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虫饲育实录》作者: 四只鳄   简介:   「尊敬的霍尔维斯阁下,请问您是否承认,曾利用自己的权势胁迫并圈禁了一位涉世不深的年轻雄虫,并以对待宠物的方式侮辱他?」   帝国最年轻的指挥官站在被告席位上,长身玉立,静默无语,对这个指控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   一旁的证人席上倒是主动探出一张年轻的脸,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其实是我主动的。”   话音刚落,围观的媒体陷入疯狂,闪光灯拍个不停。   这场世纪审判正在全星系直播当中。   于是不论是帝国或者联盟,所有观众得以窥见那个总是不苟言笑的指挥官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   “是的,他主动要求接受我的饲养和教育,而我倍感荣幸地接受了这个可爱的请求。”   李途安一路奔跑,来到虫族世界。   这里色调阴冷如他那被人厌弃的灰色瞳孔,唯有霍尔维斯金发如晨光明媚,绿眸如暖春碧波。   这个英俊的男人总是疲惫而正直,把阴暗面隐藏在自残的伤痕里。   李途安觉得这个人有点可怜,刚好自己又有点找不到方向,于是主动把脖子递了过去。   “喏,你现在有狗了。”   「饲养我吧,我也来饲养你。」   这样我们就是彼此的主人,共享伤痕和荣誉,最后相拥着湮灭于不可逆的命运,到那时,我和你的名,永远镌刻在一起。   年下,1V1,双初恋。   内容标签: 年下 穿越时空 相爱相杀 星际 虫族   主角:图安·珀尔·李 霍尔维斯·戈让   一句话简介:人,你现在有狗了,别客气。   立意:平等尊重是爱的前提    第1章   “学长,你为什么不吃虫子?”   公司食堂里,一起用餐的后辈问他。   刚出校门不久的女孩子脸上稚气未消,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同样亮晶晶的,还有她盘子里的那些油亮的、经过各种烹调方式摧残过后的虫子。   其中多是带壳的,坚硬的质地、过了油之后直白地折射光线,亮得人心发慌。   “我不太了解它们,”李途安低头,夹起一筷子清炒胡萝卜丝放在米饭上,平静地回答,“我不吃我不了解的东西。”   后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接着很自然地叉起白瓷餐盘里的一枚油炸虫蛹,放进嘴里。   经过油炸后的蛹壳变得很脆,在女孩子雪白的贝齿之间轻易碎裂,咔吱作响。   “唔……我倒是觉得不用想那么多,”女孩一边说着,一边餍足地吞咽嘴里的蛋白质,然后接过李途安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嘴角,语气轻松,说,“虫子就只是虫子而已。”   李途安跟着笑了笑:“嗯,虫子就只是虫子而已。”   一餐饭吃到最后,后辈软磨硬泡,李途安到底是拗不过,还是答应尝一尝虫子的味道。   谁让对方不仅是公司的后辈,还是学校的师妹呢,于是比起旁人,两个人的关系天然地亲近一些。   师妹看他有所抵触,还算贴心,从其中挑出了看上去最容易接受的虫蛹给他吃。   虫蛹虽然看上去也让人倒足胃口,但是比起那些五颜六色的油炸毛虫,它已经算是长得比较能入口的类型。   那是一枚棕褐色的、呈纺锤形的虫蛹,中间粗两头细,大概两枚一元硬币那么大。   李途安以为那是蚕蛹,他听说过,在某些地方,是很流行吃油炸蚕蛹的。   但是问师妹,她只是含糊地说那是虫蛹,并没有提及虫的具体种类。   她用那双有些外突的、大而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李途安,道:“虫子就是虫子嘛。”   “也是,”李途安没有深究,把虫蛹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反正都是虫子。”   想那么多反倒恶心,还不如心一横直接咽了。   关于这枚虫蛹,也许是因为吃得囫囵,所以印象并不深刻,味道和口感在记忆里模糊不清。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吞咽异物的感觉却始终残留在喉咙,不管喝了多少水都掩盖不了。   也许是因为那个虫蛹的烹饪方式是油炸或者烧烤,而自己平时饮食比较清淡,所以乍一吃比较油腻的东西,身体有些受不了?   李途安摸着自己的喉结,仿佛喉咙里还残留有那只虫蛹的残部。   吃过午饭后回到办公室,接下来一直到下班,李途安都没有看到小师妹。   等到晚上加班完毕,李途安顺便帮师妹做完了一份报表——   这份报表本来该是师妹昨晚发给他的,但是她迟迟不回消息。   李途安索性直接帮她做了。   做完报表后,李途安发消息给师妹,师妹这回回复得很快,说谢谢师兄,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李途安回复:“没关系。”   想了想,又加了个带有加油字样的卡通表情符号过去。   他希望让对方知道,自己没有生气。   李途安很能理解师妹对于新环境的不适应。   新人都是这样的,刚入职的时候手忙脚乱,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都容易出问题。   尤其是他们这种人——由国家资助入学的、特殊少年班的学生。   这个少年班的孩子都是孤儿。没有父母,却有天资,没有退路,未来既定。   被寄予厚望长大——   必须变得有用。   这是他们从小被教导的。   所以即使顺利毕业,拥有了好的学历、进入了好的企业,神经也随时紧绷,工作时如履薄冰,终日惶惶不安。   更别说他们的工作环境本来就高压,经常有新人承受不了如此大的工作强度而辞职。   就算熬过来,那段痛苦的时光也会一直留在回忆里,甚至作用在身体上留下痕迹。   因为自己有相似的经历,所以李途安希望能帮还是帮一把。   不都说万事开头难吗?也许师妹熬过这段时间,就能融入这个环境了。   李途安一边想着,一边收拾东西,他起身检查了一下办公室门窗,然后关了灯。   灯灭的一瞬间,办公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   是小师妹发来的消息:“学长,虫子好吃吗?”   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提问。   李途安不喜欢吃虫子,甚至是很抗拒的,而这一点对方是清楚的。   为什么要问他这种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李途安低下头,手指按在手机屏幕上,认真斟酌着字句,思考着要回复什么比较合适。   他没有意识到身后传来的微弱而持续的呼吸声。   就像是一只蜂鸟悬停在背后阴影里一样,明明发出了声音,却因为声音发出的方式过于规律、持续时间过于漫长,而显得无声无息,让人不易察觉。   信息发出的一瞬间,信息发出的确认音和收到信息的提示音同时响起。   李途安被吓了一下,猛地回头,看到门口阴影里露出师妹的半张脸。   她握在手里的那个掉了漆的老式手机屏幕还没有熄灭。刚刚那个收到信息的提示音就是从这个手机里发出来的。   “你怎么这么晚还来公司……”   李途安有些担心她晚上回家不安全,正想着问她需不需要自己陪着去车站的时候,突然看到师妹仰起脸。   师妹的五官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得十分立体,线条浓烈得夸张,就像是经过鱼眼镜头的拉伸似的,变得十分怪异。   “学长……”师妹的声音依旧是甜美的、活泼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咬字有些奇怪,黏糊糊的,像是嘴里含着什么东西似的。   她的语气古怪:“你为什么不听我讲话?”   他什么时候没有听她讲过话了?   李途安纳闷的同时,也有些感慨,觉得师妹果然和很多抗压能力弱的新人一样,也没能很好地适应走出少年班、融入社会的这个新阶段。   一想到这,李途安就有些心软。   “抱歉,我实在是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再跟我说一遍吗?我这次会认真听。”   李途安保证道。   他在心里反省自己确实不是多么热心细致的人,是有可能忽略了她的一些不自然的地方的。   也许师妹有什么信息想要传递给自己,但是被自己忽略了。   这种想法让李途安沉浸在某种微妙的惭愧情绪中,因此整个人变得有些迟钝,没能察觉到异样。   异样并非来自学妹,而是李途安自己。   喉咙中的异物感仍然没有消失,甚至隐约有加强的趋势,但是因为经过了几乎一整天的适应,李途安甚至开始习惯。   但是异样之上的异样正在发生。   而李途安毫无察觉。   李途安上前一步——   手机屏幕的亮光照亮了师妹的脸。   师妹脸上那些奇怪的地方消失了,又是一张青葱的、可爱的面孔。   果然之前的鱼眼效果是因为灯光昏暗造成的错觉。   这时,师妹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在说什么?”她用抱怨的语气道,“我明明告诉过你了!”李途安有些糊涂了。   但这不是因为好奇师妹到底说的什么事,而是因为那股他没能察觉到的、身体内部的异样已经控制了他的大脑。   就像是一片水域在不知不觉间被污染,然后停止了流动。   清澈的活水变成了粘稠的黑色胶质物,阻滞了感官,麻痹了思考。   因此他才会如此迟钝,迟钝到到了不可挽回的时候才察觉到有异。   而此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师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用她的一百只眼睛,冷漠地看着他。   她说——虫子就只是虫子而已。   在最后的监控画面里,李途安占据了画面中心。   他对面的那个女孩儿始终隐匿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面容。   只听到她最后说,虫子就只是虫子而已。   监控画面到这里就停止了,之后李途安再没有在这栋大楼的任何监控画面中出现过。   “说起虫子,那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虫子突然多了起来,飞的爬的都有!”   保安关了监控,用带着点口音的普通话道,“于是那天我们封锁了大楼,进行全面的消杀。这位小同志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收到消息,竟然留下来加班了!你说,是不是很倒霉?”   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来他是觉得谁倒霉,是留在被封锁的大楼里最后无辜失踪的李途安?还是明明下发了通知却仍然闹出人命的公司?   不管面前年轻人的反应,保安继续道:“这种大面积的消杀,光是等毒气散了都要等很久的嘛,所以就放了三天假,谁都不准进去……但是你说,一个正常人,就是三天不吃不喝,也不至于死了噻!谁想得到那么邪门哦,一个大活人,就直接在楼里消失了!看监控,他就没有离开过大楼,可是哪里都找不到他,你说怪不怪嘛?”   “……是啊,他去哪儿了呢?”   年轻人自言自语,然后点点头,合上笔记,向保安道谢:“叔,谢谢啊。”   “哎呀,不客气不客气……”保安憨憨一笑,目送着那客气的年轻人拎着公文包转身离开上了电梯。   你别说,这上面来的年轻人,就是气度不凡,看着就不像是个普通人,走路都带风。一点儿不像是他家里那个没用的儿子,走路都窝窝囊囊的。   刚离开去接水的同事回来,看他傻笑,问:“刚谁来了?”   “哦,好像是搞调查的,来了解之前那个杀虫事件失踪的员工。”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怎么现在还有人来调查呀?”   “哎哟,你也说十年了,这么诡异的事情,十年了都没有个结果,那上面肯定要加大力度、派人认真调查噻!”   同事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也没多问,只是把桌上的登记册拿过来,说:“他有登记吧?就算是电视台的来了,也得登记啊……”   “要你提醒?我当然晓得让他登记了,不登记我是不会让他进去的!”   保安把登记册翻开到最新的一页,指给同事看:“看嘛,刚登记的!”   同事看了一眼,吓得把嘴里的茶叶梗一口吐了出来。   “你没搞错吧?”   “你真没素质,吐我脸上了……什么搞错没搞错?”   保安抹了脸上的口水,骂骂咧咧地扯过登记册,道:“就是他嘛!李途安!”   两人视线相对,保安突然一个激灵,仿佛大梦初醒。   他吞了吞口水,小声道:   “……十年前那个在杀虫之后失踪的员工,他们、名字一样的哦。”    第2章   那个年轻人——   李途安轻车熟路地走了楼梯,然后转到有直达电梯的一层楼,镇定自若地走近了电梯。   刷卡,电梯门打开。   他神情自若地走进电梯,站在最中间的位置。   李途安的双手交叉相握放在身前,左手抓着右手手腕,右手则是拎着一个款式老旧的的公文包。   不管是穿着打扮还是气质神态,他看上去都和普通的上班族没有什么两样。   不过他不是来上班的。   李途安是来找上一个「李途安」的。   十年之前,他的这位前辈在这栋大楼里离奇消失,没有留下踪迹或者尸体。   外界传言是消杀的时候使用了过量的杀虫剂,导致没能及时离开大楼的「李途安」中毒身亡。   但是公司并不承认。他们始终坚持宣称「李途安」是无故失踪,并提供了一些「李途安」工作上的失误记录。   公司可能是想要诱导大众认为他是因为工作失利而畏罪潜逃。   可惜,「李途安」的履历太过优秀,少年班的高学历天才,勤奋认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或者黑料前科,未来一片光明,又加上他身世可怜,是孤儿出身,舆论几乎是一边倒地站在了他这边。   公司的抹黑没能得逞,但是也没有收到太多影响。   因为李途安失踪得确实太过蹊跷,公司的消杀也是完全合规进行,用量用法均记录在案,并无纰漏,并没有证据表明李途安的示踪和公司有关。   因此此事作为一桩悬案,始终没有个结果。   人们的关心也很快转移到别的地方,偶尔有人提起,也只不过把这个事情当做一个都市怪谈、一个供人们茶余饭后解闷的谈资。   有人说他是和自己的小师妹私奔了。也有人说他是溺死在了废弃的卫生间里,尸体腐烂流进了下水道,因此没人发现尸体。   众说纷纭,但是普遍都认为「李途安」应该是离开了大楼,只是没有监控或者目击者。   而李途安知道,那个人其实从未离开过这栋大楼。   电梯到达,开门,有人走进来,似乎是觉得李途安面生,看了他一眼。   李途安侧过脸朝他微笑示好,然后径直走出了电梯。   一路上,也遇到了几个人,从他们胸口上的铭牌来看,职位不低,都隶属于领导层,也许正是如此,他们对于自己没有见过的生面孔并没有任何意外,只以为是自己没有见过的新人。   李途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他们之中,既不过分显眼,也不会趋于透明。   他普通得就像是任何一个正要去打印文件的中级员工,行色匆匆,眉宇间看上去还夹杂着些打工人独有的疲惫感。   步态的匆忙和疲惫的神色很好地避免了被半路拉去跑腿的麻烦,他可以说是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绕进一条僻静的走廊,在尽头的拐角,有一个利用建筑“边角料”做成的“异形”杂物间。   不同于一般的方正的房间,这个杂物间是利用建筑的拐角空间设计出来的,所以形状特殊,两个狭长的四边形空间组成一个夹角,形似一只蛾子。   这只“蛾子”寂静地停歇在这栋光鲜亮丽的写字楼的边缘,十年如一日不变。   李途安在杂物间的门前站定。   他打开公文包。   公文包里空空如也,在盖子处和把手相连的位置坠着一只空心的银球。   从银球上的镂空处往里看,可以看到银球中有什么东西在动,那是一只灰青色的类似蝉一样的虫子,但是比起蝉的体型要小很多。   它悬停在银球中心,激烈地震动着翅膀。   一路上,它就是这样在公文包里发出持续地震动,通过震动带动银球转动,然后再通过银球上坠连的丝线来引导李途安找到这个房间。   仔细看,会发现李途安紧握着公文包提手的那只右手的无名指上连缀着一根很细的丝线。   这就是他和虫子交流的方式,通过感知虫翅震动频率来辨别方向。   现在到了目的地,银球中的灰青色小蝉反应激烈,不仅加快了振翅的频率,还不断冲击着银球,带动丝线不断下坠。   “我手指都要被你勒断了。”   李途安看了一眼那躁动不安的小东西,嘟囔了一句,然后用左手摸出了员工卡。   这是一张没有标注姓名和职称的员工卡。十几分钟前,李途安正是用这张无名的员工卡打开了电梯,直达了只有中级以上员工才能到达的较核心楼层。   现在,他故技重施,要用这张卡来打开这个老旧的杂物间的门。   不过这个杂物间的门锁采用的是传统的门锁结构,没有地方来读取员工卡里的芯片信息。   所以这次要用到的并非员工卡中的芯片内包含的信息,而是员工卡本身。   他熟练地夹着卡,将卡片前端卡进门缝中间,然后调整力道划开锁舌。   咔哒一声,门开了。   门开的瞬间,一股陈旧的霉味裹挟厚重的灰尘扑头盖脸地落下来。   李途安缓步走进去。   这时候,那只一路上躁动不安的灰青色小蝉却一反常态地安静了下来。   它一动不动地落在银球底部,不再发出任何震动,只是偶尔转动它黑色的小眼珠子,表明它还不是死虫一只。   杂物间里凌乱不堪,而且能见度很低,几缕光线从被架子遮挡的小窗缝隙射进来,在缓慢飞升的灰尘中间形成一条朦胧的光柱。   李途安没走几步,一看这屋里的状况,顿时洁癖发作,迈不开步子,僵在原地。   见他半天没有动静,银球里半装死状态的小蝉不乐意了,突然扑棱着翅膀飞起来,撞动银球,牵引着李途安的手指动了动。   它在提醒李途安,他们想要的已经近在眼前。   李途安叹了一口气,打开银球,放出小蝉。   小蝉冲出银球,短暂飞行了一段距离后,落在一个架子上。   它左右转了一圈后转过身,看着李途安,似乎是在催促他赶快过来。   但是李途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蝉于是又转过身,用屁股对着他。   “你用屁股对着我也没用,”李途安轻声说,“等你找到人再叫我,否则我一步都不会动。”   小蝉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抬起后脚——   也许是想要小便。   李途安看着它。   它最后放弃了,没有小便,而是放下腿,又振动翅膀飞起来,开始勤勤恳恳寻找起他们此行的目标来。   李途安倒也没有完全地闲着。   靠门的位置有一个杂志夹,里面放着一些老旧的内部报刊,李途安用两根手指把它们拎起来,抖抖灰,然后把它们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   这时候那只小蝉突然发出了短促的一声鸣叫。   李途安立马抬起头,循着声音望过去。   那是一个由坍塌的书架和低矮的茶几共同组成的三角区域。   这个三角区域里散落着很多空白的打印纸和过期的文件。   小蝉悬停在这些文件上空的某一处,朝李途安发声,等李途安注意到它之后,它缓缓下落,落在了一张白纸上。   李途安这时候也顾不得满屋的灰尘和细菌了。   他快步走过来,然后弯腰单手抬起了倒下的书架。   小蝉一点都不担心他力气不够、架子倒下来又砸到自己,只是歪着头全程注视着他的动作。   李途安低头,一人一虫视线相对。   李途安单膝下跪,伸出左手,拾起那张因为时间原因已经有些泛黄发脆的白纸——白纸一角上停歇着的小蝉趁机轻巧振翅,飞起来,落在了李途安的左手小臂上。   李途安穿的西装也是灰青色,小蝉融入其中,一下子就像是隐形了一样,消失在了视线中。   这时候,突然有银球轻晃发出响声,原来是李途安捏着公文包提手的右手忍不住地用力,抓紧了提手,由此牵动那银球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这一声清脆的响声就像是有什么魔力似的,又或许只是巧合,在银球发出声响的瞬间,李途安手下的那些文件和废纸在顷刻间四散开,露出了层层遮掩下的某样东西。   李途安有短暂的失神。   那并不是机密的文件或者内容诡谲的照片,不是带血的书信或者一副暗藏宝藏真身的地图。   那是……一枚雪白的茧衣。   像是一件剪裁粗略的素衣,却没有衣袖腰身的形制,纺锤形,中间裂一条细长的口子。   因为已经破开,失去了内容物的支撑,所以干瘪下去,单薄地躺在地上,被小山一样的白纸文件覆盖。   但是和那些泛黄的纸张不一样,它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惊人的雪白,灰尘和岁月没有玷污它一分一毫。   这枚茧衣保存完好,茧衣上的丝纹清晰可见,但是因为它过于大的体型,所以即便那些自然的丝纹精细到人工不能启及的程度,它看上去也不像是一枚茧,反而像是一件工艺品。   李途安的视线从那枚茧衣上缓慢移动到自己手上拿着的那张白纸上。   白纸正面空无一物,他翻转手腕,举起白纸,将它对着从小窗射进来的光线。   纸上有不易察觉的划痕,那是用指甲刻出的文字。   那是一个古老遥远的希腊词汇。   上一个「李途安」选修的外语中恰好有一门希腊语。   那么已经可以认定这是他留下的遗言。   而刚好,这一个李途安完美继承他一生的轨迹。   因此,李途安很轻异地认出了这个词语。   如同灰青色的小蝉振翅一般,他嘴唇微张,几乎无声地念出了这个词汇。   「μεταμορφ」   意为「我转换」   也可译作「蜕变」。    第3章   李途安带着那枚茧衣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公寓内。   他的时间不多,马上就是周末,系统自查很快就能发现一个尘封已久的员工权限被短暂启用。   而那个员工的名字叫做「李途安」。   消失十年,却不知道为什么依然保存有公司系统内的高级权限的「李途安」。   其实也不算怪事,反正他也叫李途安,李途安使用了「李途安」的身份信息,也很正常是不是?   李途安是有一套完善的逻辑为自己开脱的,说服不说服得了别人先不说,他自己是心安理得的。   他神色怡然自得、可以说是闲庭信步地离开公司。   回家的路上看到小区门口的老人卖糖葫芦,李途安还停下来买了一串。   对方非常努力想要推销给他单价贵的草莓糖葫芦,脸上的皱纹齐齐发力,却仍然没能说服李途安。   李途安还是选择了最普通的山楂糖葫芦。   “哎哟,草莓的好吃嘞……”   结账的时候,老人还在嘀咕。   李途安咬下一颗山楂,用尖锐的犬齿咬破表面酥脆的冰糖糖衣,顷刻间,酸甜味道侵占口腔。   “糖葫芦就得是山楂的啊。”   他含混不清地说。   李途安喜欢简单而原始的东西。   基础的,简单的,原滋原味的,不加任何修饰的——他喜欢一切事物的本来面目。   吃着糖葫芦哼着歌,他回到了公寓里。   是装修简洁的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客厅里很空,除了冰箱之外,就只是一个焦糖色的沙发和配套的中古矮几,外加一盏站立式的台灯,除此之外 ,别说电视饮水机了,连一个凳子一张桌子都没有。   如果有人无意走进这套房子,估计会以为这是一个撤货到一半的样品间。   但是转过身,走进卧室,里面的风光就大不一样了。   倒不是说卧室里的家具就有多少,其实也不多,不过是一架靠窗的床、一个靠墙的木衣柜和正对着床的书桌。   书桌是颜色低调的胡桃木,胡桃木上波折的花纹衬托得那枚白色的茧衣更加纯洁无暇。   而不同于这枚茧衣的纯白,稍微抬头,倚靠在墙体与桌面之间的软木板上贴满了颜色各异的照片。   这些照片同样贴满了占据了一整面墙的木衣柜表面以及咖啡色的床单。让整个卧室的色调变得嘈杂起来。   细看,这些照片之间没有太多关联,有的是人物,有的是景色,甚至有的只是一些杂物的局部。   而只有亲手拍摄和整理的人才会知道、它们鲜艳而生动地组合成了某个人的一生。   鲜活而短暂的一生:属于「李途安」的一生。   李途安随手扯过一枚便签,在上面写下「李途安」和“茧衣”几个字。   他的字不算是多漂亮,胜在瘦削方正,排布工整,像是打印出来的似的,紧凑地排列在一起,和那些照片上繁琐稀碎的信息一起、如同潮水一样地涌入眼眶、继而灌入大脑。   这就是李途安的工作。   寻找。   受人委托,通过蛛丝马迹,抽丝剥茧,不断寻找,直到找到委托人想找的人或物。   不过有点好笑的是,这一次找到的,竟然真的只是一枚「茧」。   但是也就只能找到这一枚茧。   李途安看着这枚茧,莫名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早知道就不接这活儿了……”   怪不吉利的。   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失踪了,最后找到的只有一枚大得吓人的茧。   李途安自己也养虫子,但是不需要养虫子,就是普通人也能看出这枚茧大得有多夸张。   这样大的茧里钻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虫子?猫狗一样大的蛾子或者蝶?   李途安摇头,把公文包里的银球取出来,然后转身,打开衣柜——   衣柜是几乎抵着天花板的高度,容量可观,然而衣柜里没有几件衣服,只有几件基础款的衬衫T恤。   剩下的空位却也没有闲置,而是整齐叠放着十几个养殖箱。   靠近柜门一侧的透明箱壁上,一只硕大的眼睛顺着光线转动,然后直愣愣落在了那只打开柜门的手上。   皮肤白皙、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这也许算是一只漂亮的手,或者说,这本来应该算是一只漂亮的手。   如果没有那些红色的疤痕的话。   细碎的、像是小月牙一样的疤痕遍布手指和掌心,伤口不深,因此也没有过多处理,被扣出来的皮肉腐烂之后被剪掉,又很快有鲜红的嫩肉长出来。   只是这样的伤痕太多,有些嫩肉和周围的皮肤格格不入,视觉上给人一种根茎植物长出了肉芽的感觉,莫名恶心。   骤然看到那一只大眼睛,就算是李途安也被吓了一下,他曲指敲了一下柜门,嘴里呵一声“边儿上去”。   那“大眼睛”便猛然抬起翅膀,扑向了箱子深处的无光之处隐匿起来。   原来那只不过是一只巴掌大的黄黑色蛾子,蛾子的翅膀张开,翅膀上的花纹配合得巧妙,竟然看上去像是一只变色的人眼。   摸出一个型号较小的养殖箱,李途安单手磕开银球,倾斜箱口,将那只灰青色的小蝉给放进去。   小蝉却不大配合,只是停留在箱口边缘的位置,像是在生闷气似的,迟迟不肯往里走。   李途安:“你生什么气?让你找人,你给我找出个什么怪东西?我还没生气呢,你倒是生气了。”   小东西还是不动。   李途安:“我哪儿知道那会有别的虫子留下的味道?再说了,只是味道而已,你闻一闻又不会少一块肉,干什么那么不高兴?”   他的语气软下来:“是人是虫还说不定呢,反正不管是什么,都是死肉一块,你怕什么,嗯?”   这说了好半天,小东西不知道是接受了他的说法还是总算生够气了,愤扭扭屁股,小翅膀振起来,飞进了盒子内部,停在了盒底。   李途安觉得有些好笑。   “脾气真够大的。”   关上柜门,又觉得和虫子对话的自己也很好笑。   要是有人问他是不是真觉得虫子能听懂人话——李途安多半是嘲一声异想天开说你一天天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但是他又真的会和自己的虫子“交流”。   用颜色、用声音、用气味。   虫子有虫子的语言。   这种语言十分丰富。   李途安从中学习,然后利用这种语言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比如说「李途安」的踪迹。   虫子和人不一样,它们的语言是直白而真实的,没有谎言的部分。   李途安喜欢并且信赖这种诚实。   然而这是第一次,虫子给了他让他迷惑的答案。   正想着怎么交差的时候,电脑屏幕一亮,显示有陌生用户申请视频通话。   接通,画面上是蓝天白云和海浪沙滩,椰子树下有一把空着的躺椅。   背景音里传来阵阵浪潮声。   看来这人又是在某个岛屿度假。   海浪声中传来一个女声:“你收到我之前给你的轨迹信息了吗?找到人了吗?”   找是找到了,但是好像又没找到……李途安随口道,“嗯,差不多吧,对了,我要你破解的密码你破解出来了吗?”   「李途安」这个人活得十分小心谨慎,除了工作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社交或者是爱好,留下的可用信息很少。   但是在他失踪前的一段时间内,「李途安」突然一反常态,频繁使用邮件和一个不知名用户联系。   收件人使用虚拟地址收发邮件,阅后即焚,不清楚身份。   「李途安」寄出去的邮件却都保存在电脑里,使用密码保护。   李途安一边寻找「李途安」的踪迹,一边找了朋友帮忙破解邮件。   “我尝试暴力破解,但是这台电脑里被巧妙地植入了自毁程序,超过规定次数会销毁邮件,我也尝试了键盘记忆,但是这个电脑被清楚过,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个人习惯,而且他好无趣,互联网上没有任何他的足迹,也不能使用相似性破解。”   一个机械的电子音抱怨道。   李途安若有所思。   “我给你发过去一个密码,你试试。”   “……你知道密码还叫我尝试?早干什么去了!”   这会儿对方又变成了一个低沉的男中音。   李途安没说什么,只是又问:“打开了吗?”   视频那头传来一个童稚的声音,语气略带惊讶:“……打是打开了,但是你怎么会知道正确密码的?而且……”   “而且什么?”   视频那头的声音沉默良久,最后开口询问:“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李途安语气平淡:“没什么关系。”   非要说的话,就是同名同姓。   话音未落,桌面上出现一个文件弹窗,原来对方已经把破解之后的邮件给寄了过来。   一共七封。   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之后,李途安发现前六封都是纯文字邮件,唯独最后一封邮件带有视频。   点击邮件打开之后,看到那张对着屏幕的脸,李途安意识到自己朋友为什么会突然疑惑起自己和「李途安」之间的关系。   那是一张李途安十分熟悉的、每天都能在卫生间的镜子里见到的脸。   但这张脸上多了一些细纹和黑眼圈,整个人的气质看上去也充满了疲惫和倦怠感。   视屏里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没有开灯,光线昏暗。   「李途安」穿着灰色的棉质家居服,长袖长裤,赤脚坐在一张椅子上。   他面对着镜头,挺直背,调整坐姿——   「李途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将视线锁定在面前的镜头上,开口道:“他们来了。”    第4章   说着,「李途安」抬起双手,袖管下落,露出手臂。   「李途安」对着镜头展示着自己手臂上的痕迹,语气急切:“我没有办法完成第三次蜕变。”   最后,他身后的黑暗中发出了什么东西碰撞盒子的声响。   「李途安」的神色变得有些慌张起来,但总体还是冷静镇定的。   “听我说,”他放缓语速,一字一顿,似乎生怕看到这段录像的人听不清楚似的,“我就要被虫子吃掉了,从里到外……”   镜头不自动为什么开始摇晃起来。   「李途安」却不为所动,只是坐在椅子上,努力地伸长脖子,冲着镜头大声道:“你先离开,不要回来,绝对不要回来!”话音落下的一瞬,画面一黑,只有角落跳动的数字表明这段录像远没有结束。   李途安耐心地等待到时间轴走到最后一秒。   黑暗里传来了低哑到几乎听不见的一声叹息:“别走,李途安。”   整个视频结束了。   电脑屏幕一角,和李途安一起看完整个录像的朋友开口:“你们真的没关系吗?那为什么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说完,他又补充:“……连声纹都完美重叠。”   声纹和指纹一样,独一无二,具有身份识别的作用。虽然声纹鉴定的技术没有达到指纹鉴定那样的精准程度,但是从外貌到姓名,最后又是声音……   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巧合吗?两个人相似到这种地步,而又刚好,其中一个被委托去寻找另一个。   但要是说两个人是一个人,又说不通。   首先年龄上就对不上,这段录像的时间是十年前,而十年前李途安还只是个小学生。   而且录像中的男人看上去明显是比现在的李途安年长的。   所以朋友才会第一时间否决了两个人是一个人的猜想,转而猜测两个人会不会是亲戚之类的关系。   可是李途安却说,他们之间没什么关系。   李途安伸出手,张开五指,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掌心。   他掌心的伤痕和录像里「李途安」手臂上展示的痕迹是一样的。   都是月牙形,小小的,像是一只微微弯曲的眼睛,被抠烂之后又长出新鲜的嫩红色的肉,因为新长出来的肉形似瘢痕,所以看上去就像是人身上冒出了一枚又一枚的肉芽。   他还能说出自己和那个与自己拥有一个名字的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这种话吗?   李途安垂下眼。   “很遗憾,除了名字之外,我真的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朋友很意外:“你们之间真的只有同名这一个联系吗?”   “不,”出乎意料的,李途安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同名。”   朋友一愣,紧接着听到对方回答:   “那本来就是他的名字。”   不是“雷同”,而是“继承”。   这就是李途安与「李途安」之间唯一的联系。   朋友还想说什么,李途安的手机响了。   李途安看了一眼那让人头疼的来电显示,和朋友打了个中止的手势,然后挂断了视频,走到一边接通了电话。   电话接通,他抬高手,让摄像头可以将自己的脸和桌上那枚茧衣一起拍进去。   李途安不断调整角度,确保自己的脸会全部入镜。   这并非出于自恋情结,而更像是一种交货方式。   就像是在告诉对方,是谁拿到了这件货品一样。   视频那头的人没有露脸,但是有一个清亮的女声传来:“哦,是一枚虫茧啊。”   李途安问:“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正常人应该不会想到那玩意儿是虫茧,它随意地摊在床单上,看上去更像是一件剪裁粗略的白色浴袍。   “不是虫茧是什么呢?”   对方反问。   李途安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毕竟他第一眼看到这东西,也下意识地认定那是一枚虫茧。   不可能是别的东西了,他很清楚这一点。   “你的动作很快,”对方的语气突变,“但是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要求你找到你的上一任,而不是拿一枚茧衣来糊弄我。”   “这就是我的上一任。”   “……”   屏幕亮起,画面中出现一张不苟言笑的脸。   李途安短促地笑了一下,冲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姑姑。”   祝宛并没有因为李途安语气里的亲昵而有所触动,只是板着脸,说:“你应该叫我院长。”   “我又不是你孤儿院里的孩子,”李途安轻描淡写道,“虽然我在那里呆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我有爸爸妈妈,也有自己的家。”   祝宛嗤笑了一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又加重语气强调了李途安的任务:   “找到你的上一任,或者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李途安沉默了一瞬,突然开口:“为什么要我去找?”   祝宛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这不是正合你意吗?”   她的语气里有不加掩饰的嘲弄:“从你会走路开始,你就每天想着要去找他。”   李途安没有否认。祝宛的话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说不准是不是愉快的回忆。   好半天过去,李途安才开口道:“你们都把我当做他的替代品了,我还不能好奇吗?”   李途安挑眉,不自觉地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还是说,赝品连好奇的资格都没有?”   祝宛不耐烦道:“什么赝品真品?家里人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   “是是是,你们只是每天对我耳提面命,说等李途安死了我就是李途安。”   可惜最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李途安」生死不明,而他也只是回到自己的家里普通地长大,没能成为「李途安」的替代品。   李途安和「李途安」没有任何血缘和亲属关系,他们也没有见过面或者有过任何交谈。   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际就是这个名字。   在孤儿院生活的那段时间,经常有人会故意经过李途安的身边,只为了看他长成什么样子。   孤儿院会有和普通学校一样的课程,上课时,每当老师点到李途安的名字,就立马会有人交头接耳地交谈起来。   时不时地,老师会带着大人来观察李途安,远远地,注视着李途安的一言一行,然后焦虑地耳语。   只因为他继承了那个人的名字。   而好笑的是,李途安的家族里其实根本没有姓李的人。   李途安被叫做李途安,只是因为那个人叫做「李途安」而已。   为什么会是自己?   李途安曾经疑惑过。   他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父母亲都是小地方的人,母亲是护士,父亲开一家小铺子,在很年轻的时候被人介绍相识,刚到二十岁就结婚生了他,因为母亲身体不好,也只生了这一个孩子。   李途安隐约记得自己是从一出生就有了李途安这个名字,那时候父母逗弄自己的时候不会像别人一样,称呼自己的孩子宝宝或者乖乖,而是字正腔圆,叫他“李途安”。   稍微长大些,他们也不会去掉姓只叫自己的名字或者是为自己取一个亲昵的小名。   他们只是叫他:“李途安。”   李途安读过普通的学校,六岁的时候,去读了一年,放寒假忘记写作业,开学前提心吊胆一整晚,第二天被领去了姑姑经营的孤儿院。   在孤儿院,他一下子从一个普通的孩子变作了一个小明星——   不管走到哪儿,大家都会议论纷纷,说,哦,李途安。   但是又不是那个「李途安」。   后来离开孤儿院,回归普通的生活,没有人再提起那个「李途安」。   但是李途安却觉得这个人将会和这个名字一样永远跟着自己。   朋友问他「李途安」和他有什么关系,李途安说没有。但其实他比谁都希望自己能和「李途安」有些什么关系,否则的话,自己为什么要一直背负着成为他的替代品的阴影?   李途安甚至阴谋论地幻象过也许「李途安」是自己的哥哥,少年天才但是身有隐疾,自己的出生是为了给他提供器官。   可是一直到「李途安」失踪为止,他都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但是健康的孩子全须全尾地活着,连阑尾都没失去过。   又或者这个「李途安」是一个富豪的孩子,家里人为了培养自己去冒充他获得大笔家产?   可是家里虽不富足但也和穷困不挨边,他从未节衣缩食过半天,因为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甚至可以说是被宠爱着长大,家里的生活水平也一直维持着小康水准,没有说突然一贫如洗或天降横财。   李途安也曾经追问过「李途安」到底是谁,孤儿院里的那些半大孩子也说不清楚,而祝宛只会冷漠地看着他,问他想要做什么。   “我想知道「李途安」是谁。”   “你就是李途安。”   “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们没有什么关系。”   祝宛虽然经营着一家孤儿院,但是对孩子却没有多少耐心,敷衍完毕之后,只会语气生硬地下逐客令:“滚出去,带上门。”   但是有一个问题,她是不会撒谎的。   小小的李途安用自己的身体抵住门,在门缝中发问:“我为什么叫李途安?”   祝宛回答:“因为这是他的名字。”   接着,一直手伸过来,猛地推开李途安,然后祝宛办公室的木门关合发出巨大的响声。   午夜梦回,砰的一声,真相的大门总是这样不由分说地关闭,从没有给过他窥探真容的时机。    第5章   后来等李途安长大,没有人再提起过那个人。   但是那个人的痕迹却也没有完全从生活里消失,家里的饭菜口味、宠物的品种类甚至朋友的性格偏好,总是会有人不知不觉地推动他向某个类型靠靠拢。   更不要说专业和择校。   而李途安不知道处于何种微妙的心理,顺水推舟——对于「李途安」的好奇就像是一把荡起微波的船桨,无声息地将他的人生推向更靠近「李途安」的那一边。   也在长大后问起过爸妈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叫李途安,他们也只会笑着说:“哦,只是妈妈翻字典的时候看到这两个字,觉得组合在一起很好听而已。”   仿佛幼时举着蜡烛、在李途安床头忧心忡忡地低语李途安和那个人不够相似的不是这对夫妻似的。   身边的人都不诚实,不如虫子。   唯一一个谎话少一些的是祝宛,只有她承认「李途安」的存在。   李途安十九岁生日这一天,几乎十年没有联系过的姑姑打来电话,约他出来见面。   “听说你辍学做了私家侦探?在还有一年就毕业的时候?”   李途安嗯了一声,以为自己又要面临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导——这种话他听过好多遍,基本上都是在惋惜他放弃学历的。   然而祝宛只是喝了口咖啡,语气平淡:“哦,是吗。”   原来那只是一个引子,重点并不在于他的生活。   而在于李途安的这份工作。   “听说你把虫子训成了狗,帮你找人。”祝宛难得对他露出没有恶意的笑容,“你觉得你能找到他吗?”   祝宛没有说出那三个字,但是两个人心照不宣这指的是谁。   接到这个委托的时候,李途安其实是有一丝恍惚的。   距离他在孤儿院的生活已经十年过去,已经没有人再用好奇的目光追寻他的踪迹,或是在背后窃窃私语谈论「李途安」和关于他的一切。   有时候他甚至以为那些都是自己幼时而做的一场噩梦。   但是记忆又是那么清晰而深刻。   被他藏起来的关于「李途安」的疑问因为祝宛的来访又一次重见天日。   就像是浪潮汹涌,唤醒了港口停泊的航船,而海上飓风带来危险气息的同时也再一次撑满了帆,   让他热血澎湃,动力满满。   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比他更好奇「李途安」到底是谁,他又去了哪里。   「李途安」会知道自己的存在吗?他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李途安,而这个李途安被安排遵循他一生的轨迹来学习、生活、然后长大?   如果他不知道的话,李途安会把这一切都告诉他。   然后两个人坐在一起仔细想一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时,电话那头,祝宛肉眼可见地因为李途安的话烦躁起来。   “找不到就去死!”   李途安提醒她:“你是我姑姑。”   祝宛不耐烦:“嗯嗯我是你姑姑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但那又怎么样?你以为血缘是多了不起的东西吗!”   “不会怎么样,”李途安语气平静,“但我会有点伤心。”   被自己的亲人咒骂去死,难免会有那么一点,心里苦苦的、好像裂开一条小缝的感觉。   “……”   隔着一方小小的手机屏幕,祝宛盯着他,好半天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祝宛转过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别的东西或者只是单纯不想看到李途安的脸。   “你怎么能找不到呢?”   祝宛喃喃低语。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谁能够找到他的话,这个人只有你。”   手机屏幕暗下来。   祝宛挂断了电话。   李途安叹一口气。   看来他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委托人并不满意他用这枚奇怪的茧来交差。   这年头乙方就是这么卑微。   哦,那枚茧……那枚茧。   李途安心念微动,抬手轻触那枚茧。   那柔软的茧衣上的丝纹拂过指腹,像是母亲的爱抚一样温柔。   没有任何令人不悦的气味,这枚茧干净得一点都不像是在灰尘遍布的杂物间里被藏了十年的样子。   但是上面有「李途安」留下的信息素。   这也是那只灰青色的小蝉能够找到他的原因。   从杂物室带走的那份杂志上也没有太多的信息,只是说公司最近的创新研究方向是仿生信息技术,但是具体研究什么,并没有详细描述。   只是在创新人员名单上,李途安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突然地,门铃响了。   李途安的沉思被打断。   李途安放下了杂志,走到门边,从可视门铃里看到了自己的同学的脸。   孤儿院里学校和外面的很不一样,因为人数少、年龄又参差不齐,和政府合作采取灵活授课的方法,简而言之就是大家不分年龄一起上课,听得懂的就听,听不懂的就去更简单的课,所以整个孤儿院的孩子都可以说是同班同学。   门外是谁来着?孤儿院的时候,他和自己上下铺,个子小小的,但是总端着一个巨大的搪瓷水杯……   李途安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对方叫什么名字。   “施未希。”   门铃那头,他的同学主动自报家门。   “我是施未希啊,”那个已经比起记忆中长高不少,但是身形依旧瘦小、戴着厚款眼镜的年轻男人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院长叫我来帮你。”   祝宛让他来的?   李途安给他开了门。   施未希似乎是想要和他寒暄一番的,但是也许是因为李途安看上去没有聊天的兴致,亦或者是因为少年班的学生都不善交际,他张了张嘴唇,最后什么都没说,颓然地坐在沙发上。   李途安给他倒了杯水。   施未希捧着玻璃杯,不断地来回拧转玻璃杯在掌心中的朝向。   “……院长说你需要帮助。”   李途安了然地点头,自我翻译道:“哦,她原话应该没有这么客气吧。”   施未希没有说话。   他从以前开始就不擅长撒谎,也不擅长应付李途安。   李途安太特殊了,即便是在遍地都是特殊儿童的孤儿院或者少年班,他也非常特殊。   他继承了“那个人”的名字。   于是自然地,他就和剩下的那些孩子们都不太一样。   不过,这种特殊没能延续下去,等大家都长大了,李途安反而是他们那些人里最普通的一个了,他没有做出什么了不起的成就,或者有让人艳羡的工作。   泯然众人矣……施未希脑子里冒出这句话。   “喏,这就是我从那间公司带出来的东西。”   李途安开口,把施未希从自己的世界中拉了出来。   施未希慌慌张张地看过去。   那是一枚雪白的茧衣。   他戴了手套上去仔细查看。   李途安就站在他身后看着。   施未希突然有些记不清自己刚刚拿出手套的时候,李途安是什么表情了。   他是不是轻笑了一声?嘲笑自己的多此一举?   不不,李途安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站在自己身边而已。   施未希对自己的阴暗揣测感到内疚,表情一时间变得很古怪,他低下头,不让李途安看到自己的脸。   “……这确实是一枚茧。”   他干巴巴地吐出一句。   李途安这时候笑了。   “是啊,就只是一枚茧。”   “他们公司是不是闹出什么生物事故了?繁殖出了这么大的怪物虫子……”   施未希磕磕巴巴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李途安接话道:“……然后这只虫子爬出来,吃掉了「李途安」,所以他才会失踪得那么离奇,谁都找不到他?”   施未希点点头,他就是这么想的。   这听上去是最合理的解释。   “你不是找到了吗?”   施未希说。   这句话有些意味不明,但是李途安立马反应过来:“啊,是啊,这枚茧衣上残留有他的信息素,所以我找到了它。”   难道答案就这么简单吗?   不,院长说不是。   李途安本来以为可以用这枚茧衣来交差——假如真如施未希说的那样,「李途安」死于这枚茧里出来的虫子的手里,那么院长就不会一再要求他继续寻找「李途安」的下落。   「李途安」也许是死了,但是他不是死于这枚茧或者茧里的东西。   “而且我不觉得这枚茧里能生出什么可怕的大虫子。”   「李途安」一个大活人都能在遍地监控的大楼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更何况一只大得惊世骇俗的大虫子?   这玩意儿就算是长翅膀从高层飞出去,也觉不可能隐蔽行踪。   而且假设公司真有这个技术的话,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弃的,那样的话,“这枚茧衣就不会是在废弃的杂物室里被我这样的外人发现了。”   这枚茧衣和公司没有关系。   唯一有关系的,是「李途安」。   施未希吞了吞口水:“那、那你怎么看?”   李途安随手扯过一张面巾纸,蘸水写了那个单词。   施未希选修的几门外语里并没有希腊语——实际上,整个少年班里,只有李途安非主动地选修了这门不太有趣的课程。   李途安说:“我觉得,他发生了虫蜕。”   施未希一头雾水:“什么?”   “我的意思是,没有大虫子,这枚茧衣就是他自己用的,他躲起来,躲在一个没人发现的小小杂物室里,自己织了一个茧,然后蜕变了。”   施未希呆呆地看着李途安,似乎他嘴里的话不是中文似的。   李途安:“你知道的,在茧里,多么不可思议的变化都能完成,就像是血肉重组,进去的生物和出来的生物完全两模两样,”李途安说,“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没人找得到「李途安」,因为「李途安」已经不再是「李途安」了。”   施未希呆呆地看着他。   从李途安嘴里听到「李途安」这个名字的时候,施未希感到有些恍惚。   这就好像是一种诡异的自述。   但是李途安的语气又轻松自然,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同名有什么可怕的。    第6章   “我、我给院长打个电话,”听了李途安的猜测,施未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个可怜的身材干瘦的年轻人仿佛一颗被水打湿了树冠的营养不良的树苗,弯着腰,抬不起头似的,捧着手机,结巴地说,“我觉得、你的推理很有、很、我总之打个电话……”   李途安静静地看着他。   他什么都没说,施未希却觉得压力山大,点击拨号键盘的手不住地发抖,怎么都拨号不成功。   “卧室信号不太好。”李途安提醒他,“你可以去客厅。”   “哦、好……好……”   “顺便帮我拿瓶饮料进来吧,就在冰箱上层。”   施未希麻木地应下,走出卧室,他已经汗流浃背。   他没有打电话,而是给某个人发了短信,然后去给李途安拿饮料。   李途安以前是不是也常常这样使唤自己?   就在施未希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的一瞬间,他打开了冰箱门。   然后愣住了。   冰箱上层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饮料。   这是老款的上下层冰箱,上层是冰冻室,根本不可能放饮料!   他下意识地又打开下层,冷藏室里依旧空荡荡的,只放有一些冷藏的鲜肉。   那是给李途安的虫子准备的食物。   施未希反应过来,猛地冲到卧室门口。   但是卧室门已经被反锁了。   施未希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门里,李途安听到他强行开门的动静,平静道:“你知道吗?你从以前就很不擅长撒谎。”   施未希不明所以,结巴着道:“啊、是啊哈哈,你、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别闹、闹了,把门打开吧、我我我我、我们好商量一下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李途安莫名轻笑了一声。   “施未希,你知道「李途安」是谁吗?”   施未希一头雾水:“知、知道……不不、不算知道……你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但是又不知道……”   他说得颠三倒四,但是李途安知道关于这件事施未希是没有撒谎的。   “当时我第一个问的就是你,”李途安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中,语气中有些感慨,“当时你又茫然又害怕,什么都没说,还用你的搪瓷水盅砸破了我的额头。”   施未希汗流浃背,干巴巴地笑了笑,道:“你还记得呢……哎呀,当时年纪小不懂事……你、你不怪我吧?”   李途安摇头,但立马意识到隔着门板,施未希看不到自己,于是道:“我不怪你,说起来我甚至要感谢你。”   隔着门,施未希面露茫然的表情。   李途安一字一顿:“你让我意识到那个人是个不说的禁忌。”   “而为了打破这个禁忌,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施未希的心突然像是被一只手攥紧,十多年前的回忆突然席卷而来。   他的手脚瞬间冰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陈旧破败的孤儿院。   手上的搪瓷杯被磕掉一角掉了瓷片,露出白色搪瓷下的铁皮,但却不是普通的铁的颜色,而是混着一点鲜血的红。   他的手在发抖,呼吸急促,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导致搪瓷杯掉皮的元凶。   元凶是对面的那个和他同龄的孩子,总是笑着的李途安。   李途安的额角上的伤口上还粘着搪瓷的碎片,血从被砸烂的肉里溢出,流淌过挺括的眉骨,染红他的眼睫。   血像是一支箭一样穿刺而过他的左眼和几乎半张脸。   然而李途安像是无知无觉一样,红色血液映衬下,他的眼睛似乎更加明亮。   李途安向前一步。   年幼的施未希吓得后退,手一送,搪瓷杯摔落在水泥地上。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途安。   血液流至嘴角,李途安抬手触碰,然后端详。   接着笑了。   他抬眼看向施未希,眼神里是未知的狂热。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他真是疯了。竟然以为这是一种交换。施未希想要嘲讽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施未希觉得自己的全部心神似乎都被那双执拗的眼睛给吸了进去。   那双眼睛就像是贪婪的陷光星,没有任何东西逃脱得了它的捕捉。   “……如果这不够的话,那么流更多的血也没有关系。”   施未希唇舌干燥,从喉咙里挤出了当时李途安用平静的语气说出的疯话。   当时也就七八岁的施未希被这句话吓得嚎啕大哭。   他始终无法忘记李途安那双带血的眼睛。   但是现在立场调换,该哭的人不在是他。施未希莫名笑出了声:“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吗?啊,现在你该如意了。”   “……因为到了需要你流更多鲜血的的时候了。”   彻底撕破脸之后,施未希反而镇定下来,不复刚刚的谨小慎微。   他先是发了信息出去,然后从包里掏出了信号阻隔器,再冷静地断了公寓里的电。   李途安的公寓卧室是联通阳台的,情急之下,他也许会尝试爬阳台逃生。   因此施未希要尽可能地给他造成阻碍。   断电,让他丧失光源,断通讯,让他无法求助,通知“邻居”守株待兔,让他不能借路逃脱,并且在楼下准备救生垫,预防他坠楼。   施未希将脸覆在门板上,想象着自己站在李途安面前、看着李途安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糟糕了一整晚的心情终于好起来了,音调上扬道,“……不如让那些虫子教教你,这时候该怎么做。”   卧室的门锁防盗程度一般,施未希轻易就能拆卸。   以上的这些工作加起来耗时不过一到两分钟。   而在这段时间内李途安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慌不择路或者是满脸怨恨地盯着门板。   他选择迅速地浏览完剩下的邮件,然后格式化电脑。   为了避免被跟踪,他和朋友之间的联系总是单向的,但是他的电脑始终在朋友的监控之下,在发现他的电脑格式化之后,朋友应该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希望他是一个好朋友,能帮他喂狗。   门锁的零件被卸下的声音让人想起孤儿院里常见的那种老式风铃。   叮当叮当。   窗外夜色中,城市的璀璨灯火闪烁如星空。   李途安打开窗,大口呼吸着窗外有些冷冽的空气,心想难得找到这么便宜又地段好的房子,真是可惜。   “你有空多回去看看祝宛吧,”李途安突然对着门后的施未希道,“我现在已经分不清楚她是脑子出问题还是单纯的脾气差了。”   施未希不耐烦道:“你还有闲心关心她?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还有最后几颗螺丝没有完全拧出来,但是施未希已经等不及,直接简单粗暴地拆下整个门锁,然后推开门。   但是门后,却空无一人。   对讲机那头,时刻关注着阳台门窗的监视者也说,他们没有看到李途安离开房间。   施未希咬着牙在这件一览无余的小房间里打转。   床底,桌下,窗帘后,阳台边的空调挂机——哪里都没有李途安的踪迹。   他盯着那扇衣柜,眼神阴骘,突然猛地抬手拉开柜门。   黑暗中传来扑簌簌的杂音,一时间,所有的虫子倾巢出动,带翅膀的不带翅膀的,乌压压一片四散出逃,像是一阵活体风暴,将施未希包裹其中,把他掀翻了好几个跟头。   这时候,那些早在楼下待命的下属也已经赶到李途安家,暴力破门后径直赶到这间小卧室门口。   他们站在门口,不敢靠近。   因为卧室里已经是各种虫子的天堂。   施未希从一段蝴蝶蛾子的断翅中爬起来。他被鳞粉呛得喷嚏练练,满脸通红,狼狈不堪。   大部分的虫子都从打开的窗户逃散离开。   空荡荡的衣柜里只剩下几十上百个大大小小的透明养殖箱。   施未希冷着脸踩碎脚边的一只爬虫。   虫身破碎之后迸裂出绿色的浆液,将他的鞋面染色。   施未希面露嫌恶。   门外的人咽了咽口水,报告道:“大楼所有出入口都没有检测到被监控人员离开。”   施未希面色难看。   “……”   这意味着,就像是「李途安」一样,李途安也凭空消失、人间蒸发了。   不过不同的是,这一次,李途安连那枚雪白如鬼魅的茧衣都没有留下。   施未希犹不死心,冲到阳台上,双手撑着栏杆,往外探头张望,似乎期待着能看到李途安悬停半空被他捉到似的。   但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阳台上很久没有使用,积了一层灰,但是现在阳台上只有施未希一个人的脚印。   李途安根本就没有走到阳台来过。   但是他就这样在屋子里莫名失踪了。   施未希死死地咬着后槽牙,本来因为近视就有些外凸的眼球更是像要立马掉出来似的。   身后的人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这时,沉默被打破。   有人缓步走近,头层牛皮鞣制的手工皮鞋在劣质地板上发出了有些滑稽的哒哒声。   随着来人走近,施未希身后的下属们自觉地低头后撤,为他让出一条道路,犹如摩西分海。   哒哒声停止了。   施未希被那股浓重的古龙水香味给拉回现实,回头,有些惶恐地看着来人。   “老、老板……”   “别回头。”   “是、是……”   施未希僵硬地维持着四下张望的姿势。   对方叹了口气:“这下好了,连钓鱼的饵都没了。”   老板微微一笑,脸上的皱纹像是水的余波一样缓缓荡漾开来。   他抬手,麂皮手套抚上施未希瘦弱的脖颈,然后狠狠将他的头按在栏杆上。   施未希的脖子猛地被压在栏杆边缘,几乎要呕吐出来。却不敢反抗,甚至忍住不发出声音。   “你要怎么补偿我呢,小希?”   施未希几乎要哭出来,又因为喉管被压迫,只能含混不清地保证:“我会、我会把他带回来……回到、回到您的身边……”   显然,这样的话并不足够让他得救。   那只手渐渐把他往外推,他的头朝下,渐渐充血发晕,身子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几乎要掉出栏杆。   恐惧之下,施未希忘记了尊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父、父亲!”   对方的动作没有停止,就在身体快要完全失重的时候,施未希脑子飞速旋转,尖叫道:“李途安!我会找到他!把他交给你!”   他得救了。   双脚重回地面后,施未希忍不住地捂着脖子咳嗽。   “记住你说的话,你会把你的好朋友交给我。”   好朋友……施未希笑了:“是的,父亲。”   与此同时,在大洋彼岸的某个热带海岛。   一个穿着沙滩裤戴着墨镜的男人正面色凝重地捧着一个笔记本。   屏幕上面展示的,正是那六封邮件。    第7章   浏览完邮件内容后,他长叹一口气。   “你早就知道吗?”   “不,知道密码的人只有他。”   “他为什么会知道密码。”   “你得去问他。”   “……为什么是他?”   “他是被选中的人。”   “院长,”他转头看向身后椰子树边的女人,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祝宛跪坐在沙滩上,正在用沙搭建一座城堡。   城堡上留有三个旗位,但却只放了两面旗帜上去。   “为了什么?”她垂眸,语气里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为了不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时间倒回到三分钟前。   这世界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怪事。   那么一个少年天才、业界精英被生活逼成疯子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   至少李途安对此是不觉得有多么意外的。   如果不是疯了,为什么会写下那样的邮件?   这些邮件都十分短小,没有标题,文风简练,没有什么生僻词汇,但是里面的内容让人摸不着头脑。   第一封邮件:   “公司里有人对我做了这件事,可能是组员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对我下的手……等我发觉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决定接受这样的命运,我开始等待。”   第二封邮件:   “没有任何变化,或者我忽略了某种变化,但我想这是好的信号。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为了获取她的信任,我放弃了一些东西。”   第三封邮件:   “这样的世界好吗?更原始,更直白,更先进,也更残忍,我看到星星上住着长有翅膀的人,他们的**道偏移,于是宇宙中某颗星球垂危。”   第四封邮件:   “矿石和机械在咆哮……轻薄的甲胄、鲜活的血肉、再加上虫子的执行力超乎我的想象!更坚硬的盔甲和更有力的肌肉,绝对的服从和嗜血的本能,这些让它们战无不胜……但是我没有办法回头了。”   第五封邮件:   “我要守住这道大门,哪怕是用身体,那个诡谲的世界不该是这个世界的人该去窥探的,把头伸出窗外的人只会失去头颅,我想保护、我想保护……那个孩子还记得我吗?请你告诉我他的近况,我很想念他,他不应该那么像我。”   第六封邮件:   “告诉他,找到我,我不会死,我在等他。喂食透明的血肉,拥有船票的人自然能跨过海。”   在阅读到第五封邮件的时候,李途安意识到自己也出现在了这些信件之中。   而第六封邮件,不管邮件是寄给谁的,但是内容却是写给他的。   「李途安」试图借另外一个人的口告诉他一些东西:   “找到我,我不会死,我在等你。”   那么要怎么找到他?   「李途安」十分贴心地给出了方法:   “喂食透明的血肉,拥有船票的人自然能跨过海。”   也许是冥冥之中,李途安和那个与他同名的男人拥有某种难言的心电感应。   他下意识地抬手,凝视自己掌心的伤痕。   那是从十九岁生日那天开始的。也就是三个月前,那时候祝宛找到他、要他找到一个和他同名的男人的下落。   从那一天开始,身体某处皮肤会突然针扎一样地痛起来,然后莫名发麻发痒,就像是有小虫子在皮肤上爬行——   这些无形的虫子的终点就是手掌,到达目的地之后,“它们”在皮肤下的血与肉中拼命挣扎,想要从掌心得到释放。   去了医院检查,医生也只是说这是一种神经性的皮肤疹,影响不大,注意调整作息就可以了。   可李途安却忍耐不住掌心的瘙痒,会在任何时候不自觉地扣弄皮肤,直到血肉暴露在空气下,手心手指满是坑洼。   也许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落入了和「李途安」相同的境地。   他们都快要被虫子吃掉了。   掌心还未愈合的伤口又开始发痒,一滴血滴落桌面,瞬间被雪白的茧衣吞噬殆尽。   李途安神色微动,手指搭在手心,暗暗下压,随着门外门锁响动声愈发急促紧迫。   顺着那道伤口有,他扣下了一条肉,撕开了口子,然后将血肉模糊的掌心印在了茧衣上。   “你没有给过我什么船票,”李途安自言自语道,“那意味着我早就拥有了对不对?”   如果要说他曾经从对方身上得到过一些什么东西的话……   “李途安。”   这个名字。   他得到了他的姓名,于是自然就共享他的命运。   等施未希破门而入,卧室空空如也,再也没有李途安的踪迹。   和他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枚茧。   在施未希茫然四顾的时候,李途安已经如同邮件中所言,以一种科学解释不了的方式穿过了“某片海”。   在海水中,一个声音冷酷,说,你不能是「李途安」   “那我是谁呢?”   他自嘲地想,没了这个名字,他又能是谁?   “一个代号。”   这个声音不是用耳朵听到的,而是像水面下的气泡一样扶摇而上,冒了出来。   那么好吧,李途安在心里跟自己讨价还价,图安,暂时这么叫我吧。   紧接着,来到了『李途安』口中更原始、更直白、更先进、也更残忍的——所谓诡谲的世界。   睁开眼的一瞬间,图安意识到邮件中颠三倒四的描述不是一种艺术手法的夸张。   矿石和机械在咆哮——是的,就在他眼前。   夜色迷蒙,月光似铁,夜幕中矿山摇晃,碎石飞溅,金属相抵擦出火花阵阵,血肉切割之声显其锋利,骨烈之音衬其万钧——   图安觉得自己可能是脑子摔坏了。   不然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在不知道哪个荒山野岭的石窟里看两个变形金刚打架啊?   不不,说变形金刚似乎不太准确,而且有侵权嫌疑。   因为仔细看……不同于方正刚硬的机械外壳,这两个大家伙身上的“金属”部件具有更贴合身体的弧度,而且更加轻薄。   结合邮件中的那句“轻薄的甲胄”,这些东西比起机械,更像是穿在身上的盔甲   ——   而甲胄之下……就是鲜活的血肉!   借着朦胧冷月的映射,图安终于得以看清楚那两个东西的真面目。   那哪里是什么变形金刚啊,那是两只大黄蜂啊!   不不不,不是变形金刚的大黄蜂,而是两只类似大黄蜂的生物……就在其中一只“大黄蜂”狠狠地将另外一只体型脚下的“大黄蜂”撞飞在石壁上引起地动山摇的时候,图安脑子里闪过一句话:   “星星上住着有翅膀的人”。   「李途安」的邮件里这样说道。   图安震惊地看着其中一只收了翅膀,轻盈地落在地面上——这两东西,该不会是人吧?   怪不得「李途安」说这个世界诡谲呢。   不管是虫子长到两米多高并且机甲化还是人竟然虫子化并且变形金刚化,这两件事都很诡异,   虫子站起来一人多高,就算是图安这种从小抓天牛养在笔盒里的人都忍不住觉得有点恶心。   这时候一双红色的眼睛突然靠近。   图安吓了一跳,却想躲也没有地方躲。   早在他睁开眼之前,他就已经被困在了乱石之下的狭小空间,只能以一种扭曲的坐姿在这里旁观两个怪物打架。   那双近在咫尺的红色复眼让人想起蚂蚁或者蜜蜂。   但是因为太大了,比起昆虫的眼睛,感觉更像是一对无生命的车灯。   图安竭力屏住呼吸——他不确定对方能不能看见自己。   所以现在他要做的是按兵不动,装隐形人。   至于什么邮件啊,异世界啊,「李途安」啊,那都是后话,先把这一关熬过去之后再说。   那个怪物抬起头,前螯抬起,轻轻搭在困住图安的一块长条形巨石上。   图安心提了起来——这块石头是组成他现在呆的这个三角形安全区的最大支柱。   如果这块石头被抽出去或者折断,这个岌岌可危的三角区将立马坍塌。   图安可没有这怪物一样坚硬的外骨骼来保护自己,到那时,毫无疑问地,他会被压成肉泥。   不是吧不是吧,今天该不会要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吧,他这甚至不算创业未半他这只是稀里糊涂开了个头啊,他都没搞懂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眼前的怪物又是什么东西就要死了吗?   图安脑子里一片混乱。   怪物的前螯在石块上滑动,似乎在思考从哪里施力比较好——就在石块微微晃动的一瞬间,图安像是脑子断了弦。   他从缝隙中伸出手,一把攥住了那怪物的右前螯的、呃、假如他是人的话,这部分可能是手腕的这么一个靠近螯足尖端的位置。   怪物懵了。   图安也是一个震惊于自己身体比脑子快的这么一个呆滞状态。   老虎咬你之前你拉它尾巴会有用吗?   估计就是死得更快点。   那么一个大虫子要玩死你之前你攥住它一只腿会怎么样呢?   图安不敢想。   但是出乎意料的,那只怪物歪了一下头,没有做出任何攻击的行为。   哦,这是可以理解的,以前有蝴蝶停在图安身上的时候,他也不会有什么危机感。   因为太过弱小,所以没有必要。   对方大概也是以这种心态在看待自己。   图安吞了吞口水。   眼睁睁看着怪物用另一只前螯划过自己的手背——足端太过尖锐,仅仅只是轻柔划过,也足以在图安手背上留下一道红色的血痕。   图安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见状,怪物的动作立马停止了。   显然,这是意外,怪物看上去只是想要安抚图安的情绪。   它的动作……类似于拍拍?   但是没想到自己的这一拍拍出了血,它也许感到抱歉?   图安很佩服自己竟然能在那张变形金刚一样的几何图形脸上看出抱歉这一情绪。   下一秒,它的前螯探进三角区的缝隙,抵住了有垂落风险的巨石,然后撞开了挡在最前方的石块,制造出了一个可以供人出入的空隙。   同时它用身体作为掩体,挡住了落下的石块,把图安“抱”了出来。   他这是……遇到好虫了?   图安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到了粗重的喘气声,紧接着,他感觉到那双钳住他腰身的前螯似乎暗中加重了力道。   图安莫名有了不好的预感。    第8章   很快,他的预感灵验了。   怪物松开前螯,图安掉到一块倾斜的坡面上,却没能重获自由——从胸腹的位置长出的副螯交叉,像是一把叉子,强硬地将图安固定在地面。   螯尖锋利的切面像是刚开过刃的刀口,闪烁着冷淡的寒光,让图安动弹不得。   图安只是稍微移动身体,那锋利的螯侧就将他的外套无声息地斩开一道平整的切口。   他心一跳,再不敢有所动作,嘴里道:“你、你别乱动啊……”   对方没有反应,只使用那双红色的眼睛没有感情地凝视着他。   背后石板嶙峋坚硬,硌人不说,凉意刺骨,图安觉得自己像是一块砧板上的肉,而眼前那双高高举起的前螯就是预备用餐的刀叉。   但是刀叉没有落下,而是避开了图安的身体,落在他身体两侧的石板上,螯尖滑动,发出刺耳的噪音。   就像是忍耐着什么似的。   图安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他越发觉得眼前的这个怪物具有人的神志,或者说,它就是一种长相奇特的人?   伴随着一声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破碎的咆哮,图安的猜测得到了佐证。   见过浪潮退去吗?见过的吧,蓝色的海水,幕布一样拽着白色的泡沫退去,暴露出湿润的、棕黄色的沙。   那么有见过一片一片的海浪接连落下,然后还原出肉色的、颜色偏白皙的肌肤吗?   图安有幸见证了一阵黑色的金属浪潮是如何在皮肤上一寸寸褪去的。   褪去了这层坚硬的外甲,暴露在月光下的,确实是一个人。   一个年轻的,大约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   和那身除了黑与红之外没有再多颜色的甲胄相比,他本人的色彩更加丰富柔和。   那双眼睛……   图安忍不住伸长脖子,想要仔细端详,眼角余光却瞥到对方背后猛然靠近一个黑色身影。   那是战斗中落败的另一个怪物。   它在短暂的昏迷之后醒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然后目光锁定住两人。   此时的它仍然保持着虫形态,像是一个噩梦一样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咆哮袭来。   到底什么虫子能长出这样像是捕兽器的切口一样的牙?   但现在也不是追究它的品种的时候。   图安不禁出声提醒:“你身后!”   身上人还未完全褪去外甲的手臂一顿,瞬间,那些像是鳞甲一样的东西便立马停止了退回皮肤下的进程,立马又生命力十足地沿着手臂肌肉爬升蔓延,重新将这只人类的手臂武装成为了坚不可摧的武器。   这使得他轻而易举回手一击,在抵挡住身后的攻击的同时,用锋利的、镰刀一样的螯足前端刺入对方骨肉,实现了精准的人体分割。   尸块落地的啪嗒声很闷,闷得让人想起亮着红灯的屠宰场。   血雾滔天,图安视线一暗,分不清是被腥臭的热血迷了眼睛,还是因为有人靠近他、用身体为他遮蔽了光线。   又来了,那粗重的、像是在激励忍耐着什么似的喘息声。   这一回,离得更近、听得更加清楚,图安甚至能在脑中模拟它的来路、它是怎样从胸腹里爬出来,碾过喉舌,逃离唇齿、直白暴露在他耳边。   紧接着,湿润的温热的吐息像是一张网一样覆盖他的颈项。   图安侧了侧头,发现覆盖在眼睛上的是一只宽大的手掌。   指腹的茧不轻不重地落在眉骨,轻擦后带起一阵微弱的瘙痒,而隔着眼皮,也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柔。   失去了那对副螯的掣肘,图安能够自如活动——至少上半身是没有外力制约的。   他抬手,想要拿开挡住自己眼睛的手,却被人强硬地拒绝。   拒绝的形式是某处突然被山涧冷风惊扰。   图安有些难以置信。   穿越异世,他其实能接受;   两米大虫,他其实能接受;   怪物变人,这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自己突然成了砧板鱼肉、并且不是作为食物而是作为另一种“食物”被享用,图安有些……难以接受。   图安下意识地想要反抗,即便对方刚刚救了他,但也不意味着他必须献出自己的贞操、呃,好像不该用这个词,但是他一下子脑子短路,也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   不不,不想和第一次见面的人发生点什么怎么不算是一种坚守自己的节操呢?   所以,是的,没错,所以这份坚贞不移的节操,就是贞操。   维护贞操的代价是有些大的。   紧随而来的是被攥住右手,跪压腰腹,以及清晰的骨裂声响。   图安的右手软绵绵地垂落在身侧,另一只手蜉蝣撼树一般无效果地攥住对方蒙住他眼睛的那只手,却不能移动分毫。   甚至,自己的眉骨和颞骨位置也收到挤压、隐隐作痛。   他不是想要捏碎我的脑袋吧?   剧痛之下,图安想,那完了,全尸都留不住。   不过好在对方只是想要制止他的反抗,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刚刚捏碎图安骨头的那只手落在图安的腰侧,向下游走。   然后一顿。   在图安冷不丁的一击屈腿前踹之后,对方笑了笑,笑声很轻,图安甚至没有察觉到。   图安的这一脚没有收着力气,直踹在对方胸口。   但就像是踢上一块铁板似的,没有任何用,还被人攥住了脚腕。   这太不寻常了,图安想。   那个人的虫形态不过两米多高,多出来的部分基本上就是一层包裹着他的外骨骼,那层骨骼退去之后,人形态不过也就一米八或者一米九。   而即便是身体外层包裹着一层坚硬的外骨骼,也能看出对方不是多么威武雄壮、施瓦辛格一样的身材,顶多算是精瘦有肉……为什么他力气会这么大?   图安可不觉得自己的身体孱弱,他在同龄人当中可以说是身材高大,每年运动员都因为身高被抓去充数,而且虽然看着瘦,却常被人惊呼没想到你这么有劲儿。   两人之间不该有这么大的力量上的悬殊。   很快,又一阵剧痛将图安拉回了现实。   他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地倒抽凉气,骂道:“腿你也不放过?”   这人捏着他的右腿往上一掰,也不知道是把韧带还是什么的拉裂了,骨头错位,疼得他话都说不清楚。   “你太不听话了。”   罪魁祸首如是说,语气里隐隐有些责备,似乎这都是图安的错,否则他不至于如此粗暴。   图安忍不住:“废话,你被按在地上脱裤子试试呢?你会乖乖不动?”   即使知道力量悬殊,但是图安就是没办法做到坐以待毙,只是没想到代价如此惨痛,一臂一腿,全报废了。   “我不会被人按在地上,没有人能做到。”   对方的回答傲气中带着笃定,让图安气得牙痒。   大哥你劲儿这么大,确实一般很少有人能把你按地上。   那他就活该呗,活该被人骑在腰上呗?   图安差点被气笑了——断手断脚的痛对他来说似乎还不够,他竟然还没打算安分下来。   对方也有所察觉,叹一口气,态度软下来。   湿热的舌尖带着歉意绕过喉结,他的吐息潮湿绵软,在图安的锁骨上落下一串暧昧的舔吻。   “你乖一点,就不会痛了。”   图安浑身僵硬。   等冷热交替,冷风再惊扰不了他的时候,图安忍不住地抬身弓着腰,用还完好的那只手攥住对方的头发,想要强迫他抬起头。   山野中的冷雾弥漫,厚重地包裹万物。   图安眼角泛红,微有湿润水光闪烁。   “你……”   他咬着牙,想要骂人,却连话都说不清楚,攥着对方头发的那只手青筋暴起,最后无力地颤抖,破罐破摔地改了方向,恨恨地下压,报复似地抓住了后颈,往一个不应该的方向送去。   空气里的味道变了。   湿热的、黏连的、莫名甜腻起来。   图安说不清是疼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脑子开始变得沉重,像是有什么粘稠的物质堵住了齿轮的空隙,让他的脑子不能再转动。   这种感觉……怎能有点像是吸食了某些危险化学品之后的飘飘欲仙?   图安自己是没有试过的、那些摧毁人意志的违禁品,但是他在接受医疗行为的时候接触过麻醉用的一氧化二氮。   那是一种无色无形的气体。气味微甜,吸入后让人莫名地兴奋起来,精神亢奋的同时,某些感官麻痹,就像是半睡半醒在梦中,而这是一场绝无仅有的美梦,多巴胺大量分泌,整个人像是一块融化的糖果,甜蜜又湿软地流淌。   这种奇怪的心情让图安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只能认命。   在被某种他不敢细想的温暖纳入的瞬间,不需要对方捂着他的眼睛,图安自己抬手遮住了自己的脸捂住了眼睛。   他喃喃自语:“我今年十九岁……”   还没谈过恋爱亲过嘴,连跟女孩子牵手都没有过。   抓着他大腿的那只手微微摇晃,看来手的主人同样学艺不精,不够熟练。   即使身处主动位置,但是要想精准地下沉吞没也不是个简单事。   听到那句不知道是委屈还是茫然的年龄介绍之后,同样脑子昏沉的男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十九岁,足够了。”   图安意味不明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吟。   天上悬着一轮莹润的月亮,还没有到满月时分,那圆尚不够饱满。   但是很快,粘稠的液体肆意涂抹,将那一轮残月圆满。    第9章   暴雨夜,红庄园。   雨是后半夜的时候开始下的,这时候的红庄园仍然是灯火通明。   摄影师和记者在大厅调试设备,在场人数足足有几十人之多,但是仍然不足以填满这偌大的空间。   在大厅正中,水晶吊灯下,突兀地摆放着一架奶油白搭配红丝绒的皮质沙发。   沙发上,坐着两个人,都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穿着正装,胸前挂着绶带,面色严肃,随时准备回答记者的提问。   坐在左边的人歪过头,说:“威尔斯,我的老朋友,笑一笑。”   戈让家族的现任家主、海洋与水体系的执政官威尔斯·戈让,闻言转过头,略带不满地扫了一眼他的着装。   同属海洋与水体系的执政官之一,他的老朋友伯纳德也穿着一身黑色的军装、胸前佩绶带和奖章,但是脚上却蹬着一双毛茸茸的拖鞋。   伯纳德那张万年老好人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无辜,嘴里嚷着:“穿你一双拖鞋怎么了?我们认识这么久,穿你家里一双拖鞋都不可以吗?”   威尔斯皱眉:“你说什么呢?一双拖鞋我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喜欢穿拖鞋我不管,但现是在采访!你穿成这样像什么话?”   伯纳德不以为然:“这又不是正式的、会在新闻频道反复播放的访谈节目。”   一个正在对稿子的记者附和道:“啊,是的,这只不过是一期让民众更了解我们帝国执政官们私下面貌的小采访,你们越放松越好,怎么舒服怎么来。”   听上去是很合理的,但是威尔斯的表情没有任何松懈,眉头皱得能随机夹死一只路过的蚊子。   接着,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哼,很不配合地扭过了头。   伯纳德摇头叹气:“一辈子都是这个死样子……”   他这句吐槽刚出口,威尔斯的手杖就先一步落地,梆的两声止住了他的话头。   得,这人是在用手杖宣泄自己的不满呢。   银白色的金属手杖上搭着一双戴着麂皮手套的手,手的主人看上去冷漠,但其实是个小心眼的男人。   伯纳德摇头,在心里想,怎么就会有人几十岁了还是这个死样子?和十几岁的青春期男孩一样别扭?   正感慨着呢,大门打开,一个和威尔斯年轻时如出一辙的、让人猜不出心思的年轻人冷着脸走进来。   “哦,威尔斯,是你外甥。”   威尔斯不为所动,脸上没有任何见到亲人的喜悦或者是别的情感起伏。   他甚至没有转过头去看一眼。   他当霍尔维斯不存在,霍尔维斯亦如此对待他,甚至那些乌泱泱一片的记者和摄像,他也当做没看到。   霍尔维斯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穿过大厅,从沙发后经过,然后上了楼。   “嘿,霍尔维斯!”   倒是伯纳德这个外人,自来熟地同那青年打了个招呼。   霍尔维斯对他也没有什么热切的表现,微微顿足、点头示意,就算打过招呼。   然后径直上楼。   等人走远了,威尔斯才低声抱怨了一句:“没礼貌的臭小子。”   记者望着霍尔维斯的背影,很感兴趣道:“那就是霍尔维斯殿下吗?您有什么关于他的趣事可以分享给我们吗?”   威尔斯露出了你在开玩笑吧的表情。   “他?我能知道他什么!”   “你怎么能这么说?”伯纳德揽过威尔斯的肩膀,道,“他可是你唯一的外甥,也是你唯一的继承人,你总不能对他一无所知吧?”   威尔斯语气生硬:“有什么好知道的?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他都二十六岁了,别人这个年纪孩子都会跑了,威尔斯,你怎么还把他当做孩子?”   记者也道:“是啊,霍尔维斯殿下已经二十有六,这在上流社交圈已经算是大龄未婚……”   话还没说完,银色手杖抬起又落下,发出警告的一声。   “这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威尔斯语气平淡,“清不要太关心不必要的人和事。尽快开始今天的采访吧。”   那多嘴的记者吓了一跳,也不敢再说什么。倒是他的同事还不肯死心,从人群中挤出来,拿着录音笔询问威尔斯:“但是,如果好事将近,您也是高兴的吧?”   威尔斯皱起眉头,还没等他发火,伯纳德拉了一把他的胳膊,小声提醒:“嘿,我们还不清楚情况,先别把话说死。”   威尔斯不明所以。   紧接着又听到伯纳德嘿嘿一笑:“我有经验,年轻人的心比五月的天气还要多变,今天抱在一起你侬我侬,明天说不定就老死不相往来了!作为长辈,我们该给他们空间,别替他们说什么话。”   威尔斯彻底糊涂了:“什么抱在一起?”   伯纳德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哦,你现在这么开放了吗?”   明明上学的时候,威尔斯的外号还是老古董,谁能想到几十年后,等真上了年纪,老古董反而变得开明了。   “霍尔维斯都抱着人回家了,你竟然还能如此平静地当做无事发生呢!”   下雨的时候,霍尔维斯回家的路已经快走到头,所以他很幸运地没有被淋成个落汤鸡,但是也仍然免不了一身湿意。   尤其是他的头发,蒙了一层雨水凝结成的雾气,晶莹剔透的小水珠在发丝之间串联,让人想起海岸边细密的白砂。   霍尔维斯囫囵地薅一把头发,随意地抽起一条毛巾擦拭。   然后他把视线落在床上。   刚刚迎来了人生第一次成熟期的少年雄虫信息素混乱,整个人陷入了不清醒的状态。   对方面色潮红,嘴唇却没有半点血色,他闭着眼,似乎陷入了梦境,却始终皱着眉头,时不时摇头呢喃,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   随意地擦了擦身上的雨水后,霍尔维斯转身坐在了床边的软榻上。   他还穿着黑色的巡逻制服,腰间束着一条编制装备带。霍尔维斯抬手按开装备带上的金属扣,腰带松开的一瞬间,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嘶。   失去了束缚的伤口开始延迟渗血,将腰腹处的衣服布料都染成深色。   显然,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伤痛。   霍尔维斯冷着脸解开扣子,同时,他抬起右脚做了一个往后踢的动作。靴子后跟碰触到软榻下的某个凸起后,发出了很轻微的一声响动,紧接着一个被隐藏的悬浮式抽屉弹出来。   抽屉中规整地摆放着止血钳、纱布、绷带以及一些没有针线和没有写明用途的药品。   霍尔维斯解开口子,拉开衣服,露出横贯左胸到右腹的一条长度惊人的伤口。   血肉模糊间,似乎隐约能看到骨头和内脏。   霍尔维斯就这样用腰带捆住了自己的皮肉,一路走回了家。腰带机械性地止住了血的外涌,而雨水隔绝了他身上血和别的味道。   他用酒精和纱布简单地为自己消毒,动作不算轻柔,血肉模糊的伤口被擦拭掉脏污之后,更显狰狞。   “你是不是对受伤的轻重程度没有概念?”床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偏过头看着他,说,“这种程度的伤口不该是坐在小沙发上自己用药就能好的。”   李途安醒了。   一醒过来,首先感觉到的是身下床垫柔软,身上绒被蓬松,挨着皮肤的织品部分缎面丝滑。   抬眼,入目是一整面的、给人安全感的华丽床帏,帷幕下垂,流苏摇晃。   空气中漂浮着玫瑰香气,转过头,造型别致的玻璃精油瓶里,火苗正在缓缓跳动。   如果不是床边的矮榻上坐着一个衣襟大开、腰腹渗血的男人,李途安会误以为自己正在一个宫廷风装修的五星级酒店度假。   血腥味太浓,甚至盖过了那股弥漫整个房间的、馥郁的玫瑰香气。   “醒了就起来帮忙。”   霍尔维斯没有抬头。   “……”   “我把唯一一支特效药用在了你身上,”霍尔维斯淡淡道,“算算时间,你应该可以自如行动了。”   李途安掀开被子,动作僵硬。   他一边尝试把自己的一只腿搬下床,一边提醒霍尔维斯:“不知道你世界的自如是个什么标准,我这样的只能算勉强能动。”   而且只是腿勉强能动,他那只骨折了的右胳膊仍旧只是无力地垂在身侧,没办法做什么动作。   李途安一瘸一拐地移动到霍尔维斯身侧。   离近了才能发现霍尔维斯并没有他的声音表现得那么平静淡然。   他在极力忍耐疼痛。   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他苍白的面色、干燥的嘴唇、如瀑的汗水以及不自觉狰起的青筋都在传达这具身体此时此刻的真实感受。   真能忍。   李途安低下头。   “我能为你做什么?”   李途安跪坐在他脚边,拉出抽屉,抬头望着霍尔维斯,问。   霍尔维斯的喉结上下滚动,薄唇上下轻碰,却没有发出声音。   原来他已经连说话都很困难。   李途安伸出手,手指落在抽屉内,指尖缓慢挪动。   同时,他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的头发已经都被汗水打湿了,几缕额发软塌塌地垂在眉间,让他的视线模糊。   这导致他看着那张仰望自己的面孔的时候,有些恍惚,像是从没有见过这个人、这张脸似的。   那双灰色的眼睛,让他想起此地经久不散的雾气。   不过也是,他们实际上才认识不到一天,确实也能说是半个陌生人。   霍尔维斯定了定神,在李途安的手划过他需要的某物之后眨了眨眼。    第10章   图安把他需要的东西挑出来。   因为霍尔维斯没有力气抬手自己来处理伤口,所以图安靠在他腿边,有些笨拙地使用一只手帮他处理伤口。   仅仅只是简单地涂抹药品这一个动作,就花了他们半天的功夫。   最后需要注射一支药剂。   图安猜想也许这就是霍尔维斯口中的特效药——因为这个伤口实在是有些太惊人了。   就好像是有一只带刺的棒子重重地碾过了霍尔维斯的身体,在宽大的划痕里,所有血肉都是破碎的。   图安甚至不敢仔细看,害怕透过伤口看到骨头或者是脏器。   这种程度的外伤应该送急救,而不是坐在这里,让自己一个独臂大侠来打针。   图安莫名叹了一口气。   霍尔维斯垂在身侧的手抬了抬,指尖点了点大腿的位置。   意思是要在这个位置注射。   图安狼狈地把药剂装添进注射器,然后发现这个注射器需要一点力气,自己单手根本没办法完成把助推器固定之后按下去的动作。   几次无果尝试后,他果断放弃,然后歪过头,咬住了注射器的针筒,用一只手推动助推器。   随着无色透明的药剂被坚决地注入到霍尔维斯体内,霍尔维斯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有所缓和,嘴唇也回复了一些血色。   等到药剂注射完毕,霍尔维斯身体内受损的细胞受到刺激开始飞快自愈。   他放松了僵硬的身体,头向后仰,身体缓缓靠在了矮榻的靠背上。   霍尔维斯能清楚地感知到生命力的复苏,也重新拿回了对身体的掌控权。   也许是因为这种感觉太过美妙,霍尔维斯不自觉地抬起了右手,然后落在了那个靠在他大腿边上的男孩的头顶。   无意识地轻抚,指尖从柔软干燥的黑色发顶到光滑的后颈。   冰凉和温热的皮肤相触的一刹那,图安身体一僵,同时,霍尔维斯的手也顿住了。   两个人都有些莫名地尴尬。   而更尴尬的事发生了。   没有关掩的门在此时突然被人撞开,踉跄着摔进房间的是一串穿着黑白工作服的工作人员。   他们无声地摔倒在柔软的入门地毯上,抬起头,是一张张相差无几的脸。   其中一个有些尴尬地爬起来,低声道:“那个,少爷,对不起,你们实在是太久了……我们脚麻了、站、站不稳……”   霍尔维斯有些头疼:“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的?”   “……就、就他的头靠过去的时候……”   他们嗫嚅着,说话的声音细如蚊呐,但是仔细听,却又好像混杂着兴奋的笑声。   霍尔维斯扫了一眼,嗯,家里一共七只工蚁,这里只有六只。   不是只来了六只,是有一只跑走了。   至于跑走是去干什么……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和粗重的手杖落地声给出了解答。   威尔斯在楼梯上健步如飞,手杖像是某种敲击乐器的槌一样不断起落翻飞,敲打地板,谱出杂乱的乐曲。   霍尔维斯得感谢红庄园的宏大,这导致大厅和他的卧室相隔十万八千里,等他亲爱的舅舅拄着手杖气势汹汹地推开门的时候,霍尔维斯刚好躺在床上,而图安刚好把他那只仿佛假肢一样的腿搬上床。   轻柔的鹅毛被落下来,霍尔维斯刚掖好被子的边角,威尔斯就已经出现在   他们面前。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工蚁们嘴上说着要打扫,其实都在偷听。   威尔斯愤怒地用手杖把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撵了出去。   然后不顾他们的哀嚎,奋力关上了卧室的门。   砰的一声之后,世界安静了。   霍尔维斯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胸口。   二级特效药只能加速他的恢复,还办不到让他的伤口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消失,他不想让威尔斯发现。   “这是怎么一回事!”   威尔斯沉下脸来,语气严厉地质问他。   但是好消息是比起他的身体状况,亲爱的舅舅更关心他的感情生活。   霍尔维斯笑了一下。   威尔斯则是一直死死盯着图安的头顶——霍尔维斯拉被子只顾自己,根本没有在意图安一条腿动不了后,上半身靠一只手移动很笨拙这件事。   图安很努力地想要往起坐一坐,刚爬到床头,就被霍尔维斯一巴掌给按回了被子里。   图安:“……”   从威尔斯的角度,他就只看得到一个黑乎乎的头顶。   威尔斯快被气死了。   “你是不是有病?”   面对威尔斯的指质问,霍尔维斯没有解释,甚至反客为主,嘲讽道,“是年纪大了才发现自己有什么喜欢偷窥别人床事的特殊嗜好吗?”   床、床事……这是承认了自己带情人回家?震惊之下威尔斯不忘为自己澄清:“……我才四十一。”   偌大一个帝国三十六个执政官,没有比他更年轻的,说他年纪大了是不是有点过了?   “四十一,”霍尔维斯重复了一遍,然后拨弄了一下图安的头发,问,“你说你几岁来着?”   这怎么还有他的事儿?图安:“十九。”   然后持续往外钻。   “十九。”像是怕威尔斯年纪大了耳背似的,霍尔维斯特意加重音节重复了一遍。   威尔斯持续震惊。   霍尔维斯一边顺手把图安往下按,一边语气悠闲道:“你比他大二十二岁,早结婚的话,都能生一个他了。”   “二十二岁结婚?那不叫早,叫晚吧!哦,我忘了,你甚至超出了一般结婚年龄六年,是少见的大龄未婚男青年,”威尔斯不遑多让地嘲讽回去,“可能这就是导致你缺乏婚恋方面的常识的原因。”   “也许我确实缺乏常识,”霍尔维斯微笑,“但至少我知道进别人房间要敲门,看到别人要办正事的时候知道礼貌地离开。”   威尔斯:“……”   “你能有什么正事要办?!”   图安终于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后,他转过头:“对啊,你要办什么正事?”   霍尔维斯偏过头凝视着他。   图安不偏不倚地回望过去。   这大概是两个人头一次仔细看着对方的脸、认真端详对方的模样。   两个人长久而无声地对视。   霍尔维斯抬手捏住图安的下巴——稚气未消的脸虽然已经初具凌厉的线条和端正的轮廓,但是仍然残存圆润的弧度,有那么一些柔软的脸颊肉。   手感蛮好的。   霍尔维斯语气平静:“你说呢?”   图安有些嫌弃地把他的手甩开,嘟囔道:“你还是先好好想想怎么补偿我吧。”   威尔斯:“……”   身为帝国最年轻的执政官之一,身为帝国贵族世家里历史最悠久的戈让家族的家主——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   这两个小兔崽子竟然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在他面前打情骂俏!   而且是在床上!   哪有长辈来了还不起床见客的!   “太荒唐了,我接受不了,”威尔斯的手杖又一次重重地点在地上,他摇头,语气严厉道,“给你二十分钟,霍尔维斯,二十分钟后到书房来向我汇报!”   说完,转身就走,不愿意再和这两个荒唐的年轻人同处一室。   身后却传来霍尔维斯的声音:“等等,舅舅。”   舅舅……霍尔维斯很久没叫他舅舅。威尔斯心念微动,刚想停下脚步,就听到对方语气懒散:“……二十分钟不够。”   威尔斯:“……”   威尔斯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那就三十分钟!”   威尔斯打开门,又是一连串的工蚁摔倒在他跟前。   他们呲牙咧嘴地向威尔斯问好:“……晚、晚上好,尊敬的家主大人!”   威尔斯沉着脸,像是一个击剑运动员一样用手杖把他们都捅了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哎哟!好、好的!”   紧接着,卧室门被重重地关上。   卧室里只留下霍尔维斯和图安。   霍尔维斯撑着头,问:“我欠你什么了?”   图安难以置信:“你还好意思问?”   他指了指自己的胳膊,又隔着被子拍了拍自己仍然无知觉的那条腿,啪啪两声,这下好了,莫名其妙又惹来门外一阵叫骂:“不准偷听,都跟我走!”   “啊、好的、家主……哎哎,再听一下、一下……我马上就走!”   两个人对视一眼,沉默下来。   等确定外面没有声音了,霍尔维斯才说:“我给你注射的是急救用的一级特效药,骨裂骨折这种程度的伤,要不了多久就会痊愈。”   “顶多十天……”他打量了一下图安,也许是考虑到对方体质和他有异,改口,“顶多半个月,你就能跑能跳能挑能扛,像是压根没受过伤一样。”   “真的?”   图安有些怀疑。   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平真吓人,简陋却高效,一个特效药就能包治百病,连外科手术都免了。   “骗你干什么。”   霍尔维斯坐起来,膝行到床尾的位置。   “比起那个,你似乎更需要考虑的是别的事。”   图安还低着头在揉肩膀、希望能赶快康复,没注意到他在干什么,听到他这句话,有些奇怪,抬起头道:“什么?”   咔哒一声。   霍尔维斯直起身,拍了拍手。   图安有些理解不能地看着他。   然后又看了一眼自己那因为没有知觉所以被铐起来都没感觉到的右腿。   脚踝上,一枚银色的镣铐闪闪发光,另一头则是连接着床底的金属铁环。   哪个好人床底下会安金属铁环啊?   又是哪个好人会在床上藏镣铐啊?   图安脸上表情风云变幻。   霍尔维斯看着觉得有趣,好心道:“床底用来连接铁环的铁链是可收缩的,很长,上厕所也不影响。”   但是图安似乎并没有被安慰到。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霍尔维斯,神情中隐约有一丝哀怨。   又或者只是霍尔维斯的错觉。   图安看了看脚链,叹一口气,又看一眼霍尔维斯。   “要多久?”   他接受能力不错,如果眼前事实无法改变,那么就去适应、   霍尔维斯欣赏他这一点。   所以他也直言不讳:“直到我调查清楚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神弃牙。”   “神弃牙?”   图安复述了一遍这个名字。   霍尔维斯挑眉:“你这个语气是想说你根本不知道神弃牙是什么地方?”   “知道,”图安笑了,“就是我们遇见的那个地方嘛。”   他说完,霍尔维斯反倒沉默了,他看着图安半天,然后语气微妙道:“你竟然真的不知道神弃牙。”    第11章   书房。   威尔斯看着一个相框出神。   相框里嵌着一张褪色的底片,不知道为什么这张底片没有被冲洗出来,而是被当做一个纪念品镶嵌在了一块玻璃里。   底片上的黑白线条记录了这样的一个画面:   地点还是红庄园,红庄园的花园内,郁金香花开得旺盛,白色的秋千荡起一个高度,也许是因为刚刚有人从上面跳下来,在秋千前方,一男一女微笑着,一人手里揽着一个孩子,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其中那个女孩朝着镜头做鬼脸,男孩确咧着嘴嚎啕大哭。   看上去就只是一张普通的全家福。   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威尔斯和那个小男孩相貌相似,他们都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和金色的头发,但是要这么说的话,那个做鬼脸的小女孩也同样拥有一头在日光照耀下灿烂到接近白色的金发和一双碧绿的眼睛。   “你总是给我惹麻烦……”   威尔斯嘟囔着,把相框扣在了桌面上。   咚咚两声,霍尔维斯敲了敲门。   “你非要站在我面前敲门?”   威尔斯板着脸问。他明明给霍尔维斯留了门——他甚至把书房的门大敞开,但是霍尔维斯就非得站在门口、装模作样地敲两下。   霍尔维斯靠着门框,抱着手臂,道:“我要是不敲门,你是是不是又要骂我不知礼数了?”   “礼数这种东西,和你敲不敲门关系不大。”   威尔斯抬手捏了捏眉心,语气中满是疲惫:“进来吧。”   “不用了,我就站在这儿,”霍尔维斯纹丝不动,说,“反正家里没有别人。”   “……我说进来。”   威尔斯不想再重复第二遍。   霍尔维斯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抬腿——“关门。”   威尔斯又说。   霍尔维斯关了门。   “你非要像这样,癞蛤蟆似的,戳一下动一下吗?”   威尔斯很不满。   霍尔维斯还不如癞蛤蟆,癞蛤蟆戳一下动一下,霍尔维斯有时候被戳了只会装聋作哑,得戳好几下才会动。   比如说现在,他就不想搭理威尔斯,径直走到书桌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威尔斯咳嗽了一声,然后说:“好了,现在向我汇报你今天的工作。”   霍尔维斯抬头,直直地看向威尔斯。   那是一张和他相似的面庞,只不过脸型更加方正、五官线条更加深刻,眼角细纹也更添风霜。   “长官?还是舅舅。”   霍尔维斯问。   威尔斯不太喜欢霍尔维斯有时候表现出的公事公办的态度,但再不情愿也没用,他硬邦邦吐出三个字:“你说呢?”   闹脾气的青年有权利不对家人公开自己的日程隐私,但是在军队里,下属没有向上级说不的权利。   霍尔维斯像是早知道他的选择似的,没有任何异议,换上一副正式的表情,开始例行公事地报告起今日日程——   “……夜间巡逻任务,编号37,   执行人:霍尔维斯·戈让;   巡视范围:神弃牙以西十公里至神弃牙东段无名碑处;   意外情况汇报:有外人闯入,身份为驻扎军成员,有不法活动行为,就地处决。”   霍尔维斯说完,看着威尔斯。   威尔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最近神弃牙附近就是不太平,出现闯入者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只是问:“怎么确认闯入者身份的?”   “……我认识他。”   威尔斯有些意外:“哦?”   霍尔维斯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语气平淡:“以前军校里的同学,卡姆·海勒。”   “是他啊……”威尔斯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他姐姐嫁给了粮食商人。”   威尔斯莫名笑了一下:“……但是你对他进行了就地处决的处理,是吗?”   “是的。”   “他的行为有严重到让你实行这样的措施吗?”   “当然,”霍尔维斯垂下眼,整理了一下衣领,然后道,“他对我发起了足以危险生命安全的攻击,并且有伤害未成年雄虫的意向。”   如果说前一条名目是否严重到违法还有待商榷的话,那么后一条名目已经足以给卡姆·海勒定罪。   不过说到未成年……威尔斯的表情有些诡异。   “就是你抱、你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霍尔维斯答非所问:“他是成年人。”   看来不是一个人。威尔斯刚放下心来,却听到霍尔维斯补充道:“至少我带他回来的时候是。”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威尔斯沉默了。   “帝国对未成年雄虫的保护严厉到让人觉得苛刻的地步。”   西茜桉一边吃着坚果,一边给图安解释着这个世界的规则。   “所以我刚刚才问你成年没有,因为这非常重要!”西茜桉嚷着,把自己的画册摊开在图安面前,指给他看一副简笔画。   图安凑过去看,那副画用简单的笔触描绘了一个警察给一个人戴上手铐、把他押送进警车的场景。   而在不远处,有一个人在安慰一个哭泣的小孩子。   这幅画里的人简单到看不出性别,但是他们的衣服上都有小小的图案,警察和路人的衣服上画着星星,小孩子的衣服上画了月亮,而那个嫌疑人的衣服上画着太阳。   图安问:“这些图案是什么意思?”   “性别指代呀!星星很多,所以代表亚雌,太阳和月亮很少,但是很重要,所以分别代表雌虫和雄虫。”   西茜桉理所当然地说完,又补充道:“璀璨的太阳孕育万物,所以代表可生育的雌虫,雄虫都很漂亮无害,所以象征是月亮!”   “所以人数分布是亚雌最多,然后雄虫和雌虫数量一致?”   “不不,亚雌当然是最多的,但是雄虫和雌虫数量不一样的,雄虫比雌虫数量少多了,因为少,所以才要出台法律保护呀,雄虫是帝国珍贵的财产。”   说着,又说回了那个未成年的话题上。   “你看这个人,就是欺负了未成年雄虫,只是摸了摸手,但是仍然被抓起来了!我可不希望伊蒂凡也被抓起来,所以我才问你成年没有,但是万幸,你已经成年了!”   西茜桉说。   图安心念一动:“他叫做伊蒂凡?”   “啊!”西茜桉惊恐地捂住嘴,“你们之间交往的时候难道使用的是假名吗?”   西茜桉是个外貌只有十岁左右的孩子,短发,脸蛋子圆圆的,看不出来是男孩还是小女孩,是霍尔维斯叫来陪图安的。   图安发现这孩子是个话痨,所以通过他来了解这个世界。   大人们总是喜欢问孩子们一些简单的问题以此来考考他们,所以在西茜桉的眼里,问他问题的图安和别的大人没什么两样。   哦,还是有不同的,大人们问他问题的时候总是笑呵呵的,但是图安的表情非常认真,好像他的回答特别了不起似的。   西茜桉颇有一种遇到知音的感觉,恨不得把学校里包括幼儿园甚至胎教的时候学到的东西全都讲给图安听。   但是图安实在是有些太“懵懂”了,西茜桉甚至都有些同情他了。   只有那些没有打算长久交往的人之间约会才会用假的名字……天啊,难道伊蒂凡不是真心和这个男孩相爱?   他们只是玩玩而已嘛?   虽然作为伊蒂凡家里的工蚁,他肯定是站在伊蒂凡这边的……   西茜桉想方设法地安慰图安道:“伊蒂凡是他的中间名,这个名字一般只在家里使用,其实他一般不会用的,在外面也不会提起,所以,如果他只是告诉你,他叫霍尔维斯·戈让的话,你也不要伤心。”   图安点点头:“嗯,懂了。”   原来那个人叫做霍尔维斯·伊蒂凡·戈让。   名字好长。   西茜桉看他如此善解人意,还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起作用了,欢天喜地地说:   “嘿嘿,你简直是他带回来的人里最可爱的!而且还是个少见的雄虫!”   “哦,他经常带人回来?”   “是的,不过你和那些人不一样,你是干干净净的,身上没有血和泥巴,而且没有被电子镣铐捆住手脚。”   镣铐……图安瞥了一眼自己脚踝上的银色镣铐。   西茜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摇头道:“不,我说的镣铐完全不一样,电子镣铐是带电击的,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人。”   图安笑了一下:“啊,那看来我还得到了优待。”   “当然!你甚至是被他抱进来的呢!”西茜桉有些脸红,捧着自己的脸,说,“那可是很浪漫的姿势!哦,就像是古典的童话故事中的公主王子一样!”   图安:“……”   那个公主抱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手脚都被霍尔维斯折断了,另一方面是因为霍尔维斯想要在众人面前挡住自己肚子上的伤吧。   图安虽然晕倒了,但是途中也是有一些模糊的意识的。   他很明显能感觉到霍尔维斯在进入庄园之后背挺得特别直,一看就是在装正常。   不过算了,还是让孩子保持美丽的幻想吧。   “要知道其它那些被伊蒂凡带回来的人,很多都是被一路拖行扔进地牢的呢。”   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西茜桉一不小心说出了一些可怕的东西。   什么家庭啊,还有地牢。   “所以,我很担心你有没有成年呢,大龄未婚雌虫犯罪的案例比比皆是,我担心伊蒂凡也误入歧途……”西茜桉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嘿嘿,幸好你已经成年了。”   确实,从对霍尔维斯的描述来看,他好像不是什么特别遵纪守法的良民,所以如果猛然公主抱回一个陌生人,是该该担心一下对方是不是被诱拐的未成年。   “但是我一看就是成年人吧?”图安开玩笑道,“我长得也不小孩啊,一看就是十八九岁的样子。”   西茜桉歪头看着他。   图安犹豫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我看着比这个年龄跟老吗?”   “不,你看着确实是十八九岁的样子,”西茜桉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是这和成年有什么关系吗?”   图安意识到不对劲。   好像有的地方的法定成年年龄是二十岁,但是看西茜桉这个意思……   “怎么才算成年?”   “成熟期,”西茜桉流畅地回答道,“迎来自己的第一次成熟期,那么就算一个大人啦。”    第12章   说完,他又翻开自己的画册——这似乎是一本以图画形式科普的少儿百科全书。   他献宝一样地把画册递给图安看。   图安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才刚刚成年。   虽然他本来也就刚成年一年而已,但是,这个“刚刚”,比图安想得还要“刚刚”。   图安似乎,是在几个小时前才刚成年的。   在图安原来生活的那个世界的观念里,成年年龄其实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意味着社会上大部分人在这个时候都已经迎来了身体和心智的完全成熟,于是把这个年龄写入法律,规定所有人在这个年纪成年。   但是在这个世界,成年年龄的划分界定是不确定的。   “全都取决于你的腺体啦,腺体这个东西慢吞吞的,它要等到你的身体完全发育成熟之后很久才会开始转化。”   “腺体?产生什么的腺体?”   在人或者动物体内能够分泌某种特殊物质的组织都可以叫做腺体,但是既然这个东西的成熟期和身体有所区分,那么这就意味着它应该不是图安认知中的任何一种腺体。   西茜桉点点头,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示意图安照着他的动作摸摸。   图安抬手,模仿着西茜桉的样子,手指从侧颈,然后在右耳后侧下大概三厘米左右的位置摸到了某个硬硬的东西。   就算靠近头骨和颌骨,这个位置也不应该有骨头吧?   但是往下按一按,这个形状和触感,似乎又不完全是骨头,更像是……图安突然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好痛。   “哎呀,你都成年了,怎么能乱按腺体呀?”西茜桉慌乱地把他的手从脖子上拿开,说,“按坏了你就不能生育了!”   图安:“……”   谢谢啊,但是这件事大概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西茜桉翻开一页,指给图安看:   “腺体是个香水瓶哦,会帮助你散发出自己的信息素,但其实人一出生就有腺体啦,只是呢,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空空的香水瓶,一开始东西很少,所以味道很淡,随着你长大,香水瓶会慢慢装满,但是呢,等完全装满了之后,它也不会溢出来的!”   下一幅图画里,香水瓶倾倒在地上,瓶口的塞子掉下来,半透明的液体流淌一地,同时香气弥漫。   莫名地,图安想起了那种仿佛吸了笑气一样的晕眩感。   “你看,这就是第一次成熟期,你的瓶子倒了,所有被腺体储存起来的信息素都会在这时候轰隆倾斜出来,像是一场信息素大洪水哦!   这一次之后,你的香水瓶里的香水就会维持在一个很健康的刻度,偶尔增加偶尔减少,然后每隔一段时间满了,再溢出来,如此循环,直到你变得很老,香水瓶再也装不满~”   西茜桉郑重其事道:“第一次满溢出来就叫做成熟期,之后再满溢出来,就叫做发情期啦。”   发情期,好直接了当的名字。   图安还没说什么,就看到西茜桉又翻开一页,这一页上画着两个在粉红色的爱心河流里潜泳的小人。   一个小人身上画着太阳,一个小人身上画着月亮。   西茜桉嘿嘿一笑,自己保住自己,露出很用力的表情,说:“等到了发情期,雌虫和雄虫就会被互相吸引,很容易心动!   这时候你就就会变得超级想要拥抱喜欢的人!如果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的话,你们就会一直拥抱!幸福的程度也会影响香水瓶里香水的刻度哦!”   图安:“……这本书编得蛮好的。”   西茜桉点头:“是的,这是世界上编写得最好的两本书之一。”   图安好奇:“另外一本是什么?”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们被禁止谈论那本书的名字,”西茜桉迟疑了一下,然后小声说,“但是如果是你的话,伊蒂凡一定不会介意告诉你的。”   虽然不知道那本书是什么,但是这孩子好像误会了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图安有些哭笑不得:“我和他可不是什么亲近的关系。”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个淡漠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西茜桉。”   西茜桉和图安同时转头看过去,门口,霍尔维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他换了一身细条纹的灰色家居服,整个人的气质看上去温和了不少。   “你该走了。”   霍尔维斯对西茜桉说。   西茜桉乖巧地嗯了一声,合上书,从床上跳下去,。   他脚步轻快地走到霍尔维斯身边,然后踮着脚,凑到霍尔维斯耳边说了些什么。   霍尔维斯抱着胳膊,脸上没有什么亲切的表情,却还是俯下身听西茜桉讲完那些悄悄话。   西茜桉说完,声音响亮地说了句:“那么我就告退了!”   他转过身,冲图安眨眨眼睛,然后笑嘻嘻地跑开了。   霍尔维斯走过来。   图安问:“那是你亲戚的孩子吗?”   “……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工蚁,”床垫稳稳凹陷,霍尔维斯随意地在床尾的位置坐下,道,“但是他们世代生活在这里,和我们感情很好,所以也算是亲戚的一种吧。”   “哦……”图安很想问问什么是工蚁,但是看霍尔维斯的反应,自己把西茜桉错认成他的亲戚已经够古怪了,那么为了避免多说多错,还是咽下这个疑问好了。   现在应该谈谈别的事情。   图安:“伊蒂凡。”   霍尔维斯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霍尔维斯。”   图安改口。   霍尔维斯:“看来你们两个相处得很好。”   图安:“他是个健谈的孩子,而且没什么戒备心。”   听到后半句话,霍尔维斯笑了:“他当然有。”   图安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他低头,翻过右手,看着自己已经能够张合分开的五指。霍尔维斯说得没有错,那个所谓的特效药剂真的很有用。   通过刚刚那本科普读物,他也了解到了所谓成熟期是什么。   成熟期时,雄虫的信息素味道有多浓烈、意志力就有薄弱,而且这时候的雄虫受本能趋势,会下意识地放出更多信息素来追逐雌虫信息素。   只有精神力十分顽强、意志力十分坚定的雌虫才能抵抗此时的雄虫的诱惑。   而进入战斗状态之后、整个人处于亢奋期的雌虫是不在这个意志坚定的行列中的。   而很不凑巧,图安的成熟期汹涌澎湃地撞上了正值战斗状态的霍尔维斯。   就像是干柴遇上烈火,很难说谁有错,但是结果就是他们……   “我和舅舅说我们做过了,”霍尔维斯面不改色地开口,“所以他暂时不会来找你的麻烦。”   图安幽幽道:“……你就这么直白地说出口了。”   霍尔维斯嗤笑一声:“我不是十八九岁的小毛头,属于躁动的青春期,会对这种事羞于启齿。”   而刚好处于他口中躁动青春期的十八九岁的小毛头本人:“……”   图安转移话题:“所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情况就是,你出现的时间太过凑巧,巧得十分可疑……”   霍尔维斯拖长尾音,伸手扶起图安那只被他捏碎过手腕的右手,话音戛然而止。   他微微皱眉,前倾身体,轻嗅图安指尖的味道。   图安手抖了一下。   霍尔维斯:“没有味道。”   图安:“谢谢。”   “……我不是说没有异味,我是说你信息素的味道。”   信息素。   西茜桉也提起过这个词。   图安对这个词语并不陌生。   图安曾经使用这个东西来调动他的虫子们帮忙寻找「李途安」。   但这并不意味这是一个非常广泛被人接受的东西。   信息素一词源于希腊文的“φρω”(意指“我携带”)与“ρμ”(意指“刺激”),合起来意指“我携带刺激物”。   在图安原本熟悉的那个世界,这是一个更多地运用在生物领域的概念,并且更多地使用在动物尤其是昆虫身上。   关于人类身上是否存在「信息素」、如果存在又是怎样分泌合成或接受的,一直以来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定论。   而在这些人的眼里,毫无疑问,他们都携带有信某种信息素,而且这种东西是人人必备的、十分重要的一个特质。   “成熟期的时候信息素含量不是会激增吗?”图安灵活运用自己刚学到的知识。   “嗯,所以很奇怪,”霍尔维斯说,“成熟期的信息素激增并不是连续的一个时间段,而是在一个时间段波浪型地发生,有时释放多有时释放少,但是不论如何,整体水平都会高于平时。”   所以绝对不可能出现信息素接近零的状态。   而现在,他从眼前这个人的身上感觉不到一点信息素的存在。   霍尔维斯充满探究地盯着图安的脸、直直地望向那双眼睛。   但是那双眼睛坦然地回望着他,明明是暧昧的灰色,却澄澈得如同干燥无水的阴天才会有的那种透明的空气。   霍尔维斯松开他的手,淡淡道:“这下你更可疑了。”   图安无所谓地摊手:“好啊,尽管去调查吧,有什么结果的话,麻烦也跟我分享一下。”   毕竟他也很好奇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又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融入这个世界、成为了一只突然进入成熟期的「雄虫」的。   很明显,图安的身体入乡随俗地做出了一些改变,让他迅速适应了这个世界的规则。   比如那个什么成熟期。   那所谓的成熟期可不是单纯的荷尔蒙爆发之类的东西,而是一种更深刻的、在他血脉里叫嚣着的渴望。   渴望达成的一瞬间,图安的灵魂像是饥饿千年的饕餮终于得以吞天食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以及更加汹涌的又一轮的新的欲望。   要是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永不满足」。    第13章   这种感受在图安人生的前十九年从没有出现过。   而那激烈的、几乎可以描述成瘾的渴望在短暂的止渴之后突然消失了,图安在自己的身体上再也感觉不到那东西留下的任何痕迹。   但并不是完全不存在的,只是回想,灵魂某处也会为那时候原始的疯狂而不自觉战栗。   这种战栗并不作用在身体上。   而是像一对无形的翅膀,在脑海中隐秘地悬停,时刻准备振翅以卷起骇人风暴、吞噬所有理智。   「李途安」来到这个世界后也经历了这样的转变吗?   他也有这样汹涌澎湃到让人无法招架却又来去匆匆、让人无所适从的「渴望」吗?   图安思考这些问题出神,目光无自觉地落在了霍尔维斯的脖子上。   霍尔维斯的脖颈修长,肩颈处的衔接没有太多起伏,因此看上去给人感觉单薄。   再加上细条纹家居服的领口随意地敞开,露出一对平直瘦削的锁骨,于是整个人给人一种单薄瘦削的错觉。   但其实不是的,在这光滑紧致的皮肤之下,是蕴含着无穷力量的结实肌肉和不知道何种构造的、凶悍的外骨骼。   图安的视线太过赤裸,莫名带有一种攻击性。   霍尔维斯感觉到锁骨上的某一处皮肤突然无缘无故地发起烫来——就在喉结下方、锁骨之上的那个位置,也不知道是怎么咬到哪里去的,有一处不仔细看发现不了的细密的红色齿痕。   零碎排布的小小血孔随意地蜿蜒,而那道灼热的视线仿佛在复刻当时齿尖刺入皮肤的轨迹路线。   被咬过的地方突然烫起来。   霍尔维斯莫名地心情不爽快,他板着脸,单手合拢衣领,将那处痕迹遮挡住。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让图安一下子回过神来。   回忆里的那份被捏碎骨头的痛涌上心头,让一下子他露出像是吃了酸东西一样的牙疼表情。   霍尔维斯:“你那什么怪表情?”   “霍尔维斯,我们先说好,”图安神情严肃,“你把我关在这里可以,但是别打我。”   霍尔维斯:“……”   他眼角抽搐,抿了一下嘴唇,看上去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最后那一口气却又咽了回去,什么都没说。   “那你配合一点。”   最后只硬邦邦吐出来这么一句。   图安晃晃右腿,脚上的链子叮铃作响。   “我这还不配合?”   霍尔维斯:“……那是我拷上的,又不是你主动的。”   图安短促地笑了一声:“得,那下次我求着你把我拷起来,哭着求你。”   霍尔维斯听了他这话,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然后猛然突然站起来。   图安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他仰起头来。   霍尔维斯背着光,脸上阴影让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   “你很会说这些话讨好雌虫,”霍尔维斯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因此我很惊讶,你竟然是第一次。”   又来了。   这个人又怎么轻松随意地说出了那种话。   图安:“……你每次把话题引向那方面的时候能不能先有个铺垫?”   没有前摇就放大招,这是要轰炸死谁?   图安莫名有些烦躁起来,他脸皮薄,物理意义上的薄,一着急就红脸。   因此从霍尔维斯的角度看过去,图安突然就“脸红”起来了。   霍尔维斯没有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盯着图安垂下的后脖颈、泛红的耳尖,和似乎隐约有热气冒出来的头顶。   又来了。   那股惹人兴奋的、假装清纯的表演。   霍尔维斯也烦躁起来。   然后听到让他烦躁的源头开口询问:“……你们是这么区分成熟期和之后的那些、嗯、发情期的?”   既然成熟期是第一次发情期的话,那么怎么才能区分第一次和之后的每一次?   霍尔维斯现在有点不确定这是对方勾引雌虫的手段还是单纯地缺乏常识了。   “你之前生活在什么地方?鎏金之海还是黑铁城市?”   图安:“……?”   怎么又多了两个新地图?他现在还没弄懂那个什么「神弃牙」呢,怎么就又冒出一个鎏金之海和黑铁城市?   图安小心翼翼地观察霍尔维斯的脸色,试探着道:“其实我刚从疯人院跑出来,因为没吃药的关系,所以脑子空空,对什么都没有概念……你信吗?”   霍尔维斯拧眉看着他,突然弯腰,凑近了图安的脸。   图安吓了一跳。   但是好在霍尔维斯这样一靠近,他的脸就脱离了那阴影,五官清楚地暴露在图安眼前。   借着这瞬间的光明,霍尔维斯的脸分毫毕现地倒映在图安的瞳孔中。   真是……很端正的一张脸。   霍尔维斯严肃地盯着图安。   图安努力地也盯着他,但是耐不住眼角干涩,于是偷摸着、飞快地眨了眨眼。   霍尔维斯的神情因为这个有些滑稽的小动作而有所缓和   他甚至笑了一下。   床头烛台上的火焰跳跃,为他的脸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暖光。   “这样倒也说得通,也解释了很多问题。”   现有的精神疾病治疗药物确实存在着有可能抑制或影响信息素生成的不良反应。   而且疯子的精力旺盛,一个人只有在脑子不清楚又浑身力气的情况下才会轻装上阵、徒步进入「神弃牙」。   图安定定地望着那个说不清楚是嘲讽多一点还是释然多一点的微笑。   很多年之后他想起来这个场景,比起画面,他会更先想到一句诗: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你眼眼珠子原来是绿色的?”   像是被夕阳的金色余晖照耀的清池,满池碧色苍翠,在微风吹拂下闪烁碎金。   霍尔维斯:“……”   看来除了脑子不太好使之外,眼睛也有些问题,这半天了才分辨出颜色。   他也懒得搭理图安对于他虹膜颜色的诧异,转头去拿了随身电脑过来。   “哪家疯人院?地址知道吗?监护人联系方式记得吗?”   说完,一抬头,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你叫什么来着?”   正抱着床头柜上的梳妆镜研究自己眼睛颜色的图安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什么?”   “我说,”霍尔维斯没脾气了,一字一顿道,“你的名字。”   “途安,”图安放下镜子,有些失望自己的外貌没有什么稀奇的变化,还是原来那张脸,随口回答,“图安。”   霍尔维斯那边好半天没有回应。   图安后知后觉。   自己是不是不该暴露真名?   抬头,对上霍尔维斯的视线。   “途安,李?”   按照霍尔维斯的姓名格式,自己的名字好像就是这么排序的,图安点点头。   霍尔维斯的表情古怪,似乎是很意外。   “你说的竟然是真的。”   “什么?”   名字吗?当然是真的。虽然这个名字平凡无比,但是因为是和「李途安」共用一名,图安从小到大对这个名字都有很强的归属感和自豪感,所以从不屑于用假名。   霍尔维斯把电脑屏幕转向图安。   图安愣了一下。   他第一反应是对方打开了前置摄像头。   不然他为什么会在屏幕上看到一张自己的脸?   只不过那张脸被框在一个更小的框里,头发剪得很短,面颊凹陷,眼下有一片青紫。   旁边的身份信息里标注着这张脸的姓名:图安·李(中间名珀尔,做隐藏处理)。   而信息标题是一则寻人启事。   图安意识到霍尔维斯查找的是他的姓名读音。   但是天知道怎么会这么巧,竟然真被他查询到一个被疯人院登记在册的、下落不明的“tu‘an,李”,而且对方还长了一张和图安如出一辙的脸。   不过这个图安看上去更加年轻,更像是图安十五六岁的时候的样子。   图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脸蛋子,以前也没觉得自己长得大众脸啊,怎么短短两天时间内,这样英俊的面孔已经出现了第三张?而且还是横跨三个年龄段?   霍尔维斯显然也没有想到,但是他很快调整过来,道:“我会尝试联系你的家人,在那之前你得继续待着这里。   顿了一下,他说,“……我会确保你的安全,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图安还沉浸在自己竟然是大众脸的冲击中,敷衍着点头,心想是啊是啊,反正除了你之外也没什么东西伤害过我了,你不动手的话,那我确实不会受到一点伤害。   他的半边胳膊和腿还没完全好透呢。   霍尔维斯显然也想起了这一点。   “我会晚一点通知他们过来,等你身体养好一些。”   图安点头,只是点头。   “等你的家人来了,我会委托舅舅和他们商量一下订婚的事情。”   图安点头,继续点头。   “不过鉴于你可能有精神病史,所以也需要等你再长大一点,这件事才会真的提上议程。”   图安疯狂点头,感觉头都要点断了。   “那你好好休息一下,今天我去客房睡。”   图安感觉头点累了,他活动了一下脖子,然后看到霍尔维斯站在原地不动。   然后他长叹了一口气,霍尔维斯走过来抚摸了一下他的脸。   图安觉得自己和这个人之间未免有太多肢体接触了。   “晚安,李途安。”   霍尔维斯用李途安自我介绍的姓名称呼方式向他道了晚安。   然后又语气戏谑地加了一句,“晚安,图安·珀尔·李。”   好家伙,现在自己有个新名字了。   房门轻柔关上。   留下房内李途安,哦不,是图安·珀尔·李若有所思地抬手触碰自己被抚摸了的脸颊。   嘶——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来着?   霍尔维斯刚刚是不是说要和他家里人商量结婚的事?    第14章   这个地方怪开放的哈,男的给男的当新娘。   哦,对了,不是男的和男的结婚,是那个什么,雌虫和雄虫结婚。   西茜桉说过,他是雄虫,霍尔维斯是雌虫,按照他们这里的说法,就好像是以前传统观念里的一男一女似的?   孤男寡女两个人、哦不,孤雄寡雌两只虫,在一个意乱神迷的夜晚,一个陈尸一具的山洞,干柴烈火三个小时,双方都很满意,事后其中一方想要提起结婚,好像也很正常……   不不不,这一点都不正常啊!   图安·珀尔·李这时候才想起来当时在场的还有第三人。   而且这个第三人似乎是想要偷袭霍尔维斯然后被霍尔维斯给砍瓜切菜似的分尸了。   到目前为止,霍尔维斯有提起过这起命案吗?   没有。   那么为了能够活着调查「李途安」的下落,他是不是应该先答应这门婚事比较好?   图安·珀尔·李陷入了沉思。   这个事件对他来说有点太超纲了。   他这一辈子过得平静无澜,除了偶尔会苦苦思索「李途安」是谁之外,可以说是非常平淡的人生,像是如镜一样的湖面。   这个平淡的人生里当然也从来没有泛起过爱情的波纹。   自然而然地,图安·珀尔·李也没有想过婚姻这两个字会和自己有什么关联。   不不不,现在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吧!?结婚什么的另说。   当务之急,是那个和自己长得差不多的「图安·李」的存在。   自己当然不可能是那个人,那么这个失踪的疯人院患者的家人如果真的来了,自己该怎么办?   难道要冒充他吗?   虽然名字也差不多,长相也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听上去可行,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却有很多问题。   比如说首先,年龄上存在差距,其次,这个世界就没有血缘检测吗?   再来,难道和家人之间的相处痕迹、那些记忆可以用一句药吃多了脑子坏了一笔带过?   这些全都是问题。   不过好在霍尔维斯也说过了,在图安·珀尔·李身体完全康复之前,不会把他们叫过来。   那么这也就意味着其实图安·珀尔·李还有一个选择。   他不用顶着风险去冒充一个和自己名字相似的少年,而是找机会逃跑,自己去寻找「李途安」。   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当一个流浪汉难度系数有多高。   但是图安·珀尔·李对此抱有积极态度。   反正不管苦难如何,他总是要去找那个人的。   所以难不难,有什么所谓呢,难道只因为困难就不去做了吗?他又不是因为这件事简单才决定去做的。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寻找「李途安」不会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因此无论有多困难、有多离奇,他都不在乎。   想明白了这回事,就像是卸下了心上压着的一块石头,松一口气的同时,图安·珀尔·李困意上涌。   刚好此时也已经是凌晨,生物钟即使是换了个世界也在发挥作用。   图安·珀尔·李打了个哈切,拉了了被子,很快进入梦乡。   他实在是累极了,睡得很沉,甚至没有做梦,一觉到天亮,因此他没有察觉到将近黎明时,有人无声无息推开门,立在床头,久久将他注视。   第二天一早。   威尔斯早早地坐在餐桌前。   他已经第三次打开怀表查看时间。   很难看到执政官阁下如此坐立难安,因此工蚁们都忍不住地窃窃私语,那些长相相似的脸上难掩兴奋。   “哦,是因为少爷带回来的那个人!让家主看到了希望!”   “什么希望?把霍尔维斯少爷许配出去的希望吗?可是那是霍尔维斯少爷!”   “嘶嘶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呀,霍尔维斯少爷再优秀,可是他也已经二十六岁了!他的同龄人们都已经结婚了!”   “啊,婚姻!啊啊啊啊!婚姻!”   威尔斯被这些吵吵嚷嚷的工蚁们闹得心烦意乱。他用手杖敲击地面,命令他们都滚开点。   “端着你们的小盘子去花园吃饭!”   工蚁们一听急了,这样就不能第一时间见到霍尔维斯少爷和他的情人了!不让他们八卦简直就像是要了他们的命。   于是那些仿佛复制粘贴一样的脸齐刷刷垮下来,挨个哭丧着脸绕着桌子打转:“好心的主人!请让我们伺候在你左右吧!”   威尔斯不为所动,只是把西茜桉叫过来,吩咐道:“去把霍尔维斯叫过来。”   西茜桉兴奋得要跳起来,尖着嗓子应道:“好的主人!”   “等等等等,”威尔斯把几乎要飞一样跑上楼的西茜桉叫住,犹豫了一下,含糊道,“……记得敲门……还有,让他们不要急,慢慢来。”   工蚁们反驳:“急死了急死了!让他们快快下来呀!”   威尔斯大怒,猛地用手杖敲击地面:“你们急个屁!滚到花园去!”   工蚁们不情不愿地排列成队,端着装有点心的餐盘到花园里去了。但是他们仍然心系着霍尔维斯和图安·珀尔·李。   幸运的西茜桉像是脚底抹油,肩负着乡亲父老们的期待跑上了楼。   其实西茜桉一早就去了图安·珀尔·李的房间一趟。   在太阳绕过厚重的窗帘,从缝隙照射进来的时候,他悄悄溜进房间,把那本画册样式的少儿百科全书放在了图安·珀尔·李床头。   他的动作很轻巧,因此没有惊动睡梦中的图安·珀尔·李。   图安·珀尔·李醒来之后,一眼就看到了那本百科全书。   于是也就知道西茜桉来过了。   简单地洗漱之后,他就盘腿坐在窗台上看书。   这本书虽然打着百科全书的幌子,但其实里面涵盖的方面不是很多,更像是一本寓教于乐的儿童读物,但是对于作为异星来客的图安·珀尔·李来说,里面的内容也已经够丰富了。   书里描述这个世界所处的星系像是一颗汉堡。   对,没错,汉堡。   汉堡的两面汉堡胚分别代表两个阵营,一个叫帝国,一个叫做联盟。   那么汉堡中间的蔬菜和肉饼呢?它们代表着中立区域,它们有时候站队帝国或者联盟,和他们结盟,有时候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旁观帝国和联盟打战。   在大多数时候,这些中立区域依附帝国和联盟生活,毕竟汉堡里的内容物可以随意置换,但是如果把汉堡胚换掉了,那就不是汉堡了。   帝国和联盟之间相互制衡,而图安·珀尔·李现在身处的这个地方就是帝国的管辖区域。   图安·珀尔·李是怎么知道自己在的地方是帝国而不是联盟的呢?   因为这本书把漂亮的汉堡顶比作帝国,把平整的汉堡底比作联盟。然后它只着重讲述了汉堡顶。   如果西茜桉不是反贼的话,那么图安·珀尔·李确定自己此时身处帝国境内。   帝国共分为三十六个区域块,而这些区域块由十二个执政官治理。这十二个执政官之间也不是完全独立的,他们隶属于六个体系,派系之间又暗流涌动。   图安·珀尔·李数了一下,汉堡胚上的芝麻刚好十二粒。   还挺严谨。   帝国是一个以虫族为主体的国家,大部分的居民都是虫族,也有一些外族移民或者混血。   图安·珀尔·李在混血那一栏的形象图里发现了很多神奇的组合。   比如人鱼和虫族、兽人和人鱼或者半机械人和精灵。   哇喔,酷。   虫族分为类人种和类虫种两种,类人种和图安·珀尔·李印象中的人类长相相似,类虫种则是千奇百怪。   图安·珀尔·李在简笔画里看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西茜桉的种族。   他是一种叫做穴居蚁的类虫种,特点是每一只都长得差不多,寿命短暂,性格开朗,常被世代豢养在庄园类从事体力劳动换取食物和庇护,被称作工作蚁、或简称工蚁。   大部分类虫种不具备人形,小部分类虫种和人相似度极高,并且有自我意识,在经过审查和考核之后,也可以享有类人种同等的公民权利。   当然,帝国公民大部分都是类人种。   不过即便是类人种,和图安·珀尔·李印象里的“人类”的形象相差甚远。   人形态的类人种虫族和人是没有什么两样的,但是除了人形态之外,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还有虫形态。   虫形态之下的类人种千奇百怪,看着也不太像人。   不过和类虫种不同的是,类人种可以在人形态和虫形态之间切换。   图安·珀尔·李想起了夜里那只黑色的红眼怪物。   和书上的插画里的举例比起来,霍尔维斯的虫形态要漂亮很多。   他那身外骨骼错落有致,充满力量感,很帅气,比这个举例里的鼻涕虫帅八百倍不止。   不过似乎这种适合战斗的虫形态也十分稀少——书里有特意提到过虫族是弑杀好斗的种族,帝国也是通过不断的金戈铁马、征战扩展才得以有今天的规模。   虫族战士善战,单个攻击力强,但是因为精锐的战士数量不多,所以很可惜,帝国还没有能完成一统汉堡星系的伟业,不得不沉淀下来发展工业和科技。   图安·珀尔·李觉得这本书的某些倾向特别明显。   他看了一眼编撰者,发现是个笔名叫做猪碗的博士。   图安·珀尔·李:“……”   应该是巧合吧?   他从来没有想过祝宛的名字能和这两个字谐音。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疑似笔名的名字让他莫名有些生气。   但是没办法,生气也得看。   书里还大致介绍了社会的性别构成。   和西茜桉告诉图安·珀尔·李的内容差不多,这个社会有两种性别,第一性别为雌性、雄性和亚雌,第二性别则为男、女和无性别。   无性别常出现在类虫种中,而在类人种的虫族中,大部分时候都只关注第一性别。   第一性别的三个划分中,从人数上来看,是亚雌远大于雌虫大于雄虫,雄虫数量稀少到需要一出生就登记在案、由政府专项支出来供养教育的程度;   从权利划分上来看,则是雌性大于亚雌大于雄虫。    第15章   这是因为雌虫身体机能强健,更适合战斗、更容易取得军衔,在一个好战的种族、一个推崇战争的国家中,雌虫更多地占据了领导层的位置;亚雌身体素质逊于雌虫,但是因为人数众多,所以在领导层中也能占据一定的位置。   而雄虫数量实在是太少了,而且普遍寿命短暂,容易生病,连存活都是问题,很少有雄虫能进入权利中心。   