦。   柳夔却挑眉:“除夕,今晚有灯会,去逛逛。”   说完,见谢春酌不为所动,没什么兴趣的模样,便又补了一句:“要是你不喜欢也可以,我们回去玩,现在还没天黑呢。”   柳夔想了一下回去后的玩法,顿时觉得灯会也没什么好看的了,正打算揽着谢春酌的手臂转身,结果谢春酌先一步拉着他往街市走去。   “还是去看灯会吧。”谢春酌抓住他的手腕,淡淡道,“不要睡饱了就思淫/欲。”   柳夔忍俊不禁,而后正色去戏弄他:“那又怎么了?”   他眯起眼睛,“你这人真是,明明自己也喜欢,老是说我,人都是像你一样口是心非吗?”   谢春酌不搭理他,快步往外走,步入街市的百姓眼中。   他就不信了,众目睽睽之下,柳夔还能直接把他掳走。   柳夔见他举动,险些气笑,但最终还是没做什么,而是慢悠悠地跟上去,与谢春酌一齐逛起了夜市灯会。   因着除夕,今日摆摊的小贩不少,毕竟许多人临到头了,才发现自己过年物件没置办完全,不得不临时跑出来买些东西,即使再贵些,也没办法,毕竟一年也就过那么一次年。   谢春酌与柳夔步行在众百姓之间,他们不像是普通百姓,又不像是王侯公子,生得又好,便显得格格不入。   好在,在小贩眼中,无论是谁,都是客人。   “两位公子想买点什么?我这摊子里什么都有,对联、福字、喜封……还有瓜子糖仁,荷包都有!”一个小贩见二人脚步微顿,视线扫过他的摊子,当即开口招揽。   谢春酌垂眸看了一圈,上面全是一些廉价实惠的小玩意儿,对他来说没什么用。   柳夔倒是蹲下来,拿起了一只木头雕刻的小猫摆件。   “这个只要五文钱!”小贩赶忙道,“这只狸奴特别可爱,绑了红绳子,无论是把玩还是挂在香囊都可以。”   “你买这个做什么?”谢春酌本来打算离开,走了两步,却发现柳夔依旧在看着那拇指大小的木雕狸奴,不禁奇怪。   柳夔要买应该也要买蛇木雕才对吧?   “不觉得很像你吗?”柳夔举起木雕,对着谢春酌晃了晃。   谢春酌蹙眉:“说什么胡话?”他怎么可能像狸奴?   逛街也不消停,谢春酌心里想着,干脆抛下柳夔往前走。   柳夔“啧”了声,握着小猫摆件站起身就要追上去,小贩见状,怕他拿了东西就跑,慌乱地喊:“公子!还没付钱呢!”   话音一落,小贩就见柳夔甩手朝他扔了一块东西,他下意识闪避,那块东西就砸在了他摊面上的丝帕当中。   小贩定睛一看,下意识扑过去,把那块东西连带着丝帕一起踹进怀里,然后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再看一眼。   居然真的是银子!   这块银子都能将他摊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买下来了!   他能回去过个好年了!   小贩心神荡漾,对着柳夔与谢春酌离去的方向,激动地跪下来,连磕了三个头,随后迅速收拾了剩余的东西,咧着嘴一路跑回家去了。   “笑什么?”   谢春酌被柳夔拽住手臂,回头便瞧见对方突然一愣,忍俊不禁,双眸弯起,像是有几分意外的愉悦和满足。   “笑人真是容易满足。”柳夔展开手掌,木刻狸奴雕像小小一只,立在他的手心,小巧玲珑。   只是给了一块银子,就能够得到对方的感激和信力。   但这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如此,处在的位置不一样,想要得到的也就不一样。   可是大部分人,需要的、奢求的,也不过是一点点而已。   高位者视之为蝼蚁的人,往往才是顶住地基的重要组成部分。   “你要怎么样才会满足呢?”柳夔把木雕系在谢春酌的腰间,一边动作一边问。   谢春酌没阻止他,垂眸看着,平静道:“人永远不会满足。”   柳夔满意地看着他的腰间,倒是对这句话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没关系,有我在,我会实现你所有的愿望。”   谢春酌不置可否。   二人继续往前走,夜色渐暗,街市上的人逐渐少了,再走到京城闹市的中心位置,又能看见许多亮起的灯笼,住这一处,仍然有不少人正在摆摊贩卖物件。   柳夔以往在村镇里都没怎么看过这副繁华的景色,跟六七岁小孩一样,看见什么都想要,仔细一看,一路上居然随手买了不少东西。   谢春酌嫌弃他丢人,想尽快逛完就回去了,结果自己走着走着,也被四周的街市景色所吸引。   他的目光落在了近处的一盏纸灯上,上面画着村林,覆盖厚雪,飘雪还在不停地落下,仿佛要把这片村林全部淹没。   纯白的色调,隐约露出的枯松与屋檐,意境优美,却带着淡淡的凄冷悲色。   谢春酌脚步停留,还未细看,便听到了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客人是想要买……”   话到一半停顿下来,谢春酌朝对方看去,也是一怔。   居然是季听松。   自从十月入京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一时间,谢春酌竟有些恍惚。   季听松也同样在怔愣后,盯着他的脸,抿唇,不吭声。   “怎么了?”   柳夔在二人短暂的沉默后走过来,发现季听松后,自然而然地搂抱谢春酌的肩膀,随意说道:“是你啊。”   他看见灯笼,以及灯笼纸面上画着的雪与松,心下明了,脸上笑意淡去,随手摔了块银子扔到季听松的怀里,道:“这灯笼我要了。”   随后不等季听松回话,拿起灯笼,指尖生火,点燃纸面后扔在了地上,火舌燎烧,眨眼间就将灯笼烧成灰烬。   而在旁人眼里,不过是柳夔没拿稳导致的。   季听松看着这一切,攥紧手,银子在手心咯得发疼。   “前面还有灯笼,我再给你买一盏吧。”柳夔看向谢春酌,眼中隐约现出竖瞳。   谢春酌与他对视,在那竖瞳愈发明显之前,应了声好。   柳夔笑着点头,拉着他的手往前走,离开了这个摊子。   二人相拥离去,没有回头看一眼,季听松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背影消失,才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银子,自嘲一笑。 第151章   因为季听松的缘故, 柳夔很快就失去逛街的兴趣,携带着谢春酌回了居住的院子。   但他们刚回到门口,就看见几个小厮正在等候着他们,身后不乏停着马车, 待到见谢春酌与柳夔二人回来, 便都上前行礼, 各自端上年礼。   约莫有七八个, 谢春酌一一谢过, 回了帖子, 就叫他们搬进去。   柳夔倚靠着墙, 看着小厮们里里外外地来往, 不由对谢春酌道:“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结交这些人。”   谢春酌没搭理他,而是含笑着与人说话, 柳夔看着他的模样, 怎么也看不腻,直到进屋后, 谢春酌拆年礼,发现里面有荣国侯府的两份,以及两份不知名的人送来的礼品。   荣国侯府送来年礼的人无非就是魏琮魏异两兄弟,剩下的两份, 一个是金笼子里关着一只上好的白翡玉雕刻而成的鸟雀,另一个则是一串佛珠。   柳夔对前两份礼物嗤之以鼻, 看见后当场就扔到院子里,砸埋进雪中,后两份,也只有佛珠幸存。   他用食指挑起佛珠,“你什么时候认识了和尚?”   谢春酌不明:“什么?”   柳夔嗅闻佛珠, “这串珠子里面,有佛法韵律在其中。”   “你还会佛法?”谢春酌奇怪。   柳夔无奈:“这不是我会不会的问题,这种法力与念力,妖是能感受出来的,况且这赠予你佛珠的人法力高深。”   修炼成人的妖邪对于佛法与道法是天然的抗拒,虽不乏有因这两道修炼成人的妖,但大多数仍然是靠自己了悟,或者得了他方机缘才能修炼成人。   且因为大部分妖以食人精血魂魄为主,所以道行浅一点的妖邪,感应到和尚或者道士这两者的人出现,第一反应就是避开。   谢春酌也想明白了,接过他手里的佛珠,仔细想了一下,摇头:“不认识。可能是其他人去寺庙求的吧,毕竟年一过,没多久就春闱了。”   想到这个,谢春酌看向柳夔:“它能保佑我考中状元吗?”   柳夔忍俊不禁:“你不如求我。”   谢春酌点头:“那它对我没什么用。”大有搁置在一旁的意思。   柳夔虽也看不惯这佛珠,但还是道:“放起来吧,若是我不在你身边,你遇见了妖邪,它能护你一次。”   谢春酌动作微顿,随后恢复原状,装若无意,问:“妖邪?那它能伤你吗?”   “我可不是普通的妖。”柳夔嗤笑,“现在我算是半仙,等到你春闱后,我渡劫成功,便能脱离妖的禁锢,彻底得道成仙。”   他浑不在意:“除非我重伤,又想要杀你。那时候,这佛珠就有用了。”   可这两个条件,在柳夔看来,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谢春酌颔首,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之后便随手把佛珠扔到了一旁的妆柜之中。   除夕夜里寂静,过了夜半,子时中,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便从四周猛然响起,惊醒一片,城内不准私自放炮,可架不住不少纨绔子弟亦或者小孩偷偷放。   不多时,官兵便匆匆赶来,骂骂咧咧地在街道里头喊叫,又仔细查看了是否有残留烟火会导致失火,便再度离开了。   再后面,也就只有打更人的撞钟声悠然响起,传得长远。   这夜谢春酌与柳夔什么也没做,在榻上相拥而眠。   柳夔化作白蛇卷在床榻之上,谢春酌则是被他盘住中间,依偎着他的身体入睡。   一年匆匆而过,有人安眠,也有人彻夜难眠,但无论如何,新的一年来临了。   -   春,二月。   雨水纷纷。   二月初下了一场小雪,之后便是持续的艳阳天,春风送暖,来到中下旬,乌云密闭,连绵小雨扑扑落下,像是一场透明的雪。   春闱将至,不到一月,京城便就要开始进行科举考试,上下皆肃穆,客栈等地更是安静地落针可闻,连说书人都不敢上前去打扰到那群读书人,只敢去酒馆等地去。   不过,说来也奇,寺庙反而成了京城内人人趋之若鹜的地方。   “那边的寺庙灵呢!而且说不定还能看见静谭法师!”   有个刚从寺庙回来的举子,一进门看见几个朋友在讨论寺庙,便不由上前,挥舞手脚,去说好处。   又低声,像是说秘密一样,道:“静谭法师可是被……”   举子指了指天,暗示众人一番,才继续说,“……封为国师,法力高深,能令人心想事成,前段时间……那位病了,请国师来一看,没两天,就好了!据说比以往身体还要更加康健呢!”   众人哗然:“你怎么知道?”   “这事儿只要稍加注意,就能知道了。”那举子不禁得意,“你们看最近几日城门口的马车,是不是来往拥挤?且多数马车都挂了各官员府上的牌子,你们说,这说明什么?”   “他们出城外能干什么?不就是去拜寺庙吗?要是在庙里能遇见静谭法师,得对方指点,说不定啊……就心想事成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举子最后留下这句话,潇洒离去。   众人沉思,不少人心中蠢蠢欲动,其中几个私下已经准备找个时间去了,马上要进行会试,他们也不免紧张焦虑,或许去一趟能放松一下。   “谢兄,你去吗?”有个举子犹豫不决,下意识侧身问站在自己身旁的人。   倒春寒,对方一身浅蓝色素衣,外搭一条狐狸毛披风,面白如玉,容貌精致,站在雾雨之中的屋檐下,一片暗色中,熠熠生辉。   谢春酌不想去。即使如这些人所言,遇到静谭法师后可以心想事成,但这绝不会是没有代价的。   他才不相信真的有人能无私地实现所有人的愿望。   不过谢春酌看着面前少年举子期待的目光,想到对方家里的钱财,又想到了过年前,不知何人送来的年礼,那串佛珠仍放在他的桌前。   春闱将至,待他中榜后,柳夔……也该解决了。   冥冥之中,谢春酌似有感应般,抬头看向前方。   细雨绵绵,沾湿屋檐与门前的青石路,再往外看,浅淡的青绿摇晃,滴落的水珠犹如滴滴泪,不知在诉何人情衷。   有人撑着油纸伞前来,来到酒楼门口,长发如瀑,一身白衣,漫天细雨未能打湿他半片衣角。   纸伞倾斜,伞下人的容貌露出,邪异俊美,神情漫不经心,但当他的视线落在谢春酌身上后,薄唇便抿了起来,勾出一点浅浅的弧度。   “过来。”柳夔对他招了招手。   年轻举子习以为常地对谢春酌摆手告别:“你家阿兄又来接你了,你先回去吧,要是你想去寺庙,记得派人来府上告诉我一声,我跟你一同去。”   话罢,就主动带着家中小厮离开。   没有人认为柳夔会是谢春酌的仆从,无论是从样貌还是身手,亦或者是那一掷千金的作风,都与仆人有天壤之别。   与谢春酌交好的友人都认为柳夔是谢春酌的兄长,为了照顾他才来到京城。   谢春酌懒得解释,干脆默认了。   身边的人离开后,谢春酌走向了柳夔。   一靠近对方,他就闻到了冷冽的气息,柳夔现在的体温比冬天冷多了,像是一块冰。   “你想去寺庙看看?”柳夔来时,早已听到了二人之间的谈话,此时不卡自然而然地发问。   谢春酌嗯了一声,“去看看,有点好奇。”入朝为官,迟早要与那位静谭法师打交道,不如提前去看一眼。   “看可以,拜就不必了。”柳夔撑着伞,带着他往外走,雨水被隔绝在了无形的屏障之外,“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谢春酌笑而不语,却主动攀住他的臂弯。   “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谢春酌看向前方街道。   “过几天便晴了。”柳夔回道。   果不其然,待到后日,天气晴朗,谢春酌便与几个交好的友人一同乘坐马车前往城郊外的大华寺。   柳夔随行,但因不喜寺庙的缘故,只在山脚下等他,并不一同上山。   谢春酌与同行几人步行上山,约莫半个时辰,便到达了大华寺门口。   门口来往香客络绎不绝,仔细一瞧,多数是女眷以及读书人,一时间竟无处落脚,不知是进门还是停驻在原地。   不过由于一行人中,谢春酌容貌出色,不少人路过,都会忍不住往回多看一眼,再私下里聊上两句,尤其是女眷以及陪同的少年公子们。   他们对貌美之人天然有向往的心思。   谢春酌神色平静,恍若未觉。他身旁的友人们倒是都哈哈笑着调侃:“谢兄莫不是没被榜下捉婿,就先一步在这里被看上了。”   “与其在这戏笑我,不如先担心一下自己。”谢春酌对他们不会像对柳夔等人一般,而是最正常不过,同龄人交往与戏笑。   他翘起唇角,挑眉,神情满是意气风发,“王兄不就是想要一朝中榜,迎娶贵女吗?这里贵女如此之多,可有心仪之人?可别风光都被我夺走了,日后找我算账。”   众人哄笑。   王兄嚯了一声,倒也不恼,而是笑着去拍谢春酌的肩膀,故意道:“要是谢兄有妹妹,我还能看得上谁呢?可惜谢兄是独子。不过就谢兄这等容貌,别说亲妹了,族妹也行啊!”   “族妹是有,但年仅八岁。”谢春酌抖开他的手,慢悠悠道,“我怕王兄等不起啊。”   “哈哈哈……要是等着谢兄族妹十八,恐怕王兄已到生华发的年纪了!”   几人嬉笑,王兄气笑了,追着他们打:“你们这群家伙,我可是比你们大呢!居然敢调侃兄长,看我不教训教训你们!”   又是一通哄闹,众人笑开,待步入寺庙,才整容,拍打衣衫褶皱,整理衣冠去拜见佛祖。   一一拜见、上香、捐赠、再与寺内主持闲聊,几人便都四散开,约定好离开的时辰,在寺里闲逛,想要遇见一段良缘,或疏解心情,或想要碰见那位名声赫赫的静谭法师。   谢春酌属于后者,但也并不打算强求,他谢绝了寺内和尚的上前交谈,又拒绝了几个来与他说话的公子小姐,独自走动。   今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日头却温暖不灼人,谢春酌不知不觉走到后院,身上的披风厚重,捂得他微微出汗,他便不由解开系带,将其脱下。   清风拂来,吹动院内梧桐树上枝叶沙沙作响,谢春酌抬头,风将他额头上,略微湿润的青丝吹开,露出精致皎白的面容。   他仰头看树,待风止,便抱着披风转身,而后脚步微顿,停留在原地。   因为前方不远处,正站着一位身着袈裟的男子。   此人面如冠玉,长发盘成,单手立在胸前上方位置,双目微阖,眉目间自带一股宁静悠然之气。   似佛徒,却又没有剃度。   谢春酌心神一动,对对方身份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下一秒,男子睁开眼,黑白异瞳中仿佛蕴藏着不可捉摸的深意。   对方的视线落在谢春酌身上,不过一秒,又垂落了。   “贫僧法号静谭。” 第152章   虽然早有猜测, 可当听到对方名字的刹那,谢春酌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众人日思夜想,想要遇见的国师,竟就在他面前。   如此轻易, 如果不是对方神态与模样不似寻常人, 甚至像一场骗局。   而且这位静谭大师未免过于年轻, 像是与他岁数相似, 且并未剃度。   不会是别人假扮的吧?   谢春酌心中腹诽, 却没想到对方像是知道了他所思所想, 居然开口道:“我因尘缘未了, 所以主持并未为我剃度出家, 只带发修行,待到一切事毕, 我才能了无牵挂地侍奉佛祖。”   谢春酌闻言一惊, 而后恢复镇定,微笑着点头:“原来如此。”   什么尘缘未了, 是情爱还是权利?   谢春酌不由得想,许是权利吧,权利钱财,世人皆不可免俗, 和尚虽清苦修炼,可也毕竟是人。   难怪这静谭大师不出门则已, 一出门,便成了这王朝的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无论谢春酌怎么想,面前的人, 他都必须要与之交好。   况且他也实在好奇,这位大师,到底是真材实料,还是装神弄鬼之徒。   “不知大师可有空闲与我交谈解惑?”谢春酌收整好心绪,上前一步,冲着对方弯唇一笑,大方道,“春闱将至,不怕大师笑话,我心有不安,怕出差错,误了以后。”   静谭看着他,几秒后,颔首:“你随我来。”   他转身往院后的厢房走,谢春酌缓步跟上,落后他一步,从后面看,这位大师身形高大,比他还要高大半个头,肩宽腰窄,姿态端正挺拔,走动时步伐也似带着某种韵律。   也不知是哪座寺内出来的高徒。   厢房离得近,不过片刻,二人便进入屋内。   甫一进屋,步入谢春酌眼帘的便是桌面摆放的两盏茶。   熏香淡淡萦绕在鼻尖,香火气息参杂在其中,有燃尽的香灰味。热水蒸腾,雾气飘散,谢春酌落座,佯装不经意碰了一下杯壁,温热,来人大抵刚走没多久。   “是我误闯,打扰到大师了吗?”谢春酌不动声色问。   静谭在他对面席下落座,自然而然地去收茶盏,放至一旁,垂眸重新洗杯,给他倒茶。   “没有。”   茶壶里的茶抬高倾倒,落在青绿色横纹杯盏上,茶香四溢,雾气蒙蒙。   静谭把茶递过去,谢春酌便闻到了清淡的茶香随着热雾朝他扑来。   是上等的好茶。   谢春酌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抿唇沾了点在口中,随后放下,抬眸,看向对面。   静谭仍然维持着方才的举动,眼眸微垂,不知在想什么。   谢春酌觉出几分怪异,这怪异在他与静谭交谈两句后,更加明显和了然。   “大师,你为什么不看我?”谢春酌突然问。   静谭垂着的长睫轻颤,而后像是为了辩驳,朝着谢春酌看去。   近距离看见那双京内人大肆宣扬的黑白异瞳,谢春酌奇怪地并不感到稀奇和震惊,但看了两秒,他却为自己的心中所想而感到惊讶与茫然。   ——因为他看着静谭的眼睛,竟然想到了柳夔。   柳夔的眼睛也是白色的,只是眼瞳边缘有淡淡的粉。   可是这两人怎么会一样呢?   谢春酌迅速收拢了讶异,微笑着看向对面的静谭,发现对方正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大师为何不言?”   “言语不过人口中言,心中所言才是真情。”静谭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你想听到的话,是你想实现的事,我想说的话,是你所不屑的话。”   “你想要做到的事,自然有人会帮你,你不必担心。”静谭抬眸,对他轻声说道。   谢春酌心神微动,被看透的错觉瞬间萦上心头。   “谁会帮我?”谢春酌佯装不知,继续追问,“大师你也会帮我吗?”   静谭似是想叹气,又蹙起眉头,最后道:“会。”   谢春酌讶异,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给了答案。   他还想继续说,可静谭的一句话,却把他所有的声音都噎进口中了。   静谭的视线越过他,似是落在了外面,清风吹进敞开的厢房门,吹动他们彼此的发,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柳仙来找你了。”   简单的一句话,石破天惊般砸在谢春酌心头,他大骇,险些控制不住面上神情。   他攥紧手,勉强一笑:“大师这是说的谁?”   静谭:“你要是再不去,他就要找到这里来了。”   此话一出,谢春酌再也坐不住。   他脸上的笑骤然消失,转而目光冰冷地审视着面前的人。   “你为什么会知道他?”   静谭不语,只道:“万般缘法,皆由人定。”   谢春酌故作高深的人,此刻却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冷冷道:“那大师的法,又在何处呢?”   话罢,一甩袖,离开了。   静谭怔愣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也没有收回目光。   “吱——”,厢房侧门被推开,一道人影悠然走入,坐到静谭对面,端起谢春酌曾饮过的茶水,一饮而尽。   对方面带笑意,似是在咂摸口中茶水之香气,又像是在回味什么。   最后,他看向静谭,问:“大师,以前有见过他吗?”   静谭慢慢收回目光,看向眼前的人,此人面容俊丽,皮肤白皙,双眸锐利如箭,仿佛能射进人的心里。   他淡淡道:“殿下觉得呢?”   闻羽失笑:“自然是从未见过。”   这位静谭大师一出山便来到了京城,被皇帝奉为座上宾,前不久更是拥有了国师的名号,而在这期间,谢春酌不是在赶赴京城的途中,就是在京城内,与一堆人交好,亦或者与那条蛇妖厮混。   如若不是那条蛇妖,他早就把谢春酌带到身边了。   思及此事,闻羽的笑也维持不住了。   “怎么才能杀死那条蛇妖?”他问。   在谢春酌来之前,他便找上了这位国师,想要得到斩灭妖邪的办法,只是没想到在聊到一半时,谢春酌出现,他就暂避在侧厢之中。   静谭……是有些本事的。   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察觉魏琮异样,派人查验,得知谢春酌身边有妖傍身后,找到对方。   闻羽看着静谭,等待。   可静谭却又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直至把茶水喝完,直至闻羽不耐,才开口道:“殿下坐收渔利便可。”   -   谢春酌从后院厢房内出来,走到寺前,还未站定,便看见柳夔从不远处大步流星朝他走来,眨眼间,就到了他面前。   “我刚还想找你,你怎么就出来了?”柳夔笑道,“这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谢春酌不语,只是蹙着眉头问他:“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在山下等我吗?”   柳夔一怔,这才发觉谢春酌面色微沉。   “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柳夔说:“告诉我,我去收拾他。”   谢春酌闻言,心中烦躁。不过这也提醒了他,他不该在柳夔面前发脾气。   “没有人惹我。”谢春酌眉头松开,站在他身旁,看向高耸的群山。   群山绿草之下,寺庙隐秘而渺小,唯有香火烟雾缭绕升腾,直上云颠。   这座寺庙就像是一支进奉在佛前的香,众生是灰烬。   “我只是想回去了。”谢春酌对柳夔说,“这里让我很不舒服。”   柳夔不作怀疑,“那就先回去吧。”   谢春酌颔首,召来路过的小沙弥,嘱咐对方去他和那几个同行友人约定好的位置,传个信,便随着柳夔离开了。   下了山,谢春酌心神仍然不定,他不由看向身旁的柳夔,问了他这段时间问过无数次的话:“你会帮我中榜吗?”   柳夔一如既往地回答他:“会。”   谢春酌心下稍安,定下心,想: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不会放弃这次春闱。   这是他日思夜想,成为人上人的机会。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比春闱更早到来的,是魏异的离开。   春闱前一天,谢春酌早早入睡,梦中,在朦胧的、飘满雾气、充满香味的床榻帷帐之中,魏异如往常一般依偎在他身上。   魏异搂抱着谢春酌,难得地什么也没做,只靠在他胸前,听着对方规律的心跳。   好在在梦里,魏异能够随意控制一切,以至于谢春酌并没有感受到重量。   魏异像一团棉花一样,柔柔地包裹着他。   谢春酌在梦里也觉困倦,嗅闻着对方身上的香气,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身旁的人轻轻起身,往他手里塞了样拇指大小的东西。   谢春酌半梦半醒地想要睁开眼,却在睁开的刹那,额头落下很轻的、柔软的触感。   魏异的声音飘渺轻盈,落在他的耳中,像是带着很多不舍。   “你想要杀谁,用纸写下那人的名字,把这烛点燃,烧掉纸张。”   “我会帮你实现愿望。”   “替你杀了那个人。”   ……   “醒醒!”   谢春酌猛然惊醒,从床榻上坐起。   他睁大双眸,瞳孔紧缩,浑身发汗,侧头看向了叫醒他的人。   柳夔似是没想到他会被吓成这样,伸手把他抱进怀里。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外面天只蒙蒙亮,暗蓝色的天,如积满厚重的水,沉甸甸地将要坠落。   谢春酌紧绷的身体在柳夔的安抚下放松。   “今天是春闱,你忘记了吗?你要去考试。”柳夔解释自己的举动,颇有几分郁闷,“我见你没醒,就想叫你,谁曾想你居然被我吓到了。”   谢春酌仍抿紧唇,没有说话,直到柳夔把他从自己怀里剥开,认真打量他的神色,发现没问题了,便揉揉他的脸,说:“还去考吗?”   “考。”谢春酌缓缓说道,“你去帮我准备马车,我一会儿换了衣衫,就出去了。”   柳夔见他神情恍惚,还以为他是考前不安,便听话地应好,起身离开了。   门轻轻关上,屋内只剩下谢春酌一人。   片刻,他坐起身,靠在床沿边,低下头,趁着燃了一夜的烛火仍亮,展开了握紧的手。   ——一截拇指大小,指节短、周身莹白的蜡烛,正静静地立在他身上的掌心。 第153章   春闱考三场, 一日一场,总共三日。   入场学子需经过确定身份、搜身等检查,再携带用具进入考场,进行严格的考试。   考试的第一天, 下了一场蒙蒙细雨。   柳夔送谢春酌进考场, 等人经过检查, 进入内里, 坐定后, 又化为小蛇游进去, 停落在谢春酌的桌前。   虽然早就知道考场环境恶劣, 但柳夔再一次见, 仍然觉得不堪入目。   白蛇游动在案几上,尾巴卷住谢春酌的手指, “嘶嘶”两声, 询问:“需要我做个傀儡帮你考吗?在这里待三天,出去你又要生病了。”   谢春酌体质差, 上次乡试出来,就病了一场,这次会试估计也不能免俗。   可意料之中地,谢春酌摇头, 拒绝了柳夔,“我要自己考。”   柳夔有时候不明白谢春酌的想法, 他觉得对方非常矛盾。   既要第一名,又要切身看到自己的不足,还要自己吃苦。   明明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坐等状元之名上门,却还要日夜苦读, 出门交际,来考场里面受苦。   上次乡试成绩出来后,谢春酌的名次也不算低,他把自己的名次和季听松的名次替换,以至于季听松并没有落榜。   柳夔有时在想,谢春酌还是太妇人之仁了,如果当初没有调换,而是直接把季听松剔除名单,恐怕现在也不会有那么多麻烦。   可那又怎么样呢?再来一次,谢春酌还是会这么做。   “这次要状元吗?”柳夔没有再提让傀儡替换谢春酌考试的话题,而是懒洋洋地卷着他的手指,问道。   废话。   谢春酌:“嗯。除了状元,其他的,哪个我都不想要。”   要就要拿最好的。   白蛇爬上对方的手腕,慢吞吞地问:“如果这次还是季听松,也一样吗?”   谢春酌磨墨的动作一顿。   他垂下眼眸,看着昂起头的白蛇,平静地反问:“为什么不一样?”   白蛇嘶嘶笑:“我怕你心软。”他还是对季听松心有疑虑。   他了解谢春酌,这人表面狠毒,心里却放着一把秤。   “我不会对任何人心软。”谢春酌把它从自己手腕上拨弄下去,“不要打扰我。”   白蛇哼笑一声,倒也没继续爬回他的身上,自己盘成圈,窝在案几旁闭目休眠。   再过小半月,他的渡劫之日就要到来了,他必须要养精蓄锐。   若不是要陪着谢春酌,他现在都直接回木李村里潜心修炼了,不过也快了,等谢春酌殿试拿到状元,他就先行一步回村,成仙后再来京城看他……   白蛇如此想着,逐渐陷入睡梦当中。   一连三日,从阴雨连绵到暴雨侵袭,再到艳阳天,天气起伏变化,给考场里面的学子们也带来了不少折磨。   谢春酌相比于那些屋顶漏水、粗粮掉进溺桶、睡梦中和鼠兄四目相对的悲惨考生来说,境遇要更好一点。   ……毕竟他身边还守着一条蛇妖,所以他每天还能完成简单地擦脸擦手,靠着蛇身睡上几个时辰。   