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丢了一只啾   作者:风掠川   标签:仙侠、年上、古风、甜宠、治愈、HE、双向奔赴、轻松、温馨、成长   简介:   温柔腹黑仙君攻X呆头呆脑小鸟受   谢缘X琥珀   问曰:如何让一位隐居孤岛、逍遥自在的神仙,突然火急火燎跑出来现世呢?   答曰:放跑他养的宝贝鸟儿。   谢缘就是这位倒霉神仙。等他一路追到中州,终于找到了他的小鸟琥珀,却发现这小家伙失忆了。   好消息:小鸟一眼就迷上了他。   坏消息:物种有别,一人一鸟交流起来有亿点麻烦。   谢缘:“琥珀喜欢这个羽毛挂饰,那就送给你?”   琥珀面红耳赤地逃跑:他在向我求偶。   谢缘:“琥珀,跟我回家好不好?”   琥珀心脏咚咚跳,扭头躲开:他还想和我成亲。   谢缘:“琥珀,尝尝我做的酥饼?”   琥珀大惊失色:他现在又想让我生蛋了!   谢缘大为不解——明明小鸟很喜欢自己,怎么就不愿意跟他走呢?   直到谢缘睡着时被小鸟偷亲了一口,才幡然醒悟,原来他自以为的主人小鸟好朋友,从一开始就朝着离谱的方向策马奔腾十万八千里了。   ————   仙侠版“疯狂动物城”,全员不是人   前排提醒:主视角随剧情变动,攻受锁死1v1纯爱得没边儿,不添加任何虐身虐心情节,反派搞事程度仅有儿童读物水准,可以当睡前小甜饼来吃~    第1章   “扑簌簌——”   一串翅膀拍打声停止,一只通身雪白、唯有头部和羽冠鹅黄的小鸟落在白玉窗台。   “啾!”我鬼混回来啦。它歪着脑袋,两颊红扑扑的细羽像是喝醉了酒。   琥珀挺着小胸脯静候片刻,却不见主人来伺候。怎么不来迎接本啾?   轻薄鲛纱织成的帷幔在微风吹拂下飘动,琥珀倒腾着爪子钻过去,跳到榻上。   “啾?”也没在赖床?   这家伙到底哪儿去了。琥珀又跳上榻边的矮桌,伸长脖子准备偷喝茶盏里放凉的水。往日的这个时候,会有一只大手从天而降,温柔又不由分说地捏住它的小脑袋,阻止它捣蛋。   “我杯子里的茶就那么好喝?”那道熟悉又悦耳的声音说。它的主人是个庞然大物,琥珀的视野里装不下他的全貌,也不执着于此,只眯着眼睛享受手指的挠痒服务,舒服得咂嘴。   那声音又说:“我要去外海渡劫,几日当归,你独自待在岛上乖一点好不好?”   琥珀歪头,前几日的场景在它小小的脑瓜中流转完毕。   渡劫是什么,小鸟不明白,它只知道主人因此消失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琥珀变得焦躁起来,爪子在茶盏边来回挪移,一不留神整只鸟栽进茶水里,它尖叫着扑腾,挣扎间撞翻了茶盏,桌上一片狼藉。   久置的茶水又苦又酸,琥珀湿了胸前羽毛,呛咳两声,拍着翅膀飞出偌大的寝殿。   殿外晴空万里,舒展开的白翼之下,金砖玉瓦筑就的高大宫室层层拔高如同山岳叠嶂,阳光洒在千百级汉白玉阶梯和一座座金子铺成的庑殿顶上,入眼一片灿烂。   这里是飞壶岛最高峰,山脚下烟云缭绕,奇花异草俯拾即是,珍禽瑞兽跃动其间。   飞壶,岛如其名,整座岛屿悬浮于大海之上,峭壁边瀑布流泻,远眺似是仙人倾杯。   而此等奇观并非人人得见,岛上居住的唯一一位仙君设下结界,外人即使远渡重洋来到岛屿正下方,抬头仰望也只能面朝青天徒然长叹,看不到飞壶的半点儿影子。   岛屿与外界唯一的联结点在山顶金殿群所环绕的浮池池底,此刻琥珀在池水边畅快地洗完澡,蓬起一身羽毛抖净水珠。   不知何时,它背后的岸边,一丛矮木的枝条忽而软趴趴地垂下,扭动中化作一条细长的黑蛇,贴着草地滑行而来。   “小鸟啊……”黑蛇发出嘶嘶声响。   “啾?”琥珀在岛上从未见过蛇,鸟雀的本能令它警惕,但好奇心又令它停留原地,“你是什么?”   “我是什么不重要,”黑蛇的身躯缓缓盘绕上树枝,蛇头立起来,幽绿竖瞳锁定了可怜又无知的目标,“可我知道这座岛的主人快要死了——”   “你胡说!”琥珀头顶的羽冠立即竖起来,愤怒地啾鸣,“主人全天下第一厉害,没有什么伤得了他!”   “哦?可是要伤他的,就是‘天’呢?”猩红的信子在黑蛇口中伸缩,“若不是他如今虚弱,我又如何出现在飞壶?”   黑蛇语调轻缓,循循善诱:“渡劫,要拿肉身去撼九天之上压下来的万钧雷霆,哪怕余波都足以让这座小岛劈成两半,不然他为何要远离岛屿?是他的劫,便只会追逐他一人,可怜他孤家寡人,连个陪他扛雷劫的人都没有。”   小鸟的脑袋一共就那么大点儿,无法处理很长的句子,只来得及分辨出对方不怀好意的话里透露出主人如今危在旦夕,而且孤立无援。   我是主人唯一的陪伴,琥珀想。   “去啊—快点去吧——看到池对岸草坡上闪着亮光的植物了吗,那是祝馀,一颗可抵百年修为……”嘶鸣声越来越大,如同鬼魅般环绕四周,“吞下它们,多吞一些,你就能即刻化出人形,去挽救你那主人……”   琥珀在蛇的嘶鸣中恍恍惚惚,眼前再度恢复清明时看到一双膝盖跪在草地上,几颗如露水般晶亮的祝馀草落在膝头的白衣上。   等等,膝盖?   下一刻琥珀就顾不得惊疑了,腹部陡然腾起一股烈火灼烧般的疼痛,迅速窜上心口,又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疼得满地打滚,不由得发出一声凄厉惨叫,视野再度变得模糊,四周景象变成色块上下跃动。   “水……”他忍着全身剧痛勉强爬起,朝着浮池的方向膝行两步,最后的意识停留在一片蓝得令人心醉的水面迅速逼至眼前。   歌声与海浪声。   起初在很远的地方回荡,然后逼近了,骤然清晰,最终好像就响在耳边,琥珀觉得全身轻飘飘的,还嗅到了海水的腥咸。半梦半醒间他勉强睁开眼,看到了蔚蓝色的水和一张美丽的女性面庞。   “安心睡吧孩子,”那张漂亮的面庞靠近,在他额头轻轻一吻,琥珀就再度变得头脑昏沉,女人嗓音如歌,“……我会想办法告诉仙君的。”   *   午后退潮的沙滩上,一群赤着脚的孩童嬉闹着你追我赶,在金黄的沙地上留下杂乱脚印。野小子们只顾疯跑,一不留神将一个蹲在地上撬贝壳的小姑娘掀翻在沙子里。   “喂,你们!”小姑娘很生气。   “哈哈哈对不住啊对不住——”撞倒她的小孩儿头也没回跑开,继续他们的追逐游戏。   “哼!”徐汐儿拍掉身上的沙砾,沉着小脸走开,打算去偏僻些的沙滩寻找她心仪的贝壳。   远处礁石上有什么东西一闪,勾住了徐汐儿的目光。   难道有珍珠落在那里?   她加快步子靠近,移动间石块上那点光亮越发璀璨。迫不及待地攀上崎岖不平的礁石向下看,她惊讶地张大了嘴。   不得了了……   礁石下天然形成的浅阔水坑里飘着一匹奇异的纱料,厚厚一卷居然没有沉底,纱料表面在阳光下折射出华彩,看得徐汐儿目眩神迷。方才在远处望见的一星璀璨,才不过是这匹纱料的边缘一角。   徐汐儿趴在礁石上呆愣半晌,忽而卷高裤脚跳下去,奋力拉扯着纱料,一片白色衣袖滚露出来,她猜的不错,这匹纱里裹着一个人!   垂髫之年的幼小孩童竟不感到害怕,继续吭吭哧哧撕扯掉这人身上缠绕繁复的料子,一双小手微微颤抖着,揭开了覆在头脸上的轻纱。   随着最后一层束缚的解除,一头灿烂的鹅黄色长发散落下来。   徐汐儿深吸了一口气。   闪着细碎光亮的轻纱不知是什么材质,竟完全隔绝了海水,安然躺在上面的白袍人身上干燥整洁。从他圆润幼态的面部轮廓来看,这应当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皮肤白皙而面色红润,安静的神态就像只是在午后的暖阳下打盹,不知是否因为遮光的轻纱突然消失,他的眉毛缓缓蹙起,突然睁开了眼。   “啊!”徐汐儿一惊,仓惶后退时脚跟绊住石砾一屁股跌坐在地。   白袍少年慢慢竖起上半身,黑亮的眼瞳看过来,一眨不眨,像是在观察什么。   少顷,徐汐儿看到他开始活动了,先是僵硬地岔开双腿,又把两条胳膊向后背去,支撑住身体。摆好这个姿势后,他又看向徐汐儿。   徐汐儿惊愕的发觉,对方这是在模仿她摔倒的动作。   “你是谁?”徐汐儿手脚发软地爬起来,哆嗦着问道。   少年张开嘴,反复开合两次才吐出模糊的声音:“你、是谁?”   “我叫徐汐儿,这里是浅滩村。你叫什么?从哪里来?”   “我叫……徐汐儿,这里是…浅滩村。你、叫什么……”   徐汐儿嘴唇颤了颤。   如果不是两人面对面,徐汐儿几乎以为她是面对山谷喊了句话。少年模仿完她,又不动了,脸上自始至终没有任何情绪,黑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她,像是一副造型逼真的提线木偶。   “啊——!!!”少年的古怪行径太过非人,后知后觉的恐惧涌上来,不等他重复完徐汐儿就尖叫一声,手脚并用爬起来夺路而逃。   “……从哪、里来?”琥珀望着小姑娘跌跌撞撞跑走的背影,费力说完了最后半句话,脸上浮现疑惑的神色。   他举起手对着阳光,手心手背都看了一会儿,又晃晃双脚,试着站了起来。   浅水坑边哗啦一声响,正站在礁石上梳理羽毛的沙鸥闻声飞走。   片刻后,不远处沙滩上,一个白袍金发、拖拽着长长一条发光缎子的少年,顺着徐汐儿逃走的脚印,也用跌跌撞撞的姿势追过去。   *   飞壶岛。山顶浮池。   衣袍上沾染的腥咸海风气息在上岸前就被池水洗刷掉了,谢缘轻袍缓带行走于曲折幽径,虽已将一身穿戴打理清爽,但眉眼间多日奔波的疲态难以遮掩。   他本是一边负手而行,一边摩挲着袖袍下左手无名指指根的窄细银戒,却忽而停下脚步。   谢缘合眸,再睁眼时人已站在寝殿。   此时正值日暮,空旷的寝殿在窗外斜照的夕阳下也染上暮色。   分外安静。   他目光一一扫过殿内的藤条编织小摇篮、柔软银丝串接的木条爬梯、金珠秋千、花椒枝栖木、剩了大半谷粒的冰玉碟……最后视线落到了榻边的矮桌上。谢缘走过去,伸手拿起翻倒的茶盏,神色凝重起来。   在刚刚的几息间,他的识神已经扫荡了整座岛屿,没有探查到他想要寻找的气息。   他养护在手心的小鸟,不过有几日疏漏,就消失不见了。    第2章   “阿爹——阿爹——!你快来看啊,那边沙坑里飘着、飘着一个怪人,你快、快去看看——”   徐汐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讲话都断断续续,边说边往后指。哪知她甫一回头,就撞见她口中所说的“怪人”正披着一身霞彩木呆呆立在她身后,登时三魂丢了七魄,浑身一激灵扑进徐老大怀里放声大哭。   琥珀被小姑娘的惊天嚎哭骇得后退两步。   徐老大急忙护住女儿,退得比他还远,壮胆喝道:“哪来的孽!?”   “哪来的孽!”琥珀道。   他重复完这句有些小得意,因为这次他不仅念顺畅了字句,还将语调模仿得惟妙惟肖。   不知为何,自从他醒来,遇见的所有人看到他都很戒备的样子,他试图用模仿对方发声的方式表达好意。   徐老大的表情从惊异变成了惊恐。   “快来人啊,这里有怪!”   徐汐儿的哭声早就引来了附近的村民,此刻更是越聚越多。边远渔村堪称封闭,一有新鲜事便纷纷凑起热闹。琥珀虽相貌异于常人,但安安分分站在那儿十分无害,起初的惧意散了,村民就将琥珀围在中央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海里头跑上来的精怪?”   “可是不像啊,你捞了这么多年鱼见过鹅黄脑袋的吗?”   “倒是有金黄金黄的海兔子……”(注1)   “哎你瞧他身上挂的亮闪闪那东西,是个宝贝吧?”   “嘶,我怎么觉得像是我阿爷那辈人常讲的鲛绡呐?”   “鲛绡?海里鲛人拿来向岸边人族换取陆上物品的纱料?那不是传说吗?我倒是听过不少货船遇难,是被海里品性恶劣的鲛人盯上,结伙把船推翻抢劫财物的。”   等腿快的年轻人跑去将老村长搀扶过来时,琥珀已经被胆大的村民用绳套住脖子,同黄狗拴在了一处。   老村长敲着拐杖分开人群,就看见那有着一头古怪鹅黄色头发的孩子席坐在地,浑不在意身上的白袍粘满泥沙,正搂着一条坐直了与他高度相当的大黄狗玩得开怀。   拐杖用力扣了扣地面,老村长沙哑着嗓子问道:“小友,从何处来?”   琥珀脸颊埋在大黄狗毛茸茸的脖颈里,闻声抬头:“小友,从何处来?”   他眼下已经完全学会了使用喉舌发声,观察周围人许久,混沌的心境也变得清明,依稀明白“从何处来”的意味,只是他脑中空茫一片,回答不出个所以然。   老村长见他这副反应,却不像先前那些村民一般惊诧,可见平日里作风稳健,果真是能镇得住场的人物。他腿脚不便,颤颤巍巍走至琥珀面前,摊开干瘦的手掌,将琥珀的下巴一抬,仔细左右端详。   他背对着众人,除了琥珀没人看得到他的神色,琥珀清澈的眼珠一转不转盯着他。   老村长耷拉的眼皮抖了抖。   被人抬着下巴,琥珀莫名生出一丝熟悉的感觉,好像曾经也有一只大手摸过他的下巴,不过那只大手比起现在这只粗粝的手掌柔软许多,而且动作很轻柔,万分珍惜似的。   半晌,老村长收回手,又敲着拐杖走回众人身边。   琥珀歪头,刚刚这个人靠近的时候,他嗅到了同类的气息,走远就感受不到了。   老村长拄着拐杖站定,宣布他的判断:“老夫觉得,这孩子恐怕与前两日海面上忽降的滚雷有关。”   围观的众人纷纷发出抽气声,那日海上电闪雷鸣的恐怖景象他们记忆犹新。   后面的琥珀也有学有样,兴致勃勃地打直腰背跟着吸一口气,顺势又歪着身体和大黄狗贴贴脸。   “无风无雨,天边却骤然打雷,那是海神大人发出的警告,怕是他老人家对年初的供奉多有不满,可是我们却没有立即祈求宽恕。如今出现如此异象,更是有催促的意思在里头,若是再不动身,等海神发怒后果不堪设想啊——”老村长摇头叹息。   浅滩村穷山恶水,此地居民全靠大海过活,最不敢得罪的神便是与他们生计息息相关的海神,若是惹了海神不满,轻则水产凋敝,重则海水漫灌、村落尽毁。   围观的村民们听村长如此说,就知事关重大,又喧哗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就是啊,怎么办…”“年初的供奉难道还少么,才不过三月有余……”“嘘,小点儿声!”   老村长拿拐杖重重敲打地面,周围安静下来。   他转身,神色凝重地望向海天交接的一线,苍老的声音铿锵有力:“即刻开始准备,明日举行海祭!”   众人虽有疑惑,但老村长在浅滩村威望颇高,无人当面反驳什么,议论纷纷地散开。   没人注意到,老村长松弛的眼皮下露出一丝精光。   *   “蛊惑它吞下祝馀草,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飞壶岛峭壁边沿,一人一蛇对峙,谢缘冷玉一般的面容被月色镀上一层漠然。   先前琥珀所见的枝条般粗细、体长不足一丈的黑蛇此刻膨胀了千余倍不止,若是在白日里有人悬在岛屿上方俯瞰,或许有机会看见如同矮丘般庞大到无法想象的蛇身环绕岛屿一周的惊骇景象。可在云翳覆盖月光的当下,它绝大部分躯体隐没在黑暗里,正在看不到的地方缓缓风化成黑色粉末。   一道凝实的灵力洞穿了黑蛇的头部,将它死死钉在地上。   它仿佛没有痛意,幽绿的竖瞳静静同站在前面的谢缘对视:“比起那个,谢缘,你不更应该好奇一下我出现的缘由吗?”   “这整座岛上一草、一禽一兽全部由你自身灵力所化,动静生息也全凭你心意而动,为什么从你灵力中诞生的我,会做出违背你意志的决定呢?”   浓厚的云翳被风推着,掩住了最后一片月光。   谢缘凝如霜雪的脸彻底浸在了夜色里,半晌,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无需你提点。”   他转身离去,身后冰柱一般凝实的灵力骤然炸开,仅剩的蛇头烟消云散。   谢缘从岛屿边沿一路向着中心最高峰疾走,衣袂荡过的焦枯仙草和腐烂尸体以他为圆心纷纷奇迹般恢复了生机,等他登上山顶大殿台阶的时候,整座岛的生灵全部起死回生。   褪下银戒置于玉盘,谢缘脚步未停,推开最后一扇门,抬脚跃进浮池,下潜至水底出了飞壶。   岛屿下方,一只银发鲛人浮出海面,望见谢缘尊敬道:“子虚仙君,留步。”   *   天色刚擦亮,徐汐儿就翻身下床,赤着脚无声无息地溜出家门,奔向海岸。   海面雾气未散,昨日全村老小张罗到半夜才搭建好的祭台在一片白茫茫中只看得到黝黑的轮廓。   徐汐儿一边跑,一边回想着昨晚她起夜时听到堂屋里爹娘的交谈。   “我听今儿个韩老的安排,是要把那孩子绑在台上当活祭?”她娘道,“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稳。”   韩老,就是村里人对老村长的敬称。   “不安稳什么,”徐老大道,“又不是当做猪羊一样杀掉,祭礼结束就放进船里归海了,对它并无害处。”   “可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半大孩子啊,才那么大点,被咱捉住锁在笼子里,还要在海边放一夜,他会不会也像咱汐儿一样知道害怕呀,肚子会不会饿呀……”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精怪化成人,就是为了蒙骗我们,或是让我们可怜。你忘了前年的鸥患吗?”   她娘不吭声了,只余叹息。   徐老大所说的鸥患,是指沙鸥泛滥。如果只是普通鸥鸟太多,也只是抢夺鱼虾、破坏作物,倒不至于让人太伤脑筋。可这些劫匪般的鸟儿修成精怪有了人身,那就成了真正的强盗。浅滩村就遭过一次殃,起初小偷小摸没被村民抓获,就愈发胆大,组成团伙明目张胆地劫掠村子。好在这群沙鸥成精不久,不懂使用器械,很快被抄着棍棒的村民反击成功,化回原形灰溜溜飞走了。   心里想着事情,脚下路途就缩短了,徐汐儿一口气跑到木头搭建的三层祭台下面。在那里,村民用搭祭台剩下的木料造了个半人高的大笼子,琥珀正睡在里面。   徐汐儿慢慢靠近,昨晚她听了阿娘一番话,再次面对这个古怪少年时心中的惧意消散了,这才敢细细打量他。   笼子里的空间足够少年蜷缩在地上休息,但他却笔直坐在笼里一角。若不是他头颅低垂,下巴埋进衣领里,徐汐儿甚至以为他醒着。离近了细看,徐汐儿发现他那一头异于常人但又十分漂亮柔顺的鹅黄头发并不是完全笔直的,而是末梢微微打卷,脑后有一缕头发格外桀骜,发梢高高翘起,在海风吹拂下左右摇晃。   少年一身白袍下摆已经脏得不能看了,被他胡乱堆叠成一团,底下露出一只白生生、光溜溜的脚丫,再往上的脚踝上好似套着一个金属制的环,徐汐儿正欲凑近细看,琥珀突然抬起了头。   徐汐儿惊跳一下,又很快镇定,僵硬地向他一笑,从怀里掏出布包的一块粗饼。   琥珀依然如昨日一般,脸上毫无表情,只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对着粗饼流露出好奇,却没有吃的意图,完全不像是饿了一整夜的样子。   徐汐儿想,难不成他不晓得这能吃吗?   于是收回手,自个儿朝饼上咬了一大口,又递出去。   这次琥珀懂她的意思了,没有接过,而是探身就着徐汐儿的手咬上去。   隔夜的粗饼又厚又硬,琥珀咬住了却掉不下来,向后梗着脖子扯,笼外的徐汐儿也使劲儿拽,僵持片刻“嘭”地一声,琥珀的后脑勺撞在了笼子木框上。   “唔。”琥珀发出幼小动物受伤一般的哼声,吃痛蜷缩起来。   “哎对不起对不起——!”徐汐儿赶忙把小手伸进空隙替他揉脑袋,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缕翘起的头发好像耷拉下去了。   琥珀腮帮子一鼓一鼓,显然没空闲学她说话,徐汐儿意识到这是个同他聊天的好时机——尽管她很怀疑对方是否真的能懂人语。   “对不起啊,这所有的事情,好像都是怪我。”浅色的发丝轻盈柔顺,徐汐儿从来没有触碰过如此光滑的头发,忍不住多揉了几把,“其实……你一点儿也不可怕,也不坏。如果我没有吵醒你,没有大喊大叫,村子里的人就不会看到你,也就不需要忙着祭祀,你也不会被抓起来。那样的话,你早就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小怪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琥珀咀嚼的动作一慢:想去哪里?他……应该去哪里?   躯壳空荡荡的,好像有一块他看不到的地方残缺不全,却又无从弥补。不断有凉风从那空缺之处吹进身体,吹得他四肢冰冷。   如果琥珀再成长一些他就会明白,这种情绪,叫做迷茫和思念。   徐汐儿看着小口小口嚼粗饼的琥珀,乖巧地垂着眼睫,半遮的眼珠黑而透亮,软乎乎的发丝垂在两颊,让她的心情也柔软起来,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发顶。   琥珀抬着眼睛往上看她的手掌,不知在思量什么,忽而模糊不清道:“……主人”   徐汐儿没听清,这是她头一回听见少年发出除了模仿以外的声音。   “主人。我的。”   “我。救他。”    第3章   自鲛人告诉他琥珀被她们送到中州海岸开始,谢缘就料到此行定不会简单。   他向来不愿主动与鲛人打交道。   这些生物有着和人族一样聪明乃至狡猾的头脑和强大的语言能力,且不论雌雄都异常美艳,但性情却远比人族飘忽不定。可能白日里还看到一只鲛人浮在海面同路过的海鸟温柔嬉戏,晚间就能遇到同一只鲛人正在参与对大型海鱼的凶残围剿。可笑的是不论海鸟还是海鱼,这两者都在鲛人的食谱上。   谢缘很庆幸琥珀从飞壶掉下来时被这个相较而言性情稍微稳定的鲛人捡到了。   “仙君可知如今中州近海的掌事神明是谁?”   银发鲛人于碧波中箭速前进,身后翻涌的浪花中时不时闪过长尾的鳞光。她速度极快,动作也极优雅,为了提速偶尔全身跃出海面,在半空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后再次落入水里。   “不知。”谢缘简短道。他御风而行,稳稳跟在鲛人身后。   这世间神明主要分为两大类——先天神与后天神。谢缘属于前者。   先天神诞生于洪荒,灵力取自天地,几乎用之不竭;后天神起自微末,或是凡间生前受万民敬仰的王侯将相、死后依然香火旺盛而成神,亦或是人族族修炼到大乘后能够满足一方民众祈愿,成为这一地域的神。总的来讲,依靠信徒供奉才能增强灵力的后天神远不如生而强大的先天神。   但凡事不能以一概之,随着天地间奔走腾跃的生灵愈来愈多,有限的天地灵气被瓜分,加之先天神之间攻伐不休,千万年来要么陨落要么失踪。谢缘向来厌恶争端,能拱手让人的土地、权柄全都给出去,用自身灵力在归墟边上捏了座小岛避世,等他精心打理完小岛后才发觉,本就凤毛麟角的先天神几乎十不存一了。   至于不断更迭的后天神,在拥有亘古生命的谢缘眼里譬如朝露,就更加不在意了。   银发鲛人见他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只好自顾自讲下去:“仙君久不出世,有所不知也正常。如今中州近海的整个海域都被一个叫做岩甲的鲨鱼精控制,整日里兴风作浪迫害岸边百姓,逼得他们不得不频频祭祀,实在令人不齿。此外,那岩甲还将近海居住的我族全部驱逐,一点也不顾惜同为海的情面,偌大一片海域竟成了他自家后院。”   谢缘听到后面,便清楚了对方在打什么算盘。鲛人果然精明,因谢缘总以人类面貌出现,自然被认为偏向人族,是以她先搬出来海边的人族处境艰难,又以“后院”这个人族才惯用的词汇作比,为的就是更能引起谢缘同情,好借他之手报复那抢他们海域的岩甲。   况且族向来“非我族类,杀之啖之”,哪有什么“同为海的情面”。   这也正是鲛人为何“好心”将琥珀不远万里送到中州的缘由:卖他一个人情,而后顺理成章把他引到那里除去仇敌,一箭双雕。   至于琥珀的安危,她是半点不在乎的。   想通其中关窍,谢缘面上也不见被人拿捏软肋的恼意,只是语调平平道:“已至日中,可否请阁下再快些?”   听完这句,银发鲛人在水里潜游了好一段才重新浮出水面:“仙君寻宠心切。……在下已经拼尽全力了。”   谢缘微不可查地叹息。   他当初给琥珀铸脚环的时候在上面刻了传送符,只要琥珀产生恐惧的念头,传送符就会自动生效,迅速把他传送到琥珀身旁。如今不见半点动静,谢缘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琥珀至今没遇到危险,忧的是他必须踏踏实实赶千万里的路程才能接到他。   小没良心的,谢缘心里笑骂,离家这么久也不念想我。   *   日出驱散了海雾,浅滩村比往日更早热闹起来,各家各户搬着自家能拿得出手的祭品陆陆续续到达沙滩,往昨日搭建的祭台上摆放,然后毕恭毕敬退到两旁早先安排的位置上站好,绕着祭台围成半弧形。   琥珀的笼门开了,两个巫祝模样的人一左一右扣住他肩膀,将他拉出来,又拿麻绳缚住他手腕。   琥珀只在捆好绳子后觉得手腕痒疼才轻微挣扎了两下,其余的全程都乖乖站着任其摆弄,两人推着他往前走,他也顺从地抬脚跟上。   以老村长为首的所有巫祝都穿着黑色斗篷遮住头脸,即使在天光愈来愈盛的海岸边也完全无法看见面容。琥珀好奇地仰脸,往押着他的人的斗篷帽檐里望,被不由分说转了个面,再扭头去瞧,就被呵斥了一声。   琥珀缩回脑袋。   老村长捏着香朝三面拜过,嘴里振振有词念着祈福话语,末了把香插进长条桌上的香炉,过来牵琥珀手上的绳子。   他引着琥珀一级一级往祭台最上层走,身后其他黑斗篷的人列队跟上,每经过一层就留下来几个人,在祭品旁边站定,直到登上最高最小的顶层,便只剩下村长和琥珀两人了。   琥珀耳朵敏锐,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还能听到底下有人不顾祭祀庄严的场合小声嘀咕:“怎么回事儿,今儿的祭典为何怪模怪样的……”   老村长斗篷下伸出一臂,指了指祭台中央搁置的一口大木箱。   琥珀不明所以,只好按着他自个儿的理解,弯腰,脑门儿在箱子顶上磕了一下,又抬头看他。   箱子顶盖竟然是个活板,被琥珀这么一磕来回晃了晃。   老村长顿了半晌,随后干脆伸手抄住琥珀两腋把他举起来。   高低置换的刹那,一线穿透云层的日光照亮了黑色帽檐下一对明黄色虹膜,“老村长”完全改换了声线,语调不容置喙:“来救你的,不许闹。”说完把琥珀往箱子顶上一放,琥珀瞬间掉进一片黑暗里。   一声短促嘹亮的鸣叫。   三层祭台上每一层都齐齐响应,黑色斗篷爆开,一对对黑灰相间的巨大羽翼从“巫祝”们的后背唰然伸展,引起台下一片哗然。   “是沙鸥!沙鸥——!!!它们又来了!”   “土匪!强盗!”   “居然伪装成韩老和乡亲们!”   “那真正的韩老他们呢?!不会出事儿了吧!”   “什么……杀了它们!杀了这群贼!!!”   不知是谁喊出了这个当下最严峻的问题,一石激起千层浪,惊怒之下的村民们纷纷涌向祭台,然而最初搭建祭台时谁也没料到这简陋的木板台阶要容纳这么多人同时登上去,一时承受不住重量轰然断裂,一串儿人跟着断掉的木板坠落,场面愈发混乱。   而早有预谋的沙鸥精们早已席卷完所有祭品,嘎嘎怪笑着飞上了高空,连带着用渔网兜住的大木箱一起。   琥珀闷在一片昏暗里,只觉得四周忽然吵吵嚷嚷,又是一阵剧烈颠簸。   铆钉打的木箱四面缝隙很大,不仅漏风还透光,琥珀等到气流和光线都稳定下来后,悄悄用脑门顶开了箱盖活板,露出一双眼睛。   白茫茫的云絮飘过眼前,风从耳侧呼啸而过。天幕就在头顶,无边无际地舒展,地面则离得很遥远,如同虚幻。   这风景琥珀不陌生,甚至感到久违的惬意,好像他天生就该属于天空一样。琥珀努力回想,试图从记忆里找出他也拥有翅膀的证据,可惜失败了。   两只沙鸥一左一右提着绑木箱的渔网,有双手代劳,嘴就闲出来可供叭叭——   “跟着老大就是好啊,往常想要抢到这么富有的物资得冒着被打断腿的风险。”   “应该是‘丰厚的物资’,你这蠢鸟。”   “就你有文化!装人还装上瘾了?”   “你有种,你不装人,你怎么不现在完全变回鸟用你那臭嘴叼着绳子,省得在老子耳边逼逼赖赖。”   琥珀扒在箱子边上听两只鸟互相用乡野粗语问候对方全窝儿,心中很忧虑,如果他原身也是一只沙鸥,那他宁愿一直失忆的好。   一片从上方掠过的黑影打断了两鸟层出不穷的垃圾话,琥珀抬头,视线对上了一双明黄色眼睛——是“老村长”。   不,现在应该说是这群沙鸥的首领了。   “东西都清点过了,你俩带着这雏鸟还有后面搬银器的都跟着我,照现在这个速度飞,还能赶在‘柳岸’拍卖会开始前把东西都出手。”首领交代道。   两只沙鸥缄默地点头,全然没有了刚刚对骂时的飒爽英姿。   琥珀还记着祭台上“村长”对他说的话,看到他靠近,急切地指指自己,发出一个音节:“救。”   “是在救你。”首领冷漠道。   琥珀又摇头:“找。主人。”   首领这次笑起来:“等到了地方,他们自会给你找主人。”   ——“柳岸”拍卖会最大的卖点就是他们收集了数量不菲、品级不一的类,吸引了来自中州各处的阔佬,买回去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琥珀看着他上扬的嘴角,就安心下来,默默缩回箱子。他第一次见到做出嘴角上扬这个动作的人是徐汐儿,那之后他得到了一块味道不错的饼和很多个舒服的摸摸头,所以他就认为只要有人露出了这种表情,那就是要对他好的意思,却根本分辨不出笑里面的温度。   ——首领的笑是没有一点温度的。    第4章   橘黄的日轮从东边滚到西边,最后没入西山彻底不见。   琥珀坐在箱子里,穿梭在月朗星稀的夜空,心里期待着与他模样未知的主人见面。   自己不记得了,主人定当能认出他来吧?主人会亲自来接他,摸一摸他的脑袋夸赞他勇敢吗?还是说,自己其实是被抛弃的宠物,主人根本不想再见到他了?   明明是没定论的猜测,琥珀却不由自主生出些许忧伤。   夜晚风凉,琥珀慢慢缩回箱子里,抱着膝盖团成小球。   随着曲腿的动作,脚腕上传来金属触碰皮肤的凉意,琥珀此时心中正惶然,于是急急忙忙撩起衣摆查看,发现是之前被他忽略过去的脚环。   脚环的设计和做工都十足精良,纯银打造,光亮的表面刻着繁复纹路,宽度大约只有琥珀小指宽,整体重量很轻盈。圆环的大小也很妥帖,既没有太过松垮使得琥珀走起路来撞击踝骨,又没有太紧让琥珀感到束缚——这也是琥珀起初对它不甚在乎的原因。   琥珀不懂得欣赏这些,他伸出双手握住两端,试图把脚环摘下来。但经过几番尝试——不论是顺着脚腕往下褪,还是找到环扣掰开——都以失败告终。   他旋转着脚环摸索一圈,指腹滑过一处光滑的半弧。   琥珀往上使力,用脑袋将箱顶的活板顶开一道缝隙,让月光倾洒进来。   那光滑的半弧原来是一枚硕大的珍珠,镶嵌在银子中间,在皎洁月色映照下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鸟儿天生喜欢亮晶晶的事物,琥珀心下欢喜,对这个亮闪闪还嵌着珠子的银脚环十分中意,就不想着把它摘下来了,万一这是主人送给自己的礼物呢。   如此,他很快把自己哄开心,缩在木箱一角,不多时就睡过去了。   *   琥珀是被一阵颠簸弄醒的,他睁眼时箱子落了地,外面传来几只沙鸥的交谈。   “门儿呢?我当‘柳岸’是个代号,结果真的是江边几棵柳树啊?”   “以后不懂的时候就别张嘴,脑瓜里的那点儿聪明气儿全给你漏完了,蠢鸟!”   “就你有种就你能耐,能耐怎么不见你找到门儿呢?难不成大名鼎鼎的柳岸就搁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支摊?”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刚刚尿急的时候是不是偷偷变回鸟站在树上方便了?”   “闭嘴!”在两鸥的争吵朝着更加重口的方向奔走前,首领及时呵斥住,“跟着我,别落下。”   箱子又开始晃动,有人,不,有鸥搬着他在地上行走。两只饶舌的沙鸥又开始叫嚷了。   “妙哇,这里头原来这么气派!”   “不愧是老大,带着我们一转就进来了!”   “哇去!有水声,咱现在是不是已经在江底了?”   兵戈交错的撞击声止住了两鸥的咋呼。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碧海沙帮,想寻你们主事的胡老板做些买卖。”   “站到这边来,先搜身。”   箱子被放下,片刻过后再次抬起,又是一阵长久的晃悠,最终彻底停了下来。   琥珀开始隐隐觉得不对,箱子外面来来去去的人说着他听不太懂的话,却让他神经逐渐紧张。   主人……   快让他见到,他的“主人”。   一道格外鲜明的女声响起,周围闹哄哄的喝瞬间消失。   那女声郎朗道:“赶明儿就开场了,你们现在才来找咱委托,早干嘛去了。”   沙鸥首领唯唯诺诺赔不是。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稀罕类要老娘亲自来验货。”那道声音很快凑近,此刻响在头顶。   琥珀抱着膝盖往箱子角落里缩。   头顶的箱盖被外力徒手掰断的刹那,琥珀的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四壁油灯昏黄的光亮照进来,一个美艳招展的女子正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血红色指甲扣抓着碎裂的箱盖,坚实的木头在她的纤纤玉指中倒像是片脆饼,一捏即碎。   “哟,是个嫩生生的雏鸟。”胡琴露出舌尖舔了舔嘴角。箱子里的小鸟在她的注视下瑟缩成一团,低着脑袋只露出毛茸茸的后脑勺。   血红指甲凑到琥珀脸前,勾起下巴强迫他抬头。胡琴干这行多年,经手的各类物没有过万也得数千,一眼辨出手底下这只的原身是中州还算常见的玄凤鹦哥,只是这种鸟儿生的娇贵,身体十分脆弱,很难见到修成如此完美人形的。更难得的是,这只小鸟面容稚气、眼神澄澈,那些喜欢把类买去暖床的贵客里有尤好这口的。   琥珀非常担心自己的脖子也遭受箱盖一般的待遇,身体细细发着抖,却兀自强作镇定:“您就是……我的主人吗?”   这个“您”字作称,还是他一路待在箱子里听外面的人说多了,自己参悟出来的意思。   胡琴的反应是哈哈大笑。笑声尖利,算不上悦耳,笑完了她意犹未尽,对着沙鸥首领道:“这小东西,你教的?”   沙鸥首领低着眼睛不敢直视她,更不敢摇头说不。   胡琴纤指一抹唇角:“老娘喜欢这样的。”   沙鸥首领听了,紧绷到酸痛的肩膀终于卸了力。   胡琴朝琥珀勾勾手指:“小东西,出来。”   琥珀怯生生从箱子里翻出来,心里琢磨着对方开怀大笑的用意——是承认她是自己主人的意思吗?她对自己很满意吗?   “过来,到这儿来。”胡琴催促。   琥珀自打从沙滩上醒来,拢共就没走过几步路,此时还在适应腿脚,迈着内八脚挪过去。   胡琴忽而弯腰凑近,脸上的笑容眨眼间转化为凶恶的呲牙,整齐的门齿骤然尖锐,艳红嘴唇畸变成兽类颌吻,朝琥珀张开一口森森白齿。   “!!!”   鸟类血脉深处对捕食者的恐惧并不会因变化成人形就减少分毫,琥珀脑后的那绺头发瞬间炸起,吓得脸色发白,与此同时他脚下骤然爆发出强烈耀眼的光芒,一室辉煌中,浑厚的灵力波动硬生生把站在周围的所有人逼退至墙根。   “他脚上带了什么——!!”胡琴收起狐面,美艳的脸上难掩惊诧,她扶着墙,语调尖刻,“你们难不成是来砸场子的?!”   沙鸥们更是面如土色,方才那股灵力让他们像是迎面被汹涌的海浪拍击一般狼狈。首领忍着呕吐的欲望,急忙为自己开脱:“不是我们!我们哪有这个胆子!胡老板明鉴啊——!”   胡琴不愧是“柳岸”的主事,失态只有短短一瞬。她很快态度硬气起来,尖锐的指尖挨个点过在场的所有沙鸥,美目饱含警告意味:“你们要是敢在我面前耍花招,老娘保证你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说完她一甩袖,料定刚刚那一下八成是这小鸟的保命手段,顶多奏效一次,再翻不出多余能耐,自己又是道行极高的九尾狐,还怕它不成。于是大着胆子上前,要直接伸手去取琥珀脚上发着光的物什。   琥珀站在屋子中央,也迷迷糊糊的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脚环处慢慢渗出、像涓涓细流般包裹了他全身的温暖灵力很快抚平了他的惊恐,将身体每一寸发肤仔细严密地保护起来,让他感到一种舒适的暖意。是以胡琴再度靠近他时,他心里也没有多害怕了。   胡琴见跟前的小鸟不退不避,只当是被吓傻了,毫不犹豫弯腰伸手,迅速抓向他脚踝,下一秒,凄惨的嚎叫瞬间刺穿了暗室里所有人的耳膜!   “啊——!!!”   双脚离地的村民们发出一阵惊呼。   谢缘正驭着风将困在峭壁上的几个人族卷起,见他们惊恐大叫,稍缓下速度安慰道:“不必低头看,怕的话闭上眼睛,心里默数三个数就落地了。”   