而且似乎大部分雄虫都生性浪漫,比起政治,更愿意在文化领域有所发挥,所以即便有比较出名的雄虫,也更多是歌手偶像什么的。   要是「李途安」也去出道做明星就好了……图安·珀尔·李想。   这样自己一眼就能看到他。   也懒得费功夫去找了。   不过从霍尔维斯听到自己名字的反应来看,就算是「李途安」真出道当明星了,估计用的也不是真名。   图安·珀尔·李叹了一口气,把这本书翻到最后几页,看到两个机器人打架。   这本书一整本都是笔触幼稚的简笔画风格,最后这几页却绘制得十分精细,图安·珀尔·李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仔细端详,手指无意识地触碰那个机器人的头部。   “那是最基础的战斗用3000型号。”   一个声音道。   图安·珀尔·李循着声音望去。   霍尔维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了。   他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就那么斜倚着门框,抱着手臂、看着图安·珀尔·李翻开那本硕大的画册。   他换上了便装,但可能只是相对于霍尔维斯而言的便装,毕竟图安·珀尔·李在日常生活中没见过几个人穿灯笼袖的白色宫廷风衬衣。   灯笼袖上收下放,袖口处用系绳收拢,那用来收拢袖口的白色细绳被系成一只瘦弱的蝶,随着身体动作轻柔蹁跹。   图安·珀尔·李不自觉的留心霍尔维斯袖口处的绳结。   “在想什么?”   霍尔维斯走近了他才回过神。   “没什么,”图安·珀尔·李摇头,他好像是受到了雄虫这个身份的影响,竟然莫名关注起别人的着装起来,“你刚刚说什么?”   “战斗用3000型号,最基础的战斗用机甲,”霍尔维斯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是很老旧的型号,早被更新换代,现在最常用的是它的第七代改良款。”   “机甲。”   图安·珀尔·李重复了这两个字。   “你没有见过?”   “这是什么大街上随处就有的、很常见的东西吗?”   “哦,那倒不是……确实,出了军队,大概就只有军事博物馆之类的地方可以看到。”   “你来做什么?”   图安·珀尔·李合上书,仰起脸问。   霍尔维斯低头看着他。   图安·珀尔·李那双灰色的瞳孔在日光的斜射下呈现出更多的细节和质感,像是某种晴朗秋日的溪石,被清浅的溪水洗濯得发亮,闪着金属质感的微光。   而在图安·珀尔·李眼中,窗外阳光愈发强烈,于是在浓烈的淡金色朝晖之中,霍尔维斯那头金发颜色愈发浅淡,甚至接近于无暇的纯白。   “如果你老了,头发会变白吗?”   图安·珀尔·李突发奇想。   霍尔维斯:“……我的头发里又没有那么多黑色素。”   “是哦,”图安·珀尔·李反应过来,笑了一下,“等我老了,头发就比你的头发颜色浅了。”   “发色深浅是什么需要攀比的事情吗?”   “我觉得浅发色很好,”图安·珀尔·李回答,“和别人不同。”   而且很显眼,如果「李途安」是显眼的浅发色,白色银色或者粉红色之类的,那么人群中就能一眼看到了。   “是吗,”霍尔维斯不太在意,问,“你肚子不饿吗?我来叫你吃早饭。”   图安·珀尔·李哦了一声,说:“我以为就算是吃东西,也只能局限在这个房间里呢。”   话音落下,两个人的视线一起落在图安·珀尔·李的脚踝上。   那枚银色的脚环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像是一个设计简洁的装饰品。   霍尔维斯莫名笑了一下。   然后抬手,从袖子里滑出一枚钥匙扔给图安·珀尔·李。   图安·珀尔·李用手肘抱住书,双手啪一声合拢接住钥匙。   “抱歉,”霍尔维斯含笑道,“我忘记了。”   也不知道有几分诚意。   图安·珀尔·李也就信了他是真的忘了。   弯腰解开腿上的脚环——图安·珀尔·李才想起一件事。   “你把我原来的衣服呢?”   昨天晚上他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就是被换了一套衣服的。   现在想想,挺不可思议的,霍尔维斯是腰上带着伤,却还给他换了衣服擦了血、才把他放在自己床上的吗?   此刻想起这件事,他忍不住评价道:“你的洁癖还挺严重的。”   “可惜你当时晕过去了,不然你看自己一眼,是你你也嫌脏。”   霍尔维斯说,这是承认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房门。   刚迈出门槛,就有一个人猛地从门口阴影跳出来。   图安·珀尔·李回头一看,是西茜桉。   西茜桉很委屈地盯着他——哦,不,是盯着他身后的霍尔维斯。   “西茜桉,”图安·珀尔·李冲他打招呼,“你在这里做什么?”   “应该是来叫我们起床的,”霍尔维斯朝西茜桉招招手,淡淡道,“好了,西茜桉,我们一起去餐厅吧。”   去了餐厅,却不见威尔斯的人影。   他原来的位置上的餐盘也被人收走。   霍尔维斯见怪不怪。   反倒是西茜桉很困惑地说:“大主人不见了,刚刚还在这里的。”   “大主人,”图安·珀尔·李有些好奇,“霍尔维斯是你的小主人吗?”   西茜桉摇头:“伊蒂凡是小小主人!”   “西茜桉——”   “哦,好吧,我不讲了,”西茜桉踮起脚,凑到图安·珀尔·李身边,小声道,“你以后会知道的,会知道得很详细的!”   西茜桉似乎已经认定图安·珀尔·李以后会加入这个家。   西茜桉说完,就急匆匆地跑开了——说是跑开,也没有跑太远。   阳台的玻璃门边,七个脑袋像是一根藤上的七朵花似的排排挤在一起,眼巴巴地往里看。   百科书上只是说工蚁喜欢看热闹,但是没有说他们喜欢到望眼欲穿失魂落魄的程度。   霍尔维斯注意到图安·珀尔·李在看工蚁,问:“不舒服?”   “没有。”   图安·珀尔·李摇头。   如果是被这么多人窥视,他肯定会觉得不舒服,但是工蚁——他们身上的非人感实在是太重,行为上又表现得很单线程,所以感觉上更像是一排小机器人。   “西茜桉好像有些不一样。”   图安·珀尔·李低头,切开餐盘里的一块蛋奶舒芙蕾,实际上他不太确定这是用什么做的,但是图安·珀尔·李的适应能力很好。   就算是用虫子做的,但是如果吃上去就是蛋奶舒芙蕾的味道的话,他就可以把这个东西当做蛋奶舒芙蕾。   “他是有些不一样,”霍尔维斯没有解释哪里不一样,而是又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威尔斯可能是故意的。”   “什么?”   “威尔斯,我舅舅,这个庄园的现任主人,”霍尔维斯递给他一杯原料不明的绿色饮料,“他可能没想好怎么面对你,所以找了个借口走了。”   说什么临时公务……他一个执政官,没到上班时间谁敢给他安排公务?   八成是等了半天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找个借口溜了。   图安·珀尔·李接过绿色饮料,喝了。   有点辣。   第一口还有些不确定,第二口,嗯,真的是辣的。   算了,当胡辣汤喝了。   咂摸咂摸嘴里的古怪味道,图安·珀尔·李:“为什么?我很可怕吗?”   “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哦。”   图安·珀尔·李没有问是哪方面的经验。   他开始吃盘子里的某种肉类。   吃不出味儿怎么。   霍尔维斯看了他一眼,又说:“我上午要去处理昨晚的痕迹,下午有半天假。”   这丸子怎么这么有嚼劲?图安·珀尔·李还在和嘴里的丸子打架,听到霍尔维斯的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好半天,才啊了一声。   霍尔维斯抬头。   “你们这里杀人不犯法吗?”   图安·珀尔·李问。   霍尔维斯:“……犯法。但是我是在执行公务,在一些情况下有紧急处决权。”   “比如说呢?”   “比如说,作为军人擅自离队、作为战士在非战场进入战斗模式、非法侵入私人陵园,并且对普通公民表现出了攻击倾向。”   昨晚上那个人是军队的人吗?   怪不得战力惊人,打起架来像是拍大片似的。   但是图安·珀尔·李的注意力在另外一个词上:“私人陵园?”   昨晚上那鸟不拉屎的石林断崖,还有坟?   “嗯。”   “谁家的?”   “我家的。”   “哦,”图安·珀尔·李犹豫了一下,又有些困惑,“我怎么没看到坟啊。”   “那整个地方都是。”   “……那地方到处都是石头啊。”   “嗯,石头地下都是。”   合着他是掉人祖坟里了?   怪不得霍尔维斯一开始说他可疑,后来知道他可能精神有问题之后就又觉得不奇怪了——确实,能往人家祖坟里钻的能是什么正常人?   是疯子的话就很正常了。   “你说你上午要去处理……”   “嗯,下午有半天假。”   “我能跟着去吗?”   “……”霍尔维斯确认道,“你是想去神弃牙吗?”   “你们家祖坟还有名字吗?”   “……算是吧。”   霍尔维斯突然问:“你想去做什么?”   图安·珀尔·李面不红心不跳地随口扯谎:“看看有没有东西掉哪儿了。”   那个地方除了石头就是石头,有没有掉东西一眼就能看到——霍尔维斯没有直说,只是说:“那个地方不能开车去。”   “嗯。”图安·珀尔·李活动了下脚踝,道,“我差不多能走路了。”   出门的时候,霍尔维斯突然转过身,提醒他:“我不会背你的。”   他补充:“抱也不行。”   图安·珀尔·李觉得他莫名其妙:“我有手有脚,走不动还能爬,不需要你背和抱。”   “你确定?”   “确定。”   霍尔维斯没说什么,倒是图安·珀尔·李忍不住问:“你多大?”    第16章   “什么?”   “我是说,你难道年纪很大吗?”   图安·珀尔·李刚刚才反应过来,霍尔维斯对待他的态度有点像是家长对小孩。   难道是因为霍尔维斯年纪很大,所以才会这样吗?   霍尔维斯:“……我二十六岁。”   图安·珀尔·李点点头,更困惑了:“这不是挺年轻的吗?”   二十六,放在哪个地方都算风华正茂的年纪吧?   更别提百科书上说,虫族是由原始人类进化而来的,比起一百岁就算长寿的原始人类,虫族的寿命都很长,接近两百岁。   二十六岁在这里应该也算年轻才对啊。   霍尔维斯的语气有些奇怪,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年轻?”   他看了一眼图安·珀尔·李,评价道:“你倒是真的挺年轻的。”   图安·珀尔·李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语气中颇有些感慨:“是啊。”   大好青春十九岁,本来应该在学校里睡懒觉的,谁知道穿越到异世界来当直立虫了。   在图安·珀尔·李和霍尔维斯出门的时候,威尔斯正在自己办公室里看地图。   地图上标注着三个大字:「神弃牙」。   如果被图安·珀尔·李看到这幅地图,他可能会恍然大悟,哦,原来神弃牙真得长得像是一副假牙。   神弃牙是一座石山的名字。   这座山两端尖锐,中间平直,两端弯曲像是牙弓,将一个地方包围在自己的怀抱之中——   那个被包围的地方就是戈让家族世代相传的「红庄园」。   但实际上,神弃牙之所以叫神弃牙,是因为它的地质景观:   鸟不拉屎的地方几乎没有泥土和树木,只有石林断崖密布,放眼看去,尖锐刺破天际,像是大地上长出森森獠牙,因此得名「神弃牙」。   神弃之地,尖牙如林。   也有一说,牙其实是崖的谐音,因为神弃牙内,石山之上的断崖比比皆是。   但是不论如何,这个名字流传至今,已经固定,人们称之为「神弃牙」。   而戈让家族的家族陵墓就在神弃牙之内,在「红庄园」和神弃牙的主脉之间。   威尔斯面色凝重地看着这幅地图,甚至有人进来也没有察觉。   警卫员想要通报,但是对方轻轻摆摆手,食指竖在嘴边,示意不要惊动威尔斯——   警卫员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了口鼻一样,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畅通无阻地进入。   他明明进入得无声无息,威尔斯却像是头上长了眼睛一眼。   “伯纳德,”威尔斯头也没抬,“你的假期还没有结束吗?”   随随便便就跑到别的执政官的地盘来。   “只要我想,工作日和假期又有什么分别?”   伯纳德像是来到自己家一样,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威尔斯放在冰箱里的甜酒,他坐在红皮软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得恰到好处的甜酒。   然后从茶几下面抽出一小包樱桃盐,拆开小包装,顺势在酒杯外沿涂抹一圈,然后抿一口甜酒。   “啊,你这里的都是好货色。”伯纳德感慨。   “只是来喝酒的吗?”   “我想喝的可不是这个酒……你知道的。”   “……”   少见地,威尔斯沉默了。   伯纳德放下酒杯,玩笑道:“喂喂,不是吧,你难道是那种表面严厉但其实舍不得孩子长大的那种家长吗?霍尔维斯都已经二十六岁了。”   “我知道。”   威尔斯不情愿道。   他放下手里的地图,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捏了捏自己的眉头。   真是心累,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联姻可能要告吹了,”威尔斯睁开眼,语气平淡,“如果可以的话,你去帮我告诉天空城的执政官吧!我实在是不想看到那女人的冰山脸。”   他们家适龄的年轻人也就霍尔维斯一个,如果霍尔维斯另有结婚人选的话,两家之间的婚事也就只能告吹。   “嘿,威尔斯,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不能面对裴萃吗?你们以前关系多么亲近啊……这桩婚事也是那时候定下的呢。”   伯纳德摇晃着手里的酒杯,不免露出了回忆往昔的神情。   哦,那时候他也很年轻呢,他们三个人,可真是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光呢!   “别胡说八道了,我们家可没有结娃娃亲的习惯!我不想见到裴萃,也只是因为觉得她的冰山脸看着让人心烦。”   威尔斯长叹一口气,又道,“我很感谢她在我为了霍尔维斯的婚事烦恼时候雪中送炭的提议,但是很遗憾,我没办左右霍尔维斯的意志、去强迫他改变心意选择自己不喜欢的婚事。”   伯纳德对此没有评价,只是又喝了一口酒,然后疑惑道:“但是,真的就这么巧吗?霍尔维斯多年来不近雄色……怎么偏偏就在你准备接受裴萃的提议、和天空城成为亲家的时候,就突然有了想要结婚的对象?”   威尔斯回答:“有时候缘分就是来得这么突然,突然、又不讲道理。”   伯纳德听了这话之后呵呵笑了起来:“威尔斯,你自己听听,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这话甚至说服不了威尔斯自己!   这很显然是为了裴萃那边准备的说辞——裴萃这个冷漠的女人偏偏有一颗柔软的心。   她会接受这样的拒绝的理由的。   因为她曾经就以这个理由拒绝了伯纳德的求婚。   那时候的伯纳德脸上还没有这样多的皱纹,棕褐色的卷发也更有光泽。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他依旧爱笑。并且也总是和班里那个年纪最小的威尔斯少爷形影不离。   哦,现在不是威尔斯大少爷了,现在是帝国最年轻的执政官。   想到这儿,伯纳德忍不住吐槽:“怎么你在哪里都是年纪最小的?”   说着,怀念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他的皮肤已经不如年轻时候紧致光滑,胶原蛋白流失之后,皮肉下垂,他看上去就是个温和的老头,但是威尔斯——好吧,四十多岁本来就不至于多衰老,但是即便如此,在这个年纪、除了有些细纹、眼眶凹陷些之外、仍然能和年轻时的模样大差不差的人也不多。   啧,这世界真不公平。   “别像是青春期的孩子一样在意外表了,”威尔斯看他那副忧郁的样子直犯恶心,骂道,“五十多岁的脸皮再怎么搓也不会返老还童!”   说起青春期的孩子——威尔斯不免想起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不像是别的孩子一样,会有那么一段时间的青春叛逆期……霍尔维斯是一直处于一个不太听话的叛逆期。   霍尔维斯倒不会和威尔斯大喊大叫,或者是做一些逃学纹身之类的复古的叛逆行为,他的不听话更像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下意识地和威尔斯唱反调,不论对错。   但也或许这就是他天生的性格如此?威尔斯也拿不准。   在那件事之后,霍尔维斯和他就是彼此唯一的家人,但实际上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   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更像是上级和下属、长官和小兵,没有什么交流谈心的机会。   但是威尔斯自认为自己十分了解这个外甥——   因为他很了解自己。   而霍尔维斯很少年时期的威尔斯十分相像。   从这角度出发,威尔斯很清楚霍尔维斯不可能有多浪漫的个性——所谓的一见钟情是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   霍尔维斯很务实,不会做不切实际的梦。   以此为前提,他会告诉威尔斯,自己和某个人发生了关系、并且想要结婚,那么一定是出于自己的考量,并且一定是有利于自己的考量。   比起和才认识不久的人结婚,看来包办婚姻这件事更让他不满。   臭小子,那也不能和随随便便大街上遇到的人结婚啊!   虽然这年头像个人的雄虫是不好找、二十六岁在相亲界也确实是个有些尴尬的年纪,但是、也不能随便拉一个雄虫就能结婚的啊!   威尔斯沉浸在愤怒之中,完全忘记了霍尔维斯的原话是如果双方家里人接受、两个人个人意愿也不抵触的话,那么一段时间后,也许会结婚,所以特意来通知一下威尔斯。   霍尔维斯嘴里的“有可能结婚,先跟你说一声”落在威尔斯耳里就是“老登我就要随便找个人结婚你别管”。   “逆子!”   伯纳德吓了一跳,手里的甜酒也洒了一身。   他心疼地看着自己的新衣服,嘴里念叨个不停:“哎呀,威尔斯,我的好朋友,你得改改你的臭脾气!瞧你,大惊小怪的,怪不得霍尔维斯有什么事情都不愿意跟你讲呢!”   威尔斯没好气道:“除了这事还有什么破事儿?”   再坏也坏不过这档子事了。   “多的是!你也不想想,霍尔维斯,戈让家族的唯一继承人、最有争议的执政官的亲外甥、帝国军校曾经的满分毕业生,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被媒体渲染过后,让他的名声有多大!   可是实际上,拒绝继承母亲的爵位之后,他只能从底层做起,军衔级别低得不得了,你的对手们争着给他下绊子,那些嫉妒他的世家子弟也明里暗里针对他!   是,他的能力出众,但即便如此那些明事理的领导想要帮助或者提携他也要考虑再三,因为害怕被认为是在向你投诚、被说是政治站队,因为这,他不知道错失了多少机会!”   好脾气的伯纳德少见地沉下脸,厉声控诉道:   “你知道他在军队里的日子过得有多辛苦吗?说是举步维艰也不为过!”   但是威尔斯只是冷淡地看着他:“所以呢?”    第17章   “如果连这么一点磨难都跨不过去的,干脆就去改名字好了,不要再叫霍尔维斯·戈让了,去叫霍尔维斯·割让好了,告诉我们的祖先,他就因为这些不重要的小事割让了自己的姓氏承载的所有荣光!”   伯纳德就这样原封不动地向自己的侄子转告了威尔斯的回答。   奥德里奇闻言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悲鸣。   他抱住脑袋,不计形象地在沙发上打滚:“啊啊,怎么会这样!”   那头柔软的棕色卷毛在沙发上蹭来蹭去,让伯纳德想起自己母亲曾养过的一只卷毛小狗。   “总之,你拜托我的事我已经完成了,”伯纳德警告他,“作为交换,那件事你也不准告诉你爸爸。”   伯纳德在家中排行老二,他上头的那位哥哥正是奥德里奇的父亲。   这回他之所以去找威尔斯,正是因为奥德里奇的拜托——霍尔维斯在军队里确实遭到很多针对,他的那番话倒没有夸大的成分。   只是实际上,霍尔维斯本人并不在意。   就像威尔斯说的那样,不过是“一点小的磨难”。但是对于奥德里奇、这位和霍尔维斯形影不离的副官来说,日子就不太好过了。   “重点是我觉得我们没必要把日子过得那么惨,我们完全可以像别的世家子弟一样做简单的工作、把履历装饰得漂漂亮亮的!闲暇时去进行一些我们这个身份该做的社交,和年轻漂亮的的孩子们交朋友……而不是每天累死累活,干最脏最累的活计,还要被人在背后阴阳怪气!”   奥德里奇有气无力地说。   “年轻人,不要美化你没走过的那条路,”伯纳德语重心长,“你又怎么知道那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年轻人的日子就一定很快乐呢?”   奥德里奇动作僵硬地转过头凝视着自己的叔叔。   他没有记错的话,伯纳德年轻时候就是走的这个路子。   虽然后期能坐上执政官的位置是费了一番功夫的,但是在前期,在奥德里奇这么大的时候,叔叔明明就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二世祖啊!   那时候家里人每天不是在给二叔处理烂摊子就是在给二叔处理烂摊子……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吃喝玩乐不一定快活这种话啊?   奥德里奇质问:“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每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   “因为这样吃吃喝喝的日子就是很快活呀。”   伯纳德坦诚回答。   “……啊!为什么我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奥德里奇痛苦地用抱枕捂住了脸。   该死的领导最近又给他们分派了吃力不讨好的任务,让奥德里奇心累得不得了。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得了吧,你以为你的能量比威尔斯叔叔大?他都不管,你怎么管?”   “这件事不一定得要大人插手……”伯纳德反问,“你不要和霍尔维斯混在一起不就好了吗?”   两只雌虫天天腻在一起算什么样子?   “而且你年纪也大了,我正想着要不要把你小时候的娃娃亲提上日程,早日给你完婚呢。”   奥德里奇闻言拿下枕头,很无语地看向伯纳德。   “你在说什么蠢话?”他摇头叹气,“我和霍尔维斯可是世界上最最完美的黄金搭档,怎么能够分开?!”   伯纳德:“呵呵,黄金搭档……霍尔维斯是未来的戈让家主、是帝国军校创校以来少见的满分毕业生,你是什么?要不是你的姓是穆勒,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呢!”   奥德里奇嘴硬:“……好兄弟之前是不看这些东西的。”   “你们为什么会成为好朋友?那还不是因为我和威尔斯关系好、所以你们从小就认识,说到底,还是你的姓氏帮了你……”伯纳德嘟囔了一句,又想起自己刚刚说的娃娃亲那件事,有些生气道,“别转移话题!你这臭小子,从小就喜欢拉人家霍尔维斯出来给你挡枪,现在好了,人家自己也有了心仪的结婚对象,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埃布尔结婚?”   奥德里奇撇撇嘴,道:“这有什么可着急的?”   他反正一定会和埃布尔结婚的,这可是他等了那么多年的……但是等等,霍尔维斯什么时候有了心仪的结婚对象?   “你在诈我?”   伯纳德摊手:“很遗憾,这是真的,威尔斯才告诉我的。”   而威尔斯和伯纳德的关系是出了名的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他没有必要在这种事上对自己的朋友撒谎。   奥德里奇慌了。   叔叔是觉得他对婚事不上心,所以编造出一个霍尔维斯的心仪对象来增加他的紧迫感?   毕竟身边这个年纪的人都已经结婚生子,只有他和霍尔维斯两个老光棍相依为命。   在此之前,虽然同为大龄未婚雌虫,但是奥德里奇就是觉得自己和霍尔维斯不一样。   因为奥德里奇有埃布尔这个竹马,但是霍尔维斯……呵呵,霍尔维斯甚至没有除了他之外的朋友。   但是现在告诉他,霍尔维斯竟然已经有了心仪的结婚对象,甚至可能比他更早步入婚礼殿堂?   奥德里奇震惊,那还感觉就好像是小时候体测长跑,明明和朋友说好一起并列最后一名,结果最后一圈的时候被朋友反超,自己成垫底的了。   “我不信!”   难道神弃牙区第一光棍的称号终于还是落到了他的头上吗?   奥德里奇从沙发上爬起来,正准备联系霍尔维斯呢,通讯器就响了。   是从加密端口发过来的信息,让他赶快出来一趟。   霍尔维斯一般很少主动联系他,更别说是用这种加密端口。   奥德里奇一下子紧张起来,跳起来随手拿了外套就跑出门去,风一样地经过伯纳德身侧:“霍尔维斯找我有事,我先出去了!”   伯纳德追出去趴在栏杆上问:“那你晚上还回来吃饭吗?”   “吃不吃……啊啊啊啊谁知道呢!”   伯纳德想了想,有些犹豫地通知厨房:“多备几份菜,晚上说不定有客人。”   要不干脆把威尔斯也叫过来?   伯纳德试着联系了一下威尔斯,不出所料地收获了威尔斯的一顿破口大骂:“你个脑子被蠕虫啃了的,见家长这种事轮得到你?你算什么?要先吃饭也是在我家吃完才去你家!”   “哦,威尔斯,你骂人还是这么难听……”   “等等,你刚刚说,奥德里奇被霍尔维斯喊出去了?”威尔斯话锋一转,“去干什么?”   “我哪里知道?他着急得像是屁股后面有火在追似的,话都没说完就走了……不过从我在他身上安装的定位仪来看,好像是往你家祖坟跑的。”   伯纳德毫不避讳地暴露了自己对于孩子的控制欲。   威尔斯对此则是见怪不怪。   事实上,他们两个人之间,伯纳德才是那个不能接受自家孩子长大后逐渐脱离自己控制的人。   “去那里啊……”威尔斯若有所思。   他果断地挂断了与伯纳德之间的通讯,然后联系了某个人。   “真稀奇,尊贵的执政官大人,您有什么事情直接让下属通知我不就好了吗?何必亲自联络我?我还以为您一辈子不会想要和我交谈呢。”   “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威尔斯淡淡道,“也别装傻,你知道我为什么联络你。”   “哦,是吗,让我想想,哈哈,是因为之前您要求我更换临时驻地?”对面的人笑了笑,故作惊讶道,“我本来以为行军驻扎的选址地应当要遵循就近原则,结果没想到您会特意让我们绕远路、就只为了离开某地呢~”   “神弃牙是不可入侵领域,禁止行军停留。”   “哦哦,是的是的,我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来着,所以我当然诚惶诚恐地离开了您的家、您的治下……”   “你确保是所有人都离开了吗?”   “嗯……大部队是已经撤离的了……但是尊敬的执政官,请您体谅,要一次性撤离所有人员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威尔斯神情漠然,手指下意识地滑过桌上的地图,停留在某个点上,若有所思地轻点。   那正是最开始被发现有陌生军队驻扎的营地,而再往前,就是霍尔维斯报告的事故地点。   从营地到霍尔维斯遇袭的地方,距离不过几公里,而从地图上可以很请楚地看到两点之间的联系。   那是一个隐蔽的山前入山口的平原,再往前,分别有三个进入神弃牙山区的路线。   霍尔维斯在其中一条路上遇袭。   通讯器那头,对方姿态放得很低,不断叙述着转移营地的艰辛,威尔斯则懒得和他周旋,直接打断他的卖惨:“你留下了多大规模的队伍?”   法律规定了不可入侵领域的可进入军人数量,对方没有胆子顶冒着违法被审判的风险留下太多人。   这也是为什么昨天晚上霍尔维斯巡逻的时候只遇到了一个袭击者的原因。   果然,对面轻笑一声。   “说什么呢执政官?你让我把部队撤离,那么留下的当然就不能称之为队伍了呀……只是留了几个年轻人,好让他们捡一下我们前几天留下的垃圾而已。”   “毕竟爱护环境,虫虫有责嘛。”   神弃牙山区内。   霍尔维斯和图安·珀尔·李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昨晚上那具尸体。   血迹是还在的,大片大片地覆盖在巨石上,量多到让人震惊这竟然都是从一个人身体里流出来的。    第18章   血液氧化颜色加深,红到发黑,一片片狰狞而顽固,像是这座石山结痂。   图安·珀尔·李望着那些血迹,猜测道:“被野兽吃掉了?”   霍尔维斯想都没想就否决了这个可能:“神弃牙的生物链里没有能够把人吃这么干净的肉食性动物。”   “那是被人捡走了?”   “不可能,这里是不可入侵领域,”霍尔维斯看了图安·珀尔·李一眼,说,“正常人不会到这里来。”   意思是说他不正常呗。   说实话,图安·珀尔·李没想到这个精神病人设这么好用——但这一方面也说明霍尔维斯这个人挺有素质的,善待精神病患,在图安·珀尔·李“言行正常“的时候就把他当做正常人一样交流。   “那怪了,总不可能是被风吹跑了吧?”   图安·珀尔·李只是随口一说,但是偏巧,话音刚落,山谷风呼啸而起,险些将图安·珀尔·李掀个跟头。   “……也不是没可能。”   神弃牙内植被覆盖率低,又多峡谷,确实很容易起风,而且一起就是大风。   那具尸体又被霍尔维斯切分,单块的重量变小,说是被风吹到了什么地市低洼的地方也不是没可能。   但这样一来,搜寻的范围就得扩大。毕竟风的力量可大可小,要是吹了一整夜的话,指不定把尸体吹到哪里去了呢。   图安·珀尔·李提议分头去找。   霍尔维斯犹豫了一下。   图安·珀尔·李开玩笑道:“你不会是现在才记起来这地方有什么凶猛的野兽吧?”   “当然不是。”   霍尔维斯肯定道,“这里没有任何可以对你造成威胁的生物。”   图安·珀尔·李在心里补充,除了你之外。   “那不得了,又没有野兽,也没有外人,单独行动也不会怎么样吧,为了节省时间,我们还是分头行动比较好。”   霍尔维斯:“那好吧,你不要离开我太远,如果找到什么或者遇到生命危险,就叫我的名字。”   他大概是看穿了图安·珀尔·李想要单独行动的心思。   没办法,图安·珀尔·李实在是太想回到昨晚自己被困的地方,看能不能发现些什么了。   图安·珀尔·李之前做私家侦探的时候——虽然他的这项工作开展时间也没多久,但是他已经小有经验。   寻人其实并不困难,因为但凡是人,尤其是成年人,就一定会在社会上留下痕迹,这个痕迹就像是一根坠在脚跟后面的细线,只要循着这根线,就能找到那个人。   而每当有人来委托寻人时——有时是寻找欠债人、有时是寻找变心的情人,总之每当这个时候,图安·珀尔·李就能抓到那根线的末端。   寻人者本身往往就是那根线的末端。从他们身上能发现千丝万缕和被寻人的联系。一切寻找都是从寻找开始的。   那么相应的,寻找「李途安」就必须从图安·珀尔·李身上下手。   所以图安·珀尔·李需要一些独处的空间,来查找自己一开始来到这个地方之后留下的蛛丝马迹。   幸运的是,他真的找到了一些东西。   他在那堆乱石下找到了一根细线。   是细软的蛋白质结构,捏在指间被微风吹拂虚虚地晃动,然后又因为指腹的温度而融化断裂。   那是茧的一部分。   那枚茧,和图安·珀尔·李一起来到了这个世界。   图安·珀尔·李蹲在地上,开始更仔细地寻找起还有没有更多的细线或者是茧衣的残片。   很快,他又找到了几根脆弱的细丝,顺着这些细丝的方向,他渐渐往神弃牙深处走去。   走出几百米,再也找不到任何和茧有关的东西。   图安·珀尔·李望了一眼怪石嶙峋的神弃牙深处,冷灰色的巨石漠然伫立,遮天蔽日,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淡,仿佛走入一个寒冷的暗夜。   那个地方给他的感觉不太好,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往回走,先和霍尔维斯汇合。   回去的路上,他也没有忘记帮霍尔维斯留心那具尸体的踪迹。   要是能捡一两块尸体回去就好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图安·珀尔·李放慢了脚步,不住地东张西望、仔细探寻。   直到他发觉不对劲。   自己和霍尔维斯分离的地方不超过一公里,即便是乱石迷眼、道路曲折,左右不过十分钟,怎么会走这么久?   简直就像是……他在原地转圈一样。   等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图安·珀尔·李停下脚步。   他抬头望去,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走入了一处死路,就像是一个葫芦似的,三面陡峭斜坡,而来时路狭窄如肠,他此时在凹陷中心,就像是被一把圆瓢扣在中间了。   周围十分安静,静得连风声都没有。   图安·珀尔·李的手不自觉搭在了腰间。   他现在的身高比霍尔维斯要矮,但是身形相似,所以出门的时候西茜桉找了霍尔维斯上学时候的登山服给他。   登山服大概是洗过之后一直放在胡桃木衣柜中的缘故,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檀木熏香的味道——而在腰间的装备腰带上,刚好藏了一柄檀木柄的匕首。   衣服是整洁干净的,内容物却没有取出来,说明这把刀本身就是这套登山服的一部分,洗衣服的人觉得没有必要把它拿走。   而这套衣服是霍尔维斯的。   图安·珀尔·李觉得霍尔维斯不会需要一把只能做装饰用的小刀。   那么这把刀一定是可以见血的。   登山服下,图安·珀尔·李全身的肌肉紧绷。他的手指按在腰间,指腹划过檀木手柄上雕刻的纹路。   在外人看来,他似乎是站在原地发呆,思考自己怎么会走进一条死路。   簌簌两声,从斜坡后冒出一个脑袋。   就像是雨后春笋似的,紧接着又冒出了第二个、第三个以及第四个。   四个人,三面环绕,有两个站着、单手攥着石柱固定身体,还有一个半蹲,一个趴在地上,无论姿势如何,都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低处的图安·珀尔·李。   趴在地上的是一个土黄色中长发、胡子拉碴的青年。   他周身裹着一声藏蓝色的外袍子,神情颓丧,看上去像是个落拓的流浪诗人。   但是很快,他的眼睛落在图安·珀尔·李脸上   “哦,看我发现了什么。”   他轻声说。脸上露出了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你们是什么人,”图安·珀尔·李先发制人,装样子的话信手拈来,“这里是不可侵入领域,不对普通民众开放。”   他在模仿霍尔维斯,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一些高深莫测的话——区别是霍尔维斯明确地知道什么是不可侵入领域,以及为什么普通人不能进入,而图安·珀尔·李对此一无所知。   但是万一对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真被他唬住了呢?   好吧,没有。   其中一个站着的红发男人突兀地笑了一声。   “天啊,瞧他那副样子,我都有点被吓到了。”   他转过头询问另外一个绿色头发女孩的意见,“是吧,米拉。”   绿发女孩戴着灰色的围脖遮住了大半张脸,声音很闷:   “如果他不是一只甜美的雄虫的话。”   蹲在地上的橙色头发的小个子男人突然开口:“怎么处理?”   四个人旁若无人地交谈起来:   “他不是普通人吧?”   “出现在这种地方,会是普通人吗?”   “……啊,我倒觉得,如果是普通人更好。”   而作为被谈论的中心的图安·珀尔·李僵立在原地。   上面是三男一女——并非图安·珀尔·李不愿意入乡随俗用第一性别区分他们,而是他发现自己根本分不出来这些人的性别。   该死,对方是怎么一眼分辨出他的性别的?   图安·珀尔·李莫名地有些烦躁起来。   同时,他也在思考对策。   后退逃跑,把后背暴露出来十分危险,而且这三面斜坡的高度不过几米,对方一拥而上,很轻易就能跳下来追上他。   选择一个防守薄弱的方向,定点突破——但是他并不知道对方实力如何,而且重点是,图安·珀尔·李不确定事态已经发展到他必须主动采取攻击方向的行动。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能够和平解决是最好的。   这应该也是事情最有可能的发展方向,毕竟对方和他无冤无仇的,没有必要——   “啊,如果是普通人的话,那不正好可以玩玩吗?”   红发男人说着,直勾勾地看向图安·珀尔·李。   不知道是不是看花了眼,这个男的似乎咽了咽口水,就像是眼前摆着一道什么珍馐盛宴似的。   图安·珀尔·李没有机会仔细看。   因为他已经在短短的一瞬间弓腰起跑,猛然发力,三步两步攀上石壁,然后直直地朝着一个方向冲过去。   “……玩玩儿”的尾音刚刚落下,身侧就穿来了清晰到撕裂空气的裂帛之声。   图安·珀尔·李的手腕翻转,袖子里的短刃划出来,三五下旋转成莲,刃尾在空气中勾勒出一道圆满的曲线,却依然没能为使用者创造出一个可以逃脱的缺口。   无形的空气因为图安·珀尔·李的这几下动作而出现了不易察觉的波动,柔而韧的丝线根根断裂,紧接着却又有更多的丝线布下天罗地网,将想要冲出重围的图安·珀尔·李紧紧缠绕。   这种丝线的特性让图安·珀尔·李越是挣扎越是被缠绕。   手脚受缚,但一开始往外冲的力道却卸不掉,于是身体倾倒,迎面落地,图安·珀尔·李不愿意感受脸面扫的苦楚,硬生生拧转身体,以背着地。   但是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如约而至,似乎有人发了善心,硬是拉住了丝线,将像是被撞入蛛网一样动弹不得的图安·珀尔·李给拉了起来。    第19章   但是他也没有完全放过图安·珀尔·李,图安·珀尔·李被甩在一块石柱上,后脑勺猛地撞上顽石,这一下就像是被困铜钟中心又恰逢寺人敲钟,震得图安·珀尔·李差点没吐出来。   赫尔穆特一把攥住图安·珀尔·李的右手手腕,强迫他抬起手。   那柄刃口光滑的短刀依旧被图安·珀尔·李紧紧握在手中,檀木刀柄反射着油润的光泽。   他另一只手寻过来,手指像是数钱似地点过图安·珀尔·李的手指,最后两只手合拢,隔着蛛丝包住图安·珀尔·李握着刀的右手,低声感慨:   “啊,是牙刀。”   神弃牙的特产之一,一种用虫骨化石做的刀,因为虫骨化石产量稀少,打磨锻的废料比例又很高,所以一般被做成小刀或者匕首。   “怪不得能那么轻易地削掉你的纵丝,哈哈,赫尔穆特,你也有今天!”   红头发的人走过来,有些好奇地看着这把短刀,然后又转移视线,把目光落在了被赫尔穆特的蛛丝缠绕得像是只木乃伊似的图安·珀尔·李身上,挑眉夸赞,“不过即便如此,你也已经很了不起了,可爱的小雄虫。”   本来被撞了脑袋就有些头晕的图安·珀尔·李:“……”   这位大哥,你难道看不出我和你一样大吗?   糟糕,这油腻的搭讪语气让他更想吐了。   红发男也从他的神情上察觉到了他的不适,但是很显然,红发男完全没有自觉,他不仅意识不到自己是加深图安·珀尔·李不适症状的成因,还自以为贴心地走过去,伸手想要抚摸图安·珀尔·李的脸颊以作安慰。   “哎哟,瞧这小可怜儿……”   但是手还没有来得及伸过去,图安·珀尔·李抬起头,自下而上地对上了红发的目光。红发的动作突然一顿。   也许是因为那不寻常的瞳色是阴冷的灰?瞳色沉沉似铁,所以他才会莫名觉得眼前的少年便也拥有矿石一样坚韧的底色?   而在神弃牙,那些高耸的矿山、深邃的矿洞无一不是骸骨沉睡万年演化而来。   人们因此相信,那些无言的石头中尘封的是嗜血的远古亡灵。   这双灰蒙的瞳孔便也因此染上了一丝让人恐惧的色彩。   但是回过神来,自己怎么会被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给吓到?红发面露厌恶之色,猛然一巴掌打在图安·珀尔·李右耳,然后顺势抓住他的头发,用蛮力把他从赫尔穆特手中薅出来,恨恨地攘在一旁的碎石堆上。   “你他妈的在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试试呢?真恶心!”   碎石尖锐,图安·珀尔·李侧身倒地,直直地撞在上面,不由地蜷曲着身子发出了一声闷哼。   红发男还想抬脚,被人制止。   “滚开,托尔。”赫尔穆特低声道。   他完全地站直了身体,藏蓝色的袍子垂地,将那具干瘦的身体包裹得密不透风。   托尔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反抗,但是最后只是闷闷不乐地转过了脸去,一副随便你吧的态度。   而绿头发的米拉和那个蹲在地上的小个子橙发男人只是沉默不语。   显而易见地,赫尔穆特在这四人中拥有绝对的领导权。   赫尔穆特走到图安·珀尔·李身边,弯腰,扯了扯自己腿边的袍子布料,然后蹲下来。   “我很好奇,”比起托尔,赫尔穆特的语气友善过头,“你是怎么想到要采取这样的方式进攻的。”   图安·珀尔·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纠正他:“我没打算进攻。”   “哦,差不多,反正你也跑不掉,我们也不想让你走,最后你总得和我们兵刃相交的。”   赫尔穆特客气道。   图安·珀尔·李无声地笑了一下:“……是吗。”   “你跟这种雄虫废话做什么?估计是看你身体瘦弱,又趴在地上,觉得你不好起来阻拦他呗,”橙发男终于开口了,但是第一句话就充满了对图安·珀尔·李的恶意,“这种人能有什么脑子?”   赫尔穆特并不搭理他,只是看着图安·珀尔·李,很认真地问:“是这样吗?”   “你觉得是就是呗。”   图安·珀尔·李语气轻松,但是看得出来并不打算和他们过多交谈。   “我觉得不是。”赫尔穆特撑着脸道。   图安·珀尔·李很好说话:“那就不是。”   赫尔穆特笑吟吟地看着他——绕在图安·珀尔·李颈侧的丝线猛然收紧,锐利如刃,瞬间没入皮肤。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   “如果不想说些什么的话,那就永远不要说了吧。”   赫尔穆特淡淡道。   “……你的丝线真好用,”图安·珀尔·李沉默了一瞬之后,妥协着开了口,道,“纵线就该这么用,对不对?”   蜘蛛的丝分为两种,一种叫做骨架丝,又叫纵丝,这种丝没有黏性,但是直径粗、强度高、不易断裂,是构成蛛网的基本骨架,也是蜘蛛在网上行走的主要路线;   另外一种则是螺旋丝,也叫做横丝,这种丝直径细、强度低,但是外包粘液,用作捕猎。   蜘蛛虽然不怕自己的蛛丝上的粘液,但是也会避免与横丝过多接触,以免破坏蛛网结构。   所以蜘蛛总是呆在纵丝上,更多接触纵丝。   赫尔穆特露出了然的神情:“……你猜到我手边的丝线更多的是纵丝、没有粘性,所以选择从我这里突破。”   但是相应的,纵丝虽然没有粘性但是强度更大,而且被赫尔穆特直接操纵,强行突破的难度也更大。   “其实比起斩断我的丝网,你不如直接对我下手,这样逃脱的可能性还高一些,”赫尔穆特叹了一口气,连连摇头,表达自己的惋惜之情,“你刚得到这把牙刀不久吧?看上去还不怎么会使用它。”   图安·珀尔·李瞥了他一眼。   实际上,图安·珀尔·李就算是穿越到了虫族世界,也不具备一眼就认出眼前虫族的种类的眼力。   他选择从赫尔穆特的位置突破,纯粹是因为他们的站位问题。   四个人,两个人在左,一个人在右,赫尔穆特则是在相对居中的位置。   除了赫尔穆特之外的三人虽然动作各异,但是身子都微微倾斜、面向赫尔穆特,以确保他时刻处于视线中心。   这要么是因为赫尔穆特十分重要、是团队核心,要么就是因为他是团队弱点,而在很多时候,核心和弱点这两个身份并不冲突。   所以图安·珀尔·李选择从他的方向往外冲。   刀是收在手心随时准备划出去的——丝线几近透明,远看不显眼,但是凑近了就能意识到不对劲。   被丝线遮挡住的景色是有些诡异的不和谐感的,就像是裹上一层透明的保鲜膜,就算那层膜无色透明,仍然会因为光线原因呈现出一种模糊的停滞感。   这时候对方的身份就很明晰了。   陷阱、包围、守株待兔——   以此为前提,什么昆虫和丝线有关?   那就只有蜘蛛。   至于什么纵丝横丝,那也是在那之后才有的推理罢了。   但是图安·珀尔·李并不打算明说。   有什么必要?   反正快了。   “是吗?”   图安·珀尔·李冷不丁开口。   轻而薄的牙刀刀刃正对着赫尔穆特的喉咙。   赫尔穆特一愣。   原来图安·珀尔·李早在赫尔穆特没有察觉的时候切断了手上的丝线。   说起来这得感谢托尔,碎石尖锐,伤人的同时也切断了部分束缚住手脚的丝线,蛛丝虽然韧性十足,但是纤细脆弱,能够限制人的行动靠的是层层叠叠之后以量取胜,因此,被切碎外围的蛛丝之后,图安·珀尔·李再想悄悄用牙刀为自己松绑就容易多了。   而赫尔穆特的纵丝——纵丝的强度大,更有力,且被赫尔穆特直接操控。这也就意味着他更多地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纵丝上。   那根残存的纵丝此时依旧牢牢地缠绕在图安·珀尔·李的脖子上,因为吸收了图安·珀尔·李的血液而变得颜色鲜红,看上去像是一截姻缘红绳般娇艳无害。   横丝是通过纵丝间接控制的,这就导致赫尔穆特对它们没有对纵丝那么敏感。   尤其是在他轻敌的时候。   “当雄虫挺好的是不是?”图安·珀尔·李扫了一眼旁边因为这突发的变故而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托尔,道,“我今天在这上面讨便宜成功的次数都有两次了。”   两次轻敌,让托尔他们错失了把图安·珀尔·李完全踩在脚下的时机。   赫尔穆特提醒他:“你脖子还在流血。”   “是的,但是没有持续流血,”图安·珀尔·李说,“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赫尔穆特没有继续使用纵丝对他造成伤害——因为图安·珀尔·李确实威胁到了赫尔穆特。   图安·珀尔·李之前的猜测对了,赫尔穆特是这个团队的核心不假,他同样也是这个团队的弱点——   至少他孱弱的身体是。   虽然可以将蛛丝运用得千变万化、恐怖到和杀人武器没有差别的程度,但是赫尔穆特的近身战斗能力很弱。   离开了蛛丝,他没有任何自保能力。而托尔他们站在原地束手无策的表现也再一次印证了赫尔穆特现在所面临的危险到底有多危险。   虽然图安·珀尔·李的威胁手段看上去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是拿刀抵着脖子,但是没办法,耐不住它管用。   简单粗暴,但是有效。   图安·珀尔·李突发奇想,道:“不如你试试,我会所三二一,我们一起……”   赫尔穆特还没有回答,米拉就愤怒地大喊:“你算什么东西,怎么配和我们少主同归于尽!”“不会同归于尽吧?”图安·珀尔·李上下打量赫尔穆特没有血色的脸,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就算同时下手,但是感觉你会比我先死一步啊。”    第20章   赫尔穆特的生命力看上去比他弱多了。   图安·珀尔·李觉得自己应该能多撑几秒钟。   不过也有可能他们同时下手,然后双方都没死透,到那时候赫尔穆特有同伴可以帮忙救治和补刀,而图安·珀尔·李就惨了,孤立无援——但是从这些人如临大敌的反应来看,他们是完全没想过这个可能性的。   他们不敢赌。   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赫尔穆特会因此受到损伤,他们都不敢赌。   图安·珀尔·李若有所思:“看来你真的很重要。”   赫尔穆特淡定地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图安·珀尔·李略作思考,“……啊,我一开始是想走的。”   也没打算走多远,能远离这几个可疑分子就行。   不过那是十几分钟之前的事情了。   “我现在想要点别的东西。”   图安·珀尔·李说。   奥德里奇收到霍尔维斯的消息之后紧赶慢赶,还是花了半个小时才赶到。   “你不是就在城里吗?”   霍尔维斯对他的速度感到不满。   奥德里奇气都没来得及喘匀,翻个白眼:“大哥,这不是部队,我们没有高空领区的飞行权,低空飞行半小时已经让我家的民用飞行器飞得快冒烟了。”   霍尔维斯哦了一声。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过头。   奥德里奇纳闷,绕到霍尔维斯身前一看,好家伙这人两手死攥着一支鱼竿,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没入水面的鱼线。   奥德里奇从石头上跳下来,走到河边——   神弃牙里没有河流,或者说没有四季河,只有雨季之后、雨水在山涧缝隙中形成的间歇河。   这种河的存在时间不固定,而且规模小,很少有自然存在的鱼可供垂钓。   但是这块区域可以说是霍尔维斯家族的后花园,他自己找人放一些鱼苗来养似乎也是有可能的?   奥德里奇:“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和你一起钓鱼?”   “我没有钓鱼,”霍尔维斯回答,“你也有别的任务。”   “怎么?烤鱼?”   “跟你说了我没有钓鱼……算了。”   鱼线绷直,霍尔维斯被吸引了注意力。   奥德里奇耸耸肩,主动开口询问:“好吧,那你要我去做什么?”   “我要你去收网。”   “……你不是说你没有钓鱼吗?”   奥德里奇怀疑是放假把霍尔维斯脑子放坏了。   可怜的工作狂霍尔维斯,好不容易放几天假,结果连人话都不会讲了。   霍尔维斯懒得和他废话,直接扔给他一个定位器。   定位器连接【虫眼】,监控范围覆盖不可入侵领域的大部分,可以检测到进入不可入侵领域的生命迹象,并且进行精准定位,只是这个定位稍有延迟。   而现在,除了表示使用者的黄色光点、也就是霍尔维斯之外,定位器上还存在另外几个正在移动的光点。   紧挨着黄色光点的红色光点肯定就是奥德里奇本人了。   除此之外,还有三个红色光点以及一个绿色光点。   红色光点表示可疑入侵者——奥德里奇唔了一声:“是上次绕过了通报、直接在附近驻扎然后被你们家强行驱逐的那帮人?”   他们一看就是不肯轻易放弃的,被驱逐后又找机会偷偷潜入也不难猜到。   但是这个绿色……   “被使用者允许进入的可信任对象,”奥德里奇因为很久没见过绿色光点,所以记起这个颜色代表的含义还是花了他一点脑细胞,“什么意思?”   “你非要自问自答吗?”   “不、我的意思是,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你给了他进入你们家禁区的权限?”   奥德里奇说完,脑中警铃大作。   这该不会就是叔叔说的那个霍尔维斯老树开花的结婚对象吧?   他刚要开口指责霍尔维斯始乱终弃,霍尔维斯一句话把他的话给压了回去:“饵。”   这简短得都已经不是一句话了,这根本就只有一个字。   而奥德里奇却飞快地理解了他这句话的含义。   此时,霍尔维斯手下的鱼竿猛然变弯,绕线轮也不受控制地飞速旋转。   霍尔维斯飞快地卡住绕线轮,止住它的旋转,一拉一拽中、设计精密的高级绕线轮宣告罢工,直接卡死,而鱼线那头的东西开始飞速游动,带动着霍尔维斯不受控制地向前、差点一个踉跄摔进河中。   但是霍尔维斯仅仅是在对方爆发的一瞬间躲避不及,他很快拽住鱼竿,稳住身形,转线轮卡死,他直接回压鱼竿,用两手臂前端当做绕线轮,开始往回拉鱼线。   奥德里奇真纳闷了,这到底钓的是什么鱼。   这么小的河,里面能长出力气这么大的鱼?   搞得他怪好奇的——霍尔维斯眼角余光一瞥,奥德里奇还没走,还在旁边伸着头相看热闹,有些不耐烦,脚跟后抬,踢了颗鹅卵石过去,骂道:“你动作再慢一点试试,要是我的饵没了,就把你剁了打成肉泥!”   奥德里奇脖子一缩,躲过了那颗飞速惊人的“暗器”,悻悻道:“知道了知道了……这就去!”   不过说起来,比起这河里的鱼,他确实也更好奇那个霍尔维斯口中的“饵”。   他没有想到那是一只雄虫。   虫嘞个虫的,那可是雄虫啊!   用雄虫当饵和用牛肉钓蚯蚓有什么区别?!   奥德里奇都有点头疼了——又怕兄弟先脱单,又怕兄弟没人要。   霍尔维斯这不是得打一辈子光棍了吗!   他竟然、拿雄虫!一只水灵灵的、看上去青春无敌长相标致身体健康的雄虫当饵!   简直暴殄天物。   奥德里奇一边摇头一边又看了看手里的定位器。   现在画面上显示此处汇集有四个红色光点、一个绿色光点。   奥德里奇数了数。   一个红发男的,一个绿头发女的,一个病恹恹的土黄色头发的蓝袍子男人,还有雄虫一只。   嗯,人数对了。   在学校里的时候,奥德里奇的隐蔽和跟踪两门课的分数最高,因此他能够很好的隐蔽气息跟踪这一行人却又不被发现。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看紧这几个面相刻薄的非法入侵者——和那个看上去就很善良的灰眼睛小孩。   霍尔维斯打光棍事小,要是害死雄虫,那可是重罪一条。   嗯,为了兄弟不坐牢,无论如何都得保护这小子的安全——   奥德里奇刚打定主意,就看到小雄虫一屁股坐地下了。   奥德里奇的心飞到嗓子眼,几乎马上就想冲出去,检查一下对方有什么不适。   但事实上图安·珀尔·李只是走累了。   赫尔穆特瞥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停下了脚步——   谁让他的「主丝」被图安·珀尔·李牢牢地握在手里。   「主丝」是独立在横丝与纵丝之外的一根丝线,那是赫尔穆特从诞生以来就开始缓慢编制的一根线。   他将用一生来编制这根丝线,所以这根丝线不能断、不能损坏。   而在图安·珀尔·李的逼迫下,他不得已将这根丝线交给了对方,因此现在可以说图安·珀尔·李握住了他的命脉。   想到这儿,赫尔穆特有点憋屈——   这小子怎么就能万份精准地从一堆丝线里揪出那一根平平无奇的「主丝」的啊?还一脸好奇扯一扯,给人一种下一秒就要扯断它的错觉。   赫尔穆特这辈子第一次被外人攥住「主丝」,心下慌乱,一时收不住情绪波动,被图安·珀尔·李察觉。   图安·珀尔·李就像是偷到腥的猫似的,立马攥紧了「主丝」,在掌心缠绕两圈绷直了,然后对着短刀,一挑眉,似乎在说你要是轻举妄动我就把它砍断。   赫尔穆特的脸色难看得像是吃了屎。   他不得已答应了图安·珀尔·李同行的请求。   再加上损失了一个同伴,赫尔穆特现在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骇人的低气压,让人不敢靠近。   而图安·珀尔·李蹲坐在他脚边,扯了扯「主丝」——   他把这玩意儿当做拉铃来用。   赫尔穆特垂头,图安·珀尔·李仰起脸问:“诶,你那个橙毛同伴,真就不管他了?”   赫尔穆特没说话,反倒是托尔、就是那个红毛的男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反问:“怎么管?他自己掉进河里去,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图安·珀尔·李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但是最后什么都没说。   他是觉得不对劲的。   这神弃牙可以说是个乱石堆堆成的山区,石山石崖,几部看不到泥土,在这种地方的河流也不过是雨后积水形成的季节河,窄小清浅,能有什么危险?   但是橙毛就是一时不察、脚滑摔进去了。   而这一摔,整个人就没影儿了。   剩下的几个人表情各异,却没有一个人说过去看看、找找橙毛的。   这一切发生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几秒钟过去,河水潺潺,橙毛就像是从来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似的。   橙毛是赫尔穆特的人,赫尔穆特都没有在意,那么和赫尔穆特处于一种奇怪的、甚至可以说是敌对关系的图安·珀尔·李也就更没有立场去关心橙毛的下落。   但橙毛消失得实在是蹊跷,掉进水别说人影了,连个大点的水花都没溅起来,要不是图安·珀尔·李是眼睁睁看着橙毛摔下河的,还真不能相信。   这憋了一路,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嘴。   赫尔穆特冷淡地扫了他一眼。   “那么好奇怎么不自己去看看?”   图安·珀尔·李扬起笑:“好啊。”   他手腕一翻,把「主丝」往下一拽,赫尔穆特身子一晃,不得已弯下腰,凑近图安·珀尔·李,图安·珀尔·李盯着他的眼睛,语气轻松道:“那我就这么去了?”    第21章   赫尔穆特沉着脸盯着他。   “混账东西,”赫尔穆特还没说什么,那个绿头发的米拉先怒了,大骂道,“你自己找死就算了,先放开我们少主!”   “不是,你这话也说了一路了,不累吗?”   图安·珀尔·李好心提醒她,“你们就差把不是好人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我是脑子坏了才会放开他。”   赫尔穆特现在就是他的保命符,他可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赫尔穆特问:“既然知道我们不是好人,为什么还非要跟来?”   “不跟来怎么办?我前脚转身走了,后脚你们不就跟上来把我处理了?”   一旁的托尔点点头:“哦,确实。”   真是一点不掩饰他们这一伙人的流氓本色。   “那你就打算这么一直抓着我?”赫尔穆特勾起嘴角,那张瘦削的脸让人想起某种风干的植物果实,“别怪我没提醒你,现在你走,还有可能被我们放过,但是等你看见了更多,那么我们是怎么也不会放过你的。”   图安·珀尔·李不以为然,反问道:“你们还能放过我?”   赫尔穆特回答得模棱两可:“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米拉补充道:“但是等你看到更多,我们对你的杀意更甚,到时候你就肯定是死路一条。”   图安·珀尔·李无所谓道:   “我可不相信你们会那么好心,那破罐子破摔,左不过就是留不留全尸的差别,我宁愿当个见多识广的鬼。”   米拉气得脸红:“你!”   赫尔穆特则是阴冷地笑了一声。   “你会为你的好奇心付出代价的。”   图安·珀尔·李不想听他说话,抬手一拽「主丝」。   赫尔穆特身子一晃,脸上的笑容消失,额角青筋突起。   “说起好奇,你怎么不好奇我?”   图安·珀尔·李没话找话。   比起说他会为了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代价,他反倒觉得这个叫什么赫尔穆特的会为了他的忽略而付出代价。   这个人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图安·珀尔·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不可入侵领域这个问题。   图安·珀尔·李随口一问,却让赫尔穆特脸色大变,像是见鬼了一眼看着他。   托尔则是蹲在一遍嘿嘿一笑:“老大,这小子好像在跟你调情。”   图安·珀尔·李眼角抽搐了一下。   他觉得很冤枉。   图安·珀尔·李刚想开口给自己辩解一下——就听到一声巨响,盖过了所有声音。   众人齐齐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滔天巨浪汹涌升空,蓝色越过阴冷石山几乎与天际相融,浪边一圈白色细沫如云似武,转瞬,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势下落,拍打石壁发出沉沉闷响,水花四溅。   图安·珀尔·李回过神来,抬手拭去脸颊上的水珠。   山涧水清凉,还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石腥,但是仔细感受,脸颊上似乎还残留一股不算陌生的香气。   就像是干净的晴天下,空谷传来铃兰幽香。   水珠坠落渗入地面,那股香气也转瞬即逝。   米拉和托尔条件反射地护在赫尔穆特身前,攥着赫尔穆特的主丝的图安·珀尔·李跟着“沾光”,也被护在了二人身后。   这导致霍尔维斯第一时间甚至没有看到他。   霍尔维斯那双淡绿色的眼睛扫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图安·珀尔·李踮着脚,从托尔和米拉两个人的肩膀中间探出半个脑袋来,朝霍尔维斯挥挥手。   奥德里奇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抱怨道:“我叫你快点来你怎么现在才来?”   霍尔维斯不搭理他,只是问图安·珀尔·李:“怎么不叫我?”   之前他们说好了的,如果遇到什么麻烦,让图安·珀尔·李叫他。   图安·珀尔·李摸摸鼻子,说:“感觉在这里大喊大叫是不是有点不好?”   这毕竟是霍尔维斯家的祖坟所在地啊,哪有在人家坟头大喊大叫的。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理由不够充分,于是很诚恳地询问:“现在还来得及吗?”   他抬起缠着赫尔穆特的主丝的那只手掌,示意给他看,然后说:“我被抓住了。”   赫尔穆特有些恼火:“是谁抓住了谁?”   霍尔维斯语气微妙:“哦,赫尔穆特,你被一只刚成年的雄虫抓住了吗?”   看上去两个人还互相认识。   赫尔穆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一方面看不上图安·珀尔·李对着霍尔维斯装乖的样子 ,一方面又不愿意承认自己落在了一只雄虫手上。   而且听霍尔维斯的说法,这还是个刚成年的孩子。   赫尔穆特烦得要死,语气不善道:“既然是个孩子怎么不关在你家那个大庄园里,放出来扰民算什么?”   霍尔维斯挑眉:“庄园?”   奥德里奇挠头,嘀咕道:“这不就是红庄园的一部分吗?”   严格意义上来讲,半个神弃牙都在红庄园的规划内,毕竟在神弃牙还没有成为不可入侵领域之前,霍尔维斯的先祖们、帝国最古老的贵族家族就已经在这里落棺长眠。   但是不知道那时候这里是不是就已经开始有怪东西存在了。   图安·珀尔·李直勾勾看着霍尔维斯刚刚从河里拉出来的东西——霍尔维斯似乎是一路追着那东西跑过来的,而那东西出水的尊荣太过震撼,因此众人才没能第一时间看到水幕下的霍尔维斯。   那是一条河。   嗯,从河里出来的是一条河。   图安·珀尔·李实在是太好奇了,下意识地向前了一步,想要看得仔细。   米拉瞥了他一眼,破天荒地开口道:“那是大河,一种概念虫。”   概念虫,好新的名词。   图安·珀尔·李盯着那只「大河」,它看上去就是一条河的一个截断,但是没有了河道,却依旧在地面上维持着类似条或者柱的立体形状,你甚至能够看到它的身体里的水波荡漾。   看上去就像是一条海盐味的条形果冻,但是等比例放大无数倍版。   不过果冻是凝固的,而那条淡蓝色的「大河」却是流动的,从它身体里荡漾出的水花溅落在地上也会像是普通的水一样流淌下渗。   它竟然是在呼吸的。   所以那些水波永不停止。   图安·珀尔·李看了一眼河道——河道并没有因为「大河」被人钓了出来而变得空荡,虽然水位有所下降,但是仍然有流水涓涓。   看来「大河」是一种水生虫子,像是鱼一样,需要水来作为移动的载体。   陆地上的大河没有了在河水里时那掀起惊天巨浪的气魄,一动不动地、谨小慎微地荡漾着波纹。   而霍尔维斯的鱼竿正插在「大河」的头部顶端,鱼钩的部分嵌入「大河」的身体,透过几乎可以说是半透明的躯体,能看到鱼钩上空无一物。   米拉看到图安·珀尔·李在看那只鱼钩,突然说:“它的消化速度很快。”   所以鱼钩上原来应该是有饵食的……图安·珀尔·李一个激灵,突然意识到了为什么那个橙色头发的小个子男人摔下河流之后就消失了,而赫尔穆特他们没有一点想要去营救的想法。   他是被「大河」吞噬了。   “你们早知道……”   话没说完,就被托尔打断,他一脸无所谓道:“反正总有要个人来喂「大河」,他摔下去刚好不是吗?”   图安·珀尔·李愣了一下,就感到后颈突然一凉。   赫尔穆特干瘦的手指落在他脖子上。   图安·珀尔·李下意识地拉紧主丝。   但是赫尔穆特并没有伤害他,只是凑近了,在他耳边轻声道:“……他不掉进去,就是你去喂「大河」了。”   怪不得他们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图安·珀尔·李提出的同行的请求,看来也存有用图安·珀尔·李作为「诱饵」的念头。   图安·珀尔·李镇静下来,笑笑。说得好像他们多有准备似的,不也是一直在这儿瞎转悠?   “那怎么不是你们把这玩意儿钓出来?”   赫尔穆特的手指从图安·珀尔·李的后颈滑过,像是一条冷血动物爬行而过,留下了湿粘的痕迹,让图安·珀尔·李忍不住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赫尔穆特抬头,看向霍尔维斯,语气古怪:“我也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大河」的。”   “不需要找,”霍尔维斯走到「大河」跟前,轻松一跃,抓住了自己的鱼竿,把他拔了出来,然后淡淡道,“「大河」的狩猎方法从来都是守株待兔。”   赫尔穆特盯着他,等待着霍尔维斯的下文。   霍尔维斯收了鱼竿。   赫尔穆特盯着他。   奥德里奇扒拉开米拉和托尔:“不会意思让让,让孩子先出来……”   米拉和托尔有些懵。   眼看着奥德里奇就要伸手拉人,赫尔穆特咬着牙,一把抓住图安·珀尔·李的肩膀。   奥德里奇有些不满地瞪他一眼。   赫尔穆特忍住怒气,问:“……所以要怎么捕捉「大河」?”   霍尔维斯略微有些惊讶:“你在跟我讲话吗?”   赫尔穆特:“……不然呢?”   “哦,我只是很奇怪,”霍尔维斯把收好线的鱼竿随手放在一边,道,“你竟然这么理直气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回答你的问题?”   霍尔维斯罕见地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明明应该坐在被审判的席位上事无巨细地回答提问的人是你才对。”   图安·珀尔·李往左手边扫了一眼,看到赫尔穆特变化莫测的脸色,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霍尔维斯:“喂,我还在他手上呢。”   奥德里奇挤过来,在图安·珀尔·李右手边站定,中气十足:“我也在。”   霍尔维斯微微一笑。   他上前一步,米拉和托尔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霍尔维斯抬起双手张开手掌,示意自己没有武器。   然后他迈开腿,也挤过来,挤开了奥德里奇。   “一起啊,”霍尔维斯淡淡道,“现在我们都在你手上了,赫尔穆特。”    第22章   赫尔穆特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奥德里奇先一步反应过来:“对,我们现在都被你抓了!赫尔穆特!”   赫尔穆特有些拿不准他们打的什么主意,皱着眉问:“你们什么意思?”   霍尔维斯:“现在你不仅入侵了不可入侵领域,还涉嫌绑架雄虫以及攻击士官等罪名。”   奥德里奇幸灾乐祸:“这下子你的延毕时间又要加长喽~”   图安·珀尔·李好奇:“你们是同学?”   奥德里奇嘻嘻一笑:“几年前是~”   赫尔穆特沉下脸,还没有说话,米拉气鼓鼓地道:“我们少主没有正式毕业,根本没有军衔,因此不构成入侵不可入侵领域的罪名!”   托尔也道:“就是就是,我们少主没毕业呢!”   赫尔穆特大概是实在受不了被反复鞭尸自己年近三十还没有大学毕业这件事,开口道:“够了,闭嘴!”   几个人于是也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   他们就在「大河」旁席地而坐。   这「大河」有点像是个大鱼缸,水声咣咣的,当做背景音还挺治愈。   原来赫尔穆特和霍尔维斯以及奥德里奇三个人都是帝国军校的学生,按照学龄上来讲,赫尔穆特甚至是两个人的学长,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留级了,三个人做了同学,只是后来霍尔维斯和奥德里奇都顺利毕业,赫尔穆特却在没有取得毕业证书的情况下离开了学校。   奥德里奇特别自来熟地跟图安·珀尔·李咬耳朵说小话:“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都快毕业了,放着现成的毕业证不要,这不妥妥有病吗?”   图安·珀尔·李挠了一下脸。   不过赫尔穆特家大业大,似乎并不在意这所谓的军校文凭和军衔保障。   “他们会找上你,大概也是因为你没有正式的士官或者军官身份。”   霍尔维斯说。   赫尔穆特没有否认。   不可入侵领域之所以叫做不可入侵领域、而不是简单地叫做禁区是有理由的,因为这个限制主要针对的就是军方的「入侵」。   非军人身份的人进入只会被警告或者驱逐,但是军人或者说部队进入的话就会进入戒严状态。   在戒严状态下,面对所有入侵者,守卫者都有对他们实行就地处决处理的资格。   “你们不会以入侵不可入侵领域的罪名被逮捕,但是可能会以伤害雄虫和袭击军官的罪名入狱。”   霍尔维斯就这么轻松地说出了让赫尔穆特炸毛的话。   赫尔穆特:“你敢!”   霍尔维斯瞥他一眼。   奥德里奇同情地看了这位在霍尔维斯手里屡屡吃瘪的大少爷:“他有什么不敢的?”   他可是霍尔维斯诶,他舅舅是执政官诶,他姓戈让诶。   而且赫尔穆特确实犯法了。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赫尔穆特只是他自己家的太子又不是帝国的太子——   赫尔穆特也清楚这些事,但是他就是生气。   图安·珀尔·李问:“所以你们进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赫尔穆特语气不爽:“管你什么事?”   图安·珀尔·李瘪瘪嘴,霍尔维斯看了一眼,问:“你们进来是干什么的?”   赫尔穆特:“……”   赫尔穆特:“你先叫你的小男朋友放开我的主丝。”   图安·珀尔·李现在还把他的主丝攥在手里呢,搞得他心惊胆战的。   奥德里奇有些惊奇:“哦,这就是你的主丝?好神奇,我都没见过呢!”   “废话,”赫尔穆特道,“这是能随便给人看的东西吗?”   说完,他皱着眉,看了一眼图安·珀尔·李,问霍尔维斯:“那把牙刀是你给他的?”   “嗯,”霍尔维斯不以为意,“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这小子差点要用牙刀削我……”   赫尔穆特还没有告完状,霍尔维斯问图安·珀尔·李:“刀还在吗?”   图安·珀尔·李点头,想把刀还给她,但是霍尔维斯摇头,“你留着。”   “哦。”   图安·珀尔·李捏着刀柄在手里旋了个花,扔着玩。   奥德里奇按耐不住好奇心:“你……”   你跟霍尔维斯到底是什么关系?   还没开口,就听到远处放哨的米拉突然吹了个口哨。   赫尔穆特脸色一变。   霍尔维斯淡定一些:“看来第三批人来了。”   奥德里奇拿起定位器,却没有看到多的红色光点。   霍尔维斯:“是虫僵。”   奥德里奇愣住了:“……定位器只能显示可疑的生命迹象。”   但是如果是僵尸的话,那么自然就不会有任何生命迹象被检测到。   赫尔穆特咬牙切齿:“东延这家伙怎么敢……”   “你又来了,”奥德里奇摇头,“在你心里你自己到底是什么大人物啊,这人也不敢那人也不敢的!结果大家不是都挺敢对你做什么的吗?”   赫尔穆特还想说什么,被霍尔维斯打断:“我们得比虫僵快。”   而在不知不觉间,身边的「大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水波荡漾。   “砍一刀。”   霍尔维斯对图安·珀尔·李道。   图安·珀尔·李顺手一刀劈过去——既然霍尔维斯没有说砍哪里、用什么力道,那就说明这些都不重要,他需要的只是“砍一刀”。   图安·珀尔·李于是便照做。   一刀下去,图安·珀尔·李疾步后退。   瞬间,整条大河就像是一个被劈开口子的气球,那些清澈的河水像是空气一样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成片成片地扑在地面上流淌一地。   “「大河」面临干涸的时候会四散分成小水珠,回到自己的源头。我在那块肉里加了荧光剂,”霍尔维斯说,“顺着那个痕迹,我们就可以找到河的源头。”   “我们要比那些虫僵更快一步找到河的源头。”   「大河」是一种虫的话,河的源头是指……虫的源头?   图安·珀尔·李做好了见到一个巨型虫窝的准备,但实际上他们只是在荧光剂的指引下从七弯八拐的山窝进入另一个七拐八弯的山窝,然后钻进了一个山洞。   山洞往下走,是一个地下河。   普普通通的、幽深不见底的河。   赫尔穆特骂他:“都这时候了你还不松开我的丝!”   图安·珀尔·李回过神,看了一眼霍尔维斯——他们和赫尔穆特现在似乎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赫尔穆特也不想着杀他了,那么这根丝……   霍尔维斯说:“往里走。”   是半点没有要管赫尔穆特的意思。   赫尔穆特气急,却又无可奈何。   他是忌惮霍尔维斯的。如果只有一个图安·珀尔·李,他就算暂时被拿住命脉,也有信心能够化险为夷,但是多了一个聒噪的奥德里奇……和一个他这辈子最恨的霍尔维斯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赫尔穆特身上散发出的的低气压甚至改过了地洞本身的阴冷。   图安·珀尔·李快步跟上霍尔维斯,问他:“你和那个人有仇吗?”   霍尔维斯:“我跟他不熟。”   图安·珀尔·李想起他们两个今天的主要目的:“你找到……昨天掉的那个东西了吗?”   霍尔维斯一挥手,打开一只飞过来的蝙蝠,道:“你说呢?”   “……喂大河的那块肉就是昨晚上的那个?”   “嗯。”   赫尔穆特看着图安·珀尔·李就烦,因此拽着主丝,竭力和图安·珀尔·李保持距离,和断后的奥德里奇并排走着。   奥德里奇远远看着图安·珀尔·李和霍尔维斯讲话,觉得画面很有趣,笑了一下。   赫尔穆特瞪他一眼。   奥德里奇顺势问:“你那两个朋友呢?”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   奥德里奇记起来他的少主身份:“哦,是手下是吧?那你的手下们呢?”   “不用管他们,他们自己有办法跑出去,”赫尔穆特淡淡道,“大概是出去求救了。”   “那倒是……东延不把你当回事,但是可能会畏惧你家里人。”   赫尔穆特听到那句不当回事没有什么大的反应。   他只是专注地盯着霍尔维斯的后背,问奥德里奇:“那小子是哪儿来的?和霍尔维斯什么关系?”   奥德里奇乐了:“不是你自己说他是霍尔维斯的小男友吗?现在又来问我?”   赫尔穆特:“我那是随口乱说的,鬼知道他们俩什么关系?”   奥德里奇津津有味地看着前方霍尔维斯微微侧身倾听图安·珀尔·李讲话,感慨道:“我倒是挺希望他们是你口中的那种关系。”   赫尔穆特:“希望这个东西一旦产生就容易落空。”   咣当一声,图安·珀尔·李踩进了一片积水中,脚下湿滑,他险些摔倒。   霍尔维斯想要扶他,但是他已经自己站稳了身子。   霍尔维斯伸出去的手落在半空,刚要收回来,被人捏住衣袖。   图安·珀尔·李扯着他的胳膊,凑近了问:“那把刀是怎么用的?”   霍尔维斯定定地看了他几秒。   洞穴中光线昏暗,图安·珀尔·李那双灰色的瞳孔在这样的环境中反而有些闪闪发亮。   图安·珀尔·李询问的当然不是一把短刀的用法。   “它能和「大河」产生共振,”霍尔维斯低声道,“虫骨的虫曾经也是概念虫,所有的概念虫彼此之间都能产生共振。”   是图安·珀尔·李身上的牙刀引来了「大河」。   而图安·珀尔·李本人又能引起入侵者的注意。   霍尔维斯一开始打的就是一网打尽的算盘——也能理解,他大概也是觉得图安·珀尔·李仍然存在隶属于入侵者一方势力的可能,所以想要钓出更多的入侵者。   图安·珀尔·李并不在意自己被怀疑和利用了,反倒是饶有兴致地追问:“概念虫又是什么?”   “你好像没上过学。”   “喂——”   “概念虫是千年虫。”   得到了“千年虫”这样的回答的图安·珀尔·李眨了眨眼。   这个词用在这里应该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意思。   他从字面上猜测:“是活了一千年的虫子?”   霍尔维斯垂眸看他。   然后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不。”   “是死了千年的虫。”    第23章   死掉的虫子。   和那些虫僵一样吗?   图安·珀尔·李心中有许多疑问,但是霍尔维斯明显没有和他闲聊的兴致,而这个阴冷的地下河洞也不是开故事沙龙的好场所,他只能暂时按捺下心中疑问。   随着越往洞穴深处走,路越来越窄,水位也越来越高,几乎是淌着阴冷的地下河水往里走。   光线愈发昏暗,霍尔维斯和奥德里奇一人从口袋里拿出一根应急的荧光灯棍。   这个荧光灯棍有些像是图安·珀尔·李小时候玩过的荧光手环,弯折捏碎之后,内部的化合物会和荧光燃料混合发生化学反应,发出莹莹的亮光。   但是这个荧光棍可比那小孩子的玩意儿要强悍得多,不过巴掌大、发出的光却能照亮身前至少两米左右的距离。   有了亮光,洞穴就不再那么可怕。   但是也没人敢放慢脚步——身后逐渐传来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提醒着他们追兵已至。   洞穴里一时间只有脚步声和呼吸声,在这样寂静的环境中,图安·珀尔·李的感官却莫名地敏锐起来。   他发现不管是霍尔维斯和奥德里奇,还是赫尔穆特,他们都没有什么害怕或者说紧张的情绪。   他们甚至很兴奋。   这导致图安·珀尔·李对于接下来他将面对的危险缺乏心理准备。   他大意了。   但是霍尔维斯是不会觉得他大意了的。   他甚至有些惊讶,黑暗中他下意识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掌,道:“反应很快。”   竟然第一时间察觉到他要动手,侧身躲开了他的攻击。   这说明图安·珀尔·李一直在防备他。   图安·珀尔·李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   不远处,荧光棒和他们一起滚落下来,落在了一边的积水当中,散发着幽若的荧光——虫僵动作很快,图安·珀尔·李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一眼他们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就被那黑压压一片的气势给惊到了。   第一反应就是撒丫子开跑,几个人踏水跑到了一处岔路,图安·珀尔·李刚想点兵点将决定走哪边呢,霍尔维斯不由分说就带头选了右边的路。   等回过神来,奥德里奇和赫尔穆特已经不见踪影了。   图安·珀尔·李有些诧异——赫尔穆特的主丝还缠绕在手上,因为被长久地握在手心甚至染上了体温。   但是和之前不同的是,主丝的另一端变得轻飘飘的。   抬手一看,与赫尔穆特相连的那一边断口整齐。   余下的主丝飘荡在空中,成了一截无用的死线。   霍尔维斯看了一眼,说:“主丝是很重要,但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赫尔穆特原来也在装柔弱。   图安·珀尔·李把手上的丝线随意团吧塞进口袋,道:“那你不早说?”   “没必要,”霍尔维斯说,“我需要他也进来。”   图安·珀尔·李闻言不免多看了他一眼。   霍尔维斯当然不会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们第一次见面,也就是昨天,霍尔维斯就当着他的面杀了一个人。   他们今天的这个行程也是打着处理尸体的幌子——是幌子吗?   霍尔维斯确实也已经处理了尸体。   他把尸体喂给了「大河」,然后当着赫尔穆特一行人的面把这个诡异的大虫子给钓了出来。   既然第一天已经有人入侵,为什么第二天还敢只身犯陷、一个人进入神弃牙?   因为霍尔维斯毫不在意,甚至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当中。   那么顺便测试自己捡到的雄虫是否也隶属于入侵者行列,也就是顺手的事儿。   短短一上午,霍尔维斯竟然能做到这么多事,真是时间管理大师,哦不,应该说是资源分配大师,他什么都不浪费,把图安·珀尔·李这个可以说是没什么用的意外因素也使用得得心应手。   那么在这样的前提下,要说图安·珀尔·李对霍尔维斯毫无防备的话,简直就是对他智商的侮辱了——   但是有防备又能怎样,躲过了第一下,躲不过第二下,霍尔维斯在第一次攻击落空之后,直接整个人扑过来,用自己的身体重量把图安·珀尔·李带下了水。   图安·珀尔·李来不及惊呼,就被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河水封闭了口鼻,但是很快,他被人从河底“捞”了上来。   出水的一瞬间图安·珀尔·李大口大口呼吸,口鼻都呛出不少水。   他一翻身,吐出一大口河水,单薄的胸膛剧烈上下起伏。   霍尔维斯就站在他旁边。   他看着自己落空的手,说出了那句意味不明的发言:“反应很快。”   意思是图安·珀尔·李对他有所防备。   不远处的水泊里,掉落的荧光灯棍散发着幽若的荧光。   霍尔维斯走过去,把灯棍捡起来,然后走近图安·珀尔·李。   图安·珀尔·李下意识地后退。   霍尔维斯笑了笑。   “如果我要对你做什么的话,就不会把你捞出来了。”   原来刚刚是他把图安·珀尔·李捞出来的。   图安·珀尔·李的喉咙呛了水,火辣辣地痛,声音也有些哑,他低声道:“捞?”   他如果没有被河水泡晕了脑子失去了方向感的话……那个方向,似乎不该叫作捞。   他是被人从河底“捞出来”的。那股捞他的力量的方向来源,是河底,而非他掉落的河岸。   也就是说——图安·珀尔·李环视四周,语气微妙:“我们现在在河底?”   但是头顶依旧是嶙峋石壁,而不远处,河流也是正常地在地上流淌的。   “你的感觉很正确。”   霍尔维斯语气中说不好是不是带有嘲讽,“也许是因为雄虫天生比较敏感?”   霍尔维斯把荧光灯棍扔给他,示意他可以自己站起来仔细看看周围。   “对于原来的我们而言,这的确是河底,但是对于现在的我们而言,这里就是河岸。”   图安·珀尔·李接过荧光灯棍,走到河边。   他不敢太靠近河水,远远地俯身,却还是被溅起来的浪花打湿了脸颊——   脸颊一凉的瞬间,他竟然从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想要跳进河里的冲动!   图安·珀尔·李赶快摇摇头,似乎想要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给从脑子里甩出去。   他定住心神,后退一步,远离了河水之后那股念头也就逐渐散去。   这时候图安·珀尔·李发现了异样。   “这不是河。”   或者说,这不只是河。   因为河水中没有他的影子。   水里有「大河」。   「大河」平时看上去是清澈见底的河流,吞噬人的血肉却不留下一点痕迹——米拉说是大河消化速度很快,图安·珀尔·李却觉得不见然。   因为当时橙毛落水几乎是立刻就失去了踪迹,「大河」如果具备能在瞬间消化掉一个成年男人的能力,那么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被霍尔维斯给钓出来了。   所以图安·珀尔·李猜测,大河吞噬掉人之后,只是把人吃了进去,并不是立刻消化,之所以不留下痕迹,是因为它具有一身「迷彩」。   毕竟大河也是虫子,而虫子具有伪装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比如伪装枯叶的枯叶蝶,只不过大河的伪装色更为精妙,以无色藏色。   这也就导致了「大河」虽然外观上和河流相似,但是却并不具备河流的特性,也就不会像是普通河水一样反射河边人或物的倒影。   “我们刚刚跳进了大河里?”   图安·珀尔·李几乎是肯定地问。   但是他们为什么没有被大河吃掉?   霍尔维斯答非所问:“逆着河流的流向前进,就能逆转周围的环境。”   图安·珀尔·李猛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种事情完全没有道理,但是霍尔维斯言之凿凿,而他们也确实穿过了「大河」的身体,来到了本该是河底的河岸。   所以……这就是概念虫?   图安·珀尔·李看「大河」的眼神变得有些感兴趣起来。   现在,他确实有了一些自己来到了异世界的实感。   霍尔维斯并不知道图安·珀尔·李所想,只是说:“走吧,逆转是有时间限制的,我们得在逆转结束前离开这里。”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图安·珀尔·李问。   其实他的这个问法不准确,不是“我们”来这里做什么,而是霍尔维斯来这里做什么——   至于他为什么要拉一个图安·珀尔·李一起,图安·珀尔·李觉得是因为自己可疑,霍尔维斯并不放心让自己单独行动。   霍尔维斯的原计划当中大概是没有自己的参与的——是图安·珀尔·李自己主动提出要和霍尔维斯同行,霍尔维斯顺水推舟,利用图安·珀尔·李吸引赫尔穆特,将他也带入这个洞穴之中。   现在这个地下河里就有三方人马了。   不知道目的的霍尔维斯、很明显站在霍尔维斯一边的奥德里奇和处于可疑人员被霍尔维斯随身携带看管的图安·珀尔·李;   进入神弃牙不知道寻找什么但是目前为止和同伴走散、勉强算作同班的赫尔穆特,他们是第二批入侵者;   以及第三批入侵者、据说是「虫僵」。   赫尔穆特这个老二和后面的老三之间似乎没有沟通好,米拉和托尔生死未卜,也不知道他们遇上了会发生什么,总之,先看做两方不同的人马。   而霍尔维斯坦诚地表示,现在的这个状况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图安·珀尔·李三两步追上霍尔维斯,问:“你该不是有什么怪癖吧?搞一堆人到你家祖坟里……你想干什么?该不是要挖坟吧?”   霍尔维斯:“挖自己家的坟算是怪癖?”   他竟然没有否认。   霍尔维斯过于理直气壮让图安·珀尔·李迟疑了:“……不、算吗?”    第24章   某养老院内。   一颗菩提树下,一老一少在下棋。   老者两鬓斑白,中长发用木簪别在脑后成一个微垂的髻。   年轻人戴着一条格子围巾,遮住下半边脸,露出的半张脸上,眼镜占了大半空间,让人看不清他的相貌。   阳光透过菩提树稀疏的枝叶,斑斑点点地落下来,在棋盘上绘出斑驳的光影。   施未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拾了一枚白子在手中,深思熟虑后落子。   “斩川截江,断来时路,”老者微微一笑,赞叹了他这一步的决绝,“是个大胆的孩子。”   说着执黑子落下。   啪嗒一声,黑子在棋盘落定,施未希猛然在短暂地不解之后瞪大眼,有一瞬的失神。   他叹一口气,摇头。   “我看,没必要下了吧?”   “哦,为什么?”老者随手拢了拢鬓边碎发,问。   施未希苦笑:“土龙遁地,我之前的围追堵截全部作废,继续布局是做无用功,改路追杀也已经赶不及,您仍有灵活变通的活路可走……”   风打菩提叶,发出簌簌响声。   施未希轻声道:“这让我怎么赢呢?卜老师?”   卜梅叹一口气,半真半假地埋怨:“你这孩子,还没到无路可走的时候,怎么就自动投降了呢?”   但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这盘棋,白子已然落了下风,陷入了死局,再没有赢的可能。   既然没有赢棋,那么在下棋之前说好的奖励自然也就落空。   施未希神情恍惚,收拾棋子的时候不慎打翻棋盘。   棋盘落到卜梅脚边,施未希见她有所动作,连忙道:“老师,你别动,我来收拾就好。”   说着,施未希蹲下来捡拾棋子,却无意间看到了被打翻的棋盘底上刻的字。   他的动作慢下来。   卜梅抿了口茶,撇了一眼,道:“哦,你不记得了吗,那是你还是谁、总之是你们那一批孩子里的某个人刻的。”   方方正正三个大字,刻的是李途安的名字。   施未希神色晦暗不明,而一旁放下茶杯的卜梅突然笑了:“你今天来不就是想问我关于他的事情吗?说起来,你们当年最要好,谁知道反而长大后却断了联系。”   施未希收拾好棋子,把棋盘重新摆回石桌上,只说了四个字:“世事无常。”   他立在卜梅身侧——虽然卜梅之前说过,要施未希陪她下棋、且赢了她,她才会告诉施未希关于李途安的事情。   但实际上,李途安和施未希一样,都只不过是她当年在孤儿院带过的学生,她也没有说偏心谁的道理。   卜梅只不过是年纪大了,每日里无所事事,难得有客来访,想要他多留一会儿。   因此虽然输了棋,但是施未希仍旧旁敲侧击地提起李途安:“您还记得他?也是,他是那种让人记忆深刻的孩子。”   “是吗?”卜梅年纪大了,记性有些不好,她露出点纳闷的神情,“我怎么记得那孩子不声不响的,不太引人注意?而且因为年纪最小,个子也不高,总是自己一个人在角落里玩积木?”   施未希问:“那您为什么还记得他呢?”   今日随他同行的还有一个热心的学长,以前在孤儿院也是个活跃的小领导式的人物,可是卜梅就记不得他的名字。   卜梅记得施未希,因为施未希是她的学习小组的学生,她以前还带过生病的施未希去医院。   那么李途安呢?   卜梅为什么记得他的名字,却又说他是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卜梅陷入了回忆,低声呢喃:“是啊,为什么呢……”   养老院的工作人员提醒过施未希卜梅有些阿茨海默的前兆,脑子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的。   因此面对卜梅的自言自语,施未希也就没说什么,推着卜梅的轮椅绕过菩提树的阴影——   “那边阳光好,老师,我推您去晒晒太阳吧。”   在温暖和煦的日光照耀下,卜梅仰起头,脸上的皱纹被阳光抹去、瘦削的脸颊看上去饱满许多,让她更接近十几年前的那个青年教师的模样。   那时候的她有着健康红润的脸颊,乌黑的齐耳短发,穿着没有褶皱的制服,腋下夹着备课的文件夹,步伐轻快地走过操场。   操场上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或在玩球、或在跳远,也有彼此追逐打闹、或是扮演各种身份过家家的。   这些孩子里没有李途安。   总是没有李途安。   没有那张白皙干净的面孔,没有那双像是岩石一样灰蒙的瞳孔。   女教师于是转身,步伐坚定地绕过了嬉闹的孩子们、穿过了随意摆着书桌的走廊,   最后踏着梧桐树的落叶走到了教室和厕所的夹角。   在夹角处靠近围墙的地方,野草疯长几乎覆盖红墙,阳光爬过被染绿的墙,把柚子树炙烤得渗出油润的树脂,而树脂像是一枚镜子,反射出一双手托举着一只干燥蝉壳的景象。   棕褐色的薄壳没有太多重量,近距离的一呼一吸足以让它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能再度振翅飞翔。   似乎是怕它真的飞走了,手的主人连忙屏住了急促的呼吸,小心翼翼地合拢手掌,把蝉壳捧在掌心。   卜梅想要开口叫他,却一时间忘记了这孩子的名姓。   她于是翻开教学手册查阅,却在想起来这个孩子名字的瞬间,突然听到一阵细碎的脆响。   卜梅一抬头,前一秒还小心翼翼被呵护在手心的壳子被轻易地碾碎在手心,微风吹来,细碎如粉尘似的残片从指缝间飘散开来。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他翻转掌心,张开手,一只新生的幼蝉就这样颤颤巍巍地出现。   而那声呼唤已经止不住地出口:“李途安。”   伴随着这声突然的呼唤,那只小蝉像是受了惊吓,讯速地飞走,很快消失在视线范围中。   而那孩子转过头。   瞳孔里的灰蒙像是清冷泉水洗涤过的矿石天然的颜色。   “老师。”   他眼神活泼灵动,声音也是脆生生的,像是六月里的青瓜,然后他转过身,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如同任何一个年幼稚嫩的学童一样,天真无邪地向她奔来。   明明日光正盛,卜梅却莫名打了个寒颤。   施未希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担心是不是有风,说我们还是进屋吧。   卜梅没有拒绝,只是在他们反身经过菩提树下的时候,她突然开口:“小希,把那个取下来。”   施未希一抬头,看到挂在一处低枝上的鸟笼。   笼里是一只灰眼的雀鸟,体形娇小,毛色朴素,倒是那双爪子出人意料地锋利。   那小鸟一动不动,隔着笼子栏杆,定定地望着天空。   施未希把卜梅的轮椅推上台阶,然后从一旁拿了挑笼子用的竹竿过来,这杆子细长易弯,他不太会用,几次都只是把笼子挑得歪斜摇晃,却不能把笼子取下来。   “不会吓着它吧?”   施未希自言自语道。   鸟这种生物,很容易因为受到惊吓就出点什么毛病。   它们那小巧玲珑又功能强大的心脏一方面帮助它们展翅翱翔,一方面却又容易让它们因为强烈的应激反应猝死。   “不会的,哪一只鸟都可能会被吓死,这一只不会,”卜梅笑笑,“你瞧,笼子晃得这么厉害,它像是没感觉似的,稳稳身子,又继续望着天了。”   施未希一看,“还真是。”   也算一种两耳不闻窗外事吧。   这时候,那细长的杆子总算挑到了鸟笼的把手,摇摇晃晃地把树上的鸟笼给挑了起来。   施未希动作笨拙地收杆,伸手抓住鸟笼。   鸟笼摇晃,笼子中的灰色小雀为了保持平衡,时不时地在栖杠上左右跳跃。   小雀歪着头,眼珠子一转不转地盯着笼子外的人,那双小而圆润的、像是豆子一样的眼睛看得人心有些发软、。   施未希拎起鸟笼,凑近了,笑着说:“这鸟盯人是真盯得紧——”   话音未落,突然听得扑簌一声,灰青色的羽翅猛然张开,将狭小的鸟笼撑得满满当当,而那双尖锐的带弯钩的爪紧紧抓着笼子边沿。   穿过围栏,那尖锐的喙突兀地刺破空气,给人感觉只要再多一厘米,就能啄破施未希眼球里映出的那只突然狰狞起来的小雀。   施未希受了惊吓,后退的同时撒了手,鸟笼落地的前一秒,被台阶上的卜梅用拐杖勾住了。   鸟笼晃晃悠悠地归于平缓,卜梅慢吞吞地把手杖往回收,然后将那鸟笼子抱在腿上。   那小雀收了羽翅,又轻盈地蹦跳到了栖杠上,但是眼睛却还是一转不转地、只盯着施未希。   施未希心有余悸,绕到卜梅身后,那鸟头却像是个天然的稳定器,总是能够精准地锁定他的位置。   卜梅不以为意,安慰道:   “别怕,它就是吓你,小家伙坏心眼,总是喜欢捉弄笼子外的人。”   施未希避开那只小鸟仿佛有形的视线,低着头,附和道:“是、这鸟怪吓人的,不声不响,突然吓人一大跳。”   轮椅徐徐地碾过青石板台阶发出闷响。   “看起来闷的那个,总是最可怕的,”苍老的手指轻拍着竹木鸟笼,像是在哄睡一个婴儿般动作轻柔,卜梅柔声道,“要小心别被这种东西盯上。”   “不然你一辈子都逃不掉。”    第25章   图安·珀尔·李亦步亦趋地跟在霍尔维斯身后,两个人淌过一片浅滩,又到了地下河中段。   此处洞穴收窄,水位加深,于是光线昏暗,流水湍急,河岸被压缩到只有两个巴掌宽,必须贴着洞壁、抓着岩石凸起才能前行。   河岸并不是很高,常有流水拍岸,不知道是不是被水花溅到了脚踝,图安·珀尔·李莫名觉得小腿发冷,低头一看,却又是自己吓自己,无事发生。   再一抬头,前方霍尔维斯突然停顿脚步。   图安·珀尔·李刚想问怎么了,视线越过霍尔维斯的肩头,一看见霍尔维斯面前的东西,他立马咽下了所有言语。   是虫僵。   虫僵这个词的语素构成也很简单,就是虫和僵,虫,指的是虫族,僵,指的是僵尸。   图安·珀尔·李小时候,僵尸片火极一时。在那些电影或者剧集里,僵尸就是指死了又活过来、却又不是活人的人,它们大多数是穿着马褂长袍的灰绿色尸体,蹦蹦跳跳,脸上贴着红砂写的黄符,害怕糯米和桃木剑。   所以图安·珀尔·李以为,虫僵会长得和人差不多。   但是在眼前的这些虫僵身上,虫的部分明显多过人的部分——它们的确是有一个大概的人形。   这些虫僵身形高大,身高至少两米二三,而这个身形甚至是没有站直的;   但实际上它们也没有办法站直,因为不知道是植物根系还是血管经脉一样的东西从后颈的部分穿刺而过、绕着脊椎撑起皮肉,然后又从尾椎的部分破肉而出,长出遍布鳞甲的、前段扁平的粗壮的尾;   这根尾巴像是一条潜伏在皮肉下的巨大蚯蚓,压迫着它们的颈椎让它们像是被开水烫过的虾子一样、只能弯腰驼背地前行。   它们前腹也像是虾子一样长着几对短小的副足,形状像是婴儿的手,佝偻着,随着它们机械地前行而微微摇晃。   虫僵继续前行,很快,它们绕过一处弯曲的河岸,转过了身,侧面对霍尔维斯和图安·珀尔·李,借此机会,图安·珀尔·李得以窥见它们的面孔,哦,还好,不是龙虾一样的脸。   灰绿色的大脑袋,脸型像是一面倒过来的编钟,上大下窄,下巴方平,五官拟人,却也贴合自己的“虫僵”的名字,毫无血色,且如同戴着面具一般面无表情。   它们的长相没有图安·珀尔·李揣测得那么惊悚,可能是因为它们没有眼珠子——眼睛是有的,巩膜环让它们的眼睛看上去格外工整,但是看不到眼球,就像是蜥蜴似的,一层深色的瞬膜包裹住整个眼球,让它们的眼睛黑洞洞一片,看不到瞳孔。   图安·珀尔·李的视线下移——虫僵的侧腹皮肤和身上别的部位不太一样,看着有些反光。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那些虫僵已经走远了,他看不仔细。   霍尔维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低声解释道:“那是一层透明的鞘。”   说着,迈开脚步,并示意图安·珀尔·李跟上来。   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跟在那群虫僵身后,和它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图安·珀尔·李得以看清楚霍尔维斯所说的那层鞘壳,果然是透明的,只是因为内里的内容物长满青苔,所以那层鞘看上去像是墨绿色的。   鞘这个字,一般是形容装着某些东西的套子,比如说剑鞘。   而在虫子身上,和这个字有关的词语基本上只有一个——就是「卵鞘」。   有些虫子会把卵产在由自身分泌物形成的、光滑坚硬的胶质囊内,以起到保护胚胎的作用。   不知道是材质还是什么的原因,这些卵鞘本身并不具有生命,但却比内里的生命物更让人感到不适。   也许是因为当一枚卵鞘出现在眼前,那么就预示着这里曾经爬行过一群虫子,而将来这里会涌现一批新的虫子,就像是一种关于虫子的诅咒,生生不息。   “里面装着什么?”   图安·珀尔·李低声发问。   既然叫做鞘,那么里面一定装着什么。   鞘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死物——是专门用来保护和承装更重要的东西的容器。既然那东西叫做鞘,里面一定装着什么吧?   霍尔维斯像是没有听到,只是继续跟在虫僵身后。   意识到图安·珀尔·李动作变缓,他招招手示意图安·珀尔·李跟上来。   等图安·珀尔·李跟上来之后,他低声道:“要小心,不能打破平衡。”   图安·珀尔·李心念一动,还没来得及完全放下关于鞘的疑问,就听到霍尔维斯说:“至少在找到生门之前,这个平衡是不能打破的。”   生门,与之相对的就是死门,生门通向生机,死门则通向绝望。   霍尔维斯指抬手一指,前方岩壁抬高,石壁上间隔分布着形状不规则的洞穴。   洞穴之间的间隔也是不规律的,有的隔一两米,有的则隔了十多米。   洞穴都不大,顶多容纳一人钻进去。洞口往里忘去,无一例外都是黑洞洞的,看不清楚前方到底有什么。   这就是霍尔维斯说的生死门选择。   他们要在逆转结束之前找到生门,躲过来势汹汹的虫僵。   现在仔细回想,霍尔维斯之所以会把自己拉下水,也是因为虫僵已经追了上来,虽有距离,但是要不了多久,这段距离就会被追上,霍尔维斯知道逃脱无望,所以利用「大河」的特性,逆转现状——   图安·珀尔·李福至心来,看着那些虫僵的背影,轻声道:“我们其实在它们前方?”   穿过「大河」,河底变成了河岸,那么本来被虫僵追赶的他们自然落到了虫僵身后。   他们追上虫僵,就等于虫僵追上他们,但如果他们离虫僵太远,则有可能脱离逆转的边界,又回到原来被虫僵追逐、而且马上追逐到的境地。   因为论速度,他们无论如何是比不上虫僵的,所以必须跳脱这个直来直去的追逐模式,另寻生路。   想明白这回事,图安·珀尔·李就有点愧疚了。   自己之前还把霍尔维斯防得跟什么似的,结果搞半天人家是在救自己。   图安·珀尔·李舔了舔嘴唇,还没等酝酿出一句抱歉,就突然被霍尔维斯拽住手腕。   他一愣,看到霍尔维斯面色严肃,正偏着头侧耳倾听。   他们身侧的岩壁上,两个临近的洞口像是双子星一样紧紧依偎,也像是一双无神的大眼睛正在将他们窥视。   霍尔维斯轻声问:“你选哪一个?”   “我来选?”   图安·珀尔·李有些吃惊,但是也没有迟疑,歪着身子侧过去,仔细观察两个洞口。   这两个洞口几乎一模一样。   在前的洞口现在在他左侧,在后的洞口在他右手边。两个洞口的边缘都有湿润的青苔和散落的石渣。   图安·珀尔·李抬手,两个洞口处的空气流通都十分缓慢,他几乎感觉不到差别。   霍尔维斯之前说比起雌虫,雄虫更加敏感——图安·珀尔·李理解为雄虫的感官更加敏锐,但他自己对此无从验证,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样,他用眼睛看、用鼻子闻、用皮肤感受,都没办法辨别出哪边是生门。   而虫僵还在前行,很快就离他们有了好几米的距离。他们必须赶快追上去才行——   霍尔维斯没有催促他,这反倒让图安·珀尔·李更过意不去。   左选右选选不出来,他随手一指,不太确定道:“这个?”   霍尔维斯看着那个没什么特别的洞口,问:“你听到了?”   听?   图安·珀尔·李愣了一下,所以雄虫比起雌虫,在听觉上更加敏感?而生门和死门的差别是靠听来辨别的?   略一思索,图安·珀尔·李松了口气,肯定道:“嗯,我听到了。”   他话音刚落,霍尔维斯道:“好。”   然后不等图安·珀尔·李反应,突然揽住他的半边身子。   图安·珀尔·李诶了一声,眼都来不及眨一下,就被霍尔维斯带着又跳入了河中。   从大河里出去比进来的时候更难受,四面八方的流水涌来,耳鼻堵塞,嗡鸣不断,水压像是成千上百只手一样死死拽着人不准他们往上浮。   霍尔维斯把图安·珀尔·李推举上岸。   破水而出、呼吸到自由空气的一瞬间,图安·珀尔·李的肺里就像是被人撒了一把炮仗一样噼里啪啦的痛。   他脑子都还没清醒过来,晕头转向地趴在河岸,忙不迭地伸手去拽水里的霍尔维斯。   而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那群虫僵无神的双眼正齐刷刷将他们锁定。   图安·珀尔·李被吓得呛了一口水。   这些虫僵的正面特写远比他们的背影来得更恶心——就像是一张人脸被融化到一半之后又用廉价的模具给囫囵定型,导致肌肉走向错乱、却又被一张皮敷收拢,五官俱全却没有人味儿,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伪人感。   “走。”   霍尔维斯动作利索地爬上岸,拉起地上的图安·珀尔·李就跑。   当时他们要往前走,两个双子洞渐渐落在他们身后,那么现在他们脱离了逆转,双子洞就在他们前方。   那么问题来了。   图安·珀尔·李选定的是哪一个洞来着?   身后虫僵那机械而散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图安·珀尔·李反过来拉住霍尔维斯,在其中一个洞前停下脚步。   霍尔维斯问:“这个?”    第26章   没有回应,因为霍尔维斯已经不由分说地把图安·珀尔·李踹了进去,然后自己也很快钻了进去。   说这个洞只能容纳一人大小都有些抬举它——感觉半径不过二十厘米,成年男人钻进去必须要锁着肩膀,身体两侧还要擦着石壁。   但好在只有洞口狭窄,越往里去,洞口是越宽敞的,不然图安·珀尔·李真觉得自己要被磨掉一层皮。   而且这个洞是有斜度的,图安·珀尔·李觉得自己找到了小时候坐洞洞滑滑梯的乐趣,一路滑到了出口。   就是颠簸不说,还有点疼,好几处关节都隔着衣服被撞出了青紫,而没有衣物包裹的地方基本上都蹭破了皮。   叮铃咣啷地滚到出口,迎接图安·珀尔·李的是一地细软灰白砂土。   他被突如其来的亮光刺激得睁不开眼,转身,眼角余光瞥到霍尔维斯刚好从洞口出来。   可恶,为什么他摔了个四脚朝天王八仰卧,霍尔维斯就屈膝做刹、潇洒落地?   霍尔维斯甫一落地,身后、早已在洞口守候的奥德里奇立马推过一面内侧带有尖刺的石门堵住了洞口。   很快,扑通两声闷响传来,同时从未完全关合的石门边缘溅出了一滩粘稠的绿莹莹的液体,让人想起了路边被人踩死的青虫。   奥德里奇嫌弃地后退两步,说:“看来有几只小的跟着跳进来了。”   然后笑嘻嘻地看向霍尔维斯和图安·珀尔·李——   “恭喜你们,幸运地选到了生门。”   幸运?   图安·珀尔·李的脑子还有点晕,刚想说这有什么幸运的?这又不是靠运气的事情,就突然被眼角余光的东西给吓了一跳。   “赫尔穆特?”   不远处,赫尔穆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乍一看还以为是尊雕像。   但那的确是赫尔穆特没错。   “他怎么了?”   “别担心,”奥德里奇耸耸肩,“他只是不小心吸入了一些僵化孢子而已。”   “这里不应该有那种东西,”霍尔维斯开口,“这里应该是安全区域才对。”   奥德里奇回答:“啊,这里又不是密不透风的,那么多年过去,其它地方的坏蘑菇总能跑进来几颗,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霍尔维斯走到赫尔穆特身旁,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然后道:“这里的孢子含量很低,他运气不好撞上了,不过应该一会儿就能解除这个僵化状态。”   “一会儿是多久?能在那些东西找过来之前解除吗?”   奥德里奇问。   霍尔维斯回答:“这不好说。”   奥德里奇撇了撇嘴,目光转向东张西望的图安·珀尔·李,扬扬下巴:“喂,你来说。”   图安·珀尔·李正在环视他们到达的这个地穴。   比起之前那些光线昏暗、空间逼仄的地方,这里可以说是别洞天。   找个地穴非常大,满地碎石细砂,中间是地下河的一列分支,水面宽但是水位浅,中间由石块分割,各支流像是网一样盘悬环绕。   四面石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孔洞,像是被某种巨大的虫子蛀蚀之后留下的痕迹。   那些孔洞有些被堵死,有些则依然保持着打开的状态,但是离他们较近位置的洞基本上都是堵死的状态。   看来那些虫僵想要进来是需要绕一些远路的。   这些孔洞主要聚集在中下方,越是往上,孔洞越稀疏。   而在顶部,石壁尖锐凸起,像是一口牙齿环绕,中间镂空,可以望见蓝色的天空。   但那并不是虚无一物的,转换身位、调整角度之后就可以看到顶部的缺口由一种半透明的胶质物覆盖得严严实实,就好像是给这个地穴开了个玻璃天窗一样。   因此这里的光线很好,甚至因为那透明的顶盖的折射,比外面还要敞亮。   日光透过穹顶,照耀在溪水细砂之上,反射出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图安·珀尔·李偏过头,避开那刺眼的光线,有些后知后觉:   “说什么?”   “说说你觉得赫尔穆特多久能够恢复正常。”   “不知道,”图安·珀尔·李老老实实道,“这重要吗?”   奥德里奇挑了一下眉,又听到图安·珀尔·李说:“你要是觉得情况紧急,丢下他,或者扛着他走不就好了?”   霍尔维斯的力气他已经见识过,如果雌虫的身体素质普遍和霍尔维斯靠拢,那么奥德里奇想要扛起一个不会动弹的赫尔穆特不是手到擒来?   而且反正赫尔穆特也不会动不会反抗,就算是直接拽着领子就地拖走、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奥德里奇从图安·珀尔·李的脸上看出了他的想法,忍不住抖了抖胳膊,道:“啧啧,你可真是不在乎赫尔穆特的死活。”   图安·珀尔·李觉得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在乎他的死活。”   “因为你是雄虫。”   奥德里奇回答得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好在此时赫尔穆特眨了眨眼——看来僵化即将结束了。   霍尔维斯瞥了他一眼,让奥德里奇扶着他、或者扛着——原话是“带上他”。   “虫僵没有什么脑子,”霍尔维斯望了一眼身后石壁上那密密麻麻的孔洞,道,“但是它们身后的人可不一定。”   奥德里奇小声嘟囔一句:“我对此持有保留意见。”   然后几个人在霍尔维斯的带领下淌过了溪流,来到了一处处于地穴中心的石崖边。   这个石崖的陡峭程度几乎是完全垂直于地面。   但是霍尔维斯的态度很坚决:“我们得上去。”   图安·珀尔·李也很有自知之明,同样坚决地表示自己上不去。   他不擅长攀岩。   而且他不知道上面有什么,缺乏往上爬的动力。   也许随时可能出现的虫僵算一个吧——但是虫僵和高处其实对图安·珀尔·李来说没有太多差别,都让他有一种晕头转向的恶心的感觉。   奥德里奇也不想爬,跟着点头:“哦,那我们留在下面好啦。”   他随手把赫尔穆特往崖边一靠,揽着霍尔维斯的肩膀,道:“你一个人上去找到中控室启动防御程序不就好了?神弃牙的防御机制那么厉害,几只虫僵完全不在话下……再说了,这严格意义上是你家的的地方,你身为主人进去没什么问题,这么机密的东西被我们外人瞧见反而不好,你说是不是?”   霍尔维斯不客气地把奥德里奇的手从肩膀上打掉,道:“防御程序经过了一次更新,需要双重启动,我一个人办不到,你们得跟我一起上去。”   奥德里奇忍不住抱怨:“真是,有什么好更新的?几百年了,难道有人闯入成功过吗……好吧好吧,那我跟你上去总可以了吧?”   “不行。”   霍尔维斯的视线越过奥德里奇,落在一边正在给瘫坐在地上的赫尔穆特测呼吸的图安·珀尔·李身上。   他的目光如刺,让人难以忽视。   图安·珀尔·李有些迟钝地抬起头,迎面他的注视。   两个人无声地对望。都很确定自己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取到了一些什么东西。   最后是年长的一方先一步打破沉默。   霍尔维斯轻笑一声,道:“上面大概会有一些……你非常熟悉的东西。”   奥德里奇只当是霍尔维斯胡说八道、哄骗图安·珀尔·李的说辞——神弃牙墓穴主控室   里能有什么东西是图安·珀尔·李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熟悉的?   是石头还是牌匾?是摇杆还是雷达?   他忍不住嘶了一声,以前怎么不知道自己的朋友是个离不开雄虫的粘人精呢?   奥德里奇忍不住开口,语重心长劝导:“霍尔维斯啊,这个,人和人之间距离产生美你知不知道……”   奥德里奇的话没说完,图安·珀尔·李拍拍手,从地上站起来。   “怎么上去?”   他仰起头,跃跃欲试地望着那石崖之上、宛如空中孤岛一样的主控室。   从穹顶射入地穴内的白光慷慨地挥洒在这个年轻人的面庞上。   光线影影绰绰,像是从天而降一匹丝滑的白色绸缎。   这匹细腻丝滑的白缎轻吻着饱满紧实的肌肤、途径线条分明的下颌、划过喉结、拂过锁骨,最终没入衣襟褶皱中的阴影。   这个画面提醒着霍尔维斯对方有多么青春年少。   那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是朝气蓬勃的、如晨光一样清新明澈的十九岁。   十九岁,太年轻了,不管是作为间谍还是疯子来说,都是年轻到让人觉得可惜的年纪。   但是没有多想的空间,霍尔维斯的世界里也不存在惋惜这种铭感纤细的心情,他很快收回探究的视线,同样仰起头,将目光锁定在了头顶上方。   “爬上去。”   他言简意赅。   好在霍尔维斯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让图安·珀尔·李自己爬——图安·珀尔·李是宁愿多走两站路找到斑马线都不愿意过天桥的那种人,让他自己攀爬九十度的岩壁,不如让他吃一把油炸大虫子。   图安·珀尔·李被安排原地待命。   霍尔维斯身先士卒,他的的体能强悍,斑羚似的三下五除二爬上了石崖。   图安·珀尔·李转头看向奥德里奇。   奥德里奇:“你看我干什么?”   “不是该你了吗?”   奥德里奇:“……你不是以为谁都像是霍尔维斯那样变态吧?”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石崖的垂直高度,一脸震惊道:“是什么让你觉得我能空手爬上去?”   话没说完,上方传来一声“接着”,奥德里奇后退两步,伸出手接住了霍尔维斯扔下来的东西。   图安·珀尔·李一看。   好家伙,这个东西看着眼熟。    第27章   是赫尔穆特的主丝,又另外拧了两股丝线后绑成的绳结。绳结上缀着一块石头。   奥德里奇叹一口气,把那截蛛丝在自己腰上缠了一圈,然后扎个后弓步——   “你扶着他。”   奥德里奇抬抬下巴,示意图安·珀尔·李去扶赫尔穆特。   赫尔穆特身子仍然是有些僵硬的,但是从他滴溜溜转的眼珠子看来,他已经恢复了部分意识。   看得出来,他很愤怒。   图安·珀尔·李走过去,把他扶起来,然后一抬头,霍尔维斯从石崖上探出半个头来。   他的手上,还拽着蛛丝的中段,而蛛丝的尽头,自然在赫尔穆特身上。   霍尔维斯把手中的蛛丝缠在了一个圆形的轮轴上。   哦,原来是轮轴原理。   霍尔维斯打算和奥德里奇一起,把赫尔穆特给吊上去。   图安·珀尔·李乐了。   他忍不住道:“看不出来你这丝这么牢啊。”   赫尔穆特的肌肉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   但是图安·珀尔·李还没来得及察觉到这一点,奥德里奇一声起之后,他两手一轻——身边的赫尔穆特就已经被拉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图安·珀尔·李的错觉,他似乎听到了几根丝线崩断的脆响。   但是一抬头,赫尔穆特已经稳稳当当被拉上了石崖。   奥德里奇大汗淋漓地把蛛丝从腰上解开,嘴里念叨着幸好赫尔穆特瘦得像是一根干透了的玉米杆,不然真要把他的小蛮腰给勒断。   霍尔维斯从上面又扔下来一套简易装备。   奥德里奇连休息的功夫都没投,叹一口气,捡起装备,骂骂咧咧地穿戴上了,然后像是壁虎一样地往上爬。   图安·珀尔·李望着奥德里奇的背影。   他很确定,自己就算有那套装备也爬不上去。   所以,他怎么上去?   霍尔维斯把奥德里奇拉上去之后留下一句稍等。   “稍等吗?”   图安·珀尔·李回头看了一眼那从孔洞里爬出来的虫僵——这些东西站着的时候像是变异皮皮虾,从洞里往外爬的时候就变得像蜈蚣了。   那些副足马力十足地交错往前,速度之快,竟然给人一种虫僵的身体很轻巧的错觉。   图安·珀尔·李于是很善解人意道:“那没关系啊,你忙你的,有空了再管我。”   霍尔维斯:“……”他怎么感觉这个话里有话?   图安·珀尔·李从地上捡了几块石头,在手上掂量掂量,语气依旧很平和:“到时候变成小尸块了,体积小重量轻,更方便拿呢。”   霍尔维斯:“……”   OK,确定了,果然是在阴阳怪气。   虫僵似乎受水流影响,并没有第一时间靠近图安·珀尔·李,而是三三两两找到水流窄的位置,然后互相推攘。   其中有几只站在前面的,咚一声就倒下了。   仰面朝天,胸腹上的副足很滑稽地抽搐着,然后被同伴们当做踏板踩过。   有几只倒下去的位置不太对,是脸朝着溪水倒下去的,这些虫僵在短暂的抽搐之后就开始变得浑身僵硬,一动不动,成了名副其实的“僵尸”。   是淹死了?   好问题。   图安·珀尔·李砸了一块石头过去——他所在的位置地势较高,这一块石头砸过去刚好砸在一个正准备“过桥”的虫僵身上,本来脚底下的同伴身体就滑,这一砸让它身子一歪,直接踩翻了脚下的同伴,咣当一声摔在水里。   而那被踩翻的同伴换了个面,眼睛一睁,那些要死不活的小副足立马又雨刮器一样摇晃起来。   而那摔倒在水里的虫僵像是被水黏住了一样,虽然副足也在动,但是也没有别的动作,只能和自己身边的同伴一起,做了其它同班的踏板。   哦,原来淹不死,只是短路了。   大面积接触水可以限制虫僵的出行——而且从它们牺牲个体保全大部队的这个举动来看,虫僵是有一定智慧的,而且它们刚开始还推三阻四,没有主动来成为踏板的,这是否说明它们甚至具有一些拟人的情绪?   说到底,这虫僵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眼看着虫僵已经跨过了河流,和图安·珀尔·李就只剩几十米的距离。   图安·珀尔·李一边往更高的地方爬,一边朝石崖上喊话:“没关系啊,我这一点事儿都没有,你最好别管我,一点都别管哈!”   奥德里奇十分感动:“天啊,我从没有见过如刺善解人意的雄虫!”   霍尔维斯瞥了他一眼:“你最好是从来没见过雄虫。”   不然怎么会完全听不出来这句话基本上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虫僵的行进速度十分统一,倒也说不上快,但是那种四面八方涌过来、然后慢慢包围的画面也很给人一种压迫感。   图安·珀尔·李渐渐退无可退,背贴着石崖,被逼至了死路。   虫僵是怎么攻击人的?   用嘴咬还是靠肢体接触散步尸气?   图安·珀尔·李试着朝几个虫僵扔了石头,这些虫僵的平衡性很差,只要身子歪斜就很容易绊倒,但是它们体重大、地面又很平坦,仅凭小石块也很难让他们身体摇晃。   图安·珀尔·李下意识地抽出了那把牙刀,打算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近身作战——   霍尔维斯这人该不是故意的吧?说你先等一下但其实根本毫无动作、打的就是让他被虫僵当做嘎嘣脆小零食打牙祭的念头?   图安·珀尔·李再一次阴暗地揣测了霍尔维斯。   而霍尔维斯再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转身。”   石崖上传来霍尔维斯的声音。   与此同时伴随着类似骨牌铺陈的声音,很快,由上至下,一架旋梯绕着石崖生成。   “动作要快。”   霍尔维斯总是不爱说废话的。   旋梯在离地大概三米的地方停住了——这个旋梯的设计似乎没有考虑过身高两米以下的人。   就算蹦起来加上臂展也很能碰到旋梯的最低端。   但是虫僵已经离他很近了。   图安·珀尔·李啧了一声,转身横插牙刀没入石崖之中,然后踩着牙刀起跳——   提高了起跳点之后,他总算是能够够到旋梯了。   牙刀质量真好,能插石头能站人,这都不断。   图安·珀尔·李来不及心疼自己失去了这样一把绝世好刀,因为好不容易爬上旋梯之后,他意识到了霍尔维斯为什么让他动作要快。   他踩着的地方就像是风华的塑料一样,很快出现裂纹,然后噼里啪啦地咧开成为了半透明的粉尘。   图安·珀尔·李忙不迭地往前跑,就像是在薄冰上走路一样,看上去坚固的部分在短暂地承力之后立即脆弱地迸裂开来,而裂纹蔓延往上,追着图安·珀尔·李的后脚跟不放。   期间好几次图安·珀尔·李险些踩空,好在旋梯的扶手碎裂的速度要慢一些,他抓着扶手稳住了身子,然后马不停蹄继续往上。   在绕过旋梯的其中一段时,图安·珀尔·李下意识地往下一瞥——好家伙,真吓人,虫僵们密密麻麻地围拢在石崖之下,仰着头望着他。   边缘处有一只身形较为瘦小的虫僵被挤得摇摇晃晃,身子东倒西歪,最后也抬起头看向他。   图安·珀尔·李觉得有些奇怪。   他觉得那只虫僵有些眼熟。   但是虫僵基本上都长得一样,有什么眼熟不眼熟的?   旋梯的碎裂还在继续,而且有逐渐加快的趋势。   图安·珀尔·李最后几乎是直接扑倒在最后两级台阶上的。   奥德里奇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上去。   石崖之上有一个半圆的开阔的小平台,平台后是一个类似火箭舱室的小型建筑物,建筑物分为三部分,左右两个小房间,中间的房间略大,看上去像是一颗大蒜的简笔画。   而赫尔穆特就靠在左边那枚小蒜瓣的门口。   赫尔穆特还是瘫坐在地上,但是已经能开口说话。   “有楼梯你不让我走……”赫尔穆特咬牙切齿,“……你非要那么粗鲁地把我钓上来……你知道我断了几根丝吗?我的主丝都有裂痕了!”   奥德里奇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你这不废话吗?那个楼梯一次性的,承重垃圾得不行,你用了他用什么?”   赫尔穆特斜图安·珀尔·李一眼,语气不佳:“老子跟他有什么关系?管他做什么?”   奥德里奇惊奇:“诶,巧了,这说起来我们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们管你做什么?”   他看了一眼图安·珀尔·李,估计是想起来图安·珀尔·李之前也说过这话,笑了一下,低头扯了扯裤子,在赫尔穆特跟前蹲下来,道:“他是霍尔维斯的雄虫,你是什么?”   赫尔穆特脸色阴沉地盯着奥德里奇。   图安·珀尔·李这时候喘匀了气,翻了个身,从地上爬起来,问:“他人呢?”   怎么没看到霍尔维斯?   奥德里奇:“哦,这个旋梯是应急备案,需要输入应用码,他进去输应用码去了。”   话音刚落,中控室的滑门打开了。   内里十分逼仄狭小,大概也就一个多平方的活动空间。   霍尔维斯站在操控台前,正盯着一块屏幕在看。   “上来了?”霍尔维斯头都没转过来,却像是长眼睛了似的,道,“进来吧。”   图安·珀尔·李走进中控室,前脚刚踏进去,后脚门就关上了,害得图安·珀尔·李下意识地跳了一下,生怕脚跟被夹。   “他们不进来吗?”   “在另外两个房间内,”霍尔维斯回答,“消杀操作属于高危操作,要求至少双重保险,一个房间管一个锁,这就要求至少有超过半数的操作员同时操作才能进行作业。”   三个房间里必须有两个房间有人。   “消杀?”   图安·珀尔·李耳朵一动,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词。    第28章   “嗯,”霍尔维斯面前的绿色屏幕上可以看到很多移动的光点,“一般情况下不需要动用这个机制,但是今天情况特殊。”   咔哒一声,本就关闭的舱门进行了二次上锁和空气净化循环。   同时,从门外传来了微弱的蜂鸣声。   霍尔维斯咣当一声拉下推杆。   下一秒,地动山摇,某个人没站稳,摔了一跤——他也没在意,干脆就地一屁股坐下坐。   这一路上又是跳河又是滑洞又是爬楼梯的,他浑身肌肉酸得不行。   霍尔维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有些担心地询问状况:“图安珀尔?”   这让人有些小小的意外。霍尔维斯省略了那个李的姓氏,两个名字之间没有了分隔符号,发音更轻而快,这是一个亲近的昵称。   图安珀尔,哦,图安珀尔。   图安珀尔仰着脸看他。   霍尔维斯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室外,正在进行所谓的无差别消杀。   室内,如果地方再大点,估计图安珀尔就伸腿躺下了。   霍尔维斯说:“一般的雄虫不会选择这样的姿势。”   “太随便了吗?”   “……是太底了,”霍尔维斯屈膝半蹲,将两个人的视线保持在相近的水平线上,道,“一般雄虫不会允许自己被俯视,所以他们总是要求’身居高位‘。”   图安珀尔定定地看着他,语气轻松:“是吗。”   但实际上,他本来已经放松下来的肌肉又重新开始紧绷起来。   是他大意了,以为虫族和人类没有多大区别……   “所以我说,”霍尔维斯的声音响起,让图安珀尔回过神来,对方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你在讨好雌虫这方面确实很有一套。”   图安珀尔愣了。   以为自己要被拷打是何方妖孽,结果对方得出的结论是你小子挺会伏低做小放低姿态啊。   他心情有些微妙。   图安珀尔甚至有些哭笑不得,下意识脱口而出:“我没有故意……”   话还没说完,突然从角落的附墙对讲机里传来奥德里奇的声音:“喂喂喂,霍尔维斯?出了点问题,你看到了吗?”   霍尔维斯站起来,图安珀尔也自觉地闭上了嘴——算了,被误会就误会吧,被误会成爱装柔弱的心机男孩总比被当成异种族间谍抓起来言行逼供要来得好。   霍尔维斯走到屏幕前,发现其中一个光点远离了聚集的其它光点,但是很快,那个光点也停止了移动。   “不重要,”霍尔维斯淡淡道,“不用管。”   奥德里奇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图安珀尔盘腿坐在地上,开始打量起这个小小的中控室——太小了,精密的仪器镶嵌在墙壁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甚至可以说这个房间本身就是这个操作台的一部分。   霍尔维斯说的那个他会感觉到很熟悉的东西是什么?   消杀工作还在继续,霍尔维斯回头,发现图安珀尔正仰着脖子研究天窗。   那是一方大概乒乓球拍那么大的圆形厚玻璃,玻璃蓄着微光,光线折射类似波纹荡漾,因此从下往上望的时候,会让人觉得此时置身水底,正在仰望一个世界上最小的湖泊。   这不应该是观察窗之类的东西,因为它的位置在最上方,而想要从石崖上观察到外界,最好把观察窗口设置在四周甚至底部的位置。   这也不应该是一样装饰品,因为这个房间已经尽可能地缩减所有没有用的东西,连椅子都没有一把,人需要一直站在操作台前,大腿紧贴着冰凉的机器进行作业。   它不会是用来提供光源的,因为室内的人造光源已经足够明亮,甚至不需要这些灯光,操作台上那些按钮和屏幕本来就是亮的,不会出现看不清的情况。   因此,这扇窗成了这个狭小舱室内唯一的怪异。   “你觉得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霍尔维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图安珀尔身后。   胫骨刚好在图安珀尔的脊背后方,衣衫摩擦发出轻微的响声,但是两个人明明靠得如此近,却没有靠得更近,两个人仍然保持着各自躯体的独立。   图安珀尔甚至没有感觉到霍尔维斯正站在他身后,是他回过神,意识到头顶投下一片阴影,他头向后仰,看到霍尔维斯的下颌才意识到对方的存在。   霍尔维斯带来的阴影中和了从天窗漏下来的光线对图安珀尔眼睛的压迫。   他眨眨眼,睫毛垂落,变得湿又沉,因为长时间的强光直射让他的眼睛不自觉泛红,且涌出了些许生理性的眼泪。   但是眨眨眼,那微不可查的湿润便烟消云散。   “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图安珀尔半是玩笑道,“我怎么知道呢?如果你非要我说的话,那我觉得它的形状看上去像是一颗眼球。”   霍尔维斯同样抬高视线,望着那扇天窗。   他没有打断或者反驳图安珀尔的猜测。   图安珀尔的语速放缓,“……说不定是让别人来窥视舱室里的人都在干些什么窗口。”   这块玻璃很厚,说不定是一面特制的双向镜,从里向外看不清楚,但是从外往里就不一定了。   但是一想到如果真的有某个生物、那么大的一颗眼球、无声地贴在玻璃上,而眼睛的主人屏住呼吸,不让人察觉,静悄悄窥视舱室内的一切——   而无知无觉仰望天窗的人,岂不是正在和那个东西对视?   这么一想,还真有点让人感到不适。   霍尔维斯被图安珀尔荒谬的猜想逗笑了——非常浅的一个笑容,嘴角微微起伏,如同沉静湖面上最细致的那道波纹,转瞬即逝,不被任何人察觉。   “很有意思的猜测,”霍尔维斯说,“但实际上上面什么都没有。”   他转身,挪动脚步——图安珀尔失去重心,身子一歪。   真奇怪,原来他不知不觉把背靠在了霍尔维斯的小腿上。   霍尔维斯没有说什么,伸出手。图安珀尔搭着他的胳膊爬起来。   他无意瞥见霍尔维斯手掌上有几道红色血痕,愣了一下:“你的手……”   霍尔维斯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五指捏合散开后翻转手腕,示意毫无大碍。   “总不可能一点伤痕都没有吧。”   这个石崖也不是个摆设,就算是霍尔维斯,也得磨损一点皮肉才行。   图安珀尔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莫名歉疚上涌,让他喉头发痒——怪不好意思的,别人徒手攀爬,他倒是轻松,一路踩着旋梯上来了。   虽然这也不是他决定的,但是他确实受益。   霍尔维斯注意到他的表情:“这么摆出这副脸,好像很对不起我似的。”   图安珀尔有些无奈:“我都不好意思看你了。”   “就因为这个?”   “……我还弄丢了一把你的刀。”   从赫尔穆特的话来看,那把刀应该挺珍贵的——从使用手感来看,那也确实是一把很好用的刀。   霍尔维斯本来想告诉图安珀尔,他没有弄丢那把牙刀——但可能是看一只年轻的雄虫毫不掩饰地在他面前露出歉疚神情实在是一种新奇、却又不让他讨厌的体验。   于是霍尔维斯心思一转,说:“你可以补偿我。”   然后他拿出一颗胶囊递给图安珀尔,示意他吃下去。   图安珀尔差点在一天内第三次对霍尔维斯进行最大恶意的揣测——总不是要迷昏他然后拆他的器官吧?   也不知道虫族和人类的身体构造是不是完全一致的,他顶多接受被取掉阑尾或者胆囊……   但都说事不过三,之前的几次已经证明的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霍尔维斯已经三番两次地救了他,那么这一次,就不要想那么多吧?   图安珀尔接过胶囊,放进嘴里,但没有立即咽下去,只是含在齿间。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有些含糊不清地问:“对呐,逆嗦的辣个我很熟悉的东西是什么?”   “吃下去就带你去看。”   霍尔维斯的回答很像是某种诱骗小孩的怪蜀黍。   但他是霍尔维斯,霍尔维斯不会撒这样低级的谎。   如图安珀尔所愿,霍尔维斯带他见到了那个他嘴里的“你很熟悉的东西”。   是那枚茧。   吞下胶囊后,地板就变得像是起伏的波浪,而空气像是充满弹性的海绵,图安珀尔竭力保持意识上的清醒,却还是记不清自己和霍尔维斯是怎么从石崖上的、类似火箭舱室一样的中控室内出现在更高处的石崖上的悬棺之内的。   “这是主墓室。”   霍尔维斯的声音如同混乱中的一股清风,吹散了围绕着图安珀尔瞳孔的五彩斑斓的线条。   图安珀尔的意识仍然是悬浮的,总有奇形怪状的想象中的产物来纠缠他,他要很集中注意力才能够看清楚、听清楚周围的一切。   而现在,他们身处一处悬棺之中,狭长的棺材内金碧辉煌如同某个圣殿的缩小版本。   精致的地砖上花纹繁复,指引着他们走向台阶上的祭坛,祭坛上放着一个水晶棺,形状和这个巨大的悬棺类似,却更加精致小巧,被羽毛和宝石环绕,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水晶棺是打开的,其中正摆放着那枚茧——   茧方正地摆放在水晶棺正中,严丝合缝,就像是量身定做。   但是它已经不是图安珀尔初见它时那洁白无瑕的模样了。   它正肉眼可见地衰败着,宛如一株新鲜的植物正在以分秒为单位经历四季变换而逐渐走向枯萎。   枯萎的速度惊人,丝线一根挨着一根地褪色、干燥、发脆,就好像是有人挥舞着梭子重新纺织这一枚茧衣,但却采用了代表死亡和颓败的色彩。   那枚茧衣在公司大楼的杂物室里寂静无声地沉默了十年都没能失去的生命力,在此刻突然飞速走向消亡。   图安珀尔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心脏,一种莫名的恐慌从四面八方涌来,寒冷让他唇舌颤抖,牙关打颤。   他突然推开霍尔维斯的搀扶,高喊着“不”,狼狈地朝着水晶棺扑去。   他试图阻止茧的衰败。    第29章   但是来不及了。   图安珀尔的手指最后只来得及触到茧的尖端最后的一丝纯白。   然后转瞬,那抹纯白荡然无存。   而在枯萎后的茧衣干脆发燥,结构松散,脆弱不堪,甚至不需要多余的外力就轻易地分崩离析——   茧在图安珀尔的眼前迸裂开来,碎片持续开裂,进而化作粉尘阵阵,猛地包裹住水晶棺前的图安珀尔,将他吞噬。   霍尔维斯站在台阶下,平静地目睹了一切。   粉尘散去,图安珀尔昏倒在水晶棺前。   霍尔维斯这才迈开脚步,一步步踏上台阶,走到图安珀尔跟前。   他单腿屈膝下跪,蹲坐在图安珀尔身侧。   霍尔维斯的手指轻触图安珀尔额前的黑色发丝。黑色发丝流水一样从他指尖滑落。霍尔维斯仔细端详着这张脸。   眼前年轻人闭眼垂睫,神态祥和,仿佛已进入了一场无梦的安眠。   “晚安。”   图安珀尔做了一个梦。   那时候他还叫做李途安。   他梦到自己小时候,坐在大教室的中央,木质的单人书桌和四脚椅子像是一把囚具一样将他困住,厚重的、不合身的制服更是让他动弹不得。   李途安低着头,一丝不苟地计算着一道数学题。   然后被一颗粉笔头击中额头,他一个激灵抬起头,对上老师愤怒的眼。   “站起来。”   老师的教鞭在黑板上不断起落,啪嗒作响。   他站起来,大腿被座椅框柱,站不直,好不容易站直了,椅子在地板上移动发出刺耳的噪音,   但是四周的同学们都低着头,没有人看他。   他站在教室中央,空气湿冷,老旧的玻璃窗折射黄昏时候昏暗的光,让整个画面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油纸一样不真实。   “回答。”   老师问了一个问题,李途安小声地说出了正确答案。   但是老师仍然大声道:“回答!”   教鞭唰唰抽打空气,李途安提高音量,再次回答问题——   但老师依然冷漠地看着他,大声道:“回答!”   李途安用尽力气张大嘴巴、几乎声嘶力竭——但是世界像是突然坠入真空境地,一切声音变得遥远而不真实,最后一切归于寂静。   他看着老师愤怒地用教鞭抽打讲台,嘴唇翻飞,,但是他什么都听不到。   他看着邻座的同学偷偷咬碎一只圆珠笔的笔帽,把塑料壳子当做零食一样吮吸,但是他什么都听不到。   他看着窗外突然狂风大作,树木弯腰,落叶和土石击打玻璃,但是他依然什么都听不到。   咕嘟咕嘟。   有水声从地底传来。   同时,老师的声音像是隔着水墙、粗重的声音被拉扯变形变得油腔滑调又滑稽可笑,夹杂着不可做假的愤怒的情绪钻进他的耳朵里——   “李途安!”老师面目狰狞,拿起一块黑板擦狠狠地朝他投掷而来,“……我叫你回答!”   恐惧油然而生,李途安的嘴巴努力地上下开合,不断有气体从他的喉咙钻出来,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被一个罩子个阻断,没有一句话能被听到。   黑板擦几乎就要砸到他脸上,还是个孩子的李途安后怕地闭上眼——   但是预期中的疼痛没有如约而至,他首先听到的是玻璃碎裂的声响。   李途安转过头。   老师的黑板擦和李途安擦肩而过,“精准无误”地插入了李途安右后方的同学的额角。   同学浑身一僵。额角血液溢出横流,在那张孩子气的脸上编制出一张血红色的网。   李途安惊恐地看着那只黑板擦,那本来应该落在他的脸上。   黑板擦的海绵部分吸收了血液开始膨胀变色——   然后爆炸开来,连带着那孩子的脑浆血液四溅。   低着头的孩子们还在进行艰苦地运算,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有一个同学已经化为了无头的尸体。   但是等等,玻璃呢?   玻璃碎裂的响声是?   教室左侧的玻璃窗上裂痕还在延伸。   现在是下午,太阳还没有下山,但是教室里的光线已经昏暗到人必须低着头、笔尖挨着草稿纸才能看清楚题干上的数字。   是乌云。   是虫子!   密密麻麻的蛾子飞虫已经成团地聚集在窗外,它们的身体遮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它们极速振动翅膀并不断地用身体撞击玻璃窗。   不知道是从哪一扇窗户的那一角开始的。   不知是因为声音还是撞击,玻璃出现了细密的裂纹,这些裂纹贪婪地蚕食着剩下的、完好的部分,在转瞬间,所有玻璃都遍布雪花一样的稀碎裂痕。   这时候,所有蛾子飞虫都停住了动作,在半空悬停。   一只灰青色的小蝉在窗台上左右跳动——李途安下意识地想要喊出“不”,但是那只小蝉歪着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震动翅膀起飞,直直地冲向那已经岌岌可危的碎玻璃——   所有的窗户玻璃在一瞬间轰然倒塌,化为千百片甚至更稀碎的玻璃渣子飞溅。   如同黑色风暴一样的虫子军团随着黄昏暖橘色的空气一起涌入教室。   同学们大叫着逃跑。   李途安的脚却像是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虫子风暴席卷。   突然,一只手伸出来护着他的身体。   他抬头,那是一张年轻的脸。   健康红润的脸颊,乌黑的齐耳短发,穿着没有褶皱的制服,腋下夹着备课的文件夹。   现在文件夹已经落在地上。   二十出头的卜梅焦急地用身体为他遮挡虫子的啃噬,嘴里不忘招呼着其他同学:“快、快出去!往外跑!跑到外面去!”   讲台上那个怒不可遏的男老师已经不见踪迹——   “小梅老师……”   李途安嗫嚅着嘴唇,想要说什么,但是一眨眼,卜梅和那些仓皇逃窜的同学们都不见踪迹。   那困住他身体的桌椅也自己四散,被随意地堆叠在教室后方。   窗户光秃秃的,不断地朝室内灌入阴冷的风。   李途安困惑地环顾这间陌生的教室。   水涌上来了。   几乎被他遗忘的潮水在此时上涌——从四面八方,从教室的地板墙缝、从不被人察觉的每一个角落无声无息上涌。   水像是活人的手,死死攥住他的脚环,将他往下拖。   图安珀尔甚至来不及呼救,就已经被拉入水中。   在水里,他拼命挣扎,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他睁开眼,隔着水面荡漾的波纹,看到了面色青灰的虫僵。   它们木然地前行,其中有一只身形瘦小的走在队伍的最后方,听到水中的动静,它拧过头,用那双覆盖着隐膜的眼睛无神地注视着水面图安珀尔所在的位置。   图安珀尔的意识从孩子的身体里跳脱出来,惊觉这是他和霍尔维斯找到生门后离开大河之前看到的景象。   那只奇怪的虫僵!   后来在地穴,他爬旋梯的时候无意一瞥,石崖下的虫僵密密麻麻、身体交织、虫叠虫地围拢。每只虫僵都本能地循着新鲜血肉的气味往上“看”。   但只有一只被挤在一边的虫僵慢半拍,好半天才抬起头,和图安珀尔对上视线。   用那双无神的眼。   是巧合吗?   图安珀尔忍不住划水上浮,想要看清楚更多细节——至少再看一看那奇怪的虫僵。   但是一只有力的手揽住他的腰腹,带他向河水的另一边。   图安珀尔猛然睁开眼。   西茜桉正在他的床头吃苹果,苹果很脆,水分十足,每咬一口都发出咵嚓咵嚓的脆响。   “哦,你醒了,”西茜桉伸手探了探他的体温,道,“你的烧已经退了。知道吗,你都昏迷了三天了。”   图安珀尔:“三天?”   话一出口,声音是连他自己本人都惊讶的嘶哑。   “嗯,三天,”西茜桉点头,然后抱怨道,“再加上你们在神弃牙里待的时间,整整六天!都快一个礼拜了!这一个礼拜可真是愁死我了。”   “六天?”图安珀尔有些恍惚。   他们在神弃牙里不是只待了半天吗?是他失去意识之后发生的事情吗?他们在神弃牙又滞留了两天……   西茜桉接下来的话推翻了他的猜测。   “不可入侵领域之所以不可入侵,就是因为越是进入深处,对时间流速的感知越是模糊,人会不知道休息地行动,最后被活活累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只在里面呆了几个小时?但实际上,从你们离开红庄园,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这样啊……”   怪不得他这么疲惫。   所以他是因为连续几天天没有进食饮水和休息而病倒了吗?   “霍尔维斯呢?”   图安珀尔问西茜桉。   “他可和你这样柔弱的小雄虫不一样,霍尔维斯是进行过苦行僧一样严酷修行的天才,他可以连续好几天不吃不喝不睡觉还保持高度警惕进行战斗,”西茜桉用炫耀的口吻道,“就是他启动了消杀程序解决了那些入侵者并联系上外界把你们救出来的。”   “所以他人呢?”   西茜桉耸耸肩膀,无所谓道:“啊,我想想,好像是去向威尔斯大人汇报工作了吧。”   图安珀尔定定地看着他。   西茜桉觉得莫名其妙,刚想说什么,就听到图安珀尔问:“装小孩有意思吗?”   吧唧一声,那枚多汁的苹果落在了地上。   “……你怎么看出来的?霍尔维斯教你的吗?”    第30章   执政官的职责之一是为了两年一度的狩猎节进行围猎的练习。因为在狩猎节的那天,执政官将被众人簇拥着、使用原始的弓箭射杀一只眼虫,眼虫死亡时迸裂溅射出的彩色浆液将会是宣告节日开始的礼炮。   霍尔维斯在猎场找到了正拉弓射箭瞄准一只眼虫的威尔斯。   这只眼虫和节日那天的开幕仪式上要用的大眼虫不一样,它是眼虫亚种,体型更小,颜色也更暗淡,被射杀的时候贡献的浆液也少得可怜。   而且威尔斯似乎不打算一击即中,他不断地拉弓射箭,咻咻连射,将那只可怜的眼虫逼迫到一个死角。   霍尔维斯由侍者引路来到威尔斯身侧。   他并不惊扰执政官,只是背着手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阴影中,沉默地旁观着威尔斯是如何漫不经心地控制箭的落点,让那只眼虫无处可逃的。   “你瞧,它知道前面是死路,但仍然拼了命地往前跑,”威尔斯半眯着眼,将最后一只箭搭在弦上,开口道,“就为了多活那么一小会儿,你说值得吗?”   他的头没有任何转动,眼神也没有偏移,但是身边除了侍卫之外只有霍尔维斯,毫无疑问他是在和霍尔维斯对话。   霍尔维斯像是因为这个疑问得到了许可,从阴影中踱步而出,走到威尔斯身侧。   站在和威尔斯相近的角度、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下方的围猎场里已经被逼到死角的眼虫,更能意识到那东西的退无可退和瑟瑟发抖。   “如果您想要正好射爆它的眼睛的话,就不应该等待这么长的时间。”   霍尔维斯道。   眼虫的弱点就是眼睛——它们也清楚人们会瞄准它们的眼睛射击,所以它们会不断睁开和合拢身上的假眼,以此来迷惑敌人,让它们不能第一时间找到真正的眼睛。   现在这只眼虫看上去已经绝望到了极点,但实际上它已经藏起了自己的眼睛,正等着威尔斯射爆它的假眼。   真眼爆裂会迸出彩色的眼浆,,眼虫死亡,而假眼爆裂会迸溅毒液,为眼虫   争取珍贵的逃跑时间。   威尔斯闻言微微一笑。   “哦,那是因为我本来就对它的眼睛不感兴趣。”   霍尔维斯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侧过身,帮助威尔斯调整了弓箭的角度——但是威尔斯在最后时刻下压了准星,然后随意地松开弓。   弦上的箭咻的一声射了出去。   箭的落点偏下,没有击中眼虫的任何一只眼睛,而是射在了眼虫脚边的草地上,而即便如此,那只眼虫也被吓破了胆子,狗急跳墙地朝着围猎场边缘的墙体逃去。   一般来说,眼虫是无法跨越那样惊人的高度的,但是一路逃亡跳跃已经让这只眼虫神经紧张、距离感麻木,再加上对箭矢的恐惧,它竭力一跳、出人意料地跃过了围墙。   霍尔维斯扔掉弓箭,抬起手遮住阳光远眺。   “哦,他跳过去了。”   “您一开始就想把它逼过去吗?”   霍尔维斯语气平淡,“墙的那边是更高一阶的猛兽园区。”   这只劫后余生的眼虫很快就会陷入更加绝望的境地——比起被淘气的凶兽们玩闹着分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部分被咀嚼,倒不如被威尔斯一箭射中,反正只是练习射箭的准头,作为靶子的眼虫并不是非死不可。   对于那只眼虫来说,也说不好是幸运还是不幸。   工作人员看眼虫逃跑了,第一时间想要放出第二只备用的眼虫,但是威尔斯摆摆手,示意不需要了。   “把我当做勤奋的新兵呢,”转过身,威尔斯扭着手腕对霍尔维斯抱怨,“我现在可不是二十几岁。”   霍尔维斯:“是的,你已经快五十岁了。”   威尔斯:“……我就知道不应该请死刑犯来教你说话。”   瞧瞧这一天天的,嘴里没半句话好话。   小时候还能说是童言无忌,但是都二十多岁了怎么说话还是这么招人讨厌?   “你这样我要怎么放心让你去做媒体发言人?”   “我为什么要去当媒体发言人?”   “装什么傻呢?”威尔斯斜睨他一眼,道,“你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不就是想上个新闻引起皇室注意?现在闹大了,称你的心意了,结果你问我什么媒体发言人?”   霍尔维斯:“当事人不一定要是媒体发言人。”   威尔斯反问:“那你想让记者采访谁?奥德里奇被他家里看得跟眼珠子似的珍贵、不让媒体采访,赫尔穆特身份特殊又不能公开露面……你不想当发言人,难道让那个还在病榻上的孩子去面对那些吃人的媒体吗?”   霍尔维斯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威尔斯:“……我可是执政官,怎么能总是抛头露面给你收拾烂摊子?”   霍尔维斯挑眉:“这怎么会是烂摊子?”   至少对于威尔斯来说,这不会是烂摊子。   神弃牙在成为国家管理的不可入侵领域之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是大贵族戈让家族的私有领域,这也是为什么戈让家族世代相传的红庄园会就在神弃牙边缘修建的原因。   作为不可入侵领域,自然会有一套完善的安保体系来禁止有人入侵,但是因为威尔斯执政官的身份敏感,也因为戈让家族人丁凋零,这项工作在近年来自然而然地地被官方接手,神弃牙几乎成为了国有财产。   而现在,国有的安保体系被不法人士钻了空子、差点酿成大祸,最后关头肃清外敌、保卫了神弃牙的是神弃牙原有的拥有者戈让家族的成员以及千百年来始终维护着神弃牙安全的陵园防盗程序。   此时,让作为戈让家族现任家主的威尔斯站出来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神弃牙的驻军权又会回到戈让家族的手里。   毕竟官方已经不值得信任,而千百年来,戈让家族守卫神弃牙的战绩可查,神弃牙重新交由戈让家族管理是民心所向。皇室也会支持神弃牙的回归。   毕竟没有人想要让神弃牙里面关着的东西出来。   威尔斯有些头痛:“你又想拉我当挡箭牌。”   他的确也觉得神弃牙还是由戈让家族管理保护比较稳妥,但这并不是出于对官方的不信任或者是自己的私心,而仅仅只是出于对“术业有专攻”的自信,认为经验丰富的戈让家族更知道怎么处理和那东西之间的关系。   但是霍尔维斯、他年轻的也是唯一的继承人,他也是这样想的吗?   霍尔维斯一开始大的主意就是守护神弃牙吗?如果神弃牙到了他的手里,他真的会像是戈让家族的先辈们一样为了守卫这个地方而战斗吗?   威尔斯对此持有保留态度。   他不信任霍尔维斯——或者说,就是因为相信霍尔维斯对那东西毫无敬畏之心,所以威尔斯并不觉得神弃牙回到自己家族手里是件好事。   霍尔维斯也从来没有隐藏过自己的态度,因此他清楚自己出面的话、可能会惹来不必要的猜想和麻烦,所以他不愿意当这个媒体发言人,而是让更习惯出现在公众视线中的威尔斯代劳。   威尔斯没有办法,现在他被架起来了。   事情已经闹大,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一向亲近贵族的皇室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争取让神弃牙的管辖权再度回到戈让家族的手里。   而他不能以执政官的敏感身份为政府说话,只能以戈让家族的家主角度出发,接手神弃牙管辖权的交还。   但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霍尔维斯见他神色凝重,故意语气轻松道:“舅舅,别做出这幅为难的样子。”   那双和威尔斯相似的、荡漾着着静谧绿影的眼睛直直地望向他。   “……你不是也在推动这一切发生吗?”   否则早就知道政府安保体系存在漏洞的威尔斯为什么不提前采取行动、阻止这一切发生呢?   威尔斯无法反驳。他确实早就知道政府安保体系存在漏洞,也意识到了那群违规驻扎的军队的异常。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最后,威尔斯佯装无奈地叹一口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就让神弃牙,这块被神遗弃之重回它最初的主人手里吧。   “政府安保体系的漏洞是什么?”   针对此次事件制作的专题节目正在播出,但是为了更贴近大众,这个专题节目添加了大量娱乐元素,避重就轻而且夹杂大量广告。   图安珀尔实在受不了大段大段的无效信息,直接问身边的人——   奥德里奇已经褪去了那身西茜桉的装扮。   他说那是他的“拟态”。   “越熟悉的人,我能模仿得越像,西茜桉算是我最成功的几个模仿之一了,”奥德里奇语气里充满遗憾,“可惜,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他很好奇图安珀尔是怎么猜到他不是真正的西茜桉的,他连声音气味都完全一步比一还原,怎么还是被认出来呢?   然而图安珀尔却更关心新闻里报道的神弃牙特辑。   “政府安保体系漏洞百出,古老贵族荣耀重耀当世!不可入侵领域的管辖权何去何从,接下来为您带来的是神弃牙特辑:戈让家族荣光再现!”   奥德里奇久久不回答,图安珀尔催促着重复:“政府安保体系的漏洞是什么?”    第31章   山影重重,庭院深深。   古老的庭院内,落花流水静谧和谐,人造景观映衬着一处门户大开的静室。   室内,长颈白面的女人垂着头,对着镜子将五黑发丝盘绕成髻,再用木簪固定,远远看去,像是一面黑得发亮的圆盘斜靠在脑后。   她穿着紫色的长袍,束腰的腰带是偏蓝的绀色,抬起脸,丰厚的嘴唇被涂抹成一线黑紫,从头到脚,无一丝明亮的色彩,而她的五官面容却又是极为年轻的。   “夫人……”   年纪尚小的侍童跌跌撞撞跑过来,用尖细的嗓音道,“……少主醒过来了。”   “也该醒了,”女人半眯着眼睛用血浆描眉,声音如丝纤柔,“再不醒过来,我就要考虑从分家过继一个半个孩子过来,当做新的继承人培养了。”   闻言,还没好利索的赫尔穆特沉不住气,脚步虚浮地从假山后走出来,嘴里嚷道:“那你去过继好了!”   他的语气里满是不快:“……不需要等我死了,你最好现在就去,反正我也不想当这个劳什子的少主!”   夫人一言不发,只是斜他一眼,那殷红的眼角飘飞如刺,让赫尔穆特心中一紧,再不敢放肆,低着头,小步小步、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赫尔穆特跪坐在门边,也不敢抬头,只是盯着夫人长袍上的紫金丝线编制的花纹。   那花纹在灯光照耀下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丽,看久了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吸进去似的。   赫尔穆特看得脑子发晕,摇摇头,身子却一歪,脑袋刻在门框上。   夫人嫌弃地抽过自己的衣角,“蠢货,你就没有哪一天是脑子清醒的?”   赫尔穆特不服气,揉着自己的脑袋低声嘟囔:“……我又不是成天这样……”   夫人冷笑一声:“还有脸顶嘴?”   赫尔穆特闭嘴了。   他刚被夫人从神弃牙接回来,没脸说自己没干蠢事——但是想到霍尔维斯,心里又很不痛快。   “他太阴险了。”   政府和皇室利益相冲,神弃牙的归属被两方拉扯,霍尔维斯钻了空子闹出这一回事,皇室借题发挥,以所谓的“民意”为借口将神弃牙的归属权交给了戈让家族。   “你不去掺这趟混水,他也不至于那么轻松地借舆论拿回神弃牙。”   这话一出,赫尔穆特又被刺中,神情懊恼,低声埋怨道:“……我早就说过我不要当这个少主……”如果夫人不是那么执着让他来当这个继承人的话,那么就算他死在外面,也和阿剌克涅家族无关,夫人也不会为了把他从这个事件里摘出来而动用家族关系遮掩新闻。   阿剌克涅家族是政府极力拉拢的特殊势力,为了不让赫尔穆特受到牵连,政府方面做出了很多妥协,最后只能息事宁人,将神弃牙的管辖权拱手相让。   毕竟,如果只是安保体系存在漏洞的话,那就只是政府内部需要处理的问题,关上门,想怎么处理都是政府自己的事,但如果把阿剌克涅家族的少主和饲养虫僵的反叛军归为同党、那么不仅是与阿剌克涅家族为敌,还回牵扯出雇佣赫尔穆特进入禁区的那只“特殊军队”的存在。   而这支队伍和反叛军之间的界限模糊,很有可能引发大众对政府的信任危机。   话没说完,赫尔穆特突然心中咯噔一响,他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猛地一抬头,就看到夫人转过脸冷冷看着他。   那张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脸在很长时间里都是赫尔穆特的噩梦,但是随着年纪增长再加上日积月累的相处,这种情况有所改善。   而现在,噩梦重临。   一种无形的压迫让赫尔穆特的所有话堵在喉咙说不出口。   夫人看着他,眼神冷漠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如果没有这个你厌恶的、想要摆脱的少主身份,”夫人勾唇一笑,语气淡漠,“你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赫尔穆特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又听到夫人幽幽道,“……而且都将会是由我经手。”   这话当然不是气话。   赫尔穆特完全相信夫人会杀了他——如果不是他被选中做了少主,那么早在他被带回本家的那一天,夫人就会杀了他,以奠他母亲的亡魂。   赫尔穆特的母亲密涅瓦是上一任阿剌克涅家族的家主的独生女,因为难产去世,而夫人是被她托付了遗孤的继承人辅佐。   好笑的是,夫人一开始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托孤了,她也没有打算辅佐这个长得和密涅瓦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的赫尔穆特、让他在未来继承阿剌克涅家族。   当时,密涅瓦叛出家族,夫人秉承着上任家主的意志全星系追杀密涅瓦,最后得到了密涅瓦的死讯。   密涅瓦在一个中立区的贫民窟生产、又因为感染和缺少药物去世。   和在此处死去的很多穷人一样,她没有墓穴,遗体被扔进星系虫洞吞噬处理,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除了一个天生孱弱的孩子。   给密涅瓦接生的护士为他取名赫尔穆特。   护士说,那是密涅瓦在生产之前就常在嘴边念叨的孩子的名字。   夫人找到赫尔穆特的时候本打算按照家规处死这个“血统不纯”的肉块,却收到了密涅瓦生前匿名寄出的书信。   没有人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只知道夫人看完信之后沉默很久,然后用家传的木剑挑开了赫尔穆特的襁褓。   这是继承人辅佐和继承人建立联系的传统仪式之一——简化版。   没有绽放百年的水晶尸之花、没有远古巨虫的骸骨做成的酒杯斟满毒酒,没有阿剌克涅整个家族成员的匍匐和仰望,有的只是一把朴素的木剑和一张写满嫌弃的雪白的脸。   夫人单方面地进行了辅佐仪式,决定成为赫尔穆特的继承人辅佐,帮助他成为阿剌克涅家族的主人。   赫尔穆特幸运地从即将被碾碎的“杂血”肉块成为了阿剌克涅未来的少主人选。   那把本来要用来切随他身躯的木剑成了他的守护神。   这都要拜密涅瓦所赐。   而赫尔穆特对她一无所知。   一个人如果不能知道母亲的故事那么他将永远不能长大。   于是赫尔穆特只能四处游荡。   赫尔穆特就是在游荡的过程中被赤炎东延招募,成为了他的雇佣兵之一,替他探入神弃牙。   “如果你不是阿剌克涅的少主,你觉得他会找上你吗?”   夫人冷声质问。   赫尔穆特不太确定地摇头,又点头,低声道:“……他对于能利用的人,似乎是来者不拒。”   正是因为如此,他的那支军队才会如此特殊,强大又弱小,混乱无序又整齐划一。   毕竟杂乱无章到极致,本身就是一种和谐统一。   “你知道他们在炼化虫僵吗?”   “……”   赫尔穆特不吭声。   夫人:“……那就是知道了。”   赫尔穆特底气不足地反驳:“只是……隐隐约约有听说……”   “霍尔维斯呢?他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从小到大都是那副死样子,心机深沉、情绪从不外露,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他们整个家族都是那副死样子,高高在上的,一副跟你说了你也听不懂的表情,自以为是……”   夫人觉得这段话里至少有一多半都是赫尔穆特的个人情感宣泄,毕竟霍尔维斯是出了名的光明磊落。   赫尔穆特则是那个常被人看做是心思深沉的阴险小人。   赫尔穆特也确实是这样的。   比如此时,他就咬着牙地向夫人进谏:“……我们在政府不是有人吗?能不能放出一些消息毁坏一下霍尔维斯的声誉?总不能什么好事都让他占了吧?又是好名声,又是神弃牙的管辖权!该死,可恶!”   这个人显然忘记了自己才是那个和炼化虫僵的危险分子同流合污、入侵不可入侵领域的违法人员。   夫人问:“你能用什么毁坏他的名声?”   赫尔穆特:“二十六岁未婚的老光棍,心理变态。”   夫人沉默:“……”   赫尔穆特又灵光一闪:“哦,和我们一起被困的还有一只刚成年的年轻雄虫!我们可以写他私生活混乱!乱搞虫虫关系!”   夫人来了兴趣:“你说,雄虫?”   “……那个向来对雄虫敬而远之的霍尔维斯?他的身边有一只年轻的雄虫?”   “霍尔维斯的厌雄症治好了?”   “说起来我还是不敢相信,”奥德里奇摸着下巴,道,“霍尔维斯的厌雄症真的治好了?”   奥德里奇的思维十分跳跃,上一秒还在质问图安珀尔是怎么看出他不是西茜桉的,下一秒又开始上下打量图安珀尔,嘴里啧啧称奇:“真是难以想象!”   “厌雄症?”   “你没有听说过?哦,那情有可原,毕竟,在霍尔维斯之前,我也没听过这个症状,”奥德里奇眉飞色舞,“嗨,这听起来很扯,对不对?简直就像是蜜蜂厌恶花蜜、吸血鬼对血红蛋白过敏似的!”   在雌雄比例如此失衡的现代,雌虫们想雄虫都快想疯了,而霍尔维斯身为雌虫中的佼佼者竟然罹患厌雄症。   “如果不是他有这个破毛病的话,他怎么可能单身到现在呢?”   就算雌雄比例失调,但是身为大贵族的后裔,霍尔维斯也不缺对象,他如果想要雄虫,总会有办法。   可惜霍尔维斯对雄虫完全无感——无感到当初在学校里,每当有雄虫经过,别的雌虫都被雄虫信息素迷得七荤八素的时候,霍尔维斯会在一边扶墙干呕。   “其实这种症状以前也不是没有人得过,但基本上都是出于心理方面的原因,比如说长期仰慕雄虫但是得不到回应,因为追逐雄虫而拖垮身体,这时候,身体为了自救就会分泌厌恶雄虫的激素,但是霍尔维斯的情况不太一样,他从小时候第一次见到雄虫之后就开始有这种情况,他对雄虫没有任何看法,只是单纯地生理性厌恶雄虫,和雄虫共处一室的话,即使隔着好几米远都会难受到翻白眼。”   奥德里奇小嘴叭叭半天,讲得口干舌燥,而图安珀尔满脸不信。   “干呕?生理性厌恶?”   奥德里奇猛点头:“是的呢,就好像他的那颗恋慕雄虫的少雌之心死掉了一样!”   图安珀尔:“……”   是啊,心死掉了手没死、手还会扒人裤子呢,真是死得挺透的。   但是奥德里奇确实又言之凿凿,不像是在胡扯。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第32章   图安珀尔一脸严肃:“也许,其实我不是雄虫。”   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讨厌雄虫的霍尔维斯能够和他待在一起了。   “怎么会?你一看就是雄虫,”奥德里奇连连摆手,“而且你晕倒的时候给你抽过血了,百分百雄虫!”   “是吗……可你就表现得很正常。”   图安珀尔随口道。   他发誓他真的只是随口一说——但是奥德里奇却像是见了鬼,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跳发射起来,双手高举自证清白。   “喂喂喂,你别害我啊,我可对你没有任何想法!”   椅子都被他带倒了。   图安珀尔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有些哭笑不得:“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别这么紧张行吗?先坐下来?”   可惜精神高度紧张的奥德里奇没听进去:“什么做啊,做什么啊?怎么可能在这里做啊!不对!我才不要跟你做!”   这听岔得有点太岔了,搞得图安珀尔也莫名紧张起来:“不是,你别乱说啊,我没有那个意思啊!”   奥德里奇发出惨叫:“你没有那个意思你说什么做来做去的啊!”   图安珀尔也紧张得不行,急得都有些结巴了:“我没有要和你怎么样啊我只是叫你坐、坐下来!”   “你看!你又要和人家做!”   靠在门口看热闹的霍尔维斯看不下去了,敲敲门:“做完了吗?我能进来吗?”   他一开口,房里两个惊声尖叫比高音的立马安静下来,然后齐刷刷地转过头,盯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霍尔维斯。   然后几乎在同一时间,两个人异口同声:“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有些头疼:“……嗯,是我,怎么了。”   两个人都很委屈:   “我们什么都没有啊!”   奥德里奇信誓旦旦:“报告组织,我坚决抵制诱惑,绝不乱搞虫虫关系!”   神经啊,谁诱惑他了!图安珀尔难以置信地剜了奥德里奇一眼,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是清白的。”   奥德里奇:“呵呵,如此苍白的辩解。”   霍尔维斯:“……我知道。”   奥德里奇难以置信:“他说什么你信什么?你把我置于何地?我们二十多年穿一条裤子的情谊又在哪里?”   霍尔维斯:“……我知道你们都是清白的,什么都没有。”   他忍无可忍,走过去一脚踹在捏着衣角做拭泪状的奥德里奇的小腿上:“都叫你少看点宫廷剧,脑子都看坏了!”   奥德里奇被踹得抱着腿嗷嗷直叫唤。   霍尔维斯径直绕过他走到图安珀尔床边。   这一脚太干净利落,吓得图安珀尔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打了他就不能打我了。”   “……谁要打你。”   图安珀尔幽幽地看着他。   霍尔维斯似乎有些想起来他们第一天见面他对图安珀尔做的事。   他的表情有些尴尬。   但是霍尔维斯很明显不是会道歉的那种类型——图安珀尔也不太敢让他道歉。   对于疑似入侵神弃牙的可疑分子,比如那个霍尔维斯曾经的同学、那个和他战斗的怪物,霍尔维斯的处理方式十分干脆利落,四个字:就地处决。   而对于莫名出现、也存在入侵神弃牙嫌疑的图安珀尔——霍尔维斯对他采取的已经可以说是怀柔政策了。   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那个尴尬的巧合:   怎么就那么巧呢,成熟期说来就来,一来就诱发了霍尔维斯的发情期,于是两个人刚见面话都没说上几句,就直接天为被地为床荒山做帐颠鸾倒凤不知阴阳为何物了。   甚至于那个时候图安珀尔还没有适应“尾钩”这个似乎又熟悉又陌生的新器官,   就已经通过这个玩意体会到了什么叫灭顶的快乐。   不行,不能回想,一想起来,怎么感觉就有些不对劲。   图安珀尔突然有些口渴了。   霍尔维斯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奥德里奇腿疼过去了,他疑惑地看着霍尔维斯和图安珀尔,有些纳闷:“是暖气开大了?怎么脸都突然开始红起来了?”   “……他哪里会脸红……”   冷不丁地,图安珀尔低声嘟哝了一句。   霍尔维斯定定地看着他。   两人视线相对。   “我为什么不会?”   霍尔维斯问。   气氛突然一下子变得有些怪。图安珀尔舔了舔嘴唇。有些莫名地烦躁起来。   他试着转移话题,像是才想起来似的,问:“对了,你来干什么?”   噌的一声,只见寒星闪烁,霍尔维斯抽出一把刀。   奥德里奇一惊,刚想说家暴不好,就看到图安珀尔接过刀,语气似乎有些惊喜。   “你把它找回来了。”   也许是因为在关键时刻,这把牙刀救了命,图安珀尔现在对这把短刀有了一点感情,忍不住地抚摸它的刀柄。   刃面也依旧锋利,闪烁着寒光,没有任何缺口或者别的损伤。   真是一把好刀。   欣赏半天,图安珀尔心满意足地把刀还给霍尔维斯。   刀悬在半空,却不见人伸出手。图安珀尔有些困惑。   霍尔维斯:“现在它是你的了。”   这大概是图安珀尔从霍尔维斯手里收到的第二个礼物。   但是他记不清第一个是什么了——图安珀尔觉得有点头疼。   他似乎忘记了什么,关于地穴里的悬棺、关于那枚枯萎的虫茧——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只要稍微一回想就头疼欲裂。   图安珀尔忍着痛,握着牙刀的手却忍不住地用力,用力到骨节泛白、青筋凸起,他面上不显,平静地对奥德里奇道:“奥德里奇,你可以出去一下吗?”   奥德里奇第一次听他叫自己的名字,有些惊讶,还没来得及高兴,又转头看一眼霍尔维斯,脸上露出贱兮兮的表情:“哦,好吧,二人世界,我懂的,我还没有那么不识趣~”   一边说一边后退,离开房间的时候还贴心地关了门。   屋里只剩下了霍尔维斯和图安珀尔两个人。   霍尔维斯率先开口:“你想问我什么?”   图安珀尔苦笑:“我的困惑太多,堆积成山,反而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了。”   “我也对你持有同样多的疑问,”霍尔维斯语气温和,“但是如果这些问题能够简单地用三言两语说清,也就不会累积到现在。”   霍尔维斯微微俯身,额前色金色碎发落下,遮挡眉眼,恍惚间让人以为阳光竟然也能从这个刁钻的角度照耀。   “我们先解决对彼此来讲最紧要的问题吧,用更实际的、不能撒谎的方式。”   图安珀尔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灰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犹豫。   但最后还是说:“……好。”   霍尔维斯让图安珀尔继续休息,最好是睡一觉。   图安珀尔说自己已经睡了很久了。   霍尔维斯回答:“之前睡觉是为了补偿,现在是为了预支。”   图安珀尔似懂非懂地歪了歪头,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深意。   霍尔维斯:“几个小时后,我需要你精力饱满,可以进行一些高强度的运动。”   图安珀尔看了一眼窗外。   现在是下午,再过几个小时——“天黑?”   “再久一点,大概是半夜。”   霍尔维斯说。   但实际上,图安珀尔一直等到凌晨,才听到门口传来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和他们约定好的一样,敲门四声,两短两长。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自己家里搞得像是地下党接头似的神秘——图安珀尔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下床走到门边,准备打开门。   霍尔维斯走之前让他反锁房门,等他来了再打开,所以现在门只能从里面打开。   但是就在握住门把手、手腕即将用力拧转的时候,图安珀尔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看了一眼窗外。   此时已经入夜,幽幽的月光越过窗纱落入房内,在地摊上肆意流淌。   现在是半夜吧?   图安珀尔意识到自己丧失了对时间流速的感知能力。   一但外界环境变化失去了公信力——比如天色的昏暗程度、钟表里数字的变化 ,当这些东西都开始变得不可信,图安珀尔就无法感知到时间流逝。   这是不对的。   人对时间是有记忆的——通过记忆事件或者活动的发生和持续,人们从中得到“时间正在流逝”这一反馈,并对时间流逝有一个大概的推断。   这个记忆会受到很多东西的影响,比如说人的性格或者经历,又比如说事件的类型、或是带给人的刺激的程度,举个例子,听一场无聊的讲座的时候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时候会觉得时间飞逝。   但无论如何,这些事件都在发生,记忆不断产生,人们总能因此感觉到时间流逝,甚至于当你什么都不做,比如说在车站等待一辆公交车,等待本身就是一个“事件”,会在人的大脑中产生“记忆”。   有了记忆,就有了时间流逝的感知。   而图安珀尔现在丧失了这个能力。   他记不清楚霍尔维斯离开之后自己是怎么度过这个漫长的下午的了?好像是睡了一会儿,但是又醒了?   自己睡了多久?又醒来了多久?   现在真的是半夜吗?   敲门的人真的是霍尔维斯吗?   那已经握住门把的手突然无论如何也无法用力。   图安珀尔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微微前倾身体,将额头抵在门上。   他闭上眼,睫毛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首先听到的是自己刻意放缓的呼吸和略有些沉重的心跳声,然后是一门之隔的、那个沉稳的、匀速的呼吸声。   而在这个呼吸声之外,是微不可闻的、扭曲的电流声。   图安珀尔无意识地皱起了眉。   那电流声中渐渐显出了类似人语的波段,是某种扭曲了声调的窃窃私语。    第33章   图安珀尔试图听得更清楚,但是电流声嘈杂,那私语声又起伏不定、变调走音,就像是几个不通音律又在模仿人言的稚童在用唱歌的方式聊天似的。   它们的语气热烈,兴奋地在交谈着什么,而那交谈声在某个瞬间突然停顿,只剩下平稳的电流声。   图安珀尔明明闭着眼,却仿佛看到了几个头挨着头的青绿色鬼影在一瞬间齐刷刷转过了脸。   它们用那张扁平的脸上黏在一起的嘴唇低声细语:“……嘘,有人在偷听。”   咣当一声,图安珀尔的额头控制不住地重重磕在门板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他睁开眼,额前黑发已经被汗水浸湿。   门外传来了霍尔维斯低沉的声音:“……途安?”   灰色的瞳孔中阴霾渐渐消散,图安珀尔回过神来,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做出回应,下意识地拧转把手、打开了房门。   走廊里,月光为灰色的大理石涂抹上一层轻薄的光辉,暗调的光影里,霍尔维斯像是一个影子一样无声息地伫立在门前。   因为光线暗淡,那双绿色的瞳孔不再那么生机勃勃、富有攻击性,而更偏向于一种朴素的豆青色,像是某个古老家传的平盘外那一层淡雅的釉。   “霍尔维斯,”图安珀尔道,“只有你吗?”   霍尔维斯没有对这个古怪的问题做出正面回答,而是静静凝视着图安珀尔被汗水打湿的面孔和那双有些慌乱的眼睛。   从远处的钟楼传来了报时的钟声,古老的钟声浑厚中混杂着让人心里发痒的轻颤嗡鸣。   图安珀尔看着霍尔维斯缓缓抬起手,朝着自己伸过来。   一种违和感涌上心头。   口袋里,那把失而复返的牙刀突然有了反应,开始微微颤抖——   霍尔维斯曾经说过的话在图安珀尔脑海中一闪而过:   “所有的概念虫之间都能产生共振。”   眼前的也许是霍尔维斯,也许不是。   图安珀尔拿不准。   所以在对方的手触到他肩膀的前一秒,他侧身躲避,反手挥刀,一道寒光入肉,咚的一声,断指落地。   但是没有血。   “霍尔维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只手的截面看上去也不似人类,肌肉走向和骨骼形状更接近于某种细长的爬行类生物,比如蛇、不,在这个地方,比起蛇,刚应该想到的是虫。   这里的虫子可不是那种软绵绵的,一踩爆浆,连骨头都没有东西。   这个世界的虫子,是拥有神秘未知的力量、凌驾于所有生物之上的、残暴的掠食者。   图安珀尔一步后退,猛地一脚踹上门,将那个呆滞在原地的霍尔维斯给堵在了门外。   既然一开始要伪装成霍尔维斯骗他敲门,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意味着这个房间、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是有保护作用的?   关上门,反锁。图安珀尔握着牙刀来到窗边。窗户是本来就锁着的,他掀开窗帘一角,贴着墙想要观察窗外的景象,却被一轮圆润的断臂截面给吓了一跳。   那是紧贴着玻璃窗的、“霍尔维斯”的手臂。   “霍尔维斯像是悬浮在半空似地、站在窗前,正直直地望着窗户。   似乎是察觉到下方有什么东西,他的眼珠子——一边的眼珠子夸张地转动,然后直直地锁定了窗边的图安珀尔。   “途安。”   他没有张开嘴,却不知道从那个部位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听起来真的很像霍尔维斯,但前提是霍尔维斯每一次都能用同样的语气语调甚至音量叫图安珀尔的名字。   图安珀尔后退一步,手中的窗帘滑落,将那个有些恶心的假“霍尔维斯”给隔绝在了视线之外。   窗帘落下之后,“途安”“途安”的声音开始不断回响,而且是从房间外的两个方向传来——门口和窗外。   简直就像是放了两台录制了霍尔维斯声音的录音机对着图安珀尔的耳朵对轰。   很快,意识到图安珀尔并不会对此做出任何回应之后,门外消停了一阵子,但这并没有让图安珀尔松一口气。   因为紧接着传来的是身体撞击门窗的闷响。   门和窗户的合页处都发出了不小的响动声,像是在催促图安珀尔赶快想想办法。   这暂时的堡垒也不再安全,岌岌可危,随时有被入侵的风险。   屋子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们如果进来了会怎么样?它们能进来吗?为什么要装作霍尔维斯的样子?如果它们能够使用暴力入侵、为什么一开始不这样做?   以及……霍尔维斯本人呢?   图安珀尔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挂钟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   其实半夜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三点也不能说不算半夜,但是霍尔维斯不是一个用词宽泛而又不遵守时间观念的人。   图安珀尔盯着那面钟。   时间、时间——他缓缓走进那面钟,嘴里自言自语:“我一开始就不相信你……我真应该只相信我自己。”   他一开始就觉得时间不对劲,瞧,果然,时间不对劲。   图安珀尔举起手中的牙刀,狠狠地朝着那扇钟表砍了过去。   咣当一声,牙刀的刃面刺入了钟表的外壳,外壳迸裂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紧接着,是齿轮零件的崩溃,它们在顷刻间分崩离析,然后化作细沙。   轰隆一声巨响。   图安珀尔掉到了花园灌木丛里。   刚被修剪过的灌木丛很好地接住了他,没有太痛。   但就是脑瓜子嗡嗡的。   图安珀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先是看到傍晚落日一轮,然后是火烧浮云两朵,眼珠子慢悠悠一转,是一双碧色如水的眼睛。   霍尔维斯弯腰看着他。   图安珀尔眨眨眼。   霍尔维斯长得有点像是玉米,图安珀尔突然不着边际地想。   玉米是金色的穗子,像是涂抹了正午最晴朗时分的阳光一样金灿灿的;玉米是碧绿的叶片,大大方方地迎着风,在蓝色的晴空下舒展。   玉米仁是甜的,味道很淡,吃掉大半根也不一定琢磨出个什么味儿,但是脆生生的,好吃爱吃。   “睡迷糊了?怎么跑这儿来了?”   大玉米棒子问。   啊,不对,是霍尔维斯问。   图安珀尔抬起手,给他看那把牙刀:“那个……共振……天黑……钟表。”   他有些结巴,但是霍尔维斯一下子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意思:“概念虫?”   图安珀尔试图点头,但好像摔下来的时候把脖子扭了,疼得他嘴皮子一抖,有些悲伤地呃了一声。   “好像是吧……”   不远处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哟,哪儿来的小可怜?”   霍尔维斯把图安珀尔从灌木丛上拉起来。   图安珀尔梗着脖子一瞧,不远处的石桌边坐着一个小麦肤色的短发青年。   刚刚霍尔维斯和他应该就是坐在石桌边聊天。   他好奇地看着图安珀尔,图安珀尔也好奇地看着他。   这个青年有一张短窄的小脸,但身材并不干瘦,反而很精壮,他穿着一身米色的编织长袍,袍子用绳子做腰带,看上去像是某个热带地区的人会穿的款式。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图安珀尔总觉得这个人一眼看上去很会骑骆驼卖货。   “埃布尔,”霍尔维斯瞥了那人一眼,语气里有些不悦,“关于操纵时间的概念虫,你有什么头绪吗?”   “概念虫?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埃布尔摆摆手,刚想反驳,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跳起来,嚷道:“天啊!是「某瞬」!我忘记给笼子上锁了!”   他赶快掏出通讯器,紧急地询问他珍贵货物的下落。   而图安珀尔从灌木丛中走出来,身上沾满了细碎的小叶片。   霍尔维斯皱着眉帮他拈掉了大部分。   “埃布尔太粗心了,”霍尔维斯说,“他一路上都忍不住炫耀,所以「某瞬」的笼子总是打开的。”   埃布尔那边已经联系了手下去找,红庄园里的工蚁们也终于有了事情做。   “天啊,霍尔维斯,别怪我了,我已经羞愧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埃布尔哀嚎道。   “是吗,那怎么不见你动作?”   “哦,哦,坏心眼的霍尔维斯……”埃布尔捂着脸,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靠近图安珀尔。   他的动作轻又快,明明没看到他怎么迈动脚步,却转瞬到了眼前,图安珀尔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埃布尔拿下捂住脸的手掌,露出圆润的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图安珀尔——   埃布尔长了一张天生带笑的脸,非常讨喜。   他的鼻头圆润,嘴唇饱满,笑起来的时候脸颊肉堆砌两道印第安纹,让人联想到可爱的猫科动物。   “嗨,陌生人!”埃布尔的自我介绍热情洋溢,他自豪道,“我是埃布尔,是一个马戏团的领班。”   伴随着这个职位的脱口而出,他翻转手腕,变出一颗红鼻头,挥挥手,红鼻头变到他的鼻子上,再摆摆手,红鼻头炸开成一朵小小的礼花。   礼花四散,埃布尔做了个演出谢幕时常用的挽手礼,然后抬起头,期待地看着图安珀尔,等待他为自己精彩绝伦的演出鼓掌欢呼。   但是迎接埃布尔的只有沉默。   图安珀尔看看他,又看看霍尔维斯。   然后又看向埃布尔。   埃布尔满怀期冀的眼神实在是难以忽视,图安珀尔隐约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   图安珀尔:“……「某瞬」又是个什么虫子?”    第34章   这句话让埃布尔像是一颗迅速漏气的气球,瞬间露出了沮丧的表情。   他的表情过于明显,明显到让图安珀尔莫名有些惴惴不安,道:“……我是真不知道。”   绝对不是因为欣赏不来埃布尔的表演而随意敷衍或者强行转换话题。   “「某瞬」是一种能够借用时空概念的生物,”霍尔维斯道,“它能把自己的狩猎对象拉入未来的某一个瞬间,然后在这个瞬间把对方吞噬。”   “这是时,那空呢?”   埃布尔无精打采地补充:“……但只要你意识到你身处的这个时间线是不真实的,然后打破具象的时间,就打破了「某瞬」的规则,不再具备成为它食物的资格,它会随意地把你吐在某处,这个地点一般在被捕获的地点的附近,当然,也有被一吐吐在千里之外的特例。”   「某瞬」也被称之为「预言」,因为破解方法广为人知,所以危险性急剧下降,经过人工赛选培育之后,已经出现了能够被用于私人养殖的品类。   埃布尔手里的这只「某瞬」就是他从一个落魄贵族手里买过来的,他把这只血脉已经被稀释得差不多的千年虫用于展示和表演。   说起表演,埃布尔又活泼起来,道:“哦,你们不知道这个玩意有多好用,我们的表演又变得卖座起来了!”   霍尔维斯不为所动,警告道:“如果这东西对你那么有用,你就应该管好它,而不是让它在我家横冲直撞。”   埃布尔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生气,有些费解道:“我承认我有错,我没有关好笼子,但是「某瞬」的弱点大家都知道,它几乎可以说是最无害的千年虫之一了,你反应那么大做什么?”   显然没有被包含在“大家”这个范围中的图安珀尔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他就不知道。   埃布尔视线落在图安珀尔脸上,然后突然想起来确实是有人不知道的。   眼前不就有一个对「某瞬」一无所知的人吗?   那么霍尔维斯不给他好脸色就能说得通了——埃布尔上前一步,诚恳地握住图安珀尔的手,道歉:“呀,真对不起,吓到你了吧?我也没想到现在社会上还有人不知道「某瞬」的破解之法,诶,不过你最后被吐出来了,你真聪明啊!”   埃布尔的手小小的,力气倒挺大,捏得图安珀尔一双爪子发麻。   他一边嘴里应着啊没关系没关系一边努力地把手往外拔——拔了两次没拔出来。   图安珀尔下意识地看向霍尔维斯,向他求助。   霍尔维斯开口提醒埃布尔:“……他是雄虫。”   “哎呀!失礼失礼!冒犯冒犯!”   此话一出,埃布尔大吃一惊,立马松开双手,一蹦两米远。   图安珀尔甩甩手腕,拯救自己已经麻木的双手的同时,觉得有些奇怪。   赫尔穆特是可以瞬间辨认出他的虫族性别的,奥德里奇似乎也是,埃布尔却不能立马察觉到他是雄虫。   而奥德里奇对他的态度自然随意,而埃布尔在得知他是雄虫之后对他的态度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生怕碰到他一根毫毛。   他本能地看向霍尔维斯,视线转移到一半的时候硬生生停住了——不不不,霍尔维斯不是他的百科全书。   虽然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个世界对图安珀尔来说陌生,他充满好奇,而霍尔维斯作为图安珀尔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产生了最多联系的人,他们两人之间一定程度上存在着某种印刻关系——   图安珀尔自然会下意识地、像是出生后会把第一个见到的对象当做妈妈的小鸭子一样依赖霍尔维斯。   但这很危险。   霍尔维斯可不是善良的鸭子妈妈。   他是初见时就杀虫不眨眼的战士、是转瞬就能谋划一切的阴谋家。   信任这样的人是一种愚蠢,图安珀尔还没有蠢到那种地步。   不过,适当地使用百科全书是安全无害的。   图安珀尔对霍尔维斯道:“他和奥德里奇不一样。”   不远处,刻意和图安珀尔保持距离的埃布尔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神色有一丝变化。   “他这是正常反应,毕竟冒犯雄虫很有可能被起诉、有被监禁或者定罪的风险,”霍尔维斯回答,“一般平民很少有直面雄虫的机会,所以他们一时间无法准确地辨认出雄虫的信息素,这也是常有的事。”   而奥德里奇作为贵族,也算是见过世面,面对雄虫不会那么大惊小怪——“而且奥德里奇有点特别。”   霍尔维斯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含混,像是不愿意多说。   而图安珀尔直接表示没关系,我本来就没兴趣——“不要告诉我他有什么特别的,我不想听。”   图安珀尔想起奥德里奇,有些后怕:“……我怕他觉得好奇是恋爱的开始、认为我知道他的特别之处是对他别有用心。”   霍尔维斯有那么一瞬间想要为好友辩解,但沉思片刻之后:“……是奥德里奇的话,确实有这个可能。”   埃布尔的神色越来越不对劲。   “我得走了,我去问问西茜桉,有没有抓到「某瞬」,它可是我近期买过最贵的东西之一!弄丢了我就不活了!”埃布尔借口充分,他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们这么大的庄园,应该有几支守卫军驻扎吧?他们不会让「某瞬」跑走吧?”   埃布尔夸张地叹一口气:“哎,还是我自己主动去找才安心!”   说着,转身向图安珀尔和霍尔维斯两人告别“那么,有缘再会了,小男孩!霍尔维斯你也是!下次见面可得对我态度好点……”   这次他又换了一个挽手礼,看上去像是魔术师的动作,更加优雅。   附身、弯腰——再抬头的时候,他脑袋上多了一顶充满异域风情的礼帽。   礼貌上甚至还有一根羽毛摇晃。   图安珀尔拍手惊叹:“哇喔。”   埃布尔动作一顿,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图安珀尔:“不是,你现在哇哦?我只是简单地变了个帽子出来而已你就哇哦,就这?但是对我的红鼻子礼花你却没有哇喔!?”   图安珀尔:“……”   早知道不哇喔了。   霍尔维斯有些不耐烦:“要滚快点滚。”   埃布尔依依不舍地看一眼图安珀尔,他似乎已经把图安珀尔当成了没有鉴赏水平的乡巴佬,而这个乡巴佬亟需艺术熏陶——   “有机会来看我的演出吧,我会让你从头哇到尾的,”埃布尔摇头,悲伤怒骂,“你这个没品的小漂亮东西!”   图安珀尔:“……”   “对了,霍尔维斯,”磨蹭到最后,埃布尔表示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返场了,他抬起帽子,问,“你还是没有变吧?”   霍尔维斯:“……你谢幕谢了有五分钟了。”   这又不是真的马戏团,没人期待他的返场表演好吗?   埃布尔坚持:“你还是没有变吧?”   霍尔维斯盯着他,没有说话。   而埃布尔像是和他杠上了,得不到答案不肯离开——甚至不愿意把那顶礼帽放回头顶,而是始终维持着摘帽礼的姿势。   他笑吟吟地和霍尔维斯保持对视,大有得不到回应就在这里站成雕像的架势   而霍尔维斯——霍尔维斯冷脸低压还需要演练吗?   他简直生来就自带那股冷脸之后低压迫人的气场,这简直是他的出厂标配。   图安珀尔左看看霍尔维斯,又看看埃布尔,感觉自己被夹在两头犟驴中间。   犟驴埃布尔追问:“没有变的吧?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相信既定的命运?”   霍尔维斯一言不发。   图安珀尔开始在心里祈祷——随便说点什么吧。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祷告,霍尔维斯终于开口了——   “比起说我不相信命运,”霍尔维斯淡淡道,“倒不如说我是憎恨它。”   说完,霍尔维斯转过身,对图安珀尔道:“现在还有些时间,不如我们把那个约会提前。”   图安珀尔求之不得。   关于茧的秘密,他恨不得现在立马把有关的一切都立刻装进脑子里。   而得到了答案的埃布尔也终于莞尔一笑,起身结束了这个摘帽礼,转身慢悠悠地离开了。   只不过在走出几步之后,他忍不住旋转脚尖,像是一位芭蕾舞演员一样扭转身体,将视线落在那肩并肩、和他呈反方向离开花园的两人背影上。   霍尔维斯的身形被那一身紧窄的制服包裹得高挑修长,肩宽腰窄,衣架子一样的身材把衣服撑得没有一处多余的褶皱,他体态又如木似岩,端正得像是用尺精密测量,行走之间步距统一,乍一看仿若乘风而行,或者说他就是无形的风本身。   而一旁的少年则随意地塌着肩,他的身形清瘦,走路又活泼,为了追上霍尔维斯时而小跑,导致步伐稍显凌乱,身上款大的家居服尚有余量,随着他走动而灌风摆动,像是一面饱满的船帆摇晃。   风推动帆,帆缠住风。   “命运啊……”埃布尔轻声叹息,“那可由不得你。”   他的自言自语被揉碎在傍晚的夜风里,微不可闻。   但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突然地,图安珀尔转过头,和他视线碰撞。   埃布尔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看到了图安珀尔逆着夕阳的微光露出了一个玩味的微笑。   埃布尔一愣。   而图安珀尔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轻易地收回了那抹若有似无的微笑,转过了头。   “怎么了?”   霍尔维斯问。   “没什么。”   图安珀尔摇头,嘴角却再度上扬:“……想起了一些,有意思的事。”    第35章   埃布尔一回头,看到了一个,他非常害怕见到的人。   奥德里奇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身后。   奥德里奇瘪着嘴,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埃布尔收敛了惊讶的神色,扯了扯嘴角:“好久不见,奥德里奇。”   奥德里奇吸了吸鼻子,嘲讽道:“哦,只是奥德里奇。”   埃布尔叹一口气。   “……取消婚约的信件明明早就寄给你了,你没收到吗?”   这种前提下,还要亲密地称呼对方为亲爱的才不对劲吧?   “是不是看到奥德里奇了?”   霍尔维斯一猜即中。   图安珀尔:“你叫他来的?”   不然怎么猜到的?   “一接到埃布尔要途径的消息,我就猜到他会留宿,”霍尔维斯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埃布尔的小心思,“他想要省下差旅费。”   埃布尔每次一来,家里那些常用的纸巾饼干都会莫名其妙少一些,客厅茶几上的糖果篮子也总是整个消失——   西茜桉补货补得小腿忙不停,甚至形成了条件发射,每次埃布尔一来,西茜桉都会早早地打开仓储室的大门,方便补货。   霍尔维斯觉得埃布尔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所以他顺手通知了一下奥德里奇。   奥德里奇来还是不来不管他的事,他只是知会一声——“但你知道奥德里奇肯定会来吧?”   图安珀尔忍不住吐槽,这人真是有点蔫儿坏的。   “你看出来了?”   “奥德里奇是一路狂奔狂奔过来的,我看到他脚底下草皮子都冒火了。”   冲那个移动速度,就可以看出来两人关系匪浅,奥德里奇一副生怕对方长翅膀飞了的着急样儿。   “你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   霍尔维斯突然问。   图安珀尔随口道:“仇人吧。”   奥德里奇的表情看上去咬牙切齿地,似乎想要把埃布尔嚼碎。   霍尔维斯:“是婚约关系。”   图安珀尔不以为意:“不冲突啊。”   “那倒是。”   八卦完奥德里奇和埃布尔,两个人穿过大厅、经过书房——图安珀尔突然知道之前霍尔维斯为什么要把时间定在半夜了。   他想等威尔斯睡了之后再行动。   否则的话就会像现在这样,被正在书房处理公文的威尔斯叫住。   “你们两个,过来。”   霍尔维斯停下脚步,但只是站在原地没动。   图安珀尔跟着他一起站在原地。   “霍尔维斯。”   疲惫却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再度传来。   霍尔维斯绷着一张脸,转身朝门口走去——图安珀尔犹豫了一瞬,真的是一瞬,顶多两秒,那道声音又传来:“后面的小家伙,你也一起……”   “霍尔维斯!你不知道扶着门让客人先进来吗!竟然走在最前面!我怎么教你的!”   图安珀尔有些惊奇。   隔这么老远、甚至隔着一扇门威尔斯竟然能知道有人经过,还精准知道是两个,甚至还能辨别两人身位——他下意识抬头看,想要找到门上的监控摄像头。   但是没有。   霍尔维斯刚要伸手拧开门把,被舅舅一骂,微不可见地抿了一下嘴唇,然后侧身,推开门,示意图安珀尔先他一步进门。   图安珀尔进了门,发现这件书房的门口还是有屏风的,隔着一面屏风,才是威尔斯办公的地方。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霍尔维斯对图安珀尔道:“老人家觉少,起码要过了半夜才会睡。”   而在半夜之前,这栋建筑物内的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都逃不过这个老东西的“眼睛”。   所以霍尔维斯之前才会说等到了半夜再来找图安珀尔。   威尔斯把两个人叫进来,却并不露面见客——霍尔维斯就站在屏风外面,也不主动往里走,图安珀尔有样学样,也就和他一起在屏风外面站着。   霍尔维斯背着手,像是在站岗,图安珀尔学他,像是在罚站。   屏风是半透的材质,可以隐约看到威尔斯俯首案牍的大致轮廓。   就这样过去了大概十几分钟。   就在图安珀尔有点腿酸,偷着扭动脚脖子放松的时候,威尔斯啪地一拍办公桌,怒道:“你们就打算一直在那儿罚站给我看?什么意思?示威?”   霍尔维斯:“随你怎么想。”   图安珀尔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霍尔维斯。   这是谁啊,这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算计人弹指间、城府深似海的霍尔维斯吗?   虽然他们认识没多久,他本来就对霍尔维斯了解不多,但是这个仿佛叛逆期的青少年刺头一样的人是谁啊?他觉得好陌生。   霍尔维斯也注意到了图安珀尔一脸惊悚的表情,皱了一下眉:“你那什么表情?”   图安珀尔:“你突然这样不正常让我好害怕。”   他会以为自己又不小心穿越到什么奇怪的地方了。   “有什么好怕的……”霍尔维斯不能理解,但是霍尔维斯是不需要理解他人的,他瞥图安珀尔一眼,干脆地命令道,“不准怕。”   哦,回来了,下意识的高高在上、蛮横武断的,不在乎他人感受的霍尔维斯回来了。   图安珀尔觉得很安心。   专制暴君版的霍尔维斯比青春期不良少年的霍尔维斯显得可靠得多。   霍尔维斯转头,一脚踹翻屏风,质问威尔斯:“还有你,叫我们进来干什么?”   自己把人叫进来晾半天,还倒打一耙说别人再给他下马威,老东西挺会玩儿人的。   威尔斯看着倒在地上的超合金材料特质屏风。   卖屏风的说这玩意看着轻但是有几百来斤,而且和地面基座有磁力吸引,十分稳固,地震来了都不会轻易倒下的。   结果现在被霍尔维斯一脚踹翻了。   霍尔维斯不管是训人还是踹屏风的时候都是一脸冷漠的表情,看着像是冰山,但是行为举止却像是一座走哪儿喷到哪儿的活火山。   威尔斯突然很迷茫,霍尔维斯这是随了谁,脾气这么坏?   他的双手交叉,放在下巴下面,然后面色凝重地看向图安珀尔。   “你好,年轻人。”   “……你好。”   图安珀尔拿不准要叫他什么。   他们上次见面是在霍尔沃斯的房间,他在被子里勉强露出了个头,也算不上正式的见面。   这次两个人至少都衣着体面——哦,没有,图安珀尔是穿着睡衣被「某瞬」吞噬又吐出来的。   他有些尴尬,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想要让霍尔维斯挡住一下自己袖子上别着的毛绒小熊。   威尔斯也看见了,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一下图安珀尔的睡衣,然后露出了有些感慨的神情:“哦,小熊睡衣,我给他买回来之后就没见他穿过……”   这么一看,果然挺可爱的。   呵呵,该死的早熟独立的霍尔维斯,从没有给过他享受带娃乐趣的机会。   图安珀尔摸摸胳膊:“衣服挺好穿的。”   也不扎人,也不漏风,没有异味,没有破洞,好衣服。   威尔斯语气慈爱:“你穿着蛮好看的……”   下一秒,他的声音变调——“逆子!你翻我抽屉干什么!”   霍尔维斯不由分说,径直走到他的办公桌前,一把攘开他,咵咵就是一顿拉抽屉。   威尔斯伸手阻拦,一时间,文件漫天翻飞。   中间夹杂着威尔斯愤怒的骂声:   “没礼貌的坏孩子!谁让你这么做的?”   “倒反天罡!我是你舅舅!你结婚的时候我要牵着你的手走红毯的!”   “你敢不敢再不尊重我一点?”   “该死的!你聋了吗!霍尔维斯少尉!我命令你!”   而霍尔维斯只有一句:“你好吵。”   感觉霍尔维斯气人是有一手的。   他甚至抽空抬头看了一眼在门口罚站的图安珀尔,道:“过来帮忙。”   图安珀尔甚至都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但还是乖乖过去,站在一边,帮霍尔维斯扶抽屉。   完全被当做隐形人的威尔斯:“……”   他堂堂海洋与水体系执政官、最后的大贵族家长,竟然被忽视到这等地步!   威尔斯怒不可遏:“你们找吧,就算真的找出户口本去登记结婚我也不会祝福你们的!”   图安珀尔一惊,手上的抽屉没付稳,掉出来把刚好蹲在地上的霍尔维斯脑袋砸了。   霍尔维斯的动作一滞。   他捡起抽屉递给图安珀尔,同时冷声道:   “……你再乱说一句我就把这房子烧了。”   这一句云淡风轻的威胁险些把威尔斯的肺都气炸:   “混账!这是祖产!是文物!等我们家没人了要上交国家做人文遗址主题公园的!怎么能随便烧掉?”   图安珀尔还沉浸在虫族竟然结婚也有户口本的震撼中。   冷不丁被霍尔维斯摸了一下腰——他一眨眼,和霍尔维斯撞上视线。   啊,硬硬的。   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小东西,被霍尔维斯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了他的睡衣内侧的口袋里。   这睡衣设计得挺有意思的,口袋设计在下摆里侧,这能装什么东西,睡觉的时候不是硌得慌吗?   霍尔维斯演技一流,摸了腰之后一转身,手一抬一推,把所有抽屉暴力复位,语气有些嫌弃:“算了,找不到不找了。”   说着,就要拉着图安珀尔出去。   威尔斯头疼:“你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霍尔维斯的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我还想问你呢,叫我们进来干什么?”   威尔斯沉默了。   霍尔维斯嘲弄地冷笑一声,拽着图安珀尔出了门。   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霍尔维斯的手掌很热,力气又大,图安珀尔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他握住的地方像是被烧红的烙铁钳住、正在缓慢融化。   等不知道走过几条走廊,那处的力道总算是放松了许多。   图安珀尔小心观察他的脸色,问:“这应该不是一场简单的亲子矛盾引发的吵架?”   霍尔维斯瞥他一眼,松开了手。   除了图安珀尔的手腕之外,同时被他松开的还有一把钥匙。    第36章   就是这把钥匙发红发烫,烫得图安珀尔觉得自己手腕子快被融化了。   而图安珀尔也从那个半隐形的口袋里摸出了另一个小东西。   那是一个幌子,一枚封着小碎片的红色晶石。   威尔斯注意到了那块被藏起来的小石头,而忽略了霍尔维斯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可不是突然想起要招待客人了,”霍尔维斯的声音在夜色中冷得有几分懒散,仿佛一点都不在乎话里的主语和他之间的关系,“或者是真的对我的约会对象感兴趣想要打个招呼。”   瞥一眼图安珀尔,霍尔维斯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也别被他那副慈善和蔼的样子给迷惑了,三十六个执政官里,他是心最坏的那一个。”   “他是想要看看我的态度,看有没有机会审问你。”   如果霍尔维斯表现得像是个温顺的下属,那么威尔斯就不需要扮演成为一个亲切的长辈,他会自然而然地盘问图安珀尔的来历。   威尔斯很擅长这个,在不经意间用言语把人逼到死角。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是情报处的一枚利刃,人们评价他是刀鞘上镶嵌了宝石、刀刃上涂抹了毒药的华丽毒刃。   但是霍尔维斯不愿意顺从,他从上司和下属的关系中跳脱出来,只把威尔斯当做死板的家长,这样一来,青春叛逆期似乎又延长期效,这让威尔斯头疼。   他以前没有做过好家长,所以现在为了维持他们之间岌岌可危的亲子关系,他只能装做宽宏大量。   霍尔维斯的态度很明显,他希望威尔斯不要掺和进来——他会自己解决。   “如果他参与进来了,就不太公平了。”   霍尔维斯说。   钥匙是地下室的钥匙。   这是一个墙壁呈弧形的球形地下室。   墙壁上是各种触屏的按钮,计算着温度湿度和各种精密的环境系数,与此对应的,出风口、出汽口和温度计也被妥善地安置在天花板的角落。   整个房间是蓝色调的,投影灯模拟着海水的波纹,为一切覆上一层淡淡的水影。   天花板上悬浮着很多椭圆形的凝胶体,它们受最中心的物体的磁力吸引、两头弯曲,呈弧形,看上去像是空中飘着一颗一颗蓝色的大豆。   而最中间吸引这些半透明的蓝色“大豆”的是一个和天花板相连的、残缺的球形,大概四分之三或者五分之四的球体被天花板截断,下方正对着一个发射器,发射器持续不断地输出淡蓝色的电流支撑着这个半球。   很难说这个半球是什么材质,也许是水,水受发射器的影响像是喷泉一样循环流淌?或者是气体?也许是凝胶?   说不清楚,只看到和天花板相连接的那个圆形截面上荡漾着水一样的波纹。   但是整个房间都因为投影的灯光而波光粼粼,并不能因此判定球体的材质。   而很明显,霍尔维斯想要展示的并非是这个房间本身,而是球体中的东西。   白雾袅袅——   不,走近了仔细看,那并非白色雾气,而是从球体底部不断抽出极细的丝线,丝线自动地拉长生长、又编织缠绕,组成了一个茧的雏形。   千丝万缕的白色细丝在蓝色球形中飘摇旋转,突然地,从丝线中钻出一串气泡,紧接着,一只手像是拨开水草一样地拨开这些丝线,一张白色的脸露了出来。   就像是童话里的美人鱼一样,“它”仰着脸从丝线中游了出来,海藻般长发和丝线缠绕又分离,在蓝色波涛中摇曳。   那是一张非常美丽的、却又不似人的面庞。精致却又简洁,像是一幅工笔画,没有任何多余的线条。   对方眨了眨白色的眼睫,似乎是“看”了他们一眼,但是很快又钻回了茧里。   “那是水精灵的残魂,”霍尔维斯低声道,“如果一个精灵在某个地方沉尸五百年,就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人间,人们称之为残魂。”   图安珀尔仰着脸,蓝色的水波落在他的眉眼,让他的眼睛看上去亮晶晶的。   丝缕横流之间,隐约可以窥见水精灵白瓷一般的面孔。   不知道是因为那张美丽的脸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图安珀尔无意识地喃喃自语道:“真美啊……”   他认得那枚茧,或者说,他认识那枚茧最终的模样。   “我们收留了水精灵的残魂,作为交换,请她帮我们还原王茧的诞生过程。”   随着霍尔维斯的声音落下,茧的编织到了最后一步,却像是那个不完满的球体一样,已经几乎只差最后一步的茧突然停止了编织,接下来是疯狂的抽丝剥茧。   那些细密的丝线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折磨,尽数断裂,然后沉没球底。   但是很快,又不断有丝线生成,本来消失了的水精灵也随着这些丝线逐渐现身,她身姿轻盈地在丝线之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编织。   “但很可惜,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成功过,没有人清楚王茧是怎么诞生的,也没有人能复刻王茧。”   霍尔维斯说完,看了一眼图安珀尔。   他已经全然入迷,只呆愣在原地,仰着一张脸,痴痴地抬头望。   投影的灯光还在不断变化,有时候是被阳光照耀的海水,有时候是被风吹散浮云的林间。   在这个小小的地下室里,四季不断变幻,而茧的生成和摧毁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图安珀尔问:“如果知道不能复制,为什么还要一直尝试?”   霍尔维斯沉默了一瞬,回答:“因为预言。”   “预言?”   “「某瞬」的预言。”霍尔维斯反问,“你在「某瞬」里看到了什么?”   图安珀尔老实回答:“我看见了凌晨三点,你在走廊敲门,喊我的名字,我去给你开门,然后你伸手,我……”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砍断霍尔维斯的手是否属于预言的一部分。那应该算是他的反抗?他主动打破语言的举措?   没等他作出决断是否要坦白这一部分,就听到霍尔维斯说:“那应该是对今天夜里的预言。”   「某瞬」的预言可长可短,有时候可以预言某个完整的一天,有时候只能预言几分钟的事情甚至就如同名字一样,几秒钟的瞬间,预言的远近也是不同的,有时候预言远到十年甚至百年后,有时候却只能预见几个小时后发生的事情。   埃布尔采买的这只「某瞬」的远古血脉已经十分淡薄,所以它能够发动的预言是又短又近的。   霍尔维斯嘴里的预言和图安珀尔看到的不是一个级别——   “在那个预言里,我制造了茧。”   正是因为看到了希望,所以才会反复尝试。   “难道预言就一定会成真吗?”   图安珀尔忍不住问。   霍尔维斯不也是没有在凌晨三点赴约吗?   “命运的点与点之间有千百种连线方式,但是起点和终点不会改变,”霍尔维斯凝视着水球中的茧,淡淡道,“「某瞬」的预言是命运中间的一种可能,过程可能多种多样,但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图安珀尔刚想反驳怎么会一样,就愣住了。   在他看到的预言里,霍尔维斯确实来赴约了。   而现在,他和霍尔维斯站在这里,硬要说的话,预言确实实现了。   所以如果霍尔维斯看到了自己成功制造了王茧的未来,那么其中曲折不谈,最后结果一定是他制造出了茧。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图安珀尔看着水球里忙碌的水精灵和那又一次几乎要完工的茧,忍不住低声道。   “远古虫豸永生不灭,它们会在沉睡之后自王茧中醒来。”   王茧王茧,自然就是王的孵化器,破茧之日,君临天下,吞噬寰宇。   但是神奇的是,并不是先有虫豸需要安眠,才生成王茧,而是王茧诞生于世,虫豸才有资格安眠后复生,而且王茧珍贵稀少,只有被选中的虫豸才拥有入住安眠的资格。   大部分的远古虫豸只是化为白骨化石,即使强大美丽、即使狰狞凶恶,也只留在口口相传的故事里,不被人窥见真容。   霍尔维斯说着,走到操控台变输入了一串指令,球体旁的地板瞬间开合,露出一架折叠梯,折叠梯上方有一个可供人站立其中的方形篮。   霍尔维斯示意图安珀尔站上去,图安珀尔站上篮子,折叠梯感应到重量之后缓缓上升,一直升到一个图安珀尔抬手就可以触碰到球体侧面的位置。   图安珀尔看了一眼霍尔维斯,霍尔维斯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触碰。   他下意识地抬手,那些丝线便像是感应到什么一样,疯了似地朝着他手掌的方向聚集过来。   图安珀尔吓了一跳,却没有把手拿开。   那水精灵意识到了什么,停止了在丝线中穿梭,她睁着那双雪白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游到了图安珀尔的面前。   水精灵贴着球壁,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图安珀尔试着把手掌贴在球壁上——水精灵相对地也抬起手,将手掌贴在球壁内侧。   两个手掌的位置重合的一瞬间,图安珀尔突然身子一歪,接着听到了潺潺水声。   水精灵把他拉进了球里!   这下他可以确定,球里装的是水,但是有「大河」在前,他并不能确定这个水是不是真正的水——   毕竟,他还能呼吸和睁眼呢。   那些澄澈的水绕着他的身体,像是空气一样托举着他,却不把他打湿。   水精灵的手清凉似玉,拉着他钻进茧内,茧丝丝滑如绸,拂过他的脸庞,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第37章   就是这一瞬间,霍尔维斯一个响指,水声消散,他失魂落魄地跪坐在折叠梯的观光篮上,手抓着金属围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仿若南柯一梦。   他抬眼,水精灵在水球里望着他,那张素白如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而在不就掐,就在他们手拉手在水球里遨游的时候,他分明是能感觉到对方心情愉悦、甚至是微笑着的。   怪了,他怎么就从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察觉到愉悦这种感情、又是怎么幻视了对方在微笑的?   水精灵看上去甚至没有用来调动嘴角上扬的肌肉组织,她要怎么微笑呢?   折叠梯缓缓下降。   霍尔维斯扶着他从梯子上下来。   双脚重新触碰地面的感觉很好,但不知道是不是身体还在回味那种空游无所依的轻飘自得,他身体很多地方都是软的,使不上劲儿,略有些踉跄,摔倒在了地上。   图安珀尔索性躺下来。   否则失重感如影随形,他像是离开了水被迫行走的鱼一样头晕目眩。   “你听到水精灵对你说话了吗?”   霍尔维斯走到他身侧,微微俯身,问,   图安珀尔闭着眼摇头:“没有,我只听到了水的声音。”   “可是根本没有水。”   图安珀尔睁开眼,直直地望着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站直了身体,背着手,垂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这个角度,霍尔维斯整个人背着光,溺在一圈朦胧的光影中,面容模糊,让人看不清楚表情。   但是就算看清了,也很难猜到霍尔维斯心里在想什么。   他像是包装工整的的精美礼盒,连蝴蝶结倾斜的的角度都经过精细计算,他只会给你展示他想要你看到的。   礼盒充满了目的性和欺骗性,是包装过的虚假谎言。   图安珀尔觉得自己运气不是很好。   他艰难地开口:“你为什么想要复制王茧呢,你想通过王茧得到远古虫豸的力量,然后去征服世界吗?”   霍尔维斯看着他。   图安珀尔正在尝试跳出他的引导,自己掌握主动权。   他主动开启了话题,不再被动地接受知识的灌输,想要知道更深处的东西。   习惯性用言语诱导和逼迫他人的戈让家族成员不只威尔斯一个。   霍尔维斯浅浅地笑了。   他并不直接作答,而是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提问。”   图安珀尔反驳:“我不想被你牵着鼻子走,公平一点,至少也解决一点我的疑惑吧?”   公平,那是霍尔维斯之前说过的,不是吗?   可是公平这个词向来只有高位者给予地位者,没有低位者主动要来的道理——霍尔维斯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教教图安珀尔这一点。   他并不回答图安珀尔的问题,只是自顾自道:“一般人是听不到水精灵的声音的,除非你有很强的亲水性,或者有精灵族的血统。”   图安珀尔翻了个白眼。   这人完全不理人啊。   霍尔维斯继续道:“但是按理来说,你也不该听到水声。因为这里根本没有水,你进入的也不是水中,而是一种领域,你听到的水声应该就是水精灵的声音,只是你听不懂,以为是水声。”   他笑起来:“这就奇怪了,雄虫不会是混血,所以你不会有精灵血统,亲水性好的人天生擅长游泳,而你多次险些溺水,你怎么能听到水精灵的声音呢?”   图安珀尔有气无力:“我哪儿知道?”   霍尔维斯收敛了笑容,垂眸看着他:“我得到的是两个预言。”   他的语气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慢条斯理的,却又似乎忍耐了很久,每个字都是在齿间研磨过百遍才终于跃出舌尖。   其中一个预言是他成功复刻了王茧。   另外一个呢?   这时候图安珀尔曲起手肘撑起身体坐起来,他试图站起来,但是却被一只鞋尖抵住胸口,止住了他要起身的架势。   棕色皮制的高齿军靴,色泽冷冽的金属拉链边缘熔塑出队伍的编号。   什么样的人会在家里也从头到脚一身制服,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抗枪的似的?   图安珀尔觉得有些头疼,抬眼,对上霍尔维斯的视线。   他垂眸,细密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眼睛。   “你不想知道第二个预言的内容吗?”   霍尔维斯的语气有些可惜,似乎图安珀尔对预言的轻视让他感到遗憾。   图安珀尔觉得霍尔维斯有时候挺烦人的。   这不废话吗?   “我不想知道难道你就不说吗?”   那一开始他说不要霍尔维斯不是也扒他裤子了?这人什么时候听过他的话?   果然,霍尔维斯道:   “第二个预言,圆月未满,石山断崖,血海残尸,灰瞳怪物从天而降……”   他语气平静,一字一顿,图安珀尔越听越不对劲。   “亲吻我,又摧毁我。”   图安珀尔心一凉。   搞什么,霍尔维斯嘴上说什么我们好好谈谈,开诚布公,答疑解问,公平交换,其实是兴师问罪,未雨绸缪,要把图安珀尔这个预言里可能杀死他的怪物处决了吗?   图安珀尔下意识就想要起身逃跑,但是胸口那只脚的力量二次加重,一下又把他给定住了。   图安珀尔抓着霍尔维斯的小腿,想要一把把他掀开,无果,只能警惕地望向霍尔维斯:“……不是我主动的。”   岔开话题并不成功。   霍尔维斯淡淡道:“重点好像是后半句。”   是啊,预言的过程总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开头和结尾——不是,霍尔维斯整个人简直像是一个身体里封印了起吊机的男模,魔鬼的身材,另一种意义上的魔鬼的力量,他怎么摧毁啊!   图安珀尔强作镇定:“你怎么对自己这么没信心?你能被我摧毁?”   这预言是能相信的吗?霍尔维斯一拳就能把图安珀尔脑子砸出坑,图安珀尔拿什么摧毁他?原子弹吗?   这个世界有原子弹吗?   霍尔维斯不置可否,只说:“预言是既定的命运。”   命运——这个词闪过脑子的一瞬间,图安珀尔想起了埃布尔的那句话。   “你仍然不相信既定的命运吗?”   那时候霍尔维斯是这么回答的——   图安珀尔脱口而出:“你不是不相信命运吗?”   霍尔维斯:“我说的是比起不相信,我更憎恨它。”   “都一样啊,你都憎恨它了,别相信……”   图安珀尔话没说完,突然胸口一痛。   霍尔维斯的膝盖骨不知道怎么长得,钻子似的,跪一下感觉能直接戳破图安珀尔的横膈膜。   “我恨命运不代表我不信它,我信它不代表我要对你怎么样,”霍尔维斯跪坐在图安珀尔腰上,他顺手往嘴里扔了一个东西,然后抓起图安珀尔的衣领,道,“我相信你会摧毁我。”   “但我也觉得我会被你拯救。”   话语未来得及结尾,那枚红色晶石被他咬在齿间,然后不由分说地,抵在图安珀尔的唇齿上,联合湿滑潮热的舌,一起推了过去。   图安珀尔真想给霍尔维斯一拳——每次痛感骤起,还没来得及生气就被情潮旖旎裹挟,缠绵沉醉硬是把疼痛包装成另类的快感,这次数多了他要是心理变态成了抖M可怎么办啊!?   谁负责啊?!   霍尔维斯的吻开始得没道理,结束得也干脆利落,退舌送齿,手再一撂,图安珀尔就咣当砸地上了。   图安珀尔躺在地上,面色潮红,胸口起伏不定,他气喘吁吁,眉眼中流露出一种对自己未来的担忧,然后咬牙切齿地憋出一句:“我恨你。”   霍尔维斯不以为意,他用指腹擦了一下下唇,图安珀尔接吻不熟练,像是小狗咬面包,直接给他咬出血了。   “嗯,我相信,”霍尔维斯说,“吃了诚实琥珀,说出的话都是真话。”   图安珀尔从地上爬起来。   “什么是诚实琥珀?你刚含嘴里的那个小石头?”   那玩意儿原来是用来吃的?他还以为霍尔维斯就有些变态的小爱好,喜欢吃嘴子的时候含点什么硬硬的小玩意呢。   “一种叫做「诺」的远古虫,有让人保持诚实的特性,不过以前的人不大喜欢每天说真话,所以这种虫子已经灭绝很久,不过它们的尸体被红色的石蜡包裹保存下来,经过千百年的沉淀变成了诚实琥珀,诚实琥珀保存了一点它们的特性,吃掉诚实琥珀可以在一定时间内只说真话。”   诚实琥珀还是有点用,至少这次霍尔维斯没像之前一样打太极把问题又抛回去了。   霍尔维斯在解释诚实琥珀是个什么东西,图安珀尔忍不住阴沉地盯着他的嘴看。   越想越气,他抬起手背粗鲁地擦了两把嘴唇,道:“有规定这个玩意儿只能嘴对嘴吃?”   “一般建议分成两半用温水送服,”霍尔维斯摊手,“这里没有温水,只有两个人,水分只能来自人体。”   图安珀尔擦得嘴巴痛,整个人心气不顺,刚想说什么,又听到霍尔维斯语气有些惊奇地说:“我也是第一次用这个方式使用诚实琥珀,没想到还真的可以。怪不得每年情人节这个玩意儿就脱销。”   原来大家都这么会玩儿。   把这东西说得跟巧克力似的,图安珀尔:“这东西很常见?”   “钱够多的话,什么都是常见的。”霍尔维斯微笑。   啧,可恶的有钱人。   图安珀尔还在猛擦嘴呢,又听到霍尔维斯说:“舅舅本来……”   图安珀尔高度警惕:“本来什么?”   “……本来想神不知鬼不觉放进茶里给你喝,然后审问你。”   图安珀尔闻言瞥了霍尔维斯一眼。   霍尔维斯确实做到了他说的公平——现在两个人分食了诚实琥珀,确实可以像之前他说的一样,畅所欲言,解答两个人对彼此的疑问了。   “你为什么想要复制王茧?想要掌握远古虫豸的力量吗?”    第38章   李途安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他没什么把握霍尔维斯一定会回答,毕竟说真话和转移话题是两个概念,但是霍尔维斯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回答:   “我不去做也会有别人去做的,这个东西掌握在谁手里我都不放心,不如掌握在我自己手里。”   现在的霍尔维斯确实很诚实。   李途安大着胆子问:“……王茧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霍尔维斯回答有些让人出乎意料,“非要说的话,你出现在其中一个预言里,王茧出现在另一个预言里。”   “我们在地穴悬棺里看到的那枚茧也是王茧吗?怎么来的?”   “那是一枚王茧的残骸,已经有人、或者说,有远古虫豸使用过它了。”霍尔维斯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挨着回答,“怎么来的?我小时候在山上巡逻的时候捡的。”   李途安忍不住发出了惊诧的疑问:“小时候?”   他几乎已经认定了那枚茧是导致他穿越的“罪魁祸首”,它应该是跟着他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才对,怎么会在霍尔维斯小时候被他捡到呢?   李途安一头雾水,还想问些什么,就看到霍尔维斯突然盘腿而坐,正对着他,道:“你问了我好多问题。”   “现在轮到我了。”   霍尔维斯一手弯折撑在膝盖上,支撑着身子微微向前倾斜。   “你是为了什么来的,谁让你来的?”   李途安犹豫了一下,“……「李途安」,「李途安」让我来的。”   “你不是说,你自己叫李途安?”   “我本来就叫李途安。”李途安在这件事上总是理直气壮的。   “所以你三更半夜出现在禁区,是一个和你同名的人让你来的?”   “……对,也不对,”李途安说,“他只是让我找他,我找啊找,稀里糊涂地,就出现在这个地方了。”   “如果不是我也吃了诚实琥珀,我真不会相信你这话。”   李途安笑起来,他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扯。   他心想,还有更扯的呢,霍尔维斯如果知道有一个地方虫子就只是虫子,虫族只是一个游戏中的概念——指不定得觉得有多扯呢。   他一摊手:“信不信随你,不信我也理解。”   “我相信。”   这下子轮到李途安有些意外了。   “你相信?你相信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闯入禁区、刚好碰上你的?”   “嗯。”   李途安狐疑地看着他,这回不用他问为什么,霍尔维斯主动解释道:“预言里的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所以你觉得老天就是会莫名其妙抓一个人从天而降的?”   可能是霍尔维斯这会儿表现得实在太好说话,李途安甚至大着胆子追问,“那你真觉得我会摧毁你吗?”   这都有些挑衅的意味了。   但是霍尔维斯微微一笑:“我说过了,我相信你会摧毁我,也相信你会拯救我。”   李途安被他的坦荡直白给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他转过头,似乎是有些不知道怎么回应,摸了一下脸,有些无措。   最后他得出结论:“你是不是和西茜桉一起看电视剧把脑子看坏了?”   西茜桉就喜欢说些什么王子公主救赎的古早童话故事情节,霍尔维斯是不是也看了?   霍尔维斯:“也许吧。”   李途安心里有些乱——没人要求过他的拯救。   也是啊,他才十九岁,以前遇到的所有人不是比他年长的成年人就是和他一个年龄的小屁孩。   哪个成年人会让一个孩子拯救他?又有哪个缺心眼的小孩子会在求助的时候放弃靠谱的成年人而选择同龄人?还是一个有些古怪的、不合群的同龄人?   没有人寻求过李途安的拯救,他对这个词很陌生。   对于「李途安」——他想要的是「寻迹」,也没有想过要拯救对方。   「李途安」需要他的拯救吗?他有拯救「李途安」的义务吗?   答案都是否定的,所以李途安没有想过拯救这个词会和自己产生什么关系。   偏偏霍尔维斯脸部红心不跳地说出来了。   李途安拿不准他是不是在胡扯。   还是说那些很会调情的人就喜欢说些你拯救我我拯救你的白痴话?   李途安像是个没洗过澡的猴子一样抓耳挠腮半天,最后吭哧憋出一句:“你有什么需要我救的?”   他用眼角余光偷瞄霍尔维斯,有点担心他会说出什么“从爱河里拯救破碎的我”之类的土味情话。   但是霍尔维斯说:“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搞半天两个傻子在这里坦诚相待。   但是李途安也不好说人家什么,自己还不是一问三不知?   但还是没憋住:“你都不知道,你、你那么笃定干什么?”   “你会摧毁我,那你也一定能够拯救我。”   霍尔维斯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李途安愣了一下,对方的语气太过于笃定,给人一种他一定有自己的道理的感觉,很有说服力,李途安于是把这句话反复琢磨了一下,但最后仍旧没思考出个什么结果。   他忍不住:“你有病吧?”   还说自己憎恶命运呢,结果对一个神神叨叨的预言深信不疑,不仅深信不疑,甚至还还自我加戏。   人家预言里只说了摧毁,哪里来的拯救?   霍尔维斯:“我不该这样相信吗?”   李途安被哽了一下。   霍尔维斯要是不相信的话,那他是不是就没活路了?   霍尔维斯现在对他态度是挺亲切的,但是他的记忆力也没有衰退到忘记初见那天霍尔维斯那副杀神模样。   李途安收回自己想要说的话,改口道:“你还是继续相信吧……有事叫我,我一定来救你。”   霍尔维斯像是听不出来他的敷衍似的,点头:“好。”   霍尔维斯今天实在是太好说话了,李途安趁热打铁,道:“那你也得帮我,我需要找到王茧。”   霍尔维斯的神色微有变化,但转瞬即逝,神色如常道:“你不是要找人,找王茧做什么?那个人和王茧有什么关系吗?”   “我哪里知道?我找人找了三个月,最后找到的只有一枚破掉的茧——就是你说的那个王茧,现在王茧没有了,我的线索也断了。”李途安说完,又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总不能是巧合吧?他明明碰过这枚茧的。”   「李途安」既然在这枚茧上留下了自己的信息素,那他和这枚茧之间就一定存在某种联系——   信息素残留随处可见,但是浓烈到持续十年依旧能被捕捉到的情况可就十分少见了。   李途安猜测有两种可能:   一种就是「李途安」和这枚茧朝夕相处,导致这枚茧沾染上了他的气味;   另外一种情况是,就在李途安找到公司杂物室里的那枚茧的不久前,「李途安」曾经短暂地回来过、并且接触了那枚茧,因此留下了信息素,而这个间隔必须十分短暂,短暂到足够李途安根据信息素的残留找到那枚茧。   而现在被霍尔维斯科普了王茧这个东西之后,李途安有了第三种猜测。   “哦,是什么?”   李途安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招呼霍尔维斯靠近,仿佛这是一个很了不得的猜想似的,霍尔维斯不以为然但是仍旧配合地低头靠近。   李途安低声道:“……第三种可能,就是组成这个茧的成分和我要找的那个人的身体成分有所重合,这个茧本身就是那个人的一部分。”   意思是,「李途安」被茧孵化过。   所以他才会留下那个「我转换」的信息。   霍尔维斯:“这是不是有点太异想天开了。”   李途安不解:“你都能接受我凭空出现从天而降了!”   这有什么好不能接受的?   “……王茧是远古虫豸的孵化器,”霍尔维斯有些头疼,似乎是觉得很难跟李途安解释他这个猜想的荒谬之处,“你知道在茧里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吗?融化分裂完全打碎之后再重组……虫子没有那些复杂的人体器官所以可以这样允许自己发生这样的变化,但是你要怎么打碎融化一个活人、然后对他进行拆分重组呢?”   人体是十分复杂而精细的一套结构,任何一个环节的混乱都会导致整体的崩塌,用茧来转化?   “这不科学。”   霍尔维斯严肃道。   李途安:“……呵呵你以为你们这个世界很科学吗?”   什么「大河」什么「某瞬」,还有什么「远古虫豸」和僵尸「虫僵」,这哪一个科学啊?   “什么叫我们的世界?”   霍尔维斯敏锐地察觉到了李途安话里的怪异之处。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李途安。   李途安的心跳有些加快。   终于来了吗?两个文明的碰撞,不同世界观的争锋,族类身份的分割——   霍尔维斯:“你是不是没上过学?”   李途安觉得自己心停跳了。   “啊?”   霍尔维斯和颜悦色:“没怎么上过学是这样的,愤世嫉俗仇恨社会,这种心态其实不太利于你的健全人格的形成。”   李途安:“……”   见他没说话,霍尔维斯当他默认了,又道:“无须自卑,我可以想办法……”   话没说完,霍尔维斯腕上的手环发出了轻微震动。   “稍等,有消息。”    第39章   图安珀尔撑着脸等霍尔维斯一目十行地看完虚拟屏上的那串密电。   他看不懂,全是点,像是一群小蚂蚁晨跑过后的操场跑道。   从霍尔维斯的表情看不出来什么,图安珀尔随口问:“怎么,有急事吗?”   霍尔维斯眉头微皱。   图安珀尔:“你忙的话可以先去处理,我自己在这里逛逛——”   他的语气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雀跃。   他说着,就准备往水球底下钻,水精灵刚从茧丝里探了半张脸出来,两人视线相错的一瞬间,霍尔维斯伸出手,一把把人薅了过来。   图安珀尔:“?”   不处理信息了吗?   他用眼神传递这个疑问。   霍尔维斯:“你爸妈来接你了。”   啊?   爸妈?什么爸妈?他爹娘也穿越了?那家里的铺子怎么办,分给他妈妈的病人又是哪个倒霉的护士接手?   图安珀尔脑子里千转百回,最后定格在一种十分微妙的情绪上:   你们不是不承认「李途安」这个人吗?不是觉得我在说梦话吗?   但是很快,他恢复清醒,意识到霍尔维斯指的应该不是他地球上的父母。   图安珀尔难以置信,一字一句吐得艰难:   “那个图安珀尔的父母?”   不是吧,怎么这时候冒出来?   他下意识地以为是霍尔维斯干的——毕竟之前霍尔维斯说过会联系他的“家里人”。   但是霍尔维斯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神情,看上去并不比他放松。   他甚至,隐约也有些不悦。   图安珀尔反应过来:“不是你叫来的?”   “当然不是。”   霍尔维斯回答。   而西茜桉这时候已经在前厅招待起了客人。   来者是一家三口。   其中的男士留着小胡子,戴礼帽,穿着一件灰色的粗花呢大衣,大衣有些小了,不太合身,或者是因为他里面的马甲毛衣叠加后太厚,把空间撑得满满当当的,而他又是个小个子,这一身打扮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十分局促。   女士身材修长瘦高,面颊凹陷,穿棕色的小马甲搭配白色中裙,头发微带着一丝弧度,低着头,看不清楚面容。   年龄小的是个女孩,和那位女士长相相似,但是脸颊饱满,是个容貌清丽的少女。   那少女提着一只皮箱,步伐轻盈,而身后的大人们则神态紧绷、步伐凌乱。   他们自报家门,称是图安珀尔的家人。   红庄园里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名字的——只有西茜桉,准确来说,西茜桉知道的是“途安”这个名字。   但是,雄虫,灰色瞳孔,大概二十岁左右,身体孱弱,近期走失,就这几条信息,不难推测出他们要找的是谁。   毕竟雄虫可不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垃圾桶,走几步就能遇到一个。   那男士自称是杜兰特·李,旁边是他的妹妹石莉·李,那个小女孩是他们的侄女莉莉丝·李。   “图安珀尔是我哥哥的孩子,”杜兰特那干瘪的脸上露出一个聚拢的笑容,握着莉莉丝的肩膀,把她推到西茜桉的面前,道,“是莉莉丝的哥哥。”   莉莉丝紧抓着小皮箱,并不说话,只睁着眼盯着西茜桉看。   那双眼睛倒是和图安珀尔有一丝相似——都是灰色,但是仔细看,却又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西茜桉并不是很细心的人,他粗略看了这几人一眼,只觉得他们有可能是图安珀尔的家人,也有可能不是,他不能肯定,依照一般礼仪为他们奉上热茶之后,他就慌不择路地去寻找主人了。   剩下的工蚁们比他更有招待客人的经验,安静地端出了水果点心,并为他们妥善安置了外套——   西茜桉刚刚直接在门口欢迎了他们,不顾他们两手满是行囊、直接端上了热茶,这导致杜兰特一行人不得不手忙脚乱地腾出手来端茶。   西茜桉斟茶又斟得满,晃晃悠悠下,茶杯歪斜,滚烫的茶水泼洒了一地。   杜兰特十分尴尬地端着已经半空的茶杯,他的袖子湿了,工蚁们为他拿来帕子擦拭。   “哦,谢谢,但不用了,”杜兰特接过帕子,道,“我自己来。”   其中一只工蚁斜了一眼,杜兰特挽起的袖子下面隐约露出红色圆斑。   他刻意压低手腕,不让人看到那些痕迹。   此人是个瘾君子。   工蚁之间不存在秘密,这个信息很快被工蚁们用特殊的语言传递给了西茜桉。   西茜桉于是请求威尔斯不要让那些人把图安珀尔带走。   “他们不像是好人。”   威尔斯还在处理公文,头也不抬,只是说:“西茜桉,好坏不是用眼睛来辨别的。”   “那气味……”   “也不是靠这个。”   “但是、瘾君子……”   “哦,你还学会了这个单词,”威尔斯笑了一下,“看来那些剧集还是让你学到了一点东西。”   但是对于西茜桉提出的请求,威尔斯并不给予回应。   “那是霍尔维斯的客人,”他只是说,“那应该由他来处理。”   但显然,杜兰特并不知道这回事,久久不见主人出来见客,杜兰特竟然自己找了过来。   他没有想过,偌大一个红庄园、为什么连一个守卫执政官的士兵都没有的这件事。   杜兰特十分顺利地循着气味和声音找到了书房。   门没有关,他敲了敲门,略显不安地搓着手,低声道:“打扰了,大人。”   威尔斯处理文件的手一顿,把已经翻开的一页放了回去。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   执政官的威严让这个男人怎么都抬不起头,小腿不自觉地颤抖着。   “哦,你看上去很眼熟……”威尔斯淡淡道,“你和你的父亲很像。”   这句话对于杜兰特来说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他一改颓态,喜不胜收地抬起头,迫切地攀认着这个关系:“啊,是、是的,我的父亲曾经做过您的尉官!”   说完,还两腿一并,做了一个拙劣的军姿问候的模仿表演。   “我、我今天来,是想要对您进行感谢,感谢您收留了我们家的雄虫。”   杜兰特这时候才记得摘下帽子,不安地来回在左右手中交换,颤抖着声音道。   威尔斯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杜兰特深呼吸,然后抬起头,大声道:“请、请您把他还给我们吧。”   “雄虫是帝国的财富,当然,拥有并抚育雄虫的家族自然也得到优待,帝国允许部分有能力的家庭在雄虫成年前拥有雄虫的抚养权,并且给与一定的补贴,并且坚决保护该家族在这个时间段内对雄虫的绝对拥有。这意味着,就算有更富有的家庭想要夺走这个未成年的雄虫,也是不可能的。”   霍尔维斯十分流畅地复述着杜兰特想要利用的法律条款。   图安珀尔听得头晕,但这些都不是重点,他第一时间表示:“他们不是我的父母。”   “嗯,那是西茜桉搞错了,后来他们自己表示是你的、叔叔和姑姑以及堂妹。”   “不不不、我的意思不是……我是说,他们不是我的家人,”图安珀尔直接道,“他们不可能是我的家人。”   图安珀尔打算直接坦白,自己根本不是那什么图安珀尔——   但是霍尔维斯打断了他:“嗯,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的意思是没有图安珀尔这个人,就算有,也不是我,我是胡乱说的……等等,什么,你说你知道?”   这下子轮到图安珀尔诧异了。   霍尔维斯今天是不是有点太贴心了,不仅理解了他的凭空出现、理解了他不知所云的找人,还能理解他其实是个没有身份的黑户?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的意思,世界上没有图安珀尔这个人,有的话也不是你。”   霍尔维斯语气平淡。   他扫了一眼脸上五颜六色的图安珀尔,似乎是觉得他吃惊的样子很有趣,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用于欣赏,然后才慢悠悠道:“这是我花费了一分钟做出来的假网页和假的寻人启事,这个名字也是根据你告诉我的那三个字随便取的。”   所以当然没有图安珀尔这个人,就算有,也不会是图安珀尔。   因此杜兰特一家人也绝对不可能是图安珀尔的家人。   “所以你只是配合我演戏?”   图安珀尔看着一脸云淡风轻的霍尔维斯,本来是该生气的,但是又觉得莫名有些好笑,“我心惊胆战地扮演一个疯人院逃逸的病人,还觉得自己运气很好,竟然真有这么个人。”   他还装得那么认真!当时霍尔维斯也一脸严肃,还说什么很有可能,但其实他明明知道自己在演戏!他就是在看乐子!   霍尔维斯一脸正直:“是的,你装了。”   装得很投入,仿佛自己真的刚从疯人院里跑出来,对这个世界充满新奇。   仔细看,霍尔维斯似乎也在憋笑。   图安珀尔又有些生气,又觉得好笑。   不过也不意外——霍尔维斯如果能那么简单就相信他的那套疯人院说辞就有鬼了。   经过了神弃牙虫僵一事,图安珀尔也逐渐能意识到霍尔维斯和那正直纯洁的外表所不符合的内在。   他长了一个正义男二的脸,但实际上、真实的他多疑多思到接近反派角色。   图安珀尔挑眉,语气中略带赞赏,道:“你的演技比我好多了。”   至少在刚开始,霍尔维斯确实表现得很像是个脾气不大好但是善良正直、寡言可靠的人。   霍尔维斯听出了隐藏在那句赞美下的、略有些微妙的嘲弄语气。   他并不在意,莞尔一笑:“多学多看,你会进步的,”    第40章   那既然已经确定那不会是图安珀尔真正的家人,他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图安珀尔左右张望,他们现在并不是在去大厅或者书房的路上,而是绕过花园回廊,走上了一条花园分叉小路。   小路狭窄,道路旁的花架上的花枝也茂盛,花影重叠,简直像是要用它们的芬芳把人淹没似的。   “我当时偷了个懒,直接在公域网络找了一个样本来涂改数据,即使设置为不公开可见,但是也被存储在云端服务器里,这意味着有心之人只要一点手脚,也可以查询到这个信息,有了这个寻人启事,再加上新闻播报提到的、在神弃牙出现的不明身份的雄虫,信息一整合,很轻易就能推断出你在这里。”   “可是那个寻人启事的信息是你伪造的呀。”   “是的,但是他们太迫切了,所以对这则消息没有做什么验证,就急匆匆跑来了,毕竟新闻里那个不明身份的雄虫是真实存在的,雄虫是实实在在的,他们就不会跑空。”   “你的意识是有人专门在网络上守株待兔,冒充走失雄虫的家人来获利?”   霍尔维斯忍不住看了图安珀尔一眼。   花园里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了,仿照月光的鹅黄色暖光透过花枝中的空隙星星点点下落,让那张年轻的脸即使皱着眉头、做出了严肃样子、看上去也过分天真可爱。   “你不太能理解雄虫走失这个词组的含义是不是?经常有人弄丢钥匙或者钱包,但是你有听过几个人不小心弄丢钻石呢?”霍尔维斯说,“钻石是一锤子买卖,但是对于拥有雄虫的家族来说,雄虫却是一生的财富,就算上交国家,仍能持续得到补助。”   他道:“想要捡漏雄虫,比捡漏钻石要难得多。”   图安珀尔愣了一下,他对于雄虫的珍贵程度没有概念,没想到还有这个说法。   但由此也可以解释为什一开始的时候,霍尔维斯即便对他多有怀疑也提供了优待和保护。   比起相信敌人会奢侈到用一只雄虫做间谍,不如相信图安珀尔是预言里的天外来客。   因为雄虫稀少珍贵,不论目的出身,能抓到一只就是血赚,自然也不会有送上门这样的好事。   如果真有雄虫自己送上门,那无疑是天上掉大饼。   霍尔维斯必须相信这是命运的指引。   “找你这样说,所以没有人会愚蠢到花大功夫在网络上守株待兔。那他们……”   图安珀尔有些懵。   他看向霍尔维斯,两人视线相对,想法同频。   霍尔维斯点头,认同了他的猜想:“……那些人守株待兔的不是雄虫,是你。”   并且不知道为何,他们非常有把握一定能带走图安珀尔。不然也不会这样贸然地直接上门。   即使面对的是拥有执政官的贵族家庭,他们也胸有成竹,这一点非常奇怪。   “如果他们什么筹码都没有,就这样空手上门,威尔斯门都不会让他们进,会把他们直接赶出去,但是现在,都过去多久了?还没有穿来卫兵驱赶外人的动静传来,”霍尔维斯冷静地分析,“他们手上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威尔斯想要的,这个东西重要到足以交换一只雄虫。”   而在知道筹码是什么之前,霍尔维斯并不想冒险让图安珀尔出现在他们眼前。   “我可不想亏本。”霍尔维斯抬手撩开一丛垂落的花枝。   花枝摇晃,打在慢了一步的图安珀尔脸上。   图安珀尔:“……”   他好脾气地把花枝拨开,快步跟上去,道:“你就这么当着我的面把这话说出来了?”   把人说得跟商品似的,好像如果对方出价合理的话,霍尔维斯会很愿意把他打包出售。   霍尔维斯瞥他一眼,语气中略有些惊奇:“他们能拿出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   图安珀尔不知道:“照你的说法,至少是执政官都会动摇的东西。”   “威尔斯动摇有什么用?”   霍尔维斯不以为然。   他继续快步向前,伸出双手拨开两簇紧紧并拢、一人多高的绣球花丛。   花丛被拨开的一瞬,漫天紫粉飞扬,那些细碎的紫粉色花朵纷纷从枝头坠落,将石板小径淹没成一条柔软的花的河流。   穿过花门的霍尔维斯并没有径直向前,而是停顿脚步,微微侧身,用手臂挡住了那丛刚被推开后又摇晃着枝条、要折腰附身的绣球花,留出了一个供人经过的空间。   霍尔维斯这回记得身后的图安珀尔了。   图安珀尔迅速地穿过花门。   霍尔维斯松开了手,花枝下垂,摇晃,影影绰绰,遮掩住两人行踪。   原来花园小径通向的是一处隐蔽的侧门。   侧门边,大簇大簇野蛮生长的野蔷薇茂盛。因为缺肥和鲜少人为干预,这些野蔷薇的花朵小而少,枝干长而繁但是叶子错落稀疏。   野蔷薇的不远处,停放着一列车队。   马戏团、马戏团,那么自然是有马车和马的——图安珀尔也不好问那是不是真的马,但至少看上去是很像的。   埃布尔正倚在一辆马车车轮边抽烟,耷拉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看到他们过来了,勉强打起精神:“哦,你们来了。”   “奥德里奇呢?”   “这儿呢,”奥德里奇像是鬼魅一样从背后钻出来,拍了一下图安珀尔的肩膀,语气里有些惊奇,“嘿,你还记得我?”   “离我们上次见面也没过去多久。”图安珀尔提醒他。   奥德里奇撇了撇嘴:“有的人就是这么没记性,一转眼就能人忘到九霄云外去。”   埃布尔脸色不太好看:“奥德里奇。”   看来他就是奥德里奇说的那个没记性的人。   奥德里奇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然后又转身向霍尔维斯报告:“威尔斯大人还没有把那伙人赶出去呢。”   他本意是想说,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说不准一会儿就会传来他们谈崩之后、威尔斯把那李家人赶出去的消息。   但是霍尔维斯听了却没有露出放松的表情,只是问埃布尔:“你方便吗?”   埃布尔掸了掸烟灰,肯定道:“我是肯定没问题的……”   说着,他把视线转向图安珀尔,直勾勾盯着他,道:“问问你的小命运,他同意不同意。”   “命运?这是什么奇怪的昵称?”奥德里奇忍不住插嘴道。   看来他并不知道预言的事情。   埃布尔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走到马车后面打开栏板,栏板耷下来,形成一个斜坡,埃布尔一脚踩在马车边缘,抓住一个手腕粗细的编制绳,用力一拽,一个大木箱顺着斜坡滑下来。   埃布尔拍拍木箱,嘴里向图安珀尔推销:“包透气的。”   图安珀尔略感不安地后退了一步,他有点不明白埃布尔这话是什么意思——   好吧,其实埃布尔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但是图安珀尔不太能接受。   这听着好像是让他钻进去的意思?   那个装饰华丽的宝箱现在在他眼里仿佛一个迷你棺材,图安珀尔有些抗拒。   然后他听到霍尔维斯说:   “那户姓李的人家好像和赤炎东延有些隐秘的联系。”   图安珀尔猛地转过头。   他真希望是自己听岔了,但是霍尔维斯吐字清晰,一字一顿仿佛新闻主播在播报今日天气,图安珀尔没有听岔的可能。   霍尔维斯:“连续三年,赤炎东延都和李家保持往来,并且至少有三个李家的子弟参与过赤炎东延的招募征兵。”   “他们被选上了吗?”   “没有消息,”霍尔维斯回答,“赤炎东延的成员信息是保密的。”   这意味着没有消息反而是一种消息。   李家的背后既然是赤炎东延——这也能结束杜兰特一个落魄贵族为什么胆敢到红庄园要人了。   奥德里奇看图安珀尔脸色微变,不嫌事乱,危言耸听道:“他损失了大批虫僵,虫僵多难炼制呀!而且经此一事,神弃牙安防加固,他再想入侵神弃牙难上加难,东延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你完了,你害他吃了这么大的亏!他一定是想要找你算账的!”   图安珀尔被唬得愣了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反驳道:“冤有头债有主,他干嘛找我麻烦?”   “新闻你看了没?”奥德里奇却只是问。   “这不废话吗,你跟我一起看的。”   下午奥德里奇假扮西茜桉来看望他的时候,他们一起看了新闻,还是用的奥德里奇的终端。   “那不得了?你以为为什么这个事儿会闹那么大、还有专题节目报道?为什么民众反应强烈、皇室可以借题发挥?又是为什么政府吃了哑巴亏却仍然要努力息事宁人?”   奥德里奇一连串反问,把图安珀尔都有些问懵了。   他略有些惊奇地反指了一下自己。   奥德里奇一副班里最笨的学生终于及格了的欣慰表情。   “诶,对咯,就是因为你!要不是有雄虫参与其中,这件事就是一个简单的安保危机而已,有没有造成什么大的损失、随便找个部门问责就可以了,哪至于上升到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危机?还不是因为有雄虫参与其中。”   图安珀尔是没有想象到单自己一个人就有这么大能量的——“我有露脸吗?”   他以为自己就是个路人角色而已。   “你没有露脸,连名字都没有出现,但是仅仅只是提及、只是提及你的存在,就已经足以掀起一场巨大的舆论风波了。”   图安珀尔被迫再一次正视雄虫在这个世界的影响力。   他以为只是数量少一点,在择偶市场比较受欢迎一点——   “谁提及的?”   图安珀尔突然问。    第41章   奥德里奇不自然地看了一眼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对上图安珀尔质疑的视线。   他淡定且笃定地回答:“威尔斯。他针对此次事件进行了媒体答疑,是官方钦定的本事件发言人。”   此时图安珀尔的半只脚已经迈进了埃布尔的箱子里。   他已经开始觉得、或许在埃布尔的箱子里暂时避避风头,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霍尔维斯:“不怕把你卖了?”   “别卖给那什么赤炎东延就行,”图安珀尔道,“我不喜欢虫僵,它们的声音很闷很难听,就像是被关在一个停止运行的旧电梯、电梯广播里还循环播放指甲划过老式黑板的噪音。”   埃布尔嘟囔:“什么怪比喻”。   奥德里奇则是乐了,安慰道:“没听说过正值青春年华的雄虫被做成虫僵的,你要是被做成了,也许能进博物馆呢。”   埃布尔有些不耐烦:“你能不能别说这些没营养的话?你刚那么多闲工夫在大厅闲逛,没从李家人嘴里套出点什么话?”   奥德里奇一瞪眼,想反驳又反驳不出什么话,他确实没能从李家人嘴里套出什么有用信息。   但是他也是有理由的,振振有词道:“你知道什么?那女的是个哑巴,那小姑娘又是个怯生生的,都不敢和生人讲话,你说,对这样两个人,我能问出什么?”   埃布尔抱臂冷笑:“没用就是没用,还找这么多借口!”   奥德里奇有些恼,还想说什么,埃布尔的手下突然跑过来,说是前头的马车轮子陷入泥里了。   埃布尔神色一变,哎哟一声:“那辆车里可装着我的「某瞬!」   说着就跑了过去。   奥德里奇立马追上去:“诶,你别跑!把话给我说清楚!我怎么就没用了?”   他一边追一边咬牙切齿道:“你就是找借口想跟我解除婚约是不是?我怎么配不上你了你这么着急和我撇清关系?我越说你跑越快是不是!该死的埃布尔!站住!给我站住!”   不小心听到一些恨海情天小八卦的图安珀尔:“……”   不过他也没有闲心吃瓜,他还在尝试努力把自己往箱子里塞——箱子倒也不是很小,主要这箱子不是个空箱子,里面还有很多马戏团要用的小玩意儿,让他是腿蜷不下、腰弯不了。   刚刚他让埃布尔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几样,但是埃布尔瞥了一眼马车那鼓鼓囊囊几乎要撑开的马车货厢之后,否决了这个提议。   “这都是有用的好东西!可丢不得!”   所以图安珀尔只能勉强自己和这些小玩意儿共享这个狭窄的一居室。   绑着蝴蝶结的铃铛啦,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手帕啦、一碰就咯咯笑的小皮球啦,诸如此类零零碎碎的东西。   图安珀尔半蹲在箱子里,用肩膀顶着箱子盖,勤勤恳恳地为自己腾出一个容身之所。   在鼓捣这些玩意儿的时候,一旁的野蔷薇花枝落下来,打在他手肘上,被他拨开后又锲而不舍地再攀过来。   就在这样的动作重复了一次又一次之后,一只手伸过来,揽过花枝,然后帮图安珀尔抬起了箱子盖,让他能不被打扰地整理埃布尔的小玩意儿。   图安珀尔回过头,冲身后的霍尔维斯小声道谢。   霍尔维斯尾音上扬,似乎是觉得有趣:“你还谢谢我?”   也是,这麻烦事都是霍尔维斯给他惹出来的。   “我谢谢你没把我直接扭送给那家人和他们背后的赤炎东延。”   “真心话?”   “真心话。”   收拾的差不多,图安珀尔整个身子差不多都锁进了这个大箱子里,他攀着箱子沿,抬高手,从霍尔维斯手里接过了箱子盖。   一抬眼,正对上霍尔维斯略带探究的视线。 ”不诚实,“霍尔维斯把空出来的那只手伸进口袋,作势要掏出什么东西来,嘴里玩笑道,“看来要再给你吃一颗诚实琥珀才行。”   图安珀尔不清楚诚实琥珀一天只能吃一颗,否则身体无法代谢,还以为这玩意儿真跟薄荷糖似的想吃就吃呢,一下子吓到了,忙说:“别别别,可不能再……”   说到最后舌头牙齿有点打磕巴,到底是不能再什么,他没有说清楚,只含糊地敷衍过去。   霍尔维斯却是理解成了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吃”诚实琥珀了。   他的神色一下子冷下来。   他本来只是开个玩笑,并没有真的打算让图安珀尔再吃一颗诚实琥珀,自然也不打算用之前那样的方式来“吃,但是图安珀尔这样急切拒绝的态度却让人心情微妙。   他竟然真的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诚实琥珀拿在手上。   图安珀尔盯着那枚红色的晶石,有点发愣。   “怎么不能吃了,会少块肉?”   霍尔维斯的声音称得上温柔,而略有些失魂落魄的图安珀尔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转过脸,有些烦躁地反驳:“反正就是不能、不能那样……”   “不能怎么样?吻?”   霍尔维斯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出了那个字。   就像是一声小炸雷落地在图安珀尔的眼前爆开了无数星子,但是回过神,却又是那么微不足道,不引人在意,好像只吓到了他一个人。   霍尔维斯的语气平平,让图安珀尔像是憋着一口气似的,喉咙有点堵。   怎么就说得那么若无其事?   断崖月夜可以说是成熟期引发的意外,那么在水球下吃的那枚诚实琥珀呢?   图安珀尔语气不太好,话里带刺:“你很习惯吃这个是不是?这样随便就拿出来,随便对谁使用……吃来吃去!吃到全世界没有谁敢对你讲假话了。”   霍尔维斯不懂他的逻辑:“谁会没事吃这个?吃多了会有耐药性的。”   而且不是都说了他第一次用吗?这人怎么这么记不住事儿?   霍尔维斯略有些不耐烦起来。   他语气生硬道:“也不知道你在介意什么。”   图安珀尔有些恼,低着头,闷声闷气憋出一句:“能别那么随便、随便吃嘴子吗?”   他有点说不出口接吻或者是亲嘴这种甜蜜到让人喉咙痒的词语。   自暴自弃地选了一个形象生动的,觉得至少不会那么旖旎暧昧,但是说出来好像也有点怪。   霍尔维斯被这个说法逗笑了。   “哦,你是亲密接触要有感情基础的纯情派。”   他刀子一样直进直出的说话方式,让图安珀尔臊得脖子发红,耳根发烫。   图安珀尔只能刻意粗着声音掩饰自己此时的焦躁不安,道:“差不多……所以别拿那东西出来了。”   霍尔维斯把玩着那枚红色的琥珀,嘴里逗他:“哎呀,那这么办啊,一开始顺序就错了呀。”   他这是在拿初见那夜的荒唐说事。   图安珀尔头垂得几乎抬不起来,脸上那层红浓得像是要滴出水,他真想此刻立马钻进箱子里躲起来,不再跟霍尔维斯讲话了。   他拉着箱盖想要躲,霍尔维斯偏要撑住盖子不准他关箱子——   而众所周知,霍尔维斯此人,力气堪比一台起吊机。   图安珀尔郁闷,恼怒,羞愤,最后无力地化作一句:“亲嘴怎么能别有目的、别有用心地亲?”   在他贫瘠的、对于亲密关系的认知里,这样的接触应该是情到浓时自然而然发生的,不该是为了感情之外的目的,比如说“诚实”。   霍尔维斯眼里的笑意散去,这句话似乎惹他不快,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不咸不淡道:“没有别的目的、别的用心,你亲得下去吗?”   语气里甚至有一丝嘲弄。   图安珀尔的观点很简单,亲密接触就该简单点,出于感情,但是感情、感情,哪儿来那么多感情?这东西难道是空气是尘埃,随时随地伸手一抓就能抓到?   这嘲弄说不清是对着谁,藏在字里行间、隐在句末尾音,像是一根绵绵的针,刺得本就被各种情绪淹没理智的图安珀尔突然像是一枚小气球一样爆开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   冷不丁地,他回嘴道。   气氛一下子凝滞了。   图安珀尔转过头——他应该是有些生气,看人的样子像是在瞪人——充满倾略性地、直勾勾盯着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垂眸看着他。一动不动。两个人都像是被按下了中止键,但是时间没有静止,某些事物正在寂静无声中迅猛而又汹涌地发生。   这画面本来是有些滑稽好笑的,图安珀尔蹲坐在一个马戏团的玩具箱子里,和一堆小玩具混在一起,他的头上还顶着一条带彩色羽毛的道具丝巾,仿佛他也是那些小玩具中的其中一个。   但这个玩具娃娃没有可爱的腮红或者欢乐的笑脸,他仰着那张青涩却不失英俊的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倔强地看着霍尔维斯,从肩颈的线条可以看出他肌肉紧绷,整个人传递出一种如同猎豹将要发动攻击时候的气场。   他这幅样子让人毫不怀疑,假如霍尔维斯下一句依旧是硬邦邦的反问或者类似的挑衅,他一定会如同锁定猎物的豹子一样扑过来。   而他的目标也很明显,明显且唯一,只有、只有……    第42章   就在图安珀尔的视线不自觉地从那双碧绿色的眼睛下滑到嘴唇的时候,那根被霍尔维斯揽在臂弯里的蔷薇枝条突然挣脱束缚,唰一声直起了摇杆,在两人中间划过一道绿影,留下叶片摇晃、窸窸窣窣的声音。   就像是一个电影情节被突然喊了咔似的,两个人回过神来,空气继续自在地流动。   而那有些微妙的氛围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图安珀尔转过脸,霍尔维斯站起身,两个人各有各的尴尬和无措。   霍尔维斯侧着身子,单手叉着腰,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道:“李家的子弟有参军在役的,所以他们算作军属,而红庄园作为战时可被征用的预备战略根据地,没办法太强硬地赶走他们,他们一旦留下来你就有暴露的危险,刚好埃布尔的到访是临时的、没有被登记的,他可以带你离开,我过几天也会离开红庄园,到时候我们再汇合。”   说完,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而图安珀尔恨不得赶快消失在霍尔维斯跟前,不管霍尔维斯说什么一律嗯嗯地点头,只想着早点走人。   等霍尔维斯说完了,他耳朵再听不到那个低沉磁性的声线了,图安珀尔如释重负,赶紧关箱子准备走人。   只是箱子盖临了还是被抬了一手。   图安珀尔有些懵,从留的那个缝里往外望。   霍尔维斯稳稳地抓住箱子盖,不让它落下,甚至往上抬了抬,露出了那双写满困惑的灰色的眼睛。   什么东西是灰色的?是冷硬的矿石、湿冷的阴天、腐臭的淤泥。   灰色不该那么纯洁无暇,单纯清澈。   霍尔维斯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最后他声音低哑,吐出一句:“这个名字当做暗号吧。更常见,更不容易惹人怀疑。”   名字?图安珀尔了然,确认道:“图安珀尔?”   确实,这个名字比起图安珀尔三个字更适配这个世界的取名习惯。   但是这个名字不是已经被赤炎东延截获了吗?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是不是还是换个名字比较好?还是说既然已经被对方知道这个名字,突然消失反而更引人怀疑?   图安珀尔正想问问霍尔维斯呢,却见对方因为他说出了个这个名字而神情舒展,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说个名字怎么就又让他高兴了?   霍尔维斯也真是的,阴晴不定,如此难以捉摸。   图安珀尔对此实在是摸不着头脑,一时间也就忘记要确认换名字的事情,而霍尔维斯嗯了一声后,松开抓住箱盖的手。   咣当一声,盖子落下,箱子闭合。图安珀尔眨眨眼,眼前已经是一片黑暗。   啧,这个霍尔维斯,手真快。   杜兰特磨磨蹭蹭地走下楼梯。一直垂着头的石莉听到动静,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然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杜兰特的脚步一下子变快,有些急切地、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就告辞了,多有叨扰,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说着,就督促石莉和莉莉丝拿起行李准备离开。   本来以为他们会赖在这里不走的西茜桉有些惊讶,但是听到这个话很高兴,嚷道:“哦,我送你们。”   杜兰特像是没听到似的 ,只是紧紧抓着手里的皮箱。   他动作粗鲁地拽走石莉和莉莉丝,似乎在这里多呆一秒钟都让他难以忍受似的。   莉莉丝不明所以,有些好奇地望着他,大眼睛扑闪扑闪,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保持沉默。   红庄园的门口不远处停放着杜兰特来时租的车。   他们一行人急匆匆地上了车,告诉司机“原路返回”。   “那可不行,”司机不愿意,“你们租车的时候是特价时段,但是现在不是了,你们预付的钱不够让我原路返回。”   杜兰特眉头一皱,刚要骂人,就被石莉拉了一下袖子,示意他不要动怒。   莉莉丝看了眼杜兰特,身子前倾,笑嘻嘻地和司机说了几句话,司机眼珠子一转,看了看三个人——   他能看出来这一家人有点钱,但是不多。   如果他们放弃租车的话,他就在这里白等了,再加上此地远离市区,回去的路上也不一定能招揽到乘客……   一想到那个小姑娘的话,他就退让了,道:“走大路回去的话我要缴纳过路费,但是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走小路把你们送到你们出发的地方不远处。”   一听说不用额外补车费,杜兰特二话不说立马同意了。   而一边,石莉抓住他的手,轻声道:“……没有,刚开始有,但是很快没有了,远离了此地。”   刚刚在杜兰特和威尔斯谈判的时候,石莉借口上厕所,实则是去寻找了图安珀尔的踪迹——   她闻到了雄虫的味道,但是这个味道很快消失了。   说明那只雄虫离开了这里。   “怪不得!”   杜兰特咬着手指,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   即便他搬出了那位大人,威尔斯也不为所动——甚至表示他们那里没有什么图案·珀尔·李,杜兰特要找人的话自便,就是留宿下来找一整晚,他都没有什么意见。   杜兰特当然不敢留下来。   那位大人没有给他那么多的时间。   现在雄虫没有接到,自己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杜兰特只想着赶快回到自己落脚的宾馆,收拾了细软赶快跑路。   莉莉丝坐在和兄妹两个人正对着的位置,她一会儿看看石莉,一会儿看看杜兰特,偶尔也看看窗外,表情闲适悠哉,一点不收杜兰特的影响——   杜兰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已经是满头大汗,汗水浸湿了他的衣领,深色的衣领在视觉上又压缩了他的身材,让他看上去更矮小局促了。   石莉则沉默不语——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奥德里奇说她是个哑巴的原因。   此时天已经快亮了。   小路颠簸,加上露水湿重,土地湿润,且多泥泞,司机看了一眼地上的车辙,嘟囔了一句,怎么还有马车的痕迹。   说了这句话没过多久,他就又忍不住骂道:“见鬼了!怎么回事?”   车子停在半路。   天边晨光破晓,照亮了前方路面上的障碍物:   那是一个装饰华丽的木箱子,上面坠着一个刻有某某马戏团字样的铭牌。   杜兰特此时是草木皆兵,突然停车把他吓了一大跳,叫道:“那是什么东西?”   石莉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是杜兰特把她的手捏得很痛——杜兰特瞥了她一眼,没有任何歉意,只是焦急地嘟囔道:“你说、你说!会是什么东西?”   司机下车查看,嘴里不屑道:“一个大点的木箱子而已……什么样子?就是马戏团里装小丑服装的那种、设计成宝箱样式的箱子、廉价的拼接木……卖废品能卖几个钱?”   说着,骂骂咧咧地想要把箱子踹开,但是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一脚过去纹丝不动,反而让司机痛得抱着脚原地直蹦,嘴里哎哟哎哟地叫着。   杜兰特又害怕又想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不断地张望。   莉莉丝突然开口道:“你下车去看看。”   她的声音清亮,语气沉稳,并不似外表一般天真。   杜兰特很抗拒下车,但是不敢违抗莉莉丝的指令,只能不情不愿地推开车门——   “你一个人去。”   莉莉丝又补充道。   杜兰特只好松开了紧抓着石莉的手。   石莉低着头,紧盯着那只刚刚被杜兰特捏得通红的手,什么也没有说。   杜兰特大着胆子走到箱子边上。   司机还没有意识到他的恐惧,抱怨道:“里面是装了石头吗?真是……来,你和我一起把它抬开。”   身后,莉莉丝摇下车窗,下达了新的指令:“打开看看。”   杜兰特浑身像是个筛子一样发抖。   司机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但是他不明白这个箱子有什么好怕的?   “难不成里面会装着一个炸弹吗?   他打趣杜兰特,杜兰特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猛地抬起头,恨恨地剜了他一眼。   司机一愣,紧接着也有些疑神疑鬼起来,看那个箱子的眼神也变了。   两个人都站在原地,不敢靠近那个箱子。   身后传来莉莉丝的啧声——杜兰特回过神,对司机道:“这个路这么窄,不把这个箱子移开的话我们没办法过去。”   他这时候一改那副胆小畏惧的样子,又变得冷静镇定了。   司机下意识地点头:“是、是这样……”   “你站到那边,”杜兰特指挥道,“我站在这边,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用力……”   司机站到他指定的位置上。   杜兰特弯下腰,作势要把箱子抬起来。   箱子里的东西似乎因为箱体的倾斜而微微摇晃碰撞,发出了有些闷的声响。   杜兰特全神贯注,准备发力,嘴里道:“一、二、嘶——”   三的音还没有完全发出来就戛然而止。   是车头撞击身体的一声重响。   杜兰特的身体被撞飞之后咚的一声跌落在路边,滚了两圈,再没了动静。   司机震惊地看着肇事车辆。   那是他的车。   车窗下降,驾驶位上露出一张年轻的脸——这是一个年龄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有一双大而圆的眼睛,饱满的脸颊,清亮的声线:“哎呀,真是,动作慢吞吞的,等得我都不耐烦了。”   他完全没有刚刚杀了人的自觉,不顾已经吓傻了的司机,趴在方向盘上,嘟着嘴埋怨道:“哎,我真不喜欢被外派出来做任务,有意思的东西看一眼就不见了,还得处理麻烦蠢货。”   说完,他转过头,看着后座上沉默地望着自己手掌的“石莉”,笑着道:“你哥哥是个不顶用的东西,死了也不足惜,没有完成任务的废物不该活着回去,但是莉莉丝……”   石莉听到莉莉丝这个名字有了些反应,抬起头,望着他。   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都是灰色的,但是一个深沉,一个浓重,说不上来为什么,总给人有什么不太一样的感觉。   石莉、或者说真正的莉莉丝望向车外路边那具尸体,喃喃道:“他死了。”   少年如同水蛇一样又从驾驶位爬到了后座——他还穿着扮演“少女莉莉丝”时候的衣装,但是失去了少女的曲线之后,干瘦的身材并不能撑起这件裙子,本来漂亮的裙子像是干瘪的布口袋一样挂在他身上。   他亲昵地凑到莉莉丝身边,捧着她的脸,低声道:“但是莉莉丝,你才是真正珍贵的宝物,你比那个废物有用得多,我们会好好使用你的。”   说着,像是调情似的,屈指刮了一下莉莉丝高挺的鼻梁——   看来正是莉莉丝那灵敏到可以寻人的嗅觉,让莉莉丝区别于“废物”杜兰特,获得了活下来的机会。   “好了,现在让我们来看看,箱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第43章   埃布尔是快到镇上的时候才发现箱子丢了一个。   应该是路上颠簸的那几下,给拦门给颠开了,靠近车尾的箱子就被颠了出去。   赶车的伙计笑嘻嘻地,说怪不得我后面觉得车轻了不少嘞!   埃布尔懒得跟他贫嘴,留下了两个伙计卸货,然后带着那个爱笑的伙计原路返回去找箱子。   剩下的两个伙计就去了仓库,准备卸货。   埃布尔的马戏团没有固定的驻扎地点,但是每年都会沿着一个大致的路线进行巡演。   这种巡演的模式一般是受当地政府和组织邀请,在某些节日来临之前表演个一两场,活跃气氛。   这次来到神弃牙,就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狩猎大典增加人气的。   埃布尔常来这里,所以在镇上租了一个仓库,用来放那些不便运输的道具或者货品。   伙计们就是打算把东西都先放到这个仓库里。   等到了要表演的当天,白天的时候他们会从仓库里拿出需要的家伙,然后在规定的地方、比如说某个广场搭建帐篷和舞台,等到了晚上再进行马戏团的表演。   仓库在一条狭窄的街道里,刚好正对着一个十字路口。   穿过十字路口就是一个有些热闹的小集市,伙计们卸完货之后就商量着要去集市上买点东西、或者是去找个小酒馆喝一杯。   咣当一声,仓库的门关上了,地上随意摆放着刚从马车上卸下来的货物,其中包括几个大木箱,它们和丢失的那个箱子的外形一致,都镶嵌有亮闪闪的廉价宝石。   仓库里光线昏暗,货架和货物都只能看到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看不清楚具体模样,而箱子却因为宝石反射微光,莫名耀眼,吸引了一些东西的注意。   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从黑暗中钻出来,谨慎地靠近了其中一只箱子。   一只黑黢黢的手还没来得及伸出来,箱子里突然就传来咣当一声。   箱子左右摇晃,突然倾倒在地,咚地一声,把那黑暗中的东西给吓得后退,三两下消失在了货架的黑影中。   图安珀尔腿蜷得有些麻,因此动作笨拙,费了好些力气才掀开箱子盖子——   他现在有些像是刚上岸的美人鱼,脚没有知觉,只能跪坐在地上,并且还要努力撑着箱子,不让它夹到自己的手。   费力地把箱子一推,失去了箱子的遮挡,眼前总算是有些光亮,只是亮度很低,一切都只能看个朦胧的……大概?   几乎是图安珀尔抬头的一瞬间,唰的一声,货架上亮起了几十只低瓦数的“小灯泡”。   哦,不,定睛一瞧,那不是灯泡,而是在黑暗中亮得吓人的眼睛。   绿色的、红色的、圆形的、杏形的,眼睛大小各异,却都直勾勾盯着地面上的图安珀尔。   居高临下地环绕着、像是一种审判。   只看到眼睛而看不到身体是有点骇人的,因为人的脑子会不自觉地加工放大未知,让恐惧加倍。   但是图安珀尔没有恐惧,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在这些眼睛发现他的一瞬间,有人按下了抽水的按钮,抽干了一整面池子里的水。   于是那方池子空荡荡的,一片纯白,什么都没有。   正如他现在的状态。   这些眼睛注视着他,但是他不仅生不出恐惧的心思,甚至连好奇之类的情绪也生不出来。   他的情绪像是池子里的水一样被抽干了。而他不知道为什么。   图安珀尔下意识地垂下眼睫,避开和那些诡异的眼睛对视。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这也许就是以前老人们常说的失了魂魄的感觉?   把他要把自己的魂魄拉回来才行——咔咔两声,仓库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属于早晨的、明亮而油润的光线肆无忌惮地闯进来,刺得人眼睛发痒。   图安珀尔抬手挡住阳光,半眯着眼,看到埃布尔大大咧咧地走进来,道:“哎呀,我就说我不至于把你弄丢嘛,看,果然在仓库里。”   图安珀尔眨了眨眼。   埃布尔不仅带来了阳光,还带来了吵闹,一时间,以埃布尔的声音为起点,无数嘈杂的声响、洪水一般涌入图安珀尔的耳朵,这些声音如同有重量一般,重新充盈他的意识。   那些失去的感官也回来了,池子里再一次装满了水,荡漾起了碧波。   埃布尔急匆匆地把图安珀尔带出了仓库。   “这个仓库我只租了一半,另一半是别人的,好像是个活物贩子?在这里放了很多活物,也不知道干不干净……哎哟,我们快走,你可是雄虫,身娇体贵的,可别生病了。”   走出仓库的时候,图安珀尔回头一看,那些货架上都挂了黑布,按理来说,他是看不到里面装了什么东西的。   但是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脑海响起:“你看到了。”   图安珀尔无意识地点头,低声回道:“是的。”   他看到了。   埃布尔一愣:“什么?”   图安珀尔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情,但是他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那股异样让他有些不舒服,他摇头:“没什么。”   “对了,给你这个,”埃布尔从自己的袍子里翻出来一个条状物,扔给图安珀尔,说,“是霍尔维斯让我给你的。”   那是一个布条做的环状物,两边有可连接的搭扣。比划一下长短,却又不是手环项链——倒是和图安珀尔脖子的长度严丝合缝。   是个颈环。   图安珀尔一脸诧异:   “干什么用的?”   总不至于是个装饰品吧?   埃布尔一脸神秘,并不明说,只是催促他戴上。   图安珀尔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这布条鼓鼓囊囊的,戴上去之后样子滑稽,倒是冲淡了choker这个东西本身带有的旖旎色彩。   很快,图安珀尔就知道这个东西是怎么用的了。   两个人甫一走出仓库前的十字路口,迎面就是一条繁华的小吃街道,就在图安珀尔出现的一瞬间,本来人声鼎沸的小吃街陷入了一瞬间的寂静,所有人停下动作,齐刷刷地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那画面十分诡异,就好像是有一只手突然按下停止键,而这些活生生的人就自然定格。   一个小贩正在翻煎饼,他的动作一停,那本来应该被接住之后放入煎锅的煎饼直接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但是这个定格的瞬间是非常短暂的,行人的视线越过埃布尔,落在他身后的图安珀尔身上,但几乎没有任何停留的额,那视线掠过图安珀尔,茫然地落在他身后的空气里。   然后一切恢复正常,有几个人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有几个人则是玩笑着,互相打趣:“你做梦吧?还闻到雄虫的味道、你怎么不说天上掉黄金啦?”   商贩继续着叫卖,路上的人行色匆匆,说笑打闹。   小贩继续翻着煎饼,饼落在热锅里,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白色的、裹着香味的热气。而他脚边那个落在地上的煎饼则很快被野猫野狗一类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叼走了。   那个短暂的、一瞬间的凝滞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似的。   埃布尔笑嘻嘻道:“你现在知道霍尔维斯给你准备了个什么好东西吧?”   他的语气轻松,“你应该能想象到,如果这些人发现你是雄虫会是怎样狂热,他们会像是被除了项圈的恶犬一样留着口水把你分食。”   说来也是有趣,明明戴着项圈的是图安珀尔,但存在丧失理智可能的却不是他,本来用作禁锢的项圈反而成了用作保护的盔甲。   图安珀尔无意识地抬手抚摸那个项圈。   没有说什么。   霍尔维斯已经休假了一周,不得不回到部队述职——“虽然他在假期中,严格意义上来讲也不算执行公务,但是阻止了恶势力入侵神弃牙,也是功勋一件,他得回去领奖状。”   埃布尔把表彰说得儿戏。却把马戏团的事务描绘得十分重大:“哦,你不知道,我们这次是怀揣怎样的决心来为狩猎大典热场子的,我一向深知马戏团领班责任重大……”   图安珀尔却想着霍尔维斯的事,没怎么注意听。   他倒不是想的霍尔维斯本人,而是想着霍尔维斯说的那句、关于王茧是“小时候捡的”。   都怪诚实琥珀,把他骇住了,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没能及时察觉到这个回答的漏洞——   倒不是说霍尔维斯撒谎。   有诚实琥珀的作用,霍尔维斯应该是没有撒谎的,他也没有必要撒谎。   图安珀尔相信霍尔维斯曾经拾取过一枚王茧。   他有所疑问的是,除此之外呢?   神弃牙里修建有霍尔维斯家族的祖坟,祖坟里的墓穴、悬棺和那些抵御外敌的程序都是百年前留下的。   霍尔维斯有可能拾取到一枚王茧,也有可能觉得这枚茧刚好可以放进悬棺里的水晶棺中,于是把它放了进去,这都是有可能的。   而在这之前呢?   那刚好可以放进一枚王茧的、造型别致的水晶棺难道是凭空出现的吗?   在霍尔维斯捡到茧之前,这个悬棺里装的是什么?神弃牙里守护的又是什么?   赤炎东延总不可能打的是要盗墓的主意吧?   鉴于霍尔维斯说,王茧有复苏「远古虫豸」的力量,图安珀尔觉得,神弃牙里应该原本是有一枚茧的。这枚王茧和在他眼前枯萎风化的那枚空茧不同,它应该是“活”的。    第44章   神弃牙层层守护着这枚茧,这也是为什么政府要派兵保护神弃牙的原因,而赤炎东延的入侵,就是为了得到这枚“活茧”,否则他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说起来,图安珀尔甚至不知道为什么那枚空茧会在他眼前风化。   他是觉得,那枚茧,就是他在公司杂物室里找到的那枚茧,但是他没有证据,茧上也没有留下名字编号,他也没有机会仔细辨认,那茧衣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归于虚无了。   对于寻找「李途安」,他仍旧一筹莫展。   图安珀尔叹了口气。   疑问如山重重,遮他眼,月影难见。   唯一一个突破口就是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有很多秘密。   如果他能把这些秘密一一厘清,也许就能在其中找到关于自己的脉络。   埃布尔吧啦吧啦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忍不住问:“你想什么呢?”   图安珀尔望着窗外出神,喃喃道:“我在想什么时候能见到霍尔维斯……”   埃布尔有些无语。   “……你们才认识多久……别发愁了,过几天,顶多两三天,霍尔维斯就会回来的,他会来镇上接你的。”   “两三天?”图安珀尔撇了撇嘴,嘟囔道,“真漫长。”   图安珀尔是那种心里揣着疑问就想立刻行动、找到答案的人。否则也不会男大学生当得好好的,某天突然发癫、就立马雷厉风行地休学当侦探了。   要他什么都不做、就在原地等待,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埃布尔感受到他的迫切,却误会了原因,揶揄道:“不是吧,就这么两三天你都忍不了?”   图安珀尔抬眼,语气有气无力:“我一分钟都忍不了。”   说着,突然不知道看到什么,眼前一亮,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埃布尔一头雾水,扭过头,朝窗外看去——   他们在街边的一个餐馆的二楼吃饭,服务员是埃布尔的粉丝,特意给他们安排在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当地的地标性建筑。   那是一座大型图书馆,外形被设计成一个巨大的复古卷轴,卷轴半开,似乎寓意着开卷有益、呼吁大家读书。   埃布尔哦了一声:“你对阅读有兴趣吗?那是当地最大的图书馆,但实际上,不只是附近地区,整个帝国没有几家图书馆的藏书种类比它多了……”   介绍了几句,埃布尔自己也觉得无聊起来,兴致缺缺地闭了嘴。   他看了图安珀尔一眼,意识到不管他想要的是什么,但是自己接下来的话总会叫他失望的。   “我们吃完饭之后能去那里看看吗?”   “当然,”埃布尔说,“那里是免费向公众开放的。”   这时候,侍者端上了他们点的菜肴——一些漂亮的绿色蔬菜和不知道是什么动物身上的腿肉,以及一些形状古怪的面点当做主食。   埃布尔喝了一口汤,发现里面用了当季的鲜美贝类,味道意外地可口,超过了他对这顿“简餐”的期待。   他正想征求图安珀尔的意见,一抬头,就看到图安珀尔盘中的食物已经解决了大半。   图安珀尔吃饭十分迅速,但并不风卷残云,他只是异常专注,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比如不舍得快速咀嚼和下咽嘴里的食物,而是把它们留在口腔舌尖,细细品闻——这种埃布尔正在做的事。   图安珀尔是不做的,他只切割和夹起食物,然后放进嘴里,快速咀嚼和下咽,一口接着一口,偶尔喝一些水,起到不知道是润滑还是解渴的作用。   旁人很难从外表上看出图安珀尔对这些食物的喜好——   “你不用这么着急……”   话音未落,图安珀尔握着餐叉的手一顿,抬头看向他,神情略带一丝茫然。   啊,埃布尔意识到,图安珀尔并不是有意这样迅速地解决食物,只为了能赶快去图书馆。   这个速度不过是他吃饭时候的正常速度。   埃布尔改口,感叹道:“你吃饭好快,简直是我见过吃饭最快速度的人。”   “哦,是吗?”图安珀尔不以为意,低头,手不带减速地切割着一块连着筋的红色嫩肉,道,“从小到大都这样,习惯了。”   “霍尔维斯吃饭慢吞吞的,”埃布尔随口道,他喝了一口水,突发奇想,问,“你们一桌吃饭的时候,画面是不是很滑稽?你都吃完半天了,他还没有开动?”   “我没有注意过这件事情。”   图安珀尔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见过霍尔维斯进食,   那顿早餐、早餐的时候,霍尔维斯似乎也只是一边跟他讲话,一边给他递了饮料。   图安珀尔还记得那不知名的绿色饮料喝起来有点辣,但却不记得霍尔维斯吃了什么。   那顿早餐是很丰盛的,光他记得到就有像是蛋奶舒芙蕾一样的甜品、和裹满了浓郁酱汁的不知名动物的红肉,还有水果若干。   但是他很明确自己没有看到霍尔维斯进食任何食物。   后来他们去了神弃牙,在神弃牙里,所有人都对时间失去了正确感知,因此没能及时感觉到饥饿或者疲惫,大家都没有吃东西或者饮水。   身体撑到极限后、图安珀尔失去了意识,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打了针输了液,体力得到恢复。   再然后就是在夜色里和霍尔维斯见识过水球里的精灵和茧,被埃布尔藏在箱子里带出了红庄园。   这严格意义上来讲,是图安珀尔来到这个世界后吃的第二顿饭。   “……我好像没有见过他吃东西的样子。”   图安珀尔自己也觉得有些意外。   他总有一种自己在这里呆了很久的感觉,但实际上竟然才刚刚吃上第二顿饭,而且还是第二顿早餐。   埃布尔摇头:“和他吃饭真的麻烦死,他又挑食,又吃得慢。”   图安珀尔开始吃甜品了,那是一种会爆汁的馅儿饼,外皮酥脆,里面夹着加了果粒的肉酱。   他好奇地看着埃布尔。   埃布尔:“我可不经常和他吃饭!”他生怕被误会自己和霍尔维斯有些什么。   图安珀尔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块馅儿饼,开始剥果盘里赠送的小坚果,一边剥一边问:“那你和奥德里奇呢?”   “什么?!”埃布尔差点把汤碗打翻。   图安珀尔:“你们经常一起吃饭吗?”   埃布尔有些坐立难安起来,他似乎羞于启齿,但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是有人跟你说了些什么吗?你怎么、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图安珀尔数了数自己剥的坚果,大概有二十粒,他豪迈地一饮而尽,嘴里鼓鼓囊囊,像是某种颊囊发达的松鼠。   埃布尔急切地望着他,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   图安珀尔用眼神示意稍等,然后尽这辈子最大的努力嚼坚果。   等好不容易嚼碎了、埃布尔刚要开口追问,图安珀尔赶紧摆手示意等等,他拿过杯子喝了一口水。   埃布尔急死了:“难道是奥德里奇跟你说了些什么吗?”   他有些着急,不等图安珀尔回答,自顾自道:“他总是在胡说八道!吃饭代表不了什么,你不要……”   “不要什么?”图安珀尔放下杯子,道,“他没有跟我提起过,实际上,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前半句是真的,奥德里奇没有提起过埃布尔,后半句存疑——霍尔维斯告诉过他,埃布尔和奥德里奇有婚约,但当图安珀尔猜测他们二人的关系是仇敌的时候,霍尔维斯也没有反驳。   