不过即便如此,谢春酌在这短短的三天内,还是狼狈消瘦了不少。   在第三天的傍晚,即将交卷的前半个时辰,考场内部出现了两位巡堂的官员。   谢春酌与其他考生一样,本能地想要抬头看,结果却被监考员身边的小吏呵斥:“认真答卷!还有半个时辰,本场考试就结束了!”   于是众人便都忍住了动作,重新低下头,或检查,或继续撰写。   谢春酌翻阅自己撰写好的答卷,听到了一点轻微的脚步声在自己身旁响起。   他垂下眼眸,在声音停止在侧边时,往旁睨了一样,余光便瞥见了一双黑靴,暗红色绣金纹的衣摆,布料奢华闪着微光,不像是官员穿的。   随着对方的靠近,谢春酌还闻到了一股浅淡的熏香,像是……龙涎香。   卷成一团在案几上休憩的白蛇似有所觉,昂起身上,浅粉色的眼瞳睁开,看向侧方。   谢春酌看见白蛇的眼神从无聊慢慢转变为了打量。   来的人是谁?   谢春酌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对方便在短暂停留后离开了。   那人走后,谢春酌再抬头,也只看见了一道消失的高大背影,而之前呵斥他们的小吏,眼神意味深长地落在他的脸上,不知是在捉摸些什么。   谢春酌不再多想,继续翻阅答卷,待确定没问题,考试时间也就差不多走向了尾声。   在一声悠长的“铛——”响起后,考试就此结束。   考生陆续交卷,再经过搜查和确认离场。   顺着人群离开破烂的考场,谢春酌一踏出门,看着倾斜的夕阳,鼻尖混浊恶臭的空气散去,转而是春日潮湿温暖的气息,一时间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短短三天,像是过了一辈子。   崩溃的哭声和疲惫的安慰声在四周响起,谢春酌看见了季听松从不远处慢慢渡步朝他走来。   谢春酌眼中闪过讶异。因为柳夔的缘故,季听松几乎没有再来找过他,现在来是为了什么?而且怎么那么恰巧,柳夔现在不在他身边,而是去找马车过来接他。   “会试结束了。”季听松来到他面前,突兀地说道。   谢春酌顿感莫名其妙,他蹙眉,嗯了一声,移开目光,表示了拒绝交谈的意愿,随后便想越过对方离开。   可当他经过季听松手边时,手臂却骤然被攥紧,阻止了他的离开。   不仅如此,季听松还大力地把他拉拽回去,他险些一个踉跄摔到对方怀里。   “你做什么?”谢春酌挣扎,企图把他的手甩开,但是失败了。   季听松的手像铁铸般,无法撼动半分。   “该提前庆祝你吗?状元郎。”季听松沉默地盯着他,直到他放弃挣扎,怒视而瞪,才慢慢开口说道。   此话一落地,谢春酌瞳孔紧缩。   但很快,他就松懈了神情,佯装什么也没听懂,用另一只手去掰季听松的手,恼怒道:“你到底在说什么?放开我!”   “我什么都知道了。”季听松不为所动,继续说道。   “你知道什么?”谢春酌心中不安,面上却冷笑讥讽,“知道我会成为状元吗?那还真是多谢你的祝贺。”   季听松突然也笑了。   “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你会成为状元吗?”   他用力将谢春酌拉到自己怀里,几乎面贴面,往日俊秀温和的面容竟隐隐浮现出几分狰狞的恨意,那双眼眸里,爱恨纠缠,似有泪光。   谢春酌一时被摄住。   “魏琮查到了一切。”季听松一字一句道,“原来你说的是真的,那天晚上,在山洞里,你不是因为可怜我,才与我亲密,而是因为……你心中有愧。”   心中有愧,所以才没有阻止他的进一步亲昵,心中有愧,才任由他为所欲为,心中有愧,才会想要用身体来补偿他,以至于入京后,自觉两清,才会把他赶走,彻底断绝关系。   季听松咬着牙,身体微颤,声音嘶哑,质问:“为什么是你?”   在得知真相后,季听松难以置信,这阴差阳错的一切居然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他不恨那个杀了他、夺取了他身份的人,可他恨谢春酌!因为他爱他!   为什么谢春酌不早点把这件事告诉他,而是一直隐瞒他,直到现在……直到现在他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件事,也还在装傻。   “没有为什么。”谢春酌脸上的恼羞消失殆尽,化为冷漠。   他不耐地推开季听松,与其拉开距离,在惊骇之下,他逐渐恢复了平静。   “遇见了我,算你倒霉。”谢春酌淡淡道。   或许没有他,季听松的人生会走得更加顺畅,可人生选项中,没有或许。   谢春酌静静地看着他:“你知道了又怎么样?你能怎么样?你想怎么样?”   能阻止他吗?仅凭一个举子身份,仅凭一个凡人身份。   即使有魏琮,那又怎么样?没看见魏琮至今都奈何不了柳夔,不敢出现吗?   “你忘记我的身份了吗?”季听松也像是回过神,情绪平和下来。   他的视线越过谢春酌,看向了他的身后,“或许你再想想,那条蛇又是什么身份。”   谢春酌一怔。   季听松却还是不肯放过他一般,弯下腰,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况且,他真的能让你当上状元吗?状元……可是殿上,天子亲点啊。”   柳夔一条还未渡劫飞升的蛇妖,真的能左右人间帝王吗?   他连魏琮都要犹豫是否杀死,他真的……愿意为了谢春酌,放弃千百年的修为吗?   话罢,季听松扯着唇角,似笑似哭地看了谢春酌一眼,转身离开,只留下谢春酌站在原地,半晌没回神。   直到柳夔上前,握住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询问:“那小子找你说什么了?魂不守舍的。”谢春酌才堪堪回拢思绪。   柳夔见他不语,只是一味盯着他不说话,以为他考试累了,便直接把他揽着,送上了马车内。   马车嗒嗒往家的方向走,柳夔抬手抚摸谢春酌的脸颊,用手比划,嘀咕道:“怎么就三天,脸都是小了一大圈。”   在马车的摇晃下,谢春酌突然看着柳夔,眼中带着审视,问道:“你真的能让我成为状元吗?”   柳夔不明:“你不是已经问过很多次了吗?”   谢春酌抓住他的衣袖,“你回答我。殿试并不是官员写出名单,再告示那么简单,是需要天子亲口指下的,你……可以让当今陛下,亲口指定我为状元吗?”   柳夔动作微顿,脸上闪过一丝迟疑,但很快,他就点头:“可以。”仔细算一下,那天是他的渡劫日,只要时辰恰好,他完全可以让皇帝改口。   他再次对谢春酌肯定:“可以。你放心。”   但那一抹迟疑,如一根针一样,深深刺进谢春酌的心里。   谢春酌松开他的衣袖,垂下眼眸,慢慢靠在他怀里,声音疲惫:“我累了……” 第154章   当会试成绩出来, 官府派人来报喜,谢春酌被众人包裹着、欢呼着、庆贺着他成为会元时,他还有些恍惚。   这种恍惚不是不真实感,而是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带来的。   他原本的成绩是十二名, 这会元的名次……是季听松的。   像是陷入了某种诅咒, 他再一次剥夺了季听松的东西。   尤其是在季听松知道真相之后, 谢春酌对于未知的恐惧愈发强烈。   季听松会做出什么呢?魏琮又为什么要和季听松联手?魏琮会和季听松一起, 举报他, 毁掉他的一切吗?   ……柳夔, 真的是无所不能的吗?   谢春酌在当晚, 夜半惊醒之后, 终于下定决心,来到桌前, 拿起纸张, 写下了一个人在的名字,再点燃了魏异给他留下的蜡烛。   飘渺清淡的异香缓缓飘荡在屋内, 烛火摇曳,谢春酌愣愣地注视着它,看着它的火舌卷起纸张,将其烧成灰烬。   雪白的烛身, 上燃火焰,下则流泪, 在浅淡的雾气中,谢春酌隐约间,像是看见了魏异。   魏异在京城已经销声匿迹,传言是他被荣国侯夫人设计毒害身亡,也有传言是他在荣国侯府待不下去, 自行离开了。   这两种说法是大众认可度最高的,可谢春酌却觉得,魏异是成了一件器具,不再以人的形态,存活于这个世上了。   眼睁睁看着短短的烛身烧尽,只剩下融化、堆砌的烛泪,谢春酌起身离开,重新回到床榻上。   没过多久,在屋顶吸收月光、修炼的柳夔似乎察觉异样。   他从外面回到房间,首先闻到了奇怪的蜡香,耽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异样,于是转而来到床榻边,身上去触碰谢春酌的手,比起以往的温度要低些,彰显着一个事实——谢春酌刚刚起床了。   “怎么得了会元还不开心?”柳夔不明白,谢春酌的心思最近愈发难猜。   谢春酌整个人埋在被褥当中,声音软软地,闷闷地。   “殿试将至,我心有不安。”   他抬起眼睫,视线幽幽地落在柳夔雪白的脸上,淡粉色的瞳孔,眼角有鳞片隐现,银发垂落,非人感强烈。   “况且你渡劫之日也快来了,我……担心。”   柳夔躺在他身侧,将他连同被子一起抱进怀里,满满当当地安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就等着我一蛇得道,跟着升天。”   谢春酌睨他一眼,“不会用词,就别乱说。”   柳夔浑不在意,他一条蛇,用人的词,用得着就行了,还管什么恰不恰当呢?   他靠近谢春酌,先是用脸颊贴了一下,薄唇微张,蛇芯从中冰冷湿漉地吐出,弹在谢春酌的脸颊,轻轻滑动,最后探进对方柔软的唇中。   就像是撬开蚌壳,去品尝内里的肉一般,柳夔几近贪婪地品尝着。   谢春酌没有抗拒,顺从地张开唇,与其纠缠。   滋滋的水声与呼吸被包裹在床帐之中,犹如春日的细雨,潮湿温暖。   “……不要怕,一切都有我在。”柳夔细细地安抚他。   谢春酌轻声应“好”。   可翌日一早,他便借口出门参宴,绕过东街小路,找到了在其中一条小巷内院落居住的季听松。   院落是一进三屋,季听松就住在东侧房,院内有一棵半大不小的梧桐树,岔开的枝条上挂着几件孩童衣衫以及杂物。   谢春酌敲开门进去,视线落在树上,还没来得及看第二眼,耳边就响起刺耳的哭叫声。   他登时吓一跳,下意识往声音来源处望,就看见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童正哭喊着从一年轻妇人怀中挣扎,企图落地。   妇人着急又羞窘,“别哭了!”愈发抱紧,却被小童抓乱了发簪和衣领,手忙脚乱间,衣衫散乱,狼狈不堪。   谢春酌见她几乎要哭出来,又碍于男女之别,不能上前,蹙眉问:“你丈夫呢?”   妇人慌乱地掩住自己的衣衫,见他侧开头不看向自己,心下稍安,正要解释,手里的孩子却趁着这机会溜出她的怀里,哭叫着往谢春酌的方向跑。   “诶!你这孩子!”妇人惊呼。   眼见着那小童就要撞到谢春酌的怀中,此妇人来不及阻拦,谢春酌亦尚未回神,听到声音只低头一看,半大小童已经踉踉跄跄冲到他的脚边。   谢春酌都做好对方把眼泪鼻涕都擦在他衣摆上的打算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臂骤然伸出,直接把小童拦腰抱起,阻隔了二人之间即将到来的亲密接触。   “呜哇哇——”小童愣了一下,而后张开嘴巴,大声嘶吼。   谢春酌离得近,都能看见他的嗓子眼,顿觉匪夷所思,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好了别哭了,哭得越大声,等下挨打就越疼。”季听松熟稔地抱着小童晃了晃,半哄半笑,“趁着现在你爹外出没回来,可劲儿折腾你娘是吧?”   待得年轻妇人来抱孩子,他又自然而然地把孩子递到对方怀里,“棋哥儿又调皮了,嫂子你就该狠狠打他一顿,让他吃教训,怕你才对。”   妇人与季听松明显相熟,闻言无奈道:“越打哭得越厉害……哎……还是等他爹回来吧,我是制服不了这家伙了。”   随后又不好意思地对着二人微微屈膝行礼,“叫二位看笑话了。”   妇人抱着哭闹的小童跑进屋中,房门关闭,不多时,小童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云霄,然后又被硬生生堵住。   隔音极差的院落里,清脆的巴掌声清晰地罗进谢春酌的耳中。   看来妇人还是采纳了季听松的意见,终于下定决心,对自己顽劣的孩子施以家法了。   “他们一家租住在这间院子的西侧房,因为有孩子,平日里稍微吵闹一些。”   季听松带着谢春酌往他的屋子里走,神态、动作自然,仿佛早就预料到谢春酌的到来,进屋后,连茶水都早早备好,只等人落座。   谢春酌欣赏这种镇定,但这种时候,他也憎恶这种镇定。   如果季听松歇斯底里,或许他还能从中窥见几分破解之法,可季听松面色平静,甚至贴心地帮他将茶水晾凉,免得饮茶烫伤。   一切的动作,恍若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龃龉,也从未有过生死之仇。   谢春酌抬起眼睫看向他。   季听松自他对面坐下,嘴里还在说着院子的事儿。   “还好你没和我一起住,不然定然要跟我闹上好大一通。我一个人倒是无所谓,因着三户合租,那户又多了个孩童,平日里多吵闹,租金便宜了将近三分之一,仔细想想,也是我赚了。”   季听松好似洋洋得意,听得谢春酌本就为数不多的耐心尽数消失。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琐事的吗?”谢春酌直接打断他的话。   季听松话语停顿,“……只是想与你说说话而已。”   莫名其妙地,谢春酌在听到这句话时,又感到了一股熟悉感。   谁又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呢?   对,是魏异。   谢春酌眉头蹙起,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季听松见状,以为他不愿再与自己说话,苦笑着扯扯唇角,道:“我知道你来找我的目的……你,想要杀死柳仙吗?”   杀死,柳仙。   这四字一出,谢春酌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手中的茶盏,温度自低往上攀岩,眨眼间,灼烧的疼痛在手心蔓延,他却浑然忘却,直至季听松将他的手掰开,将茶盏拿走。   “你对他……是有真情的。”季听松单手抓着谢春酌的手腕,看着面前通红的手心,酸涩、嫉妒、憎恨,齐齐在心中搅滚,直叫他面目扭曲。   因为咬牙忍耐,他眼眶发红,眼球血丝清晰浮现,狰狞的恨意在原本温润柔和的眼眸中浮现,不似以往。   也确实不再与以前相同。   入京后,从痛苦、难以置信,到得知真相的爱与恨,春闱期间等待……每一分每一秒,季听松都如烈火焚心,只差一点,就会被烧成灰烬。   什么功名利禄,什么人间清欢,这些,通通抵不住面前人的一个回眸。   他着了魔,生了恨,不再是那个即使被杀,被剥夺了身份,也觉得公平的人了。   他要谢春酌!他要他的爱!   “……你发什么疯。”谢春酌被他眼中炙热的情爱仇恨所烫伤般,缩回了视线,同时也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事情脱离了掌控,加之殿试将近,谢春酌忐忑难安,焦灼不已。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谢春酌不再等待,主动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自觉的急躁,“你能杀死柳夔?你能让我成为状元吗?”   他急切,季听松反而冷静下来,仔细看了他片刻,倏忽笑了,喃喃:“……你居然也不在乎他,是了……是了……”   不等谢春酌发问,季听松又突然道:“我写了信,魏琮已经带着信和人去了木李村。”   谢春酌瞳孔紧缩。   季听松双眸幽深,语气轻而缓慢,像是为了方便谢春酌能更清楚地听进去。   “带着……我以前村落里的村民,他们认识我,也认识我爹娘。”   谢春酌不是蠢人,闻言当即明白,他的身份要被揭穿了。   他不怕被揭穿身份,他只怕……   “不用怕,你的功名不会被剥夺。”季听松洞悉了他的念头,“魏琮会把一切处理好。”   如果仅仅只是童生或秀才,官府也许会直接剥夺功名,但谢春酌现在成了会元,还是三元及第,只差一点,就能殿试,面见天子。   若是这时传出身份有异,恐怕不止是读书人之间会有不满与议论,负责科举的官员、当地官府、乃至圣上,都会颜面有失。   不如就此掩藏,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只是一场误会。   更别提还有魏琮这个荣国侯世子在其中参与。   谢春酌稍稍放下心,“你想要我做什么?”   季听松垂眸:“木李村的人都很喜欢你。”   谢春酌怔愣。   “……他们不会完全相信魏琮。”季听松猛地倾身向前,抓住谢春酌的手臂,将他拉近。   木桌因为二人的挤压发出摇晃,桌面的茶盏滚落,劣质的茶叶随着热水倾倒,散发出浅淡陈旧的香味。   谢春酌的衣袖被润湿了一片。   他与季听松面对面,鼻尖相近,能看见彼此眼中的自己。   “我要你写信,告诉木李村的所有人,柳仙威胁你,胁迫你顶替了我的身份,我要他们对柳仙丧失信任……不再供奉他。”   谢春酌止不住颤抖,下意识想要挣脱逃离,可季听松却不肯放过他,用力拉扯,桌面摇晃,似是在诉说二人激烈的情绪。   季听松盯着面前神色茫然慌乱的人,双目如炬,声如雷鸣,直教对方浑身一颤。   “我要他成不了仙,我要你……背叛他!” 第155章   日暮斜阳, 谢春酌迎着昏昏的光回到了院落当中。   他一推开门,便看见坐卧在床榻之中,盘起的人蛇。   柳夔披散着一头银白的长发,未着寸缕, 坐在床榻边正在看话本。   此蛇皮肤冷白, 裸露出来的身体修长而不失力量感, 倚靠在床头, 手持话本, 百无聊赖地看着, 自腰腹往下, 长而宽的蛇尾随意摆放在床榻上, 但因为长度的原因,仍然有大部分尾巴拖拽在了地上, 尾巴尖敲打着地面, 发出“啪、啪”的响声。   许是知道谢春酌回来,那尾巴尖拍打的速度略略加快, 随后直接朝着谢春酌的脚腕卷去。   谢春酌避开蛇尖,走到床榻边上,瞥了一眼柳夔手上拿着的话本——《风流书生俏书童》。   “哪来的话本?”   近段时间为了会试,谢春酌将杂书全部清出了书房与卧房, 考完了,也没闲心去拿回来, 况且他也不看这等……淫/秽之物。   刚刚不经意看了一下,话本里的用词与剧情,什么书房毛笔……娇喘哀叫……这话本简直可以用肉/欲横流、不堪入目来形容。   谢春酌不暇思索,立刻就想把这话本扔出去,可他手一抓住话本书页, 柳夔就一用力,直把话本扔到了床榻内里,谢春酌想要拿,就得爬上床里头去。   可爬进床里头,就没那么容易下来了。   看着这条蛇妖不怀好意地等着他动作,谢春酌慢悠悠收回手,面色平静地教训他:“不是要成仙了吗?少看这等□□之物。”   柳夔见他当真不动,遗憾地收回目光,把他抱进怀里解馋。   “成仙如何不能看?你莫要太过迂腐。”柳夔反驳,又嗤嗤一笑,“况且我不看这些,你不是就吃亏了吗?”   柳夔的手从谢春酌的肩膀,落在他的腰腹,轻轻抚摸着,也不知道话语里的意思是,谢春酌是他发泄欲望的禁脔,还是说,他不看话本,花样少了,谢春酌便享受不到更多的乐趣。   但这两样,都不会让谢春酌感到丝毫愉悦。   谢春酌靠在柳夔怀里,这条蛇身体冰冷,偶尔一靠,如冰石般,叫人精神许多。   他微微垂眸,脑子里想起许多事,直到手指被揉捏摩擦,耳边传来柳夔疑惑的询问,才惊然回神。   “你的手指怎么那么脏?在外面写了东西吗?”   谢春酌睁眼,低头看去,便看见自己的食指与拇指都染了墨迹,虽洗过,但因着是好墨,倒是没有立刻褪干净。   ……居然用的是上等好墨,谢春酌不由心中讥讽。   “写了一封信。”谢春酌合拢手掌,没有叫柳夔再看下去,而是扭身,主动搂住对方的脖颈,倾身吻去。   柳夔诧异,不明白谢春酌为何突然主动亲密,可这是他乐于看见之事,也没有多想,干脆顺从地被对方扑到床榻上。   一番亲昵,谢春酌衣衫散乱,系带解开,脖颈往下至胸腹,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细腻莹润,柳夔长咬嘴去咬,留下淡粉色的痕迹,有时禁不住,略用些力气,两侧尖牙陷进皮肉,血珠冒出,两点红留在其上,直至被舔去。   “后天就是殿试了。”柳夔拥着他,主动提起,“明天子时一过,我便要立刻赶回木李村,等到雷劫,殿试正式开始答题,是在辰时至申时,我有足够的时间渡劫,待得成功,边幻化为龙,飞至皇城中,为你助威,如何?”   柳夔指腹擦掉谢春酌鼻尖的汗水,轻笑:“那时,何愁皇帝不指你为状元呢?”   当今皇帝本就昏庸无道,沉迷修仙之法,现在若有一大吉兆出现,证明他并不全然是昏君,他定然会顺着这吉兆去做。   这是柳夔能想到的、最好的,能让谢春酌顺理成章,成为状元的办法。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渡劫日与谢春酌的殿试在同一天,完全是老天在帮他。   否则怎么会如此之巧呢?   柳夔翘着唇角,去看谢春酌,想要得到对方的夸赞,可这人却像是累了,侧身,勾住他的脖颈,把自己埋进他的怀里。   “早叫你不要出去和那些商贾官员交际,累不说,还没空陪我。”柳夔抱怨着,手却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哄他入睡。   这时,柳夔对后日即将发生的一切,仍旧充满着自信。   直到翌日午时,阳气最盛之际,他坐在屋中修炼时,突然感觉到胸口一阵堵闷,无意言喻的恐慌与不安骤然升至心中,叫他烦躁。   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的信徒愿力停滞了?不,不止是停滞,还在下降,连带着他的修炼的法力也受到了吞噬!   是木李村出事了吗?   柳夔立刻起身,想要往外走去,寻到谢春酌,告知对方情况紧急,他必须要现在离开,回去处理……   步伐来到门口,却无法离开。   柳夔难以置信,他居然……出不去了。   谁能把他困住?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个屋子里,在他的眼皮底下设下禁锢?   一个名字从脑海中浮现,柳夔心火骤起,手抬起,带着法力直轰屋门,一声巨响,门应声而碎。   而在这漫天碎屑尘土中,柳夔看见伫立在院中的,单薄的身影。   心缓缓沉下。   一瞬间,柳夔想起来很多事,想起谢春酌反复的询问,想起对方的沉默、主动亲近、出门的次数……身上莫名其妙,又查不出的香味。   他不是没有察觉,而是选择了相信。   他相信谢春酌,相信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人。   可是谢春酌怎么对他呢?   “……你不相信我。”柳夔狠狠咬着牙,才能控制住自己的颤抖。   他的脸上、身上属于蛇的银白鳞片时隐时现,淡粉双眸中,原本如人一般圆润的瞳孔变为竖瞳,迸发出野兽的冰冷与恨意。   “为什么?”柳夔厉声质问远处站在前方不远处的人,声声泣血,“我有哪里对不起你?!”   他本该回木李村,本该潜心修炼,却为了谢春酌,来到了京城,日夜窝在这间小屋里面,他本该把人禁锢在身边,哪里都不能去,可他却任由谢春酌科举,出去应酬、谋划。   时至今日,他哪里做错了呢?不,应该说……他哪里都做错了。   “是我对不起你。”谢春酌终于开口。   柳夔盯着他没说话。   因着明日殿试,谢春酌今日并未出门,但一大早,他就离开了卧房,前往书房,柳夔本以为他是去勤学,却没想到这是一场再直白不过的阴谋。   谢春酌的身上还穿着他今早为他穿上的白色长衫,袖摆与衣摆绣着银色云纹。柳夔最喜欢这件衣衫,他总觉得谢春酌穿上这件衣衫,也像是一条银白小蛇。   他总是想要与谢春酌有更多相似的地方。   春日多雨,天色阴白,阳光照不进厚厚的云层,只余留一点光亮在天地间。   雷声隐现,谢春酌站在院中,清风吹拂他鬓边垂落的青丝,他双眸微亮,于天地之间,像是一抹极致的亮色。   “你要怪,就怪你不够强。”   谢春酌抚开自己被风吹至脸颊的碎发,轻轻撩到耳后,秀美的面容平波无澜,只有一双眉蹙起,像是为什么而感到忧愁。   “要怪,就怪他们也不肯放过你……”   “你就愿意放过我了吗?”柳夔打断他。   谢春酌被问得一怔,随后粲然一笑:“不愿意。”   杀柳夔是他最初就想要做的事,现在不过是把时间提前了而已。   现在更好,有季听松和魏琮帮他动手,他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明天破晓,随着众多贡士进殿面见皇帝,被点为状元,成就高官厚禄,荣华一生。   可是为什么手会颤呢?   谢春酌隐藏在袖摆之下的手轻轻颤抖,只能用力攥紧,才能不被看出狼狈。   他看着柳夔发出嘶鸣,双目充红,拼命想要冲破房屋的禁锢,却无济于事。   毕竟这禁锢是专门针对柳夔所制,还用了柳夔的鳞片和头发……季听松朝他要这两样东西时,他确实都有。   柳夔对他从不设防。   “……要怪就怪你自己,轻信于我。”谢春酌喃喃,不再看柳夔,转身离去。   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风云突变,巨响雷鸣,云层之中白光闪现,照亮昏暗不明的天地,谢春酌听见身后一声轰响。   他心中一惊,下意识回头,便见两米白蛇于屋中冲出,带来一阵寒霜。刹那间,来到了他的面前。   腰间被蛇尾卷住,窒息感袭来,谢春酌双手下意识抓握对方身上的蛇鳞,感觉到冰寒之意,悚然回神,明白现在不是以往。   吐息落在脸颊,谢春酌抬眸,与近在咫尺的巨大蛇头对视。   “你怎么困得住我?”白蛇恨声,“你怎么敢困住我!?”   区区凡人,区区凡人啊!   “你以为他们找的那些和尚做的阵法,真的能困住我吗?即使有些效果,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能耐我何?”   “……你想怎样?”谢春酌轻声问。   “我想要他们死!”白蛇嘶吼,蛇尾摆动,砸在地面,尘土飞扬。   淡粉色双眸颜色逐渐趋于银白,它死死地盯着谢春酌,“我要你——”   吼声戛然而止。   白蛇抬头,眼瞳异光闪过,整座院落,亦或者说,这一条巷子尽数被清空,而这每一处院落,都坐立着一和尚,他们手持佛珠,右手竖立持在胸前,口中呢喃不断,吐出佛语。   可这不足以让白蛇停止动作,更深厚的法力与愿力自那些和尚身前传来,再仔细一看,居然是一颗佛珠。   这些佛珠来源于同一串。   而它面前的人,恰好有那一串。   与此同时,木李村截断的香火信力,不仅仅只是停止供奉,甚至于……正在反噬。   这一切,源于谁呢?   “一定要这样对我吗?”白蛇看着谢春酌,出乎意料地,情绪居然平静下来。   谢春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他:“你要杀了我吗?”   那双曾经让白蛇神魂颠倒、日夜痴迷的美丽面庞,呈现出冰冷、锐利的神色。   恨意让白蛇张开嘴,血红的口腔,银白的尖牙,只需一口,它就能把这个狠心的人吞吃下腹。   它可以永远不消化他,把他藏在腹部,永远和他在一起,不再担心他的背叛。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呢?况且你不是早有准备吗?”   白蛇凄然一笑,在谢春酌的怔愣下,把他放下地面,而后侧开头,不再看他。   谢春酌落地,仰着头,看了它许久,直到一阵规律的响声唤醒了他的思绪。   他没有停留,也不去看这条巨蛇,而是快步朝外走去。   脚步匆匆,一往直前,直到离开巷口,他被人拉住了手腕。   谢春酌猛地甩开对方的手,双目圆瞪,呼吸急促,神态狼狈而狰狞。   那人被他的姿态吓了一跳,赶忙小心翼翼询问:“谢公子?您没事吧?”   “我没事。”谢春酌回神,表情恢复平静,唯有鬓边散乱的发,与微红的眼眶,证明了方才情绪的失控。   “您没事就好,这里都交给我们吧。”那侍从俯低身子,恭敬地说道,“世子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明日殿试,祝您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谢春酌颔首,侍从便知趣地往前带路,只是走了没一会儿,行至街市,他就发现不对劲,回头一看,谢春酌不知为何,居然停在半路,突然不动了,而是侧身,重新看向了巷口方向。   侍从疑惑,走到他身边,便见这位世子看重的谢公子,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一边失神地喃喃:   “……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第156章   天破晓, 鸡长鸣。   众贡士陆陆续续按照时辰,来到皇宫门口集合,再由专门负责科举的礼部官员带进宫内。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地面润湿, 宫墙深红, 晕开水渍, 像是一团团糊上去的血, 透着潮湿生锈的气息。   宫内寂静无声, 唯有残余的雨水嘀嗒, 俯视之下, 满宫黑红, 或聚集、或分散的人如蝼蚁般缓慢行走着。   谢春酌是众贡士之首,跟在官员身后, 微微垂首, 步伐谨慎。   今日他穿着官府发放的进士服,深蓝罗袍, 头戴三枝九叶冠,乌发白肤,双眸似水,挺鼻薄唇, 身姿挺拔,在破晓的天色里, 孑然独立。   