蓬头垢面、惶惶如惊兔的村民听从了这位路过的好心神仙的话,都闭上眼睛大气不敢喘,心里数着“一、二、三”,只觉耳旁疾风呼啸天旋地转,而后再度传来那神仙古井无波的声音:“睁眼吧。”   他们依言张开眼睛,发现自己就站在浅滩村村口,顿时喜极而泣:   “神仙!您真的是神仙!”   “神仙显灵救俺了!”   “是玄化仙尊吗!玄化仙尊降世了!”   一堆人哗啦啦跪下,朝着谢缘感激不尽。   谢缘未发一语,只是侧开身,手指微微一动,用气流把跪在地上的人扶起来站好。   浅滩村内寻人从日出寻到日暮的村民们听到动静,互相奔走相告,很快聚到了村口。   “韩老!你们可算回来了!我们都把村子周围翻遍了也没找到人影!”   被搭救的那群村民中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身上衣服只剩中衣,鬓发凌乱,被周围人搀扶着讲述了昨日午后他忽然被沙鸥打晕又抢了衣服拐杖,随后带至峭壁的经过。村里的人则向他们讲了今日清早沙鸥抢劫的事由,两厢一照应,才发觉这群沙鸥竟是处心积虑,早在琥珀入村时就顶替了老村长,哄骗村人祭祀,然后趁机洗劫了大量祭品。   谢缘长身玉立,站在人群一隅静听,很快留意到了村民口中披着一身异彩纱料,鹅黄头发的“怪”。   趁着村民说话间隙,谢缘走上前行了一礼:“敢问诸位,可否留心过那群鸥鸟带着小怪往哪个方向走了?”   “神仙伯伯,我知道!”袖角被轻轻拉拽,谢缘低下头,见是个小姑娘,于是蹲下身与她平视:“那你能先告诉呃…伯伯,那只小怪细致的样貌吗?”   被谢缘一双柔和宁静的眼睛注视着,徐汐儿反倒忸怩起来,手指扣着衣角:“他……看上去年纪不大,但个子比我高很多——”徐汐儿把手臂伸直举到头顶比划。   谢缘目测一番,感觉也不是很高,想来琥珀若是化成人形,身量大致也就是如此。“其他的呢?”   徐汐儿继续道:“他的头发是鹅黄色的,像是、像是太阳刚从海里升起来那时的颜色……而且软软的。还有,他穿着一身白色袍子,脚上、脚上……对不起伯伯,我没看清,好像是戴着一圈铁环。”   小孩子的表达能力毕竟有限,但谢缘听到脚环时就基本认定了村民口中的“小怪”就是琥珀,“异彩纱料”很可能是那只银发鲛人的手笔。   看来他的小鸟被鲛人送上岸后先是被人族当做异类避之不及,又被附近的土著族挟持走,进入了中州腹地。谢缘心下的忧虑更甚。   徐汐儿见他皱眉不语,大着胆子又去拉谢缘的衣袖:“神仙伯伯,您是要去抓那些怪吗?那您能不能、就是……不要抓走那个小怪呀,他很乖很好的,我喂他吃粗饼,他还让我摸他的脑袋……所以,神仙伯伯可不可以放过他呀?”   谢缘眉头一松。他倒没料到这个小姑娘居然还会为琥珀求情,看来他家小鸟到哪儿都招人喜欢。于是露出笑容,抬手一揉徐汐儿毛茸茸的头顶安慰道:“不是要捉他。我是他的主人,找他回家的。”   徐汐儿这才畅快地笑起来。   谢缘从小姑娘这儿得到了琥珀被掳走的方向,起身要走之前又忽而顿住——眼下他有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要在找到琥珀前搞明白。   谢缘弯腰问徐汐儿:“小姑娘,你为何…总称呼我‘伯伯’呢?”   徐汐儿咧嘴笑道:“当然是因为神仙有着和我大伯一样的长胡子啊。”   谢缘一边思忖一边捋自己下巴上的胡须,这是他方才用法术变出来的。   距离他上次与人族打交道已经度过百年有余,谢缘着实不清楚当今人族时兴的装扮如何、审美如何。他辞别了鲛人后在悬崖上看到的那群村民各个都有胡须,为了不显得自己过分突兀,就仿照着捏了把胡子贴在脸上。   谢缘环顾四周,将长胡须缩短,只留下嘴唇上方短短一层,又问徐汐儿:“那这样如何?”   徐汐儿目睹了神仙“返老还童”的术法,拍手惊奇道:“是神仙小叔叔!”   谢缘沉默,然后彻底将胡子抹去,回归他平日里的模样,再次弯腰问:“现在呢?”   徐汐儿这回不知怎的变安分了:“……神仙哥哥。”   谢缘满意了。   他抬脚要走,村民纷纷挽留,救命之恩无以为谢,神仙至少留下来让他们设宴款待一番。   谢缘堂堂一仙君,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却最不擅于应付来自弱小生灵对他竭诚纯真的热情,正要摆手说“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就骤然感受到了传送符的召唤。他心脏一紧,没有丝毫停顿地应召而去。   村民见好端端站在眼前的神仙忽而消失,只道是神仙乐善好施不图回报,感到遗憾的同时也兴奋地讨论着这位神仙是否就是在中州流传最广的传说中,那神通广大慈悲为怀的玄化仙尊。   一来二去已至深夜,浅滩村百姓各自回家安顿,海岸重归寂静。    第5章   几只沙鸥跪在地上颤抖不止,他们半边脸上都有着长短不一的爪痕,在四壁油灯映照下淋淋淌着血,却连抬袖擦拭这简单的动作都不敢有。   哪只鸟能想到呢,他们只不过是略施小计打劫了愚蠢人类的财物,这只看上去就灵智半开的小怪仅仅是这场骗局的由头以及越货的添头,蠢萌一只怎么能惹出这么大乱子呢。   真是倒了大霉,鸟命不保。   胡琴怒火中烧,在不大的暗室中来回踱步,灯火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狰狞的长鞭反复抽打在沙鸥们的神经上。她右臂末端原本长着人类手掌的地方此刻已经完全兽化,吊着一只浸满血的狐狸爪子——有沙鸥的血,也有她自己的。   “好,很好——”胡琴气极反笑,早不再顾忌甚么风度威仪,被那邪门脚环灼烂掌心的痛意已经在抓破几只蠢鸟的脸后得到了释放,她现在剩下的只有怒气,“——诸位还有什么要辩白吗?!”   沙鸥们抖如筛糠,哪里还敢多嘴。   胡琴斜眼见他们的窝囊样儿不由得冷笑。玄凤雏鸟是个能卖出千两黄金的珍稀品,可若是曾经有主,起价就要降低一半有余,但凡有点脑子就不会带着明显留有上一任主人痕迹的物来做委托。   瞧这几只海边来的乡巴佬怕得要死的模样,也不像是故意来砸场子,只是纯粹的蠢货。   平白耗费如此心力,胡琴也倦了。她向来认为熬夜会减损她的美貌,加之今夜又伤了手爪毁坏元气,是以决定快刀斩乱麻,就此揭过此事。   胡琴扬手道:“把他们几个拔了飞羽,全部给我丢出去!带来的货收归柳岸,一分钱也别想讨!”   手下喽啰们立马拉扯起地上的沙鸥们,押出暗室。   胡琴又一指:“这只雏鸟锁到牢里去,那堆破铜烂铁丢进仓储库,老娘要回去歇息了。”   底下喽啰们小心扯住琥珀,生怕自己也无辜遭受皮肉之苦,有胆大的嗫嚅道:“可是…胡大人,关押活物的牢房已经满了……”   胡琴检查着自己伤势颇重的右爪正心情烦闷,闻言没好气道:“那就关进‘天字号’里去,有脚环在,疯丫头也伤不着它,正好还能让那丫头吃点苦头。”   两个捏住琥珀袖口的喽啰听见“天字号”俱是一悚。   “天字号”听上去似是个奢华舒适的去处,实际则是“柳岸”花重金打造的一座陨铁牢笼,笼壁每一根铁杆上都封着雷符,稍微触碰就会劈下来雷电,只有狰狞并无奢华。但可怕的并不是笼子本身,而是笼子里关着的那只鸟“疯丫头”。   两个喽啰一想起笼里那位火红头发的姑奶奶就冷汗直冒,互相挤眉弄眼,疯狂推卸这份苦差事。胡琴的眼风扫了过来:“愣着干嘛?敢偷奸耍滑,老娘活剥了你们!”   两人又是一抖,最终更老实好欺负的八条硬着头皮拉过琥珀,奔赴刑场一般向门外走去。   起先八条还生怕这小鸟不配合,自个儿也会被那脚环袭击,谁知琥珀依旧是乖顺安静的模样,不说话也不挣扎,随着他走。直到暗室的门被关闭前,琥珀忽然回过头,看了一眼依旧站在原处的胡琴。   那双明眸里饱含的浓重情绪令八条只一眼就觉得自己坠入了深水里,而胡琴无知无觉。   ——琥珀在难过。特别难过。   可他不知如何表达胸腔中这种满溢的情绪,面色依旧寡淡。从未在世间行走过的幼鸟单纯无暇,谎言都当做真话。沙鸥首领说要带他找主人,琥珀相信了;胡琴听了他的问题后哈哈大笑,他就以为胡琴确实是他主人,尽管胡琴令他陌生又恐惧,但他依然愿意服从。   可他转瞬就被抛弃了。   被欺骗、被抛弃……冰冷的情绪霜打落叶般侵蚀着幼鸟弱小的心脏,每跳动一下就让他感到疼痛难当。   向下走的台阶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一模一样生着苔藓的斑驳石阶、一模一样挂在侧壁上的油灯,以及一成不变的脚步声。   总算到了。   八条并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气都不敢大声喘了。因为他清楚,他要面临的难关才刚开始。   他命令琥珀在他身后站好,转头去摸墙壁上的机关。随着一阵石块顿挫摩擦的沙沙声,面前的石门敞开了。   门里更黑。八条摘下门口的油灯提在手上,扯着琥珀走进去。   琥珀踉跄而行,左右张望。   昏黄光晕照过的两侧,是一间挨着一间的牢房,里头锁着的兽大多正在伏地休息,被光亮晃醒,在黑暗中睁开一双双散发着幽光的眼睛。最靠外的几间牢笼关的是完完全全的兽类,越往里,物的模样越像人,直到最后几乎与人类别无二致。   八条停在最后一所笼子前,腿已经颤抖到快要站不住的地步。   他也算是在柳岸当差多年的老人了,而自他来的第一天就听一同办事的前辈告诫过,柳岸最不能招惹的三位——前头掌事的胡琴胡老板、后面坐镇的厉影厉老板,以及最下层地牢深处关着的鸟阿葵。前两位是掌控他们所有人工钱甚至性命的东家,是他们所有人的爹娘,怕是应该的,那么一个关在地牢的阶下囚又为什么不能招惹呢?   “为什么?”前辈反问一句,示意八条看自己空荡荡的袖管,“地牢那位砍的。”   鸟阿葵是如今中州仅存的一只绯红金刚鹦鹉半,曾有富商愿出价万顷良田买下她,却在拍卖会上被挣开锁链的阿葵当场杀死,柳岸为此赔付了大量钱财。可即便如此,柳岸依然没有销毁阿葵的打算,无它,阿葵实在是太稀有太值钱了,厉影宁愿再贴一笔钱专为她打一座陨铁笼都不愿放弃这么个活着的金山。   阿葵被陨铁笼和雷符限制了行动后倒没有机会再杀人,但前来送饭和检查笼子是否破损的底层小喽啰们还是遭了她毒手:她心情好的时候只是恐吓,心情差了就要缺胳膊少腿儿了。   ——大半夜被叫起来塞一个同宿的狱友,大概换成谁都不会心情好。八条已经为自己想好了棺材样式,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姑……姑奶奶,您安好?”   黑暗的牢笼里看不见任何活物,八条憋足了气,准备在自己吓尿之前喊最后一声,笼栅上忽而贴过来一个修长身影。   “啊!!!”八条骇得跌倒在地,油灯罩应声而碎,四周陷入彻底的黑暗——不,不算彻底,几息间,琥珀的袍下悠悠散发出光晕来。   是脚环。   琥珀觉得稀奇,他试着抬起那只脚,依然稳稳站着,晃都没晃一下。   微弱的光照亮了八条惊惶不定的面孔,琥珀歪头,联想到了徐汐儿。他努力思考一番,有了好主意。   琥珀很自信地弯腰,确保仰倒在地的八条能看清他的脸,然后僵硬地扬起两边嘴角,对他一笑。   他对自己这张面皮不甚熟悉,调动起两颊肌肉十分怪异,像是个新捏好的面人儿。光晕从下往上照射,让琥珀这张原本人畜无害的脸也显得诡异可怖起来。   躺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八条刚缓过一口气,抬头就迎接了二次冲击,实在遭不住,嗷的一嗓子爬起来,又连续不断嗷嗷叫着跑走了,连把胡琴交给他的差事都抛在了脑后——琥珀还被晾在笼子外面。   八条的惊嚎引起了地牢一路上兽的骚动,不会人语的吠叫,会人语的骂街,一时间黑暗里热闹非凡。   “住口!”琥珀面前笼子里忽地燃起一团明火,“吵死了!”   全地牢在这一声呵斥里重归寂静。   明火燃烧在一只纤瘦的掌中,映亮了这人胸前宝蓝色的布料和明黄的刺绣云肩。琥珀抬头往上看,正与低头俯视他的阿葵对眼。   琥珀并不觉得害怕,看了对方片刻,然后指着八条跑走的方向,嘴唇开合:“为什么。”   “不是你故意吓跑他的吗,”阿葵嘲道,她声音是辨不出性别的清亮,像个少年人。“但即便如此你也逃不了。就算你有能耐从里面破开地牢石门,想要逃到地面也是异想天开。柳岸整座建筑全修在江底,这里还是最下层,你往上跑不到一半就被抓了。”   被误解的琥珀直摇头:“……笑。对他好。”   我对他微笑,想告诉他,不要害怕。   阿葵当然理解不通他破碎的言语,皱眉道:“胡言乱语什么,话都讲不明白的小废物。”   琥珀沮丧地垂下头。   阿葵又不乐意了:“抬起头来。”   琥珀马上照做。   阿葵瞧他一令一动,逐渐咂摸出兴味来:“你没有自己的想法吗,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琥珀摇头。   “一头黄毛乱七八糟的,”阿葵毫不留情地评价,“你就叫玉米穗穗。”   “玉米穗穗。”琥珀重复。   “真乖。”阿葵获得了极大乐趣,“虽然我有能力把笼子打开放你进来睡我的地铺,但是我讨厌我的皮肉被烧焦的糊味儿。”她指了指头顶的一排引雷符。   琥珀看见,想要踮脚去够。阿葵阻止他:“不准碰!我也讨厌其他鸟肉被烧焦的糊味儿。”   琥珀手脚无处安放,只好蹲下来,蜷缩成一小团。   “玉米穗穗,我恩准你现在和我聊天。”阿葵也蹲下来,隔着笼栅命令琥珀。   琥珀换了个姿势,面朝阿葵乖乖跪坐好,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终于道:“你是谁?”   阿葵正要张口介绍自己,就听琥珀接着道:“我叫徐汐儿,这里是浅滩村。你叫什么?从哪里来?”   阿葵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琥珀还在继续:“哪里来的孽!”   “小友,从何处……”   “好了住嘴!”阿葵忍不住道。她明白了,这笨蛋小鸟在向她重复之前听到过的话。   ……笨成这样到底是怎么修出人形的。   阿葵决定大发慈悲的给他起一个话头。   “你因为什么不高兴?”   “不高兴?”琥珀问。   “你眼里写满了不高兴,已经到了悲伤的地步。为什么不哭?”   “哭?”琥珀又问。   “一直重复别人的话不叫聊天。”阿葵纠正他。   琥珀开始尝试把心中所想用言语表达出来:“主人。可怕。不要我了。”   “你正站在中州最大的地下拍卖场底端,这个结果显而易见。”阿葵没好气道,“他长什么样,等我出去后替你撕了他。”   她正聊在兴头上,话里头暴露了自个儿日思夜想的逃跑企图也没察觉。   琥珀比划:“长牙。红指甲。要吃我。”   阿葵心想,整天喜欢呲着牙吓唬弱小物和手下的只有那个狐狸精老太婆,难道小鸟也是胡琴从一颗蛋开始养成然后卖的?   不对,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应该早就见过他,而且他也不会深更半夜被胡琴派人送过来。   这迷糊蛋儿一定是搞错了。   “不对,你主人肯定不是她,再想想。”   琥珀今夜已经过度用脑了,他使劲儿想啊想,记忆如同混沌的汪洋,海浪中忽而浮现一丝幻影,琥珀脱口而出:“五个脑袋!”   对,他的主人其实有五个脑袋,瘦瘦长长的,会轻轻抚摸他。   阿葵陷入思索,看向自己的手掌:“……”   “现在听我说,你照做。”阿葵道,“把你的手举起来,靠近你的眼睛,好,不要动。有没有感觉很熟悉?”   “像我主人。”琥珀从自己手掌后面发声。   阿葵:“…………”   真是个漂亮的小废物!阿葵恼火地想,什么五个脑袋,那明明就是他还是一只鸟时视野里面主人的手掌,还能找到个屁!   她愤愤起身,掐灭掌心焰,回到黑暗中她的地铺,面朝里躺下,不再管笼子外的傻蛋。   琥珀好像知道自己惹对方不快了,但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踌躇半晌无解,只好闷不吭声地找了块儿干爽的地面,蜷缩着睡下了。   过了很久,侧对墙面的阿葵翻过身,对着笼外琥珀脚环那唯一的微弱光源出神。   ……十八年了。   她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待了十八年了,明日是她最后一次、也是最有希望的一次逃跑机会,容不得半点闪失。   但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顺便带上这个小笨蛋吧。   就当积善了。    第6章   把棘手的差事推脱出去,五饼感到万分庆幸,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惊险,他决定去江面上透透气,抽一袋烟草,以此来庆贺自个儿没被胡老板迁怒而丢了小命。   他顺着盘旋的台阶往顶层走,转过数个岔路。   “哎呦!”五饼忽然叫了一声。他低头,发现自己脚趾踢到了一柄倒伏在地的戈头。   哪个不长眼的当差把武器随意丢在地上,若他再走快些,非要被绊个狗吃屎不成。   五饼把横在通道上的戈往旁边踢踢,浑不在意地继续走,再登几级台阶就上岸了。   可惜这短短几级台阶他今晚注定迈不上去了。   五饼陡然停住,一念之间他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这里原本当差的守卫呢!!!他心中已然地动山摇,现实中却全身僵直无法动弹。   背后一声轻叹响起,五饼回头,眼光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浅淡却又挺拔的身影,衣袖飘飘朝他肩头搭过来。   “稍安勿躁。”   五饼顿时眼前一花,咕咚栽倒在地。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脑中的想法竟然是:这胆大包天闯入柳岸的贼人,声音居然很好听。   谢缘在原地显出身形。   他浑身上下被水浸得湿透,此刻一身整洁素雅的袍衫连同如墨般的发尾一起,缓缓往下滴水。若不是他举手投足间都过于淡然,这幅模样应当十分狼狈才对。   谢缘掌心向下,手指拨弄琴弦般轻轻勾挑,倒在地上的五饼就像是他手下操纵的提线木偶般漂浮在半空,缓缓挪动到通道边沿,手脚笔直的放倒。   谢缘又以同样的手法把他方才没来得及收好的戈驱到通道边,然后依次丢了两个隐形诀,五饼与那柄戈就消失在空气里。   五饼的头顶,同样横陈着两名被隐去身形、昏睡不醒的守卫。   谢缘此番来中州,一路上着实不顺。   先是在近海逢上了鲛人口中的海岩甲,谢缘没功夫与他周旋,手起袖落一击将他送回海底;甫一登陆又遇上被沙鸥丢在峭壁上困住的村民,好在知晓了琥珀的去向……收到琥珀脚环上的传送符时,谢缘一刻未等就闪身赶来,谁知,直接被传送进了江底。   直白的暴力与掠夺、弯绕的欺骗与迷惑,无论过了多少个百年,这片土地还是和谢缘印象中的一样热闹精彩,精彩到十几个甲子没踏足此处的先天神祇刚来就阴沟里翻了船。   千万年漫长的时光早已把谢缘的心性打磨得如同江堤的鹅卵石般光滑,本不该因此等琐事起波澜。可琥珀的丢失让鹅卵石长出了尖锐棱角,水流淌过去激起浪,这不大不小的浪花使得谢缘犯了心浮气躁的少年人才会犯的错误,那就是不管不顾。   他不管不顾地想把飞走的小鸟抓回手心,竟未在第一时间察觉此处被人设下了一道道繁复玄奥的禁制,掉进了春寒料峭的江水里。   水底走一遭,将谢缘胸膛中从发觉琥珀失踪后就翻涌不息的滚烫浇灭了,代之以冷静。   由于“场”的缘故,他越往中州腹地灵力越会被压制,加之他离开飞壶前把那枚封存他一半灵力的神戒押在岛中央镇岛,所以如今谢缘能使出的灵力不足原本的半数。   即便如此,他也依然像坠入池塘的一条巨龙,体型太过庞大反而失了转圜余地,尖牙利爪无处施展,任凭多大能耐也只能与池中鱼虾周旋。   ——但也并非无计可施。   如果谢缘乐意,他蛮可以像巨龙摧毁池塘一样翻掌间毁灭整个中州大陆让所有人玩完,但这法子太过暴虐,非到万不得已谢缘不会采取如此惨烈的手段。   称职的主人绝不让宠物陷于水火。   谢缘登上岸,放出的识神很快探查到真正入口的方位——是一棵不起眼的歪脖柳树。   他拂开垂坠的柳枝,面朝东站立,先顺着这个朝向绕树转三圈,又转过身反向转两圈。最后一步落下,眼前江岸的景色褪去,变成了一条宽阔的甬道,通向地底。   往下几级台阶后很快转弯,猝然撞上手执兵戈的守卫,见谢缘浑身浸透了水,二话不说拿着武器冲上来。凡人的招式在谢缘眼里如同慢放,他轻巧避开,给两人下了昏睡诀,没处理完现场就又遇上了从下层上来透气的五饼。   这才有方才那一幕。   谢缘又丢了个除尘诀涤荡一身湿袍,乌发也重新变得飘逸,他一步一步走得稳健,下一个转弯时不见了踪迹。   以大千世界中任何一种寻常生灵的形态探查未知建筑都过于缓慢,更何况这座庞大的地下黑市各个角落充满禁制与陷阱。谢缘的识神连带本体在内,瞬息间化作无影无形的丝绦,将入口的柳树当做锚点,千丝万缕的识神如同这棵树的根脉一般绵延伸展,逡巡着这座地底堡垒的每一个角落和通道。   一盏茶的工夫后,谢缘的本体如一缕沉香,缓缓下落,抵达了整座建筑的最下层。   放出的识神还四散八方,他此刻依然是无形无影的状态,穿行于一座座牢笼之间,不曾垂眸。   牢房深处隐约传来小声呢喃。   *   时间回到一炷香前。   阿葵到底是少年心性,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思及明日她就能获得自由身,浑身血液都欢快流淌,闭眼睡觉是不成了,于是裹着身上棉絮乱窜的破被子,一骨碌滚到笼边,招惹趴在地面上的小东西解闷:“玉米穗穗,玉米穗穗?”   琥珀本就睡得不安稳,梦里都是呲着长牙要吃他的狐狸,一晃眼变成了五个脑袋,个个都很可怕,吼叫着“我是你的主人,但是你太笨了,我不要你了”。   “玉米穗穗,醒醒!”   琥珀骤然睁开眼,看到一簇明亮的火苗。   梦境中带出来的无助惊恐还没完全散去,他涣散的视线从火苗上缓缓移动到阿葵脸上。   阿葵一只胳膊垫在脸侧,火苗悬浮在她耳朵尖,照亮她一头绯红的长发。   “还好我来视察你了,不然你要在自个儿梦里吓死吗?”她嫌弃道。   琥珀缩了缩,弓着身体朝阿葵的方向贴近,直到差之毫厘就要挨上陨铁笼栅才停住。   饶是阿葵跋扈嚣张惯了的,遇到这样惨兮兮凑过来的小可怜也心软下来,一条苍白纤细的胳膊钻出笼子,张开五指挠了挠琥珀的脑袋。   手感不错。   她动作间从宝蓝色袖口飘出一片羽毛,悠悠落在地上,琥珀下意识伸手去扑。   谁知刚展露半点儿温柔的阿葵马上炸了:“不准摸!”   琥珀“嗖”地缩回手指,露出胆怯的眼神看她。   “你人没当明白,鸟也没做好吗?”阿葵忙把那片与她发丝一般颜色的羽毛收起来,教训琥珀,“玉米穗穗,你听好了。别人的羽毛不能随便拿,自己的羽毛也不能随便送。我们鸟族的规矩里,送羽毛等同人族的示爱,请一同回巢就是提亲,替你寻食物更是要生蛋的意思,记住了吗?”   琥珀直点头,这些他真的不知道。   琥珀道:“我。记忆。没有。”   “失忆就失忆吧,”阿葵道,“记着你那薄情寡义的主人又有何用。”   琥珀拧着眉头思考,皱眉这个动作是他偷偷学阿葵的。之前他恍惚想起那五个脑袋的主人时,心里本是觉得亲切的,可梦境里的五个脑袋与狐狸脸融合在了一起,那点亲切就被恐惧压倒,荡然无存了。于是琥珀做出结论:“主人坏。”   谢缘在不远处停下脚。   阿葵换了个躺姿,双手枕在脑后:“你主人当然坏,把你养成笨蛋不说,或许是你天生就傻,但养了还丢掉,那就很没良心了。”   很没良心的谢缘走过来坐下,伸手虚虚握住琥珀的指尖,发觉有些凉。在场的两个小动物都看不到他,他也无法真实的触碰琥珀,只能垂眸用目光细细描摹琥珀的侧脸。   琥珀还是只鸟雀时,经常蓬松地窝在他手心里打盹儿,又小又轻,如今化作人形也依然幼小,以人族的样貌标准来看可能不过十六七岁,脸颊光滑圆润泛着一层淡粉,从山根到唇珠的线条都很柔缓,眼窝浅,衬得大眼睛有种毫不设防的单纯。   谢缘对于年岁流淌总没什么概念,此刻粗略一算,琥珀作为他豢养的宠物已经二十年有余,若不是意外吞食了祝馀草,或许这对谢缘而言不过短短一瞬的二十年,已是寻常鸟雀的一生了吧。   思及此,谢缘心弦一动,向来无甚悲喜的神明生出些许愧疚来。   琥珀缩手,指尖穿过虚空中谢缘的手掌,慢慢捂上心口:“身体,破的。这里……好疼。”   他是在回答先前阿葵所说“失忆就失忆吧”那句话。   或许“主人”是可怕的,但身体上那个漏风的破洞不断告诉他,曾经的记忆弥足珍贵,已经珍贵到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日不补齐,就疼痛一日。   而谢缘如临大敌地将他从头发丝检查到脚趾尖,没发现一处破皮擦伤,连心口都替他捂了半天,才后知后觉琥珀在描述他自己的心情,顿时五味杂陈。   是他大意了。他在此之前依然把琥珀当做未开灵智的鸟雀对待,却忘记成为一个人时,琥珀也会逐渐产生细腻的情感。   谢缘起初的打算,是来中州找到琥珀后立即带他回飞壶。   祝馀草过盛灵力对琥珀记忆的损伤会随着躯体内部的灵力周转慢慢代谢恢复,短则十天长则数月,不论多久,他有的是时间精心养护。   可谢缘在这一刻忽而意识到了此等想法的专横强势。   琥珀如今不认得他,贸然把他带走,和那群强盗沙鸥有何区别?倒不如趁此机会,弃去过往主宠身份,以人族结交朋友的方式平等地重新相识。   他有无限的耐心慢慢等待,等琥珀想起过往或者自己愿意,他再带他回家。    第7章   阿葵见琥珀实在可怜兮兮,于是把耳旁那簇火苗遣给琥珀:“行吧行吧,你爱抓着过往不放就不放,可你往哪儿找丢失的记忆?”   这一下把琥珀问住了。   火苗飘飘悠悠荡过来,被谢缘一指弹回去。他的小鸟自然他来暖,琥珀这会儿被他的灵力捂得浑身暖融融,才不需要这豆大的火苗。   但阿葵并不知情,瞪着眼不可置信道:“你胆敢拒绝我的好意!”   琥珀一脸单纯的迷惑。   “哼,”阿葵卷起被子翻身背对他,“本来还想告诉你恢复忆的办法呢,现在我生气了,不告诉你。”   琥珀不知为何自己又招惹到她了,着急道:“不生气!”   阿葵愤愤:“就生气!”   谢缘摇头暗笑,这暴脾气小姑娘也是有趣。   琥珀小心把手伸进笼子,扯阿葵被角。   阿葵攥紧被子,被扯烦了又扭过来:“你这个小犟种!我告诉你就是了!若说这世上有谁无所不能,那只有落鹜山的玄化仙尊,这点小事他肯定能解决。正好——”阿葵忽地折身坐起来,双眼冒精光,声音却压低了,像在密谋坏事一般,“……我也有求于仙尊,等明日逃出去,你跟我一起上路,如何?”   琥珀忙不迭点头应允。   听了全程的谢缘发出无声叹息。早知琥珀如此单纯好骗,别人三言两语就拐带跑了,他就先下手为强哄琥珀回飞壶再说。   只是,这玄化仙尊又是何许人物,早前在海边村民口中听到一遭他未留心,如今又被提及。谢缘猜测祂八成是当今中州的主神,不然缘何家喻户晓。   江上梆子打过五更,天边泛起蟹壳青,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日上三竿,柳岸里有四个人如同被骄阳点了屁股似的团团转。   地道门口,两个守卫先后睁开眼,爬起来面面相觑半晌才猝然惊醒,哆嗦着手指对方,“你你你你……你!”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眼见着是要一口气憋死,五饼诈尸般从中间立起来,面上满是惊恐:“昨夜有贼人闯进来了!”   两守卫这次同心协力了,一人捂住五饼的嘴,一人制住五饼的手反剪到身后:“你小子不准声张!!!”   五饼:“呜呜呜呜呜……!”   “敢说出去——”守卫横手在脖子上一抹,“你就走着瞧吧!”   两个守卫自知失职,但还不想那么快就死,互相一对眼,达成统一想法:能拖一时是一时。   “快走快走!去叫换岗的来。今日是两年一度的拍卖,厉老板和胡老板忙起来顾不上咱。”   “对对对,今儿个柳岸来来往往人多,就算那贼人闯出乱子顶上要彻查,咱也大可以浑水摸鱼把过错推到江心那个入口的纰漏。”   柳岸最下层,八条顶着煤黑的眼圈踏入地牢门。   昨夜他惨嚎着逃跑后越想越觉得不妥,那雏鸟还丢在笼子外面,万一半夜溜走了怎么办?就算没溜成,第二天进去运送兽往江心拍卖场的伙计们一开门,看见一只小没栓绳乱跑,多嘴告发到胡琴那里去怎么办?   总之哪哪都不妥。   一整夜,八条满被窝儿里塞满了“不妥”,最终在破晓时被疯狂增加的“不妥”撵下床,找到今早负责运货的同僚,掏空了荷包好说歹说才拜托他们从别处寻来一个闲置的小笼子。   打开地牢,一群人进到最里面,发现那雏鸟还老老实实待在原处,八条登时卸下一口气。   玄化仙尊保佑,幸亏这小鸟是个逆来顺受的乖性子,要是半夜跑了,他八条就算长八张脸都不够胡琴挠的。   八条擦了把脑门儿的汗珠,看着琥珀被从地上拎起来塞进铁笼子。或许是一夜的过度紧张让他头脑搭错了筋,八条忽而认为是这只不吭不响的雏鸟救了他一命,越看越怜爱,忍不住摸出兜里半块儿糖糕塞过去,想喂一喂他。   琥珀昨晚睡得少,但后半夜不知怎的睡得十分踏实,此时坐在笼子里半梦半醒,还在留恋梦中暖融融的窝儿,鼻尖前出现一块儿雪白的糕。他倏地睁圆眼睛。   琥珀闻着糖糕甜丝丝的香气,两瓣嘴唇蠢蠢欲动。   忽然,阿葵的数落声在他脑海中响起:“……我们鸟族的规矩里,送羽毛等同人族的示爱,请一同回巢就是提亲,替你寻食物更是要生蛋的意思,记住了吗?”   琥珀马上把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扭开脸。如此说起来,他好像还欠着徐汐儿一颗蛋呢,绝不能欠更多。   八条见他躲避,悻悻缩回手,把糖糕丢进自己嘴里,这才清醒:他刚刚怎会可怜一只即将被贩卖的兽呢,真是昏了头。   一直守在一旁的谢缘不知道琥珀心里这些弯弯绕绕,屏气凝神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坚定拒绝了来路不明的食物,顿感欣慰。   昨夜听了一宿红发小姑娘拉着琥珀讲她的“宏图霸业”,听到后来琥珀困得东倒西歪,他趺坐在琥珀身后虚虚揽着才没让小鸟像块面团儿一样黏在冰冷地面上睡。   谢缘既已清楚两小只的逃跑计划,就需早一步替他们探查好路径,以免遇到意外。   琥珀抵住了糖糕诱惑的表现让谢缘大为宽心,他留下一道识神随时看护琥珀,本体则三步一回头飘出了地牢。   阿葵的起床气尤为剧烈,她早在听到其他笼子里的兽被抓出来的动静时就气得一把火烧了自个儿的地铺,负责运送的喽啰们忙不迭躲远。直到其余都安排停当,今日要拉去拍卖场的兽只剩下阿葵一只时,这些喽啰才心惊胆战地凑到陨铁笼前。   琥珀安静乖巧地听着阿葵用她那清亮的声线翻花儿一样将笼前的所有人臭骂一通——遣词造句比最早带他来的那群沙鸥更加变化多端,然后自主从陨铁笼里出来踏进另一个专为她打造的小号陨铁笼,期间还烧光了靠近她的两个喽啰的衣服,那两个喽啰尖叫着赤条条跑走了。   阿葵硬是把蹲笼子做出一派县太爷坐轿游街的气势,坐好后朝琥珀丢去一个稳操胜券的眼神。   琥珀读不懂,但琥珀坚定地点点头。   柳岸两年一度的珍奇拍卖会在暗地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一如往常地在见不得人的江底盛大举行。   能够前来柳岸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么是厉老板做主亲自约的老顾客,要么是耳闻拍卖的物品后有所需主动上门的散客,其中不乏江湖里的名门大派和庙堂上的天潢贵胄。   这样一来,交易时隐藏买家身份就需得十分注意。   碧波荡漾的宽阔江面上,一叶渔船像不起眼的苇草般飘荡,到达江心时,船下卷起一道漩涡。   撑船的佝偻老翁向乘客摊开干枯粗糙的掌心。   谢缘把他方才用柳叶点化的碎银递出去,换得一枚桂子大小的藻球。   老翁示意谢缘吞下。   谢缘没多犹豫就照做了。这老翁是个用稻草做成的傀儡,一言一行都是为它灌输灵力的人设计好的,他按这傀儡的指示行事,应当能顺利进入拍卖场。   昨一整夜,谢缘已用识神扫荡过柳岸各个角落,将整座黑市的样貌描摹于心:柳岸整体建筑像是一座倒置的拱桥,掏空了河床截面横贯两岸,只有左岸开了出入口,破解歪脖柳树旁的障眼法后进入地底,螺旋楼梯往下一共有八层,分布大大小小的房间,最下层的地牢铺展在江底。而柳岸面积最大的空间则是位于江心的圆形露天围场——或者说,是露江。   谢缘服下那颗藻球之后,小渔船猛地一沉,船头竖直钻进了江心的漩涡之中。他早有防备,运转灵力稳住身形,缓冲了大部分坠落力道后踩到实处,好整以暇抬头往上看。   来时的漩涡已然闭合,重新变作平稳流淌的江水在头顶形成水幕,而渔船则变成了真正的苇草,随着化回稻草人的老翁一同浮上江面,准备迎接下一位客人。   低头,则眼前一晃,不知何时头上多了顶幕篱,帽檐垂坠下来的薄绢长度刚好覆盖到谢缘脚面,遮挡住了他整个面容与身形。   再平眼去瞧周遭,此时谢缘站在一座竹筒状的空心儿楼阁顶层,四周三三两两聚着与他同样戴着长至脚面的幕篱的人,打眼望去像是一道道白色幽魂——看来柳岸就是以此种方式来隐藏买家身份的。   这座筒状楼阁的形制,类似中州闽西地区的土楼,中央圆口却窄上许多,搭建材料也以木料为主,顶层面南悬着一块硕大的鎏金匾,上书——浮筠楼。(注1)   谢缘又望一眼头顶碧玉似的“天幕”,再垂眸看脚下像是从江底长出来的“竹筒”,心道这名字取得算是有些旨趣。   珍奇拍卖会就在此处举行,楼中央空地搭着一座高台。此时拍卖还未开始,高台上空无一人。   谢缘昨晚听那个红发小姑娘讲给琥珀的计划,是要等琥珀被带到台子上展示、只有驯兽师牵着琥珀链子的那一刻,她挣开陨铁笼飞上来,抓起琥珀从露天围场冲出去,从而逃离柳岸。   如果谢缘不曾站在这浮筠楼顶端,他也会觉得阿葵的计划有极大成功的可能。   这里是整个柳岸最开阔的地方,开阔意味着防守的松懈,如果真的发生缠斗也好施展拳脚,不像左岸那边,想要到达入口只能硬闯狭窄的石砌楼梯,一层层打倒守卫,耗时耗力,这期间足以让比阿葵修为更高的胡琴与厉影赶到,那就彻底逃不出去了。   而实际情况远比阿葵想象的复杂,谢缘甫一落地,就感知到了这里层层叠叠的符咒禁制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像是密不透风的屏障,如若不是事先吞服的那颗藻球此刻在丹田附近运转,扩散出一层特殊的灵力膜护体,恐怕站立在此处的人很快就会被挤成一团肉泥,遑论逃跑。   谢缘左右逡巡,试图不引人注意的动些手脚,好让那小姑娘带琥珀逃跑时畅通无阻地突破过去,不远处却忽而走来一个人。   “阁下请留步。”    第8章   谢缘侧身,见到与他同样戴着幕篱的人朝他躬身一礼,形貌遮在薄绢后窥不见一毫。   灵力掩盖过的声音听上去略显空洞呆板:“阁下可是头一次来柳岸?若想参与竞拍,是要亲身到下层换取一枚号牌的。”   “多谢好意,”谢缘还了一礼,开口时发觉自己的声线穿过幕篱的绢纱后也变得和对方一样空洞了,“可否劳请阁下指路?”   对面似乎是个热心肠,直接提出带谢缘一同前去。谢缘未曾推脱,欣然跟上。   无事献殷勤,此人必定有所图谋。   转到下层一间雅室,里面一排古色古香的柜台。此时来取号牌的人不多,谢缘随意择了一处站定。   柜台里探出一人:“老爷贵姓?”   这是柳岸一句黑话,来这里做买卖的人都不愿透露真正姓名,此话是要顾客报一个代称。   谢缘并不知情,况且他的真名即便透出去也无碍:“免贵姓谢。”   带谢缘来的那人身形一晃,从肢体动作来看是欲言又止。   柜台里的小二一笑:“今儿个来的老爷们许多贵姓谢的,拍卖师傅不易区分,劳烦客官提供一个花名。”   谢缘这次听懂了话里的暗示,唇角一翘:“子虚。”   “哎好嘞。”小二听了这个名号无甚反应,捻着毛笔,蘸墨写在一块玉上,墨水触碰玉石表面就渗进去,如刀刻一般形成印记。   而一旁那人却明显一僵。即使隔着幕篱,谢缘也发觉了他呼吸的停顿。   这一试探,谢缘愈发觉得有异。子虚这个名号只在他五六百来年前行走中州时用过,知晓的也只有那时的中州主神和神使,近些年则只有飞壶附近海域的鲛人这么称呼他,此人又缘何对“子虚”有反应?   谢缘思量再三,决定按兵不动。   小二写好了玉牌,又道:“咱这边还需客官先垫五十两黄金做抵押,归还牌子后就退还给您。”   谢缘默然了。他长久不沾凡尘,竟忘记行走此间第一大要紧之事是荷包里万不可空荡。他本也不是为拍卖而来,匆忙间只在出柳岸时薅了那歪脖柳的几片叶子点化成碎银应急。   