因此,无疑,这二人之间是存在某种密切又错综复杂的关系的,但是,图安珀尔也并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埃布尔听他这样说,有些恍惚,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面,勺子舀起汤,又倒回碗里,如此反复,一碗热汤都被他泼凉了。   图安珀尔似乎没有自觉是自己无心的一句话让埃布尔如此失态。只是看着窗外的图书馆,等着埃布尔用餐完毕。   埃布尔实在是没心情吃饭,垂着脸,沉默了好办听,突然问:“没有人跟你提起过,你为什么突然会那样问呢?”   “因为没有别人了。”   图安珀尔干脆地回答。   这个回答让埃布尔愣了一下。   “在这里我认识的人不多,可以说是很少,少到我知道名字的人,除了西茜桉之外,就只有你和奥德里奇了,所以随口一问。”   甚至他只知道这两个人的名字,而不知道姓氏。   希望不是像霍尔维斯的名字一样长,否则图安珀尔不一定记得住。   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让埃布尔呆呆地笑了出来,笑得开怀,颇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意味。   “我总是想太多,”埃布尔语气轻快,他三下五除二地喝完了已经凉掉的海鲜汤,擦了嘴,扔掉帕子,两手一拍桌子,站起来,豪迈道,“走吧,我带你去逛图书馆,在夜晚到来之前,我有大把空闲!”   埃布尔用了“我带你逛”这样的句式——   图安珀尔本来以为是因为自己比对方年纪小,让埃布尔不自觉站在了年长者的位置上,而年长者想要带领年少者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但是等到了图书馆,图安珀尔才意识到,如果没有埃布尔,单靠自己一个人,是逛不了图书馆的。    第45章   因为他现在是个黑户,没有帝国的身份ID序列,换个说法,图安珀尔没有此地通用的身份证,办不了借书证。   图书馆虽然免费向民众开放,但是如果没有登入帝国居民的身份信息,那么就只被允许阅读一些童书和娱乐杂志。   埃布尔倒是可以用自己的信息权限帮他借一些别的书,但是图安珀尔想看的是当地志——   戈让家族历史悠久,势必会在当地志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神弃牙和他们孟不离焦,也一定会有所提及。   然而,地方志是有的,也确实记录了戈让家族的历史,但是这种大部头的书籍都陈列在专门的阅读室里,阅读室设计成只供一人进入的胶囊舱,需要提前申请权限,且只限本人使用。   埃布尔看着一下子蔫儿了的图安珀尔,道:“霍尔维斯家族的历史,一半是被民间渲染得带有神话色彩的野史,另一半,被锁在国家机要文件部门的密码柜里,说实在的,能被大众看到的,都不是真的。”   言外之意,就算看到了,也多半是假的,既然如此,看不看有什么差别?   图安珀尔却坚持:“可我就是想看。”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说的就是这种人吧?埃布尔挠挠头,有些纳闷:“你真想看,去问霍尔维斯不就好了?”   文件记载得简略,还可能有删减,不如直接去问继承人来得详实全面。   图安珀尔又想起霍尔维斯那张骗人的嘴,嘟囔道:“问他不如去占卜。”   埃布尔乐了:“那倒是,霍尔维斯只说他想说的话,可不管你想知道什么。”   说完,看了一眼图安珀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在图书馆磨蹭得太久,阅读室里的暖风系统又太给力,图安珀尔脖子发红。   埃布尔一惊,在心里念叨着果然是雄虫,身娇体弱,暖风吹吹就皮肤泛红,这要是多呆一会儿还得了?这不得把霍尔维斯的小男友给吹出病了?   这么一想,埃布尔立马就要拉着图安珀尔离开图书馆。   图安珀尔念念不舍,一步一回头,离开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图书馆。   刚走出图书馆,埃布尔发现有人在街头卖艺——   就算在地球上,图安珀尔也很久没有见到过这样原始的、朴实的表演方式了。   说起来也是有些奇怪。虫族的世界整体上是高度机械化、机械智能化、智能便民化,同时人种大杂烩且人口密度低的。   比如说,在战争中,机甲取代了冷热兵器,成为了新的前沿武器并演变成一种虫族特有的战争模式;   又比如说,埃布尔和图安珀尔刚刚去过的餐馆和图书馆,其中的工作人员里,智能引导和人工各占一半,甚至在某些岗位上,比如“图书管理员”这一职位,基本上全数由人工智能负责,只有一位工作人员,负责检修人工智能所使用的电脑线路是否正常运行。   但是竟然还有人在街头卖艺,用朴素的人体表演来换取一些喝彩和打赏。   机器人都能开飞机了,这个人还在手转竹蜻蜓呢——哦,他的竹蜻蜓竟然能削断一截木棍。   图安珀尔收回了自己唏嘘,有些感兴趣地盯着那个卖艺人手里的竹蜻蜓。   这东西和他记忆中的小玩意儿别无二致,但是他小时候买的竹蜻蜓脆弱得撑不过一个课间操的时间、就会被同学们玩坏。   这个竹蜻蜓却坚固得、已经可以当做一个暗器使用了。   埃布尔看得津津有味,一转头,发现图安珀尔也看得入神,他大为感动,颇有一种遇到知己的感觉。   埃布尔一把揽过图安珀尔的肩膀,低声给他讲解这个表演的奥秘——   也算不上是奥秘吧,只是一个信息差。   “这是只有在神弃牙会出现的表演,”埃布尔说,“因为这样的道具只有神弃牙有。”   图安珀尔猜测:“是形状,还是材质,或者是制作工艺?”   前者和后者可能性都不大,因为不管是形状还是制作工艺,在外观变动不大的情况下,对物理功能的影响性都不会很大。   那么就只有材质了。   神弃牙、特产、削铁如泥……这些关键词加在一起很耳熟。   霍尔维斯给他的牙刀也是这样的,采用了埋骨在神弃牙的「千年虫」的骨骼化石磨炼成刀,是非常稀少而珍贵的特产。   “他的竹蜻蜓用了什么?石头?”   埃布尔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脑子很灵光,解释道:“仔细说的话,是砾。”   竹蜻蜓的原理就是使用轻薄的材料来搅动空气,制造压强差来获得上升的力,因此得以实现短距离的“飞翔”,如果使用石头来制作,竹蜻蜓转都转不动,自然飞不起来——但是假如石头变小、变轻呢?   石头的硬度并不会因为形状的大小而有所改变,但是重量会因此改变。   而神弃牙刚好产出一种坚硬到、随便一个切片都可以用作砍骨刀的石头,称为「锐石」。   「锐石」经过处理分割,变成极其稀碎微小的砾石。   坚硬依旧,锋利依然。   “在竹蜻蜓的叶片边缘黏贴一圈「锐砾」,再涂上颜料,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埃布尔得意道,“但是这样的竹蜻蜓却会锋利得像是一把小刀呢!”   虽然比不上上真正的匕首,但切割一些松脆的木柜或者是水果之类的、硬度不高的玩意儿戳戳有余。   图安珀尔看了看四周,发现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很多路人驻足观赏这个人的表演,虽然没有表现得很热切,但也都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   “大家都不知道吗?”   这并不是多么高深的技巧,只是利用特殊道具而已,图安珀尔一个外乡人没见过、觉得很新奇就算了,为什么这些当地人也很感兴趣?   正说着呢,路边交通枢纽旁,一个圆滚滚的引路机器人被一辆失控的悬浮汽车给撞得七零八碎——   但好在引路机器人本身就是由多个部件经电磁力拼接在一起形成的聚合体,就算零碎落了一地,只要还有电,就能发出电流、吸引身体部分,重新把自己组装起来。   一堆散落的部件晃晃悠悠地,又变成了个憨态可掬的球型引路机器人。那个小小的显示屏上露出了愠怒的表情,但是很快,又变成了个笑脸,继续疏导交通。   肇事者嘟囔了一句“现在的罚款越来越贵了”之后就爬上了自己的座驾,引擎轰鸣,很快远去了。   路人见怪不怪。   图安珀尔收回视线,就看到埃布尔一脸诧异:“大家怎么会知道呢?又没有人拿着大喇叭广而告之!”   “可这是很简单的手法,大家想知道的话也不难吧?”   书籍、网络——这些四通八达的渠道难道起不到一个“广而告之”的宣传作用吗?   图安珀尔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学校里一本《魔法揭秘》的百科书被争着传阅,轮到他看的时候,这本书的书封都被摸变色了。   人的求知欲难道不会促使他们去追求真相吗?而在这个世界,人们又有那么多便利的渠道去获取信息……   埃布尔却摇头,说:“那多没意思?大家当然知道这些表演不是真的魔法,而是运用了障眼法或者别的小把戏,但是为什么要探究背后的原理呢?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小小的惊奇,如果知道了它是怎么运作的,不就只剩下无聊了吗?”   图安珀尔盯着那些为了竹蜻蜓的表演而发出惊呼的观众,若有所思。   看来在信息大爆炸的世代,人们疲于吸收唾手而得的知识,求知欲大幅度消退。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在这个科技高度发达的世界,还会有马戏团这样复古的表演艺术的生存空间。   人们疲于享受科技前沿影响下诞生的精致娱乐,而更愿意不带脑子地观赏一些简单直白的动物表演。   “你绷着脸想什么呢?”   一巴掌落在图安珀尔肩膀上,把他从拉回了现实。   图安珀尔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那卖艺的人已经收回了竹蜻蜓,又开始表演别的把戏了。   “没什么,觉得神弃牙出产的东西都挺有意思的,这里好像有很多特别的石头。”   埃布尔别有深意地笑笑,对图安珀尔道:“神弃牙的矿石资源丰富……”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你傍上了个坐拥矿山的男人!”   坐拥矿山?霍尔维斯?   不知道为什么,很难把霍尔维斯那张、端正得跟画报上模特一样的脸和矿老板这三个字联系在一起。   图安珀尔没太在意,只是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带我去你的马戏团转转吗?”   话一出口,他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该用更委婉的语气提出这个请求。   因为埃布尔肉眼可见地,因为这句话兴奋起来了。   “如果哪天我说我介意,别犹豫,”埃布尔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用锐石砍死我,不用留情。”   他可以说是两眼发光,道:“马戏团里没有拒绝客人的道理!”   埃布尔立马就要拉着图安珀尔去马戏团。   马戏团搭帐篷的地方离这里不太远,但是他归心似箭,恨不得瞬间移动过去,于是叫了车。   等车的时候,有人拍了拍图安珀尔的肩膀,一个轻柔的声音道:“你好。”   图安珀尔一回头,看见一张有些惊悚的面孔。    第46章   就像是被火焰灼烧后又凝固的蜡油,蜡油之中被人简单粗暴地钻出了五官。   那本应该是嘴巴的部分轻柔开合,发出了优美的人声。   这本该是是一张让人很难印象不深刻的脸,但是当图安珀尔上了车,埃布尔好奇地问你刚刚在和谁说话的时候,图安珀尔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茫然。   “……好像就是个问路的,但是我又不认路,跟他说了之后,他就走了。”   他的语气很不确定,仿佛这件事情不是发生在几分钟前,而是发生在几百年之似的。   但是等到了马戏团,图安珀尔却又突然想起来那人和他对话的具体内容。   他给图安珀尔介绍了一份工作。   埃布尔向霍尔维斯汇报情况的时候,忍不住提了一嘴,气得拍大腿:“你说说,你这小男朋友,也真是的!他如果想要体验生活找份工作实习的话,那可以找我呀,我们马戏团那么大,难道还匀不出一份工作给他?我还有章子呢,他要实践学分的话我也能给他盖章!我还有两个章!可以给他加两分!”   霍尔维斯:“……”   图安珀尔大学都没得上,哪儿需要埃布尔给他盖章挣实践学分?   “你生气是因为他没有在你的马戏团工作,”霍尔维斯慢条斯理地拆穿埃布尔,“还是因为他去你的死对头那里了?”   一提起那个名字,埃布尔恨得牙痒痒:“……朝日歌剧院不配当我的死对头!”   图安珀尔被介绍去了朝日歌剧院上班。   那个人看到了图安珀尔被图书馆拒之门外的画面,以为图安珀尔也是偷渡来的黑户,同为社会底层,惺惺相惜,就给图安珀尔介绍了一份工作。   “短期工,工资日结,不需要身份信息。”   他说话含含糊糊的,图安珀尔听了个大概,没听懂,但是等到了埃布尔的马戏团,一下车,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马戏团那色彩艳丽的大帐篷,而是隔了一个广场的朝日歌剧院。   蛋壳白的复古建筑,门口的石膏花坛上开着新鲜的百合,喷泉里的机械天使“唱”着他听不懂语言的歌曲。   门口标牌上五个大字:朝日歌剧院。   一瞬间,那个人的话再次回响在脑海,就像是一道解不开的难题突然有了提示一样,所有迷惑的地方迎刃而解,图安珀尔恍然大悟。   那个人一直说的质疑打鸡眼原来是朝日大剧院。   面试非常顺利。   这大概也是对方为什么介绍这份工作给图安珀尔的原因——图安珀尔只是远远地张望了一会儿,就被工作人员发现了,然后热情地卖票,在图安珀尔说自己不是来看戏的之后,肉眼可见地,那个工作人员兴奋起来,说,哦,你是来上班的吧?   一句话,获得一份工作。   埃布尔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但是在朝日歌剧院的负责人出来和他聊了几句之后,埃布尔妥协了。   霍尔维斯问他为什么,埃布尔叹一口气:“他们闻到了雄虫的气味。”   “这不应该,”霍尔维斯语气平淡,“抑制带不会这么快失效。”   “哦,他们只是闻到了一点点,但是不知道是从谁身上散发出来的……你不知道,那该死的朝日歌剧院的负责人、就是那个玫瑰,他竟然以为是我去玩雄虫了!还讽刺了我一番,说我玩物丧志、敷衍工作,怪不得马戏团的票总卖不完!胡说八道!我能玩雄虫吗?只有雄虫玩我的份!而且我很自爱的好不好,从不乱搞虫虫关系……”   埃布尔霹雳吧啦一通抱怨,好半天才说道重点:“哎呀,我看那个玫瑰看你的小男友的眼神有点奇怪,我怕我态度过于坚决反而引人怀疑,于是只能说他是我的亲戚,来玩的,不想让他打工,玫瑰就说我溺爱孩子,又不是雄虫,体验下生活又不会掉几块肉!你看,他这么说,我有什么办法?!”   霍尔维斯安静地听他叨叨半天,也没有结束通讯,只是整理着桌上的文件,等埃布尔说得嘴巴都干了,声音渐渐弱下来的时候,霍尔维斯终于开口了,他问:“那他怎么说?”   埃布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谁?你说谁?”   霍尔维斯少见地有耐心:“图安·珀尔·李,他的名字。”   什么怪名字?埃布尔心里犯嘀咕。   “图安·珀尔·李?他叫这个名字?”   埃布尔喝了一口水,润润喉咙,然后道:“他倒是兴致勃勃的……”   说完,他一愣,慌忙道:“诶诶,你别举报我啊,我是移民,我有时候会忘记你们这儿的那个什么雄虫意愿优先的破规矩!但我不是故意的!”   霍尔维斯:“我向谁举报?”   他这么一说,埃布尔才想起来,霍尔维斯本身就是为帝国执行一切消杀任务的肃清军,他难道要自己给自己打小报告吗?   埃布尔嘿嘿一笑:“我忘记了……”   霍尔维斯状似好心道:“这很容易忘记吗?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让我的副手单独为你授课,帮你加强记忆。”   霍尔维斯的副手是谁,他们都很清楚。   埃布尔立马结巴起来,开始扯一下有的没的,霍尔维斯听着觉得好笑。   奥德里奇被他们家里人捧在手心长大,无忧无虑的生活养成了他开朗活泼、与人为善的性格,非常讨人喜欢,连他们部队里脾气最坏的老头子,对着奥德里奇都能露出个笑脸。   但就是这样的奥德里奇,却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异乡人埃布尔吓得东躲西藏,差一点就要逃离边境、流亡国外。   一物降一物,真有意思。   奥德里奇被副手两个字吓得已经把能说的话都说了,绞尽脑汁找不到别的话题,又不敢先结束通话,最后憋出一句:   “……嗷,对了,刚我出去发传单的时候还碰上玫瑰呢,他一天不知道要做几次头发!他跟我说图安珀尔在他们那儿如鱼得水的,很受欢迎!”   霍尔维斯整理文件的手停了一下。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个问题难倒埃布尔了。   短期日结的还能是什么难度的工作?不就是打杂跑腿、做做卫生吗?但结合玫瑰那一脸促狭的笑,他又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但是埃布尔不敢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把人送出去了。   于是他振振有词:“你真是的,年纪大管得多,知不知道距离产生美啊?你本来和他就有挺大年龄差的,还管东管西,妨碍别人独立,小心以后被人踹了,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埃布尔一胡说八道起来,颇有几分奥德里奇的风姿,霍尔维斯听得头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保证他活着就行,”霍尔维斯残酷果断地挂断了通讯,并且在此之前下达了最后命令,“尽量顺着他,别让他不开心。”   埃布尔:“……”   活着他是能保证,但是为什么还要管他开不开心啊?   该死的、独裁的霍尔维斯!   埃布尔骂骂咧咧,手指头戳着虚拟通讯录里的霍尔维斯的代号,想象着自己指着霍尔维斯骂的场景。   精神胜利法让他心情舒畅不少,但是很快,这种好心情荡然无存。   一方面是因为某个被他拒绝添加好友的、他熟悉到可以背出来的号码发来添加好友信息,并且表示“我会来看你的表演,今晚就到。”   另一方面是玫瑰趴着窗户,一边整理自己刚做的新发型,一边气喘吁吁道:“埃布尔,出事了!你的小亲戚被人带走了!”   埃布尔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   奥德里奇能来,就说明霍尔维斯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只待收尾——按照奥德里奇的性格,他之所以会提前动身,一方面是出于对霍尔维斯能力的信任,另一方面是出于对埃布尔的想念。   这种时候,因为工作接近末尾,奥德里奇心里又揣着事导致工作能力降低,于是很大概率会被霍尔维斯赶走,让他提前出发。   那么倒推一下,这意味着奥德里奇回来没多久,霍尔维斯很快也会回来。   奥德里奇说他今晚回来,那么霍尔维斯很可能明天或者后天就会回来。   天啊,埃布尔觉得自己命好苦。   光是应付奥德里奇就已经够让他心力憔悴的了,再加上一个找不到自己雄虫的霍尔维斯……   埃布尔猛地抓起玫瑰的手。   玫瑰吓了一跳:“咋了?”   埃布尔深情道:“下辈子,我们还拼票房打擂台!做一辈子的敌人!”玫瑰:“……有病吧你?”   结束了和埃布尔的通讯之后,霍尔维斯看了一眼奥德里奇。   他真佩服奥德里奇,刚刚明明在场旁听了所有对话、知道了埃布尔对于自己的抗拒,但是奥德里奇仍然能够精神百倍地收拾东西,准备现在就出发,赶往马戏团。   看不出来一点受打击的痕迹。   “我就先走了,亲爱的霍尔维斯,”奥德里奇摆摆手,“照顾好自己。”   “说得好像永别似的……等这份报告签了字我就可以走了。”   “你说得轻巧!你明知道中校有多讨厌你舅舅,连带着你们整个家族都讨厌!”奥德里奇摇头,“他肯定不会那么轻易给你签字的。”   霍尔维斯提醒他注意言辞:“别人听到了可能会参你一个造谣上司作风不正、公私不分的罪名的。”   奥德里奇恶声恶气道:“他自己对人有偏见给人穿小鞋,还怕被人讲?再说我哪里造谣了,这不就是他对你做的事?”   “……你还在计较他让你去扫厕所的事?”   霍尔维斯叹气,“抱歉,那次是我连累你了。”   听到他这么说,奥德里奇认真地看着他,难得地正经起来,道:“不,霍尔维斯,别道歉……比起你为我做的,我能为你做的不多,总之谢谢你,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霍尔维斯定定地看着他,好半天,才道:“需要我再说一次吗,报告签完字我就可以走了……”   奥德里奇流畅地补充:“……别搞得跟永别了一样。”   他嘿嘿一笑:“知道了,我先走了!等你!”   “快走吧你!”   霍尔维斯佯装不耐烦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送走朋友,关闭房门的一瞬间,霍尔维斯脸上那副轻松自然的表情便即刻像是面具一样被摘了下来。   他拿起桌上的钢笔,对着金属笔夹上的反光整了整领子,然后拿着那份等待签字的报告走到了办公室的书架边。   这里有一处隐秘的暗室,藏着一个小的待客室。    第47章   打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壁炉里跳动的火焰。火光温暖,旁边的红皮沙发里,一个满头银丝的人正闭眼小憩。   她身上盖着一块土橘色的毛毯,毛毯将她很好地包裹起来,提供了一个温暖的茧一样的结构,大概就是因为这份温暖,她脸颊红润,神态祥和,身子忍不住地下滑,整个人窝在沙发里,像是一块被融化的黄油。   这块毛毯看上去已经很有些年头了,虽然备受爱护,也干净整洁,但是肉眼可见地褪色变形,很多地方的线头都不可避免地挣脱了束缚跳脱出来,让这条本就谈不上做工精细的毛毯看上去更加廉价。   霍尔维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弯腰把文件放在沙发边的小玻璃茶几上。   睡在沙发上的人微微移动了一下身体,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条土橘色的毯子落到了地上。   霍尔维斯一动不动,只是背着手,站在一旁等待。   那人没有睁开眼,只是开口抱怨道:“霍尔维斯,不帮我捡起来吗?让老人家弯腰是很残忍地行为。”   霍尔维斯:“老师,您很年轻。”   “是吗?”   “而且,我也不想再因为碰了你的宝贝毯子,而被罚去扫厕所了,”霍尔维斯似乎是叹了一口气,“虽然奥德里奇代替我去了,但是这件事对他造成的影响至今仍让我头痛。”   早知道这件事会对奥德里奇造成这么大的心理阴影,还不如当初拒绝奥德里奇的帮忙,自己去扫呢。   被他称作老师的人无声地笑笑,慵懒地翻了个身,像是一只结束了冬日小憩的老猫一样,摸了摸脸,长处一口气,然后挣扎着从柔软的沙发的怀抱里爬起来。   她把毯子随意地放在身侧,抬手拢了拢稀碎的银发,低声道:“好了,你找我有什么事情?说说看,看值不值得我提前结束自己的午休时间。”   霍尔维斯委婉地提醒:“距离我上一次见到清醒的你,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   这样看来,她的午睡时间未免有些太长了些。   对方不以为然,哼了一声,拿起那份报告,一目十行地浏览。   “霍尔维斯。”   对方在阅读到一行文字时,突然开口。   语气语调没有任何特别的起伏变幻,却让整个房间的空气变得冷。   壁炉里,橙红色的火光还在跳跃。   “是,”霍尔维斯看着她,应声道,“中校。”   当涉及军务,这里就不再有老师或者学生了。   而只有上级和下级。   “这很有意思……你的处理是怎么样的?”   霍尔维斯回答:“具体应对措施和记录在第三页的第五段至第十三段。”   文件翻页的声音清脆,紧接着是一声难辨情绪的评价:“占的篇幅不大。”   霍尔维斯没有说话。   中校又问:“是不值得更多的笔墨,还是你不愿意多谈?”   霍尔维斯沉默了一瞬,然后回答:“……我以为这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不重要?”中校挑眉,随意地把文件扔回在玻璃茶几上。   啪嗒一声,文件夹被颠开,被夹在其中的报告散落一地。   霍尔维斯仍然只是背着手,垂着眼,没有任何语言和行动。   中校声音冷酷:“捡起来。”   霍尔维斯不为所动。   气氛凝滞,似有什么一触即发。   “捡起来你也不会再看了,”霍尔维斯率先打破沉默,他的语气算不上多好,“你不过是又困了,懒得应付我,想要打发我走。”   被说中真实想法,中校的表情有些尴尬。   她欲言又止:“我只是……”   “你只是不想给我签字,把我留在通讯站,等到那个人回来了,我就走不掉了。”   霍尔维斯淡淡道。   中校别过了脸,似乎是有些烦恼,但是她并没有反驳霍尔维斯的话,只是道:“……留下来是最好的,这些琐碎的事就丢到一边去。”   一声叹息传来。   她转过脸,对霍尔维斯道:“在我看来,你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霍尔维斯神色略有动容,但只是说:“我不觉得这是不重要的事。”   说完,他弯腰附身,把地上散落的文件捡了起来,简单地整理之后,翻到了需要签字的那一页汇报单上。   中校还有些抗拒,但是霍尔维斯已经贴心地掏出了笔,塞到了她的手里。   即便有了更先进的虹膜和信息素识别的技术,但是在军队里,人们仍然习惯于更传统的签署方式。   中校握着那只笔,是她熟悉的款式,银色简约,笔身上镌刻着某某届荣誉毕业生的字样。   “这支笔还是我送给你的呢……”中校语气无奈,还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有了这个签名,霍尔维斯就算顺利汇报完近期工作,不需要留站贯彻,而是可以自行离去、继续享受自己的假期。   签完字后,中校把文件封存在保险箱里,把笔交还给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接过笔,突然听到中校发问:“你是怎么打算的?”   “什么?”霍尔维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你在报告里提到的雄虫,你说他有培养价值,”中校耸耸肩,“对他,你是怎么打算的?”   霍尔维斯的语气微妙:“我以为你没有仔细看我的报告。”   中校:“没办法,就算年纪大了,也没办法改掉我这一目十行超级记忆的、让人嫉妒的坏毛病。”   “就像是我报告里写的那样,我会好好培养他的。”   “培养?雄虫?光是保证他们的存活和安危都已经很不容易,你还想要教他些什么呢?”   霍尔维斯并不因为她的话有任何气馁,道:“我有很多可以教他的。”   “哦,给他一些基本的食物,饲喂他,让他变得强壮,然后给他点心和责骂,教育他乖觉听话?你以为雄虫是宠物店里等待人购买的小狗吗?”   中校说着,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又问:   “那么你的饲育目标是什么?忠实的情人、温顺的伴侣或者上个难度,利用雄虫的天性,让他成为间谍中的间谍?   中校随意地列举各个可能性,似乎并不觉得这个猜测有任何的不礼貌之处。   霍尔维斯把笔别在了胸前口袋。   饲育。   真是个好的词语,比起培养更能准确地体现他想要对那孩子所做的事情。   饲喂他血肉,让他强壮的同时保持饥渴,教育他虚实,让他对不自觉求知真理。   霍尔维斯的语气轻松:“……为什么不能是一个战士呢?”   中校难以置信地转过脸,认真地盯着霍尔维斯,似乎想要确认他是否在开玩笑。   但是霍尔维斯不爱在这种事上开玩笑,他不是那样的人。   霍尔维斯坦然地迎面中校质疑的目光,神情中看不到玩笑的成分。   中校忍不住说:“你疯了。”   哪儿有人浪费资源去培养一个来路不明的雄虫、只为了让他们去战斗的?   雄虫天生不适合战斗,他们只应该被精美的绸缎、美丽的柔纱簇拥,闪亮的珠宝和钻石用以点缀笑容。   万众瞩目地生,万众瞩目地死,终其一生只为了受人爱慕崇拜,民众的仰望就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养料,供养他们的美丽无知和高傲。   霍尔维斯并不意外自己的导师会有如此反应。   看了看时间,奥德里奇应该已经乘特快列车赶到了镇上,和埃布尔互诉衷肠有一会儿了。   他也是时候该出发了。   “那么我先告辞了,老师。”   眼看着霍尔维斯就要关门离去,中校犹豫再三,还是叫住了他。   霍尔维斯脚步一顿,停止了关门的动作,从容地抬起头来。   中校问:“为什么?”   霍尔维斯没有立即回答。放在门把上的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光滑圆润的的黄铜门把,他似乎想要在脑子里挑选一个能一锤定音的、让老师瞬间信服的答案。   但这样的答案好像又不太能说出口。   短暂地思考之后,霍尔维斯选择了用反问代替回答。   “您相信我吗,老师?”   中校的表情有些僵,最后败下阵来,回答:“……当然。”   看来是得不到一个准确答案了。   霍尔维斯有些不忍心看着自己的老师如此颓然,像是只被啄秃羽毛的斗鸟似的。   他决定给出一些提示、一些比较有力的、能为他拖延很多时间的提示。   “您并没有把我的报告看得太仔细,”霍尔维斯一边说着,一边后退,“……在第五页的第八段,你应该多看两遍的。”   他动作轻柔,几近无声地关上了门。   中校如醍醐灌顶,赶快打开了保险箱,翻出了那份她确实没有看得太仔细的报告。   第五页,第八段,在重要信息补充的小字段落里,霍尔维斯简略地写:   他辨别出了「生门」。依靠“听”。   中校的表情瞬间凝固。   良久,她无声地笑了,扶额苦笑,然后打开通讯器联络了某位正在路途中的要员。   “霍尔维斯走了。”   “什么?不是跟你说了,等我来吗?!”   “……啊,亲爱的上校,我要怎么告诉你呢,”中校倚靠在壁炉边的砖墙上,随手把那份文件扔进了火炉中,“……我觉得您之前的提议已经有些不合时宜了。”    第48章   中校如醍醐灌顶,赶快打开了保险箱,翻出了那份她确实没有看得太仔细的报告。   第五页,第八段,在重要信息补充的小字段落里,霍尔维斯简略地写:   他辨别出了「生门」。依靠“听”。   中校的表情瞬间凝固。   良久,她无声地笑了,扶额苦笑,然后打开通讯器联络了某位正在路途中的要员。   “霍尔维斯走了。”   “什么?不是跟你说了,等我来吗?!”   “……啊,亲爱的上校,我要怎么告诉你呢,”中校倚靠在壁炉边的砖墙上,随手把那份文件扔进了火炉中,“……我觉得您之前的提议已经有些不合时宜了。”   “什么?”   对方的语气中不难听出他的勃然大怒或者是气急败坏。   但中校并不在意。   壁炉里的火舌猖狂地舔舐着文件的边缘,很快,一阵火星迸裂之后,火焰跳跃着吞噬洁白的纸张,噼里啪啦几声,很快,一切都归于虚无。   暖橘色的火光映衬在那张如同银发一样毫无血色的的面颊上,为这张苍白的脸添了几分暖。   那双银灰色的瞳孔里映射出跳跃的红,火苗飘忽摇晃,仿若远古祭祀的舞。   祝宛对着通讯器那头的男人柔声道:“我们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吧,现在是新时代,应该放手让年轻人做他们想做的事。”   “我们这些旧时代的冤魂,只会阻碍他们的前进。”   而看着年轻人驻足不前,是这个男人最害怕看到的事。   那边沉默了很久。   最后冷冷甩出一句:“让霍尔维斯自己来跟我说。”   紧接着掐断了这段内线通话。   图安珀尔不是被带走的,准确来说,他是被掳走的。   上一分钟,他还在给朝日歌剧院的当家花旦剥坚果,花旦夸他坚果剥得完整。粒粒分明,分给图安珀尔一杯热奶茶喝。   图安珀尔不太想喝来路不明的东西,出了门,就把奶茶倒卫生间了。   有点对不起人家的好心,但是没办法,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图安珀尔正在心里说对不起呢,下一分钟,空掉的奶茶杯落在地板上,咕噜噜滚到墙角。   图安珀尔被人电晕了扛在肩上掳走了。   他想起以往秋冬季节,身边的人苦于静电困扰,每逢换衣,必定是噼里啪啦紫蓝色电光闪烁、顺带惊起一片哀嚎的,那时候,唯有图安珀尔一人泰然,无辜道,诶,我不容易被电诶。   现在倒好,往前十余年没有挨过的电,在今天尽数归还到他身上,电得他腮帮子打颤。   幸好没喝那杯奶茶,图安珀尔庆幸地想,这要是喝了再挨电,不得吐一身吗?这套制服是玫瑰临时找出来、借给他穿的,弄脏了要赔钱的。   图安珀尔一穷二白黑户一枚,打工未半而中道崩殂,实在是没钱赔。   那绑匪看他嘴角微微上扬,纳闷了:“你给他电傻了?咋还笑呢?”   另一个绑匪直挠头:“我寻思不能吧?那电量顶多让人浑身麻痹,犯抽抽,丧失几分钟行动力,咋能把人脑子电坏呢?”   “哎,你说,要真不小心把脑子电坏了咋整呢?”   “你怕啥?会跑去朝日歌剧院打黑工的、都是没身份的游民或者偷渡客!怕啥?”   “这小子眼皮是不是动了一下?我看错了?他别是醒了吧……”   “不是我说,你怕啥?他醒了也是被绑着的,死鱼一样身都翻不了,你怕啥?”   就是,要怕也是我怕——图安珀尔在心里说。   他被五花大绑,恢复了意识之后也做不了什么,只能闭着眼装晕,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这两个绑匪听上去是老手,已经很熟悉作案流程,根本不在意被他们绑来的人醒没醒,自顾自地在那里聊天,从路况聊到基建、从基建聊到粮储,从天下大事聊到最近上厕所有点困难。   图安珀尔被迫旁听,从那话多的哥们嘴里了解了这人的半辈子。   听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司机,怎么就干上拐卖人口的勾当了呢?   图安珀尔在心里为他们惋惜——同时不动声色地稍微移动身子,挡住了被反缚住在背后的双手。   这两人绑的手法还挺专业,他的手指几乎用不了力,但是没关系,牙刀不需要用力。   只要把牙刀顺着手腕卡进绳子里,反复推动,垂直绳子方向的牙刀就能在绳子上拉出一个端口。   太好使了,图安珀尔感动得都想抱着牙刀亲一口了。   想想这把刀,帮了他几次忙了!简直居家旅行必备神器!   双手获得自由之后,图安珀尔把牙刀收进了袖子里。   牙刀仿若如水一样丝滑无声地滑进了袖管——图安珀尔此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把刀和他的相性有些太好了。   图安珀尔并非玩刀弄匕的专家,平时用刀频率也和普通人无疑,但是这把刀却和他配合默契,他几乎可以说是无师自通地领会到了这把刀的用法,就仿佛这把刀曾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图安珀尔天生知道如何使用这把牙刀。   但是图安珀尔自己似乎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这一点。   纤薄的刃面紧贴肌肤,但是图安珀尔却没有感觉到冰冷,这把刀仿佛薄冰融于春水一样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图安珀尔的身体,他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是图安珀尔知道,只要他需要,他随时可以抽出这把刀为自己所用,就像是抬起手臂张合五指一样轻松自然。   两个绑匪,其中一个担任司机,另外一个坐在副驾上,翻看着已经过期的周刊读物。   当看到神弃牙专栏报道时,他嘟囔道:“哦,霍尔维斯,这是谁?是哪家的少爷?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是哪家的私生子吗?从没有在社交圈里听过这个名字。”   开车的绑匪笑他:“你真是没见识,那可是霍尔维斯殿下!戈让家族的下一任继承人。他不怎么出现在那些贵族的社交网络中,不过,那是有原因的!”   “戈让家族?威尔斯·戈让是他们家的吗?我怎么记得他们家没什么人了……”   “那他们家为什么没有什么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竟然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哦、天啊!不会吧!难道他就是那个人……”   副驾上的绑匪开始情绪激动地大嚷大叫起来,手里的周刊被他卷成了筒装,不断地被挥舞起来,落在司机的肩膀上。   司机被同伴打痛了,又因为在开车不方便躲避,不大高兴道:“大惊小怪!这几乎可以说是众所周知的事都值得你这样激动的话,如果知道了那件事,你还不得心跳加速直接晕过去?”   “别说那件事了,光是这件事,就已经足够让我激动了,天啊!”   “这件事那件事的,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司机不满道:“你刚刚不还说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是知道啊。”副驾上的人平复心情,重新展开了那本被他捏得发皱的周刊,津津有味地品读起上面的花边新闻。   “……”   “……”   图安珀尔趴着两个座位的中间,手上的刀子转了个圈,落在了司机的脖子上。   “不好意思哦,我只有一把刀,所以只能架在你脖子上了。”   “你、你什么时候!”   “就在你们说霍尔维斯怎么怎么样的时候。”   图安珀尔很好脾气地回答道。   副驾上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语气迷惑了,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转过身就想对他发出进攻——   图安珀尔闪身躲过那慢而乏力的一拳,同时,手腕抖晃了一下。   牙刀锐利依旧,讯速地在司机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司机惨叫一声,方向盘一拧,车辆急转,车轮在地上打滑发出刺耳的噪音。   副驾上的人立马不敢动了。   他注意到图安珀尔神色自然,似乎完全不在意三个人刚刚差点一起落得一个车毁人亡的下场。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更惜命,谁就失去了主动权。   图安珀尔挑眉,随意道:“注意点,别吓人,我的刀很快的。”   说着,拍了拍司机的肩,嘱咐道:“好好开车。”   司机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敢反抗——   他们已经开上了一段盘山公路,道路的一侧是陡峭山崖,稍有不慎就可能翻车坠崖,司机不敢赌。   他只是个普通人,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但是那里的普通人会敢随便绑架活生生的人呢?   图安珀尔是不信的。   不过比起绑匪的的幕后主谋,他更在意两个人刚刚谈论的那个八卦。   “你还没回答我,这件事是哪件事,那件事又是哪件事?”   司机颤抖着嘴唇,问:“您、您是指关于霍尔维斯殿下的那件事吗?”   图安珀尔嗯了一声。   副驾上的那个人插嘴道:“这件事谁不知道?你还问……”   司机又是一声惨叫。   他脖子上的那条红色血痕似乎又有了隐隐加深的趋势。   图安珀尔有些不耐烦:“我让你讲就讲,你管我知不知道?”   副驾驶上的人偷偷观察着图安珀尔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您、您是想要从我们这些平民嘴里了解一些信息是吗?从一些别的角度、更全面地了解这件事……”   司机听了这些话,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神色有些激动起来,表忠心道:“我一定、一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称呼图安珀尔为“您”,好像已经把图安珀尔当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什么了不起的人会被他们这么轻易地撂倒?   但是图安珀尔也没有必要去纠正他们,只是粗声粗气道:“别废话那么多!”   “是、是……”   司机咽了咽口水,道:“这的确是一件,只要是神弃牙的人就都知道的事情。”   “按理来说,贵族的家事,不该由我们平民随意评论,但是那毕竟是一场公开的审判。”    第49章   霍尔维斯赶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一进门就看到奥德里奇和埃布尔在吵架。   “我可是为了你买了站票,一路站过来的!”   “得了吧奥德里奇,别说得那么可怜,你自己犯蠢别怪我,你看,霍尔维斯也就比你晚了几个钟头而已,你的站票没有任何意义。”   “我为了早那么几个钟头,一路上都在忍耐,你知道站票车厢有多可怕吗?”   “天啊,奥德里奇,你是在问我知道普通穷人的出行方式有多让贵族难以忍受吗?我怎么会知道?我是移民,战争的时候我光着脚和我的家人从边境线跑过来,在我成年之前我甚至没有坐过悬浮列车!我怎么会知道它对你来说有多难熬?”   霍尔维斯有些头疼。   他敲了敲门:“我听说这里发生了一些小事故。”   吵架声戛然而止。   埃布尔和奥德里奇齐齐转头看向他,表情都不算太美妙   奥德里奇是余怒未消,埃布尔是微有惊恐。   霍尔维斯不太在乎他们的吵架内容,只是问:“我的人呢?”   埃布尔早在昨晚奥德里奇来之前就已经联系了附近城镇的警卫,在几个出入口设置了关卡。   奥德里奇说:“因为临近狩猎大典,政府很看重最近的治安,这些关卡出口本身就被看得很近,所以他们不会有机会跑出去的。”   埃布尔分析:“目前为止,还没有收到有可疑人员越过关卡的消息,所以他们应该还在附近,带走他的可能就是本地人。”   霍尔维斯点头,示意知道了,然后问:“那个歌剧院在哪儿?”   奥德里奇一惊,以为他要去找歌剧院麻烦了,连忙阻止——   “喂喂,我们是现役军人,不能寻衅滋事……”   但是埃布尔已经开始带路:“哦,就在我们搭建帐篷的马戏团的那个广场的对面,我们可以做这个观光车过去,不要钱。”   奥德里奇怕霍尔维斯冲冠一怒为蓝颜,一怒之下端了人家正常营业的歌剧院,也跟了上去。   他坐在观光车中间的位置上,头向拨浪鼓一样转来转去。   奥德里奇一会儿告诫霍尔维斯,说:“说实话兄弟,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情感淡漠,现在看到你为了别人动怒,我特别感动,有血性是好事情,但是我们要理智,你也不想因为这种事影响你的前程吧?”   一会儿又转过头,幽怨地对埃布尔道:“换位思考一下,如果现在被不明人士拐走的是我,失踪的是我,你也会像霍尔维斯一样,为了我动怒吗?还是说你会拍手称好,因为终于没有人烦你了?”   埃布尔头疼得厉害。   本来人在自己手上被弄丢了,他就心里烦,担心图安珀尔的安危,更烦,再加上对霍尔维斯的歉疚和一丢丢畏惧,烦上加烦,现在又来一个奥德里奇,随时随地大小演苦情剧,烦得他恨不得立马结茧重生。   好在霍尔维斯没有任何责怪他的意思,否则埃布尔感觉自己真的承受不住,那最后只有两腿一蹬,直接晕死过去。   到了朝日歌剧院的门口,玫瑰出来迎接。   他不知道霍尔维斯的身份,但是看到埃布尔对他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知道此人必然大有来头,便挂上一副亲切的笑脸,想要上来招呼。   “哟,这位客人真是气度不凡……”   可惜热脸贴了冷屁股。   霍尔维斯没理他,只是问埃布尔,当时他们是怎么站的。   埃布尔立马还原了当时的站位,玫瑰一头雾水地也任他摆布。   霍尔维斯充当图安珀尔,玫瑰扮演玫瑰,奥德里奇来做埃布尔,埃布尔把几个人像是摆棋子一样摆好,努力忽略掉奥德里奇哀怨的眼神,然后道:“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霍尔维斯看着眼前的歌剧院。   蛋壳白的复古建筑,门口的石膏花坛上开着新鲜的百合,喷泉里的机械天使转着圈。   当时的图安珀尔就站在这个位置上,看到了他现在所看到的一切。   “他是主动说想要去这个歌剧院工作的吗?”   玫瑰摇头:“那倒不是,他只是远远地望着我们的门口,我们的工作人员以为他想要买票看表演,结果他说不是,然后工作人员就问……”   说到这儿,玫瑰停顿了一下,他有些尴尬地拢了拢自己的新发型,然后道:“哎呀,这个,我们也是好心,为一些困难的人提供短期的工作……”   霍尔维斯瞥了他一眼,没有戳穿。   在帝国,没有身份的黑户就像是隐形人,正常的商家或者个人都会避免雇佣他们,因为没有办法签订合约,如果被损坏或者偷盗财物也没有办法追溯。   朝日歌剧院如此主动热切地聘用黑户一定是有利可图。   不过,现在找到图安珀尔的下落比较重要。   霍尔维斯突然问:“那个天使手上的花瓶里是不是有一个音响?”   他看到了出音孔。   “啊,是的,不过那个播放器总是坏的,我们叫人来修了好几次,就是不响。”   埃布尔一个激灵,道:“可是昨天我们来的时候,那个音响还是好好的!”   他当时觉得那个天使的音响里的歌太没有品味,心想果然没品的歌剧院,连门口放的歌都很难听。   玫瑰记不太清了,茫然道:“是吗?没有吧?我记得坏了很久了呀……”   说着,他朝着机械天使走过去,嘴里道:“可是这个太贵了,要不然就重买一个新的了。然后我们老板就说,当个摆件放着也挺好的,不然门口空荡荡,不好看。”   玫瑰打开了机械天使手中的花瓶的盖子,里面嵌置的音响寂静无声,不管怎么按开关都没有动静。   霍尔维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后。   他冷不丁到道:“这个花瓶上下是对称的。”   玫瑰被他吓了一跳,手上的花瓶盖子掉了,霍尔维斯一把接住,同时俯身,按住了花瓶底部。   左右旋转,另外一个盖子被卸了下来。   玫瑰有些诧异,他以前不知道这个花瓶两端都是可以打开的。   他蹲下来,想要看看这下面是不是音响的下半截——但是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球形的微型摄像头。   摄像头左右转动,红灯闪烁,然后对上了玫瑰的视线。   玫瑰惊讶道:“这什么时候安了个摄像头?”   话音刚落,那个红灯熄灭。摄像头停止了工作。   “这个音响是人为操纵的,”奥德里奇跑过来,查看之后得出了结论,“看到有人来了,才会在后台操纵播放特定的音乐。”   霍尔维斯:“但不是每个人经过,它都会唱歌。”   奥德里奇看向他。   两个人都想到了一个东西。   “催眠暗示。”   通过提前埋下让人不易察觉的心理暗示、再使用某个固定的「关键词」触发,已到达催眠的目的。   “啊,我想起来了,”埃布尔回忆道,“我们来之前,有个路人和他搭话,他后来跟我说,那个人是在向他问路。”   “当时我还奇怪呢,明明不远处就有内置当地地图和导航系统的交管机器人,怎么会来问他?但我没多想……”埃布尔有些懊恼。   奥德里奇道:“那就说得通了,应该是在问路的时候,那个人就已经通过语言和动作埋下了某种心理暗示,然后通过机械天使的歌声激发暗示生效,成功催眠了你男朋友。”   他转过脸,对着霍尔维斯重复了一遍最后几个字,“催眠了你男朋友。”   霍尔维斯:“……他有名字。”   奥德里奇自顾自道:“那看来这是一个有计划的网络,选取目标,诱骗入职,然后拐带……”   玫瑰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嘿,你别跑,你们剧院相当于给那些人提供了便利,帮组他们的计划成功,这肯定不是第一次了!怪不得你们那么主动聘用没有身份信息的人呢!你们这一定常有人失踪吧?你们需要员工为你们工作,但是又不愿意承担员工失踪的责任!所以就打量聘用没有身份的黑户!你们这简直是为虎作伥!”   霍尔维斯已经走到了剧院的墙边。   “哎呀,那这得归我们管啊,这个算是诈骗诱拐吧?我们又可以一边放假一边上班啦!带假执勤!哇哦!好开心啊霍尔维斯你说是不是啊?”   奥德里奇假笑着拍手。   现在只要追踪安装摄像头的人就可以了。   玫瑰刚刚提过这个机械天使经过了多次维修,那么维修工就是头号嫌疑人,通过维修工可以继续追踪,锁定幕后黑手……   奥德里奇一转脸,却看到霍尔维斯望着朝日歌剧院的窗户出神。   “喂,你不会是在担心他吧?”奥德里奇耸耸肩,劝他,“放轻松,他可是雄虫,还是一只正值青春的年轻雄虫!谁敢伤害一只珍贵的年轻雄虫?”   埃布尔汗流浃背。   奥德里奇奇怪:“天很热吗,你怎么……”他说着,就要抬手去擦拭埃布尔额上的冷汗。   埃布尔一把把他手打掉,低声道:“他戴了抑制环。”   奥德里奇一下子哑了。   埃布尔压力如山,艰难地说完了接下来的话:“在他们眼里,他大概就是个年轻的、没有身份信息的、没有太多额外价值的普通黑户。”   这种人,作为商品流通到黑市之后,一般被分块出售。    第50章   霍尔维斯只是望着那扇色彩斑斓的玫瑰花窗。   那是用一小块一小块的小格玻璃拼出来的,色彩斑斓,在晨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从他站着的这个角度看,那扇窗户是有些晃眼的。   如果想要避开那刺眼的光辉,需要走到靠近门口的位置——   哦,图安珀尔昨天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察觉到了什么,然后突然抬起了头,看向那扇紧闭的花窗。   此刻,他也站在了同样的位置。   霍尔维斯转向已经被奥德里奇的推理吓得说不出话的玫瑰,问:“那是什么房间?”   “……哦,那个……那是、那本来是一个祈祷室……”玫瑰有些结巴道,“这个建筑以前是一个教堂……”   “现在呢?”   “是贵宾休息室。”   玫瑰说完,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道:“我不能直接像您透露那位贵宾的名字,因为他的姓氏是收到法律保护的。”   “是吗?”霍尔维斯淡然发问,“比起穆勒如何”   奥德里奇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喂——”   而玫瑰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脸上的苦色更甚:“这也是一个尊贵的、我们不能怠慢的姓氏。”   霍尔维斯也不再为难他,了然道:“看来那个人的身份确实尊贵。”   说着看向奥德里奇,语气有些可惜:“尊贵到连你们家的名字都不好使了。”   奥德里奇半信半疑:“在这个小地方的剧院包厢里?有连我都不能知道名字的贵族?”   帝国的贵族分为两种,一种是戈让家族这样历史悠久的大贵族,也有穆勒家族那样祖上无名、近几百年才发展起来的新贵族。   大贵族的身份判定严苛,注重血脉纯净,自视甚高,并不爱广泛交友,新家族却恰恰相反,总是三五成群、彼此联合,因此相比起孤僻的大贵族,新贵族的名字有时候更有用。   而托奥德里奇那好脾气的叔叔、伯纳德执政官的福,穆勒家族大概是近几十年来、人缘最好的贵族之一,基本上,不管是大贵族还是新贵族,都会卖他们几分面子。   奥德里奇这辈子很少有碰壁的时候——至少在他亮出自己的姓氏之后,很少有人会不买单。   这让奥德里奇好奇心起来了。   他非要知道那个贵宾包厢是谁的——既然是连他都不能够知道名字的贵族,那么包厢一定是私人的。   就算他现在人不在,这个包厢也不会给别人使用。   眼看着奥德里奇就要不依不饶地闯进去,玫瑰一脸惊恐,霍尔维斯拉住奥德里奇,问玫瑰:“我不向你要他的信息,我只想知道一些,关于这个包厢的事情。”   玫瑰感激他的解围,略有犹豫之后,低声道:“如果我知道的话。”   “当然,你当然知道,”霍尔维斯笑了,问,“这个窗户有窗帘吗?”   “是的,曾经作为教堂花窗的时候,为了透光没有设置窗帘,但是后来,我们安装了一整面的巨大的绒布窗帘。”   市场上最贵的绒布材质是星光绒,这种绒线细密,看不出针脚或者接缝,最适合用来做一整面的东西。   霍尔维斯:“那么昨天星光是有过闪烁?”   玫瑰眨了眨眼,迟疑地点头,道:“上午的时候,是有的。”   奥德里奇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那有上午星光闪烁的?   “你是不是在胡……”   他质疑的话还没出口,埃布尔瞪了他一下,奥德里奇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星光绒。   星光绒的遮光性很好,常被用于高端剧场做帷幕使用,当灯光暗淡,这种绒布就会恰如其名地反射点点星光。   玫瑰的回答说明有人昨天上午使用了这间包厢、拉上了窗帘,遮挡了日光。   于是房间内星光闪烁。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霍尔维斯也不再做过多停留,转身就走。   埃布尔一脸焦急地跟上去,嘴里不断念叨着:“我们得尽快了,他很危险!”   “他不会很危险的。”   霍尔维斯半安抚性质地道。   埃布尔不解:“他怎么会不危险呢?他现在可没有雄虫这个护身符!”   “正因为他现在隐藏了雄虫信息素,所以他反倒安全了。”   “什么?”   “因为抓走他的那个人,对待雄虫可比对待雌虫残忍多了。”   埃布尔听得迷糊,转身一把抓住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奥德里奇,质问道:“你听得懂他在讲什么吗?”   奥德里奇耸肩:“我要是听得懂,我也不会一直给他当副手了。”   虽然同属贵族,年龄相当,又是军校同期,资历没有高低,但是只要有霍尔维斯在,奥德里奇就不得不屈居第二。   这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性感散漫,天生不喜欢指挥别人,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似乎霍尔维斯就是比他优秀一点。   比如现在,他就不知道霍尔维斯想到了什么东西。   埃布尔瞪他一眼。   这没用的玩意儿。   奥德里奇嬉皮笑脸道:“不过我有一件事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他拍拍埃布尔的肩膀——不出所料地被埃布尔嫌弃地掸开了手,奥德里奇并不在意,只是道:“霍尔维斯的话不会出错的,既然他说那小子没有太大危险,那就是没有太大危险。”   顿了一下,他说,“你别那么担心,也别太自责。”   埃布尔闻言,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奥德里奇竟然在安慰他——埃布尔气消了不少,但是依然没什么好气儿道:“你懂什么?他可不是一只普通的雄虫那么简单!我当然紧张他。”   奥德里奇捂住心脏,面露痛苦:“你什么时候也变得那么世俗起来,开始迷恋雄虫?”   霍尔维斯脚步一顿。   埃布尔见状紧张起来,连忙辟谣:“别胡说八道你这个喇叭虫!我只是害怕这世界上的骨灰级马戏团爱好者又减少一个!”   奥德里奇这才作罢。   图安珀尔还不知道,在埃布尔的嘴里,只是随口一问能不能去看看马戏团,就已经足以让他成为一个传说中的骨灰级马戏团爱好者。   他打了个喷嚏。   和他一起打扫的同事翻了个白眼,道:“小心点儿,要是你的劣等虫子汁滴落到了这些名贵的家具上,我就把你熬成虫子汤!”   这位新同事身材高大壮硕,皮肤黝黑,把蓝白色带荷叶边的女仆装撑得满满当当,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   但是经过一上午的相处,图安珀尔已经察觉到这个同事的外冷内热,她其实是个很好心的人。   因此他并不在意他的恶声恶气。   “张姐,”图安珀尔问,“这个房子这么大,真的只有我们两个负责打扫吗?”   张姐不满道:“懒东西,你就是想找人帮忙是不是?”   图安珀尔很诚实:“我光是擦地板都已经擦了三个小时后,实在是有些擦不动了。”   张姐看他小脸苍白——但实际上只是因为这个别墅所有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内部几乎不透光,所以衬托得图安珀尔有些面白肌瘦。   觉得他的确是有些可怜,于是一遍严厉批评他懒惰,一边帮他解开了围裙,道:“看来你这样没用的废物只能去做一些简单的工作了,去吧,去给那位大人倒茶。”   那位大人——   就是导致图安珀尔被抓来的原因。   这是一栋位于郊区的独栋别墅,方圆几十里基本上没有人烟,只有一条盘山公路通向外界。   昨天,在听那两个司机讲了一路八卦之后,司机反过来问他的出身。   图安珀尔胡说八道,什么孤儿啦,什么黑户啦,乱编一通。   那两个人一听,立马表示这不刚好吗?   原来他们绑架人并不是为了勒索求财,而只是想要招聘——   “嘿嘿,这种雇佣方式有点别致,但我们也没办法,不能走正常渠道,那就只有绑架几个失踪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流浪汉了。”   至于为什么不能走正常渠道,两个人讳莫如深,只是表示图安珀尔将要工作的地方绝对不会是个火坑。   “你看,这么久以来,这件事为什么没有暴露?是因为我们把知情的人都杀死了吗?不不不,天啊,你这什么表情?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们哪里有那么大的胆子?没有暴露,是因为没有人报案,没有人死亡,也没有人有不满,大家都在那里工作得很开心,所以我建议你也顺其自然,去那里工作好了!”   司机说得天花乱坠,图安珀尔越听越假。   这份工作不一定有这人说得那么好,但是一想到以前被绑架的都是真的流离失所、没有身份信息的人,那么也许对他们来说,有片能遮雨的屋檐、能吃得饱穿得暖就已经是天堂级别的待遇。   那司机见图安珀尔不反驳,还以为他听进去了,很积极道:“这么一看,我们甚至是在做好事吧?流浪汉本来影响社会治安,现在,我们让他们能够劳有所得,自己养活自己,简直是双赢的局面!”   “那么好你怎么自己不去?”   图安珀尔幽幽地刺了一句。   司机叹气:“你以为我不想去?我的外形条件不过关!”   图安珀尔更觉得那背后主使变态了:“这还有外貌要求?”   卡颜?那会是什么正经工作?   “不不,你别误会,这不是那种工作……我说的外形条件,是指要统一。”   “要每个人都长得差不多?”   “不,准确来说,是每个人,要长得和上一个担任这份工作的差不多,但是各个工作之间的人不一定非要长得一样。”   那抓他的意思是……图安珀尔玩笑道:“那不会越找越变样吗?这差异是越来越大的呀,比方说第一个是红头发,第二个是红褐色,第三个是褐色,再过几代,说不定找的就是黑头发的了。”   每个新人都和自己的上一代类似,差异微小,但是一但代际数目增加,新的一代势必和第一代很有大的差别,那个人不在意吗?   “有的东西是固定不会变的嘛,”司机无所谓道,“比如说黑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身材年纪什么的,这几个东西固定了,再在这个范围里寻找外形相似的人,不会偏离第一代很多的。”   黑头发,灰眼睛,二十岁左右,体型清瘦的年轻人。   图安珀尔觉得这个标准不算很细致,但是又莫名有些让人耳熟。   “选中我是因为我和上一代长得像,是吗?”图安珀尔问,“那你们知道上一代长什么样吗?”   “哟,你运气真好,本来嘛,在哪里工作的人都很少和外界接触,相片都没几张的,但是我上次卸货的时候和家里人通话,我女儿截图了很多照片,背景里刚好有那人的样子,”副驾驶上的人转过身,很热心地向他展示道,“喏,我女儿很喜欢,不准我删呢!瞧,是不是还挺英俊的?”   那个照片是视频通讯的时候截取的图片,本身清晰度就不高,再加上那人也不是主角,原理图片中心,而是在边缘部分,所以看得并不清楚。   只能看到对方在背景的花丛边修建灌木,露出一个大概的身形和模糊的侧脸。不过,花,天空,清瘦的身形,整洁的制服和一个略微阴郁的、线条分明的侧脸,组合起来氛围感十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那小孩子不想要父亲删除这张图片的原因。   图安珀尔盯着那个侧面,视线像是有形的笔墨一样细致地勾勒出对方分明的脸部线条。   良久,他收回视线,笑着道:“嗯,是挺英俊的,和我长得差不多。”   司机们因为他这句玩笑的话纷纷乐呵起来,车里的氛围一下子变得热络起来,仿佛他们之间并不是匪徒和受害人之间的关系,而是普通的司机和乘客,正在友好地谈天说地。   “怎么样,小伙子,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吧?这地方是不是看着就很豪华?里面的人过的可都是别人羡慕的好日子!”   伴随着司机的话,车速渐缓,一座漂亮的别墅出现在视野里。   图安珀尔望着这座漂亮的别墅——   就像是一座粉红色的蛋糕落进了山野一样,它的建筑风格和色彩与周围格格不入。   别墅身后远山重叠起伏、隐没在冷湿雾气中,散发出一种森森的鬼魅气质。   图安珀尔收了刀,自己跳下了车,道:“我也觉得。”   “这里一看就是个,过好日子的地方。”   前来迎接他到来并指引他工作的就是眼前的张姐。   张姐看上去不过四十左右,身体强壮,干活十分利落,刀子嘴豆腐心,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有力的脚步声让这个空荡荡的别墅多了一丝生气。   图安珀尔干了一上午的活,总算是得到机会去见识见识那位所谓的“大人”。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去看看自己这个职位的上一任——图安珀尔对自己的脸很熟悉。   或者说,他对「李途安」的脸很熟悉。   因此一看到那张图片,那个修建花丛的男人的侧影,他立马就能认出来,那个人有一张、和「李途安」十分相似的脸。   没有我那么好看,但是却也有八分神韵——图安珀尔在心里想,不知道这个职位已经迭代几次,虽然不一定是这个人像「李途安」,甚至也可能是「李途安」像他,或者是这个人和「李途安」都像是另一个人——   那么有没有可能,「李途安」也做过这个工作?   他可能是作为元祖,也或许是作为后继者、像是图安珀尔一样,被强掳至此。   那么「李途安」会在这里做些什么呢……   这张脸虽不至于闭月羞花,也算是小有姿色,总不可能就只是拿来擦地板吧?   图安珀尔不太相信这里的人如此没有眼光。   他得去会会那个所谓的、尊贵的「大人」,查探清楚为什么这么帅的脸只能擦地板。   张姐交代了他很多泡茶的工序,图安珀尔全都忘了,茶叶罐也没找到,灶台也不会用,因此只是随意地用茶壶装了冷水,找出一套他觉得挺好看的粉嘟嘟的茶具,就去送茶。   敲门,没人应。   图安珀尔有些为难,左右四顾,没有半个人影。   其实这个别墅不算是特别大,也就红庄园的一个会客厅大,但是人少,图安珀尔来了半天,只看到张姐一个人,所以这房子就显得特别空。   现在也是如此,空荡荡的,感觉阴风阵阵。   图安珀尔想要喊一声张姐,但又想起来,张姐来之前让他不要吵闹,说那位大人喜静。   吵醒雇主,会不会扣工资啊?   图安珀尔犹豫了一秒,弯腰把托盘放到门口地摊上,准备去找张姐——   但就是那么轻微的一声,珐琅瓷勺撞击托盘,叮当一声响,被房间里的人听到了。   “谁?”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来。   这人声音真是冰得掉渣子,像是冰块在玻璃杯里打转似的,听着就让人牙疼。   图安珀尔也不清楚自己算是个什么职位,清洁工?侍者?   于是憋出一句:“……来送茶的人。”   屋里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图安珀尔转身,蹑手蹑脚想走的时候,门开了。   “进来吧。”   图安珀尔只能弯腰,把放在地上的托盘重新端起来。   进门的时候,他随意一瞥,看见门边的矮几上已经有了一幅色泽淡雅的全套茶具,而被子里的茶显然已经放了很久,浓郁的茶汤已经变凉,且凝了一层让人倒胃口的油膜。   送茶送茶,这人根本不喝茶的,张姐怎么还掐着点地让人给他送茶呢?   说起来,在他来之前,这套茶是谁送过来的?张姐?   总不可能是这个人自己端来的吧?   图安珀尔下意识地看了对方一眼。   这个尊贵的大人穿着白色的家居服躺在床上,腰后垫了好几枚枕头、以便他的腰部得到支撑可以做起来。   床边连双鞋都没有。   说起来,这门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开的,就好像那人一声令下,然后门就自己开了似的。   想到这儿,图安珀尔忍不住回头,想要看看门边是否有什么机关,但是咚的一声,门重重地关上了。   这是一扇复古的木门,门上没有任何机器或者是机关。   这个门真的就是自己关上的。   图安珀尔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他垂着脸走到床边——屋子里不大,矮几被占,唯一能放得下这大托盘的地方似乎只剩下床头的梳妆柜。   但是,把茶放上去是不是不太好?   那柜子上放着一本夹着书签的书呢。   砰的、轻轻一声,图安珀尔把托盘放在了床边地摊上。   那雕塑一样的人有了点反应,缓缓地转过脸来,看着他,道:“谁让你放地上的。”   我不放地上放哪里?放你头上?就一直端着?当人肉支架?你根本又不喝茶。   图安珀尔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弯腰作势要把托盘再端起来。   那人不耐烦道:“算了,放着吧。”   图安珀尔于是立马直起身来。刚刚那只是一个假动作,他当然知道对方多半不会真的在意这套茶。   因为他脸上戴着一个氧气罩,管道直通床另一头的机器。   这种状况,怎么可能喝得了茶。   图安珀尔现在知道了,就像是这里的每个员工都必须要和上一任保持相似一样,这个别墅里的其他习惯也一一保存,即使没有用,也在被保存,维持着和从前相似的样子。   他抬起脸,盯着那床上的人看。   对方也冷漠地看着他。   奇怪,他似乎对自己的这张脸没有什么反应。   图安珀尔试着上前一步——“你靠那么近干什么?”   对方不耐烦地抬起手,这是一个挡光的动作。   原来是图安珀尔移动位置,导致床头夜灯的光线没了阻挡,肆无忌惮地落在了那人的脸上。   图安珀尔看看那盏灯光微弱的灯,再看一眼那位“大人”,恍然大悟。   他原来是看不见的。   他能感觉到光,看到模糊的人影,但实际上,他看不到更多的细节。   真可惜,看不到这张脸了。   图安珀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您不喝茶,为什么要我端茶进来呢?”   他问。   “……”   对方沉默了,然后冷声道:“滚出去。”   “不要吧,”图安珀尔拿出了对付张姐时候的赖皮样,直接就地蹲下,在地毯上盘腿而坐,手边那副茶具倒像是为他准备的了,图安珀尔随意端起一杯茶,道,“我不想擦地板了。”   听到擦地板三个字,那个人问:“现在地地板也需要洗三遍再打蜡油,然后又擦一遍吗?”   图安珀尔喝了一口茶,满嘴茶叶,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偷了懒。   他苦着脸吐了茶叶,然后道:“三遍?我不知道,我擦了一遍就累到手都抬不起来了。”   说着,放下茶杯。   “茶不好喝?”   “什么?”   “家里的茶叶都是最好的,没道理让你露出那种表情。”   “……”图安珀尔有些困惑,没忍住,伸手晃晃,“你看得见?”   他弯了手指:“那这是几?”   那人笑了。   “你胆子真大,敢对我说这种话。”   图安珀尔装作听不出来这句话里暗含的威胁,仍然执着地比划着手指,问:“这是几?”   “我不知道。”   “你到底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我能闻见。我闻到了你喝到茶的时候心情很差,但是我闻不到你伸出了几根手指。”   “因为我没有伸出手指,”图安珀尔说,“我伸出的是一个拳头。”   “……”   那人叹了一口气。   “你是新来的是不是?”他说,语气低落,”我想你也看出来了,我很无聊,你陪我说说话吧。”   这也是个和张姐一样的,看着凶巴巴的,实际上,好像性子很软。   怪不得那个司机说在这里工作是好差事呢,雇主心软,人少事少,如果还能按时发工资,那确实是个好差事。   “聊什么?”图安珀尔的视线落到梳妆台上的那本书上,道,“要不要我给你念书听?”   对方的语气有些诧异:“你认识字?”   图安珀尔:“……认识吧?”   他来这里之后唯一看过的书是西茜桉给他的带图百科全书,说实在的,他其实也不清楚自己认不认识……   但是拿过书一看,图安珀尔安心了。   这就是那本百科全书啊!   全是图,他当然认识。   “我上过学的,”图安珀尔捧着书,随便翻开一页,道,“给你念书小菜一碟。”   “哦,那很少见。”   “你指的是?”   “你连身份都没有,竟然还上过学。”   图安珀尔嘭的一声合上书,有些严肃道:“你知道?”   那人自嘲地笑笑,讽刺道:“知道什么?知道没有普通人会愿意来这里为我工作,所以他们只能绑架没有身份的黑户?还是知道你已经是代替他的不知道第几个人?”   “你想要审判我吗?”   他掀开被子,露出几乎可以说是空荡荡的裤管,问图安珀尔。   图安珀尔被他这个动作吓得用书捂住脸,分外无助:“……说话就说话,你掀被子干什么!”   “……我又没光着。”   图安珀尔戒备地移开书,看到裤子才松了一口气,嘟囔道:“那也不能随便掀啊……而且你掀被子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医生,看不了你的腿。”   “这种东西,你是医生你也看不了……”那人自嘲道,“不管是艺术多高明的医生来了都没用!所以你大可以嘲笑我,我不在乎!”   这听起来不是挺在乎的吗?   但图安珀尔不在乎,图安珀尔抱着书,试探着问他:“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是啊,但是我管不了,你要想来正义审判我也没用,我就是个废物呵呵……”   图安珀尔打断他的自怨自艾,道:“我是来找人的。”   那人一愣。   他转过了脸,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图安珀尔。   哦,这个人的眼睛是白色的。   “听说你们找的人总是长得一样,我有一个亲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你们既然找过我,那肯定也找过他。”   “……我们又不是海选男嘉宾,哪里会把全天下长得相似的人都找到?”   “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图安珀尔强调,“和上一任长得起码八分相似。”   “上一任?他已经够像的了……不过那又如何,还不过是赝品……”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招招手,道,“你过来。”   图安珀尔前倾身子,靠到床边,把下巴放在床边的被子上。   那人歪着身子,一路摸索,把手放在了图安珀尔的前额,然后像是摸西瓜一样地顺着他的脸颊往下。   这个手法简直和图安珀尔小区门口水果店选西瓜时候用到的一模一样,甚至他还拍了两下图安珀尔的脑门。   嘣嘣两声,拍得图安珀尔脑瓜子嗡嗡的,这人看着病体孱弱,没想到力气这么大!   图安珀尔幽幽道:“……如果你不是瞎子我现在真的很想告你耍流氓。”   瞎子笑了:“第一,我不是瞎子,我只是看不清,第二,你又不是雄虫,想要告人耍流氓,很难。”   图安珀尔没有说什么,但是他已经在心里叫这个人瞎子。   还是个白眼睛,不如叫他白瞎好了——   “嘶——”   “你突然掐我干什么?”图安珀尔诧异。   白瞎沉默了。   过了好久,他突然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图安珀尔的侧脸。   图安珀尔觉得不太舒服,迅速侧身躲开了。   “你怎么突然变得奇奇怪怪的?”   图安珀尔站起来,那人半天不说话,他转身想要离开这个阴冷的房间。   但是门已经打不开了。   “你欠我一样东西。”   身后那人突然开口,声音如同刚开始一样冷而硬,硬中却有什么缓缓流淌了出来,就像是在杯子里打转的冰块终于碎裂,但里面流淌出来的却不是普通的冰水。   此话一出,本来还在试图踹门的图安珀尔停了动作。   “你说谁?”   谁欠了他东西?   是图安珀尔,还是那个和他长着同一张脸的「李途安」?   “你欠了我一样东西,”那人平静道,“你大概记不得了,但是我希望听了我的名字后,你能想起来。”   图安珀尔觉得事情的发展方向有点超出预料了,该不会人没找到自己还得替「李途安」还债吧?   “首先,我没有钱,”图安珀尔说,“然后,你的名字是……?”   他做好了准备,听到一个炸裂的名字。也许是一长串鸟文,也许是他光屁股时期的某个邻居的小名——   总之,他做好了准备,听到一个名字。   一个,从嘴巴里说出来的、能被人耳听到的名字。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一片寂静。   图安珀尔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刚刚无意间走神了,导致自己没有听到对方说自己的名字。   两个人沉默地对望。   “……你刚刚有说话吗?”   “你难道没有听到我说我的名字?”   对方的表情看上去比他还要诧异。   “你什么都没有说啊,我怎么听?”   图安珀尔觉得莫名其妙。   对方则是明显地恼怒起来:“你、你怎么会听不到!你的耳朵长着干什么用的?”   图安珀尔无辜:“那我就是没听到啊。我的两只耳朵都没听到,我有什么办法!”   他不明白对方怎么这么生气:“你再告诉我一次不行吗?”   见对方不说话,图安珀尔保证道:”我这次一定竖着耳朵听,绝对不会听漏一个字!”   图安珀尔拿出了高考听听力的专注,但是没想到迎接的是一声叹息。   叹息之后,他道:“一次听不到,次次听不到,我再说一次有什么用,你永远听不到的。”   图安珀尔看着眼前的白瞎,突然觉得今天自己那擦了三个小时的地板真是白瞎了。   和眼前这个人比起来,霍尔维斯简直是天使。   他摇头,啧啧两声,嘴里吐出三个字:“小气鬼。”   玻瑞阿斯这辈子第一次被人骂小气鬼,气得那双白色的眼睛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   “你、说说什么?”   “我说你小气鬼啊,”图安珀尔冷冷道,“听清楚了吗,听不清楚我可以再说一遍,毕竟我可不像是某些人,别人一次没听到就连再来一次的机会都不给。”   玻瑞阿斯愤怒地指着他:“你、你你——”   图安珀尔抱着手臂:“小气鬼小气鬼小气鬼!”   “你都没有虫耳,我怎么跟你说啊,你看,我现在说了,你不还是听不到!”   破瑞尔斯恼怒道。   图安珀尔闭嘴聆听,无果。   他也怒了:“你说空气啊你说,你明明什么都没说。”   玻瑞阿斯深吸一口气:“你看,这就是你没有虫耳的后果,我不管说几次,你都是听不到的。”   “虫耳又是什么?”图安珀尔狐疑,他倒是听说过耳虫,那是指突然出现在脑子里的某个音乐片段,音乐就像是虫黏在身上一样黏在脑子里,不断回响。   但图安珀尔一直以为这个说法是那些爱唱歌但是记不住全曲然后又爱哼哼的人为自己找的借口。   所以虫耳又是什么?虫子的耳朵?虫子有耳朵这么复杂的器官吗?   就算虫子有耳朵,为什么要长在人身上?他的这两只耳朵是摆设吗?还是说他实际上是个残障人士?   他一脸怀疑,玻瑞阿斯就算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能闻到怀疑的味道。   玻瑞阿斯不喜欢被人质疑,他道:“那个名字是只有虫耳才能听到的,你没有虫耳,自然听不到那个名字。”   “这玩意儿人人都有吗?”   玻瑞阿斯沉默了一瞬,然后不大情愿道:“一万个人里大概有那么一两个,有可能在某个时间段内有。”   图安珀尔大怒:“这么少见的玩意儿你为什么会觉得长在我身上了啊?”   “你不是李途安吗?”   玻瑞阿斯比他声音更大。   图安珀尔安静了。   玻瑞阿斯有些恍惚。他莫名地紧张起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低声道:“……如果你记不起那个名字的话,我还有一个普通人能听到的名字……”   “这是你给我取的,叫做玻瑞阿斯。”   「玻瑞阿斯」,传说中的北风之神。   图安珀尔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表情有一瞬间的变化,像是睡眠上的薄冰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了一条裂痕。   裂痕下,暗流涌动。   图安珀尔内心微妙。   他完全能理解给玻瑞阿斯取这个名字的人的想法。   神话中的「玻瑞阿斯」常被人描绘为长有双翅、蓄有浓密胡须的强壮男人的形象,这和他眼前的这个玻瑞阿斯几乎是两个极端。   玻瑞阿斯不仅和强壮不挨边,甚至是病弱的、残缺的,他有着残缺的身体和不能视的白色眼睛,这个名字就像是一个讽刺。   但是图安珀尔完全能理解给玻瑞阿斯取名的人的想法:   北风之神「玻瑞阿斯」,关于他最出名的事迹是他爱慕雅典国王的女儿,遭到国王反对后,刮起北风,掠走了公主,和他诞下了四个孩子。   「玻瑞阿斯」是一个偏执又强硬的人,如同他所执掌的北风一样,呼啸着,不为任何人偏移航向。   这一点契合了玻瑞阿斯那糟糕的性格。   而另一方面,北风之神不需要用脚走路,他生有双翅,且能掌控北风。   这是对玻瑞阿斯的赞美和祝福,给他取名的人认为玻瑞阿斯和北风之神一样,他们不需要用腿脚走路。   图安珀尔露出了吞了苍蝇的表情,喃喃道:“你的腿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它们是一开始就不存在了。”   至少,在他遇到这个给他名字的人之前,他的腿就是不存在的。   玻瑞阿斯看着他,似乎闻到了什么,他的表情平静,道:“是的,你知道的。”   他似乎笑了一下。   “你总是知道的。”    第51章   “我不知道,我只是猜的,”图安珀尔说,“我能猜中他的想法,只是因为我和他很像。”   说着,图安珀尔顿了一下,道,“……可我不是他,你必须清楚这一点。”   玻瑞阿斯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盯着他半天,最后转过头,神情恹恹地摘下了   脸上的氧气面罩。   没了那层隔阂,他的声音总算有了些温度。   但依旧是冰凉的,湿润的。   “也许吧,”玻瑞阿斯闭上眼,说,“我总是接受不了现实。”   图安珀尔有些意外,没想到玻瑞阿斯这么快就接受了图安珀尔并非他期望的「李途安」的这一事实。   但是很快,他发现他错了,玻瑞阿斯并没有接受。   因为这句话说完,玻瑞阿斯就歪着头,没了声音。   雪白的床单上,玻瑞阿斯的手无力低垂落在身侧,紧接着,刺耳的警报响彻别墅。   图安珀尔:“……”   玻瑞阿斯这个名字真没起错啊。   负责机械天使维修的机械工程师就住在距离朝日歌剧院两条街的地方。   霍尔维斯他们找上门的时候,这个工程师正在维修一块有些上了年纪的老怀表。   “哇喔,帝国大捷胜利三十周年的时候,限量发行的纪念怀表,”奥德里奇敲了敲柜台,语气夸张,“真有钱啊。”   工程师抬手正了正自己的帽子,低声道:“这并不是我的所有物。”   “我知道啊,这种东西只颁发给军人,我是在说你的顾客,可真有钱。”   奥德里奇环顾这间小小的维修店,东西琳琅满目,大大小小的东西挂在墙上、天花板上,就像是一座钢铁的机械森林,只不过是倒着长的。   有趣的是,这家店的名字就叫做金属之森。   霍尔维斯则从一进门开始,就将视线锁定在了角落的一盏台灯上。   工程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有些慌慌忙忙地跑过去,用自己的马甲遮住了那盏台灯。   工程师半蹲在地上,他的身体忍不住发抖。   他声音干涩地询问:“请问你们是要修什么东西吗?”   埃布尔把刚从歌剧院门口的机械天使里拆下的摄像头拿出来,丢给工程师。   工程师露出茫然的表情:“是、是要我修理这个吗?”   “这不是你安上去的吗?”   工程师摇头:“不不、这个东西里面有很多精密的电路,那不是我的强项,怎么会是我的东西……”   “你是不是不讲实话……”   奥德里奇皱眉,以为工程师在撒谎,刚要上去凶几句,就被霍尔维斯拦住了。   “我们是军队的人,现在遇到了一些问题,想要请你协助调查,”霍尔维斯低声道,同时掏出了一个证件给工程师看,“不要太害怕,配合我们就可以了,好吗?”   工程师将信将疑地接过证件。   他自己就是维修制造的好手,自然认得出来这东西的真假。   他有些激动,结结巴巴地问:“你们是不是来调查、查那个个、歌剧院的员工失踪的事情?”   埃布尔有些惊讶:“你竟然知道?”   工程师点点头,然后低声道:“我我我、我的女儿,也是去那里工作之后失踪了。”   “不对啊,失踪的都是没有身份信息的黑户,你不是开店了吗……你无照经营!”   “不不不、我是合法经营,证件手续齐全的!”   工程师连连否认,解释道,“我、我的女儿是我收养的,因为她的血统证明一直下不来,所以一直没能给她登记帝国的居民身份信息……”   说着说着,工程师露出了懊恼的表情,道:“那时候,我去修、修理机械天使,听那里的人闲聊,说说、说有很多没有身份信息的人去打工然后后后、失踪了……”   工程师大概是天生结巴,说话含混不清,奥德里奇急性子听不下去,打断道:“你明知道那里有失踪案件,怎么还敢让孩子去那里工作啊?!”   “我没、没有!”工程师连连摆手,急得都不结巴了,道,“我听说之后,就让丫头没事儿别去那边玩,因为我们家虽然不富有,但是也没有缺钱到让小孩子去打工的道理……”   霍尔维斯的视线落在柜台里的一个相框上,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奥德里奇。”   他轻声唤。   奥德里奇头也不回:“哎哟,你等等,我听他说呢,叔叔你倒是说之后怎么了呀?”   工程师一急,又开始结巴:“可是我、我闺女女女、她她她……”   “奥德里奇。”   “哎呀,怎么了?”   埃布尔受不了了,一把拽过奥德里奇。   奥德里奇往里一看,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柜台里的那张照片上,工程师穿着整齐,拘谨地捧着一束鲜花,旁边的女孩儿瘦高,笑着比了个耶,在他们身后,是一个霍尔维斯和奥德里奇都很熟悉的地方。   “啧——”奥德里奇忍不住抓了抓脑袋,“这事儿有些麻烦了啊。”   工程师抽了一下鼻子,两滴清澈的泪从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滚了出来,滴答一声,落在那盏台灯的壳子上。   “我女儿听说那里有失踪案件,她、她说她以前也是没有身份信息的孩子,知道这些人有多可怜,现在她有了身份,考上了军校,她说她有义务去拯救这些人,所以装做黑户,去那里打工,但是一个月过去了,不管是那些失踪的人,还是我的女儿,他们都没有回来。”   这个可怜的父亲抽噎着,一边述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擦拭台灯上的污渍。   奥德里奇忍不住地唉声叹气。   军校的在读生是算作现役军人,军人失踪,是需要上报的重案。   这个事情闹大了很麻烦。   但是他们又一定会管——这个麻烦是无论如何也甩不掉了。   埃布尔瞪他一眼:“你唉声叹气做什么?”   奥德里奇小声道:“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没良心,但是说实话,我们只是知道了这件事,不代表我们就得为了这件事羞愧……我只是有些忧伤,我和霍尔维斯的假期毁了。”   埃布尔:“你这不就是没心没肺吗?!”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还想着自己的假期。   “不不不,我不是为了自己,”奥德里奇看了一眼霍尔维斯,低声道,“我是为了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特别需要这个假期……”   奥德里奇情绪有些低落,埃布尔懒得搭理他,走去了工程师身边,把他扶了起来。   他很热心地想要替伤心的工程师拿手上的台灯。   工程师却浑身僵硬,为难地看着他。   埃布尔摸不着头脑。   霍尔维斯道:“埃布尔,别吓他。”   埃布尔不明白:“我怎么吓他了,我只是想要帮他拿……呃,这个台灯是有什么来历吗?”   工程师一听这话,脸都白了,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求助地看向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正在翻看工程师随手摆在柜台上的账本。   “有什么问题吗?”   奥德里奇凑过来问。   他的情绪变化真是五月的天,说变就变。   “没有任何问题,”霍尔维斯抬眼,看向工程师手上的台灯,工程师下意识地抱紧了台灯,霍尔维斯重又将视线落在手上的账本里,道,“只有一般的贵族才喜欢走账报销,不是吗?”   奥德里奇显然是常做这种事,嘿嘿一笑:“谁不是呢?”   但是反应过来又不太对:“还有不一般的贵族?”   埃布尔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这没心没肺的!”   奥德里奇总算是反应过来,张大嘴看着霍尔维斯。   “放眼整个帝国上下,有几个贵族敢拒绝向你透露姓名呢?”霍尔维斯合上账本,掀起眼皮,淡淡道,“那不是只有皇室了吗?”   奥德里奇这时候脑子终于知道转了,脱口而出道:“是三皇子!”   帝国现在出来社交的王子有三位,大皇子近年遁入空门,不理世事,二皇子是钦定的皇太子,已经开始插手朝政,而三皇子,他快死了。   三皇子是混血,因为血统原因,他的身体极度不稳定,动不动就生病,寿命也比起自己的兄弟们短上一大截。   对于两个哥哥来说,四五十岁不过是青壮年,而对于三皇子来说,四五十岁却已经是他的寿命极限。   同时,三皇子还患有天生的皮肤病,畏自然光,因此他有收集稀罕灯具的癖好。   而且三位皇子中,只有大皇子和三皇子曾经有过参军的经历——三皇子没有上过战场,但是在后方协调作战同样享有军籍。   那么这块纪念怀表、以及那盏被工程师紧紧抱在怀里的台灯的主人的身份就很明朗了。   奥德里奇头一次感觉自己脑子这么活泛,连点成线十分顺畅。   “三皇子也在附近?那我们岂不是可以请求他的援助?”   “怕是不行。”   “为什么?”奥德里奇以为霍尔维斯是担心作为执政官的家属,他们不太好和皇室私下有过多交往,道,“但这也不算是私交,这可是案件……”   “我不是那个意思,”霍尔维斯说,“我倒不介意外界怎么看待我的社交关系。”   “那是为什么?”   奥德里奇一脸蠢样,埃布尔实在忍不住了,道:“因为你总不能用老虎的尾巴去鞭打老虎吧?”   他这个充满了马戏团风味的比喻实在是过于深奥,奥德里奇一下子没听懂,还反应了一会儿,才道:“哎呀,你的意思是……”   三皇子就是这起失踪案的幕后主使?   霍尔维斯低声道:“他感觉到了。”   “你又在嘀嘀咕咕什么呢?”   “不,我只是,”霍尔维斯顿了一下,道,“我只是有点好奇。”   好奇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主动提出要在朝日歌剧院工作的——   对于茧和千年虫,他似乎总是充满好奇,从不曾泄露出一丝畏惧的神情。   也不知道是该说他胆大好呢,还是该说他脑子缺根筋。   霍尔维斯摇摇头,算了,不想了。   总之,现在既然把箭头锁定三皇子,那么人就好找了。   “图安珀尔?”   被救回来的玻瑞阿斯神情恹恹,吐槽道,“那是什么鬼名字?”   “爱称?”   霍尔维斯对他的?   玻瑞阿斯瞥了他一眼。   他很嫌弃图安珀尔这个名字——所以只是唤他:“喂。”   图安珀尔:“你真没礼貌。”   亏他刚刚反应神速,把氧气罩重新戴回了玻瑞阿斯脸上,但是玻瑞阿斯一点没有鬼门关走一遭该有的心悸,也没有对他的感激。   只是嫌弃图安珀尔这个霍尔维斯给起的名字。   “你不喜欢李途安这个名字吗?”   冷不丁的,玻瑞阿斯问。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用了笑傲二十年呢——但是图安珀尔只是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这世界上重名的人到处都是。”   他可不觉得自己和玻瑞阿斯嘴里的「李途安」是同一个人。   实际上,他甚至不确定玻瑞阿斯嘴里说的那个给他起名的人,和自己想要寻找的「李途安」是否是同一个人。   该死的「李途安」,谁让你的名字那么普通的?   现在自己也不用那个名字了,图安珀尔得以心平气和、或者说心安理得地评价起这三个汉字的简单组合。   没新意,一点不特别,甚至不属于他。   “反正你就叫我图安珀尔吧,或者图安,都行。”   他这样对玻瑞阿斯说。   玻瑞阿斯盯着他半天,突然叹了口气。   “图安……珀尔?这样随处可见的名字真不衬你,”他抱怨,“你不应当是随处可见的,你是万里挑一。”   图安珀尔提醒他:“给你说了,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玻瑞阿斯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个劲儿埋怨道:“该死的,这世界什么都在变!唯一的不变就是改变!我真怀念一切都保持最原始质朴样子的那个年代。”   “瞧你说的,你年纪很大?”   “你以前总说我年纪很小。”   “……是「李途安」,不是我,”图安珀尔指了下自己,道,“图安,或者图安珀尔,好吗?”   玻瑞阿斯哀怨地看着他,似乎他说了十分残忍的话。   “好了,我送茶的工作应该也算完毕了,”图安珀尔随意地看了看四周,说,“我得去问问张姐,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玻瑞阿斯闻言,表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说谁?”   “我不记得这里有过你说的那个人,”玻瑞阿斯一字一顿道,“这里从以前开始,就只有我和你而已。”   图安珀尔愣了一下,但是紧接着,他纠正玻瑞阿斯话里的错误:“不是我,是「李途安」。”   而他现在已经不再是李途安了。   霍尔维斯让奥德里奇去调查三皇子在附近的私产,然后锁定了几座在偏僻处的房产。   奥德里奇一边照办,一边纠结:“三皇子为什么要绑架黑户流民?”   他一个皇子,平时都不出门的,这些人怎么着他了?   “他该不是用这些人去做人体试验吧?”   研发成生不老药什么的。   “方向正确,但是不完全正确。”霍尔维斯道。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窗外的青山——他们已经排查出了几栋有可能用来藏匿被绑架或者说、被诱拐人员可能在的房屋。   他现在正在前往其中一处的车辆上。   霍尔维斯回想着上车前,去往另一个地方查看情况的埃布尔踌躇半天,突然过来问他,为什么这么冷静呢?   霍尔维斯不太明白埃布尔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他试着分析埃布尔的心理。   弄丢了图安珀尔,埃布尔肯定是内疚自责的,他一边担心图安珀尔的安危,一边又在道德层面上谴责自己。   他显然怀有某种罪案感,而越是为了这件事付出更多时间精力、越是显得焦躁不安,越能减轻他的自责情绪,消除他的罪恶感。   当罪恶感消除到一定程度,他就有了精力去关注除自身以外的人或事。   当谴责对象发生改变,自我的罪恶感就会变成一种对他人的正义感。   所以这意味着,埃布尔现在是因为霍尔维斯对这件事表现出的冷淡而感到不忿吗?   霍尔维斯莫名笑了一下。   埃布尔因为他这个突然的笑愣住了,不安道:“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开始对霍尔维斯使用尊称了。这是埃布尔作为移民、在困惑或者不安的时候会有的、习惯性的下意识反应。   奥德里奇注意到这一点,忍不住看了过来。   霍尔维斯却突然道:“你们是怎么看待我和啊他的关系的?”   “……这才多久,我并不清楚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埃布尔语气生硬。   他确实是有些不大高兴,图安珀尔生死未卜,而霍尔维斯——却表现得十分淡然,似乎并不在乎对方的生死似的。   那既然不在乎,为什么之前又要那么麻烦地转移他、又托埃布尔看管照顾他?   埃布尔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两个人的关系有了过多的关注或者期待,他隐隐将自己代入了图安珀尔的角色,并未他们两个都没有得到良人对待而感到愤怒和委屈。   埃布尔没有意识到。   但是霍尔维斯意识到了,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正竖着耳朵偷听他们谈话的奥德里奇,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真是十分复杂而奇妙的。   “你对我有些生气。”   霍尔维斯说。   埃布尔低着头,说:“不敢。”   “是不敢,不是没有,”霍尔维斯语气温和,“你觉得我对他负有某种责任、应该对他尽到某种义务,是不是?”   奥德里奇这时候忍不住插嘴:“霍尔维斯做得不够多吗?他可是一秒钟没有停歇地在寻找他。”   只不过过程中他始终表现得十分淡定罢了。   埃布尔也知道,并非将心事全部袒露于表面才能够彰显情义,但是他就是觉得、觉得……   埃布尔有些郁闷,抱歉道:“对不起,我、我脑子有些乱,胡乱找人发火了,您确实一直在做事,想办法找到他,我、哎,是我自己……”   霍尔维斯反过来安慰他:“你没有什么错。”   奥德里奇听不下去了:“啊?”   霍尔维斯正色道:“我以前并没有这样的经验,所以不太熟练,没有把自己摆在正确的位置上,也没有用正确的态度对待他。”   奥德里奇觉得自己见鬼了。   霍尔维斯在反思自己?   为什么?为了自己没有大哭大叫、抓着埃布尔的领子质问我家孩子去哪儿了你个杀人犯?   奥德里奇不解地按了按喇叭。   霍尔维斯上了车——“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无人在意奥德里奇。   霍尔维斯打开车窗,对窗外一愣一愣的埃布尔道:“谢谢你,埃布尔,你解决了一个一直困扰我的疑惑。”   “是什么?”   奥德里奇看上去比埃布尔更困惑。   “态度。”   “啊?”   霍尔维斯心情闲适地放松肩膀、靠在后座椅背,道,“我对他的态度。”   他望着窗外青山重重,天高云阔,觉得豁然开朗。   “我当然可以对他很特殊,因为他是我选中的。”   这个霍尔维斯说话越来越深奥了。   奥德里奇想了一路都没想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   是他情窦初开,终于知道应该直面自己的表情,勇敢地对小男友表达爱意了吗?   奥德里奇那喜欢看剧的脑子发动全部功力,也只能勉强得出这么一个解释。   这个解释他能够接受,但是,这真的是他认识的霍尔维斯吗?   这听上去有点像是他最近追的那部晚间剧的男主的心理活动——哦,对了,那部剧播到第几集了?   随着车开上盘山公路,绕过几个弯,眼前景色突变。   青山中有浓烟滚滚,火焰肆虐。   奥德里奇不太确定道:“我们要靠边停车吗?”   换做以前,霍尔维斯应该会骂他是不是瞎了,怎么问得出这种蠢问题的——   “不停车是想要冲进去把自己做成一串烤蚂蚱吗?哈哈,你肯定准备这么说我,对吧?”奥德里奇信心十足地预判了霍尔维斯的回话。   但是霍尔维斯只是说,“继续开。”   “嗯嗯,当然啦,我这么了解你,肯定知道你下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啊?”奥德里奇怀疑自己听错了,迟疑着想要靠边停车。   但是霍尔维斯:“开进去。”   眼前山火已经愈发猛烈,山风呼啸,助力火舌舔舐天空。   处于大火中心的别墅已经看不出最初的模样,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黑色的轮廓。   奥德里奇忍不住大叫:“你疯了吧!”   他一抬眼,后视镜里,霍尔维斯面无表情。   奥德里奇觉得自己大概也是疯了,可是没办法——谁让他是霍尔维斯的副手呢?   “啊啊啊啊我要申请转岗!”   上司是疯子这个班他说什么也不上了!   但他是军人,军人就得站好最后一班岗,所以霍尔维斯说开进去,他就必须一脚油门轰进这噼里啪啦的大火中。   “埃布尔我爱你!”   奥德里奇悲壮地留下了一句遗言。   顷刻间,这辆小小的四轮车被火焰吞没,再没了踪迹。    第52章   医院。   护士站在一个因为火宅吸入大量灰尘而导致窒息昏迷的患者床前。   一旁的仪器上的数字显示他的生命体征已经趋于平稳,很快就会醒来。   他睁开眼,表情茫然,花了好一会儿,双眼才重新聚焦,将视线锁定在面前微笑的护士脸上。   护士对他做了简单的检查之后,开始尝试和他对话。   他嗓子很疼,一开始说话有些困难,但是几句过后,他开始能够比较流畅地和人交谈。   护士觉得他已经恢复意识,开始和他核对一些基础信息。   “姓名?”   “李……不,”他摇头,似乎有点记不清自己的名字,轻声道,“图安珀尔。”   护士没有听清楚:“什么?”   “图安·珀尔·李。”   一个人代为回答。   他掀开帘子走进来。   在整体色调基本上只有灰与白、偶尔点缀蓝色的病房,金发的青年像是一道罕见的阳光,给这个清冷的地方增添了一丝别样的暖色。   病床上的人见了他,立即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缓慢而宁静地、平和地打量他,细致得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就像是X光仪器一样全面。   然后微微地皱眉,似乎对这张脸很陌生似的。   护士有些脸红,低声道:“霍尔维斯殿下。”   啊,是霍尔维斯。   某个人被高温烘得有些迷糊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些。   护士离开了,他很贴心心地关上门,留给两个人独处空间。   “我以为我就叫图安珀尔呢。”   “珀尔是你的中间名,在这里,人们一般不把中间名挂在嘴边,甚至,这个名字都不会被记录在官方文件里。”   霍尔维斯在他床边坐下,道。   “是吗?”图安闭上眼,“那好吧,我现在是图安了。”   就像是他对玻瑞阿斯说的一样,名字对他而言只是一个代号,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字后面是否会有一个莫名其妙的连缀——   既然霍尔维斯说是那样,那就是那样吧。   不对,他突然睁开眼。   “可是你叫我图安珀尔。”   并非正式的团·珀尔·李,而是省略了姓氏之后,将名与中间名轻巧地连读。   如果不是霍尔维斯这样叫他,他也不会习惯性地把这当做自己的名字。   霍尔维斯:“是吗。”   他伸手,从床头取过一枚新鲜的橙,然后又掏出一把刀。   “你用它削水果?”   那好像是他的牙刀。   霍尔维斯并不说话,只是挽起袖子,橙子在手心旋转,另一只手握着牙刀,食指抵着刀刃一侧,轻松地为整颗橙子去皮。   色彩鲜妍的橙子皮像是节日彩带一样旋转下落,空气里开始逐渐弥漫清新的橙子香气。   图安看着他削皮——霍尔维斯看上去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他穿着修身的便装,身上的颜色只有黑灰银三色,垂眸的时候睫毛下垂的弧度让人想起檐下的飘雨,嘴唇微抿,侧脸线条分明,像是用硬而薄的卡纸塑性过。   这是一种怎样的人?   不知道,但是不应该弓着腰,坐在略显拥挤的单人病床的床沿,低着头,认真地削一颗橙子。   李途安,不,图安。   面对霍尔维斯的时候,那套名字只是代号的说法似乎不管用了,也许是因为霍尔维斯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第一个知道他名字的人。   但是知道有什么用,他们都很默契地弃用了那个古怪的名字,一致同意一个假名来作为他新的身份。   图安·珀尔·李。   图安开口,语气随意:“你不适合做这种事。”   “是吗?”   橙子皮一截未断,甚至连每一圈的宽度都大差不离   图安的视线从那颗完美脱衣的橙子身上转移,落到那用力时会轻微凸起血管的瘦削修长的手。   霍尔维斯的手不算很大。他莫名想。   与此同时,看着那颗完美的橙子,他也不得不承认,再不合适,也做得很好——他深感世界的不公。   怎么有人削水果皮不断的?做人这么完美?可恶。   “不得不说,你削得很完美。”   说着,他伸出手,想要接过那颗橙子,但是霍尔维斯只是松开手。   那颗完美的橙子咚的一声,精准落入垃圾机器人的集物盒里。   “已回收。”   这个机器人有些智障地发出播报音。   图安悬在半空中的手有些滑稽,还没等他质疑霍尔维斯是否有玩弄病人之嫌,手心往下一落。   是霍尔维斯把橙子皮轻轻放在他的手心。   “闻一闻,你会好得快一些,”霍尔维斯随手抽了两张湿巾清理牙刀,道,“你需要更自然的味道。”   然后他把清理完毕的牙刀放回皮鞘,再把整把刀放在了图安手边。   霍尔维斯慢条斯理地说:“图安,你得再把你的名字记牢一些。”   “你怎么不叫我图安珀尔了?”   图安捧起那一大把橙子皮,俯首嗅闻,橙子皮带有一丝苦涩和辛辣,味道直冲鼻腔,确实让人精神了些。   他开玩笑道:“你现在也觉得那个中间名多余了是不是?”   图安·李就图安·李,何必再画蛇添足地加一个珀尔?   “那是你这个名字当中最美好的部分。”   但显然,霍尔维斯并不这么觉得。   图安不置可否,只是瘪了瘪嘴,然后仔细地闻橙子皮上的味道。   霍尔维斯就单手撑着床单,歪着身子在一旁看着他。   这个安静祥和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有人重重地敲门。   但是从门口的探视玻璃窗上却看不到人——哦,因为那个人的高度不够。   玻瑞阿斯不算是太有礼貌的人,他敲了几下门,甚至不等人问是谁,就气冲冲地推门进了病房。   图安看着他,略有些惊讶:“哦,你没死。”   “多亏你足够绅士,把他背出了大火中心,然后晕倒在了花园的水池旁边,足够等到救援。”   霍尔维斯不咸不淡地解释了一句。   “图安珀尔!”   玻瑞阿斯总算是放弃称呼他为「李途安」了,这是一个进步,但是没等他高兴,霍尔维斯转过脸来,语气微妙:“他叫你什么?”   图安立马纠正玻瑞阿斯:   “叫我图安。”   他不知道霍尔维斯为什么那么喜欢珀尔这个中间名,又为什么那么喜欢去停顿,将图安和珀尔连读,但是很显然,霍尔维斯因为玻瑞阿斯这么叫他不高兴。   那么就让玻瑞阿斯不那么叫。   在不知不觉间,图安已经拥有一套针对霍尔维斯的良好的预警机制,他能察觉到霍尔维斯微妙的情绪变化,并且及时做出应对。   霍尔维斯满意了。   玻瑞阿斯不高兴了。   他闻到了这其中的微妙情绪变化,也意识到了存在于这两个人之间独特的氛围。   但是如果他问图安,图安会说那是一种拥有秘密的共犯之间才有的惺惺相惜。   要是换霍尔维斯来解释,他会说这是他与自己的正确选项之间的特殊感应。   而在玻瑞阿斯眼里,啊,没有人在乎这在玻瑞阿斯眼里是什么样,严格意义上来讲,玻瑞阿斯甚至没有眼睛、没有健全的眼睛。   他驾驶轮椅向前,轮椅上前突的脚架碰到了霍尔维斯的小腿之后才停止前进。   霍尔维斯垂眼,他没有什么动作,但却无端给图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错觉。   他下意识想要阻止——   玻瑞阿斯仰起脸,用白色的眼睛“打量”霍尔维斯,然后用嘲讽的语气道:“你的品味一如既往地糟糕。”   霍尔维斯皱了皱眉。   图安:“那个、博瑞、什么北风。”   他有些结巴,因为他有些记不清那个拗口的名字,只依稀记得好像是取自神话中的某个神明。   霍尔维斯慢悠悠道:“说起北风,就是因为风向突变,由东西转南北,连带着火势转向,为救援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图安有些迟钝地点头,然后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霍尔维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抬起左手,屈起食指,虚敲了敲自己的侧颈。   图安抚上自己的脖子。   第一反应是诶我围脖呢。   第二反应是这个硬硬的是什么?   他疑惑地看向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其实我有些意外。”   图安:“?”   霍尔维斯:“你收到礼物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直接使用,而不是先拆除包装?”   图安恍然大悟:“那原来是一个礼物?”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电击圈或者微型定时炸弹,如果我不听你的话就会完蛋。”   霍尔维斯挑了挑眉,看上去不太满意这个揣测,但这并不出人意料,毕竟眼前这个人从始至终都对他抱有戒心。   这对一个战士、准确来说,是对一个即将成为战士的人来说,是一个美德。   毕竟你不知道身边的人什么时候是战友,什么时候又是敌人。   但是信任同伴、服从上级同样也是一个战士所必备的重要素质。   图安好奇地研究者脖子上的抑制器。   去掉那层臃肿的包装布之后,完全体的抑制器十分轻薄,白色,材质是部分高密度树胶混合金属,约两指宽,刚刚好地贴合颈部,护住了动脉。   他抬手触碰这个抑制器,能感觉到外壳下微弱电流带来的温度。   “别担心,它的作用只有保护。”   图安不信:“你没有在里面放一个定位器之类的东西吗?”   “……大部分私人房产都会安转信号屏蔽器,以防止被定位。”   啊,这个意思就是他的确在这个抑制器里安了定位器。   图安短促地笑了一下,道:“蛮好的,这样下次你能更快找到我。”   霍尔维斯正色道:“这很危险,没有下次了。”   “在危险来临之前,谁又能百分百预知危险呢?”   图安不以为意,拿起了霍尔维斯带过来的牙刀,在手上掂了掂。   熟悉的重量和触感让他感到安心——真是奇怪,这把刀仿佛跟了他很久似的,但其实他拥有这把刀也不过几天的时间。   “你都把它给我了,那么应该能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事。”   图安盯着霍尔维斯,道。   霍尔维斯不语——   是的,他明知道牙刀会和千年虫产生共鸣,而图安对有关于千年虫和王茧的东西十分敏感,他当然会以身试险。   这是霍尔维斯希望看到的,他可不指望一个万事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的人能够成为被他选中的战士,也不觉得这样的人能够创造奇迹,完满他的期待。   按理来说,他该欣赏图安这个只要抓到一点蛛丝马迹就敢无畏向前的性格。   但实际上,他对图安有跟高的要求。   无畏向前的勇气和果断是要有的,但是对危险的警觉也不能少。   霍尔维斯想要他更完美,既能保证自己的安危,又能所向披靡。   图安还不知道霍尔维斯在想什么,如果让他知道霍尔维斯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把他教导成一个完美的虫族战士,那他一定会觉得麻烦死了,立马拔了输液管就逃跑。   但是他不知道。   所以他只是用牙刀敲了敲颈部的抑制器,想要试试强度。   牙刀又发出了微弱的嗡鸣——图安震惊。   霍尔维斯回过神来,见图安的表情,道:“它的感应不是万能的,很多东西都会影响它的共振,距离、大小、甚至温度、湿度,都可能造成牙刀的误颤。”   图安低着头,把玩着牙刀,嘴里低估:“那我这回是感觉错了吗?”   “不,你的感觉没有错,在朝日歌剧院里确实有一只千年虫存在。”   霍尔维斯说着,斜眼一瞥,将目光落在被晾了半天的玻瑞阿斯身上。   “准确来说,是半只。”   玻瑞阿斯闻言,冷哼了一声。   图安不大喜欢他这个态度:“喂,对你救命恩人能不能有点好脸色?”   玻瑞阿斯:“是你救了我,我为什么要对他有好脸色?”   图安头一次觉得玻瑞阿斯看上去不聪明:“你看不出来、不,你闻不出来我和他是一伙儿的吗?”   说完,又有些惴惴不安,用眼角余光偷瞄霍尔维斯一眼。   霍尔维斯笑了。   “当然,”他慢悠悠地站起来,道,“你可不要想着始乱终弃。”   他弯腰附身,一只手揽过图安的后脑勺,然后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图安的,一字一顿道,“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而共享秘密的人之间的关系,是坚不可摧的。”   他姿态亲昵地呼噜了一把图安有些炸毛的头发,然后直起身,道,“我去给你拿药,你可以和……这位,聊会儿天。”   霍尔维斯转身,轻轻踢了两下玻瑞阿斯的轮椅,后者不情不愿地挪动轮椅,给他让了路。   霍尔维斯走了。   图安还有些怅然。   霍尔维斯摸他脑袋跟摸儿子似的,啧。   玻瑞阿斯怒吼:“回神!”   图安·珀尔·李回神。   “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   他抱怨,“我是病人好不好?”   玻瑞阿斯冷冷看着他。   哦,比起玻瑞阿斯这个腿不能行、眼不能视、甚至不久前还需要氧气机供命的人,他确实算作健康。   图安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   张口寒暄道:“你还好吗?你怎么不用吸氧机了?病好了?”   玻瑞阿斯:“……那不是吸氧机。”   “哦,那是什么?空气净化器覆面版?”   玻瑞阿斯转动轮椅,稍微后退了些,和病床上的图安保持一定的距离。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够跳脱出那种熟悉的氛围,把眼前人当做陌生人来看。   他忍住想要骂人的冲动,道:“你不知道「同舟」吗?”   “我知道啊,”图安耸耸肩,“同舟共济嘛。”   玻瑞阿斯冷声道:“我就是那个同舟共济的血包。”   图安在朝日歌剧院的感觉是没有错的,那个地方确实有一只千年虫。   不,半只,因为另外半只在玻瑞阿斯这边。   图安下意识地打量玻瑞阿斯的身体,把玻瑞阿斯一张白脸看得发红。   逼得玻瑞阿斯怒斥:“你看什么看?”   图安无辜:“我想看那虫子在哪儿。”   “白痴,千年虫是概念虫,它只是名字里有虫,不代表它真的是虫。”   图安这时候才想起来,也对,之前见过的「大河」、「某瞬」都没有虫子的实体,「大河」是一条伪装成河流的大果冻,「某瞬」则会伪装成时空缝隙中的人形,哦,又想起来那个断臂的霍尔维斯了,真恶心——   说回「同舟」。   「同舟」就和它的名字一样,「同舟共济」,这种虫子可以让两个命格契合的人平分生命,共享精魄。   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玻瑞阿斯会被囚禁在一栋深山老林的别墅中。   因为对于和他平分生命的人来说,玻瑞阿斯就相当于是一个无线充电宝、不,充电宝是可以充电的,但是生命可不会随意延长,因此,玻瑞阿斯自己使用的那个“血宝”的形容词是更恰当的。   玻瑞阿斯的命被人“分”走了。   放眼望去,整个帝国,有财力捕获千年虫为自己所用、且有延长寿命需求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帝国的三皇子。   也就是图安在朝日歌剧院感应到的那个携带千年虫的人。   “但是为什么要抓一些没有身份信息的人去伺候你呢?就说家里有人生病,正常招人不行吗?”   “他们不是来伺候我的,”玻瑞阿斯用看白痴的眼神盯着他,冷声道,“他们是用来补充的。”   图安略微有些吃惊。   “你吃人?”   “……”   玻瑞阿斯极力克制自己,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你的确不是他,”玻瑞阿斯说,“他如果这么蠢,我早死了。”   早死了。这句话的关键词在于这个早,有了西茜桉这个前车之鉴,图安已经明白有的人年纪大是看不出来的。   他看着眼前的玻瑞阿斯——玻瑞阿斯常年被囚禁在无光的别墅内,皮肤白皙,又是白发白瞳,样貌奇异,本来就有些难用寻常人的标准来看待,现在有了这一层犹豫,图安更是怀疑玻瑞阿斯是不是已经几百岁了。   那这三皇子可真不是东西,虐待百岁老人啊。   玻瑞阿斯:“你在想什么?”   图安:“您贵庚?”   玻瑞阿斯:“……我以为你会更想知道在别墅里我们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不过是玻瑞阿斯表示他从不知道有张姐这号人,然后他们满别墅地寻找张姐,却发现有人锁住了门,把他们困在了别墅里。   然后就是浓烟滚滚,不知道哪里来的大火蔓延,他背着玻瑞阿斯破窗逃跑,然后晕倒在了水池边。   “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故事,”图安摆摆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感谢的话别多说,实在是要谢,送我个横幅吧。”   “送你横幅你挂哪儿?”   霍尔维斯拿药回来了。   他一回来,玻瑞阿斯就没有好脸色,转着轮椅往外走。   霍尔维斯并不给他让路。   玻瑞阿斯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自己绕了个圈,离开了。   霍尔维斯拿着医生开的几盒药过来。   李途安好奇:“这都是这么吃的?”   “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这是否有些儿戏,要知道我的身体素质和你的有些不同……”   图安试图让霍尔维啥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体能强悍,肚子上破个洞,三天就能好。   霍尔维斯嗤了一声。   “葡萄味儿童维生素,你一次吃一瓶都没事儿。”   图安:“……”   霍尔维斯赶在他抱怨之前,开口道:“没办法,你没有满二十岁,在这里没办法开成人的药。”   “西茜桉之前给我看的百科书上说,经历成熟期就是成年了。”   “大部分时候是这样的,但是各个区的地方法不太一样,医院的用药遵循更保守的年龄划分守则,所以普遍认为二十岁才成年。”   图安打开一瓶维生素,倒了两颗药片进嘴里。   霍尔维斯没骗他,真是葡萄味儿。   “等过几天,你满二十岁了,就可以去开成人用的维生素了。”   不,等等,这里有一些问题。   “你说去开药,就是拿可有可无的维生素?成人的和儿童的有区别吗,不都是吃着玩儿?”图安嚼着维生素质问,“还有,这个医院是根据什么来判定我的年龄的啊?”   测骨龄吗?   “你的身份信息。”   两个人四目相对。   图安抬手,比了个流星坠落的姿势,想要提醒他,自己可不是这地方的原住民。   霍尔维斯微微一笑。   “你摸一下床头那个面板。”   图安不知所以,但仍旧照办,手指轻触平板界面的一瞬间,他面前跳出一个投影的虚拟屏幕。   上面跳出一行行的信息:   【姓名】:图安·李(若有中间名,做省略处理)   【性别】:雄虫/男性   【年龄】:十九岁十个月(备注:已经历成熟期。)   【配偶信息】:单身   霍尔维斯扫了一眼,说:“一二行信息基本固定,三四行信息是变动的。”   图安·李,看着自己的个人信息,面色凝重,并对此发表重要讲话:“那个备注是个什么东西。”   霍尔维斯直接复述当翻译:“已经历完整成熟期的意思。”   “……”   图安羞以启齿:“为什么这个信息连这种东西都知道啊啊!?”   霍尔维斯倒是神色如常:“哦,因为信息素会有变化,身份信息录入库的时候会进行区分检测,之后再分流到不同的资料库里,以待后续使用。”   “分流?区别是?”   “区别是,有的人会被强制匹配对象,完成国家需要的交配份额,而有的人,不需要。”   图安沉默了一瞬。   “求你告诉我,我是后者。”   霍尔维斯笑了:“你不仅是后者那么简单。”   “你是第三类入库对象。”    第53章   “什么是第三类入库对象?”   “你的问题太多了,”霍尔维斯拒绝回答,并反问,“还记得吗?我们说好了的,要公平合理地分配并且解决对方的疑惑。”   “……谁跟你说好了,”图安嘀咕了一句,然后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道,“那你觉得我问太多了,行,你也问我,你有什么问题?”   霍尔维斯:“大火。”   图安老实道:“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他告诉了霍尔维斯关于张姐的事情——但纵火的人是不是张姐,他们没有定论。   “某些常年没有人住的房子里,就会出现一些伪装成主人的占房客,”霍尔维斯猜测,“很多富人区里都会空出很多设施完好的房子,所以常有这种现象发生。”   所以,张姐可能是一个占房客?或者小偷?   她怕图安告知玻瑞阿斯她的存在,所以把他们关了起来,打算把他们烧死在里面?   “我听说我不是第一个被他们拐去那栋房子工作的人,”图安想起这档子事,问,“找到那些失踪者了吗?”   “他们被关在地下室里,个个都很虚弱,不过没有生命危险,”霍尔维斯回答,“他们其中有一个军校生,协助他们趁乱逃出来了,后来在路上遇到了赶去救火的消防员,因此获救。”   “那个地方只有玻瑞阿斯一个人,他竟然能把那么多人都关起来?真不可思议。”   而且玻瑞阿斯还是个行动不便的病人,他糟糕的健康状况更是让这件事显得匪夷所思。   话说完,却见霍尔维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笑什么?看上去真像个坏人。”   “从没有人觉得我长得像坏人。”   “那是因为他们被你善良的绿眼珠子迷惑了,你知道吗?”图安振振有词,“绿色是很善良的颜色。”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时候霍尔维斯眨了眨眼,那双苍翠的、碎金闪烁的绿眸专注地看着他,像是觉得他很可爱似的。   “那灰色呢?”   霍尔维斯问。   完全是逗弄的语气。   图安忍不住想翻个白眼——“灰色是健康的颜色。”   “为什么?”   他瞪霍尔维斯一眼,嚷道:“……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真不讲道理,”霍尔维斯摇头,装模作样地叹气,“就许你有那么多的问题,不许我有那么一两个疑惑?真是不公平。”   图安皱了一下眉。   霍尔维斯今天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他莫名地放松,但是图安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何时突飞猛进到这个地步——   “你今天心情很好吗?对我这么亲切……”   霍尔维斯反问:   “那你呢,你为什么这么听话?”   “什么叫我怎么今天这么听话?我一直很配合你好不好?”   “那你干什么那么配合我?”   “因为、因为……”   图安卡壳了。   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似的,语气飘忽,不确定道:“……我们都想要找到王茧?”   霍尔维斯说:“我没有想要找啊。”   “你、你都在自己家建立王茧复制生产流水线了,你还说你不想要?”   霍尔维斯憋着笑,道:“我是想复制,但也就是随便试试,一直也没成功呢。”   图安坚持:“你就是想要。”   霍尔维斯:“如果我面前凭空出现一个、就像我以前捡到的那个一样,自己撞到我跟前的话,那我肯定是要的,但是你让我花时间花功夫,去找,那就另说。”   图安盯着他,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那、那你不想要王茧?”   霍尔维斯看着他。   霍尔维斯似乎是觉得很遗憾,道:“我说过的,我要把远古虫豸的力量掌握在我自己手里,你怎么记不住我说过的话呢?”   图安:“……”   “所以你还是想要!”   “是啊,”霍尔维斯语气轻松,“我想要,想要得不得了。”   图安心满意足,小声道:“这就对了嘛,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一条绳。   这一定是世界上最虚无缥缈的一条绳吧,霍尔维斯想。   “那你呢,你要王茧做什么。”   霍尔维斯听到自己问。   图安很奇怪地看着他,嘴里道:“你不也记不住我说过的话?”   “我说了,我要找人。”   “找那个「李途安」?”霍尔维斯问,“但是你告诉我,你也是李途安。”   “那你就当我要找回我的名字吧。”   图安懒得解释,毕竟这个东西他自己也不确定——   但是他想了想,还是对霍尔维斯道:   “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想要这个名字完全地属于我,但是你知道吗?你想要完全拥有一样东西的时候,你就必须了解它的一切,从头到脚、须尾俱全,所以我必须知道他的一切,知道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然后呢,我才能够安心地当我的「李途安」。”   听了他的话,霍尔维斯没说什么,只是垂眸望着他。   好半天,他才道:“哎哟,那真可怜。在你找到他之前,你都不是你了,你不再是「李途安」了。”   他一字一顿,似乎觉得这句话很奇妙似的,声调有一个不留痕迹地上扬。   “你只是图安·珀尔·李了。”   一个完全由霍尔维斯虚构的假名字、假身份。   霍尔维斯自己也说不清,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是抱着一种这样的心情。   也许是有一些微妙的恶劣,想要让年纪小的孩子瘪一瘪嘴,露出委屈的表情——   霍尔维斯幼时就是这样的人,那时候的他他会对着幼儿园里那个烦人的同桌说你妈不要你了,吓得那拖鼻涕的小孩嚎啕大哭。   让别人陷入损失心爱之物的恐慌之后,霍尔维斯不会有任何愧疚的情绪,他享受这种只有自己掌握攻击性武器、而别人寻不到他的弱点的情况给他带来的安全感。   时隔多年,心里的恶童竟然还苟延残存,这一点让霍尔维斯本人也有些意外。   更意外的是,那个被他选做恐吓对象的“小孩”——说小孩也不恰当,毕竟霍尔维斯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已经“成年”——并没有露出被欺负之后委屈的表情。   他无所谓地扣着维生素瓶子上的标签,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做什么科研项目。   “不会啊,”那个人理所当然道,“我还是我啊。你给我一百个新名字,我也不会忘记我是谁。别人我管不着,但是我自己知道,我就是我,不会变,这是谁来了也改不了的事实。”   说着,他仰头,似乎是打算真把这一整瓶的葡萄味维生素一饮而尽。   那样子真有点傻。   霍尔维斯看着他大快朵颐维生素片,于是忘记问他,在大火发生之前,更之前一点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图安对他的态度发生了一定程度上的改变。   这个人的态度变得更柔软随和了。   霍尔维斯不想知道原因,因为他下意识觉得,他不会喜欢那个原因。   即便那是真实的,不被任何流言蜚语所篡改的。   霍尔维斯都不喜欢。   身份信息是实时更新的——霍尔维斯说这是雄虫才有的待遇。   说是待遇,但其实这某种意义上也是国家对雄虫的管控手段之一。   图安一边嚼着各种水果味的维生素片,一边浏览新更新的这些关于自己的“个人信息”。   他看到【学历】两个字,然后看到后面跟着一行“备考中”的字样。   嘴里正待下咽的维生素片立马卡嗓子眼儿了。   “咳咳、咳——”   霍尔维斯就这样看着他自己给自己顺气,语气笃定:“我就说你肯定有厌学情绪。”   要不然怎么看到这行字反应那么大。   图安艰难道:“不是,这什么啊?我备考哪里啊?我怎么不知道?”   “王茧的秘密并不为大众所知,普通人也很难有机会接触到王茧相关的信息,如果你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寻找王茧,并以此来寻找你想要找的那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霍尔维斯说。   图安摸着下巴,开始想别的出路:“玻瑞阿斯好像认识我要找的那个人,也许我可以从他身上入手,只是他说话神神叨叨的,而且眼神不太好,总是把我看做别人……”   霍尔维斯:“……你可以同时开展他这条线,不过如果你想要更多关于王茧的信息,那么你有一个地方是必须要去的。”   “学校?”   “是曜岩特搜队,”霍尔维斯道,“那是一个拥有独立编制的特殊部队,在全星系上下搜寻王茧的踪迹。”   一个特殊部队?   “你为什么自己不去?”   霍尔维斯已经是军人,他转部队应该要比图安现考来得容易些吧?   “我不合格。”   霍尔维斯言简意赅。   图安震惊:“你都不合格,我怎么可能进得去啊?”   霍尔维斯:“不是那方面的不合格。是我的出身问题。”   这就涉及到一个很重要的东西——竟然又是神弃牙。   “你以为为什么之前政府想要把神弃牙归收国有?”   “我好像问过你,你敷衍了我。”   “……”霍尔维斯咳嗽了一下,然后道,“因为神弃牙是孵化器。”   “王茧并非在任何地方都能完成孵化远古虫豸、使其复生的过程,它要求合适的环境,没有人知道这个环境的具体要求是什么,但是人们发现有三个地方曾经有疑似王茧孵化的痕迹,神弃牙就是其中一个。”   霍尔维斯缓缓道。   那么作为孵化器的继承人,霍尔维斯当然不具备入选曜岩特搜队的资格,毕竟谁会允许金库的门和钥匙都掌握在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姓氏、一个家族的手里?   曜岩特搜队严格规定了队员的出身要求,霍尔维斯被排除在资格之外。   霍尔维斯曾经试图通过出让神弃牙管辖权的方式来试图改变这一规定。   但是很遗憾,他失败了。   于是霍尔维斯重新拿回了神弃牙——并且打算曲线救国,既然他无法进入曜岩特搜队,那么就让他的人进入曜岩特搜队。   霍尔维斯压低声音,本就磁性的声音充满诱惑:“进入曜岩特搜队之后,就可以动用特搜队数十年来积累的、所有有助于搜寻王茧的资源,到那时候,你就会离你想要的东西更进一步。”   霍尔维斯真是狡猾,他并不直接说,加入曜岩特搜队就代表能找到「李途安」,毕竟王茧只是寻找「李途安」的线索,剩下的还需要抽丝剥茧、慢慢发掘。   但这已经是某人目前掌握的、最接近「李途安」的线索了。   王茧拥有孵化和复生远古虫豸的力量,类比千年虫,这些远古虫豸也许拥有时空穿越之类的能力,也许这能解释他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知道他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也许就能知道「李途安」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他——   “他是个骗子,说什么等我……他在那里等我?留我一头雾水,看着满地乱麻不知从何梳理起!”   “你小声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图安有些郁闷地转过脸,道,“你很明显在利用我,但是我竟然没有好的角度可以拒绝你。”   “你当然可以拒绝我,”霍尔维斯好整以暇,语气真诚,“拒绝是雄虫的特权,你们总是拒绝一切,不需要任何理由。”   图安眨眨眼:“你的语气像是被一个狠心的雄虫伤害过。”   “你的语气像是在拈酸吃醋,”霍尔维斯微笑,“不过别多想,你是唯一一个不需要隔着隔离窗口就能和我对话的雄虫。”   图安:“……我该感到荣幸吗?”   “这取决于你。”   “好吧,”图安无所谓地耸耸肩,顺手把牙刀藏在病号服的口袋里,道,“我感到很荣幸,霍尔维斯殿下。”   霍尔维斯眸光微闪,似乎发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你为什么那么叫我?”   “我听那个护士这么叫你的……你不喜欢吗?那我不叫了。”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几个字还有这样的功效。”   图安警觉起来:“我感觉你要说很奇怪的话了。”   霍尔维斯笑:“所以你不问我那个功效是什么吗?”   “这一次先不问,”图安谨慎道,“我保留这个质疑。”   免得霍尔维斯又说什么他问题太多——   “好吧,下一次,不过你马上就要参加入学考试了,我们大概没有什么机会这样推心置腹地闲聊了。”   霍尔维斯装模作样地叹气。   刚刚不还在说参军的事情吗,怎么突然又转到上学了?这个疑问几乎已经明晃晃地写在图安的脸上,因此霍尔维斯十分贴心,不等他发出疑问,就主动道:“以你的身体素质、我承认,你比一般的雄虫要强壮一些,但是想要达到参军的水准的话……”   图安阻止了他的真实评价,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彪悍。”   霍尔维斯坦然:“那确实。”   他几乎从一出生,就被人赞叹是个天生的军人。   “所以你让我去上学……是去军校?这样也可以获得军籍。”   图安顺理成章地猜测。   霍尔维斯:“很遗憾,考军校也要体测,你的身体素质应该也无法和那些雌虫或者亚雌学生相比。”   图安自暴自弃:“……生为雄虫我很抱歉。”   霍尔维斯:“不,这是好消息。”   “每个学校都有针对雄虫的特招名额,且被强制要求每学年,雄虫学生的比例必须占到一定份额,”霍尔维斯微微一笑,“军校内部,党派林立,这种特招生一般会受到各党派的歧视和拉拢。”   图安觉得自己听到了两个不应该出现在一起的词语:“歧视?还要拉拢?”   “作为战士,拉低综合实力,作为噱头和看板,很吸引新人加入。”   “……好吧。”   “那些针对雌虫和亚雌的体能特训应该也不会让你参加。”   “嗯。”   “这时候,为了让你有足够的学分可以顺利毕业、因为政府对于毕业生中的性别比例也有一定的要求,学校会将你分配到一些冷门的专业进行学习。”   霍尔维斯道:“其中有一个基本上是为了凑数而开设的、和军队合作设立的专业,叫做特搜后备,主要培养为特搜队服务的后备人才。”   图安若有所思:“哦——”   “这个专业已经很多年没有培养出可用的毕业生,经过联合讨论,将在不久后废除,今年是最后一届,这也是除了部队直招之外,进入特搜队的唯一途径,”霍尔维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必须在今年入学,然后赶上这趟末班车。”   图安陷入沉思。   上学是不是成本有点高?   要先上学,再进入特搜队,然后找到王茧,再通过王茧搜寻「李途安」——值得吗?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字、一个他从未真正见过面的、只活在童年里、身边人嘴里的「李途安」,搭上这老些时间?   值得吗?   哪儿有什么值不值得,他前半辈子为这个名字魂牵梦萦、失魂落魄,他活在「李途安」的阴影下不得解脱——   既然他已经那样过了十九年,为什么不能随波逐流地继续沉沦在普通的日常中继续生活呢?   不,他不能,当「为什么」这个念头开始复苏,在脑海里强烈地翻滚,就像是不可逆的爆炸,他平静的生活已成废墟。   那意味着他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幸好我还年轻,”图安叹一口气,道,“做什么都不算晚。”   上学,那就上呗,既然他能为了寻找「李途安」而离开学校,那么他自然也能为了同样的原因回到学校。   霍尔维斯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   他伸手,拨开图安额前的一丝乱发,柔声道:“备战三十天。”   图安人傻了:“啊?”   现在几月份啊,怎么就只有三十天了?   “招生每三个月一次,距离你最近的一次入学考试就是下个月月初。”   “我们不能等再下一次吗?”   “抱歉,给你录入身份信息的时候忘记考虑入学这一点了,”霍尔维斯嘴上说着抱歉,但是语气里没有半点歉意,“二十岁不上学的雄虫会被强制流入相亲市场,所以你只有一个月来逆天改命。”   图安突然觉得头痛起来。   虫族大学入学考要考什么?烤蚂蚱吗?   对了,霍尔维斯还没回答他呢,到底什么是第三类入库对象?   霍尔维斯懒得搭理他,他就把目标转向了玻瑞阿斯——   身为此次案件的受害人之一,玻瑞阿斯没有面临任何刑罚,并且得到了官方援助的治疗方案。   现在他们是病友了——   图安倒是没什么大病,只是有点体虚。   但整个医院如临大敌。   试想想看,一个年轻雄虫,竟然身体虚弱地走出他们医院……医院还开不开得下去了?招牌还要不要了?   所以图安每天在医院吃营养餐,争取多长肉。   他经常去看玻瑞阿斯。   但是玻瑞阿斯对他态度冷淡。   图安自有办法,当玻瑞阿斯不搭理他的时候,他就冷不丁的,压低声调喊出玻瑞阿斯的名字。   “玻瑞阿斯。”   这个名字像个咒语似的,只要一出口,不管玻瑞阿斯在做什么,都会立马回头。   然后他看到图安憋笑的表情,立马反应过来,嘴里骂道:“你个祸害!”   “你骂人真有意思,”图安顺势在他病床变坐下来,不客气地开始吃他床头的补品,好奇道,“谁给你送的?”   玻瑞阿斯没有好气儿:“你管不着。”   图安不语,只是一味地吃果篮。   玻瑞阿斯忍不住问:“你那位是亏你嘴儿了?你要在这我这儿找补回来?”   “哪位?”图安吭哧吭哧咬苹果,“你说霍尔维斯。”   “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长得一闪一闪的男人。”   玻瑞阿斯的形容真有意思。他说霍尔维斯是闪亮的男人。因为玻瑞阿斯实际上是看不清楚霍尔维斯的长相的,他只能模糊看到他的色彩和轮廓。   然后他形容这个人为闪亮。   要不是玻瑞阿斯每次提起他的语气都是冷嘲热讽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玻瑞阿斯是霍尔维斯的粉丝呢。   听听,闪亮的男人,一闪一闪的,还有什么“发着光的”“发光体”之类的代指。   图安吮了指尖上的苹果汁,道:“你对他评价真高。”   玻瑞阿斯简直要被气死,最后憋出一句:“数十年来都这个品味,你真是没救了。”   玻瑞阿斯嘴上说他已经认清楚眼前的图安并非李途安的事实,但实际上,他仍然下意识地把这两个人看做一个人。   图安也不在意,他甚至希望玻瑞阿斯能提供给他更多有关那个人的信息。   但是他不能问,他一追问,玻瑞阿斯就会觉得哪里有人会问别人关于自己的事?他就会觉得这两个人不是一个人,就立马闹情绪,理都不带理图安的。   所以图安只能每天闲着没事儿跑来找玻瑞阿斯聊天,等待这个大漏勺自己透露关于他所认识的「李途安」的一切。   现在,已知,「李途安」是玻瑞阿斯的救命恩人,并且给了他名字,两个人曾经在那栋别墅里居住过一段时间,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离开了,而玻瑞阿斯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不断地寻求和「李途安」相似的人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缺——   “你挺变态。”   图安评价道。   玻瑞阿斯皱了皱眉,反驳道:“又不是我让人去找赝品的,我只是有时候脑子不清醒,意识不到他离开这个事实。”   而有人为了让这份不清醒的糊涂不被打破,特意找了和「李途安」相似的人,去维持玻瑞阿斯理想中的、没有任何改变的生活。   “那个人是谁?”   图安好奇。   玻瑞阿斯不说话了。   图安猜测:“就是那个和你「同舟」的人是不是?那个拿走你生命的三皇子?”   他也听霍尔维斯说了一些信息。   玻瑞阿斯在听到三皇子几个字的时候,表情没有任何起伏,甚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语带轻蔑道:“你说的那个人,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没印象,他都把你命分走了你还没印象,”图安忍不住摇头,也说不好是是不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总之是有点不大高兴的,“你命很长是不是?谁缺了你都给,名字都不知道你就给,你是天生大善人?”   玻瑞阿斯闻言咬着嘴里的腮肉,不说话,似乎是有些不高兴。   好半天,才转过头来,“盯”着李途安,道:“我惜不惜命管你什么事?”   他的语气有些微妙,赌气的同时暗含某种隐约的期待。   图安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这小子又来了。他又把自己当做他认识的那个「李途安」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问。   玻瑞阿斯不说话。   图安又吃了一个哈密瓜。   他觉得今天从玻瑞阿斯这里也问不出什么东西了,拍拍肚子——啧,这个虫族体质好像不长肉啊,是不是缺油水?他得让霍尔维斯给他炖点荤的补补。   图安收拾了自己吃的瓜皮果屑,然后说:“我走了。”   平常他都会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今天没说。   玻瑞阿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明天不来了?”他嗤了一声,道,“我终于耳根子清净了。”   图安随口道:“啊,对对,明天不来了,你总算清闲了。”   玻瑞阿斯不说话。图安都准备关门走人了。突然听到玻瑞阿斯小声道:“他给了我生命。”   “啊?”   关门的手一顿,图安抬头。   玻瑞阿斯玩着自己的输液管,低着头,不说哈。   图安差点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然后又听到玻瑞阿斯道:“他是我的创造者,在我诞生的地方,我们把这种人叫做妈妈。”    第54章   图安的手抖了一下。   玻瑞阿斯说完,又后悔,一个枕头砸过来,让他滚出去。   图安略有些忧愁地回到自己的病房。   晚上霍尔维斯来看他。   图安一边吃霍尔维斯带的补品,一边心事重重地叹气。   “吃饱了?”   霍尔维斯见状要把东西撤了。   “不是,”图安护住自己的碗筷,然后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霍尔维斯,“如果一个人未婚但是有子,在你们这边会坐牢吗?”   “不会,政府鼓励生育,会发生育补贴,”霍尔维斯问,“你孩子多大了?”   图安差点没被嘴里的食物给噎死。   他紧急澄清:“什么啊!不是我!”   “哦。”   霍尔维斯了然地点头。   “是「李途安」,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他疑似有一个、非生物意义上的孩子。”   “你在担心这个?”   “说不上担心不担心,我只是觉得,这不太对。”   霍尔维斯问:“哪里不对?”   “……他不是那种,会跟生命中的某个过客交往过深、从而产生感情羁绊束缚自己的人。”   过客。   “真冷漠啊。”   霍尔维斯评价道,也不知道指的是谁。   图安又道:“但是他这样做了,而且我看得出来,那个孩子对他的感情很深,这说明他花了心思救助和陪伴这个孩子,但是这样是不对的。”   “你的意思是他不该这么善良吗?”   图安摇头:“……不,我只是觉得,他应该没有那么多的精力。”   他语气笃定:   “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投注在一件事情上,一丝不苟、全神贯注,绝对分不出任何多的心思。