待走到殿门附近时,带路的官员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身后众多贡士,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距离自己三步之遥的谢春酌身上。   从对方妥帖的发冠、衣袍,再落到对方皎白的脸上。   “待会儿进殿拜见陛下的礼仪, 想必都有人教过你们了。”官员的声音不大,但声音依旧能层层叠叠地传至最后一名贡员耳中。   他们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多少人穷尽一生,无法踏进这座宫殿,多少人挥洒热血,剖心切腹,也无法面见天下之主一面。   “时至今日,十年寒窗苦读,终有结果。”   官员的视线上下扫过他们,面容肃穆,声音沉稳,如钟声般敲击众人的心。   “诸位,请吧。”   官员退开一步,将前方位置让给他们,自己站在侧边,待到众人准备好,才迈步向前,带着他们来到大殿之上。   金碧辉煌的殿堂,高耸的红柱,空气中飘荡着沁人心脾的熏香热气,随着太监的喊唱声,几十名贡士分别站好位置,双手作辑,高高抬起,朝着天下之主跪拜而下。   “下官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疲惫苍老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有人激动流泪,有人绷紧神色,也有人神情平静。   他们的表情一一被上位者看进眼中。   谢春酌从地上爬起来,站好后,察觉到有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又一晃而过。   他们谁也没有胆子去窥探龙颜,齐齐垂着头,等到下一步吩咐。   “不错。”   短暂的沉默与打量,当今陛下笑着夸赞了一句,随后便对着一旁的太监使了个眼神。   太监尖声道:“入座,开考——”   殿内隐蔽身形,恍若影子般躲在红柱后的小太监走出,引导每一位贡士来到属于他们的位置坐下,发放试卷与白纸、草纸、笔墨、砚台等。   谢春酌坐在第一排的左侧,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他的右侧下方,坐着的人是季听松。   应当是巧合,毕竟谢春酌当初会考的成绩也是在前二十名,按照排序,确实也是现在季听松所在的位置。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窸窸窣窣的翻动纸张声与研墨声响起,谢春酌看着卷子,心绪平静。   殿试点为前三,看的已经不仅仅是才华,更多的是皇帝的赏识。   谢春酌自信自己写下的答卷不会太差,除却有精彩决绝之辈,否则按照他连中三元的吉利,以及他的脸,皇帝无论如何,也将选中他,更何况,季听松和魏琮会帮他。   不知是不是风动,雨雾潮湿,他不由自主回想到那日与季听松的交谈。   仅仅只是要他背叛、猎杀柳夔吗?季听松难道不想要更多?   在那个窄小的、甚至一院三户的院子里,他面色平静,自然而然地宽衣解带,朝季听松走去,对方也张开手臂,把他囊入怀中。   他本以为会像以往一样,与季听松床榻上缠绵。   他也做好了准备,任由对方发泄情绪。   可是季听松只是抱着他,就没有了言语,到最后,还推开了他。   “不是心甘情愿,你情我合……”季听松冲他扯了扯唇角,似哭似笑,“我不要。”   “我不要……”   “你走吧。”   季听松背对着他,整个人似沉入了床帷之中,身形沉甸坠重,无法起身。   谢春酌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变成了这样,明明是合作,是利益,是情欲趋使,为什么现在要作出这番情态。   为什么要得那么多!   就像是柳夔,他明明没有戴那串静谭送的佛珠,为什么不对他动手,为什么不杀了他?!   为什么——!?   是想要他愧疚吗?   不可能!他不可能愧疚——!   这一切,要怪就怪他们蠢!怪他们咎由自取——!   轰隆——!   惊雷涌动,乌云密布,白光于云层之中炸开,将天地照亮,又只短短一瞬,尽数收敛,一切恢复原样,唯有雨水铺天盖地袭来,仿佛要将一切都淹没。   在这淅淅沥沥的雨水中,谢春酌悚然一惊,不受控制地回头望去。   殿外已被雨水包裹,迷蒙,看不清天色。   “大人,请认真答题。”小太监发现他的异样,不动声色地站在他旁边,低声提醒。   谢春酌回神,发觉自己的失误,对着小太监颔首,点头道谢,随后想要继续转过身答题时,又意外与季听松对上视线。   不,不是意外,因为这人一直在看着他。   或许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季听松讥讽一笑,薄唇微张:舍不得?   舍不得谁?   他没有舍不得!   谢春酌漠然收回视线,转身重新坐好,拿起毛笔,低头继续答题。   只是他的思绪,一直漂浮在外面,没有回来……   今天是柳夔的渡劫之日,他……挣脱禁锢,回到木李村了吗?   柳夔,真的会死吗?   -   “柳仙,真的是恶妖吗?”   薄雾般的雨水朦胧下,木李村如被笼罩在烟雨当中。   众村民或持伞,或戴帽,静静地看着面前堆积成小山的神龛,有一个手中捧着神龛,不忍扔下去的村民,哀求地看向村长。   “它庇护了我们上百年,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它看着长大、成人、生子的,它怎么会害我们呢?我们、我们……我们遇到了什么事都会求它,它都会帮我们啊!”   村长苍老的面上布满皱纹,沟壑深深,阴雨之下,双眼混浊,如地面被雨水打湿、又被人踩踏的泥水潭。   他沉默地看着村民,又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锦衣公子,以及对方身边的侍从、官府小吏、和尚,浩浩荡荡几十人。   今日之事,若一松口,柳仙必然道法有损,更甚至,尸骨无存,消毁于天地之间,可不松口,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能做什么呢?   况且,柳仙是真的做错事了啊!它怎么能让他人顶替木李村后代的身份,还意图谋杀呢?!这是为了什么啊!?   这是为什么啊!   想到谢春酌,村长心如刀绞,他不由张开嘴,弯下腰,枯树般的五指抓紧胸口,企图缓解疼痛,耳鸣之间,他听见村民和他的妻子、子女孙儿惊慌失措的叫声。   他们七手八脚地来搀扶他,想让他回屋里歇息。   可他怎么能走呢!事情还没解决呢!   村长大口大口喘气,待胸口绞痛之意稍缓,便强忍着疼痛,抬起手,拒绝其他人的劝说担忧,杵着拐杖,一步步走向前方的锦衣公子。   对方原本眉头蹙起,一直看向以前谢春酌居住的房屋,现在却因为他的行动而朝他看来。   “你还不相信吗?”锦衣公子问。   村长勉强撑着身体,脊背挺直地站在对方面前,维持着尊严。   “……老朽、草民不是不相信,只是……单单这一事,还不至于让我们弃柳仙于不顾,彻底抛弃他……这件事说到底,也不是它一个人的错……谢……”   说到这里,村长眼中闪过痛楚,但仍强作镇定:“谢春酌明知错柳仙之错,却选择隐瞒,助纣为虐……害了季哥儿……柳仙罪不至此……”   “如果是柳夔胁迫谢春酌的呢?”魏琮打断村长的话。   村长一怔。   魏琮微微一笑,对着身旁人伸手,对方便递给他一封信,信封表面涂抹了特殊的香料,又有风雨侵染,显然是用特殊方法,百里加急送到他手上的。   他把这封信递给了村长。   村长颤颤巍巍地接过,打开信封……他是识字的,混浊的眼球颤动,将信上的一字一句,仔仔细细、不差分毫地看个清楚。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哽咽,最后趋于平静。   魏琮看着他收敛好情绪,又见他眼底犹豫仍未散去,心下讥讽:不知这条蛇居然还如此得人心。   是也是也,千百年间的庇护,如何能不得人心呢?不得人心,又如何能渡劫成仙呢?   在对方把信递回的刹那,魏琮弯腰,凑到村长耳边,低声道:“你可知,他胁迫谢春酌做了什么?”   “当真仅仅只是,觉得好玩吗?”   “你再猜猜,我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又为什么要回来这里,将他挫骨扬灰呢?”   魏琮盯着这位八旬老人,见他瞳孔紧缩,屏住呼吸,登时轻笑一声。   “……那是一条淫蛇啊。”   “不要说了!”村长倏忽间大吼出声,猛然大力将近在咫尺的魏琮推开。   情绪激动之下,这位老人爆发力极强,居然直接把魏琮推了个踉跄。   侍卫及时接住往后倒退两步的魏琮,对村长怒视而瞪,恼道:“你这老头儿疯了!?竟敢推世子!要是世子受了什么伤,你担待得起吗?!你们整个村赔命都不够!”   话罢,还想要上前去教训村长,但他刚一动,就被魏琮抬手阻拦了。   “我没事。”魏琮道,“退下。”   侍卫见状,应声,恢复肃容,垂着头退后,回到自己的位置。   魏琮再度看向村长,对方浑身颤抖,面容因为痛苦变得扭曲而狰狞。   这位老人捂着脸,发出悲鸣。   所有人或不安或疑惑地看着他,直到他再次抬起头。   村长脸上已经不复之前的纠结,彻底归为平静,唯有声音还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   “……这是谢哥儿跟你说的吗?”   魏琮面不改色:“是。”   村长是见过他与谢春酌一同出行,也一同赴京的,闻言,心下已定。   悔恨、迷茫……最后留在这位老人心中的只有坚定。   无论如何,他必须要保住这个村子!   他转身,重新走向自己惶惶不安的村民。   之前提问犹豫的村民手中还抱着神龛,像是抱着自己的孩子。   他们何尝不是柳仙的孩子!   村长的步伐骤然变快,他几乎是冲向了村民,拐杖扔在了地上,头上的草帽也被风雨吹掉,倒在地上,发出窸窣声。   在村民惊恐疑惑的目光下,村长夺过他手中的神龛,狠狠砸在了地上。   神龛摔落,发出“轰”声。屋檐状的雕木边沿开裂,里面供奉的蛇身隐约可见。   它们沾染了污泥,雨水,颜色晦暗。   就像是木李村对它的信奉。   “妖……它是妖!”村长咬紧牙关,面部肌肉绷紧,狰狞可怖。   他死死瞪着村民,一字一句道:“它不是我们的柳仙……它……它是恶妖!它设计杀害季哥儿,威胁谢哥儿……害、害他们……”   村长痛苦又决绝,嘶吼道:“它不是我们的保家仙了!它不是——!”   轰隆——!   惊天巨响,雷光轰动,一道雷直劈而下,树木瞬间化为焦土,眨眼间,十几米长的巨大白蟒于屋中破出,白瞳如冥灯,鳞如潺潺流水,波光粼粼。   众人仰头,看不真切,只觉此蛇似与天齐高,头顶雷云,气势恢宏。   村长怔愣地看着白蛇,直到它似有所感,垂下头颅朝他看来。   村长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贪玩,打翻了奶奶准备好的,中午要去送给田里干活的爹娘的饭菜。   不仅如此,在收捡破了的碗时,还被割伤了手。   他既没法重新做一顿饭,又不敢面对家中长辈的责骂,因此只能哭哭啼啼地抱着东西躲在杂物房里。   结果却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半梦半醒间,他好似看见了房梁上游出了一条通体银白的蛇,玉一样漂亮,但吐出的话却非常嫌弃不耐。   “笨死了。”   他不知道蛇为什么骂他,但他醒来后,热乎乎的饭菜就窝在他怀里,就连碗也是完完整整,没有一丝裂痕。   奶奶急匆匆地找到他,提着他耳朵就让他去田里送饭了。   是柳仙帮了他。当时年幼的孩童是如此欣喜而惊讶地想。   而现在,八十岁的村长,终于再次听见了与年幼时一模一样的、嫌弃的话语。   “笨死了。”   白蛇口吐人言,嫌弃地看着他,说:“死小孩,笨死了,总是做错事,总是被人骗。”   村长捂住脸,痛哭出声。 第157章   白蛇没有理会村长的痛哭, 他只是扫了一眼底下浩浩荡荡的数百村民,最后将视线投向了另一侧。   “魏琮,我没想到你为了对付我,能做到这一步。”   白蛇冷漠道:“早知今日, 我当初就不该顾忌你的血脉, 应该把你杀了。”   守在魏琮身边的侍卫以及和尚皆神情警惕、不安地看着白蛇, 其中一名还持剑仰头, 冲蛇怒吼:“妖蛇!你休想对世子不利!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否则叫你灰飞烟灭, 永世不得超生!”   白蛇呵地笑了声, 蛇尾摆动, 众人只觉地面震声,脚步摇晃。   而那名对白蛇口出狂言的侍卫则是觉出了威胁不屑的意思, 一时间面白如纸, 两腿战战,竟是在白蛇再度看过来时, 身子一软,惊恐地摔住地上。   “废物。”   魏琮不耐地看了他一眼,挥手,示意其他人把他拖走, 随后仰头看向白蛇,唇角微勾, 笑道:“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吃呢?柳仙啊柳仙,时至今日,你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吧?”   他慢条斯理道:“当初你打断我腿的时候,是否想过,会有今日呢?”   白蛇冷冷道:“蝇营狗苟之辈。”   “我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魏琮脸上笑意不变, 反而跟着白蛇的视线,看向京城的方向。   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轻而悠长:“现在他应当在参加殿试呢,今日一过,他就要成为状元了。”   “没有你,他依旧能够成为状元。”   白蛇骤然转头看向你,巨大的蛇目呈现出异样的阴郁狠色。   魏琮其中蕴含的深意,只有它与他知道。   没有柳夔的帮助,仍然会有人前仆后继地来到谢春酌面前,想要为他效力,想要得到他的青睐。   “……用尽一切去赌他的爱,值得吗?”魏琮自言自语,“值得,即使满盘皆输。”   面前的白蛇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魏琮居然觉出了几分兔死狗烹之感。   “没有什么是值得的。”白蛇说。   话音一落,天地之间徒然变色,狂风怒号,席卷风云,细雨被这阵风吹得几近消失,地面站立的人不得不往前倾倒身体,互相牵制彼此的手,才能不被风吹走。   浓厚的乌云内含雷光,沉甸甸地往下坠,暴雨将至,一声巨响,蓝紫雷柱电自云层中轰然闪过,如雷蛇般蜿蜒。   雷劫来了。   白蛇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   它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要是放在昨日,它必然不会有这种想法,而今日,他被那串佛珠设下的阵法而消耗了法力,木李村的供奉断了、反噬,加之又因渡劫而赶回木李村……它没有办法再去完完全全承担下劫雷。   大概率会死,小概率会化为原形,逃窜至山林之中,再修炼百年、千年……可灵力凋零,它又要怎样再幻化成人呢?   要它作为最普通不过的一条白蛇,无知无觉地活下去,直至死亡吗?   以前或许可以……反正它只想着睡觉,偶尔醒来,也是为了被木李村的村民不断的念叨、求助吵醒。   现在呢?   他还想着木李村的村民吗?   不……其实他的心已经不在木李村了。   所以他也不怪他们不再供奉它。   “柳仙!柳仙啊——!”村长被搀扶拉扯着往外走,自己却仍然想要靠近白蛇,口中哭叫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要帮你,我信奉你……”   可断了的供奉怎么能在短时间再度回来呢?   没用了……一切都没用了……   轰隆——!   隆隆鼓声自云层中震动,闪电划破昏暗的雨天,将天地照亮,狂风与雷电交织,散发着强大的威压,蓝紫雷光滚动,在众人的惊诧震惊下,迅猛地朝着处在屋中的白蛇劈去。   雷电落在白蛇身上,瞬时间刺破鳞片,银白的皮肉焦黑一片,白蛇发出哀嚎,尾巴摆动,又不得不昂起头,直面天雷。   接连不断的雷劫尽数劈下,凌冽尖锐,撕裂空气,白蛇不断释放自身法力,又以身相搏,雷声、嘶吼声、风雨呼啸声齐齐在着村庄山野中响起。   村民早已惊恐逃离,回到家中瑟瑟发抖,魏琮也被侍卫拥簇着进入最近的一家院落躲避。   他们戳破木窗上的纸,往外看,只能看见轰然砸下的雷电,乌云密布,天空中草叶飞舞。   “……真吓人啊。”有一侍卫不由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恐惧,话到此处,与同伴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对天地、妖、仙鬼的震撼与服从。   人怎么能和它们争高下呢?凡人碌碌一生,于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雷声逐渐消失,众人面面相觑,魏琮率先踹开门,持剑走出。   众人陆陆续续推开门。   他们不约而同回到了起初所在的院落前,破屋而出的巨蛇已然消失,徒留屋顶破碎、焦黑。   魏琮迈步进入院落,在院中,两米长,一人粗的白蛇颓然倒地,伤口焦黑,血肉模糊,唯有一双眼如明月银瞳。   它看着他,他也看着它。   最后,白蛇微微侧头,将脖颈露出,视线与方向,却移向了皇城的方向。   魏琮上前,一剑将其头颅斩下。   在血飞溅至脸颊时,他听见了濒死的白蛇,口中哀切又轻柔的呢喃。   “……春酌。”   骤然间,暴雨侵袭。   -   在殿试内的钟声响起后,考生陆续交卷时,瓢泼大雨骤然降临。   狂风大作,乌云沉甸甸地往下坠,雷光涌动,似要将天地劈成两半。   小太监将所有卷子收上来,交给官员,重新回到候立位置,其中一人走到殿尾,不经意抬头,脸被风雨扑了一脸,神情惊骇,一时竟忘却所有,惊声叫喊:“白龙?!天上有龙?!……不、是蛇——白蛇——”   尖利的声音在风雨中不显,但殿内实在安静,因此小太监的声音也显得格外清晰。   站在帝王身旁的太监窥见皇帝讶异又蹙起的眼眉,当即怒声呵斥:“喊什么呢?!得了失心疯了是吗?惊扰圣驾!该当何罪!还不快把他拿下,拖出去!”   殿前侍卫快步朝着小太监而去,结果却在捉拿对方的途中,仰头看天,居然也愣住了。   “……真的是白蛇”   接着,就像是传染,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走到殿门前,仰头看天。   谢春酌早在小太监喊“白龙”时,动作停滞,直到此刻,像是为了合群,才慢慢起身,顺着人群朝外而去。   他来到了殿门,身旁拥挤着人,有一道熟悉的气味裹挟了他,不需看,就知道对方是谁。   “看啊,它死了。”季听松轻声说。   谢春酌不受控制般仰起头,隔着身前众多人,他整个人像是被笼罩在殿内昏暗的阴影烛光当中。   殿外,灰暗的天色被雷光电云所劈开,乍然银亮,雨如冰雹,砸在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   乌云之上,灰与白的交织,一条身形朦胧,如魂似魄的白蛇幻影腾空在云间,银白鳞片时隐时现,身体线条流畅,头颅低下,白瞳静静地看着皇城之下的众人。   一种神性从它身上浮现。   谢春酌感觉到它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平波无澜。   是柳夔吗?它……死了,这是它的魂魄吗?   谢春酌绷着脸,与它对视。   不知多久,那白蛇似是一笑,长尾一甩,雷光颤动之间,消弥于云层之中,再也看不见半分身影。   哗啦啦——   乌云散去,如瀑暴雨逐渐变小,细雨如针,清晰可见,云层之后被遮挡的日光终于突破而出,照亮天地。   “大吉——大吉之兆啊!”有官员突然大喊一声,朝着殿门口观看白蛇游云的帝王伏地跪拜,“陛下千秋万载,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声呼唤,惊醒众人,一时之间,殿内昏暗,烛火摇曳,齐声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大殿时,屹立在众人之中的帝王笑着挥手。   “平身。”   他没有计较众人不久前的失礼,因确实有天兆。   “去请国师。”皇帝对身边的总管太监说。   太监应是,转身离去。   皇帝转身回到上位,众进士也陆陆续续起身。   殿内考试用的桌椅撤下,他们站立在殿前,弯腰,低头,等待皇帝审阅答卷后的传唤。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众人额头溢出汗水,不知是期待还是恐惧,皇帝终于从官员手中拿过前三甲的试卷,一一看完,开口:“谢春酌、季听松、吴阅,上前,让朕好好看看你们的风姿。”   话音落下,进士之中,三者离队,走至前方,恭敬地行礼。   除却谢春酌和季听松二人,吴阅是个年近四十,留着美须的中年男子。   他们一行三人低着头,皇帝看不真切,又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三人闻声抬头,皇帝微哂:“都生得一副好样貌,年轻啊。”   尤其是左一,貌若好女,才华又出众……皇帝想到自己艰难的子嗣,心下叹息,而后手指上下点了点,表情纠结。   谢春酌的心因此高高提起。   谁会是状元呢?   他已经为此付出了那么沉重的代价,他不可以不是状元!   殿内熏香不知何时蔓延开,一层不可见的烟雾从皇帝进殿暗口传入,浅淡的异香飘飘然,传入每个人的口鼻之中,众人神情恍惚,似陷入梦境。   皇帝的手在指向季听松时,停滞在半空。   他侧头看向自己的贴身太监,待看见站了个小太监,才想起来自己把人派去请国师了。   但也能问。   他问:“它怎么来了?”   小太监回:“奴才不知,它像是突然起了兴致,就过来了。”   对话莫名其妙,但因为问话人是帝王,所以没有人露出疑惑的表情。   唯有谢春酌的心,越发抬高,高到,好像要悬挂在这殿堂之上,只等帝王话语声一落,将他砸死。   皇帝微微颔首,将此事抛之脑后,又重新看向面前等待他的三人。   他的手指仍然指向季听松:“你……”   噗——   一切发生在顷刻间。   季听松身体骤然前倾,喷出一口浓血。   血液喷射往前,染红了殿堂,来到了帝王脚前。   众人瞳孔紧缩,下意识朝对方看去,只见季听松不知为何,单手用力抓紧胸口,面色茫然,徒然跪倒在地。   他口中不断溢出血液,脸颊、眼皮染了血珠,坠在上面,一张俊秀温和的脸上此时显现出将死之人的灰白。   “怎么回事?!”   “有刺客?!”   官员尖叫慌乱,大殿登时乱成一锅粥。   谢春酌看见皇帝皱眉,没有丝毫惊慌,反而看向小太监,小太监微微点头,像是应和了对方的猜测。   什么猜测?   谢春酌似乎也明白了。   “嗬……”   压抑的咳嗽从身旁传来,谢春酌扭头朝着对方看去。   季听松、季听松……   谢春酌目光冰冷地看着他,心中念着对方的名字。   季听松大抵也是明白了,所以他也对着谢春酌笑了下。灰白的、失去颜色的面容悲伤而哀切,可他眼神却又是柔软怜惜的。   “……不欠了。”他张张嘴,最后也只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在了属于自己的血泊之中。   殿内鸦雀无声。   与此同时,皇帝沉着脸,道:“换第四名上来。”   官员着急忙慌喊:“赵当喜,上前——”   一名三十几的贡士脚步踉跄地走到了吴阅身旁,神情不安。   皇帝显然失去了耐心,他收回了手,直接开口:“谢春酌,定为状元,吴阅,探花,赵当喜,榜眼。”   话罢,一甩手,转身离开。   负责此事的官员颇觉头疼,看见倒在血泊之中的季听松,又觉荒谬,如在梦中。   但无论如何,他也必须要处理此事,规矩不能乱。   官员沉下心,对着谢春酌等人道:“你们先出殿,会有人带你们去换衣服,时辰到了,就要去游街了。”   众人齐齐应声,陆续往外走,谁也不敢去看地上那个,唯一不能走的人。   谢春酌作为第一名,却成了众贡士之中,往外走的最后一人。   吴阅站在他身侧,本想说话,可盯着他,突然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谢春酌抬手摸去,摸到了一滴血,染红了他的指腹。   这血是属于季听松的。   这红艳得厉害,衬得谢春酌皎白的脸呈现出异样的凄冷丽色。   吴阅竟不敢多看。   “谢谢。”   谢春酌对他微微一笑,而后随着人群走出殿外。   踏出高高的门槛,外面天光明亮,一片灿烂。   谢春酌甩袖,将一切抛之脑后,大步向前。 第158章   雨过天晴, 整座京城被笼罩在雨后淡淡的雾气之中,空气湿润而柔软,散发着草木雨水的气息。   从破晓起便安安静静的街市,在天亮后繁华吵闹, 又在雨时看见天上飞舞的白蛇后更加提高了心中激荡, 以至于当宫门口太监高声演唱前三甲, 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名字后, 喧哗、笑闹、惊叹时, 这种激荡达到了顶峰。   红衣状元, 面如冠玉, 身骑白马, 气宇轩昂,跨马游街, 走在队伍最前沿, 没有人会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街市两边沿街的酒馆客栈门窗大开,许多少爷小姐探出头来, 视线在状元、榜眼、探花三人身上看了一圈,最后毫不犹豫地往状元身上砸香囊和手帕。   又因着怕香囊砸伤,亦或者剐蹭到状元那张俊脸,香囊也只砸了白马, 香帕倒是如天女散花,纷纷扰扰, 铺天盖地地落下,总有一半能落到状元的身上。   有一丁香紫的丝帕恰好飘飘然地落在了状元头上,因展开而下,帕长,如盖头般盖住了对方的头脸。   骑马的动作因此而停下, 扔丝帕的小娘子心下忐忑又兴奋,既怕对方不喜,又高兴于自己的特殊。   护着这一行人游街的官员小吏见状,正要开口呼唤,却见状元唇角微勾。   小吏一怔。   下一秒,在众目睽睽之下,骑在白马上,姿容秀美的状元郎,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往上一抚,轻纱垂在他指尖,随着动作而挑起,露出翦水秋瞳,乌黑长睫一颤,叫众人看着他的心也跟着抖了一抖。   轻纱下,状元郎的容颜如画,唇红齿白。   他朝着扔丝帕的小娘子弯唇一笑,挑起轻纱的手略用巧劲,就将丁香紫丝帕从纱帽上挑下,抬高,风一吹,恰好将其吹落,飘至身后。   四街皆静。   状元郎却朗然一笑,意气风发,骑马往前去了。   众人回神,街市便如热油里扔下一滴水,沸腾炸锅。   站在街道两旁的人齐齐去抢被风吹落的丁香紫丝帕,而更多的则是继续往状元郎身上扔,这下发了狂,连身上的荷包银子都扔过去,直砸得榜眼探花也得了无妄之灾,疼得大叫:“砸错人了!”。   那位站在楼上的小娘子愣了好半晌,看着那道身骑白马的身影消失,才骤然红了脸,攥紧手中的帕子,喃喃道:“……我一定要嫁给他。”说完,急匆匆地往家的方向跑去,生怕被人捷足先登,连身后的侍女都扔下了。   这一举动,又是惹得酒楼里众人一阵笑闹。   “这状元郎出息可大了,也不知道能被谁家榜下捉婿。”   “说不定早就被人捷足先登,成了某位大人家里的乘龙快婿了!”   “这话可说不得,反正据我所知,这位谢公子身上是没有婚约的,素日里与那些个举子出门交谈学习,也从不狎妓,就连听曲儿也少呢。”   酒楼里头的人举杯相饮,不由得谈论起今日的焦点来。   说到某处,更是拍桌互相叫喊起来,仿佛谁的声音大,谁说得就更正确,以至于声音一路传递,楼上包厢也能将他们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不愧是静谭大师。”闻羽饮茶,想到今日所见,脸上笑意浮现,颇觉快活。   他忍俊不禁,叹道:“果然如您所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不仅柳夔无法渡劫成仙而死,死后被魏琮砍下头颅,季听松也在殿试前吐血身亡。   一下死了两个情敌,闻羽只觉快活无比,况且……柳夔于谢春酌,无论如何,在都会占据一些重量。   即使没有,就凭着今日白蛇魂魄游天飞至皇城之上,只为看心上人一眼的情形,也该在谢春酌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思及此事,闻羽心下又生出几分不悦和嫉妒。   都说活人不能和死人比。   就像是死人比活人沉,魂魄逝去了,满腔的情感,爱恨情仇痴嗔怒怨,却都留在了身体里。   一条命的重量,生前死后的爱恨,与活着的人缄难于口的爱恨,后者怎么能和前者比呢?活人怎么比得过死人呢?   不过闻羽自信,只要时间够久,谢春酌的心迟早会被他拿下,囊入怀中。   而魏琮……恐怕与他也比不了半分。   魏琮逞一时之勇,亲手策划斩杀柳夔,其中虽然有谢春酌的参与,但事后谢春酌会不会恨魏琮……就说不定了。   这就是静谭所说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大师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吗?果真是神鬼莫测。”   闻羽抬眸,看向坐在自己对面,正微微垂眸,端起茶盏饮茶的青年。   