眼下拿不出五十两黄金,即刻就会引人怀疑。   ……早知如此,离飞壶之前合该先撬走大殿几块金砖揣着才是。   即便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柜台前的谢缘依旧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端方地摸索着袖里乾坤,试图摸出合适点化的物件暂解燃眉之急。   一旁那人见他半晌不动,大约也未料到居然有人来参加竞拍却不带钱款的,幕篱之下又无法察言观色,犹豫再三,倒是柜台里的小二先沉不住气了:“这位客官?”   谢缘淡淡:“稍待。”   “阁下恐是有不便之处,”那人终于觉出问题来了,立马上前解围,“在下暂且代付便是。”   谢缘从善如流地退至一旁。   那人替谢缘垫了黄金,又给自个儿换了玉牌,向小二报的称呼是“叶师傅”。   谢缘从雅间出来,叶师傅依旧跟在身侧,也不过问方才的插曲,只十分熟稔地同谢缘东拉西扯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让谢缘微感棘手。   即便是先天神祇,谢缘也没有神通穿透一副躯壳洞见内里的所思所想。这叶师傅葫芦里卖着怪药——柜台前双方的表现破绽百出,却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也不拆穿谁,谢缘是不想额外惹事端,而叶师傅是何目的未可知,但摆在眼前的问题就是:他站在此处,谢缘就无法动手干预这里的禁制,那小姑娘就无法带着琥珀逃走。   得想个托词支开他。   叶师傅一连说了两句不见谢缘接话,微微探身道:“子虚先生?”   “失礼。”谢缘回神,微一颔首。   叶师傅好似并不在意,摆手一笑,重复方才的话:“那厢胡老板有请,子虚先生可要到楼下预展室瞧瞧?”   预展,就是拍卖行将今日所有要上场拍卖的货物放在一处,供买家先行一览,使得心中有所掂量,待正式开场时好叫价,不必担忧这个下去还有更好的,错失良机。   琥珀那边有谢缘留的一缕识神,即便知晓小鸟此时无碍,谢缘还是想去亲眼瞧瞧,于是点头应允,随叶师傅和一群“白色幽魂”往下一层走。   胡琴领着手下穿梭在大大小小的笼子前,最后一遍检视货物。   为了有个好卖相,兽们都被捯饬一新:无人形的毛皮洗得水滑,有人形的梳头换新衣,就连关它们的笼栅都被擦得锃亮。   琥珀的白袍子谢缘昨夜偷偷替他打理过,今日天光一照洁白如云,胡琴上下扫视一番,瞥到他伶仃脚踝上的银脚环时,袖下裹满绷带的爪子一阵幻痛,心中气恼,便嘱咐手下小姑娘只给琥珀梳顺了头发,别碰到那邪门银环。   胡琴甩袖走前还自语道:“若不是这摘不掉的脚环,起价该与疯丫头差不离的……”   “疯丫头”阿葵就坐在琥珀旁边的笼子里,正因满头琳琅的珠翠火冒三丈。   她是今日拍卖的重头,胡琴按照自个儿的审美亲自指挥着手底下的侍女打扮她,在阿葵看来这是莫大的折辱,盯胡琴的眼神恨出水,抬手要扯掉鬓边的钗子。   “你敢!”胡琴露出獠牙,逼近笼子与里面的阿葵互相瞪视,“小丫头,我劝你这回给我老实点,乖乖让人买走你还能苟活两年,若还敢同上次一般发狂,老娘即刻剖了你的丹让你生不如死!”   阿葵的回应只有冷笑,倒也没再毁坏首饰。   胡琴自认胜利,也哼笑一声。   一小侍女从门外急急忙忙跑进来:“胡大人,客人们来了。”   胡琴变脸如变天,听到这句后立马挂上盈盈笑意,大步流星地出门相迎。   阿葵待胡琴走远,转头看着琥珀道:“玉米穗穗,你总咬你的发梢作甚?”   琥珀把嘴里含的发尖儿吐出来:“难受。”   给他梳头的小侍女不知涂了什么在上面,总觉得不大舒服,鸟儿的本能让他忍不住用嘴巴梳理羽毛。   “难受的还在后头呢,”阿葵支着下巴叹气,“待会儿该有一群道貌岸然的禽兽来观赏我们,个个穿的跟鬼似的……格外恶心的还会伸手进来摸你,到时候你就咬他们!狠狠咬!”她恐怕这小蠢货被占了便宜还不知情,着重强调道。   琥珀点头如捣蒜。   “不要害怕,玉米穗穗。”阿葵探身过来放低音量,“忍过这一时,我们就自由了!”   胡琴朗朗的笑声传过来,她身姿娉婷,引着一群“幽魂”挨个展示笼子里的兽,卖力吹嘘“这只丹上乘于修炼大补”“那只性格温顺好调。教”云云,不多时就走到了摆放在屋子正中央最显眼位置的陨铁笼前。   “老爷们再来瞧瞧这儿,世人皆知稀有种‘火凤凰’在中州已绝迹数载,诸位眼前的可是如今唯一身怀火凤凰血的半,举世难得。我们柳岸做生意一向诚信,便也不瞒诸位,这鸟性子烈了点,柳岸养了十多年也没教会她规矩,但模样如何,想必各位有目共睹——”胡琴露出一抹大家心照不宣的笑意,侧身让出视野。   笼子里的阿葵盯着人群恻阴阴微笑,即便神情让人胆寒,她秾丽的外貌还是让围观者发出阵阵感叹。   阿葵从小被关在在不见天日的地牢,皮肤苍白到透明的地步,反而衬得一头绯红秀发愈发惹眼,像是红梅覆雪,浓烈昳丽。端坐在陨铁笼里,把四面黑漆漆的笼栅都映衬得熠熠生辉。   四周的空气中浮动着贪婪、欲望,即使无人敢靠近,阿葵的也因被黏稠的视线包围而躁怒,眼角浮现黑色的纹。一旁的琥珀被周遭各种浓烈的情绪波及,缓缓退到笼子角落,把自己缩成一小团。   “琥珀。别怕。”一道温和的声音响在耳畔。   小鸟迷茫地抬头。   所有白色幽魂都聚在陨铁笼前痴迷,无人在意此处有个落单的“鬼影”,静立在琥珀身旁。   琥珀一眼不眨,想要透过白色的薄绢看清幕篱之下的人,可无论怎么瞧也看不真切。   这人好似知他所想,不愿让他期望落空,伸手掀开了薄绢。   琥珀先是看到干净修长的手指,撩起轻纱时手背上的掌骨线条隐约浮现;再往上是袖口,清浅的颜色像是雨后天晴,动作间一缕淡香扑进琥珀的鼻腔——这是天空的味道吗,琥珀耸耸鼻尖。   最后是这个人的脸。   琥珀先是被一抹柔和的笑意晃了神,呆愣许久后,这人冷玉一般的面容才入了琥珀的眼眸:眉毛锋秀如刀、鼻梁笔直丰挺、薄唇色泽寡淡,而这人面部所有的凌利线条都被他一双黛黑温雅的眼睛淡化,垂眸俯视琥珀的目光里像是装着吹不尽的春风。   琥珀牵起嘴角,也回应了一个笑容。   雏鸟懵懵懂懂来到中州这片广大的土地,对抗一切令他感到不安的新异之物的方式只有模仿,而抬眸初见他命中注定的神明容颜,他便学会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第9章   这人见琥珀笑,眼中春风更盛,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掌,琥珀鬼迷心窍一般,主动靠过去,低下头,露出毛茸茸的头顶和领口一小截白皙后颈。   谢缘养了他二十多载,当然知道琥珀低头就是求摸的意思,遂顺了他意,以指做梳,轻轻替他理了理发丝。即使从小鸟变成了小少年,琥珀头顶原本三根翘起的羽冠还是生气勃勃地支棱着,怎么抚也抚不平。   “琥珀很乖。”谢缘终于以真身摸到了自家小鸟,心中充盈着轻快,忍不住像在飞壶时那样轻声自语。   琥珀此时满心都是亲近谢缘,本能地想要重复他的话,于是抬起头看谢缘:“琥珀很乖。”   他脑袋位置一动,谢缘的手掌就落在了他侧脸,琥珀遵从着内心的想法,把脸颊贴过去蹭了蹭。   “还会学人?”谢缘笑道,用掌心托起琥珀的脸蛋儿。   “喂!撒开你的脏手!”   五步开外,笼里的阿葵注意到了这边的境况,以为琥珀被登徒子揩油,扑过来愤然抓住笼栅,滋滋电流在指间流窜,她也不顾,只凶狠瞪着谢缘,仿佛谢缘不即刻松手,她就马上撕开笼子来夺他的命。   正天花乱坠吹嘘阿葵有多珍贵的胡琴一惊,其余的“白色幽魂”头顶幕篱转动,也纷纷看过来。   谢缘面不改色,无声念了句混淆咒,以他为中心荡开一圈难以觉察的灵力流,胡琴原本冒着精光的双眼有一瞬间的涣散,再次恢复常态时又挂起明艳动人的笑容,衣袂飘飘地引着客人走到下一个笼子前,好像完全忘记了还有琥珀这么个货物。   “白色幽魂”们也毫无异议。   最后一个“白色幽魂”经过身边,谢缘侧目留了一个眼神,   他通过每个人灵力波动的细微差别探出来——这是叶师傅。   这人没有被低阶混淆咒迷惑,但也装模作样地跟随其他人行动,可惜还是被谢缘察觉了。   谢缘随他去演,眼下令他比较担忧的是在场另外一个未被迷惑的,那火红头发的小姑娘。   阿葵敏锐嗅到了方才异常的灵力流动,愈发紧张:“玉米穗穗!我跟你说过什么?”   琥珀如梦方醒,对,被摸了的话要咬回去……   这厢谢缘疑惑重复:“玉米……穗穗?”   他悬停在琥珀脸侧的手掌还未收回去,忽而指尖一湿,又是一痒。   ——他食指的第一个指节被琥珀含在嘴里,用牙齿轻轻啮咬了一口。   谢缘垂眸,正对上琥珀自下而上仰望、怯生生又带着讨好意味的眼神。   谢缘迅速将指尖从一片温软中抽离:“……”   子虚仙君遭受了神生以来最为严重的袭击,束手无策,唯有投降。   琥珀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温柔的怪人忽而后撤一步,拉紧面前的白纱,风一样飘走了。   琥珀眼巴巴注视着他走远,被一重重笼子挡住实在望不到了,才转回来,用一种钦慕的眼神看阿葵——阿葵教的方法果真管用,只不过是轻轻一咬,来摸他的人就像羽毛一样飘远了。   早知道就晚点儿再咬,他还想和那个人多待一会儿呢。   “姑奶奶,很厉害。”琥珀说。他昨夜听到押送他去地牢的人这么称呼阿葵,就以为“姑奶奶”是她的名字,记到了现在。   目睹了全程的阿葵双手还攥在笼栅上,她觉得浑身雷劈一般的感受不是来自笼子上滋滋作响的引雷符,而是来自双目所见。琥珀这声“姑奶奶”更是往她天灵盖上重重一击,外焦里嫩中的阿葵千言万语汇成的洪流终于找到突破口:“不准乱喊,我叫阿葵!还有,刚刚那个登徒子对你做了什么?!”   “……没有什么,”琥珀眼睛缓慢地一眨一眨,“阿葵,如果被他买走,我可以同意吗?”   “不可以!!!”阿葵火燎屁股一般弹跳起来,不慎撞上笼顶,珠钗首饰叮叮咣咣掉一地,“你被他下降头了吗!?清醒一点!这不是你情我愿的买卖!被买走之后,要么剖丹,要么做炉鼎,你就这么想死?!”   “不对。”   阿葵忽而冷静,发现了违和之处:“你怎么突然说话变顺溜了?”   琥珀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小声道:“我变聪明啦。”   、   “铛——恭喜这位老爷!”   拍卖师落锤,大袖一扬。   高台之上,一只瘦弱的兽被扯动脖子上的锁链,磕磕绊绊随着驯兽师走下台阶,重新被锁回笼子里。   它只是初具人形,修出了人族的面部和四肢体肤,但手爪还是毛茸茸的,头上竖着一对尖耳朵。   胡琴没给半人兽穿衣,这只已经拍出去的兽被两个壮汉抬着笼子经过琥珀面前时,琥珀还能看到它苍白皮肤下嶙峋的肋骨和缠在腰间蔽体的蓬乱尾巴。   即将掠过的一刹那,呆坐在颠簸笼子里的兽身体一歪,恰巧将凌乱的棕黄色发丝拂开,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   琥珀袖下的手指猛地攥紧。   不知何故,那个好看的鬼影抚摸过他后,他忽而就从混沌的状态脱离,学会了感知七情六欲。   阿葵得知这一点后神色复杂,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只是道:“那人竟是点化了你。如今你灵台清明,免不了日后被爱恨痴嗔沾染。”   她沉默片刻又补充:“……无趣。”   琥珀被方才那只兽毫无光彩的眼神魇住,急促地喘息两口才恢复正常:“阿葵……”   红发少女隔着两重笼栅看过来。   自从进了拍卖场,阿葵跋扈飞扬的神采就像被这深水井一般的浮筠楼抽干了,露出眼底寒冰似的漠然,冰层之下则隐约攒动着火光。   “阿葵,”琥珀又喊了一声,“你……有想过救他们吗?”   “他们?”   “比如,刚刚的那个孩子。”   “哈,”阿葵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音,“我当你真变聪明了玉米穗穗。我独自挣脱这樊笼尚且需要苟活十八载,若是再分出些无用的怜悯,那不是平白给自己添堵吗?何况他一只松鼠,与我鹦鹉何干?”   琥珀垂下梳密的眼睫:“那,如果我不是你的同族,也会变成一份无用的怜悯吗?”   阿葵想说不是,我救你走有很多很多缘由。   但从小在柳岸这种逼仄环境长大而被迫养成的刻薄性情又不许她讲这些煽情话,于是阿葵把原本的话咽了回去,故意冷哼道:“果然你还是当个小蠢蛋更好玩,不会问东问西的。”   她说完这句便不言语了,琥珀等不到她的下文,只好绞着手指玩。   两人一时静默,只能听到环绕浮筠楼四周热火朝天的举牌叫价,一声又一声,真金白银哗哗啦啦进入柳岸库房,束缚兽们的锁链叮当作响,在这金属碰撞奏出的清脆音调中,一条条鲜活生命变作肆意处置的财产随金银流淌。   噼啪。   谢缘松开抓握栏杆的手指,木质横栏上留下几道浅槽。   站在他身侧的叶师傅似是毫无所觉,依旧在四面叫价声短暂偃旗息鼓的当口,见缝插针地同他攀谈:“子虚先生,今日拍卖已近尾声,在下却一次没见您举牌,是还未遇到合心意的吗?”   谢缘不答反问:“叶公子也不曾看到心仪的吗?”   “啊哈,”叶师傅一笑,隔着薄绢往环形围场的地面遥遥一指,“在下踌躇良久,觉着底下红头发那只————旁边的小鸟就不错。”   谢缘神色微寒。   中央高台上又是“铛——”一声响。   拍卖师红光满面:“恭喜这位老爷!来,下一个,第肆零弎号——今年咱柳岸在外寻得品貌极佳的新种类,玄凤幼鸟!”   谢缘倾身靠近栏杆,他目力极佳,即便站在三层楼阁上也能将地面铺的青砖缝隙看得清楚。他全副心神都放在肆零弎号笼子,琥珀从里面走出来,配合地仰起下巴让驯兽师把颈环扣在脖子上,因而没受到任何呵斥和殴打。   谢缘眼底倒映着琥珀颈间联接锁链的铁环,胸口处那种熟悉的沸腾再次出现了——先天神祇不该有的、属于少年人的躁动,他想即刻冲下去,捏碎那个碍眼的铁环。   他的小鸟,谁都没有资格束缚。   待谢缘吐气把胸中的沸腾平息,琥珀已经站在了高台上,也不知害怕,仰着脸四处看围在栏杆后的白色幽魂们。   平静是在骤然间被打破的。   底下“嘭!”地一声巨响连带起一串尖叫,高台上拍卖师“起拍价……”三个字刚出口,整个人就被淹没在白茫茫的雾气中,他仓惶四顾间脚下踏空,一跟头翻滚下去,惊恐的嚎叫声被掩盖在满座喧哗里已经无人听得了。   这雾气起得蹊跷迅疾,像是丢进清水里一块染料迅速升腾扩散,瞬间填满浮筠楼竹筒般的空腔,遮挡了所有人的视野。所有人都在惶然,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将木地板踏得咚咚直响,慌乱的人群在环廊中不慎撞在一处,有的摔倒哭喊有的咒骂咆哮,同楼底下的尖叫声混做一团。   叶师傅首要反应是扑向栏杆,不足一尺的距离内他的目光才透过四面挤压而来的雾气,捕捉到“子虚”身姿轻盈地跃上横栏,一手扶着漆柱。   “你——”   对方幕篱转动,似是低头看过来。   叶师傅身形一僵,抬臂就能抓到的距离,他硬是一根手指都不敢移动。   “叶公子,”谢缘声调一如既往的和缓从容,“留意你背后的墙。”   叶师傅胸腔剧烈颤动中下意识回首,再转过来时眼前划过竹编的幕篱顶,覆在上面的轻纱飘飘落地,抛去遮掩的“子虚”已经跃入浓稠的白雾里不见踪影。    第10章   浮筠楼最上层单独辟出的雅间里,裹着一身黑色貂裘、头戴一顶毛毡帽的男人丢下茶盏。   坐镇柳岸幕后的老板厉影抬头,露出毡帽下一双鹰隼般锐利阴鸷的眼睛。他站起来,高大的身形仿佛一座冉冉升起的山丘,他泄愤般狠狠一拍,面前的桌面四分五裂。   “嘭——!”   阿葵一脚踹向笼子,笨重的陨铁笼在半空滚出一个半弧,砸倒一排听到动静从门口赶来的守卫。   她环顾四周,迷雾遮挡下什么都看不真切,似乎无论哪个方向都有手执兵锐冲过来的卫兵。   “遭瘟的……”阿葵骂了一句,咬牙撕下一截袖口,匆匆缠上不断淌血的小臂——方才徒手拆笼子时太过用力,断裂的铁栅在她手臂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   情绪极度紧张兴奋的阿葵毫无痛感,她凭借直觉跑向围场中心高台的方位,路上手起刀落解决掉两个卫兵的性命。   到了。她疾步登上一层阶梯,脚尖借力拧身,以一个极其刁钻的姿势整个人凌空后翻,与此同时,她背后宝蓝色衣袍撕裂,一对绯红羽翼唰然伸展,搅动四周白雾,带着她箭矢般直上冲去。   高台顶端,琥珀一口咬住驯兽师的手。驯兽师本就因突如其来的白雾心神慌乱,更没料到一直乖顺至极的鸟忽而反抗,被咬后大叫一声松开铁链,琥珀及时将连接颈环的铁链拽到自己手中,又一矮身,躲过再次扑上来的驯兽师。   翅膀扇风声至,头顶浓雾中传来阿葵呼唤:“玉米穗穗——!”   “我在这儿!”琥珀扬声应答。   阿葵听到琥珀的声音,才知道自己飞过头了,正要调转方向俯冲下去,电光火石间嗅到了危机,她毫不犹豫先下手为强,手中黑色短刃方向一转,直直朝背后刺去,没成想却被一股清风似的灵力阻住,以四两拨千斤的力道推了回来。   “谁?!”阿葵惊疑不定,刚一照面,她就感知到浓雾背后的人灵力蓬勃深厚,绝对是个硬茬。   这雾本身就诡异至极,打乱了她原本速战速决的计划,假若还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变数只会更多。   等等,这场雾不会就是此人暗中捣鬼吧?!他有什么图谋?   对方挡下她的招式后却没有乘胜追击,反而与她擦肩而过往下走了,阿葵只一息间就判断出了他下落的方向——高台!   不好,这人是要劫走玉米穗穗!   阿葵当即紧跟着冲下去,对着下方浓雾大喊:“把手伸高!”   此时的琥珀却无暇照做,驯兽师缓过一阵疼痛后恼羞成怒,抽出了腰间的铁鞭挥向琥珀。   拢共一丈见方的高台,鞭子这类软兵器不好施展,驯兽师连挥三次都被琥珀灵巧躲过。   然而事实上,后退这个动作对于没有完全适应腿脚的琥珀来说难度很高,成功躲闪的几下全依仗本能和绝佳的运气。他脚底踉跄,很快退到高台边沿,退无可退。   此刻若是顺着台阶逃下去,能让他躲过呼啸的铁鞭,却会永远错过阿葵来救他的手。   他不想留在这里,他要逃出去,找回关于主人的记忆补全身体的漏洞。   驯兽师再次举起了铁鞭。   琥珀眉头一压,黑亮的眸子闪过狠意,在摇摇欲坠的高台边缘不退反进,初生牛犊不畏虎般猛撞过去,一头槌在驯兽师腹部。   “噗!!!”驯兽师发出闷痛的气音,鞭子脱了手。   “玉米穗穗!”阿葵斜刺里冲过来,准确攥住一只高举的手,来势不减地划出一道长弧,到了楼阁边沿,蹬住墙壁缓冲力道。   另一端,琥珀攒足所有力气的拼命一撞忽而没了目标,抵不住惯性即将扑倒之时,却感到腰间一紧,双脚便离了地,整个人在空中旋转半圈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阿葵?”琥珀喃喃。   一丝熟悉的淡香涌入鼻腔,琥珀倏地睁圆眼睛,抬头。   那位早些时候摸过他脑袋的温柔鬼魂对他微微一笑,柔声道:“别怕。”   琥珀没有在怕,他晕晕乎乎的,不知是因为闻到了那股轻轻浅浅、像是大雨洗刷过的树林一般旷远宁和的气味,还是因为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观察这张俊美的脸。   谢缘见臂弯里的小鸟一动不动,以为是自己的突然出现让琥珀吓到陷入了应激,心中无措,行动愈发小心翼翼,一手揽着琥珀的腰,一手抬起来,犹豫片刻,落在他脑后柔软的发丝上轻拍安抚。   琥珀被他一摸,每根发梢都愉悦起来,眯起眼睛缓缓靠到谢缘的颈窝。   谢缘感受到贴在怀里的琥珀浑身肌骨渐渐放松下来,才有了下一步动作。   他细心地拨开琥珀披落肩背的鹅黄色发丝,露出后颈。   “咔哒。”   也不见谢缘如何用力,拇指粗的颈环就从锁扣处断裂,被他轻描淡写地丢开。   琥珀睁开眼看他。   谢缘垂眸问:“要和我走吗?还是去找你的朋友?”   “朋友?”琥珀重复。   “就是阿葵。”谢缘解释。   小鸟皱起眉头苦苦思索,这实在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都要。”片刻后,聪明的小鸟想出了最佳答案。   “好。”谢缘声音里带着笑意。他将臂弯里的琥珀往上带了带搂紧,踏风向阿葵的方向飞去。   四处弥漫的浓厚雾气对谢缘不起作用,因为这场大雾就是他的手笔。   在楼顶时,那位叶师傅无时无刻不守在他旁边,谢缘找不到时机破解顶层的禁制,想要暗中护送琥珀和阿葵逃走的路子行不通了,就只好布下迷瘴,亲自下场,制造一个无伤大雅的乱子把可能产生的冲突和破坏降到最低,从而顺利离开。   阿葵脚下刚站稳,便觉出腋下夹着的重量不对,低头正好与满脸褶子的驯兽师四目相对。   驯兽师也是柳岸当差多年的老人儿,清楚知道地牢里的这朵霸王花多难惹,艰难地挤压着沟壑纵横的脸皮,憋出一个笑:“姑、姑姑姑奶奶……”   阿葵本就极度厌恶人族,又被这丑人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当即心头火起,一松手把驯兽师丢下楼,管他死活。   这可如何是好,阿葵心中有一瞬迷茫,我没救到玉米穗穗。   从那个神出鬼没的人手里夺回来?   可那人既然得手,必然不会让她寻觅到踪迹,即便她十分走运真的找到了,又免不了与那人缠斗一番,按方才两人照面时她对敌手实力的判断,能否战胜他也是未知。何况再过不了多久,厉影和胡琴赶过来她就彻底完蛋了。   这一刻,阿葵的光阴与性命等同。   拖的时间越久,她活着逃出去的希望越微茫。   阿葵用力闭了闭眼然后睁开,鼓动翅膀朝着上方透进光亮的圆洞飞去,那是露天围场上方波光粼粼的江水,冲过柳岸的隔水屏障,再奋力泅游,她就能真正沐浴到阳光。   苟且偷生十八载,一切所求皆在今朝。   “那,如果我不是你的同族,也会变成一份无用的怜悯吗?”少年迷茫稚拙的声音响在耳畔。   不,不是的。阿葵口中发干,若我神通广大千兵难挡,定会掀翻整个柳岸,焚尽所有的脏污腐朽,把同我一样被残害折磨的兽全都解放,天地之间自由翱翔。   可我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啊,阿葵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囚禁,阿葵目睹与她同年降生的兽一个一个被卖掉后再也没有回来,更加年幼的兽进来,不过月余就被幽暗的地牢逼疯或者变得痴傻,眼里再也没有光亮。   她不信这是她的命途。   十二岁那年,胡琴把性格暴虐的她浸在冰水里泡了三个时辰,捞出来时她四肢僵硬失去反抗能力,才被套入锁链推上拍卖场,满座“鬼魂”都在渴求得到她,叫价一路拔高到了可怖的地步,最终以万顷良田的价格成交。   万顷良田,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宽广的天地,不能就这么死在他们手里。   所以她扭脱腕骨,挣开锁链杀了那个胜出的富商。而后遭到了出生以来最严酷的惩处。   之后她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十二岁的自己还是太过弱小,即使头破血流也逃不出柳岸的天罗地网。她假装厉影用来折磨她的陨铁枷锁和引雷符能够完全压制她,于是就此蛰伏,直到如今。   雾气开始变得稀薄,甚至能模糊看到晃动的水体和水中游鱼了。   怜悯。   第一缕光线照在阿葵脸庞时她忽而扬起嘴角。   毫无征兆地,艳如烈火般的翅羽忽而收拢,宝蓝色衣袍在半空旌旗般一荡,阿葵掉头俯冲。   她改换主意了。   拖着一条烂命苟活至今,不过是如同蟪蛄贪图夏日般渴求柳岸之外的逍遥自在罢了,可抛出去的诺言不兑现,就会成为套在自己脖子上的枷锁,若她丢下那个已经被抛弃过一次的雏鸟一走了之,又将如何逍遥?   她阿葵宁可为这一丝无用的怜悯而死,也不愿午夜梦回对着那只小鸟受伤失落的眼睛追悔莫及!   一念天堂。就在阿葵开始下落的刹那,四面破风声袭来,一道凝练的灵力擦着她的鬓角飞掠而上,将她身后同时从八个方位袭来的暗箭打碎成齑粉!   “阿葵!快下来!”琥珀的声音穿透迷雾而来。   与死亡擦肩而过的阿葵心脏狂跳不止,短短一瞬她的衣背布料就被冷汗浸透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中她下意识向熟悉的声音靠拢,刚往下半尺又陡然停住,一股恶寒迅速爬上心头。   ——胡琴是狐,最擅长模仿与化形。   玉米穗穗才刚学会说话,哪来如此强大的灵力。    第11章   “阿葵,快来救我!”   琥珀环顾四周,又仰头和谢缘对视,圆溜溜的眼睛充满疑惑。他喊完“阿葵下来”之后没有再张口,不远处响起的呼救却和他有着一模一样的声线。   谢缘道:“有人学你。你生气吗?”   “不生气。”琥珀摇头。他自己也喜欢学别人。   “她学你可是要害你朋友。”谢缘不受雾气影响,不远处亮着锋利兽爪的胡琴在他视野里十分清楚。   胡琴以为自己完美隐藏在雾气里,望向上方的眼神中流露出毫不遮掩的杀意。   琥珀眼神锐利起来:“那就生气!”   谢缘闷笑一声:“那你和她吵吵架,让你朋友知道你才是真的。”   琥珀往上蹬了蹬,扒着谢缘肩头露出脑袋,先是重复了一遍自个儿的心情:“生气!”   浓雾对面的胡琴似是犹疑了片刻,然后用琥珀的声线跟着道:“生气!”   琥珀思索片刻想到了新词:“笨蛋!”   那两只碎嘴沙鸥的声音跃进琥珀脑海。他眼前一亮,劲头十足接着道:“蠢鸟!”   琥珀的小脑瓜滴溜溜转得飞快,不仅对听过的词语记忆犹新,还会活学活用:“蠢鸟!没文化!臭嘴巴!闭起来!小废唔……”   谢缘用手掌盖住了他叽里呱啦的嘴:“好了好了,够用了。”   子虚仙君感到十分汗颜,他没料到小鸟来中州不过三天时间就学会了如此丰富的粗语。   起初毛骨悚然的阿葵听着脚下几丈远的地方传来一连串风马牛不相及的稚嫩谩骂,心里的恐惧被驱散了,甚至有点想笑。   胡琴再怎么擅长模仿,也无法拥有那雏鸟奇特的脑回路,这声音是玉米穗穗无疑了。   这边阿葵循着声音下落,那厢胡琴听着音儿也确定了琥珀的方位,心道先捉住这只玄凤雏鸟也不亏,于是收敛气息靠过去。   谢缘一手抱着琥珀,将这二人的行动轨迹看得分明,待胡琴凑得足够近时丢出一个昏睡诀,正中她的眉心。   阿葵拨雾而至时正好瞧见胡琴像断线风筝似的坠落下去。   “是你!”阿葵瞬间警惕起来,掌中黑色短刃弹出,刀尖直指谢缘鼻尖。竟然能在一息间解决掉胡琴这种道行极高的老狐狸,此人到底什么来头?!   阿葵极力控制着手腕不发抖,即使清楚两人修为相隔天堑,对峙时也丝毫不能露怯。   谢缘抬起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她噤声:“听。”   看见阿葵之后想要说话的琥珀也乖乖闭上嘴巴。   阿葵闻言眉头一皱。   此刻,充斥整个浮筠楼内部的雾气渐渐消散,留心去看甚至能隐约窥见环形走廊上的梁柱和来回跑动的人影,混乱的尖叫声不见了,传来的是柳岸的杂役和守卫维持秩序、请贵客们移步的呼唤。   不止。   “有老鼠啃木头。”琥珀说。   “不!!!”阿葵眼角的黑色纹迸了出来,“这是齿轮声!厉影那老秃子在这层也设了机关!”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出黑刃,想趁机抢出琥珀,谢缘微一侧身伸手截住她手腕,如同摘取枝头花朵般轻轻一拨就卸了她的招式,黑色短刃打着旋飞出,然而下一刻发生的事两人俱是始料未及——   窝在谢缘臂弯的琥珀随手一捉,黑色短刃的刀柄就稳稳握在他的掌中,二人过招动作迅捷,他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左看看右看看,不明所以地把黑刃又塞回阿葵手中。   谢缘:“?”   阿葵:“?”   “咳,”谢缘终于找到了交谈时机,“阿葵姑娘如若信得过,便随我们走吧。”   “我凭什么要信你!”阿葵收手撤离。   四面齿轮声渐急,不知会哪一刻发动,也不知发动的是什么。往上一层走有暗箭,往下一层又有未知的危机,当真四面楚歌孤立无援。   脑中天人交战只在一瞬,阿葵决定信自己,要往上飞,起码知道上层的机关是什么!挨上几箭又怎样!   阿葵振翅的同时,浮筠楼二层环廊的墙壁骤然从内爆裂,木屑纷飞,数十道人影从中跃出,眨眼间飞扑到面前!   阿葵的反应也是迅如闪电,她偏头躲过第一柄扎向她项上人头的长矛,顺势转身刺穿了背后一人的胸膛,又一道剑风扫过来,她瞬间向后弯折身躯,在空中翻转一圈闪过攻击。她背后那对绯红色翅膀宽大厚重,辗转腾挪于众多围攻者之间却似是一片轻盈飞舞的羽毛,刀剑不沾身。   几息间解决掉五六个围攻者,阿葵这才定眼去瞧这些人的样貌,一看便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竟然是一群面色灰败、枯瘦如柴的干尸!   “厉影!”她咬牙切齿。   另一边,早在木质墙壁破裂时谢缘就将琥珀的脑袋往怀里一按,挡住他四处张望的眼睛,纵身向阿葵靠过去。   一具干尸高举着斧头迎面劈来,谢缘眼也不眨,下一瞬,干尸连带着手中斧头就出现在了几丈开外,斧刃下落劈开了空气。   这是不喜战斗的谢缘琢磨出的一种策略,如若迫不得已加入战局,就将传送阵法围绕周身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球形,凡是不怀好意接近他的,碰到阵法就被传送到五丈之外,也不劳他动手。   头顶光线骤然一暗,阿葵左右格挡中顿感不妙,果然下一刻,那个她恨之入骨的阴森声音悠悠响起:“不错。不错——小丫头,原来你这么多年都在藏拙。以你的脾气,能做到这份上也不容易,耐性可嘉啊……”   阿葵奋力挥开面前的两具干尸,凝目仰望。   秃鹫精伸展的黑色羽翼像滚滚乌云遮天蔽日,水幕的光亮被阻隔大半,从下往上看这一幕如同天狗食日的灾相。   半化的厉影甚至颇有闲情地为她鼓了两下掌,好像真个在夸赞她似的。   阿葵全身的皮肉开始隐隐作痛,鞭打、电击、灼烧……曾经加之肌骨的伤痛借着记忆在身体上复苏,仇恨和恐惧交替磋磨她的五脏六腑,令她一时无法动弹。   干尸没有自主意识,全凭厉影指使,此刻齐齐停下攻击,将阿葵、谢缘和琥珀三人包围在中间。   琥珀在谢缘胸口闷得不太舒服,蹭着脸挣扎,谢缘也不强迫他,马上拿开了放在他脑后的手。   厉影居高临下地向谢缘摊开掌心,彬彬有礼道:“这位客人,您又缘何帮衬这两只小东西逃跑呢?想必阁下应当清楚,这是与我们柳岸作对吧?”   未及谢缘做出反应,一道绯红身影先冲了上去,半空“铛——!”的一声刀剑嗡鸣,厉影放下施展傀儡术的手臂,颇为遗憾地对阿葵摇摇头:“小丫头不经夸呀,又心急了,我本念着让你二人风风光光重逢的。”   黑色短刃接下了长剑蓄力一击,阿葵的瞳孔在刀光之中剧烈震颤,映出一张许多年不曾入她梦的脸。   阿葵嗓子发痛,嘴唇哆嗦着发出细微气音:“梅姐姐……?”   琥珀忽然捻起一缕自己的头发端详,又抬头看过去:“我和她长得好像。”   谢缘看着那具突然闪现的白袍金发的艳尸,表情不大好看,下意识遮挡琥珀的视线:“物类上算是你的近亲……听话,别看了。”   阿葵恍神之际,厉影操纵着那具宛如活人的尸体又劈出一剑,阿葵反应不及被掀出半丈远,肩头飚出一弧血,宝蓝色衣袍染成深蓝。   谢缘意识到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他的小鸟想要救朋友,既然说理不成,那他只能强行带走阿葵。   平地而起的旋风彻底吹散雾气,摧枯拉朽地卷起周遭所有凌乱之物,散落的兵戈和碎木头连同残缺的尸块绞在一起,噼里啪啦撞击环廊的梁柱。   “梅姐姐!”身处风眼当中的阿葵嘶吼着伸手去拉那人衣角,被谢缘拦腰一带往下层急坠。   残骸在上升,神灵在下降。   厉影先是被突如其来的旋风掀掉了毡帽露出锃亮光头,他咒骂一声稳住身形,运转内力摆脱旋风壁的巨大吸力进入风眼,收拢翅膀跟着追了下去。   谢缘依靠识神探查,早就将柳岸的各个通道方位谙熟于心,怀里抱着琥珀、臂弯制着阿葵,流云一般转出浮筠楼,远离了狼藉之地。   厉影穷追不舍。   阿葵手中攥着一截布料,双目赤红,眼角周围的黑色纹路蛛网一般蔓延了半张面孔。她已然丧失了理智,在谢缘手臂间挣扎踢打:“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放开!”   “厉影!你不得好死!你竟敢那么对她…那么对她!别以为我无法久活你就能高枕无忧,哪怕我只能活一年,活一天!变成鬼都会来找你索命!你不得好死!!!”   厉影冷笑一声。   柳岸地底结构崎岖复杂,远离了敞亮的浮筠楼,光线也越来越弱。又是一个迅疾的转弯,一道白影忽而横拦在通道中央:“厉老板且慢!”   追击当中的厉影被激起了狩猎本能,当即要将坏他兴致的拦路者斩杀,对面却也不躲,早有预料似的接下一击,伸手掀了头顶幕篱:“是我。”   厉影一见来人面貌,心中滔天的怒火先熄了一半,就算此时万分想捉回猎物也不得不停下了。   他压着嗓子皮笑肉不笑:“叶大人。”   “厉老板且听在下一言,”叶师傅温文尔雅道,“您若是想活命,就不要再纠缠前头那位了。”   、   天光完全消失,奔跑在甬道之中只能借助挂在壁上相隔遥遥的油灯看路。   谢缘低头查看阿葵的状况,发现她神思紊乱甚至有堕魔的征兆,轻声道:“静心。”   一道清心诀闪着光落入阿葵眉间。她神色一空,蔓延到脸颊鬓角的纹缓缓收拢回去,待她阖眼再睁开时,眼角滑过一滴泪珠。   琥珀闷闷趴在谢缘肩头,望了望后面突而道:“不追了。”   谢缘接话:“有人拦了他。”   他脚下一刹,闪进一间暗室。   此处空间不充裕,甚至因为光线昏暗显得逼仄,进门正对的却是一座造工精巧华贵的神龛,黄烛高照,内里一尊盘腿而坐的黑衣神像垂眸俯视。   谢缘略一蹙眉,什么神是穿黑衣的?   尽管他对后天神吃供奉香火之事漠不关心,但也知道些常识。凡人崇信神明实则为己所用,他们未必真的见过神,多半是穷极想象塑造出大众乐意膜拜的样貌。而民间多以白比高洁纯善,黑则往往与死亡灾厄相关。哪个神在凡人心中是这种阴沉沉的恶相?   未及他深思,一直默不作声的阿葵看到这尊神像后,涣散的目光终于凝实了,喃喃道:“玄化仙尊……保佑。”   又是玄化,谢缘细细端详神像片刻,道了声:“对不住。”   阿葵生锈的脑子还在疑惑“对不住”什么,谢缘便动了。   只见他抬腿将神龛前的供桌用脚尖一勾,香炉果盘滚落满地,又是一抛,长条供桌就飞到半空转了个方向,短的那端对准了神龛,然后在阿葵目瞪口呆之下撞钟一般朝着神像猛冲过去,轰隆——   陶土塑的神像碎了个稀巴烂,木质神龛也破损大半,从墙上坠了下来,露出背后一口黑黢黢的地洞。    第12章   “如何呢?”   邬虺一手支在高座前的案几上,脸上挂着一抹浅笑。   满殿鸦雀无声,除了他没人敢笑。   “小鲨鱼向我抱怨,前些日子海外不知打哪儿来了个散仙,二话不讲照面就揍了他,我还宽慰他那是鲛人妒心过旺,不满他独占近海才找了打手撑场子。”邬虺倾身敲了敲案面,话锋一转,“岩甲,本尊应当告诫过你,祸莫大于不知足,你若少贪图些供奉和海域,便也不会惹一身麻烦。”(注1)   身披银灰色异甲,臂膀上每一块肌肉都透着凶悍的“小鲨鱼”岩甲跪在邬虺脚下的白玉阶上,闻言连忙称是。   邬虺将吝赐给他的目光收回来,望向前方命令道:“和大家再说一遍,那散仙上岸后做了什么。”   岩甲道:“救了几个困在悬崖上的蠢蛋人族。”   邬虺似是认为这句话极度好笑,拍打两下座位扶手满脸愉悦地站起来,黑袍下摆缓缓扫过台阶,两肩的翡翠挂链随着步伐晃动撞击出叮当脆响。   “到此为止了吗?没有。”邬虺自问自答,围着地上一堆碎陶片儿转了一圈,“小叶子,你来讲。”   周围仙神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瞟。尽管那堆陶片碎得不成样子,大眼一看也能分辨出那是玄化仙尊的塑像。   到底是谁胆大包天,敢动一州主神的神像。   叶路略一颔首,娓娓道来:“属下遵从仙尊的指示,照例前去桃花江下的柳岸暗中监视他们拍卖,却意外发觉那位散仙也在场。”   “那散仙实力高深莫测,属下多番试探未果,只好装作与其相见恨晚,冒险同他攀谈。属下便发觉,他对中州许多事情知之甚少,倒像是与世隔绝数百年,甚至金银价值几何都不清楚。”   其余仙神窃窃私语。   