所以如果他这么做了,那意味着这件事对于他要做的那件事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霍尔维斯抬眼,看着他,问:“你为什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你又不是他,”霍尔维斯移开眼,开始整理自己带来的东西,拿出了两件常服,随口道,“你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在想什么,你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我就是知道。”图安眨了一下眼,朝着霍尔维斯招招手,像是要说什么秘密似的,霍尔维斯附身凑过去,听到他压低声音道,“因为我就是这样的。”   霍尔维斯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   “你知不知道自己很矛盾?你一边说你和「李途安」是两个人,觉得玻瑞阿斯把你认错成那个人是脑子有病,但是你一边又信誓旦旦,觉得你可以同步他的所思所想,复制他走过的每一步。”   霍尔维斯怀疑道:“你到底是把他当做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还是说,实际上他只是你自我意识的一个投射,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图安:“你这样分析会让我觉得我是不是有些精神分裂的前兆。”   霍尔维斯抖开一间卫衣,嘴里道:“我现在就是这样怀疑的。”   “我和他当然是两个人,甚至可以说是两条从未有过相交机会的平行线,”图安撑着脸,解释道,“但是我们是两条长短不一、有先有后的平行线。”   李途安的人生,是那条仿照「李途安」的人生而后画的平行线。   “但是两根线的走向和直度是相似的,我的思维模式就是他的思维模式,我想到的,他也想得到,他会去做的,我也能理解,这样说你懂了吗?”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思维模式和生活习惯都是后天可以培养的,我们走过的路是一样的,所以即使我慢他一步,我也会和他保持同一个方向。”   “好吧,小克隆人,”霍尔维斯投降,把衣服递给他,“去换上吧,我们要出院了。”   “你的入学特训,马上就要开始了。”   埃布尔听说图安要去上学了,很是惋惜。   “其实我觉得你有加入马戏团成为小丑的潜力。”   鉴于埃布尔对马戏团爱得深沉,图安姑且把这当做是一种赞美。   临走前,他向埃布尔请教了一个小魔术。   埃布尔听说他要学习的魔术之后,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但是他没有拒绝,只是感慨,这很少见。   “难道这是第一次有人向你学习变魔术吗?”   “不,我的意思是,对于雄虫来说,这很少见。”   “是吗。”   “你大概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说,很少有雄虫会愿意这么花心思,讨雌虫开心。”   “我没有这个想法。”   “哈哈,好吧,也许是我想错了,”埃布尔耸耸肩,“你应该是想要晚上一个人无聊的时候,自己变给自己看吧。”   这个魔术他学得匆忙,没有太多练习时间,因此效果不是很好。   埃布尔安慰他,说没关系,魔术这种东西反正就是熟能生巧。   “你想什么时候变给……自己看?”   图安:“等我有时间吧。”   没想到一语成谶,他忙得脚不沾地。   针对雄虫,帝国军校放低标准,设置了针对雄虫的入学考核,但是对于基本上是白纸一张的图安来说,这些东西还是很难。   难的部分主要在于,这些考试的形式实在是太古怪了。   比如说要倒吊着写字、在水下听音辨位,或者是用舌头一边品尝食物一边传递消息。   尤其是这个舌尖测试,图安的舌头都快打结了,也没办法像部分同学那样灵活。   他问霍尔维斯:“你选我肯定是因为我有什么特长吧?你快告诉我我的特长是什么,我受不了当这个培训班里的万年倒数第一了。”   霍尔维斯不为所动:“选你只是因为你是雄虫,入学容易一点而已。”   图安实在是学不动了。他可以努力尝试背诵这全是外国名的虫族历史,但是他实在是没办法用自己的左脚尖捂住自己的右耳。   这该死的帝国军校考核的科目实在是太诡异了。   他办不到,完全办不到。   三十天的时间像是流水一样地过去。   图安学到绝望,他怎么知道蜻蜓翅膀上的脉络形状分别于民间的什么传说一一对应啊!   他的日子不好过,他就折磨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的日子也不好过,本来假期告罄,他又要回去工作,每天执行公务就已经很累了,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还有拿来辅导图安学习。   每天饭点,霍尔维斯就得叼着一袋营养液跑到角落接电话。   同僚们有幸看到那个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霍尔维斯用几乎破音的语气质问:“你的脑子是豆腐做的吗?为什么连蚂蚁的二十七种血型都记不住啊?”   图安抓狂:“可能是因为明明是蚂蚁的血型却用了七星瓢虫的方言记录的原因吧。”   二十七种血型听上去不多,但是用七星瓢虫摆出来,一页纸几十只瓢虫,几百个斑点,看得他头昏脑涨,能记住个鬼。   三十天过去二十三天,最后只剩下一礼拜。   刚刚处理完工作的霍尔维斯接到了图安的视讯电话。   画面里,图安的脸色现在和他的眼珠子一个色,面如死灰。   “霍尔维斯。”   图安气若游丝,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很重的死气。   “有什么事,说。”   霍尔维斯揉了揉眉心。   “我问过同学们了,帝国军校的入学考试不是取成绩,而是取比例,意思是就算我不及格,只要有人比我更低,我照样能通过考试。”   霍尔维斯:“你不会想要继续说下去的。”   “好吧,我知道这有点无耻,但是我们难道真的不能干掉我的同届考生吗?”   “干掉?你是指?”   “你们家那么有钱,霍尔维斯,出一下血吧。”   霍尔维斯深呼吸。   “抱歉,让大家见笑了,他只是在开玩笑,”   “哈哈,我是在开玩笑啊,但是你不觉得这个方案其实也是有一点可行性——等等,你在跟谁讲话?”   图安一惊,坐了起来。   画面里,霍尔维斯稍微移动了一下身体,视角转移,他身后的同事们跟着入镜。   “嘿!”   一堆人里他就只认识一个奥德里奇。   奥德里奇开心地跟他打招呼,关心道:“你复习得怎么样了?”   图安:“……蛮好的。”   感觉自己很快就要没学上了。   霍尔维斯的一个同事凑过来,上下打量图安,问霍尔维斯:“这是邻居还是远亲的小孩?”   霍尔维斯家的情况他们都知道,除了一个威尔斯之外就只有霍尔维斯 ,舅甥俩相依为命。   霍尔维斯:“……算是吧。”   奥德里奇闻言,立马瞪了霍尔维斯一眼,然后捂住图安的眼睛,嘴里小声道:“别听。”   图安看着画面里的一双手,很想问一下自己要怎么才能不去听。   要捂捂住那个人的嘴比较有用吧,你捂屏幕有什么用!   但是奥德里奇也是好心,图安没说什么,只是叹口气。   “你继续忙吧,我再去刷一套题……”   说着,肩膀一塌,等霍尔维斯挂电话。   霍尔维斯看着他耷拉着的头,觉得似乎正有沮丧的傻气从那颗头顶噗噗往外冒似的。   他挂了电话。   同僚打趣:“家家都有个不爱念书的熊孩子,你家这个模样比起我家里的那个好看,这种长得俊的孩子,学习不好也不会吃苦的。”   霍尔维斯没有问是怎么个不会吃苦法,只是把话题又拉回了工作上。   散了会,奥德里奇留下来和霍尔维斯一起整理文件。   他偷摸着问:“你干什么故意在会上接视频电话?”   虽然那时候他们的议题告一段落,大家也都随意地在休息,但依霍尔维斯的性格,他是不会在公共场合处理私事的。   霍尔维斯:“不该让你去见埃布尔的。”   见多了人就犯傻。   奥德里奇眼珠子一转,道:“哦,懂了,你故意的,你想让谁看见?那个老是想给你介绍对象的老杰克?”   “该看见的人都会看见的。”   霍尔维斯说。   果不其然,没多久,霍尔维斯刚从文档室出来,发现奥德里奇已经不在了。   休息室里就只剩下一个脸有些生的青年男性。   见他眼神飘移,似乎是在寻人,那人笑着道:“我把奥德里奇支走了。”   还挺直接。   这个人刚刚也参与了例会,目睹了霍尔维斯接电话的画面。   他有些意外,原来这个霍尔维斯也会参与进普通的日常,和他们这些凡人一样——   同时又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点机会。   一点赚钱的机会。   谁不知道霍尔维斯出身贵族呢?谁不知道神弃牙的矿产姓什么呢?   只是大家不知道,霍尔维斯家里也有让人头疼的学龄儿童。   霍尔维斯:“他成年了。”   用学龄儿童来指代未免有些太奇怪。   对方无所谓地笑笑,然后低声道:“小孩子的学习能力是参差不齐的。”   “很多东西,不能只靠他们自己,这样反倒是不公平的,”这个名叫瑞尔特的青年脸上浮现出一种暧昧的神情,委婉道,“他们需要家里人的帮助。”   霍尔维斯:“我不太会教人,也没有请家教的想法。”   “哈哈,您真会开玩笑。”   “是吗?我不开玩笑。”   “……哦,我有点糊涂了,”瑞尔特一时拿不准霍尔维斯语气的真假,小心斟酌着遣词造句,道,“但是,您总是希望他学有所成的吧?”   霍尔维斯静静地看着他。   窗外阳光从厚重的灰色窗帘边缘透进来,形成狭长的光路,光路中尘埃缓慢飞舞,莫名让人感到时光厚重。   在这厚重的时光中,霍尔维斯似乎沉默了很久,亦或者只是静止了那么一瞬。   他想到很多东西。关于未来。关于别的一些什么。   学有所成?   不,他对图安的期待不止这样而已。   然而他面上并不显露这种情绪,只是客气地回答:“是的,那是当然的。”   得到这样斩钉截铁的回答之后,瑞尔特松了口气,笑着道,“那我就放心了,我就知道,您是一个贴心的家长。”   他大概是以为霍尔维斯是图安的哥哥叔叔之类、长辈一类的角色。   霍尔维斯也不否认。   维尔特于是掏出了一样东西,递过去。   语气神秘:“这会帮助到您的。”   图安还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一通电话,已经有人胆大包天要帮他作弊了。   不过作弊也是有流程的,瑞尔特只是一个介绍人——   他的职位不高,但是能够接触到很多体制内的大人物。   大人物有钱有权有势,唯一需要忧虑的是什么?多半是后代的未来。   瑞尔特专为这些人介绍所谓“专家”。不论成功与否,瑞尔特都会得到提成,如果事成,会得到更多。   只是孩子的数量总是有限的,并非所有官员都有那么一个到了年龄、有入学需求,却又不能靠自己通过考试的孩子。所以瑞尔特已经很久没有开张了。   长时间的干涸让瑞尔特有些急迫,急于签下一个大单的瑞尔特变得有些粗心,对于霍尔维斯家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么一个“后进生”,他没有考虑太多,甚至不愿意多观察两天,就这样急匆匆地咬了钩。   他太粗心大意了,甚至忽略了这不是普通的官员、不是一般的军人,不是那些为了孩子忙得焦头烂额的家长,这是霍尔维斯。   这是一个在十一岁的年纪,就获得帝国颁发的、以表彰正直勇敢的荣誉勋章的男人。   每个获得这个勋章的人都必须要在授章仪式上,对着整个帝国宣誓。   他们站在高台上,抬手,捂着额头,身后是皇室庄严凝视,身前是万民仰望。   “我承诺,正直的血液永在我身体中流淌,我将永远把帝国和人民的利益置于个人之上,我将永远亲吻阳光。”   亲吻阳光的本人就这样拿着瑞尔特给的联系方式来到了一个旧货市场。   真是讽刺,专门买卖陈旧物品的地方同时也将崭新的、明亮的未来明码标价。   那些因为官员子女作弊而被挤出录取名单的孩子,那些贫穷的、没有钱作弊,却又不够聪明、不能在名录里拔得头筹的、可怜的孩子,他们就会像是这些无价值的旧物一样,永在角落蒙尘,一辈子见不到光。   霍尔维斯蹲下来,目光落在一个有些旧的蓝色雪花球上。   小贩见他流露出对这个雪花球的兴趣,积极推销道:“这个是光敏感应的,拿在黑暗的地方捂一会儿,然后再用光照它,它就会亮起来,里面的雪花、那些被制作成星辰形状的雪花也会飞舞旋转,像是银河流淌。”   他说得含糊,但是霍尔维斯一看就知道,让这个雪花球发光的不是什么光敏物质,而是某种厌氧的菌子。   这种菌子呈淡蓝色,形似一片小小的水泊,孢子呈星子状,见光迸裂四散,搭配圆形的雪花球外壳,看上去就像是一条银白色星河绕着蓝色星球流转。   “这个做得不够漂亮。”   霍尔维斯把这颗雪花球放下。   他拒绝的理由不是不漂亮,而是不够漂亮。   机灵的小贩立马道:“您觉得哪里不够漂亮?提出来,我们的工匠就在后面的屋子里,您只要提出来,我们可以现场为您改造。”   小贩说的屋子是一排低矮的铁皮屋,铁皮屋像是罐头一样被电线串联,远远看过去,望不到尽头。那些手艺人们就在铁皮屋里工作。   霍尔维斯:“这么厉害?”   小贩拍着胸脯道:“那必须的!我们工匠的手灵巧得很,什么都能给你做出来。”   “什么都能做出来……”霍尔维斯玩味地重复这句话。   “包括一个孩子的未来吗?”   此话一出,小贩神情变了,他狐疑地盯着眼前的男人,拿不准他是什么来头。   霍尔维斯掏出那张介绍信——说是介绍信,但其实只是一张没什么深意的小卡片,路边十块钱三张的那种,印着劣质的图画,写着老掉牙的祝福。   值得注意的是,那上面的祝福是有些滑稽的阖家欢乐、儿孙满堂。   小贩见了卡片,嘿嘿一笑,露出缺了一块的牙齿,道:“哦,您是想要这个啊……这张卡片您是在那家店买的?”   这句话是在问介绍人是谁。   “我也记不得了,就在我工作的地方对面,一个立着狮身人雕像的喷泉的旁边。”   霍尔维斯提到的狮身人雕像就在他们办公地点的附近。   介绍人通常是固定的。   那人于是了然,是瑞尔特介绍他来的。   “哦哦,那里是有一家我们的连锁店,嘿嘿,您是不喜欢吗?我们包退换的!”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我现在更需要一张写有别的祝福语的卡片。”霍尔维斯把卡片放在小贩手心,道,“比如说,金榜题名一类的。”   “没问题!”小贩眨眨眼,用那缺了牙的嘴笑着道,“包祝福到位的。”   霍尔维斯这几天不知道在忙什么。   图安一个人复习,一个人崩溃。   但是他有一个优点,就算内心已经山崩海啸,但是他仍然表现出了高度的服从性,完成了自己给自己指定的刷题任务。   虽然题没有进脑子,但是总能保留一些肌肉记忆吧?   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他的字典里没有放弃这两个字。   等到了开考的那一天。   西茜桉从红庄园寄来了据说是带着好运的小书包。   图安背着书包就去了帝国军校神弃牙分校区里设置的考点——帝国军校一共就三个分校区,神弃牙这个是主校区。   图安有点羡慕霍尔维斯了,他上学竟然可以就在家门口上!   但似乎越是离学校近,人就越容易迟到。   图安站在考点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有见到霍尔维斯的身影。   这倒不是图安矫情,非要在考试前看一眼霍尔维斯以求好运。   是因为他走的是特招渠道,这个渠道需要有帝国军校的毕业生作推荐人,霍尔维斯就是图安的推荐人。   而为了维护推荐人的名誉——每个推荐人一直到开考前,都持有放弃推荐的权利。   毕竟推荐出一个好学生又拿不到钱,但是推荐出一个坏孩子,那名声可就坏掉了。   这种事虽然只是挂个名,但是弊大于利,有败坏名声的风险,因此一般推荐人都会选关系联系紧密的亲属,而霍尔维斯和图安情况比较特殊——   霍尔维斯·戈让的名头太大,伪装出一个弟弟侄子什么的家属来不现实,所以两个人之间的被推荐关系写的是:朋友。   好一个朋友。   这两个字害得图安在一开始就被门卫扣了下来,不准他进去考试。   “朋友之间的关系很脆弱,他可能嘴上说要为你担保做推荐,但实际上不知道悄悄后悔多少次了,因此,不到最后时候,这份担保推荐是不做数的,随时可以撕毁,”负责人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道,“因此在他赶来为你签字之前,你不具备参加入学考试的资格。”   图安:“……”   考试没考上和没进去考是两回事。   虽然让他去考,他大概率也是一塌糊涂,但他有点接受不了自己竟然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刷了。   他一边绕着围墙找地方尝试翻墙,一边试着联系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没联系上,奥德里奇来消息了。   他不知道在干什么,视频通话的角度很奇怪,只看得到半边下巴和耳朵,背景也很奇怪。   图安仔细辨认之后:“你是躲在桌子底下给我打的电话吗?”   “这不重要,”奥德里奇说,“我是来通知你,霍尔维斯被绑架了。”   图安啊了一声,吃惊道:“那我考试怎么办?”    第55章   奥德里奇被噎了一下,道:“你有没有听到我说什么,我说霍尔维斯被绑架了。”   “他能在一个小时内被解救成功然后送到我面前吗?”   “不能,”奥德里奇短暂地沉默之后,又补充道,“十分钟前绑匪让我们和他通话了,他嘱咐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   回想那句不太浪漫的留言,奥德里奇有些惆怅,这两个人似乎都没有什么浪漫细胞,气死他了。   奥德里奇道:“他说,好好考试,考不上就去死。”   图安很绝望:“他不来给我签字我连考场都进不去我拿什么考!?”   “不知道,”奥德里奇老实道,“但是他既然相信你,我觉得你一定可以考上的。”   他的祝福真挚,估计是没有看过图安的模拟考成绩。   看了之后,他应该就不能说出这么荒谬的话了。   图安叹一口气,觉得头疼。   怎么霍尔维斯偏偏在这时候被绑架了?   图安不是很担心他,毕竟他是执政官的外甥,戈让家族未来的继承人,绑匪除非脑溢血,否则不会有胆子伤害他——   但是,“霍尔维斯怎么会被绑架啊?”   他的武力值那么高,寻常小贼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吧?   奥德里奇叹一口气,说:“这就说来话长了,首先是有人找他,说可以帮忙考试作弊,你说这人不是有病吗?我们霍尔维斯从小就是满分优等生,需要作弊?再说,早就毕业了好吧?优秀毕业生,挂墙上好多年的那种,哼哼……”   等等,这怎么听上去和自己有关?   图安警觉起来,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霍尔维斯就想顺势断掉这个帮助作弊的产业链条啊,就以身入局、尝试交易。”   图安忐忑不安:“然后他就被抓了?”   那这不就是自己害了霍尔维斯吗?虽然也不能说全怪图安,但确实是因他而起……   好在奥德里奇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那倒没有,”奥德里奇说,“搞作弊的能有什么战斗力?霍尔维斯一个能打二十个。”   先不说这句话有没有夸张的成分,图安松了一口气,不是因为被作弊团伙抓的就好。   一口气还没吐完,就又听到奥德里奇说:“是三皇子啦,那帮作弊团伙刚好和三皇子有点干系……霍尔维斯撞枪口上了,三皇子那个小气鬼他还在为上次那起人口拐卖案生气呢,非要找到是谁把霍尔维斯招来的,说要找他算总账,你说,三皇子是不是有病?霍尔维斯是谁招来的吗?虫母在上,霍尔维斯是代表正义与光明、受到了神的指引才偶然发现这件事的,哪里是被人招来的?”   图安刚准备按下去的愧疚感又冒出来了。   “不说了,”他生无可恋地抓住了自己的小书包带子,道,“我要去考试了。”   现在也就只有完成霍尔维斯的遗愿、呸呸呸,现在也就只有去考试并且考上、才有可能消除他这份罪恶感了。   挂了电话,他转身,看着带电网的围墙,叹了一口气。   算了,还是去给门口的负责人老师磕头求情吧。   竹林。   就地取材的竹屋被建得方正居中,后门刚好对着一处山泉,隔着影影绰绰的淡绿色,泉水叮咚作响,汇聚在圆形石潭中,荡漾起圈圈涟漪。   室内的人只要一转头,就能看到门框外的这一副竹林石泉的美景。   “景色不错吧?有风的时候,竹叶相互摩擦沙沙作响、低矮的竹子弯腰附身擦过泉水表面,带起水珠叮咚,那画面和声音,十分治愈,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坐在这里,泡一壶茶,听竹林风声听上一整天。”   三皇子说完,低头啜饮杯中热茶。   霍尔维斯沉默地看着他。   都说三皇子已经快到生命尽头,但实际上,他看上去还很年轻,顶多三四十岁。   他有一张稍显狭窄的脸,这张脸上眉骨挺括,鼻梁高耸,嘴唇扁平而狭长,不说话的时候总是绷成一条直线,这是多虑多谋的长相,而方正平直的下巴又让他的脸添了一分良善,看上去没有那么阴险。   霍尔维斯面前摆着和三皇子同款的小茶杯,茶杯里的茶半满,冒着腾腾的热气,但显然这茶香过于寡淡,并不足以引起客人用茶的兴致。   “哎,霍尔维斯,为什么这么冷淡呢?”三皇子放下茶杯,摇头,叹息道,“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没有这回事。”   “好吧,我只是随口一说,毕竟你小时候可是个万人迷,粉雕玉琢的小王子,走到哪里都有人围着你,我这样不受宠的皇子是没机会抱抱你的。”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霍尔维斯抱着手臂,冷声道,“我小时候被养在别院,你从不离开皇宫,哪里有可能见过我?”   三皇子回忆了一下,试图狡辩:“也许我记错了,是你稍大些的时候……”   霍尔维斯不给他这个机会:“等稍大一些,我就随军学习和作战了,而那时你在后勤处办公,从不外出走动,再后来,我回来又忙于学业,学校封闭式管理,我不外出,也从不曾和你见过面。”   三皇子没话说了,他笑笑,自言自语道:“哎呀,是这样吗?”   他的语气古怪:“那为什么,我总觉得我和你很熟悉呢?”   霍尔维斯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伸出手捧起面前的茶杯。   三皇子用惋惜的语气道:“晚了,凉了,你错过了最好的时候。”   “你说品茗,我为解渴,”霍尔维斯不为所动,道,“对你来说是晚了,对我来说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也对,茶水也是水,水并不会因为冷热而改变本质,但是茶就大不相同。   三皇子抬眼,直勾勾盯着霍尔维斯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他嘴里念叨着真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然后像是不忍心看似的,转过头,去看那风打竹叶、叶拂清潭的画面。   如他所说,这个场景确实有助于平复心情、扫清郁沉。   “茶也喝了,旧也没什么可叙的,”霍尔维斯问,“你什么时候让我走?”   他放下茶杯,不轻不重的一声,让三皇子回过神来。   “瞧瞧你,霍尔维斯,你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吗?不然的话,我不建议你对皇室如此大不敬。”   霍尔维斯语气平淡地反问:“我该尊敬一个罪人吗?”   “你这话说得严重了,霍尔维斯,我可没有伤害谁,你顶多说我的手法有些太简单粗暴了,但是很有用,不是吗?那些人也没有受到伤害,他们甚至还得感谢我呢!”   “感谢你什么?”   “没有这个案件,社会难道会关心这一群流窜于街头巷尾、连姓名都没有的灰老鼠吗?他们中多的是小偷、罪罚,剩下的也是有害社会治安的流浪者,多亏了我,他们获得工作,有了吃住,性命无虞,现在出了这种事,政府迫于舆论压力也开始关心他们,着手为他们录入身份信息,你知道的,身份信息这种东西有多重要!”   霍尔维斯不语。   他当然知道身份信息有多么重要。   但是说到底,这么重要的东西又为什么来得那么轻易?   群众们闹一闹,那些隐形半生的流浪者便有了身份——而他们中,有的人的祖辈终其一生,也没能被这个宏伟的帝国所接纳。   这些人,他们在这里成长、相遇、分离或者偕老,生老病死,在这个帝国的最底层的角落留下足迹,却隐去姓名,在公共墓地里,所有流浪者都要被集中处理,墓碑上刻着无名。   诚如三皇子所说,对于那些流浪者们,这的确是一件好事。   但是对三皇子就不一定了。   “你既然来到这里,说明你有很多怒气。”   “是的,我说过了,这里使我心情平静,但是如果我心情本就平静的话,我不用多此一举、大费周章地跑来这里喝茶是不是?”   三皇子说。   毕竟他要从皇宫里跑出来也不算太容易。   尤其是在出了那种事之后。   风停了。竹叶垂首,泉水静谧。   三皇子回过头,重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霍尔维斯,你不该多管闲事。”   “那你应该让这个闲事离我远一点,别让它招惹我的人。”   “……你的人?你是指那个来路不明的小子?”三皇子若有所思道,“你这么在意他,是因为他是雄性?”   在别墅里的时候,图安脖子上的抑制器仍然是未拆封的状态,因此效果大打折扣,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信息素的味道。   即便大火熊熊焚烧一切,三皇子手下的人仍然在别墅的残骸灰烬中嗅闻到了雄虫的气息。   “你手底下的人鼻子像狗一样地灵。”   霍尔维斯说。   三皇子摆摆手:“这是一种卓绝的天赋,霍尔维斯,你不能因为那个天才为我所用就这样贬低他。”   并非所有人都能有这样厉害的嗅觉器官。   霍尔维斯不说话,只是放在桌上的手指动了动,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仿若旧时代的水滴计时器,桌面敲击声短促而规律,缓慢中流淌出一种让人心颤的魔力——   他并非在计算时间,而是在复刻机械天使怀中音响播放的歌曲。   “你用上了暗示催眠这样的手段,”霍尔维斯说,“用在流浪者身上?真奢侈。”   这种手段一般不在民间使用,而是更多地被应用在战场上,三皇子是这方面的佼佼者,但就像是杀鸡用了宰牛刀一样,把这样精妙的、效果显著的暗示催眠用在诱拐流浪者上,实在是大材小用。   “是啊,有点浪费,不过没办法,我实在是太着急了,”三皇子笑眯眯道,语气却是阴冷的,“我总担心晚了一步,他就会从幻觉中醒来,意识到外面的世界已经开始变天。”   而唯一能束缚住他的的人,已经不在了。   “你说玻瑞阿斯?”   “他告诉你他叫这个名字吗?”   霍尔维斯没有回话,只是说,“我可没有限制他的活动,他就在医院里,接受政府的援助,你随时可以去看他。”   “他不愿意我去看他。”   说完这句话,霍尔维斯轻笑出声。   “哦?三皇子你是那种会被他人的意志所支配的人吗?”   什么时候三皇子也会在意起别人在意不在意了?霍尔维斯觉得这很有意思。   三皇子没有否认,只是说:“我没有办法。”   霍尔维斯看了他一眼。   看来玻瑞阿斯来头很大,连三皇子都对他束手无策。   “有的时候,你以为你可以驯服猛兽,但其实他只是在闭眼假寐,如果他睁开眼,那么站在他面前的人,也许是驯兽师,也许是食物。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   三皇子低声道。   霍尔维斯对此并不做评价。   实际上,他有些无聊了。三皇子这里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也不知道——   “对了,”三皇子突然道,“我是不是该说恭喜?”   他的语气轻浮,让霍尔维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此时风过竹林,叶片摇晃,轻擦作响,带起一阵细碎的急雨,雨丝银针般没入石潭,带起阵阵涟漪。   三皇子慢悠悠道:“恭喜你,很快就有一个小师弟了。”   淅沥的雨声,在某个瞬间突然地停止了。   霍尔维斯沉默半响,突地举起空杯,和三皇子隔空遥遥相碰,然后饮尽残茶,道:“谢谢。”   声音冷冽,不比茶水多出几分温度。   三皇子玩笑地看着他。   “不客气。”   在街边踌躇半天,腿有些麻,一迈腿,不知道是不是地基不平齐的原因,图安险些没在大门口给负责老师行个跪拜大礼。   一双手扶住他,让他没有落得个脸着地的下场。   “谢谢……”图安回过神来,刚要道谢,听到不远处的负责老师喊:“杜兰特,帮我看着登记册,我要去上个厕所。”   “杜兰特?”   图安觉得这个名字莫名熟悉。   那人听了,有些好奇,远远应了一声之后,转过脸来,问:“同学,你认识我?”   图安仔细打量眼前这张陌生的脸——   高个子,宽脸,扁额头,浓眉大眼,小麦肤色,看上去像是会被人邀请担当棒球社的纳新海报模特,并且义不容辞答应下来义务出镜的运动系学长。   很陌生的脸,很陌生的感觉。   但是他现在掌管那方小桌以及桌上的登记册。   图安:“哦,我就是有些惊讶,因为我也认识一个人叫杜兰特。”   杜兰特的神情看上去并不反感,他说:“是吗?真巧。说起来,我反倒是没遇到过和我同名的人。”   “是挺巧的,”图安耸耸肩,道,“如果你刚好姓李的话,就更巧了。”   这本来只是他用来拉近和这个陌生人之间关系的闲聊——   但却让对方露出了一丝诧异的表情,“杜兰特·李?”   “是啊,杜兰特·李。”   “天啊,我知道这有些太过于巧合了,但是我就叫杜兰特·李!”   图安对此有些意外。在这个地方重名的情况很普遍吗?不会吧,他们明明可以起那么长的名字……   图安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说:“如果你刚好有个亲戚叫做图安·李的话,那么就更巧了。”   他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盯着杜兰特的眼睛,道:“因为我恰好就叫这个名字,并且有一个叫做杜兰特·李的亲戚。”   杜兰特一脸惊讶,嘴大到可以塞下一枚煮熟的鸡蛋。   当然,这也有他嘴巴本来就比较大的因素在。   杜兰特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不会吧?不会那么巧吧?”   图安表情认真。   杜兰特犹豫了一下,道:“我向你询问中间名的话会不会有些不礼貌?虽然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但是……”   图安笑笑,接着他没说完的话,道:“但是万一那么巧合,我的中间名和你认识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呢?”   被说中想法,杜兰特表情看上去轻松了一些。   他耸耸肩,道:“是啊,万一那么巧合呢,万一你真的叫——”   杜兰特那双褐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图安的嘴唇,似乎期待又恐惧——   “珀尔。”   那双灰色的瞳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杜兰特有些恍惚。   他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图安语气揶揄道:“哈哈,不会这么巧吧,难道你认识的那个人,中间名也叫珀尔吗?”   他歪着头,表情看上去有些激动和兴奋。   杜兰特退后一步,上下打量图安,然后扶着额头,感慨道:“天啊,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我亲爱的堂弟!”   说着,他走过来,伸出手,想要拥抱对方,但是图安表现得有些受宠若惊,他的手笨拙地挥舞了两下,错开了拥抱的姿势。   图安握住杜兰特的手,很热切地晃了晃,说:“是啊,真是个惊喜!”   “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呢?你也是来参加特招入校考试的吗?”杜兰特十分热情,主动道,“你是一个人来的吗?你的推荐人呢?啊,你应该早早联系我的,让我来当你的推荐人。”   这简直就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   图安欣喜道:“你愿意当我的推荐人吗?”   他露出些许为难的表情,语气尴尬道:“实际上,我原来的推荐人出了车祸,今天赶不过来了,我正在考虑是否要放弃这次考试。”   “不不、不要放弃,你还有我呀,我来当你的推荐人!”   说着,杜兰特拿来了登记册,翻到新的一页,在推荐人和被推荐人的空格里分别写下了自己和图安的名字,然后又动作熟练地拿出信息素提取检测的指尖装置,让图安按一下。   就这样,不到三十秒钟,图安的困难被杜兰特解决了。   他就如同一个慈爱的兄长一样,温柔地看向图安,催促道:“快去吧,去参加考试。”   图安感激地往里走,一回头,杜兰特还站在门口朝他招手。   见他回头,杜兰特朝他大喊:“欢迎来到帝国军校!我很期待你成为我的学弟!”   阳光落在那张轮廓刚硬的脸上,将棱角分明的五官切割得更加立体,不知为何让人想起炎炎烈日下被暴晒多时的卡车。   那沉默的不作声的铁皮器具看上去稳重可靠,但实际上稍微靠近就能察觉到那变形的热浪和刺眼的反光,如果这时候还不知天高地厚地伸出手去,就会被灼热的金属粘掉一层皮。   图安扬起微笑,也用力地朝他挥着手。   “今天真是美好而幸运的一天!”他说,“我一定会努力的!”   今天真是美好而幸运的一天,连坏人都知道不给他添多少麻烦。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奔向了前方。   图安是最后一个进入考场的考生。   几乎是他前脚刚迈过考场的警示线,后脚,就听到滋滋几声,考场边缘的立柱之间就理解出现了冒着蓝紫色火花的“电线”。   一只刚巧飞过两根立柱之间的蝴蝶躲闪不及,立马被那带着滋啦声响的蓝色线条灼烧成碳。   一个敷面的人走了出来,站在他们面前,开口道:“欢迎来到第二十六届帝国军校秋季学年特招考试,我是你们的主考官。”   他一开口,低下就有人发出了微微的惊叹声。   因为这位覆面考官的声音十分粗哑,听上去就像是他的喉咙里同时装了了一架十多年没打过油却还在努力转动的风车,以及一只爱好是用指甲划过玻璃发出杂音的爱抱怨的鸭子。   主考官循着声音看过去。   那是一个有着橙色头发的、长着雀斑的小男孩——   参加特招的都是接近二十岁的青少年,年纪都不算大,但这孩子长得尤其显小。头发微卷,脸颊圆润,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   但是他的性格并不如长相可爱。   他语带讥讽道:“请问你是吞了一把烟头之后才来主持考试的吗?”   主考官并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法布里,”男孩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也像是甜蜜的蜂糖一样的颜色,说出的话却是趾高气昂的,“你没有资格问我的姓氏,我想你应该也没有这个勇气,所以我十分贴心地允许你只需要称呼我为法布里大人。不需要太感谢……”   “法布里。”   主考官打断他的自我介绍,只是平淡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图安忍不住地歪了一下脑袋。   他侧耳去听——   明明只有三个字,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别的声音。   法布里就站在图安旁边,抱着手臂,无所畏惧地与主考官对视。   突然,有人拽了他的衣角。   “那个,法布里大人,”一个不认识的灰眸平民竟然胆大包天地和他搭话,悄声道,“你最好跟他道歉,否则的话……”   法布里不耐烦地推开他,骂道:“我没有做错什么事为什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法布里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脖子,他明明感觉得到喉间肌肉在收缩,声带在震动,但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连气流声都不被人听到。   图安有些无奈,嘟囔道:“都跟你说了……”   法布里愤怒地看着他。   看上去似乎有很多脏话要骂——却骂不出来。   图安小手一摊,无辜道:“我就说你最好跟他道歉,否则的话就像现在这样,你看,你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不出来,简直要气死了,对吧?”   哎,做好人真难。   主考官将视线落到图安的脸上。   真是奇怪,主考官用以覆面的面罩明明挡住了他的眼睛,但是图安却还是莫名感觉到了被强烈的视线注视的不适感。   “你叫什么名字?”   他再一次开口。   所有考生齐刷刷看向图安。法布里也顾不上担心自己的嗓子了,猛地转过脸看着他。   图安迟疑了一瞬。四面八方的视线让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第56章   主考官是什么意思?   要说出自己的名字吗?   说出自己的名字后自己是否也会像是法布里一样失去声音?   图安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这些疑问,最后整个人的思绪落在一个问题上——   主考官是怎样让法布里失去声音的?   这个答案就在主考官的提问里。   在他那粗糙低哑的声音之外,还有一个尖而细、轻而快的声音对图安道,不要回答。   在主考官向法布里提问的时候,图安就已经听到了这个声音。   在面对法布里的时候,这个声音的态度更像是一个旁观者,只是平淡地说,回答,哑巴。   法布里回答了自己的名字,于是说不出话。   这回轮到图安,这个声音明显急迫了些。   因为这个声音出现在图安的脑子里——图安的第一反应是「内化语言」。   在日常生活中,语言通常被说出来,运用在人与人之间的「外部交流」上,然而当一个人独处,进行思考的时候,脑海中同样也会出现「语言」的运用。   这个声音在人的脑海中产生,语音语调与思考者日常说话时候的语言同源,被普遍认为是思考者本人的声音。   所以这个声音是自己的潜意识在说话,在警告自己不要回答吗?   可是自己是怎么知道法布里回答了名字就会失去声音的?   而且这件事还真的发生了?   图安来不及多想,在他迟疑的这短短十几秒秒里,周遭的氛围仿佛瞬间凝滞了,短暂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所有人胆战心惊,没有人知道这份宁静之后会带来什么。   就在有人几乎忍耐不住,想要开口催促他的时候,图安开口,却不是回答,而是反问:“您的花名册上没有写吗?”   众人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看向主考官——他的右手上正举着一本登记有所有考生信息的花名册。   主考官敷衍地扫了一眼花名册。   因为覆面面罩的存在,甚至看不出看他是否真的用眼睛在“看”,因为实际上在别人眼里,他只不过稍微转了一下脑袋。   有离主考官位置比较近的考生,大着胆子、伸长脖子偷瞄了一眼,发现花名册上都有彩印的照片——   而且基本上都是在门口登记信息时被抓拍的近照,每个人的面孔都十分清晰,很轻易就能把脸对上名字。   主考官慢吞吞地念出那行字:“图安·李。”   图安盯着他。   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然而等来的却是主考官突然地扔过来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绿色的徽章。   他楞了一下,下意识地接住徽章,不明所以。   “这是「啤酒瓶盖儿」,当然,这不是真的「啤酒瓶盖儿」,而是帝国军校内通用的积分点,你们可以把它看做是一种筹码,每个入读帝国军校的学生都拥有十点初始筹码,表现优秀,会增加筹码,表现让人失望,则减去筹码,三年或五年之后,根据筹码的数量来判断学生是否认真学习、拥有顺利毕业的资格。”   说完,主考官环视众考生,语气轻蔑道,“但是你们并非正常渠道招收的学生,没有获得初始筹码的资格,因此这场特招考试就是为了让你们拥有一个和其他学生站在同一起跑线的资格,你们必须想方设法,获得足够数量的筹码。”   有人发问需要获取筹码的数量:“十个?”   “十个?这未免有些太高估自己的,即使为了考虑特招学生的素质有意降低门槛,十个筹码未免也太强人所难,我们只要求你们找到五个筹码,剩下的五个筹码在入学之后的六个月内获取即可,这样半年之后,你们就会和新生一样,拥有初始的十个筹码,有资格在帝国军校就读。”   一听说这场考试结束之后还不算正式的学生,有人不乐意了,嚷道:“上个学还有试用期?我爸爸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主考官并不在意他爸是谁,只是冷声道:“你们随时可以弃权退出,参加下一届的特招考试。”   法布里闻言,突然眨了眨眼,他随手拉过图安的袖子,比划了几下。   图安不清楚法布里为什么找他来当传话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真就破译出了法布里抽象的肢体语言。   他代替法布里问主考官:“筹码具体要怎么获取呢?”   比起抱怨规则或者试图更改规则,不如想办法研读规则和利用规则来得更加实际。   主考官道:“有三种获取方法,第一,是从我手里得到,不论你用什么方法,从我手里拿到筹码,筹码就是你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此刻在场的人里、唯一已知拥有「啤酒瓶盖儿」的人。   “真不公平!他已经有了一枚筹码,领先我们所有人……”   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   图安听到了,他猜测这大概就是主考官的目的,让他率先成为众矢之的。   而主考官的下一句话,更是落实了他的猜想——   “第二个获取方法,就是从其他考生手中掠夺,不一定非要使用暴力,购买或者交换都是可以的,但是只要是在考生中流通的筹码,一概被称作「掠夺筹码」,”说着,主考官似乎是笑了一下,尾音上扬,“这只是个名称而已,你们不一定非要真的去用残忍的手段「掠夺」。”   此话一出,图安瞬间感觉到那些探究和嫉妒的眼光如有实体,仿佛万千箭矢齐齐将箭头对准于他。   主考官反复强调掠夺,而这些视线之中也真的有攻击性渗出。   图安心道这人果然是故意的。   法布里又拉了一下图安的书包带子,催促他追问第三种筹码获取方式。   不等图安开口,欣赏完所有考生对着图安散发恶意之后的主考官心满意足,说出了最后一种筹码获取方式:   “最后的筹码获取方式是搜寻,这种方式得到的筹码叫做「意外筹码」,你可以从垃圾堆里得到筹码,也可以是从清洁工手里得到筹码,总之,不是来自与考生或者我手里的筹码,统称为「搜寻筹码」。”   “我手里的筹码数量未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从以前到现在,我手里给出去的筹码数量不大于五,剩下的筹码总数不超过一百,你们有三天时间,在这个被封闭的校园试验区内获取筹码,如果想要退出,只要去那边的自动售货机,用三个筹码兑换一张出逃券,就可以呼叫工作人员来带你们离开,率先获得五枚筹码的人,可以选择在那边的自助银行存入筹码,顺利通过考试。”   考生们彼此四顾。   所有的筹码加在一起,以最大数量计算,也不过一百零五枚,只足够二十一个人顺利通过考试,但是现场的考生却有五十多人,这意味着将有超过半数的人被淘汰。   一个小个子的戴着眼镜的男孩直接哭闹起来:“我讨厌运动!我妈妈给了你们这么多钱,你们应该直接颁发给我毕业证书!”   看来不仅是特招名额有限制,连参加考试都是有门槛的。   图安突然有些好奇霍尔维斯是用什么给自己拿到特招考试资格的。   而有几个人明显互相认识,主考官话音刚落,他们就结伴离开了人群,开始寻找筹码。   但是图安是那种看了电影一定会等待彩蛋的人,他总觉得现在还不是结束的时候,因此没有急着离开。   果然,主考官安静了一会儿,突然用玩笑的语气道:“哎哟,瞧我这脑子,忘记说了,虽然「搜寻筹码」可以转换成「掠夺筹码」,但是「掠夺筹码」的数量是有限制的。只有前二十枚「掠夺筹码」可以被存入银行,超出限额之后,「掠夺筹码」就不能被存入银行了。”   此言一出,有几个考生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图安看了他们一眼,那几个考生都是身材壮硕的类型,看上去十分擅长打架,他们估计是打着掠夺他人筹码的想法,想要等待一段时间后伺机而动,毕竟,比起啤酒瓶盖儿大小的筹码,还是考生更容易找到。   但是这个规则一出来,「掠夺筹码」的获取就有了作废风险,而「搜寻筹码」则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   这个规则意在减少考生之间的争斗,而更鼓励考生去自主搜寻散落在区域内的筹码。   但很显然,主考官本人并不喜欢这个规则。   他从一开始就有意无意地引导考生们把注意力放在「掠夺」两个字上。   图安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那枚绿色的「啤酒瓶盖儿」。   轻而硬的塑料片儿在手心很快变得温热起来。   身边那几道赤裸的、贪婪的视线也同时升温。   图安果断转身,把手里的筹码随便塞给一个考生,道:“送你了,别客气,考试加油。”   那考生一愣,看着手里的筹码,抿了抿嘴唇,然后讯速地跑了个没影儿——   图安不敢拿着,不代表别人也不敢。到手的筹码没有说不要的道理。   有一个人骂了句脏话,立马风一样地冲了出去,去追赶那个考生。   一个红头发的考生抱着手臂,嗤了一声,他刻意经经过图安的身侧,用手肘撞了他。   图安略有踉跄,回头,就看到那红发考生鄙夷地看着他,嘴里甩出一句:“懦夫。”   图安像是没听懂似的,冲他微微一笑。   那红法考生莫名有些脸红,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气冲冲走了。   此时广场上的人所剩无几,主考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离开了。   突然,他身子一歪,原来是法布里拽了他一下,道:“别管那种人。”   图安有些诧异。   “你竟然会说人话?”   法布里沉默了一瞬,暴怒道:“你会不会说人话!”   现在到底是谁没情商啊?   “抱歉抱歉,一时间有些惊讶,说话不过脑子了,”图安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道,“我现在没有筹码了。”   意思是让法布里别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法布里翻了个白眼——别人翻白眼是刻薄的,但是法布里长得太像小宝宝了,翻个白眼倒像是那种老式的眼珠子会转的洋娃娃。   图安看他的眼神很慈爱。   法布里不屑道:“区区一个筹码,谁在乎?”   他指了指图安,又指了指自己,得意道,“你我二人联手,十个筹码不是轻松收入囊中?”   图安有些意外。   一是不知道法布里的自信从何而来,二是法布里为什么无缘无故对他那么友好——   “喂,你为什么不说话?”   法布里问。   “我有些不明白,”图安回答,“你是要我结盟的意思吗?为什么?”   法布里一头雾水,嚷道:“什么为什么?这不是应该的吗?”   图安解释:”可你对别人的态度好像不是太友好……”   “废话,你和别人能一样吗?”   法布里瞪他一眼,他看看四周,没有人在,然后踮起脚,凑到图安耳边,压低声音道:“这方圆几十里,就我们两个身娇体弱的雄性,我们不互帮互助,还不被那些雌虫给吃个干干净净啊?”   “对了,”法布里兴致勃勃道,“你怎么知道不能回答主考官问题、否则就会变哑巴的?”   “我猜的。”   图安睁着眼睛说瞎话,“就是直觉吧,我就是觉得,你对他那么凶,他说不定会禁你的言,老师不都这样吗?喜欢命令人。但没想到你说不了话,是那种层面的说不了话。”   “哟,猜挺准。”法布里拍拍他的肩膀,说,“那看来你也不是完全没用。至少,你的直觉很准。”   图安看着对他毫无防备之心的法布里,下意识地抬手触碰了一下脖子上的抑制器。   霍尔维斯的抑制器好像时管用时不管用似的。   图安看着眼前的法布里——法布里能认出他的性别,但是他认不出法布里的,可恶,这让他整个人都很被动。   法布里还在那里自顾自道:“所以带着你,嗯,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图安一时拿不准法布里是假意还是假心,只能先答应下来法布里的结伴请求,含混道:“你不嫌弃我废物的话,组队也挺好的。”   他竭力让自己听起来很没用,但是法布里没有半点想要抛弃他的意思,只是叹气道,“哎,我看得出来你没什么本事,不然也不会那么怂,把到手的筹码交出去,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总不能和一个随时可能玷污我的家伙走在一起吧?”   图安其实很想问,你为什么非要跟别人走在一起,你怕同伴对你不轨,那你别要同伴不就行了?这场考试本来就是个人战,不一定非要同伴的呀?最后说不定不仅没能一加一大于二,甚至还会因为分赃不均而大打出手,何必冒这险?   但是很快,他知道为什么了。   法布里十分需要一个人来为他提供情绪价值——或者说,哄他。   法布里走几步就累,赖在路边长椅上不肯起来。   图安很善解人意,说:“没关系,能休息就休息吧,走这么远已经很了不起了。”   法布里闻言,立马站起来,傲娇道:“我能走更远。”   图安期待脸:“真的吗,感觉你一定走超远的!”   法布里暴走二十分钟不带停。   在路边,图安拾取一枚「啤酒瓶盖儿」。   法布里看到花花草草就想要过去自拍,并且舍不得拨开花草寻找筹码。   图安积极道:“我帮你拍吧,这花这么好看拍不出来可惜了。”   法布里闻言,一把推开花,严肃追问:“你的意思是花比我好看吗?只有拍不出来花的漂亮才可惜?我不上镜就没关系?”   图安认真脸,做出思考状:“也不是,就是觉得赏花这个动作太死板了,感觉还是要生动点才好看,那种勤劳的、流汗的美丽才比较吸引人。”   法布里立马撸起袖子开始扒花扯草,不时转过头来询问图安:“够不够生动?”   图安一边仔细察看被法布里清理出来的地面,一面没什么感情起伏地夸奖:“天啊,这个被汗水打湿的、闪闪发光的侧脸简直应该被裱出来存放博物馆、供后世瞻仰啊。”   法布里一听更来劲儿了,除草机一样猛干两亩地。   图安从一株花草的球形根茎上带的泥土里挖出一枚「啤酒瓶盖儿」   两个人经过一个闲置的泳池,日光落在碧蓝色的池水中,波光粼粼。   图安感慨:“好美,如果这时候有个美少年跳进这个池子里潜泳,我肯定会以为我看见了人鱼嬉戏。”   法布里不屑:“人鱼族天天泡水里一身哈密瓜味儿,擅长的泳姿也和小黄鱼儿逃跑似的,也不知道美在哪里,你品味真差。”   说着一个猛子扎入泳池中,开始了百米蝶泳展示。   图安蹲在岸边,一边为法布里加油鼓劲,一边指挥着他查看出水口,然后从出水口的滤网里找到了一枚「啤酒瓶盖儿」。   才一下午,两个人已经找到了三枚,按照这个速度,感觉三天时间还挺够用的。   “你快想想入学那天我们要簪什么颜色的胸花吧。”   法布里很乐观,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光荣入学的画面。   图安却觉得这个进度不够快。   徽章在一开始是很多的,但是越到后面数量越少,同时也会有更多的人在寻找无果之后、转而把目标放到那些找到「搜寻筹码」的考生身上。   这时候,一边要专注寻找「搜寻筹码」,一边又要提防别的考生掠夺自己的筹码,情况就打不相同了。   图安很严肃地询问法布里:“你的战斗力怎么样?”   法布里抬手撩了一下自己的蓬松的蜜糖色卷毛,无端让图安幻视一只肥嘟嘟的熊蜂在搓脸。   而众所周知,熊蜂,没什么战斗力。   果然,法布里昂首,高熬道:“我的魅力无人能敌。”   图安扶额:“我说的是战斗力,打架,你懂吗?就是我打个比方。有人抢你东西的时候,你有几成把握可以保住你的东西。”   法布里摆摆手:“抢劫一点都不优雅,被抢劫也是,如果有人要抢,就让他拿去吧。”   图安:“……你不想顺利通过考试,然后在开学典礼上惊艳全校师生吗?”   法布里看看图安,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怎么办?我在家连我妈养的博美都打不过。”   图安有些意外,语气微妙:“阿姨还养博美啊。”   这个世界竟然还有他熟悉的小狗。   太好了,他之前都不敢细想虫族世界的常规宠物是什么,生怕看到宠物店里一溜儿的巨型双马尾。   还好还好,小狗还在,世界就还没有完全崩坏。   法布里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之后,整个人也有点忧虑了,一张小脸皱皱巴巴的。   图安安慰他:“哎呀,别担心,我们先苟一会儿,躲在角落里,慢慢找筹码,应该也不至于那么倒霉就被人抢的。”   法布里:“……其实我刚刚就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图安正在往书包里藏筹码,随口道:“什么?”   法布里幽幽道:“有个人一直跟着我们。”   图安手上动作静止了。   他放缓了拉书包拉链的动作,缓缓靠近法布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你怎么不早说?”   法布里很委屈,但是也压低音量,回道:“有人跟踪又不稀奇,我以为又是变态,因为这种事我常遇见,我都习惯了,但是我怕我的迷人程度吓到你了就没敢告诉你。”   “我现在才是真的被吓到了好吗!”   法布里还想为自己辩解一下,却被图安拉了一下袖子。   他了然,两个人于是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继续前进。   图安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他们现在身处一个停车场的边缘,一边是稀疏的几辆悬浮列车,一边是被围起来的待开发荒地。   停车场内,车辆是天然的遮蔽物,而荒地里野草萋萋,也扰乱视线。   两边都静悄悄的,却都藏着可能的危险。   如果那个人一路跟着他们,那么他一定也看到他们收获了三枚筹码。   迟迟不现身,可能是因为忌惮他们有两个人——   “你确定你只看到一个人是吧?”   图安低声向法布里确认。   法布里点头。   但是周围实在是又看不到任何可疑的人影,神经紧绷的状态下,两个人如同惊弓之鸟。   在又一次自己吓自己之后,法布里不高兴了,嚷道:“你又来了!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图安呵呵一笑,瞥他一眼,道:“哦,现在你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   法布里听出他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委屈得不得了:“可是我最后告诉你了呀,我不告诉你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呢,还好意思怪我?”   “你还有理了是吗?你要是早告诉我,我们至于这么被动、至于这么担惊受怕吗?”   法布里气得满脸通红,指着他道:“你、你气死我了!我不跟你一起走了!”   “哈、哈!我早就想这么说了,一路上伺候你这个小少爷,我也很心累好吗,谢谢你让我提前脱离苦海!”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最后不欢而散。   图安分到一枚筹码——“得得,你拿去算了,我懒得和你这种人争。”   他摆摆手,干脆利落地挎上书包,转身走了。   法布里也哼一声,拿着两枚筹码转身离去。   两个人分道扬镳,一个朝着停车场走,一个朝着荒地走。   往荒地走的法布里有些费劲地拨开面前一人多高的杂草,嘴里骂骂咧咧道:“死废物,竟然敢凶我,最好是离开我之后一枚筹码也找不到、甚至连仅有的一枚筹码都被人拿走!哈哈哈!”   就在法布里沉浸在自己的美好幻想里,大肆嘲讽图安的时候,他身后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你这样不太好。”   法布里身体一僵,头也不敢回,立马撒丫子跑路,但是荒地里杂草丛生,还没抛出两步就被地上的石头绊倒。   法布里直愣愣地摔在草丛里,身后传来衣物移动的时候擦过荒草的簌簌声。   他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跑,但是越着急越跑不快。   就在他被一只手抓住胳膊的瞬间,法布里整个人崩溃了。    第57章   “该死的,图安你动作倒是快点啊!”   那人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身后一个书包狠狠撂倒——   图安捡了块石头放在书包里,然后竭尽全力挥舞书包带子,想象自己手上抡的是一个流星锤。   咚的一声闷响。   那人倒下了。   发法布一骨碌爬起来,忙不迭地拍打着身上的渣滓,埋怨道:“你动作怎么这么慢?”   “慢吗?”   图安拍拍自己的小书包,觉得自己动作已经算快的了。   “你再慢一些,他就把我掐死了!”   法布里语气夸张道。   说着,蹲下来,伸手推了推那到底的人,嘴里念叨着:“也不知道他身上有没有筹码……”   他还在上下其手呢,突然,那人猛地睁开眼,一把攥住法布里的手腕,闷声闷气道:“我可没打算掐死你。”   法布里什么都听不进去,啊的一身尖叫,张嘴就开始呼叫图安。   “图安图安诈尸啦!”   图安也吓了一跳,但是嘴上还是安慰法布里:“这不叫诈尸,只是我刚刚不够用力,没能把他彻底砸昏过去。”   那人翻身做起来,攥住法布里的手却不松开。   他摸了摸后脑勺被图安砸的地方,不大高兴道:“你已经够用力了,只是我天生骨头硬,比一般人耐揍一些。”   他并没有对法布里做些什么,只是攥住他的手腕,不让法布里逃脱。   这人看上去似乎,没有恶意?   图安盯着对方的脸,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瘦高个,寸头,但是戴个眼镜,文质彬彬的。   “啊,”图安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被我塞了筹码的人!”   法布里一听,急了,拼命甩着手腕,想要挣脱束缚,嘴里振振有词:“是他啊,是他陷害你的,你要找人算账就找他一个,我和他不熟的。”   法布里还真是灵活变通。   那人却看看图安,然后摇头,声音像是闷在一面鼓里似的闷又沉,说:“不算陷害。”   “就是,”图安大着胆子靠近了些,为自己辩解道,“当时他完全可以不要啊,还给我或者扔掉都行,但他一把抓紧了就跑开了,这很显然是自愿收下的筹码啊,怎么能说是我陷害。”   “我叫乔利亚,”那人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又说,“虽然你很明显不是出于好心才给我筹码的,但确实,我自己收下了这枚筹码。”   图安咳嗽了一下。   乔利亚放开法布里。   法布里一边扭着自己的手腕,一边质问他为什么要跟着他们俩。   “因为附近已经没有筹码了。”   乔利亚此话一吃,法布里和图安都警觉出来,以为法布里是打的掠夺筹码的注意,打湿乔利亚下一句却让他们有些吃惊——   “大部分的筹码都被一伙人垄断了,他们现在分两批次守在自助银行和自动售货机前面,只有购买了他们手里的筹码,才能购买退出的呼叫券或者是把筹码存入银行,”乔利亚严肃道,“这些人垄断了这场考试。”   乔利亚说的那帮人有七个,他们动作很快,自己就找到了大量的搜寻筹码,同时,他们分出人手守在自动售货机附近,每当有人想要退出时,他们就会去抢走别人的筹码。   毕竟在游戏一开始,大家都能找到部分筹码,但是想要找到五枚筹码是有些苦难你的,所以这些人先蹲守在自动售货机附近,等过了一段时间,估摸着说不定有人已经找到五枚筹码之后,他们又抢占先机,在自助银行蹲点。   如此一番操作下来,这几个人不仅已经攒够了自己顺利通过考试所需要的筹码,还多出了很多从别处掠夺来的筹码,现在正在坐地起价,出卖这些筹码。   因为掠夺筹码有数量限制,所以他们只拍卖四个名额。   图安有些怀疑:“他们就那么凑巧拥有至少三十五枚搜寻筹码,和二十枚以上的掠夺筹码?”   后者是有可能的,但是前者却让人存疑。   因为筹码之间的转换是单向的,搜寻筹码可以通过交易、转让和掠夺变作掠夺筹码,但是掠夺筹码继续进行交易、转入和掠夺之后也只是掠夺筹码,属性不变。   而只有二十枚掠夺筹码可以被存入银行,这意味着多出来的掠夺筹码都是无效筹码。   乔利亚说这些垄断者只在一开始进行了搜查,后面又接连蹲守自动售货机和自助银行以掠夺筹码,那么按理来说,他们手上的应该大部分都是掠夺筹码才对?   他们真的有足够数量的搜寻筹码可以通关吗?因此可以毫无顾忌地拿出多余的掠夺筹码来售卖?   面对团的质疑,乔利亚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他们分成两组,一组三人,分别看守自助银行和自动售货机。”   那么多出来的那一个人,自然就是去寻找「搜寻筹码」了。   看来这些人手上的「搜寻筹码」根本就不够,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贩卖「掠夺筹码」,是为了获取更多利益吗?   如果想要利益最大化,那么他们必须确保自己拥有至少三十五枚「搜寻筹码」,多出来的筹码,不管是找到的,还是抢来的,只要经过交易,都算做「掠夺筹码」,他们最多也只能卖二十枚。   而主考官说,整个考场区域内,所有筹码加在一起,最多不超过一百枚——   这些人竟然妄想搜刮超过一半数量的筹码,而他们实际上只有七个人,不到所有考生数量的五分之一。   “他们要不是很有实力,就是很有心机。”   法布里道。   乔利亚认可了他的说法,道:“是的,他们贩卖筹码,但是不允许购买筹码的人进入银行直接存钱,必须要在他们通关之后才可以进入银行,这就让人怀疑自己购买到的筹码是否是有效筹码,所以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购买。”   他看看法布里,又看看图安,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道:“……我觉得他们根本不想让人通过考试。”   他话音刚落,图安脑子里突然闪过主考官的那张覆着面罩的脸。   主考官似乎也是这样的。   主考官故意把规则说得含糊,又对考生态度轻蔑,很明显,他是不太喜欢这场特招考试的,他并不在意有多少人能通过考试,甚至不如直白点,主考官表现得就像是希望他们最好都不要通过考试似的。   乔利亚看他表情有变,问:“想到什么了?”   图安犹豫了一下,才说:“其实这场考试,似乎就是很不情愿让人考似的。”   首先这个考点设置在偏僻区域,要走偏门才能看到登记处,其次登记手续繁琐,明明一开始申请考试的时候就填写过推荐人信息,后面有要求推荐人到场之后进行二次信息登记,要不是遇到一个可疑的“亲戚”,图安甚至根本就参加不了这场考试。   紧接着就是那道带电的考场警戒线,就像是困住野兽似的把考生圈了起来,完全没有考虑过如果误触会导致的危险。   最后是主考官的态度,他不做自我介绍,也不细讲考试规则,甚至有意隐瞒重要信息,对考生的态度也很恶劣。   现在又是行为古怪的考生小团体。   就好像有人千方百计,不想让这场特招考试招到人似的。   法布里突然地嗤笑了一声,抱着手臂,高傲道:“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转过头看着他。   法布里很享受这种成为焦点的时刻,还拿了一会儿乔,才慢悠悠道:“帝国军校培养军人,军人以军功作为晋升的台阶,一步一步向上爬后得到爵位官职,这些人是新贵族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我们这些天生尊贵的人呢,反而是先天就拥有爵位官职,然后再通过关系被运作进这座军校,军功于我们不过是锦上添花,因此呢,我们对这个学校里的人来说,是大多数里的小部分,是一家人里的外人,他们当然对我们没有好脸色。”   图安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你的脑子竟然是会转的。”   法布里闻言,圆眼一瞪,刚要发飙,就听到乔利亚喃喃自语道:“贵族?谁是贵族?”   法布里一愣,指了指自己,然后又看向图安——   “你不是贵族?”   图安:“我认识贵族。”   法布里呆呆地看着他,又转头看向乔利亚。   乔利亚老实道:“我家里就是开小商铺的。”   法布里有些语无伦次了:“那、那你是怎么得到特招考试资格的?”   图安也上下打量乔利亚——霍尔维斯说,特招考试对雄虫会降低门槛,也许乔利亚也是雄虫?   但是法布里这个喜欢抱团的性格,如果对方是雄虫,他早就把人归为自己人一类了。   乔利亚也有些不确定,回答:“也许是因为我是军人后代?”   并非所有军人都能幸运地晋升为贵族,也有很多普通的士兵或者军官,在脱下军装之后,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法布里若有所思:“那也许是这次特招考试的参加人数不足够了,拿你凑数的。”   乔利亚挠了挠头,说:“我本来不准备上大学,想要直接继承我家铺子的,但是我家里人说有个特招考试,让我来试试,我就来了。”   “不对不对,”法布里突然跳起来,嚷道,“我们是问你为什么跟着我,怎么就牵扯出一串学校不想收我们的阴谋论啊?”   乔利亚也意识到话题有些跑偏了,忙解释道:“我觉得他们有问题,就想找人商量商量,就找到了你们。”   “除开那七个人的小团伙,这地方也还剩下四十个左右的考生呢,你怎么就偏偏跟着我们?”   “大部分人都是单打独斗,或者结伴不久之后就为了利益分配而大打出手、分道扬镳,你们是我找上的第三组结伴的人,也是唯一一组没有吵架而分开的。”   图安提醒道:“我们吵了。”   虽然是为了放松乔利亚的警惕进行的假吵,但是双方都拿出了百分百的真挚来表演。   “吵架的理由不充分,只是一时拌嘴,要不了多久就会和好的。”   乔利亚不知为何很笃定。   法布里狐疑地看着他,问:“你有读心术?”   乔利亚坦诚道:“感觉,就是一种感觉,你知道吗,有时候,感觉真是一种很玄妙又灵验的指针,我总是愿意相信它。”   图安下意识地赞同乔利亚的这一观点。   法布里瞪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地看向乔利亚,道:“所以你跑过来拉我,是想劝我们赶快和好,然后你好加入我们?”   “是的,”乔利亚点头,“你们是成功结盟了的人,只有结盟了的人才知道合作的重要性,也才更有勇气和智慧信任旁人。”   乔利亚说起话来有些莫名的煽情,像是在诗朗诵,偏偏他又表情真挚,语气恳切,不似作假。   法布里盯着他半天,也看不出什么猫腻。   他扭过来来,问图安:“诶,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图安点头:“结盟呗,人多力量大。”   乔利亚笑着说:“是啊,三个屎壳郎,抵得过一个大天牛呢。”   图安又学到了新的知识,一句歇后语,但是莫名有味儿。   三个人一起去看了自助银行和自动售货机,果然都有人把守,且有不少人围观。   这些围观的人里有纯粹看热闹的、也有懒得找筹码打算破财的的、还有想要让别人先试水自己再购物的。   也有一部分人仍然在勤勤恳恳地寻找「搜寻筹码」,还有人零散地掠夺着他人找到的筹码,但是诚如乔利亚所说,结伴的人不多,偶尔有那么一两对,但是数量也不过两三人,很难想象那七人小团体是如何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结成同盟并且有序分工的。   三个人更是觉得这个小团伙古怪。   这场特招考试也显得别有猫腻。   几个人又陆陆续续找到三枚筹码——乔利亚自己找到两枚,加上之前图安给他的一枚,再加上图安和法布里最开始找到的三枚,加起来,他们一共有九枚筹码。   这样算下来,他们忙活半天,找到的筹码只够一个人顺利通过考试。   “一人三枚,但是足够我们都去买那个什么退出券。”   法布里道。   “我不能退出,”图安抱着胳膊,严肃道,“我年纪大了,再晚就考不上了。”   乔利亚也说:“我也不能退出,我们家铺子盘给我表哥了,现在回去,我不仅没事做,还影响和我表哥之间的关系。”   法布里嘴一撇:“我也不退,我就要考这个学校!”   另两个人等待了一会儿,却没听道下文落下。   “原因呢?”   法布里莫名脸红,嘴硬道:“什么原因!没有原因!”   图安笑笑,也不为难他,只是说:“我觉得光靠找筹码,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够的。”   乔利亚露出不情愿的表情:“那靠抢?我觉得不好。”   图安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找,也不抢,我们去讨好不好?”   乔利亚和法布里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主考官?”   图安点头。   乔利亚算了一下:“主考官说他手里最多不超过五枚,就算我们全要到了,十四枚,也不够。”   法布里则对主考官没有什么好印象:“我们去要,难道他就给?那个怪人肯定不会给我们好果子吃的!”   图安语气无辜:“我又没说直接找他要。”   法布里狐疑地看着他,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是乔利亚恍然大悟的样子,说:“这倒是可以一试。”   图安把两人招过去,三颗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一番之后,各自散去。   临走之前,图安问乔利亚:“大家都看到我把主考官给的筹码给你了,也有人去追你了,你是怎么保住这枚筹码的。”   乔利亚憨憨一笑,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很耐揍。”   “啊?”图安有些吃惊,“他们揍你了?”   乔利亚耸耸肩,语气轻松:“也许吧,我不清楚。”   “你——”图安反应过来,捶了一下乔利亚结实的手臂,果然,如他猜想的一样,乔利亚的肌肉并不十分夸张,却结实得不得了,仿佛触碰到的是某种合成材料似的。   看到图安的表情,乔利亚觉得十分有趣,问:“要不要猜猜我的族类?”   “我哪里猜得中……”图安正要摆手回绝,突然想起什么,有些不确定道,“……铁定甲虫?”   这是他养殖过的虫子里最抗打的一种。   铁定甲虫拥有十分坚固的外骨骼,被汽车碾过也能安然无恙,制作标本时,铁定甲虫的外骨骼坚硬到制作者必须用锤子和钉子才能将它固定在纸板上。   其余的小虫子身娇体弱,一个巴掌就能给整个家族灭门,唯独铁定甲虫,一巴掌下去硌得手掌疼三天三夜。   乔立业笑着点头,默认了这个猜测。   图安有些难以说明的成就感。   看,他虽然分辨不出雄虫雌虫,但是能猜出虫的种类——只要不是像「大河」「某瞬」这样的概念虫就行。   想到这儿,他追上法布里,问他:“你是不是熊蜂?”   法布里吓了一跳,看清楚是他之后才送一口气。   但是听到图安的疑问,他老大不高兴地撅起嘴,嘟囔道:“你好生没礼貌!熊蜂有那么多种类,你怎么能用这么宽泛的名词来定义我?”   图安好脾气道:“好好,是我唐突了,请问你具体是什么熊蜂?”   他说着,绕着圈儿打量法布里。   法布里很习惯被人这样“欣赏”,像只高傲的小孔雀一样仰着头,任由图安打量。   嘴里道:“你猜!”   图安:“你脸蛋子肉嘟嘟的,应该是某种短颊熊蜂吧?”   法布里勃然大怒,还没来得及跺脚,图安已经早有预感,后退两步,小跑着离开了。   徒留法布里一个人在原地生闷气,只能看着图安笑嘻嘻地跑远,   “哎,别忘记我跟你说的!”他不忘回身叮嘱法布里,“要保持你本来的样子,知道吗?”   法布里翻个白眼,转身走了。   教师休息室里,鬼覆面正在饮茶——他还是没有摘下面罩,因此说是饮茶,实际上不过是隔着面罩的呼吸孔嗅闻茶香。   他面前的桌子上,三面显示器将他环绕,每个显示器分为十八个小格子,清晰记录着考生们的动向。   看到有人追逐乔利亚,想要抢夺筹码,鬼覆面嗤笑一声。   乔利亚甚至没有多跑几步,就在原地蹲下,头埋在膝盖上,手攥着筹码不放,那人一脚踹过来,乔利亚纹丝不动,但是追逐者自己反倒是抱着脚喊痛。   鬼覆面啧啧一声,评价:“空有悍勇。”   看到法布里走走停停,时不时休息,还因为嫌弃天热,饶道还去便利店买了瓶水,瓶装水没有配备小口径吸管,法布里不满,在收银台和店家吵了半天,结果收到一枚被当做徽章售卖的筹码作为服务不周的补偿。   鬼覆面叹了口气:“现在学校里的这些工作人员怎么都怎么狗腿?是被投诉多了?。”   看到图安站在门口,仰起脸——   鬼覆面悠闲不再,猛地放下茶杯,难以置信地凑近了屏幕。   这小鬼是怎么找过来的?   不过找过来也没有用,他是不会给这小鬼筹码的。鬼覆面想到这,放松不少,身子一软,又靠着椅背开始“饮茶”。   画面里,图安敲了敲门。   鬼覆面没有说话。   对方倒是也没客气,自己把门推开了。   鬼覆面有些无奈。   学校里的老师办公室都这样,主打一个永远对孩子们开放的理念,根本就锁不上。   图安进来,客客气气地带上门。   他抓着书包带子,站得端正,模样乖巧。   “老师下午好。”   哟,还是个知道打招呼的好孩子——鬼覆面啧了一声,道:“讨好我也没用。”   “有没有用还不一定呢,”图安笑眯眯道,“而且我没有讨好你,我只是有礼貌。”   说着,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会客的沙发上。   鬼覆面也随他去,反正那沙发本就是给来办公室的学生坐的。   他也不介意图安待着这里,反正浪费的又不是他的时间。   图安坐下来之后,就开始掏出书包里的「啤酒瓶盖儿」仔细研究,一言不发,倒是不讨人嫌,但是他坐在那里半天,什么都不做,搞得鬼覆面有些不安。   这好好的下午茶时光享受到一半,眼前突然冒出个人,总是有些让人心烦意乱的。   “别怪我没提醒你,”鬼覆面没好气儿道,“第一天是寻找筹码的黄金时间,第二天基本上就找不到什么筹码了,那时候就只剩下掠夺。”   图安问:“那第三天呢?”   “第三天?第三天就是已经注定出局的人哭天喊地,或者苟延残喘斗个鱼死网破、结果筹码都是无效筹码、愤怒指天骂地的环节。”   “哦,是吗。”   图安表现得不太在意。   鬼覆面有些不高兴了。   “你这是已经放弃了?”问完,不待回答,他自言自语道,“也是,你们这些高歪门邪道、走野路子进来的人是不会珍惜考试机会的,反正总会被再塞进来,一而再再而三地、一点不考虑学校的死活——强硬又武断地、简直像是一种罪恶的倾销行为。”   图安:“主考官好像很不喜欢我们。”   “你们?你们这些考生?不不,你搞错了,我谁都不喜欢,”鬼覆面摇头,“只是在我讨厌的人之中,你们这些喊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崽子’名列前茅‘。”   对着注定落榜的考生使用名列前茅这个词语,结合语境形成一种反讽效果——好球!   这让鬼覆面很是得意。   别的老师总是嫌弃他说话颠三倒四,但是实际上,鬼覆面觉得自己很会双关语。   看,着黑头发灰眼睛的臭小子不就被他这个绝妙的双关语震住了?像是个傻子似的举着绿色的「啤酒瓶盖儿」放在眼前,仿佛把自己当做一只用啤酒瓶盖儿缝做眼睛的布娃娃似的。   “你几岁?”鬼覆面轻蔑道,“怎么这么幼稚?拿着圆形的东西装眼镜这种把戏都能玩得津津有味?”   很多官员家的孩子被宠坏了,性格和脑子一起坏掉,蠢得让人发笑——难道这孩子也是其中一个?   有可能。   因为只有痴傻的孩子才会寻求同伴、积极抱团。   鬼覆面撑着脸,淡淡道:“我看到你交了两个’好朋友‘?是吗,怎么不去和他们一起玩……最后还是走散了?”   他难得有些耐心,对图安表现得像是个老师,但是图安却不搭理他。   图安只是坐得端正,玩着筹码。   他将筹码在眼前的矮几上一字排开,数来又数去,然后说:“好了,够了。”   鬼覆面嗤笑一声,懒散道:“够什么够?”   图安手里只有两枚筹码。   这甚至不够他去购买中途退出的券的。   “不够吗?”   图安抬头,看着鬼覆面。   鬼覆面觉得很无聊,但是看着傻孩子犯蠢也算是一种乐趣,他大发善心,道:“五枚才够,你们三个人需要十五枚,当然,如果你们还是同伴的话……”   提到同伴,图安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似乎是很沮丧似的。   鬼覆面的变态心理大大得到满足:“哦,他们果然抛弃你了吗?”   图安掀起眼皮。   凝视那双灰色瞳孔的时候,让人想起浓雾泥潭中的矿石,要待浓稠的灰色大雾散尽、粘稠的灰色泥水澄清,一切的一切结束之后,矿石才会显露真容。   灰色与灰色之后,暴露在视线中的还是纯粹的灰色。   就是这样一层一层又一层的,灰色之下又是灰色。   干净的,纯粹的,真实又坚硬的灰色。   “怪不得有学生能从你这里骗到多达五枚之多的筹码,”图安语气感慨,“老师您真的很容易上钩。”   鬼覆面脸色一沉——因着那层覆面,图安并不能看到他的表情,但是他知道那张脸上的颜色此时一定很不好看。 ”说些什么蠢话!”   鬼覆面莫名紧张起来,他将视线落在显示器上。   这孩子的两个同伴——那个身体结实的高瘦寸头正在自助银行门口,弯着腰,似乎在阅读银行的广告;而那个趾高气昂的卷毛小孩站在自动售货机旁边,正在不断地往里投钱。   鬼覆面忍不住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嘲哳的嘲笑。   “你的一个朋友已经准备去购买掠夺筹码了,而另一个似乎正在购买退出券……傻小子,你以为自己在这里故作聪明地放几句狠话有什么用吗?好吧,也许我会因为怜悯你,而再给你一枚筹码之类的,你只要跪下磕个头就好了……”   话没说完,突然,桌上的立牌被一只手按在桌面上,啪嗒一声,干脆利落地地打断了鬼覆面的屁话。   鬼覆面一怔,抬头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走到了他办公桌前的图安。   “仔细看看呢,”图安手搭在一面显示器上,手指下垂,很贴心地给鬼覆面指了指位置,“缩放一下画面,看看我的同伴们到底是想走捷径还是想退出。”   他的语气玩味,语调悠扬,明明是清朗明快的少年声线,莫名又有些恶童般恶劣狡黠。   鬼覆面的表情变了——图安依旧是看不到的。   但是他感觉得到,鬼覆面整个人呼吸的频率都因为愤怒和难堪而变得沉重了。   “你要多少?”   鬼覆面语气生硬。   图安微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在鬼覆面眼前晃了晃。   “我也不要多啦,就一枚吧。”   鬼覆面沉默着从袖子里排出一枚筹码。   还没收回手,就听到图安道:“……哎呀,毕竟我和某些人不一样呢,也不会张嘴闭嘴就是跪下这种折辱人格的命令呢……”   鬼覆面:“你到底想怎么样?”   图安眨了眨眼:“至少要真诚一点吧?看着我的眼睛,双手奉上之类的。”   鬼覆面深呼吸,忍住了要拍桌而起的冲动,双手捧起那枚筹码——   图安冷声道:“我说,看着我的眼睛。”   鬼覆面动作一僵。   有一层覆面的面罩做遮挡,无论他是否看向图安的眼睛,对方都是不会知道的。   现在图安要求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就意味着,图安要确定这一点。   而确定鬼覆面是否正看着图安眼睛的最直接了当的证明方法只有一个——   拿下面罩。   鬼覆面语带讥讽道:“你会后悔的。”    第58章   正午。   帝国军校。   秋季开学典礼。   因为又过了一个季度,帝国军校的学生们纷纷换上了更有秋日风味的枫色制服。   制服配有驼色的薄大衣披穿,以供抵御寒冷之用。   法布里嫌弃大衣笨重,不肯穿,在台子上站了一会儿又觉得冷,抱怨着开学典礼为什么不在礼堂里开。   刚好图安觉得这大衣披上让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枚臃肿的油炸蝉蛹,激起他不好的回忆,不太愿意穿,听法布里说冷便脱了给他。   法布里也不说谢谢,不客气地拿过来披上。   图安比法布里身量要高,衣服自然更大,法布里穿上之后连脖子都没有了——   法布里抱怨:“我已经堕入了一个完全没有审美的炼狱。”   乔利亚呆呆地眨了眨眼。   他还在回忆刚过去不久的特招考试——   “你真聪明,”乔利亚不知道第多少次真心诚意地赞美图安,“你怎么知道那几个人占领的自助银行和自动售货机都是假的?”   图安一开始让他们去寻找真正的银行和售货机的时候 ,乔利亚还一头雾水,觉得那两个地方不是都已经被那小团伙占领了吗?   图安却说:“他们要是不想让我们通过考试,就不应该那么大张旗鼓地把这两个地方圈起来,还昭告天下,恨不得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们身上。”   他已经默认那七人小团伙和主考官是一伙儿的了——即使他们互不相干,但是目的一致,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想让太多考生顺利通过考试。   那么他们做的事情也该是一致的,那就是尽可能地给考生下绊子。   那既然要制造阻碍,七人小团伙为什么还要霸占银行和售货机,抢夺并买卖筹码呢?   这时候仔细想一下就会觉得太古怪了。   “如果你不想让人通过考试,你会怎么做?”   图安问乔利亚。   乔利亚思考之后回答:“我会鼓励退出,阻止存资,把来存钱的人的筹码都拿去给想要退出的人。”   然而七人小团伙做的却是,在售货机旁蹲守,掠夺筹码,然后在银行售卖筹码,将考试通过的资格明码标价。   法布里插嘴:“那这不是和你的推断冲突了?他们也许并不想阻止考生顺利通过考试。”   乔利亚也说:“或许他们只是想要敛财。”   阻止退出,独占银行,贩卖筹码,哄抬价格——这一套流程下来,倒是和乔利亚熟悉的经商手段相似。   “这是特招考试,能拥有名额的人非富即贵,哪里需要趁机敛财?”法布里倒是不认同这个看法,反而代入自己,信心十足道,“也许他们就是性格怪异,想要给其它人添点麻烦。”   图安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嗯,这一场对话,凸显了两个人不同而鲜明的性格。   乔利亚务实求真,法布里则随心所欲。   图安笑了。   “你们的猜想都很有意思,也很有道理。”   法布里好奇地看着他:“怎么?你觉得自己出错了?”   图安卖了个关子,故意停顿不语。等到法布里有些生气,皱着鼻子,作势要捶他的时候,他闪身躲开,让法布里落了个空。   法布里还没来得及生气呢,就听到乔利亚很诚恳地说:“如果一个问题能被所有答案解决,那不是这个问题出错了,就是这所有的的答案都不对。”   他问图安:“我们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法布里也不生气了,追问图安:“是啊,你快说。”   “我倒不是故意想卖关子,”图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监控器,垂着头,低声道,“但是总要演一演,不看到我们愁容满面地为了筹码伤脑筋的样子,主考官是不会放松警惕的。”   一听到主考官三个字,法布里就有点不大高兴,噘着嘴,小声嘟囔道:“那个臭老头!”   乔利亚则更关心那七人小团伙不对劲在哪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图安。   图安说:“那是个七个人的小团体。”   乔立亚和法布里眼巴巴看着他。   图安愣了一下,又煞有介事道:“那是个,七人的小团体!”   乔利亚一脸迷茫。   法布里则是急了,伸手推了一下图安,催促道:“你倒是接着说呀。”   图安也有些懵。   “我说完了呀。”   “什么?七个人的小团体,就这几个字?就说完了!”   “对啊,这就是你们忽略的地方,”图安回答,“也是解密的关键。”   法布里瞪了一眼图安,还不等他发作,乔利亚恍然大悟。   “啊,是的,他们是七个人的小团体。”   法布里:“……七怎么了?”   这种三人行必有一呆、而这个呆瓜还是自己的感觉可真不好受,   法布里简直要气死了。   乔利亚给他解释:“三个人守银行,三个人守售货机,还有一个人呢。”   法布里还是摸不着头脑,但是看乔利亚眼神真挚,好像又没有在耍他,他不太确定道:“去、去搜寻筹码了?”   “不是去搜寻筹码,”图安说,“他是去找真正的银行了。”   “那些人根本没有足够的「搜寻」筹码,也不知道真正的银行在哪儿,他们只是想要拖住其他人的脚步,同时以虚构的名额换取「掠夺筹码」,等同伴找到真正的银行之后,他们再用骗来的「掠夺筹码」通过考试。”   法布里呆了一秒,然后愤怒道:“他、他们卖的是不是假货、是空货!”   法利亚欣慰道:“是的,这就是空手套白狼,我家附近很多商人都是靠这样倒卖空气发的家。”   谎称有货,收取货款,再用货款去购入货品,至于货品的去向嘛——在这个情景里,这货品是为他们自己所用了。   而那些无辜的考生,就在辛辛苦苦为这七人的小团体做嫁衣。   “他们霸占的不是银行或者售货机,霸占的是大家思考的空隙,假如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银行和售货机在哪里,自然会在搜寻筹码的时候分出心力留意,但是它们钻了空子,让考生们先入为主地以为银行和售货机已经被人攻占了,那么大家接下来思考的就是如何越过他们这道关卡、顺利退出或者存钱,反而忽略了银行本身的真假。”   “真恶毒,这样不是耽误大家时间吗,等他们找到银行,用掠夺筹码通过老师,那别人怎么办?那些向他们购买’过关名额‘的人难道还有功夫再去寻找筹码吗?”   法布里很愤怒,看来已经代入了顾客的视角。   乔利亚则冷静很多,赞叹这帮人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设下这样的陷阱。   “筹码难找,但是人是很容易聚集起来的,我看,说不定已经有人购买他们的虚拟’筹码‘了。”   法布里瞪他一眼:“你跟谁是一伙儿的?”   乔立亚奇怪地看他一眼:“我还想问你呢,同情那些买名额的人做什么?”   他们自己不动脑子,臣服恶霸,竟然同意购买名额这种荒谬的事情,使市场秩序被扰乱,可以说是恶有恶报,真不知道法布里同情他们做什么。   法布里被这么一问,也愣了一下,仔细想想,好像是不管他事。   “总之,你们先去找到真银行和真的售货机,”图安制止了两人的争吵,道,“等我一会儿,我去拿剩下的筹码。”   乔利亚有些犹豫:“可就算主考官把筹码全给你,你也不够……”   “够的,”图安打断他,信心十足道,“反正我们三个人的筹码,肯定是够的。”   之后,乔利亚就按照图安给画的小地图找到了真的银行。   图安说,除开人流交通的影响,大部分银行都会选择和竞争对手建在一起,而在这个考场内,银行的竞争对手可不是另外的银行,而是自助售货机。   这两个设施都需要考生交付筹码,只不过一个是通过考试,一个是退出考试。   这样的设置是为了鼓励考生不要退出考试——当一个考生寻找半天,仍然凑不够五枚筹码的时候,他身心疲惫,垂头丧气地来到自助售货机前,想要用三枚筹码购买一张退出券。   抬头一看,旁边就是自助银行——   这时候考生就会想,我都有三枚筹码了,还差两枚,不就可以通过考试了吗?   人是不容易死心的生物,收到这种想法的推动,很大概率,考生会放弃退出,继续考试。   这也侧面说明了特招考试是希望考生们尽可能地通过考试、不要中途推出的。   那么这样的考试,绝对不会像是主考官说的那样,找筹码难如登天——难度是要有的,但是绝对不能让人无法克服,否则就失去了考试的意义。   考试是为了引导和筛选,而不是为了淘汰和拒绝。   确定了两个设施挨在一起之后,就是考虑同时容纳它们两个设施的选址。   因为是学校内建筑,所以不用考虑太多交通或者人流量、停车位之类的因素。   那么就是设施本身所需要的条件——   保障筹码的储存和交易。   银行和售货机内都有大量筹码,如果不被保护起来,那么很有可能会有人就地取材,抢了又存。   所以一定要确保安全性。   而售货机被用来投放筹码换取退出券——主考官说过,不是拿着退出券就可以自己大摇大摆离开烤肠的,是换取退出券之后会有工作人员来领人离开。   那么这意味着工作人员必须时刻关注自动售货机,并且所处的距离不远,这样才能保证可以随时、并迅速地带人离开考场。   所有看似关联不大的条件被一一列举,在学校里,一个安全的,被人时刻监控和关注、且有人驻守看管,同时又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那不就是门口保安亭了吗?   银行和售货机就修建在保安亭附近,而保安厅里的也不是保安,而是随时准备带人退出考试的校工。   毕竟这整个考场都已经被电网环绕,哪里还需要保安看守呢?   为了避免主考官起疑,法布里和乔利亚分头行动,保证两个人不同时出现在某一个监控画面里。   两人前后脚来到了保安亭。   乔利亚在银行门口稍作停留,阅读了所有的广告推荐和存款政策——   对于金钱相关的东西,商户的儿子极度敏感。   他欣喜地发现,也许是因为大部分人都被七人小团意蒙骗了,至今没有人来光顾真正的银行,银行的电子光屏上甚至跳出了今日首先存款客户享受存款双倍的福利。   乔利亚又惊又喜,同时也疑惑难道图安连银行的优惠政策都能够料到?   料事如神成这样?   不管如何,在确定了所有条款之后,他走进银行,为自己和法布里、以及图安的账户上存款七枚筹码。   机械音提示:【恭喜您,您为今日首位存款客户,所存款项数目即刻翻倍。】   这样,他得到了十四枚筹码,关于如何分配——乔利亚没有多犹豫的,为法布里和图安的账户上各自存款五枚,紧接着为自己的账户存款四枚。   他相信图安。   图安一定能从主考官那里拿到最后一枚筹码。   而法布里一路磨蹭,好不容易走到售货机跟前,第一件事就是打砸售货机出气。   这也是图安的要求之一。   法布里干别的没什么把握,唯独发脾气这一件事,他敢说没人比他更拿手,那火气说来就来,连骂带踹,很快就把驻守在附近的工作人员给引了出来。   “这位同学,请住手!”   考试规则里可没说要爱护考试用具——法布里趾高气扬道:“我又没违反规定,你管我干什么?”   其实是有这条规定的。开考前本来有一大段巨细无靡的考生注意事项,当然也包括了爱护考场环境及爱惜考试用具等条例。   但是主考官偷懒,跳过了这个步骤——   工作人员在心里流泪,暗道鬼覆面啊鬼覆面,只不过按一下按钮放广播的事你都懒得做,真是服了你了!   但是面上还是要赔着笑脸,试图好言好语把打砸售货机的法布里给劝停。   他忙着保护学校财产,没有注意到身后一个黑影窜过,有人猫着腰,讯速地绕过了治安岗亭,来到了被治安岗亭遮挡住的建筑。   被严加保护和隐藏的,除了自助银行和售货机,大概就是主考官本人了——   因为和自助银行以及售货机一样,他身上也有筹码,而筹码,总是要被放在一起的。   乔利亚不知道图安和主考官都聊了些什么,很是好奇,问图安,图安只说,和主考官一起喝了茶。   但实际上,面对主考官覆面之后的那张脸,就算是再香醇的茶,应该也没没几个人喝得下。   图安回忆起那张脸。   鬼覆面语带讥讽,道:“你会后悔的。”   图安还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遍布伤痕或者是趋于融化的面孔——但是没有。   鬼覆面摘下面罩。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脸,脸型方正,五官分散,说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路人长相。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值得他覆面示人的话,那么就是那条虫子了。   有的时候,人受了伤,皮肤愈合后疤痕凹凸虬结,形似皮下钻了一条蚯蚓,人们会说,哦,那人脸上伏了一条肉虫。   但是鬼覆面的情况绝对不是这种常见的比喻手法。   他是脸上真有一只虫子——从左太阳穴,蔓延至右脸耳侧。   看形态,是一条细长的蜈蚣,纤而密的百足仿若血管一样密密麻麻,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深色——但是也不至于害怕,因为这条蜈蚣不是趴在人脸上,而是隐身于皮肤下的。   皮肤被它撑起,略微变形,给人一种下一秒就有邪祟破皮而出的错觉。但实际上,它十分安静乖巧,只是偶尔,才会摇头摆尾,发出钻咬血肉的稀碎响动。   这感觉真是奇妙。   图安目不转睛地盯着鬼覆面的脸。   如果乍一看,一定会以为那只是一道普通的、粗而长的疤痕,但是一眨眼,那疤痕便舒展百足,调转方向,鬼覆面的脸皮撑起又落下,然后像是保鲜膜一样紧紧包裹住黏附在肌肉上的蜈蚣,凸显出它细长的身段和灵活的脚。   鬼覆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图安,想象中的恐惧、厌恶、鄙夷或者嘲笑没有一个如期而至。   格老子的,怪人一只。   鬼覆面在心里暗骂一声,然后双手托起那枚筹码,递给图安。   图安收下了,但是也不离开。   甚至欺身靠近,手臂揽着显示屏边框,微垂下头,问鬼覆面:“诶,这玩意儿是活的?”   鬼覆面:“……”   他眼角略微抽搐了一瞬,那蜈蚣似有感应,百足忙碌起来,缓慢地避开眼部肌肉。   图安眨了下眼。   他好像看到了一条棕褐色的细足从鬼覆面的左眼眼球上一闪而过。   那蜈蚣这会避开了主要五官,停顿在一个完全的姿势上,这样只看局部的话,鬼覆面看上去形容正常,不过是个不苟言笑的、穿一身黑的中年男人。   “好了,筹码给你了,你不能广而告之所有人银行的所在。”   鬼覆面冷冷道,紧接着又戴上了面罩。   “寻找和辨别银行也是考试内容的一部分吗?”   图安追问。   鬼覆面嗤笑了一声。   “谁知道呢,我已经忘记这场考试的具体内容了,也许这场考试就是为了筛选出一些很会找东西和捡东西的小狗吧。”   图安若有所思,把筹码抛着把玩,然后道:“……哦,在你眼里考生都是狗啊。”   鬼覆面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筹码高高抛起又落下,被他紧紧抓在手心。   图安语气惋惜:“那都是小狗了,乱吠大叫昭告天下某些东西也很正常吧?”   毕竟哪有小狗不喜欢叫的呢?   鬼覆面立马紧张起来,呵斥道:“你不能坏了规矩!这会毁掉这场考试的!”   “规矩是什么?”图安感兴趣地追问,“仔细跟我讲讲,这场考试是怎么考的。”   鬼覆面不语。   图安左看右看,找到一个广播,作势要去按按钮。   鬼覆面大惊:“混账!不准动!”   图安比他更惊讶:“你让我别动就别动?你还真把我当小狗啊?”   说着,就要去够话筒。   鬼覆面没法子了,斜一眼图安,心想他已经拿到了想要的筹码,算作通过考试,跟他透题也不算是作弊——   说起作弊,这场特招考试本身设立的动机就不太光彩,他又何必那么死板。   鬼覆面深吸一口气,道:“特招生的各方面素质都不如普通考生。”   这个开头真好。就差没直接说特招生都是靠家里的废物了。   图安微笑:“继续。”   鬼覆面道:“因此第一个设立这场考试的出题老师认为,这场考试首先要考量的是考生们的合作意识。”   “哦?”   图安有些意外。   “每次考试的时候,我们都会选出一些高年级生混入考生中,他们同样可以获得筹码,因此总是全力以赴,”鬼覆面硬邦邦道,“你应该也猜得到,他们的任务就是对考试的考生造成阻碍。”   图安:“他们做得挺明显了。”   鬼覆面:“本来,我们设想的是,高年级生占领银行,同时也要占领售货机,这样才能既给考生制造阻碍,让你们没有那么容易过关,又确保不会让太多人失去信心,选择退出。”   他继续道:“这时候的最优解,是剩下的考生沆瀣一气,联合起来,驱赶高年级生……”   说着,鬼覆面瞥了一眼图安,突然很生气道:“但是耐不住有时候某些人就是喜欢标新立异、另辟蹊径!”   被暗骂的图安不为所动,只是说:“这算哪门子的最优解?”   筹码就那么多,名额就那么多,考生们各自为营,互相争斗,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挤掉对方、自己被录取,哪里会想得到联合起来?   鬼覆面:“呵呵,你懂什么,团结就是力量,这是本校校训之一,如果报考之前有仔细研读校训,就会意识到这场考试的真正用意。”   图安:“……”   鬼覆面来劲儿了,抓着图安就要给他讲建校之初的故事——   图安被迫上了一堂思想政治课,头轻脚重地走出了办公室,和乔利亚以及法布里汇合。   对于筹码翻倍这件事,图安表现得不太意外。   他觉得这个考试本身肯定是不吝啬给考生筹码的——霍尔维斯不是说了吗?学校是有招生的硬性指标的。   而且像是这种没人来过的地方,总是有很多筹码可以找到的,按照概率推算,他觉得在这附近至少能找到三或者四枚筹码。   但是甚至不需要刻意寻找,直接存款就能翻倍,图安也是没有完全预料到。   如此一来,他手上甚至多出了两枚筹码。   图安把这两枚筹码随手送了人——如今,对方也站在开学典礼的队伍里,注意到团的视线,开心地朝他挥了挥手。   图安点头示意。   法布里看过来,道:“说起来真有些意外,这样的人也能够通过考试。”   乔利亚也说:“人不可貌相。”   因为那得到了图安馈赠筹码的人竟然是那个在一开始、因为不满意考试规则,而当着众人面哭闹的小眼镜儿。   这个小眼镜儿虽然哭闹了一番,但是真找起筹码来也很努力,他擅长搜寻,短短一天的功夫就找到了四枚筹码,把法布里气得跳脚。   图安觉得他挺厉害,索性送他筹码。   小眼镜儿得到筹码之后,也不贪心——筹码在之后的学习生活中也是可以继续使用的,像是一种另类的学分——但是他觉得,学分什么的,之后再去得到就可以了,既然考试只需要五枚,那他就只要五枚就够了。   因此,他在征求图安三个人的同意之后,扔掉了多出来的一枚筹码,打算把他当做下一个找到银行的考生的奖励。   四个人就算是这样认识了。   图安觉得很神奇,这个考试进行三天,他们在第一天顺利过关,剩下两天在学校附近的宾馆里住了两天,然后迎来了开学典礼。   参加开学典礼并不是很神奇,让他觉得神奇的是他竟然只花一天时间就交了三个朋友——这几乎是他人生前十九年交到的朋友的数量总和。   难道是自己以前性格真的有问题?   那为什么现在又能交到朋友了?   图安正思考着这个问题呢——唱完校歌,开始了特招考试的入学仪式。   相比起普通考生,特招考生的待遇有些敷衍,没有列队欢迎,也没有鲜花礼炮,仅仅是在角落划分了一个区域,由推荐人为他们绶带,就算做入学了。   法布里一看这区别待遇,破口大骂,骂了足足十分钟。   乔利亚则在分析此举在考虑了经济效益层面后所展现出的部分合理性和缺乏远见的地方。   他们的家人就在不远处的推荐人席上,神情激动。   法布里的推荐人是他的姑姑,相比起法布里的高调,他的姑姑倒是低调许多,穿着朴素,妆容淡雅,穿一身简单的军装。   姑姑微微蹙眉,眉眼间有一种难言的忧郁。   法布里悄声对图安道:“她没有想到我能通过考试,那是开心的表情。”   乔利亚的推荐人则是他家里人参军时的旧日战友。   战友叔叔身有残疾,但是体态端正,跟唱校歌的时候神情严肃,腰杆挺得比谁都直。   左看右看,看不到图安的推荐人。   法布里问:“你推荐人呢?”   图安努努嘴,示意他看向一旁的宣讲台上的高年级生代表。   代表有两个人,分别是二三年级的级长,两个人都不是生面孔。   二年级的级长竟然是那个特招考试中对图安出言不逊的红发,也是那七人小团体里的领袖。   他捧着宣读书,细长的眼睛随意一瞥,瞧见了人群中的图安,然后用宣读书捂住了脸。   台下的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他特意倾斜宣读书,让站在角落的图安能清晰看到他嘴角的鄙夷。   法布里疑惑:“他是不是面瘫啊?”   不然的话,怎么可以一直保持嘴角抽搐的表情。   三年级的级长则更加眼熟了——对于图安来说。   正是那个帮助他顺利参加考试的杜兰特·李。   他还是那副阳光的好好先生的模样,一上场,台下就爆发出一阵欢呼,看上去人气颇高。   法布里不屑:“切,亚雌一只。”   乔利亚则说:“他的笑容过于完美,真是让人感到不舒服。”   图安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说自己的这两个伙伴敏锐好还是刻薄好。   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两个人对杜兰特的低评价,毕竟他自己也对他抱有怀疑。   杜兰特发言的时候看见了图安,笑容满面地冲他眨了眨眼。   好像是在传递一个小暗号似的——   在典礼开始之前,他就找到图安,说很抱歉,他可能没办法为图安授带。   他说得绶带是一种象征着入学的彩色绶带,由推荐人亲自为入学新生佩戴,象征着荣耀的传承。   图安满不在意,说对方尽管忙去好了,不用在意他。   杜兰特却觉得他只是在嘴硬逞强,两个人推锯拉扯半天,杜兰特爆出一句骇人的惊天发言:“到时候我会站得很高,不管你身处何方,我都能找到你。”   图安诧然,心想这人果真不对劲,两个人就见过一面,他就不放过自己了。   也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这句话落在图安耳朵里就像是做鬼都不放过你的另一种说法。   他略有些不安,此时看到杜兰特对着他眨眼微笑,他回以微笑,却暗中把杜兰特的行为解读为“瞧,你逃不掉的”类似的威胁。   杜兰特到底是什么?他真的叫杜兰特·李吗?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他好久不见得远亲吗?   图安心事重重,下意识地把视线从宣讲台上移开。   而备受尊崇的三年级级长却因为他这个动作慢慢敛了笑容,眸色一沉,把视线落在了手上的宣读文稿上。   不是什么别出心裁的内容,不过是一些对学校的赞扬歌颂,对新生的欢迎致辞。   这些东西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图安半句没听进去。   等到绶带环节,他觉得夹在法布里和乔利亚中间有些奇怪。   怕影响别人的好心情,他和两个人耳语之后,悄悄离开了人群。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灿烂,微风徐徐,远离毕业典礼之后,人影寂寥,图安不知不觉走到一偏僻处,花树交错成影,色彩浓艳,又被错落有致的假山绿植中和了色彩,咸淡正好。   图安背着手走到一处长椅边,停下了脚步。   日光浓烈,风声过树,花叶相擦轻颤,有落英缤纷。   “出来吧。”   少年朗声道。    第59章   湖边小树林间似乎有窸窣声响传来,但是回身看去,不过是野鸟振翅,带起了几丛枝叶摇晃。   四周静悄悄的,似乎整个校园里的人都聚到了开学典礼,此处除了图安,再没有第二个人存在。   图安心生疑惑——他明明觉得有人跟着他……   难不成又是自己吓自己了?只是错觉?   他缓缓走到长椅边,弯腰拂了拂灰尘,然后坐下,靠着椅背,一手搭在扶手上。   阳光斜照,并不十分晒人,只是为皮肤镀一层薄薄的柔光,周身如沐温水,暖洋洋的,闭上眼,微风和煦,好不惬意。   只是这姿势没有多维持半秒,图安猛地转身看向身后。   奇怪,什么都没有。   他难得地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真是自己魔怔了?正纳闷呢,再转身过来的时候,眼前是一枚霁蓝色的冰淇淋甜筒。   图安愣了一下,再抬头,对上一张因为逆着光、而几乎看不清楚五官的脸。   甜筒往上举了举,几乎要蹭图安的下巴,他忙接过来。   霍尔维斯在他身侧坐定,笑他:“怎么几天不见,人傻了?”   图安接过甜筒,颇有些不真实感——   “这是什么?”   “冰淇淋。”霍尔维斯反问,“你不要告诉我你没吃过冰淇淋。”   “不不,我是说,你怎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拿着一个冰淇淋,这算什么?”   图安说,“奥德里奇告诉我你被绑架了。”   他有些糊涂了。   绑架原来是一件这么轻松自然就能翻篇的事?   霍尔维斯看上去好好的,没病没伤,精神饱满,不像是刚被绑架,像是刚度假归来。   困惑是困惑,但是冰淇淋也是要吃的。   一口下去,首先是觉得拔牙——这种天气,还以为这冰淇淋会是接近融化的浓稠奶油口感,但没想到却像是啃了北极的浮冰一口。   图安一边捂着脸啃甜筒,一边含混不清道:“三皇子就这么把你放了?”   “他也只是受人之托,对我没什么意见,等到了时间,自然把我放了。”   这句话有两个奇怪的地方,图安囫囵吞下嘴里的冰淇淋,重复道:“受人之托?到了时间?”   他觉得霍尔维斯这种性格,又是这种身家,想要绑架他的仇家肯定不会少,但是近期内和霍尔维斯有仇的、他又知道的,只有赤炎东延。   到了时间,时间又是什么时间?不就是他考试的时候霍尔维斯被绑架了,等他考完了,霍尔维斯又被放了。   两者结合起来,图安得出一个让人诧异的结论:“赤炎东延怎么还不想让我上学啊?”   难道这就是赤炎东延的报复,让他没有提升学历的机会就是他们能想到最恶毒的手段?   霍尔维斯说:“你不是考上了吗。”   他的语气悠悠,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啊,”图安想起来这件事,忙把杜兰特的存在告知了霍尔维斯,然后说,“这个人特别奇怪。”   霍尔维斯玩笑道:“人家帮了你,你还说他奇怪?”   图安理直气壮:“这巧合过头了,就是很诡异啊。”   他说得头头是道:“这世界上那会有那么便宜的好事,你想什么来什么?我刚好缺一个推荐人,然后就冒出一个亲戚?”   “没有这样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吗?”霍尔维斯突然意味不明地反问。   图安看了他一眼,霍尔维斯又似乎并不在意答案,突然正色道:“是有些奇怪。”   不过他有更合理的依据——   “因为那个家里有个叫做图安·珀尔·李的亲戚的杜兰特·李早就死了。”   就在他们离开红庄园的那天,在通往城镇方向的小路上,那个自称是图安的叔叔的杜兰特因为路费和司机发生冲突,被当场杀害,司机也因为杀了人而疯掉了。   “和他同路的女士和孩子不见了踪迹,我们找到他家,却被告知那两个人是他在人才市场雇来的演员,暂时扮演他的家人,因为李家的人早已经死绝了,只剩下他一个。”   霍尔维斯说。   图安沉思了一会儿,他过于专注,没有意识到手里的甜筒逐渐融化,海盐味的奶油外渗,打湿了他的指尖。   霍尔维斯看见了,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手帕,然后攥着图安的手腕,仔仔细细给他擦干净了。   图安回过神来:“你竟然掏得出来手帕。”   “不然呢,我应该掏出什么?镭射枪还是电击棍,”霍尔维斯问,“我用那些东西给你擦手,你的手还能用吗?”   “好了。”   霍尔维斯松开图安的手。   手指间还残存一丝黏腻的不适感,图安盯着自己的手,张合几次,然后说:“赤炎东延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准确地说,不算是人。”   赤炎东延是赤炎军、东部延长线上独立防卫部队的简称。   因为这支队伍完全由一人独裁统治,所以队伍领袖也被称呼为「赤炎东延」。   赤炎东延的队伍挂靠正规军,在战时被征用,享受正规军待遇,和正规军一同抵御外敌——但是在战后,这支队伍就成了正规军需要防范的对象。   赤炎东延更像是一个民间组织,但是规模大、力量强,让人无法忽视,又因为招收门槛良莠不齐,队伍成分不纯,而不能被正式收编。   赤炎东延渐渐发展成了一个在政府眼皮子底下偷生的第三方力量。   “因为战时还需要征用他们作战,所以不能撕破脸,在赤炎东延不主动违法的情况下,政府对他们的监管很松散。”   “他们为什么要入侵神弃牙呢?”   “你这时候好奇了?”   “我之前又不知道神弃牙是做什么的,你只告诉我那是你祖上的陵园,那赤炎东延难道是去盗墓的吗?”   “说不定呢?”霍尔维斯玩笑着说完,又淡淡道,“他们认为墓穴里有茧的秘密,所以一直在找机会入侵,于是我给出一个信号,一个神弃牙防守减弱、同时、在神弃牙内部有异像发生的信号,赤炎东延就忍不住入侵了。”   赤炎东延这次入侵不仅一无所获,还损失了大批虫僵士兵,并且在这之后政府加强了对他们的监视和管理——   可以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而霍尔维斯却因此获利,家族拿回了神弃牙,自己的名声也水涨船高。   这么一看,那么赤炎东延针对霍尔维斯就说得通了。   但这只是表面上的。   如果要更仔细往里看,赤炎东延后续的动作是很诡异的,他们找到了杜兰特·李,想要让他接回图安·珀尔·李这个侄子。   可是图安·珀尔·李只是霍尔维斯伪造的假身份,这个杜兰特当然不可能凭借一个假身份接走图安。   之后,办事不力的杜兰特死了。说是意外,但实际上,更可能是赤炎东延所为。   之后,赤炎东延又借三皇子的手,在图安参加特招考试前夕将霍尔维斯绑架,让他没有了推荐人。   这时候图安又刚好遇到一个愿意作为他推荐人的杜兰特·李——   这就算是傻子,也猜得到杜兰特和赤炎东延之间肯定存在某些联系吧?   但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   赤炎东延为什么要一直用这么顽劣的手法接近图安呢?   他们如果想对图安做什么的话,呢么一开始就不应该使用霍尔维斯伪造的那个假身份来接近他!   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   图安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不会吧……”图安喃喃自语。   霍尔维斯微微一笑,“终于想到了?”   图安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但还是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自己的推论:“他们、他们一开始就知道图安·珀尔·李这个身份是假的?”   “他们就是想告诉我,他们知道这件事,然后想让我去找他们?”   一开始的杜兰特·李携家眷来接侄子回家,再到图安失去推荐人,更年轻的杜兰特·李从天而降,解燃眉之急——   赤炎东延一直在不断地向图安示好。   赤炎东延希望图安成为他们的人。   霍尔维斯语气中带着些微不可察的嘲讽:“他们自己应该也很困惑吧,明明给你创造了逃离的机会,但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仍然留在我身边。”   图安却仍然沉溺在震惊之中,没有说话。   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赤炎东延他人怎么样?”   “他的外号叫做瞎子屠夫,”霍尔维斯道,“你说他人怎么样?”   向来有屠夫这个称号的人都不会是什么好人。   图安心存幻想:“瞎子屠夫,是说他看不下去杀生吗?”   霍尔维斯轻笑一声:“不,是说他装作看不到人的存在,把人当做待宰的畜生一样虐杀。”   妈呀,杀就算了,还是虐杀。   图安沉默了。   这更显得赤炎东延对他的示好行为显得诡异了。   他为什么这么想拉拢自己?   还是用这么、温和到他都没注意到的手段?   “在他们的角度,你应该像是被困在避光口袋里的蛾子,只要袋子稍微开一个口,窥见一点点光,就会欣喜若狂地飞蛾扑火。”   霍尔维斯道。   图安诧异:“他们想什么呢,阴暗环境潮湿避光,很适合虫子生存的,再说,活在没光的地方,总比扑火被烧死强吧?”   难道在赤炎东延心里,转向他们竟然算是弃暗投明?   他们是哪里来的信心?   不管怎么看,霍尔维斯才更像是那个光明吧?   图安还在纠结光不光明的问题呢,霍尔维斯突然冷不丁道:“要不要再吃一个冰淇淋?”   “啊?”   图安茫然,怎么突然扯到冰淇淋上了?刚不是吃了一个吗?   霍尔维斯:“这个口味是校区限定,别的地方都没有的。” 图安:“我都要在这里念书了,以后不是想吃多少吃多少?”   “是啊,”霍尔维斯点头,随口道,“那可惜了。”   也不知道在可惜什么。   这时候,远处风声带来绶带时候的奏乐声。   两个人下意识地都看向那个方向。   在那里,推荐人正面带欣慰地为被推荐入学的新生佩戴象征荣誉的绶带。   霍尔维斯说:“推荐人和被推荐人之间存在一种很特殊又稳定的联系。”   图安提醒他:“只是写个名字填个表而已。”   “但在这个地方,推荐人和被推荐被看作是同一党派亲密无间的战友。”   霍尔维斯轻声说完,就看到图安定定地看着他。   日光下,灰色的瞳孔像是浅溪中被水流濯洗千百遍的珍珠。   当时为什么会给这个少年随便取一个这样的假名?暗藏无名的珍珠?是私心还是无意之举?   这些问题如清风一样飘忽而来又霎那间飘忽而去,独留霍尔维斯有一瞬间的失神。   回过神,下一秒,就看到那张脸露出些微无奈又有些生气的情绪。   然后侧身,靠近他,低声确认道:“我们才是一伙儿的吧?”    第60章   是啊,要说亲密无间的同谋,应当是他二人才是。   霍尔维斯恍然。   虽然图安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会和霍尔维斯产生多么紧密而不可分的联系。   但如果一件事的结局注定,那么人们一般不在对它做任何多余的假设或质疑。   图安侧着脸,看着他。脸上写着催促,他觉得这是一个不需要犹豫的问题。   霍尔维斯于是如他所预料的那般,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   远处,乐曲悠扬。   图安回过头看了一眼,随口道:“佩戴个绶带而已,怎么这么老半天?”   他的语气自然大方,霍尔维斯却故意取笑他:“啊,别人有你没有呢,小可怜。”   图安毫不在意:“这东西有什么用?”   “我觉得没什么用,”霍尔维斯话里似乎别有他意,“非要说有什么用的话,大概就和驱使牛马之前、套上的那副辔头差不多作用。”   图安嗤了一声,放松身体瘫在长椅上,懒散道:“那我就更不需要这东西了。”   霍尔维斯转过头看他。   图安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脖子,指尖坠在抑制器的侧端,发出叩叩两声闷响。   他道:“我有这个了。”   他随口拈来的胡话,反倒让霍尔维斯露出了微笑。   “别摘下来,”霍尔维斯说,“它很有用。”   图安落下两指轻抚抑制器光滑的曲面,嘟囔道:“怎么个有用法,会发激光吗?会轰大炮吗?还是会唱歌哄我睡觉?”   “会爆炸,”霍尔维斯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威力相当于一颗微型炸弹。”   图安猛地瞪大眼睛,好似听到了什么疯话。   他迟疑了一瞬,道:“你开玩笑的吧”   霍尔维斯并不正面回答,只是说:“不得万不得已的时候,它不会爆炸的。”   图安一听,不干了。   “你给我拆下来,我不要了。”   “真的?在这里?”霍尔维斯挑眉,语气促狭,“这里可有几千个从来没有闻到过雄虫味儿的预备军雌,二十岁上下,血气方刚。”   图安:“你别拿这个吓我……”   顿了一下,他含混道,“我有时候觉得……也没你说的那么可怕。”   霍尔维斯道:“那是你没真的遇到过。”   没有抑制器的雄虫一旦落入雌虫堆里,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图安瞥了他一眼。   霍尔维斯明白过来,道:“赫尔穆特受过旧伤,腺体有异,奥德里奇是混血种,对信息素不敏感,埃布尔不是虫族。”   因此,这些人没有对他表现出狂热是很正常的。   但这不代表其它雌虫也能够在他不佩戴抑制器的情况下保持理性。   说了一大堆,图安眼神里的质疑却并没有完全消除。   霍尔维斯顿了一下,道,“我不一样。”   “你又怎么了?受过伤?是混血?外乡人?”   “身体健康,血统纯正,世世代代帝国居民本地虫族。”   霍尔维斯一一作答。   但是他不能回答为什么他能够免疫——霍尔维斯皱眉。   他的视线越过图安的肩膀,落在远处。   绶带的乐曲已到尾声,有校领导正在慷慨激昂地讲话。   图安小声道:“我该回去了。”   “等一下。”   霍尔维斯叫住他,然后抬手,解开胸前银扣——   图安愣了一下,然后看到霍尔维斯从制服内侧的暗袋中取出一枚绶带。   这枚绶带和他离开典礼时看到的不太一样。   普通的绶带是蓝金配白三种配色,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但是霍尔维斯这条上有金属的星星徽章。   “为什么有星星?”   “忘了,也许款式不一样,我们以前的绶带就是有星星?”   霍尔维斯说着,招招手,示意图安靠过去。   然后他把这枚保存得十分完好、接近全新的绶带扣在了图安制服的领口边。   稍作整理,霍尔维斯用绶带边缘遮住了那枚金属质的星星徽章。   这样图安看上去就像是学校里的其他学生一样,穿着枫色制服,配有蓝白金的三色绶带。   在图安开口之前,霍尔维斯抢先道:“和别人不一样会显得你与众不同。这不是件好事。”   谁会在乎这个?图安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说什么。   告别霍尔维斯,他回到了乔利亚和法布里的身侧,两个人的脸都很热,看上去刚刚佩戴绶带的时候,这两个人都很是听了一番煽情的话。   法布里甚至偷偷在抹眼泪。   但是周遭气氛仍旧火热,每个人的眉眼间都流露出不做假的喜悦。   图安有些感慨,啊,大学,他又上了一次大学。   希望这次能不要那么快退学。   但是如果寻找「李途安」没有进展的话……   乔利亚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好奇道:“你发什么呆?”   法布里翻个白眼,念叨着:“你还不清楚他?总是莫名其妙就神游天外。”   图安觉得好笑:“是是是,我神游天外。”   他心道,我这不正在“天外”吗?   一想到这,他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   “没,就是在想,家那边的朋友可不可靠,”图安有些怅惘,“但愿他别把我的同事们给喂死了。”   与此同时,在某颗水蓝星球上。   一个穿着沙滩裤人字拖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走进了一间公寓。   这间公寓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人,门把上沾染了一层薄灰,进门,上一任入侵者留下的一地狼藉也无人整理。   人字拖看了直摇头,跨过一地歪七扭八,然后来到了卧室。   卧室的大衣柜不知道被谁又把门关上了,床上铺了防尘布,桌边的墙壁上贴着的照片和剪纸也被收纳下来,整齐地压在镇纸下面。   人字拖走过去看了一眼,第一张照片是李途安的小学毕业照。   他从那时候起,就是个有些懒散阴郁的小男孩,照片里也不爱笑,和灰蒙蒙的背景几乎融为一体。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很干净。   盯着他,像是盯着一面无声的湖水。   “这衰仔……”   人字拖实在受不了那双眼睛的注视,,嘟囔一句之后,把照片扣了过去。   然后走到那架原木的大衣柜旁边。   他叹了一口气,站在原地不动,好半天后,似乎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鼓足勇气打开了衣柜。   衣柜里空荡荡的,那些往日里爬满昆虫的饲育箱空空如也,东倒西歪。   好半天,才有一只黑黄色的大蛾子从黑暗的角落里摇摇晃晃地飞出来。   见来人不是自己的主人,大蛾子很不给面子地绕过了人字拖,晃晃悠悠地飞走了。   人字拖挠了挠头,道:“真是,这些死虫子真成了精一样!”   说着,留下了一些生肉在角落。   角落里还有一些昆虫的残翅断肢,他装作没有看到。   反正他仁至义尽,李途安回来可没有理由骂他不够义气。   他转身离开,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沙滩裤的缝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钻进了一只小小的青灰色的蝉。   如同从前被李途安带在身边时候一样,它安静无声,只是偶尔,才会振动翅膀,发出无人知晓的密电。   学校的住宿是单人间——法布里和图安一层,乔利亚在另一层,但是离得很近,半分钟不到,乔利亚就能出现在这一楼层,等着他们一起去上课。   法布里觉得乔利亚积极过头了。   毕竟还有一次正式入学考试,过不了就要被劝退,现在这么认真,万一被淘汰了,岂不是成了个笑话。   乔利亚听了也不生气,反问他,如果现在不认真,那改什么时候认真。   法布里不假思索:“正式入学以后啊。”   “可是,现在不认真,我们又要怎么通过正式考试呢?”   法布里说不出话了。   他怒气冲冲地进了房间,然后拿起自己的小挎包,又怒气冲冲地折返回来。   “走,去上课。”   他们去敲图安宿舍的门,没人应。   有同层的学生经过,看到他们两个商量怎么破门,笑了,好心道:“是找住在这个房间的图安·李?那位同学早被叫走了。”   “被谁叫走了?”   “三年级的级长,杜兰特·李学长。”   法布里和乔利亚面面相觑,他们并不知道杜兰特就是图安的推荐人,因此很疑惑这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   毕竟图安告诉他们,他是个无依无靠、受人资助的孤儿。   “孤儿也会有亲戚,这不奇怪。”   乔利亚理性分析。   孤儿是死了爸妈,又不是死了九族,有个把亲戚,正常。   那名同学露出羡慕的表情,道:“他们看上去很要好,哎,有了学长帮忙,图安一定能够顺利通过正式考试。”   法布里闻言瞪了他一眼,凶巴巴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哈哈,多个朋友多条路,你们的朋友看上去比你们的路要多一些。”   同学说完就离开了。   留下法布里琢磨他的话。   法布里问乔利亚:“他刚说,图安走的哪条路来着?”   乔利亚:“去上课肯定是走往教室走那边路啊,我们也走那条吧。”   可是法布里想要买小面包,两个人最后还是绕了路。   图安在教室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等到两个人啃着面包从教室后门溜进来。   法布里和乔利亚本来看到图安很高兴,但是定睛一看,看他选的座位,又蔫儿了。   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坐下之后就开始埋怨:“怎么选个离讲台这么近的位置?”   图安面不改色地抢过他的小面包,说:“这里听得清楚。”   实际上他是害怕教室后方听课的杜兰特。   这些高年级的级长似乎就是有旁听低年级课程、以此给授课老师评分的任务。   杜兰特一早就把图安叫起来,抄了他全部的课表,然后表示,自己一有空就回来旁听,要图安好好学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眯着眼笑,看着很吓人——   如果被杜兰特的亲卫队听到这种话,他们一定会气死,因为那个眯眼笑是杜兰特最受欢迎的招牌笑容,亲和力十足,让人如沐春风,结果这个臭小子竟然说杜兰特学长笑得吓人!   图安是真的觉得吓人。   一想到杜兰特是赤炎东延的人,而赤炎东延竟然一直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图安·珀尔·李——   图安就觉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被毒蛇暗中窥探的感觉。   赤炎东延到底想干什么?他知道自己的来历吗?他为什么想要拉拢自己?   这份疑惑一直持续到晚上。   法布里和乔利亚说要去吃学校里口味限定的海盐冰淇淋,说吃起来软软的,问要不要帮图安带一个。   图安凑过去,跟他们说了两句悄悄话。   法布里犹豫了一下,乔利亚倒是大方答应了下来。   等和两个告别,图安深呼吸,给自己打了打气,然后就去找了杜兰特。   级长的宿舍比他们这些新生的宿舍大多了,听说还有单独的厨卫和阳台。   杜兰特在监控器里看到他的脸,有些意外,少见地露出了窘迫的神情,但最后还是让他进去了。   杜兰特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房间里有点乱,别嫌弃。   图安一看,根本不乱,甚至十分整洁,只是地板上放着两摞宣传手册,手册被拆封之后,有几本掉到了地上。   这也叫乱?   不过图安也不在意他这里乱不乱,随意逛了逛,夸了两句杜兰特的盆栽真绿之后,他表明来意。   “学长,”图安蹙眉,在他身侧坐下,严肃道,“我想了想,还是觉得。”   他还还没说完,杜兰特就有些急切地接话道:“还是觉得有个绶带比较好,是不是?”   图安:“啊?”   杜兰特却以为图安是被自己说中了心思,去房间里拿来了一个礼盒,很小心地打开。   里面是一枚崭新的绶带。   蓝白金三配色,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我想着,总要有一个比较好。”杜兰特柔声道,然后取出绶带。   图安还有点不明白事情这么会是这么个发展。   杜兰特已经取出绶带,作势要给他戴上。   杜兰特微笑,嘴里道:“图安·珀尔·李同学,我代表……”   好家伙,他这是准备复刻典礼上的绶带佩戴仪式。也真亏他还能记住那套词儿。   图安不太想听,连忙拒绝了。   “不不不,学长,我不是来要这个的。”   杜兰特一愣,手放下了。   图安扯开领子,道:“我是为了这个事儿来的。”   杜兰特呼吸一滞,仿佛时间凝固了。   杜兰特的视线缓缓下移,定格在图安的脖子上。   “你……太瘦了,骨头都凸出来了……我是说锁骨。”   图安心想难道有人的锁骨是往里长的吗?不都是往外吐出来的,但是毕竟有求于人,也不好当面吐槽。   他点了点脖子上的抑制器。   两声轻响,像是平底炸雷似的,把杜兰特不知道从哪里给拉了回来。   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撞上图安的视线。   杜兰特喉咙有点干,他无意识地舔舔嘴唇,道:“你说。”   图安客气道:“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能帮我摘下这个东西吗?”   杜兰特盯着那个平平无奇的抑制器。   现在很多年轻人倡导无性别化或者去性别化,抑制器成了新的时尚单品,学校里很多人都佩戴。   图安脖子上的这个比起旁人来甚至可以说十分朴素。   除了白色和一点金属的银之外,没有任何杂色。   杜兰特下意识脱口而出:“这么不选个灰色的?”   刚好搭配他宇宙一样写满灰蒙未知的瞳孔。   图安随口道:“白的好看。”   实际上他也没怎么照过镜子,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好不好看。   “这东西有点高级,我不太知道怎么摘,我觉得学长应该知道。”   图安说。   杜兰特粗略扫了一眼,然后说:“抱歉,我没怎么接触过这种东西,不太清楚构造,不知道怎么摘。”   说完,盯着图安的手指摆弄脖上的颈圈,玩笑道:“也没必要摘吧,又不是雄虫。”   图安停了手上动作,直勾勾盯着他。   杜兰特莫名紧张起来。   图安笑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不是?”   杜兰特的表情有些僵,像是一副蜡油正在缓慢凝固似的。   他眼神充满探究地望着图安,嘴里无意识地低声呢喃:“图安同学,你身上似乎……”   “有雄虫的味道。”   “学校里雄虫很多?个个都是雄虫?”   图安调侃道。   杜兰特回过神,笑了笑,说:“那倒不是,好像这一届和上一届里,加起来也就一个,就是和你一起进来的法布里同学。”   “那就对了,”图安语气轻松,“我成天和法布里混在一起,可能沾染上了一点气味,让你产生错觉了。”   “有可能吧。”   杜兰特嘴里这么说,其实心里并不这么认为,图安垂头摆弄袖口的功夫,杜兰特悄然侵身过去——   正抬起手腕的图安顺势反手勾住他的脖子,同时往后一仰 ,借身体重力把杜兰特夹在臂弯里砸了地,反身又是一肘子。   杜兰特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再也发不出声音。   确定靠着自己的那具身躯软绵绵地躺了下来之后,图安才松开手,站起来。   霍尔维斯说的没错,这雄虫信息素还真是害人的东西,就那么一点泄露出来,都能让人意乱神迷、失了心智。   图安把脖子上的抑制器摘了下来,随手塞在杜兰特手心里。   然后翻窗跳了出去。   夜里没人 ,但是没了抑制器,图安莫名有一种裸奔的荒谬错觉。   他拢紧衣领,快步离开了学校,乘上了夜间巴士。   这个世界的这些公共设施十分齐全,且实现了完全的机械化,无人时刻也正常运行 。只需要通过虹膜扣除车费即可乘坐。   上车的时候,图安看见车站边一个神情疲惫的老者瞳孔混浊,扫描半天都扫不上,还热心地帮他付了车费。   老人家低声感谢了他,容纳后上车了。   身后有一个常坐这趟路线的乘客,看图安像是学生打扮,好心提醒他,说那老人不是扫描不上,是账户里连车费的钱都没有,总是这样诓骗善良的人帮他付车费。   图安笑笑,表示自己不在意。   他确实不在意,那老人需要他再刷多少次都行。   霍尔维斯很大方,给图安·珀尔·李的信息账户里充了大笔钱,图安感兴趣地算了算,发觉自己甚至能直接买下这列悬浮巴士。   不过买了也没地方停——路过房地产广告,再一算,自己手头竟然宽裕到能够再买下一栋停放悬浮巴士的空中楼阁。   图安忍不住感叹了一下这可怕的贫富差距。   在他望着车外广告感慨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有人也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到站了,图安步伐轻快地下了车。   那人悄无声息地尾随而下。   图安有预料到对方看到他出现之后,脸上会有的惊讶表情,但是真见了面,看到对方张大嘴巴难以置信的样子,他还是觉得好笑。   “喂,嘴巴要掉下来了。”   玻瑞阿斯震惊地看着他,结巴道:“你、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我不一个人来,你想要几个人来?”   图安大大咧咧地在病床边坐下。   玻瑞阿斯呆呆地扯了扯被子,给他让出一个位置。   “你怎么进来的?”   “跟在一个老头身后进来的。”   玻瑞阿斯上下打量他,刚要说什么,突然脸色一变。   “你今天吃什么了?”   “吃什么……冰淇淋?”   玻瑞阿斯表情严肃:“软的还是硬的?”   “……硬的,”图安忍不住抓了一把头发,道,“我就吃了一口,还含在嘴里等化了又吐进甜筒的脆饼干壳里!”   竟然还是中招了!早知道他就全吃了,可惜一个冰淇淋被白白浪费。   玻瑞阿斯叹口气:“「同舟」可以被藏在任何入口的食物或者饮料里,   我都跟你说了,别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不是陌生人,是……”   图安自己也有点烦。   玻瑞阿斯不等他说完,就冷笑道:“是霍尔维斯,是吧?”   他有些生气,忍不住提高音量,道:“这不是更应该小心吗??”   霍尔维斯多阴险恶毒啊,他给的东西不是更应该警惕吗?   “别说舔一口了,就是嘴皮子啄一下都不行!”   图安看他一张雪白的俩都气得有些发绿了,开口安慰他:“哎哟,别在意,这木已成舟,我们也没办法。”   玻瑞阿斯闻言也只得作罢,他有些无奈道:“只是不知道这只「同舟」被埋在了谁身上。”   图安好奇:“这难道不是连在谁身上的都行?”   “你以为这是真的充电宝啊,即插即用?”玻瑞阿斯愤怒道,“它能用在我身上是因为我是永生一族,你以为是谁都能被连起来的?”   图安虚心求教:“我还真不知道。”   玻瑞阿斯张了张嘴,一口气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只能解释道:“「同舟」本身就需要极大的生命力才能激活,因此普通人两三百年的寿命根本不够激活它的,短命的人吃了也没用。”   两三百年,短命,啊,该死的寿命间差距。   图安好奇:“那平分的生命不是被分成三份,有一份要供激活「同舟」之用?”   “不,同舟就像是连通两个具有高度差的湖泊的吸管,它本身并不吸收水,但是两侧如果没有足够的水源,或者说湖泊之间不存在高度差的话,虹吸现象就不会发生,两侧的水就不会产生流通。”   “我能和三皇子之间之所以能「同舟共济」,是因为他短命,只有五十来岁,而我则是基本上不会死的长生种。”   玻瑞阿斯淡淡道。   因此普通人之间,「同舟」是不会被激活的。   但是现在图安身体可能已经被冰淇淋里的那口「同舟」侵入,如果再把另一半「同舟」放入某个——   图安面色严肃:“如果和我「共济」的人过几天就要死了,我能活多久?”   玻瑞阿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你看上去也是个只能活两三百年的短命种,比你更短、短到能激活「同舟」……除非他马上就要死了。”   话音刚落,图安突然捂着胸口,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玻瑞阿斯茫然地摸了一下脸颊。   血液粘稠温热。   他变了脸色:“不、这不对!”    第61章   图安也有些诧异,看着玻瑞阿斯,用眼神询问他,怎么现实和他说的不一样。   玻瑞阿斯又惊又疑,道:“和你「同舟」的人早就死了!”   图安擦了擦嘴角的血,觉得玻瑞阿斯说话很有意思。   他笑笑,语气微妙:“哦,看来我吞下的是一枚过期欠费的「同舟」。”   而现在,他要开始一次性缴清对方欠下的“生命值”了。   玻瑞阿斯整个人都混乱了,嘴里嘟囔着:“这怎么可能呢?同舟只能在两个活人、并且是觉有巨大生命差值的两个活人身上才能起作用,死去的人怎么可能激活同舟?”   在他自言自语的时候,图安又吐了一口血。   玻瑞阿斯被喷了一脸血,整个人都傻了。   图安摸了摸喉咙,感觉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于是道:“我倒是有个想法。”   玻瑞阿斯眼冒亮光,急切道:“你想到什么了?快告诉我?”   图安稍微往后靠了靠,问:“你这么急做什么?”   玻瑞阿斯张着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结巴着挤出一句:“我、我怕你死了。”   “怕我死了,你就再也不知道怎么在死人身上使用「同舟」?是不是?”图安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玻瑞阿斯变化莫测的脸色,道,“你想复活谁,玻瑞阿斯,嗯?”   如果「同舟」能被用在亡者身上,那么任何一个活人都可以与其形成巨大的生命差值,那么只要随便献祭一个活人,就可以让亡者复生——   这就是玻瑞阿斯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的原因。   “真狠心啊,前几天还叫我妈妈呢,现在就不管我的死活了。”   图安半真半假地抱怨。   玻瑞阿斯有些尴尬——那双无神的眼睛左右平移,脸色变换不定,却始终说不出否认的话语来。   玻瑞阿斯确实想要复活某个人——而那个人甚至就在他面前。   好半天,玻瑞阿斯才低声道:“……假如你真的因为和死人同舟共济而死去了,那么你也会因此复活。”   图安静静地看着他:“你还是觉得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是不是?但是你又觉得,现在的我,不完全是他,你想要一个完全的他?”   玻瑞阿斯默认了。   图安叹一口气,“少年,玩替身梗的人没有好下场。”   玻瑞阿斯低声嘟囔:“听不懂你在讲什么……他独一无二,无人可以替代。”   说完,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和自己一直以来对于图安的态度有所矛盾,于是又转过脸对图安道,“你也是。”   这句你也是有些不情不愿的。   图安冷哼一声,然后说,“那恐怕要叫你失望了,死去的人是不能用「同舟」复生的。”   玻瑞阿斯反驳:“那你被分走的生命力又是怎么回事?你已经如此短命,却又危在旦夕,说明有人拿走了你的生命力,不是死了是这么样?”   图安静静地看着他。   玻瑞阿斯苍白的脸颊竟然因为这争辩而有了一点血色,整个人看上去有生气多了。   那个死去的人一定对他很重要,图安想,重要到只是一个可能性的消失,都能让玻瑞阿斯散发出这样沉重的绝望气息。   想到这儿,图安有些不忍心了,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生命的计量单位同时也是时间单位,不是吗?”   玻瑞阿斯愣住了。   一个人如果能活一百年,那么他所拥有的时间也是一百年,他拥有的生命即他所拥有的时间,而生命差值也可以看做时间的差值。   但是时间线不是固定且唯一的——比如说被凝固了时间的千年虫,再比如说可以被千年虫扭曲的时空。   “如果吞下另一半「同舟」的那个人身处于过去的时间线上,那么这是不是会误导「同舟」,把我的生命力拿去给那个人?但我又不会立即死去,因为「同舟」说白了就是把两份生命值相加之后平分,那个人既然没有死去,那么我也不会立即死去。”   图安说完,突然又连续吐了两口血,他脸色惨白有些虚弱地擦了擦嘴角。   吐血事小,但是这个吐血太突然,图安没有做好准备,差点被呛死。   图安咳嗽了两声,继续道:“……不过,相对应地,那个和我同舟共济的人,此时应该日子也不太好过。”   玻瑞阿斯神色变化,欲言又止,最后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图安自己起身去找了杯水喝,毕竟总不能指望玻瑞阿斯一个病人来关心自己,“你说霍尔维斯?”   “他为什么要让你吃下「同舟」?”   “他不一定知道冰淇淋里有「同舟」。”图安倒了一杯水,温热的饮用水灌入喉咙,冲淡了喉间的血腥味。   喝得太急,水溢出几滴,打湿了唇角,图安下意识地用拇指制服掠去了,本来无血色的嘴唇因此有了点水润的红色,看上去像是沾了露水的蔷薇。   玻瑞阿斯突然痛恨起自己这事无巨细地感知力——如果他能看到的话,不一定能注意到如此细节的地方,可是他能「闻」到,而他对水的气味尤其敏感。   不知道是为了掩饰自己对于某些细节的过度关注,或者单纯只是不喜欢霍尔维斯,闻言讥讽道:“……你倒是对他充满信任,小心这份信任让你输个大的。”   “我可不是信任他,我是信任自己的判断。”   图安放下水杯,走回到床边,随意地倚在床头,一边胳膊搭在床头上。   一股若有似无的植物气息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你觉得霍尔维斯这个人怎么样?”   “怎么样?你最爱的金发男人,英俊富有,无趣得像是一张批量生产的商业海报。”玻瑞阿斯冷冷道。   图安很想问商业海报为什么会是无趣的——有的商业片很有意思呢。   但是图安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玻瑞阿斯今天已经被欺负得有点惨了,光是复活某人无望这件事就已经足够让他深受打击,所以图安只是说,“他是个普遍意义上的好人,是不是?”   至少目前为止,霍尔维斯除了有点谜语人之外,对他是很好的。   玻瑞阿斯倒没有否认这一点。   “他是个好人,所以他很纠结,我相信这一点,所以我觉得他不一定是那个给我种下「同舟」的人。”   “但是结果是,他就是那个人。”   “误种吧,”图安叹口气,“毕竟那个冰淇淋可吃可不吃,是我自己要吃的。”   “你知道冰淇淋可能有问题你还吃?”   “我不知道是这种问题。如果知道的话,”图安略作停顿,然后在脑子里模拟重演,结果惊讶地发现,答案竟然不变,“……呃,我想我还是会试着尝一尝的。”   玻瑞阿斯“看”着他,好半天,才语气生硬道:“你旺盛的好奇心总有一天会害死你的,总有一天。”   图安纠正他:“也正是因为我极致的求知欲,我才会站在这里,和你同谋,不是吗?”   “随便你怎么说,”玻瑞阿斯似乎是有些疲惫了,语气中充满了无所谓,“所以你现在的计划是什么?”   反正图安看上去短期内是不会死了,只不过吐几口血,身子骨虚弱一些,但是「同舟」被激活以后是不会轻易消失的,它会和宿主同生共死,只要它还在图安身上一天,就像是埋了一颗定时炸弹。   