如果不是知道面前的人是带发修行的和尚,闻羽怕是会将对方认成是某个世家贵族养在家中的公子。   年龄不过立冠,却有如此才能本事,真是叫人恐惧不安啊。   闻羽微笑着看着对方,直到对方抿了一口热茶,染红薄唇,缓缓开口:“世事无常,却自有天定。轮回运转,一切都在人心。”   白雾缭绕,遮挡着清俊出尘的面容,为其增添几分神秘。   静谭放下茶盏,杯底磕碰桌面,发出清脆短促的响声。   “对于这一切,殿下满意吗?”   闻羽笑:“我当然满意。”   顿了顿,似又想到了什么,莫名其妙道:“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前者我达不到,若是后者能实现就好了。”   静谭看向他。   闻羽倾身向前,靠在案几上,轻声道:“但我还想要更满意。大师会帮我吗?”   他微笑:“会的吧?毕竟国师大人想要长长久久坐稳位置,千秋万载之下,还需要我帮忙呢。”   谁叫皇帝只有他一个流落在外的、能确定身份的子嗣呢?   国师虽有本事,却也不能彻底果决帝王对于子嗣的渴求和极端。   除非长生……可柳夔这只半仙都能死,一皆凡人,又如何能突破□□达到长生呢?只有皇帝还在不死心,妄想两手抓。   就是因为如此,才使得闻羽和静谭搭上线,达成合作。   “殿下不可过于自信。”静谭突然开口道,“陛下虽只有您一位子嗣,可宗室子却不止一位。”   闻羽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不在乎,“以前便罢了,现在他们也还敢妄想吗?”   “殿下的身份还未公布。”静谭这时不像一位德高望重的年轻法师,反而像是一名谋士。   他倾斜茶盏,将里面的热水倒出些许,桌面瞬间堆砌起指腹大小的水珠,手指沾取,轻轻滑动。   “况且,有人绸缪已久,即使殿下的身份公布身后无助力,谁又会支持谁呢?”   那可是皇权啊!是能够坐拥天下的位置,是天下之主,是妖邪都不敢侵犯半分,恐惧万分的人!   这样的权利与地位,一个年轻力壮的帝王或许可以严厉阻隔所有人的觊觎,但是一个年迈苍老、昏庸的帝王不可以,一个没有根基、出身乡野,做过土匪的继承者也不可以。   但年轻的继承人睥睨天下,丝毫不觉恐惧,反而问他:“谁敢?”   沾染茶水的指腹已然写下了一个字。   静谭收手,端坐于案几前,闻羽垂眸望去,只见一个字——荣。   -   荣国侯府。   傍晚时分,夕阳余晖静静散落在天地间,相比于西街市的吵闹与兴奋,东街像是被隔绝在了皇城喧闹之外,静谧安稳。   东街上下住着皇亲国戚,重臣宗室,殿试揭榜,状元游街于他们而言不过是隔几年就有的一场表演。   百姓、寒门穷极一生才能获得的一切,对他们来说,一生下来就唾手可得。   位于东街内的荣国侯府中,上下皆安静,侍女仆从深深低着头,恨不得连走路都将鞋袜脱下,力求不发出一丁点声音,以免惹怒了府中主人。   但即便如此,对方还是没能避免大发雷霆。   有名的瓷窑烧炼而出的青花瓷盏色泽莹润,花纹秀致,本该是放在柜中细细珍藏的物件,此时却被狠狠砸落在地上,跟着茶水一起飞溅,四分五裂。   弹射而起的碎片划破了跪在地上的阿金的脸颊,但他却不敢呼痛,也不敢求饶,而是垂着头,等待面前人质问和发泄。   果不其然,下一秒,肩膀传来一阵踢力,直把他踢得往后仰倒而去。   当手掌压到碎裂的瓷片,划出伤痕,血液流淌而出时,阿金的口中终于还是忍不住泄出半分痛意。   “世子出门,你居然瞒着我!”荣国侯双目圆睁、充血,咬牙切齿地冲着阿金大骂。   他情绪激动,胸口起伏时带着喘息,犹如野兽在蓄力发出攻击时,短暂的停顿。   阿金抖着身子,俯身跪拜,额头磕在地面:“……世子出门得急切,又有您派来的高僧侍从陪在身边,奴不便问,问了世子恼怒,叫奴去问夫人……夫人那时又病了。”   荣国侯闻言一怔,本想骂他为什么不来找他,可略一思索,他当时在皇宫里面,阿金怎么能找得到他呢?   只是即便如此,魏琮也不该离开京城,又跑回那乡野之中去!   “真是糊涂了!”荣国侯怒骂,“我那么辛苦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他的以后!他却连好好待在府里都做不到!真是个孽障!”   骂归骂,荣国侯却也知道魏琮做此事的缘由。   自己生的儿子,去了一趟外头,回来魂就丢了,他可不信里头没点别的说法,所以一早就叫人去查了事情首尾。   原本他没把这件事在心上,现在看来,还是需要好好处理一番,以免到时惹祸。   荣国侯思绪转了一圈,冷静下来。   他漠然地看着抖如糠筛的阿金,冷声吩咐:“你把世子、二公子,以及那位谢状元的关系,一一给我道个清楚!”   -   “谢兄!恭喜你啊,成为状元了!”   游街结束,官员与百姓皆散去后,四周街坊邻居以及谢春酌以往交好的友人、富商家的小厮接连围上来。   其中一举子兴奋地冲到了谢春酌面前,手舞足蹈:“你当时游街可把大家迷得够呛,就那伸手撩丝帕的动作,你可知,现在满京城丁香紫的丝帕都卖断货了!”   这举子没能成功通过会试,人却也开朗,并不因此郁郁寡欢,因家中商铺开满各地,人又大方,与谢春酌关系还算不错。   他冲谢春酌挤眉弄眼:“到时发达了,可别忘了小的我。娶了谁家贵女,也要与我说一声,说不定我们能做连襟呢?”   谢春酌失笑:“别贫嘴。”   话罢,见举子盯着他发呆,略一挑眉,轻笑道:“怎么,你现在就发起梦来了?”   举子回神,耳根微红,嘀咕:“……你这姿容,怕是驸马也当得,我还是罢了罢了。”   状元之姿,果然了得。 第159章   殿试结束, 在等待皇帝赐官的时间里,谢春酌如众星捧月,被人拥趸着来往各处宴会以及邀约。   之前与他交好,暗中赠予钱财的商户更是喜不自胜, 恨不得把家中儿女挑挑拣拣, 送他几个, 以好维持彼此之间的交易。   只是无论如何想, 这事也是私下交谈试探, 一旦得了拒绝, 就无声无息地撇开话题, 继续说笑了。   谢春酌挑拣了几个宴会, 参加后便借口不胜酒力,怕因为玩乐丧失心志, 面圣失态, 谢绝了接下来的宴席邀请。   被他拒绝的人不由懊恼自己下手太慢,送礼太轻, 不多时,谢春酌院中又流水般堆满了礼品,各式各样,叫人眼花缭乱。   也有人见这院落太小, 要送谢春酌一座更大的宅邸,可仍旧被拒绝了。   众人心下疑惑, 却也只当谢春酌要作出清廉、不忘初心的样子给各官员以及皇帝看,不便明面收取,因此私下送礼时顺带着,把宅邸契书连同银票放在一起。   夜间,谢春酌拆开各府送来的信件, 有官员的,也有富商的,明里暗里的邀约与交好,价值桌面上的珍宝书籍,令谢春酌笑着摇头,感慨道:“只是一个状元。”   一个状元,已经值得他付出了许多代价,一个状元,也值得他们为此付出更多的代价。   如果更进一步呢?   他想要更进一步!   谢春酌双目亮如火炬,心中激荡。   满室光辉,有多少出自于他桌面上的礼品呢?什么时候,他的屋内能够尽数皆是绫罗绸缎,珍宝稀物?   世人都言人生四喜,大喜为金榜题名,后喜为洞房花烛夜,他如今该做的,也该是考虑自己的婚事了。   现在他最大的两个威胁,柳夔、季听松已死,他没有了禁锢,唯独只剩下魏琮还活着,知道他的过去和一切,但魏琮现下不在京城,赶赴而来,快马加鞭也需要一个多月,只要他找个权位高重的岳家,魏琮就不敢轻举妄动。   而谁才能既压制住魏琮,又能不让魏琮狗急跳墙,和他同归于尽呢?   谢春酌沉下心,一一拆开信件,视线在落到某一处落尾处时,眼中闪过讶异。   姜钰……姜姑娘……   来帖署名却又是丞相府。   姜姑娘……是丞相女儿?   谢春酌压下惊诧,仔仔细细将一封信看完,陷入沉思。   姜姑娘约他明日于大华寺一叙。   大华寺……是之前他春闱前去过的地方,也是在大华寺,他意外遇见了静谭。   想到静谭,谢春酌的手不禁攥紧了纸张,窸窣的脆响从他与信纸相触的地方传出。   他松开手,信纸已经被揉皱了部分,字迹变得模糊歪曲。   是了,他还忘了静谭。   这人也不得不防。   现下也没听说静谭回宫,而大华寺香火鼎盛,恐怕这人还待在大华寺没离开。   看来明天无论如何,他都得去大华寺一趟,既是赴约,与姜姑娘一叙,也是伺机再见静谭一面,摸清楚对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后者比前者更重要,但前者也不可忽略……   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将白日里的得意与浮躁尽数从心中驱赶出去,稳下心。   他必须要小心谨慎,才能稳妥地获得一切。   -   大华寺。   殿试揭榜,状元游街后,中榜举子陆陆续续返回寺庙还愿,无论家产是否丰厚,大多都捐赠了些许银两增添香火。   当然,还愿虽虔诚,但心下多有其他盘算也是真的。   有言道成家立业,多数人却都是先立业后成家。立业后自身有了功名官职,身份地位水涨船高,能挑选的岳家也不可同日而语,地位价值跟着水涨船高,两者才好门当户对,共同进退。   因此,往来大华寺的公子女眷,皆衣着讲究,风度翩翩,一时间香火气息与各种熏香之气交杂,春风一吹,暖意升腾,整座大华寺像是一座正源源不断燃烧的香炉。   谢春酌从外踏入寺中,按照书信里面所述,走至西北侧的院落之外,飞檐红墙,一派肃穆,院中古树屹立在其中,枝叶茂盛,而就在树下,站着一个年轻女子。   对方将一头乌发用簪子简易簪起,配有珍珠流苏,随着风动,珍珠相碰发出细微的响声,暮山紫披风罩盖住身形,却也依旧能看出其身姿挺拔,不似寻常女子纤弱。   谢春酌没有靠近,而是唤声:“姜姑娘,一别数月,近来可好?”   那人闻声转身,露出谢春酌所熟悉的俊丽面容,话语哀怨:“谢状元还敢问呢,这许久,也不见你来找过我,我一直在家里等你上门……如果不是你这次高中状元,恐怕我还出不了门,不得与你相见。”   果不其然,这女子一开口就是莫名其妙的哀怨亲昵。   谢春酌心中微哂,面上不显,愧疚道:“抱歉。”   可他没想到,不道歉还好,一道歉,对方就开始蹬鼻子上脸,快步走上前,眨眼间,就来到了他的面前,抓起他的手,凄凄惨惨地卖可怜。   “你可知这段时间以来,我是怎么过来的?家中要给我挑选郎君成婚,让好几家前后来相看,我都不满意拒绝了……我心中有你,又怎么会答应他们呢?   日子久了,我爹娘觉得奇怪,逼问于我,我不得已跟他们说了,我们之间……已有肌肤之亲。”   这话一出,把谢春酌骇得瞪大眼睛,愣了好半晌都没回神。   他一张俏脸吓得雪白,神情发懵,显然是没想到自己还未入朝堂,就先一步引了丞相的仇恨。   闻羽见状,心中发笑,又爱又怜,表情还是一副急迫哀切的模样。   他紧跟着继续说:“那日我们……”他欲言又止,等到谢春酌回神要反驳,张口道,“即使没到最后一步,你也不可否认,我们确实有了关系。”   “……”谢春酌只恨喝酒误事,这姜姑娘不像女子!   怎么会有人拿着这件事来做把柄的?还是丞相府的小姐。   她的身份,嫁入皇家都绰绰有余,为何就要来逼他呢?   脑子进水了?   谢春酌不好把这话说出口,额头青筋跳了跳,勉强压下心绪,耐心询问:“所以你现在想怎么样?”   “我要你娶我。”姜姑娘的话语、语调掷地有声,干脆利落,显然是在心中思虑已久。   不出谢春酌所料。   “我们之间家世悬殊,我即使高中状元,往后官职也需熬,不知前程如何,怎么能娶你呢?”   谢春酌面色沉稳,好心宽抚,“那日之事……我们终究没做到最后一步,此事不要声张,我不会说出去,你还是能嫁入高门,成就富贵一生。”   说句实话,谢春酌是不想娶姜姑娘的,他依旧觉得此女古怪,加之身形过于高大……   他不是厌恶鄙夷,只因过往与各个男子相处,他们都比自己高,压迫感十足,在面对姜姑娘时,虽然对方时有压制,但谢春酌还是能感觉到对方那双看似柔弱的眼眸里蕴含着的危险之色。   但姜姑娘不知,而是说:“你与我成婚,我爹娘便是你爹娘,他们怎么会让自己的儿子一辈子做个小官呢?”   “……你必会进翰林院,熬上两年,再入各部,最后进入内阁,继承我爹的位置……”姜姑娘看着谢春酌神情微动,不再挣脱他的手,声音愈发压低,飘渺勾人。   “或者不必熬资历,你只需要一个机会,就能够官至一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要你和我成婚。”   多么诱人的条件,代价不过是娶自己不喜爱的女子而已,况且这女子又不是貌丑无盐,还对他情根深重。   谢春酌眼中闪过犹豫,最后在姜姑娘极具压迫力的眼神下,轻声开口:“丞相真的会同意吗?我家产颇薄,又无父母在世……但我是万万不肯入赘的。”   听起来像是又吃又拿,旁人若是听见,估摸着是要鄙夷一番的,可因着谢春酌的脸,这鄙夷又得降之又降,成了苦衷。   谢春酌今日穿得简单,浅淡的鹅黄色衣袍,外披米白罩衣,料子细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衣衫显气色,衬得他一张皎白秀美的脸如珍珠般,散发着盈盈的光泽,双眸含水,长睫微颤,迟疑询问,又找补后句的倔强模样,着实叫人恨不得将他揉进怀里连喊几句心肝。   至少姜姑娘暗自恼恨,早知换身衣衫,用皇子身份来寻谢春酌,保准对方屈服,还管什么愿不愿意呢?   不过这样又少了乐趣……他还想要谢春酌的真心。   强压下心中的痒意,姜姑娘抓住他的手,握进掌心,微微一笑,笃定道:“他们会同意的,因为我已经找到了他们不得不同意的办法。”   “什么办法?”谢春酌问。   “让国师寻陛下赐婚你我。”   国师……静谭……   谢春酌心神一动,反握住姜姑娘的手,“……你与静谭法师相熟?”   姜姑娘讶异于他的主动,闻言笑道:“是呀。我母亲因常年卧病在床,信佛法,陛下怜惜我母亲一片向佛之心,于是叫静谭法师时不时去我家中为我母亲祈福……因此,我与法师也有交谈,关系尚可。”   “如此,他便愿意为你我二人,向陛下求旨意?”谢春酌的怀疑没有减轻。   姜姑娘也不需要减轻他的怀疑。谢春酌越怀疑,就说明他越心动。   “是呀。”姜姑娘娇俏地冲他眨眼,“他可是个好人。”   而后又冲他撒娇:“这样总可以了吧?你答应娶我了吗?”   一个女子做到这地步,可谓是豁出去了,没有男子会不为此感动,但谢春酌只觉毛骨悚然。   不过说到底,这件事百利而无一害,所以他颔首应承:“一切如你所言。”   姜姑娘喜不自胜,张开手臂,居然朝着他直接抱过来。   谢春酌躲避不及,被他抱进怀里,感受到对方胸口的柔软,表情、身体骤然一僵。   姜姑娘忍俊不禁,故意在他耳边道:   “你可记得一定要来提亲啊。”   “……好。” 第160章   二人就这样在院中抱了一会儿, 谢春酌最后以“与礼不合”挣脱了对方的怀抱。   谢春酌怕他再对自己动手动脚,借口在外被人看见二人私相授受,名声传进丞相耳中不好听,又要和他分开。   “我一个女子都不怕, 你一个男子倒是怕得恨不得躲我三丈远。”姜姑娘哀怨道。   说着, 手里丁香紫的帕子往谢春酌脸上一甩, 看着对方蹙眉躲避的模样, 脸上笑意加深, 拉长语调, 轻声说:“……我等着你我成婚那一天。”   那一天, 他必定要让谢春酌穿着婚服, 头盖红盖头,主动走到他面前, 求他疼爱。   他会亲手揭开谢春酌头上的红纱, 犹如那天对方高中状元,跨马游街时一般。   谢春酌被他嗔怪引诱地看着, 心里却生不出半分绮念。   他怕这位丞相之女再纠缠不休,思索着要如何找借口离开,却不想对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眼中闪过不耐。   “我要先行离开了。”姜姑娘依依不舍地对他说, “……家里人找我了,我不得不走, 你要是想我,就派人到丞相府给我送信,只要跟侍从报你的名字就好了。”   谢春酌应好,“你快些回去吧。”   姜姑娘哀哀切切地看他:“我走了。”   谢春酌点头:“一路小心。”   姜姑娘眨眨眼,暗示:“……我真的走了, 你不对我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吗?”   谢春酌装傻:“有事我会去丞相府寻你的,若是丞相答应了你我之事,我再请喜婆上门过礼。你就安心回家等消息吧。”   “……”   闻羽算是看出来了,事到如今,谢春酌对他这女装打扮仍然是不感兴趣,若不是丞相府能给对方带来助力,谢春酌恐怕理都不会理他。   不过这样倒是平添了几分乐趣,他最爱瞧见对方那抗拒又不得不服从的模样了,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   闻羽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你也得叫我安心才对。”   声音一落,谢春酌顿感不妙,正要后退闪避,手腕就被迅速攥住,阻止他逃离。   也不知一个女子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力气和身形,略一用力,就轻轻松松地把他拉扯进怀里,裹挟住。   谢春酌惊慌抬头,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看见这人低着头闭眼朝他撞来,谢春酌被他吓了一跳,生怕对方把他头磕破,下意识仰头,结果却又被对方得逞。   在瞥见对方翘起的嘴角和狡黠的笑时,谢春酌就知道自己中计了。   唇被咬了个正着,谢春酌没咬紧牙关,闻羽的舌尖就顺着唇缝直入,进入了温热柔软的口腔。   鹬蚌相争,鹬想要吃的也就是这一口软肉。果真是香甜,叫人欲罢不能。   闻羽本就比谢春酌高上大半个头,着女装,又不会缩骨,头发刻意没梳高,但也还是瞧着人十分挺拔。离远了,这种压迫感少些,现在二人近得密不可分,谢春酌几乎窒息。   若不是时间确实紧迫,闻羽不得不在一声声暗号中回神,松开口,谢春酌就要在他怀里晕过去了。   “我等你。”闻羽双眸晶亮,如火般注视着谢春酌,想要将其燃烧,裹进心口。   谢春酌脸颊潮红,眼眶、眼尾微红,乌黑长睫上还挂着些许晶莹的泪珠,秀眉蹙起,闻言不禁瞪视对方。   可瞧见对方花了的唇妆,以及过分高大的躯体,谢春酌咬咬牙,还是忍了下来。   “……你先放开我。”   闻羽挑眉,倒也知道自己得意忘形,做过火,未免太多暴露破绽,他任由谢春酌在自己怀里挣扎离开。   怀中空空,闻羽心下不免生出怅然遗憾,更多的则是渴望,要是能一直抱着谢春酌不松开就好了。   也快了,这样的日子就快来了。   一声高过一声的脆响哨音,响至谢春酌缓过神,都不由自主朝着声音来源方向看去。   闻羽面色微沉,顾不得与谢春酌再厮磨片刻,擦了擦唇角花了的胭脂,笑着说了句:“我先走了。”待得对方忍着羞恼之意点头,才提着裙摆,翩翩离开。   这人离开了,谢春酌还靠在院内的古树上喘息。   他垂首,鬓边青丝落在脸颊边,他用手撩至耳边,又觉唇上火辣发麻,抬手擦去,指腹染上了些许红艳艳的胭脂,像血一样。   谢春酌皱眉,闭目,回忆自己从踏入这座寺庙,到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太像一个针对他的陷阱了。   姜姑娘居然那么恰好就是丞相府的小姐,那么恰好他们曾经相识,又那么恰好,丞相的官职能与魏琮所在的荣国侯府相制衡,不至于让魏琮无法无天,将他带走。   但无论是不是陷阱,他现在都必须踏进里面去。   只是……谁说他只能做被动的猎物呢?   谢春酌看着指腹上的胭脂,骤然一笑。   他从古树树干上直起身,拿出随身携带的丝帕将手上与唇上的胭脂擦干净,整理好微乱的衣衫,起身离开。   而在他往外走了几步之后,袖口之中的丝帕却因没放好的缘故,随着风一吹,落出去,又飘飘然地回归了院落之中。   呼呼——   春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窣窣”的响声,丝帕在半空中随着落叶一齐飞舞,最后在风停时悠然落下。   一只腕戴佛珠的手抬高,如抓握花朵一样把它从空中扯下。   涂抹的胭脂在雪白的丝帕上也像是一朵朵正在盛开的艳红春花。   静谭垂眸,静静看着这方丝帕。   风声阵阵喧嚣,似在诉说情意。片刻后,他最终还是将它收入怀中。   -   闻羽的动作很快,谢春酌刚收到旨意进入翰林院,授从六品修撰,入翰林值班的第二日傍晚,他回到家中,便看见丞相府的马车正候立在他家院门口。   小厮看见他回来,立即走到马车旁轻声唤:“二夫人,谢大人回来了。”   马车帘子掀开,里头走出个模样矜贵,眉目英气的妇人。此女,应当就是丞相府的二房夫人。   姜丞相官至高位,作为大哥,自然是没有分房,带着两个弟弟一齐住在府中,二弟姜柴在兵部做侍郎,三弟姜西岸则是外放做官,只剩下妻子与儿女一齐待在京城伺候母亲。   谢春酌认得这位二房夫人,因为丞相夫人卧病在床,不能处理家务杂事,放权给了这位二夫人。   这位二夫人常年出入京城各地的商铺,脾气泼辣,将丞相府上下管控严格,又知进退,在京城上下夫人口中,可谓是夸赞不断,名声赫赫。   此时对方看见谢春酌,本漫不经心的表情骤然一变,脸上闪过惊艳,而后笑容高高挂起,显出几分热切与真意来。   “真是久闻不如一见!未曾想,谢大人比起他人口中还要风姿卓越。”   二夫人被侍女扶下车,笑意盈盈上前,行礼后,道:“只是要便宜我家孩子了,若是旁人听见了,恐怕也要说上我一通,把我说成恶霸,直抢了鼎鼎有名的秀姿美容状元郎呢!”   二夫人笑语连连,舌灿莲花,说得人心情愉悦。   谢春酌连忙行礼道:“夫人谬赞了,满京城谁人不知您的为人善举,就冲着您去年冬日主动施粥给城内外的乞丐难民,又主动捐赠五百两给予他们搭建破损房屋,如今也不知死去多少可怜百姓。”   二夫人闻言,笑容愈发灿烂。   两人都是嘴巧的人,说不出半分不中听的话,只是简单你来我往两句,彼此脸上都带了真切愉悦的笑,随后便自然而然地进院继续相聊。   进院后,又是一阵寒暄,因为谢春酌无在世高堂,二夫人简单问候,便怜惜道:“你如今出息了,他们泉下有知,也会为你骄傲的。”   “只求问心无愧,将一身血肉报效王朝。”谢春酌双眸清亮,坚定道,“天下为家,陛下便是吾父。”   二夫人看着谢春酌,眼中闪过赞叹和可惜。   这一抹飞速掠过的情绪被谢春酌所捕捉到,他心神微动,正待要伺机试探,却没想到对方先一步开口。   “依谢大人的聪慧,想必也知道,今日我来是为了你与我家孩子的婚约。”   二夫人肃着道:“我兄长拗不过家里那个孩子的恳求,最后还是服软了,派我来瞧瞧你,我现在看你是万分满意,只问你,你愿意与我家结亲吗?”   话到此处,事到如今,谢春酌再没退路。   他点头:“我愿意。我定会好好照顾姜小姐。”   二夫人故意绷紧的脸松下,看向谢春酌的眼中愈发怜惜欣赏,还有几分得意与谨慎。   “好,既然如此,之后的事你一概不用负责,喜婆,过礼,我们都会派人来协助你,你只需要出面就好了。”   二夫人笑着道:“你就好好等着当新郎官就好了,荣华富贵,青云之路,都等着你呢。”   话罢,二夫人侧头看了眼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他……我兄长还等着我复命呢。”   谢春酌不好留她,起身相送:“来日再去府上拜访,还望夫人莫要嫌弃。”   二夫人笑得意味深长:“怎么会呢,你是有大造化的。”   看着对方转身离开,踏上马车,谢春酌突然开口,叫住了对方:“二夫人。”   二夫人疑惑回头,便听见他问:“姜姑娘在府中排名第几呢?”   二夫人怔愣,眼中闪过慌乱,但很快她镇定下来,答道:“……第一。她是我兄长的嫡女。”   谢春酌颔首:“我明白了。”   二夫人不敢问他明白了什么,讪笑着,忙不迭进了马车内。   不多时,车夫驾着马车,他们就离开了这座对他们而言,过分窄小的院落。   夕阳斜落,浓郁的橙红色光辉落下,马车嗒嗒离去,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谢春酌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歪斜,静静立着,突然感受到一股未知的阴谋朝着他袭来。   -   谢春酌与丞相府嫡出小姐定亲的消息,在不久后席卷了京城,成为众人口中的饭后闲谈。   有戏谑丞相榜下捉婿的,也有讥讽谢春酌攀附权贵,不过归根究底,还是羡慕具多。   魏琮自外回来,来到侯府门口,耳边不知听了多少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阿金侯立在一旁,小心翼翼觎看他的表情,忐忑不安。   “世子……”阿金欲言又止。   魏琮手提锦布制成的包袱,里面裹着不知何物,闻言睨了阿金一眼,直接扔过去。   阿金下意识接住,又惊惧于里面的东西,几乎把它如贡品般高高举起。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魏琮冷冷一笑,“什么丞相府嫡女……算什么东西……”   他看向阿金,漠然道:“去告诉谢春酌,他有东西落在我这里了,想要,就来拿。” 第161章   “你说什么?!”阿金失声, 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人,“……谢大人,那可是……”   “不去。”   谢春酌打断他的话,再次重复:“我不去。他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长睫垂下, 阿金看着那张如花瓣般柔软的唇吐出冷酷的话语。   “我不在乎。”   阿金怔愣。   “送客。”谢春酌不再看他, 而是直接一声令下。   垂首候立着的侍从当即上前, 伸手拦住想要上前再说话的阿金, 赶客, “大人要休息了, 请你离开。”   阿金无可奈何, 只得离去。   院落大门自身后关闭, 阿金听着响声不由得缩肩,吓得一激灵。   他回头, 看见紧闭的大门, 这座院子是一进院,不大, 布置却雅致,从外看,院内攀延的墙花繁华似火,内里物件也是顶顶好的。   这不是谢春酌与丞相府结亲后带来的, 而是对方住进这院子就有的,而这些是谁布置的呢?无非是那条死去的蛇仙。   阿金虽对妖邪鬼仙抗拒恐惧, 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可怜至极。   殿试当日,杀了柳夔的或许不是劫雷,也不是他家主子,而是谢春酌啊!   情之一字,伤人至深, 神鬼妖邪,无一能渡。   更何况……   “……当真如此无情吗?”阿金盯着大门,失神喃喃。   柳夔尚且落得如此下场,那他们家主子呢?既已斩杀蛇妖,又有侯爷禁锢,满府上下几百条人命皆倚靠在他身上。   当今陛下无子,宗室上下蠢蠢欲动,想着将适龄子嗣过继于皇室,他们家主子更是在首列!加上魏异之死……   阿金不敢多想,猛然回神,双手搂紧胳膊,突然感觉到春日寒凉,冻得人心肺皆冷。   他快步往外走去,离开了这条巷口。   -   “主子?”侍从的轻声呼唤将谢春酌飘荡的思绪拉回。   他回神,“怎么了?”   侍从道:“晚膳已备好,需要奴才叫厨娘为您端上来吗?”   对方小心翼翼窥探他的面容与情绪,等待他的答复。   谢春酌颔首:“布膳吧。”   侍从松口气,离去。   谢春酌看着他离开,堂屋里只剩下他一人,此时天色已暗,斜阳尽消,只剩下一点幽蓝色的光辉还余留在天空上。   四周光线昏昏,并未点燃烛火。   谢春酌突然感受到难以自抑的痛意,但这痛只是在心口一略而过,蜻蜓点水,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多思多痛,无思则无忧。   柳夔的死在他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但归根究底,都是柳夔自找的。   如果柳夔不曾爱他,不曾在当年与他交易,或许如今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当然,魏琮,他也是不会放过他的。   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将一切思绪摒除,他朗声喊:“来人,点灯。”   沉默候立在屋外的侍从婢女自黑暗中齐齐隐动,如一个个影子悄无声息出现,眨眼间,烛火自院落各处燃起。   谢春酌看着他们完成吩咐后,一个个乖顺而恭敬地重新退回原位,成为木雕,等待下一个吩咐。   ——这些奴仆都是丞相府送来的。   当初在船上时所想的一切终究成真。   只是这真里面……有多少是真的衷心于他呢?   威胁还是太多了。   谢春酌微微扯动唇角,面上带了几分柔和的笑,随后起身,往外走去。   一天结束,明日他还得上朝、再回到翰林院值班。   -   天光乍亮。   绵绵雨水随风而落,以各种刁钻的角度吹进伞下,如鬼针草般沾在人的衣衫上,不知不觉润湿布料,待得人步入屋檐之下,想抖抖雨水,就只觉袖口衣摆沉重寒冷,无论怎样也没法驱寒了。   因为天气的缘故,加之时辰尚早,大殿内点起烛火,来往官员聚集在一起,低声说话,或闲聊或谈论近日朝堂琐事。   大事是不会说的,若是被政敌听见,抓到把柄就不好了。   谢春酌待在翰林院这边,几人不是年轻的士子,便是脾气温和的中年人,上官做到顶,已进内阁,没有人不长眼敢惹他们。   更何况谢春酌还和姜丞相结亲,指不定什么时候一飞冲天,好话还说不及呢。   “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可别忘了请我们去吃席,沾沾喜气。”与谢春酌同进翰林的吴阅一边轻轻跺脚,一边打趣。   殿内太冷了,阴寒逼人,他们的官服里面又不能穿太厚,以免臃肿难看,只好硬撑。   