叶路接着道:“散仙看中了卖场两只最昂贵的鸟,无钱竞价只好明抢,制造动乱将柳岸搅得天翻地覆,致使二把手狐狸重伤昏迷至今,秃鹫要追被我拦下才免遭毒手。而此期间,散仙未伤人族分毫。”   叶路略作停顿,才道出最后一句话:“那散仙自报的名号……是‘子虚’。”   在场对这个名号稍有耳闻的仙神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子虚……”邬虺重复。他的嗓音古怪,尤其是轻声说话时尾音会拉长一段,像是蛰伏草丛中伺机而动的毒蛇在嘶鸣,“各位可能有所不知,世人皆以为洪荒时代的先天神祇全都陨落堙灭,可六百来年前曾有位先天神在中州留下过踪迹,祂也自称子虚。”   六百年前,正是中州天下族势力迭兴,可与人族分庭抗礼的起点。   “那这位子虚……难道是来助我们彻底碾灭人族的?”有仙神忍不住问。   叶路不甚明显地看了发言者一眼。   邬虺踱到近前,和颜悦色道:“不长脑子的话就也别长嘴,好吗?”   那仙神立马跪下了。   先天神与天地齐寿,某种程度上就是天地本身。来去如风、行迹随心,并没有种族与道德的观念,遵守礼义廉耻、产生爱恨痴嗔只是因为祂乐意,不需要任何理由。六百年前祂能提携族壮大,六百年后就也能无缘无故翻脸绞杀族。   而且按照如今祂砸碎玄化神像的架势,恐怕是对邬虺这个主神颇有敌意,僭夺神位都是有可能的。   “诸位,”邬虺登上最高一级白玉阶,转身迎向自殿外席卷而来的山风,“乾坤即将倒转,吾等六百来年苦心孤诣赢得的香火万千,甘愿就此拱手让人吗?”   、   “你疯了?!”阿葵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地道中喊,然后听到了湍急的水声。   “你疯了、疯了、疯了…了……”石壁将声音返回来。   琥珀说:“有人学你。”   “有人学你、学你、学你…你……”石壁尽职尽责地传声。   谢缘闷声笑,步伐未停,一脚将供桌踢入地下暗河,旋即跟着跳下去。   琥珀:“飞喽。”   阿葵:“啊啊啊——!”   供桌化作一条小木舟,谢缘稳稳当当落在上面,念了句诀催动小舟疾行。   还没完——   不用睁眼也知道,这鱼儿一般灵活迅捷的小舟游着游着是要往水下钻!   阿葵眼睛闭得像蚌壳,却察觉到那古怪人物一路上卡着她的手臂松开了。   她复又睁眼。   船已经平稳行在水下了,之所以没被淹没,是因着一个巨大气泡包裹在船外,连船带人都密密实实罩住了。她被安置在船尾,那人抱着玉米穗穗依在船头。   地下暗河别有洞天,河道的石壁上不知什么种类的矿石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幽蓝色光芒,映得石缝中随水流摇曳的杂草更加像是鬼魅乱舞。   琥珀指着气泡外飞掠而过的杂草对谢缘道:“很漂亮,像你的头发。”   谢缘屈指抵着唇笑出声:“看来我仪容十分不整啊。”   琥珀一眼不眨地看着谢缘拆开那条与他衣袍颜色相同的发带,将背后因四处奔走而蹭乱的一把如瀑长发拢到身前,以指作梳细细打理。   想来谢缘在飞壶岛养尊处优惯了,这么久不梳头还是头一遭。   琥珀倒不是拐弯抹角要以杂草作比挖苦对方,他心思单纯,只觉得谢缘这人哪哪都好,所以即使发梢凌乱也是好看的,水里的草像他的发尾,所以也漂亮。   谢缘举起了衣袖,袖子底下的衣褶间便露出一尖羽毛。   琥珀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那片羽毛藏在谢缘衣袍之间,河道矿石幽蓝色光芒照耀下连颜色都无法辨清,可琥珀却觉得万分熟稔,就像他第一眼看到谢缘这个人一样,没来由感到亲切。   琥珀抬眼偷瞄谢缘的脸,见他没有看自己,于是将手指缩在袖子下面,一点一点拽谢缘的衣摆,试图让褶皱展平。他自以为做得很隐蔽,实则为了看清那片羽毛,脑袋都快扎进人家怀里了。   那羽毛原来是谢缘系在腰间一枚挂饰的其中一部分。拢共五片,长短整齐,穿成一束缀在一块玉底下。玉的模样也特别,不似寻常的环型或者牌型,而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琢刻此物的人技艺精湛,小鸟的每一根羽毛都纤毫毕现,神态灵动,同下面缀着的真羽毛搭配一起倒像是活过来了。   难道他也是一只鸟?琥珀专心思索着,耳边忽而响起声音:“很喜欢?”   琥珀倏地松开攥在手心的衣角,抬脸对上谢缘宁静带笑的眼眸,直愣愣点头。   “那就赠你?”谢缘将束好的长发捋到后背,很爽快地把挂饰解下来,捧在手心递到琥珀面前。   琥珀伸手想接,指尖都要挨上去了。   ——“我们鸟族的规矩里,送羽毛等同人族的示爱,请一同回巢就是提亲,替你寻食物更是要生蛋的意思,记住了吗?”   琥珀一激灵,连忙把手背到身后,整张脸突然就红了。   他第一次知晓“羞”的感觉,胸口有兔子在咚咚跳,催促着他手忙脚乱从对方怀里滚出,谢缘伸手护了他一下好险没掉出船外。   琥珀逃到船尾阿葵身边,拽她袖子:“阿葵阿葵!”   阿葵盘着腿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掀开眼皮语气幽微:“哦,你还知道我没死。”   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她心绪大起大落,肢体也在长久的打斗中酸痛不已,肩头手臂的伤口失血过多,早已是强弩之末。   身心俱疲的阿葵坐在船上强撑着腰杆,她至今还未倒下,全是因着对谢缘的满心戒备,一根弦时刻紧绷,玉米穗穗不值钱的表现更是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阿葵看着从谢缘指缝里垂落的几片浅色羽毛,冷冷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到底想干什么?”   琥珀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不明白阿葵为什么对谢缘有如此大的敌意。他也顾不上问阿葵那羽毛能不能收下了,因为此刻安定下来,他才发现一直表现得云淡风轻的阿葵伤势实在吓人。   她身负两道重伤,小臂上被笼子划破那道伤已经凝结成黑块,而肩头被那个干尸砍出来的新鲜刀口则还在汩汩冒血,原本明黄色的刺绣云肩大半被浸染成深红,宝蓝色袍子脏污破损,铁锈味儿四溢。   琥珀不敢再碰她,骇得脑后翘发都竖起来了,求助的目光投向另一端的谢缘:“你能…救救她吗?”   谢缘就是在等这么个台阶,琥珀话音落,一道温和的灵力从他指尖窜过去,半途兵分两路,分别没入阿葵的两处伤口。   阿葵又惊又怒:“你!”   琥珀也惊:“不流血了!”他凑近像小狗一样嗅嗅,阿葵将他扒拉开。   何止是不流血,连伤口外的衣料都在两道灵力滋养下缓慢合拢,血渍也奇迹般消褪,最终彻底恢复如新。   “姑娘不必如此警惕,”谢缘这才开口,“某名谢缘,浪迹山水的闲散之辈,路过此处对这位小友一见如故——”他朝琥珀眨眨眼,“故而出手相助,别无他意。”   琥珀:“一见如故?”   谢缘:“就是我刚一见到你,就觉得认识你很久了。”   “我也觉得。”琥珀对着谢缘笑,这次他甚至学会了咧嘴的时候露出牙齿,笑得更真切了。   阿葵觉得诡异。这嘴里没实话的混蛋人族果然还是偷偷给玉米穗穗下降头了吧!?   “谢缘,”琥珀叫出这两个字,觉得十分新鲜,后脑勺的翘发一起一伏像个小尾巴。他又指指自己,试着发音:“琥—珀——是你取给我的名字吗?”   谢缘当初给小鸟取名时,也未曾预料到有被小鸟本鸟兴致勃勃询问的一天,心里像是被毛茸茸的羽毛拂过一般徜徉着温软。   他略一沉吟,答道:“我见小友眸光闪亮似珍,发色胜过暖阳,便觉得‘琥珀’这种温和漂亮的珍宝与你十分相称,兴之所起脱口而出,还望小友不要觉得冒犯。”   阿葵现在不仅觉得诡异,还觉得荒谬了。她坐在摇摇晃晃的小破船上,听完对面一席话像是被迫品了一壶香气四溢的茗,茶香味儿直冲天灵盖。   琥珀听不全懂,但不妨碍他知道这是在夸他,于是看着谢缘的眼睛更亮了。   阿葵十分不乐,于是用已经痊愈的手臂揪起琥珀衣角:“明明是我先取的名字,我先许诺护着你的,你倒好,别人三言两语骗着就走。你说,是玉米穗穗好还是琥珀好?”   谢缘也伸手轻轻捏了捏琥珀指尖,笑意盈盈问:“小友觉得呢?”   他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年岁的神仙,和一位小姑娘争起长短来也丝毫不感到害臊,反而乐在其中。   琥珀又前前后后反复看两人,小脑袋忙得不亦乐乎。他一面不想招阿葵生气,一面又不舍得谢缘失望,纠结得简直想要啾啾叫,最后再次给出取巧耍赖的答案:“都好!”   然后悄悄往谢缘的方向挪了一寸。   阿葵只顾着瞪谢缘,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听了这个答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满意。   子虚仙君呢,子虚仙君又被可爱暴击了。    第13章   河道矿石的幽蓝荧光彻底消失不见,气泡包裹的小舟不知不觉间驶出了地下暗河。   外面已入了夜,月色怡人,照耀着江水似是倒映星河满天。   谢缘没有将小舟升到江面的打算,依旧潜在水下。   此时万籁俱寂,琥珀兴头过去感到困倦,迷迷糊糊睡着了,阿葵则是终于暂时搁置戒心,不情不愿地被睡魔打倒。谢缘一边守着两只沉入梦乡的小鸟,一边修修改改手里的一双小靴子。   他早在昨夜发现琥珀光着脚时就思量着要给小鸟做双鞋穿,只是苦于一直在柳岸里东奔西走不得闲,此刻坐在平稳的小船上岁月静好,便立即着手制起来。   谢缘在他的袖里乾坤中摸索半晌,真个找出来了合适的布料和针线,先挑了软缎子裁出一双袜子给睡梦中的琥珀套上,摸着小鸟脚丫有些凉,套好后干脆塞进自己怀里暖着,手上继续研究靴子怎么才能做得既结实耐磨又穿着舒适,时不时比照一下大小宽窄。   突然,托举小舟前行的水流平白无故发生了异常波动,谢缘手中针线活一顿,脚下小舟像马车碾了石块一样猛地往上颠簸。   谢缘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即刻用灵力锁住小舟防止它偏转方向,留下的余波还是将琥珀和阿葵弄醒了。   阿葵睁眼的同时,手里的黑色短刃就弹了出来:“大胆!”   谢缘缝好最后一针,飞出一道细小灵力将线咔嚓剪断:“无事,只是遇到了江底暗流。”   说出这句话时,他刚把识神从下方深不见底的江水里收回来,对探查到的结果感到些许诧异,但并未表现在脸上,免得两只小鸟担忧。   阿葵将信将疑,擎着刀四下张望,入眼只有黑沉沉的江水别无他物,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体力透支的身躯再度催促她入睡,很快又撑不住合上眼。   琥珀煞有介事地跟着阿葵左看看右看看,他倒不是出于紧张害怕,而是因为非常心虚——他怎么能睡着睡着,就把脚伸到人家肚子上呢!   见阿葵又睡过去,他也不能继续佯装忙碌,于是屈起膝盖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脚丫收回来,结果半途就被谢缘捉住了脚腕。   糟糕。   琥珀埋着头,一动不敢动了。谢缘虽然人很好,但自己这样对人家果然还是太、太……谢缘之前说那个词是这么用的吧……太冒犯了。   被“冒犯”的谢缘依旧温声细语:“脚不凉了?”   琥珀摇头。   他试图转移谢缘的注意力:“套在脚上的布筒,是什么?”   “这叫袜子,”谢缘说,“保暖,穿鞋也方便。”   琥珀点头。   喜欢这个,琥珀想,但是谢缘为什么还不放开他的脚呢?   谢缘非但没有放开,拇指还无意识的摩挲了一下他的踝骨,面上神色坦然,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谢缘顺手捉的是他右脚,圈住他脚腕的手指再往上一寸便要碰到那个银脚环。琥珀眼神一瞟一瞟地偷看,终于发现这点后一惊,连忙去抓谢缘的手:“这个不能碰!”   谢缘从了他的意,松开手。他有些意外,琥珀把飞壶的一切忘了个干净,却还对脚环如此在意吗?   琥珀拉着谢缘的手解释:“这个,碰了之后会流血,不要谢缘痛。”   尽管小鸟讲话颠三倒四,谢缘还是拼补出了原委,大约是琥珀到中州后被哪个不长眼的动手动脚,脚环自发护主,把对方给害惨了。   “不是谁碰都会流血的琥珀,”谢缘讲,“你不喜欢的人碰你,这银环就会咬他,你若是愿意,银环就不会伤害触碰你的人。”   谢缘正要问那琥珀愿意让我触碰吗,小鸟就忽而高兴起来,主动拉着他的手放在脚环上,当然无事发生。   琥珀满意极了,他终于聪明一回,听懂了谢缘的言外之意,立刻用行动努力回应——你是我喜欢的人,我非常愿意接受你的触碰。   这简简单单一个动作,让谢缘的眸光像烛火一般攒动。   良久,他垂下眼睫,摩挲着掌中窄细的银环,把镶嵌在卡扣处的珍珠转到正面。这珍珠与他那枚神戒上嵌的是同一颗,切割成两半,主人一半小鸟一半,靠近了就会相互吸引。遗憾的是,那枚神戒被他丢在飞壶顶端镇岛,没有戴在手上。   可是。   可是谢缘感到一种错位。   脚环无论打造得有多精美,都无法掩去它本质上是高位者加诸于低位者的枷锁,当琥珀还是一只栖在他手指、未开灵智的鸟雀时,他大可将这种掌控辩解为保护,但如今琥珀坐在他面前,成长为同他一样会思索会言语的“人”,并炽诚地向他表达“喜欢”的时候,这种错位就格外令他坐立难安了。   神明从不为谁低头,因为他本就在众生中间。   而小鸟,谢缘思绪像抽条的枝丫缓缓生长,他想把他捧得更高些。   “琥珀讨厌这个脚环吗?若是戴着不舒服,我可以帮你摘下来。”谢缘说。   琥珀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它好像,是我主人给我的,”琥珀的记忆几度混淆,主人在他脑海中的形象飘忽不定,但怕也好,伤心也罢,他总还抱着一丝近乎本能的希冀念想着那个未知的归宿,“阿葵说我是笨蛋,因为我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主人又是谁……主人好像,不要我了。”   琥珀蔫头巴脑。   “没有不要你。”谢缘下意识说道,说完才想起自己如今在琥珀面前的身份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又改了口,“不会不要你。”   谢缘想伸臂抱一抱眼前哀愁的小鸟,一片浓重的黑影突然侵上船头。   子虚仙君那双撒着细碎光点的眼眸转瞬间凝成一池漆黑寒潭,声音也没了温度:“又回来了。”   霎时,天边一阵滚雷穿透水体炸响耳边,方才引发小舟颠簸的源头此刻正在逼近头顶。   睡倒在船尾正被噩梦缠身的阿葵骤然惊醒,闪电刺目的光亮将黑暗的水下照得白晃晃一片,她紧缩的瞳孔中倒映着比噩梦更恐怖的景象——   那是一只庞大得超乎想象的鼍龙,她整个视野中只能装下它硕大的头颅和两只粗壮前爪,漆黑的鳞甲像是吸收了周围光亮,阴森森一片,蜡灰色的浑浊眼睛缓缓转动,凝视着小舟上渺小如蚁的三人。   电光转瞬即逝,阿葵在这一刹那看到了灾厄,而琥珀抬眸正望见谢缘那张无论何时都处变不惊、令人心安的宁静面容被光映得雪白。   “不要怕。”谢缘只吐出三个字,轻柔地将手指从他掌心抽走,而后碰了碰他的脸颊。   琥珀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下意识伸手,谢缘人已经落在气泡之外,宽大轻逸的月白色袍衫在江水中荡漾开,占据了琥珀整个眼眸。   鼍龙张开了深渊巨口。   又一道闪电劈下来,谢缘的背影在琥珀眼中疾速远去,琥珀突然疯了一样扑向船头,眼疾手快的阿葵马上按住他:“危险!”   琥珀被压在船头动弹不得,挣扎着喊:“谢缘!”   他惶然地发觉,不是谢缘远离了他们,而是气泡载着小舟在迅速后退上浮,闪电的光芒消失,周遭再度陷入黑暗,谢缘孤身一人留在了黑沉沉的江底。   不要!琥珀拼尽全力伸手,徒劳抓握着空气。   “嘭——!”小舟外气泡破裂,趴在船头的琥珀和阿葵嗅到了江堤湿凉的空气。   居然就这样……上岸了?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两只小鸟像被施了定身咒,一上一下叠在一起愣了许久的神,直到底下的琥珀被挤得喘不过气再次挣扎起来,阿葵才惊醒一般急忙挪开。   “我还在梦里没醒吗?”阿葵游魂似的,手脚并用爬出船舱跳下去,一双腿没进岸边浅水里,夜半冰凉的江水灌进靴子刺得她一哆嗦,才终于有了点实感。   她回过神来,双手抓住船梆全身发力,拖着搁浅的小舟靠岸,然后抬手扶住琥珀的胳膊护他下船。   “谢缘还在下面……!”琥珀刚一落地就迈开腿往水里冲,被阿葵死死扣住腰拽回来。   “给我冷静!”阿葵呵斥他,“你下去除了淹死还能干什么?”   “可是,谢缘、谢缘——”琥珀回过头,眼眶通红。   他注视着阿葵,两行清泪淌了下来。   阿葵面上闪过讶异,放轻了手臂力道:“你不是……不会哭吗?”   那人族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能在短短几面之缘里牵动雏鸟每丝每缕的情绪,喜乐哀愁全都系于一人,笑也为他,哭也为他。   “好了,好了,”阿葵平生只会欺负人却不会哄人,马马虎虎替琥珀抹干净泪水,安慰道,“你担心什么,那家伙都不把胡琴老婆和厉影老秃子放在眼里,难道还会怕一头没修出人形的鼍龙吗?”   嘴上如此讲,其实阿葵心里也没底,她自打破壳起就住在柳岸地牢,从未见识过外面的广大天地,实在想象不出一个人要怎样法力通天才能降服像座江渚一般庞大的怪物。   更有可能的情况是,那鼍龙一张口,谢缘还来不及动手就葬身其腹了。   他图什么呢。阿葵百思不得其解,那人族在自己和琥珀这儿什么好处也得不到,既不像是要剖丹也更不像是急色,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舍身救他们于水火。   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别人好吗?   琥珀的眼泪像是涓涓细流,擦干净又重新落下来,阿葵袖口都湿完了,正要琢磨点其它的话哄他,就听见袖子底下雏鸟闷闷地开口:“我主人……”   “我主人也是突然间离开我的。”    第14章   “你想起来了?”阿葵挪开袖子。   “只有一点。”琥珀红着眼睛答。   阿葵再问他想起来什么了,琥珀又闷着不吭声了。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记忆的海浪再次翻涌,泡沫撞碎在礁石上拼凑不得。他好像对谁喊着“我主人全天下第一厉害,没有什么伤得了他”,全身疼痛难当。   是谁要伤主人?   疼痛从何而来?   眼前有片蓝得令人心醉的水,耳边有人唱着古怪的歌——睡吧,我会告诉仙君的。   仙君……?还是仙尊?   “玄化仙尊保佑……”阿葵望着江面喃喃。   已经过了一炷香有余,就算没有那只巨鼍,寻常人在水下停留如此久也会窒息而亡,那人族恐怕已然殒命。   楚地春季多大雨,且有时来的迅疾,半个时辰前江上还朗月高悬,此刻却找不见月亮在何处了,只留闷雷在乌云里滚。   江面上风紧,推着水浪往岸堤上扑,水底则不知有多凶险。   浪花溅湿了衣袍下摆,阿葵回神,拉着琥珀往高处退。   琥珀失魂落魄,磕磕绊绊被拉到一处高坡上时才有所反应,扭着手要挣脱,嘴里倔强地念叨:“谢缘…谢缘……”   阿葵拽不动他,再拽,琥珀干脆滑坐在满地蒿草之中,抱着膝盖团成一枚执拗的田螺,打定主意不走了。   狂风里的阿葵一头红发乱得像捧马嚼的稻草,黑灯瞎火中她也看不清琥珀的脸,只能弯腰扯着嗓子吼,试图盖过愈发响亮的雷声和风声:“都这种时候了,不许给我耍脾气——!站起来——!我带你躲雨————!”   “我要等谢缘!”琥珀哽咽着喊回去。   阿葵没工夫和他吵嘴讲道理,干脆心一横,把琥珀整只鸟从地上薅起来,扛在肩上远离江岸。   “阿葵你放开我、你放开我!”琥珀身形比阿葵矮小许多,双脚离地后连挣扎都很徒劳,“你让我等等他吧……求求你……我不想再和谁分开了……”   “真的……不想再和谁分开了……”   酝酿许久的雨终于落下,霹雳啪啦砸在脸上,阿葵想起她从厉影手下逃走时竭力抓住的那片衣角,此刻正妥帖藏在衣襟当中。耳边雏鸟的哀求声声真切,她鼻头酸涩,两颊淌落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许哭。”这句话到底讲给谁听已经不重要了,阿葵狠下心,扣紧肩头的琥珀迈开脚步。   江岸在视野中越来越远,琥珀慢慢停止了挣扎,就在阿葵终于呼出一口浊气,以为他总算接受那人族回不来的事实时,琥珀突然大声叫起来:“阿葵,停下,停下!你快看啊!”   “你别是骗……”阿葵嘴上质疑着,还是忍不住转头。   琥珀已经从她肩头挣脱,摔在地上又立刻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岸边一道模糊的浅色身影奔去。   谢缘全身衣袍浸透了水,湿淋淋挂在身上,乌发散落,发丝一缕一缕地粘连起来,黏在颊边。仪态风度还在,只是稍显落魄。   他上岸先是看到了“船”——由于施术者离开太久,化形诀已然失效,小舟重新变回了一条供桌。   第一眼没见着琥珀,谢缘面色一变,即刻要放出识神去寻,远处堤岸就传来一声声呼唤。   “谢缘!谢缘——!”小鸟奔跑着,声音穿透风雨先一步到达。   谢缘想说慢点,脚下刚迈出几步,琥珀就像炮弹一样撞进他怀里,死死搂住了。   他没料到小鸟如此急迫,猝不及防后退半步站稳,满身的水来不及弄干,就随着这个拥抱洇湿了对方衣料。   谢缘连忙掐了个避水诀罩在琥珀头顶挡住雨水,一手轻轻拍他后背:“我身上凉,你先放开,好不好?”   琥珀不听他的,反而抱更紧了,脸颊使劲儿在他胸口蹭。   谢缘察觉了他的反常,愈发小心翼翼,猜测琥珀是不是在水下被那头鼍龙吓到了——幸好他对此有所准备。   于是谢缘抬起另一只手,轻声唤他:“琥珀,你看这是什么?”   谢缘手上缠着几圈缎子,看颜色和材质应当就是他头发上不翼而飞的发带,但如今这根发带伸长了十倍不止,琥珀顺着发带往下看,另一端五花大绑地拴着……比一条土狗大些的鼍龙。   楚地水系发达物产丰饶,这鼍龙格外贪婪爱吃,才被万物灵气滋养出了如此庞大的身躯,本性却不见得有多残暴。谢缘在水下耽误许久,并不是因为难以降服此物,而是制住巨鼍后遣散它贪来的灵气费了些功夫。   此时这鼍龙灵气被削弱,恢复了本该有的大小。   谢缘本想着琥珀见了缩小后的鼍龙,就会驱散心中恐惧,没成想琥珀只是侧头瞟了一眼,就再次一头扎到他胸前,要黏他身上似地用力,只差扒开衣服钻进去。   就在琥珀抬脸的这一间隙,时刻注视着他的谢缘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小鸟原来是在哭,哭得安安静静,周围哗啦啦的雨声遮盖下,耳聪如谢缘也没能捕捉到声响。   放下一半的心又提了起来。   正巧阿葵从高坡上走到跟前,谢缘将手里的发带抛过去:“阿葵姑娘,有劳。”   阿葵本来正在磨磨蹭蹭地挪步,边走边纠结如何才能神态自若地打断这站在大雨里深情相拥的两位,迎面飞来一根白绳,她下意识接住。   小鼍龙能够长成大怪物,只靠贪吃肯定是活不到如今的,想要过得滋润还得有脑子。谢缘一抛,它立马发现绳子那头换了人,变成了个相较而言好吃…不、好捏的软柿子,当即大喜,撒丫子划起水来,要趁机钻回江里逃之。   阿葵一时不察差点被拽个马趴,反应过来后迅速发力稳住身形,死劲儿扯住鼍龙:“你大爷的!给本姑娘老实点儿!”   “琥珀,琥珀?”谢缘试图把埋在胸口的小鸟挖出来,“和我讲讲你怎么了,好吗?”   琥珀被谢缘双手捧着脸蛋儿,终于不情不愿地抬头,眼角还挂着泪珠:“我以为,你被吃掉,再也不回来了——”   谢缘一怔。   ……原来小鸟是怕我死掉吗。   黑暗里,谢缘的眼睛微微睁大,从来游刃有余的子虚仙君头一回感受到茫然的情绪。   如果拿生活在此间的人族作比,在谢缘眼里,他降服那条鼍龙,就像是人走在路上遇到一只冲人吠叫的野狗,顺手捡了小石块恐吓一番,并不是什么大事。   先天神祇灵力强盛又不死不灭,谢缘从未被什么威胁过性命,更没考虑过自己的生老病死,可乍然间,一个比他更加脆弱的生灵,全心全意地为他而忧、为他而惧,甚至因此怆然哭泣……让他很难维持往日从容不迫的样子接住这份炽烈的情谊。   那么最初……最初琥珀吞食祝馀草,不单单是由于黑蛇的蛊惑,而是他在害怕自己会在渡劫时死掉,所以想要化出人形去救他吗?   谢缘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心里泛起细密的酸楚。   他心爱的小鸟啊——   真的好傻。   “是我的错,”谢缘轻轻抚摸着琥珀的脊背,安抚道,“谢缘很厉害的,谢缘死不了。不哭了,以后我去哪儿都告诉你好不好?”   “带上我。”琥珀强调。   “一定带上……”   “姓谢的,你腻歪够了没有!”阿葵的声音从左飘到右。   被哄好的琥珀分出心思,歪头往谢缘身后看。   只见阿葵毫无形象地在水里扑腾,不对——扑腾的是小鼍龙,阿葵则双腿卡在它身上,像是骑着一头疯狂的野猪在浪里东奔西突横冲直撞,一手扯着缎子一手腾出来,她也不嫌鼍龙背上鳞片扎手,抡起拳头“梆梆”两锤,厉声喝道:“服不服?服不服!”   “……”谢缘沉默片刻,扬声道,“阿葵姑娘,谢某说‘有劳’的意思,是拜托你把它放了,怎的同它较起劲儿了?”   “什么——?!”阿葵惊怒交加的回头,一不留神被胯下的鼍龙找准了机会一个翻滚将她掀入水中,摆着尾巴逃走了。   阿葵骂骂咧咧地爬上岸,抹掉脸上的水,恶狠狠地瞪视谢缘:“你是故意不把话说完整的吧?!”   她就知道,人族阴险狡诈,没一个好东西,这人更是其中翘楚!   谢缘温和歉笑。   待阿葵走近,谢缘弹出一道灵力落在她头顶,阿葵湿淋淋的衣服立刻就变得干燥温暖了。   阿葵非但不领情,反而大怒:“你又未经我同意就往我身上招呼咒法!而且我自己有火诀保暖!”   她把琥珀抢到身前,左右看看方才他着急从自己身上往下跳的时候有没有磕碰到哪里,检查完发现琥珀身上连一滴水一点泥都没有,早已被谢缘细细打理干净了。   阿葵更气短,不得不承认这人族把小鸟照顾得很周到。   琥珀拍打着她手背,模仿谢缘的口气哄:“不生气不生气,谢缘很好很好的……”   阿葵瞧着他再次变得亮晶晶的眼,简直恨铁不成钢,挥开他的手,咬牙切齿地戳他:“像你这种笨蛋小鸟,就等着被狡猾的人族吃干抹净吧!我不要管你了,你跟你家好谢缘走吧,我自个儿去落鹜山!”说完扭头就要离开。   琥珀小跑两步追上她,他现在应付阿葵时不时发作的火药桶脾气已经有些门道了,扯着阿葵袖角可怜兮兮看她:“阿葵也很好很好的,别丢下我,我也要去落鹜山。”   “……”   “没用,玉米穗穗我告诉你,没用!我不吃这套!”江岸上回荡着阿葵负隅顽抗的呐喊。    第15章   阿葵拼尽全力抵抗小鸟卖萌不得,遂投降,窝囊上路。   琥珀跟着阿葵,谢缘跟着琥珀。   小半个时辰后雨势渐消,连成串儿的三人在荒草野地里跋涉,希望能偶遇一处江边小村暂时落脚。   谢缘又捏了道诀,将一顶车盖模样的透明罩子悬浮在三人头顶,顿时风雨不侵身,细雨丝砸在罩子上还会发出叮咚细响,像是屋檐边系的风铃。   琥珀不知从中听出了什么调子,脑袋一晃一晃地跟着哼。   他脚上穿着谢缘新给他做的靴子,走路都威风起来,昂首阔步的——如果不是依旧拐着内八脚就更好了。   谢缘看着这幕回想起在飞壶时,琥珀也是这般姿态,迈着小爪子睥睨无双地在他桌案上四处巡视,间或飞到他肩头,在耳边啾啾叫着扰乱他阅读书卷的思绪,捣乱捣得理直气壮。   还好,谢缘心想,他找来得还算及时,没让小鸟经受什么凄风苦雨,还保持着单纯快乐的模样。   “琥珀,你这样走路容易摔跤,”谢缘道,“你看前面阿葵……”   他本意是想让琥珀观摩观摩正常的走路姿势如何,抬眼细看了才发现,走在前面手里托着掌心焰照路的阿葵正散漫地撇着外八脚大摇大摆。   谢缘叹了口气。罢了,顺其自然,万物生灵各自如,琥珀若是觉得不舒服自己会改。   阿葵听见自个儿名字,耳尖一动转过头:“你又要作甚?”   她现在对谢缘的看法很微妙——这人族实打实的救过她与玉米穗穗两次,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她应当破例对这个人族放尊重些,但姓谢的对玉米穗穗意图不轨这点又让她如鲠在喉。   阿葵冷眼旁观心如明镜,什么“一见如故”的都是托词,这人族又是给玉米穗穗送羽毛又是搂在怀里温言细语,鸟族的示好方式和人族的暧昧手段一个没落下,傻子都清楚他在打什么主意!雏鸟不谙世事,被迷得七荤八素,要是放任这人族勾引下去,恐怕哪天自己一个没盯着,玉米穗穗被哄着吃干抹净了都不知道!   阿葵越想越恐怖,简直即刻就想把谢缘撵走,可惜她打不过对方,只能逞口舌之能:“阁下先前说,你是对他一见如故才助我们逃出柳岸,如今事情已经了结,待天亮雨停,是否该与我们分道扬镳了?”   琥珀嘴里哼歌的声音一顿,急忙抬头看谢缘,满脸紧张。   谢缘握住他的手,不紧不慢道:“方才我听闻二位是要前往落鹜山,恰巧,我与二位同路。”   琥珀脑袋后面警觉翘起的头发顺了回去。   阿葵则是更怀疑了:“世上哪有如此巧合,我们要去落鹜山,你便也要去,诓人也不打腹稿。你倒是说说你往落鹜山所为何事?”   “寻人。”谢缘流畅对答。   阿葵不死心:“所寻何人?”   “寻一故交知己,”谢缘微笑,眼睛有意无意看向琥珀,“我与他相识二十一载,同宿同游相交甚笃,前些日子却突遭变故断了音讯。听闻他如今流落中州腹地,我忧心他被人拐骗,想要尽快找到他,那位玄化仙尊或许能满足我的祈愿?”   阿葵听他讲到“相识二十一载同宿同游”的时候表情古怪,这可不像是形容故交,倒更像形容道侣;又听他要因此事朝拜玄化仙尊,不由得心里嘀咕人家仙尊连找人这等琐事也要管吗?   是啊,阿葵转念想,玄化仙尊广泽天下,信徒万千,她自认为的天大委屈血海深仇,到了仙尊那里真的重要吗?   琥珀心无城府,也不大懂“故交知己”是什么意思,只一脸认真地安慰道:“谢缘不要太担心,你要找的人一定平平安安的。”   “嗯,”谢缘轻轻抚摸他的发顶,“一定会的。”   正谈间,忽听身侧矮树丛里哗啦作响,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从三人面前横窜而过。阿葵正在出神,反应却也迅速,掌心焰兔子一样跟着那道影子飞蹿而去,追出半里地,化作一个火圈定住不动了。   那东西被困在圈里。   三人赶到火圈旁,阿葵从跳动的火焰中央抓出一只细长腿的大鸟。   蓝背红眼的大鸟嘎嘎大叫,忽地口吐人语:“你捉我作甚!你捉我作甚!”   “居然还会说话?!”阿葵道,“更可疑了,说,你是不是在跟踪我们!”   “你这丫头血口喷鸟!”夜鹭精继续挣扎,它嗓音粗粝聒噪,十分刺耳,“老子只不过是在灌丛里眯会儿觉,被你们吓醒就算了,还要被倒打一耙!什么道理!你们这些化了形的就爱欺负我们这群没化形的!”   “我凭什么信你的一面之词!”阿葵疑虑未消,她怀疑这是厉影手底下的喽啰,“谁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受谁指使!?”   “哎呦哎呦……”夜鹭精越是挣扎,翅膀揪得越疼,干脆放弃抵抗,挂在阿葵手上像只死鸟,“老子世代都住在这桃花江边从未远徙,不信你去瞧,岸边大树上全都是我们族类的窝!”   “窝……”琥珀重复道,扭头望了望岸边,黑沉沉只有模糊的树影。   琥珀:“谢缘有窝吗?”   谢缘笑:“谢缘有,谢缘有很大一个窝。”   琥珀眨眨眼,有点羡慕。   阿葵掂了掂手里的大鸟,露出一个恶霸模样的笑容:“既然你住在这儿,肯定知道附近的村落在哪里吧。带我们去,我就放了你,不然——哼哼,我就捣了你的窝!”   被拿捏软肋的夜鹭精缩着脖子敢怒不敢言,算作默认。   有了阿葵强迫来的当地土著做向导,一炷香后,人族聚居的村落出现在三人眼前。   阿葵守信,把夜鹭放下:“想不到你还挺老实。既然没做亏心事,你方才贼眉鼠眼的做什么……不对,你现在也还是一副奸滑相。好吧,错怪你了,你天生长这个样子也是没辙的事情。”   夜鹭精落地后又缩着脖子站定,闻言从喙里发出一声阴阴的“呵”,也不知道一只鸟脸上怎么做出如此轻蔑神情的。   它不想再与恶鸟言语,支着两条长腿祟祟地走了几步,停下来抬头,红石榴一样的眼珠看向琥珀。   月白色的袍衫挡住了它的视线。   谢缘垂眸,唇角噙着一丝笑意:“夜深露重,阁下应当小心行事。”   夜鹭精收回目光,展翅飞走了。   琥珀和阿葵对谢缘的话不明所以,谢缘也不解释,凝眉眺望不远处沉睡在夜幕里的农田瓦舍:“深更半夜敲门多有打扰,主人家也不知我们是人是鬼,能否投宿,恐怕需要点运气。”   谢缘一语成谶。   敲第一户门的时候连敲了三次,等待许久的谢缘都要以为此户无人居住了,斜方里才“吱呀”一声轻响开了道窗缝,里面一双眼睛刚看见站在门边叉着腰、一头狂野红发的阿葵就“嘭”地砸上了窗,接着里面叮叮咣一阵兵荒马乱,听声音像是有人慌里慌张拿东西把门堵上了。   谢缘:“……”   “看什么看,”阿葵对琥珀道,“我们是,寻常人族见了都会害怕,也只有光顾柳岸的那群变态敢把我们当做玩物。”   “可是阿葵,”琥珀十分担忧地看着她,“你的脑袋现在像一只螃蟹。”   阿葵终于想起来往自己头上摸一摸了。   在柳岸的时候,胡琴为了让她有个好卖相特意拿金钗珠翠装点她的头发,几番折腾早已七零八落,仅剩几支簪子插在凌乱的发髻上,黑灯瞎火里打眼一瞧轮廓,完全就是只耀武扬威的螃蟹,也无怪这户人家吓得堵死门窗了。   阿葵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头上钗环全扯掉,一头红色长发披泻下来,终于像个正常人。她顺手要丢掉这把零碎珠玉,琥珀急急按住:“漂亮的东西,不要扔下!”   谢缘也开口:“行走人间需要些细软傍身,还是收着好。”   阿葵也不是不喜欢金银珠宝,抛却它们作为财物的价值,单纯是外表上,鸟类就很难拒绝亮晶晶的东西,只是这些物什出自胡琴之手,她多少有些抵触。   罢了,到我手里就是我的,阿葵宽慰自己,然后心安理得地收进怀里。   出师未捷,三人转向另一户人家。   依旧是谢缘打头阵。有了阿葵的前车之鉴,这次琥珀站得靠前一些。   这户人家更富足些,用长短不齐的竹篱围了所庭院。刚近门,院里便传来犬吠。   “阿黄阿黄——”琥珀想起了浅滩村那只毛茸茸暖呼呼的大狗朋友,凑到篱笆前挪来挪去,寻到一处缺隙把脑袋挤进去张望。   笃笃笃三声响。   或许是养了看家狗底气足些,不多时屋门口传来响动,里面屋主人迟疑着打开门,提一盏灯笼缓缓冒出来。院里一条黑犬扬着前爪左右蹦跳,招呼主人过去。   琥珀扒在篱笆上目不转睛看着黑狗汪汪汪冲他跑过来,灯笼光亮晃了他的眼睛,他略微不适地眯了眯眸。   琥珀:“……?”   与面色僵硬的屋主人相觑半晌,琥珀想起来应该给对方一个友善的笑容,于是咧开嘴,露出一排亮晶晶的牙齿。   灯笼嘭地落地,屋主人:“啊啊啊——!!!”黑犬跟着疯狂吠叫。   谢缘急忙伸臂一揽,把琥珀从篱笆上摘下来,扛着他走远才放下。   人叫狗吠像是往寂夜色里丢了挂鞭炮,一时间引燃全村的狗跟着吠叫起来,热闹得像入了集市。   “我头发像螃蟹,你笑着像鬼嘛哈哈哈哈!”阿葵在此起彼伏的狗吠中笑弯了腰,追在琥珀后面嬉皮笑脸,扳回一局。   谢缘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一鼓作气,再而衰,第三户人家不知还有没有敲的必要。   雨停了,一神两鸟站在瑟瑟夜风中,忽而觉得方才那只夜鹭说自己的窝就在岸边是一种炫耀。    第16章   “哎,你们有没有听过‘飞壶’的传说?”阿葵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在前面,忽而开口问。   因为敲第二户人家时闹出的动静太大,附近的屋舍肯定全都别想敲开了,三人一合计,决定沿着乡间小路往村子边沿的偏僻地方碰碰运气。   琥珀问:“是会飞的狐狸吗?”