玻瑞阿斯想了想,说:“如果你想去除身上的同舟,我倒是认识一个人可以帮你,只不过要征求他的同意会有些麻烦。”   图安摆手:“我不喜欢麻烦的事,再说了,这东西不见得是一个坏事。”   “为什么?”   “这就是答案,「为什么?」,你不好奇为什么有人那么煞费苦心地借霍尔维斯之手给我种下同舟吗?就只是为了让一个人和我共享生命?共享这要死不活的、短暂的生命?我又不像你那么长生,而且从结果来看,和我共享生命不是一件好事,只是让我和那个人都变得极其虚弱。”   玻瑞阿斯定定地看着图安,用他那双不能视物的眼睛。   好半天,他无声地叹一口气。   “你是个疯子,叫过李途安这个名字的人都是疯子。”   图安微笑,微微俯身,做了个交际舞邀请舞伴的姿势,低声道:“那你愿意和疯子为伍吗,我亲爱的玻瑞阿斯。”   我亲爱的玻瑞阿斯。   在很久以前,似乎也有一个人会偶尔这样语带恩赐地称呼自己。   玻瑞阿斯呼吸一滞,闭上眼,把脸转到一边去。   “我大概也是个疯子。”    第62章   话音刚落,医院里突然响起了警报声。   广播里传来有些冷漠的机械声音:“紧急预案启动,封锁所有出入口,疏散所有非相关人员。”   玻瑞阿斯:“糟了,你快走。”   图安有些惊讶:“来抓我的?”   “不太像,”玻瑞阿斯道,“这更像是清场。”   “清场?”   “三皇子来了。”   啊,之前和玻瑞阿斯「同舟」的那个人。   “他会对你怎么样吗?”   图安本来转身就想走,但是没忍住还是回头问了一句。   要是他前脚刚走后脚玻瑞阿斯就出事了,那他今晚不是白干了。   “对我怎么样?”玻瑞阿斯勾了勾嘴角,语气里带着嘲讽,“大概是求我再在身体里种一枚「同舟」吧。”   “原来这个东西还要定期更新的。”   “以前的纯种千年虫是不用的,但是现在留存于世的都是不知道稀释了多少代血统的货色,效力不强,所以每隔三个月就需要重新进行一次种植。”   “那你会答应吗?”   图安最后问。   玻瑞阿斯“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这取决于你。”   “我?”   玻瑞阿斯语气疲倦:“我现在不是你的人了吗?”   “哦,”想来是光杆司令的图安第一次体会到了手下有人的幸福,“蛮好。”   “所以你要不要我答应呢?”   “随便你吧,不过把自己的生命和别人平分种种行为实在是过于慷慨了,我觉得这不太好。”   即使玻瑞阿斯是长生种。   玻瑞阿斯不大理解,说:“我又不会死,甚至不会因此变得虚弱。”   “我知道,”图安已经打开了窗户,探身出去寻找落脚点,“但是慷慨只会滋长贪婪,让人变得愚蠢又邪恶。”   玻瑞阿斯闻言笑起来。   “说话怎么这么老气横秋?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愣头青……”   警报声没有停止,所有房门都上了锁。   窗外夜风猎猎,灌入图安单薄的衣衫,让他看起来像是一枚肩负着饱满白帆的小舟。   他一脚踩在窗台山,两手攀着窗框,身体前倾。   不远处就是医院的霓虹灯牌,蓝色的光线落在他的脸颊上,将流畅的五官线条仔细勾勒,让人觉得眼前的少年像是一片薄冰般脆弱。   玻瑞阿斯“望”着图安的侧脸出神。   如此脆弱,但是薄冰里有灰色的金属千丝万缕缠绕,坚韧到任何力量都无法将其完全粉碎。   玻瑞阿斯突然说:“祝你好运。”   风声太大,图安没有听清,回过头,问:“什么?”   玻瑞阿斯笑了笑。   他打了个响指。   “记得吗?我叫玻瑞阿斯。”   这是北风的名字。   图安张大嘴,没来得说任何话,突然地,一阵冷风由下往上,盘悬环绕,将他卷出了窗外。   某个人推门而入的时候,只看到了窗边一闪而过的一片衣角。   玻瑞阿斯咳嗽了一声。   “好冷,”玻瑞阿斯若无其事道,“关上窗户吧,我要睡了。”   风像是有意识似的,将图安护送到了医院楼下的垃圾堆里。   图安感觉自己像是短暂地体验了飞翔,感觉很好。   “谢啦。”   从垃圾堆上爬起来,他绕到了医院停车场,然后确认了确实是有权贵来访,住院部的某个区域被禁止进入。   他悄悄地离开了医院。   但是身后却有人尾随。   绕了好几个路,那个身影还是如影随形——   但即使图安就站在路边不动,那个人也不会有任何行动,就像是一个沉默的影子。   甩也甩不掉,摸也摸不着,这种情况最让人烦。   图安略一犹豫,跑进了一条酒吧街。   大半夜的,也只有这种地方仍然人声鼎沸。   进入酒吧前,他对着对边的一摊积水稍微整理了一下发型,然后拉了下领口,确认侧颈完全地暴露在空气中。   地下酒吧里充斥着酒精和荷尔蒙的气息,皮肤间的触碰摩擦又不断产生热,将这股持续气息升温,即便新风机不知疲惫地工作着,空气也粘稠得如同添加了过量糖浆的莫吉托。   突然,这股粘稠的空气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就像是在浑浊的水池里放入了一条薄荷味的小鱼。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要追寻这道清新的尾影踪迹——   但是小鱼狡黠地游入深处,池水涟漪层层,人们有怀疑那一瞬间的清新空气只是错觉,说不定只是薄荷糖浆里的人工香精欺骗了这些醉鬼的神经。   图安的信息素和男男女女各式各样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很快就失去了自己的特色,变得浑浊不堪,让人难以分辨。   那个影子也很快被舞池里的灯光踩碎,图安松了一口气。   对方大概是被人群冲散了,失去了他的影踪。   好了,现在该离开了,图安心想,他只不过在里面呆了几分钟就已经有些头昏南哦张,如果继续待下去,指不定会怎么样呢。   只是进来容易出去难,一个人攥住他的手腕,笑着道:“赏个脸,一起喝一杯?”   图安一回头,灯光摇晃,他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是瞥见对方耳垂边的红色耳钻,血一样红,红得让人头晕。   图安忍着呕吐的欲望,一把甩开对方的手,语气生硬:“不用了,谢谢。”   “干嘛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个人弹了个舌,语气促狭,“我请你。”   这个人语气轻佻,咬字古怪,一句我请你说得像是我亲你,让人不悦。周围的几个人听了都吃吃地笑起来,似乎觉得这很有意思。   “小朋友,别怕呀。”   “就是,喝穷他!”   “啧啧,我们的king也有被人落面子的一天 ,真是稀奇。”   周围的人似乎都认识这个红色耳钻,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来。   而图安却只觉得这地下酒吧的空气实在是稀薄,稀薄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于是在那人再一次试图靠近他的时候,他的脸色和语气都不算亲切,甚至有些恶劣:“滚开。”   不行了,真要吐了。   图安一把攘开身边围绕着的陌生人,跌跌撞撞冲进了厕所。   厕所里是很呛人的熏香味道,但是反而让图安感觉好受了些。   图安用冷水洗了把脸——脸上的酡红色却只深不浅,肠胃也开始抽搐起来,他觉得自己有些晕车的迹象。   不是,难道是穿越后遗症有延迟,现在才开始水土不服?   门口传来脚步声,图安下意识地不想和人接触,随便找了个空的隔间钻了进去。   他有些颓丧地蹲在马桶盖子上。   身体的不适让他心情不佳,连带着想起了近日来的所有不顺——   该死,仔细想想,几乎全是不顺,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   李途安李途安,这是第一该死的人。   李途安李途安,这是自己的名字。   脑子昏昏沉沉,很多东西混杂在一起,似乎是要把什么强行抹除似的。   图安想吐,但事实上,他一整天就吃了个有问题的冰淇淋,奶油和饼干都被消化完全,肚子里没有什么内容物。   干呕了几声之后,他听到了那个熟悉的、轻浮到让人讨厌的声音:“哦,小老鼠在哪里?”   “真有意思,每一扇空无一人的门,都会让我兴奋起来,更加期待你被我追赶至角落无处可逃的惊恐表情。”   虽然没有什么力气,但是图安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摸索着隔间的墙壁站起身,一边计算着对方靠近自己所处隔间的距离,一边数着数。   1、2、3……   打不打得过另说,总之不能坐以待毙。   但是那个脚步声没有如期而至。   红色耳钻在靠近图安隔壁的那个隔间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似乎在和某人交谈、嗯,应该说是讨价还价。   “好吧,我能有什么好处呢……不过就像你说的,确实是这样,”红色耳钻最后屈服了,叹一口气,说,“你欠我一顿美味的晚餐。”   他的咬字依旧古怪,仿佛用舌尖舔舐了嘴里的所有牙齿才挤出这一句“美味的晚餐”。   图安有理由怀疑对方嘴里的晚餐指的不是食物。   很快,红色耳钻离开了。   厕所里恢复了宁静,且再没有别的人进来。   图安觉得自己完全在失去意识的边缘了,不然为什么他什么都听不到?   他无力地靠在了墙壁上。   这间厕所的风格很传统,一切都很大,大大的洗手池,大大的门板,大大的氛围灯,大大的——   有人推开了门,图安顺势扑过去,像是树袋熊一样挂在对方背上,用手臂锁死对方的脖颈,另一只手握着边角锋利的金属片抵住了对方的咽喉。   在复古熏香构造的气味堡垒中,清冽的鼠尾草香气混杂着木质气息突破重围,唤醒了图安昏昏沉沉的意识。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有些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人生气。   一声轻笑,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图安可以从和他紧贴的胸腹上感觉到这阵微弱的颤动。   “霍尔维斯?”   “你手上拿着什么?”   霍尔维斯饶有兴致地问。   图安茫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   “哦,是金属合页。”   这个厕所什么都大大的,门是这样,门上的零件也是。   连接合页的螺丝钉也很大,刚巧图安又能在衣服上找到这样一枚小小的、刚好能嵌入螺丝钉的十字纹里充当一把迷你螺丝刀。   在红色耳钻一扇门一扇门地查看情况时,图安正在一圈一圈地拧下螺丝钉,卸下这枚边缘处闪着寒光的金属合页。   霍尔维斯似乎在憋着笑。   “我第一次见有人用这个当武器的。”   图安恼羞成怒:“那是你见识少!”   “好吧,有这个可能。”霍尔维斯握住图安有些僵硬的手,让他松开自己,图安整个人像是发条拧到底了的小人偶,有些迟钝地松开了手,从霍尔维斯背上跳了下来。   脚踩在地面并没有让他感觉好一些,他甚至怀疑自己踩的不是地面,而是一团会生成波浪的棉花。   他眯起眼,竭力保持清醒。   酒吧厕所的灯光是暧昧的焦糖色,这层浓厚的焦糖慷慨地覆盖在所有物体表面,让一切看上去都像是腐烂的玫瑰一样鲜红,并且散发出刺激性气味。   这是一种不存在的气味,但是图安能清楚感觉到它的存在。   “我有点难受,霍尔维斯。”   图安说。   暖红色灯光里,霍尔维斯的金发像是某种金鱼的尾,金红色,纱一样轻飘,明明没有水波,图安却觉得自己看到了这层金红色在水中摇曳,生起层层波纹。   霍尔维斯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另一半露出个招牌的、霍尔维斯的笑容。   那应该是每根线条都充满了主角气质的、正直的笑容,也许藏着疲惫和悲伤,但是只看一眼,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他是坏人的那种笑容。   可是,这个笑容有些淘气。因为只有一半,淘气中又有些神秘了。   该死,是幻觉吗?   霍尔维斯不该这样笑。   他冷笑嘲笑皮笑肉不笑都不该这样笑——好像自己难受得要死这件事让霍尔维斯感到很愉悦似的。   图安不满:“你笑得真恶心。”   霍尔维斯垂下眼,笑容不减,“是吗,我觉得很有趣。”   他为什么垂下眼——该死,原来是自己站不住了,几乎要跪倒在地,霍尔维斯扶住了他。   “干嘛一直跟着我?”   虽然脑子还是晕的,但是也足够图安意识到尾随者的真面目。   是霍尔维斯,该死,竟然是霍尔维斯,或者说,果然是他。    第63章   霍尔维斯说:“我以为逃学是该偷偷摸摸进行的,所以我很贴心地跟在你身后,并不打扰你。”   图安翻了个白眼,这个动作用尽了他的所有力气,让他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像是一尾受到惊吓的红虾一样后仰。   霍尔维斯十分绅士地调整姿势,揽住了他,防止他摔倒。   图安:“疼疼疼疼,把我放下来。”   霍尔维斯把他放在了洗手台上。   图安靠在镜子边缘,嘴里念叨着:“你可真没素质啊,洗手台上还挂着小孩禁止攀爬的标呢……”   霍尔维斯:“你看上去难受得要疯了。”   都开始说胡话了。   图安:“嘿,别想转移话题!”   “嗯,你说。”   霍尔维斯从口袋里摸出手帕,打湿了之后给图安擦脸。   图安现在的症状具体表现为,脸红,发热,身体瘫软,意识不清,胡言乱语。   但是霍尔维斯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   手帕带来的清凉让图安感到安慰,他下意识地用脸颊去追逐这份清凉,最后整个脸都埋在霍尔维斯手掌,隔着一块潮湿绵软的手帕。   “我们今天见过太多次了。”   “也就两次。”   “走都走了,为什么还回来?”   霍尔维斯并不直接回答,只是说:“你的同学们,他们的家长也是来来回回,好几次才真的离开。”   图安嗤笑一声,“你也是我的家长吗?”   “我可以是。”   图安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双灰色的雾蒙蒙的瞳孔里透露出点水润的光影,他啧了一声,道:“……你真变态。”   霍尔维斯:“想什么呢,求学期间,无监护人的成年雄虫可以视情况要求政府分配临时监护人,已辅助完成学业,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当你的临时监护人。”   图安抓住了一个关键词:“成年雄虫?监护人?成年了为什么还要监护人?”   霍尔维斯温和地告知了他一个噩耗:“根据帝国法律,雄虫作为帝国珍贵财产,终身需要受到监管,该监管由监护人以及相关机构共同执行,监护人不唯一且人选不固定公共,但是不能空缺。”   图安愣了一下。   霍尔维斯又道:“所以选我吧。”   图安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湿润——也许这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但是他的眼神湿润,像是小狗暖热的舌舔舐过指尖所留下的痕迹一样,湿润透明,且让人感到被信任。   “在未成年时,监护人由父母或亲属担当,成年后,监护人一职由婚约者继任,而对于成年,但是没有婚约的雄虫来说,他们有一个自主选择的机会,”霍尔维斯低声道,“你的信息录入系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很快,政府就会发觉你这只无依无靠的小可怜,并给你分配监护人,比起那些陌生人,是不是选我比较好?”   他的声音如同层层丝绒轻柔落下,带有说不清的蛊惑色彩,激不起人的半点反感。   但是图安却被这个终身监护的法律给恶心到了。   “我是什么,我是神志不清还是身体不便,我是个穿着纸尿裤的大号婴儿吗?”   霍尔维斯:“这是出于保护的目的。”   他的口吻暧昧不清,看不出他对这条法律的态度。   但实际上,这也和图安无关,法律如果能为他所用,不管是狗屎还是铡刀,他都可以选择接受。   但这依旧不妨碍他对此表达嘲讽:“是啊,出于对帝国政府财产而非人的保护。”   “所以呢,你怎么想,”霍尔维斯凑近了些,在他耳边低语,“选我?”   耳廓被温热的吐息吞没,说不清的痒意顺着耳道钻进大脑,激起一阵战栗。   图安有些不习惯,侧过身子躲了过去。   “你说什么呢?”   他嘟囔着,“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   不管怎么看,霍尔维斯都是最好的选择。   霍尔维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   “说实话,我以为你不会选我。”   “有更好的选项?”   “不,只是,我以为……你看到了我不是个好的选项。”   霍尔维斯语焉不详。他不想说太多,或者说,他抗拒对着图安说太多。   图安突然笑了,伸手抓住了霍尔维斯的领带,把他拉到了眼前更近的位置。   “有多不好?”   霍尔维斯平静坦然地和他对视。   那双碧绿的,带着浅金色涟漪的瞳孔中映出了图安的脸,和他那双有些冷漠的灰色瞳孔。   其实,在虫族中,黑发灰瞳是很少见的组合,至少在雄虫身上是这样的——单调、无趣、冷淡、乏味,和其他更鲜艳的更具有活力的色彩搭配比起来,这样的组合实在是没有什么竞争力,所以在进化中,需要更加美丽、以此来吸引雌虫的雄虫只会长出更鲜艳美丽的外表。   霍尔维斯很少见到颜色如此寡淡的雄虫,也很少见到图安这样的人。   他像是一颗冷漠的跳跳糖,你很难包括你们二人之间的距离,想要视而不见,却难以忽视他的存在,他带给你若即若离的甜蜜,也带来持续不断的阵痛。   要蛮横地吞下这颗糖果吗?   不,霍尔维斯只想细细品尝。   霍尔维斯反问:“在你眼里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换做平时,图安大概率会当做没听到,或者说几句玩笑话敷衍过去——他可不觉得自己和霍尔维斯是可以互相谈心的关系,他也没有这方面的习惯或者必要,和人交流这些东西。   但是脑子太晕了,那股难受劲儿只是换了种温吞的形式慢慢折磨他的神经,并没有消退。   所以图安现在是有些非常态的图安,他直愣愣地盯着霍尔维斯半天,然后垂下眼,似乎是在思考。   “你是个好人。”   就在霍尔维斯以为图安可能眼睛一闭睡过去的时候,冷不丁,突然听到这句话。   霍尔维斯殿下一辈子没收到过好人卡 ,这时候突然收了一张,觉得很有意思。   “哦,是吗。”   “你是个好人,你会纠结,会犹豫,会挣扎,只有好人会这样做。”   图安眨了眨眼,他的表情看上去在很努力地回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的形象可以说是糟糕透顶的,你有一具强大又怪异的躯体,你拥有强大又冷酷的战斗本能,血像是雨一样落下来,你像是噩梦一样地压在我身上,弄得我好疼。”   这不算好人吧,霍尔维斯差点想要这样说。   图安继续道,“但是霍尔维斯,你在流血,你在发抖,我感受到你的疼痛不比我少,但是你在忍耐你的疼痛,你忍耐着,对我进行了你能力范围内的最低限度的「控制」,呃,我记着呢,但是先记着,以后再跟你算这笔账吧。”   霍尔维斯无声地笑了笑,他也记着呢。   “你在努力让我们两个都尽可能地活下来,你努力到动作很滑稽知道吗,因为我已经亲眼目睹生命在你手中是多么脆弱,而努力不伤害到我的你看上去更脆弱了,你知道吗,你的颤抖给我一种错觉,那就是你因为对我的伤害而受到伤害,我快气死了,我怀疑你给我注入了什么圣母毒液,就像是某些蝎子会给猎物注入致幻的毒液一样,但是我不能欺骗我自己,我感觉到你在害怕,害怕杀死我。”   霍尔维斯安静地聆听着,并不做任何评判。   图安笑了一下,他很少这样孩子气地笑,不带任何邪性,不充满嘲讽或者虚情假意,只是嘴角一咧,露出个小小的微笑。   “……霍尔维斯,为什么不做下去?”   他还记得。   这一瞬间,时间仿佛凝滞了,霍尔维斯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儿,五味杂陈?意外之喜?   说不上来,很复杂的,就像是在水底拉开一罐碳酸饮料,那些气泡摇曳着冲出水面,但是谁知道那罐子里灌注了什么口味的糖浆呢?   也许是葡萄吧。   一颗一颗的,酸又甜,让霍尔维斯有些不知所措。   图安噼里啪啦地说了许多话,花费了很多力气,最后支持不住,等不到回答,从镜子边滑了下去,直直地往洗手台下栽。   他没有松开抓住霍尔维斯领带的手,自然而然,倒在了霍尔维斯怀里。   怀里的少年年轻而温热的身体像是一块散发着香气的黄油面包,蓬松柔软,色泽明亮,让人只能想起一些阳光灿烂的、饱满而美好的日子。   “为什么呢……”   霍尔维斯喃喃自语,“我不算是个太好的人,是不是?”   但是在那个初见的月夜,杀意未褪、情潮迭起,半失去理智的霍尔维斯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也许是因为身下那个少年反抗得太激烈,也许是他即使断了手脚也一声不吭,也许是因为那少年的眼睛灰尘如铁,却又明亮如星?   总之,霍尔维斯心里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他至少想在这个男孩面前做一个好人。   一个好人不应该违背无辜之人的意志而强行和他发生关系,哪怕是因为形势所迫,哪怕月色正好。   一个好人应该以极大的意志力,拯救他人,也拯救自己。   怀里的男孩呼吸逐渐平稳。   霍尔维斯抬手理了理图安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顺势抚摸他挺括的眉骨。   “我能祝你晚安吗?”   他轻声问。   图安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霍尔维斯低头,用嘴唇碰触了他的额发。   “晚安,来自你的好人。”   至少在图安·珀尔·李面前,霍尔维斯·伊蒂凡·戈让是个百分之一百的,绝无仅有的好人。   他在此承诺,他将永远如此。    第64章   宿舍里,法布里约乔利亚去吃夜宵。   “不了,”乔利亚说,“图安好像有些感冒,我得看着他。”   “啊,是吗?他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法布里想要进去看看,但是乔利亚宛如门神一样立在门口,没有一点要挪开的意思。   法布里刚要生气,就听到乔利亚说,“我觉得杜兰特学长有些奇怪。”   法布里眼睛一亮:“你也觉得他不对劲是不是?”   “他早些时候找图安出去谈了谈,图安回来之后状态就很不好,然后生病了,我觉得这是压力太大引起的。”   “那个杜兰特学长,我一看就觉得他不对劲!”法布里很热心道,“我隔壁宿舍的好想和他一个社团,我去问问。”   他刚想走,乔利亚叫住他。   “法布里,”乔利亚依旧是那慢吞吞的、有些客气和疏离的语气,但是内容却让人感到暖心,“无论如何,请把你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法布里眨了眨眼:“当然!”   送走法布里,乔利亚转身回到了卧室。   他没有照顾图安的打算,图安也不需要他照顾——   他打开通讯器,问,“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早上。”霍尔维斯回答。   “啊,看来这只是一次很传统的夜不归宿。”   如果法布里在场,他一定会震惊于乔利亚竟然也能说出这种话。   但即便是这种暧昧的玩笑话,乔利亚也是面无表情地说出口的。   “你为什么后悔了?”   “我不是后悔了,我是对你们的计划不知情,”霍尔维斯回答,“我并不知道你们给他种了同舟。”   “谁能知道呢?她手里的千年虫种类多得超过了中央博物馆的库存,老实说,我以为她会用更可怕的虫子来控制你的小情人。”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霍尔维斯叹了一口气,“干嘛用这种语气称呼他?”   “他当然是我的朋友,但他同时也可以是你的小情人,祝宛博士的新目标,”乔利亚不以为意,“总之,人可以同时有很多身份。”   霍尔维斯轻声笑了一下:“就像你一样吗,乔利亚下士?”   乔利亚并不否认,只是说:“杜兰特确实很古怪,需要我们出手吗?”   “不,就让他存在吧?”   “哪怕会威胁到图安的安危?”   “他不是脆弱的小饼干,一个杜兰特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好吧,但是作为朋友,如果杜兰特做得太过火,我不会置之不理的。”   “你真是一位好朋友,我是不是该为此感谢你?”   “以什么身份,”乔利亚着重强调了他的称呼,“霍尔维斯殿下?”   霍尔维斯回身看了一眼熟睡的图安,喃喃道,“这得看他了。”   挂断通讯,霍尔维斯走到床边。   这是一个不记名入住的自助旅馆,房间十分狭窄,只容得下一架单人床,一个单人书桌和一把木质椅。   床上,图安正在安眠,奶浆一样洁白无暇的月光从窗外灌入室内,从桌面流淌至地面,又攀爬到床铺之上,为安眠之人镀上一层若有似无的纯白月影。   霍尔维斯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双手搭在椅背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像是观赏一种现象一样注视着图安。   “醒了吗?”   他问。   图安睁开了眼。   他开口,嗓子很哑。   “你对我做了什么?”   霍尔维斯不回答,只是问:“感觉如何?”   图安转过脸,盯着天花板。   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挺好的。”   事实上何止是挺好。   他现在不仅不难受,甚至有些舒服,舒服得他有点不适应。   舒服过头了。   霍尔维斯说:“你不该把抑制器摘下来。你把它摘下来做什么?”   “我想,我一摘下来,你应该就能知道。”   霍尔维斯没有否认,只是说:“这样很危险。”   图安盯着天花板上的花纹,好半天,才说:“我忘记了。”   西茜桉的百科全书上说,进行过交尾的雄虫,信息素会变淡,不具备过分的吸引力。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忘记那件事了。”   霍尔维斯语气温和:“也许是你不想想起来。”   图安无声地笑了笑:“哦,是吗,但其实我觉得那不算什么很坏的回忆,要我说,甚至有点可惜呢。”   他扭头看向霍尔维斯,语气里充满挑衅:“你欠我一次。”   说了多少次了,没有雄虫会这样说话,雄虫对自己魅力的吝惜,如同一个守财奴手握最后的钱币——   霍尔维斯放弃纠正对方的思维方式。   非主动占得口头便宜的霍尔维斯笑笑:“好,我欠你一次。”   “我帮你请假了,你可以明天再回学校。”   “向谁请的?”   “你以后会知道的,”霍尔维斯提醒他,“别忘了,你还没有正式入学,如果没有攒够足够的筹码,学校依然会以资质不足的理由把你请出去。”   筹码,图安想起那些绿色的小瓶盖一样的东西,突然又想到了鬼覆面。   鬼覆面面具下的脸——   图安头又疼起来。   他看到了什么?   鬼覆面你的面具下面藏着什么?   鬼覆面说图安看到他面具下的脸会后悔,但实际上,图安根本记不清楚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的记忆像是被人抽走了一部分似的。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他在神弃牙的时候。   他们进入了悬棺,看到了水晶棺里的茧衣,图安着了迷似的想要触碰那副茧衣,茧衣却在他面前粉碎风化。   那之后的记忆也如同被人抽走了一样,及时努力回想,也是一片空白。   后来霍尔维斯说起,只是说他晕了过去。   可是入学考试的时候,他总不可能在鬼覆面面前晕了过去吧?   那份记忆去了哪里?   他看到了什么?   图安想问霍尔维斯认不认识鬼覆面。   霍尔维斯曾经也就读于帝国军校,对于鬼覆面应该有所了解吧?   但是霍尔维斯显然没有打算把整个夜晚都耗在看护他上,他见图安醒了,意识也清醒,简单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之后就准备离开。   “对了,”霍尔维斯临走之前说,“给你这个。”   图安没反应过来,眼前已经投下一片阴影——霍尔维斯揽着他的肩膀,然后俯下身。   侧颈处落下一片柔软。   这样耳鬓厮磨程度的触碰对于图安来说有点太超过了,腺体接触的一瞬间,即使隔着皮肤,他也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火热蔓延开来。   短暂的交颈之后,霍尔维斯起身。   颈窝处却像是被火烧了似的,残余滚烫的余温,和说不清楚的刺痛感。   图安抬手,无意识地抚摸着那块肌肤。   “这可以降低你的信息素纯度,你可以理解为一种污染,短时间有效,回学校后记得把抑制器重新戴上。”   图安说:“那玩意儿有点碍手碍脚的。”   霍尔维斯挑眉:“又不在你手上又不在你脚上的,碍到你什么了?”   图安瘪了下嘴,没有说什么。   霍尔维斯对他的孩子气感到好笑,只是说:“你闲着没事儿可以研究一下,它不只是装饰和隔绝气味这两个作用。”   图安似乎是产生了点儿兴趣,抬头看着他。   霍尔维斯:“……也有除了定位以外的功能。”   “好,我知道了。”   “好。”   一时间无言。   图安坐在床上,霍尔维斯站在门边。   两个人尴尬地对望,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为今天结尾。   图安摸了摸耳垂:“再见。”   霍尔维斯只是凝望着他。   霍尔维斯心想,他大概不知道自己有一双在夜色中反而明亮的眼睛。   “再见。”   霍尔维斯语气中掺杂着遗憾,他轻柔地带上了门,旅馆外,一辆悬浮飞船正在等待着他。   悬浮飞船上,有人正在喝酒。   “晚上好,”祝宛高举酒杯,笑嘻嘻道,“你有取出同舟吗?”   霍尔维斯冷淡地扫了她一眼,对于她不请自来并且反客为主这件事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霍尔维斯去检查了一下酒柜。   这个酒鬼,喝掉他三瓶好酒。   而酒鬼本人一边摇晃着高脚杯里的液体,一边摇头晃脑,点评着他飞船里的酒柜温度设定过低了:“这是酒,又不是汽水,要那么凉干什么?”   说着,饮一口酒,但是不急着吞下,而是把它含在嘴里,好半天之后,才把这一口暖热的酒水饮下。   “承认吧,”霍尔维斯说,“我们都不是品酒的行家。”   他们两个人对于饮酒的喜好,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气死半个星系的品酒师。   偏生还有一个好家世,从不缺美酒,真是暴殄天物,气煞旁人。   “他和谁同舟共济了?”   霍尔维斯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祝宛歪着头,眼神迷离,似乎是已经有些醉了。   飞船被设定为自动驾驶,此时已经飞上了天空,穿梭在夜色中。   随着飞船平稳地行进,祝宛的酒意逐渐消散,她像是迟钝的电脑,终于开了机,啊一声,慢吞吞道:“你说那个啊……”   祝宛仰头,饮一大口酒,然后打了个嗝,说:“不知道。”   霍尔维斯语气平淡:“再开这种玩笑我就把你从飞船上扔下去。”   祝宛皱着眉:“嘿,我以为你去见了你的小情人之后,心情会好一点,怎么还是这么不可理喻?”   霍尔维斯:“你想在更高的地方被扔下去吗?”   他的语气平淡,但是没有人会质疑他这句话的真实性,他真做得出来。   祝宛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道:“他不会喜欢你这个样子的。”   霍尔维斯沉默了一瞬,然后说:“你知道什么?”   他平静无澜的语气中难得得有了一丝波动。   酒杯边沿抵着下唇,祝宛吃吃地笑。   “我当然知道,我把他抚养长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    第65章   “你没有结婚或者生育的经历,鉴于你的特殊身份,你也不被允许领养小孩。”   霍尔维斯问,“你在哪里抚养他长大?”   祝宛移开眼,眼神重又变得迷离。   “哪里呢……”   她的视线落在飞船的透视观察窗上——这是一整面的完整的特殊玻璃,可以看到飞船外的一切。   云层,星空,以及浩瀚无垠的宇宙。   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已经驶离了那颗小星球。   操作台上的任务显示器上,神弃牙一行字已经被划掉。   祝宛翻了个身,趴在椅子上,看向窗外璀璨的星海。   她的视线掠过无数沉默的星球,最后落在无数光年之外的一颗蔚蓝色星球上。   太远了,没有人能在这么远的距离上看见一颗渺小星球,但是祝宛能,她不仅看得到,甚至看得十分仔细。   “在那里,”祝宛喃喃道,“在水边的陆地上。”   她抬手,手指虚虚地画了个圈,如果有一根足够笔直的线条能将她的指尖和那颗星球相连,那么这根线条的终点就会在一个海滨小城。   那是「李途安」的起点。   祝宛已经很醉了。   霍尔维斯走过来,强行收走了她的酒杯。   祝宛靠在椅背上,盯着霍尔维斯,道:“那是一个多好听的名字,你这个没品味的虫子。”   祝宛控诉霍尔维斯:“图安·珀尔·李?听上去像是个图书馆学者的名字,难听死了,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霍尔维斯:“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   “你当然觉得好,”祝宛冷笑一声,她的脸颊绯红一片,口齿变得含混不清,“像是给小狗取名字似的、给一个雄虫新名字,你肯定爽死了是不是?这简直就像是在帝国大厦上全球直播钢管舞一样变态又刺激。”   霍尔维斯正在调试智能驾驶,闻言,动作一滞。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地方是哪里,”霍尔维斯一顿,语气里隐约带着点笑意,“但是确实,这个名字让我身心愉悦。”   “你这个丑陋的、扭曲的恶心虫子。”   祝宛把额头抵在椅背上,闭着眼,一字一句地辱骂着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并不在意:“这是您应允我的。”   “我答应你什么了?我只是、我只是……”祝宛恼羞成怒,“我可没答应把我养大的孩子送给你当童养夫。”   “您当时亲口说的,如果我能让他接受我,那么他就是我的,你不会干涉或者阻止。”   “……”   祝宛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好半天,才无力地说:“看样子,你很满意他是不是?”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你再装呢?”   “好吧,我很喜欢他,”霍尔维斯笑了一下,“我已经能想象到我们婚礼要用什么颜色的花束了。”   这很明显是用来气祝宛的说辞,祝宛明知道他的用意,但还是气不打一处来,痛心疾首道:“……你对他一无所知!同样地,他对你也是。”   霍尔维斯没有说话。   他把飞船目的地设置在了一颗黑色的星球上。   这颗星球通体漆黑,但是却从星球表面的凸起里涌出金色的熔岩,远远看上去像是一颗烧焦了的流心蛋黄。   一个机械音向他确认:“是否将目的地设置在「鎏金之海」?”   “是。”   “请输入返程日。”   “三个月之后。”   醉鬼祝宛闻言突然嗤笑了一声。   “对,三个月后,你可以把婚礼也定在那个时候,反正你们两个都会一无所获,徒劳而返,闲着没事儿刚好可以结婚。”   霍尔维斯并不在意她话里的恶意,只是问,“你想来当证婚人吗?如果你要来的话,最后跟我说一声,免得到时候婚礼上他悄悄问我那个愤怒的陌生女人是谁。”   两个人都很清楚如何激怒对方。   祝宛咬牙切齿:“……你是全宇宙最讨人厌的一只虫子。”   霍尔维斯淡然:“哦。”   帝国军校,新生宿舍。   图安回到了宿舍,桌子上放着乔利亚的纸条。   刚回来没多久,法布里就下楼来叫他和乔利亚吃早饭。   谈起昨晚上的事——图安照着纸条上的说法,说自己脑子还有些晕,也记不清自己和杜兰特说了什么。   乔利亚:“是啊,你昨晚病得很严重呢,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你现在看上去十分健康。”   法布里眨眨眼,迅速把自己昨天社交后得到的情报分享出来:“我跟你们说,你们可要小心点杜兰特,他有一个外号。”   说完,法布里卖了个关子。   他等着乔利亚和图安请求他别卖关子——但是图安只是说,好,知道了。   乔利亚则专注地把盘子里的焦饼的边缘给切掉。   法布里有些郁闷,赌气道:“你们不想知道,是吗?好,那就永远别知道了!”   乔利亚选修了和两只雄虫不一样的课程,课表有了出入,他去上课了,图安和法布里回到宿舍。   此时,杜兰特来访。   他是来还抑制器的。   “你忘了这个。”   “哦,谢谢,”图安接过来,玩笑道,“我都没注意呢。”   他的语气轻松,像是忘记了昨晚上对杜兰特做的事情一样。   图安心安理得,他想,我至少没有栽赃嫁祸杜兰特欲行不轨呢——这是他离开学校失败或者被杜兰特举报之后的备用方案,有些无耻,但是有备无患。   杜兰特该感谢他昨晚离开学校的时候一路畅通,没有什么阻碍。   杜兰特并不问他昨晚上是怎么离开的,也不问图安为什么袭击他,这部分记忆像是盘子上的污渍一样被他用水冲洗掉了。   “这可不是随便可以忘记的东西。”   杜兰特语气温和。   图安拿着抑制器在手上随意把玩,说:“是吗?不过是个装饰品而已。”   “它是个很漂亮的装饰品,”杜兰特语气古怪,“很衬你。”   门后的法布里做了个呕吐的表情,他似乎已经认为杜兰特对图安有什么想法——   送走杜兰特,图安随手把那个抑制器扔进了垃圾桶。   “喂喂,”法布里睁大眼,把抑制器捡起来,吹了吹灰尘,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这对我们来说可是保命符。”   “如果我的死因注定是散发过多魅力,那么也算死得其所。”   图安无所谓道。   这时候又有人敲门,是快递员。   “请问是图安·珀尔·李吗?您有加急快递。”   图安签收了快递,把那个大到有些夸张的箱子抱进了宿舍。   法布里很好奇:“这是什么?”   “不知道,”图安随手拿了房卡划开胶带,道,“得打开才知道。”   箱子里装着很多生活用品,甚至包括四件套,还有几件常服。   “哇,看上去是来自家里人的爱心包裹。”   法布里说。   图安拨开柔软的睡衣,从里面摸出了一个崭新的抑制器。   纯白色的抑制器在日光下散发出奶油一样的光泽。   图安于是知道这个快递的寄件人是谁。   “不是家里人。”   “那是谁?”   “……合伙人?”图安不太确定。   法布里没太在意这个奇怪的称呼,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图安手里的新抑制器,又把原来的那枚抑制器那拿过来,两相对比。   “不如把新的当做备用,先用原来这个?我觉得银色好像更好看呢……”   法布里明显偏向原来的旧抑制器,极力想要说服图安戴上。   图安提醒他:“杜兰特拿着它一晚上。”鬼知道他在里面动了什么手脚。   法布里愣了一下。   图安收回视线,开始整理箱子里的东西,道 ,“说实话,我甚至后悔没有消毒就把它拿在手里。”   法布里手一松,发出了尖叫:“图安·李!”   “你竟敢让我拿着一个邪恶雌虫接触过的抑制器超过三十秒钟!”   图安纠正他:“是你自己要拿的。”   而且他觉得自己和法布里担心的大概是两码事。   图安怀疑杜兰特也许对抑制器进行了一些改造或者植入,但是法布里却联想到了一些更咸湿的可能性。   图安:“法布里,我敢保证,他不喜欢我。”   法布里已经冲进了洗手间洗手,他一边在手上涂满了泡泡,一边反驳:“胡说八道,哪儿有雌虫不喜欢雄虫的?”   霍尔维斯就不喜欢。   图安想起奥德里奇说霍尔维斯有厌雄症。   图安突然好奇起来,真的有这种病吗?还是说只是奥德里奇的玩笑。   “法布里?”   “嗯,怎么?”   “你知道有的雌虫会抗拒雄虫的靠近吗?”   “怎么可能?你见过狼抗拒肉吗……不,等等,好像是有的,”法布里擦了擦手,认真回忆道,“好像前段时间有看过这样的报道来着,有一部分雌虫,很少一部分,因为心理问题,会抗拒雄虫的靠近,甚至厌恶自己的雌虫身份。”   咔哒一声,图安戴上了那枚白色的抑制器。   特制的材料温凉舒适,无声息地收拢之后紧贴肌肤。   “抱歉,你继续讲。”   “这种人大部分是军人之类的特殊职业,属于一种战后的、嗯、创伤后应激障碍吧,他们会因为在战场上受到了巨大刺激而生理性地厌恶雄虫。其实我觉得这有点没道理,是不是,又不是雄虫给他们带来的创伤,战场上可没有雄虫的身影,但是最后的统一表现都是抗拒雄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图安问:“你有见过这样的人吗?”   “这种变态很少见,”法布里嗤笑一声,“不过打开电视就能看到一个,霍尔维斯·戈让,你知道吗?那位上了年龄的殿下?嘿,给我倒杯水好吗。”   霍尔维斯也没有很老啊,图安心想。   他倒了杯水给法布里。   法布里结果水杯,喝了一口,又说:“不过这位殿下好像和别的患了厌雄症的雌虫不太一样。他是从小就这样的。”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不不,他不是天生这样,是从小就这样,”法布里脸上露出了一些茫然的表情,“似乎是某个事件之后,才传出他讨厌雄虫的说法的。”   图安突然想起了那两个劫匪。他们在路上告诉了自己什么?   嘶,他忘记了什么呢……他忘记得太多了。   于是不再纠结霍尔维斯的童年创伤问题,图安问法布里:“你看我像阿尔茨海默病吗?”   他怎么总是忘记东西?   法布里怜爱地看着他:“就算是又怎么样呢?愚蠢又美丽,这会让那些狂蜂浪蝶踩翻你的宿舍门槛的。”   图安:“……我们宿舍哪儿有门槛?”   图安的宿舍没有门槛,法布里的有,他甚至换了一扇特殊钢材制作的新门。   图安拆了快递之后就被法布里使唤去帮他换门。   上午十点,宿舍里没有几个人,只是零星有人经过,无人的走廊上,统一的米黄色门中夹杂了一扇科技感十足的、颜色铁灰的星钛合金门。   有人走过,忍不住侧目。   那实在是一副养眼的的画面。   蜜糖色卷发的少年蹲坐在门边,尚存婴儿肥的面颊上带着孩子气的微笑,他抬眼,湿润的眼睛像是裹了蜜糖的糖果,惹人怜爱。   另一边的黑发少年只穿着黑色背心,露出结实的手臂,肌肉很薄,但是在工作的时候微微鼓起,线条流畅。   他戴着一副蓝白色的劳保手套,看不清楚手,但是能看到腕部凸起的青紫色的血管。   额上一层薄汗,将几缕湿发黏在眉骨上,他垂眼,灰色眼眸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图安:“……你把我外套呢?”   法布里只是微笑:“你这个姿势很好。”   图安:“……算了,把螺丝刀给我。”   换门已经到了收尾工作,只剩下最后的几颗螺丝钉要固定。   法布里惊讶捂嘴,眨眨眼:“哎呀,找不到了。”   图安:“……   不就在你右手边吗?   他有点搞不定法布里今天是发什么疯。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图安意识到不对劲了。   “法布里——”   眼看图安想走,法布里一个非扑过去,一把抱住图安的大腿,恳求道:“大哥,救我一命!”    第66章   “你们听说了吗?最近的特招生里有只雄虫!”   “我靠,他是哪个学院的?哥们儿现在就去申请转专业~”   “还在考察期呢,谁知道他能不能攒够学分留下来?”   “你在开什么玩笑,他要是愿意跟我一起吃午餐,我愿意把我这几年的学分都给他!”   就算是特意找了没什么人的便利店,也能听到有人在谈论法布里。   图安叹了一口气。   法布里则小心翼翼地把兜帽又往下拉了拉。   那几个学生还在讨论,图安买了杯水,特意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位置,想要继续听下去。   法布里急了,怯生生去拽图安的袖子,道:“这样不太好吧?偷听什么的……”   图安点头:“是。”   然后站起来,“同学,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聊什么呢。”   说着就准备换桌坐——法布里急得手舞足蹈,却没拉住人,只能装作隐形人一样地站在图安身后。   他把头低了又低。   没办法,法布里太高调,压根没想过隐藏自己的雄子的身份,虽然只是入学第二天,但几乎半个学院都认识他了。   那几个闲聊的突然被打断,本来是有些不高兴的,但是回头一看,是个模样清俊的生面孔,周身气质温和,日光下,一双眼睛像是裹了油的琥珀似的亮,淡色的唇微微上扬,看着让人生不起气来。   “新生?”   一个人抽了凳子让他坐下。   法布里紧张兮兮地捏住了图安背上的衣服,生怕他一屁股坐下了,把身后的他给露出来。   好在图安也没有那么邪恶,他抓着椅背,身子歪靠着站着,算是接受了对方的好意,但是也没有坐下。   这是一个不会久留的信号。   图安:“嗯,刚入学,结果这一天都在听人说那什么雄虫的事情……我们学校还有雄虫?真是让人惊喜。”   恰到好处地露出欣喜的神色,似乎很感兴趣似的,这副表情一下子激发了某些人好为人师的被动天赋,立马侃侃而谈起来:   “是啊,这都几年没有雄子入学了,上一个还是三年级的维诺亚大人,天啊,维诺亚大人,我想起他,我就浑身燥热……”   这几个人默认了图安也是雌虫或者亚雌,因此说话毫不顾忌。   “真是服了,一想到维诺亚大人的身段,我真是,泄殖腔都要融化了。你们说,维诺亚大人的尾钩得是什么样的?”   “维诺亚大人都快毕业了,你就别念念不忘了,新来的那个一年级,倒是还能看个好几年嗯。”   “看?你就这么点追求?要我说,我得半夜闯进他的宿舍,月光下,脱了裤子,晃着臀大肌,求他疼老子,嘿嘿。”   “那位叫什么来着?法布里,哦,多么甜蜜的名字,光是含在嘴里,赶紧都尝到了蜜糖的味道,嗯,法布里大人,对,融化在我喉咙里!”   “他那么年轻,说不定很纯情,是不是跟他睡了之后,还能要个名分?”   “你真大胆!但是要我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能和雄虫睡一觉,别说名分了,死了也愿意啊……”   被意淫的正主在图安背后微微发抖。   但这不是害怕,是被气得——法布里小声道:“一群荡夫!我才不会那么轻易就和谁结婚呢!”   几个人陷入了幻象中,只有一个还记得这里站着一个对雄虫一无所知的新生。   他很贴心地跟图安解释:“哎呀,你不知道吧?校领导本来想给法布里大人单独住宿的 ,但是他没有接受,给他配的保镖他也没有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图安故作茫然:“不知道。”   “那你再猜猜,法布里大人的家长,签署了雄虫就读协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图安摇头。   那人有些狐疑:“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图安诚恳地看着他,说:“不好意思啊,学长,我是小地方来的,我老家那里,别说雄虫的真人了,连雄虫周边都只有几种呢。”   他长得太具有欺骗性,说出的话让人信服,再加之他刻意将声音压低,少年的清亮嗓音中夹杂着些许无奈,仿若清泉中漂浮着几缕苦叶一般,让人心里很不好受。   那人咳嗽了两声,干巴巴地安慰道:“……小地方能考进帝国军校,你也挺厉害的,这么厉害无须自卑啊,以后雄虫什么的……”   他实在是不能昧着良心说出雄虫会有的这种话——   学长看了一眼自己的朋友们,他们中不乏家中小有资产的二代,或者政府官员的后代,但是谁又能肯定自己这辈子能有幸遇到一只雄虫呢?   好心的学长长叹一口气,改口道:“以后不一定能遇到什么雄虫,但是现在,你有机会的。”   图安憋着笑:“就是那位法布里大人吗?”   身后,法布里本尊恨恨地挠了图安几下,但就跟小猫踩奶似的,不痛不痒。   图安当他不存在。   “没错,法布里大人人很好,也不要什么特殊待遇或者保护,他家里人又开放,这说明什么?说明学校里的每个人都有机会!所有人都可能一吻芳泽!”   图安几乎能听到法布里的内心哀嚎了。   图安道:“人人都有机会?   学长重重地点头:“对。”   图安哦了一声,疑惑道:“兴许,他只是人好,希望当个普通的学生,虽然不想要特殊待遇,但是又洁身自好,并没有发出这样的人人都可以的信号呢?”   他背后的法布里猛点头。   “不可能的,”另一个学长道,“他是外星来的?难道不知道自己有多吃香?难道不知道雌虫和亚雌心里在想什么?既然把一盘肉放进狼群,那么当然就是默认这是狼的食物,哪里有什么洁身自好的说法?”   图安几乎快要忍不住笑了。   “哦,这样啊,”他说,“那我得多去校园里逛逛,兴许那位大人能看上我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偏过头去,眼光透过遮阳伞之间的缝隙落在他的侧脸上,一方面投下阴影,将他本就立体的骨相衬得轮廓分明,另一方面,高温又将他的脸颊晒得微微发红,两者糅合,呈现出一种孩子气的英俊来。   “哎,孩子,你太天真了,”学长慈祥地看着眼前的英俊少年,摇头叹息,“肉是给狼吃的没错,但是那么一小盘肉,顶多填饱一只狼的肚子,你觉得,那一头狼会是你吗?凭什么?”   旁人也跟着附和:“就是,要真那么简单就能得到法布里大人,我早就上了。”   图安无辜地摊手:“可是,总得试一试,才知道自己行不行吧?”   “晚了。”   “怎么说?”   “你早一天,在法布里大人加入兄弟会之前,这样做说不定还能有点机会,但是现在,法布里大人加入兄弟会了,他现在是兄弟会的所有物,轮优先级,也是兄弟会的人先占有他,我们这些非兄弟会成员的人,连喝口肉汤的机会都没有!”   图安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谢过几个人 ,然后拉着法布里离开了。   “诶,等等。”   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位学长突然叫住他。   图安有些困惑地转头看着他。   那学长站起身,走过来。   “你的小尾巴……”   法布里浑身一僵。   “怎么?露不得脸,见不得人?”   学长说着,伸出手,想要挑起法布里的兜帽。   “哦,你说我这位朋友啊,”图安身形一晃,挡在了学长和法布里之间,推开了学长的手,道,“他害了相思病,一张脸都哭得溃烂破皮了,所以才遮遮掩掩的。”   学长一愣:“相思病?”   其余人则是一惊:“溃烂破皮?”   有的蛮荒虫族,外形比较返祖,人形不全,仍然保留了一些虫子的特征——比如皮肤薄弱,稍有不慎就会溃烂流脓。   这种虫子的尊若一般都让人不敢细看。   一听这话,那些学长都下意识地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又是一个仰慕法布里大人的?”   “是,他就说是一个雄虫,也不知道是谁,所以我就帮着打听打听,想要找一找,结果现在一看,让他倾心的肯定是法布里大人了,”图安温柔地抚摸着法布里兜帽下的脑袋,嘴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他肯定没机会了,现在比起找雄虫,我觉得还是带他去医务室比较现实。”   “是吗……”   “对,所以就不打扰了,再见,学长。”   图安客气地笑笑,拉着法布里离开了。   那个学长怔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喃喃自语道:“怪了……”   至于怪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   等两个人一走到无人处,法布里立马迫不及待地拉下了自己的兜帽。   他的脸涨得通红,像是刚出炉的小虾仁似的,噗噗冒着热气。   “你竟然敢说我脸部溃烂!”   法布里愤怒地嚷道。   天知道他法布里天生丽质牛奶肌肤,连痘痘都没长过,竟然被说脸部溃烂,法布里简直要气死了。   图安揶揄道:“去找兄弟会的好哥哥们吧,他们肯定只会说你想听的话。”   法布里一噎,说不出话,嘴巴一瘪,眼看着就要哭了。   图安迟疑:“喜欢看你哭的目标人群里也包括我吗?”   法布里抽噎着:“你好狠心。竟然都不帮我,我为什么会陷入如此困境,你难道没有责任吗?”   图安抬头望天:“……我有吗?”   什么兄弟会啊,什么校园偶像法布里大人的,他完全不知情,这也能怪他吗?   法布里:“我不就是想和你,还有乔利亚一起住普通宿舍,才会被人以为那方面开放吗?”   图安:“……好牵强,但是我先相信吧,兄弟会呢?”   法布里:“……那我一出门,就有好多人尾随我,送礼物送情书的也络绎不绝,我不堪其扰,那不得像个解决办法吗?”   图安:“解决办法,就是只让部分人骚扰你?”   法布里痛苦地摇头:“我哪里知道是这样的!”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其实也就是昨天,入学典礼之后的事情。    第67章   图安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乔利亚又去陪家人,法布里一个人在学校里闲逛,结果被一群痴汉从学校东门追到了学校西门。   “这都是我忘记申请单独住宿的苦果……”   法布里喃喃道。   眼看图安一个疑惑的眼神飘过来,法布里紧急改口:“……这都是我为了维持我们的友谊不败,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图安:“哦。”   时间倒回到法布里被骚扰得不能喘息的那个时间点,有人为他递上了橄榄枝。   “那个人只是跟我说,兄弟只收纳学校里的部分精英,彼此互相帮助,是个精致又稳固的小集体,我哪里知道加入兄弟会会是这个样子的啊!”   身为雄虫,加入兄弟会只需要填写一份申请报告,即刻就能加入寻常学生挤破脑袋也加入不了的学生会。   如同那人承诺的,法布里在加入学生会之后也享受到了很多特权。   比如说,最明显的,跟踪狂和暴露狂的数量减少了,也没有人敢一直给他送些奇怪的礼物了。   其次,兄弟会成员在学校里半数以上的设施或者机构享有特权,不需要排队,不需要付钱,就能享受最快最好的服务。   “一个响指,随时有人给我送上加了冰的莫吉托。”   法布里谈及兄弟会的待遇,隐约还有些怀念。   图安打断他:“等等,你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兄弟会简直是这所学校里的贵族——而这本身就有些奇怪。   法布里茫然:“有什么问题?”   图安:“你没有付出任何东西,却得到了很多……这不会让你心里不安吗?”   法布里理所当然道:“你疯了?我是雄虫啊,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恩赐,我愿意享受他们提供给我的特权,是对他们的奖励好嘛?他们竟然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太贪婪了吧!”   图安:“……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   法布里叹息,陷入回忆。   “我那时候太年轻了,尚且不知道命运的一切馈赠,都暗中标记着价格。”   “……年轻个鬼啊,不就是昨天的事情吗?”   “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打断我?”   “……好吧。”   法布里忧伤道:“享受了权利,就必须尽到义务……真荒谬,对吧,谁规定的享受了就得付出啊?但是他们很强硬,要求我尽到兄弟会成员的职责。”   兄弟会的成员们各司其职,共同运营着这个小社会一样的组织。   而身为雄虫,法布里的职责是——“我需要向他们提供优先交尾权。”   法布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的。   而图安很难理解这句话。   “优先,交尾权?”   “是吧,你也觉得很过分是吧?”   “……又不是强制交配,你怕什么?”   “……优先就已经很过分了,还强制?你要把我吓死吗?”法布里惊恐道,“你把我当什么?鎏金之海的那些胡萝卜吗?”   图安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词语。   “鎏金之海。”   好像有人跟自己提起过这个地方。   “那是干什么的?蔬菜大棚吗?为什么会提到胡萝卜?”   法布里神情复杂地看着图安。   图安很奇怪:“怎么了?”   法布里扶额:“你到底是从哪个穷凶僻壤跑出来的野人啊,怎么连鎏金之海的胡萝卜都不知道?”   说着说着,法布里有些生气,一手叉腰,一手点着图安的额头,一字一顿告诫道:“总之,我们好男孩,是绝对不会去那种地方出卖自己、让自己变成任人挑选的胡萝卜的,懂吗?”   图安移开法布里的手指:“那么好男孩法布里,请问这个优先交尾权……”   他话还没说完,法布里就尖叫一声,痛苦地跪倒在了地上。   看来只是提到这个词,就能让法布里崩溃。   “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法布里哭得梨花带雨,“提供优先交尾权代表着什么你知道吗?”   图安茫然:“什么?”   “代表着他们中最强的人可以和我那个啊!”   图安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优先交尾权。”   图安秉持着好学的心理,求问道:“这个最强是怎么决定的呢?交尾是只能交一次呢,还是几次呢?你这么崩溃是因为不能拒绝吗?”   以及他最困惑的一点:“这和你哭着含着求我和你炒CP又有什么关系呢?”   法布里抹了一把脸——他一直在干嚎,光打雷不下雨。   法布里抽泣着说:“好问题。”   法布里对此做出了如下解释。   首先,优先交尾权存在的前提是,有雌虫或者亚雌展开决斗,而雄虫同意其中的优胜者可以在自己的发情期间优先和自己进行交尾。   一般情况下,雄虫对于交尾兴趣不大,进行一到两次、足够情潮退去就满足了,因此优先交尾权在某些时候,更像是唯一交尾权。   而这极大地刺激了雌虫们的神经,他们会为了争夺这唯一的交尾权、忘我地战斗,甚至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法布里忿忿地说:“那人家都拼命了,最后你说不好意思我拒绝,这像话吗?”   图安总算明白了:“所以你其实可以拒绝,但是你抹不开面子?”   法布里:“……人家不好意思嘛。”   图安:“被人按在地上交配你就好意思了?”   法布里面露惊恐:“你不要说些吓人的话!”   图安又说出了更可怕的猜测:“如果他们一直决斗,一直要求你拿优先交尾权做奖励怎么办?那岂不是你要日夜不休地……”   法布里被吓得小脸煞白,没了一点血色。   图安安慰道:“我把我的加餐餐补让给你吧,你多吃点,不然我怕你到时候体力不支。”   法布里:“你怎么能这么无情?”   图安:“不是,我能做什么?真和你炒cp?对了你还没解释这是为什么?”   法布里:“你笨蛋吗?如果那些雌虫知道我名草有主,不是就不会展开决斗了吗?”   他又不放心和别人假戏真做,因此把目标锁定在了隐藏身份但其实同为雄虫的图安身上。   图安:“……谁跟你说的?”   法布里:“我自己想的。”   图安深吸一口气。   他确认了一下法布里的抑制器没有脱落,又确认了一下自己的,然后把法布里的兜帽戴上,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法布里一脸懵逼:“怎么了怎么了?”   图安拉着他去了食堂门口,随后抽了个胡萝卜当话筒,然后采访出入的学生:   “你好,校园采访,请问你介意当某个雄虫和他人稳定持久的两性关系中的第三者吗?在你非常喜欢那个雄虫,并且很想和他交尾的前提下?”   被采访的学生手里还拎着一袋新鲜出炉的鸡蛋饼。   他推开了还带着新鲜泥土的胡萝卜,嘟囔道:“什么白痴问题?第三者人人唾弃的好吧?”   法布里见状,离开洋洋得意地甩给图安一个“看我就说吧”的眼神。   图安没理他。继续追问:   “那么你会怎么做呢?”   “就按照一般雌虫的做法呗,”这位同学面目狰狞地咬了一口手上的鸡蛋饼,恶狠狠道,“诱拐他,强奸他,用孩子拴住他,把他藏在我家那个度假山庄的地窖里,每天昼夜不停地榨干他。”   图安委婉道:“这不就已经介入人家小情侣的感情了吗?”   这位鸡蛋饼同学无所谓道:“哦?我只是介入了他们的肉体关系,没有谈感情的事啊,他们想要谈感情就谈呗,反正地窖空间很大,藏一个是藏,藏两个也是藏,我累了的时候,他们也可以继续谈情说爱啊。”   图安:“你挺大方。”   鸡蛋饼同学谦虚道:“哎呀,人人都会这样做的,让雄虫开心是我们的本分嘛。”   说着,他把嘴里的鸡蛋饼囫囵吞下,豪迈地用袖子揩了嘴上的油,好奇地问:“你有认识的雄虫可以介绍给我吗?单不单身无所谓!”   他双眼发光:“……我们家地窖装十个都没问题。”   法布里一阵恶寒。   图安微笑着继续对下一个人进行采访。   半个小时后,法布里再也忍不住了,他已经被各种意淫和幻想吓得腿软,几乎站不住了。   “请问你觉得……”   图安话还没说完,法布里紧急叫停:“好了好了!”   法布里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低声道:“素材、素材够了,我们回去吧。”   图安那张堆满公式化微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   “好的,感谢您的配合。”对被采访的同学道别后,图安问法布里:“你还想跟我炒CP吗?”   法布里虚弱道:“……然后我们重聚在某个兄弟会成员的地窖里吗?”   是他太天真了,低估了雄虫对于雌虫的吸引力,也没料到雌虫在面对雄虫时候的道德洼地能低到……那么低。   图安温柔地拍拍他的肩:   “好了,我们去吃午饭把,我把我的餐后水果让给你,你多吃点,补充体力。”   法布里一个激灵,拉住图安。   图安:“?”   法布里咽了咽口水:“你得帮我。”   图安:“你就非要让我和你一起某人的进地窖当悲惨的X奴吗?”   法布里被那个词刺痛了,几乎要跳起来反驳:“不不不,我已经意识到那个方法行不通了。”   在图安困惑的目光下,法布里舔了舔嘴唇,鼓足勇气道:“我想到了另一个办法,这个办法绝对行得通,而且只有你能办得到。”    第68章   法布里的方法简直是狗屁。   他想让图安去加入兄弟会,然后在入会测试中胜出,成为那个有权获得优先交尾权的“雌虫”。   图安被他恶心得够呛:“不是,哥们儿,我对你挺好的吧,怎么变着法子整我?”   法布里急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可惜任凭法布里好说歹说,图安就是不同意。   法布里磨了图安一整天,磨得乔利亚先不耐烦了,问图安:“真的不考虑?”   图安睨他一眼,问:“我看着很壮?”   他去不是送死?   说是这么说,也不忍心真看法布里惨遭蹂躏——图安试图劝说法布里装病。   学校里遇到恶霸不都这样吗?装个病,把这事儿糊弄过去。   法布里摇头,有气无力道:“你以为我没想过?行不通的。”   图安好奇:“怎么说?”   法布里:“兄弟会的会长班德出身医学世家,整个星系最大的连锁医院班德医院就是他们家的,装病瞒不过他的。”   “家里开医院也不代表他就能看出你装病啊。”   乔利亚补充道:“班德确实不会看病,但是他有一个私人医生,叫做赛文斯达的,简直是神医在世,什么毛病一眼都能看出来,只要有口气,什么病都治得好。”   法布里语气悲凉:“听说之前教数学的西波尔教授突然得了老年痴呆,什么都忘了,赛文斯达硬是在考试之前给他治好了,之后西波尔教授加班加点出了套卷子,那一个学期,三分之二的学长们都挂科了。”   图安心念一动:“什么都能治好?这么灵?”   “当然,”法布里神情恹恹,“据说只要还有一口气,他能把你的身体还原到比出厂设置的时候还完美的状态,不过他只听班德的话就对了。”   “那怎么样可以让班德听话?”   此言一出,法布里和乔利亚都愣住了。   法布里嘴角控制不住地勾起。   “……很简单,参加兄弟会的新成员甄选决斗就可以了。”   和往年不同,今年,新成员的甄选决斗的规则有所变动。   因为法布里的加入,奖池扩大,胜者可以在两个奖励中二选一,一个是交尾权,一个是现任会长的一个承诺。   “你完全可以让班德命令赛文斯达为你治疗,对了,你得什么病了?”   乔利亚问。   图安摇头:“……不清楚。”   “不清楚?”法布里有些愕然,不知道图安在搞什么飞机。   图安活动了活动脖子,拧了拧手腕,道:“对,就是因为我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所以我才要去看病。”   入学第三天,图安·珀尔·李正式向兄弟会发起了挑战。   他的挑战宣言是:我想请赛文斯达帮我治一下脑子。   全校沸腾。   校园论坛上出现了一个不断上浮的热帖:   【法布里大人的魅力无限,勇士挑战兄弟会!】   甚至有好事者私下打赌,赌这位勇士会不会在决斗开始前临阵脱逃。   目前为止赔率最高的选项是图安会参加决斗,并且获胜。   大部分人都在嘲笑把筹码压在这个选项上的人——“是不是觉得风浪越大收益越高啊?哈哈,小心赔死!”   一共有三个人选了这个选项。   分别是乔利亚、法布里以及某个不知名路人,估计是随手选的。   乔利亚看了一眼法布里投注的数额,建议道:“省着点儿吧,图安输了也就罢了,怕就怕他不仅输了还被打个半死,到时候我们还得凑钱去给他看医生呢。”   法布里悲愤道:“他要是输了我不就得从了兄弟会那帮大猩猩吗?那那谁不是任我调遣,看什么医生,我一声令下,家庭医生不就来了?”   乔利亚:“……我怎么感觉你已经安排好自己的未来了?”   “那我总不能让图安白被打吧?虽然赢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是好歹是为了我,”法布里叹口气,“我总不能让他一无所获吧?”   因此,法布里决定,不管图安输还是赢,都要让他能看到医生——   “怎么不去告诉图安你的这个决定?”   “……我怕他没有动力。”   乔利亚忍不住笑了一声:“你还抱着他能够赢的幻想啊?”   很快,公开招募的那一天到了。   图安的本意其实是指向让这位神奇的医生帮他看看,自己为什么总是在某些关键的时候失去记忆。   但是这在别人眼里就是他狂妄至极,对兄弟会的权威发起了挑战——   毕竟兄弟会公开招募成员很多年了,但实际上还是搞的内部推荐制,能进入兄弟会的都是一些有关系的人。   这就造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画面:   图安成为了唯一的挑战者。    第69章   挑战内容并不难,迎战图安的是三名干部,图安要做的就是在一天之中,躲避这三名干部的追捕,他们每个人会分到一枚筹码,图安如果被夺走筹码,即被视为干部追捕成功,但是如果图安没有被夺走筹码,那么游戏结束,干部认输。   图安听到规则的时候,很好奇,问,假如我想提前结束游戏该怎么办?   负责人笑笑:“很简单啊,只要你夺走他们身上的筹码就可以了。”   一天二十四小时,每名干部分得八个小时——法布里觉得不公平:“这不是把你累死了?”   但是也没办法,规则都是兄弟会定的,他们作为挑战者,只能服从。   负责追捕图安的三名干部没有自我介绍,图安在心里给他们起名为ABC。   在比赛开始前,图安很有礼貌地询问三名干部,是否可以自己选择三名干部的追捕顺序。   三名干部相视一笑,没有反对。   他们不太看得起这个新人。   图安选择了最为暴力的A干部在第一位进行追捕,一副聪明相的B干部紧随其后,最后收尾的是高深莫测的C干部。   零点一过,A干部就像是暴风一样席卷了图安的宿舍,把他常去的地方搞得一团乱,惹得学校里的人怨声载道。   到了早上八点,B干部出场,B干部的追捕方式文明得多,他掌握了全校的监控网络,地毯式搜索图安可能躲藏的所有场景。   下午四点,A和B干部都铩羽而归,C干部出场。   这时候,图安已经在学校里销声匿迹将近二十个小时了。   C干部笑笑,说他做了个聪明的选择,但是这个选择不够聪明。   “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元素亲近这一说吗?”   C干部能感知到水的情绪。   而现在,学校花园一角的水池略有波动。   C干部蹲在水池边,随手拨开一串触水的菖蒲花,对着池水道:“帝国地最亲近水精灵的人不就是霍尔维斯?你怎么能对此一无所知?”   水面下有了反应,一串气泡嘟嘟冒出来,C干部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身子前倾,正欲伸手把人拉出来,却失了重,整个人重重跌入水中,落进了早准备好的网兜里。   而另一旁,图安攀着池壁浮出水面。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把湿发撇揩,露出水洗过后湿润发白的脸。   岸边,泥土草渣中,有一根纤细的鱼线隐藏其中,鱼线很长,一段固定在池边顽石上,另一边绕过芦苇,连接池壁,深入水下,系在图安瘦削的手腕之上。   图安对着网里的干部笑笑:“我确实不知道元素这一说,但是我知道螃蟹爱吐泡泡。”   水元素没有因为图安的闯入而躁动,它喋喋不休,向C干部抱怨的那一处水域有异,只是因为有一笼子外来的螃蟹。   C干部以为自己找到了图安,其实找到的是一笼子螃蟹,而他要找的人在另一处水域,在芦花水草的掩映下,悄悄拽了鱼线。   C干部愤恨地看着图安在另一个人的帮助下上了岸。   他交出了自己的筹码,然后叫人把自己接走了。   “谢谢你,杜兰特学长,”图安拿到了C干部的筹码,“没有你的协助,一切不会这么顺利。”   他在日光下摆弄这枚绿色的筹码,觉得它确实有几分姿色。   杜兰特并不说话,只是眯着眼,盯着图安。   杜兰特突然提出协助,让图安有些意外,但是事实证明,对方很好用——   “只是不知道,离水这么近,会不会让你的电路出问题?”   图安问。   杜兰特上前一步,踏进了水池边的稀泥中,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同时响起。   机械人。   也不知道杜兰特一开始就是机械人,还是后面换来的这一个是机械人。   从杜兰特归还抑制器那天开始,在图安面前的杜兰特就已经是一个“新”的杜兰特了。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手笔,用这么高级的仿生人来做监视。   不是对方太财大气粗,就是自己太有面子了——   图安想到这儿,忍不住笑笑。   而一双眼睛、一双透过机械人杜兰特的零件、注视着图安的眼睛眨了眨。   “你是一个变数,”杜兰特没有张嘴,但是话语依旧从埋藏在喉咙里的扩音器传出来,“我想要掌控你,但是你总是不落入我的陷阱。”   图安觉得有点不对劲。   杜兰特那张阳光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笑容来。   他的机械臂钳住了图安。   “……我现在不想要你了。”   下一秒,疼痛彻骨,天旋地转,被拧断骨头的图安无力地落入水中。   图安似乎是骂了一句脏话。   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图安是漂浮在空中的——   “不不,你之所以会觉得自己漂浮在空中,是因为你没有了身体的束缚,但实际上,这里没有天与地的概念,也没有地面与空中的分别,你只不过是存在于此处。”   一个声音耐心地为他讲解道。   眼前一片白茫茫,看不见半个人影。   图安:“你是谁?”   “你听不出来吗?还是说,你太久没有照镜子了?”   一个人从白色雾气中踱步而出。   那是一张他在熟悉不过的脸。   “李途安。”   图安脱口而出。   李途安眨眨眼。   “你不觉得奇怪吗?这样对着别人喊自己的名字……”他笑笑,“还是说,你已经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图安回以微笑,“同名同姓,有什么大惊小怪。”   那个李途安凭空飞起来,在图安面前盘腿坐下,道:“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李途安。”   图安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李途安又说:“严格意义上来讲,我是你,你是李途安。”   图安:“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谁。   李途安笑了:“哦,是吗?”   他说:“那你一定也知道,其实不存在那个除你之外的李途安吧?”   从始到终,李途安不过是一个三个字的代号,这个代号唯一,在一段时期内,只有一个人能够拥有。   “我不跟你玩文字游戏,”图安说,“如果你非要说,只有我一个李途安的话,那么我要找的就是这个代号的从前。”   “我以为你会想先问问这里是哪里,问问你现在是死是活。”   李途安变成了一团云,眼前景色变化,他们置身于一个小树林。   图安成为了一颗小树苗,在烈日下蔫儿蔫儿的。   李途安飘过来,为他带来一片清凉。   “要不要雨?”   不等会打,李途安变作的云朵下了一场雨。   图安感觉到了一阵难言的舒适,就像是死而复生,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颗垂死的树,因为这片刻甘霖而得救。   图安于是难得地顺着李途安的想法发问:“这里是哪里?”   “意识海。”   “我的意识海?”   “意识海不独属于谁,就像是海洋一样,你可以说是你的,别人也可以说是他的,但是现在这一刻,你可以把这里当做是你的意识海,毕竟每个人的独立意识就像是汇聚成海的涓涓细流,这意识海的存在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因为你犯了错。”   “我犯了错?”   “你不珍惜你的生命,你没有走我给你安排好的道路,你是一个劣质的置换点。”   图安怔愣住了。   置换点。   这个词语冷漠而具有穿透力,直击灵魂,让他忍不住地战栗。   眼前场景再一次变换。   他们在一个夜晚的海边。   图安化作了一艘木舟,而李途安是一枚寂静的海星。   月色下,水波粼粼。   李途安说:“严格意义上来讲,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他留下的一段信息素,这段信息素被埋在你的身体里,和你血肉融合,成为了你意识里的一根针。”   这根针也许会在某些时候带来疼痛,但是决不致命。   图安已经是一艘小舟,他随着海浪荡漾,感觉月光在身上流淌,他只想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因此对于李途安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得并不仔细。   但是他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自己这个状态不正常,挣扎道:“给我一个意识清醒的状态,我不要当树当船,这让我没办法思考。”   李途安有些诧异,一颗海星露出差异的表情是真有些可笑,因此图安无意识地痴痴笑了起来。   李途安:“你以为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吗?是我把自己变成这样的吗?这里是你的意识海,一切都是随着你的意识变化的。”   海浪拍打礁石。   好半天,海星翻了个面,李途安说:“就连我也是因为你的意识才存在的。”   图安有些茫然:“什么意思?”   “你需要一个李途安,于是我出现了,你需要答案,于是我来为你答疑解惑,”李途安说,“我就是你,一个藏在你意识深处的幽魂,知晓你的一切,包括你不知晓的部分。”   “这就怪了,”图安慢吞吞道,“如果我们是一个人,为什么你知道一切,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李途安摇头:“你知道,你一直知道,我就是你知道的那一部分。”   图安不说话,只是随着水波摇晃。   眼前场景又发生了变化。   两个长着同一张脸的孩子坐在孤儿院的操场上,他们牵着手,爬上了爬杆最高处,像是两个小船长一样巡视他们的海域。   孩子们嬉笑打闹着,而爬杆上风声呼啸,什么都听不清。   两个李途安对视一眼,突然笑了。   一个李途安说:“你要选一个名字作为锚点。”   另外一个李途安说:“李途安这三个字太显眼了,这是别人取的名字,我不喜欢。”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骗不了我,你喜欢你的名字。”   “那也不能用这三个字当做锚点啊。”   “那用四个字。”   “四个字……图安珀尔。”   “我真想笑!”   两个小孩子携手从爬杆上跳下去,老师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呼——   地铁上,两个容貌在相似的年轻人紧紧依偎在一起,身后窗外是茂密的绿植。   绿植匆匆而过,衰败的城市暴露在眼前,但是两个人谁都没有回头看,只是头靠着头,肩搭着肩。   “时间不多了。”   “这是意识海,意识海里哪里有时间的概念?”   “你真聪明,不对,我真聪明,”一个李途安笑笑,握了握另一个的手,然后郑重其事道,“你把我藏起来的时候下定了决心,我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你的秘密。”   另一个李途安突然回过神来,问,“我会头疼晕倒,是因为我惊醒了你,你刺痛了我?”   李途安微笑:“那么想一想吧,你感到刺痛晕眩的瞬间,你都遇到了什么?”   李途安闭眼回忆,然后笃定道:“王茧。”   还有霍尔维斯的从前。   霍尔维斯的从前是一枚王茧吗?他和玻瑞阿斯在那场大火里遭遇了什么?   这些都和王茧脱不了干系。   想起玻瑞阿斯,他对另一个李途安道:“他好像很想念你。”   “他想念的是你,”李途安不以为意,说,“我们会和他重逢的,他的思念会得到圆满。”   “重逢?”   “再过去或未来,在某个时间线的转折点,我们会遵循命运的指引,和所有该见面的人见面。”   “包括霍尔维斯吗?”   “……我有的时候会怀疑我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但是我不能责怪你,因为责怪你就是责怪自己。”   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但我们从不责怪自己。”   车厢突然开始摇晃,两个人站起来,站立不稳,身子一晃,两个人又穿着运动服,出现在了红色的塑胶跑道山。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准备交接棒,身边是海啸般的欢呼呐喊声。   两张脸皆是汗流雨下。   “你听我说,我们的存在是一个置换点,置换点每二十年一换,”跑在前的那个李途安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上气不接下气道,“这个宇宙像是一颗对称的蝴蝶结,一切存在都能在另一方的镜像世界找到对应的存在,但是这两个世界并不能平行地向前,因为如果没有交集,蝴蝶结就会断裂,所有美丽的东西都不再美丽了,为了避免这种事的发生,为了让蝴蝶结永远完美,那么每过一段时间,这两个世界就需要进行融合和置换,当然不是整个世界都发生改变,只需要一个人,一个固定的人,用他的出生、用他的死亡,用他的一生来完成这个置换的任务。”   他气喘吁吁,汗流雨下,眼看着就要倒下。   在后方的那个李途安接过棒,无师自通地理解了整个事的来龙去脉,道:“我被选中了。”   李途安倒在地上,身边不断有选手超越过他。   他盯着湛蓝的天空,只觉得天空不断旋转,仿佛离他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   他自言自语道:“不,被选中的不是我,是李途安。”   而他不过是「李途安」这个存在漫长人生中的其中一段。   每二十年一次结茧蜕变,每二十年一次地生长死亡,无数个李途安被奉献着送往异星,为这个残破的宇宙寻一个生机、寻一个改变。   他闭上眼,胸腔上下起伏,从喉咙里挤出稀薄的气体,然后像是一架老旧的风箱发出吱吱呀呀的噪音,使人厌烦。   这种痛苦很快就被一阵温柔的歌声缓解了。   李途安睁开眼,自己在星空下的一个婴儿摇篮中,一只手温柔地拍打着他的肚子,哼着不知名的、却让他感到莫名安心的歌。   他听到穹顶中传来他自己的声音:   “置换点可以让两个世界归位,这是一桩以小博大的好买卖,你的人生本来应该是一条安排好的路,霍尔维斯是你的反应点,你们会像是硫酸和铜一样迅速地发生反应,影响这个世界,这是很好的故事,这是很美的遇见。”   婴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是李途安在吐槽:“你包办婚姻啊。”   “啊,不对,是我自己的做的,我包办婚嫁,我选择了霍尔维斯。”   他有些困惑:“为什么是霍尔维斯呢?”   霍尔维斯有什么特别的?   “这得问你。”   “这得问我。”   短暂的迷茫之后,他摇头:“我不是我。”   李途安的人生太漫长了,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他只不过是其中的二十年,怎么敢说自己就是李途安?   但如果自己不是李途安,那么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第二个李途安?   一棵断了根系的树,是无论如何无法再触及青空的。   “你怎么不是我?”   李途安笑了。   千百个李途安的脸出现在星空中,朝着其中那个小小的婴儿微笑。   “你是我们的希望和未来。”   为什么上一个李途安超过了二十岁才被置换,为什么这一个李途安从不曾被真正选择成为李途安?   “我们把你藏起来了,因为你最特别,正是因为你最特别,所以即使不被引导成为置换点,你还是自己找到了王茧的残片,踏入了成为置换点的命运洪流之中。”   “听上去我好像坏了我们的好事?”   千百个声音汇聚:“再说一遍,李途安不责怪李途安,”   李途安笑笑:“是啊,我不责怪我自己。”   一个浪潮打过来,婴儿摇篮被掀翻——李途安化身游泳健将,奋力向前。   前方迷雾重重,唯有灯塔一座,明亮辉煌。   滔天巨浪中,塞壬在歌唱。   李途安仔细听,差点没有笑岔气——那塞壬竟然是百十个自己!   塞壬歌声悠扬惑人,他们在歌声里传递信息:   你应该迷惘,你应该彷徨,你应该示弱,你应该欣喜,童话故事每时每分每刻在上演,这是你在千百年前为自己编排好的戏剧!   你应该悲伤,你应该忧郁,你应该感动,你应该友善,正义角色层出不穷帷幕落下又升起,这是你一针一线血肉为自己编织的梦!   这歌词并不十分公正对仗。   但是李途安却因为这歌声的鼓舞,有了无限气力,拼命凫水,灯塔近在眼前。   灯塔围栏边,穿着马甲,戴着报童帽的李途安嘴里叼着野草梗,正趴在围栏上望着远方。   李途安把头埋入水中,最最后冲刺,再抬头换气的时候,自己已经在灯塔之上。   他迎着海风张开双臂,拥抱咆哮的巨浪。   巨浪遮天蔽日,仿佛即刻要将他撕碎吞没,但是没有。   雾气中千百个塞壬在歌唱。   岸边聚拢无数民众在吼叫,成百上千士兵严阵以待,炮车齐齐抬头,瞄准海浪中心。   所有人都长着和李途安相似的脸。   这个世界,所有人都是李途安,这个世界,只有李途安一个人。   甚至连海浪中心,那个波塞冬形象的恶的化身,也是李途安。   冰冷的海水溅起,落在脸颊上,却滚烫刺骨。   李途安睁开眼,环顾四周,自言自语,“哇,我的多重宇宙。”   他仰头发问:“我本来的路是怎么样的?”   无数声音重叠着压下来:“和我们一样!”   “你们的路是怎么样的?”   “我们就是你!”   “我的路是怎么样的?”   “你会去爱去心碎,心碎的心再愈合,你会为了感动奉献一切,你会被爱被仇恨,你会和这个将你作为置换点而进行置换的世界融合交织,最后心甘情愿为之献出生命,平衡两个世界。”   李途安没有说话。   雷声轰隆,无数个李途安又道:“这是好的那条路。”   “这是善良的霍尔维斯会引你走上的路!”   “霍尔维斯?”   “他是你的反应点,他至关重要,会引导你走上不同的路!”   “恶的路是这么样的?”   “你会死。”   “……结局都是一样的。”   “是的,结局一样,不一样的只有过程,善的霍尔维斯会带你看遍这个世界,引导你解开秘密的面纱,将选择权交在你手里,恶的霍尔维斯会哄骗欺瞒,把你藏在你和他两个人的小世界里,用恐怖的占有欲将你推到选择的面前。”   “不管如何,我都有选择?”   “不管如何,你都有选择!”   李途安难以置信:“但是我只会选择牺牲?作为一个置换点?”   那无数个声音沉默了。   雷霆风雨俱灭,海浪无声凝滞。   海浪中心的那个代表恶的李途安缓缓开口:“我们只会选择牺牲,你亦如此。”   风雨又起,李途安身子摇晃,他抓紧栏杆,用力到指尖扣入肉里。   他觉得莫名悲哀,问:“为什么?”   塞壬唱起歌:“命运、命运,这是无法摆脱的命运。”   人们挥手大喊:“这是一早就注定的事情!”   士兵脱帽默哀:“我们做出了选择。”   所有声音汇聚在一起,最后变成一个熟悉的声音:“你看不到从前,你活不到三十岁,你终生为了我是我的问题而上下求索,你要跑,一直跑,不知道起点,不知道终点,但永不停歇,直到生命尽头,万千你我,化作永恒繁星。”   李途安闭上眼,风雨扑面,他恶狠狠道:“我不。”   众人骇然。无数声音窃窃私语。   意识海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你能怎么办?你要做什么?”   “就像你们一样。”   “我们期待着你。”   “那我也期待我自己。”   “你要重来?”   李途安闭上眼。   “我要重来。”   在身为李途安的十九年,他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虫子的世界夺走了他,那么他就用虫子把自己的世界夺回来。   “大河,某瞬,同舟。”   这是目前为止,李途安遇到过的三种概念虫,他跌入其中,触碰它们,感受它们,并听到它们。   从很小的时候起,李途安就拥有这个能力:假如听到虫鸣,他就能够呼唤发出鸣叫的虫子。   他们交流,他们合作。   虫子诚实地回应李途安的所有请求。   逆转的大河!预言的某瞬!共济的同舟!   在此刻,命运的钟摆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真是乱来,这个李途安是最疯的一个吧?他竟然逆转了时间和因果,跳出了命运的小循环,闯入了另一个更浩渺的大循坏中,不过他倒是不会死。”   “是啊,在这个大循环中,他倒是永生了,拥有了无数次重来的机会,只不过让他永生的那一位,估计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正难受着吧?”   “他完了。”   无数声音附和:“他完了。”   接着像是唱歌一样,千百个悠扬婉转的嗓子唱道:“这无尽漫长的置换,在今日陷入了绝境!三个字的男主角背弃了自己的命运!蝴蝶结落下繁星闪烁,莫比乌斯的眼泪汇聚成为银河!”   阴影里,一个人暗骂:“啧,又是这样难听的歌。”   身边同僚调笑:“怎么,看不过去?早让你不要和置换点共享姓名!”   星辰覆盖的银灰色兜帽之下是一张英俊苍白的脸。   这张脸有着和李途安相似的肌肉走向和五官布局,只是眼瞳中毫无神采。   这位年轻的主神脖子上裂开一张长满尖牙的嘴,嘴里吐出蛇信一样的长舌,仿若一段红色丝带漂浮在寰宇。   祂冷冷道:“我不是他。”   祂绝不会那样愚蠢,竟然以身入局,用自己的生命做筹码,去赌一个不存在的可能。    第70章   天阴,但是没有云,也算视线通透,只不过到处都是石林断崖,入目一片茫茫的灰。   越到高处,空气越是冷冽,但不知道是不是环境开阔的原因,摘下面罩,猛地吸一口,倒也爽快。   “你说,这地方哪儿来的氧?”   连泥都没多少的地方,望断了脖颈子也瞧不见几棵树,哪里来的氧气呢?   “藓类植物。”   队伍里走出一个人,俯身拈起一撮石屑,细细在指腹碾开,然后松手,灰色的稀尘从他指尖飘散开来。   “这个地方不是没有土,只是土壤都藏在了石头下面,这样的环境长不出多高的树,但却很适合藓类植物生长。”   藓类植物不仅填充了此处缺失的氧气,还作为食草动物的食物以及部分生物的庇护所存在,完整了此地的生态。   说话的人说完,直起身,整顿队伍,让大家在此地暂作休息,并选出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个人做先遣部队,率先爬上一处陡峭的石崖。   一共五人的小队,包括刚刚判断石屑成分的队长在内,走了三个,剩下两个人留守原地。   其中一个是刚刚摘下面罩发问的红头发的男人,另一个是把面罩扣得严丝合缝、不露出一点皮肤的小个子。   红发男人坐在一块石头上,随手摘下面罩,问小个子:“你说他们能找到吗?”   “队长找到了会通知我们的。”   小个子谨慎地回答。   红发男人随意瞥了他一眼。   他们这一行人都穿了防护服,除了细节处有红色的警示标志之外,通体黑色。防护服的款式是用拉链穿戴的连身衣款式,并不紧身,腰腹中间是一条宽大的放置随身装备的战术腰带,腰带束拢一掐、将人做一个笼统的上下区分。   再加上一个带护目镜的面罩,面罩里的深色织布覆盖几乎整张脸。   在这样的有意的模糊个体差异的着装要求下,每个人的外表看上去都差不多一个样。   所以目前为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队友们长什么模样。   这个小个子是其中比较好区分的一个,比起其他几个穿上登山靴之后身高直逼两米的队友们,他不到一米八的小个子就像是鹤立鸡群一样显眼。   按理来说,这种在队伍中格格不入的角色是最好亲近的——这一路上,小个子也没有太多和队友交谈,始终游离在队伍之外。   红发想要从他下手,拉拢他入伙,但没想到却始终找不到落脚点。   这一路上,有意无意的亲近示好都被这小子糊弄过去了。   现在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红发想。   所以面对小个子不温不火的态度,红发没有气馁,而是顺手撩了一把头发,露出整张脸,然后把防尘面罩放到了一边的岩石上。   主动暴露自己的长相,给人一种不设防的感觉,这样有利于迅速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但是小个子没有看他,只是直勾勾望着队长三个人攀爬的方向。   那处石崖是他们这次搜寻的最后一个可疑区域。   几乎可以确定,他们一开始探测到的「生命迹象」就在那处石崖之上。   红发问:“你说,那会是个什么东西?”   “人。”   小个子没有犹豫地回答。   红发嗤笑一声:“我知道那大概率是个人……你说会是什么人?雄性?雌性?还是亚雌?男人?女人或者是兽人?”   他自顾自道:“总之不可能是人鱼,人鱼那细皮嫩肉的,在这里一个转身就能血流成河。”   小个子没有说话,面罩后面,他脸色苍白,竭力控制着自己沉重的喘息声、不让红发察觉端倪。   他觉得很冷。   但实际上,防护服的保温性能非常好,足以抵抗风雪,按理来说,他不应该感到寒冷。   红发以为他高冷不爱说话,但实际上,小个子是真的因为“冷”而麻木到没有讲话的力气。   “队长什么时候回来呢?”   小个子喃喃自语。   红发听到了,有些不屑。   他并不觉得那个担任队长的人有多了不起,那人的个人能力尔尔,在他看来,不过是借助家族荣光,所以在哪里都比较吃得开的鼠辈一只。   但是这一路上,五人小队里,队长占据了绝对的统领地位,其余的几个人和他不亲密,但是服从性都很高,表现出了对队长此人的尊重。   这一点让红发感到很不愉快。   一想到这个小个子在这一路上,尤其是后半程末尾,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表现出了对队长的亲近和崇拜,小尾巴一样跟着队长并且听他的话,红发就觉得有些恶心。   他也不再想着要拉拢小个子的事情了。   反正任务已经快到尾声,他们此行也没有什么收获,这个五人的队伍估计马上就会解散,自己没有必要费那么多功夫在这种时候挑衅队长的权威。   红发想到这儿,对小个子的态度也冷了下来。   小个子倒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对红发的热络有什么积极的回应,只是执着地望着队长上崖的位置。   旁人看了,估计会以为这是一个对前辈充满敬畏和崇拜之心的小后辈。   “诶?我面罩呢?”   红发突然惊讶地站了起来。   他刚刚明明顺手把面罩放在了右手边的一块石头上,只要稍微探身就能碰到的位置。然而现在那块石头上却是空空如也。   “是不是掉到小溪里了?”   小个子说。   在他们身后,地势稍低的位置,有一条从乱石堆中穿行而过的狭小溪流。   “怎么可能?”   红发不太相信。   面罩又不是一张纸,也是有点重量的,如果是能把面罩掀翻掉落的风,那么他不可能没有感觉。   但说是那么说,他还是矮下身子、跳下所在的平地、往溪水中探去。   这是季节性的小溪,水流活泛,清澈见底,越往下游去,水面渐宽、溪水渐深。   红发现在寄希望于面罩掉落到浅滩或者被石头卡住。   只是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到面罩的踪迹。   如果是被水冲走了的话……   红发一晃神,眼角余光瞥见一只手朝着自己伸过来。   他下意识地侧身躲过,然后转身一把把人拽下来推到了溪水中。   咣当一声,水花四溅,小个子跌进溪水里,摔了个屁墩儿。   小个子愣了一下,然后一只手高高抬起,手里是红发遗落的那只面罩。   “你的面罩滚落到一块石头后面去了。”   小个子说。说着,抬了抬手,示意红发接过自己的面罩。   原来他是捡到了红发的面罩,想要把面罩还给他。   红发略有戒备地看着小个子。然后缓缓上前一步,接过了自己的面罩。   小个子从溪水里爬起来。   这一段的溪流水还很浅,刚到小腿肚的位置,没有太多危险。   因此他没有太注意,起身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踩到了溪底苔藓上。   苔藓湿滑,小个子一个后仰,重重地跌进水里,刚巧落入了水深处。   幸好小个子及时抓住了溪边凸起的一块大石头的尖锐处,让自己不至于被水流冲走。   “拉我一把。”   小个子竭力仰起脸,不让溪水冲到自己嘴里。   岸边,红发戴上了自己的面罩。   然后漠然地看着小个子。   但是隔着护目镜,小个子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还在苦苦支撑。   红发走过去,在离小个子一臂远的安全位置蹲下来。   他抱着膝盖,看着被溪水冲得身子左右摆动、像是一把水草一样的小个子。   “我想了想,”红发笑了,然后伸出一只手,“还是得给他添一些麻烦。”   小个子有些迟钝地看着他,护目镜后面,那双灰色的瞳孔和此时阴沉而干燥的天空色彩相似。   咚的一声。   红发缩回手,站了起来,然后转身爬上了石坡,回到了一开始驻守的平地上。   他找到刚刚小个子呆的位置,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来。   在这个位置,一抬头,就能看到队长上崖的路径,如果队长往回走的话,也能第一时间捕捉到他的动向。   可怜的队长,等他回来,就会发现,不管此行有何收获,他都会受到处罚。   因为无故损失队员的队伍,队长是一定会受到惩罚的。   红发出手之后,小个子紧抓着石尖的那只手瞬间就麻痹失力。   被迫松开手之后,他几乎是顷刻间就被流水淹没,没有过多挣扎地,消失在了红发的视线范围内。   溪流往下,水道更宽更深,水流变缓,一个转弯,饶过一处礁石,此处的溪流又变得窄而浅。   一柄银色的登山杖从石后甩出来,把随水而来的小个子给钩了过去。   岸边等待多时的两个人合力将他从水里拽了上来。   其中一个人帮他把面罩摘下来。   面罩能在最开始的时候起到一定的防溺水作用,但是如果不及时救援,水囤积在面罩下部,反倒危险。   摘下面罩,一张被水洗过的脸暴露出来,几缕黑色湿发粘在额前,更衬得脸色苍白,没有过多的血色。   点缀着灰色虹膜的眼球有些迟钝地转动,落在面前的男人脸上。   李途安看着面前的男人,脑子有些迟钝,像是不认识似的,那双灰色的眼球有些迟钝地转动,转移男人身后灰蒙的天空。    第71章   “这个天气,掉进水里就当洗了个凉水澡,不至于失温成这样吧?”   另外一个人在看到他的脸色后,有些惊讶。   这是那爬上石崖的三个人中的其中一个,叫做奥德里奇。   最开始那个帮李途安摘下面罩的男人,也就是爬上石崖的队长没有接话,动作干净利落地帮助浑身冻僵了的李途安脱下了防护服。   浸了水的防护服失去了原本的保温防风功效,只会加重他的虚弱。   奥德里奇反应慢半拍,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帮忙。   脱掉不太合身的防护服,队长用一条巨大的救援毛巾把他包裹了起来。   奥德里奇咂舌:“乖乖,这还是个未发育成熟的孩子吧?一条毛巾能把他从头到尾都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种毛巾的最大长度也不过一米八,也就是说这孩子竟然还没有一米八。   奥德里奇一想,不对,这张脸看上去也很青涩稚嫩,是少年模样,难道真是个未成年?   他有些惊恐地看了一眼队长。   胁迫未成年雄虫可是重罪。   “他成年了,”队长头也没回,却好像是背上长眼睛了似的、看出了奥德里奇在想什么,道,“我们遇到的时候,他刚好在第一次觉醒期。”   第一次觉醒期,哦,那确实是成年了。   觉醒期是性成熟的重要标志,周期性发生,觉醒期根据虫种和个人体质不同有不同的表现,但基本上都是信息素大量释放、且受体敏感,容易受到信息素影响。   不过,等等,第一次觉醒期?   奥德里奇震惊:“你们遇到的时候,他刚好在第一次觉醒期?”   “不要重复我的话,这会让我觉得我的副队长是个白痴。”   就五个人的小队,还已经死了一个,搞什么正副队长有什么意思?   奥德里奇想要习惯性吐槽,整个人却还沉浸在「第一次觉醒期」这个可怕的词组里无法自拔。   第一次觉醒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个小雄虫迎来了自己的性成熟,具备了交尾能力——并且百分之百在成熟期内释放了自己这一辈子有史以来最浓烈的信息素。   第一次觉醒期的雄虫不该孤身出现在野外。   他们应该被严加看管,在医生的指导下、在家人的爱护下,平稳安全第度过这个阶段。   而不是像这只小雄虫一样,虚弱得好像随时都会一命呜呼。   队长在给李途安做一些回温措施。   很快,李途安的脸色有所好转,逐渐红润。   奥德里奇则是神情复杂地看着队长。   队长是他见过的、意志最坚定、最不近雄色的人。   但是在山洞里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孤雄寡雌,无人山洞,一只鲜美多汁的、正在经历第一次成熟期的雄虫近在眼前,队长有可能把持得住吗?   但是,如果是队长的话,说不定真的能把持得住?也许,他的队长就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   队长接下来的话完全打碎了奥德里奇的幻想:“交尾之后他的身体会自动降低能量消耗,确保在恶劣环境下也能维持身体机能的正常运作。”   言下之意就是李途安看着虚弱,但是因为有过交尾行为的关系,身体进入节能模式,实际情况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意思是让奥德里奇放心。   这人不会死,他们手上不会再多一条雄虫的命。   “交尾?他跟谁交尾了?”   奥德里奇难以置信。   队长白了他一眼,似乎是难以忍受他的废话,冷声道:“跟卡姆。”卡姆就是他们队伍里原来的那个小个子,也就是李途安伪装的那个人。   七个小时之前,卡姆和队长被毒蜂追赶、躲避时候误入一个石崖山洞。   在那里他们两人发生了争执,大打出手。   奥德里奇对具体情况不是太清楚,只知道最后队长扶着“卡姆”出了山洞,说石崖上留有一些东西,之后会再折返回去处理。   队长嘴里留在石崖上的东西就是卡姆,死去的卡姆。   而原本属于卡姆的防护服里装着的就是突然出现的李途安。   “卡姆?”   奥德里奇一时间愣住了,他大脑飞速旋转,一时间分不清队长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而此时,队长怀里有了一些动静。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胳膊。   队长低下头,恢复了些精神的李途安抬眸,有气无力道:“谁是卡姆?”   “那个因为你的出现而死掉的人,你这套装备的原主人。”   队长朝奥德里奇伸出手,奥德里奇呆呆地递过去一瓶干净的水,   队长给李途安嘴里喂了一些清水,然后道:“无关紧要。”   李途安喉结上下滚动,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什么。   队长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烦:“你糊涂到自己的钩子连的是谁都不清楚吗?”   奥德里奇觉得自己看到了惊悚片——情绪向来十分稳定的队长竟然捏住了那个可怜的小男孩的下巴,用恶棍一样的语气道:“记不清楚了是吗?嗯?”   “好,那让我来帮你回忆一下:你突然凭空出现在山洞口的断崖上,擅自进入了第一次成熟期,然后让本就因为战斗后见了血光的我和卡姆因为你那狂妄的不懂收敛的信息素的影响而丧失了理智,最后卡姆死了,精疲力竭的我无力抵抗你放肆的信息素,受到你的引诱后强行和你交尾。”   队长垂眸,瞳孔中隐约呈现淡淡的血红色。   他的语气中不乏威胁的成分:“所以你对他的死有很大责任,必须配合我隐藏他的死因。”   “你是我的共犯,知道吗?”   李途安咳嗽了两声。   他有些费力地把自己的脸从对方手中解救出来,然后气若游丝道:“喂,你有点,太无耻了吧?”就算他现在还没来得及搞清楚自己是怎么从家里公寓跑到这乱石断崖之上的,也搞不懂这些人的身份和那些奇怪的用词,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为了一起激情杀人案件的目击者和包庇者。   但这一切都不妨碍他对眼前这个男人说上一句,你丫的也太无耻了吧?   李途安声音嘶哑,又气息微弱,奥德里奇并不能听清,好奇心趋势下,他忍不住悄悄靠近。   “明明、你突然一屁股坐上来的、咳、怎么、怎么话里话外都在骂、骂我……”   话没说完,队长捂住了他的嘴巴。   而把关键词听了个大差不差的奥德里奇老脸憋红,连藏在头发里的两根触须都红得冒烟。   “队长……”   “别说话。”队长一边捂着李途安的嘴,一边动作轻柔地把他放平在地上,然后对奥德里奇做了个手势。   奥德里奇立马反应过来,这个手势的意思是“他在附近。”   是红发。   红发并不是有预谋地犯罪,而是突发奇想,想要把他看不顺眼的“小个子”给解决掉,以此来给队长增添一些本来可以避免的“麻烦”。   但在二人独处的情况下,一死一活,很容易受人怀疑,因此红发必须要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可疑程度。   首先,他要确认“小个子”真的死了,免得对方侥幸逃生后指证他。   残害队友可是一个重罪。   但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体型魁梧的、也穿着同色系防护服的人。   “我就知道,他一定不会乖乖听话!”   奥德里奇压低声音抱怨道。   那是汉顿,五人小分队的成员之一,爬上石崖的三个人中的一员。   他和红发关系匪浅,所以队长把他和红发分开,分别实施计划。   红发这边,李途安伪装成小个子死遁。   石崖上,奥德里奇和队长打配合,转移卡姆的尸体下崖。   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借口,但是从奥德里奇现在的反应来看,汉顿应该没有听从队长的指令,而是擅自离开了断崖,和红发汇合。   奥德里奇移开身子,露出身后卡姆的尸体来。   他被藏在石崖上的山洞里的阴凉处,尸体保存完好,大概是肤色原因,卡姆的脸颊甚至隐约还是红色的——说实话,要不是一个睁着眼一个闭着眼,李途安现在看上去比卡姆更像是一具尸体。   奥德里奇和队长讯速地把卡姆的尸体装回了卡姆自己原本的防护服里。   还没来得及拉上防护服的拉链,头顶的石头上就传来一声惊呼。   红发夸张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天啊!我就一会儿没见到他,他怎么了?”   队长拉着拉链的手顺势往下,做出一副脱下防护服检查的样子,道:“死因是重物撞击,脏器破裂。”   奥德里奇在一边说:“大概是失足落水后,被某些深水区的漩涡卷进去、撞击到暗礁的缘故。”   “死了?”   红发的语气很难说没有惊喜的成分在。   他连演都懒得演。   汉顿出现在他身后,微微探头。   因为他们站在石头上,距离卡姆的尸体还有一顿距离,因此队长很坦然地扶正了卡姆的脸,让上方的两人得以短暂地“瞻仰”遗容。   “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部分区域距离出山口已经很近了,”队长说,“你去联系一下上面,我们得把他的尸体运回去。”   红发乐意之至,哦了一声,就跑回原驻扎地调试通讯设备,准备联络上级。   死了人的话,他们就不能按照原计划下山了——上头就得派直升机来接他们。   这样可以少走一段路,红发想。    第72章   汉顿看上去是想跟着红发一起回去的,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来,对队长道:“抱歉,队长,我当时走得太深,回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你们了……”   队伍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尽量避免单独行动。   所以在和队长以及奥德里奇走散的情况下,汉顿第一时间选择折返到原驻扎地。   让汉顿意外的是,驻扎地只有一个人。   听红发说,小个子似乎是要去上厕所,结果就不见踪迹了。   “说不定是掉到溪里了,”红发叫住了想要转身去石林中寻找队友的汉顿,提议道,“不如我们沿着溪流找一找吧?”   汉顿本来就是容易受人影响的性格,再加上他和红发相识已久,比起其他队友,他对红发更亲近些,因此没有多想,就跟着他一起沿溪而行。   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汉顿这一系列行动没有多大问题,但是实际上,他违反了队长让他探寻山洞、随时接应的命令。   汉顿有些愧疚。   但是队长并没有责怪他,只是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去吧。”   队长说。   汉顿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这是针对那条「尽量避免单独行动」的规定说的,意思是让他去红发那边。   汉顿匆匆地离开了。   这边,队长神色不变,淡定地拉上了手下的拉链,然后给卡姆戴上了面罩和护目镜。   卡姆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装备齐全地躺在地上,似乎随时都能够睁开眼,说一声,嘿,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从他们进山开始,卡姆就一直闹着要离开。   现在,他的愿望成真了。   “他们看不见我?”   队长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奥德里奇嘲笑他:“你知道你有多小一只吗崽子?简直,就像是一只猫咪!”   这当然是开玩笑的,李途安比起他们是要矮小一些,但是也没小到隐形的程度。   队长瞥了他一眼:“他们不是善于看的种族。”   “……他们更依赖气味,然后才是眼睛。”   “气味?”   “就是指信息素,哎哟,我跟你讲这些幼儿园就学过的常识干什么?”奥德里奇话多又密,充分体现了他活泼的性格,“他们没有察觉到你的信息素,因此没有仔细用眼睛来看。”   “信息素……”   李途安低声呢喃这个词。   他对这个词语并不陌生。   信息素一词源于希腊文的“φρω”(意指“我携带”)与“ρμ”(意指“刺激”),合起来意指“我携带刺激物”。   只是,在他原本熟悉的那个世界,这是一个更多地运用在生物领域的概念,并且更多地使用在动物尤其是昆虫身上。   关于人类身上是否存在「信息素」、如果存在又是怎样分泌合成或接受的,一直以来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定论。   而在这些人的眼里,毫无疑问,他们都携带有信某种信息素。   奥德里奇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至少从他的这个角度看上去是这样的,同情心大起,安慰他道:“本来雄虫信息素就比起雌虫寡淡,你年纪又小,信息素淡很正常。”   “那也不可能淡到在人眼皮子底下隐形的程度,”队长毫不留情地推翻了他的说法,“他信息素这么淡说明他有问题。”   奥德里奇急了,小声道:“你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他不行!?”   李途安一头雾水:“啊?”   队长懒得搭理奥德里奇,从背包里拆了一副简易担架组装起来,然后用束缚带把卡姆的身体固定在简易担架的骨架上,确保卡姆的身体形态不会发生过多改变。   他竭力保证卡姆尸身的完整性,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被人发现自己就是这具尸体的造就者。   李途安盯着队长的背,不知道在想什么。   队长大概是感受到了背后如炽的视线,动作略有停顿。   “他们没有察觉到你、是因为你的信息素里混入了我的,他们两个又对我的信息素很熟悉,因此没有发觉掩藏在我的信息素之下的另外一种信息素。”   队长起身,背脊宽阔,在李途安头顶投下一片阴影。   李途安仰头看他。   队长回过身,弯腰,双手扶着膝盖,盯着他的眼睛。   “……但是你的信息素确实淡过头了,有时间去医院看一下。”   严重到要上医院吗?   李途安愣了一下,然后一想,在昆虫的世界里,信息素的作用也就是告警、示踪、聚合或者标记,哦,还有引导交配。   用途就那么几种,感觉也不是特别有关紧要,因此李途安下意识地反问:“淡了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队长直起身,语气生硬,“看不看随你。”   说着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对奥德里奇说:“你送他出去。”   红发完成汇报通讯之后,他们会留守在原地等待上级来接,但是李途安并不是他们的队员,上不了他们的飞机,而他看样子也很难自己一个人走出这个地方。   奥德里奇点了点头,转身招呼李途安:“走吧,小崽子。”   但是李途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奥德里奇觉得奇怪,又喊了一声,李途安这回倒是动了,却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前进了一步。   队长一脸莫名地转过脸。   李途安攥着他的袖子,一脸倔强:“要我走可以,你得先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奥德里奇摸不着头脑:“什么东西?”   他们家队长要啥有啥的,还能贪小孩子东西?   “我的……”李途安也不说是什么东西,只是固执地盯着队长,不断重复,“……还给我。”   “我这里没有你的东西。”   “怎么没有!”李途安有些恼了,“我叫你还给我。”   他情绪一激动起来,又有些喘不上气,止不住地咳嗽,身子摇摇晃晃,看上去像是暴风雨中的一颗小树苗,随时都会倒下。   队长皱着眉,顺势扶住了他的一侧手臂。   “哎哟,这是什么情况?”   红发从上方探出一个头,饶有趣味地盯着下方的这两个人,问:“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好戏?”   奥德里奇一时间哽住了,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队长淡定地扶正李途安的身体,确保他站稳之后,才说。   “一个迷路的孩子。”   他的手从李途安身上收回来。   李途安眼角忍不住地跳了一下——队长掐了一下他的手背。   李途安不满地看了队长一眼。   因为这个小小的情绪波动,空气中的信息素浓度上升。   雌虫对雄虫的信息素十分敏感,红发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空气中那抹若有似无的陌生信息素。   “啊,是只小雄虫啊……”   红发本来准备的许多为难的提问一时间也就堵在了喉咙里。   是雄虫的话,孤身出现在这偏僻的石林中也就不奇怪了。   红发和这社会上的大部分雌虫一样,不太看得起这些弱小的雄虫。   雄虫的脑子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脑回路总是异于常人,大概是因为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他们一般都没有什么常识,总是自以为了不起,轻率行动,于是轻而易举陷入危险之中——   结果最后还不是要劳烦雌虫来拯救。   “又是来山上探险的?”   红发面露嫌恶。   “来野外写生的。”   队长随口扯谎,就这样给李途安戴了顶艺术的小帽。   红发哦了一声,从鼻腔里嗤出一声嘲讽的轻笑:“哦,艺术生。”   看来这个身份和雄虫一样,也在他的鄙夷范围内。   “注意保持距离,队长大人,”红发说,“小心他讹上你。”   说完,又最后看了一眼那始终沉默不语的雄虫的头顶,啧,黑发,真是恶心。   有了红发这一遭,奥德里奇有些紧张起来,队长也发现了他似乎不擅长演戏——   奥德里奇一脸苦相:“不是,当初招募的时候也没有说要演技啊?”   队长也不好说什么。   转身跟李途安说:   “我送你出去。”   李途安还记着自己的茧。   他快走两步,跟上队长,和他并肩往前走。   “我的茧。”   李途安低声道。   队长回答:“那不是你的东西。”   “那怎么不是我的东西?”李途安觉得他莫名其妙,“我从那里面爬出来的!”   “那也不是你的东西。”   “你这人讲不讲理……”李途安一急,脸又控制不住地发白。   队长停住脚,没有回头,但是话却是对着李途安说的:“如果你晕倒在这里的话,我是不会管你的,这里人迹稀少,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确实是个埋骨的好地方。”   李途安愣了一下,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队长侧过脸来,用警告的语气道:“想要走出这里,把你的脾气收起来。”   李途安咬了一下嘴唇。   这个人说话方式真够气人的——李途安平时也不是一点即燃的急性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到这个鬼地方以后,他的情绪就很不稳定。   这可能和他的身体状况有关。   一开始的时候,李途安觉得脑子很沉很晕,当意识逐渐回笼,首先感到的是身体仿佛被打碎重组的疼痛感和一种窒息感。   空气变得粘稠,让他伸展不开手脚的同时,呼吸也受阻碍,每一口呼吸都像是把异物塞入口鼻似的酷刑。   皮肤表面潮湿又发烫,视线也不清明,爬出茧衣之后,李途安几乎没有行动能力,是被动地、顺着石崖的胁迫滚到山洞里去的。   如果当时石崖倾斜的方向是往另一边的话,李途安现在应该已经又二次往生了。    第73章   滚进山洞之后,后背撞上石柱,振得李途安胸腔一缩,他像是溺水的人,咳了一地的透明液体出来。   好不容易能顺畅呼吸,口鼻也是火辣辣地疼,仿佛吸入的不是氧气,而是某种生化武器,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小刀片在割肉一样地痛。   在这种情况下,李途安很难保持清醒。   所以他其实根本没有注意到队长和卡姆,更不清楚两个人是怎么打起来、队长又是这么杀死卡姆的。   他的记忆只有零星片段,三个小时后,他才恢复意识。   因此,对于队长非要把他算作共犯、拉他下水的行径,李途安十分抗拒。   他甚至算一个受害者吧?   因为三个小时后,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大腿凉飕飕的。   这可不是他自己脱的裤子。   但是队长说,觉醒期的时候,受影响的雌虫会产生领地意识,本能地排斥领地内的同性,产生杀心。   所以如果不是李途安突然出现、又带着一身白痴的雄性信息素出现的话,他和卡姆之间的械斗不会发展到你死我活的程度。   李途安听得一愣一愣的,抓不住重点,好半天才回过神,问,你怎么把人说得跟虫子似的?   队长在山东里的水潭边简单地清洗身体,冷沁的潭水流淌过发红的肌肤,洗涤那些细小伤口处的血痕,然后没入潭中,发出哗啦响声。   队长的声音从这叮咚水声中传来:“谁不是虫子?”   他的声音冷冽,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像是从寒潭深处爬出来的阴风一样将人环绕。   “所有人都是虫子。”   李途安为了要回自己的茧——这是他找到「李途安」的唯一线索,也是他来到此地的钥匙——帮助队长一起将卡姆的死伪装成了一起意外。   队长的要求是让李途安在和红发相处的时候,不小心出现意外。   汉顿为人认真负责,怕是有些不好应付,所以队长把他支开。剩下红发和李途安两人相处。   红发此人自私散漫,对队友也没有太多关心,想要在他身边发生意外是很容易的事情。   虽然最后这个“失足落水”的小意外是在红发的推动下发生的,但是忽略这个小插曲,也算计划成功。   完事之后,李途安想着这下总能把茧还给我了吧?   结果没想到这人提起裤子不认人啊。   一路上李途安嘴皮子都要起茧,队长要不然就是当听不到,要不然就是语气生硬地吐出一句“这不是属于你的东西”。   真服了,这不是我的东西难道是你的?   李途安头疼得不行——一方面是因为眼前的固执的男人,另一方面是因为即使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在茧里的时候感觉到的那种疼痛仍未完全消散。   就好像是有一颗拳头藏在他的血肉下,趁他不备随时给他一拳一样,李途安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某些骨头断掉了,然后又迅速地愈合。   李途安脑子里不禁冒出一个画面:就像是一座积木城堡被一个巨大的婴儿粗鲁地推倒之后,又有无数迷你小人辛勤地运送积木,将这座残破的城堡重建。   再建之后的城堡和原来的城堡一模一样,但是给人的感觉却不一样。   看着看着,突然就觉得身体发痒发麻……   李途安低头,自己的鞋面上已经爬满了密密麻麻黑色的蚂蚁。   那些蚂蚁绕过他的短袜,径直爬到他的小腿上。   都怪这人,给他了一条小孩校服似的短裤,堪堪遮住膝盖,整个小腿暴露在外。   “你看你给我的是什么破裤子。”   李途安嘟囔一句,重重地跺了几下脚,那些已经爬到他小腿肚上的蚂蚁纷纷坠落,在他脚边滚做一团。   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团黑色头发在不断蠕动翻涌。   “是你自己吸引过来的,”队长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道,“没人教过你怎么控制自己的信息素释放吗?”   蚂蚁只增不减,李途安几乎要蹦起来,无暇他顾,只听到队长嗡嗡嗡说了什么:“啊?你说什么?”   队长没办法,折返回来。   说来也奇怪,队长一靠近,那些源源不断往李途安身上爬的蚂蚁就像是闻到杀虫剂味道似的,一溜烟儿地跑了。   但是仍然有一些蚂蚁还在往李途安裤管里钻。   小时候打针,大人都要哄,说不疼的不疼的,就和被蚂蚁扎一下差不多——这些大人一定是没有被蚂蚁扎过。   也是疼的,又酸又疼,尤其是在几十只蚂蚁一起注射毒液的时候,腿像是过了一遍电,肌肉里遍地小烟花炸开,滋啦滋啦地疼。   “别动。”   队长出声阻止了李途安想要附身用手拂去那些蚂蚁的动作。   李途安瞬间像是个玩具小人被抽了发条,一下子定格住了所有动作。   队长单跪蹲下,伸手握住他的脚踝。   李途安觉得这甚至不能叫握住,应该叫拷住,因为这人的手硬得像是铁棍上覆了层人皮,结实有力到他忍不住皱眉嫌疼的程度。   不过这点疼痛是值得的。   很快,那些蚂蚁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掀翻一样,纷纷从李途安身上掉下来。   而且那些蚂蚁似乎很害怕队长,就是落下,也不会落到队长脚边,而是远远地绕开他。   很快,队长脚边就聚集了一大堆蚂蚁,整齐有序地爬走了。   “他们怕你。”   “你也可以让他们怕你,”队长没有松开李途安的脚踝,只是说,“感觉到没?”   “什么?”   “我碰到的地方,有没有什么感觉。”   “……你力气太大,我感觉我脚脖子要被你掐断了。”   李途安老老实实回答。   队长抬头看了他一眼。   李途安感觉到脚踝上的力道似乎松了点儿。   “哦,感觉到了,有点热,”李途安说完,又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你想要的应该不是这个答案哦……”   就是一个冷血动物,被人握在手上半天,也会有点温度的,更何况他。   但是没想到队长却给出了肯定的回复:“嗯,就这个感觉。”   “哈?”   “想象一下,这个温度顺着你的小腿向上、流经全身……”队长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点波澜起伏,不带任何主观色彩,平淡得像是在朗读一份经济报纸上的广告。   这个声音像是暗流的地下水一样无声无息,却让李途安觉得有点奇怪。   这个奇怪不是来自听感上的,而是皮肤下面、肌肉深层,贴近骨头的地方,就好像队长的话真的灵验了——“这个温度均匀地爬满你的身体,将你从头到尾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然后功成身退,像是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从你身体的某一处蒸发掉了。”   队长干脆利落地结尾,而那股蔓延至李途安全身的热流也在霎那间退潮了。   李途安呆呆地看着队长。   队长松开手,站起来,李途安的眼球随着他的起身而移动。   突然地,李途安的左眼有些酸涩。   一滴滚烫的泪珠突兀地自泪腺中涌出,紧挨着李途安那片灰色的虹膜,因为虹膜的映衬,这滴泪显出金属一样冷硬的色泽,而随着这地泪珠垂落眼睫,化作脸颊上的一线湿痕,那抹冷灰色也随之消失。   “是从这里出来的啊……”   队长随口道,然后收回了视线。   李途安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脸颊上的水痕。   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上一次掉眼泪是什么时候了。   这绝对只是一滴成分不纯的生理盐水而已。   在他还因为这滴不可思议的眼泪感到惊奇的时候,突然砰的一声,李途安脚边落下一块土块。   土块碎裂开来,露出坑坑洼洼的内部以及筑巢在此的某种穴居昆虫。   虽然比不上刚刚那一批蚂蚁大军来得壮观,但也有个十几只,它们受了惊吓后齐刷刷飞出来的样子也还挺吓人一跳。   这些玩意儿看着可比蚂蚁杀伤力更大,   李途安下意识地想跑,但是队长看了他一眼。   李途安意识到对方是故意把这东西扔过来的。   他停住动作,收回即将迈开的腿。   李途安倒不是有多信任这个人,只是他有些好奇……果然,那些穴居的蜂类虽然第一时间想要攻击出现在眼前的“家园破坏者”,但是它们在靠近李途安的一瞬间突然齐齐悬停,然后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猛然掉头折返。   只是另一边还站着一个和蚊香一样的男人,这些倒霉蛋儿左右为难,最后换了个方向,逃命似地飞远了。   “现在他们也怕你了。”   队长对李途安说。   李途安望着那些穴居蜂飞走的方向出神,喃喃自语:“这是个什么原理?”   “信息素环流,”队长说完,露出了一些觉得荒谬的神色,似乎是难以置信自己竟然回答了这么蠢的问题,他看了一眼李途安,又忍不住提醒了一次,“你真该去医院看看。”   对长的语气听上去很古怪,但是不好说明,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李途安问他刚刚吐出空气的这个行为叫什么,然后他回答呼吸的呼一样。   所以这个信息素环流应该是非常普遍的一个常识……   李途安敷衍地点点头,含糊道:“嗯,有空了就去。”   然后呢,被当做野人抓起来吗?   他才不去呢。    第74章   他们原先停留的地方其实已经距离石林的边缘很近,因此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就来到了出山口。   出山口这里有一个服务站,虽然只有一层,但也修建得挺气派。   一条长廊串起两处宅子,宅子一前一后借着山势错落有致地上下分布,正入门的地方是宽敞明亮的大厅,用的玻璃门,看上去明亮通透,和这阴冷的山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门里往里看,没有人,也没有门铃什么的装置。   门上倒是有个锁,密码的。   队长看了了一眼,然后就开始输入密码。   李途安规规矩矩地站在距离队长大概两三年米远的地方,看着鞋面上的泥土发呆。   抬头的时候,正好碰上队长的视线。   都不需要说出口,队长像是会猜心术似的,说:“我输入了一个适用于大部分公共设施的安全码。”   他看出来李途安好奇了。   那既然队长都这么大方了,李途安也不装了,大胆发问:“安全码?是为了防什么的?”   队长输入完完全码,门开了。   他斜了李途安一眼,率先迈过门槛走进去,留下一句:“防那些不知道安全码是什么的人。”   李途安被噎了一下,这不就说的是自己吗?   好在队长也没有要追究他为什么不知道安全码的意思。   李途安跟在他身后,进了房间。   前台的那面墙上,挂了工作人员的值班表,这个时间段应该是有一个工号为A37的男性亚雌在值守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见踪迹。   “这个地方很偏僻,遇上突发情况,人手不足是常有的事,可能是在忙别的,等一下吧。”   队长不知道从哪里绕了一圈回来,递给李途安一杯温水。   李途安接过来,有些惊讶,小声说了声谢谢。   队长看了他一眼,然后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   一时无言,房间里静得只能听到排风换气的新风系统工作时发出的那种细弱的蜂鸣声。   这个声音让李途安想起了虫子。   嗡嗡的,持续不断地鸣叫着的不起眼的昆虫。   李途安捧着那杯清澈的温水,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个干净明亮的大厅。   正对着前台的一面墙上挂着员工光荣榜,附有员工照片。   看上去都是普通人,只是名字都很长,而且名和姓中间都有分割点。   但是看上去却是李途安熟悉的国人面孔,哦,也有几个长相立体的,但是基本上都是典型的亚洲面孔……难道自己是掉落到什么民族自治区里了吗?   视线下落,在那些姓名后面,都坠了括号,标注性别以做区分。   比如其中一个进步之星,就列出了两个人名,其中一个后面标注为男性亚雌,而另一个则标注为女性雌虫——   这个什么亚雌雌虫是个职位或者称呼吗?他有些纳闷。   还有那个红发说的雄虫,加在一起一共是三种区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红发嘴里,雄虫这个词不像是什么好话,但是这些表彰榜上却又大大方方地把这些雌虫亚雌什么的写了上去,看上去像是个没有褒贬含义的中性词……   男女是一种性别,他是可以理解的,雌雄是一种性别,他更是能够理解,但是为什么要加一个虫字?   他莫名又想起了队长在石洞寒潭里说的那句话:“所有人都是虫子。”   也许那不是一种修辞手法,而只是一个陈述句?   李途安愣愣地看着自己手里那杯水中自己的倒影。   李途安的手抖了一下,于是水面泛起波纹,他的面容模糊,唯独灰色的瞳孔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愈发澄净明亮,像是濯涟而出的某种成分纯净的矿石。   虫子,虫子,他还真是绕不开这个东西。   「李途安」也来过这里吗?他也成为了虫子中的一员吗?   虽然是李途安自己把「李途安」留下的信息翻译为虫蜕的,但是他其实没有预料过,真相会这么简单直白。   所以「李途安」的消失,就只是借着一枚茧穿越到了一个所有人都是虫子的地方?   「李途安」是上班上得精神失常了吗?   李途安作为后继者,吐槽起自己的上一任来是毫不客气的。   他觉得「李途安」可能是疯了。   反正从少年班理出来的人,没几个正常的,因此这个论断倒也不算离奇。   那么他可以用这个答案去向院长交差吗?   还是说他要找到「李途安」才可以?   不不不,当务之急是他到底来到了一个怎样的地方,他要怎么回去。   李途安和院长的交易是要找到「李途安」,其中可没有条款说他要把命都搭进去。而李途安现在沦落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身体还莫名孱弱,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丢掉性命。   这时候,那枚茧就变得很重要了。   李途安觉得那可能是一种月光宝盒之类的东西。   想到这儿,他又看了一眼队长。   队长还是全副武装,黑色的防护服把他整个人笼罩得严严实实,面罩遮住他大半张脸,只能从贴合的下颌轮廓上大概看出个偏瘦削的脸型。   眼睛呢?护目镜边框盖住眉骨,也不知道那两轮深邃是自己长出来的骨相带来的,还是因为眼镜框的阴影。而且因为护目镜镜片贴有偏光的防护贴纸的原因,看不清楚具体的瞳色。   说来也是荒唐。他们是合作伪装卡姆意外身亡的共犯关系——那个什么交尾勾连什么的,李途安不是很清楚具体是什么意思、他当时意识也不太清醒,因此不纳入判断关系亲近的考虑范围——而他不仅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连对方面罩下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这整的,稀里糊涂的,真是。   说起稀里糊涂,「李途安」任职的那家公司也很可疑,施未希身上也是疑点重重。   还有院长本人的态度也让人费解。   这个「李途安」都失踪十年了,为什么偏偏这时候让他去找?   偏偏让自己这个继承了「李途安」名字的人去找?   麻烦事总是一股脑儿地找上门来的。   李途安忍不住地冷笑了一下。   自己前几个月还觉得日子无聊,现在倒好,怪事儿一窝蜂似地来了。   “你是想留作纪念吗?”   突然地,队长开口,把李途安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李途安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说的是那枚茧衣。   队长又继续道:“它现在对你没有任何用,只是一块耗尽了养分的无生命组织,主要成分无非是蛋白质和一些纤维。”   李途安反应了一秒钟才意识到这也许是一种……劝解?   “那你拿走有什么用?”   “我总需要一些东西交差。”   李途安沉默了一瞬,然后问:“你的任务是什么?”   队长无声发笑:“……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回答你这个问题?”   任何长眼睛的人应该都看得出来,他们这个五人小队身份不一般。   李途安竟然还能像是问天气一样问出你的任务是什么这种话。   也不知道是该说他心大呢,还是天真。   不过队长还是回复了一句废话:“我们的任务保密。”   “我又没问这个!”   “……”   两双眼睛对视。   长久地沉默过后。   “哦,”队长的语气微妙,“你看出来了。”   腕上的通讯器亮黄灯,快速闪烁了两下。   意思是:「加速」。   “我该走了,”队长站起身,声音温柔,似乎带着笑意,“你能一个人在这里等工作人员来吗?”   李途安直勾勾盯着他。   他突然很好奇,那张隐藏在面具背后的脸会是什么表情。   如果这时候要求对方摘下面罩,他会答应吗?   李途安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但是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要走可以,把东西留下。”   “你还在执着那个啊……”队长似乎是有些无奈了。   他抬手打开一侧腰包,从中扯出了茧衣的一角。   李途安眼球一亮,刚要伸手去把东西拿回来,队长身子一晃,让他伸出去的手落了个空。   李途安捞了个空,另一只手上端着的水也啪啦一声撒了一地。   他抬头,不悦地看向队长。   这个角度下,护目镜镜片上的偏光膜失去了变色作用,呈现出了虹膜的真实色彩。   是碧波荡漾的的浅绿色,揉碎一圈落日余晖的暖金。   嘶啦一声,清脆的裂帛声让李途安变了脸色。   队长撕下了茧衣的一角,然后关合腰包。   行云流水的一系列动作后,他伸手,把那一方茧衣残片递到李途安跟前:“喏。”   李途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此时门外突然狂风大作,灰尘四起,直升机制造的巨大噪音盖过了一切想说的话。   李途安张了张嘴,但是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什么。   队长抬腕,松开手,那一方茧衣残片轻飘飘落在空中,李途安下意识伸手去抓,但是随着队长转身开门,直升机造成的小风暴呼啸而来,那方残片受到气压影响,不自控地飞向半空中。   李途安跳起来,追出门外。   头顶是一架红色的直升机,在短暂的悬停尝试之后,它将自己升高到离地十米左右的位置,然后舱门打开,高高地落下一段绳梯。   绳梯距离地面大概有五米左右的位置。   队长踢翻门口的一个雕塑,脚踏其上,借为发力点,弯曲小腿起跳,轻松地攀上了那截在半空中不断摇晃的绳梯。    第75章   直升机没有立即收回绳梯。   霍尔维斯突然说:“我叫霍尔维斯·戈让,你呢?”   李途安愣了一下,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飘了过去。   “图安·李,”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然后字正腔圆地补充,“图安·珀尔·李。”   他仰起脸,问霍尔维斯:“这个名字很怪,是不是?”   霍尔维斯微微垂着头,因为背光的原因,图安并不能看清楚他的脸。   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隆声中,霍尔维斯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是吗?很奇怪吗?哪一部分?中间名?”   图安耸了耸肩:“是的,中间名,老实说,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起这个名字。”   “我大概知道原因。”   “什么?”   “溪地里的灰色珍珠,就像是你的眼睛,”霍尔维斯指了指眼睛,然后说,“在我长大的地方有这样一种说法,这种珍珠藏在坚固的蚌里,传说要当地最擅长撒谎的智者,才能够诱骗蚌壳打开,取出珍珠。”   霍尔维斯突然短促地笑了一下。   “所以珀尔,意味着那些被藏在深处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是吗?”   “那只是我长大的地方流传的说法,给你取名的人也许只是觉得你的眼睛像珍珠,没有那么多背后的故事。”   “不,”图安表情认真,“我更倾向于你的第二种解释,他一定也是那么想的。”   因为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在公共网络上查找我的名字,申请信息里填写你的姓名。”   霍尔维斯说。   “为什么?”   “联系我。”   “……”   图安眨了眨眼睛,然后脸部红心不跳地撒了一个谎,“好。”   他当然不会联系霍尔维斯。   这是第二次人生,是他为了改变既定的命运而选择的、再来一次的机会。   他不会重蹈覆辙。   霍尔维斯依旧是他的反应点,但是他不会再和霍尔维斯产生任何联系了。   图安坚信,这是改变的唯一方法。   霍尔维斯得到了这个承诺,笑了一下、   然后随着绳梯收缩,他伸手利落地爬进了直升机机舱之中。   很快,直升机轰隆隆地离开了,它带来的那一小片阴影也就此消失。   那些扬尘失去驱动力,也纷纷回落地面。   图安弯腰附身,拾起了那枚落在雕塑上的茧衣残片。   残片攥在手心,触感是丝织物的光滑冰凉。   图安却已经顾不上关心这枚残片了。   图安死死盯着那尊被队长一脚踹翻当做踏板的石雕像,发出了一声字正腔圆的国骂。   真是见了鬼了。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这尊东倒西歪的雕像,身后却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硬生生截断了他的动作。   “哎哟,我的个虫母再临,这遍地狼藉的、是糟了强盗吗?”   图安回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单眼皮的女孩,看样子二十岁出头,小麦肤色,中等个儿,扎一个歪斜的单边马尾辫儿。   她惊讶地看着直升机留下的一地狼藉——其实只是看着有些吓人,一些传单和板凳什么的被风刮得满地都是。   但是她的语气夸张,摇头晃脑,脑袋后的马尾辫随之左右晃动。   图安顶着她的马尾辫,心想都说物似主人型,没想到头发也是,都是跳脱的性子。   那女孩都快走到图安跟前了,才哎哟一声,像是刚发现这里站了一人似的。   她单手抚住胸口,眉头一蹙,似乎还有些埋怨图安站在这儿吓人的意思——   但是最后大人有大量地一转身,马尾辫儿很潇洒地一甩,说了句算了,然后转身进了房子。   图安下意识地跟进去,想知道她要做什么。   图安本来以为对方就是工作人员,结果女孩匆匆巡视一圈,见没有半个人影之后,转身一把抓住图安,问:“你们这里的急救箱在哪里?”   “可能在前台后面吧……”图安说完才觉得不对,看着女孩一个轻巧的翻身跃进前台翻找的背影,道,“我、我也是刚来的不太清楚……”   “你不是工作人员?”   “不是,我是……走丢了。”   “啊?”   “……”   图安也知道这个理由有些勉强,他闭上嘴,尽管对方满脸见了鬼的表情,也依旧保持着走失儿童的哑巴人设,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多说多错。   “天啊,这鬼地方真是什么事儿都有……”那女孩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也是,工作人员自己都出事的地方,我还指望什么呢?”   “工作人员自己也出事?”   图安不装哑巴了,有些惊讶地开口。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在这里找什么?今天值班的员工巡逻的时候出了意外,只剩下半条命,我得尽快找到肾上腺素去救他……”   “这地方竟然还配备有肾上腺素?”   图安一听人命相关,也跟着找起了她嘴里提到的急救箱。   一般的急救箱里就放些纱布酒精颠覆什么的,有时候根据实际情况配备一些心血管药物——倒是第一次听说一个服务站里的急救箱里会配备有肾上腺素这种东西的。   