年纪大一些的老官员脸色都冻青了。   谢春酌也不多承让,他身体本就不太好,此时面色微微发青,唇色浅淡,站在不甚明亮的红柱旁,面白如纸,眉目偏又精致,乍一看像个死去已久的艳鬼,叫人不敢多看。   他对着吴阅笑了笑,说话间吐出一口热气,白雾似地飘散。   “定在七月,初夏。”   这个时间不冷不热,恰到好处,只是时间太紧迫,嫁娶仓促。   “那么快。”几位听到这话的官员不免疑惑。   谢春酌面不改色:“丞相大人他们定下的婚期,说是良辰吉日,最好不过的好时辰。”   此话一出,官员们就不便多问了,问问谢春酌还行,谁有胆子去问丞相,你为什么要那么急着把女儿嫁出去?   “看来是我们谢大人风姿过于出众,丞相生怕有人截胡,想着早早定下来。”   有一官员戏谑,挤眉弄眼地讲八卦,“我家隔壁……林侍郎家的女儿,谢大人可还记得?就是你那日高中状元朝你扔帕子,帕子还扔到你头上的那姑娘。”   官员不等众人追问,自己便迫不及待地说:“她当时一回去就闹着要让林侍郎去谢大人家提亲,结果没想到林侍郎一时矜持,没下手,想着派人先去谢大人老家打听一番。   结果没发现谢大人有什么不好的地儿,回来打算找喜婆私底下找谢大人时,才发现,嘿!谢大人已经和丞相府定亲了。”   官员说得眉飞色舞,“现在林小姐在家里闹呢,说林侍郎坏了她的姻缘,如果不嫁谢大人,她这辈子都不出嫁了,昨日半夜还闹上吊,我家上下都被这动静给被吵起来了。”   众人哗然,又不免窃笑,因着林侍郎是户部侍郎,明明掌管钱财,又自诩出身世家贵族,清高得很,平日里阴阳各官员铜臭味十足,庸俗。   朝中官员众多,但十之八九还是小门小户爬上来的,就靠着这点俸禄过日子,听到这话谁能不恼火?   林侍郎因着此事,都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了。   有言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这不,家里出了点儿事,现在里里外外谁都在笑。   谢春酌倒是及时阻止道:“女儿家私事,还是少讲为妙。”   林侍郎惹人嫌,林小姐无辜,少女心事不该被耻笑。   那官员被打断,心下不喜,正准备阴阳对方一句,但话未开口,敲钟声骤然响起,上朝时辰到了。   众人收敛神情衣摆,肃容回到自己的位置规矩站好,开始等待。   当太监尖细的喊声拉长,响彻大殿时,众官员齐齐下跪,俯身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帝苍老疲惫的声音悠悠响起。   官员陆陆续续起身,随后便开启了这一天的朝事启奏。   谢春酌身为六品小官,位置靠后,几乎要到大殿门边,他身侧是红柱,遮挡些许身形,也遮住了寒风冷意。   他微微垂眸,听着官员们一一上奏,部分被驳回,部分交予丞相、内阁审批,还有一部分刚说出来便被不同流派的官员斥责反驳,最后二者、两个流派互相攻击争吵,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大殿瞬间成了街市,口水横飞。   不多时,皇帝一声不耐的“好了!”,阻止了众官的吵闹。   争吵的官员当即下跪,“求陛下恕罪——”   皇帝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瞥向了身旁的贴身太监钱公公。   钱公公识趣,喊道:“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众官员不敢再吭声。   谢春酌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敢再上奏,让皇帝评理,因为皇帝是真的会杀人,而且是兵不血刃地杀人。   犹记上月尾,有一官员怒斥皇帝身边的钱公公奸佞,又骂某个二品官员私下进奉给皇帝珍奇异宝,甚至骂了静谭身为国师不劝导皇帝勤政,导致皇帝对上朝不上心,放权给内阁,怕以后国生祸端。   皇帝当场暴怒,要将其拖下去斩首,但最后不知为何,看着官员古怪地笑了,不仅阻止了禁卫军把官员拖走,还赏赐了官员一样物品。   谢春酌本以为这是私下敲打,结果翌日,那官员没来上朝。   他心中疑惑,问询官员,却没人敢对他言语,最后还是吴阅在下朝后跟他说,那官员在头天晚上就死了。   死在自家院落中,四肢、头颅被割下扔至一旁,躯体掉落至井中,而动手杀人者竟然是与官员恩爱非凡的妻子。   其妻子自言昨日梦魇遇鬼,为了保护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奋力与鬼争斗,结果天亮,日光浮现,满院血泊之中,居然是她丈夫的尸首。   更古怪的是,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其官员府中上下竟无人知晓半点动静。   最后官员之妻自刎而亡,举家搬迁,带着尚在襁褓的孩子回了老家。   更恐怖的是,在吴阅说完之后,一位翰林学士经过他们,低声说了一句:“这不是个例。”   谢春酌细细查了,发现早就在几年前,皇帝便已经学会了用这种手段“惩罚”不听话的官员。   现在朝堂上的官员多是近几年选拔上来的进士,亦或者是外地任官提拔回京的……在六年前,因为死亡官员人数太多,以至于连开两场恩科。   谢春酌立刻就想到了柳夔曾经说过的器人,皇帝昏庸喜珍宝,地方官员进贡器人……而魏异死得不明不白,至今未有消息,是否也是被侯府进贡给皇帝了呢?   否则那名官员又是怎么死的?   “退朝——”在钱公公的叫喊之下,谢春酌跟着众官员下跪行礼。   身子弯下,膝盖还未落地,一声沉稳的男声突然响起。   “且慢。”   众人诧异,还以为有哪个不长眼的官员居然还敢触皇帝霉头,结果侧目看去,竟然是身穿官服的荣国侯。   谢春酌心中登时升起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荣国侯出列,弯腰对皇帝作辑行礼,笑意盈盈道:“臣有一物,因是祥瑞,所以想献予陛下。”   “哦?什么祥瑞?”皇帝饶有兴趣,阻止了钱公公喊退朝的举动。   荣国侯恭敬道:“前两月春闱时,天降暴雨,白蛇游天,此兆其实是白蛇渡劫成仙,因对人世间有所留恋,所以才飞至皇城上空。”   “臣之子魏琮顾念陛下真龙天子,白蛇渡劫飞升又是难得一见的奇观,因此外出,寻找白蛇留在人间的尸首,想要献给陛下,……臣也没想到,居然真的让他找到了。”   荣国侯叹息:“只是蛇身巨大,他无法带回,最后只将其头颅斩下,想要献给陛下。”   话罢,荣国侯跪下,叩礼:“殿试春闱,白蛇渡劫,乃是国运昌盛之象!故而想要将此蛇头颅献予陛下,望陛下千秋万载,福运安康!”   在朝为官,没有人是傻子,在荣国侯话音停顿时,脑子灵光的官员已经跟着跪下来,高喊:“陛下圣明——”   呼啦啦的奉承引得皇帝哈哈大笑:“好!好!好!”   “你的孩子,都是好孩子。”皇帝看着荣国侯意味深长道。   随后又道:“既然如此,那就呈上来吧,让满朝文武百官,都看看这渡劫成仙的蛇仙!”   谢春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看见了柳夔。   二人举着巨大的托盘进入大殿,红绸布盖在上方,凸现出下面的形状。   当他们托举着它来到皇帝面前跪下,掀开红绸布时,就像在进奉一样珍奇异宝。   剑口锋利,未有血渍,银白鳞片覆盖蛇的头颅,面部皮薄而浅,双目未闭,眼瞳白而泛着浅粉,正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   众人不由惊异,这蛇死去几月,头颅未腐,色泽居然还依旧鲜艳。   “果真是祥瑞!”百官惊叹。   “真是奇异。”吴阅踮起脚尖往前看,感叹之余,见身旁人无甚动静,疑惑,“谢大人,你的脸怎么那么白?是身体不舒服吗?”   谢春酌微微阖目,什么也没说,而是直起身,扭头看向了身后斜侧方。   一个身着锦衣,容貌俊美的青年正倚靠在殿门外,目光清冷地看着他。   见他看来,便挑眉,肆意张扬地朝他一笑,薄唇微张,一字一句无声道:我来找你了。   你不来找我,我来找你。 第162章   有那么一瞬间, 谢春酌以为自己看见了柳夔。但是当他晃神再看,站在殿外的人明明是魏琮。   他怎么会把他们认错呢?   谢春酌毛骨悚然。   魏琮站在殿外门口,冲着他笑了笑,随后便在荣国侯的召唤下, 进了大殿之中。   之后的事如以往每一次朝臣献礼一样, 恭贺皇帝得宝、赞扬皇帝圣明、祝愿天下昌盛, 皇帝大喜, 当场对献宝大臣进行赏赐, 最后众臣跪拜, 退朝。   “谢大人。”谢春酌在顺着人流往外走时, 身后突然传来魏琮的喊声。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回头望去。   魏琮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他的面前, 姿态竟有几分温润风度, 笑意盈盈对他道:“谢大人春闱时我在外地,来不及恭贺, 现下又太迟了,只得送上一份贺礼,谢大人莫要怪罪。”   旁人见状,不由讶异, “谢大人,你与荣侯世子相识吗?”   荣国侯世子魏琮的名声可不好听, 但再不好听,也是世子,也是皇嗣候选人,以后的前程退一万步,也比他们这些兢兢业业做事的小官员好, 谢春酌能和丞相府结亲就罢了,居然还和荣国侯世子有关系?   众人看着谢春酌的表情变了又变,心中揣测,怀疑谢春酌的真实身份或许不仅仅只是偏远地方的一个小村落农户出身。   谢春酌不语,魏琮却自顾自地靠近他,揽住他的肩膀,与旁人说笑:“我与谢大人早在他未入京时便相识了,就是那次我出京后……”   众人恍然,原来是去年魏琮惹事被驱逐出京的事儿啊,看来还真是巧合。   “本来我与谢大人也是一同入京的,只是中途遇见了山匪,意外失散了。”魏琮装模作样地叹气,“当初失散后,我遍寻谢大人,不见踪影,可是日日噩梦,生怕谢大人又遇险境……”   魏琮目光幽深,盯着谢春酌皎白的侧脸,轻声道:“好在谢大人福大命大,平安无恙,不然我不知道多愧疚。”   谢春酌冷眼看他演戏,却不能打开他的手,而是垂着眼眸道:“世子不必愧疚,世事难料,你也不想如此。”   “谢大人和世子的关系真不错啊。”附近几个官员瞧见二人亲密的姿态,不由感慨。   “是啊,谢大人下朝后是要去翰林院值班吗?我恰好也需要去那边找些东西,不如谢大人与我一同去吧。”魏琮说话间,目光却看向了谢春酌的上司。   魏琮风头正劲,他怎么可能拒绝对方的要求呢?   他连连点头,“谢大人正是负责整理修撰书籍,世子寻书,问谢大人最好不过。”   魏琮笑着看向谢春酌,拦着他肩膀的手收紧,呼吸轻柔落在对方的脸颊。   “谢大人方便吗?”   谢春酌颔首:“世子吩咐,无有不从。”   话罢,便顺着魏琮手上的力气,跟着对方离开了大殿。   前方循着人群往外走,已至殿外的丞相听见动静,回头看见二人离去的背影,蹙起眉头。   “怎么回事?”   知晓此事缘由的官员连忙解释,还笑言:“谢大人才高貌美,朝中上下无人不喜爱他呢,丞相大人可是寻了个好佳婿。”   官员还以为丞相听了会笑着点头,却不想,对方竟突然变了脸色,甩袖冷声道:“不过是同行几日罢了,竟似成了挚友,荣国侯世子做事真是一贯荒谬!”   官员怔愣,看着他快步离开的背影,迷惑不解。   皇帝无子,荣国侯又善于奉承,适龄宗室子中,若论过继子嗣,魏琮胜算最高,若是成了,可就是一飞冲天,万人朝拜。   怎么看,谢春酌与魏琮交好都是百里而无一害,怎么丞相还生气了呢?   -   谢春酌对丞相莫名其妙的怒火一无所知,他被魏琮半推着进了翰林院的一间用来休息的厢房。   甫一进门,他就甩开了魏琮搭在他肩膀上的手。   魏琮不怒反笑:“生气了?”   谢春酌皱眉看他:“你到底想做什么?这里是翰林院,是陛下治下,不是你的府邸,我也不是任你宰割的玩物。”   “我没有把你当做玩物。”魏琮慢吞吞道,“我只是在等着你找我,你没来找我,我就只能自己来找你了。”   他挑眉看谢春酌,“我还以为你会顾念着与那条蛇的半丝情谊,来找我要回头颅。”   又是柳夔,为什么他们都认为他对柳夔有情呢?是因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吗?想着若是他对柳夔有情,对他们也会有情,若是他对柳夔这个相处陪伴数年的蛇都没半分感情,恐怕对他们,只有更无情。   谢春酌道:“我与谁都有情谊,难道每个人被你杀了,我都要去求你吗?”   他语气冰冷,不近人情:“那恐怕荣国侯世子要成为杀神,将这个天下的人屠戮殆尽。”   魏琮笑容微滞:“不愧是你,谢春酌。”   遮挡的窗纸被毫不留情地撕破,魏琮也不再拿所谓的情谊来刺激谢春酌,他逼近对方,微微皱起眉,面上显现出疑惑不解。   “为什么柳夔可以,魏异可以,季听松可以,甚至……那个土匪也行,我却不可以?”   谢春酌一步步被他逼至屋内,腰背贴在柱上无法再退一步。   他抬起头,魏琮已然与他近在咫尺,几乎能看见彼此眼中的自己。   魏琮的双手挡在他的脸颊两侧,将他完全笼罩在怀中。   这位众人眼中板上钉钉的皇嗣,在翰林院的一间内房里强迫当朝春闱状元,一个六品小官,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比起他们,我差在哪里?”魏琮低头,呼吸吐落在谢春酌的耳畔。   谢春酌不躲不避,只道:“世子自重。”   魏琮讥笑:“若我不自重呢?”他眯起眼睛,捏起谢春酌的下巴,强迫他仰起头。   唇与唇之间只差一毫米,若有似无地触碰,促使谢春酌抿紧唇,不敢张口。   “你今日不低头,来日,总要向我祈怜……”   魏琮揉开他的唇,颜色浅淡的唇便如被摧残的花朵儿,汁液溢出,色泽由浅变深。   谢春酌终于忍不住拍开他的手,道:“一切未定,你当真如此自信吗?”   “除非皇帝现在能生出一个能够继承大统的皇子,否则又有谁能和我比呢?”魏琮反问,语气狂妄。   谢春酌却也明白,这人确实有狂妄的资本,但他还是呛声。   “万一呢?”谢春酌盯着他,慢慢道,“比如侯爷突然跟你说,他曾与一异域女子有一段情,生下一子,要你去把他带回来……”   谢春酌看着魏琮面无表情,眼眸情绪开始变化,就知道自己戳中了对方的心。   倒也没多少快意,因为这是建立在一件惨痛的事实之上的事。   魏琮去年被驱逐出京,看似是因为犯错惹怒了荣国侯,实则是接了任务,要将流落在外的魏异带回来。   魏异到底是不是荣国侯的子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够为荣国侯,为魏琮作出贡献,作出……如今日的白蛇头颅一般,取悦皇帝的用处。   “……果真是杀人不眨眼啊。”谢春酌的手搭在魏琮的肩膀,稍稍用力,就将他推开了。   “器人一事,你应当知情吧?”谢春酌身量不及魏琮高大,此时却居高临下地对对方进行审判,“所以魏异说他本就要死,说侯爷会答应他的一切要求……”   他扯扯唇角,道:“因为这一切,都是靠他的命换来的啊。”   “人想要什么,不都是得付出代价吗?”魏琮看着他,“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所以我也会在将来付出代价。”   “将来?”   “因为我现在要和你一起。”   魏琮猛地把他拉回来,压在柱子上。   谢春酌因为他的动作,毫无防备,身体下意识往后撞,但意料的疼痛并未袭来,因为魏琮先一步用手垫在了他的后脑勺。   “……一起等待,恶人恶报。”   那只垫在谢春酌后脑勺的手伸至脖颈,掐着他的脖子迫使他抬头,魏琮就在这一瞬间低下头,凶狠地朝着他的唇咬去。   吻轻如蝉翼,撕咬时却使人疼痛难忍,口中皮肉比起任何一处都要薄,破皮后,血腥味在纠缠中显出冰冷的温度。   谢春酌无法挣脱,最后干脆放弃抗拒的举动,垂下眼眸,任由对方掠夺,直至罢休。   魏琮吻去他嘴角溢出来的水渍,温声道:“这怎么能不算是天作之合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春酌猛地抬手,冲他脸上扇去。   清脆的巴掌声在这间小小的内室里响起,破晓而出的日光倾斜,透过薄薄的窗纸往内而来,落在二人身上,影子斜上,部分重叠,晶莹的尘土飞舞,带来不可言说的静谧。   魏琮侧着的头微抬,向站在前方的人看去。他的右边脸颊泛起浅淡的红,倒叫他肆意随性的模样看起来有几分可怜。   “你想知道,为什么谁都可以,唯独你不可以吗?”谢春酌在他的视线里慢慢开口。   “为什么?”魏琮问。   “因为你把自己放得太高了。”谢春酌上前一步,手抚上他泛红的右侧脸颊,最后往下,轻轻地掐住了他的脖颈。   魏琮没有反抗,静静地看着他,直到掐着脖颈的手力气变大,窒息感袭来,颈部青筋暴起鼓胀。   他胸膛剧烈起伏,身体却一动不动,像是等待审判人的凌迟。   谢春酌终于露出了面对他时,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他们会跪下来,会为了我去死。”谢春酌看着他因为窒息而潮红的脸,缓声道,“他们祈求渴望我的爱,而你只会逼着我爱你。”   “就算你当了皇帝又怎么样呢?”   “想要我的爱,你就得先学会,跪下来给我当狗。” 第163章   “原来是……这样。”魏琮断断续续地说着, 突然哈地一声笑,情难自禁,又因为脖颈被掐住,脸色发红发紫, 看着十分狰狞。   或许是真的把谢春酌的话听进去了, 他至今没有挣脱对方掐在他脖子上的手。   谢春酌不可能在这里杀了他, 见状松开手, 但却没想到, 他手一松, 魏琮反而攥紧了他的手腕, 用眷恋渴望的语气低声道:“掐着我吧, 就像给我一条栓在脖子上的绳子,我愿意当你的狗……”   在谢春酌讶异的目光下, 魏琮抬起头, 深黑的眼眸如漩涡,蕴含着想要将面前人吞噬的欲望。   “只是你也要知道, 狗会咬人,所以……你要时时刻刻关注着我,要给我食物……要教训我……”   魏琮张嘴,轻咬他的食指, 湿润的口腔与舌尖带来的湿漉感,令谢春酌反射性地想要抽回手, 但他忍住了。   “想要我跪下来,就要驯养我。”魏琮双目如灼灼火焰,“……我也会为了你,去做任何事。”   “即使我要你去死吗?”谢春酌食指微勾,触碰到魏琮口中的上颚, 如逗狗一样轻点。   魏琮微笑:“我不做蠢狗,我是恶犬。”   话毕,他牙齿力气稍微变大些,谢春酌的手指就从他口中抽不回去。   谢春酌用空着的那只手又抽了他一巴掌,他才哈哈笑着张嘴。   谢春酌嫌恶地把手指上的口水擦在他身上,魏琮不恼,看着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口道:“我之前一直在想,迟早有一天你会因为利益来攀附我。”   谢春酌抬眸看向他。   魏琮笑道:“原来我是那么嫉妒他们。”   嫉妒他们能够得到你的关注,得到你的虚情假意。   “还好他们都死了。”魏琮目光沉沉,“……希望不会再有人跟我抢你,否则,我一定会和他们……鱼死网破。”   -   魏琮离开翰林院,谢春酌洗干净手,整理衣衫回到值班堂室后,敷衍过那些凑过来或打探消息,或有意奉承的官员,坐在案几前,拿起一卷书籍展开。   字如蝌蚪般在眼前游走,看不进去半分,谢春酌持书垂眸,半晌后,面无表情地放下,微微阖目。   心乱了。   谢春酌抬头看向屋外,日光浮动,院外树影摇晃,风吹过时沙沙作响。   这样的日子平淡又充满未知。   不,不是未知。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事情要处理,他不能停滞不前,不能休息。   魏琮、姜姑娘、静谭……这三个人,他必须除掉。   可除了他自己,他还有什么筹码呢?   谢春酌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或许已经死去,又还活着的“人”。   烦乱的心绪一扫而空,谢春酌骤然一笑,低头将手中攥紧的书籍松开,褶皱慢慢扑平,沉下心继续看。   阳光正好,春日灿烂,气暖风和,隐有鸟叫,再过两月,就要迎来夏日了。   由于翰林院设立在皇宫之中,等闲不能随意进出,以至于院内官员多数午间需要停留在院内继续干活。   临近午膳时分,大部分人都停止了撰写与修复书籍的工作,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捶捶背,四处走动,吹吹暖风,享受半刻悠闲。   也有人讨论起今日的午膳,宫内是会负责他们这些官员的饭食,但需要花钱,给得少的,油水和肉食就少,给得多的,就能开个小灶。   官员来自各地,口味并不相同,因此许多人选择从家中带饭食前来,到饭点就花几个铜板当柴火钱,差遣小厨房的仆役帮他们热好,既省钱又舒心。   不过带饭的人也分好坏,好的自然是家中有钱,或早已成家有妻,母亲关怀的官员,饭食丰盛,坏的自然是没钱没成家,母亲也没心思打理的官员,饭食多数只有干巴巴的腊味和奄了的青菜,更甚者带了两个早市买的饼子充当午膳。   “谢大人今日没带饭食吗?”有人见坐在侧边的谢春酌唤了仆役前来,给了对方一块碎银,又细细嘱咐了几句话,好奇发问。   谢春酌与丞相府结亲,本人又善于经营,虽与商户交好,又因着长相与铜臭味不符,笑脸迎人,跟翰林院的多数官员关系不错,一举一动备受关注。   更别提今早还与魏琮相识,可谓是前途无量。   这一官员出声询问,其他人也不由朝着谢春酌看去。   谢春酌朝他们羞赧一笑,道:“今日起得迟了,一时忘带了,又不好再叫人来送,来回跑动得麻烦。”   众人恍然,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官员摸着胡须笑道:“谢大人终归是年轻,还会有睡迟的时候,向我们这把老骨头,睡都睡不着,日日数着时辰,才能浅浅睡上一会儿。”   “春日觉多。”谢春酌道,“这几日不下雨,叫人心情好了不少。”   “这倒也是,天气不错,等到过几日休沐,闲来大家一块儿外出去郊外踏青也是不错的。”   众官员捡着这一话题又继续聊了起来,等到午膳陆续热好,被仆役送回来,便各自收拾了位置上的书籍,将其放在桌面上开始用膳,也有个别讲究的,寻个空置的房屋进去吃,顺带着小憩。   谢春酌打开木盒,看着里面的饭菜,唇角噙着一抹笑。   他收敛笑容,垂眸,慢条斯理地将里面的饭菜拿出,拿起筷子把奄巴的青菜夹进口中。   坐得离他近的官员瞥了一眼,立刻收回目光。小厨房的厨娘仆役手艺欠佳,一眼就叫人没胃口。   一群男人吃饭狼吞虎咽,即使是斯文些的,吃饭也花不了半柱香,不多时,大部分官员都吃完了饭食,把食盒交给了仆役清洗。   谢春酌也不例外。   只是他的脸色似乎变得有些苍白,在忍受着某种痛苦,秀气的眉都蹙起来了。   “谢大人,你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吴阅瞧见他的模样,不禁问道。   “有些腹痛,可能是方才饮水急了。”谢春酌朝他勉强一笑,“过会儿估计就好了。”   没散去的官员见此情形,多看了他一眼,有人道:“别不是吃坏肚子了,小厨房那手艺……真是不堪入目。”   吴阅也下意识认为是饭菜的问题,劝了谢春酌一句:“要不去找个空房间休息一下?”   谢春酌没拒绝,对着他颔首点头,任由对方陪着去了一空置的房屋。   众人本以为谢春酌休息一下便好了,结果没想到午休后,再见谢春酌,对方的脸色愈发苍白,额头甚至渗出冷汗。   这可不是小事了。   谢春酌的上司当机立断:“叫太医来瞧瞧吧,别真出事了。”   “太医无召不能随意出入各部。”他的副手面色为难,“这个时辰,陛下恐怕还未……起。也不好传话。”   “下官自己去太医院开一贴药吧。”谢春酌见众人为难,主动开口道。   他苍白一笑,安抚道:“许是真吃坏了肚子,我去开帖药便好了,只是要耽误诸位同僚帮我分担些今日的撰写工作。”   这样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上司见状马上同意,只是他看着谢春酌单薄的身躯,迟疑:“……需要派个人陪你一起去吗?你这样恐怕都走不到太医院,况且你知道位置吗?”   谢春酌面不改色,话语虚弱,“魏世子曾带我去过,我约莫知道路。   就不劳烦诸位同僚了,我这一去也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前几日陛下不是还发了旨意,要我们将《万时录》修整完毕吗?现在距离交书的时间还剩下三天,万不可因为我耽误正事。”   不用多想,众人脑海立刻浮现皇帝平静的面容和阴鸷的目光,浑身一激灵,赶忙拿起身边的书,再也不敢多看谢春酌一眼,生怕分心。   皇帝想要的东西没及时给他,那么再给出去的,就是他们的命了。   就连上司也不说叫人陪着谢春酌去太医院了,只摆摆手,叫一仆役扶着他离开。   而等到了外头,仆役又换成了小太监。   宫墙深深,白日里,日光灿烂,这些飞檐与红墙高柱便如蒙了一层灰白的膜,愈走近,暴晒下,木石的气味就愈发浓重。   小太监扶着谢春酌一路到了太医院门口,便又停下了步伐。   “你回去吧,别耽误了你的事。”谢春酌对他温声道,“我待会儿自行回翰林院就好。”   小太监犹豫了一下,但伺候官员不是他的职责,所以他略一行礼,还是离开了。   谢春酌泛白痛苦的脸慢慢恢复平静,微微俯低的肩膀与腰肢一齐直起。   他站在距离太医院十米远,目光却略过了药童来往的院口,擦过了上面显著的黑色牌匾,将视线投向了另一侧。   那是……皇帝的寝宫。   ——玄极殿。   当今皇帝爱修仙,信奉道法佛理,不仅广搜法宝珍物,供养道士法师,立静谭为国师,更是把皇宫内大小各处的宫殿全部改名,以期盼自己想要得道长生的心愿能够被上天听见。   谢春酌病这一场,自是为了有理由能够独自出来。   心中百转千回,谢春酌将腰间香囊解开,从内拿出一截烧得只剩下半截指甲盖的白蜡。   要去吗?   要去赌一个可能吗?   当然要去。   他无时无刻都在赌。   但万幸的是……他从来没有输过。   希望这一次也是。   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握紧白蜡,转身往左侧长廊下走去。   -   奢华的宫殿,层层薄纱如波浪般垂落在各处,波光粼粼,浅淡迷人的香气顺着空气温暖地弥漫着每一处。   殿内,几名只着寸缕的貌美宫妃正跪坐在各处,手持玉箫、琴、筝各种乐器,弹奏着靡靡之音,更有男女浑身赤裸,正双目昏昏,面带陶醉地在正中央起舞。   而最上方,着龙袍的皇帝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一切,脸颊的沟壑赘肉往下沉,一双眼睛阴森可怖地打量着一切。   铮——   琴弦拨断,发出颤音,宫妃脸色骤然惨白,惶惶地看向上头的皇帝,好似被拨断的是她的头颅。   她正等候发落,心如死灰,却没想到皇帝看都没看她,而是侧头看向了自己身旁。   “怎么香味突然变浓了?心情不好吗?”皇帝的语气堪称温和。   他问话的人却没有答复。   不,那不是人。   宫妃怯怯又惊惧地听着那缓慢挪动的、金属擦动地面的响声,浑身颤抖。   当香味从她身旁略过,暖意熏了满身,宫妃一瞬间也失了心智,忘了害怕,转而痴迷地起身,嗅闻着气味,想要伸手将对方留下。   可她最后什么也没抓住,只在头脑昏昏往下倒塌时,看见了一双平静、无焦距的翠绿眼眸。 第164章   皇宫内到处都有宫女太监, 从前殿进去,侍卫遍布,到了快靠近后宫时,把守变得严格, 但更多看守的人成了太监。   谢春酌借口走错路, 寻了一小太监帮他找了个空房间, 让他暂时进去休息, 小太监则是被他支走去找药了。   这房屋是某处偏殿的空置房屋, 大概是常年没人住, 以至于里面落满了灰尘。   小太监替谢春酌擦了桌椅便急匆匆离开了, 也许是去找管理自己的大太监, 毕竟官员逗留后宫总有不适,更何况是在皇帝脾气阴晴不定的情况下。   屋门关闭, 阳光透过纸窗照进来, 细小的灰尘在跳跃,谢春酌的视线略过各处, 最后落在了柜台边缘放置的一盏烛台。   烛台没有蜡烛,铁质的器具漆黑发亮,沿边隐隐有锈色,如血般溅射沾染。   谢春酌走过去, 没有把烛台拿起来,而是拿出来那截烧过的蜡烛, 点燃其为数不多的烛芯。   微小的火光摇曳,散发出幽幽的香气,与最初点燃时的浓烈异香不同,这一小截白烛的香味浅淡如兰花,若不凑近闻, 只会叫人觉得是衣衫或发间的熏香。   谢春酌一时间怀疑起它到底能不能吸引到他想要见到的人。   但事已至此,他别无他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走一步看一步了。   白烛本就所剩不多,烧得迅速,不过片刻,就剩下了一滴泪珠大小。火焰包裹着烛身,映照在谢春酌的眼底。   随着灼烧,它慢慢灭了。   香味只残留在鼻尖,若远离,味道便随着清风悠悠散去。   谢春酌抚摸那一滴烛泪,尚且余留半分温度。指腹擦过烛台上生锈部分,抬起时,看见一点褐红沾染在上面。   看来是失败了。   谢春酌面无表情地看着烛台,微微阖目,最终还是决定放弃。   他背对着门口,正待转身,却突然听见了细微的窸窣声。   这声音缓慢而尖锐,如金属制品擦过地面发出的动静,他下意识觉得不对,将要扭身的动作停顿。   春日午后的阳光灿烂,此处偏殿位置比起主殿光线还要更好些,也因此,日光能穿过纸窗毫无顾忌地落在屋内,祛除阴冷。   但太热了。   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浓厚而温暖,灼热的香气骤然涌入这间窄小的房屋。   