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在柳岸时,胡琴被昏睡诀击中,像风筝一样飘飘悠悠落地的情形。   谢缘抿着唇无声笑。   “什么玩意儿,”阿葵没好气道,“飞壶是一座特别富饶的海外仙山,相传它漂浮在归墟附近——归墟知道吗,哦你是笨蛋你不知道,归墟是传说中四海汇聚之处,深不见底,是一切的终点和归宿,所以想要找到飞壶,就得一路走到世界尽头。”   “倒也没有那么远。”谢缘道。   他不喜欢归墟附近的空洞湿冷,只会在渡劫的时候不大情愿地造访那里。相反,如今飞壶所在的东海气候就不错。   阿葵对他似乎对“飞壶”了如指掌的语气十分不满:“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你去过?”   琥珀听不出来阿葵是在说反话,满眼期待地看向谢缘。   谢缘起了逗弄的心思,真假参半道:“是啊,我还在山上有所房子,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了,琥珀要跟我回飞壶吗?”   琥珀和谢缘视线相接,迟缓地想起了阿葵的告诫。   ——谢缘之前说他有很大一个窝。谢缘现在请他一同回去。谢缘在向他提亲。   “!!!”   琥珀闹了个大红脸,飞速把头扭到一边,避开谢缘的目光,胸口那只小兔子又砰砰跳动起来。   这就是不乐意了,谢缘看着他毛茸茸的后脑勺想,也是,飞壶岛弹丸之地,除了几座破烂金殿和一些花草虫鱼别无他物,常年景色如一,的确不比千姿百态万物峥嵘的中州有趣。   若是琥珀恢复了记忆还是不愿跟他走,那他就找中州主神借一座山头,在这里置办家业安顿下来,到时候小鸟想去哪就去哪,玩累了总是有个归处。   希望如今在神位上的那位玄化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哈?!”阿葵只当谢缘是在随口胡诌,飞壶可是她儿时梦寐以求想要去的地方,她不允许自己心中最纯粹的幻想被人拿来当做玩笑消遣,于是气哼哼道,“飞壶是神仙居所,万物生死随心、自由自在,如此圣洁之地,岂能随随便便让凡人登上去?必得竭诚向往,费尽千辛万苦,诚心打动了神灵才能有机会一睹仙山风采。你这个总是花言巧语满口谎话的人族能做到吗?”   谢缘但笑不语。   言语间三人已然穿过了这座不大的村落,再往前就是平旷的水田,路旁孤零零立着一所瓦舍。   谢缘止步,正要上前去碰最后一次运气,瓦舍的门自己从里打开了。   “是何人在门前喧闹?”一跛脚老翁跨过门槛,手里颤颤巍巍举着盏油灯往外张望。   谢缘整齐衣冠,迎上前行了一礼:“叨扰老丈,晚辈与…家中弟妹自东面远涉至此,不料忽逢大雨,您瞧能否——”   “借宿是吧!”老翁呵呵一笑打断了他的话,眼光扫过后面琥珀与阿葵两个“弟妹”,好似完全留意不到三人的眉眼实际上没有丝毫血缘上的相像,面上也不见怀疑与警惕,爽快地开了门,“夜间寒凉,快进来歇息吧。”   老翁如此干脆,谢缘反倒是缓了动作,微一挑眉。   “琥珀。”谢缘轻声唤,伸手握住身后小鸟的手腕,率先迈过门槛。   瓦舍窗口狭小又逢夜间阴雨,屋内唯一的光源是老翁手上那盏苟延残喘的油灯,谢缘不需要用肉眼看,识神先替他探了一圈,得知屋内榻上还坐着一位老妇、躺着一个小娃娃。   “老头子,凑完热闹就赶紧把灯拿回来,不要耽误我做衣裳……哟,原来是来客人了。”一阵轻微响动,老妇收拾了手中针线,麻利地下榻。   老翁将手里摇摇晃晃的油灯搁在屋中央的桌上,挑了灯芯,昏黄光晕顿时扩大一圈,总算让人能看清周遭境况。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瓦舍,内室与厅堂不甚分明,除了灶台单独辟在屋外,其余生活物件全都挤挤挨挨置于一室,谢缘的目光在一面铜制梳妆镜上停留了片刻。   瓦舍四面墙体用黏土与稻草混合砌就,表面粗糙不平。琥珀好奇,伸着脑袋东瞅西望,眼看着要张嘴在墙上啃一口,谢缘早在他神情跃跃欲试的时候就开始警惕了,等他一有动作就眼疾手快地捏住他衣服后领,拉回自己身边站好。   “累了吧,来,坐,都坐。”老翁一瘸一拐地往桌边挪条凳,谢缘抢步上前帮他搬了。   “多谢。”谢缘拱手一礼,待老翁坐稳,才掀了衣摆落座。   琥珀有学有样,也把双手扣在一起作揖:“多谢!”然后紧贴着谢缘坐下。   拢共两张条凳,琥珀和谢缘并坐一张,桌对面,阿葵和老翁一人一端在另一张落座。   榻上熟睡的小女孩听到动静醒来,也不哭闹,默不作声从榻上爬下,跑到老翁身边,手里还拖拽着一只布偶小狗。   “阿爷……”小女孩揉着惺忪睡眼,仰头看看老翁又看看屋内突然多出来的三个陌生人,其中两个的发色还很古怪。见对面谢缘在看她,惊吓地躲到老翁身后,却又忍不住露出眼睛瞧。   再看这一眼,灯下谢缘神色温和,见她探头还冲她笑了一下。小女孩戒心稍减,慢吞吞将整个身子冒出来。   谢缘探完这幅躯壳的神魂,收回目光,一摸身边琥珀没影儿了。   谢缘:“?”   一眼没看住,琥珀就像条滑不溜秋的泥鳅一样钻到了桌底,又从另一端冒出脑袋。   阿葵低头一瞧:“???你干什么?”   蹲在地上的琥珀指了指小女孩手里的布偶小狗。他也想玩儿。   阿葵:“你真幼稚!”   琥珀别过脸不理她,专心致志地开始同小女孩交谈。   他没学明白怎么请求别人,自从浅滩村醒来到现在,琥珀接触过的人族族里,单属谢缘讲话最成体统,其余不是粗枝大叶就是阴阳怪气。琥珀回忆着谢缘的一言一行,生硬但认真道:“得罪,冒犯,在下能摸摸阿黄吗?多谢!”   “哈哈哈哈……”老翁听了直笑,调侃谢缘,“你这幼弟还是个掉书袋子。”   谢缘看着琥珀,边摇头边笑。   小女孩是个刚学会走路的奶娃娃,听不懂琥珀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多了个玩伴,咿呀咿呀地举起布偶小狗:“旺旺……”   “阿黄。”琥珀坚持。   “旺旺……”小女孩又说。   “阿黄——”琥珀也重复。   小女孩脸颊一皱,眼看要掉眼泪。   谢缘赶紧哭笑不得地把琥珀拉回他旁边的位置坐好,好言哄劝:“那是她的小狗,名字当然随她心意,你不能给人家改名。改天我也给琥珀缝一个,你想叫它什么就叫什么,好不好?”   琥珀眼睛一亮,后脑勺的头发欢快地翘起来,忙不迭点了点头,老实坐着不动了。   正巧老妇人推门进来,手里托盘上乘着三杯茶水。   谢缘眼光扫过去,笑意稍淡。   “柴门苦寒,这深更半夜的也没什么招待各位,只有一些陈年茶叶拿得出手,”老妇人说着,先端给离她最近的阿葵一杯茶,“喝些暖暖身子吧。”   老翁也站起来,端给他对面的谢缘一杯。   谢缘再度道谢,想顺手替琥珀拿了剩下的一杯,被老妇人不着痕迹地错开。   老妇人弯下腰,把小女孩手里的布偶小狗摘走,小声哄道:“囡囡,你去给那边的小哥哥端杯水,好吗?”   最先接过茶水的阿葵已经把杯子凑到唇边了,闻言一顿,有些诧异地看过去。   谢缘搭在桌沿的两指一动。   小女孩也不记仇,一双小手捧着杯子,脚下摇摇晃晃挪到方才差点惹哭她的人面前,踮脚把杯子推到琥珀面前的桌面上。   琥珀有板有眼地拱手作揖:“多谢!”   阿葵拍着桌子笑他:“玉米穗穗你又在现眼!”笑完一抬手,就要把茶水仰头灌下。   “咚!”   谢缘忽而屈起二指扣响桌面,然后将那只手掌抬起一寸,沉声道了句:“且慢。”   桌子中央的油灯噼啪一响。   一室寂静中,众人背后的木门不紧不慢地咚、咚、咚——连响了三声。   屋内或站或坐的四人脸上各有异色,只有状况之外的琥珀和小女孩脸对脸,两双大眼睛在昏黄灯光下盈盈相视,映照着对方迷惑的面庞。   打破沉默的是谢缘,他神色坦然,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老丈不如去门口瞧瞧,或许是又有同我们一般的过路人,雨夜跋涉至此想要歇个脚?”   “是,是这样…”老翁像是刚反应过来,念念叨叨往外走,还不忘交代老妇人,“好好看待客人吃茶啊——”   老翁佝偻的背影走出油灯照亮的范围,桌前的人看不到门口的境况,只听得老翁“哎”地叫了一声,然后踏出门去。   阿葵一天两夜滴水未进,实在是很口渴,一边支棱着耳朵留意门边声响,一边端起了方才因惊诧而顺手搁下的杯子。   “嘶!”阿葵忽而吃痛。她手腕莫名一麻,杯子里的茶水泼出半数,尽撒在她手指和衣袖上。   “烫烫烫…烫……”阿葵被滚烫的热茶烧得呲牙,丢下杯子直甩手。   “哎呀!”老妇人急忙扶起翻倒在桌上的杯子,“姑娘莫慌,老妪马上拿抹布来!”   老妇人嘴上着急,脚下却是踌躇,三步一回头往内室走。   阿葵捂着手缓了半晌,脑子逐渐转过弯来——晾得可以入口的茶哪有这么烫?   她猛地抬头看谢缘:“是你?!”   坐在对面的谢缘八风不动,正一手托腮,侧着头目光柔和地注视着琥珀。琥珀正心无旁骛地与小女孩趴在桌边一起玩布偶小狗。   “你故意支开他们的?”阿葵看了眼老妇人离开的方向,心下逐渐清明,她压低声音,“难道……这水有问题!?”   谢缘转过脸,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阿葵:“???”   琥珀看过来,目光随即被桌上的一片狼藉吸引,稍稍凑近:“小小鱼?”   “什么鱼……”阿葵话未尽,一双眼睛立刻惊骇地瞪圆了。   桌面上,泼洒的茶水淌了一滩,几片泡开的细长茶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逐渐变得圆滚,某一片生长最快的“茶叶”率先蹦起,然后接二连三的,满桌茶叶都扭动着开始活蹦乱跳,像刚打捞上岸在网里挣扎的鱼。   水花四溅里,小女孩咯咯笑起来,伸手去捉那些乱蹦的“鱼”。   阿葵看着小女孩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只觉心惊胆战,整个人都挪远了:“她她她……真的是人族小孩吗?”   谢缘面有不忍,低声道出了真相:“是鬼啊……”    第17章   “……水莽草,有剧毒,误食者即刻身死却不得入轮回,被困在死去的地方徘徊游荡,非得亲自用水莽草害死新人才能解脱。”谢缘不紧不慢地讲着,伸手将琥珀面前的茶水端到自己这边,又将自己的空杯子挪给他,“这间屋舍并非属于两位老人,这两老一小是被上一任屋主害死的,如今轮到了我们。”(注1)   阿葵喃喃:“这你是如何知晓的……”   “铜镜和梳妆台,”谢缘一指窗下,“年逾花甲的老妇应当不会精心梳妆。”   阿葵呆愣愣的,有种劫后余生的茫然,眼神从桌上逐渐停止跳动的水莽草转到小女孩脸上。小女孩察觉不出周围人的态度变化,还在聚精会神地一抓一抓,试图将从她指缝挣扎溜走的“鱼”握在手心。   阿葵迟疑:“她……”   谢缘放轻了声音:“稚子年幼……尚且不知道自己死去了。”   “死去?”琥珀眼睛在桌上打翻的茶水和谢缘摆在他面前的空杯子间来回看,“死了”意味着消失,琥珀一直如此想,而小女孩和谢缘都好端端在他眼前。   对面阿葵紧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让琥珀感到不安。死,还伴随着疼痛吗?   他忽然攀住谢缘的手臂贴近他,抬起手,指尖触碰到谢缘的脖子:“谢缘很痛吗?”   不论是人还是神,脖颈都是脆弱的要害,旁人轻易不得靠近,而谢缘居然没有任何躲闪,任由琥珀的手指在他喉结上磨蹭了两个来回,才回答:“谢缘不痛。”   他抬起手,握住琥珀的手腕,牵引着他的掌心紧贴在自己脖颈前的皮肉上细细摸了个遍,神色认真地垂眸向小鸟确认:“琥珀现在能够心安吗?谢缘不会痛,也不会死,更不会离开你。”   经江边一役,谢缘知晓了琥珀容易感到不安的源头,就一直在想办法解决此事。想要完全抚平小鸟的不安,只有口头的承诺是远远不够的,需得让小鸟亲眼所见、亲手所触,知道他谢缘是个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异类,才能将恐惧从小鸟心里驱逐。   如今碰巧进了鬼宅,这不失为一个坦言的机会。   谢缘说话时喉部的轻微震动过电一般透过掌心又顺着胳膊到达心窝,琥珀两颊登时充满血色,浮起酡红。这竟是他化的一个征兆,就像阿葵心绪不宁的时候眼角会浮现黑色纹路,他现在情绪也激动,不过是羞的。   ——原来肌肤相贴的感觉,这么好。   “谢缘……”琥珀脸红得几乎说不出话,磕绊着复述,像是为了加深这个许诺,“谢缘不痛,不死,也不会离开我。”   “嗯,我们琥珀说什么就是什么。”谢缘笑。   他一松手,琥珀的手臂立即“嗖”地逃开了。   坐在对面的阿葵看房梁、看地板,有心把桌上仅剩的一杯毒茶给闷了去死。   她正欲伸手,那老翁一瘸一拐奔回屋内,反手插上门,哆嗦着身体道:“哎呦老天爷……真是见了鬼了,老夫开门瞧见一个人影,还没看清面目他就忽然往灶房去了,我恐怕是贼立即就追过去,谁知进了灶房黑咕隆咚,人居然就这么不见了!”   谢缘端坐着,一派安稳:“老丈莫心惶,许是夜里看花了眼,财物不曾丢失吧?”   “不曾不曾……”老翁捶打着胸口走过来,“玄化仙尊保佑,真是骇死老夫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不着痕迹地在桌上的杯子间逡巡。   谢缘状似无意地端起面前最后一杯装满茶的杯子,估摸着老妇人身上的混淆咒也该解了。   果不其然,去屋里拿抹布的老妇人后脚出现了:“哎呀,姑娘手上烫着的地方可还打紧?”   阿葵自从知晓这三个人族都已作鬼后再也无法保持起初的自然态度,尤其想到这张热心的面孔之下潜藏着一颗要拉她替死的心时更觉后怕,见老妇人凑近立马边摇头边摆手:“不打紧不打紧!”   老妇人不好再说什么,隐秘地和一旁的老翁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谢缘端茶的手上。   谢缘似乎毫无所觉,当着屋内两只水莽鬼的面一口缓一口将茶水饮尽,末了做出一副意犹未尽的神色:“此茶味道清冽可口,恕晚辈冒昧,能向阿婆再讨一杯来饮吗?”   老妇人始料未及,略微愣了一愣,被老翁暗地里拿胳膊肘了一下才回过神,急转出门去,不多时就又端回一杯热腾腾的茶。   阿葵已知了内情再回想细节,便惊觉先前自己究竟有多么掉以轻心——深更半夜有人造访,只住了两老一小的普通农家怎的就能及时端出热茶来呢?   如此明显的破绽她居然压根没注意,该说柳岸的囚禁生涯让她没见过世面,还是说跟着这个神秘人族一路上的有惊无险消磨了她的警惕心呢?   阿葵目光转向另一边的琥珀,这没心没肺的笨蛋得了谢缘承诺,真个就完全放宽了心,此时正蹲在地上同小女孩玩闹。   傻鸟有傻福叭,阿葵掩面长叹。   谢缘从老妇人手里接过杯子。   先天神祇本就脱离于众生之外、不在轮回之中,莫说三个水莽鬼,就算是担下千条万条枉死之魂的因果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对方抱着要害死他的心来,那他欣然接受就是。   茶水入喉,困顿的亡魂得以往生。   谢缘放下空杯,起身走到琥珀身旁,弯下腰,动作轻柔地从背后环住他:“琥珀,该和你的朋友道别了。”   琥珀正与小女孩在地上摆石子儿阵,闻言迷茫地抬头。   随着谢缘话音落下,屋子里三人的身影渐渐变淡,像是水墨画在纸上晕染开,又慢慢蒸散于空气之中,最后消弭无形。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几次合眸间。   琥珀面前方才还咿呀欢笑着的小女孩不见了踪迹,只留那只名叫旺旺的布偶小狗静静躺在地上,黑亮的纽扣眼睛映着窗外微薄的月色栩栩如生,像是在抬头仰望夜空。   谢缘感到怀里的小鸟全身一抖。   他本以为琥珀可能会伤心会哭泣,所以提前来到他身边抱住他,给予唯一能给的安慰。   生死面前,神明也无力。   琥珀却没有哭,甚至没有明显外露的情绪,只是伸出双手,慢慢把落在地上四脚朝天的布偶小狗抱起来,从谢缘的怀抱里走出,将小狗端端正正摆在了桌子上。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小声对谢缘道:“其实,有人真的要离开的时候,是来不及道别的对吗?”   谢缘站在原地,忽而觉得欣慰又无奈。   飞壶岛顶峰坐落大大小小七十二金殿,然而谢缘所居的只有一座,剩余七十一座空旷大殿代表曾经与谢缘同时代诞生的七十一位先天神。数不尽的岁月里,祂们陨落于各种征伐和灾变,最终独留自诞生起神格中就没有丝毫杀念的谢缘。谢缘亲手打造七十二座金殿也并非是要缅怀谁,而是为了提醒自己这世间曾有如此多的同类。   他有能耐脱离尘世,不闻不看就能避开所有争端独善其身,但他不能强求琥珀也闭上眼。只要小鸟落入这凡尘,定会牵扯这些纷扰,在喜、怒、哀、惧里全都滚一遭,痛过之后变得更鲜活明亮。   谢缘欣慰于他的明亮,但也无奈于自己没办法消解他生长的痛楚。   一阵咕噜叫打破了凝重的气氛,阿葵飘远的思绪迅速回笼,捂着腹部面色尴尬。   “……看什么看,从柳岸地牢里出来到现在,我已经一天两夜没吃饭了,没饿死就不错了。”阿葵道。   谢缘这才想起来,三个人里,自己进食全凭心情,琥珀吞了过量祝馀草灵力正盛,十天半月都不会感到饥饿,只有阿葵是个饮食如常的普通族。   他往前走了两步,从袖里摸出一个葫芦递过去:“灵丹,一颗能抵一斗米,酌量食用。”   阿葵接过去摇了摇,好奇地拔开塞子倒入手心里一颗,又举起来捏捏——莹白色,剔透圆润,除了手感硬邦邦之外,几乎和剥了皮的桂子一模一样。   谢缘一路上的奇异行径太多,又是单挑巨鼍又是连干三杯毒茶都不死,身上带了一瓶灵丹这种事相较前面而言就不足为奇了。   “你这剂量是不是有点离谱,”阿葵道,“一颗一斗米,那我一口下去岂不是就原地撑死了?”   “不对,”阿葵举着丹药又说,“为什么你们两个就没说饿,玉米穗穗,你和我一起这么久也一口东西没吃,你不饿吗?”   琥珀真没有空腹的感觉,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谢缘拿出来的东西抱有极高的兴致,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盯着阿葵手上的圆球,只差把“我也想尝尝”五个字写在脸上。   谢缘屈指抵着下巴思索阿葵的上一个问题。他自己做的东西,自己倒是没吃过,这些灵丹往往是人间遇荒年的时候他揉碎了撒进云里,再遣着云层到受灾的地方去,灵力就随着雨水落下,平等地滋养万物。直接口服倒是头一回。   “阿葵饿得紧,你先让阿葵吃。”谢缘笑着对琥珀道,他又从袖里摸出一枚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掏出来的一瞬间就照亮了整个屋子,让本就“风烛残年”的油灯显得更是一副将死之状,被谢缘伸指掐灭。   阿葵气得白眼儿直翻,她这是被拿来做试验了。可毕竟实在饿得慌,阿葵手指使力,灵丹在她指尖碎成几半,她挑了较小的一片塞进嘴里,没怎么嚼就咽下去了。   琥珀看着她,眼神万分期待。   阿葵打了一个悠长的嗝:“好撑。”   谢缘用除尘诀净了手,捏起剩余的碎片细细碾成末,指尖拈起一小撮。   琥珀已经很自觉地张开嘴等着了。   谢缘看他着急的模样十分好笑:“这丹药应当不好吃。”   柔软的舌尖不由分说地舔上他的指腹。   谢缘不说话了。那种奇异的、像是被突袭一样的感觉又来了,比琥珀用牙咬他那次还要命。   琥珀毫无所觉,咂咂嘴,吐出三个字:“好难吃。”    第18章   至此,温饱问题差强人意地解决,接下来是休息的问题。   水莽鬼大概并不真的睡觉,瓦舍的饮食起居物件齐全或许只是为了营造他们依旧活着的假象,床榻上的枕被长久不沾人气,不仅摸起来邦硬,凑近了还有股冲鼻的霉味儿。   打小住在地牢的阿葵对此适应良好,借着桌上夜明珠的光亮自顾自卷了床被子滚到角落里,面朝墙蜷缩起来,作出一副闲人勿扰的模样:“睡了,男女授受不亲,你俩记着躺得离我远点。”   琥珀心想阿葵真霸道,她把手按在自己头顶揉搓的时候怎么就不说叫他离远了,原来醒着和睡着的规矩不一样吗?   谢缘脱下外袍,在另一边榻上铺展开,然后朝他招招手:“琥珀,来这里睡。”   琥珀立马凑过去,见谢缘坐在榻边脱鞋,他也爬上去坐好,抬起双脚晃了晃,套在脚腕上的银环跟着摇。   谢缘和阿葵上榻都脱鞋,说明这是睡前必要仪式,但他脚上的鞋是谢缘给的,他不太舍得离身。   “琥珀?”谢缘脱完自己的,见小鸟还在榻边无所事事地晃脚,就伸臂把他揽过来,褪了他脚上泥星点点的靴子,顺手清理干净后端端正正摆在自己靴子旁边,一长一短,与两人身形相合。   琥珀伸头看了一眼,觉得地上的鞋就像是他与谢缘并肩站在一块儿,心里那点儿不舍就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满意地舒展四肢躺在谢缘铺展的外袍上,闭上眼睛。   眼皮外一暗,是谢缘在躺下前把桌上的夜明珠召回袖子熄灭了。   屋内陷入宁静。   在江中小舟上睡得太饱,琥珀此时精神还很足,乖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躺不住了,先是伸直手脚绷成一个“一”字,又松散筋骨摆成一个“大”字,想象着自己在天上飞。这还不过瘾,他又滚了半圈脸朝下趴着,一股淡淡的浅香扑面,他鼻尖动了动。   是谢缘的味道。琥珀蜷缩手指,指腹摩挲着掌心,黑暗里一双清亮的眼睛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彩——他想再碰碰谢缘,不隔衣服那种。   琥珀转过脸去偷看。谢缘侧身躺在距离他一臂远的硬褥子上,面朝这边曲起胳膊作枕,阖着眼,也不知睡没睡着。   琥珀看了一会儿,缩起手脚小心翼翼地朝谢缘又滚了半圈,整只鸟正好落在他臂膀与身体形成的夹角里,意外地契合。   谢缘除去了外袍,里面的中衣领口宽敞些,琥珀抬眼正对着他裸露在外的锁骨。   琥珀连呼吸都放轻了,自觉这种事情应该偷偷的,不能被谢缘发现。   倘若一个物种不老不死也不食五谷,那祂大概也不需要通过睡觉来补足精神。从这点来看,神与鬼是相似的存在。   谢缘闭上眼睛放缓呼吸纯粹是一种拟态,换句话说是他扮演人族乐在其中,睡只是假象,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琥珀的动静。   一双手先是在他前襟和脖子附近挨挨碰碰,试探过了就大胆起来,肌肤相触的范围增大,谢缘从柔软程度判断琥珀贴上来的可能不是手掌心,而是脸蛋。   谢缘决定按兵不动,瞧瞧小鸟究竟要做什么。   柔软又带着点温热的脸颊蹭了蹭他的脖子,似乎不满足,又变换角度蹭上他的下巴,接着与他脸贴脸磨磨蹭蹭。谢缘开始觉得哪里不对了。   子虚仙君熟读人间诗书,知道眼下的情形有一个恰当的形容——耳鬓厮磨。   就算他避世不出,但毕竟活得太久了什么都多少见识过点,此种亲密方式完全超过了他所认为的自己与琥珀的关系。   抛却前尘主宠,他试图与小鸟重建的关系是知交。   知交会把酒言欢秉烛夜谈,会生死相托肝胆相照,但不会耳鬓厮磨。   谢缘试图理一理思绪,在他脸上猫儿一样贴来贴去的琥珀却在某一时刻嘴唇蹭到了他的唇角。对方一怔,把脸又原路挪回去。   这次是嘴巴对嘴巴了。   谢缘的识神瞬间离体。   表面上,谢缘还在阖目安眠,识神却在看不到的地方睁开了眼。   琥珀贴上就不动了,未经风月的稚拙眉眼间不带丝毫狎昵暧昧的神色,有的只是清澈的好奇和愉悦,像是意外品尝到了甘甜的果子,自然而然流露出欣喜的神情。   他太小了,谢缘想,什么都一知半解的时候我没能教好他,在船上他向我表达喜欢那时就应该做出分辨的,好感非喜欢,喜欢非依恋。   而放任依恋会滋长成情爱。   谢缘有心想假装醒来,分开琥珀,告诉他这是不对的,还没等他下定决心这么做,琥珀自己退开了。   小鸟舔舔嘴唇,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谢缘眼皮颤了颤,到底没睁开。   阿葵总嘲笑琥珀笑起来僵硬像个伪人,那是因为琥珀没有发自真心,只是在生硬地模仿他人脸颊肌肉抬起的状态,正常人见了他笑当然像是见了鬼一样。   但琥珀每次因谢缘而笑的时候,从来是由心底生出来的欢喜浮现在了脸上,像是点亮一盏琉璃灯,无比生动纯粹,让人一瞧就忍不住心里柔软。   谢缘不舍得因为这点错处就打断他的欢喜心情。   只是被亲了一下,子虚仙君告诉自己,活了这么多年的老东西就不要计较小鸟的过失了。   谢缘守了许久,看着琥珀长而卷曲的睫毛缓缓扇呀扇,终于迷迷糊糊合上眼睡熟,才轻手轻脚地下了榻,重新坐在桌边。   他伸手把那只布偶小狗拿到眼前,借着窗外不甚明朗的月色端详一阵,开始翻检袖里乾坤。   两颗打磨圆润的黑曜石,一把剪刀,几根针线,再加上一段浅棕色布料——这块料子有些故事,谢缘曾经闲来无事想给还是一只鸟的琥珀缝件小斗篷,缝好后琥珀却不乐意穿,用嘴巴叼着丢出了窗外,谢缘就没再给他做过,剩余的布料丢在袖里乾坤吃灰,如今倒又派上了用场。   赶在天亮之前,“阿黄”就能从他手底下诞生。   、   琥珀睁眼的时候,一缕晨光透过窗棂斜照进屋,捎来几声莺啼。   他环顾四周没见着谢缘,立即跳下榻,鞋都没穿就哒哒哒跑了一圈,还是没找到谢缘。榻边谢缘的靴子也不在。   “阿葵阿葵!”他又爬到角落里扒拉裹了一夜粽子的阿葵,“醒醒醒醒,谢缘去哪儿了?”   “哎呀……你烦死了。”阿葵哼哼唧唧,把被子拽回去,“好久没睡过舒坦觉,你还来闹我,起开起开!”   “你真的不知道谢缘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不知道,”阿葵烦得要命,“我又不像你天天把眼睛黏在他身上,他爱去哪去哪……”   “谢缘——谢缘————”琥珀拉长声音喊。   “在这儿呢。”门吱呀一声响,谢缘端着一盘什么热腾腾的东西推门进来。   琥珀立马跑下去扑他。   谢缘举高了手中的盘子,一手揽住撞进他怀里的小鸟拍拍:“当心,别烫着。”   琥珀放开搂着谢缘腰的胳膊,问道:“这是什么?”   谢缘走到桌前把粗瓷盘放下:“油酥饼,我试着做了点,应当比昨晚的灵丹好吃。”   阿葵闻见香味儿,立即掀开被子坐起来,对着桌上的酥饼瞪眼。   她现在觉得这个人族简直无所不能,可能不是人,是个神仙。   琥珀要伸手,谢缘赶紧拦住:“刚出炉很烫,碰了手痛咬了嘴痛。琥珀先跟我去洗漱,待会儿再吃——怎么又不穿鞋了?”   琥珀自己跑去把鞋穿好,又跟着谢缘到屋子外面打了清水洗脸漱口,全程很听谢缘的指哪打哪。回来时看到阿葵一毛整齐地坐在窗下,抱着铜镜左照右照,脸上带着诡谲的笑意。   阿葵多少年没体会过这种闲适安逸的生活了,心情倍儿棒地捯饬了自己的仪容,给一头如霞般的红发分成左右两股,扎了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甩动起来像两根张扬俏皮的鞭子。   阿葵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着迷:“本姑娘原来这么漂亮嘛,啧啧,简直是中州第一美女!”   琥珀围着她转,又上手摸摸,感到十分惊奇——原来头发还能这样玩!   “谢缘最好看!”琥珀先是下意识反驳,随后又央求道,“阿葵能把我的头发也变成这样吗?”   正臭美的阿葵拿白眼翻他:“我是说美女!他又不是女孩子,你怎么什么都替他争!哼,我饿了要去吃饭,你让你家什么都会的谢缘给你编辫子。”   阿葵说完搁下铜镜,脚底抹油溜到屋中央的桌前坐下了。   “最好看”的谢缘忍笑踱步过来,拉着琥珀坐到镜前问他:“琥珀想要什么样的,和阿葵一样吗?”   琥珀摇摇头,伸手比划:“要谢缘那样的,但是变成辫子。”   谢缘不曾束冠,一直用一根发带简单地将背后的乌发系成一束垂在颈后,显得自然又随性。他大概知道了琥珀想要什么样的辫子,先从袖里取了把木梳细细将小鸟睡了一夜蹭得乱糟糟的头发理顺,然后才开始分股,指间发丝柔软蓬松,谢缘的动作一轻再轻。   “哦一共四个饼,”阿葵双肘撑着桌沿道,“那么问题来了,三个人怎么分?”   谢缘说谎话不眨眼:“我吃过了。”   “那就好办了,”阿葵坏笑,“我三个,玉米穗穗一个。”   琥珀当了真,急得直跺脚:“不行!”   “哎呀,你小小一只哪能吃那么多!”阿葵继续逗他。   琥珀要扑过去跟她拼命,一转头,发梢就从谢缘手里滑走了,编了一半的辫子散开。   谢缘啼笑皆非地把他转回来:“琥珀先别动,你不想要漂亮辫子吗?”   琥珀郁郁地坐回去。   阿葵咬着酥饼朝他做鬼脸。   琥珀又要动,谢缘赶紧劝:“她骗你呢,吃不完,真吃完了你想吃多少我再给你做多少。”   琥珀这下放心了。   过了片刻,琥珀小小的脑瓜终于转动过来,想起了阿葵那句在他耳边回荡过多次的箴言,惊觉这其中出了大问题,脱口而出:“难道谢缘是想让我生好多好多蛋?”   话音落,阿葵“噗”地一声呛了个彻底,顿时表情痛苦地捶打胸口。   谢缘也惊得不轻:“……生,蛋?”   琥珀更是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反应如此大,神色颇为正气凛然:“阿葵说了,我们鸟族送羽毛是示爱,请回巢是提亲,帮忙找食物就是要生蛋。谢缘先送了我羽毛,又问我要不要去飞壶,今天还做了酥饼……”琥珀说着说着没那么笃定了,因为阿葵也在吃饼,他声音小下去,“……是我搞错了对吗?”   阿葵兀自捶胸,一口饼噎得她半个字也说不出。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天她只不过是不想让刚认识不久的琥珀捡她羽毛才随口胡说,拿一些鸟族没化形时的本能习性唬他,谁知道这笨蛋不仅完全当真,还记了这么久。   总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谢缘则是彻底僵住了。   乱套了。   原来此事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    第19章   屋内三人,阿葵疯狂捶胸顿足试图发声说话,谢缘矗立原地纹丝不动,一动一静之间夹着一个不明所以又颇觉委屈的琥珀,场面十分滑稽。   “琥珀……”谢缘努力稳住声线,“你不能生蛋的,我也没有——”   忽而急促扣响的房门打断了谢缘的话,两人同时转头去看。   好死不死的,阿葵在这一刻终于咽下了那口倒霉酥饼,满腔孤愤喷薄而出,大喊道:“你根本就不会生!!!”   敲门声停了。   谢缘:“……”   琥珀:“……?”   阿葵:“……!”   “不忙,我去看看。”还是阅尽千帆的谢缘率先稳住阵脚,捡起榻上被琥珀睡得皱巴巴的外袍抖了抖,穿戴整齐前去打开房门。   木板门不疾不徐的敞开,紧握锄头的王二虎手心里渗出汗。   他的房子距离这座鬼舍最近,昨夜风雨交加又依稀听到狗吠,王二虎辗转反侧隐隐忧心,披着衣服起来看。   他家窗口正对鬼舍的方向,村里人都清楚这座房子白天静悄悄,一到晚上就会彻夜透出昏黄光亮,是黑暗里引诱过路人前去的陷阱。   王二虎在窗边站了没一会儿,雨停了,夜色下出现三个模糊人影,步伐轻快形同鬼魅,他伸手抓住窗棂,身体前倾,几乎要从窗缝里挤出去。   鬼舍门开了,他盯住那道苍老的身影,眼眶酸涩,有一股冲动促使他想拔腿冲出屋拦下那三个过路人,但现实中他脚下却像是生了钉子,寸步不能移。   门关上了。   他失去了唯一的机会。   三个,怎么恰好就是三个人呢……   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站了许久。   那三人远远瞧上去并非凡俗,希望……相安无事。   王二虎在自己的卧房内徘徊,良心承受着巨大的煎熬,等他回过神再抬头,正巧看到鬼舍窗户里突然迸发出强烈的白光,把夜色都逼退几分,亮了好一会儿才熄灭。   成功了?失败了?还是遇到了别的情况?   难道说,是玄化仙尊终于派来神使了?!   王二虎脑子里思绪万千,一宿未眠,第二天一大早就呼唤了村里五六个同他一样的青壮年一道,拿上锄头镰刀防身,准备一探究竟。   来之前,王二虎把好的坏的想了个遍,门里或是青面獠牙的鬼怪,亦或是熠熠生辉的仙人,却万万没料到,扣响门扉后屋内传来的竟是一声女子爆喝,王二虎与众人面面相觑。   少顷木门一开,端立其后的却是一位身姿挺拔,穿着朴素袍衫,神态淡雅像个文士模样的年轻人。   年轻人正欲开口寒暄,王二虎突然大喝一声举起锄头佯攻过去——他对付鬼怪有些经历,越是正常越可能是障眼法。神不会伤凡人,人见了锄头会躲,鬼的话原型立现,面前这个是神是鬼亦或是人,一试便知!   王二虎刚抡圆了锄头将劈,一股巨力像是凭空攥住了他的双手手腕,锄头陡然悬停在半空,纹丝不动。   年轻人依旧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立在原地,面上甚至还带着和气:“兄弟这是何意?”   王二虎的手臂连同锄头一道定在半空,他艰难转头正对着年轻人,就见这人肩后突然冒出一个鹅黄色脑袋,是个水灵灵的小少年,再一晃眼,另一边肩膀后挤出一个火红头发的俊俏姑娘,叉起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随行而来的赵三见了这等阵仗,结合今早听王二虎跟他们的描述,心头疑云恐惧立即全部消散,丢下充作武器的农具扑通一声跪下了:“高人!”   赵三这一跪,王二虎带来的另外几个人也跟着扑地了,谢缘甚至都没来得及御风在他们膝下托一把阻止,等人彻底跪下去后他也不能再旱地拔葱了。   谢缘只好先解开王二虎的定身咒,遣着他手里的“凶器”缓缓落地,这方才还十分有血性的农人也双膝一软跪下了,眼中似乎闪烁着泪光:“恕草民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冲撞并非故意,实乃被鬼怪骗怕了。……草民再斗胆问一句,高人,不,神仙,您是玄化仙尊座下神使吗?”   怎的又与玄化仙尊有关?饶是谢缘也摸不清这些青年一大早抄着武器围门却又三言两语间跪了一地是什么用意,只好以不变应万变,神色淡淡,默不作声。   王二虎果然自己接着解释下去:“草民半年前曾前往落鹜山向仙尊祈愿,请求仙尊了结我老父老母和幼妹中水莽毒一事,神使便是为解决此事而来吧!草民感激不尽!”   看来玄化在人间有如此高声望,是因为真的“有求必应”吗?若果真如此,谢缘也要道一声尊敬了。   这些莽撞却又率真的青年人跪也跪了、谢也谢过了,他若此时再言明自己并非神使倒是扫兴,与其再替自己与琥珀阿葵编造其他蹩脚的身份,倒不如顺势应下,也借此机会验证一番中州的百姓们对玄化的崇敬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于是谢缘大步迈下台阶:“奉仙尊之命,行分内之事,诸位不必言谢,快请起吧。”   玄化若能改了跪地参拜的规矩就更好了,谢缘心道。   从为首的谢缘口中确认了这气度不凡的一行人的确是代表玄化仙尊而来,几个青年更是激动得不能自已,甚至潸然泪下,谢缘只得挨个儿去扶他们站起来。   谢缘不论做什么事都有一份气定神闲在里头,接话接得太过顺畅,不仅一众青年相信了,阿葵和琥珀也信了。   阿葵拉着琥珀退回屋内,小声跟他咬耳朵:“所以那家伙的确不是人,而是个神仙?”   琥珀的回应是一脸茫然。   阿葵越想越觉得完蛋,也顾不得琥珀到底能不能跟上她跳跃的思路,兀自喋喋不休:“而且他还是玄化仙尊座下的神仙,怪不得他也要去落鹜山,那根本就是人家的地盘……我一路上还没少跟他对着干,这不是把人得罪透了吗?我还怎么去求仙尊办事?”   还有些心里话阿葵没说出来——即使知道了谢缘身份不一般,她依旧没想通为何谢缘要一路寸步不离地护着琥珀。   阿葵虽然在柳岸蛮横惯了,但也懂得些人情世故,她明显看得出,谢缘所有妥帖细致的关照都是对着琥珀的,她只不过是跟着沾了光。   玉米穗穗这小鸟,除了长得格外招人喜欢,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特殊之处吗?   还是说这姓谢的就是图色……阿葵想起来一路上谢缘笑眯眯的狐狸样儿,顿时满头黑线。   阿葵回过神见琥珀根本没有认真听她说话,黑漆漆的眼珠一直跟在屋外谢缘身上打转,更加抓耳挠腮,伸出双手一夹,卡住琥珀的脸蛋转回来面朝自己:“玉米穗穗,你倒是说点儿什么啊!”   