肾上腺素很不稳定,光热都可能导致它分解变色,丧失药性,因此储存条件要求低温避光,刚开始听说是急救箱,图安想当然地以为会被放在工作人员顺手的位置,因此建议对方去前台后面找。   但是现在一听说有肾上腺素,那么前台后方就不大可能了。   图安巡视前台大厅——既然都说是急救箱了,那么这种关键时刻急需要用的东西不大可能藏在太隐蔽的地方。   他的视线落在饮水机边上的长方形茶柜里。   走过去一看,果然,这个东西分了两层,表层是茶柜,里层是一个冷藏柜。   冷藏柜里整齐摆放着两个银色的小箱子。   其中一只箱子的角标上标注有注射药品的符号。   看来肾上腺素就在这一只箱子里。   “找到了。”   “真的吗?太好了!”那女孩过来一看,松了一口气,喃喃自语,“总算不用眼睁睁看着有人死在我面前了,不然我一定会做噩梦的……”   图安莫名觉得自己被点了。   他算不算是眼睁睁看着那个卡姆死在自己眼前了?但是在图安有意识的片段里,山洞里血腥味浓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而且很明显,那血是属于两个人的。   两股不同味道的血液味道在空气中交织,腥臭难闻,让人反胃。   显然,卡姆对队长也是下了死手的。   图安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他觉得,如果卡姆没有死的话,队长多半也活不下来。   在这种情况下,图安,一个连自己在哪儿都搞不清楚的人实在是没什么资格做青天大法官,宣判谁有罪谁无辜。   自然地,图安也不觉得当时的自己有能够拯救卡姆的能力。   那时候的他甚至没有力气挪动自己的一根手指,谈何救人?   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不会产生太多罪恶感。   但是换一种情况,如果有能力却袖手旁观的话,那么良心就会有些不好受了——“这箱子有些重,我拿着,你带路。”   多个人帮忙总是好的,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也多一份生的希望。   女孩也没有磨蹭,立即带路。   图安本来以为又会走回石林,结果没想到那个员工受伤的地点就在服务站不远处的路边丛林。   这里地势平缓,远没有石林那样崎岖不平又遍布尖锐石锥或者高耸断崖,那个人是怎么受伤到需要用到肾上腺素这种急救药的?   这个地方,满地柔软青草,又因为植被茂密,枯叶成堆,像是个天然的大蹦床,感觉就是摔一跤,也不过只是会蹭破点皮……   但是当绕过一处灌木丛,跨过林中小溪、看到溪边躺着的员工37本人的时候,图安才知道自己的推测有多么错误。   他现在甚至开始怀疑,仅仅是一管肾上腺素,真能够救回A37吗?   A37——图安不知道他的名字,姑且就以服务站里的值班表编号称呼他——是个褐色卷发的青年,穿着碧绿的员工制服,几乎和这碧绿草地融为一体。   他躺在溪边缓坡上,半边身子没入溪流中,闭着眼,无知无觉,任由溪水冲刷自己的身体。   在A37腰腹的位置,有一个苹果大的血洞,圆不隆通的,血肉外翻,发红发黑。   这个伤口太圆,圆得莫名诡异,就像是有人拿着圆规做好标记之后又用锋利到不会留下任何肉絮的刀剜出了一块肉一样。   而周围并没有发现那快消失的圆形血肉的踪迹。   从身边草地上血液的凝固程度来看,这个伤口出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光是看一眼,就觉得自己的腰子也开始隐隐作痛……   “能行吗?”图安问。   “大概,我觉得可以,不过我也没受过训练,不是很清楚。”女孩跪在一侧,为A37注射肾上腺素,语气有些随意,“但是他是受过培训的专业人员,只要能够醒过来,就能为自己做一些急救措施。”   图安:“你的意思是,我们先让他醒过来,然后后面就靠他自己?”   让这个肚子破了一个洞的人,自己救自己?   这么硬核?   “嗯。”   说完,女孩自己似乎也有些不确定。   因为肾上腺素已经注射完毕,但是A37看上去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应该能行吧?他又不是雄虫,按理来说,身体很结实抗造才对啊!”    第76章   话音刚落,地上的A37突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鸣把两人吓了一跳。   图安绝对不是故意用「嘶鸣」这个词语来形容这个声音的。   但是这个声音确实又高亢洪亮,又像是冷气泄漏时一样嘶嘶作响,好像是一匹马被人掐了脖子发出的声音一样,让人担心的同时又不免害怕他会一蹶子踢过来。   总之是又可怜又有些恐怖。   接着,A37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和头发一样的褐色的眼睛。   他一脸痛苦,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图安赶忙过去扶着他,让他靠着自己的身子坐了起来。   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前情提要。   A37在两个人的帮助下,使用那个急救箱里的药物和工具为自己清理了伤口,并且完成了简单的缝合工作。   这个缝合工作看得图安眼皮直跳。   因为一般的缝合手术,是缝合一条线,而A37需要缝合的是一个洞。   这个洞是缺了皮肉的。   这就意味着,他需要把这个洞周的皮肉拉扯到一块,然后再紧紧地缝合在一起。   而A37就这么大汗淋漓地、咬着牙、默不作声地,捏住了自己的肉,然后把它们缝合了起来。   图安在其中起到了一个支架的作用,而那女孩起到了一个帮忙递镊子和针线的这么一个作用。   简单来讲,就是用处不大。   他们两个的作用确实就只是给人来上一针肾上腺素,让A37自己醒过来,之后的一切急救措施,A37都能自己做到。   如果有条件,也许A37甚至能给自己做一个手术。   图安眼皮还在跳呢,A37气若游丝,说:“回去……通讯……有非法入侵……”   非法入侵,还攻击了入山口服务站的工作人员。图安眼皮一跳,想到了那个五人小队。   他们看上去确实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如果他们被抓了,那自己作为伪装卡姆意外死亡的共犯会怎么样?   也会被抓起来吗?   图安一边想象着自己锒铛入狱的画面,一边扶着A37起身,低声道:“你靠着我,省点力气。”   A37也不知道他是谁,但知道是对方带来了急救箱,因此信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个A37个子挺大,图安对对方的体重没估计好,脚下略有些踉跄。   幸好他及时稳住了身子,否则这A37本就岌岌可危的生命值又得下降几个百分点。   “你这么矮,是未成年吗?”   女孩忍不住问。   怎么一个二个的都喜欢问自己这个问题?虽然自己也是个年轻人,长得比较青春,但也不至于让人怀疑是否成年吧?   图安一边拨开面前的树枝,一边扶着A37往前走,道:“我看起来多大?”   “唔……反正是小孩子的样子。”   那女孩说完,突然摇了摇头,爽朗地笑起来:“哎哟,还不乐意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图安脚步顿了一下。但是很快又恢复了速度,甚至加快了不少。   这话莫名耳熟。   但是眼下A37的情况紧急,他也分不出别的心思,只想着赶快把人护送回服务站。   服务站里有更好的设备和药物,A37回去之后真的给自己做了个小手术。   等他从那什么自动无菌室出来之后,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不久之前他还生命垂危地晕倒在溪边,肚子上破了个大洞。   “谢谢你们。”   A37感谢归感谢,但是看着两人的眼神却依旧是公事公办的,没有太多多余的温度。   站在前台后面,他一手拿着通讯器,一手握着笔,尽职尽责地记录这所有来到此处的可疑人员的身份信息。   那双褐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两人,写满了探究和疑问。   “……这里是普通人禁入区域,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走丢了。”   “我来找人。”   两个声音同一时间响起,两条音轨重合,造成了某种微弱的共鸣。   这个话说完,A37愣了一下,露出了有些呆滞的表情。   图安也忍不住和那女孩对视。   感觉上就像是他们在A37做手术的时候粗略地对了一个简单的口供似的。   一个走丢了,一个刚好来找。   未免有些太凑巧。   A37眼珠子左右平移,视线在两人身上打转,声音里带着一点冷漠:“你们刚好认识?”   图安没有说话。   他还拿不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本来想一走了之,却又遇上人命关天的大事,这下可好,要不就是做个袖手旁观但自由自在的恶人,要不就是做个乐于助人却又身负嫌疑的好人,他没办法一走了之,只能选了后者,于是让自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处境。   难道要用所有穿越者的万金油答案,说自己失忆?   可自己这好手好脚的,身上也没一点脏的,说话也是有条理的,说失忆反而有些牵强。   对面那双褐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张苍白的脸上肌肉紧绷、没有一丝留有余地的空间。   图安舔了舔嘴唇,还没有说什么,身边的人发出了一声不悦的冷哼。   “虫子就是虫子,”那女孩抱着胳膊,冷冷地盯着A37,用不客气的语气道,“就算是低级的类虫种,对待救了自己的人也不该是这种审问的语气吧?”   她的马尾一甩,扬起下巴,质问道:“你的礼貌呢?嗯?员工A37?”   虫子就是虫子。   这句熟悉的台词让图安惊诧地看着那女孩的侧脸,脱口而出:“师妹?!”   这个声音、这个语气,她不就是那个和「李途安」一起出现在监控视频里的小师妹吗?   师妹头都没扭一下,声音里带着些怒气:“图安,你别管我,我要投诉她的服务态度!”   这熟络的语气和亲昵的称呼,无不印证两个人之间存在某种相识的关系。   再加上图安那句情真意切的“师妹”,任谁来看,这两个人都不是陌生人。   A37有些迟钝地看了看两人,又听到说要投诉自己,态度一下子变了。   之前,他们三个人被A37看做是工作人员与两个闯入禁入区域的可疑分子之间的关系,并不平等,A37作为正义的、有理的一方,享有质疑的主动权。   而现在形势逆转。   师妹和图安对于A37来说是救命恩人,也是享受服务的服务站客人,而A37则是被救助的人、同时也是服务站提供服务的工作人员。无论是这两种关系中的哪一种,A37在其中都处于一个被动的位置。   A37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有些结巴地道歉:“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真对不起……”   “我是向你们申请过的,你不相信的话自己上网查,他叫图安,我叫昙雅,是一个学院一个导师手下的学生。”   A37手忙脚乱地查询信息。   然后发现确实如此。   昙雅向他们的工作人员发出过邮件,表示自己的师弟在外出写生的时候可能误入了他们管辖的区域,已经好几天联系不上人,所以希望可以获得许可来找人。   这封申请邮件的审批通过的时间有些暧昧,刚好就在今天上午,A37 一个人值班,没有来得及看到也是有可能的。   这下子A37一下子脸红起来,不断地向昙雅道歉,并请两人稍作休息,等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接他们离开这里。   “虽然这里是出山口,但是离城镇还是有一段距离,也没有什么便捷的交通,只能辛苦你们等一等了,但时候调查人员的车会来得快一些,你们可以坐他们的车离开。”   A37说完,看昙雅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也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说要求准备茶点,离开了。   大厅里只剩下图安和昙雅两个人。   “你能不能别一直盯着我看?”   昙雅忍不住开口。   “你原来长这样。”   图安下意识地喃喃道。   “太漂亮了?还是太丑陋了?”昙雅转过头,看了图安一眼,道,“不过你倒是长得和我想象中差不多。”   “那你……”   “哎哟,别怪我,你太年轻又太陌生,我一时间没认出来很正常。”   昙雅笑着说完,看了一眼腕上的智脑,说:“他们赶来还有至少二十分钟……这意味着你有二十分钟来了解这个世界。”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图安,又道:“好好把握这珍贵的二十分钟。”   图安反问:“为什么不是你好好把握这二十分钟,想办法把我留下来?”   “有这个必要吗?”   昙雅语气懒散。   谁更急切、谁更需要,谁就处于被动地位。   图安开始有点烦那个「李途安」了,如果不是他,自己不至于被人牵着鼻子走。   “好吧,”图安接受了现实,问了第一个问题,“我能在这里找到「李途安」吗?”   昙雅有些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你的问法很奇怪,但是也很聪明。”   图安姑且把这当做是一个夸奖。   昙雅笑着说:“你在这里待的时间越久,你找到他的可能性越大。”   图安又问:“你的身份是?我能信任你吗?”   “帝国军校文史学院古文明挖掘系的二年级生,昙雅·让,二十岁,父母健在,家有一弟一狗,”说完,一挑眉,别有深意地回答了后半句话,“……大多数时候,你可以信任我。”    第77章   图安:“你一早就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   昙雅回答:“知道是知道,但是只知道大概的日期和地点,所以我在这附近住了有半个月了,今天只是凑巧碰到你。”   说完,昙雅莫名叹气:“诶,小孩,你知道不知道你提问的顺序有些奇怪?”   这和她计划的可不太一样。   她计划中,首先,要安抚这个初入异世界的可怜年轻人,获得他的信任,然后向他解释这个奇妙的平行宇宙中的生存法则,获得他的惊叹,最后,再交予他神圣的任务,获得他的承诺。   但是,诶,怎么、怎么和她预想中的不太一样呢?   昙雅忍不住反问:“你一点都不好奇,自己来到了什么鬼地方吗?”   “你不是都说了吗?这是一个鬼地方,”图安回答,“一个鬼地方,有什么好好奇的?”   昙雅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嘴硬,她凝视那张稚气未消却淡然自若的脸庞,道:“这里可不是地球的另一面或者是历史的某一页……”   “这是另一个宇宙,虫子的世界。”   出乎意料的,少年神色泰然,那双灰色的眼睛当中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外露。   “我知道啊,”图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放在了右侧大腿荷包的位置,指尖划过那方残片的轮廓,他道,“有人告诉过我了。”   与此同时,石林断崖上空,一架直升机正在匀速驶离此地。   直升机的座舱内,连同驾驶员在内,一共六个座位,其中两排位置是相对的。   坐在靠机门的位置上的男人摘下了防护面罩,露出了一张清爽的面孔。   队长那张被图安猜测了半天的面罩下的真容终于得见天日——   不过图安对于外貌的形容词匮乏,要是被他看见了这张脸,他也说不出什么准确的形容或者生动的比喻。   但是若有人用蛮力逼迫他、非要他拿出点像样的东西描述这张脸,也不是没有话说 。   应该也是能搜肠刮肚记起一点文学课上学的东西的。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那双眼睛,是绿色的。   那双闪烁着金色碎光的浅绿色瞳孔没有什么感情地凝视着对面的人。   那个位置上坐着的无疑是一位年长的上位者。   他的身形魁梧,脸型方正,穿一身挺括的黑色制服,肩章上坠了两颗或者三颗星星。   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皱纹,那些皱纹连线成面,勾勒出一副无情的面具,不怒自威,让人不敢直视。   他戴着一副雪白的手套,右手无名指上是一枚朴素的银环。   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交叠在一只黑色拐杖的杖头上,拐杖竖立在他分开的两腿之间。   “座舱的空间已经很拥挤了,你就非要带着你那破拐杖并且把腿分那么开吗?”   浅绿色的瞳孔稍微倾斜,移向座位另一侧的的人。   并拢双腿低着头不敢说话的奥德里奇满头大汗,恨不得现在就扑过去捂住他的嘴——那可不是公共交通上遇到的没素质的老大爷,你在说些什么疯话!   好在,那人并没有领略到他们家队长的的冷幽默或者高素质,只是冷声道:“这一趟你没有任何收获?”   “有,红色头发那家的小儿子、叫什么来着?那个莱斯特,他杀了卖粮食家的女婿的弟弟……尸体你有记得带上来吧?”   这后半句话是问奥德里奇的。   奥德里奇汗如雨下,吓得都有点结巴了,慌乱道:“是、是的,阁下,我有谨遵您的嘱托,把卡姆的尸体带上来。”   他战栗的根源并非来自提问者。   苍老的声音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你知道的。”   “我知道又有什么用?我还知道你想要杀了我呢,有用吗?我还不是活生生地在您跟前。”   青年的语气轻松。   奥德里奇惊恐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反而是那位老者,或者说,中年人。   他目光锐利如刺,直直地刺向那个口无遮拦的年轻人。   对方无所畏惧地迎向他的视线。   如果这时候有人胆子大一些,敢在旁边细心观察,会发现这一老一少两个人的面容有些相似。   同样璀璨的金发,同样深邃的眉眼,同样高挺的鼻梁和菱形的唇,只是老者的瞳色是更纯粹的蓝绿色,没有一丝金色的痕迹。   就像是没有不见天日的碧潭和夕阳余晖下的清池之间的区别一样。   碧潭之下的寒意刺骨,没有一丝温暖。   “你和那个人一样讨厌,等你没有用处的那天,我发誓,”明明身上还穿着象征正直和高尚的制服,嘴里吐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你的下场会比你那被拿去喂虫子的族人们更加凄惨。”   “我的族人?”霍尔维斯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包括您在内吗?我的舅舅。”   “威尔斯·伊蒂凡·戈让。”   威尔斯冷淡地纠正他的用词:“根据我们军衔的差距,你该称呼我为长官。”   霍尔维斯撇了撇嘴,靠在椅背上,语气敷衍:“好的,威尔斯少将。”   威尔斯抿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注意你的手法,霍尔维斯少尉。”   等直升机到达目的地,威尔斯率先离开,奥德里奇松了一口气,他向霍尔维斯抱怨:“我腿肚子都在发抖!”   “那是你缺钙了。”   霍尔维斯说。   他冷着脸,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一只手下意识地扶着小腹的位置。   奥德里奇没有注意,一边碎碎念一边准备往外走:“天啊你知道吗,这该死的汉顿和莱斯特,就是那个红毛,好家伙,他们家里人来接他们,他们直接走了,根本没想过你!我好不容易等来第二辆直升机,告诉他们去找你,结果,一上来就看到这位大佬阴沉着脸坐在里面,魂都给我吓没了!对了,他真的是你舅舅吗?比起亲人我觉得你们更像是仇人,哎哟,你不知道,我生怕因为和你关系好被他给连坐了……”   奥德里奇都跳下直升机了,才发觉不对劲,一回头,看到霍尔维斯嘴唇发紫,一只手抓着直升机舱门,一只手捂着肚子,整个人汗如雨下。   奥德里奇这时候才意识到出问题了。   他赶快跑回去,还没伸出手,霍尔维斯就直挺挺倒下。   奥德里奇没接住,傻眼了。   霍尔维斯就这么摔地上晕过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回来的威尔斯用拐杖捅了捅地上的外甥,问奥德里奇:“他怎么了?”   然后吩咐手下人紧急把霍尔维斯送进医务室。   奥德里奇还处于自己作为一个副手竟然没能接住自己虚弱的队长的自责和悲痛中,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喃喃道:“不可能啊,我怎么会没接到呢?”   威尔斯的随行医生察觉不对劲,简单地检查了一下维利亚的状态。   “极度疲劳加轻微中毒,有些意识模糊。”   威尔斯横了他一眼,那医生紧张起来,飞快地检查霍尔维斯的状况。   然后神情微妙起来。   威尔斯嘀咕道:“就只是疲劳和毒素就晕倒像什么话?简直不像是我们家的孩子!”   说着,不解气似的,狠狠用拐杖锤了两下地面。   医生还以为他在催促自己,浑身一僵,缓慢地转过脸来。   “少将……霍尔维斯阁下他……”   威尔斯不满他的吞吞吐吐,严厉道:“他怎样了?”   “大量失血、创口感染、腿部骨裂……以及一点小状况。”   医生拉开霍尔维斯的防护服,防护服里面是一身黑色的紧身衣,隔热保温,吸汗防水。   紧身衣腰腹的位置已经被血染得变成了深红色。   这道伤口非常夸张,从左胸一直蔓延到右侧腰腹,但是只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药膏和纱布都已经被血浸润变色。   威尔斯皱眉。   “这么小的伤口?”   医生:“不小了……”   威尔斯看了他一眼,又问:“你说的小状况是指什么?”   “……”   “有什么不能说的?”   “……请您凑近……”   威尔斯声如雷霆,中气十足道:“别搞这些有的没的!就算你告诉我他得癌症了我也站得住!”   医生:“……少爷毕业了。”   威尔斯:“什么?他不是早就毕业了吗?他毕业那年可真是丢我的脸,才拿了那么点褒奖和徽章,要不是毕业代表也是他,我都不愿意去参加毕业典礼……”   “等等。”   威尔斯突然如临大敌,有些惊恐地问:“你说他,什么毕业了?”   医生:“处男。”   威尔斯的脸色变了又变。   脸上皱纹像是皮筋儿似的左弹右晃,一张老脸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他觉得不对。   “毕业就毕业……怎么人还晕过去了?”   “……一方面是因为他受了伤……另外一方面可能是……”   医生犹豫了,大着胆子凑到威尔斯耳边,低声告知。   砰的一声,那根黑色拐杖重重地落下,在机场医务室的硬地版上永久留下了一枚圆圆的凹痕。   威尔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这混小子!”   图安问昙雅,他现在是什么身份。   “我不是说了吗,你叫图安,是我的师弟,我们都是帝国军校文史学院古文明挖掘系的学生,我们是一个导师带的,算起来,你是我的师弟。”   昙雅流畅地说出了这段话,仿佛演练过几百回似的。    第78章   但是图安问她其它的,她又不愿意多说了。   “多说多错。”   昙雅严肃道。   “你不多告诉我一些事情,到时候我露馅儿了怎么办?”   “怎么会露馅儿?”昙雅惊讶道,“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你这颗萝卜就没有这个坑,你上哪里露馅儿去?”   啊,意思是这个“图安”的身份是他们凭空捏造的,以前并不存在这个人?   所以自己并不是冒名顶替,而是……以一个新的身份示人。   图安突然好奇起「李途安」当初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是否也是这一番操作了。   自己来到这里是为了找到「李途安」,那么「李途安」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图安看了一眼昙雅。   昙雅友善地冲他笑笑,但是图安知道,从她嘴里是得不到太多关于「李途安」的信息的。   这是她手上最大的筹码,没有第一次见面就全盘托出的道理。   “啊,发动机的声音,”二十分钟还不到,门外就穿来了引擎歇火的声音,昙雅面上露出可惜的神情,语气却是幸灾乐祸的,“你的时间到了。”   “他们还没进来,”图安不急不缓,“最后一个问题。”   昙雅转了转眼珠子,也没有回绝,只是说:“你问。”   “你能得到什么?”   昙雅歪了歪头,单边的马尾辫从肩膀上落下滑至胸腔。   她笑了一下。   “我们目标一致哦。”   图安眉头一皱,刚想说什么,就听到哒哒的脚步声传来。   “你就是那只走丢的未成年雄虫?”   昙雅代替他回答:“是的,他就是我师弟。”   说着,就起身要站起来,但是一截电击管横在她身前,制止了她的动作。   昙雅愣了一下。   图安也有些懵。   “女士,”来人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大胡子的青年,他没好气地说,“监护人失职是一条重罪。”   监护人?   图安看向昙雅,两人视线相对,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丝震惊。   图安震惊是因为没想到昙雅会是自己的监护人,昙雅震惊亦是如此。   “等等,我怎么不知道……”   “难道是搞错了?”大胡子看昙雅一脸震惊,不像是假的,忍不住怀疑起自己,转头让同事查了一下。   “法布里,核对一下。”   他的同事法布里是一个短发的女性,身材高大,不苟言笑。   法布里讯速地使用智脑查询,一字一顿地念出了所得到的内容:“……未成年雄虫入学后,因为当事人的主动申请,监护权由家族转交学校,由学校分配给负责导师,上个月,该负责导师转移监护权,目前为止,未成年雄虫图安·珀尔·李的监护权由昙雅·让持有。”   大胡子点了点头,手上的电击管随着动作在昙雅胸口强晃了晃。   “我没有弄错。”   昙雅则随着法布里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该死的老东西……”   上个月,不就是她来到附近等待图安出现的时间点吗?   帝国对雄虫的保护严密,未成年雄虫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不论受伤与否,相关监护人都会被问责。   老头早就预想到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于是早早地把监护权转移。   法布里的声音冷淡响起:“因为你的看管不力而导致未成年雄虫走失……你认罪吗?”   怎么上来就到认罪的程度?   图安尝试为昙雅说话:“那个……她没有因为疏忽导致我走失。”   大胡子瞥了他一眼:“未成年人、尤其是未成年雄虫的证词不具备法律效力,   图安:“……”   看向昙雅,昙雅一脸颓然,估计是在心里诅咒她的导师。   “师……师姐,”图安改口,看着对方抬起头,他问,“真的没办法了吗?”   昙雅眨了眨眼,有些无奈:“没办法,确实有这条法律。”   “……但那是建立在我是未成年人的基础之上的吧?”图安突然意识到从刚刚开始,这两个人的嘴里就一直在强调未成年。   但是那个谁,奥德里奇和那个人不是也说过吗?   说,图安已经成年了。   虽然不清楚这个成年的判定标准是什么——但是,他们好像说过,有什么,觉醒期、经过觉醒期就等于成年之类的话?   “可是我已经成年了。”   图安开口。   他平平无奇的一句话,但却好似平地起了一声惊雷,包括昙雅在内,三个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大胡子手里的电极管也没拿稳,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昙雅!你怎么回事!”大胡子捧着脸失声尖叫,“你对小师弟做了什么!”   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知道昙雅的名字?   图安看向昙雅,但是眼前却突然多了一片阴影——人高马大的法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面前。   法布里言简意赅:“手给我。”   图安犹豫着没有伸出手——法布里也没有问第二遍,直接拽住他的手腕。   图安疼得忍不住嘶了一声。   法布里见状放松了力道。   然后不由分说地,用指甲扎了图安的中指一下。   指腹上立马涌出鲜红色血珠,法布里鼻翼微动,然后神色阴沉下来。   “他没有说谎。”   图安确实成年了。   这也就意味着,他已经经历过了一次非常惨痛的觉醒期。   “怎么可能?他才来这个世界多久!”   昙雅难以置信道。   图安还以为这是个疑问句,老实回答:“不到十个小时。”   “第一次觉醒期没有外来力量的帮助、只是凭借自身纾解的话,怎么着都要八个小时吧?”昙雅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道,“你看他,像是遭了八个小时罪的样子吗?”   法布里白了她一眼,看上去懒得跟她解释。   倒是那个大胡子——法布里叫他乔利亚。   但是图安还是觉得叫他大胡子更生动形象便于记忆。   利亚纳哀嚎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脸,然后从指缝中露出眼睛,看向昙雅。   “他确实不像是糟了八个小时罪的样子,”大胡子沮丧道,“因为他的成年,是两种意义上的。”   昙雅一下子傻了。   他看看图安,又看看大胡子,最后再看向法布里。   图安是个不在状况内的,大胡子是个容易崩溃的,法布里又是个情绪不外露的。   没有人能理解昙雅此时五味杂陈的心情。   她有点崩溃,又有点无语,最后一转身,不能自控地拽起椅子上的图安——   图安发现了,这个世界的每个人的力气都很大,拎他就像是拎小鸡仔。   昙雅癫狂地抓着图安的衣领剧烈摇晃:“你小子为什么刚来就被人骑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的外骨骼都没长全怎么就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啊啊啊啊你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做个清清白白的好男孩儿!”   图安:“……咳、咳……”   昙雅晃得他头晕,还有点喘不过气。   昙雅的声音甚至算得上悲切:“……你都没了第一次,人还这么呆,我怎么卖得出去啊!”   这不是砸手里了吗?   法布里:“……你非要把自己的计划全都说出来吗?”   大胡子则是看着图安苍白的脸色,担心他小命不保,把人从昙雅手里给解救了出来。   “不然,先去车上说吧,”大胡子给图安拍了拍背、顺了顺气儿,低声道,“那个褐色头发的工作人员在旁边看了半天,似乎随时准备报警。”   一旁的玻璃门后,A37神情漠然,但是攥着通讯器的手却用力到手背上血管暴起。   大胡子友善地冲他笑笑,但是A37 不为所动。   法布里叹了一口气:“我去处理,你们先出去。”   大胡子点了点头,一手一个,把图安和失魂落魄的昙雅一起扛上了车。   A37看样子想要阻拦,但是被法布里拦住了。   服务站门口广场,一辆越野车正停放在一尊石雕旁。   大胡子一手一个把人扔进车。   被随意地摔进车后座的图安爬起来,攀着车门:“……没人问过我的意见吗?”   昙雅像是个机器人一样僵硬地转过头来:“啊,你有什么意见吗?残次品。”   图安:“……”   她的怨气好重。   “你不觉得需要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演戏吗?”   昙雅勾了勾嘴角,冷笑:“还需要解释?”   图安点点头:“嗯,也是,很明显了。”   这三个人很明显是一伙的,法布里和大胡子伪装成来处理案情的警员,配合昙雅,打算在图安面前上演一出好戏。   “我只是有些难以置信,”图安犹豫了一下,说,“结合你后面说的话,你打的该不会是……”   “不会是什么?”   昙雅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图安:“……你因为我锒铛入狱,然后我深感歉疚,为了救你义无反顾,深入黑市出卖自己之类的。”   图安一口气说完,脸色不太好看:“你不是打着这个主意吧?”   是的话,感觉这个剧情未免太落伍,一点新意都没有。   昙雅听得一愣一愣的。   前座的大胡子一边扣安全带一边转过脸来,笑着说:“诶,你还挺会讲故事的,想象力真丰富。”   图安:“……”   如果这么无聊的剧情都能算想象力丰富的话,那么这个地方还真挺适合他摆个摊子说书的。   昙雅有些郁闷地看向窗外:“……我没想那么多,只是想逗逗你。”   “活跃气氛之后跟你搞好关系,然后再等你心甘情愿地被他拉到黑市出卖自己。”   大胡子嘴快,语气愉悦地将昙雅的计划全盘托出。   图安:“……”   他觉得这个计划还不如他想的那个来得靠谱呢。    第79章   什么样的人会因为被师姐骗而跟她关系好、又是什么样的人会只是因为和师姐关系好就去黑市卖身啊?   而且,最夸张的是:“你们这儿黑市卖身很常见吗?”   怎么一个二个的把黑市卖身说得像是二手市场卖闲置一样随便?   “都说是黑市了,那肯定不常见啊,”大胡子笑了笑,“但是对我们这个专业的人来说,黑市买卖就像是喝水一样,见怪不怪了,”   “我们这个专业。”   图安把这个词放在嘴里细细咂摸了一遍。   “怎么,昙雅没有跟你说吗?”   “我说了啊,我一开始就说了,”装做在看窗外风景的昙雅偏着个头,单手撑着下巴,语气懒散,“帝国军校文史学院古文明挖掘系。”   昙雅语气笃定:“他知道的。”   图安有些好奇:“这个系是干什么的?考古?”   昙雅反问:“那为什么不直接叫考古系?”   “原来你们这里有考古系……”图安道,“所以这个古文明挖掘系到底是干什么的?”   “简单来说,就是挖掘古文明。”   图安提醒他:“……你只是调换了一下宾语和动词的位置。”   这算不得什么详细的解释。   昙雅:“……我还需要跟你解释什么叫古文明挖掘吗?就两个词组成的词组很难理解吗?”   “不难理解,古文明嘛,挖掘嘛,”图安点头,然后问,“所以古文明挖掘系是干什么的?”   昙雅感觉自己快被气死了。   有人拉开车门,坐上驾驶位。   “别为难昙雅了,确实不好解释,”法布里语气轻松,“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哦,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   “现在。”   “现在?”   “嗯,”法布里系好安全带,从后视镜里看着图安的眼睛,问,“有什么问题吗?”   图安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车窗上变形的那张脸,问:“真的不用管他吗?”   这A37 跟演恐怖片似的,整张脸紧贴车窗,五官都变形了,像是黏在车窗上的一块人皮面具似的。   那双滚圆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图安,让他莫名觉得后颈发凉。   “哦,这些类虫种真是没有个人样……”   大胡子看了一眼,被吓到了,小声嘟囔。   “你没有处理好?”   昙雅对法布里说。   法布里摇头,“不,我想我应该处理妥当了。”   “那他……”   那双眼珠子像是一滩糖水里的两颗玻璃珠一样突兀。   图安不太确定道:“……他好像是有话想跟我说。”   他伸手打开了车窗。   A37的脸离开了车窗,后退了一步,等车窗落下,他定定地看着图安和从他肩膀后面探头出来的昙雅。   “抱歉,”A37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什么情感起伏,不知道是因为性格原因还是因为他身体虚弱的原因,他转动眼珠子,缓慢道,“一路顺风。”   “好好,一路顺风。”   昙雅敷衍地回道,然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图安却还看着他。   引擎声响起。   A37抿着嘴唇,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扔给图安一张小纸条。   “什么,情书?”昙雅打着哈欠问。   “不,是投诉邮箱地址,”图安把纸条展开,草草扫了一眼内容,然后问昙雅,“你真的要投诉他吗?”   昙雅用你在开玩笑吗的表情看了他一眼,质问:“我看上去那么闲吗?”   图安把纸条收在口袋里。   昙雅瞥了他一眼,吐槽道:“谁给你穿的小学生套装。”   都成年了,还穿这套衬衫短裤的学生装,装嫩给谁看?   图安:“……”   他发觉自从昙雅知道他“成年”了以后,看他就那那儿都看不顺眼。   这衣服不是刚见面的时候他就穿身上了吗,怎么现在突然嫌弃上了!   “又不是我……”   又不是图安自己选的衣服。   不过,算了,反正现在也找不到选衣服的人了,纠结衣服品味也没什么意义。   图安突然觉得有点累,这一天内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他脑子有点乱。   “我们现在是要去挖掘古文明的现场吗?”   “去掉吗字,你又一次用提问回答了提问。”   昙雅道。   大胡子回头看了一眼。   发现后座两个人都闭着眼睛在闭目养神,身子后倾靠着椅背的动作简直像是复制粘贴,只是昙雅是抱着胳膊的姿势,图安则是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   大胡子笑了一下。   法布里看了他一眼。   大胡子低声道:“昨日重现。”   法布里看了一眼后视镜,没有说什么。   在去看「古文明挖掘」现场之前,他们顺便去了一趟学校。   在图安看来,这个地方就是一座普通的大学——科技感十足的普通大学。   在校门口扫描了虹膜信息之后,图安看着显示屏上的欢迎返校几个字样,意识到昙雅他们准备得有多充分。   他们虚构出了「图安·珀尔·李」这个身份,甚至提前录入了他的身份信息,以确保万无一失。   图安想起自己混进公司寻找「李途安」的时候,负责黑入系统的朋友告诉他,凭空捏造很困难,不如冒名顶替来得简单,因为一切都是现成的。   所以他当时启用了「李途安」尘封已久的员工权限来进入公司。   就算这样,也留下了很多破绽,让公司在一天之内就发现了他这个外来者。   施未希是怎么和公司扯上联系的呢,他也是公司的员工之一吗?院长知道施未希的身份吗?   啊,施未希……一想到对方闯入房间,却只能看到空气,图安莫名有些想笑。   上学的时候,他就有些喜欢捉弄施未希,好像是这样的。   那时候的施未希有些呆头呆脑的,大家都不爱和他来往,图安性格要稍微活泼些,和周围人相处得不错,他想让施未希也融入其中,于是偶尔会试着和他开些玩笑活跃气氛,让大家更了解施未希。   他只记得这些,忘记那些玩笑的效果如何了。   总之,后来他们都顺利长大、离开了少年班。   而现在自己不仅是离开了少年班啊,甚至直接离开了人类社会……在碰见第三个非人同学之后,图安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好多脚好多脚,这个同学大概是属蜈蚣的。   “过了这栋宿舍楼就好了,”大胡子安慰他,“这里住的都是一些偏远地区的类虫种同学,虫族特征比较明显。”   图安忍不住道:“那不叫特征明显吧?”   那几乎已经是一只直立行走的一米六大蜈蚣了。   完全就是虫子啊!   大胡子不以为意,耸耸肩道:“校园里有信息素屏蔽,大家比较松懈,容易露出虫脚。”   “那玩意儿可以收起来?”   “当然,就像是你的头发一样,你可以把它掖进帽子里,虽然它不是真的消失了,但是视觉上,它确实被收起来了。”   图安若有所思。   此时,一直在和法布里说话的昙雅突然过来用手肘捅了图安一下,道:“喂,你自己还不是有外骨骼?干嘛看不起虫形态?”   外骨骼……   图安对这个词一点都不陌生。   节肢动物体表覆盖的坚硬的体壁,其中最外层的角质层,因为能够起到类似骨骼一样的联动内壁肌肉完成各种运动的作用,却又没有被皮毛包裹,所以称之为外骨骼。   而外骨骼和内骨骼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外骨骼为生物提供了一个框架或结构,可以起到保护柔软器官和加速修复的作用,像是一副天生的盔甲。   图安看了眼自己的手臂。   还是属于人类的柔软的肌肤,没有一点坚硬的甲壳物质。   但是昙雅说得信誓旦旦。   “它在里面?”   图安问。   “可能在,也可能不在,外骨骼是部分种类的虫族才会有的东西,而且存在于很原始的记忆序列里,有时被视作一种返祖现象,有的人可能有这个基因、但是长不出来,总之,说不准。”   大胡子解释道。   昙雅则只是拍了一下图安的手臂,笃定道:“你当然有!”   图安想,自己也许该问一下,自己是个什么品种的虫子。   但是一想到生活中常见的有外骨骼的虫子的种类都有哪些……图安觉得人生还是要懂得适当留白。   有的事情,不一定要知道得那么清楚对不对?呵呵,就是这样的的,没错。   四个人经过了食堂,经过了教学楼,经过了美食街——如果忽略那些奇怪的炒菜机器人和看上去很陌生的食材种类的话,这个地方和普通的大学没什么区别。   “还没到?”   图安觉得自己腿麻脚酸,有些走不动路了。   “啧,雄虫就是这么没用。”   从二楼传来一个嘲笑的声音。   紧接着,几滴不明液体从上方坠落,砸到图安脚跟前的地面上。   黄绿色液体和地面接触的一瞬间发出了刺耳的泡沫碎裂声,紧接着是溶蚀地面的刺啦声音,伴随着一阵白色的烟雾升起。   很快,图安面前的地面上已经有了一个巴掌大小,深度却有一个拳头深的凹陷。   这玩意儿看上去比硫酸腐蚀性还要强,万一刚刚没有及时停下脚步的话……图安下意识地摸了摸鬓角的头发。   好险,差点斑秃。   几个人抬头,二楼阳台上正趴着一个绿色海胆头。   他表情惬意地靠在阳台上,也不知道在惬意个什么。   “蜥蜴,”法布里严厉道,“你想受处分吗?”   那个绿色海胆头撇了撇嘴,举双手投降:“哦,惹到你们珍贵的新鲜小雄虫就要挨处分了是吗?那我肯定害怕死了啊,亲爱的助教,我马上就走~”    第80章   原来法布里还是助教。   图安问大胡子:“这个黄绿色的是什么溶液?”   腐蚀性这么强的东西按理来说不应该被随意拿出实验室。   大胡子还没说话,昙雅翻个白眼,没好气儿道:“唾液。”   图安看了一眼地上的洞,又抬头看一眼嘴上说着要走但还是一脸悠哉靠在阳台上的绿色海胆头。   “你的口水?”   绿色海胆头嘻嘻嘻地笑起来:“是啊,嫩嫩的小雄虫,我的口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莫名其妙。   图安正色道:“你回家多漱漱口吧。”   口水里酸碱失衡成这样,嘴巴肯定臭死了。   绿色海胆头被噎了一下。   又嘻嘻嘻地笑起来:“哦,真是只牙尖嘴利的小辣椒!”   图安:“……”   他有点被恶心到了。   图安皱着眉,抚着自己的心口,看上去马上就要吐出来——   大胡子有些震惊:“恶心成这样?”   他有些愤怒地抬头看向那颗绿色海胆头,不满道:“蜥蜴,看看你把我们小师弟恶心成什么样子了!?”   绿色海胆头抬手搔了搔脸,嘴硬道:“怎么就是我恶心的?说不定是他自己吃坏了肚子……”   大胡子还想说什么,图安抓住他的手臂,道:“……好像真不是因为他。”   “是因为你初来乍到,身体还没有完全适配这里。”   昙雅说完,又扫了一眼图安苍白的脸色,摇头叹息道:“哎,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回学校的原因,你的身体素质太差了,必须得打上一针!”   好在目的地就在不远处,法布里接近两米的身高,扛着图安想玩儿似的,几分钟就跑了过去。   大胡子和昙雅跟在后头跑了几步,最后只有大胡子跟了上来。   他们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昙雅坐着校内观光车过来。   昙雅悠哉悠哉地下了车。   “哟,已经送进去了?”   实验室门口只有法布里和大胡子两个人,看来图安已经被送进去了。   “他的身体也太糟糕了吧?”大胡子抱着胳膊靠在墙边,似乎是无聊,随口道,“竟然还会水土不服?学校的引力系数可是严格按照星际通用标准设定的!”   法布里倒是很善解人意,猜想道:“标准也是在一定范围内浮动的,说不定他就是身体比较孱弱呢?而且,也有可能他以前生活的地方的引力系数和这里差别很大。”   “他是来自什么偏远的星球吗?体质弱成这样过得了招生考试吗……”   大胡子吐槽完,看了一眼趴在窗口拼命往里张望的昙雅,问:“喂,他到底是你们从哪里挖过来的?”   昙雅分不出心,随意摆摆手敷衍过去:“哦,三千年前,从三千年前的古地球。”   “……神经。”   大胡子翻个白眼,法布里则是摇头,“又在这里痴人说梦,古地球存不存在都是一说呢。”   实验室里,图安觉得自己马上要魂归地球了。   他难受得像是一个晕船的人喝了一口黄油之后立马坐上了充满脚臭味的归乡大巴车,这辆大巴车还偏偏走上了坑坑洼洼的小路,每分钟一个急转弯,转得人不辨日月、只觉得地转天旋,路边黄狗在诗朗诵。   胃里翻江倒海,又因为没有内容物,所以只是胃液在翻滚肆虐并引起肌肉痉挛抽搐。   图安伸手一抓,像是溺水之人的徒劳挣扎——   还真叫他抓住个东西。   冰冰凉凉的,细细长长,他努力睁开眼一看,妈呀,三指粗的针管子。   “怎么,要自己动手?”   汗水打湿睫毛,一切模糊不清,但是声音却像是放大了无数倍。   图安费力地睁开眼。   熟悉的声音后,接踵而至的是熟悉的脸。   图安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他猛地抽一口凉气:“院长——”   话音未落,鬓角微有银色闪烁的老者一个干净利落地手起针落,噗呲一声。   图安呆呆地看着自己胳膊上的这一针。   痛啊。   痛死了啊啊啊啊!   图安现在是又犯恶心,又胳膊疼,双重痛苦之下,他甚至发不出一声哀嚎。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老大一管注射液分毫不少地消减,直至全部注入体内。   那股恶心的感觉也随之消退。   “好了,注射了稳定剂,你的症状应该会缓和不少。”   白大褂拔出针管,然后看着图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人家就是个系主任,还没当上院长呢。”   说完,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心神荡漾:“……难道是我出尘的气质让你觉得我就是下一届院长?”   所以才情不自禁喊出了那两个字?   这人打完针也不知道给团棉花啥的。   图安默默地爬起来,给自己找了块无菌棉花堵上针眼。   然后扶着自己的胳膊坐下,和“院长”大眼瞪小眼。   院长抚养图安长大,他不可能认错人。   但是眼前这个人的性格,确实也不像是他记忆中的那个院长。   院长才不会跟他讲那么多废话。她连笑都很少笑。   不过这个中长卷发,倒是和院长一模一样。   图安扫了一眼她的胸牌。   胸牌上写着她的职称和姓名:系主任,琴。   琴主任注意到图安的视线,有些骄傲地给他展示自己的胸牌,道:“是不是看着就很专业?学校都不给发的哦,是我自己找人做的哦。”   图安:“琴主任……”   琴主任双眼发光,声音甜腻:“诶,叫老师做什么?”   图安:“……”   是大学吧?这里是大学吧?为什么他莫名觉得自己变年轻了?老师你为什么要用这种幼教的语气跟人讲话?   图安犹豫了一下,问:“你刚刚给我注射的是什么呢?”   “我说了呀,稳定剂,帮助你这具人类身体更快转化成虫的东西。”   琴主任的语气轻松。   图安眨了眨眼。   哦,又是一个知道些什么的。   琴主任又道:“本来你的身体就已经在自主转化了,但是你大概是受到了什么不可控因素的影响吧,转化有点受阻了,因此才会有那么多的异常症状,不过好在你师姐很细心啦,一早就告诉我让我准备好稳定剂,哈哈。”   她说完,转身清理了针筒和手套,随意地把它们丢进垃圾桶里。   图安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这个房间似乎不是医务室。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些没见过的电子设备和一些骨骼标本。   “这里是?”   “实验室。”   “实验室?”   “当然了,乖乖,不然呢?”琴医生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道,“稳定剂这种禁药可没办法从医务室里领到,去黑市购买也要一大笔钱还需要极高的储存运输条件。”   “所以我们当然只有在实验室里现场提取制作啦。”   琴主任的语气理所当然。   图安觉得自己性命堪忧。   这种三无药物打入体内真的没问题吗?   图安很怀疑。   但是事已至此,他只能祈祷琴主任其实是个药剂天才,或者这具身体看似普通但实际上百毒不侵。   否则的话,他没有死于穿越,却可能马上就会死于注射自制药物后出现的排异或者感染。   “好了,打完针就出去吧,他们还等着你呢。”   琴主任说。   “可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图安不太想走。   “哦,我看出来了,你有很多话想跟我说,我也一样,我有很多话想要跟你说。”   琴主任咯咯笑起来,把图安从椅子上拉起来,捏着他的肩膀,半强制性质地把他往外推。   她的力气比看上去的要大很多。   “但是晚一些吧,等我忙过了这阵,我会腾出时间来跟你好好聊聊的。”   图安一把被推进了门口的那一截消毒通道里,被从头到尾地做了个病毒消杀。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消毒通道。   大胡子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嘿,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   图安回过头,看着观察窗里,琴主任已经戴上了口罩,转身向操作台走去。   “别看了,”昙雅拽了他一把,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她撇了撇嘴,道,“等你上课的时候,你可以看个够!”   法布里笑着说:“哦,是那样没错,你会看到吐的。”   图安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   “因为从早到晚,从年初到年末,你在课堂上只会看到琴老师一个人的脸,”昙雅的语气很微妙,“恭喜你,你已经在短短一天内,见识过本系的所有成员了。”   图安不太确定地用手指画了个圈:   “所有?”   昙雅微笑,肯定地点头:“是的,所有。”   “你的同学、室友,前辈,助教、老师以及老师的领导包括你的临时监护人。”   “……”   图安觉得那管针剂的作用好像又过去了,药效减退。   因为他又有些头晕了。   只是这回他还没来得及干呕,就被昙雅风风火火地拉走了。   “抓紧点时间吧!马上就要入夜了,我们得赶在门禁之前把你带回来!”   看来她还记得要带图安去见识何为「古文明挖掘」。   而图安也在亲临现场之后意识到这项工作确实就如同它的字面意思一样简单粗暴——   只是和他想象中还是稍有出入。   “你们挖掘古文明就、就这样挖的?”   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填埋场,垃圾堆成的小山一座又一座,连绵不绝,连带着远处天色都跟着阴沉晦暗起来。    第81章   而昙雅几个人已经开始分发工具装备,装备立马开始挖掘工作。   这些工具和装备也很简单,人手一顶带有探照灯的头盔,一把铲子,一把别在腰间的小锹,最后还每个人在脖子上贴了一个图安不认识的敷片。   “那是什么?”   图安问。   大胡子逗他:“你看着像什么?”   图安:“膏药。”   昙雅噗嗤笑了一声:“哦,差不多,很接近了。”   她一本正经地指着脖子上的敷片,解释道:“晕虫贴。”   图安觉得昙雅在玩弄他但是他没有证据。   “单向共振导体,”法布里是场上唯一一个好心人,对图安道,“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抑制不必要共鸣的辅助工具。”   “行了行了,你跟他说那么多有什么用?”昙雅不耐烦地打断法布里的话,道,“下一次挖掘现场不就什么都知道了?而且保证比你用嘴巴告诉他的要记得牢。”   法布里显然也很认同昙雅的这种说法,拆了一个敷片递给图安。   图安接过来。   这个敷片之所以被图安看做是膏药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它的构成主要是两部分,方形的粘贴织布中间嵌着圆形的芯片,芯片下还有两层,图安捻起一角,发现是一层很细的砂石和一层类似木屑的东西。   这种层叠的结构让人想起过滤器。   图安微微低下头,打算把敷片贴在自己的后颈上——大胡子抱着手臂看着他做出这个动作。   昙雅则直接上手制止:“喂喂,不是这么用的。”   图安有些困惑:“你们不是就这么用的吗?”   “种类不一样,位置也不一样啊,”昙雅说,“你闭上嘴,然后试着憋气,然后感受一下气从哪里走。”   气还能从哪里走?   图安摸不着头脑,却依然照做——实际上,他很兴奋,所以十分配合。   他觉得这一切都很有意思。   昙雅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按在他的侧颈上缓慢移动。   昙雅的手指最后在图安左耳后下方的一片肌肤停住。   那块皮肤平平无奇,但是在昙雅的按压下确实又有些发痛,好像里面有什么很突出又敏感的东西似的。   “这是什么?”   图安问。   天色渐沉,光线暗淡,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反而被夜色衬得发亮,像是水洗过的礁石在反射海面的月光。   “腺体基质。”   昙雅移开和图安对视的视线,道:“是长在一起的两个器官,前者是散发和接受信息素的腺体,后者是制造虫鸣的基质。”   她不确定图安有没有听懂,只是突然地心烦起来,顺手拍了图安脖子一巴掌,道:“就贴这,动作快点儿。”   图安也没太在意这一下,抬手把敷片贴在了耳后。   法布里凑过来,小声跟他解释:“你就理解成香水瓶的头和尾,香水喷头可以喷香水,散发出香气,香水瓶低可以敲击骨骼发出声音。”   图安的指腹划过那一小片肌肤,自己往下按了按,确实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这么小?”   这么小的结构能做到这么多的事情?真是神奇。   “我要是告诉你基质里的成分决定了你的外骨骼的成分,你是不是惊到下巴碰到膝盖的程度?”   昙雅说。   说完也不等回答,自顾自地往前。   她已经走向两个垃圾堆中的小路,就像是在山谷中行走似的。   很快,昙雅身子一矮,跳进了垃圾堆中间的缝隙里。   她动作太快,让人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她是自己跳进去的还是不小心掉进去的。   这时候,图安也顾不得感叹大自然多奇妙了,有些紧张地跟过去。   然后放下心来。   原来那两个垃圾堆的小山丘中间原来是有一条倾斜的通道,洞口被人用木架子支撑起来。   往里一望,一片漆黑。   这应该是工作人员为了回收垃圾而专门预留的通道。   洞口的脚步规律平整——昙雅是自己顺着入口走进去的。只不过入口处倾斜度大,从外面看,进入洞口就像是掉进去似的。   昙雅进了垃圾洞之后就像是被人按下了静音键,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偶尔能窥见她头顶的探照灯左右晃动时投射出的灯柱。   图安半蹲身体,单手撑着洞口,轻巧地跃进洞穴。   法布里紧跟在他身后爬了下来。   洞穴很深,高不过两米,宽不过五十公分,吞光很严重,即使头顶着探照灯,也只不过能看清身前一两米左右的范围。   洞口的倾斜度很大,但是稍微往前一些,地势就变得平缓。   图安往前走了几步,回头,法布里已经原地坐了下来。   她个子高大,想在这并不宽敞的通道里找个舒服的姿势不容易。   法布里坐定了,叹一口气,然后抬头,迎上图安略呆的脸,解释道:“这种洞口容易坍塌,我得在这里守着,这是规矩。”   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又指了指斜上方的洞口,道:“大胡子会给你们提供「共振」。”   图安回过头,属于昙雅的那束白色灯光已经很暗淡,几乎就要消失了。   他扭身跟了上去。   很快,在几分钟后,他追上了昙雅。   这倒不是图安跑得快,而是昙雅自己停住了前进的步伐,在原地开始挖掘着什么。   洞穴狭窄,那把铲子没什么用武之地,只是被她随手放在一边靠着洞壁,用来挂探照灯。   探照灯被她调整好位置之后直直对着一处地面,而昙雅就蹲在那处地面跟前用小锹挖土。   感觉到图安过来之后,昙雅移了移位置,让图安可以靠过来。   图安有些狼狈地也学着她蹲下身子,但是地势不平,有些掌握不好平衡,摇摇晃晃好几次,索性一屁股坐下来。   身体一接触到结实的地面,那种不平衡的悬浮感立马消失了。   “是不是有些头重脚轻?觉得自己像棵大头萝卜?”昙雅一边刨土一边还有闲工夫嘲笑他,“正常的,古文明里人就是容易感官失调。”   图安的注意力本来都集中在昙雅挖的东西上 ,听到这话也没有多想,只说了一句哦是吗。   他前倾身子,从腰间卸下小锹,学着昙雅的样子帮她一起挖土。   但是他不敢太靠近,只在昙雅挖过的地方小心地挖去一些浅层土块。   昙雅看不下去,道:“你是没吃饭还是这么着?这地还能给你挖坏了啊这么小心翼翼的?”   话音刚落,图安抬头看她。   与此同时,他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   这一声饥饿的信号在狭窄的通道里四处碰壁,回音悠长。   昙雅反应过来,这小子确实有可能没吃饭。   实际上也确实是这样的。   图安从公司出来之后回到家是傍晚,施未希来访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期间那枚茧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把他变到这个世界来,总之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又过了七个小时,又是新的一天。   然后是在服务站和那人分别、救助工作人员A37、回到学校注射稳定剂,最后又驱车来到这个垃圾场。   算下来,图安确实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   在服务站的时候,那个人倒是给了他一杯水,可惜全撒了。   昙雅有些尴尬,拧着眉,瞪一眼图安,道:“你是不知道饿还是不会说话?不知道问我要点吃的?”   图安回答:“没想起来这回事。”   昙雅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真空包装的压缩饼干扔给图安。   图安结过来,发现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双不知道是蜻蜓还是什么昆虫的翅膀的图样。   “这是什么?”他嘴上问着饼干的成分,但其实手上已经用力,掰下饼干一角扔进嘴里。   味道还行,嘎嘣脆,鸡肉味,糖油含量应该很高,吃过之后上下牙膛都附着着那股黏腻的香味儿。   昙雅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儿道:“小虫子烤熟之后碾碎、混合糖油面粉烤出来的赋能饼干。”   图安哦了一声。   把剩下的饼干连渣一起吃了。   通道里回荡着清脆的咀嚼声。   昙雅:“……对于吃虫子这件事你是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是吗?”   图安:“我现在自己都是虫子了,还管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好像有点道理,但是又有点没道理。   昙雅:“你的接受能力太好了,让我有点害怕。”   说着,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加快手里的速度。   图安三两口吃完饼干,也来帮忙。   很快,他意识到昙雅为什么嫌弃他动作小心了。   因为那下面的东西并非是他以为的脆弱的“古文明遗物”,而是一块黑褐色的树皮。   说树皮也不准确,因为他们并没有把它完全挖出来,这块树皮只是下面埋着的东西的“一部分”。   昙雅收了锹,问图安:“知道这是什么吗?”   图安伸手摸了一下,感觉不对劲。   他手下加重力道,指腹斜入树皮缝隙之间,加大和树皮下内容物的接触面积。   昙雅撑着脸,饶有性质地看着图安。   图安抬眼,语气平和:   “它是活的。”    第82章   湿润的,柔韧的,鲜活的。   “当然是活的,”昙雅抬手,从一旁倚在墙壁上的铲子上取下了自己的探照灯,然后拎着探照灯,将这块黑色的树皮照亮,道,“不然我们挖它做什么?”   这盏探照灯联合图安头顶的探照灯,两盏灯的亮度加在一起,将眼前的脸盆大的小坑照亮。   也照亮了土坑里露出了一部分躯体的巨大树根。   这是一段树根。   一颗活着的树的根。   图安缩回手,看着指腹的湿润痕迹,闻了闻,有淡淡的树胶气味。   这是一颗很鲜活的树。   这时候,图安突然有些明白之前昙雅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她说,在古文明「里」,人容易感官失调。   这句话的重点从不在后半段,而是在那个「里」字上。   “我们到底挖掘的是什么?”   图安问昙雅。   昙雅则已经单手提灯,一手在树皮上比划着什么。   图安刚开口,昙雅就把手上的探照灯扔给他,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笔和尺子。   她用嘴咬开笔盖,附身到坑边,距离近到几乎把脸贴到上去。   但是她没有第一时间有所动作,而是不满地瞥了图安一眼,含混道:   “窝窖泥记者邓!”   我叫你举着灯!   图安按住在灯框里摇晃的小灯,将灯光对准了昙雅和那块树皮。   昙雅的动作很快,她讯速地在树皮上画了几笔,然后用尺子确认,在树皮上画出一个方形。   接着,笔尖猛然插入树皮中,硬生生将树皮翘起了一个角,与此同时,另一只手飞快地用尺子切入树皮的缺口,沿着原来画的那个方形切割。   嘶咔两声,利落地切割完成。   此时灯光摇晃。   昙雅抬头看向图安。   图安安静地看着她,他举着灯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一点晃动。   他头顶上的探照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灭了,可能是因为设备没有充电的缘故。   冗长的隧道里,两侧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只有图安手上那一盏探照灯在发光。   光源又是一晃。   但图安依旧是没有动的。   “它生气了。”   图安轻声说。   昙雅抓着那一块树皮跳起来,一把捡起铲子,然后轻松一跃,跳过图安头顶:“快跑!”   图安慢她一步、其实也不算慢,但是无奈昙雅跑得实在太快,显得她身后的图安动作有些迟缓笨拙。   图安抓着探照灯跟上去。   整个地道都开始猛烈地摇晃起来,土渣簌簌落下,扑了人满头满脸,只能闭着眼埋头往前冲,好在这个通道也没有岔口,心无旁骛地一路向前,反倒节省时间。   跌跌撞撞一路向前,眼前终于有了些别的光亮。   洞口近在咫尺。   昙雅伸手就想要爬上去,却被人拽住了腰带,一把拉了回来。   “你……”   昙雅有些生气,还没说什么,就又被图安推了一下,她身子一歪,向前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她突然愣住了。   如果这里就是洞口的话,为什么前面还有路?   进来的时候,这个位置应该是一面斜坡才对啊,她应该撞上倾斜的坡道,而不是还向前走了几步。   为什么,自己的前方还会有这么一条蔓延向前方的路呢?   如果前面还有路的话,说明还没有到洞口,那么自己斜上方头顶的这个东西是什么?   圆的,发光的,吸引人靠近的……   一只手猛然搭在昙雅肩膀上。   昙雅一个哆嗦,身后传来图安的低语:“它在看我们。”   图安扔了探照灯到身后。   头顶的那朦胧的光线的方向一下子变了,调整角度,追随那盏探照灯而去,最后倾斜到一个夸张的,几乎光线与隧道上壁平行的角度。   这绝对不是自然的光线。   探照灯随着倾斜的地面滚落到一处凹陷,咕噜噜打了个滚,然后将自己的灯光面向了后方。   那正是图安和昙雅一开始挖掘树根的所在。   探照灯的射程有限,只能照亮一截隧道,光线在弯折处被折射,映出另一侧的土壁的影子。   土壁崎岖,凸起处的影子就像是一截从阴影中伸出来的手。   看上去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尝试从隧道深处爬出来似的。   很快,这个探照灯不知道是摔坏了还是没电了,闪烁几下之后,彻底没了光亮。   隧道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那个发光的洞口也消失了。   原来“它”并不会发光,它只是在反射探照灯的光亮,然后折射探照灯的光线,让自己看上去像是在发亮。   什么东西是圆的、会转动的、不能发光却能折射光线——还能寻找目标的?   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感官似乎也被这浓稠的黑暗所吞噬。   但是莫名地,昙雅感觉到了一道阴恻恻的视线,如芒在背。   图安说得对,它在看他们。   昙雅镇定下来,反手拽住图安的手腕,快速地往前走。   那是一只只能“看”的眼睛。   在黑暗中,没有光,眼睛不能发亮,他们看不到那只眼睛,相应地,那只眼睛也看不到他们。   当眼睛看见某物的时候,那么也意味着,眼睛也被某物所看见。   图安莫名觉得这句话很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挺过、又是听谁所说。   而手腕上,和昙雅挨着的那块皮肤已经完全被汗水覆盖。   昙雅很紧张。   为什么?   因为那只眼睛?   因为他们挖到的东西?   图安不太明白,但是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的心脏正在猛烈而兴奋地跳动。   因为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鸣叫」。   在那种「鸣叫」里,他苦苦追寻的「李途安」出现了。   虽然只是声音,但是他百分百确定,那就是「李途安」   「他」说,不要光,直往前走。   于是图安扔掉了探照灯,发现了那“洞口“其实是一只眼。   于是图安仍由昙雅拉着自己疯了一样地向前狂奔。   隧道仍然在剧烈地摇晃,大块的土石落下,砸在肩膀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两个人谁也没有叫痛,只是闷头向前。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剧烈跳动,不断地收缩心房心室泵出血液,支撑着强度一次胜过一次的血液循环。   流淌过口鼻通道的空气也变得凌厉起来,带着湿软的土腥气不管不顾地灌入喉腔——   奇怪,这个通道就在垃圾山之下,却没有垃圾的味道。   按理来说,堆积成山的垃圾没有及时清理,是一定会有液体渗出没入土壤之中的。   但是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   食物腐败的气味、金属锈蚀的味道、蛋白质燃烧的味道或者只是酒精挥发的残臭——什么都没有。   图安记忆中的那些垃圾的味道,他一个都没有闻到。   只有土壤和植物根系的味道,不难闻,带着一些木质的清香,淡淡地萦绕在鼻尖,随着跑动时凌厉的风一起灌入肺里,再焦灼地吐出口鼻。   不对,这不是正常的土壤味道。   什么土壤中不会有腐败的味道呢?腐朽的根系、长眠的昆虫、肥化的植物……这些东西都会腐败分解,然后化为养分,让土壤更加肥沃。   正常的土壤的味道就应该是这样微妙而复杂的、   而为什么他现在只能闻到一股让人心情愉悦的“印象中的土壤”的味道呢?简直就好像是被人催眠,于是大脑简单地模拟出了一种味道让他以为那是土壤而已。   但其实,从没有人说过,他是在地下,是在泥土里。   图安低声质问昙雅:“我们现在在哪里?”   “你怎么这么迟钝?现在才反应过来吗?”昙雅喘着粗气,声音在风里断断续续,“还能在哪里?我们当然在「古文明」里,不然我们怎么挖它啊!”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他们正在某个生物的肠子里狂奔,同时要注意躲避这个生物的眼睛?   “别那么多问题了!”   昙雅像是会读心术似的,急促道:“先出去再说吧,我们不能长时间呆在这里!”   昙雅咽了咽口水,黑暗中,图安看不到她的表情,如果此时有灯光,他会诧异地发现,昙雅那张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惊恐——   “……否则、否则会被同化!”   即使那仅仅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这个后果也足够让她感到恐慌。   两个人加速狂奔。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来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这段地下通道有如此长,长到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尽头似的。   图安在奔跑中歪了一下身体。   他早有预料地太气了手肘,格挡住了可能的撞击——   手肘上的触感真实,身侧还是坚实的土壁,被蹭掉的土屑还黏在手肘周围的皮肤上,皮肤被蹭刮到的部分也在隐隐作痛。   没有改变,还是原来的那个单一的通道。   那怎么会一直跑不到尽头?   昙雅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回头“看”了一眼。   “你在做什么?”   “我们已经跑了很久了。”   图安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像是有火在烧。   “……那是因为我们还不够快,”昙雅咬着牙道,“我们必须要更快……快到……总之不能停下。”    第83章   昙雅话音刚落,脚下传来土块开裂的声音,像是膨胀的根系撑破了大地。   图安脑子里莫名地响起了一个声音——「它来了」   下一秒,地面像是被一把锤子重击猛烈向上,本就不是很宽敞的通道顷刻间闭合上下泥土衔接,重新化为一体。   图安和昙雅躲闪不及,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起来,图安的尾椎甚至已经被挤压到了和通道上壁亲密接触的程度——   咔嚓一声。   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了。   万幸不是图安的骨头。   地面的上升并非整体上升,而是追逐着他们展开的,图安往前一扑,逃开了上升的那部分地面,球一样在还没有上升的地面滚动一番,然后被昙雅一把拽起来,灰头土脸地继续向前狂奔。   两个人甚至没有相互关心的闲情,满嘴的泥土,无暇他顾,只有拉着手向前、   而他们前脚踩过的地面后脚就会猛然隆起、直至上下都被泥土填满才会停止。   轰隆声就连坠在耳侧,不绝于耳,让人不敢松懈。因为一旦松懈就会被夹在泥土中被压实,成为这片土地的养分。   图安意识到自己对这个通道的猜想是错误的。   这并非是垃圾场的工作人员为了清理垃圾而预留的通道。   这条通道虽然身处垃圾堆之下,却和那些垃圾没有任何关系。   它干净、整洁,空无一物,并非为人所准备,而是为了更下面的东西预留的“伸展空间”。   现在,它来了,这条通道才终于被使用。   就是因为有这个通道,所以地面上的垃圾山才会安然无恙吧?   看来设置这个通道的人,是打算让那个东西不被人发觉地「苏醒」的。   然后呢?   苏醒之后呢?   图安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语——   「引蛇出洞」   一瞬间,他自己的思考和那个脑海中虚无的声音重合。   图安干净自己的头像是突然被针扎了一样痛起来。   “闭嘴!”   他忍不住怒喝那个声音。   这声怒喝被掩盖在隧道闭合的轰隆声中,顷刻间被烟尘吞没。   而图安脑海里的那个声音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像是短暂死机之后疯狂响应的程序软件一样开始不断发出警告弹窗,上一个声音还没有消失,下一个声音紧跟着覆盖上来。   机械的、刻板的、重复的、没有任何感情起伏的声音。   「诱饵」   「打搅」   「沉睡」   「捕获」   「猎人」   「破坏」   「醒来」   几乎是在一秒种之类,这七个词语纷至沓来,覆盖了所有的思绪。   这个声音十分强势地凌驾于所有思绪和情感之上。   高高在上,不容置喙,让人感到厌烦。   黑暗中,图安无端地露出了暴怒的神情。   黑色羽睫下,浅灰色瞳孔微微颤动,像是背光面的月海掀起波澜。   浪潮无声无息,却又遮天蔽日,吞噬一切。   “停止。”   他无声地朝着不知道谁下达了这个命令。   瞬间,脑海中的声音被掐断了。   耳后汹涌的轰隆声也在顷刻间停止。   图安头上的那个电量耗尽的探照灯在此时也滋滋作响,重新恢复了微弱的光亮。   探照灯亮起的瞬间,昙雅身子一歪,她愣了一下,低头一看,忍不住骂了一声。   “我嘞个老蝶蛄蛹的,原来我们一直在原地踏步!”   他们脚下的地面已经因为长时间的原地狂奔而被踢飞了很多泥土,呈现出一个类似浅盆的地形。   “这个古文明可真恶心,怎么喜欢让人白费功夫消耗能量怎么不去健身房当跑步机?”   昙雅骂骂咧咧地拽了一把图安,图安木然地跟着她往前走。   这会没用多久,他们就走到了洞口,法布里正坐在原地打磨一根木条。   那大概是她从垃圾堆里随手捡到然后带下来的,本来只是一个木框子的某部分,截面是方正的四面形,但是在法布里的细心打磨下,这根木条逐渐有了尖锐的顶端,看上去更像是一把原始的“矛”或“枪”。   “哦,你们出来了,”法布里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举起手中的自制木矛,道,“我还想带着武器进去救你们呢。”   昙雅脸色不太好看:“得了吧,就你,真进去了不知道是谁救谁呢。”   法布里没有在意昙雅话里的嘲讽,只是看向昙雅身后,问:“他怎么了?”   昙雅:“什么怎么了?”   她觉得莫名其妙:“不就是灰头土脸点了吗,怎么,脸上脏点你就认不出来了?”   说着,她回头,刚想说人也没有变啊,突然手上力量一重,图安摇晃两步,踉跄着走到从洞口外投射出的光亮里,然后像是再也坚持不住似的,重重地跌倒在地。   昙雅和法布里吃了一惊,走近一看,发现图安紧闭双眼,整张脸冷汗涔涔,皮肤下没有一点血色,像是一片覆了蜡油的白烛,透亮,却又是惨白,手一贴近脸颊触摸,却又滚烫灼热。   “他受伤了?”法布里仔细查看,却没有看到伤口。   昙雅摇头,有些迟疑道:“也许是「晕场」了?”   刚刚在隧道里,她看图安挺灵活的,还以为他不会晕场呢……是因为身体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世界的原因吗?   昙雅觉得很有可能,但是又不便和法布里明说,于是只含糊道:“可能是没怎么吃东西,低血糖了吧。”   法布里将信将疑。   昙雅当做没看见她脸上的怀疑,把图安扶起来靠在肩上,说:“我们先把他带出去……”   法布里也过来帮手。   只是地势原因,隧道里又实在狭窄,两个人有些不太方便行动,最后决定先让法布里把有些乏力的昙雅给托举出去,然后昙雅把在外留守的大胡子叫过来。   昙雅身量小,很容易就被托举出去。   洞口外,此时已经是夜色沉沉。   垃圾场边的太阳能灯已经亮了起来,配合着云影遮掩下的月光,整个垃圾场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月白色,朦胧夜色里垃圾堆的剪影迢迢,看上去也像是真的山影一样宁静和谐。   昙雅趴在洞口旁边的平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然后撑着身子爬起来,大喊:   “乔利亚!”   “大胡子?”   “乔利亚……大胡子?大胡子的乔利亚!”   但是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乔利亚的身影。   四周静得只能听见风声以及浅浅的虫鸣。   虫鸣?   不,古文明的领域周围怎么会有除了「虫族」之外的虫子?   那是乔利亚的声音!   昙雅也顾不上自己满身的疲惫了,朝着洞口里的法布里说了一句不对劲之后就急匆匆地循着那微弱的虫鸣跑去。   法布里有些懵,看了一眼倚在洞口处的斜坡上的图安,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洞口,视线里只有满天的繁星。   图安看上去情况不太妙,满脸的汗水珠子连缀,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满天繁星”。   法布里嘀咕道:“其实……我一个人也行?”   从身形上来看,图安还是清瘦的少年体型,没有长出坚硬的骨骼,看上去不会超过六十千克,法布里则本来就是高大的体型,身长一米九,肩宽臂粗,想要托举一个小孩儿不算难事。   要说困难的地方,也就是这个通道的形状限制,让她有些伸展不开手脚。   但是行不行,还是要试试才知道。   法布里说干就干,可惜她个子太高,自己都要低头弓背才能爬出洞口,带着图安更是使不上劲儿往外爬。   图安脸开始发红发烫,法布里有些着急,心想干脆我出去之后,再想办法把他拉出来?   在外面,她的力气可就大了。   法布里并不知道,几分钟后,她会万分后悔自己的这个决定。   而这时候,在垃圾场的另一侧,昙雅顺着那微弱的虫鸣声,终于找到了被一堆垃圾掩埋的乔利亚。   他只露出半张脸在外面呼吸,大胡子成了完美的伪装,让他和那些垃圾完美地融为一体。   也不知道是故意的伪装还是巧合。   昙雅一看那把大胡子被呼吸的空气轻巧吹动、微微发颤,心中松了一口气。   还有气儿就好。   然后憋着笑,把大胡子从垃圾堆里挖了出来。   大胡子一看是她,翻了个白眼,看上去有很多话想说,但是还没开口,嘴角溢出一丝血。   昙雅有些狐疑地抓着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   “你能不能轻点儿?”   大胡子含混不清地抱怨。   他不是吐血,是被人打碎了牙齿,牙齿碎片划破了口腔黏膜。   在昙雅预料到的所有伤口里,这属于小伤。   她没好气道:“你怎么不叫揍你的人轻点儿?”   大胡子脸色不太好看:“没人揍我……”   “啊?”   那没人揍你,是你到换牙的年纪了?   昙雅刚想说你发什么颠,突然听到远处一声穿透力十足的尖叫传来。   两个人对视一眼:“是法布里!”   这个时候按照昙雅来时候的路往回走肯定是来不及的,两个人当机立断地顺着最高的那座垃圾山往上爬,打算直接翻过这个坡——   乔利亚甚至已经做好了腿不够快的话直接团成球滚下去的准备。   结果两个人刚翻过山,就被映入眼帘的一幕惊呆了。    第84章   就在两座小的垃圾山的中间、那个地下通道的入口处,法布里惨白着脸“站”在原地。   而山顶风声呼啸,有什么东西簌地一声从他们眼前飞驰而过,迅速地缩回了地下通道内。   那东西的动作之快,只在他们眼前划过一道黑色的残影。   “那是什么鬼?”   大胡子盯着那个洞口,低声咒骂。   而昙雅则是脸色难看地盯着法布里。   两个人滑下山坡,跑到法布里跟前。   法布里仍旧“站”在原地,垂着头,不说话。   近看的话会发现她的短发都已经被汗水打湿。   昙雅沉着脸,走近了,飞起一脚踹向法布里,骂道:“谁叫你在这里「原虫化」的?”   在这里「原虫化」就像是当着鬣狗的面露出伤口一样,只会引得本来偃旗息鼓的“那个东西”再度兴奋起来。   法布里不为所动,只是嘴唇发颤,嗫嚅道:“有、有手伸出来,把他、小师弟、把他从我手上抢走了……”   那个东西的目标十分明确,“它”想要图安。   ——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外来者。   昙雅咬着后槽牙,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去黑市。”   想和她抢人,这个古文明是该被开采一下了。   与此同时,在一处主要由工业垃圾组成的垃圾堆后方,奥德里奇正拿着一个探测仪上蹿下跳。   “有非同伴的普通生命物体在附近徘徊。”   语毕,他从一个垃圾堆上跳下来,瘦长的身体如同一根长矛一样干脆利落地扎下来,稳稳定在地面。   在他附近有一个小队正在工作,他们身着统一服饰、佩戴有专门设备,且训练有素,很快就在一个垃圾塌陷处挖掘出了一个可供人进入的通道。   其中一个人在搭建好洞口的防塌框架之后,询问奥德里奇是否要开始作业。   “作业?不不,我们的工作只是在这里接应那个人而已。”   奥德里奇摇头。   “我们这么多人?接应一个人?”   新来的队员有些不解。他的同事拉了他一下,凑近他低声耳语,这个新人脸上惊讶的神情于是变了又变,最后升级成兴奋。   队员之间传来低声细语、议论纷纷——“哦,是那位。”   而奥德里奇则是在眼睁睁看着探测仪上那几个绿色的小光点渐渐朝着探测器范围边缘靠近之后,开始低声道数:“3、2……”   1字还没有出口,队员们刚刚挖出的洞口方向就传来一些细微的声响。   紧接着,一只手从洞口伸出来。   在洞口的一个小队员被这猛然伸出来的一只手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什么动物爬出来了。   但是定睛一看,是只人手,且手指修长,戴着半截款式的黑色防滑手套。   那副手套正是他们的作业装备之一,采用防火防水的特种虫丝制成,柔韧结实,在保护手部皮肤的同时能增大攀爬时候的摩擦。   这只手牢牢地攀住洞口边缘,然后单手用力,把整个人撑起来,接着另一只手也抓上来,两只手肘分开,利用上肢把自己的身体“卡”在洞口。   霍尔维斯晃了晃头,把头发上的碎屑抖落。   月光辉映下,那头浅金色的头发更接近纯白,使得他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奥德里奇捧着探测仪走过去。   霍尔维斯闻声抬眸,那双荡漾着碎金的绿色瞳孔里似乎有一瞬间,像是红鲤碧池,有什么东西转瞬即逝,藏匿在更深处。   奥德里奇心中划过一丝怪异。他竟然觉得霍尔维斯看上去有些陌生。   “里面太黑了,那东西被惊动,我只能摸黑出来。”   霍尔维斯吐掉嘴角粘黏的一截草根,道。   哦,这就能解释为什么霍尔维斯看上去会显得有些奇怪了——奥德里奇想。   “你的身体自适应到夜视状态了是不是?”   夜视状态下,身体是会发生一些变化的,可能是眼球凹凸变得更加聚光、或者是探测器官变形以增强感受范围,这些变化都会体现在外形上。   霍尔维斯没有否认,只是含混嗯了一声,然后手肘发力,撑着自己从洞里爬了出来。   这时候,旁边的那些队员才反应过来应该拉他一把。   只是霍尔维斯的气场过于强大,没人能反应过来他刚刚在洞口的短暂停留是由于体力不支。   不过只是短短一句话的功夫,他就恢复了力气,自己一个人爬出了洞口——   也怪不得只有他一个人进去了。   奥德里奇把自己刚刚观测到的情况像霍尔维斯报告。   “刚开始的时候以为是拾荒者误入了探测范围,发射了驱散信号之后他们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就在刚刚,我发现他们的行动路线和你的前进路线即将在某一点重合。”   霍尔维斯一边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消毒喷雾擦拭双手,一边道:“中段通道塌陷,他们应该是在另一头,我没有碰到他们。”   奥德里奇点点头:“是的,在即将重合之前,他们突然折返,并且长时间在某点停留,最后离开了。”   霍尔维斯若有所思。   他从背上拆下一个东西——如果图安在这里的话,他会觉得这个东西十分眼熟。   那是图安和昙雅挖了老半天、昙雅小心翼翼撬取下来的巴掌大的那块“树皮”的同类。   不过如果说他们得到的那块树皮是巴掌大的话,霍尔维斯这一块是两条并起来的人类大腿那么大,且除了树皮部分,甚至还连带有更里层的维管组织。   想要截取到这么大的部分,那么霍尔维斯的动作就不可能像是昙雅一样小心翼翼。   他的工具也不会是一根笔或者一把尺子。   从那整齐的横截面来看,他无疑是使用了非常锋利且坚实的工具来切割挖取。   只是不知道他把那个工具放在哪里。   他身穿一身黑的防护服,和在石林中的那套不同,这又是新的一套。   比起那一身把人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设计理念不同,这身服装没有了遮住几乎半个脸的面罩,而且材质上更加轻便贴身。   腰带似乎只是为了固定服装或者凸显腰身而存在,装东西的口袋数量大幅减少,连那块大树皮都是被绑带固定在背上背出来的。   乍一看,并不能在他身上找到足以切割那么大树皮的工具。   但是奥德里奇看上去见怪不怪,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人就是能够徒手做出一些别人依靠武器或者工具才能做出的事且轻轻松松、毫发未伤。   把那块大树皮交给队员收纳处理之后,霍尔维斯回头,问奥德里奇:“你该不是就只捧着你的微型电脑在那里看吧?”   奥德里奇耸耸肩。并不否认,甚至理直气壮道:“我当然得一直严密监视他们的动向,不然要是看丢了,怎么向你交差?”   “看来他们的动向你一清二楚。”   “他们也没有别的去处了,”奥德里奇笑嘻嘻地收纳了被自己当做探测仪器的微型电脑,道,“从古文明里出来的人、我不说全部,但是百分之九十九——他们都会去那个地方。”   他们这一次出来一共开了三辆车,其中一辆护送着大树皮离开了,剩下两辆车。   在叮嘱其中一辆车的去向之后,霍尔维斯和奥德里奇两个人独自上了一辆车。   去那个地方人越少越好,人多反而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一个叫做亚当的队员从第二辆车上跳下来,跑到还没有发动的车边,弯下腰,敲了敲车窗。   奥德里奇咬着一截能量棒,按下车窗。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那张年轻的、充满朝气的脸——   亚当是一个褐色卷发的青年,脸很圆,眼睛和鼻头都是圆的,看上去像是少儿节目的主持人。   亚当紧张地朝他敬礼,语速飞快地自报家门:“长、长官,我是新入编的特遣队队员亚当,今年二十岁,我非常仰慕队长,希望、希望能够跟在您们身边学习……”   这种场面话是常听的,但是能说得这么真诚、紧张得仿佛头顶一盆摇摇晃晃的滚烫开水一样的人不常见。   亚当接下来说的话,奥德里奇一句都没听,只是回过头看了一眼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只是摘了手套,正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神情恍惚,仿佛在研究自己的掌纹。   想到这儿,奥德里奇不禁摇头自嘲,想什么呢,奥德里奇,霍尔维斯会研究手纹?你倒不如说他试图用肉眼观测表皮细菌菌落成熟情况,这听上去比较像是他会干的事情。   奥德里奇被自己逗笑了,心情也好了不少,因此看霍尔维斯没有反对的意思,奥德里奇也没有为难这个新人。   “说不定我们真的需要一个打下手的苦力。”   奥德里奇说。   亚当不明所以,呆呆地看着他。   奥德里奇忍住笑:“我的意思是,可以,来吧,年轻人,上车,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咔哒一声,车后门打开了。   亚当欣喜异常,同手同脚地爬上车。   上了车,他不忘结结巴巴地表忠心:“我会非常听、听话的,而且请放心,我在山区长大,很有力气,什么东西都可以叫我拿!”    第85章   一直没有开口的霍尔维斯道:“我们要去拿的东西不会很重,比起力气,我们更需要你展示出别的品质。”   亚当有些困惑,不知道这个“别的品质”指的是什么,但是奥德里奇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不解,开口宽慰道:“别担心,这个品质在你身上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你不需要做多余的事。”   听了这话,亚当反而有些拘谨了,低着头小声回答:“好、好的……”   奥德里奇微微一笑,又瞥了一眼副驾驶位置的霍尔维斯,开玩笑道:“怎么,不研究自己的掌纹了?”   “掌纹有什么好研究的?“霍尔维斯显然不懂他的幽默,道,“想知道自己的种族特性的话,去医院做个溯源检查不就好了?”   “……啊,你说得很有道理,”奥德里奇叹息,“所以,你刚刚看自己的手是在想起了什么?某些回忆?”   霍尔维斯条件反射地反驳:“谁说我在回忆……”   话没说完,他意识到自己过于敏感了,紧急刹车。   这反倒是勾起了奥德里奇的的好奇心。   “天啊,我还以为你在发呆,结果是真的有什么特别的回忆?是什么!快告诉我!”   奥德里奇激动极了,哦,天,霍尔维斯竟然会陷入回忆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人惊奇,那会是这样的一件事或者说一个人?   霍尔维斯为什么会想起对方?他是为了什么想起那件事的?是什么触动了他?   奥德里奇好奇得不得了。   然而霍尔维斯只是目视前方,没有回答。   好半天,才冷冷地吐出一句:“好好开你的车,你没有几分可以扣了。”   奥德里奇有些失望,但并非没有预料。   如果哪一天霍尔维斯变成一个坦诚的、会跟人分享心事的人,那才叫人惊讶呢。   总之,直到很多年后,奥德里奇始终未能得知那一天,霍尔维斯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到底是在回忆什么。   但是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奥德里奇也很快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黑市到了。   如果说有这样一条街道,几乎是由金属管道和铁皮罐头一样的小房子组成,且比屋连甍,拥挤不堪,它会给人一种这样的感觉?   是会觉得规划上草率儿戏、还是会觉得色调上阴冷灰暗?   或者只是从视觉上感到杂乱无章?   非要说的话,那么只有一个词是可以比较合适地描述进入这个街的第一感受的:   亢奋。   金属外墙本来应该是冰冷单调的,但是却被覆上了鲜艳的彩漆,款式各异的门窗和招牌门脸更是在本就繁杂的色彩上又涂抹上浓重的一笔。   那些本来笨重突兀的管道也加入其中,像是灵活的蛇一样穿行在房屋之间,被因地制宜物尽其用地当做晾衣杆、花盘低或者悬挂彩旗的吊杆。   道路两旁是五颜六色的铁皮罐头,拥挤到本就不宽敞的道路更显狭窄。   而这样狭窄的道路又是七弯八拐,不知道在何处就会转弯消失踪迹,然后在不远处的某个房子后面又绕回来,出其不意地蜿蜒向远方。   就像是穿插在金属森林中间的一条静默的溪流。   而悬挂在各家商铺门口的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艳光四射,更是将这些鲜艳浓烈的风格放大,让一切“喧哗”起来,只是看一眼就觉得吵闹。   但亢奋二字绝不等同于吵闹。   甚至与之相反,这条街道是静谧的,偶有人声,也是轻言细语、点到为止,没有扯着嗓子的叫卖声、也没有喋喋不休的讨价还价。   有的商铺用钻石和报纸碎片制作门帘,门帘被进出客人带起,发出清脆响声。   一些店家门口的地砖镶嵌有森森白骨,而白骨之上随意地堆积称重售卖的金银首饰,这些首饰随意地被厚重的防水布遮住大部分面容,只露出金光闪闪的一角——   若是以为那是为了隐藏金银的光辉、为了防盗那就大错特错了。   询问店家,他只会随意地撩起一角,让金光盈满眼眶、刺激得泪腺湿润之后,告诉你是因为这些迷人的金子会造成过量的光污染,为了不被投诉,才象征性地拿布遮一遮。   图安如果看到这一幕大概会觉得熟悉,他们小区楼下的老奶奶卖自己种的菜的时候也是这样随意,在门口摊一块布,就相当于开门营业了。   金银并非此地唯一被贱卖的物品——   珍珠、宝石、景致的工艺品或者华美的绸缎。   以及被装在黑色的铁笼子里,有着似人特征的巨大虫子。   最受欢迎的一家店铺的门前,两米长款的黑灰色方笼里,被羽毛和珍珠装饰后的赤躯少女跪坐在地、双手抓着笼子栏杆,双眸垂泪,眼波含情。   “它”咬着唇,无声地注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深情像是在求救,却又像是一种宽恕——   就好像是在说,请救救我,我很痛苦,但是如果这对你来说有些困难,甚至会给你带来苦难,那么希望你不要这么做,如果我的获救建立在你的受伤之上,我宁愿终日受苦。   但是来往的行人,至多好奇地看一眼,或者稍微地驻足停留,打量一番,然后就摇着头笑着走开,看来他们并不把这个东西当做是多么罕见的“宝物”。   大部分人甚至是目不斜视地经过铁笼,对笼中娇艳少女没有一丝兴趣或者多余的怜悯。   亚当跟着霍尔维斯和奥德里奇往街道深处走去。   因为道路狭窄,车辆禁止通行,所以他们早就把车停在了某处,停车的车费高得让亚当咋舌——   他紧跟着两位长官,生怕被落下。   甫一进入街道,他莫名就感觉到了一种异样。   就好像是……被污染了一样。   可是街道整洁,并没有什么脏污。   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香气,像是烟草燃烧之后的余味残留,让人觉得喉腔发痒。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膨胀的气体一样从腹部盘旋往上,充盈亚当的身体四肢。   亚当亢奋起来。   在不知不觉中,他的呼吸变得沉重,但是感官却异常灵敏。   三个人经过那家门开摆放着笼中少女的店铺。   霍尔维斯目不斜视地经过,奥德里奇则是蜻蜓掠水一样地瞥了一样,很快又收回目光。   唯有亚当,控制不住地转过头,死死盯着笼中的少女。   少女泪光盈盈地望着他,身体微微颤抖,圆润肩头上粘连的羽毛轻颤,其中一片掉落,划过奶油般滑润肌肤,落在娇小腰窝。   亚当感觉喉咙像是吞了一块烧红的铁。   他双目猩红地盯着那笼子里的尤物,神情呆滞,不再像是那个眼神清澈的“少儿节目主持人”了。   察觉到身后异样,奥德里奇用手肘碰了一下霍尔维斯。   “诶,那小子好像被人面虫’抓住‘了。”   霍尔维斯充耳不闻,只是盯着手上的地图——   这是在停车场的时候,给了泊车员额外小费之后得到的。   如果一个人第一次来,他没有机会得到这样的地图,因为他不会知道要怎么寻找买地图的人。   霍尔维斯却知道。   这说明他是此地的常客。   “今天开放的回收站只有这三个,”霍尔维斯低声道,“其中一个在街道尽头,很远,剩下的两个在街道中段,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就在前面那所红色房子后面。”   奥德里奇:“……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亚当都快被人面虫“抓住”了啊!   虽然是亚当自己要跟上来的,但是作为领导或者说前辈,他们总有义务保障新人的生命安全吧?   霍尔维斯收起了地图,回头看了一眼,道:“那不是正好吗?”   亚当已经踉跄几步、跪倒在了笼子跟前。   他神色颓然,眼神混沌,双手捧着自己的面颊,就像是要掰开一颗水果一样地抓住自己的颌骨往外扯——   笼中少女圣洁的神情有一瞬的浑浊。   就好像是面对满桌美食时控制不住地舔舐嘴角一样。   吸溜一声。   一个穿着吊带裤的小胖子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拎起一截水管,朝着亚当就是一个喷射。   哗啦啦水声下,亚当像是大梦初醒,茫然地环顾四周,看到霍尔维斯和奥德里奇,他张张嘴,朝着他们的方向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神色委屈,像是被欺负的小孩子寻求家长的帮助。   奥德里奇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欣赏亚当的动作。   亚当还没走近,那小胖子加大水量,朝着亚当的背就是一顿射。   强劲的水柱冲击之下,亚当膝盖一弯,就地倒下在水泊之中。   而那些流经他皮肤的水,不知道沾染了什么东西,呈现出一种朦胧的桃红色。   小胖子又吸溜一下鼻涕,关闭了水流,抱怨道:“对着都快入土了的人面虫都能发那个情,真下贱。”   小孩子的声音,说起话来却直截了当。   奥德里奇笑了:“别这样,小胖,他第一次来。”   “新来的人那么多,中招的没几个。”   小胖子说完,面带厌恶地看了一眼笼中的那个“它”。    第86章   它身上的羽毛也被溅起的清水打湿,但是它像是没有感觉一样,只是看了一眼已经昏过去的亚当,然后换了个方向,继续把那张纯洁的面孔对向大街上别的人。   只是已经没有像亚当这样无知的“新人”来受它哄骗了。   奥德里奇走到亚当身边,蹲下,查看一番之后,道:“可能是因为体质原因,他收到的影响不小,可能得晕好一会儿。”   “所以我说正好,”霍尔维斯说,“我们有一个非常合适的借口去医馆了。”   奥德里奇叹了一口气:“啊,同伴因为人面虫昏倒……真丢人啊。”   “人面虫,完全的虫子,没有一点人的部分,哦,你说它那副美丽少女的样子,只是它的拟态罢了,它嘴里长着一盏灯,这盏灯会拟态它见过的人的样子、配合荷尔蒙吸引人靠近,越是快要死了的虫子,拟态就会越真,不过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那人形的下半截藏着它的本体,就是一摊巨型的鼻涕虫的样子,丑得让人发笑。”   乔利亚说完,回身看了一眼图安:“好些了吗?”   图安靠在床头,腰部以下盖着一床花色绚丽的被子。   他捧着一袋营养液,正试图用吸管扎穿袋口。   图安捏着吸管,眼睛一眨不眨,神色认真得仿佛在参加什么扔镖比赛。   乔利亚忍不住小声嘀咕:“刚成年又不是未成年,喝营养液还要吸管……”   他忍不住走过去,一把抢过营养液,仰头做了葛一饮而尽的姿势,道:“看到没!就应该这样一口闷!手一捏!一整袋就挤到嘴巴里去了!”   图安哦了一声,伸手:“还给我。”   乔利亚气得翻了个白眼。   图安最后还是用吸管喝了营养液。   他咬着吸管,看向窗外——他们现在在的地方是医馆的三楼,侧前方刚好有一个红色房子,红色房子对面的店铺门口有一个铁黑色的笼子。   图安一醒过来,就和那笼子里的东西对视。   乔利亚一进来看到他眼睛一眨不眨的样子,吓了一跳,还以为图安被人面虫“捕获”了,吓得干净过来挡住他的视线,并向他解释人面虫的特性。   “捕获,就是被人面虫蛊惑的意思,当你看它看入了神,就很容易受到它的荷尔蒙的影响,忍不住向它献上自己的身体作为食物,”乔利亚说,“不过它的捕获能力很差,一般要满足靠得特别近、意志力比较薄弱、然后它的拟态又特别符合你的审美标准且身边没有人帮助你这几个条件,所以很少有人真的会被它抓到。”   乔利亚说完,又忍不住问:“你刚吓死我了,一直盯着那玩意儿看,有什么好看的?”   他一边说,一边拉上了窗帘,把那个该死的人面虫隔绝在视线之外。   图安回过神来,看着乔利亚,张了张嘴,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乔利亚嗤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哦,你是不是在想,这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乔利亚抬手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声音悲愤:“都怪你要晕倒,不然我也不会来医馆,也不会被医生捉住剃胡子。”   图安说:“可是我还是想叫你大胡子。”   乔利亚摆摆手:“随便你,反正我的胡子在心中,不在脸上。”   “师姐和法布里呢?”   “医生在给法布里做推拿,帮助她尽快地回收外骨骼。”乔利亚,或者说,大胡子,他耸了耸肩,道,“昙雅在监督那个医生,以免他额外收费。”   两个人对视一眼,露出了然的神情。   确实,按照法布里的性格,确实很容易受人煽动,接受一些不必要的项目,然后多花不必要的钱。   这样看来,这个医馆实在是十分综合,竟然还有推拿师傅。   “这里看上去完全不像医馆。”   图安环视一圈,评价道。   他们所在的这个阁楼位于三层,十分狭窄,除了一张充当病床的单人床之外堆满了一堆杂物,生活气息浓郁,比起病房,看上去更像是某人的卧室。   而且这个房间的主人大概是极繁风格的狂热爱好者。   地上铺了砖红色带深蓝色碎花的地毯,墙纸是另一个色系,土黄色搭配深绿,但是同样布满了“枝繁叶茂”的花纹。   红色的墙柜是导致房内空间进一步压缩的罪魁祸首,三面墙各紧贴着一面顶天立地的墙柜,柜子上摆满了厚重的书籍和杂物。   房间内随处可见一些彩色的项链。项链由打磨过后的骨头染色制成,像是装饰品一样地挂满房间。   阁楼面对床的那一面是一扇占据半面墙的大窗户,窗帘是厚重的带流苏坠子的款式,花色同样是砖红色的低、遍布蓝色和黄色的花纹。   这是一个接近三棱锥形状的阁楼,为了视野开阔,没有吊顶,一抬头,就能看到那个最尖锐的房顶。房顶尖端没有缝合,而是留做气孔,气孔之上,又额外设计了伞形的遮雨顶。   气孔边缘嵌合了彩色的石头做装饰,石头呈现放射性排布,连接墙面上的花纹彩画。   这种圈圈层层、像是涟漪一样散开的彩画看久了容易让人有一种被吸进去的眩晕感觉。   图安莫名想起了某些教堂的穹顶图画。   这个房间也确实隐隐带有一种说不清的宗教色彩。   也或者是自己的错觉?毕竟这个房间的色彩繁杂,可能自己只是不太习惯这种风格,所以待久了有些头晕?   不过说起头晕,“我是怎么了?”   失去了自己胡子的大胡子找了个小板凳坐下来,表情严肃地问图安:“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图安看着那张没了胡子之后竟然还是像三十多岁的、有些显老的脸,回答道:“你应该问我还记得什么。”   “因为在我看来,我没有忘记任何我应该记得的事。”   按照大胡子的说法,当时法布里发动了外骨骼,惊动了地下的那个东西,让它莫名兴奋起来、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想要夺走当时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图安。   “夺走我?”图安指了指自己,有些意外,“听你的语气你很确定那东西的目标只有我。”   “是的,夺走你,它完全没有想要攻击法布里的想法,它的目标只有你。”   “我以为……它不是对法布里没有想法,而是没办法有什么想法。”   图安回答。   当时他虽然连眼睛都睁不开,但是五感仍在,他清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疾驰如风袭来,而下一秒,世界暗了下来。   法布里保护了他。   法布里一开始只动用了部分外骨骼,想要把图安从洞里拉出来,但是在意识到一场之后,法布里启用了完全体的外骨骼。   从背脊处呼啸着张开的背甲牢牢地嵌合在地面,将法布里和图安稳稳地保护在一个类似圆形的结构之中。   那东西的突袭在这层坚固的堡垒之下不值一提,因为巨大的加速度,它几乎是不可控地撞在了法布里的外甲上,并且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反而自己受到了损伤,不得已退回地下。   之后昙雅和大胡子赶来,确认了法布里和图安的安全之后,决定带着他们驱车前往“黑市”。   “只有黑市才有这种医馆,知道如何医治从古文明里出来的人。”   大胡子闭口不提他们此行的其它目的,就好像他们完全只是为了图安在考虑似的。   不过图安也不在意大胡子的隐瞒。   如果是他该知道的事情,他总会知道的。   他总能自己找到想要的答案。   “法布里不能自己回收外骨骼吗?”   图安比较在意这件事。   “平常是可以的,”大胡子说,“只是,有时候,特殊情况,就比较困难。”   法布里也是第一次直面那种东西的威力,惊魂未定,又因为外骨骼受到巨大冲击,整个人魂不守舍。   但是她没有忘记轻柔地放下怀里的图安,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   图安记得很清楚。   “她很自责,对你很愧疚,整个人有点失魂落魄的,”大胡子比划了一下,含糊道,“反正,就是情绪不太好。”   “她保护了我,”图安说,“我应该感谢她才对。”   图安掀开被子,试图下床:“她应该知道这件事才对。”   “嘿嘿,你才刚醒呢……”大胡子阻止未果,从床边的藤椅上拿起一件外套扔过去,妥协道,“你至少批件外套,现在已经是凌晨了,气温很低。”   阁楼并没有地方设置楼梯,而是直接在地板上开了个洞,掀起挡板,下方架设有一架折叠梯。   图安很疑惑大胡子是怎么把自己弄上来休息的。   把他带上去的目的是休息吧?但是带着病人爬这种梯子,真的不会让病人本就虚弱的身体更虚弱吗?   怪不得自己刚刚头晕呢,估计是大胡子把他扛上来的时候把他头朝下拎了。   二层的空间明显更加明亮宽阔,整齐地摆放着好几架病床,并由帘布隔开。这样看上去也更像是一个医馆了。   图安顺势撩开面前的帘布,听到了昙雅的声音,他循着声音找过去,在撩开第三面帘布之后,终于找到了昙雅和法布里。   以及一位长得有些罕见的推拿师傅。   昙雅看他那样不禁嗤笑一声:“难得见你露出这种表情。”    第87章   此时,推拿疗程似乎也到了尾声,推拿师傅晃了晃自己的咀嚼式口器,上下颚刮擦发出呲呲的声响,好像是在说话,法布里嗯嗯地点着头。   昙雅起身把医生送下楼:“好了,医生,我们会谨遵医嘱的。”   感情刚才真的是在说话。   昙雅这一走,治疗室里就只剩下法布里和图安。   法布里趴在理疗床上,手臂上的外骨骼还没有完全收回体内,这导致她的一侧手臂十分庞大,只能垂在床边、放在地板上。   “你好些了。”   法布里有些尴尬地开口。   图安不觉得尴尬,只是点点头:“嗯。”   法布里想要翻身坐起来,但是因为手臂的原因,这个动作做起来十分笨拙。   图安走过去帮她调整了床位,然后扫了一眼法布里那只巨大的手臂。   他表情犹豫,不确定地看了一眼法布里。   法布里意识到他想要帮自己抬起那只手臂。   她迟疑了一瞬,轻声道:“谢谢。”   于是图安帮她抬起手臂,让她顺利翻过身坐了起来。   坐正了身体的法布里神情放松了些,但是很快表情又变得正式起来。   “抱……”   歉意的话还没出口,刚吐出一个音节,图安像是没听到,打断她道:“法布里,谢谢你保护了我。”   法布里愣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谢谢我?”   法布里不解,短暂地困惑之后,她舒展眉头,认真道:“你不太清楚吧?古文明的边界是非常清晰又绝对的,它们绝对不会踏出边界之外,并且在靠近边界的地方力量减弱……但是我抱着侥幸心理,在边界边缘启用了外骨骼,招致了那东西的袭击……”   虽然法布里的目的只是想要把图安更快地拉出洞穴,但是她确实不够谨慎,差点让那东西抢走图安。   而这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是我让你陷入了危险之中。”法布里低声道。   “可是你确实保护了我。”   “你也说了,那个位置是边界边缘,不是在边界之外,那么地下的东西发不发动袭击都是有可能的,不一定是你的错,”图安说,“但是你保护了我,这是百分之百可以确定的。”   图安说着,视线转向法布里的手臂,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好奇,轻声道:“我能凑近点看吗?”   “当然,”法布里听了他的话,神情动容,因此对于这个小小的请求可以说是非常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并且告诉他,“你不用担心时间,想看多久都可以,这条手臂因为直接碰触到了那个东西,所以没办法马上收回到身体里,会保持这个状态很久,最早也要明天才能收回去。”   这听上去像是一种排异反应。   图安微微前倾身体,观察法布里手臂上的那层外甲。   那是一层黑白色的外甲,厚度惊人,妥帖地包裹手臂外侧,呈流线型,甲面上反射着油润的光亮,看上去坚固异常。   铁定甲虫。   图安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名词。   这是他所知道的外骨骼最为强壮的昆虫,被车碾过都能毫发无伤。在学校的时候,图安的某个同学做昆虫标本的时候遇到了铁定甲虫,甚至需要拜托图安帮忙——   才能用钻头和钉子把它固定在纸板上。   铁定甲虫坚硬的外骨骼让它们能够承受等于自身体重三十九万倍的力。   如果把法布里代入这个换算公式的话……   “对了,大胡子还好吗?他不是陪着你的吗?”法布里的声音将图安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他还好吧?你别看他表面如常,其实心里很过意不去呢。”   图安忍不住勾了一下嘴角。   “你和他说了差不多的话。”   法布里听了有些不好意思,扣了一下下巴,讪讪道:“哦,他也是这么说我的……不过,他不是擅长认错的性格,你既然宽恕了我,那么也请主动宽恕他吧。”   法布里的语气很庄重。   图安被“宽恕”这个词给震惊到了:“这么严重吗?”   法布里严肃道:“那当然,他没能及时给你们提供「共鸣」,害得你们差点被古文明引诱同化,这是古文明挖掘作业时的大忌!简直属于挖掘事故!”   “「共鸣」……”   图安细细琢磨这个词语。   就像是两段电线拧紧后电流流通的瞬间,小火花跳跃,他莫名理解了这两个字的含义。   「共鸣」是一种无形的救生绳,一段在古文明之外的人手里,另一端在进入古文明的人手里。   就像是放风筝的人手上握着的线,只要线在,就不用担心风筝飞不回来。   不,用风筝来比喻不够恰当,更准确地说,这应该更像是钓鱼。   这是经验老到的吝啬渔夫和穷凶极恶的大鱼之间的博弈。   渔夫吝惜饵食,而大鱼绝不会让饵食存活。   要在大鱼咬钩之前收回饵食,否则就会人财两空。   昙雅和图安就像是怀抱饵食的铁钩。如果稍不注意,就会和饵食一起被所谓“大鱼”吞吃入腹。   那么,他们想要从中得到的那个东西,是否也是古文明用来引诱外人进入的一种“饵食”呢?   “幸好这个古文明觉醒程度很低,「呓语」的能力不强,你们才可以靠着自己就闯出来,不过你身体不太好,强行突破让自己也收到了影响,才会一出来就晕倒发烧。”   法布里说。   但是关于大胡子为什么没能按照他们计划的在外留守、随时准备提供「共鸣」,法布里只字未提。   她和大胡子,以及昙雅,都对图安有所隐瞒。   图安无意识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侧颈——那是黏贴敷片的位置。   敷片早不知道掉落到哪里去了,现在那块皮肤光滑干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但是图安记得,在那个地下洞穴里,有人帮他摘下了那枚敷片。   在黑暗中,他清晰听到了敷片被折断捏碎的声音。   大胡子可能是中途离开、没有完整地给他们提供「共鸣」,但是大胡子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提供「共鸣」的。   大胡子提供了一部分,但是图安没有“听”到。   因为有另一个「共鸣」、霸道地占据了他的所有感官,给了他「指引」。   而有人为了确保图安只听到这个未知的「共鸣」或者说听得更清晰仔细,还故意揭掉了图安脖子上的敷片、让大胡子的「共鸣」没办法传递过来造成打扰。   当时的黑暗中,只有自己和昙雅。   会是昙雅做的吗?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陌生的「共鸣」又来自何方?   不对,等等,好像有什么被他忽略了的部分……   图安猛然抬头,询问法布里:“我师姐是耳朵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你才是聋子呢。”   身后的布帘被人撩起,昙雅的声音不太友善地传来,紧接着露出一张表情不太好看的脸。   图安:“……我说的是不方便。”   昙雅皱着眉,抱着手臂:“你这和说我是聋子有什么区别?你不就是这个意思?”   法布里生怕他们俩吵起来,赶忙解释道:“昙雅小时候因为一场爆炸耳石受损,能听到声音,但是感知不到「共鸣」。”   图安若有所思地点头:“哦……”   然后他对着昙雅微微一笑:“半聋子。”   昙雅:“……?”   她觉得这小屁孩儿在挑衅她,这个欠揍的脸就是证据!   就在昙雅准备撸袖子动手、法布里已经在跳起来劝架边缘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铃铛声。   非常规律齐整的铃铛声,保持着一定的节奏,紧凑地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昙雅回过神:“啊,通过了。”   还没等图安问什么通过了,昙雅就拽了一把图安的手臂,示意他跟自己一起下楼。   “快,我们的货上架了。”   货?用来买的,还是用来卖的?   图安一头雾水,稀里糊涂但依旧紧紧跟着昙雅下了楼。   一层就完全是一个杂货铺的样子,一进门,玄关处就是狭长的方形柜台,摆满了玲琅的货品,而另一侧的墙壁上则是挂满了商品,连地上都堆满了贴有价签的货品,只留了一条紧挨着柜台的狭窄的过道供人行走。   那些货物的种类也是五花八门的,从锅碗瓢盆到水管五金、从项链衣裙到风干特产应有尽有,像是个百货商店,但是每样东西又几乎只有一两件。   柜台里空无一人,图安凑近了,才注意到里面有个小孩子坐在被放倒的小板凳上写作业。   这小孩子长得很可爱,圆滚滚肉嘟嘟,脸颊肥肥的,穿一身毛茸茸的帽衫,露出短短的手,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皮肤泛着果冻一样的绿光,图安会觉得自己回到了老家。   小孩子身侧就是一扇暗门,暗门上垂着一只铃铛。   这并不是店里唯一的铃铛,入门处的地方也悬着这样一只铃铛。   铃铛上的系线绷得很紧,尾端没入暗门之后的昏暗之中,刚刚,就是有人在暗门里拉响了这颗铃铛,所以昙雅才会那么急匆匆地往下赶。   昙雅趴在柜台上,朝那个小孩喊话:“喂,你孙子呢?”    第88章   那小孩咬着笔头,慢吞吞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站起来,迈开小短腿跑进了暗门。   很快,就听得一声哎哟,一个苍老的声音颤巍巍道:“我的小祖宗,你怎么从椅子上起来了?”   紧接着,就有人从暗门里走出来,还牵着那小孩一只短短胖胖的手。   小孩板着脸,很严肃地走出来,然后自己又坐下来在小板凳上,拿起笔——   图安瞥了一眼,发现他在纸上画苹果。   哦,看来这个世界也有苹果。   图安有些失望。   这苹果看着好普通,红的圆的,带一个把,两片绿叶,也没有长嘴长腿的,竟然那么正常,真是让人大失所望。   那个苍老的声音则是讨好道:“哇,祖宗,你画的这个果果,好圆!”   图安盯着那张脸。   这个地方的人的年纪真不好猜。   听声音一把年纪,看脸,却又是个青年模样——而这个看上去不过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又是那看上去只有幼儿园文凭的小孩子的孙子。   那老青年对着小孩子声音甜得出水,但是一直起腰,就像是变脸似的,立马换了个表情。   他对着昙雅就没有对他祖宗那样亲切的语气了,埋怨道:“昙雅,你说说你,干嘛劳烦我祖宗?要是摔了磕了碰了、你叫我们全家可怎么办?”   他穿一身竹青色的长袍,中长发,脸颊苍白,眼睛像是睁不开似的,看着很腼腆。   是个青年人的长相,站姿说不上挺拔,却也绝对和佝偻不沾边,可声音却如同风烛残年的的老人,让人总担心他会不会突然就双眼一翻背过气去。   而即使面对老人,昙雅也依然是那个脾气。   昙雅翻个白眼:“谁叫你动作那么慢?铃铛倒是拉得挺急的,结果半天不见人!”   “真是!每天那么多客人!就你等不得!”   那青年说着,直摇头,苍老的声音略微有些发颤——   他注意到图安的视线。   那视线灼热,让人难以忽视。   昙雅也转过脸,看着图安。   谭雅有些幸灾乐祸:“哦,我师弟瞧上你了。”   老板不知道为什么,无意识地锁紧肩膀,似乎真的有些害怕似的,道:“我、我马上就十八岁了……”   图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可以从成熟体逆转到幼年期阶段?”   不然实在是很难解释,这一大把年纪的声音和年轻的脸的适配关系以及一个成年人把幼童称之为祖宗的这个行为。   老板点了点头。   但是仍然不敢松懈——他似乎很害怕图安会对他做什么似的,下意识地往柜台里面缩,还忍不住地抬手想要遮挡自己的躯干。   但事实上,图安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甚至没有怎么靠近柜台。   图安在思考这个人和灯塔水母之间是个什么亲缘关系,而青灯不知道在害怕些什么。   昙雅饶有兴趣地打量这两个人。   “喂,青灯,你为什么这么害怕我师弟?”昙雅曲起食指敲了敲柜台平面,揶揄道,“是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回忆吗?”   她话音刚落,被她称作青灯的老板就狠狠剜了她一眼,显然,这是被戳中心事了。   昙雅明显不想放过他。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们是来办正事的,”昙雅正色道,“对吧,图安?”   图安回过神,从青灯身上移开视线,应了一声:“啊。”   就是这个瞬间,他移开眼,遗漏了青灯在听到昙雅嘴里吐出那两个音节时候眼里一晃而过的惶恐。   昙雅很满意青灯的这个反应。   “说说,你给我们这次的战利品估了个什么价?”   青灯瞥了图安一眼——他正低着头,专注地审视着透明柜台里展示的那些商品。   其中有梳子、发夹、骷髅以及华丽的银酒杯。   涉及到自己的专业领域,青灯整个人的状态有所提升,看上去精神了不少,连那苍老的声音都年轻了不少,听上去不会马上就一命呜呼了。   “……不是什么少见的东西,胜在鲜活,可以给你十个点。”   “十个点?打发叫花子呢?”   “天啊,昙雅,你自己不是也清楚吗?这不过是一个很低级的古文明遗物,而且你给我的样本这样少,都没有多少回收的价值!”   青灯絮絮叨叨道,“要不是你是我的老主顾,我甚至不愿意给你十个点!”   昙雅掏了掏耳朵:“……你话真多。”   青灯:“……”   昙雅又拍了拍图安的肩膀,问:“你有没有什么看中的?就当是见面礼物。”   “你买单吗?”   图安很认真地问。   昙雅笑了一下,转头看向青灯。   青灯这时候在推销的本能以及对图安天然的恐惧之中纠结,站在柜台后面、一副想要开口搭话又不敢的模样,一时间没有注意到昙雅不怀好意的表情。   当听到昙雅那句“我没钱,让老板送你”的时候,青灯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句话里的老板指的是自己。   等他反应过来,图安已经在昙雅的怂恿下将视线锁定在了一只银色的边夹上。   这只边夹由扁而细的银色金属制作而成,设计非常简单,类似一枚回形针,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花纹。   昙雅撇了撇嘴:“这么这么小家子气?那么多金银珠宝,就看上这个?”   “别说金银珠宝了!连这个我都不能给啊!”   青灯都快跳起来,指着昙雅,手指颤抖:“你你你你——”   昙雅不为所动。   而图安此时抬起了头——   他只是看向青灯。   青灯整个人慌了。   图安也意识到了这点。这个青灯似乎很怕他。   说不清楚是恐惧或者是厌恶,总之,青灯是不愿意和图安有太多接触或者交流的。   他极力忍耐着,最后动作飞快地打开柜台内侧的推门,用一个桃木的架子把边夹从柜台里的展示台上夹下来,然后动作飞快地把它打包在一个透明塑料袋子里。   这一系列动作耗时不过几秒钟。   紧接着,这个塑料袋从柜台里飞出来,带着主人的嫌弃和不舍,精准地落入了图安怀里。   “拿走拿走!”青灯别过头去,一边摆手一边避恐不及道,“别盯着我!”   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图安心情很好。   他把边夹塞进口袋。   然后好心提醒老板:“老板,你最好给我师姐卖的东西提提价。”   青灯面露厌恶:“你们两个真是……打着配合……占我便宜上瘾了是吧?!”   昙雅叹一口气,搂过图安的肩膀,转身要走:“哎呀,算了,小图安,老板不相信我们,觉得我们在耍他呢!既然别人不相信我们,我们也不用多费口舌……”   青灯犹豫了一下,叫住两人:“诶!”   “说真的,十个点,你卖不卖?”   昙雅头也不回:“别逼我骂你。”   青灯不大高兴:“你这人真是!我给的已经是友情价,换别人你连一个点都……”   话没说我那,青灯突然脸色一变:“等等。”   他有些结巴起来:“你、你该不会是……”   昙雅这时候终于舍得回过头来。   她的表情有些无奈:“老板,你这么迟钝,连到手的钱都不要,还开什么回收点啊?”   回收点,就是回收古文明产物的站点。   回收点通常不是固定的,而是流动的——具有回收资质的商家每个月拥有一定限额的回收份额,在规定的日期可以放回收。   一般,古文明挖掘出来的样本的回收价格根据古文明的等级高低或者完整度来定价,价格在一点和五百点不等。   但是有的东西,却不在这个价格范围内。   比如说,一个古文明的开采权。   这个东西就昂贵到可以以万计数。   昙雅来寄卖的就是这个东西。   图安以为这个东西类似矿石开采,是一张证书什么的,但是昙雅告诉他并不是这样。   所谓古文明开采权的出售,更像是一种替身行为。   “古文明是会认得气味的,「它」会记得最开始冒犯自己的人的信息素的味道,而只要带有那个人的气味,不管多少次进入古文明,都能够惊醒「它」,而对于想要开采新鲜的古文明遗物的人来说,这个第一个开垦者的气味就是古文明开采权。”   “那么代价是什么?”   图安觉得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只要发现古文明后让古文明记住自己的气味就可以出售自己的气味、也就是古文明开采权,这简直是躺着挣钱,而且是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买卖。   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   图安坚信这种意外之财一般都会附有沉重的代价。   果不其然,昙雅眨眨眼:“哎呀,也就是随着不断有人使用古文明开采权进入,古文明对这个人的气味就会越来越敏感,然后古文明之间具有通感,其它古文明如果发现这个人的气味,就会通知这个古文明,然后「它」也许就会顺藤摸瓜来找你,不把你折磨致死不罢休呢。”   感情这个「古文明」还能移动?   图安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你在出售古文明开采权?”   “是啊。”   “这个古文明开采权是你的?”   “哎哟,师弟你真会开玩笑,是我的话,我怎么会拿来卖呢?”   “……所以是我。”   “哈哈,真聪明啊我的宝贝疙瘩,当然就是你咯!”   兴许是看图安脸色不太好看,昙雅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怕啊,又不是让你一次卖一辈子的,你少卖一点,卖的量就只够让别人进去个一两次,不碍事的。”    第89章   青灯抱着胳膊,单手撑着脸,在柜台后面饶有兴致地旁观。   本来被昙雅耍了之后挺不高兴的,但是现在看到这两个人没谈拢、昙雅费尽口舌、而图安完全不买账的样子,他又有点高兴。   现在轮到他幸灾乐祸了:“哎呀,是啊,昙雅没告诉你吗?一般出售古文明开采权的人,要卖个两三次才会被玩死呢~你少卖点说不定就只是残疾,不会死的啦~”   他特意加重了“玩死”这个词的咬字发音。   昙雅脸上笑容一滞,转过头来看了青灯一眼。   青灯脸上笑容更明显了。   只是这笑容很快就维持不住了。因为不管昙雅怎么巧舌如簧,图安就是不同意出售自己的「古文明开采权」。   “你知道的,我很脆弱,”图安眨眨眼,对昙雅道,“我没办法保护自己。”   他的语气有些可怜,只是明显没有用心,可怜的成分占比极低,在昙雅听来,这句话更像是一个警告。   图安在警告昙雅,他的来历和目的。   他说完这句话,昙雅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让青灯大吃一惊的是昙雅并没有继续死缠烂打,也没有暴跳如雷或者恼羞成怒,而是少见地露出了理解的神情。   昙雅善解人意地摸了摸图安的小狗头,点头道:“哎呀,是呢,我们图安很脆弱,没有办法很好地保护自己呢。”   青灯傻了。   昙雅叹一口气:“所以我们还是不拿命换钱啦,这个古文明开采权,就不卖了吧。”   青灯忙不迭地从柜台后绕出来,想要留住两个人:“等等!”   但是昙雅对着他摇摇头,然后抓着图安往外走——   “不不不,我们还可以再聊聊!你们要是担心自身安全的话,就只卖一次、一次、一次就好啊!一次也能有很多点数呢,这可是好多钱,你们能请很好的安保公司保护的……”   青灯急了。   “算了,比起点数,当然还是我的小师弟自己的意愿更加重要啦……”昙雅态度坚决。   图安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他低声道:“……我不会还给他的。”   那个边夹,他不会还的。   昙雅从嘴角挤出几个字:“……不用还……你信不信,他现在恨不得再给你一脸盆那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那个开采权那么值钱?”   “我们只能寄卖,他们回收之后还可以再转手,利润是我们获利的好几倍,你说值钱不值钱?”   语速飞快地说完,昙雅表情真挚地谢绝了青灯再谈谈的恳求,毅然决然地踏出了大门——   差一点。   因为门打不开了。   图安和昙雅对视一眼。   然后两个人齐刷刷地转头。   那个写作业的小孩子踩在自己的椅子爬上了柜台,很得意地给他们展示自己本子上的图画。   那是一个笼子,笼子里面有两只哭泣的小虫子,而在笼子外面,是写着一万点数的支票。   青灯走到小孩子身边,那张仿佛睁不开眼的脸上泛起一层讨好的笑容。   他一边动作温柔地把那小孩子、哦、对他来说应该是自己的祖辈给抱了下来,一边抬起脸,对昙雅和图安道:“再商量商量。”   亲切的、市侩的语气。   这是要强买强卖了。   昙雅眯起眼,盯着青灯半天,最后才从嘴里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奸商。”   青灯脸上的笑容更甚:“过奖过奖。”   因为还有客人上门,为了不影响生意,青灯把昙雅和图安请到了二楼。   法布里的手臂变小了一些,正在空旷处做单手俯卧撑,看到两个人像是战败的小公鸡样垂头丧气地,嘿嘿一笑:“没谈拢?”   昙雅脸很臭:“奸商。”   图安举起双手:“商谈失败。”   “不过也不是完全无功而返,”图安从口袋里摸出那枚银色边夹,道,“老板送了我一个这个。”   法布里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哟,那个守财奴青灯?你竟然能从那个吝啬鬼手里讨到好处?”   “他可聪明了,”昙雅神色恹恹道,“还知道跟我打配合抬价呢。”   只是他们配合打得太好,让青灯信以为真,意味着单生意真的做不成、于是干脆直接把人扣留了下来。   图安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我没有给你打配合。”   昙雅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图安郑重地摇头:“我不卖。”   昙雅刚想发作,眉毛一竖、骂人的话还没出口,不知道想到什么,气竟然消了,有气无力地躺在理疗床上,死气沉沉道:“呵呵,也是,我在想什么呢,你个一落地就被人扒了裤子玩钩子的小屁孩儿,能有什么脑子?”   法布里忍不住抬手碰了一下昙雅,小声道:“喂,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偷瞄图安的神色。   雄虫都很玻璃心而且爱面子,并且大部分都把自己的第一次看得很重要,她怕昙雅这张嘴引起小师弟不好的回忆、让他一时间承受不住濒临崩溃。   但是图安只是举起那枚边夹,让灯光把它照亮。   研究半天后,图安说:“不是银的。”   昙雅呵呵一笑:“不然呢,银色的就是银的吗?那厕所里不是遍地黄金咕叽呜呜#¥%法布里你捂我嘴巴干什么!”   法布里一边面带微笑地用枕头捂住了昙雅的嘴,一边对图安道:“你别理你师姐这张破嘴,她说话没什么营养的,没必要都听。”   图安点点头:“嗯,我知道。”   正在奋力和枕头作斗争的昙雅听了这话不乐意了,口齿不清道:“……你什么意思?臭小子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咕咕呜呜法布里我快不能呼吸了!”   法布里于心不忍,松了手,昙雅趁此机终于挣脱了法布里的枕头刑具。   她面色如常,没有一点缺氧的痕迹。   法布里见怪不怪,昙雅这是对她做了个鬼脸,然后鄙夷地看着图安手里的边夹,问:“那么多好东西你不要,拿个不值钱的夹子做什么?”   法布里不喜欢昙雅这样的语气,纠正道:“别说话这么尖酸刻薄,小雄虫爱美是很正常的。”   “他那头短毛有什么爱美的必要吗?连眼睛都遮不住,还黑乎乎的!”   眼看着两人要因为自己的发型问题吵起来,图安赶快澄清:“我没想用它夹头发。”   昙雅摇头,对法布里道:“你瞧,我说吧,这孩子是傻的,怎么会打扮自己这么高难度的事情?”   法布里也面露不解:“那你是……”   她的表情复杂,也许是脑补了什么悲伤的剧情。   图安耸耸肩:“我有一种感觉。”   他定定地看向昙雅:“师姐,我看到这个夹子的时候,有一种感觉。”   昙雅懒散地扫了他一眼,然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理疗床上,敷衍地回应道:“哦,是吗。”   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潜台词。   法布里好奇:“什么感觉?”   “和我在那个地下通道里……”图安说到一半改口道,“和我在古文明里的感觉差不多。”   昙雅嘲讽道:“哦,又听到什么了不起的声音了?还是感觉到这东西上面残留的余颤、又让你产生「共鸣」了?”   图安确定了,果然,在古文明里摘掉他脖子上敷片的人就是昙雅。   “是你揭下了我的单向共振导体。”   图安语气笃定。   法布里有些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你记住那装置的名字了!真聪明!”   昙雅则是大方承认:“是啊,就是我揭的。”   她一个翻身,从理疗床上坐起来,道:“乔利亚的「共鸣」对我不起作用,对你影响也很微弱,而你又有强烈的「共鸣」表现,那不就说明有另一个共鸣在对你起作用吗?我当然得想办法物尽其用,让你接受到那个我不知道从哪儿出现的「共鸣」,否则你很有可能被同化。”   昙雅的脸上难得出现了那么严肃的神情:“……你能辨别出那个「共鸣」的来源吗?”   图安愣了一下。   昙雅又加重语气,重新问了一次:“你知道那是谁的「共鸣」吗?途安。”   最后两个字的语调是很奇怪的。   她在提醒图安。   也许那个「共鸣」就是来自图安心心念念的「李途安」。   但是图安其实并不能确定。   他确实感觉到那个「共鸣」是和「李途安」有关的,但是,如果非要说的话,他并不觉得这个「共鸣」的直接制造者就是他想要找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对于图安来说十分陌生的声音,也是他从未感知过的「共振」、从未听到过的「共鸣」。   “我不清楚……”图安迟疑了一瞬,然后询问,“有没有一种可能,在某处,某人和我同频共振,阴差阳错地让我接受到了这个陌生人的「共鸣」?”   “陌生人?”昙雅不死心地追问,“你确定你不认识那个人是谁吗?”。   “我不确定这个人对我来说是否陌生,”图安盯着昙雅的眼睛,确定地回答,“但是我能肯定的是,绝对不是你跟我想的那个人。”   昙雅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图安,最后在那双铁灰色的眼睛面前败下阵来——   这仿佛是一双天生不会撒谎的眼睛。   最冷硬的颜色,却又流淌最澄澈的光。   图安不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人,但是在这件事上,昙雅相信他没有隐瞒。   法布里一头雾水,但还是试图加入讨论:   “说不定是你自己脑海中的回响,人在陷入绝境的时候,总是会被自己的本能所救,让隐藏的本我成为自我的救世主。”   法布里语气真挚:“是你坚定的心庇护你不受杂音的蛊惑,虫母在上,你天生适合干这行。”    第90章   图安被这个起承转本专业的夸奖给逗笑了:“哦是吗,谢谢你法布里,我会好好考虑在本专业深耕的。”   “深耕!”昙雅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很快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恨铁不成钢道:“连古文明开采权都不愿意卖一次,你深耕个屁!”   话音刚落,咔哒一声,天花板上的门板被人掀开,已经没有胡子的大胡子探出头来,语气有些惊奇:“昙雅,你怎么又开始打古文明开采权的主意?”   昙雅沉默了一瞬,然后别过脸装死。   大胡子语重心长:“在校生未经审批擅自寄售古文明开采权可是要记大过的。”   昙雅不吭声:“……”   大胡子给出致命一击:“你要是再被记过扣分,可又要留级了。”   昙雅恼羞成怒,一个枕头砸过去:“……闭嘴!”   枕头软绵绵地砸在大胡子的手臂上,又无力地落下,图安接住了枕头,也抓住了大胡子话里的关键词:“……再?又?”   他还想说什么,但是法布里眼疾手快,在昙雅一记眼刀飞过来之前赶快捂住了图安的小嘴。   “哎呀,乔利亚,你在上面呆了那么久,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大胡子点头。   从阁楼上顺着折叠梯爬下来。   他手上抱着好几份文件袋,图安有些惊讶地发现其中一份的封面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这是什么?”   “体检报告。”   “……这地方竟然还能开出体检报告?”   “嘿,别这么说我家,”大胡子举起文件袋,用文件袋的一角象征性地敲了一下图安的头,笑着说,“好歹也是正经医疗机构。”   说着,大胡子从文件里抽出一份递给图安:“喏,你的。”   图安比较在意这件事:“这医馆是你家开的?”   “算不上,但是这个地方确实是我家。”   大胡子语焉不详,图安还有些好奇,但是楼下传来顾客推门进入的铃铛声——   大胡子在嘴前竖起食指示意他们噤声:“青灯一忙起来就会把我们忘了的,等会儿我去吸引他的注意,你们悄悄离开。”   “那你呢?”   “到时候你们几个都走了,青灯留我有什么用?他巴不得我早点滚回学校去呢。”   大胡子语气轻松地转身下了楼。   三个人则挤在楼梯边的帘布后,伺机而动。   图安抱着自己的体检报告,想掏出来看一眼,却被昙雅打了手。   昙雅:“你不能等会儿?有什么得要现在看的?”   图安乖乖地缩回了手,小声道:“……我好奇嘛。”   就在一天前,那个人还让他去医院检查一下——结果今天竟然就成真了。   图安觉得有些……怎么说呢?他觉得有些、哎说不清楚。   总之,他实在是有些好奇,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身体素质到底如何。   “反正应该是有些问题的吧……”   他无意识地低声嘟囔。   那个金毛不就是那么说的?他的健康情况好像是有些问题的。   也不知道这个问题严不严重,会不不会影响到他后续寻找「李途安」。   “你这不废话吗?”昙雅翻了个白眼,“现在这年头谁没点小毛病?身体有点问题不是正常现象?”   昙雅话还没说完,一楼,青灯莫名其妙和大胡子吵了起来。   听到吵架声的瞬间,三科脑袋立马同一时间从栏杆上探了出去,像是一串糖葫芦似的叠在一起看热闹。   青灯情绪激动,声音听起来都没有老人味儿了,中气十足:“你爸妈年纪也大了,你怎么不为他们考虑考虑!”   “跟你有关系吗你这么唠叨?我爸妈是在为你工作不是卖给你当奴隶了,你能不能少管我们家的事?”   图安听得起劲,法布里拽了一他一把,他回过神来,昙雅已经撩开一面布帘往外走。   哦,现在就是他们可以溜出去的那个时机。   大胡子为了吸引青灯的注意也是牺牲自我了——图安觉得大胡子不像是演的,他对青灯的那种厌烦特别真情实感。   只是青灯脸长得年轻,大胡子这个人又小小年纪长得一把年纪,块头又大,两个人站在一起吵架特别像是大胡子在欺负青灯。   而只听对话内容,又会觉得青灯像是个高高在上的长辈,大胡子虽然语气不好但是隐隐又能听出几分小辈无能为力的委屈和嘴硬。   啧啧,真混乱,真有趣。   图安搂着自己的体检报告,加快脚步跟上了昙雅和法布里的步伐。   在他们三人的行动路线上,浅蓝色的帘布不蹲被人撩起又落下,像是水面上的一列波纹。   刚巧这时候有人上了二楼,掀开布帘的方向和他们相反,于是就像是两行反向的波纹相遇撞击,几片水蓝色无声地搅在一起,搅动着,荡漾开一圈涟漪。   布帘翻飞间,似乎有两片肩膀相擦而过。   布料摩擦声很快被凌乱的脚步遮掩。   霍尔维斯无意识地侧过脸,视线落在自己肩头。   奥德里奇问他:“怎么了?”   那丝特别的、熟悉又陌生、冷淡而清甜的味道转瞬即逝,更多的是陌生的信息素的味道。   是陌生的雄虫信息素味道,就像是气味主人一样霸道而粗鲁地扑面袭来,不由分说地沾染到皮肤上。   霍尔维斯面露厌恶,下意识地竟然想要竖起衣领阻隔那股味道。   但是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那并非是下水道的滔天臭气或者是工业废水的刺鼻气味,光靠捂住鼻子是没有用的。   奥德里奇还在追问:“怎么了?”   竟然恍惚间以为又遇到了那孩子……霍尔维斯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他皱着眉屏蔽了感官,语气平淡如常:“没什么。”   紧接着,他快步走开,远离了那片被弄脏的空气。   那股本来就如丝似缕、若有若无的信息素味道被甩在身后。   让人厌恶的雄虫气息也逐渐被空气稀释,再惹不起更多情绪上的涟漪。   另一头,长相奇特的“医生”从另一边走过来,那双大而奇特的眼睛只是大致扫了一眼床上的亚当,就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不同于和法布里交流时候发出的类似虫鸣的声音,医生开口,是谁都能听懂的标准通用语:“啊,是人面虫啊……”   奥德里奇凑到霍尔维斯耳边,和他咬耳朵:“我感觉医生在心里嘲笑我们呢……”   “别多想。”   霍尔维斯不耐烦地把奥德里奇的脸推开。   奥德里奇瘪了瘪嘴,但是也习惯了霍尔维斯不喜和人接触这一点。   但是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的,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像是躲垃圾一样躲你亲爱的副官呢?   