谢春酌的意识变得迷糊,他握紧手,指甲陷入掌心肉里,却因为力气不足,虚虚地抵着。不得已,他垂着的眼睫颤动,长睫如蝶翼,扇动时露出底下黑曜石般润亮的眼眸。   他松开手,把掌心摊开,慢慢握住了烛台上尖锐的顶端,那是插入蜡烛,将其固定的地方。   疼痛迟钝地重新出现在,从掌心蔓延,令他混沌的脑子恢复半分清醒。   滴答。   修长白皙的手在漆黑的锈铁烛台上,像是崭新的蜡烛,艳红的血液是火焰,正在缓缓燃烧,摇曳着落下眼泪,滴落在烛台边沿。   门外窥探的人像是也像是被这烛火所吸引,愈发靠近。   可它始终没有打开门。   谢春酌听见了脚步声,离得不近,像是惧怕着什么不敢靠近,也不敢喊叫,只停留在廊下,着急又不安地来回走。   有八成的可能是他想见的那个人。   谢春酌在心里想着,头脑越发昏沉,眼皮也似要沉沉坠下。   香味浓郁到灼热的地步,悄无声息地裹挟着他的身体,渗进他的皮肉。   时间不多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谢春酌想着,虚握住烛台尖端的手猛地用力一攥,因为时间流逝而褪去的、变得迟钝的疼痛再度袭来。   “……谁在那里?”他装模作样地问。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轻轻的喘息,皎白的脸颊因为屋内升起的热意与香气,泛起潮红,更覆上一层薄薄的细汗。   没有回答。   意料之中。   谢春酌又疑惑地问了一句,仍然没得到答复,但站在廊下焦急等待的人像是按耐不住,出声喊了句“谢大人”。   是个太监。   这声喊叫来得太恰好了。   谢春酌恰到好处地转身,看向了门口,那里站着一个高挑的人影……约有两米高,从腰腹往下,却又庞大而鼓胀,像是拿着什么东西……又像是怀胎十月的妇人。   真相他早已清楚,可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传说中的器人,究竟是何物呢?   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动得咚咚作响,仿佛要穿破薄薄的骨骼血肉,鲜血淋漓地跳出来,替它的主人更好地看清一切。   脚步声、呼吸声、叫喊声……皆化为了门推开时,刹那的响声。   隔绝视线的门窗敞开,门外的人都能清楚地看到彼此。   春日的光线落在他们身上,温暖、灼热……谢春酌几乎要被晒化。   他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呼吸骤停,头脑发昏。   因为……它已经不算是个“人”了。   它是个器物。   约莫两米高的身躯,卷曲的棕褐色长发披散,深邃的五官,眉骨下是一双浓密纤长的睫毛,遮挡着翠绿似水的眼眸,皮肤冷白如玉石,身上披着一件灿红色的长袍,虚虚地裹着单薄的身体。   仍是少年模样,神情却平静麻木,毫无情绪波动。   更为可怖的是,自它的腰腹往下,是庞大的……铜制熏炉。   鎏金镂空铜炉,约有一米高,半米宽,造就时各处都刻画着细小的花纹,正面为祥云,侧面边缘辅以葡萄花鸟纹,底部是四足弯曲的铜脚,长袍微垂,半遮半掩将其盖住,但仍能窥见其底下用来稳固身躯的“足”。   谢春酌怔怔得看着它,从对视到垂下视线,他能看见面前的“器人”熏炉里面烧起的火光,细微的火苗跳跃着,香味就从中而出,落了满屋。   得偿所愿见到了人,谢春酌却莫名地无言,一时之间,竟无法将自己的诉求说出来。   “……你……”   谢春酌张了张嘴,稳固心神,正欲再度开口,可话音一出,不远处廊下焦急等候的众多小太监突然快步朝着他们奔来。   “……谢大人!”   谢春酌下意识往他们的方向看去,什么都没看清,只隐约瞧见了一抹明亮的黄色,之后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接着眼前一黑,直接朝前倒去,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是半梦半醒间。   谢春酌整个人仿佛蜷缩在某个密闭的空间内,周身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熏得他睁不开眼。   而他也不必睁眼,因为摸索之下,四周都是窄紧的空间,容不下第二个人,而且当他的漂浮昏沉的思绪慢慢回笼时,他察觉到自己应该待在了一个圆形铜铁所铸造的球体中。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昭然若揭,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感到灼烧的痛苦,对□□的感知也变得轻飘飘的,像是一缕魂魄被包裹在香炉当中。   只是为什么魏异要把他裹进身体里呢?   “你刚刚去见了谁?”说话的人声音混浊而沉重,带着兴味。   似乎是听了身旁太监的话,他又笑呵呵道:“哦……谢春酌,那位状元郎?朕现在还记得他呢,真是生了一幅好样貌,比之传言中倾国倾城的美人也丝毫不逊色,朕本来想叫他当探花郎的,只是三元及第,实在是祥瑞之兆。”   “你喜欢他?”皇帝凑近了问。   谢春酌自熏炉镂空处窥见外面明黄色的龙袍,皇帝衣衫穿得随意,腹部鼓起,肩膀与手臂却骨瘦淋漓,干枯的皮肤上布满黑紫、青紫色的细小脉络。   “你要喜欢他,朕叫他进来陪你。”皇帝话语声调变得痴迷而飘然,“……朕也喜欢他,无论是做成器人,还是充当朕的爱妃,都是不错的选择,那张脸和皮囊太好看了……如斯美人,合该待在朕的身边伺候朕。”   谢春酌登时毛骨悚然。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放松片刻,生怕被外面的人发现。   皇帝说完那些话后,顿了顿,像是在倾听着什么,随后叹口气道:“只可惜丞相不像荣国侯识趣,朕要是把人带进来,说不定不过半日,丞相就要协同朕那好儿子一同闯进皇宫,要朕收回旨意,做个明君了。”   儿子?是说魏琮吗?   谢春酌明白这句话所带来的含义,聚精会神,攥紧手继续听。   “哈哈哈……真是没想到,朕居然还有儿子,朕以为这江山,这皇位,真的要让给那些迂腐愚蠢的宗室子了呢!要不是那孩子被找回来,说不定荣国侯世子就是我的新嗣子!”   皇帝哈哈大笑,笑声愈发癫狂,“……我不在乎,不在乎一切!他们想要什么就拿走吧!我要长生!我要修仙,我要与天同寿,不死不灭……”   金碧辉煌的寝宫里只有皇帝一人的笑喊回荡,众人屏息低头,不敢言语,而唯一能讨皇帝欢心的“人”,还是半人半器。   谢春酌惊惧,心下又涌出喜悦来,皇帝并不是无子嗣,而是子嗣流落在外,看情况还是丞相将这位皇子带回来,与其关系斐然。   魏琮不是板上钉钉的皇位继承人,他还有竞争者。   而他即将与丞相府结亲,之后便与下一任储君关系紧密……   “陛下,殿下求见。”   皇帝的笑声骤然停止,他“哦?”了一声,道:“他不是向来不爱进宫吗?怎么突然想起来见朕了,叫他进来吧。”   殿门缓慢打开,光线自外涌进,谢春酌看不清殿内场景,却能在浓郁的香味一瞬被风吹散,日光闪动下,知道那位皇子走进殿内。   殿里一切声音都很轻,地面像是铺了厚重的毯子,人踩在上面无声无息。   “儿臣参见父皇。”   谢春酌愣住。   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   他俯低腰身,靠近镂空的熏炉边缘,透过那一点缝隙往外看。   像是为了帮他,他的视线穿过了飘荡的白雾,高高的落在了宫殿上空。   他终于看清了那位皇子的脸,也看清了对方的身形……是何等地熟悉。   -   “谢大人!谢大人?你醒醒啊谢大人——!”   惊慌担忧的叫声自耳边传来,谢春酌肩膀被狠狠一推,他猛然惊醒,坐直了身。   他瞪圆了眼睛,呼吸急促,扭头便看见之前给他带路的小太监长舒一口气,道:“还好您没事,真是吓奴才一跳,您睡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奴才还以为您出事了呢。”   “……我睡着了?”谢春酌怔怔地问。   小太监点头:“是呀,您睡着了。”   话罢又看向了他前方摆放的烛台,疑惑道:“您刚刚是点燃烛火了吗?怎么那里还残留着一点烛泪?”   谢春酌闻言,朝着他说的方向看去,确实看见了烛台底部残留的一点烛泪,白而透明。   是梦,却也不是梦。   谢春酌的指腹摸过那滴泪,心想:他还是赌对了。 第165章   一觉方醒, 却觉神魂于这宫中飘了一圈回来,身上沾染着淡淡的香气。   小太监在旁紧张地看着谢春酌,生怕他因病而晕倒,自己得了个办事不利的下场。   谢春酌对他笑了笑, 安抚:“我没事, 不必担心。你带我去太医院吧。”   小太监松口气, 忙不迭点头:“好!谢大人请随我来。”   只是走至门口, 几个人影至廊下而来, 其中一个谢春酌还曾经在上朝时的大殿上见过, 那是侯立在皇帝身旁的总管太监——钱公公。   “哎呀谢大人身子可好?”钱公公面容和蔼, 一团和气, 走到谢春酌面前,浮尘搭在臂边, 眉头皱起, 好似十分担忧,“陛下得知您病了, 特地派咱家来这里看看您呢。”   “多谢陛下忧心,也多谢公公跑这一趟,下官现下只是有些腹痛,喝两帖药或许就好了。”谢春酌行礼, 温声道。   但钱公公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来听这些虚言的,他笑意盈盈地看着谢春酌, 从对方修长白皙的手指,身上深蓝色的官袍衬托出的雪白皮肤,乌黑的发、纤长的睫毛……真是好一张漂亮脸蛋啊。   好皮囊,难怪无论是人还是鬼还是怪,都爱得很。   “那也得太医看过了才行, 若是谢大人身子出了什么问题,不说陛下担忧,丞相大人也不会放过咱家呀。”   钱公公道明自己的来意,“皇恩浩荡,陛下特准您今夜留宿宫中,休养一番。”   官员留宿宫中的前例少之又少,即使有,也多是重臣,而谢春酌不过一个翰林院里的小小的六品小官,得此恩宠,恐怕不是福是祸。   可谁又能拒绝皇帝呢?是嫌弃命不够长,还是脖子太硬?   就连小太监看向谢春酌的眼神都变得不忍而怜悯。   谢春酌只能作出感激涕零的模样:“谢主隆恩,下臣不胜感激。”   钱公公满意点头:“既如此,谢大人就随咱家走吧,待会儿太医自会来替您诊脉。”   话到此处,他还善意安抚了一句:“别怕,陛下可是十分看重您的。”   谢春酌心下一阵恶寒,腹诽着想,如果这看重是想要把他收入后宫,亦或者炼制成器人,还不如不要。   如若换了个胆怯的人,如今或许会不顾一切地离京,但谢春酌为了进入这皇城中央,登入朝廷殿堂,付出的东西太多了。   从寂寂无名的村野小子到人人夸赞,光风霁月的状元郎,这一路的风雨,经历的苦,他怎么能佯装毫不在乎地抛去?   即使是死,他也要死得其所,死得心甘情愿,死在这宫城之中,用自己的血留下深刻的痕迹。   他对着钱公公微笑:“我怎么会怕呢?皇恩浩荡,下官只会为了陛下的仁慈与威严心生敬仰。”   钱公公眼中闪过讶异,笑着点头:“丞相大人与陛下都没看走眼,谢大人是聪明人,定然能比所有人都走得更远,更高。”   既然是聪明人,那么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钱公公携带着谢春酌来到了后宫中的一处偏殿之中,比起不久前小太监带他去的偏殿,可谓是云泥之别。   甫一进门,浅淡的香味飘然而来,入目是珠帘,随风而动,发出叮当的碰撞声,清脆悦耳,仔细一看,皆是大小一致的粉白色珍珠,色泽莹润美丽,在日光下散发出晕染开的浅光。   再定睛一看内里,布置精致昂贵,桌椅床榻皆是上等良木制作而成,柜台桌面、案几摆放的物件无一不是珍稀之物,细细一看,就连屏风后随意挂起的仕女图,都是大家所作。   钱公公笑眯眯道:“谢大人今夜就在这里住下吧,如有什么想要的,差遣那些个奴才们便是。”   “多谢公公。”谢春酌话罢,又迟疑着询问,“这处宫殿是哪位……居所?未免下官唐突惊扰对方,还望公公解答。”   皇帝是有男妃的,谢春酌可不像惹了一身骚。   钱公公见他如此谨慎,笑言:“谢大人且安心住下吧……这宫殿,原本是……荣国侯的一位公子所住,只是不过半月,他便离去了,陛下心爱他,这宫殿自也没撤下,况且这只是偏殿,而不是主殿,没什么关系的。”   谢春酌闻言,心下一动,立刻就明白了钱公公口中的人是谁。   他抬头看向钱公公,却见对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钱公公将要离开时,突然道:“这里离国师的居所也不远,说不定谢大人还能遇见他呢,这可是天大的福分。”   谢春酌惊讶,随后回神,对着钱公公道:“多谢公公提点。”   或许是以为晚间魏琮这个半人半器的东西会来吓人,又或许是怕皇帝一时兴起来磋磨人,总而言之,钱公公对谢春酌卖了个好。   他虽然是皇帝的贴身太监,自小跟随,但他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是人,就怕死。   这个皇朝距离改朝换代不远,到时候他该何去何从呢?   钱公公对谢春酌低头一笑,转身离开。   谢春酌目睹他的身影消失,转而看向了身旁侯立着的其他人。   皇帝将他留在宫中,恰好证明了他的梦是真实的,魏异确实来见过他,皇帝也确实有个流落在外的皇子,而这皇子,还是他的熟人……   想到这里,谢春酌面色不由变得冰冷。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为人所骗,难怪……难怪他总是觉得“姜姑娘”不对劲,对方刻意的靠近与亲密,皆是有所缘由。   恐怕谁也想不到,堂堂皇子,流落在民间时居然做过山匪,劫掠百姓,在被寻回时,又男扮女装,假装丞相府的千金,想要和他定亲。   当初下定之前,丞相府二夫人那句“大造化”,也是由此而来吧。   一旦闻羽登基为帝,他必定成为对方的禁脔。   可魏琮登基,他又能讨到什么好处呢?   穷途末路,即使将前路看得清清楚楚,他还是无计可施。   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绝路吗?   皇城之下,天法连绵,他怎么可能没有一线生机?   谢春酌站在殿中,目光穿过未闭紧的朱红大门,长廊竹帘,风声阵阵,晴朗的天色似也被飘来的云遮挡住,这一切就像是暴雨倾盆前的警告。   在殿内太监宫女疑惑不安的目光下,电光火石间,谢春酌竟莫名想起了钱公公临走前的那句话。   ——国师住在附近。   静谭。   谢春酌只见过对方一次,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位国师似乎真的通晓天地之事,他的来路与去路,对方一清二楚。   但他会帮他吗?   当初在大华寺的后院,闻羽与他相见,静谭是否也参与其中呢?   ……或者说,怎么样才能让静谭帮他呢?他还有什么筹码?   魏异已然成了器人,陪伴在皇帝的身边,魏异留给他的最后一点白烛燃烧殆尽,换来的信息只够他突破迷障,不受人蒙蔽。   魏琮、闻羽虎视眈眈……皇储争位之下,谁又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万千思绪最后归为了一点。   谢春酌心想:无论是死是活,无论是陷阱还嘲弄,他都要去试一下。   既然他们拿出了能引诱他的东西,那么他就敢去拿。   不成功便成仁,生死何惧?无非黄泉路下,再来一遭。   心脑清明,他看向殿内的几名宫女太监,温声道:“我身子不适,想休息一下,你们先出去吧,太医若到了,再喊我。”   “奴才遵命。”   几人游鱼一般退出,殿门关闭,谢春酌步入内间,床榻之上,绫罗绸缎,香气扑鼻,坐下时,被褥柔软,他自躺下,等待夜幕降临。   晚些时候,太医提着药箱步履匆匆来帮他诊脉,摸着胡须道:“大人脉象并无大碍,午间疼痛大抵是吃了与身体相克的食物,所以才会出现腹痛的症状,此事可大可小,大人千万要小心注意,莫要再食。”   “大人可知自己午间吃了什么?”   谢春酌当然知道,是他故意叫仆从做了他不能吃,吃了会身体不适的菜食,否则他怎么能演出如此真切的疼痛模样?   他微微蹙眉,对着太医摇头:“一些寻常饭菜罢了,或许是里面添加了些许佐料,我食海鲜之物会不适。”   “原来如此。”太医恍然大悟,“近日有些商人入京,带了一批海货,有晒干的货品揉碎碾成粉末,放入饭菜增添风味,颇受人喜爱,或许是采买时买了些,厨房做饭又不讲究……”   话到这里,腹痛的原因已然了结,因着谢春酌症状已过,太医便只开了两贴温养身体的药以及安神汤,让太监带去煎好,再给谢春酌饭后送服。   谢春酌送太医离开,夜色深深,宫内点了灯,一眼望去,连绵灯光璀璨夺目,像是点点星光。   不过很快,一滴接着一滴的泪从天上落下,将这些星光打落,吹晃,变得黯淡。   下雨了。   谢春酌眯起眼睛,燥热的风携带着湿冷的雨扑面而来,冲淡了皇宫内萦绕的香气。   他仰起头,看向了不远处,那里站着一个身披袈裟的人。   细密的雨雾如层层叠叠的帷帐垂落,静谭手持佛珠,与他相望。 第166章   静谭来得突然, 又似理所应当。   若他早有算计,现下与谢春酌见面就是最好的时机。   算起来,这仅仅只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而已。   隔着雨幕,二人遥遥相望。   侯立的宫女太监瞧见静谭, 压抑着惊呼, 齐齐看向谢春酌, 等待着对方吩咐或行动, 但他们却没想到, 谢春酌站在殿檐之下, 静立片刻, 竟无视了静谭, 转身入殿。   更令他们震惊的是,在谢春酌进殿的下一秒, 静谭居然步过长廊, 主动走到了殿门外,推门而入。   朱红雕花门窗紧闭, 内里灯火摇曳,似在风雨里闪动。   殿外细雨如雾,殿内又何尝没有一场无形的风雨呢?   谢春酌进殿后没有言语,但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们窥他神情, 又见静谭挥手让他们离去,再细细揣摩谢春酌脸色, 见他没有反驳,便低着头退了出去,守着殿门。   “大师怎么突然来见我了?”谢春酌坐在桌前,拿起茶盏,上面的茶水清澈, 泛着淡淡的青绿,是今年刚采的新茶,嫩而清新。   静谭立在原地,看了他片刻,才迈步走向他,在他对面坐下。   谢春酌抬眸,仔细打量面前人的模样。   静谭很年轻,年轻到叫人无法相信他的造就与能力,但也恰恰是因为年轻,坐到如此高位上,竟也不轻浮自得,倒叫人刮目相看。   无论他到底是否有真材实料,光凭借他的品性,就足够让人选择拉拢合作。   “你想要什么?”谢春酌开口问他。   知道他的来路,拿捏他的把柄,静谭却从来没有威胁过他。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此人所图甚大,不屑在此时来抓握他吗?   静谭到底想要什么?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他?   他等待着静谭的答案,可静谭静默片刻,突然说:“我天生异瞳,生而有异。”   谢春酌看着他的黑白双瞳,确实神异,寻常人生出白瞳大多于视力有碍,但静谭的白瞳不仅清亮有神,甚至隐隐透着一股神性的光华,慈悲平静。   “我不知生母是谁,不知来处,生下来便被放在庙前,由主持收养,自庙中长大,学习佛法,直至下山。”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谢春酌在他停顿时问道。   装可怜?静谭有什么好装可怜的?   “我自晓事起,就知道,我有一劫。”静谭看着他。   谢春酌怔愣,回神,“……你的意思是,我是你的劫数吗?”   “或许。”静谭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谢春酌觉出了几分可笑,又觉出了几分惊悚。   当一个人把你视为他的劫数,他会这么做呢?如果是他,他会先下手为强,将其斩杀,以免后患无穷。   “你想要什么?”谢春酌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   他俯身,目光紧紧地看着静谭,企图从对方的神情姿态中窥出端倪破绽,但很遗憾,静谭一动不动,甚至对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万般苦难,皆是缘法。现在,只有我能帮你。”   谢春酌不语,垂眸将手中半凉的茶盏端起,抿了一口,清茶入口,香涩混杂的气味顺着喉咙直下。   “你能怎么帮我?”半晌,他作出了选择。   静谭:“陛下对其子,如世间所有父母一般,珍之爱之,殿下流落在外多年,受尽苦楚,幸得上天怜惜,平安长大,终被找回。”   “……你……”谢春酌蹙眉,唇微张,话语吐露不清,迟疑不决地看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他与静谭对视,如电流过身,骤然间,他明白了静谭说那一番话的含义。   他的心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呼吸喘急,双目闪烁。   殿外雨渐停,他心里的风雨却才刚刚掀起涟漪。   “……你要怎么帮我?”谢春酌哑声道。   “你的一切,要靠你自己绸缪。”静谭的回答出乎谢春酌的意料。   他道:“我会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出现。”   -   静谭离开了,就像他来时一般,他去时步履缓慢,却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将停的雨幕当中。   夜色深沉,谢春酌在柔软的、充满香气的床榻上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大抵是白日里经历的事情太多,他迷蒙睡去时,梦见了很多人。   他出现在了木李村,站在村口,来往的村民见到他,兴高采烈地拥着他进了村里头,他们夸他:“文曲星下凡,我们就知道谢哥儿你以后大有出息!这次我们可要好好给你办一场宴。”   “还有你爹娘的坟,我们也给你修好了,现在带上酒肉,去他们坟前拜拜,告诉他们你现在的成就,他们在黄泉之下,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也能更好地庇佑你,让你升官封爵!”   众人欢笑着往他手里塞了木篮,往他怀里塞了酒坛,拥趸着他往东边去。   谢春酌抱着一堆东西,听着他们的话语颇觉好笑,他们口中的爹娘实则与他没有半分关系,而是季听松的爹娘。   他间接性地杀了季听松,现下去拜坟,恐怕他们恨不得化为恶鬼,自阴曹地府飞出来向他索命。   “对了!还有柳仙,我们多得他庇护,谢哥儿此次高中,必定也有柳仙的一份功劳,我们还得去供奉答谢柳仙呢!”有人突然说。   “可是他不是死了吗?”谢春酌下意识回答。   “他是半仙,怎么会死呢?”村民生气地看着他,“谢哥儿,你可别乱说,柳仙会生气的!”   谢春酌不明所以,柳夔真真切切地死了啊,还是因为失了木李村村民的供奉,又被他欺瞒,最后渡劫失败,被魏琮一刀斩下头颅而死。   如今那头颅还栩栩如生地挂在皇帝的寝宫内呢。   “他没死!你看,他不是在那里吗?”村民气呼呼地指向前方。   梦里混沌的白雾散开,一道修长的白色人影正站在前方,定睛一看,银白的长尾卷起,拖拽在地上,衣衫随意地罩着,长发披散,颊边印有若隐若现的鳞片。   熟悉的面容,妖异的神态。   前面站着的人不是柳夔还能是谁?   但是不对,不对劲啊!柳夔不是死了吗?他怎么能死而复活呢?   “季哥儿也来了!肯定是来跟你一起去祭拜父母的。”不知是哪个村民又高兴地喊了句,“季哥儿!谢哥儿在这里呢!”   肩膀被人推了一把,谢春酌倒在了一个坚硬冰冷的怀抱里,他下意识抓紧对方胸前的衣襟,却摸了满手湿润。   是什么?他抬起眼眸,长睫颤动……他看着自己的手,是血。   “抱歉,弄脏你的手了。”熟悉的声音自耳畔响起,谢春酌颤抖着昂起头。   季听松脸色惨白,唇角带血,却弯着眼眸对他盈盈一笑。   指腹撩起他鬓边的碎发,捋至耳后。   季听松温柔道:“你不想看见我吗?我好想你。”   不、不、不……季听松不是也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腰间被一股湿冷的气息缠绕,银白的鳞片泛着浅粉色的光泽,细长的红色分叉舌尖□□耳廓,含着了他的耳垂。   柳夔自他身后扶住他的肩膀,“嘶嘶”的鸣交声传入他的耳中。   “我好想你……我好恨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不见我?”   柳夔哀哀道:“在大殿上,你就看着我被当做物品,送给皇帝吗?……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你……于心有愧吗?”   他怎么会于心有愧呢?!   谢春酌狠狠推开面前的季听松,又抓着腰间都蛇尾甩开,大步往迷雾之中去。   这一切都是梦,都是幻觉……只是他跑了很久,雾气却越来越浓厚。   他又看见了一道影子。   但是这道影子却有近两米,他看不真切,唯有那闪烁的火光和圆形镂空铜炉越来越清晰,清晰到,他终于看清了那道影子的模样。   是被做成器人的魏异。   “……你也没死吗?”谢春酌怔怔地问。   魏异不语,只是笑。   比起白日梦里魏异的麻木诡异,现在梦里的魏异显现出几分原来活着时的少年模样。   他对着谢春酌招招手。   谢春酌恢复冷静,朝他走过去。   魏异张开手,希望谢春酌投入他的怀抱,可惜谢春酌只是走到他面前,没有任何其他动作。   他失望,脸上却还带着笑。   “我还能帮你最后一回。”魏异轻声对他说,“这一次后,我会丧失所有的意识,魂飞魄散,彻底死亡。”   谢春酌仰头看他:“你能怎么帮我?”   魏异张开手臂。   谢春酌皱眉,片刻,最终还是走向前,被魏异抱住。   “……我们是一体的。”魏异在他发问之前,突然说。   谢春酌不明白他话语里的意思,却没有机会问出口,因为柳夔和季听松追回来了。   “……春酌……”   “……春酌……”   魏异把他放下来,少年的脸庞显出几分哀伤。   无尽的雾气携带着香味从他身上传出,直铺谢春酌而去。   在被淹没的一瞬间,谢春酌看见两道黑影涌向魏异的身体。   “卿卿,杀了他们吧。”   “……我会等你回来的。”   “……卿卿、卿卿……不要忘记我……”   -   谢春酌猛然惊醒,一身冷汗。   他自床榻上坐起,双手抓紧被褥,忽觉寒风阵阵。   温暖的室内,有一道人影正背对着他,坐在脚踏下。   在层层叠叠的帷帐遮掩下,他居然没能立刻发现对方。   谢春酌提高警惕,正待要呵问,视线却先一步落在了地面散落的佛珠上。   鬼使神差,他喊了一声:“静谭。”   于是那坐在床榻边缘,脚踏下的人站起身,乌黑的发披满肩头,黑白双瞳,面白如玉,唯有唇红得像刚饮过鲜血。   谢春酌下意识抚摸自己的唇,湿润的……并不刺痛。   他抬起头看他。   在烛火与月光的双重映照下,那噩梦中惊醒的、雪白的、带着薄汗的脸颊,浮现出愕然不明的神色。   多么美丽的皮囊。   就连静谭,也无法避免地对他产生了痴迷与爱意。   要怎么样才能得到他,要怎么样才能留下他?   用生命、用权利……   静谭走向他,来到了床榻边缘,跪坐上榻。   双手搭在对方单薄的肩膀上,静谭低头,在那湿润的红唇落下一吻。   卿卿、卿卿。   吾之所爱,谓之卿卿。 第167章   翌日一早, 谢春酌迎着破晓的日光被小太监送出宫门。   他甫一出去,就看见丞相府的马车在前方等候。   小厮瞧见他,立刻通知了坐在马车里面的人,接着下一秒, 车帘被掀开, 一位面容俏丽英气的女子从马车内跳下, 朝他而来。   “春酌, 你没事吧?”闻羽步履匆匆, 又因衣着裙摆的缘故, 速度不得不放慢, 否则不是衣衫撕裂, 就是摔倒。   谢春酌冷眼看他跑来,又在对方触及他视线时垂下眼眸, 任由他抱住自己, 轻声细语地说出担忧的话语。   “若不是昨日时辰太晚了,我必定要进宫去看你。”闻羽说。   谢春酌一反常态地问道:“你不是宫中人, 如何能想进去就进去呢?况且我所在的宫殿是陛下寝殿附近,你一阶女子……怎么进去呢?”   闻羽眯了眯眼睛:“你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吗?”   是发现了什么秘密?   谢春酌摇头:“我们夫妻一体,你不必因为过于担忧我而乱了手脚,肆意妄为会让丞相难做……”   话毕脸色微白道:“……陛下也不会对我怎么样。”   看样子是被皇帝吓到了。   闻羽并不意外皇帝会看上谢春酌, 毕竟这张脸太招人,而且荣国侯献上的器人与谢春酌相识……总归是束缚太多。   若是那老头早早死了就好了。   闻羽叹息:“你不必害怕, 父亲在陛下面前还是有几分薄面的,不过你此次受惊颇深,不如暂且称病休息几天。”   他笑着低头,与谢春酌额头抵着额头,刻意压着声音, 作出娇俏状:“恰好这几日天气好,你带我出门踏青吧?不然过几月天气毒辣,怕晒黑了皮肤,出嫁时就不美了。”   他们的婚期定在七月,初夏,正是春日尽,夏日炎炎的好日子。   那时必定万里无云,晴空灿阳,是一往无前的好日子。   闻羽特地算的良辰吉日,就等着红妆嫁人……或者说,迎娶娇妻。   他笑意盈盈地看着谢春酌,见他不语,就又凑近了点,问:“怎么样?