琥珀挣开她的魔爪,低下头像是在慎重思考。   他指了指外面:“谢缘……”   阿葵点头:“昂。”   琥珀抬头,眼里冒光:“果然好厉害!”   阿葵:“…………”   缺心眼到这种程度,简直无可救药!!!如果长得格外好看算是特殊之处,那他的傻瓜劲儿也是独一份的!   被琥珀极力夸赞的谢缘正在聆听几个青年人的讲述。   “神仙帮我们村子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患啊。您可能有所不知,这水莽鬼一事困扰村人多年,闹得人心惶惶。最初住在这户的是一对新婚夫妇,诞下一子后不久就出了事,但那时村里人不知道,有下农活晚归的村人路过,被骗进去喝了茶,一夜之间消失三个人,大伙儿这才知道那一家人误食桃花江里头的水莽草成了鬼。”   “从那以后我们去田里干活不论早晚都绕着这座房子走,那三个水莽鬼骗不到村里人就一直被困在房里不得超生,于是转而向不知情的过路人下手。村中有心善的人家见到了会拦下来,把人请到自家去过夜,但没拦住的人就又成了替死鬼。时间久了,大家伙儿也习惯了,觉得就这样日子也能过得下去,但更坏的情况来了——”赵三像是想起了格外恐怖的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才接着讲道:   “那年的水莽鬼太久没有更换过,或许有半年左右,三个鬼困得太久许是疯了,强行冲破房子的禁制,跑出来挨家挨户敲门,那些原先心善的人家立马就中招了,开了门被强灌毒茶,不得不替死。这事儿发生后,村里就没人敢应半夜的敲门声了。”   谢缘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昨夜敲前两户人家时为什么会引起那么大的反应。   “那难道就没有哪个水莽鬼格外心地善良,不愿拉无辜之人替死,甘愿自己永远待在原处吗?”拉着琥珀半途加入聆听的阿葵发问,“像这样纠缠下去,冤死之人只会越来越多,何时才能终结。”   阿葵和琥珀一红一黄两只鸟活泼好动,这几个青年只当他们是谢缘带来的小弟子之类的人物,同她说话便更加放松些:“哎呦我的姑娘,先不说人死后前尘旧事一并勾销,忘得干干净净,就说这世上哪有如此大公无私之人,即使是圣人,被害死后永世不得解脱也会心生怨恨啊!”   阿葵张了张口,却没再说出一个字,眉眼间染上些许落寞。   她脑海里浮现的是浮筠楼里,那个毫不犹豫执剑劈向她的白衣尸体。   琥珀听完这句话,则是悄悄看了一眼侧对着他的谢缘。    第20章   “既然各位苦水莽鬼久矣,为何直到王兄弟的父母和妹妹成了鬼才想起来到落鹜山祈愿呢?”谢缘问道。   赵三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其实……”   “其实我们也没料到神使真的会来。”王二虎接过话,对谢缘拱了拱手表示歉意,“玄化仙尊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无法听到全天下所有信众的祈愿,相较于使千万人痛苦的水旱瘟疫等大灾大难,我们这些微小的烦恼根本上不得台面。道理我们都懂,也从来不会因此对玄化仙尊生出怨怼。”   “所以最初大伙儿没抱这个希望……其实,水莽鬼出现的第一年,村里就有人自告奋勇去落鹜山朝拜,得到的回复是等……”赵三说。   “再度向落鹜山祈愿此事,便是半年前草民去的那次。”王二虎顿了顿,还是将话说了下去,“草民本是外乡人,家住桃花江对岸百里之外,一年前因家中小妹身患重症,老父与老母想携她北上到昭兰城求医,留我一个壮丁在家中照看田产,谁知路过此地就遭了难。”   “久等不归,我寻到此地才从赵兄他们那里得知了实情……神仙!您可能未曾体会,至亲之人相逢却不识是何等痛苦!我明明站在他们面前,我明明记得小妹举着手要我抱的模样像是在昨日,再一见面却是生死相隔,爹娘看我如路人,同别人一般无二地要我进去喝茶替死,我如何不痛楚!”   相逢却不识啊。   谢缘扬了扬唇角,却没什么笑意。   王二虎擦了一把泪:“举目无亲的故乡哪里还是故乡,我变卖所有田产到此处距离家人最近的空地上重新搭建了屋舍,想着能守一天是一天,阻挡、阻挡他们害死新人……”说到此处,王二虎露出极为懊恼纠结的神色。   谢缘替他说下去:“仁孝两难全,你每阻止一人就救下一条无辜性命,却也剥夺了父母妹妹求得解脱的机会,长此以往,你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善人还是恶人,良心不断被拷打,实在无法忍受才往落鹜山祈愿的,对吧?”   “正是如此……”王二虎潸然泪下。   谢缘在心中摇头,看来玄化仙尊并不是真的“有求必应”。   没有神通傍身的平凡人遇到无法解决的困苦,很容易寄希望于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神明,神明或许不必出手,单单立在那里就能赢得香火万千。   有人去过落鹜山,收到了“等”这个令人燃起希望又感到焦灼的字眼,于是这个担惊受怕的村子等了一年又一年,希望的火燃尽了,外乡人用一颗执拗的心重新续起来。   当这颗心即将再度熄灭的时候,他们终于等到了无意间路过此地的子虚仙君。   村民们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将他们从望不见尽头的噩梦中拉出来的,是一位没有半分香火钱的闲神。   “神仙,草民还有最后一问。”方才一直低垂头颅的王二虎忽而抬起头,满眼泪光未尽,鼓起全部勇气直视着谢缘,“我王二虎所作所为,究竟是善是恶?”   他眼前这位神使有着一副非常年轻的外貌,单从皮相上看甚至觉得他刚及冠不久,但周身气度却是只有经历过时光长久磋磨才能达到的沉稳,眉眼微垂不苟言笑的时候,颇有些悲天悯人的意味。   王二虎没有等来答案,却见这位神使向他摊开一掌,接着,像是有阵春风扑面而来,他脸上交错纵横的泪痕立时就被抚尽了。   谢缘转过头,脸上又露出真切的笑意,对琥珀眨了眨眼:“帮我个忙吧。”   阿葵还不知怎的话题就跳跃了,琥珀却与谢缘心有灵犀,立马懂了,从地上跳起来跑回屋内,再转出来时怀里多了一只布偶小狗。   “这是,我小妹的……”   “旺旺。”琥珀道,“我和它做了朋友,但它应该跟你走。”   琥珀又想了想,把布偶小狗塞进了王二虎手中:“多谢你,我已经有好好和它道过别了。”   王二虎捧着只有他两个掌心大的小狗,像是终于卸下了重担,肩膀塌了下去。   直到这一刻,他才有了至亲离世的真实感,悲伤不再压抑,于是失声痛哭。   众人识趣地远离瓦舍,留王二虎自己平复心情,一道往村中走去。   谢缘对剩下的几个青年道既然来一趟,就把能帮的事情一并帮了,哪家有什么旧疾新伤可以唤他过去,他勉强能当个郎中用。   几个青年大喜过望,一叠声地道谢,谢缘摆着手让他们快去转告其他人,于是这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儿又一溜烟儿地奔向各处了。   目送他们走远,谢缘拉起琥珀的手,低头问他:“琥珀有些不开心?”   琥珀摇摇头,但把他的手指抓得更紧了点。   谢缘没继续追问,小鸟有自己的情绪,不愿说出口也很正常,他不强求。   “那你看这是什么?”谢缘摊开另一只手,掌心中端端正正卧着一只浅棕色的布偶小狗,和旺旺长得大体相同,但个头儿更小、模样更精细些,脖子上还挂着一枚小铃铛。   “是阿黄!”琥珀眉间的一点阴霾顿时扫尽了,他正要接,但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犹豫着问道,“这是谢缘独独给我一个人的吗?”   谢缘虽然不明白琥珀为何突然这样问,但见他肯笑起来就放心了,把小狗递到他手中:“当然是给你一个人的,世上绝无其二。”   琥珀捧着阿黄,左手换右手右手递左手,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怎么看都看不够。   谢缘又问阿葵:“此番行路要耽搁大半天,往落鹜山的事要紧吗?”   阿葵又在神游天外地想事情,忽而被问到有些猝不及防:“不、不要紧不要紧!”   玄化仙尊的神使就在眼前,她还去个屁的落鹜山,只是怎么开口,阿葵并没有想好。那是她不足为外人道的伤疤,可以对着高座神龛无悲无喜的神明倾诉,却不知怎么向一路走来似熟非熟的谢缘言明。   谢缘要给村里人治病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纷纷找了上来,谢缘半天之内出入了好几户人家,治了东家老太太一到阴雨天就疼的腰、西家老村长坏了半辈子的腿,以及上房揭瓦的毛孩子吃多了糖坏掉的牙、因昨夜下雨发起高热的婴孩等等不一而足。   村民淳朴,报答这位好心神使的方式只有一个劲儿塞吃的——民以食为天,粮食就是他们最珍贵的财产。   琥珀和阿葵跟在谢缘后面,嘴里含着从毛孩子那里得来的麦芽糖,怀里各抱着一大包吃的。某家大娘见他俩手里鸡零狗碎的东西太多,专门替他俩裁了两块布裹着。   “累吗,我来拿?”谢缘踏出门,往下一户人家去的路上回头问琥珀,顺手揩掉他鼻尖上几滴晶莹的汗珠。   琥珀立马摇摇头,怀里的包裹还是被谢缘提走了,收进袖里乾坤。   琥珀抬眼疑惑地看着谢缘,好像在说“既然还是要拿,为什么拿之前要问我一句”。   谢缘读懂了他的意思,眼睛一弯笑起来:“谢缘有时候不讲理。”   好吧,琥珀点点头,不讲理的谢缘他也很喜欢。   “阿葵的呢?”谢缘伸手。   阿葵蹭地一下躲开:“本姑娘有的是力气!”   这次到了赵三家。赵三刚娶妻不久,妻子怀有身孕。   赵三将他们请进院子,挠着头感到不好意思:“其实我们家没人生病,就是……小人能向神仙祈福,保佑她们母女平安吗?哎呀——是我老婆想生个乖女儿,不要像隔壁那家的调皮小子嘿嘿……”   谢缘理解。   平凡人求神拜佛,很多时候求的是一个心安,能担此任也算是他的幸运。   新妇不便见外客,谢缘和赵三站在窗下同屋内的人聊几句,开解心头忧虑。   琥珀和阿葵席坐在院里的杏树下,拆了包裹嚼零嘴。   琥珀嘴巴忙着,耳朵也没闲,听不远处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很快触类旁通弄明白了一个概念,于是向阿葵求证:“怀孕,和生蛋一个意思吗?”   阿葵本来吃得正香,听见关键字眼立马回忆起了早上的经历,猝不及防呛了一口:“咳咳!差、差不多……”   琥珀解决了一个疑惑,还有另一个疑惑:“为什么,赵三和屋里的赵夫人,名字里都有一个赵?”   “笨蛋这你都不懂,”阿葵装起了大尾巴狼,“名字前头第一个字是姓氏,姓氏是好多人共用一个的。没听过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赵夫人可能原本不姓赵,但嫁给赵三之后就要随他姓了。”   阿葵在柳岸没人教她诗书,其实算是半个文盲,把俚语用错了也不知道。好在听她讲话的琥珀是整个文盲,对此深信不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阿葵当然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嘴里的粗粮饼顿时不香了,朝他吼道:“早上的话你是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啊!玉米穗穗,你是公鸟!不会生蛋!停止你那些奇怪的念头!”   琥珀倒是很委屈,喊回去:“那我改姓谢也不行吗?”   阿葵决定一头撞死在树上。    第21章   谢缘和赵夫人聊完走回来的时候,正瞧见琥珀在和阿葵吵架。   阿葵说:“它几斤几两跟我一个姓?!”   琥珀说:“可是它就要叫阿黄!”   阿葵说:“那是你非要这么取名的,为什么不能叫虎子和你一个姓!?”   琥珀说:“那也应该姓谢!”   阿葵:“啊啊啊你闭嘴我不要再听了——”   谢缘听得直笑,他不知道前因,走过去伸指戳了戳琥珀手心里布偶小狗的脑袋,顺着他的话道:“那它现在叫谢黄?听起来比较好吃。”   琥珀呆了一下,他都还没来得及改姓,怎么小狗先他一步如愿了?   他感觉心里莫名不大痛快,阿葵要是知道了他的想法一定要再次被呛得死去活来——小小一只鸟还吃上醋了!   琥珀急急扯住谢缘的袖口:“谢缘谢缘,如果我不会生蛋你还要我吗?之前的……那个、示爱和提亲还算吗?”   子虚仙君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再度出现裂纹。   赵三在一边陪着干笑。   谢缘慢慢把琥珀从地上扶起来,替他拍了拍灰尘,脑海里盘旋着许多话语,需要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单独和琥珀讲明白。   不能再放任这个天大的误会继续酝酿下去了,谢缘苦笑着摇头。   就在这时,王二虎突然出现在院子门口。   “终于找到您了……”他气喘吁吁,看样子是跑了许多地方,“劳累神仙在各家奔走医治,村人感激不尽却不知如何报答,老村长做主,叫村里大伙儿摆了筵席感谢三位,农家人也就这些拿得出手的东西,希望这点心意神仙能看得上眼。”   谢缘虽然不在意这些报答,但不能拂了村民们的热情,于是没推辞,比了个请的手势。   ……让琥珀好好吃过饭再和他谈也好。   小鸟还在眼巴巴地盯着他等待答案,即使当下说不清楚,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小鸟空悬着心不安。谢缘握住琥珀的手,凑近了耳边,先把承诺给予他:“琥珀,不论你怎么样我都不会不要你的,剩下的谢缘待会儿再告诉你。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   琥珀不在乎过程,只要听到谢缘还要他就放心了,唇角弯起来,点点头。   春季万物复苏,却也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去年秋天收获的粮食度过一冬后几乎消耗殆尽,而新粮还没下来,农户日子过得比较紧巴,在村中央大树底下摆开的筵席实属需要掏些家底出来。   好在谢缘一行人到得早,一见这大张旗鼓的阵仗立马以神使不食荤腥为由挡下磨刀霍霍向鸡鸭的大爷,又拦住了要起锅蒸鱼的大娘。   “我们一共也就三人,”谢缘抬手推拒,又很是无奈地指了指一旁的琥珀和阿葵,“他们两个吃零嘴也快要吃饱了。”   他说的时候,琥珀手里还拿着半袋儿方才在赵三家出来时人家塞给他的杏脯,腮帮子一鼓一鼓。   要宴请的人到场,筵席热热闹闹地开始。   白天与黑夜充满了反差,昨天夜里风声鹤唳的村子,在晴天白日之下却能如此富有生机。   谢缘象征性地把村民给他的东西都尝了一口,然后就坐在一边冷清人少的矮桌旁饮茶,远观众人的欢声笑语。   “老夫这条腿啊,瘸了大半辈子,几乎忘了它有灵光的时候,”老村长坐在谢缘身旁,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赵三他们几个小子跑来告诉我说有仙人来治病,老夫心里还纳罕,若是真有仙人,那还不快去喊你们那患风湿的张老太去治,找我这个身子骨硬朗的老头子做什么?哈哈哈,老夫竟是没想过几十年前的旧疾还能有医好的一天呐——!”   谢缘举起茶盏一敬:“老丈身体康健,定能长命百岁。”   老村长拍着他那条重获新生的腿,笑得更开怀了:“得神仙一言,老夫即便半截黄土埋身也活得痛快!”   谢缘闲谈时发现席间竟有一盘早熟的枇杷,隔空取了几颗过来,不经意问道:“老丈在此地居住多年,有见到过其他的神使吗?”   “其他的神使……”老村长思忖着,搜肠刮肚地回忆,“虽说玄化仙尊广泽天下,但您肯定也知道,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里能随便看到神仙,若是谁都能遇到,那也不叫神仙了。”   老村长兀自笑了笑:“这么算起来,老夫也算这芸芸众生中极为幸运的一个,一生到老居然亲眼见过两度神仙,去掉您来的这次,在我还是个小鬼的时候,桃花江遭过一场罕见的大旱,旱得连河床都露出来了,民不聊生啊,那时候就有一位仙尊座下的神使来过此处,助我们活了下来……老夫到现在还记得,那位神使也是同您一般的年轻样貌,待人接物温和有礼,他自称姓叶,我们便称呼他叶公子……如今看来,玄化仙尊座下是否都是像您和叶公子这样的青年才俊?那仙尊本人更是何等风采啊……”   “叶公子?”谢缘留意到这个代称,手上动作微顿。   拇指肚大小的枇杷果虽然早熟,但味道意外不错,谢缘试过之后,下一颗剥好的就递到了琥珀面前:“要不要尝尝?”   琥珀学会了谢缘教他的打活结,正拿着那只布偶小狗脑袋顶上穿的细挂绳练习,一会儿系在腰带上,一会儿解下来。这会儿又系上了。   。   黄灿灿的果子出现在眼前,琥珀第一时间却被拿着果子的几根手指吸引了注意,他忽而有种错觉——这筋骨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指上,应该有枚银色的环状物才对。   半晌不见琥珀动作,谢缘问道:“琥珀不喜欢这个?”   丝丝果肉的香甜这才涌入鼻腔,琥珀回神,立即张嘴吞下去,用行动表示“没有不喜欢”。   一块儿洁净柔软的帕子随即递过来:“别着急,记得把核吐出来。”   “谢缘。”琥珀吃完枇杷果忽而喊了一声。   “怎么了?”谢缘倾身靠近。   琥珀伸手轻轻拉住谢缘的左手,然后摸了摸他无名指指根的位置,空落落的。   这套小动作太像撒娇,谢缘不太自然地咳了一声。   老村长倒是什么也没觉察到,在他老人家眼里,这个外貌像是异邦人的孩子应该是谢缘带在身边十分宠爱的小辈,看琥珀的目光也跟着饱含慈爱。   “小郎君,来尝尝我们家去年种的玉米,虽说放过冬了不如新收的鲜,但甜是一点不含糊的!”老村长剥了玉米外皮递给琥珀。   琥珀双手抱过去。   “玉米?”他瞧了瞧手中粒粒饱满的金黄,眼珠再往上挪一点,就看到了玉米头顶毛乎乎、蔫哒哒的一把棕黄色须须。   琥珀突然福至心灵。   “难道这就是玉米穗穗?!”他瞪大了本来就很圆的眼,不可置信地摸摸玉米穗又摸摸自己跑来跑去早就玩散的辫子,顿时觉得阿葵负了他。   他要找阿葵改名!   琥珀站起来左顾右盼,却没找见阿葵的身影。   谢缘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忍着笑给他指了方向:“琥珀若是想找阿葵,去前面水田旁看看吧,她刚刚往那里走了。”   琥珀抱起玉米就跑了。   谢缘比较担心两只小鸟凑在一块儿又不慎聊些惊世骇俗的话题,以防琥珀提起来让他措手不及,他分出一缕识神追过去,附在琥珀腰间叮当作响的布偶小狗身上。   堂堂子虚仙君使出偷听这种不光明的手段,倒也脸不红心不跳,坐得安稳。   阿葵叉着腿坐在靠近田边某家门口的一块大青石上,背靠土墙根,手里举着一片雪白布料,仰头对着阳光瞧。   “梅姐姐,”阿葵喃喃自语,“柳岸何时有这么好的日光啊……”   明媚春光里,阿葵常年在阴暗地牢中养成的苍白肤色几乎透明,显得她侧脸的轮廓很不真实,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   “你曾经说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即便成了一具死肉,能晒到太阳也是极好的……”阿葵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轻飘飘的,带着在外人面前从不显现的脆弱,“可到头来,真正来到这太阳底下的,只有你的这片衣角了…………厉影那个老混账,我早晚要他血债血偿。”   苍白如玉的手指垂下来,春风卷着布料在指尖飘。   “可是梅姐姐,我逃出柳岸后发现,外面也有特别好的人族,不是所有人族都像柳岸那些一样,视我们如待宰家畜或是什么可以肆意玩弄的漂亮货物。我曾恨他们所有人,立誓要在剔除半人血脉后屠尽柳岸,可我现在发现我只是恨做出这些事的老秃子和老狐狸,若要杀他们,定会让许多无辜人殒命。我该怎么办呢梅姐姐……”   “阿葵!”不远处冒出一声呼唤。   阿葵立马抬起头,玉米穗穗怎么突然找过来了?   “你原来在这儿!”琥珀又喊,声音更近了。   阿葵连忙胡乱抹了一把脸,站起来,背对着声音的方向。   琥珀跑到近前,举着手中的玉米想让阿葵看。但他转到右边,阿葵把脸扭到左边,等他跳到左边,阿葵又把脸扭回右边。   “你看看我啊。”琥珀说,拽了拽阿葵的袖子。   阿葵窘迫地躲藏许久,最后气急败坏转过头,拿一双哭红的兔子眼瞪琥珀:“现在满意了吗,我在哭!你这个不讲理的小混蛋,连人家伤心也要凑热闹!”   “哦……”琥珀有些悻悻地缩回手,“多谢。”   “这时候应该说对不起!又在乱用词!”阿葵更加崩溃。   “对不起。”琥珀诚恳地重复。   他抬眼偷偷看阿葵:“那,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伤心吗?”   阿葵叹了口气,忽而觉得好累,恨不动也气不动了,脱力坐回大青石上。   琥珀抬脚往她身边挪了一步示好。   见阿葵没理他,正准备再挪一步,就听到阿葵忽而语气平和地问他:“玉米穗穗,你知道什么是半吗?”   琥珀摇头。   阿葵将她一只手上的护腕解开,撩起袖子露出一整条手臂。   ——那条手臂的皮肤本该和她露出的手脸一样白皙如玉,但倒映在琥珀眼眸中的,是一片火红的羽毛。    第22章   琥珀看着这层从阿葵上臂蔓延到手肘的羽毛,神情怔愣,终于知道先前在地牢里时,阿葵袖子里飘出的那片和她发色相同的羽毛是打哪儿来的了。   “柳岸地牢里关着的,大多都是我这样的杂种,”阿葵只让琥珀看了一眼就把袖子落下去遮住,“骨血里一半是人一半是,若是由人生出来,就叫半人,由生出来的就叫半。我娘是纯血绯红金刚鹦鹉,生完我不久就被送进拍卖场,榨干了最后的价值,我从来没见过她。”   琥珀自觉“杂种”不是什么好词,他不想听阿葵这样自轻自贱,憋了许久却也只能挤出来一句:“……阿葵是好种。”   阿葵:“……”   本来阿葵破罐子破摔,下了决心要把伤疤揭给琥珀看,谁知刚开了个头就被这呆头呆脑的小鸟破了功,她好气又好笑:“你不会安慰人能不能别开口啊。”   阿葵想,或许玉米穗穗不是个合适的倾诉对象,柳岸的肮脏是不该让纯洁无瑕的小鸟知道的。   飞禽走兽如果只通过吸收天地灵气这种循规蹈矩的方式化人,少则百年长则千年,看看桃花江里那只巨鼍就知道了,吸收的方向不对,还可能只长个头不长灵智,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柳岸若是只从中州各地搜罗天然成形的物来贩卖——虽说物以稀为贵,但仨瓜俩枣的经营之下,估计过不了几年厉影就会赔得全身上下只剩一顶毛毡帽。   再者经历百年才化形的大一般修为也不差,有哪个会乐意束手就擒?碰到硬茬必然鱼死网破。   想要赚更多、赚更快,那应该怎么办?   柳岸的两大掌事一拍即合,想出了个歹毒的计策——配种。   人族与族混血,生产出来的半人半从小就有人形,违背造化规律一步登天,减去了漫长的修行时间。且因柳岸有意筛选,混血儿个个容貌殊丽。   阿葵是这种畸形手段下催生出最完美的一个造物,但太过完美反而令胡琴和厉影头疼:与她能够折服所有顾客的绝色相悖的,是她内里天生不服管教的反骨,和比一身反骨还硬的修为。   柳岸此等做法逆天而行,终究会遭到反噬。   可这反噬没落在始作俑者头上,反倒折磨了被迫成为此等造物的“杂种们”。   “——知道你是个笨蛋,我长话短说,”阿葵指着自己,“不论是半人还是半,到了二十岁这个节点,体内两种血脉就会相互排斥,争夺这具身体到底要长成鸟兽还是直立行走的人,届时我们这些杂种…行吧,好种,我们这些好种就会因为血脉暴走而全身剧痛,最后撑不下去死翘翘。”她在琥珀的幽幽注视下改口。   其实就算没有血脉上的先天缺陷,柳岸地牢里那些半人半也鲜少有活过十五的,像阿葵这样不疯不傻安稳长到十八岁的更是孤例。   这也是她非去落鹜山不可的原因。普天之下,除了救济苍生的玄化仙尊,还会有谁能渡她?谁乐意渡她?   琥珀听罢神色凝重。   阿葵觉得向别人提起自己的痛楚是件蛮难为情的尴尬事儿,琥珀又半晌不吭声,她更加坐立难安,正要开口找茬让琥珀走开,眼前白袖一晃,小鸟竟是突然张开手臂抱住了她。   “……喂!”阿葵猝不及防瞪大了眼,琥珀扑上来的太快她甚至没在第一时间有所反应,直到琥珀鬓侧垂下的一缕毛茸茸的发丝扫在了她鼻梁上泛起痒意,阿葵才回神推开他。   “突然凑这么近干什么!招呼也不打一声!”阿葵羞恼地瞪着他,“我是清楚你总没分寸爱贴人的德性才不怪你,今天要是换成别的不知情姑娘,肯定要骂你非礼了!”   琥珀默默垂下手臂,声音有些闷闷不乐:“可是阿葵,你刚才并不是因为这个哭的。你没那么在意自己的死,我知道。”   这话可谓是一针见血,直指阿葵竭力想绕开的话题。被戳中七寸的阿葵睫毛颤了颤,提了口气抬眼看他。   虽然她总骂琥珀笨蛋,但琥珀不是真傻。这雏鸟只是自始至终缺乏些人气,总是随性而动,带着天然的莽撞,说话做事直来直去,看人也直勾勾地盯着看,从不会礼节性回避视线,也没有任何寻常人族交往中的迂回。   也正是因此,当阿葵的视线与他那双乌黑似漆的眸子对上时,心中的一切想法仿佛顷刻化作了一粒一粒的陈年谷物,摊开晾晒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好吧,好吧。”阿葵举起双手投降,思量片刻后开口,“从何说起呢……还记得你之前问过我一个问题吗?”   琥珀回以茫然。   “你当时问我,地牢里那么多行状凄惨、马上要被贩卖的兽,为什么我偏偏要带你逃走。”   “因为……我和你是同族?”琥珀试探道。   阿葵立马摇头,手掌无意识地抚上自己一侧肩膀,那里深可见骨的剑伤早在谢缘的治愈咒法下消弭无痕,却好像依旧时不时隐隐作痛。   “不。”阿葵说,“因为你和一位曾经待我极好的人模样很像。”   琥珀想起了浮筠楼里那个持剑砍向阿葵、白袍金发的美丽尸体。   如果是指发色和衣着的话,那的确很相像。   “她叫腊梅,在我六岁那年进的地牢。她不是胡琴养出来的畸种,而是原本自由自在生活在山林里的鸟,被人抓住卖进了柳岸。她比我大许多岁,所以我叫她梅姐姐。”   “梅姐姐知道许多外面的趣事,编成小故事在每晚睡前讲给我听……我从她那里知道了柳岸之外山高海阔,原来鸟儿是可以伸开翅膀在这山海间恣意飞翔的。”   “但我最喜欢听的还是玄化仙尊救济苍生的故事。仙尊本是一介凡人,提三尺剑锋奔走在尘世里除暴安良、扶危济困,时间久了,被他救助过的人啊啊不计其数,众生便奉他为神。梅姐姐说,江南烟瘴之地,仙尊力所不能及,故而我们依旧在受苦——”   “等你长大了我们就逃出去,到落鹜山求见仙尊,将柳岸这些腌臜事全都公之于天下!玄化仙尊一定会帮我们的!”少女挥动着布满伤痕的纤细胳膊,倚靠在她怀中的红头发小女孩却觉得那攥紧的拳头里握着她们沉甸甸的未来。   腊梅总是活力满满,偶尔还会发些奇思妙想的神经——比如某天给阿葵编辫子,但却坏心眼儿地编了三根竖在头顶,让她看上去像个草娃娃,最后自个儿笑得前仰后合,阿葵气得打她。   柳岸地牢里没有阳光,她灿烂的金发是唯一能照亮阿葵眼眸的色彩。   “但后来她病了,可能是风寒或者其它什么,”阿葵说,“梅姐姐身体本身就不好,把她从林子里抓出来的人族弄伤了她根脉。”   “那之后梅姐姐就开始给我讲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海外有仙山飞壶,说那里花草繁茂、鸟兽祥和……我那时信以为真,和她约好了等逃出去,报复过柳岸那些人之后就去海外寻找‘飞壶’,如若幸运地找到了,我们就终老仙山。”   “可我哪知道那是她临死前留给我的念想啊……”阿葵说到最后喉头哽咽,低下头用力揉了揉鼻子,到底把苦涩压下去了。   “所以阿葵救我、请我去落鹜山,是想延续当年的约定?”琥珀问。   “……对不起。”阿葵哑着嗓子低声说。   琥珀手指划拉着腰间挂的布偶小狗,不吭声。他只学会了怎么向别人道歉,但没学过如果有人向他道歉时该怎么回应。   他的模样和已故的腊梅相像,所以得到了阿葵的偏袒——他该因此而感到受冒犯吗?   琥珀不知道。他甚至不太能理解阿葵的歉意从何而来,于是只安静地看着她,眼神里透出直白的迷惑。   阿葵抓抓后脑勺,感到不大自在,伸手比划道:“你不明白吗,我起初把你当做了另一个人的替代,所以对你的好意并不纯粹……你难道不会因此生气吗?”   “可阿葵救我,是真的。”   “你还是没懂,”阿葵摇摇头,“这世上不会有谁无缘无故对你好的,就算是幼时唯一待我好的梅姐姐,也说过她有个妹妹,年纪和我一般大……”   琥珀反驳:“但谢缘待我好,就没有理由啊。”   “谢缘?玉米穗穗,你不觉得谢缘他——”阿葵忽而止住话音,神色一凛,往琥珀身后斜上方向看去,眯起了眼睛。   琥珀转头跟着看过去的同时,阿葵小腿一动,挑起了脚尖旁一枚石子儿落进掌中,那石子儿还没能沾上她手心温度就被指尖凝聚的力道飞速弹射了出去。   “咣当!”“呱!”   两声动静几乎同时响起。   琥珀的眼睛这才看见险些被石子儿击中的夜鹭从房顶飞了起来。   “鬼鬼祟祟地做什么?!”阿葵高喝一声跳起来,“给我站住——!”   短短几刹间琥珀简直目不暇接了。蓝背红眼的大鸟刺耳地鸣叫了两声转头冲向水田,屋顶被石头砸碎的瓦片顺着斜坡呼啦啦滑落在地,阿葵蓄力打出去的火球就再次击碎了新瓦,她本人则跟着夜鹭逃窜的方向风一般刮去,很快消失在水田尽头的一片林子里。   琥珀站在原地呆了半晌,也提起脚哒哒哒跟了过去。    第23章   “阿葵……阿葵……?”   琥珀一边呼唤,一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雨后林地坑坑洼洼的 小路上,往更深处跋涉。   这片林子多樟树,四季常绿的树冠高大蔽日,即使在正午日光正盛时,林下也晦暗不明。   琥珀一步没走稳,脚下绊到一段虬结凸出地面的树根差点扑倒,等他慌忙扶住树干站稳再抬头,发现前方不远处的树荫底下站着一道熟悉的宝蓝色身影。   “阿葵?”   琥珀一边喊,一边往前走了几步。   背对着他的阿葵闻声转过身,两条辫子跟着在她肩背上一荡。她瞧见琥珀,挑起一边眉毛,语调稀松平常:“玉米穗穗,你跟过来干什么?”   “没有抓到它吗?”琥珀走到她身边问。   “呵!”阿葵抱着胳膊气哼哼道,“那只夜鹭贼得很,钻进来就不见了踪影。身正不怕影子斜,它偷听我们俩说话,一瞧见我发现了就跑,肯定没安好心!!你跟我来,今天必须把那贼鸟揪出来问个清楚!”   阿葵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抄过琥珀的手腕抓握在掌心,拉着他往林子更深处走去。   琥珀被她拽着踉跄两步,回首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水田另一端的屋舍已经离得很远了。   “刚刚聊到哪儿了?”阿葵走在前面步伐稳健,拨开挡路的灌丛枝丫,“——对,说到谢缘。”   琥珀的注意力立马从身后愈来愈远的村落转移回来,等待着她的下文。   “他腰上挂的玉佩你看见没有?”   琥珀点头,见阿葵没有转过脸看他,于是又“嗯”了一声应答。   ——奇怪,谢缘在小舟上说要把羽毛挂饰送给他那时,阿葵不也知情吗?   阿葵:“那玉佩底下的羽毛和你的一模一样。”   琥珀:“我……我没有羽毛啊?”   阿葵:“……”   阿葵:“我是说和你原身的羽毛一样。”   琥珀睁大眼:“难道谢缘也是玄凤鸟儿?”他腰带上挂着的布偶小狗好像也跟着瞪大了眼。   阿葵停顿一步,运了口气,继续拽着琥珀往树林更深处走,他们头顶枝叶交错层叠,四周天光更暗。   “别给我装傻,”她回头看了琥珀一眼,“我待你好,是因为你长得像腊梅,谢缘待你好,又是为了什么?”   不给琥珀缓冲的机会,阿葵毫不留情地揭开最后一层窗户纸:“——你又是他的第几个‘琥珀’?”   琥珀:“我……”   挂绳上的布偶小狗微不可查地一动。   像是有把看不见的刀子,冷不防正中胸腔,戳进去了,涌出鲜血,才感到无比疼痛。   琥珀面上的血色霎时褪尽了。   谢缘那春风一般的目光……也是在透过他吹拂着别的谁吗?   “……我、不是。”小鸟疯狂摇着头,想停下脚步,可阿葵依旧用不容他挣脱的力道拉扯着他往前。   “谢缘不是那样的……”琥珀哑着声极力辩解,步伐踉跄。   直觉告诉他有哪里不对,但心口的疼痛一时压倒了所有,挤占了他全部神智无法思考。琥珀被带着走了数十步,终于记得挣扎起来:“阿葵……”   “阿葵!你抓得我胳膊好疼!”   “阿葵?”   谢缘施展了一个轻浅的混淆咒从筵席上脱身,此刻信步走在田间小道上,迎面遇到了刚从樟树林里奔出来的红发少女,“怎么就你一个,琥珀呢?”   阿葵莫名其妙地挠挠头:“他没在村口大石头旁边吗?”   她没觉出任何不妥,毕竟琥珀自己长了腿,想往哪跑往哪跑,这会儿指不定溜到哪里玩了。眼下倒有更关紧的事儿要说,她举起手里拎了一路的大鸟开始控诉:“这只夜鹭形貌猥琐,躲在房顶偷窥我俩,被我发现立马就跑,现在抓住它了还敢给本姑娘装哑巴!”   “说话!”阿葵厉声对手里的夜鹭道,“贼眉鼠眼!我认出来你就是昨晚那只给我们指路的鸟了,大白天根本不是你们该外出活动的时候,你到底有何企图?谁派来的?都统统交代清楚!”   蓝背红眼的大鸟被阿葵擒住了翅根动弹不得,干脆垂下脖子装死,一声不吭。   谢缘却没把丝毫注意放在它身上,他方才还不疾不徐的悠然姿态荡然无存,眉头紧蹙:“——你人在我眼前,那现在和琥珀说话的又是谁?”   阿葵神色一滞,想通这短短一句话里的关窍后瞬间毛骨悚然!   “你不是阿葵。”琥珀忽而道,紧紧盯着一路拽着他前行的人的后脑勺,试图从那分成双股的麻花辫上寻找破绽。   林间静默,连阵风声都没有。   “哈哈。”   片刻后,“阿葵”不带感情地从喉咙底发出短促的笑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   变化也是在这一刻发生的。   她细长如鞭的两条麻花辫像是活过来的藤蔓一般自动飘散开,从发梢开始,阿葵一头火红的发色像燃尽的烈焰,眨眼间变成雾茫茫的死灰,宝蓝色的衣袍翻涌出泼墨般的黑,明黄云肩扭曲变形成了一串串翠绿色石头挂饰,随着衣服主人转身的动作撞击出清响。   “阿葵”的身形也在同一时刻发生着变化,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肩膀扩宽、腰身变粗,最终幻化成了一副高大男子的躯体。   琥珀抬起头,震颤的瞳仁中倒映着一张冷峻陌生的脸。   “你、是谁……?”琥珀的声音跟着瞳孔一起颤动。   黑衣灰发的男子避而不答,眯起了一双毒蛇似的翠绿竖瞳,露出餍足笑意:“小鸟,玩了这么久,该跟我回家了吧?”   他什么意思?琥珀想。   琥珀至今不能完全分辨别人笑容里的含义,抓着他走了一路的陌生人扬起唇角时,他虽未感到亲切,心里的提防却先卸下一半。   “不记得我是谁了吗?”黑衣男子依然笑着,抓着他胳膊的那只手抬高,琥珀被带着往前一扑,几乎是以悬吊的姿态撞到他怀里。   琥珀的呼吸急促起来。这人几乎和谢缘一般高,但他站在谢缘面前时,却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强烈的压迫感,像是一座看不见的牢笼当头压下。   牢笼?   琥珀的思维细雨连珠一般活泛起来。   暗室。   燃着黄烛的神龛。   黑衣神像。玄化仙尊。   他猛然抬头直视着对方蛇一般的眼睛:“您就是落鹜山的玄化仙尊?”   邬虺回以微笑。   一道细弱的亮光晃了琥珀的眼,他视线追寻过去,倏然定住不动了。   那攥着他小臂的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枚窄细的银戒,晃了他眼睛的细碎光亮则来自其上一颗硕大的翡翠石。   记忆的海浪再次撞击礁石,琥珀感到太阳穴一阵刺痛,头脑开始变得混沌。绿色的石头……不,好像应该是白色的……但,万一是他记忆出差错了呢?   “——睡吧,我会想办法告诉仙尊的。”