奥德里奇委屈:“我身上又没有病毒!”   霍尔维斯冷冷道:“白痴也是一种会传染的病毒。”   奥德里奇:“……”   他抱着胳膊,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行行行,你就这样生人熟人都不要近身,打一辈子光棍好啦!”   霍尔维斯看了他一眼。   医生这时候也从亚当身上抬起头来,关切地看了一眼霍尔维斯:“需要做个身体检查吗?”   都这个年纪了还这么孤僻,说不定是生理上有什么缺陷导致的心理问题呢!   霍尔维斯:“……”   奥德里奇坏笑道:“哦,是的,亲爱的医生,我觉得是有这个必要的,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霍尔维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奥德里奇!”   奥德里奇一惊,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刚忙闭上了嘴。   嘲笑霍尔维斯一时爽,职场立变火葬场。   奥德里奇懂霍尔维斯,但是医生不懂。   医生把这当作了霍尔维斯的讳病忌医,很亲切地走过来,举起了自己的其中一只前肢——   从这个前肢端末坚硬、尖锐又中空的造型设计来看,估计是想要提取一些霍尔维斯的血液做体检。   “没关系的,”医生笑了,上下颚摩擦发出呲呲呲的笑声,“就当被蚂蚁扎一下,不太痛的。”   霍尔维斯后退一步,冷声拒绝:“……身高一米六六的蚂蚁也能叫蚂蚁吗?”   医生有些失望地收回了自己的前肢,狡辩道:“……那我确实有一点蚂蚁血统嘛。”   所以才会长得像是一只大蚂蚁。   霍尔维斯看了一眼床上的亚当,问:“他怎么样。”“因为是类虫种,所以收到人面虫的影响比较大,但是好在清洗及时,等身体里残存的人面虫荷尔蒙代谢完毕,就能恢复正常了。”   医生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我建议吊个水。”   奥德里奇有些怀疑:“你不说等他自己代谢就好了嘛……”   他怀疑这家伙就是想要多收费。   医生的眼珠子开始左转右转:“嘿嘿,这个吊水,好得快嘛~”   奥德里奇还想说什么,被霍尔维斯打断。   “那就吊水。”   霍尔维斯果断道。   奥德里奇瘪了瘪嘴,没说什么。   算了,就算超过经费,霍尔维斯大少爷会自己补上的。   “奥德里奇,你守着他。”霍尔维斯说完,自己下了楼。   刚走下楼梯,就看到一个人气冲冲地走出大门,门上的铃铛被他粗鲁的动作撞击得咣当作响。   而青灯就像是所有和青春期的孩子吵完架的父母一样精疲力尽,靠在柜台上长吁短叹。    第91章   看到霍尔维斯下来,青灯有气无力地点头示意,算作打了招呼。   他勉强直起身子,嘟囔道:“天啊,少尉,千万、千万别生孩子!小孩子简直就是上辈子的债、你根本还不清……”   霍尔维斯没有什么想要和他拉家常的兴趣,只是拿出了一个东西放在柜台上。   “我不会生孩子的,我也生不了,”霍尔维斯敲了敲柜台,道,“估个价,我要寄卖。”   青灯有些惊讶地看着霍尔维斯拿出来的样品,脸上有一瞬间的混乱。   “哦……这个……现在出现了一些少见的情况……”   青灯结结巴巴地说着,看了一眼霍尔维斯那张漠然的脸——似乎是想起了某个同样金发碧眸又不苟言笑的男人,青灯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有些后怕地收下了这样物品,低声道:“……好的,少尉,我会认真评估,给出一个让您满意的价格的。”   大概半个小时后,霍尔维斯离开了医馆。   两个小时之后,奥德里奇带着苏醒过来的亚当也离开了医馆。   街对面的那只铁笼子里,那只人面虫冷眼旁观着他们的离去。而在笼子后方,一个沙哑的声音道:“是的,那家的孩子,霍尔维斯,他离开了医馆……他是带着伤员进入医馆求医的……哈哈,但是谁又能肯定他没有买或者卖些什么呢……”   人面虫温顺地靠近声音发出的方向,将自己的拟人投影靠在了铁笼边缘。   一只像是干瘪的老树皮一样纹路纵横的手伸进去,轻柔地抚摸“少女”的面颊。   人面虫发出了舒爽的低声吟叫。   但是下一秒,那精致的拟人画面就被那只苍老的手捏碎——谁能捏碎光呢?   没有人能捏碎光。   那只手捏碎的是丑陋的人面虫口腔里的那盏类似灯的发光器官。   伴随着器官碎裂的声音,美丽的少女轰然倒塌,人面虫也不复存在,铁笼里只剩下一滩黄绿色的脓液似的液体。   轻盈的羽毛和闪亮的珍珠落在这摊恶心的粘液之中,美丽依旧。   而那只丑陋的手和那个沙哑的声音,就这样隐入了铁笼后的黑暗之中。   “……让我们期待月中的拍卖之夜吧,看看这位大少爷能拿出这样惊艳的拍卖品。”   帝国军校。   夜色被晨光涂抹殆尽,图安等人也终于回到了学校。   昙雅一路上都在念叨门禁的事,但是不管是进入学校还是回到宿舍——都畅通无阻。   图安都快忘记这回事。   因为古文明挖掘系实在是人丁稀少,所以其实学校内没有专门给古文明挖掘系的学生提供宿舍。   而刚好,这一届的三个学生:大胡子、昙雅和图安都是住校生。   学校特别划分了教师宿舍里的一层楼当做宿舍给他们使用。   听上去很爽,但实际上,这栋教师宿舍是在校园最偏僻处的一栋老房子,一共就只有三层楼的小洋房,面积并没有很大。   划分给古文明挖掘系的这一层楼在二楼,是一个套间设计,两个大卧室,其中一个稍微小的大卧室内嵌一个小卧室。   大卧室里住着法布里和昙雅——法布里以前也是古文明挖掘系的学生,后来毕业留校,担任助教。按理来说,法布里算作教职员工,可以住到别的单间去,但是昙雅实在是太不安分,法布里实在是不放心她一个人住。   “总觉得她一个人住很可能会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情。”   法布里如是说。   大胡子是三年级生,据说休学了一年,不然早就该毕业了。   而昙雅,说是二年级生,但是她对大胡子没有一点尊敬,大胡子偷偷告诉图安,其实他们以前是同级生,但是昙雅没有修够学分,不得不一直留在二年级重修。   图安本来以为大胡子也住宿舍,但是大胡子直接上了三楼。   “琴主任有梦游的习惯,最近越来越严重了,”昙雅告诉他,“为了我们古文明挖掘系的声誉和存亡,他得守在琴主任门口,随时准备把琴主任架回去。”   法布里说:“三楼都是单独的房间,乔利亚住在琴主任的对门,他觉浅,很容易被对门的动静惊醒。”   “这正好,”昙雅说,“反正他本来就是睡眠周期长但是不稳定的族类,睡一个觉醒来十多次都是正常的。”   图安:“是吗。”   昙雅和法布里盯着他。   图安:“……你们非要坐在我床边聊天吗?”   他礼貌地扯起被子捂住了胸口。   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天气有点凉,他有些没有安全感。   昙雅嗤笑一声:“哟,现在又遮起来了?”   她还在记恨图安没有做个清清白白好男孩这件事儿,咬牙切齿道:“你说你一开始怎么不这么贞洁烈虫呢?”   图安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她:“你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法布里哎哟一声,看图安的眼神更加怜爱了。   “真可怜,就这样稀里糊涂就失去了,这个、完全没人在意的、也不是那么重要的、完全无足轻重的第一次呢!”   因为是从法布里嘴巴里说出来的,所以就算听上去是在阴阳怪气,图安还是觉得对方是真的这么想的。   “这个到底重不重要?”   图安问。   “我哪儿知道?”昙雅开始玩自己的头发,“我又不是雄虫。”   法布里略微思考过后说:“应该重要吧?我看电视剧里那些小雄虫把这个东西看得蛮重要的,要是第一次没有和自己的理想型做的话,都要死要活的……”   “那也许只是一种艺术表现手法。”图安说。   因为他对这件事最大的感想就是没什么感想,没办法对法布里嘴里那些要死要活的小雄虫有什么共情。   法布里自己也不太确定,她属于生性迟钝的长寿虫种,对于这种东西的热情也很匮乏,身边也没有可供参考的例子。   她只能拼命回忆自己看过的电视剧或者小说,然后得出一个结论:“没怀上孩子就没事吧?”   图安倒抽一口凉气:“孩子?”   “你自己还是个小崽子呢,想什么孩子?”   昙雅给了他一下。   图安:“……什么样的情况会怀孩子?”   “看运气。”   图安迟疑:“……我运气一向不好。”   “那完了,”昙雅幸灾乐祸,“你这辈子都要不了孩子了。”   图安听到前半句,心里咯噔一下,听到后半句,长舒一口气。   不过听她话里的意思,在这个地方,要运气很好才能怀上孩子?   “繁殖能够壮大族群,族群壮大就可以四处征战开扩领土,不管这么想都是好事吧?”   看来虫族是个好战的种族。   图安垂着眼,没有说法,法布里以为他困了,拉着昙雅往外走:“哎哟,你也累了吧,赶快休息吧!”   说完,咔哒一声,门关上了。   只留图安一个人待在卧室里。   这是那个大卧室里的小卧室,不超过十五平米。天蓝色的墙体,木质的上下床,看上去莫名像个儿童房。   床边的墙上,还有一盏嵌在墙壁里的星星夜灯,锤一下可以看见旋转的星星投影。   也不知道之前的住客是个什么人。   图安静默地坐在床上,没有开灯,只有星星夜灯暖黄色的微弱灯光在发亮。   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   这会只有昙雅一个人。   她蹑手蹑脚地钻进来,关了门,然后和图安大眼瞪小眼。   “你为什么还不睡?”   昙雅率先发难。   “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   “……我没有交电费,房东可能会停电,”图安平静地说,“冰箱里的东西会坏掉。”   昙雅愣了一下。   然后才反应过来,图安说的是原来那个世界的事情。   她忍不住摇头,道:“你真的很奇怪。”   “告诉我正常是什么样子,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做到你想要的正常。”图安说完,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话太武断,补充道,“至少看上去是正常的。”   昙雅嘲讽道:“正常的人可不会说这种话。”   “是吗,”图安没听出来,还以为她真的在教,追问,“还有呢。”   昙雅盯着他半天,好像从没见过这么荒诞的场面似的,然后突然捂着额头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怪渗人的。   她一边笑一边喃喃自语:“……我真是服了!虫母在上,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图安心想,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呢。   不过出口却是:“我们到底是什么呢?”   “还能是什么,”昙雅笑出眼泪,她一边拭泪一边道,“是人啊。”   “我们都是?”   “谁不是?”   “……”   所以虫族的自我认知还是人类?   那么以前的他呢?他这样的没有虫族特征的人,在这些人的眼里算是什么?没毛猴子?   “你来是跟我说晚安的吗?”   图安突然问。   昙雅饶有性质地看着他:“你说呢?”   “……这个给你。”   图安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银色的边夹。   比起道晚安,昙雅的目的更可能是这个她在医馆的时候就一直在关注的小东西。   这也是为什么昙雅嘴上说这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却还是帮图安从青灯手里骗来了这个边夹。   昙雅也没有拒绝,接过来,握在掌心,用指腹细细地抚摸边缘。   “你不问我为什么想要这个东西吗?”   图安看了一眼昙雅的脸,然后说:“你的刘海总是掉下来遮住眼睛。”   昙雅轻笑:“唔,就当是这样吧。”    第92章   她起身,却又顿住脚步。   “你还要多久才会睡?”   她问。   “我不知道,可能一会儿吧,”图安低着头说,“我不太困。”   “可能是因为气味的原因,”昙雅说着,顺手捡走了图安放在椅子上的外套,道,“大胡子不知道拿的谁的外套给你,陌生雄虫的味道会让你本能地产生排斥反应,亢奋到睡不着觉……我帮你把它拿出去,你再开个窗透透气,应该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图安有些恍惚。   说实话,他根本没意识到那件外套上有什么陌生雄虫的味道。   但他还是说:   “谢谢。”   昙雅转身离开,关门前,犹豫再三,还是低声说了句:“晚安。”   走出图安的卧室,昙雅把那件外套放进了洗衣机,回身的时候正遇到法布里在厨房热牛奶。   法布里把热牛奶递给她。   昙雅接过牛奶,但还没有喝,只是盯着杯子上方袅袅的热气。   雾气弥漫,让她的面容有些模糊。   “你看上去挺喜欢他的?觉得他人不错?”谭雅的语气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她冷声警告。“别离他太近,也别和他交心,人是最虚伪的生物。”   法布里只是温柔地注视着她,直到她饮完一整杯热牛奶,接过空杯子,法布里吃吃地笑了起来。   “看来你真的累坏了。”   昙雅闻言不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回了自己的卧室。   法布里哼着歌去了厨房,洗完杯子,她经过客厅,透过大卧室敞开的大门,看到小卧室的门虚掩。   门前的软毛地垫上的纤毛上留下了非常浅的脚印的痕迹。   法布里微微一笑,在客厅的茶几上留下了一串钥匙。然后转身回了房间。   黑暗里,某个角落,似乎有人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房间里,图安换下了那身陪伴自己从「神弃牙」到「黑市」的衣服。   老实讲,这是一套很奇怪的服装。   乍一看是很正式的一套小礼服设计的制服。   但是仔细看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首先,西装外套是廓形平直、没有收腰处理的休闲款式,下摆呈异形设计,视觉上拉高了下半身。   内里的马甲倒是贴身的,将白色内衬束缚得没有一丝褶皱,但是也没有按照传统选择白色,而是和外套相同的黑色,纽扣是低调的银灰。   腰封,腰封是最奇怪的,黑色的缎带宽而薄,勒紧之后更凸显上面钉着的两排银色圈扣。   形似A形的黑色短裤,裤腿与膝盖齐平,如果两腿并拢,看上去更像是一条气质内敛的半身裙。   这是一套既正式、又有些淘气的制服,而且模糊身体线条、似乎是特意不作出性别之分。   翻过外套,领子的防滑边里用浅金色的丝线缝了一个一个小小的H的字符。   而西装胸前的口袋搭扣翻下去之后能看到一处专门用来别姓名牌的空位,那上面还有被别针戳过的痕迹。   毫无疑问,这是一套学生制服。   这是那个人给他的,所以这个H代表的是霍尔维斯?   上一个世界里,霍尔维斯可没有给他这样的衣服。   真见鬼,他跑到山里去犯下一起杀人案件的同时为什么还要随身携带自己的学生时代的制服?   图安莫名笑了一下,真是有够变态的。   不过拿都和他没关系了,他不会联系霍尔维斯的。   他们在这个世界线里,就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已。   制服上没有太多的味道,只有山野的湿润的气息和一点从医馆里带出来的药水的味道。   图安犹豫着,凑近了闻了闻——他只是希望从中得到更多线索——大概吧。   隐约似乎有胡桃木的味道,这件衣服也许曾经长时间被存放在一个胡桃木做的衣柜里,这个衣柜的空间不会小,因此这件外套上没有多余的折痕,而且连袖口都有淡淡的木质香气。   似乎还有些甜甜的,鼠尾草的气息?   图安说不上来,他不能肯定,这个世界上还会有鼠尾草吗?   或许只是这个房间里飘散开的昙雅的洗发水的味道也说不定。   总之,先把这件衣服收起来,洗干净之后放好,也许有一天,自己会有机会把它还回去。   悄悄地,不被霍尔维斯发现,不和他产生反应——   不知道是把这件衣服物归原主的那一天先到来,还是自己找到「李途安」的那一天先来。   图安打了个哈欠,这次是真的有些困了。   他陷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法布里第一个起床。   钥匙还放在原来的位置,纹丝不动。   她没有说什么。   图安就这样迎来了开学。   别人开学都在熟悉校园,而他一整天都窝在宿舍里。   昙雅给了他一个智脑和一个抑制腕带。   智脑可以用来上网查询信息和通讯,抑制腕带可以隐藏他的信息素。   “这年头当雄虫挺危险的,还很受歧视,装一下比较好。”昙雅说。   图安拿到智脑的第一件事是比对地图。   地图上是不会出现「黑市」这个地方的,但是学校是一定会有的。   那么他就有了第一个定位点。   然后是根据地质景观,很快找到了石林断崖所在——那个地方是一个部分开放的景区,很好找到。   图安联系了A37。   当然,不是为了投诉他,而是为了了解这个在地图上信息甚少的冷门景区:「神弃牙」。   A37知无不言:   “这个地方的自然条件恶劣,也没有什么生物,没有可开发资源,而且很危险,经常有人莫名其妙失踪、尸骨无存,后来就成为了禁区,大家都说这里是神弃之地,因为那些石林很像是尖锐的牙齿,断崖像是舌头,所以就说这里其实是怪物的嘴巴,吞噬了那些失踪者,但是怪物嘴作为一个名字有些太难听了,所以大家更愿意称呼此地为「神弃牙」。”   他很感谢图安没有投诉他,因此还特别告诉图安一个只有附近当地人才知道的、不太光彩的消息:   “其实在成为禁区之前,这里更多被当做一个垃圾处理点,附近人因为这个垃圾处理点赚了很多钱……流程不规范嘛,自然就总是有很多油水的,但后来因为担心引来社会舆论批评,所以才大幅宣传这里的凶险……其实这只不过是一个地质景观有些奇特的山林罢了,没有那么多怪力乱神的东西。”   两个人聊得很好,A37 成为了图安的第一个网友。   他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垃圾处理点。   图安试着将「神弃牙」和垃圾这两个关键词联系在一起进行网络信息筛选。   然后发现当地人果然是下了一番功夫,没有任何公开的信息表示「神弃牙」附近有大的垃圾处理点。   只有一个网友在分享自己到「神弃牙」附近的旅游经历的时候表示自己在迷路的时候看到了连绵起伏的小山。   “像是很多大馒头一样。”   这条评论下面只有零星几个回复,基本都是在质疑他的,因为「神弃牙」的地景观特点就是怪石嶙峋,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某种野兽的满嘴獠牙,根本不可能出现连绵起伏的、像是馒头一样的小山。   但是如果是那些紧挨在一起的垃圾山在夜色中的剪影的话,这个比喻其实就很生动形象了——而这名网友之所以会把垃圾堆认作小山、而没有往垃圾的方面想,很可能是因为没有闻到气味。   如果垃圾堆高耸得像是小山,那么按理来说,那个气味应该也不会微弱,但是图安自己去过,所以知道,因为处于「古文明」的领域,所以那个垃圾场的垃圾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是没有气味的。   这就能说得通了。   垃圾场其实就是紧挨「神弃牙」的,不,甚至有可能,那个垃圾场就是「神弃牙」的一部分。   而「古文明」就在那个垃圾场之下。   那么当地人、或者说是传出「神弃牙」吃人怪谈的人,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为了隐藏垃圾场、还是为了隐藏这个「古文明」?   「神弃牙」的范围很大,图安又根据那个网友提供的旅游路线和发送迷路地点的定位,大致确定了垃圾场的范围。   应该是在「神弃牙」的东侧。   「神弃牙」服务站在地图上有标注,连接服务站和帝国军校,根据比例尺可以推断出两者之间的实际距离。   然后再根据昙雅他们开车从服务站回到学校花费的时间大致估算出车速。   有了车速,就可以根据从黑市回到学校的时间算出一个距离,然后以学校为圆心,以这个距离为半径画圆,黑市的位置就在这一圈圆上的某个点。   之后再根据沿途看到的景观和建筑,确定大概方向。   最后缩小范围,定位到的是一个花鸟市场。   这个花鸟市场位置偏僻,沿河而设。   确实很适合进行一些见不得人的商品交易。   图安确定下来黑市的位置之后,就开始查询公共交通,发现乘坐公共交通的话,到达那里需要最少两个小时。   而现在……刚到中午。   他的时间很充裕。   图安关了智脑,换了衣服——学校的制服还是有些太招摇了。   他犹豫了一下,上楼,敲响了挂有写着「乔利亚」三个字门牌的房间。    第93章   大胡子开了门。   这才过了一天不到,他那在医馆被剃掉的胡子就隐隐又有了卷土重来的架势,下班长脸上几乎遍布粗硬灰青的胡茬。   看来大胡子重回大胡子指日可待。   “有没有干净的衣服,借我一套。”   图安开门见山。   大胡子睡眼惺忪:“哈?”   等回过神来,他有些惊讶:“你来上学一件行李都没带?”   图安随口扯谎:“来的路上弄丢了。”   “幸好你是雄虫,不然这么丢三落四,以后连对象都找不到……”大胡子嘟囔着进屋换了衣服,然后出来。   图安没有在他身后上看到任何自己能穿的衣服:“?”   “我的衣服你怎么穿?像是小孩被装进麻袋似的!”大胡子打了个哈欠,道,“不如去买几件新的。”   图安提醒他:“我没钱。”   大胡子嘿嘿一笑:“当然,你这样的小雄虫怎么会有钱?有钱也肯定不是自己的。”   图安:“所以?”   大胡子搂过图安的肩膀,恨铁不成钢道:“你可是雄虫啊!”   图安:“……?”   他缓缓开口:“我不想为了一件衣服牺牲这么大。”   严格意义上来讲,他是不愿意为了「李途安」牺牲这么大。   大胡子楞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抬手给了图安一下,嚷道:“……你想到哪儿去了!”   图安:“……”   他觉得自己好像每天都在挨打。   等他找到「李途安」,这些挨的打,他都要还给他。   等到了校园超市,图安才意识到大胡子那句“你可是雄虫”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之前单知道自己可以刷“虹膜”进学校大门,因为昙雅他们提前把他的信息运作进了校园系统。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这相当于他拥有了一张在校园内不限额度的校园卡。   只要是学校里卖的,不管是超市还是食堂甚至是自习室的自动贩卖机,都对他“免费”开放。   “说免费不妥当,是相当于学校为你买单,但是这些钱本来也是学校赚嘛,羊毛出在羊身上,所以还是相当于免费啦。”   大胡子毫不客气地用图安的身份刷了一瓶饮料。   图安若有所思:“这个校园卡是只能在学校里用是吗?”   “是的。”   “那我……”   图安话还没说完,大胡子警觉地打断他:“喂喂,校园内学生间贸易是要扣学分的,你想和昙雅一样留级到地老天荒吗?”   图安还没有来得及亮起来的眼睛又黯淡了下去:“哦。”   大胡子喝了一口免费饮料,打了个嗝,道:“而且,你的消费记录都会记录在案,吃的喝的随便买就算了,你可千万不要买些怪东西。”   图安还沉浸在失望之中,下意识地问:“什么怪东西?”   大胡子被嘴里的饮料呛了一下,口齿不清道:“就、就怪东西……哎呀,你小孩子一天天地问东问西干什么!”   说着,似乎生气了,捏着饮料瓶、脚步重重地往前走。   图安莫名其妙,小跑着跟上去。   大胡子和图安的课表不一样,一开学就有课,所以带图安逛了一会儿超市之后就去上课了。   图安一个人逛。   然后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一堆印着学校大名和校徽的纪念衫里翻出了一套颜色炫彩的短袖T恤。   这套T恤一共五件,色彩鲜艳至极,每一件上都画了巨大的桃子和一些有的没的图案。   说不上丑,但确实有些惹眼,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卖不出去而被塞到角落成了滞销货吧。   图安豪气万丈,一次性购入五件。   并搭配灰色休闲男大学生宽松短裤五条。   收营员是兼职打工的学生,他一脸疑惑地结账,然后趁着工作间隙,在学校论坛发帖:   求问,刚有一只脸很生的雄虫打包购买了五件求偶屁屁T恤,他是不是海王啊?   1L:不是,楼主怎么知道人家是雄虫啊?   楼主回复1L:他用了雄虫校园卡权限啊,我是收银我看到了。   2L:脸很生?不会吧,学校里总共有几只雄虫啊……是新生吗?新生这么猛?   3L:真无语买几件T恤就说人家是海王,楼主是不是太刻板印象了!   4L回复3L:帮雄虫说话?想被连钩子了是吧?真丢人!   3L回复4L:你不想连?老子干涸一整个冰河世纪了都,就想被海王灌溉一下不行吗?你扪心自问你不想?   楼主:不是,怎么歪楼了,别在我这里吵架啊,我就是想知道那个雄虫是不是海王啊,他长得好乖,我好喜欢,想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因为我是常被人说很有吸引海王气质的那种类型你们懂吧,就,前凸后翘,气质清纯的那种,感觉如果是海王的话我机会很大嘻嘻嘻~   管理员:此贴因违反「禁止求偶」的版规,已被锁定禁止回复,请大家文明礼貌上网、共创和谐绿色论坛!   而在论坛之外,图安穿上了新买的大桃子T恤出门,准备前往「黑市」。   禁止校园内交易是吧?图安用在学校里买的徽章和校门口车站的一个阿姨换了一张车票。   他的说法是自己忘带钱了。   钱有很多种形式,也许是卡,也许是现金,也许是电子支付,但总之,任何形式都有可能被忘记。   就算是刷脸——也可以找补成为自己忘记往账户里充钱了。   而且纪念徽章的价值是很明显大于一张单程车票的。   所以阿姨不疑有他,同意了这个交换,买了一张不记名的车票给他。   图安就这样获得了一张车票。   车票是全程通用,图安在终点站下车,然后又如法炮制,在换乘点用一方手帕换了另一张车票。   但是这并不能立马抵达「黑市」。   毕竟它总不可能大大咧咧地开在车站旁边还安个指路牌说我们这里是黑市哦买卖虫体器官合法哦~   通过公共交通只能抵达「黑市」附近,具体位置是不明确的。   图安绕着终点站的花鸟市场绕了好一圈,然后才选中了一个方向往里走。   「黑市」就算藏在花鸟市场里,也不会真的就打开大门无差别地欢迎所有顾客。   它对于客人一定是有所筛选的,只有知道「黑市」的人才可以进入。   而黑市和一个真的贩卖花鸟宠物的市场之间的不同之处是什么呢?   是商品的种类?顾客的类型?道德败坏的程度?   这些都是图安无法分辨的,他无法分辨,那么其它人也不能分辨。   一个人人都能分辨,但又不引人瞩目的特征……气味。   虫族的每个人都能感知到「信息素」,自然对于其它的气味也分外敏感。   花鸟市场的气味是很浓郁的,不管是植物花卉还是宠物昆虫,这些活物都有很鲜明的味道,被商家大大方方地摆出来,甚至当做招揽顾客的活招牌——   黑市不同,黑市的绝大部分商品都是不会被摆出来的,街道上干净整洁,看不到什么鲜活的生鲜商品。   黑市里的部分人甚至会隔断这些商品的气味,因为那气味很有可能也是一种珍贵的商品。   所以只要循着没有气味的地方走,自然就会被引往「黑市」入口。   在花鸟市场中七弯八拐,图安一直走到了花鸟市场中心的地下城入口。   地下城中间是镂空的,站在地面上可以将下层的风景尽收眼中。   地下城贩卖的多是一些不喜光的植物或者夜间活动的小动物,这些东西仍然是具有浓郁气味的。   图安站在地下城入口出的旋形楼梯边。   气味确实是在这里越来越寡淡的——但是如果往下走,那气味也会浓郁起来。   他在入口处徘徊了半分钟左右,然后转身走开。   气味随风飘逸,界限不明,看不着也摸不到。   但是有个东西却是有形的。   那就是水。   花鸟市场临水而设,是为了方便运输。   那么黑市临水而设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利用水隔绝气味。   图安开始摒弃气息的浓淡,转而追寻水声。   循着水声穿梭街头巷尾。   最后挤进地下城边缘的窄巷,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白色喷泉。   淅沥的水声不绝,气味在这里接近于无。   喷泉向两侧喷射,形成两道翅膀形状的水帘,图安快速地跑过水帘。   下午,天气还算晴朗,午后阳光落在地砖上,拉扯出喷泉细长的倒影,那些被带出来的水珠子在石砖上轻微跳动,然后很快蒸发。   图安眨了眨眼,睫毛上落下一颗水珠,他抬手,薅了一把头发,只有最上层的发丝沾了水。   眼前的景色没有丝毫变化。   图安眼皮跳了跳。   判断错误?这角落里的大喷泉就是个摆设?   他迟疑地往前走,经过过一个雕刻有鲜花和翅膀的石膏柱之后,穿过一扇圆形拱门。   石膏柱的两面雕刻有不同的装饰,图安没有看仔细,因此忽略了那翅膀之下缠绕的双蛇。   他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根商神权杖。   而手持商神权杖的赫尔墨斯同时也是盗贼的庇护者。   这意味着他即将步入一个把狡诈奉为上等美德的集市。    第94章   这条路和图安离开黑市时走的路不太一样,但是很快,他就见到了自己熟悉的街道。   沿着他记忆里的建筑物往前走——隔着老远,就看到了那所标志性的红色房屋。   而等走近,他无意中瞥了一眼那街对面的铁笼。   笼子已经是空无一物。那只拟态完美的人面虫不知去向。   铃铛声响起,柜台里的青灯抬起头。   青灯对图安的出现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是有些不解他为什么是从那个方向走进来的。   “你去街道尽头逛了逛吗?”   “不,我一来,就直奔你这。”   青灯短促地啊了一声,笑着说:“你是从喷泉过来的,是吗?”   图安随意地嗯了一声。   “哦,那可真是不巧,你和昙雅是反方向呢,不过你师姐刚刚离开呢,你要是现在出去说不定还能追上她。”   青灯说。   “你会告诉她我来过吗?”   “如果她问我的话,”青灯说,“如果她问我,我又愿意告诉她的话。”   图安敏锐地察觉到青灯话里对昙雅的不满。   “她怎么惹你了?”   又买东西没给钱?   “和你有关。”   “……她又来卖那个古文明开采权?”   “真聪明。”   “……”图安深呼吸之后问,“这种东西不需要过问当事人意见的吗?”   青灯偏着头,语气懒散:“一般情况下是要的……但是你们之间不是一般的前后辈关系吧?”   图安有一瞬间以为青灯知道了自己和昙雅之间的关系——   不,他和昙雅之间有什么特别关系吗?也说不上。   图安迅速反应过来:“……她是我的监护人。”   但是看青灯这个样子,昙雅并没有成功地代替他把神弃牙垃圾场的古文明开采权卖出去。   “出什么问题了吗?”   “……嗯,其实不算是大问题,”青灯耸耸肩,“就是你的古文明开采权好像不太完整。”   “啊?”   青灯从柜台里抽出一方木盒。   这个木盒很扁,形似烟盒,便面雕刻着一株不知名的植物。   青灯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盒身,然后推动盒盖,露出了木盒里的内容物。   那个东西看上去很眼熟。   “这是「古文明」的样品。”   青灯说:“这是你和昙雅带来的那块上取下来的。”   然后他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银针。   他举起手——图安戒备地往后躲了一下。   青灯哭笑不得:“我又不会扎你。”   图安不太相信拿着针的大人:“……可你拿着针。”   青灯面色平和:“哦,这根针起的是缠线的作用。”   说着,前倾身子,把这根巴掌长的银针拿到图安下颌处,图安下意识地抬起下巴。   那根银针在他耳侧的空气处打了个转,看上去像是要把空气都“缠绕”在针尖上似的。   “这叫「取味」,”青灯说,然后把那根银针扎入样本中,“你看,这是「验证」。”   那片树皮一样的东西在被针扎之后像是被灌注了空气或者液体进去似的,开始无端膨胀起来,最后爆裂而开,在柜台上留下了一篇绿色的浆液和碎片。   青灯毫不在意地从柜台里掏出一块抹布擦拭台面,道:“这是「反应」,即使只是一部分残肢,但是对冒犯它的人的气味仍然十分敏感,有反应,说明你的确拥有这个古文明的开采权。”   那么问题出现在哪里?   图安用眼睛询问青灯。   青灯微微一笑,翻过木盒:“可是我搞错了。”   木盒底部贴有标签用作区分,只是上面的名字并不是昙雅或者图安。   而是一个大写的H。   “……这并不是你和昙雅带来的那块样品。”   图安愣了一下。   青灯缓缓道:“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见。”   “有两个人同时拥有一个古文明的开采权。”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昙雅有没有告诉过你售卖古文明开采权的代价?   卖一次,是天外横财,卖两次,是刀口舔血,卖三次,命悬一线。”   图安垂眸,凝视着那块样品的残骸,低声道:“……那看来,现在我的命和某人绑定在一起了?”   他想起了千年虫「同舟」。   这个世界为什么没有千年虫?这个古文明开采权又是什么新设定?》   图安隐隐意识到自己的二刷优势似乎荡然无存。   因为游戏设定,好像不对了。   “感谢我吧,要是我没有发现你们两个共有一个古文明开采权的话,你们很容易就会超出售卖限制次数,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古文明」虐杀。”青灯叹了一口气,“谁叫我是很守规矩的人?这种两人共享古文明开采权的情况,是不应该估价回收的。”   他话里有话:“但并非所有回收点的管理人员都有我这样高尚的情操。”   图安却不以为意,只是点了点头:“是吗。”   然后问青灯:“你说完了吗?”   他这个反应让青灯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平静,青灯只能谨慎道:“……说完了。”   图安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那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东西估个价。”   “……我这不是当行。”   “哦,我知道的,古文明遗物回收点嘛。”   青灯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你还……”   图安打断他:“我这就是啊。”   他盯着青灯的眼睛,肯定道:“我这就是古文明遗物啊。”   青灯狐疑地看着他,又低头看看那块小纸片一样的东西——“这不就是一块茧衣的残片?你想告诉我有一个古文明是只刚孵化出来的大虫子,然后这个茧衣是它的伴生物,所以也是古文明遗物?”   青灯甚至自己帮图安补充了设定。   图安笑了笑,点头:“嗯,差不多吧。”   反正这个世界的人类的设定是带有虫族特征的人类——那么不带虫族特征的人类不就是一种原始人吗?   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又明显高于地球,那么就当做是未来人类进化的一种方向吧,虽然不知道这个地方和地球在不在一个维度内……   那这样算的话,地球文明怎么就不能算作是一个古文明呢?   那么他从地球带来的茧衣残片,就很明显也属于古文明遗物的范畴。   青灯被图安理直气壮的胡说八道给气笑了:“不是,小孩,你搞清楚什么是古文明没有啊?”   “不太清楚。”   图安很诚实。   青灯被他的诚实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图安反问:“你很清楚吗?”   他本意是想让青灯给他讲讲,但是青灯被这么一问,嘴巴一张,竟然卡壳了。   “我、我当然……”青灯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这种东西,科学家都没搞清楚呢,我怎么敢说我搞得清楚?”   图安不太相信:“你不是回收点的人吗?”   这个回收点干的不就是回收古文明遗物的活儿吗?   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回收了干什么?   “我也就只是个帮人打工的啊,上面在想什么我哪里知道,”青灯面露尴尬,“总之,这玩意儿有人买,我们回收了拿来卖,就这么回事儿。”   “那你凭什么不要我这个。”   “你这个压根就不是古文明遗物啊!”   图安严肃:“何以见得?”   “……”青灯长叹一口气,“那你说,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神弃牙。”   图安很流畅地回答。   青灯倒是没想到他回答得怎么快。   “……算了,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只回收有人买的古文明遗物,所以就算你这个真是从某个没本人发现的野生古文明里找到的,没人出价的话,我也回收不了。”   所以这个顺序是,有人出价求买某物,然后这个回收点才会回收某物?   “没有人要你们就不回收?”图安难以理解,“没有需求你们不知道创造需求吗?”   还黑市呢,竟然这么死脑筋!   青灯被噎了一下,反驳道:“你以为需求是那么好制造的啊?”   他说着,指了指图安拿出来的那方茧衣残片,质问道:“你倒是说说,消费者买这玩意儿回家去能干什么?是用来当抹布擦桌子啊还是用作手绢擤鼻涕呢?”   “你敢说你卖出去的每一样古文明遗物都有实际作用吗?”   图安一针见血。   青灯沉默了。   但是他还是据理力争:“你这东西也没有收藏或者纪念的价值啊,连个工艺品都算不上……”   两个人正吵着呢,门口铃铛突然咣当作响。   比起人影,率先袭来的是一阵浓烈到让图安有些想吐的味道。   推开门走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他戴着墨镜,神色严肃,一只手臂挡着门,不让自动关合的大门将后来者阻隔在外。   而在他身后施施然进入店内的人显然才是这股浓烈气味的主人。   这个人身形高大,但是腰肢纤细,肩膀又很宽阔,看着像是一只行走的沙漏。   他穿金戴银,连头发上都坠了圆润的珍珠——图安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闪亮的人。   他连牙齿都有几颗是金子做的。   这个人穿一身绿色长袍,金色链子和首饰点缀其上,让图安想起夏日的碧绿麦田,眼光落在麦穗尖端,晃眼看过去,也是这样一片绿上点缀些许金黄。   不过风吹麦浪是宁静祥和,和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给人的感觉……莫名高高在上。    第95章   说起高,图安忍不住又有些怨念起自己的身高。   他小时候发育较同龄人迟缓,一直到成年的时候才猛然窜高。   自己还没来得及享受这身高多久呢,就突然穿越到这个世界——身体自适应环境之后,迎合虫族的生长周期,给了他一个刚成年的虫族该有的身高。   这也就意味着他的身高竟然缩水了缩水了。   天杀的,变成虫就算了,怎么还是变成一只虫少男,偏偏这个世界的每个人还都膀大腰圆、身高惊人,看他都要低着头,像是看未成年似的。   不过他也没有仰视这只大绿虫的机会——因为白西装的保镖呵斥一声,挡在了他和男人面前。   青灯连忙压下图安的后颈,道:“这是王子殿下,不能随便直视的。”   图安:“王子?”   什么年代了,真封建。   那位王子殿下倒是很宽宏大量,抬抬手,比了个免礼的手势,道:“没关系没关系,抬起头抬起头,我允许你们目睹我的容颜~”   图安迟疑地抬起头,对方微微一笑,又道:“哦,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小雄虫,我最不介意和你们那美丽的大眼睛对视~”   图安:“……”   莫名想起了那个口水有毒的绿色海胆头。   这两个人如果去参加油王争霸赛,也不知道谁会勇夺桂冠。   “我们来取一早预定的东西。”   白西装硬邦邦地说。   图安本来打算就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等待他们离开——可是那位王子殿下却对他很感兴趣。   或者说,他对柜台上摆着的那方白色茧衣残片很感兴趣。   “这是你的东西?”王子殿下说话像是在唱歌。   图安眼神一动:“你认识吗?”   “唔……如果是我以为的那样东西的话……但是不好说,因为只有这么一小片的话……但是你可以试试用至高至纯的火焰灼烧它,”王子殿下说,“如果那种特别的火焰也无法损伤它一分一毫,那么它也许就是我认识的那样物品。”   “那是什么?”   图安忍不住追问。   此时青灯已经为王子殿下取来了他预定的物品。   王子殿下接过之后,对图安微微一笑。   一种无声息的、却又蕴含着巨大能量的飓风在狭小的店面内骤然生起,就像是在平静的水潭掀起滔天巨浪。   图安这时候才惊觉,原来王子殿下的发声器官并不是喉咙,他也从来没有张开过嘴说话。   那三颗闪烁的金色牙齿也只不过是因为他咧嘴微笑才得以被外人所看到。   王子殿下温柔地注视着在他面前如同孩童般无知又弱小的图安,“开口”道:“那大概就是「王茧」吧。我的孩子,你该多读读书了。”   等那股带有压迫性质的飓风散尽,门上的铃铛已归于平静。   图安才从那种莫名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王茧」。   好重的一个名词,仅仅只是听到,就仿佛泰山压顶,让人抬不起头来。   “哎哟,真是,你还卖不卖这玩意儿?”   青灯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又伸手在图安面前打了两个响指,问:“疑似王茧的话,这东西就有点值钱了,但是你也别抱太多希望,我可以把它放入拍卖清单里,说不定有人会处于赌博心态拍下他,你也能赚一笔钱……”   图安呆在原地,没有什么表情。   青灯提高了音量:“喂喂喂!你怎么傻了?到底还卖不卖!?”   “……不卖,”图安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中透露出一些疲惫,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青灯,青灯对比起自己,可以说是神采奕奕,这让他有些困惑,“我这是怎么了?脑子像是一团浆糊,整个人都是晕的。”   “很正常,王子殿下是王族啊,他会释放出「王血威压」,这种威压对于你们这些虫子来说基本是无法违抗的。”   “我们虫子?”图安挑高眉,“那你是什么?”   “看不出来吗?”   青灯歪了歪头,声音变得年轻起来:“你不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吗?”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图安询问青灯是否是可以从成熟体逆转到幼年期的族类。   图安释然一笑,轻声道:“哦,你是水母。”   而且不是普通的品种,是在人类认知中几乎等于永生的灯塔水母。   没有死亡,只有不断循环往复的逆转衰老。   那个红发不是也说过吗?虫族,人鱼,兽人……这个世界的人类有多样的面貌。   这个世界的神可真有意思,在人的身体上混合其他物种的特性,创造出了与众不同的、只存在于旧世界幻想中的「新人类」。   而图安从旧世界来,却也成为了新人类的一员。   他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实在是很难想像这层纤薄的人皮之下藏着虫子的血液,而其中蕴藏的虫族基因不仅能让他皮肉生骨还能嗜血好战。   真奇妙。   “我还是不太适应,”图安自嘲地说,“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世界、”   青灯把这句话当做是小地方的人来到大都市拓宽眼界之后的感慨。   “这不是挺好的吗?一直困在旧的落后的小世界里,你是不会有什么长进的,来到新世界也许是疼痛不安的,但是只要熬过这段阵痛期,你会迎来新生的。”   青灯语重心长道。   图安抬头看着他。   那双灰色的眼睛实在是太像那个人,被这样的眼睛注视让青灯莫名紧张起来。   但好在这双眼睛并不冰冷。   眉眼微弯,嘴角上扬,脸颊上显出小小的梨涡,图安露出一个很乖巧的笑容。   “你的意思是蜕变吗?我会迎来蜕变?”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眼神是虔诚而真挚的,图安的话里透露出一种无端的信赖,好像只有青灯点头说是,他便把这句话奉为圭臬并为之努力。   这让青灯莫名有一种错觉,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而自己总是以一种年长者的姿态对其谆谆善诱。   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对这孩子有一种责任。   一旦产生这种想法,想到自己的话会对一个孩子的人格塑造产生莫大的影响,青灯一下子变得谨小慎微起来。   他也不敢说些武断的话,只是含糊着说:“这取决于你的选择和努力。”   说完,青灯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的发言实在是太过敷衍,有些对不起这孩子。   更别提图安在听了这种敷衍的回答之后还很认真地点头,一副要把这句话记在心里的模样。   青灯赶紧转移话题:“你今天来找我不就是想要寄卖这枚茧衣残片吗?怎么突然又反悔了?”   图安平静地回答:“我只是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想,如果你愿意收下它,那么只要有人透露出购卖意愿,我就可以从买家下手,调查出它到底是什么。”   “但是王子殿下也只是提出了一种可能,”青灯直白道,“说实话,这东西是「王茧」的可能性很小,你随便去找本书查一查就好了,「王茧」流落民间的可能性比王子公主流落民间的可能性都小呢。”   王子殿下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这个东西更可能只是某种平平无奇的虫子的一枚平平无奇的茧的一个小碎片。   不过年纪小的孩子就是喜欢随地捡拾些垃圾一样的小玩意儿,并当做珍宝,青灯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很喜欢捡一些漂亮的贝壳然后幻想它们是海中女王的收藏。   “我知道,”图安伸手准备把那枚茧衣收起来,“我也知道我的想法有些荒诞可笑,但是有时候就是这样不是吗?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可能,也会去做出尝试,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   像是潺潺流水一样娓娓道来,图安的语气没有像是他话里描述的溺水稻草一样的急迫,却反而更让青灯有所触动。   “那么现在,你不要这根稻草了吗?”   “……我只是觉得,因为我一个人的无谓的坚持,费这么多功夫,甚至给别人平添麻烦这样不太好……很荒谬,对吗?我们都清楚它更多可能只是一块普通的垃圾。”   图安已经摸到了茧衣残片。   但是一只手覆了上来。   “别……”   青灯制止了图安收回茧衣的的动作,他迟疑了一瞬,然后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也许有人知道。”   图安勾了勾嘴角。   “谢谢。”   而在柜台之后,写写画画的小孩子摇了摇头,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   短胖的小手按着的画纸上,刚好出现两个歪歪扭扭的单词。   一个是愚蠢,一个是学习。   智慧的老者的灵魂被困在连语言系统都没能发展完善的幼童的躯体之中。   一个声音无声地说,蠢货,他学会了。   青灯承诺会安排时间,让图安和那个可能知道这枚茧衣残片是什么的人见面——   这是个大人情。   为表感谢,图安表示自己愿意给出单次的古文明开采权让青灯出售,但是青灯摇头:“你这种情况比较特殊,需要那个和你共享古文明开采权的人同意之后,才能够放在我们店里寄卖。”   图安装作可惜的样子叹了口气:“哦,是吗。”   青灯就这样成为了他智脑通讯列表里的第二位联络人。    第96章   说起来也是有些奇怪,这个智脑的通讯列表里除了固定的监护人联系方式和导师联系方式之外,加起来的可添加联系人数量只有十个。   想要再添加联系人就必须申请。   校园内的无限额消费、通讯设备的人数限制……图安觉得自己似乎隐约摸到了自己这个身份在这个世界的地位。   稀少而珍贵,但并不被当做一个完整的人来看待,而是被监管和控制。   对他来说,这个身份有利有弊。   利在于他衣食无忧,可以心无旁骛地追寻「李途安」的踪迹,弊在于他池鱼笼鸟,行为受限,而他并不知道这份限制的背后隐藏着什么。   帝国军校的供养和馈赠代表的不会是私人的意志,而假如违反这份意志,图安不觉得自己能够幸运地全身而退。   那么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扮演好自己的这个角色,在不违反角色设定的情况下继续自己的任务。   在此之前,图安想要先给自己摸个底。   他实在是很好奇,自己做到什么程度,会引起那份意志的注意。   大手大脚地花钱?在学校惹是生非?   这些都是他记忆中坏孩子的表现。   但是雄虫的校园卡只能在学校内使用,在学校里他怎么豪掷千金?包场食堂吗?   至于在学校惹是生非……昙雅是不是说过他们系的存亡好像岌岌可危,连老师梦游这种级别的丑闻都有可能导致古文明挖掘系不复存在?   那么在学校里惹谁生非这一条也行不通。   那么他能做的是不是就是在学校外搞点事情,然后测试一下,看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   要不干脆去警察局报案,说自己参与了一起山野凶杀案并帮助杀人犯将现场伪装成失足落水?   不不不,这个好像有点太严重了,说不定界限没有测试出来,自己先被抓了,到时候别说什么寻找「李途安」了,可能是「李途安」要来寻找牢里的自己了。   而且不是都说好了吗?他帮那个人的忙,对方原谅他恶意进入觉醒期的事——   琢磨到这儿,图安突然觉得不对劲。   这个所谓「觉醒期」,什么信息素什么引起人冲动啥的,其实就是虫子的繁殖期发情期呗。那这玩意儿还能有恶意一说吗?   图安自己又不能控制!   虽然结果是他们都有点倒霉,一个被信息素刺激得直接杀生了,一个丧失了处男之钩。   但是图安觉得自己无辜的成分比较大。   因为他记不清楚具体细节了,所以他觉得自己无辜的成分比较大。   图安过于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因此没有注意到迎面走来了一群人。   他们吵吵闹闹,来往行人都避之不及,因此出现了他们走过的地方出现了一条无人通道的情景。   而在这条无人通道上,突然钻出了一个沉思自己是否无辜的图安。   “我哥这不有病吗!”   伴随着一声叫骂,两个走路不看路的人撞上了。   图安一愣,一抬头,看着对面的红毛。   红毛摆着一张臭脸瞪着他。   红毛身边的人一个个凶神恶煞。   “你小子走路没长眼睛啊?”   其中一个胖乎乎的男的扯着嗓子质问图安。   他毛发旺盛,长得像一头棕熊。   图安在心里称呼他为毛多多。   毛多多看着就不是个好脾气,撸起袖子就过来了。   图安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然后又看了一眼红毛——真见鬼了,他刚还在心里想在神弃牙的事情,怎么面前就突然出现了一个当事人?   红毛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恶人脸,就是那头鲜艳的红毛似乎有所修剪,稍微短了一些。   “声音那么大干什么?”   短发版红毛伸手拦了一下毛多多的黑胖子,走到图安跟前,露出一抹笑来:“唷,小雄虫?”   图安:“……”   这已经是第几次被人这么喊了?   这里的人搭讪都好没有新意。只要听到这三个字,必是油王出世。   果然,红毛下一句就像是油田开采第一泵,油汪汪地往外冒:“这么直勾勾往哥哥怀里撞,是不是被哥哥帅得钩钩痒,想找个有力的大腿夹一夹?”   图安面露难色,如临大敌地退后一步。   糟糕,这一位是毫无例外的油王争霸赛冠军——传说中的三级黄油王!   黄油王看图安往后退,信心十足地跟进。   图安退一步,他往前更一步。   如果不是头发太短没有刘海,图安相信他还会手撩刘海,扬起下巴,立马发起第二轮黄油攻击。   图安再退,黄油王再跟!   图安:“……你踩到狗屎了。”   黄油王嘴角的自信微笑有一秒钟的凝滞,他低头,抬起脚。   对方的这个金鸡独立的姿势,让图安回忆起了自己童年看院子里的姐姐踢羽毛毽儿的样子。   姐姐说了,踢毽儿最重要就是重心要稳,否则一定会摔。   而红毛一看就是个下盘力量薄弱的。   图安趁机往外跑,肩膀重重地撞在红毛手臂上,一下子就把他推了个人仰马翻。   红毛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的瞬间,他的同伙们就飞快反应过来,一半人追赶图安,至于另一半则手忙脚乱地去搀扶红毛。   红毛粗鲁地推开一只伸到眼前的手,自己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戾气道:“给我追,今天不追上这小子,我就不姓莱斯特。”   奥德里奇刚上完厕所出来,就看到街边一个卖花的小孩子紧跟着霍尔维斯,嘴里不停念叨着,哥哥买束花吧。   “你这是踢到铁板了,”奥德里奇走过去,对那小孩子做了个哭哭脸,道,“这位哥哥这辈子都不会买你的花的。”   小孩子有些茫然无措,看看奥德里奇,又看看霍尔维斯,声如蚊讷:“难……难道哥哥没有喜欢的人吗?”   奥德里奇刚想开口说当然了,就听到霍尔维斯硬邦邦道:“为什么有喜欢的人就一定要买花?”   霍尔维斯垂着头,穿着的大衣是硬挺的面料,因此衣领竖直,遮住他凌厉的下颌线,让他看上去比起平常更平易近人。   小孩子一脸天真:“花是爱的表达,有喜欢的人当然要买花!”   “花又不能吃又不能用的,而且各人审美喜好不同,觉得花不漂亮的人也大有人在,花能表达什么爱?除非我喜欢上一只有授粉习性的虫类,否则没有买花的必要。”   霍尔维斯回答。   他一字一顿说得认真,看得出来因为是和小孩沟通,他甚至放缓了语调。   但这细化还是让那小孩子听得一知半解,然后忍不住鼻子一酸委屈得眼角泛红。   这孩子大概只被大人教过如何说漂亮话兜售鲜花,从没有想过会遇到霍尔维斯这种人。   听完霍尔维斯的发言,小孩子嘴巴一瘪,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仅仅攥在手里的花束也跟着小小的身体一起在风中颤抖。   得,又来了,不愧是孩见愁的霍尔维斯。   奥德里奇在心中无声叹息,刚想上前解围。   就看到霍尔维斯伸出手接过了小孩子仅仅攥在手中的那一束满天星。   包装纸是颜色清浅的薄荷绿,绑了蛋壳白的缎带,在那一簇温柔的绿意中,细碎的小白花受微风轻拂、左右摇晃,像是一场绝不会在这个季节出现的细雪。   “没有喜欢的人也可以买花。”   小孩子的大脑显然还不能及时处理这样的转折,有些懵懂地给出花束、接过钱币。   交易完成后仍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似乎是还没有想明白怎么回事。   但那滴眼泪没能成功溢出眼眶,在眨巴几下大眼睛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买花给谁?”   小孩子吸了吸鼻子,问。   “不给谁,给我自己。”   “哪儿有人买花给自己的?”   “多的是。”   “好吧。”   卖花的小孩子远远地跑开了。   奥德里奇啧啧称奇:“你竟然还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霍尔维斯瞥了他一眼,只是把花递过去。   奥德里奇吓了一跳:“喂喂,老大,你做什么!”   霍尔维斯不为所动,那束花几乎要砸到奥德里奇脸上。   奥德里奇担忧地双手抱胸,惊恐道:“我是听说过开过荤的人是会大开杀戒来者不拒的,但是连我都要下手你会不会有点太不挑了?你这是真饿了吧!”   霍尔维斯有些不耐烦地把花塞到奥德里奇怀里。   奥德里奇嘴唇颤抖,还想说些什么,突然闻到一丝不太对劲的气味。   “咦?”   扒开满天星花束,奥德里奇睁大了眼睛。   在茎叶之间,竟然夹杂有一块灰白色的甲壳碎片。   这块碎片很轻薄,因此才能藏在满天星花束里而不被人察觉。   “这是什么?”奥德里奇用指甲拨了拨那块碎片。   这块碎片很干净,没有血污,而且断面整齐。   所以应该不是战斗时候不小心从身上掉下来的,而更像是特意从某人身上截取下来的。   “战士的臂甲上的碎片。”霍尔维斯低声道,“这是最接近掌心的那块,轻而薄,但是连接很多神经,收到损伤时痛感也是最强烈的。”   奥德里奇震惊地看着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从碎片上收回视线,道:   “……这是警告。”    第97章   “这些该死的……”   奥德里奇压不住火,想要骂人,缺一时间想不到什么难听的词,急得咬牙。   霍尔维斯却已经将视线投向了街对面。   “你在看什么?我们的战士、天啊,他们如此无耻……”奥德里奇还在语无伦次地抨击对方的恶毒,却始终得不到回应,一抬头,就看到霍尔维斯正拧着眉,凝视街对面的一场闹剧。   不是多么新鲜的事情,不过是一群地痞流氓在危难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年轻。   奥德里奇并不能闻到对方的味道。   也是,公共场合雄虫一般都会佩戴抑制腕带阻隔气味,又是隔着一条街的安全距离,能闻到就有鬼了。   但是从外表上也不难看出那个被为难的孩子是只小雄虫,样貌清秀可口,气质清新干净,如果咬上一口的话,口感大概像是新鲜的青笋一样脆生生的——   最近是不是流行这样像是水洗过似的小孩儿?怎么感觉总是遇到……   等等,不对,那张线条单薄的脸,那副让人摸不清在想什么的平和的表情!那双铁灰色的、像是漂浮在神弃牙上方的薄云一样的眼睛!   这不是夺走霍尔维斯贞操的男人吗?   不不,这样说不准确,应该是被霍尔维斯夺走贞操的男人……不不不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小子似乎陷入了麻烦之中?   给他制造麻烦的人也长了一张奥德里奇并不陌生的脸。   那头鲜艳的红发,那刻薄的嘴脸,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气焰,很明显,他的姓氏是莱斯特,横行霸道的莱斯特。   天杀的,不过是陪霍尔维斯来逛个街,怎么就会遇到如此戏剧性的展开?   他还没有来得及消化这块被夹在路边买花小孩递过来的花束里的臂甲碎片呢!就又遇上了这样的、像是偶像剧一样的情节!   奥德里奇脑中疯狂头脑风暴。   霍尔维斯则只是旁观。   直到红毛步步紧逼、将那小孩逼到街边,然后莫名其妙金鸡独立,抬起一只脚观察自己的鞋底——   少年猛然发力,像是初生的小牛犊一样莽撞地前冲,不仅把红毛撞了个四脚朝天,还连带着勾引了一串人跟在他身后在街道上狂奔,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眼光。   “喂喂喂!”奥德里奇急得跳脚,又不敢真的对霍尔维斯做什么或说什么,只能干着急,隐晦地提示对方,“……是他啊!”   他以为霍尔维斯没有认出来那受欺负的小雄虫就是他的开荤对象。   霍尔维斯不动如山:“我又不瞎。”   “那你还这么淡定!”   奥德里奇简直要疯了。   莱斯特的人都是没有人性的禽兽,就算没有招惹他们也有一定的概率被针对,更何况还是当街让他们出丑,按照他们记仇的性格,是一定不会放过那位年轻的朋友的。   更何况他们还人多势众!   天啊,一群气势汹汹的雌虫和亚雌追逐一只落荒而逃的年轻鲜嫩小雄虫!   追到之后的画面会有多血腥下流他都不敢想!   奥德里奇脑中已经开始循环播放能上社会新闻的小年轻受辱画面,他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冲击,几乎要失声尖叫:“你还在这里干看着!”   霍尔维斯岂止是在这里干看着,他甚至是很悠闲淡定地在干看着。   甚至双手插在大衣兜里,微低着头,将下巴收入衣领内避风,好像在街边等人一样神情闲适,仿佛街对面发生的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但怎么会无关紧要!   那可是霍尔维斯干涸了半五十年以来迎接的第一场甘霖!谁知道这场雨之后霍尔维斯又会要死不活地干涸多少年?   作为霍尔维斯为数不多的好友、重要的副官、戈让家族的邻居,奥德里奇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这场雨的清澈。   霍尔维斯不管,那他管好了吧?   反正他们作为特遣队的成员,保护帝国居民的生命安危本就是职责所在。   奥德里奇当机立断跳过路边栏杆,加入了这场追逐。   于是街道上出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画面。   一个穿着T恤短裤的年轻男孩在最前面跑,神情淡然,仿佛只是大学生晨跑,而他身后则跟着一群顶着五颜六色头发的社会闲散人士。   在这些闲散人士中,一个红毛的情绪最为亢奋,挥着手臂就往前冲,大有不破此虫终不还的气势。   而在他们身后,一个穿着体面的长腿青年正全力冲刺,不多时就追上了这群人。   一双浅绿色的眼睛漠然地旁观着这一切。   大概过了几十秒钟,街边已经没有了那个穿着大衣的男人的身影,只有街道边的长椅上,遗留一束细雪般的满天星。   奥德里奇追了一路,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小雄虫始终和红毛那帮人保持着一个很暧昧的距离,就几米左右,有时候拉长到十几米,红毛那些人咬着牙加速,将那距离缩短,但也只能缩短,并不能追上。   而当红毛那些人感到疲惫、略微放慢速度时,前面那人似乎也同样精疲力尽放缓速度。   如此一来,那些追逐者根本不会跟丢   简直就是像是故意一样。   奥德里奇在这样的疑惑中放缓了脚步。   本来,以他的身体素质,想要追上这些人轻而易举。   但是现在奥德里奇也开始控制速度。   于是三方就始终保持着一定的、稳定的间距,一路跑到了偏僻处。   在那年轻人“慌不择路”地逃窜进一条无人的巷道之后,红毛扫了一眼巷道口摆放着道路施工无法通行的提示牌,然后发出了一声嘲讽的笑。   他们慢下速度,一部分人堵住了巷道,另外一部分人跟着红毛向巷道深处走去。   红毛一边往里走,一边语气兴奋道:“哦,这就像是抓小猫似的,堵到角落,让它怎么都跑不出去!一拥而上,不要吝啬力气,狠狠掐住那小畜生的皮或肉……”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弯下腰。   红毛的双手抬起来,十指张开弯曲,像是捧着一颗球似的,他把掌心向前,仿佛他眼前真有一只亟待捕捉的小猫似的。   那个被图安在心里取名做毛多多的胖乎乎的男人一看就是这伙人里最得红毛关心的,红毛在那里跟梦呓似地絮絮叨叨半天,没人敢接话,就他和红毛心有灵犀,张开就是:“哎哟,它会叫的,不是喵喵的,是扯着嗓子,比春天发了情的母猫还叫得凄厉的!”   说着,那张没有攻击性的、线条圆润的脸上露出一个看似憨厚的笑容。   因为这个笑容,肥肉堆叠的脸上挤出一排排的褶子,这些褶子中间,他肥厚的嘴唇撅起来、一样地被肥肉挤着,险些让人没有意识到那是他的嘴巴。   紧接着,那张嘴里发出了类似猫的尖叫声。   他模范地惟妙惟肖,也许向一百只受折磨的猫咪取过经。   红毛被胖子出色的演出逗得发笑,同时,眼眶里的眼球子左右转动,隐约可以看见浑浊的眼球边缘爬满了鲜红的血丝。   奥德里奇感到有些不舒服。   他继续跟着他们往前走——不同的是,红毛他们脚踩地面向前,奥德里奇则是背着手在巷子一侧的屋顶上无声行走。   很快,就到了施工禁止的路段,路面上有一个巨大的水坑挡住了去路,为了防止行人不慎跌入,水坑两侧还专门搭了施工墙禁止通过。   图安就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他背对着身后的追逐者们站在施工墙跟前,两手扒拉着施工墙上的空隙,透过防尘网窥视着水坑里的积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跑啊,你继续跑啊,”红毛抱着手臂,意味不明地舔了舔嘴唇,道,“反正我有很多时间。”   红毛上下打量图安的背影。   他的视线落在T恤的花纹上,喉结上下滚动,转过脸,和身边的胖子低声说了几句话。   胖子嘿嘿一笑,招呼其它人一起后退到不远处,紧接着背过身去。   看架势,是“留空间独处”的意思?   奥德里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总之静观其变,他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你也是不嫌脏。”   冷不丁的,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奥德里奇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霍尔维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背后。   屋顶上有积水灰尘,霍尔维斯嫌脏也正常,奥德里奇习惯了,也不会说什么——   但那是以前。   奥德里奇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道:“都天为被地为床在野外搞起来了,还跟我整这套爱干净的贵公子人设呢?”   话没说完,霍尔维斯斜了他一眼。   奥德里奇立马闭了嘴。   而巷子里,红毛已经走到了图安跟前。   图安仍旧没有回过头。   红毛也不在意,一只手跟着搭到施工墙的网洞上,另一只手不太老实地落在了图安的肩膀上。   他的手掌缓慢地移动,以和肩头相接触的掌心为轴心,手指旋转散开,握住了肩胛骨的上角裹着皮肉的位置。   “你真瘦,不爱吃饭吗?这小肩膀薄得割手,”红毛笑笑,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手下的那层薄而紧实的皮肉,语气轻浮,“……全身上下都这样没有二两肉?”   图安没有理他,只是垂眸,专注地盯着那水坑里的东西。    第98章   水坑里能有什么?下过雨之后的积水?沉淀在坑底的淤泥?还是水面上漂浮的落叶或者是在水中上下游动的孑孓?   “你说,为什么蚊子小时候是在水里生活的,但是长大了,却必须要离开水生活呢?”   图安问。   红毛压根没有听他讲话,只是着迷地欣赏着图安扣住施工墙孔洞的手指。   关节弯曲泛白,指节下压,指腹抵在绿色的防尘网上,被细小的绳节勒出细细的凹痕,更衬皮肤下透出的鲜红的血色。   指甲也是光泽莹润的,修剪整齐,边缘洁净,看山去就像是个家教很好的乖孩子——   他最喜欢乖孩子。   为一张纯洁的白纸染上色彩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血脉偾张的事情之一。   红毛低下头,下意识地想要亲吻那只手的尾指,却因为图安突然地缩回手而落了个空。   红毛的眼神迷醉,视线随着那只手转移到那张干净的面孔上。   嘴唇的线条单薄,唇色不被边界约束,仿佛流动的一抹浅红色,红毛不受控制地凝视那一抹红色。   嘴唇开合,露出洁白平整的、偶有尖锐棱角的齿。   唇齿相接,少年清冽的声线像是下过雨之后的空气——“你会害怕翅膀被水打湿吗?”   红毛笑了一下,故意压低声线,道:“不怕啊~”   “是吗?”那双灰色的眼睛眨了眨,语气平和,“那你到水里去。”   红毛脸上笑容更甚。   他把这误会成一种调情时的玩笑。   红毛俯身,正准备把眼前的男孩拉进怀里,然后说这里的水太脏了,不如去我家,用我卧室旁边的步入式泳池演示给你看——   但是还没等他伸出手,身体却像是不受控制似的,往旁边一歪。   施工墙本来就不是牢固的材质,被红毛身体的重量一带就直接歪斜倾倒,而红毛随即跌入水坑。   水坑并不深,红毛跌落进去,只是溅了满身泥点、模样狼狈,但是并没有受伤。   然而他整个人呆愣住,坐在水坑里,一副茫然震惊的模样,似乎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不小心、跌落到这个脏水坑里。   而水坑边上,图安微微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定定地看着他。   “哦,没错诶,”图安略微地弯了一下嘴角,直勾勾盯着他,道,“你不怕水呢。”   不远处、那些红毛的同伴们仍旧维持着背对两人的姿势一动不动,其中一个人听到动静想要转过头来,被身边的胖子给打了一巴掌制止了。   “不懂事!”胖子低声道,“就是地裂了,都不准给我回头!”   地不会裂的,但是看红毛的表情,他脸上那副稍微像点人的“人皮面具”就快要裂开了。   “他们家族的人真不是类虫种出来的吗?感觉动不动就卸掉人类伪装露出怪物的一面啊……”   奥德里奇喃喃自语。   他想要询问霍尔维斯的意见,还没有回头,就突然心凉了。   他的后背,明显感觉到了一个受力。   这个形状,是霍尔维斯的靴子的鞋尖。   这个施力方向,来自身后的霍尔维斯。   预计的力量大小——   真是服了这个霍尔维斯了!   奥德里奇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大的大冤种!他屁颠屁颠儿跟过来还不是为了霍尔维斯的未来幸福着想?难道是他自己想看热闹才跟着这些人一路过来、坐在这脏房顶上消磨时间吗?   他是为了谁!   而霍尔维斯不知感激就算了,竟然还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霍尔维斯并不知道在这短短的一秒钟里,奥德里奇脑子里竟然有怎么多想法冒出来。   他只是施施然收回踹人的右腿,然后在奥德里奇调整姿势还算优雅地落地之后,跟着从房顶上跳入巷子里。   红毛刚想从水坑里爬出来,就被准确落地的霍尔维斯一脚踩中了手。   “搞什么啊!”   红毛发出一声怒吼,疼痛并未消减,甚至有加重的趋势。   奥德里奇拉了霍尔维斯一下。   霍尔维斯才垂下眼,像是才看到这里有一只人手似的,抬起脚,后退一步。   在他后退之前,不知道有意无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吧?想要挪开那只踩住异物的脚,可不得使点力气?一时间没有搞清楚力是往下还是往上,身体习惯性地就会往下踩一脚,然后再抬脚后退。   红毛手都被踩麻了,一时使不上劲儿,好不容易重获这只手的自由,可惜重获自由之前又被重重地踩一脚,一时间没受住,手一抽,松开,然后又直愣愣摔回了水坑里。   泥点子又溅了他一脸。   红毛愤怒地抬手抹了一把脸,结果是越抹越脏。   他抬头,仰视坑边的男人,高声道:“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垂眸,好半天,才慢吞吞地回了一声:“哦,莱斯特家的老二。”   他这样的语气,莫名让红毛觉得自己被看低了。   “我有名字!”   “我知道,”霍尔维斯略作停顿,“忘了。”   红毛被他这样坦然的态度给震惊到了:“你、你!”   他气到结巴、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霍尔维斯好整以暇:   “我是霍尔维斯,你刚刚已经喊出过我的名字了,”说着,不知道是有意无意,侧过脸,盯着图安,放缓了语速,道,“霍尔维斯·伊蒂凡·戈让。”   九个字,好长的名字,中间名是什么意思呢?听起来像是个漂亮的项链……图安在一旁漫无边际地想。   恍惚间,视线无意撞上那双碧波荡漾的瞳孔。   真是形状标志的一双眼睛,端正的、无可挑剔的长相。   图安有一瞬的失神。   为什么他总是能在那双眼睛里窥见一丝淡金色的浅光?   他定住神,和那双眼睛对视。   然后察觉到对方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似的。   鬼使神差,他说:“我叫图安。”   毫无疑问,霍尔维斯就是在等这句话。   而红毛则是在听完霍尔维斯那句话之后就沉下脸来,怨毒地望着霍尔维斯,声音阴冷:“你是什么意思,阁下?”   奥德里奇凑到霍尔维斯耳边,低声道:“……他是莱斯特家的旁支过继到主家去的,对家族姓氏这些东西很敏感。”   估计是把霍尔维斯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一句自报家门给误解成讽刺了。   但是奥德里奇知道,霍尔维斯绝无此意——他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看不上自己的这个姓氏所属的家族的人,即便那代表无上荣光。   奥德里奇隐晦地看了一眼那个沉默寡言的小雄虫。   他“柔弱无助”地站在一边,有些呆呆地,看上去还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也意识不到自己差点遭到怎样的对待。   哦,真是可怜又可爱——至少在霍尔维斯看来是这样的吧?奥德里奇猜测道。   他和霍尔维斯相识多年,当然能察觉到霍尔维斯莫名其妙的自我介绍背后的真正用意。   霍尔维斯的全名不是说给那个莱斯特家的红毛听的。   他是想说给那孩子听。   不过还好,他不至于那么迟钝,至少告知了霍尔维斯自己的名字。   其实这有点奇怪,他们两个人明明已经有了那么亲密的关系,再见面,却还是像陌生人一样要生疏地自我介绍。   奥德里奇觉得好笑。   真是两个怪人。   突然地,空气里飘起牛毛似的细雨。   图安抬起头,看了眼灰蒙的天空。   红毛则是在被霍尔维斯无视之后骂骂咧咧地喊来了毛多多——毛多多颤抖着全身的肥肉,惶恐地跪倒在水坑边缘,声嘶力竭:“天啊!吕克斯少爷!你怎么会、啊!我马上拉你上来。”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把吕克斯·莱斯特拉上来,就被制止了动作。   奥德里奇笑着反剪住毛多多的双手,将他按在水坑边的地上,道:“不要当我们不存在吧,小胖子。”   毛多多刚想破口大骂你算是什么东西,一抬头,就看到自己脸颊边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   款式经典的轻量军靴,长筒,系绳,大齿底,在靴筒边缘缝有带编号的细长标签。   毛多多对这种款式的靴子并不陌生,他在家里的鞋柜里见过。   毛多多的父亲与叔叔都为帝国奉献了一生。   他们的靴子上也有相似的标签,标签上有深棕色丝线缝制的编号。   编号具体意味着什么,家里人没有告诉他,但是他却从编号前缀的单词意识到那大概代表着部门所属。   父亲为军械部工作,因此编号前缀是Hephaestus——古希腊神话中的锻造之神。   叔叔征战前线,因此编号前缀是Ares——战神。   而现在,毛多多眼前的这双军靴上标签上缝制的前缀是Athena——智慧与战争女神。   这是个什么部门?已经有一个战神了,为什么现在又冒出来一个?   这两者在职务上不会有重叠吗?   但不管是哪个部门,毛多多都不敢造次。   “胁迫和侮辱雄虫都是重罪,”霍尔维斯声音从上方传来,“你在学校里没有学过吗?”   毛多多下意识地想要抬头,却因为脖子太短又被奥德里奇死死地压着后背,根本抬不起来。   他看不见霍尔维斯的表情,心里慌乱,结巴道:“不不、长官,我没有,我们没有那种意思,我们根本不认识他,只是在路上碰到了,恰好方向一致罢了。”    第99章   奥德里奇哦了一声:“可是我怎么看到你们追在他身后跑呢?”   “那是因为、因为他一个雄虫在路上走,还穿那么少,露出手腕和脚脖子……我们很担心他,想要追上去保护他,免得他碰到坏人!”   “保护?一群人,把他撵到没人的死胡同……你们准备怎么保护他呢?”   毛多多听奥德里奇的语气,还以为他真信了,嘿嘿一笑道:“我们少爷……哦,我的朋友,吕克斯,准备和他聊聊天,让他安心一些,然后我们再送他回家。”   奥德里奇恍然大悟:“哎呀,怪不得我看到吕克斯的手搂着他的肩膀呢,原来是贴心地和他聊天、想让他安心呢。”   “是的!吕克斯就是人很好的,你们不要误会啊!”   毛多多忙不迭点头,三层下巴一起磕在地上的泥浆里,给他染上一圈滑稽的“小胡子”。   这时候吕克斯也已经自己从水坑里爬了出来。   他狼狈地抖抖身上的泥浆,道:“行了,省省力气吧。”   奥德里奇抬头,和他对上视线。   吕克斯似乎认出了他,像是被电扎了一下似的,飞快地转移视线,落到霍尔维斯脸上。   一看到霍尔维斯,他脸上的厌恶就像是实体化了似的,脸色沉仿佛下一秒就要滴落黑色的浓浆。   “别搞这套警察小偷的把戏,捉弄我的跟班很好玩儿是吗?你们还真是喜欢这套化身从天而降的正义使者拯救落难者一样的戏码,不管几次都玩不腻。”   吕克斯不屑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然后走到霍尔维斯跟前——他和霍尔维斯差不多高,但是无端地,让人觉得霍尔维斯就是要比他更高达可靠。   也许是因为霍尔维斯的背总是挺得很直,身子也不会莫名晃来晃去。   “霍尔维斯大少爷,你有什么只管冲我来好了。”   吕克斯道。   霍尔维斯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然后移开视线,越过吕克斯的肩头,看向图安。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水坑和巷子的边墙连接的地方,弯下腰,不知道在看什么。   隔着一个吕克斯,霍尔维斯问:“他们有对你做什么吗?”   图安转过头,似乎还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跟自己讲话。   他摇头。   霍尔维斯又补充:“任何让你感到不舒服的地方,都可以说。”   图安还是摇头。   本来有些紧张的吕克斯放下心来,嗤笑一声:“喏,看,我什么都没做。”   他不在乎图安为什么否认。   也许是害怕了吧?这样的雄虫他见过很多,敏感得要死,被人看两眼摸两下就像是天塌了一样,但是真要他们说说自己遭受了什么样的侵害,一个个却又像是哑巴似的开不了口。   本来的事,吕克斯想,自己确实也没能做成什么。   只是尾随,追逐,驱赶,然后——   他确实是准备做一些坏事,但是,这不是没得手吗?顶多就是搂了一下肩膀,能把他怎么着?   吕克斯正想着呢 。   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图安问霍尔维斯:“如果他对我做了什么,是不是会被法律制裁?”   “是的。”   “是吗……”图安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笃定道,“没有,他没有对我做什么。”   “你确定吗?”   “当然,”图安站起身,面向霍尔维斯,又道,“但假如是我对他做了什么呢?”   他追问:“我会不会被法律制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双灰色的瞳孔似乎在隐约发亮。   只是细雨绵密如一层银色丝网阻隔视线,让人看不仔细。   霍尔维斯定定地看着图安,回答:   “在一定限度内,你不会收到任何处罚,但如果超过这个限度,你会收到警告,并有可能被限制活动范围。”   回答完毕,霍尔维斯突然勾了一下嘴角。   哦,他知道了。   隔着细雨,他清楚地看到图安的表情。   时间似乎在此刻定格又倒转,他们又回到了神弃牙服务站。   那时候在服务站,图安问霍尔维斯:“你的任务是什么?”   当时的霍尔维斯无声发笑:“……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回答你这个问题?”   任何长眼睛的人应该都看得出来,他们这个五人小队身份不一般。   图安竟然还能像是问天气一样问出你的任务是什么这种话。   也不知道是该说他心大呢,还是天真。   不过霍尔维斯还是回复了一句废话:“我们的任务保密。”   “我又没问这个!”   “……”   两双眼睛对视。   长久地沉默过后。   “哦,”队长的语气微妙,“你看出来了。”   那个时候,图安也是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就是这样狡黠的、调皮的表情,让霍尔维斯意识到了眼前这个男孩是个聪明的、又有些恶劣的小疯子。   他的眼睛像是在说话似的,扔出来一个让人觉得不正常的答案然后再用无辜的样子蛊惑人心。   那双眼睛在说:你看,我告诉过你了,我就是这样想的,如果你没有理解到,那不是我的错。   霍尔维斯心情微妙。   因为他这个时候才发现,在那件事之后,不是他“摆脱”了图安这个变奏的小插曲,而是图安“摆脱”了他。   他才是那个对图安来说无关紧要的人、那个小插曲。   但是没关系,他们可以重新产生联系。   “要我帮忙吗?”   霍尔维斯很绅士地询问图安的意见。   “啊,不会太麻烦你吧。”   “没关系的,我很乐意。”   “那就真是太感谢了,您帮了我一个大忙,”图安顿了一下,不太熟练地喊出了那个名字,“……霍尔维斯阁下。”   听到这句话。霍尔维斯垂落在身侧的手掌微微合拢,右手的尾指不自觉叩了裤侧。   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喜欢这个称呼。   奥德里奇瞧着这两个人跟打哑谜似的你一句我一句,你来我往相谈甚欢,有些憋不住:“你们说什么呢……”   “说不定是这两人看对眼了,调起情来了呢,”吕克斯冷嘲热讽道,然后走过来,粗鲁地一把推开奥德里奇,把地上的胖子给拽了起来,“傻看着我干什么?自己爬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有多重!”   毛多多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   奥德里奇退后到一边。   他有些搞不清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看样子,那个小雄虫、叫什么图安的?和他们家的霍尔维斯少尉似乎都不太在意这两个人以及身后那一群人的去留?   所以是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吗?   自己是又白担心一趟?   奥德里奇耸耸肩,刚想着今天这趟就当活动筋骨算了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很脏的脏话。   脏到他的耳朵自己给他打了码。   奥德里奇都愣住了。   而图安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脏话,他甚至不理解是什么意思,但是仍然隐隐约约察觉到这句话背后的恶意。   “什么意思?”   他问。   霍尔维斯回答:“……你不用管。”   图安于是就真的不再追问了。   而脏话发出者——吕克斯则没有他们那么淡然了。   他张开嘴,还准备骂出更多脏话。   但是他已经不能发出声音了。   他惊恐地瞪大眼——而吕克斯一开始会骂出那句脏话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因为有什么东西无影无形地攀上了他的颈项,然后瞬间收缩,让他接近窒息。   毛多多不明所以,他和吕克斯正准备往外走,叫兄弟们一起回家,只是还没迈开步子,就看到吕克斯猛然举起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然后骂出了那句脏话。   但是很快,他也从吕克斯呼吸困难的样子上看出来问题所在。   吕克斯张大嘴,吐着舌头,满脸通红,眼球凸起,满头大汗,而那涨红的脸很快变成了骇人的绀色。   这一切发生只不过几秒钟,毛多多慌乱中想要察看吕克斯的脖子的情况,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双腿,还没靠近就摔倒在地。   “兄弟们!”   胖子意识到不对劲,大声呼喊自己的朋友们,却后知后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朋友们聊天的声音了。   他们这帮人平时以吕克斯为中心,但是并不代表他们之间有很明确的上下级关系——他们也是和吕克斯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只要聚在一起就一定会是吵吵闹闹的。   就算之前吕克斯特意叫他们守在外面,他们也照做了,但也不意味着他们就会安安静静地待着。   在胖子被吕克斯叫过来帮忙来之前,他们也是各聊各的,甚至开着吕克斯和图安的黄色玩笑。   如果不是因为吕克斯觉得自己一身脏水泥浆很丢人的话,这些朋友是会被他一起喊过来的。   他们这帮人一直以来都是连体婴一样地活动。   而现在,这些人消失了。   吕克斯和胖子被他们丢下了。   然而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相较起吕克斯和胖子的处境,霍尔维斯和图安这边就要平和得多,两个人甚至在聊天。   “什么时候感觉到的?”   “从回收点走出来的时候,”图安回答,“大概是因为你也去过那里的原因,所以它一直在回收点附近蹲守我们。”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去回收点了?”   “我可没说过这话。”   霍尔维斯微微一笑,然后试着抬了抬手,有些惊讶地感叹:“好温和的捕捉方式。”   图安看了一眼已经晕厥过去的吕克斯和在地上滚来滚去嚎叫着想要摆脱腿上束缚的毛多多。   嗯,温和。    第100章   图安指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霍尔维斯的目光落在图安T恤上的那只大桃子上。   “我的是腰。”   图安言简意赅。   奥德里奇这时候也终于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我靠,这流氓古文明在摸我屁股!”   他像是被火烫了似的飞快地跑离原位置。   “别往外走。”   霍尔维斯出声提醒他。   但还是晚了一步,毕竟一边是没有路的水坑,一边是有路的巷子口,傻子都知道该往哪里跑。   奥德里奇下意识地就往外跑,结果还没跑两步就被什么东西绊住脚步,有些狼狈地摔倒在地。   图安和霍尔维斯对视一眼,结论一致:“啊,被抓住大腿了。”   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奥德里奇大腿部分的布料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给攥得变形凹陷。   图安腰上的衣服和霍尔维斯的袖口都有同样的凹陷和褶皱。   霍尔维斯解释道:“古文明现身的时候,会产生「域」,「域」隔绝内外,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所以这种时候,越靠近「域」的出口,就越会受到阻拦。   古文明会把想要离开的人抓回来。   图安觉得很新奇。   因为他和霍尔维斯靠近「域」的原点,所以受到的阻力最小,他甚至能感知到腰部那个东西的形状。   类似章鱼触手,一边大一边小。   但是动作轻柔,并没有使出很大的力气,只是轻柔地卷住他的腰肢,不急不缓地收缩。   “能不能早说啊?”   奥德里奇咬着牙道,他爬起来,翻了个白眼,然后一瘸一拐地往水坑的方向走。   越靠近水坑,那股阻力越小。   毛多多见状,立马拽着依然晕厥过去的吕克斯往水坑方向跑。   很快,吕克斯脖子上的那股外力减小。   他咳嗽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然后开始欣喜若狂地呼吸新鲜空气。   等稍微恢复意识,吕克斯立马又骂了一声脏话,接着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又开还往外冲刺——   “不要啊!”   毛多多话音刚落,吕克斯往外冲的身子一顿,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似的身子打直,吐着舌头翻着白眼,眼看又要昏死过去。   毛多多于心不忍,咬着牙,忍着脚踝上那股仿佛要把他的脚勒断的力道往外爬,然后把吕克斯拖了回来。   吕克斯这回老实了很多。   也可能是因为两次窒息让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折腾。   他虚弱地躺在地上,然后转过头,对着霍尔维斯以及图安比了个不雅的手势。   吕克斯声音嘶哑地开口:“你、你们两个畜生、是谁、是哪一个把古文明引过来的?”   古文明不会无缘无故地放出「域」,这种情况只出现在古文明捕捉拥有古文明开采权的人的时候。   当古文明开始「狩猎」,那就是不讲道理的,它不会管这个「域」里还有没有其它的无辜群众或者路人。   它只是追逐猎物,然后在合适的时候展开「域」,当然,因为人越多,捕捉难度越大,所以古文明也会有意避开闹市区,选择人更少的地方展开「域」。   「域」一旦展开,就不会轻易消失,破局之法只有两个,一是古文明成功狩猎,即拥有古文明开采权的人被困死「域」中,二是谈判成功。   图安觉得这第二个方法的说法很有意思。   谈判?这是把古文明当做一个有智慧的人的意思?   不过这古文明确实挺像人的,还知道守株待兔。   吕克斯脸色难看地盯着两个人。   他自己有没有古文明开采权,他是清楚的,毛多多整天跟着他,也没有拥有古文明开采权的可能,至于另外的三个人——   他本能地忽略奥德里奇那个笑面虎,把目标锁定在了霍尔维斯和图安身上。   吕克斯恶狠狠地问:“到底是你们俩中的谁?”   一想到自己是追逐图安才中招的、而霍尔维斯又是凭空出现,吕克斯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觉得自己中计了。   “你们两个是一伙的是不是!你们就是为了把我引过来……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吕克斯已经自己脑补了一场豪门狗血剧,他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惶恐道:   “是我哥哥让你们来的!是不是!”   图安短促地啊了一声,低声道:“原来是弟弟。”   奥德里奇看了他一眼:“你认出来了?”   “那头红发和那个个性,让人认不出也难。”   “也是,”奥德里奇笑笑,然后介绍道,“莱斯特家族的两个少爷,一个是本家的哥哥,一个是从旁系过继来的弟弟。”   “关系不好?”   怎么听吕克斯那语气,好像兄弟之间关系很紧张的样子?   “难说,”霍尔维斯突然插嘴道,“我倒是听说托尔很重视这个弟弟。”   托尔·莱斯特,吕克斯·莱斯特的哥哥,那个把伪装成卡姆的图安推下水的红发男人。   图安闻言不免多看了一眼霍尔维斯。   五人小队,霍尔维斯和奥德里奇的关系亲近,汉顿和托尔是发小,而霍尔维斯和莱斯特家族似乎也有些交情。   这是偶然吗?   一个队伍里有这么多熟人……他们到底是去神弃牙做什么的?   而霍尔维斯,他又是为了什么而带队前往神弃牙的呢?   这趟旅途不能说不凶险,毕竟他们甚至付出了一个队友的生命的代价……   突然地,图安眼皮跳了一下。   哎呀,差点忘记了,自己身边这个男人可是个货真价实的杀人犯。   现在自己算是与虎谋皮吗?不对,早在神弃牙的断崖上,自己答应霍尔维斯成为他的从犯的那一刻起,他们两个人就注定无法陌路。   现在不过是合作愉快、又碰巧开始了第二次合作罢了。   “你确定要用这种语气跟我们讲话?”   霍尔维斯看着吕克斯,似乎是笑了一下,语气说不准是提醒还是威胁,“我们这里可是有三个人。”   三对二,其中两个人还是霍尔维斯和奥德里奇。但凡吕克斯聪明一点都不会和他们站在对立面。   可惜,吕克斯但凡聪明一点,也不会被图安给一路引到这个古文明的「域」当中。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只是他傲慢惯了,觉得一只雄虫能翻起什么波浪?左不过是一场仙人跳,吕克斯又不怕被敲诈,就当花钱买乐子也没什么不行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等待自己的是远比仙人跳更凶险的处境。   但就算到了这种时候,吕克斯那糟糕的性格也是改不了的。   面对霍尔维斯的善意提醒,他的选择是一个白眼加一口唾沫,骂道:“我就这个语气怎么了,我告诉你们,休想我跟你们合作,老子又不是傻的,古文明想要的只是你们,你们死了,这个「域」自然就会消失,到时候天高任爷飞,谁管你们!”   图安问奥德里奇:“他是不是脑子有点不好。”   奥德里奇小声道:“这不是很明显吗?”   吕克斯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和毛多多对于「破域」没有半点帮助这件事。   没有帮助就算了,还表露出阻碍的意图,并且人数和力量都处于劣势……   吕克斯甚至直白地表示出了自己的敌意,这种情况下,霍尔维斯完全可以选择率先解决掉这两个麻烦,以免后续的麻烦。   毛多多比吕克斯机灵一点,连忙捂住吕克斯的嘴,小声道:“天啊,吕克斯,你别说出来啊,我们又杀不掉他们,想出去不是只能依仗他们和古文明谈判吗?”   古文明并不能主动杀死「域」里的人,而吕克斯和毛多多战斗力又不足以帮助古文明猎杀霍尔维斯他们,所以如果想要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是不可能的。   这种时候,聪明一点的做法就是帮助霍尔维斯他们和古文明谈判、早点离开「域」,否则时间久了,被「域」同化,就再也没有出去的可能了。   吕克斯被捂住嘴也没有安分下来,叽里咕噜半天,估计不是在骂人就是在骂人。   霍尔维斯朝他们走过去。   毛多多和吕克斯都吓得往后缩。   霍尔维斯弯腰,伸出手。   吕克斯吓得打了个嗝。   “你哥哥又欠我一个人情,”霍尔维斯直起腰,面带嫌弃地将那纠红色的头发递给奥德里奇,然后道,“所以别担心,你不会死在这里。”   这个顺序反了吧?吕克斯翻了个白眼。   难道不该是自己求救,霍尔维斯救了自己,然后托尔才欠霍尔维斯一个人情吗?   怎么现在什么都没做,就提前贷款托尔哥哥欠他人情了。   毛多多察觉到手下的吕克斯安静了下来,就松开手。   吕克斯抬眼看这霍尔维斯,声音是和托尔·莱斯特如出一辙的刻薄:“是戈让家族遗传的傲慢让你说出这样的大话吗?”   毛多多紧张起来,而吕克斯还嫌不够似的,冷哼一声道:“想要我哥哥欠你人情,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吧。”   吕克斯这个人还挺会放狠话的,说话的时候斜着眼歪着嘴,嘴角还一抽一抽的,让人无名火心头起,手痒难耐,立马就想要抽他一巴掌。   图安下意识地握了握拳,拳头松开,有一瞬的怅然若失。   他觉得自己最近的情感莫名浓烈了很多,是因为变成了虫子影响了身体内的激素分泌情况吗?   不,应该是因为吕克斯看着太欠揍的原因。    第101章   吕克斯就这样一直臭着脸,隔着老远,看图安和霍尔维斯准备和古文明谈判。   他还是没有搞清楚到底两个人谁是那个拥有「古文明开采权」的「挖掘人」。   “因为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一般只会有一个挖掘人。”   奥德里奇耸了耸肩,小声道,“你们这个情况挺少见的。”   图安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耳垂。   “……唔,我也听说了。”   霍尔维斯则是直勾勾盯着图安,问:“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我师姐和我一起下去的,但是和我共享古文明开采权的却不是她,”图安解释,“而且青灯也说以前基本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我就想,也许这个东西本来就只能被一个人拥有。”   否则的话,几百个人浩浩荡荡一起进入古文明,古文明挨个标记然后追杀,不得累死?古文明开采权也会变得不值钱。   古文明开采权之所以这么珍贵,就是因为它基本上相当于用一个人的命去换财富。   这份风险是不能被他人分摊的。   “之所以出现我们这种情况,应该是闹了个乌龙。”   奥德里奇好奇地想要追问乌龙是什么,但是还没开口,突然觉得气氛不对劲。   图安眼神漂移,霍尔维斯沉默不语。   “不是,别说一半藏一半……”   奥德里奇话说一半,突然福至心灵,声音戛然而止。   真服了,这两个人之间难以启齿的还能是哪档子事?不就是那档子事儿吗?天知地知他们两个连带一个自己知——   奥德里奇一拍大腿,有些感慨:“还能这样啊?!”   图安和霍尔维斯的信息素混杂,迷惑了古文明,让古文明以为他们两个是一个人,因此他们不能分别出售自己的「古文明开采权」。   因为必须两个人合二为一,才是被古文明认可的那“一个”拥有古文明开采权的人!   “这是卡BUG了吧?”   毕竟一般情侣结合之后,融合后的信息素不会那么经久不散,并且几乎是不到十二个小时就恢复体力进入古文明展开挖掘……   奥德里奇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话找话道:“这是不是侧面说明你们两个相性很合啊哈哈,信息素融一起了那么久都不分层,适配性很好呢呵呵!”   霍尔维斯:“……是他的信息素太淡了。”   而霍尔维斯的信息素又过于强烈,所以两者融合之后,才没有明显的割裂感。   在神弃牙的时候,就已经验证了这一点:霍尔维斯和图安两个人的信息素融合之后就难分彼此,让人以为只有一种信息素。   “更别说,还那么巧,青灯告诉我,有一个人知道那样东西是什么。”   图安道。   在一个地方,突然出现一个共享古文明开采权的人就已经够巧合到让图安立马想起霍尔维斯,更别提青灯还提起了一个可能知道茧衣用途的人。   “那不就只有你了吗?”   “……那是你认识的人太少了。”   霍尔维斯回答。   奥德里奇摸不着头脑:“喂喂,你们才认识几天,怎么就开始在我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了?尽说些我搞不懂的东西。”   霍尔维斯:“你有必要搞懂吗?”   “我……”奥德里奇刚要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就不能搞懂了,突然听到图安咳嗽了两声,他刚想说的话就立马被自己吞了下去。   奥德里奇结巴道:“好、好像是没有必要哈?”   图安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怎么这么冷的天他还脸红了。   然后有些怨念地抬头看了眼浑浊的天空,这地方空气质量不太好,搞得他喉咙一直痒,真讨厌。   这时候霍尔维斯转身,似乎是准备动身去和古文明「谈判」。   转身之前,他回头。   “对了,”霍尔维斯垂眸,问图安,“你是察觉到古文明在这附近,所以才引着他过来的吗?”   这个“他”应该指的是吕克斯。   图安摇头:“不是。”   他感觉到古文明在这附近,但是他以为霍尔维斯不在的话,那么自己应该是安全的,所以没有太多防备。   “我把他引过来只是想看看他会对我做什么,”图安说,“我觉得有很大概率能上社会新闻。”   这样他就能知道在这个世界,身为雄虫,他能够触碰到的边界在哪里。   霍尔维斯没说什么,倒是一旁的奥德里奇被他这个疯狂的想法吓到了:“啊?”   以身入局?玩这么大?你小子学新闻学的?   “他要是对我做什么,那我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反击了吗?”图安解释道,“他看上去和那个红毛、托尔什么的关系匪浅,应该是一个大家族的吧?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轻易放过我。”   正是一个用来实验的好材料。   奥德里奇听得很费劲儿。   他觉得霍尔维斯的甘霖似乎有点精神方面的顽疾,这小子有点疯癫颠的——是最近雄虫都这样吗?   算了,水质有佯总比干旱一生来得好一些,大不了以后自己作为好兄弟,多接济一下这小两口吧。   霍尔维斯还不知道奥德里奇已经开始替自己畅享婚后生活了。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后,他没有多说什么,嗯了一声,然后转身跳下了水坑。   但是和吕克斯狼狈的样子不同,霍尔维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安静得像是一片落叶掉入了水潭。   不,落叶落入水潭尚且会带起一阵清浅的涟漪,而霍尔维斯就像是凭空消失在了水坑中,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惊起。   图安趴在水坑口,视线从水坑中心掠过,然后落在水坑边缘。   那是他刚才在霍尔维斯和吕克斯对峙时观察了好半天的位置。   水坑边缘的土壁上,有一个隐蔽的土洞,洞口刚好卡在水面上下,因为水面的光线折射,而看不清楚土洞的具体模样。   但是图安分明记得,在几分钟之前,在这个洞口,趴着一支如同在垃圾堆下的隧道里发现的树皮一样的东西。   现在,那个东西,悄无声息地缩回了地下,连带着霍尔维斯一起。   奥德里奇弯下腰,检查了一下水坑周边。   然后注意到了那个洞。   “哦,是从那里进去的啊。”   图安依旧盯着那个地方。   “「谈判」是怎么谈的?”   他问。   “形式多种多样,”奥德里奇嘿嘿一笑,扯了扯裤子,在他身边坐下,道,“总之是让古文明意识到狩猎成功的可能性渺茫、继续下去只是浪费时间,于是古文明和挖掘者之间就会达成共识,约定下次再战。”   “一般会采取什么手段来让古文明退却呢?”   “你是想问霍尔维斯会怎么做吧?”   “不能说吗?”   “哦,不,当然不,这有什么不能讲的?你可不是别人,而且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奥德里奇嘿嘿一笑,“霍尔维斯总是只有一个办法,他的手段非常简单粗暴。”   简单粗暴。   嗯,比如说直接杀死卡姆,然后转嫁给托尔,再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在洗刷自己的嫌疑之后并手握一个自己制造的、托尔的把柄。   手段确实是简单粗暴地,但是效果是显著卓越的。   这么一想,霍尔维斯的做事手段确实一直是简洁高效的。   图安随口道:“他该不是要揍古文明一顿吧?”   感觉这个方式很符合简单粗暴的这个特点。   奥德里奇没说话。   图安一转头,就看到奥德里奇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图安:“?”   他用自己上挑的眉毛表示了疑惑。   奥德里奇:“……”   奥德里奇用下沉的眉毛做出回应。   隔了好几秒钟,奥德里奇才有些惆怅地说:“你这句话让我想起了霍尔维斯小时候。”   “他小时候说过这句话?”   “……不,是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奥德里奇说着,突然情绪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很明显想把这个话题敷衍过去 ,含混道:“哎,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哈,我也在场,我们两个都被大人说教过很多次呢!”   图安于是也没有再问,只是望着那个水坑边的洞穴,然后突然说:“这不太对吧?”   古文明狩猎的是他们两个,怎么谈判就只需要一个?   奥德里奇也有些糊涂,不太确定道:“我也不太清楚,这个古文明也不是总碰到……也许一个人也行?”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图安回头瞥了他一眼。   然后整个人身子前倾。   图安本来是蹲着的,现在这一倒下,就像是头小石狮子往下落似的,怪可爱的   ——不不不!可爱个鬼啊!   奥德里奇惊恐地伸出手,却只捞到一手空气。   他身后,在毛多多的陪护下休息的吕克斯目睹此情此景,忍不住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啧,真恶心,这种时候还想着谈恋爱!”   奥德里奇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反驳道:“你能不能别乱说啊?”   “我有说错吗?进去一个就行了,还非得搞什么you jump i jump的戏码,不就是奔着谈恋爱去的吗?”吕克斯阴阳怪气道,“我刚就觉得他们两个眉来眼去的肯定有一腿,小贱人还在我面前装什么清纯,见到个大少爷就贴上去了、啧啧……”    第102章   奥德里奇有些生气了:“这么好的台词你不知道留到他们两个出来了之后再说嘛?”   简直是教科书一样的反面人物助攻语录啊!   短短几句话,即表扬了两个人之间难掩的默契、在外人眼里也藏不住的般配,又肯定了双方对彼此的特殊对应、还额外称赞了一方的清纯可爱和另一方的豪门气概,并且以独特的反派视角将两个人推到相同立场、绑定在一起,这在助攻界也是一段佳话!   简直完美!   可惜,两个主人公都没听到。   看到奥德里奇痛心疾首,吕克斯愣住了,脸色变得更难看,冷哼一声:“别急,他们要是能活着出来,我还有一个星系的难听话给这对奸夫淫妇听呢!”   奥德里奇恨不得要他当场立字据:“你说的!不准反悔!”   吕克斯脑子有点转不过来,想明白了之后气得脸和头发一个色:“……你把我莱斯特家的人当什么呢?只有我们想骂人的份,没有别人求着我们骂的份!”   奥德里奇板着脸:“……有本事你别骂。”吕克斯气冲冲道:”我偏要骂!贱人情侣!天造地设的一对臭虫虫!他们两个之间的味儿就不对,闻着就烫烫的!指不定是哪一方在发烧呢!”   奥德里奇放下心来。   很好,就是这个味儿。   现在要做的就是祈祷在霍尔维斯和图安出来之后,吕克斯仍然能保持活力十足。   “……应该没问题吧?”   毕竟那可是霍尔维斯,而且吕克斯看上去在骂人方面也有用不完的力气和手段。   嗯,一定没问题的。   奥德里奇信心慢慢地把手揣进裤兜,准备安心等待。   然后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咦,这个圆圆的小药瓶是什么,怎么会在他口袋里?   等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之后,奥德里奇脸色煞白,并且不由地发出一声惨叫。   “完啦!”   霍尔维斯今天没吃药。   天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图安其实很好奇,古文明狩猎到底是个什么狩猎法。   他期待看到绿巨人大战哥某拉之类的、拳拳到肉的激烈肉搏画面,或者是一道闪电穿过暴雨梨花针的、以速度和密度来相互掣肘的躲避战,再奇妙一点,来一场科学无法解释的魔法炮术对轰,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那个洞穴就像是有吸力似的,人一靠近就像是泥鳅一样滋溜一下了滑了进去,还来不及感受土的湿软和穴的黑暗,就已经看见明亮的光。   然后就像是某种腔肠动物一样突然发力,猛地一口把洞穴里的人给“吐”了出去。   此地是完全寂静无声的。   半球型的凹陷下去的巨大坑洞,球面上遍布类似海葵触须一样的柱形凸起物,这些凸起物普遍是圆形或者椭圆形,中空,边缘光滑,在空气中晃动,像是一张张圆润的嘴巴不断开合。   刚刚“吐”出图安的洞穴也属于其中的一员,凸出部分在空气中摆动,让人想起水母之类的海底生物。   但是这里是没有海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楚的香气,莫名给人一种此处的空气十分蓬松的错觉——   这里的空气流速缓慢,人在空中划过能明显感受到一股迟钝的阻力拉扯着手脚。   因此,图安得以缓慢而轻柔地下落,不至于摔个狼狈的屁股蹲儿。   落点并非地面。   球形的地面也是地面,但是落点并非地面。   那些类似海葵触须的凸起圆柱并不安分而是接二连三地绽放开了半透明的白色花朵。   花瓣纤薄柔软,却又层叠繁复,不算密切地环抱在一起,组合成了一朵蓬松的、具有弹性的“花”。   或者说把它们称呼为花型跳床更加合适。   这些花朵的弹力极佳,只是轻轻接触,就能被反弹出好几米远,更别说是图安整个人垂直地下落,砸在一朵刚钻出圆柱的花多的花心上。   顷刻之间,他就被弹出了十多米高。   趁着缓慢上升和下落的这个空挡,图安调整姿势,翻转身体,俯视这个奇异的场所。   巨大的,无边缘的半球形凹坑,地表是斑驳的蓝绿色,而那些凸起的圆柱则是鲜艳的紫红色,像是某种珊瑚,花朵毫无例外是统一的纯白,因为花瓣纤薄而能够透光,接近透明……   光?   光从哪里来?   图安顺着花瓣上的明暗反射找到光的源头。   那是正对着坑中心的高空的某一点。   他粗心大意,竟然无防备地直直望去,入眼是一片炫目的白,白得他瞬间失去视力,脑子里瞬间涌现出一片嘈杂的雪花点。   图安捂住眼,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然后直直地下落。   不知道又经过几朵花的弹射,起起落落几次,那股晕眩感终于消散,眼球湿润,隔着眼皮也能感觉到光线。   又落在一朵花心上,只是这次还没来得及放松身体接受这一次的反弹,一只温凉的手捏住手腕,一把把图安拉了下来。   咚的一声,久在空中悬浮的身体终于接触到了结实的地面。   实实在在的感觉真好。   但是眼睛还是睁不开。   而对方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手掌覆上来,柔软的掌心对着眼球凸起的位置。说不清楚是按压还是体温,总之图安不由地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   隔着眼皮,眼球左右转动,无疑是对手心皮肤的一种轻搔。   霍尔维斯低头,心想这小子是一刻都安分不了的,都看不见了,眼珠子还滴溜溜转呢。   “你看了什么?”   霍尔维斯问。   “我不知道,”图安老实回答,“大概是光。”   “然后就看不见了?”   “嗯。”   “哦……”霍尔维斯若有所思,然后说,“那不是光,那是古文明。”   图安忍不住问:“古文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没人说得清。”霍尔维斯淡淡道,同时用指腹搓揉图安的太阳穴,食指重重地按过他的眼眶。   图安想起了小时候被逼着做眼保健操的日子。   这个动作好像叫什么轮刮眼眶来着?   然后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嘶——”   这简直是拿刀子在刮眼眶,这个人手怎么这么重的?   但是效果同样显著。   图安睁开眼,短暂地适应光线之后,他终于恢复如常,能够清楚看到身边的一切。   比如近在咫尺的紫红色圆柱,呈现类似树皮的质感,而头顶是白色花朵的底部、靠近萼片的地方遍布细碎的纹路。   身后则是跪坐在一个不算平坦的斜坡上的霍尔维斯。   自己刚刚就是躺着他的大腿上。   图安爬起来。   摸了摸自己的眉骨,他向霍尔维斯道谢,霍尔维斯则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图安不知道说什么话,转过头环视这个奇怪的地方,自言自语地重复:“古文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没有人知道,”霍尔维斯又回答了他一遍,“反正从有虫子开始,古文明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有人认为,古文明是虫族的伴生物,就是古文明的存在导致人具备了虫的特征,于是虫族诞生。”   图安点点头,还没说什么,突然觉得一阵鸡皮疙瘩。   他想回头,被吓了一跳,原来那种异样感就是因为霍尔维斯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身后。   对方灼热而湿润的吐息落在他的颈侧,激得他肩颈泛起一阵怪异的战栗。   图安皱着眉退后两步,和他隔开些距离。   他端详着眼前的这张脸。   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你美瞳掉了?”   怎么,那双眼睛的颜色稍微有些不对劲?   霍尔维斯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眼角,说:“没有。”   他眨了眨眼,睫毛轻扫,再睁开眼时,那双眼睛似乎又是通透清澈的绿。   “这里的光是虚拟的伪光,光线折射之后,会和现实世界食物的色彩有所出入 ,”霍尔维斯说,“可能是你看错了。”   这个解释很合理。图安接受了。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霍尔维斯的眼睛。   两人视线相对。   霍尔维斯问:“怎么了?”   图安摇头:“没什么。”   “那我们走吧,”霍尔维斯一边往前走,一边问图安,“你刚刚失去视觉的地方在哪里?”   “在那个圆坑的中心……问这个做什么?”   图安跟上他的脚步。   难道所谓谈判就是找个离古文明本体近的地方,然后冲它喊话吗?   “这个古文明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在哪里?因为它糊涂地把我们两个人当成了一个人?”   “嗯。”   霍尔维斯垂着头,图安学着他的样子,两个人走出紫红色的“树林“,一直走到空旷的球形坑中心的位置。   无声无形的光源就高悬在头顶,却感知不到灼热。   霍尔维斯抬头,天空一片虚无。   他回身,看向还低着头,盯着自己鞋面,仿佛面壁思过的小学生一样的图安。   垂落的额发还是柔软纤细的,这表示他才刚长大不久。   收回思绪,霍尔维斯解释道:“很少出现这种情况。而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一半在我们身上,一半在这个古文明身上。”   图安:“你的意思是它太笨了?”   霍尔维斯无声地笑了一下。   “这个古文明恐怕是太久没有作为古文明存在了,所以对于古文明的传统或者说本能十分生疏……你说得对,它在标记入侵者这件事上十分生疏。”    第103章   霍尔维斯伸出手,手掌抚着图安一侧的下颌,不算温柔地把他的脸抬了起来。   图安愣住了,有些迟钝地被迫抬起头,看向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抬眼,仰望天空。   同时按着图安的下巴,强制他和他一起往上开。   图安不明所以,乖乖抬眼。   “……这个古文明不当古文明太久,好像是把自己当做人了。”霍尔维斯明明就在眼前,他的声音却仿佛从四面八方来。   “所以它也学会了人的怯懦、犹豫、纠结、贪婪和恐惧。”   图安觉得自己的面颊突然一凉,原来是天上下起了迷蒙的细雨。   仰面迎着雨,霍尔维斯提高音量,对着天空中的某处道:“有求于人的话,不要躲在云后面。”   图安想要看一眼霍尔维斯,但是下巴上的手察觉到他的意图,又把他给扳了回来。   图安只好认命地望着天。   雨飘进眼里,在睫毛上连缀,视线模糊。他努力睁大眼,竭力看得更清楚。   霍尔维斯的声音透过淅沥雨声穿透入耳:“出来吧。”   云层四散——图安诶了一声,什么时候出现的云——一团无形的东西不情不愿地从云中落了下来,在地面一阵滚动之后。   无形的、却沾染了雨水泥浆以及彩色苔藓类的东西在他们二人面前稳定了身形,发出了嗷的一声。   图安:“……”   这玩意好像一团超重的透明海豹。   海豹看上去不太高兴,重重地跳起来,在地上蹦跶着嗷嗷地叫。   它这一蹦跶可好,整个地面都要抖三抖,而霍尔维斯和图安这两个体重甚至没有海豹半拉屁股重的小东西理所当然地被震起来,然后又落下,重新陷入了花型跳跳床的海洋。   图安不禁回想起当时在垃圾场下,发现自己在原地跑步的昙雅气急败坏后对这个古文明的评价:“怎么不去当健身房算了?”   是啊,这么喜欢让人运动,怎么不去当健身房算了?   又是Duang的一下,身子被高高抛起,图安叹了一口气,扭头和同样被花朵弹起于半空中的霍尔维斯对上视线。   两个人调整下落的角度,越靠越近,最后终于实现反向同频,在某个瞬间身体属于一个水平线且距离很近。   图安伸手想要抓住霍尔维斯,但是霍尔维斯的手太滑,他没拉住。   眼看着两个人就要错身而过的瞬间,图安伸手——   很好,抱住腿了。   本来是被弹起来的霍尔维斯于是被本来要下坠的图安往下带,两个人一起跌落在就近的一朵花心上。   这朵花承受不住两个人的体重,滋溜一声缩回了紫红色的圆柱里,只留下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而图安和霍尔维斯正好攀住洞口,吊在边缘,一边休息恢复体力,一边捉摸着要不要爬进去。   “出口和入口是相连的,”霍尔维斯喘匀了气,慢条斯理道,“所有的古文明都是一样的,必须遵守这个规则。”   他们是从这种紫红色的圆柱进来的,那么相应的,也能从这里出去。   “健身房”很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它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绕着他们两个呆的这根柱子打转,手舞足蹈,不知道的以为它在跳大神求雨。   图安瞥了一眼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低头望着“健身房”,一副垂耳倾听的模样。   图安拍了拍耳朵。   该死,是不是有棉花不小心跑到耳朵里去了?为什么他什么都听不到?   霍尔维斯突然开口:“嗯。”   图安恍惚:“啊?”   霍尔维斯抬了抬下巴,言简意赅:“跳。”   图安低头,看到“健身房”已经仰着头张开了它的大嘴。   看上去更像是一只等待投喂小鱼儿的巨型海豹了。   而图安就是那条蛋白质丰富的投喂用饲料小鱼儿。   图安犹豫了一下,没有犹豫多久,因为霍尔维斯很干脆地帮了他一把。   冷不丁地,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推了他的肩膀一下。   图安就这样掉了下去。   但是还好,眼角余光瞥到霍尔维斯也跟着他一起跳了下来。   图安松了口气。   咣当一声,两个人一前一后坠入“健身房”的嘴里。   图安心想,哈哈,进健身房了。   多完美的冷笑话,可惜没人能懂。   图安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景象,然后想起了豆子。   小时候,在孤儿院,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吃豆子,煮豆子炒豆子或者是蒸豆子然后捣碎做小饼,总之每天的餐盘里都有豆子。   大家都不喜欢吃豆子,但都会乖乖地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干净,只不过每个人都愁眉苦脸、吃得非常痛苦就是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小男孩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一本书,他捧着这本书,一边看一边吃饭,吃得又快又干净,仿佛盘里的豆子糊糊是什么无上的美食似的。   那本神奇的书在孩子们之间传阅,原来吃豆子吃得十分艰难的孩子们就像是被人下了蛊,都能津津有味地吃完盘子里的豆子了。   很快,这本神奇的“下饭树”传到了图安的手里。   大家告诉他,这本书有魔法——这是一本童话书无疑。   该书讲述了男孩卖牛却换到了一把豆子,豆子被母亲扔出窗外,半夜,魔豆发芽长出魔藤滔天,而男孩顺着魔藤向上,从巨人的家里获得财富的故事。   图安完全看不出来这个故事对于吃豆子有什么帮助。   他把书拿去和外面的小孩换了十块钱,然后用这十块买了两罐辣椒酱放在餐桌上。   小孩好像被他妈揍了,问他为什么要拿十块钱买这种破烂纸。   而孤儿院的大家没有了那本书,也还是每天吃豆子。辣酱蘸豆子,味道挺好。   图安买的辣椒酱有些辣,大家吃多了,常闹肚子。   院长觉得是豆子有问题,于是厨房再也不做豆子了。   那之后他们天天吃马铃薯和西蓝花。   这个故事说明什么?   说明一株藤蔓能长二十米高的话那么它很可能不是一株正常的植物,它很大概率是一颗魔豆长出来的魔藤!   或者是一株“古文明”。   霍尔维斯一边往下爬,一边给图安解释:“这个古文明在不务正业的日子里也没有闲着,它在给一位贵族千金当盆栽。”   图安费力地撩开挡在眼前的一枝绿叶,又转过脸看了一眼这棵两个人环抱都够呛的藤蔓的本体,点头:“哦,盆栽。”   好一株二十米高的“盆栽”。   千金真会养植物。   “但是千金突然失踪了,它很想念自己的主人,却不知道去哪里找到她。”   图安张嘴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就听到霍尔维斯自顾自继续道:“也没办法,毕竟它是一个古文明,也没办法打电话报警或者上网发寻人启事什么的。”   图安闭上了嘴。   “总之,它就找到了我们,想让我们帮忙看看,千金为什么示踪。”   霍尔维斯语气平静,“这里就是它关于千金的最后七天的记忆,它觉得问题就出在这七天里。”   “这么肯定?”   万一端倪发生在这七天之外呢?   “嗯,”霍尔维斯淡淡道,“它说是古文明的直觉。”   这时候两个人已经爬到了一栋洋房三楼阳台的位置。   这株藤蔓就刚好是沿着这栋洋房生长的,藤蔓距离阳台也就一两米的位置。   图安好奇地看了一眼阳台——   阳台被刷成白色,用齐腰的白色栏杆装饰,只是起装饰用,并不能站人。   阳台紧连着一个窗台,窗户打开,里面是一件奶油色调的公主房,鹅黄色的绒布做窗帘,窗帘两层,里层的白纱被丝带系成束,随着微风轻晃。   一个戴着手套、头发梳成蛋卷的约莫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女站在窗边。   她捧着脸,脸颊红润饱满,是如玫瑰一样美丽。   她一抬头,撞上图安的视线,却又像是没看到他一样,又把视线转移到霍尔维斯身上,然后从手心里攥出一条淡蓝色的绣着蔷薇花的手帕。   千金一甩手帕,用嗔怪的语气道:“天啊,咪咪,你又乱跑,压坏了小花花怎么办呀?”   咪咪,听上去像是只猫。   小花花,听上去好像是在说这株健康得仿佛基因变异的二十米藤蔓。   也没看到这货长出花啊……   不过联想到古文明说千金是把它当盆栽养的,那么千金把它当做一盆花也是有可能的?   图安转过头看了一眼霍尔维斯。   他已经不在那个位置上了。   霍尔维斯在听到千金的话的一瞬间,整个人就像是被某种力量吸过去式的,一下子钻入了窗台内,然后落在了窗台边的藤篮里摆着的爱心枕头上。   如果是一只可爱的波斯猫坐在这个爱心枕头上的话,画面一定很萌。   而霍尔维斯坐在枕头上,像是老僧入定盘腿而坐,抱着胳膊,一副冷漠脸。   图安盯着他。   霍尔维斯眉头微皱。   图安:“嗨,咪咪。”   霍尔维斯移开了脸。   而这时千金依然保持着那副百无聊赖的姿势趴在窗台,只是她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眼前一亮。    第104章   那枚淡蓝色的手帕被她在双手揉来揉去,像是个面团似的。   “哎呀,”千金突然抬手捂住嘴唇,语气无辜,“掉了。”   在她松开的手指间,那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手帕悠悠扬扬落下。   同时下落的还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图安。   他双手飞快地去抓藤蔓,但是怎么都抓不住,整个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飞速往下落。   落地的时候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只有淡淡的蔷薇香气。   图安愣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行动起来。   “他”抬手拿开落到脸上的蓝色手帕,像是激动又像是不好意思,嗫嚅着嘴唇,含羞带怯地抬眼往上望。   窗台边,千金一边绕着自己的卷发,一边饶有趣味地盯着“他”。   图安感觉到“自己”咽了一口口水,然后慌乱地移开视线。   “小姐,您的、您的东西掉了……”   千金不太在意地眯着眼,享受着午后正好的阳光,语气懒散:“哦,脏了,不要了。”   “……我知道了。”   图安说完,感觉到体内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异样,就像是喝了一罐橙子汽水之后打嗝、酸涩的气泡冲破喉咙,咽回去又是一阵粘稠的苦。   窗台上,千金仰着脸享受着日光浴,道:“花匠,好好干你的活,别总是发呆!”   原来我是花匠——图安捏紧了手里的铲子,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眼前这株巨大的藤蔓,心想我能顺便把它铲了吗?   铲除不健康植物应该也是花匠的职责吧?   但是那柱藤蔓就像是察觉到他这个丧心病狂的想法似的,在图安下铲子的瞬间吹来一阵风,然后这株藤蔓就趁机扭了扭身子,刚好错过了图安的全力一铲。   铲子落空了的图安:“……”   他凝视着眼前的藤蔓,有些无语。这么弱的一阵风,连他头发都吹不乱,能吹动这个二十米高两个人合抱抱不住的玩意儿?   然后铲子就像是有自己想法似的,带动着图安开始干活,当然,铲的都是远离藤蔓和藤蔓根系的土地。   图安再一次确定了这个世界上只有谈错的恋爱,没有取错的外号。   这个古文明就该叫“健身房”啊。他顶着太阳吭哧吭哧铲了一天的地,衣服上拧出来的水都能拿来浇花。   而霍尔维斯就一直在窗台内的阴凉处打盹。   没办法,谁让他在这个记忆里扮演的是咪咪呢。   不过有些意外的是,千金竟然也一直趴在窗台,偶尔跑去房间里拿一些水果来吃,或者是换一面蕾丝图案不同的折扇来扇。   图安也不确定千金是不是在监工,因为他忙得不可开交,整个花园里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土地,全是他挖出来的洞。   而且冥冥之中始终有一股力量抑制着他想要抬头看一眼千金的动作。   不对,这样说并不准确,应该说是他没办法控制这具身体抬头看一眼窗台上的千金。   因为这具身体的主人诚惶诚恐。   这个花匠敬畏千金,不敢轻易抬头瞻仰她的面容。   就这样挖了一院子的洞之后,天黑了,图安感觉自己手都快没有知觉。   他短短的手差点握不紧手里铲子的柄。   千金关上了窗,啪嗒一声,花匠也终于舍得抬起头,在月色中久久地凝望千金曾经倚靠过的那段窗框,然后收拾东西离开了。   图安是不想走的。   霍尔维斯还在那房子里呢!   可是身体不受控制,走回了花匠的家。   说“家”并不准确,应该是宿舍。   里面住了很多花匠,或者是园丁,职业不确定,但是应该都和植物打交道,因为他们身上都带着一股浓郁的泥土和草地的气息。   一进屋那就是低矮狭窄的过道连接着胶囊似的小小房间。   图安不得不弯着腰,以一种接近匍匐的姿势抵达自己的房间或者说是自己的床位。   躺在床上,空气里混杂着皮肤分泌出的油脂味道,无形之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里太逼仄无光了,连一盏灯都没有。   很快,身侧传来了高低起伏的鼾声和切切切的磨牙声。   空气里的臭味又多了口水发酵之后的臭味和便溺的刺鼻气味。   图安觉得这个“记忆”有些太详尽了。   不过这到底是谁的记忆?古文明的记忆?花匠的记忆?那么霍尔维斯呢?咪咪的记忆?   为什么他们没有获得千金本人的记忆呢?   也许古文明就像是一个大型监控器的操作总台,它可以让人看见指定的某个人物的某段记忆,但是千金因为本人丢失了,所以古文明无法调动关于千金的那个监控器。   古文明为了知道千金失踪的原因,选定了它认为地和千金最密切相关的两个生物来查看记忆……   图安思考了一夜。   因为他实在是睡不着。到了后半夜,浑浊的空气甚至不能提供呼吸所需的足够氧气,图安有些窒息,摸黑爬出了“宿舍”。   夜晚的空气含氧量不及白日,但比起宿舍里的空气,依旧清新得让图安感动。   贪婪地吸了两口新鲜空气之后,图安朝花园走去。   不远处就是花园。   月光下,那株巨大的藤蔓静静伫立窗边。   霍尔维斯坐在长椅上,抬头仰视着它。   图安走到他身边坐下。   “咪咪。”   图安和他打招呼。   霍尔维斯瞥了他一眼,然后问:“有什么异常吗?”   “这里的员工住宿环境不太好,”图安认真道,“感觉有点违反劳动法。”   霍尔维斯:“你还知道劳动法。”   图安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这个世界的不太清楚,原来那个世界的略知一二。   “你呢?”   图安问,“咪咪有没有获得什么情报?”   话音刚落,就看到霍尔维斯转过脸来。   他眯起眼,盯着图安,道:“很喜欢猫?”   “不喜欢啊,”图安诚实道,“但是对着你这幅尊荣叫咪咪……这个画面我挺喜欢的。”   霍尔维斯懒得搭理他。   “千金的房间很柔软,没有一处尖锐的地方,连桌角都是包边的,包边后用绸缎和蕾丝装饰。”   图安分析:“第一,千金喜欢蕾丝和绸缎,第二,家里人很疼她,害怕她摔倒受伤。”   霍尔维斯:“……第一个结论有什么说的必要吗?”   “她这么喜欢漂亮的东西,为什么不要这块手帕呢?”   图安困惑地摸出白天捡到的那条手帕。   月光下,手帕上的淡蓝色蔷薇无形中透露出一层说不明的凉意。   “脏了。”   “……这又不是一次性的纸巾,是她随身携带的手帕,上面有她身上的香气,如果只是偶尔心血来潮拿出来使用,不会有这样柔和的体香在上面的,”图安垂眸,把手帕平整地抖开,道,“而且你看,这朵蔷薇下面有颜色不统一的细线缝的图案。”   想必是那位千金的手笔。   一样很爱惜的、经过自己亲手改造过的物品,会那么轻易地舍弃吗?   而且……“她是故意丢下去的。”   霍尔维斯说:“我看到了。”   图安哦了一声,点点头,重复道:“咪咪看到了。”   霍尔维斯:“……”   他想打开这小孩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个什么运行程序,为什么输出的都是些简单的词句,却让人这么手痒、想要揍他。   “她会不会讨厌花匠?”   图安突然发问。   “你觉得她在戏弄花匠?”   “嗯,”图安说,“你有没有看过电视剧,一般这种家庭,员工拿了主人家的东西的话,被发现后下场会很惨。”   “什么年代了,都是合法雇佣关系,哪儿来的这种把人当奴隶似……”霍尔维斯一顿,改口道,“确实有可能。这种事还挺常见的。”   说完,就看到图安仰头望着月亮。   月光落在他的脸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和月光融为一体。   月光下,图安喃喃道:   “但是我对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霍尔维斯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图安说的是花匠对千金。   但是他不能确定,因为图安看上去有点……不谙世情。   “你能分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吗?”   图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平静地回答:“能啊。”   霍尔维斯持怀疑态度。   图安被他的视线看得后脖子发凉,恼羞成怒:“……你什么意思啊?”   霍尔维斯:“你确定你分得清吗?”   “当然,”图安语气笃定,严肃道,“她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身体里有一股火。”   世界安静了。   本来就因为没有虫鸣声而显得十分寂寥的月夜更显清冷孤寂。   “……”霍尔维斯,“往上还是往下?”   “往这个、这个……肚脐眼,对,肚脐眼。”   图安笃定。   霍尔维斯略有迟疑,最后不知道怎么说服了自己,也笃定地点点头:“那看来就是了。”   于是两个人达成一致,得出结论:花匠好像喜欢千金。   就像是一个再庸俗不过的童话。   咔嚓,玻璃瓶被人摔碎了,有什么东西嗡嗡地振动翅膀,飞了出来。    第105章   童话书被撕碎了。   十四岁的李途安愤怒地抬起头,瞪着眼前的大块头。   李途安身量不高,身高不过大块头的胸口,大块头本来应该捧腹大笑,嘲弄他都多大年纪了,还要看童话书。   可是李途安的那双灰色的瞳孔,散发着铁一样生冷的光,如剑一样刺入心头,让大块头莫名害怕,说不出话来。   他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竟然被这个小娘们脸的矮子给吓住了,恼羞成怒,一巴掌扇过去,嘴里吼着:“看什么看?”   李途安矮身一躲,那人的巴掌落了空,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但是不等他站稳,李途安弓着背往前一拱,径直撞在他的肚腩上,腰身一斜,重心往前,直接栽到了李途安身后的垃圾桶里。   也怪他,非要把人逼到这样的角落来。   李途安也摔倒了,但是不至于大块头那样狼狈。   他飞快地爬起来,捡起被撕成两半的童话书,抖抖灰,不顾身后人的叫骂,跑出了教室。   大块头脑袋卡进垃圾桶里,好半天,才挣扎着把垃圾桶从头上拔下来。   他愤怒地高喊一声:“李途安”   然后不顾身上的脏污,喘着粗气就去追李途安。   只是刚走到门口,门后突然一闷棍打过来,正打在他背上。   大块头发出熊一样的低吼,劈手把木棍夺过来折成两半。   李途安从门后跳出来。大块头把门一推,门上的水桶一歪,砸了他满头的污水。   大块头快气疯了。   他随手抄起地上碎成两段的木棍,嘴里咆哮着:“我要撕碎了你!”   噔噔噔追下楼,他已经失了理智。   李途安还嫌他不够生气似的,远远地,竟然停下来,立在原地往回看。   大块头被气昏了头,嗷嗷叫着就举着棍子朝他冲过去。   他没有意识到李途安正在把他往教师办公室引。   等注意得到的时候,教导主任已经黑着脸站在跟前。   “你满嘴污言秽语的、举着棍子想要干什么?欺负同学?”   “不是,”大块头急忙刹车,手里的棍子差点杵到教导主任脸上,他满脸委屈,“是他……”   “他怎么了?”   教导主任回头一看。   李途安瘦瘦小小的一只,眼睛亮晶晶地躲在他身后,哎,多么可怜可爱的一只小同学。   教导主任想起来,自己见过他。   他和颜悦色道,“你是不是,昨天领了奖状的那个小朋友?”   李途安抓着他的一边袖子,闻言,怯生生地点头。   他不忘记伸出两根手指,提醒教导主任。   “哦,对,是两次,你领了两个奖,一个市级的,一个校级的。”   教导主任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等再转头看向大块头的时候,他的表情就算不得温和了。   “你、你刚想对他做什么?”   李途安提搂着书包从教导主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他三两步走出校门,街对面的那家奶茶店门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霍尔维斯!”   李途安小跳步地走过去,他走得太急,没注意红绿灯正在闪烁,快要到街对面的时候,险些被一辆车撞到。   幸好霍尔维斯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拎了过去。   “看着点儿车。”   霍尔维斯松开他的衣领、   李途安嘿嘿笑了一下,抬手,整了整自己被抓皱的衣领。   霍尔维斯问李途安想喝什么。   奶茶店的店员问霍尔维斯:“这是你弟弟?”   霍尔维斯:“不是。”   接过奶茶的时候,却牵住了李途安的手。   霍尔维斯买了两杯,一杯加冰,一杯不加冰。   李途安先喝不加冰的那一杯。   霍尔维斯帮他拎着另一杯。   两个人牵着手往回走。   霍尔维斯问起李途安的昆虫瓶——   李途安已经有些忘记这回事了,嘴里含着大颗的软糯珍珠,含混不清地问:“什么昆虫瓶?”   “你用来养殖昆虫的透明玻璃瓶,你说你打算在里面构建一个昆虫社会。”   经过霍尔维斯的提醒,李途安总算是想起来了。   “哦,那个啊,我有很多个……唔,就先养着呗,它们自己也活得挺好的。”   “大虫子在吃小虫子,你的昆虫瓶里的小世界很快就会迎来灭亡。”   “不会的。”   李途安言之凿凿。   “为什么?”   “因为我会干预呀。”   霍尔维斯闻言笑笑:“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创世神该干的事情。”   “创世神?”   李途安为这个高大上的称呼感到兴奋。   是的,对于昆虫瓶里的世界来说,他确实是唯一的创世神。   但是李途安还是小孩子心性,兴奋了一阵,又说起别的。   “哦,对,我今天下棋,你知道吗,我赢了好多人,但是只输给小梅花。”   “小梅花?哦,你的那个朋友,那个长辫子的小女孩,卜梅。”   “嗯,就是她,我输了之后,施未希嚎啕大哭,吓死我了。”   “他哭什么?”   “不知道啊,他总是这样,我懒得管他。”   李途安说着,咬住吸管,开始努力地吸最后一口茶冻。   霍尔维斯把另一杯递给他,然后动作自然低接过空杯。   两个人的手还是牵在一起的。   偶尔有路人看到了,会忍不住感慨:“那对兄弟感情可真好,瞧那个大哥哥,多认真地牵着他的小弟弟。”   “但是两个人似乎长得不太一样?”   “哦,你不知道吗,是李家的那孩子,他是被收养的,收养他的那家,妻子是个外国人,孩子是个混血。”   “怪不得,头发是金色的,人也长得跟明星似的。”   “但是那年纪小的孩子,不混血,也是漂亮的。”   “真是有福气的一家。”   “对了,爸爸今天回家吗?”   “好像要加班吧。”   “那又只有我们两个吃晚饭了?”   “嗯。”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李途安又高兴,又有点不高兴。   他自言自语,“老李怎么总是这么忙?”   “那个公司还在起步阶段,人手不够,所以他忙了些。”   霍尔维斯语气成熟地说。   两个人从家里的窗户往外开,正好看见父亲工作的大楼。   那是一座年轻的大楼,富丽堂皇,墙壁亮得能反光。   只是在某一层,有个奇特的凸起。   那是利用建筑的拐角空间设计出来的,所以形状特殊,两个狭长的四边形空间组成一个夹角,形似一只蛾子。   这只“蛾子”寂静地停歇在这栋光鲜亮丽的写字楼的边缘,十年如一日不变。   李途安望着那只蛾子出神。   风声呼呼地灌入窗,吹起他的额发。   霍尔维斯温暖的手掌抚在他的后脑勺,柔声道:“吃饭吧。”   李途安回过神,对着他笑笑:“好。”   两个人又牵着手,坐回到餐桌前。   昏暗的灯光下,白瓷盘白得发光。   同样亮晶晶的,还有盘子里的那些油亮的、经过各种烹调方式摧残过后的虫子。   其中多是带壳的,坚硬的质地、过了油之后直白地折射光线,亮得人心发慌。   那是姥姥从老家带回来的特产。   李途安很自然地叉起白瓷餐盘里的一枚油炸虫蛹,放进嘴里。   经过油炸后的蛹壳变得很脆,在女孩子雪白的贝齿之间轻易碎裂,咔吱作响。   霍尔维斯微笑地看着他。   李途安咽下去嘴里甘美肥嫩的蛋白质,突然地,抬起头,看向他英俊可靠的兄长。   介于男孩和少年之间的、稚气又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   “你为什么不吃虫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