陪陪我?”   “都随你。”谢春酌最终答道。   他看着不像特别情愿与高兴的模样,但闻羽不在乎,况且现在谢春酌刚从皇宫出来,还不知道昨夜是不是受了惊吓与磋磨,心情低落是正常的。   闻羽怜惜地看着他,轻声道:“回去好好休息吧,万事有我呢。”   谢春酌颔首,竟抬手抱住了他。   闻羽受宠若惊。谢春酌难得主动,这抱的一下,简直叫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若不是周围人的视线与神情,他恐怕就真要以为是在做梦了。   “别怕。”闻羽轻轻拍抚他的后背,安抚道。   谢春酌松开他,微微一笑:“我知道。”   闻羽看着他,直觉地发现不对,但哪里不对又说不清楚,且宫门外叙旧言语总归不妥,于是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牵着谢春酌的手一齐上了马车。   马车驶动,随着路程,天光大亮。   昨日下了一夜的雨,今日天气却格外晴朗,日光刺破云层落地,如乍现光明。   闻羽把谢春酌送回家,看着他进屋之后,脸上的笑容褪去。   他冷下脸对身侧驾马的车夫道:“去查查昨夜他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车夫肃容,低头恭敬道:“是。”   -   自那日后,春光明媚,偶有小雨,也是迎着璀璨柔软的光线一齐落下。   谢春酌在休沐时与闻羽一齐出游踏青,二人爬山后在一处巨石旁坐下,叫周边侍从皆离去守候,二人则独自闲谈片刻。   闻羽带了一盘棋,谢春酌只是略懂,一局过后,他将手中黑子放下,道:“我输了。”   “一局而已,下一局说不定就赢了。”闻羽把玩着手里的白子,笑道。   而后眼神闪烁,道:“郎君与静谭大师交好,怎么没跟他讨教一下棋艺?有大师指点,依照郎君的才智,不说一日千里,赢过我绰绰有余。还是说,郎君在故意让我?”   谢春酌头也不抬:“谁说我与静谭大师关系好了?我们仅仅只是见过两次面而已,若说关系好,你与静谭关系才是真的好吧?毕竟你们长久相处,心意相通。”   闻羽本有意试探,闻言怔愣,忍俊不禁:“你这是在吃醋吗?郎君。”   谢春酌挑眉:“不可以吗?”   树荫之下,美人巧笑倩兮,闻羽半分心思都分不出去了。   “当然可以。”   闻羽倾身,手撑着棋盘靠近,低头吻住他的唇,“……求之不得。”   黑白棋子交织散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衣衫摩擦窸窣,林间雀鸟展翅高飞,扇动翅膀时发出哗哗的响声,叶落花颤。   一吻过后,棋盘已然翻倒在地,莹润小巧的棋子散落在草丛与土地,闻羽搂着谢春酌的腰,与他耳鬓厮磨。   “你最近乖得让我害怕。”闻羽看着他秀致的眉眼,微红的唇,突然开口说道。   闻羽此时微微餍足,扮作女子时刻意收敛的气势与锐利感泄露一二,谢春酌权当不知,侧头看他。   二人对视。   谢春酌道:“这不好吗?以前我与你不甚相熟,又出了醉酒一事,我自然心有警惕,现在你我即将成婚,往后十几年、几十年都要朝夕相处,我自然要与你坦诚相待,做一对恩爱夫妻。”   闻羽抚摸他的脸颊,“如此最好。”   事已至此,谢春酌再也无法逃离他的禁锢,一旦对方企图逃离,他将会不择手段地将他留下。   况且谢春酌入朝为官几月,也该明白朝堂入虎穴,四周皆豺狼,识趣的自然懂得找头虎庇护。   “你不必担忧魏世子,他蹦哒不了多久。”闻羽说这话时,不乏鄙夷与冷漠。   在他看来,魏琮虽有几分魄力,却为家族所胁,荣国侯一心想要往上爬,宗室之中,他对皇帝最为殷勤,连带着魏琮也不得不跟着去觊觎那个位置。   可他们都忘记了一件事,帝王之心最难测。   皇帝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准呢?   谢春酌心神微动,自是知道他话语里的意思,只是装不懂道:“你要让父亲动手吗?魏世子独得圣宠,恐怕不好对付,可千万莫要为了我,逞一时之气。”   “无事,过段时间你就明白了。”闻羽失笑,“为了你,怎样都可以,怎么能叫一时之气呢?”这叫绸缪已久。   闻羽单手抚着他的脸颊,轻声道:“只要你留在我的身边,那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闻羽的话里带着不可一世的睥睨,仿佛普天之下,没有他不能得到的东西。   事实也是如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谢春酌笑而不语,任由他再次贴近亲密。   或许是为了安慰弥补他在宫内受到的惊吓,谢春酌被闻羽送回家没多久,便有四份礼品接连送来。   一份来自皇帝的赏赐,一份来自荣国侯府,一份来自闻羽,一份来自静谭所在的寺庙。   皆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奇珍异宝。   谢春酌打开看了一眼,便漠然地叫下人将其收起放入库房。   他现在想要的东西,已经是这些死物无法满足的了。   踏青过后,谢春酌借口生病请客两日假,再度回到翰林院,便听见了同僚们窃窃私语,正在讨论一件事。   “听说陛下以前微服私访时,在民间曾宠幸过一女子,只是后来因为当地政事,陛下不得不暂时离开,结果那女子自此后便失去了踪迹。”   吴阅见谢春酌好奇,主动与他解释,“陛下派人去寻,得知对方在陛下离开后诊出了身孕,正是怕被家里人责骂,又不舍得流掉孩子,才逃离了家中。”   说到这里,吴阅摇头叹息。   世道艰难,女子独自一人生活着实不易,若是他们家生养出来的女郎作出这等蠢事,必定要狠狠责骂惩戒,以儆效尤,但因为故事里的情夫是皇帝,位高权重,倒也不好斥责。   “所以现在这位皇子是找回来了?”谢春酌整理着书卷,漫不经心地问道。   吴阅诧异:“你怎么知道找回来了?不对,你怎么知道是皇子而不是公主呢?”   当然是因为我早就知道真相。谢春酌心里想着,面上却笑:“毕竟能惹众官员议论纷纷,忘却手中活计,不是皇子,难道还能是公主?”   吴阅汗颜,但也不得不承认事实。   “事关储君,大家如何能不激动呢?”吴阅期盼道,“也不知这位皇子品性如何。”   谢春酌笑:“已是储君,品性如何,又如何?”事已至此,皇帝只有这一位亲生子,难道旁人还能越过他?   谢春酌心中思虑万千,垂眸时,眼中闪过一丝暗芒。   不过……总有人会妄想螳臂当车,逆流而行。   -   轰隆一声巨响,瓷器的碎裂声自屋内骤然响起,伴随着各种噼里啪啦的响声。   门外、院内、乃至整个侯府,都为主人家的暴怒而寒颤若噤,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哈?皇子?!”   屋内一片狼藉,魏琮踏进房门,入目便是打翻的桌柜,碎裂的花瓶瓷器。   他的父亲,荣国侯如一头狂躁的野兽,无能地发泄着怒火。   “想法落空了,接受不了了?”魏琮把地上踢翻的一张椅子拿起,放好,随意坐下。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荣国侯大怒,他冲着魏琮咆哮,“事到如今,你以为我们还有退路吗?你想要我和你娘,和整个荣国侯府,都陪你一起去死吗?!那么多的绸缪,那么多日夜的打算,难道都要毁掉吗?!”   “你有问过我想不想要吗?”魏琮冷声道。   荣国侯冷笑:“没有人不想要天下之主的位置。”   同样的,他冰冷地审视着自己的儿子,知道用什么来打动他。   “你想要的人,也必须要拥有更高的权利,才能得到。”   荣国侯踩过一地残渣,来到魏琮面前,双目如萃火。   魏琮与他对视,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们别无选择。” 第168章   比皇帝颁布皇子归位的圣旨更先一步到来的是皇帝病重的消息。   皇宫戒严, 早朝罢停。众官按照丞相的安排按部就班回到自己的位置处理公务,但无论是脸上还是心里都沉甸甸地,显出几分恐惧不安。   身处皇权集中之地,没有人是傻子, 就连官衙里的小吏, 都品出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翰林院中, 众人心不在焉地一边整理书籍, 一边低声说话, 欲言又止, 面面相觑, 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对未来的忐忑。   谢春酌就是在这个时候收到了魏琮的来信。   送信的人是一名小太监, 他特地提着御膳房送来的糕点茶水,对众官道:“大人们辛苦了, 丞相大人特地令御膳房准备了些茶水点心, 请大人们品尝一二,好生休息。”   当今丞相脾气温和, 才华出众,年近五旬,在位数十载,体恤下属, 为人处世挑不出半点毛病,送茶水点心给受惊的众官一事不是第一次做, 因此众人都没起疑心,而是一一接过,夸赞感叹丞相的恩慈。   唯有小太监将膳盒递给谢春酌时,得了暗示,打开盒子, 里面居然放着一支小巧的竹签,上面正正写着两个字:戌时。   简单的两个字,若不是谢春酌看见里面还放着一只巴掌大小的精致木偶狗,恐怕会把那只竹签当做装饰品随意扔掉。   “谢大人,你盒子里面怎么还有一只木狗?看着做工十分精致。”旁边的官员看见谢春酌从膳盒里拿出木偶狗,诧异道。   “或许是膳房里哪位师傅闲着练习雕刻手艺,随意塞的吧。”谢春酌笑道。   官员颔首,“那估计是赵师傅,他最爱雕些小玩意儿了。”   御厨也分三六九等,寻常官员不愿得罪,偶尔还有人会去与其交好,毕竟只要做官,就得日日上朝,上朝办公,就得在宫内饮食。   民以食为天,谁愿意和厨子作对呢?   谢春酌笑着把木偶狗扔到一旁,漫不经心道:“是啊,一些小玩意儿,不要也罢。”   -   夜间,戌时初,谢春酌独自在屋内用晚膳。   烛火摇曳,风声浅浅,外面突然响起了几声闷响,似有人在外打斗。   但除却打斗与剑出鞘的声音以外,其余一点动静都没有发出。   待得一切风平浪静,门打开,进来的人一身黑衣,手持利剑,俊美肆意的脸上染了几滴鲜血,煞气阴鸷。   他的视线落在屋内的谢春酌身上,冰冷的神情略微动容松懈,随后脸上绽放出一抹笑,“看来谢大人早有预料,在此等候本世子已久。”   谢春酌抬头看向魏琮,见他一身血腥味,不由蹙眉,道:“你来就来,为什么要杀我宅子里的人呢?他们何其无辜。”   “你确定他们都是你的人?”魏琮走进来,坐在他对面,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指,对着手上染血的长剑轻轻一弹。   铮——   清脆悦耳的铮鸣声。   鲜红的血液自上弹开,飞落在地面,剑光银亮,倒映出魏琮阴鸷漠然的眉眼。   “……而不是丞相府的人?”魏琮把后半句没说完的话说完。   他抬眸看向仍在面不改色喝茶的谢春酌,对方身上穿着贴身柔软的旧衣,乌发松垮地簪起,面色素白而精致,眉目如画,外面的月光与屋内烛光齐齐笼罩而下,叫他看起来像是误入凡尘的仙君。   可魏琮知道,谢春酌可没有面上看起来那么无害。   “入了我的府里,便是我的人。”谢春酌道,“不管他们之前从哪里来。”   “那我也是吗?”魏琮吊儿郎当,戏谑调笑,“我现在可也是坐在谢大人家中呢。”   谢春酌对他微微一笑:“如果世子愿意做我院中奴仆,我倒是愿意给世子一个机会。”   “不是叫我当你的狗就是叫我当你的奴隶。”魏琮道,“真是叫我伤心,我竟然连个情郎的名分都要不来吗?”   魏琮插科打诨,谢春酌抿了口已经微微发凉的茶,清香散去,多了几分涩味。   因着屋门打开,院外的一切声响都似乎被放大了好几倍,一黑衣侍从突然上前一步,对着魏琮轻声恭敬道:“世子,您该走了。”   魏琮脸上笑意渐渐褪去。   他看向谢春酌,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谢春酌还没来得及听到他下一句话,率先听到的便是一阵沉重整齐的脚步声。   是兵队。   还有多人策马的马蹄声与惊惶的喊叫,不多时,整个京城居然都沸腾了起来。   “你们这是谋逆——!”   “私闯民宅,意欲何为!这是天子脚下,你们竟然敢”   “什么谋逆?我们是丞相大人府中的部曲,正是为了清缴逆贼才出来的!你们真是不识好歹!通通抓起来!”   “救命啊!啊——!”   尖锐的惨叫骤然而止,接连响起的是刀剑入题又猛地拔出的干脆响声。   隔着高墙,谢春酌仿佛都能清楚地听见,血溅三尺时,血雨落下的声音。   也有人企图闯进谢宅,但无一不被守在门口的侍卫斩落头颅。   “你要做什么?”谢春酌终于主动开口问。   魏琮起身,弯腰拉住他的手腕,将人拉得不得不皱眉仰头看他。   二人鼻尖对着鼻尖,四目相对 ,呼吸交融,近在咫尺,像是下一秒,就要更进一步,唇齿相依。   “明知故问吗?”魏琮反问他,唇角微勾,“谢大人那么聪明,怎么会想不通我要做什么呢?”   “当然是,要坐上这世上最高的位置,给你当狗了……”   魏琮的声音慢慢变小,脸上的笑意却愈来愈大,他突然侧头往下吻去,顺理成章地亲到了面前柔软的唇。   撬开蚌壳,舔舐里面甘甜的汁水,再咬上两口,缠绵一二,便叫他这颗冰封僵硬的心融化。   谢春酌没有反抗,任由他吻,直到呼吸不过来,魏琮疯狗般想继续下一步时,才抓住了对方的头发,用力拉扯,把他拉开。   魏琮哈哈大笑:“真是痛快——!”   他离开谢春酌,持剑后退,看着谢春酌,笑容背后居然有几分晦暗不明的哀伤。   谢春酌擦嘴时睨了一眼,却看不真切,正要再看,就见魏琮转过了身。   “你留在这里,事情没了结之前,别出去,他们会保护你。”   魏琮话罢,便要离开。   可他脚步微动,最后还是停在了屋檐之下,因为……   自院内各处幽暗之中,逐渐有一道接着一道的影子出现,显现在了月光与烛火下,而魏琮带来的人,除却贴身侍卫,皆被人用剑抵住了要害。   魏琮回头,就见谢春酌从桌后站起来,接过身旁人递给他的一柄剑,走向他。   “原来是故意骗我。”魏琮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笑意盈盈地看着把剑抵在他腰间的谢春酌,“比起我,那位皇子会更让你喜欢吗?”   “当然不。”谢春酌回答。   即使顶着身旁守卫他的死士、侍从讶异、警惕的目光,谢春酌仍然道:“你们都一样,让我讨厌。”   “那你为什么要帮他呢?”魏琮视线落在自己的腰间。   谢春酌的剑已经划破了他的衣衫,只差一点,剑尖就能戳破他的皮肉。   “我没有帮任何人。”谢春酌说,“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魏琮点头:“既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了。”他抬起来手。   谢春酌顿感不妙,正要呵厉众人动手,手上用力,要将长剑捅进魏琮腹部时,这人猛地往前一倾,架在他脖子上的剑划破他的皮肤,鲜血留下。   拿剑的侍卫大惊失色,下意识挪开,却在眨眼间被魏琮割破了喉咙,旋身倒下。   与此同时,一声哨声,院外候立与躲避的士兵齐齐闯进。   刹那间,局势再度扭转。   谢春酌手上的利剑也没能刺进魏琮的身体,因为魏琮用手抓住了他的剑。   鲜血淋漓,掌心的肉被割破,与雪白的剑光相应。   铮——   又是一声响,但这响声却不是见出鞘的声音,而是剑碎裂的响声。   谢春酌松开手,只剩一半的剑哐当落地,而魏琮手里的半截利剑,一头被他握在手里,另一头戳在他的腹部。   “世子!?”阿金大惊失色,冲上前来。   魏琮却挥手让他退下。   “没想到吧,谢大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魏琮竟还有心情和余力对着谢春酌笑,“没想到今天,我也能做一回黄雀。”   也许是因为知悉谢春酌的狠心,魏琮安排了两队人马以防万一,现在看来,真是算无遗策。   但被心爱之人如此算计,又怎么不能算是一种悲哀呢?   谢春酌冷着一张脸,道:“你待如何?”   魏琮笑:“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待如何?”   谢春酌也笑,却道:“荣国侯进宫已有一刻钟,现下消息如何?”   魏琮脸色微变。   谢春酌悠悠叹口气,头微微往左侧看齐,视线上抬,仿佛要越过京城各处亭台楼阁、高墙瓦巷,落在森严辉煌的宫城之中。   或许里面跟这里一样,刀光剑影,已分出胜负。   他对魏琮说:“我的目的是……把你留在这里。” 第169章   皇宫。   荣国侯信步行过长廊, 突然停下,扭头看向侧方。   他所处的位置恰在观月处,抬头就能看见明亮的月光,低头能看见在夜色中暗红色的朱墙与琉璃瓦与飞檐。   仅仅只是一角, 就能窥见整座皇宫的辉煌与美丽。   厚重的威严, 美丽地叫人心醉。   不是纯粹的、脆弱的、令人想要把玩的美丽, 是森严的、沉重的、锐利的、令人想要臣服的美丽。   荣国侯作为宗室子, 在太后在世时颇受宠爱, 幼年常常进宫拜礼, 偶尔被赏赐停留, 在殿外、御花园、书房玩耍, 就忍不住痴迷于这世间最辉煌威武的建筑中。   他生来金尊玉贵,可怎么也贵不过皇帝。   这天下, 他居然没能有资格瓜分!真叫人痛苦啊!   好在老天有眼, 忽然给予了他机会。   皇帝爱修仙,盲目听从道士与和尚的话语, 食仙丹,爱器人,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纵情酒色, 失了民心,也失了官员的心, 甚至没能留下后代。   这怎么不让他心动呢?   他愿意去绸缪,去规划,他有孩子,有钱财,有权利, 他可以投其所好,让皇帝看重他,再顺理成章地让魏琮成为太子……等皇帝死了,魏琮还是太子,而他也可以过过做皇帝的瘾。   那些官员不会反对,因为皇帝的前车之鉴太过惨痛,于是他们也就在惨痛中,学会了乖乖听话。   到那时,这个皇城就属于他了。   可是皇帝为什么还有个流落在歪的子嗣!?皇子?哈!真是可笑!   他不能再等一个十年,或许不仅仅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也不能去赌那位找回来的皇子是个愚昧的蠢货。   他一天都等不了了!   荣国侯抓紧手上的栏杆,双目发红,腮帮子绷紧,咬着牙恨恨地想:一天、一个时辰、一柱香都等不了了!   他付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让它们功亏一篑呢?经他手上流过的鲜血,都能汇聚成一条长河了。   皇帝呢?!他凭什么就这样随意剥夺他的一切?!   所以,这一晚,他势在必得。   不是他死,就是皇帝死。   荣国侯神情骤然平静下来,他脸上微微带着一点笑,眼睛却闪着冰冷的杀意。   他转身,带着人继续往前走,嘴里哼着歌儿道:“谁道生死命数有定?谁道金银钱权如土?咿呀呀呀呀……要什么?万事不如人定呀……”   穿过挂灯长廊,走过金碧辉煌的宫殿大门,越过亭台花园,荣国侯终于来到了皇帝的寝宫——玄极殿。   -   魏琮翻身上马,连带着怀中搂着的谢春酌也一齐放在了马背上。   谢春酌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座下马已飞速往前奔跑而去,颠簸中,他不得不靠在魏琮身上,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臂,好让自己不摔下马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谢春酌努力平复情绪,压着怒火,侧头看向魏琮。   “你说呢?”魏琮一手握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握着马鞭。   棕色骏马飞驰过杂乱哄闹的市井街道,直奔皇宫而去。   夜风吹拂,热意在空中沸腾,叫人知道盛夏即将来临。   谢春酌却在这热风之中,突然仰头看天,一片漆黑,看不到半点星光,只有乌云密布下,月光隐蔽在其中,透出本分轮廓。   他的心慢慢变得平静。   这一晚对魏琮,对闻羽,对很多人来说至关重要,对他来说也同样。   京城戒严,来往马匹、士兵、部曲不断,皆手持利剑与火把、灯笼,几乎把禁宵的城池照得灯火通明。   惨叫声与哀求接连不断,更多的还是阵阵马蹄与脚步声。   当谢春酌从街市一路被带到皇宫门口,看见皇墙之下,数万兵马厮杀。   魏琮策马带着他越过刀光剑影,无数刀剑朝着他们砍来,又接连被周围的人挡去,呼喊厉呵在耳边随风而过,谢春酌看见魏琮一刀砍下其中一人的头颅,就像是菜市里面的屠夫宰杀牛羊一般娴熟。   鲜血喷射而出,头颅滚落地面,又消失在众多人的脚下。   谢春酌看着那颗头颅在自己眼前消失,继而浮现的是敞开的宫门。朱红的大门,在夜里颜色深沉得可怕。   他好像都能闻到上面浓郁的血腥味。   刹那间,谢春酌意识到一件事:数百年、数千年来,皇城脚下的鲜血何其多?而今日,他居然也成了缔造这一切的一员。   他感到了战栗,扭曲的快意自心中涌起,如海潮般将他淹没,以至于当魏琮把他抱下马,牵着他往玄极殿走去时,他没有半分反抗。   不过他回过神后,也没有起反抗的心思。   万事所成,不过须弥。   魏琮步伐大而快,眨眼间,他们就传过长廊,越过宫殿,来到了太极殿门前。   或许是一路来得太过顺利,没有人阻拦……甚至说,这条从宫门来到玄极殿的道理空无一人。   魏琮像是终于意识到,当他踏进殿内时,一切将无从挽回,所以他停下了往前迈步的动作,回头看向沉默不语的谢春酌。   “我死了,你会想我吗?”他对着谢春酌笑了笑。   他的脸颊因为不久前的打斗而染上鲜血,红艳艳地可怕。   但那双眼睛却前所未有地亮。   谢春酌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魏琮好像变了很多。   这个人不再是在木李村时嬉皮笑脸的公子哥,也不是阴阳怪气地心中嫉妒,为什么谢春酌攀附喜爱他人,而不喜爱他。   魏琮明亮肆意的面容与眼眸不知何时变得黯淡,或许是在荣国侯的层层逼迫下,又或许是在得不到所爱之人的痛苦下,他逐渐变得阴鸷、冷漠、麻木。   细细想来,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三。   也就比谢春酌大个一两岁。   “怎么不说话?”魏琮见他沉默不语,无奈又难过地笑了下,低声道,“都这个时候了,骗骗我都不愿意吗?之前骗我是想杀我,现在知道我要死了,就连骗都不愿意骗了?”   谢春酌另一只没被他抓住的、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缩,又迅速握紧。   “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谢春酌说,“为什么要我来骗你呢?真相就在眼前,你没胆子打开吗?”   “我只是没胆子离开你。”魏琮调笑道,“毕竟你可不会为了我守寡,说不定还要踩在我的尸体上面办婚宴呢。”   魏琮絮絮叨叨:“不过那丞相府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   事到如今,居然还在这胡搅蛮缠地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谢春酌心中那半点莫名的情绪褪去,他忍无可忍地甩开了魏琮的手,咬牙切齿地骂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话罢,竟是直接转身,大步流星地来到了玄极殿的大门,推开雕花木门,进入了静谧无声的殿中。   魏琮看着他的背影,骤然一笑,随后扭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夜色,往下看,一片静谧,只是在静谧之外,血光火海。   自古以来皇权富贵,皆是天命,但命……都是争出来的。   他迈步走进玄极殿,走进了独属于他的火海命数之中。   玄极殿内。   谢春酌一踏入殿中,就闻到了一股浓郁温暖的香味。   对于这种香气,谢春酌早已熟悉,他甚至不用像许多恐惧此物的人一样屏住呼吸,或掩住口鼻,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受到伤害。   殿内点了灯,但只有内里的灯聚集而明亮,在殿口处,红烛倒塌,烛泪流了一地,火光尤带几分灼烧的气味,谢春酌看见有一片帷帐卷曲,边缘发黑,大抵就是烛火烧的。   而再往前,是堆叠散开的尸体,有太监,有宫女,还有大臣。   谢春酌认出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踩过凌乱的地面,越过破碎的瓷片、鲜血、断裂的刀剑,谢春酌抬头看见了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皮肤浮肿而苍白,不知还有没有气的皇帝,再往旁看,是半人半器的魏异。   魏异阖着眼眸,手臂交叠安放在隆起的香炉圆肚上。   他们身上皆染了鲜血,可身上却都没有伤口。   那么除却早已死去的人,这些血是从哪儿来的呢?又是怎么染上他们的身体呢?   最重要的一点,荣国侯去哪儿了?   ……那位皇子殿下,又去哪儿了?   谢春酌停在了烛火映照最浓烈的前方,他的面容、身形被照得分毫毕现,乌发红唇,素衣白肤,立在下方,像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   魏琮踏进殿内,首先看见的是他的背影,其次是侧边挥舞而来的银白剑光,银光带着锐利的风直接朝着他的头颅劈砍而下。   他不得不往后弯腰躲过,顺势翻身跃起,手中长剑撑着地面滑去,在地砖上划出一片白痕,撕拉的刺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犹如开战前的哨声。   待他停稳,刀剑又从前方飞来,魏琮迅速抬手以剑相抵,碰撞声在耳边响起,他抬眸,恰与面前戴面具的男人对视。   二者一触即分。   谢春酌回头,就看见了他们面对面站着,蓄势待发,似要奋力厮杀,分个你死我活。   但毫无疑问,死的人是魏琮。   因为魏琮的对手不仅仅只有一个闻羽,还有众多隐藏起来的士兵侍卫。   眨眼间,魏琮就被众人团团围住,犹如困兽般,孤身一人抵抗。   他看向面前站着的男人,对方戴着银制面具,身材高大,肩宽腰窄,一身锦衣,端的是风度翩翩,贵不可言。   魏琮扯了扯唇角,喊道:“皇子殿下,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闻羽挥了下长剑,上面沾染着一丝还未滑落的血液。他没有否认魏琮的话,而是慢悠悠道:“确实好久不见。”   “春酌知道你的身份吗?”魏琮笑了下,视线越过他,落到不远处的谢春酌身上。   闻羽也不由自主侧头看去。   被二人注视,谢春酌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们两眼,而后移开了视线,竟是直接坐到了床榻边缘。   “真不讲究。”闻羽哼声,对着自己身旁的下属歪了歪头,示意,“去把那老头扔下来,死了晦气,别叫我们谢大人染了污秽。”   “……”   下属怔愣,随后上前,想要动手,却又被谢春酌的一句话给阻止。   “陛下贵为天下之主,不该死后受到侮辱。”   闻羽哈哈大笑:“好!”   他未被面具遮挡的下半张脸嘴角翘起,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笑模样,显然他这位皇子,对于自己的亲生父亲并没有丝毫感情。   尤其是现在他是板上钉钉的储君继承人,只要杀了魏琮,将其伏诛,一切就都结束了。   而唯一的问题……谢春酌有没有看出他的身份。   闻羽不用猜,就知道对方肯定看出来了,只是有没有全部看出,就不一定了。   闻羽故意对着谢春酌喊道:“我们也是好久不见了,心肝儿。”   谢春酌面不改色,看都没看他一眼,垂下眼眸。   魏琮闻言倒是冷然一笑,道:“嘴巴放干净点。”然后持剑上前,直指闻羽胸口,似要把他的心肝剖出,以此来作为惩罚。   闻羽嗤笑:“不自量力。”迎面而上,与其缠斗。   围着他们的人见状,下意识退后,不敢靠近,生怕动手误伤。   谢春酌看见这一场景,漠然无声,只当自己是端放在一旁的花瓶,等待着二人之中出现决胜者。   刀光剑影,该是冰冷瘆人之意,殿内却一直萦绕着淡淡的香味,温暖到令人头脑发昏,握住剑柄的手都几乎要松开,恨不得直接躺倒在地上睡下,不再起来。   睡吧……睡吧……这些争斗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上位者的权利,怎么也落不到你们身上呀,为什么要拿出命去拼搏呢?   等着他们胜利,等着他们失败,你们的命无论如何都是被他们攥在手里,死又如何?活又如何?有什么区别吗?   不如睡下吧……睡吧……梦里有家乡,有妻子,有幼儿,有父母,有你想要的一切,虚幻的真实怎么不能算是一种真实呢?   是啊,是啊……   殿内的士兵守卫们眼皮沉甸甸地往下坠去,手中的剑哐当落地,无声无息地跪在地面,仰倒而去。   不知不觉间,除却站在殿中的两道身影,其他人俱都一一倒下,回归到了梦中亲人们的怀抱,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失去了呼吸。   