温柔的女声在他耳边再度回荡。   所以自己其实是玄化仙尊的宠物吗?   所以谢缘对自己好,只是出于他是仙尊座下神使的职责吗?   奇怪,明明只是分开了一小会儿,他却在这一刻突然很想念谢缘。   邬虺垂眼看着身体陷入僵直状态的羸弱雏鸟,心中泛起不可名状地快意——那个高深莫测的先天神最宠爱的小东西,此刻毫无反击之力地被牢牢握在自己掌中。   “跟我走,不许叫人,”邬虺恶劣地恐吓道,“你说出口的名字,下一刻就会死掉。”   琥珀一声微弱的“谢缘”生生止在齿间,一丝气息也不敢露了。   ——即使谢缘亲口告诉过他,自己不会痛也不会死,事到临头他依旧不敢拿谢缘的安危做赌注。   邬虺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意。   这片樟树林本就偏离村落,眼下他们站立的纵深之处更有他事先设下的混淆识神探查的结界,任凭那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找过来。   带走先天神最心爱的小东西,再故意留下破绽,引诱这位神到落鹜山自投罗网——在那里,中州诸神早已布下层层杀阵。   身为一州主神亲自下场来捉诱饵,邬虺有足够的自信能成功。   “不。”   手心里轻飘飘的小鸟突然开口了,黑漆漆的眼眸不闪不避注视着他:“即便您是我的主人,我也要去见我喜欢的人。”   琥珀故意避开了谢缘的名字,话音落,他身下雪白的衣袍无风自动,沉寂了许久的银色脚环迸发出耀眼的华光,邬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没等他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一道比他强盛数倍的灵力袭面而来,一州主神数百年不曾体会过的尖锐疼痛骤然施加在手腕上,逼得邬虺不得不松开对小鸟的桎梏。   琥珀人往下坠,先闻到了熟悉的淡香,接着便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手腕被抓得胀痛的地方被人轻柔地环住。   “傻琥珀,”他听见背后的人说,“自己一个人强撑这么久,你若早一些害怕,我即刻就来了。”   --------------------   邬虺:屠神大业启动!   谢缘:?   琥珀:(懵圈中,但无论如何不能离开谢缘)    第24章   甫一照面,邬虺不用多余的试探就即刻判断出单凭他一人绝不是谢缘的对手。   自洪荒绵延至今的原始神力与倚靠供奉维持的灵力如同大海之于溪流,强大威压引发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邬虺在惊涛骇浪前反而笑意更甚,眼中闪烁着隐秘的兴奋:“子虚仙君,久违了。”   谢缘把琥珀严严实实护进怀里,目光落在邬虺脸上,心中有所思量,面上却滴水不漏。   他微微一笑:“哪里话,六百年前不是刚与阁下见过面吗?没成想弹指一挥间,阁下已经脱离凡骨登上主神之位了。”   邬虺笑容一淡。   一道弯刀似的灵力毫无预兆砍了出去,邬虺身后一株合抱粗的大树拦腰折断,像是不可置信般矗立片刻,然后轰然倒塌,惊飞林间群鸟。   首当其冲迎接这道强悍灵力的邬虺却面不改色,从腰腹处断裂的躯体像一阵挥散的烟雾,渐渐消弭于空气。   谢缘毫不意外,目光淡漠地注视着这具冒充邬虺本尊的“识神”彻底消失。   “谢缘……”怀里的小鸟一动,微弱地唤了他一声。谢缘立马低头看。   琥珀把脸埋在他襟前,双臂试探着环住他的腰,声音小小的,像是不想让他听到的自言自语:“谢缘,究竟是什么人呢?”   谢缘没有直接回答,他摸到琥珀环在他腰上的手臂,缓缓拉到面前:“还疼吗?”   琥珀先是摇摇头,觑了一眼谢缘的神色后又立马点头,道:“疼。”   谢缘动作更轻了。   被灵力斩断的大树切面齐整,谢缘把琥珀带到杵在原地像张高桌似的树桩旁,半扶半抱让他坐在上面,这样,一站一坐的两人视线就几乎持平了。   谢缘拉开琥珀的袖口检查他的小臂。   琥珀做了二十余载的鸟雀,按照人族的年龄标准他应当已经及冠,但单看他化成人族模样的骨骼形貌,却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袖摆拉上去,露出的小臂线条柔缓,光滑细腻的皮肉上几道鲜红的指印显得格外扎眼。   谢缘眼神暗了暗。那种烦躁的感觉又出现了,在发觉琥珀离开飞壶时、在看到柳岸的驯兽师把铁环扣在琥珀脖颈上时,他都有这样的异常反应。   他分明早已不把琥珀当做自己的私有宠物了,但如若他只是将琥珀作为自己在这世间唯一能够相伴相守的挚友来看待,也会产生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他人染指的怒火吗?   先天神模仿人族的方式来思考感情问题向来游刃有余,此时却产生了少有的困惑。   琥珀垂眼看着谢缘细细用灵力揉开他小臂上的红色瘀痕。   自太阳穴而起的尖锐疼痛没有随着邬虺的离开而减轻,反倒愈演愈烈,大有钻入脑髓的架势,琥珀疼得皱眉,但一声未吭,专注地感受着谢缘的手指在他皮肤上轻轻游走的触感,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他左手无名指的指根处。   “没有戒指。”琥珀突然说。   谢缘动作一顿。   他像是害怕惊动了无知无觉落在人肩头的鸟雀,小心翼翼地按捺住心绪涌动,尽量语气自然地问道:“琥珀是想起什么事情了吗?”   小鸟摇摇头,眼里充满了不解和失落:“为什么,有戒指的是玄化仙尊,而不是谢缘呢?”   谢缘一时没明白戒指、玄化和自己这三者是怎么联系起来的。   “如果谢缘手上有戒指,我就可以骗自己主人其实是谢缘了。”琥珀的声音小下去,“……我不想当玄化仙尊的宠物,他很吓人。”   谢缘静默片刻。他好像知道那种从胸腔中燃起的烦躁到底是什么了。   ——是占有和记恨。   他神格里从前没有的东西。   谢缘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注意到琥珀的脸色突然极差,嘴唇泛白,身躯也在细微摇晃,他满腹的言语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忙去探琥珀的脉象。   那个玄化要是敢把什么腌臜招数往琥珀身上使,他即刻就去落鹜山讨究竟。   谢缘快而细致地探查了琥珀身体各处,发现他肢体发肤全都无虞,导致他头脑昏沉疼痛的是体内突然躁动的灵力,正四处流窜冲撞着经脉。   ——祝馀草的灵力突然毫无征兆地加快周转了。   “疼……”连四肢也开始疼痛后琥珀终于耐不住了,急促地喘息着,伸手去抓谢缘的袖口,他眼前影影绰绰天旋地转,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蔚蓝色的水体靠近面庞——不,这次是月白色的。   谢缘。   他接住自己了。   两只耳朵像是蒙上了一层水幕,谢缘焦急失态的声被拉得很遥远:“琥珀!琥珀——”   眼前彻底陷入黑暗,声音随之消失。   琥珀感觉自己在不断坠落。   为什么?   谢缘不是接住他了吗?   揪心的失重感让琥珀忍不住蜷缩手脚。   他把自己抱成一团,身躯好像就真个缩小了,站在某一片草丛中。四周的草叶很高,几乎将他淹没其中。   一袭黑衣的玄化仙尊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   “小鸟,玩了这么久,该跟我回家了吧?”   琥珀扭头看到那双蛇一样的翠绿眸子,浑身的羽毛炸起:“你胡说,你不是我的主人!”   “哦?”玄化仙尊的人声变成了蛇类的嘶鸣,“你可以不认我做主人,不过我倒是知道,这座岛的主人快要死了——”   恐惧再度攫取了琥珀的心神。   对,我原本是要救主人的。   可是主人是谁?对我来说那么重要的人,怎么会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的样貌呢?   “玉米穗穗,记着你那薄情寡义的主人又有何用?”阿葵站在一旁,“跟我去飞壶吧。”   飞壶?琥珀的脑子一片混乱,飞壶不是谢缘的家吗?   “你怎么又在想谢缘?”阿葵像是能听到他心中所想,皱眉抱怨道,“你先前可是说过,若是不找回记忆,身体就好像有破洞在漏风。怎么,有了宝贝谢缘,就把你那主人抛之脑后了?看来你丢失的记忆也没那么珍贵嘛。”   不,不是的。   他喜欢谢缘,却也依赖着主人。   那是一朝一夕相处之中滴水穿石,凿刻入灵魂的依恋,即便前尘往事在脑海中烟消云散,即便经历过胡琴和玄化的恐吓,他还是无可抑制地思念着那个名为“主人”的存在。   他想见他。   这个炽烈的念头催促着琥珀伸展翅膀,从草丛中飞了起来,掠过镜面般的湖水、绿如翡翠的森林,翅羽之下,一座座辉煌灿烂的金殿顶依山而上,像是列队两侧夹道欢迎他回家。   终于,那个熟悉的、永远为他敞开的白玉窗台出现在眼前,琥珀收拢翅膀,轻巧地落上去。   他有些忐忑,害怕窗子里空荡荡的,想见的人不在里面。   “琥珀,又到哪儿疯玩去了?”   琥珀循声望去,一抹月白色的身影坐在矮桌后面。   “快过来,我给你剥了几颗松子。”主人笑着朝他伸出手,话里抱怨,语气却亲昵,“我都被琥珀狠心丢下一整天了,琥珀不可怜可怜我吗?”   他飞过去,熟练地落在那人等在半空的手指上,在他脚下,主人无名指上银色的戒指闪闪发亮。   邬虺将手上的翡翠银戒取下来,捏在两指之间把玩。   他斜倚在大殿高座扶手上,把戒指抛起来,接住,侧头问身边的侍从:“你来说说,这枚戒指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玄化仙尊性情古怪,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侍从低眉顺目默然立着,没成想仙尊突然向他发问,连忙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谨慎道:“回主上,主神神戒……自然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至宝,自上古主宰中州的先天神祇陨落后,这枚戒指就由历代中州主神继承,象征的是统治中州的无上权柄,如今传到您手里,中州既寿永昌啊!”   “马屁精,”邬虺低低哼笑道,“尽说些本尊一清二楚的废话。”   侍从当即汗如雨下,扑通一声跪了。   “本尊没给你吃饭吗,腿说软就软,”邬虺连一个眼神都没赏他,不耐道,“还是小叶子有意思,去,把他叫来。”   侍从强撑着整肃仪容,从地上爬起来趋步离开。   叶路刚降落在主殿外脚还没站稳,就听闻仙尊传唤他,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却立即被他掩饰住。他向侍从拱拱手:“有劳,我即刻就去。”   他站在殿外把肺里的浊气咳干净,才理了理衣襟快步走进去,穿过大殿开阔的长廊,然后一掀衣摆,恭顺地跪在高座之下。   叶路垂着头先告罪:“是属下失职,没能提前识破那幼鸟脚上的银环有蹊跷,也没能拖延住子虚的脚步,请仙尊责……”   “停。”邬虺打断他,然后询问了一个与他们此行之事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今日散着头发做什么?”   叶路跪在白玉阶下,烟灰色袍衫委地,一捧像是晴夜天幕般深蓝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又如同水流一样淌到身前,将他领口之外的脖颈遮挡得严严实实。   叶路听邬虺此问脊背一僵,又不敢晾着仙尊的话不答,顿首道:“恕属下仪容不整,污了仙尊的眼。”   邬虺垂眼看着他,神色阴晴不定:“就连最忠诚的下属,也会偷偷违抗本尊的命令吗?”   叶路把头埋得更低:“属下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邬虺又笑了,“撩起来。”   叶路没动。   “把头发撩起来。”邬虺加重语气。   叶路不敢再怠慢,他支起身,慢慢抬高双手,把垂泻两肩的长发全都拢上去,完整的脖颈暴露在邬虺眼皮底下。   白净的皮肉上,左一右四,拢共五道红痕,像是有人五指发力从后环住他的脖子使劲儿抓出来的。   “本尊先前告诉你的,是要你寻一个桃花江岸边的同族做傀儡监视子虚他们,必要的时候用那条鸟命引开子虚。谁准许你亲身过去的?”   “属下…想要确保万无一失……”   “呵,万无一失,”邬虺从高座上站起来,“现在是挂一漏万,不仅没捞着威胁他的筹码,还把人彻底惹火了!”   邬虺原地踱了两步。   “子虚啊子虚——”他叹息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先天神行事就是这般干脆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伤了他宝贝宠物,他便要把一模一样的伤还回来。倒是可怜你受苦了,小叶子。”   邬虺的态度突然和缓下来,甚至给了叶路一种温柔的错觉。叶路垂下眼睫,遮挡住了血红眼眸中波动的情绪。   他忍不住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脖颈,尽管这几道伤并不是子虚仙君造成的,实际情形也不是仙尊猜测的那样,但他还是忍不住多想了一点。   自己在仙尊心里的份量,难道敢和那幼鸟之于先天神的重要程度相比吗?   再抬眼时,邬虺已经甩袖转入殿后不见了。    第25章   琥珀这一觉睡得竟格外安稳。   他虽是因四肢百骸太过疼痛而昏睡过去的,但彻底将意识抽离了躯壳,疼痛就像是隔着一层温水,加以好梦相佐,竟也不觉痛楚。   他被那枚银戒的光亮晃了眼,再定睛去瞧时,银光变成了漫天劈闪的雷电,一束接一束,像是弥漫刀光剑影的丛林。   他是误闯丛林的鸟雀,渺小得几乎被吞噬,艰难地避闪着每一道擦身而过想要给予他致命一击的电光,最终还是避无可避,跌落进泥土。   “对不起。”   一个忧伤温和的声音说。   他被一双手轻柔地捧了起来,像是有一泓清凉的泉水漫过他被烈火灼烧的身体,霎时间抚平了所有的疼痛,羽翼变得轻盈。   琥珀飘飘欲飞,再一转,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捆晃动的树枝上。   “谢缘要开始上台阶了,琥珀站稳了吗?”肩上扛着这捆树枝的人说。   谢缘?   琥珀不可置信地歪头去看。   说话的人也恰巧侧头瞧过来,眸光宁静温和,带着常有的笑意。   真的是谢缘……   琥珀生怕这一切都只是幻影,想开口喊一声谢缘的名字,等真的张开嘴巴时,发出的却是一声啾鸣。   “好。”谢缘却以为他啾一声的意思是“站稳了”,开始步履从容地登台阶。   通向山顶金殿的白玉阶好长好长,琥珀栖在谢缘从山底精挑细选采伐的良木上,随着他脚下富有规律的步伐一摇一摇,像是岁月悠长,一人一鸟会永远这么走下去。   “琥珀都想要什么样的玩具?”谢缘像是自语一般,轻声和他聊天,“除了栖木架,喜欢秋千吗?还是小爬梯?等到明年开春,谢缘还可以折些柳条给你编摇篮……”   琥珀安静地听着,乌黑的眼睛一转不转盯着谢缘的侧脸看。   他很喜欢谢缘这样不疾不徐的讲话,字字句句他都听得真切、记得清楚。   进了谢缘寝殿,琥珀自觉从树枝上飞下来,落到矮桌上的笔架杆上,看到铺开的简牍旁搁着一杯茶,他想都没想就跳过去,准确地落在杯沿,俯身啜饮。   谢缘放好做栖木架的原料,踱步过来,敲了敲桌角笑道:“这次可是被我逮个正着。我杯里的茶水和你碟子里的同样都是山泉,怎么总来抢我的?”   这话听着耳熟。   ——“我杯子里的茶就那么好喝?”   ……   ——“我要去外海渡劫,几日当归,你独自待在岛上乖一点好不好?”   你不要走。   琥珀在心里想了一遍。   谢缘不要走。   琥珀又重复一遍。   “谢缘别走!”   琥珀喊了出来。   向着一片电闪雷鸣的黑暗天幕走去的谢缘闻声转头,微笑着向他伸出一只手:“回去吧,琥珀。”   琥珀惶急地想要拉住他,反而事与愿违地往后退去,整个人飘浮起来,坠入了虚空。   他又开始下落了。   灵魂似乎变得很重,他无法控制住不断加速的坠落,最后狠狠坠到了真实的躯壳中。   神魂归位。   琥珀首先恢复了触觉和听觉。   他能感受到自己正安然躺在一个温热坚实的臂弯当中,随着步伐的移动轻微摇晃。   接着听到了模糊的人语。是阿葵在不远处说话:“……城内最大最好的客栈?这不是更招人耳目吗?”   “这也是无奈之举,”谢缘接话,“山长路远,你的确需要一晚上的安眠休整。况且你从柳岸出来后就不曾安稳进食,那些灵丹毕竟只是应急……”   “行吧。”阿葵的声音近了一些,接着突然激动起来:“诶?你瞧玉米穗穗刚才是不是眼睫毛颤了一下?”   一只大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谢缘在他耳边唤道:“琥珀,琥珀?”   琥珀有心想睁开眼,但他的意识像是被锁在了身体深处,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将眼皮撑开丝毫缝隙。   阿葵失望道:“或许刚刚是风吹的?又或者是我看错了。”   琥珀脸颊贴着谢缘的胸膛,他可以确信,方才阿葵看到他睫毛动的时候谢缘的心跳忽而加快了,说话间又慢慢平稳下去。   安静地走了一会儿。   琥珀再次听到两人谈话。这次先开口的是谢缘:“去客栈前先找个当铺。”   “找当铺干什么?我记得那是抵换东西的地方,怎么,你钱不够了?”阿葵问。   他听见谢缘笑了一声。   “谢某一直都身无分文。”   阿葵的声音大起来:“那你是怎么混进柳岸的?我记得那群鬼东西想拿到柳岸的入会凭证需要押很多金子!——不对,你是用正常门道进去的吗?”   “规矩还是要守的。”谢缘道,“我有一点金法,可将石块树叶点化成金银,但附在上面的灵力隔五个时辰就会消散,届时金银重新作土石——所以‘点石成金’是个用来坑蒙拐骗的缺德术法。人家客栈是正经营生,还是劳烦阿葵把先前收下的金钗首饰典当些钱财来用吧。”   阿葵沉默了半晌:“……所以我身边跟的原来是两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对吗?”   琥珀口不能言,只能在心里小声反驳:我不是蛋,是一只鸟,谢缘的。   又前行了许久,琥珀从四周此伏彼起不断传来的喧闹人声判断他们现在应该在一个十分热闹的地方,比之前的宴会、比浅滩村的祭祀还要热闹,还要人多。   男女老少的欢笑、小贩的叫卖,踢踢踏踏的马蹄、辘辘而过的牛车,各种生机勃勃的声响交织在一起,谢缘和阿葵偶尔的几句交谈融进了其中,琥珀听不真切,也不太懂得意思。   “你对玄化的崇敬荡然无存了吗?也未必吧。”谢缘缓缓道。   “我……”阿葵声音有些哑,“毕竟我从小信奉了他那么多年,一时不能接受,也很正常……吧?”   “我并不是要指摘你的不是,”谢缘道,“而是想提醒你一件事情。如今眼前的这些繁华,是谁的功劳呢。”   “玄化是小心眼了点,但在他治下的中州风调雨顺,普天之下大多数人得以温饱,百姓安乐祥和,四野生灵盎然,你能指责他是个德不配位的神吗?”   “同样,杨柳依依水草丰茂的桃花江,江底下藏着一座肮脏的城、水里游着一条为祸四方的鼍龙,江岸还有一所村落饱受鬼怪迫害……你能夸赞他是个尽心尽力的神吗?”   阿葵犹豫道:“你是想告诉我……即便是神,也不是非黑即白,我不能妄自揪住一点就对他评判吗?”   “我想告诉你的是人无完人,”谢缘笑道,“玄化如此,我亦如此。琥珀总觉得我哪里都好,其实我也未尝没有犯过错,未尝没有被众人指着鼻子谩骂过,错则改之,我就依旧是我。”   ……   琥珀彻底醒过来,是在第二日天刚擦亮的时候。   微薄的天色从雕刻精细的花窗透过,将床帐的影子拉得很长。琥珀的半张面庞浸在朦胧天光里,眼梢卷曲的睫毛上盈着一星亮,眼皮一抬,那一星光点就像滴露水一样划走消失了。   他脑袋一动,薄纱床帐外守着的谢缘就注意到了,起身走过来,撩起纱帐:“醒了?身上还疼吗?”   琥珀摇摇头。他很想细细地看一看谢缘的脸,于是挣扎着起身,榻边的谢缘立马伸手来扶。   坐起来了,琥珀才发觉自己怀里搂着一团布料,皱皱巴巴的,是谢缘的外袍。   昨夜零碎的记忆浮现在脑海。   为了节省开支,他们只开了两间单人房,阿葵在隔壁,谢缘抱着他来到这一间。他昏睡中也不老实,谢缘要把他往榻上放的时候被他死命抓住了领口,谢缘握着他的手掰了片刻……没能掰动。   供一人休息的床榻窄小,躺一个琥珀绰绰有余,但再塞一个高大的谢缘势必会很拥挤。谢缘想让他睡个好觉,自然不能挤上榻,只得撑起一臂,维持着俯身的动作静静等待。   过了一会,琥珀睡实了,手指抓握的力道变小,谢缘慢慢往外退,指尖的衣料刚有逃离的趋势,琥珀就梦中惊悸般再次牢牢攥紧,连带眉头也皱了起来。   谢缘不忍心再试探,干脆解了腰带,弯着腰用十分别扭的姿势一点点把被琥珀拉扯住的袍衫褪下来,当做薄被盖在他身上。   琥珀这才眉头舒展,四肢软软地放松下来,不一会儿呼吸就变得平缓悠长了。   谢缘只着中衣,轻手轻脚退到榻边交椅上坐下,从暮色四合直到破晓。   这无人搅扰的一夜里,谢缘想通彻了他对琥珀到底抱着何种情。   谢缘见琥珀盯着怀里的袍子看,轻咳一声,伸手去拿:“天亮了,可以把衣服还给我了吧?”   身为“始作俑者”,琥珀却没察觉到谢缘这会儿微妙的窘迫,依依不舍地感受着柔软的布料从手心滑走。   谢缘要把袍子拿去挂,刚走一步,琥珀就把他扑了个满怀。   小鸟跪立在榻上,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静默中,一颗微凉的泪滴落在谢缘侧颈。   琥珀的声音有些发颤:“……谢缘,我总算回来啦。”   谢缘丢开手里的袍衫,回抱住琥珀,轻轻捋了捋他脊背安抚:“琥珀全都记起来了?”   “嗯。”琥珀回应着,搂得更紧。   祝馀草的灵力终于在琥珀昏迷的三天当中彻底周转完毕,受损的记忆一片片补齐,直到此刻,子虚仙君丢失的小鸟才真正的回到了他的身边。   “那琥珀接下来还……唔”谢缘话说一半,琥珀的嘴唇就撞了上来,带着天真的鲁莽,毫无章法地凭借本能蹭来蹭去,谢缘一时不防,唇角被撞得发麻。   先天神祇诞于天地又融于天地,近乎无尽的寿命让祂们失去了繁衍的必要——换句话说,谢缘没有肉体上的欲望。   但就像谢缘总会忍不住伸手揉一揉琥珀毛茸茸的发顶一样,与心爱的小鸟如此亲密的接触让先天神祇感到发自灵魂的愉悦,他很快做出回应。   琥珀这一吻虽来势汹汹,但不至于让谢缘方寸大乱,他还算冷静的头脑从过往读过的各类书籍中,搜刮到了一些能对当下境况有益的学问。   ——寻常道侣夫妻如此这般的时候,似乎都喜欢爱人的些许反差,那他这会儿是不是应该对琥珀凶一些?   谢缘心中掂量片刻,一手箍住琥珀的腰,一手扣住琥珀的后颈,欺身将他压回榻上,琥珀柔顺光亮的发丝铺散在软枕上。   谢缘从小鸟给予他的这个生疏亲吻中勉强分开一小段距离,指腹用力摩挲着琥珀柔软的鬓发,低声问他:“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吗?”   琥珀摇头,气息有些凌乱:“……不知道…但、我……还想再来……”   “这叫接吻,”谢缘捉住他一只手十指相扣,压进锦被,“这件事以后只能和谢缘做。”   “嗯……唔!”琥珀刚要点头,谢缘就再度吻了上来。   这次是谢缘完全占据了主导。   琥珀没见过这般模样的谢缘,平日里谢缘对他讲话总是温声细语的,肢体碰触也是温存妥帖的,此时压着他的谢缘却有些粗暴,像是要把他吃掉。琥珀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呼吸愈发急促,他的一只手被谢缘按着动弹不得,只能用另一只手攀上谢缘的肩膀,像推拒又像迎合,指尖都在细细颤抖。   原来、原来还能以这样的方式与谢缘亲近,这可比单纯的拥抱和贴嘴巴舒服多了,琥珀被亲得迷迷糊糊,恍惚听到谢缘要他张嘴,他顺从地照做,然后得到了更为肆意的亲吻。   ……    第26章   等琥珀再度从榻上起身,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了。   谢缘替他整理好衣物套上鞋袜,又把人拉得离自己近些,细细将他乱糟糟的发丝理顺,然后简单束好。   琥珀用手背抹了抹嘴唇,小声道:“好像有点疼。”   谢缘听闻放下梳子,一手托着琥珀的下巴让他抬起脸。琥珀的唇色本就健康红润,这会儿有点充血泛肿,显得色泽更艳。   谢缘动用了点儿灵力,拇指轻轻擦过去,红肿就消失不见了。   “抱歉,下次谢缘会轻一点儿的。”   琥珀听了却双眼发亮:“还有下次吗!”   谢缘哽了一下。他装模作样地把梳子抓回手里,才回答道:“只要琥珀想,多少次都可以。”   “真的?”   “真的。”   琥珀行动力超群,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当即就伸手攥住了谢缘领口,要往他脸前凑。   谢缘手忙脚乱按住他:“不行,现在不可以了,待会儿我们还要去送送阿葵。”   琥珀被拒绝了亲亲有些失落,但听到阿葵的名字后关注点就被转移了:“送阿葵?她要去哪儿?”   “阿葵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谢缘这会儿又浸热了软巾,开始给琥珀擦脸,“琥珀也该准备一下自己的事情,你体内祝馀草的盈余灵力消耗干净了,化形雷劫就该到了。”   ——琥珀的情况比较特殊,正常类化形,是年复一年缓慢积聚灵力,等体内灵力达到某个限度后迎来数道雷劫,挺过去了,就脱胎换骨成人,挺不过去,就死在这个坎上。   而琥珀不一样,他是误食了大量祝馀草致使灵力一瞬间突破限度,以记忆严重受损为代价直接化形的。   打个比方,就像是所有本来都待在一个房子里,谁想变成人就得迈出门槛到外面去,而门槛处会有雷劫来检验这个是否够格,琥珀却是跳过了这个渐进的过程,直接站在了房子外。   此时盈余的灵力消失,他又退回到门槛周围,而且因为此种方式有违天道,雷劫只会来得更加凶险。   琥珀捕捉到了不好的字眼,表情一变:“雷劫?”   “不用怕,”谢缘又取了另外一条干燥软巾,把琥珀脸上残留的水珠擦净,“有谢缘陪着你,雷劫不算什么。——身体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吗?或者想不想吃点东西?”   琥珀摸了摸自己的胃部:“有点疼。”   谢缘刚想接“那是因为饿太久了,我们出去吃早茶”,就听见小鸟没头没脑地补上一句:“——是要生蛋吗?”   怎么还在想这个事情!   谢缘咳了一声,试探着问道:“琥珀很想养一只比你自己还小很多的小鸟吗?”   琥珀稀里糊涂地想了会儿,觉得这些乱七八糟的大概都是一回事儿,于是坚定地点点头。   “那这……”谢缘罕见地有些词穷,“这个从长计议,现在我们不聊这个了好不好?”   “好吧。”琥珀说。   于是谢缘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领着琥珀走出房门吃早茶。   昭兰城最大最好的客栈“喜徕居”果然不负盛名,琥珀跟着谢缘走出门,入眼画舫水榭连绵,像是进入了一座悬浮在水上的巨大园林。   他们从舫楼里走出来,穿过一小段连廊,到了一座四面环水的凉亭。   阿葵已经坐在那里了,见到他们过来,她把嘴里塞着的蟹黄包艰难咽下去,才腾出空隙开口:“慢得要命!让本姑娘在这儿等了半个时辰!你们知道看着满桌热腾腾的吃食慢慢放凉有多痛苦吗?所以我先吃了!”说着她又抓起一块儿马蹄酥。   琥珀跳上她身旁的椅子坐好,阿葵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鼻子里哼哼:“本想着走之前去看看你呢,没想到今儿早能见着一个活蹦乱跳的。”   “阿葵要去哪儿呢?你不是一直想去落鹜山找玄化仙尊吗?”琥珀问。   谢缘坐下后把桌上一个小瓷碗挪到琥珀面前。   阿葵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她搓着指尖残留的砂糖屑慢吞吞道:“……去给你家好谢缘取他的戒指。你不知道吗,他准备去——”   谢缘轻声嘶了一下。   琥珀正盯着瓷碗里圆滚滚的小白团儿看,却忽然听不到阿葵的声音了,他奇怪地抬头去瞧,诧异道:“阿葵,你嘴巴怎么了?”   只见阿葵上下两瓣嘴唇紧紧贴在一起,像是故意抿着唇,嘴角还挂着一星没来得及擦掉的酥屑。   谢缘道:“她马蹄酥吃太多,粘住了牙。”   琥珀正要往装马蹄酥的盘子里探的手立马收了回来。   阿葵愤怒地瞪着谢缘。   “吃一块儿还是没问题的,”谢缘立马补充,用筷子把那金黄酥脆的甜点夹到琥珀面前,“要不先喝点儿热粥垫垫肚子?”   琥珀指着碗里的白色团子问:“灵丹?”   “不是,这是桂花米酿圆子,比灵丹好吃很多,”谢缘回答,“勺子使得惯吗?小心烫。”   一边的阿葵开始愤怒地敲桌子。   谢缘这才解了她的闭口诀,成功阻住了阿葵差点说漏嘴的话。   三人围桌静静吃了一会儿,谢缘没怎么动筷子,只留意着琥珀对桌上哪个盘里的菜更倾心,心想回飞壶后他可以挨个儿研究一下这些都怎么做。   阿葵扒拉干净自己的粥碗,又提筷捡了几口烫干丝,愉快地抹抹嘴:“有钱真好。”   她吟诵完四字真言,站起身:“那我就与二位告辞了,三天后我如果没有回来找你们……”   “没有这种如果。”谢缘这句话声音不大,却格外笃定。   他抬眼看着阿葵,神色有种风雨不动安如山的镇静:“遇上实在战胜不了的敌手,我神戒里的灵力你随时可以取用。”   阿葵僵立半晌,然后沉沉吐出一口气,忽而折向琥珀走了两步,抬手揉了揉他的头顶,“玉米穗穗,好好的。”   琥珀懵然望着她。   阿葵不再多言,黑色短刃从手里弹出,她背过手臂自己在后背衣料上划了两道口子,一双巨大的火红色翅羽从中唰然展开。   她转身向凉亭外疾跑两步,在脚尖即将触碰到水面时腾空而起,几个呼吸间身影就消失在远方层层楼阁掩映之中,徒留水面上的涟漪还在一圈圈扩散。   “戒指。”过了会儿,琥珀思绪逐渐转过弯来,乌黑明亮的眼睛看向对面的人,“谢缘为什么突然要拿戒指?”   他昏迷的三天里一直断断续续做梦,依靠梦境将自己在飞壶岛的种种往事记起来了九成,他印象中谢缘手上的戒指几乎从未摘下来过。   谢缘拿起筷子又搁下。   “因为琥珀看戒指认错了人,谢缘感到很伤心啊……”谢缘一边说着,一边露出哀怨的神色,故意微微侧着脸,不拿正眼看琥珀。   单纯好骗的小鸟哪里见识过这种招数,心头那点儿疑惑当即烟消云散,只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格外对不起谢缘的坏事,如坐针毡。   “谢缘!”他急得直喊。   谢缘看他一眼,又把眼睛转回去。   琥珀更急了,从椅子上跳起来绕过桌子,转到谢缘面前,轻轻扯他袖子:“谢缘不伤心了好不好,琥珀给你道歉……”   一直绷着脸的谢缘终于破功,眼睛一弯笑出声来,反手把琥珀的袖子捉住:“好了好了,谢缘逗你玩呢,琥珀不用对我道歉,你什么也没做错。”   他看向琥珀的眼眸中映着亭外湖光点点,笑意缓缓沉淀下来,凝成十足认真的神色:“琥珀,把那个玄化对你说的话忘干净吧,他是个坏蛋,故意骗你的。”   琥珀被邬虺假扮的阿葵拐带进樟树林时,身上一直挂着谢缘给他缝的那只布偶小狗,而谢缘在他离开宴会时把一缕识神放了进去。因此,邬虺的那些话谢缘一字不落全听到了。   “是谢缘该向你说对不起,总是瞒着你一些事情。”谢缘顺着他的袖口滑上去,握住他的手指,“最初见到你时没言明,一来是怕你不相信,二来是谢缘不想再当你的主人了——”   琥珀的手指一颤,来不及多想就反抓住谢缘的手。   谢缘揉着他的指尖让他放松:“谢缘他呀,想和小鸟平等相待,做小鸟最好的友人,所以他对不记得自己的小鸟说,他来中州,是寻一故交知己。”   琥珀和谢缘对上视线,手被他举起来凑到唇边碰了碰,然后他听谢缘道:“现在看来,我与琥珀有了比友人更亲密的关系?”   琥珀耳根微微有些发烫。   “所以没有‘第几个’琥珀的说法,”谢缘把他拉进怀里,捏了捏他通红的耳廓,“琥珀就是琥珀,世间仅此一个,他也不是任何人的宠物,他只属于他自己。”   琥珀想要躲一躲。但他又能躲到哪儿去呢?弯腰低头也只能缩进谢缘的怀抱里。   他嗫嚅了一会儿,问道:“琥珀只属于他自己吗?”   谢缘答:“从今往后都是如此。”   “那……”琥珀又想要把自己藏起来了,但想说的话还是坦然讲出来了,“那他可以把自己全都送给谢缘吗?”   谢缘怀里搂着琥珀,感觉自己的耳朵也开始烫了起来。   “……嗯。”   “谢缘好好收下了。”    第27章   吃过早茶,谢缘带着琥珀到昭兰城东头远近闻名的早市上闲逛消食。   他们造访昭兰城的时节正好,赶上了白玉兰短暂的花期,道路两侧满树亭亭玉立,浅金色的晨光又替淡雅洁白的花瓣披上一层柔纱。   琥珀看着看着,目光就从那层浅金柔纱上收回来,落到了同样被晨光轻柔笼罩的谢缘侧脸轮廓上。   他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而且言语直白不懂修饰:“——花好看,谢缘也好看。”   谢缘就在那朦胧柔纱里转头看向他,眼里噙笑:“琥珀先前不是说我像水草吗?”   他在打趣刚从柳岸逃出来那会儿,琥珀在水底小舟上说过的话。   旧事重提,琥珀思索一会儿发觉自己当时说出口的貌似不算什么好话,但是谢缘居然一点没生气。   他又在心里念了不知是第几次的“谢缘真好”,然后抓住谢缘的袖口,脚下一转挡在他面前。   谢缘步子走得缓,并肩同行的人忽而兴之所至的拦路也没让他添丝毫慌乱,小鸟一拦他就停住脚,好整以暇地低头看他。   琥珀眼睛乌溜溜的,盯着他瞧时总是十足认真,这会儿眼神更加专注,在他脸上逡巡片刻,落到他嘴唇上便黏住不放了——还未开口,谢缘就大概猜到他要讲什么了。   “我现在能和谢缘亲吻吗?”琥珀仰着脸,乌黑的眼眸在灿烂天光的映照下十分剔透,睫毛上碎光闪闪。   谢缘和他对视了片刻,目光很是不舍地离开琥珀的面庞,往周围望了一圈。他们这时恰巧走到早市街口,人群熙熙攘攘,越往前越密集,两人站在路旁一隅,偶有人因为琥珀特殊的发色好奇地看过来一眼,其余大多都不怎么在意他们。   “好。”   谢缘轻声道。他弯腰低头,宽大的袖子稍稍抬起遮在琥珀侧脸,而后在他额前和鼻尖蜻蜓点水般落下两个吻。   琥珀睁开眼,正瞧见谢缘那形状姣好的唇远离。   “好了,我们往前面看看。”谢缘若无其事地牵起琥珀的手,带着他走进人头攒动的街市。   琥珀还没回过味来,一边被谢缘牵着手往前,一边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和前额。这和他想的不一样,但……感觉还不错。   他偷偷瞄一眼谢缘的侧脸。谢缘神色坦荡,好像他方才什么也没做过。   琥珀抿了抿嘴唇。   好吧,下次再向谢缘讨吻的时候应该指定好要亲的部位。   昭兰城的早市热闹非凡,刚开始谢缘还只是拉着琥珀的手指,后来变成了手腕,再往后他干脆把琥珀拉到自己身前护在怀里,生怕他小小一只鸟儿在人群里被挤丢了。   从最繁华的中段挤出来,两人都松了口气。即便如此忙乱,一路过来琥珀手里还是多了些叮叮当当的小玩意儿,一个面人儿、一架小鸠车、彩线穿挂的泥哨子、一有微风就呼呼转的小风车,就连他腰带上挂的布偶小狗都得了一个铜铃铛戴。   早市上售卖吃食和零玩的居多,到了人少的地方,琥珀嗅到空气中一丝甜滋滋的味道,脑袋就跟着转向路旁的凉棚。   谢缘看了看招牌,对他道:“那是个卖甜粥的摊子,琥珀刚用过早饭,还能吃下吗?”   琥珀鼻尖耸动,空气中浮动的甜香实在勾人,虽然他胃里还很撑,但犹豫再三还是点了头:“能的。”   于是谢缘领着他走过去。   粥铺的小贩正掌着一个巨大的铜勺搅动着大锅里的稠粥,见人来了立马热情的招呼:“客官,我家独门秘方熬制的糖豆粥,喝过的都说好,您要来几碗?”   “一碗就好。”谢缘把铜币递过去。   “得嘞!”小贩将勺一扬,煮得软熟香甜的糖豆粥就倾进洗得铮亮的白瓷碗里,热腾腾端上了桌。   