殿内愈发安静了。   而这香味,又顺着大殿的红木雕花大门的缝隙往外飘去,再细细听,外面竟是连鸟叫声都消失了。   “你还活着。”闻羽首先停下了动作,猛然回头,看向了殿中高座之上……也就是,谢春酌身旁的器人。   魏琮也将持剑的手放下,抬起头望去,面上表情无喜无悲。   他的视线落到了魏异腹部隆起的熏炉上,上面浸满了血液,漆黑暗红,看不真切,香味正是从里面散出的。   谢春酌见二人未倒下,眼中闪过讶异,但很快,他就收敛了表情,同样看向了身旁的“人”。   一直紧紧阖着眼眸的“人”睁开了眼睛,翠绿的眼眸如湖水荡开波澜,似找回了半分神智,有了一丝亮光。   弯曲发棕的长发披落,身上宽松的绣花锦衣裹着身体,透着异样的馨香,谢春酌坐着,恰好能看见衣服的遮掩下的镂空熏炉,里面黑漆漆一片,又因为镂空设计,边缘而隐约透着亮光。   里面有应当放着东西。   而放着什么,谢春酌不敢再多看。   他收回目光,脸颊却突然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摸。   是魏异。   “好久不见。”魏异声音嘶哑,像是久久未曾开口说过话,嗓音里带着一股金属质地摩擦过的怪异感。   谢春酌没有避开他的触摸,闻羽和魏琮却是皱眉,齐齐往前走了两步,不满又警惕地看向魏异。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闻羽淡声道,“你杀了荣国侯,居然还未了结心愿吗?”   此话一出,魏琮表情微动,握着剑柄的手不由攥紧。   闻羽见魏异面色平静,心中不悦,而后视线掠过谢春酌,警惕不安之心骤起。以他的脑子,不可能没察觉出异样。   他嗅闻到了殿内不知何时弥漫开的香味,手抬起,迅速地封住了自己的穴位,让自己不再持续吸入香气。   “无用之举。”魏异缓慢道。   “他的尸体在哪里?”魏琮突然问。   魏异视线移动,落在他身上,却没有言语。不知为何,魏琮却像是知道了什么,黑眸眨动,在这漫天的香味里,脸上竟浮现出了几分讥讽的笑意。   他喃喃道:“……恶有恶报。”   “心肝儿,你知道子母壶吗?”闻羽凑趣儿似地笑问。   谢春酌不知道他莫名其妙地提起不相干的话题是为什么。   蹙眉望去,只见闻羽双手抱臂,慢声道:“子母壶,常用于席上酒桌置放酒水的器具,暗藏乾坤,只要扭动机关,就能置换内外的酒水……”   “你说这个做什么?”谢春酌打断他的话,不耐道。   同时,他也警惕地注视着闻羽的一举一动。   不仅闻羽对他警惕,他也知晓闻羽不可能坐以待毙,甚至是魏琮,也是他需要注意的人选之一。   殿内只剩下他们,以及……   谢春酌微垂的眼眸闪过一丝暗芒。   而闻羽被打断了也不生气,而是道:“世人皆知子母壶是酒器,却不知……世上也有类似于子母壶的……”   “器人。”   二字一落,掷地有声,落入众人耳中,犹如惊雷。   谢春酌猛然抬头,看向闻羽。   与此同时,一直抚摸着他脸颊的魏琮动作微顿。   “荣国府在早年曾多次进贡器人给皇帝,有一次,他进献了一个炉女。”   炉女,便是用年轻女子制成的器人,一种取暖用的熏炉。内里投放制好的香料,燃烧,就能闻到浓烈甜蜜的香味。   尤其是由人制作而成的炉器,不仅香味特殊,经久不散,还能使人失去神志,沉迷在幻梦之中,皇帝年老色衰,常用其来当做催情用品,用以和宫妃宠妾恩爱,更会用它来惩罚那些不知趣的官员,折磨至死。   现在皇帝想要惩罚一个他厌恶的官员,也多是赐予对方一件自己宫内放置的器人用具,不消一晚,就能使得对方家破人亡,永无宁日。   闻羽还在继续往下说:“只是当时,炉女进宫还没两天,皇帝震怒,赐罪于荣国侯,责骂他办事不利,罚俸半年。”   “你知道为什么吗?”闻羽问。   谢春酌隐隐猜到了答案,却不敢将其吐露而出。   他甚至不敢去看魏异。   闻羽眼中笑意渐深,他正想将答案说出来,却被身后的人抢了个先。   “因为她怀孕了。”魏琮道。   魏琮面上毫无波澜,嘴里不断道:“她身上不再能散发出香味,不再能持续燃烧,色泽也变得黯淡,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肚子里面怀揣了一个新的生命。”   器人本就是半人半物的东西,三魂七魄散去一半,已然没有思维,可当它孕育了一条新的生命,那条生命也似是反哺了它,让它又变回了她。   “荣国侯把她带回家,发现这件事后,便遣人把她带到了南方……让她生下孩子,而那孩子,再用秘法,制作成新的炉人。”闻羽也不恼自己的话被抢先。   他不动声色握紧剑柄,道:“可这个孩子不知道的是,从小到大,他吃下的炉灰,饮用的水,都是用他母亲的身体制作而成的。”   “多好啊……她抚育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器人。”   “荣国侯也为此高兴,他终于得到了一个可以讨好皇帝,继而杀死皇帝、取代皇帝的机会。”   “为此,荣国侯不惜将这个孩子认作亲子,绑定关系,以求荣华富贵。”   闻羽笑着看向沉默不语的魏异,轻声问道:“你说是吗?魏异。” 第170章   话音落下, 满殿皆静。   谢春酌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时失言,而不等他反应,闻羽便借着这个机会迅速持剑上前, 直冲而上, 剑尖直指魏异。   与此同时, 魏琮也跟了上来, 但他的目的却是谢春酌。   眨眼间, 二人便来到了谢春酌的面前, 谢春酌下意识躲避, 可身形刚一动, 就发现了一件令他惊慌不安的事。   ——魏异掐住了他的脖子。   魏异抚摸他脸庞的手顺势而下,握住了他的脖子, 即使没有用力, 谢春酌仍然感受到了危险与震怒。   难道魏异想要就此杀了他吗?   谢春酌脑海中情绪飞速掠过,电光火石间, 闻羽的手直刺魏异的脖颈,染血的剑尖割至对方纤细的脖颈,却在刺破皮肉后无法更进一步。   看似一拧则断的脖颈如铁般坚硬,挑开皮肉, 内里已然是一截铜铁制品,在模糊的血肉里隐约泛着金属的光泽。   魏琮也同样失败了。他砍向魏异抓住谢春酌脖颈的手臂时, 甚至因为那异于常人的骨骼硬度,剑身震动,几欲断裂。   且就在这一瞬间,二人闻到了自魏异腹部铜炉处散发出来的剧烈香味。   神魂因此一颤,同时, 二人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令他们浑身力气松懈,怔愣停顿,最后齐齐跪倒在地。   白色的烟雾弥漫了整个大殿。   谢春酌不禁咳嗽,胸腔变少的空气令他感到窒息的痛苦。   掐在脖颈上的手松开了,转而他被人轻柔地抱起来。   “阿弥陀佛。”   清清冷冷的嗓音自耳畔响起,谢春酌一阵恍惚,他强忍着痛哭抬起头,视线模糊,他只看见了干净利落的下颌线,再细看,是静谭低下头,朝他悲悯地落下一眼。   静谭来了。   或许说,他一直没走。   谢春酌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胸腔剧烈起伏,企图获取更多的空气,以求生存,可无论如何,殿内的白雾更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春酌扭头看去,好似着白雾之中,多看见了两道高大的身影。   看不清面容,却身形熟悉,即使没有靠近,谢春酌也隐隐约约感知到,那两人或许就是死了的柳夔与季听松。   谢春酌又想起了那日夜里做的噩梦。   他自梦中惊醒,静谭那时坐在他的床前,起身欲走时,被他喊住,转而回头来到他面前,抚住他的脸与他接吻。   谢春酌从未想过静谭对自己会有意,这又像是一个更深大的阴谋,可他别无选择,他能做的唯有再去赌一次。   拿他们的爱去赌。   但若是细细地想,他们这些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卿卿。”静谭突然喊了一声。   谢春酌抚摸袖口的动作一顿。   他抬起头,静谭对他微微一笑,眼神却泛着哀伤:“一切要结束了。”   旁边伸来一只手,擦去他额头因为疼痛与热意泛出的薄汗,最后轻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是魏异。   魏异话语迟钝,声音嘶哑难听,如铜器摩擦时发出的响声。   “去吧。”静谭眼神负责,却对着他说。   去杀了他们。   谢春酌被放落在地面,手里被塞了一把小臂长的短剑。   静谭与魏琮立在上方,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决断。   谢春酌转身,看向前方半跪着的两道身影,一个是魏琮,一个是闻羽……他的视线略过右方,最后拿着短剑,选择来到了魏琮的面前。   出乎意料地,魏琮还清醒着。他睁着眼睛,在白雾中直视前方,似在窥探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他看着谢春酌来到他的面前,竟是释然一笑:“杀了我,你就能为柳夔报仇了。”   “我不是为了柳夔,才对你动手。”谢春酌道。   魏琮遗憾:“……是我太贱了吗?我总期望着你对他能有一丝感情。”   像是这样才能证明,谢春酌并不是全然冷心冷肺,还是能够被捂热的。   只是很可惜,无论是谁最终能获得谢春酌的半分真心,都不会是他了。   “你谋划了这一切……结束后,你能获得什么呢?”魏琮问。   谢春酌抬手,短剑抵住魏琮的喉间,“……获得你们给不了我的一切。”   “是什么?”   “自由。”   魏琮怔愣,随后一笑,闭上眼睛,等待降临的死亡。   谢春酌眯了眯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破空声骤然响起,长剑击碎坚硬的铜铁,哗啦的响声像突如其来落了满地的雨水。   谢春酌猛然回头,看见闻羽半跪在地面,而他的身前,静谭巍然不动,而他身旁的魏异,腹部的圆肚熏炉被长剑击碎,破了一个大洞,内里燃烧的香料露出……竟是一个蜷缩着的人。   当那人从铜肚中滚落至地面,鲜血淋漓的面容出现在众人眼前,是入殿后便消失不见的荣国侯。   ……原来是被魏异装进了肚子里。   闻羽击碎铜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居然如此坚硬。   谢春酌往地面看去,眼中闪过讶异,因为那是由骨头制作而成的骨刀。   刀身设计为弯曲的半镂空状,剑柄则是简单地黑色,镶嵌一颗莹白的宝石。   谢春酌第一眼是讶异,第二眼,就明白过来这把骨刀是由什么制作而成的。   “它的颅骨制作而成的刀,居然还残留着那么大的威力,不愧是蛇妖。”魏琮咳嗽着吐出鲜血,哈地笑了声。   谢春酌握住了短剑,剑尖刺进魏琮的脖子,圆润的血珠从口中冒出,溢满到一定程度后流淌而下。   二人四目相对,谢春酌从魏琮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的脸。   想必他的眼中也正倒映出对方的脸。   “去吧。”谢春酌低低地说了一声,而后迅速将短剑拔出。   魏琮将其夺过,起身朝着前方而去,与闻羽一齐对着静谭动手。   因着熏炉破损的缘故,殿内白雾悠然散去,于是刀剑相撞的声音愈发明显。   谢春酌将一切抛之脑后,看向前方,那两道屹立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最后在即将展露在他眼前时,突然坍塌倒下,如影子般融化在地面,迅速朝前涌去,来到了静谭脚下。   它们涌进了静谭的身体里。   静谭抬手用佛珠挡下闻羽刺来的一刀,动作行云流水,自带一股韵律,却如闪电般直扼闻羽的脖颈。   魏琮见状,旋身弯腰,短剑直迎对方掌心,结果还没对上,就被拽住手臂,拉往另一边。   他踢腿而上,翻身躲避,与闻羽背贴背对着。   “……真没想到,我们居然还能合作。”闻羽嗤笑了声道。   “别自作多情。”魏琮冷声道,“我不是为了你。”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合作先杀了魏异以及静谭,否则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没有生还的机会。   思及此事,闻羽不由眯起眼睛,看向静谭:“……大师果然所图甚深,我之前答应你的,竟然都不能让你心动满意吗?出家之人,怎么有那么深的欲望?”   静谭单手持佛珠放在下巴处,淡声道:“我所求,亦是你所求。”   话毕,他的脚猛地往地上一踩,落地长剑飞往他手中,他面容冷肃,与剑似融为一体,朝二人冲去,气势如虹,叫人无法避开。   一旁的魏异无法移动,殿内的白雾逐渐散去,但萦绕在他们三人周身的雾气,却愈来愈浓厚。   谢春酌坐山观虎斗,他走到殿门前,打开门,夜风冰冷吹拂而入,令他神智瞬间清醒。   他半阖着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看向不远处密密麻麻结对而来的灯火星光,突然回首,与立在烛火下、残破的魏异对视。   滋——   剑入喉,刺进血肉,再猛地拔出,血雾霎时间蔓延,漂浮在白雾中又悠然落下。   与此同时,轰然的倒地声也响起来了。   魏琮捂住喉咙,仰倒而下,他的指缝中涌出鲜血,将他的脖颈、衣襟全部染红。   他侧着身子,血液甚至在地面堆积成了一滩小水洼。   他的眼前一阵昏黑模糊,看不清殿中的一切,但不远处殿门口,夜里逐渐亮起的烛火却又是那么地光明。   谢春酌应当在那。   魏琮如此想着,张开嘴想要说话,却呛出一口血。   春酌……春酌……卿卿……   再看我一眼吧……   此生罪孽深重,他不祈求来生安宁,可他却无法忍受再也见不到心爱的人。   再看看我……再让我看看你……   血流不止,但他再也没有半分力气去捂住伤口。   他看着那抹模糊的身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而就在这一瞬间,胜负已出。   大殿之中,银光晃动,竖砍而下,干脆利落,闻羽发出痛叫,拿着骨刀的右臂直接被砍下,鲜血飞溅,眨眼间,他便被又一剑刺入左胸,穿透后背。   闻羽脚步踉跄后退,最后倒在了红柱边。   他脸上的面具被刺破,掉落至胸口。他喘息着扭头,看向了大殿门口。   他看见谢春酌站在那里,视线掠过他的脸颊,却没有丝毫讶异,反而平静到冷漠。   在这一瞬间,闻羽突然反应过来,明白谢春酌大概是早就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是了……谢春酌都能和静谭合作,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呢?   只有他……只有他还傻傻地以为谢春酌什么都不知道。   啊……他真的很想、很想娶他……月底本该是他们成亲的日子……他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着做新郎……   如果他和谢春酌早点遇见就好了,在很早很早、很早以前遇见,他一定不会让人将他掳掠上山……不会欺骗他、欺负他……   他会……好好地……去……爱他……   闻羽眼皮沉甸甸地往下坠,胸口起伏逐渐消失,明明坚持不住,眼睛却还倔强地盯着那抹身影,直至彻底合上双眸,陷入黑暗当中。   一切结束了。   唯有静谭手持长剑,满身鲜血地站在最高处,看向前方。   残破的炉人,立在高台上,也静静地看着站在殿门口的人。   谢春酌在他们的注视下,转过头,背对着他们,彻底打开了大门。   冷风呼啸着涌入,将香味、血腥味、烛火燃烧的气味,皆席卷而出。   光亮近了,细细一看,竟是朝廷众官。   他们神色或焦急,或惊恐、严肃,身边围着众多兵士,保护……亦或者是押解他们朝着玄极殿奔来。   到了殿门口,他们看见了谢春酌,大惊失色,正待要问,却又看见殿内的静谭以及尸体,一时震撼。   静谭持剑走下,众官骇然,正待要厉声呵斥,却见对方面对着谢春酌跪下了。   “荣国侯与其子魏琮,意图谋反,丞相为了保护陛下,已经牺牲了,而陛下……也被谋害,驾崩了。”   此话一出,众官中有人不由惨叫一声,跪倒着地,哀嚎道:“陛下啊——!”   而更多的人,则是警惕又不安地看着静谭,又看向沉默的谢春酌,等待着对方即将吐出的下一句话。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们的国师面颊染血,眼眸微垂,淡声道:“陛下临终前,传下旨意,将皇位传于皇子。”   “……皇子?”   答案昭然若揭。   他们颤抖着看向静谭跪向的人。   那是他们时常能看见的同僚,是他们口中的状元郎,是京城上下男男女女梦中的好郎君,是丞相的女婿……   俊秀而美丽,白皙的脸颊,纤长浓黑的睫毛,单薄的身躯……他明明是一件脆弱的、该被供起来的瓷器玉像,却身染鲜血,即将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他侧头,看向他们,他们便下意识低下头,恭敬又惶恐。   唯有静谭面不改色,从袖口拿出一封圣旨血书。   “皇子谢春酌,流落与民间数十年,风姿玉秀,才高貌全,朕思其幼年孤苦,心中隐痛……朕在位几十栽,犯错良多,幸得众爱卿辅助,得以安稳江山,朕百年后,传位于皇子,望众卿待吾子如吾。”   圣旨展开,于众官相见。   “没错,是陛下的字迹。”   “也加盖了玉玺……”   “是真的……”   静谭站起身,举着明黄圣旨的双手平举,直视面前面色平静的人。   “请殿下接旨,登基以安朝政。”   众官齐刷刷跪下,俯拜而下,声音震天。   “请殿下接旨,登基以安朝政——”   “请殿下接旨,登基以安朝政——”   “请殿下接旨,登基以安朝政——”   谢春酌与静谭对视数秒,慢慢跪下,双手高举,接过圣旨。   “儿臣遵旨。”   轰——   殿内一声巨响,破损的炉人轰然倒塌而下,燃起熊熊火焰。   半截人身倒塌,俯靠与床榻,众官讶异、疑惑、鄙夷、怜悯。   唯有那炉人,视线在谢春酌身上停留片刻,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闭上了眼睛。   瓷白的皮肤出现裂痕,最后齐齐碎裂,化为灰烬。   没有人再去看他,而是高声呼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清风拂过,堆积的云层中泄出一丝光亮,天要破晓了。   谢春酌看着眼前跪下的众臣,再往后看,这一片皇城、天地,都将属于他。   他越过门槛,再一次将过往的一切抛之脑后,奔赴新的未来。 第171章   初夏,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京城不禁宵三天,夜夜灯火通明,直到白昼, 同时皇城上下加派守卫, 谨防人贩子与作乱者, 一连下来, 百姓对新皇的拥护爱戴之心达到顶峰, 当街大呼万岁。   朝廷官员对这位新皇也还算满意, 毕竟比起上一任皇帝的喜怒无常和残暴, 这位好歹是民间考上来的状元, 且数月相处,也没有半点令人诟病之处。   不对, 还是有的, 新皇与逆贼姜丞相之女曾经有过婚约,只不过在那夜宫变之后, 丞相与荣国府被当场斩杀死亡,这场婚事自然而然地就不再被人提起。   有知情者倒是想要提出对新皇真实身份的质疑,但都无疾而终,不是被找出把柄流放, 就是出了意外,不再能开口说话。   总而言之, 新皇登基,这个皇朝迎来了新气象。   而作为国师的静谭,也迎来了更高的声望,无数珍奇异宝流水似地送进了他居住的宫殿,就连大华寺也一跃成为了闻名天下的大庙, 更甚至有人到处去寻找静谭长大的寺庙,企图能从中再扒拉出一个大师。   这一切的一切,都取决于皇帝对于静谭的态度。   得新帝爱戴,又有从龙之功,手中又无兵权,这种人此事不讨好拉拢,更待何时?   所有人都认为这位国师会在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里逐渐展露真面目,但出乎意料的是,除却登基大典,静谭出现后,他就没有从自己的宫殿里面出来过。   直到宫宴,新帝提前离场,好事者花费银钱关系打听,便知道新帝今夜还邀请了国师来参加宴会,只可惜国师以静心修身不便出门为理由,没有参加。   “国师真是品性高洁,不理世事。”有人感慨道,“若是我,现在定然天天跟着陛下,得了陛下的喜爱,指不定能更上一层楼呢。”   “大师都是国师了,还能怎么更上一层楼?”他身旁的人警告道,“谨言慎行,别害了家里人。”   那人登时闭嘴,警惕不安地往四处看,生怕有政敌在附近,要是他们告上一状,他定然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国师究竟所求是什么呢?”另一人疑惑地看向灯火阑珊处。   宫宴尽头,宫闱深深处,笼火摇曳,树木沙沙作响,冰冷深沉的宫殿在暗夜中显现出异样的沉默,再抬头,摘星楼高于千尺,立在远处,像是一柄利剑。   官员突然感到一阵寒颤,不敢再看。   摘星楼。   当身后传来脚步声时,谢春酌回过头,看见来人的装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因为静谭今天没有穿袈裟长袍,而是穿着一身最寻常不过的锦衣,长发梳起,用玉冠固定,面白如玉,俊秀清雅,眉眼平静,透着一股悲悯。   如果不是知晓对方的真实身份,乍然一见,恐怕还要把人认成是京城谁家中自幼浸染佛法的公子。   不像个和尚。   “你来了。”谢春酌对他笑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回过头看天上的点点繁星。   脚步声轻缓而准确地从身后来到身旁,谢春酌没侧头去看对方,感慨道:“真是楼如其名,仿佛伸手可摘星辰。”   谢春酌从宫宴离场,身上还穿着明黄色的长袍,他很适合穿颜色浅的衣服,尤其是明黄、浅蓝等,肤色白,雌雄莫辨的面容,浅色衬得他愈发清爽而娇纵,像是自小就被好好精心爱着养大的孩子。   静谭看着他,轻声道:“你如果想要星星,迟早会有人给你送来。”   谢春酌现在是皇帝,只要一声令下,不管底下人心里念叨着什么,是爱是恨,总有人为了权利会去费劲心思地去做,去讨好他。   “我要他们有什么用?”谢春酌失笑,漫不经心的话语里透着冷漠,“没用的东西,留了也是占地方。”   静谭问:“包括我吗?”   谢春酌点头:“包括你。”   这个皇朝千疮百孔,他的身边也千疮百孔,不能再容忍半点危险。   静谭平静地点头:“好。”却没有动作。   夏日的晚风燥热,即使身处高楼,仍然能感受到一股热意随着风袭来,起初感受到的是凉意,可之后留在脸上的却只有湿润的热意,像是蚂蚁一样攀爬在你的脸上、裸露的皮肤上。   谢春酌扶着栏杆,感受着这股粘稠的……风。   他微微眯起眼睛,侧头,看向沉默不语,宛若一尊雕塑的静谭,忍俊不禁。   “你在等什么?”   “等你。”   静谭有问必答。   谢春酌心里起出了几分逗弄的乐趣:“如果等不到怎么办?”   “一直等你。”   “一直等不到呢?”   “上穷碧落下黄泉,只要你在,我们始终能见面。”   静谭说话的语气与平时没有半点不同,但谢春酌还是从中听到了坚定。   “这就是你的缘吗?我就是你的缘。”   静谭说:“是。”   自从下山,静谭一路往京城来,靠着皇帝喜好修仙与爱长生进入皇宫,略微施展法术,令众人恐惧爱戴,奠定地位,再等待谢春酌一行人的到来……   杀柳夔、逼魏琮,利用闻羽,引诱季听松发疯,一切的一切,里面都有他的影子。   可他做的,也不过是一个引子,将这个引子点起来的,是他们对谢春酌爱而不得的□□,爱恨纠缠的情感就像是燃烧的火把,势必要将所有人烧成灰烬,方可善罢甘休。   静谭甚至引诱了谢春酌……那日夜谈,是他暗示谢春酌,皇子身份未公之于众,那么就有钻空子的机会,更别提静谭愿意帮助他,胜率大大提升。   只要谢春酌愿意,他就能坐山观虎斗,成为最大的赢家。   谢春酌怎么会拒绝这个诱人的机会呢?他这一辈子所求不就是不受任何人禁锢和威胁,自由自在地过不愁吃喝、压迫的生活吗?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直到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作为知晓真相的唯二知情者,静谭不能够继续留在这里了,因为他对谢春酌来说,也是威胁。   但静谭甘之若饴。   “你愿意为我付出一切吗?”谢春酌侧身,与他对视。   “我愿意。”   “为什么?”   谢春酌上前一步,脚尖对准静谭的脚尖,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吐气如兰。   “因为我想起了一切。”静谭顺从地低头,“……我是为你而来。”   谢春酌粲然一笑,踮起脚尖,仰头朝他吻去。   高楼之上,四处冷寂,底下万家灯火,人声离得很远,远到被风声卷起,抛往深处。   他们接了一个平静又温和的吻。   静谭的唇角流出鲜血,胸腔微动,喉间似有痒意,而后咳嗽着,吐出更大一口血。   谢春酌的脸颊、胸襟染上了血色却没有后退。   他抬手,轻柔地抚摸静谭的脸颊,“……魏异最开始催动浓香时,你就在他的身旁。”   当时魏异伸手掐住他的脖颈,也是不想他吸入太多。   “我杀你没有用,要你们自己杀自己。”谢春酌叹口气,面上显出几分遗憾。   然后后退一步,伸出手,推向静谭的肩膀。   静谭站立不稳,对这举动毫无反抗之力,轻轻一下,就如断线的风筝般,往下仰倒而去。   眨眼间,便坠下高楼,像是天上划过的流星,除却谢春酌脚下的血液,再也找不到半分踪迹。   谢春酌双手握住栏杆,仰头看天,而后慢吞吞道:“还不出来吗?”   话语一落,一颗莹蓝色的小圆球不知从哪猛地冒出来,黑豆似的眼睛愤怒地看着他,恼怒道:“流放者4008!你究竟对首席做了什么?!为什么你的惩罚全部结束,他为什么会代替你成为了流浪者?!”   系统没想到自己作为监督流放者受罚的系统,竟然会出现如此重大的失误!   “当初他把你派过来,不就是让你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谢春酌懒懒道。   系统语塞,“我还不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我都快给你放海了!”   谢春酌在这些小世界里,除了最开始的那个世界,哪个世界吃过苦了?顶多吃点床上的苦!除此之外,系统看他简直杀老公杀得不要太快乐!   它的顶头上司,首席大人都成了谢春酌脚下的垫脚石了。   天知道当它摸鱼回来,想要带谢春酌去下一个惩罚世界时,发现任务设备里关于谢春酌的惩罚进度已经结束时有多崩溃。   尤其是当惩罚者4008的名字从谢春酌变成了暨礼后,它的电子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你问的两个问题,实际上是一个问题。”   惩罚结束,谢春酌心情颇好,也愿意为系统进行解答。   “因为从最开始,惩罚者和监督者的身份就调换了。你并不是我的监督者,暨礼才是。”   “当他身份跟我调换之后,我就成为了监督者。”   “至于为什么惩罚世界那么快结束。”谢春酌挑眉,“你猜猜为什么一个世界里面有那么多个首席大人?”   当然是因为切成片,一次性过多个惩罚啦!三个世界累积下来,也有十几个了。   系统震惊得整个小圆球都呆住了。   它急得不行:“但是!但是!这样是徇私舞弊,是不行的!你犯了联盟的盗窃罪……”   “惩罚任务没完成吗?”谢春酌问它。   系统结巴:“虽然完成了,但是……你们这样,回去之后还是会上公开法庭的。”   即使系统觉得首席大人应当先去医院检查一下脑子,恋爱脑得治啊!别太爱了好吗?   “那就不回去呗。”谢春酌狡黠一笑,“你忘记了,我是监督者。”   监督者,专门负责监督小世界中被流放的人经受苦难,按照要求完成惩罚任务。   虽然偶尔需要充当阻碍,但大部分时间都可以在小世界里面随处乱逛,只需要在任务完成后出现在流放者面前,带对方前往下一个世界就可以了。   谢春酌还蛮喜欢这个工作的。   他对着系统挑眉一笑:“而且我现在的职称还比你高。”   系统:“……”天啊,救命啊,这就是关系户吗?   “……那你不管首席了吗?流放任务结束,他肯定要回联盟接受惩罚,你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他。”   “随便他,他会自己跟过来的。”谢春酌摆摆手,满不在乎。   系统无话可说了。   按照首席大人的作风,爱谢春酌到这个程度,估计谢春酌扭头回联盟,不仅不用上法庭,还需要穿上婚服去参加世纪婚礼。   说到底……也还好谢春酌偷拿的东西是首席负责的……首席担责。   “那你好好玩吧,我要回去了。”系统想到自己回去后要被同事嘲笑,就忍不住想掉电子眼泪。   再也不要和小情侣一起工作了,杜绝办公室恋情,从系统做起!   荧蓝色小圆球消失在夜色之中,谢春酌看了一眼夜空,转过身,往摘星楼的楼梯处走去。   在脚步即将往下踏去时,他不禁停下动作,低头微侧,视线落在身后一点,随后翘起唇角,收回视线,挺直脊背,继续离开。   而就在他离开后不久,遗留在高楼上,未被清理的血液像影子般颤动,最后缓慢地汇聚……直立,成为一道漆黑的人影。   “……卿卿。”它痴痴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