琥珀把手里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堆在一边,就要去捧那还冒着白雾的粥碗,谢缘赶紧捉住他的手:“烫得很,琥珀先和阿黄玩,等晾温了再喝。”   谢缘说着把粥碗挪到自己面前,一手举着勺轻吹,另一手摊平了掌心,虚扶在碗下用灵力给粥碗降温——早市上人多眼杂,他不便暴露自己的不寻常之处,以免惹上麻烦。   对面的琥珀很听话地等着,他半趴在桌上,下巴搁在胳膊上,手指推着小鸠车在桌面上来回跑,布偶小狗阿黄骑在鸠车背上,神气活现。   谢缘缓缓搅动着糖豆粥,看向他的眼神不自觉变得柔和。   即便琥珀不说,谢缘也能明显瞧出来小鸟很喜欢这热热闹闹的烟火人间,等回了飞壶,琥珀身边除了他一个活物,就只有灵力化就的山林草木相伴,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觉得无趣吧?   琥珀年纪还小,正是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的时候,那他对“谢缘”的好奇又能维持多久?   子虚仙君不知道。   眼下,他所能关照的,不过是尽快了结玄化那边的恩怨,让琥珀能够安稳地在中州四处游玩罢了。   小鸠车的铜轮子“咔哒”一声卡进了两张桌子间的缝隙,琥珀正要伸手去取,视野里突然多出一个木质的圆顶笼子。   “恭喜发财!”   笼子里一只通体乌黑的鸟儿冲他呱呱叫道。   琥珀瞬间坐直,睁圆了眼睛。   邻桌一位蓄胡的中年人撩起衣摆落座,见他惊讶颇觉得意,指着笼里的鸟儿道:“我这八哥聪明得很,来,富贵,再给这位小郎君叫一个!”   站在杆上的八哥跳了跳,歪着脑袋看琥珀,又突然发话:“贵人吉祥!”   琥珀更觉新奇,搬着椅子挪过去,脑袋凑到笼子前:“富贵你好,我是琥珀,你喜欢喝糖豆粥吗?”   八哥跳到食盆上,张口还是:“恭喜发财!”   “他为什么不回答我?”琥珀看向中年人。   “嘿呀,小郎君还指望它说‘爱喝爱喝’么,”中年人捋着胡须呵呵笑,“这我可没教它。”   琥珀心道,那这只鸟可没有他聪明,他说话是自己学的,用不着谢缘一句一句教他。   琥珀看了一会儿笼里的八哥啄谷粒,又问道:“那他的床在哪儿?玩什么玩具?”   中年人觉得这问题颇为奇怪:“它一只扁毛畜生哪用睡床,平时就栖在站杆上。玩具?那更没有了,它又不是小孩。”   琥珀盯着笼栅,心里不太好受。   阿葵知道从柳岸的牢笼里逃出来,这只八哥知道吗?   更何况,富贵是被他主人亲手关进笼子的。   中年人道:“我看小郎君发色迥异,是西域人吗?来这儿许久了吧,你中原话讲得很是利落。”   琥珀摇摇头,指了指背后的谢缘:“不是西域的,是谢缘的人。”   中年人端着碗:“……?”   “琥珀,”谢缘在那边叫他,“粥凉了,要来尝一尝吗?”   “嗯!”琥珀搬着椅子挪回去。   正当琥珀和谢缘坐在粥铺的凉棚下你一勺我一勺品尝甜得发齁的糖豆粥时,百里之外,刚从山上下来的叶路被人拦住了去路。   “叶公子,借一步说话。”金发白袍的男子面色灰败,肩颈上的绷带从领口露出来,靠近了,浓重的血腥味涌进叶路鼻腔。   叶路避了避,把袖子从对方手里抽走,神色寡淡:“在下有要事在身,连大人有什么话现在就讲吧。”   “这……”连峤被拂了面子也不敢露出什么不满,叶路此人身份特殊,在有资格出入落鹜山的中州诸神里,他是唯一没有辖地和神位的,却是在仙尊面前说话最有分量的。   究其原因,知情者说是早年玄化仙尊还是个未登神位的凡人时,叶路就追随左右了,他如今在仙尊面前所得的优容,都是早先相识于微末的情分。   叶路没等到连峤的下文,提步要走,连峤赶忙又拦:“叶公子!”   叶路停住,眉眼间掺上些许不耐,但碍于礼数没有发作。   连峤前后左右看了看,运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和子虚这一战,不能打。”   叶路转头,终于肯拿正眼看他了。   连峤见他态度松动,赶紧上前一步,“我知晓设局围猎那位先天神的事是仙尊做主的,但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叶路笑了一声。   “连大人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了吗?”他往连峤领口的绷带上瞥了一眼。   论资辈,连峤比他晚生几百年,但论武功灵力,身为楚地掌事神的连峤不比叶路差。能伤他至此的,恐怕不是什么善茬,极有可能就是那位。   叶路心里冷笑——他大概知道为什么连峤宁可冒着被仙尊发落的风险也要来找他转圜了。恐怕是出于某种缘故,他正面对上了那位神,提前领教了先天神祇可怖的实力,担心一旦开战自己没能捞到好处,反而成了个垫背的炮灰。   连峤是山林盗匪头目出身,登神后金盆洗手,但唯利是图的本性却难改,先前他为了从厉影手里换取一件于修炼大有裨益的珍宝,很痛快地就将族里一个不受待见的小姑娘丢进柳岸做种鸟,能对同族毫不犹豫下狠手的人,产生临阵逃脱的念头就太正常了。   ——看来得向尊上建议把连峤安排在最关键的阵眼守着,叶路无不阴暗地想。   “唔这倒……”连峤模糊应着,伸手掖了掖领口,脑海里闪过那个红头发小丫头淬了毒似的眼神。   活了数百年甚至成神的大,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重创,说出去实在丢脸,但眼下对于自身性命的担忧胜过了脸皮问题,连峤摊开手掌,掌心里浮出一面水镜。   ——这是用来回溯过往场景的术法,能让旁人如同亲历般见证施术人遭遇过的事情,因为此术做不得谎,所以向人论事时递出水镜,代表着绝对的诚意。   叶路看了连峤一眼,抬起手指触上镜面。   一柄黑色短刃迎面劈来,叶路还未曾反应,身体已经抬剑拆了对方数招,然后脚步后撤和攻击者拉开一段距离。   这不是他的武器也不是他的招数,于是叶路知道这已经是在连峤的水镜中了。此刻正在重现的,就是连峤想让他看的一段回忆。   “腊梅她做错了什么!?虎毒尚不食子,你竟然亲手葬送你的同族!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叶路定睛去瞧,发现对面是子虚顺手从柳岸地牢里捞出来的那个红头发小姑娘。   连峤截取的片段不完整,叶路不知先前两人发生过什么纠葛,让这小姑娘情绪激荡得近乎入魔,眼角鬓侧爬满黑色纹。   他开口了,发出的是连峤的声音:“同族?那小丫头除了长得有几分颜色外一无是处,送去柳岸反倒还能给族人换些好处,我这是在成全她实现自己的价值——”   “你住口!!”红发小姑娘爆喝一声打断他,匕首刀刀冲着命门来,连峤也不甘示弱地回击,半空中刀剑相接撞出星火。   “梅姐姐一直以为是自己不走运被柳岸的兽贩子盯上了,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们!她临死前除了祈祷玄化仙尊渡她,还奢望过你们能去救她!——你们这群混蛋!”红发小姑娘嗓音嘶哑,眼角泪光闪闪像是委屈透顶,但出刀却愈发狠戾。   连峤竟一时招架不住,步步后退。待在他身体里的叶路也颇为惊讶,没料到一个从小被锁在地牢的小姑娘能有这般武功灵力,可见天赋极强。   “哈哈哈哈,让玄化仙尊渡她?”连峤横剑在前挡住阿葵致命一劈,借用蛮力欺身上前,语带嘲讽,“玄化仙尊日理万机哪里管得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们这群蝼蚁也太自以为是了!”   阿葵双眼放大,手臂有一瞬间的卸力,被连峤找准破绽反攻过去,金属锵鸣,两人瞬息间打了数十回合,阿葵一退再退,咬牙格挡。   “小丫头,你知道自己在和谁打么,”连峤步步紧逼,“本座可是楚地的掌事神明,玄化仙尊亲自封给我的土地!”   “仙尊…仙尊怎会封你这样的畜生当掌事神……”阿葵被击垮心防,连带着肢体动作也乱了,匆匆防御中被逼到树林间的死角。   叶路和连峤共通五感,这时他感受到心底涌现出丝丝快意——连峤的杀意涨起来了。   “我要杀了你……”   这句话却是阿葵说出口的。   她嗓音压得极低,眼眸却像火苗一样攒动着异样的光彩,像是能把人灼伤。   连峤有半刻的惊诧,紧紧咬合在一处的刀剑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阿葵的刀尖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一弧鲜血飞溅,她竟不惜用手臂主动迎上连峤的剑刃,以皮开肉绽的代价换取攻守之势倒转,瞬息间劈出数刀。   “我要杀了你!”阿葵吼出声,“这天下没人来替蝼蚁主持公道,那蝼蚁就自己来断送你的性命——!”   叶路感到左肩靠近胸腔的地方一凉,他低头看,黑色短刃整个刀身没进身体,拔出时喷涌出热血,尖锐的疼痛这才慢半刻袭来。   身为当事人的连峤只会更疼,他后退两步,大叫道:“还愣着干什么!全都给我上啊!”   连峤带来的几个侍从方才一直在旁围观他们老大与红发小丫头单挑,没有命令不敢擅自插手,直到连峤重伤,才抄起兵器一窝蜂冲上来,要把阿葵扎成筛子。   阿葵已经完全被激出了狠意,鬓侧纹爬上脸颊,转头对上十多个敌手,誓要拼个鱼死网破。   就在这紧要关头,四面树丛沙沙抖动,百来条藤蔓当空扑下,抽打掉侍从们的兵刃,然后三下五除二将每个人五花大绑,摔在地上。   因为失血过多四肢使不上力的连峤半跪在地上,视野里出现一双朴实无华却又纤尘不染的靴子。   迫于连峤的视角原因,叶路无法看到来人的面容,但突然开始不自觉颤栗的灵魂已经告诉了他来的人是谁。   不出所料,子虚仙君那波澜不惊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以多欺少,胜之不武啊。”    第28章   喘息声粗重,连峤忍痛抬头,叶路借此终于看清了子虚仙君此刻的模样。   子虚双手抱着那只昏迷的玄凤幼鸟,垂眸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狼狈的楚地掌事神。   通过连峤的眼睛,叶路仿佛直接与那双静默的眼眸对上了视线,让他的神思一阵恍惚。   多少个春秋之前了,尊上也有着这样的一双眼。   那时的仙尊还未登神位,一人一剑走天下,扶危济困,救民水火。   那双历尽凡烟的眼如同明镜映照世间万相,不论污浊的腐朽的,还是澄澈的美满的,都一一从那眸中掠过,一个不少,却也一个不留。   叶路从那时就觉得,只有这样一双倒映着众生却不露悲喜的眼,才是真正属于神的眼睛。   连峤以剑支撑地面,勉力站起来,身前的土地上泼洒出更多鲜血。阿葵下了死手,刀刃捅得极深,贯穿了他整个肺部,令他呼吸都变得艰难:“你、你是…是那个……” !!!   谁也没料到,连峤一语未了,他的一个侍从不知何时竟挣开了子虚随手捆绑的藤蔓,无声无息地迅速袭向子虚仙君怀抱里那个看上去生死未知的幼鸟!   侍从很聪明,一眼就看出了这位先天神的软肋在何处。   侍从也很蠢,根本不明白即便是软肋也能将他撞得粉身碎骨。   潜在连峤身体里的叶路瞳孔收缩,剑光急速从他虹膜上掠过,尽管知道那幼鸟肯定无恙,但他还是浑身的血液都兴奋地沸腾起来。   “嘭——”   是肉体摔落在地面的声响。   侍从匍匐在地,想要惊叫却因痛极发不出声息,手腕被一道冰柱般凝实的灵力穿透,钉死在土里。侍从的剑随即脱手,打着旋贴地飞出,停下时,距离子虚的脚尖不过半寸远。   子虚仙君还是那副淡漠的神态,或许还掺杂了点儿悲悯:“替我转告玄化,我本无意与他相争。”   子虚说话时,连眉头都不曾蹙起,叶路紧紧盯着他的眉眼,想从中寻觅到更多曾经还是凡人时仙尊的影子——他心目中真正的神明模样。   可惜,下一瞬,那个红头发小姑娘跑了过去,解下腰间一个竹筒罐:“喏,给玉米穗穗找到了干净的水,还好没洒出来。”   于是子虚的目光就落到怀里那只幼鸟的身上。   被叶路奉为真正属于神的那双眼睛,在看向幼鸟那一刻,消融了个彻底,露出冷硬镜面之下柔软的水波。   子虚抬手理了理幼鸟脸颊边的发丝,对那红发小姑娘道:“打架挺累吧,你先喝。”   指尖一滴露珠淌下,水镜的术法消失,叶路重新站在山路上。   “叶公子,”连峤依旧顶着那张面色灰败的脸,咳嗽了两声,“你也看出来了吧,那位先天神实际上脾气秉性十分温和,从头到尾都没露过杀机,他出手只是为了护身边两只小鸟,尤其是怀里抱的那个……”   “哦?那连大人的意思是——”   “子虚并不像是要颠覆族的样子,他说的话你也听见了,”连峤打着手势往山头的宫殿指,“叶公子能否把这消息转告仙尊……如果这真的是场误会,提早解开,对诸位仙僚都好。”   连峤又看见叶路的嘴角扬起来了,心道坏事,这人一笑就证明此事要黄。他都如此坦白了,还是无法避免这场极有可能砸掉他所有身家性命的恶战吗?   连峤的脸色又苍白几分。   “连大人,”叶路淡淡笑道,“你不会真的以为,仙尊要杀子虚,单纯是因为他有可能威胁到族在中州的势力吧?”   连峤勉强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状。   “一鲸落而万物生,”叶路道,“若是岩甲大人在,你倒是可以请教他。”   叶路说完,不再停留,绕过连峤继续往山下走。   连峤还在思索他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又拉住他:“叶公子如今要去做什么?”   叶路那血红石榴一般的眼珠子转过来,丝丝癫狂从那昳丽的红色里渗透而出。   他古怪地笑了一声:“去钓鲸。”   连峤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不自觉缩回了手。   他怔愣地看着叶路顺着山阶飘然而下,到了山路转弯处的陡崖停脚,然后纵身一跃。   不多时,山涧里飞出一只酷似仙鹤的鸟,向着昭兰城的方向而去。   一鲸落,万物生。   他们要合谋屠杀一位先天神,然后拿祂的血肉滋养落鹜山,换其繁盛千秋万代。   山风吹面而过,连峤狠狠打了个寒颤。    第29章   “所以,阿葵是因为这个才不再信奉玄化仙尊了吗?”琥珀问。   “嗯,”谢缘将他往上托了托,“阿葵想要剔除人族血脉,别人帮不了她,只能靠自己。中州近海有她的机缘,所以我拜托她去一趟飞壶。”   两人一直逛到散市才缓缓往回走,琥珀走到半途,步子越来越慢,谢缘个高腿长,特意缓下来等他,待琥珀没精打采地站住不动时,谢缘撩起衣袍下摆半蹲到他面前,向后招招手:“上来吧。”   过了片刻不见动静,谢缘偏过脸,看到琥珀站在原地搓着指尖,眼神乱瞟,很是局促的样子。   “琥珀不是走累了吗?”谢缘道。   琥珀这才往前迈了一步,试探着弯腰,把胸口贴上谢缘坚实的脊背,双手搭在他肩头:“……这样吗?”   “嗯。”谢缘握住他膝弯,稳稳当当站起来,背着他往前走。   刚开始,琥珀身体绷得很紧,指尖不自觉蜷缩,把谢缘肩头的布料都抓出了褶痕。谢缘觉出了他的不安,却想不出缘由,只好先放柔了声音同他说话分散注意,把琥珀昏迷的三天里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这会儿,琥珀听阿葵反杀劫路匪徒的辉煌战绩入了迷,渐渐放松身体,软软地趴在谢缘背上,双臂环住谢缘脖颈:“那阿葵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后,还会和我们一起走吗?”   “……这要看她自己的打算。”谢缘尽量委婉道,“阿葵还有更远大的志向,飞壶固然很好,可四方天地一眼就能望到边,恐怕留不住她。”   琥珀下巴搁在谢缘颈窝,有一会儿没吭声。   “那琥珀呢?”谢缘问,“琥珀是更愿意回飞壶,还是继续留在中州生活呢?”   “……谢缘会去哪儿?”   “琥珀在哪儿,谢缘就去哪儿。”   琥珀耳尖一热,把脸颊往下埋了埋。腰带上,布偶小狗阿黄的铃铛随着步伐发出富有节奏的碎响,琥珀静静听了一会儿,回答说:“那,我想在中州多待些时候。”   “好。”   回到客栈房间,谢缘把琥珀放到榻上。一路上他背着人,一直不曾看到琥珀的正脸,这时两人面对面相视,才发现琥珀双颊红扑扑的,额头上也一层细汗。   见状,谢缘心头一紧,连忙去摸琥珀的前额和脖颈试探温度,发觉的确有些偏高后,语气变得急切:“琥珀,感觉哪里不舒服吗?头疼不疼?”   琥珀面对他的触碰居然有几分躲闪,抬起手臂小幅度地推拒着,声音微弱地喊他名字:“……谢缘。”   被推开的谢缘少见地有些无措,脚下退了一步。   面前的空间让出来,琥珀呼出一口气,并紧了膝盖,脸更红了。   作为一个从来没有产生过那方面欲望的先天神祇,谢缘一时半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终于将凌乱的思绪抽出一缕,从过往庞杂的知识见闻里找寻到蛛丝马迹时,反而头脑空白了一瞬。   他怎么,又无意间做出了让小鸟觉得十分流氓的行径。   ——是了,山野里未开灵智的鸟雀,会通过踩背的方式繁殖。在他眼里很寻常的背人走路姿势,放到琥珀那儿却是明目张胆的交合动作。   琥珀未必懂得这动作的真实意味,但血脉里的本能却无法抑制,趴在谢缘背上一路磨蹭过来,懵懵懂懂地起了反应。   这可要比先前送羽毛“求偶”的误会严重多了,谢缘心想。   “谢缘……”琥珀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我是生病了吗……?”   “不,不是。”谢缘立即道,他不敢再与琥珀有任何肢体接触,转到屏风外的桌上倒了一杯凉茶端进来。   冰凉的瓷杯托在手心,燥热的感觉果然减轻不少。琥珀喝了口茶,又抬脸去看谢缘:“谢缘可以摸摸我的背吗,我、还是有点难受……”   琥珀黑亮的眼睛蒙了一层雾气,看人时尤显可怜,让谢缘难以将拒绝的话轻易说出口。   谢缘踌躇半晌抬起手,手掌却轻轻落在了他的发顶:“不可以的,会越摸越难受。琥珀自己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给你叫来热水沐浴好不好?”   琥珀“嗯”了一声,不舍地目送着谢缘推门出去。   房间内静悄悄的,琥珀小口小口地啜茶,凉茶见了底,身体的异样总算消退殆尽,他呵出一口气,放松下来。   等了小片刻,谢缘未曾回来,琥珀跳下榻,绕过那面绘着水墨画的独扇屏风,把瓷杯子放回桌上托盘。   忽然,琥珀毫无预兆地抬头看向桌对面的屏风。   准确来说,他的目光落在了屏风那幅画里的一只鹤身上。   ——就在刚刚,画里的鹤好像眨了一下眼睛。   琥珀一步一步走过去,站在屏风前。   屏风上的画笔墨工致,线条流畅,琥珀品鉴不出它到底哪里好,但当他站在画前盯着离自己最近的这只鹤瞧时,只觉它仿佛活过来了一般,再次朝他眨眼,墨黑的眼珠晕染开,化成了红色。   不,它真的是活的——!   森寒的刀尖瞬间逼至眼前,快于任何念头,求生本能先一步令他侧身躲避,琥珀倒向一边时眼前划过雪亮的刀刃和深蓝色的发梢。   他的恐惧甚至都没来得及冒出来,从屏风上跳出来的杀手一击不中,下一刀接踵而至,刚扶住桌沿站稳的琥珀顺手捞起桌面上一个物件挡在眼前。   ——早在柳岸浮筠楼里阿葵和谢缘交手那次,琥珀就能在两人都始料未及的瞬息间捉住飞旋在半空的短刀刀柄,那不是偶然,而是他的眼力和反应速度真的有那么快。   此时,叶路自己都不知道这情急之下的一刀会刺向哪里,琥珀手里的物件却在电光火石间准确挡在了刀刃下落的轨迹上,“当啷!”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响,两人都被迫停下了动作。   叶路和琥珀同时转眼去看,挡住匕首的是那架从早市上买回来的铜制小鸠车,并且好巧不巧,匕首卡在了鸠车铜轮子的间隙里,锋利的刀刃距离琥珀的手指不过微毫,再往前就能将他的指尖割得鲜血淋漓。   叶路回身撤刀,铜鸠车跟着被甩飞出去,琥珀没了防御的物品,命门暴露在叶路眼前。   生死一线,叶路刀快琥珀手速却更快,他居然在刀光袭上脖颈之前奋力攥住了叶路的手腕,然后折身而起狠狠给了叶路一个头槌。   “啊!”鼻梁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叶路吃痛后退。   与此同时,琥珀衣袍之下银光乍现。   叶路充满狠意的眼眸被华光刺伤,他心知自己大势已去,却犹不死心,拼了命地递出最后一刀。   唰————   屏风之上,原先站着一只鹤的空白处泼洒上一弧鲜血,顺着绢布蜿蜒流淌。   琥珀瞪大眼睛,极力平复着呼吸,他的鼻腔里灌满了铁锈味,眼前,谢缘高大的背影遮挡住了一切。    第30章   咚咚、咚咚、咚咚——   满室寂静中,琥珀一时间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后知后觉自己差点就死在杀手的刀下,再也见不到谢缘了。   死。   这个字眼再次悬挂在对世事了解甚少的幼鸟心头。   就像一条纠缠不休的毒蛇,时时潜伏在猎物周围,每每在他放松心神的时候骤然窜出来袭击,令他惶然和惊恐。   腊梅死去了,所以阿葵每每思及她时都会落寞难过;   小女孩死去了,所以她的哥哥会捧着她心爱的布偶小狗失声痛哭;   同样的,他即便只是听到谢缘可能死去的谎言,就会感到无边的焦急和恐惧。   于是他知道了,“死”是一种剥夺,把一个个鲜活的人从爱护他们的人身边夺走,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再把痛还给死去之人的爱人。   从前他只担心谢缘会死,但就在刚刚,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才是更加容易被死亡夺走的那个。   琥珀往前蹭了一步,站在谢缘身边,抓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谢缘一向温热的手掌居然是冰凉的,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抖。   “我身上有血……”   谢缘开口说了他赶过来的第一句话,嗓音竟然是嘶哑的。   琥珀猜测他的意思应当是要自己离远一些,不要沾上血迹,但谢缘的手指在碰到他的手之后就攥紧了,丝毫没有放开的打算。   于是琥珀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轻轻覆在谢缘手背上拍了拍。   这个动作好像蕴含着某种魔力,谢缘手指的颤抖停止了,握着他手掌的力度也恢复了往日的温和,那个冷静自持的谢缘回来了,仿佛刚刚他一瞬间的失态只是一种错觉。   但琥珀清楚那不是错觉。   而是从来镇定自若、不把一切危局放在眼里的谢缘,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地上传来濒死之人嗬气的声音。   叶路的一条大臂从躯体上整齐的分离,掉落在离他稍远的地上,那柄差点夺走琥珀性命的匕首还牢牢抓握在尚且温热的指间。   不过几息的工夫,他身下的血泊已经漫延到了琥珀和谢缘的脚边,并且大有继续扩张的势头。   从异样状态中抽离的谢缘将琥珀重新挡在自己身后,掐诀抹掉自己衣袍上和地板上的所有血迹,然后用灵力封住了叶路汩汩冒血的创口。   “即便、嗬咳咳…即便……这样了,”叶路艰难从喉底发出气音,他伤得太重,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躯体在木地板上摩擦出的闷响几乎盖过了他唇齿间的声音,“仙君……还是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杀生吗……”   “叶公子。”   谢缘的声音落到叶路耳中,还是那样的宁静无波,仿佛他无论做什么都始终不能带给这位神祇丝毫波澜。   叶路从胸腔中闷出一声自嘲的笑。   是了,凡人怎能妄图触动神明的心弦呢。   “……您认出在下了。”叶路道。   “那是自然,”谢缘甚至耐心地同他一一算起来,“在柳岸的浮筠楼你就盯上了我,后来追捕我们的厉老板也是你拦下的。桃花江畔,将我们引到闹水莽鬼村子的那只夜鹭也是你,支开阿葵骗琥珀进樟树林的夜鹭还是你……容我武断地猜测一下,昭兰城外山谷里劫路的连峤,或许也有叶公子推波助澜吧?”   “那仙君可是错怪在下了,”叶路连张口说话都艰难,却还是攒起力气牵动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浅淡笑容,“连峤那个莽夫自己不走运,还偏偏要上赶着找死,怪不得旁人……”   “好,是我唐突了,该向叶公子赔罪。”谢缘点点头,“那除此之外呢?叶公子看似谨慎伪装,不惜多次改换自己的形貌和性格跟踪我等,但实际上又十分希望我能发现你——你好像一直在试图挑衅我。为什么?”   “在下并非对您有什么成见……”仰躺在地的叶路语气越来越虚弱,说一句话需要停顿好一会儿才能续上后半句,“……在下只是,听命于玄化仙尊而已……”   谢缘听完轻轻摇头:“不。”   他语气不温不火,让人听不出情绪:“叶公子,你若是拿这话搪塞我,便是觉得我天真愚昧了。”   “玄化仙尊根本不想杀我。你撒谎!”琥珀自谢缘身后露出脑袋,控诉道。   谢缘一对上琥珀,神情就生动许多,抬手理了理他乱翘的发丝:“你看,就算对事情全貌知之甚少的琥珀都明白,玄化捉他只是用来要挟我,并不会即刻要了他的性命。”   流失了太多血使叶路的脸色白得像张宣纸,他本应该有着一副非常俊秀斯文的好样貌,如今却蒙上一层灰败的死气,连血石榴一样的眼珠都雾茫茫聚不住光。   琥珀低头看到那对失神的眼珠缓缓转向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攥住谢缘袖口。   “凭什么,”他听见叶路低喃,“你不过是个庸常的鸟雀,也配得到先天神祇的偏爱么……”   谢缘面色一寒,琥珀却对叶路的恶意无知无觉,放下戒备一脸认真地回答道:“因为我是个好鸟,谢缘是个好人,好人喜欢好鸟,不是天经地义吗?”   谢缘那点怒色还没来得及浮出来就被琥珀一席话冲散了,他顿时啼笑皆非,揉了揉琥珀毛茸茸的头顶:“是,琥珀是全天下最好的小鸟,谢缘就算是个坏人也喜欢。”   叶路把目光转开了。   良久,发出一声微弱叹息。   “叶公子。”谢缘收敛笑意,正色道,“你若还是不愿开口,真相就随着你的死一同埋进地底了,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你甘心吗?”   最后两个字像是一点星火,落在叶路心里某个坎儿上瞬间燃烧起熊熊烈火,刚刚还气若游丝的人登时睁大双目,用仅剩的一臂挣扎翻滚,身体在地板上翻了个面,匍匐向谢缘脚边靠近。   叶路回光返照似的模样实在癫狂又狼狈,深蓝发丝在他挣扎间散落,遮住头脸,让他像个曳地爬行的水鬼。   尽管不是有意而为,但这一站一趴的姿势本身就饱含着高高在上的折辱意味,谢缘微微蹙眉,到底不忍心,他示意琥珀后退,自己则缓缓矮下身,单膝半蹲在叶路面前,与他对上视线。   “请讲吧。”   叶路血红色的眸子从他凌乱的发丝后面直勾勾盯住谢缘,似乎所有压抑在这具躯体里的仇和怨终于得见天光,一股脑从眸中喷薄而出。   他颤抖着声音开口:“我说了你就会信吗?我若说玄化仙尊六百年前已经死了,你会相信吗?在他还不是神的时候……玄化、不,邬虺才是他本名——凡人邬虺、在登上神位之前!就已经死了!现在盘踞落鹜山、执掌神戒的那个根本是个魔……!”   “你是在质疑如今的中州主神其实是个鸠占鹊巢的躯壳,”谢缘打断叶路语无伦次的叙述,“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   “在下的确没有凭据!咳咳咳、咳……”激烈的情绪使叶路支撑不住上半身,重新摔倒,胸口着地砸出一连串呛咳。   谢缘轻叹一声,抬手用傀儡术隔空把叶路挪移到桌边,后背倚靠着桌腿坐起身,甚至还输送了些许灵力给他续口气。   重获体面的叶路不知该作何表情。   他多次试图激怒谢缘,还差点弄死他最心爱的幼鸟,到头来自己苟延残喘之时却还能得到这位先天神的怜悯。   到底是什么都不在意,还是什么都太在意?叶路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揣度了。   他向后仰头,靠在桌沿喘息了两口,眼里那癫狂炽烈的恨意渐渐消褪,露出悠远的神色:“仙尊还只是邬虺的时候,在下就效忠于他了。……仙尊是天纵奇才,及冠之年就得道成仙,奔走尘世之中,携三尺剑安天下。‘玄化仙尊’这个法号之下的每一分香火、每一个信徒,都是他真真切切做过的善事应得的回报,登上主神之位,是众望所归。”   “可他成神之后却性情大变,立即血洗了落鹜山几乎所有人族出身的仙神,提拔一众族,就连山野匪徒都能摇身一变当上权倾一方的掌事神——人怎么可能在朝夕间善恶倒置面目全非?!仙尊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夺了舍!”   谢缘却未被他这一番情真意切的陈词触动,而是问道:“夺舍?那叶公子又如何能肯定,玄化不是登神后被权势蒙了眼?亦或是他本就是如此之人,只是先前未曾展露于众?”   “你这是诋毁!”叶路口不择言,一时也忘了他常常遵从的风度礼仪,“你未曾跟随仙尊闯荡天下,也不曾亲眼目睹他如何屠戮诸神,怎能妄加揣测最初的他!”   谢缘并不恼叶路的出言不逊,而是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一星笑意:“那我倒是不明白了,叶公子到底是恨他,还是敬他?”   叶路忽而像是被扼住脖颈般一语不发了。   这或许是他见不得光的心事,竭力回避多年,一朝被戳破恼羞成怒。叶路胸膛剧烈起伏几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信我……没有人会信我!”   叶路仿佛一支燃烧到最后也迟迟不肯熄灭的烛火,重新被执念裹挟,煨腾出恶毒的烟,他狠狠一指站在谢缘身后的琥珀:“所以我才要杀他!我若是不杀他,你就不会对落鹜山那个冒牌货下死手,甚至还会让渡一些代价与他握手言和……我猜的对也不对,子虚仙君?”   谢缘不答。   叶路膝行向前,试图绕过他逼近琥珀,话却依旧是对着谢缘讲的:“你分明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却对罪恶袖手旁观,胡琴和厉影手底下戕害了多少条性命,你居然伤都不曾伤他们,桃花江下的巨鼍又吞食过多少生灵,你也斩草不除根,放任它归江。子虚仙君,你就这么怕这些污浊的血脏了你的手?”   “——还是说,你天性凉薄,众生苦海与你而言如过眼云烟不值一谈?子虚仙君,你空有神仙的名头,实则却是苟且偷安的懦弱之辈!”   “别动。”   叶路已经靠得太近,谢缘手里弹出一道冰刃抵在他喉间,阻挡他继续往前。   站在谢缘身后的琥珀一直未曾作声,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在两人漫长的对话里终于弄清楚了一切的因果,感到无边愤恨。   原来自始至终,谢缘都因他受着掣肘和要挟。   在柳岸里,阿葵曾感慨过他若是世间走一遭,早晚会被爱恨痴嗔沾染。   如今他爱痴嗔皆备,最后一“恨”也补齐了。   琥珀捏紧了拳头,呼吸变得急促。   原来恨是这样的感觉……他居然也会产生想要主动伤害谁的冲动。   “你什么都不懂!”他冲上去,手脚毫无章法地踢打,“你不懂谢缘是个什么样的人,凭什么指责他!神就该合乎所有人的心意吗?谢缘先是谢缘,然后才是神,他想要怎样做轮不到你来指点!神位又是个什么东西?如果好人只有双手沾满鲜血才能登上去,那神位才是最大的坏蛋!”   谢缘曾经听过比这些更加不堪入耳的谩骂,未曾放到心里去,倒是转头看到琥珀通红的眼眶让他措手不及。   他立刻腾出一只手回身拦琥珀,不料右手手背突然溅上一阵温热——   叶路扑向刀刃自戕了。    第31章   店小二招呼着仆从抬木桶上楼时,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   他揉了揉鼻子压下心里的忐忑,安慰自己昭兰城这几年歌舞升平,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该有人敢行凶。   ——说来也纳罕,他在喜徕居当差多年,平日里客人叫水基本都是傍晚或黎明,这间屋的客人却在将近正午时步履匆匆来要水,好生古怪。   到了二楼上房,店小二摆好笑容正欲敲门,门板“嘭”一声从内撞开了,方才来叫水的客人眉宇压得极低,单臂搂着一个人快步走出。   店小二慌忙后退,嘴边惊愕的叫声尚未出口,就见那身量极高的客人抬起另一只空余的手,满手满袖的鲜血向他面门伸了过来。   惊叫声顿时卡在嗓子眼儿,店小二的嘴巴还大张着,眼神却涣散了。他甩甩头,头脑清明过来,马上弯腰歉笑道:“客官见谅,小的方才竟瞌睡了。”   “无妨。劳烦各位把热水放到隔壁客房吧。”谢缘道。   身后的屋里还横着叶路的躯体,四溅的血迹也没来得及处理干净,谢缘自然不能让店小二他们瞧见引起骚乱,情势不容他多做打算,只好先抱起琥珀转移到隔壁阿葵尚未来得及退掉的房间。   被下了混淆咒的店小二和搬水的仆从进屋搁置好浴桶,又退出房间关好门,一切行动如常,没有人对谢缘袖子上不知何时消失的血发出疑问,也没人好奇客人为什么突然换房间。   待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谢缘挥袖将四面门窗封锁布下结界,才走到榻边放下怀里的琥珀,小鸟刚沾到被褥,就攥住他右臂的袖子不放手了。   琥珀显然是陷入了严重的应激,那月白色的宽袖上分明什么痕迹都看不到了,他还是绞在手里不断揉搓,像是和袖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又像是被这条袖子欺负狠了,眼泪大颗大颗掉落,砸在上面,洇湿一片片深色。   谢缘的心脏和自己的衣袖一起揪紧了,他重新搂住琥珀,摸摸他的脸颊,掌心擦拭着不停淌落的泪珠,附在他耳边一声一声唤着他的名字:“琥珀…琥珀……没事了,没事了……洗一洗,去洗一洗血就没有了……好不好?”   他的抚摸和呼唤终于奏效了,琥珀从寐魇般的状态中慢慢恢复,抬眼看向他,点点头。   于是谢缘解了他的腰带,把人打横抱起,走向房间另一端遮帘后的浴桶。   泡在温水里,琥珀总算肯开口说话了,语气小心翼翼,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谢缘,我恨他。即便…即便他已经死了,但我还是好恨他……我其实是个很坏的鸟吗谢缘?”   “不是。不是。”   雾气氤氲中,琥珀看不真切谢缘的五官,直到谢缘俯身凑近了,把双手伸过浴桶边沿捧住他的脸,他才透过朦胧水汽,瞧见谢缘眉眼间含着些许哀愁。   “只要有爱,就也会恨的,琥珀。你现在完完整整了。”   琥珀没有满足于这个答案,而是反问道:“那谢缘呢?谢缘也会恨吗?”   一向对他知无不言的谢缘少见地陷入了沉默。   在这沉默的间隙里,琥珀湿漉漉的手指攀上他的手腕,借力凑得更近,两人几乎鼻尖相贴:“谢缘从来没有恨过对吗?因为谢缘是不会老也不会死的神,和其他生灵都不一样对吗?”   “但琥珀不是神。琥珀或早或晚终归要死去,他就算竭尽一生爱谢缘也很短很短,但谢缘要带着他对琥珀的爱,独自留在无穷无尽的光阴里对吗?”   琥珀就是这样的小鸟,他既然认定了就绝不会怀疑。他不质疑谢缘对他的爱淡薄易逝,却忧患百年后谢缘的爱何去何从。   “所以你看啊谢缘,这不公平。但我吻你的时候你没有推开……那好多好多年后,你也会从神变成完完整整的人吗?”   琥珀的言外之意便是问他,等到自己死去后,谢缘会不会在漫长光阴里把爱意变成悔恨。   谢缘呼吸一滞。   他的小鸟从来看得通透、率真果敢,他不敢提或是想拖延到以后再提的事情,琥珀却能在意识到后立即大大方方地挑明。   寿数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条河,他本以为琥珀不曾留意,如今却到了不得不决定琥珀究竟是留在对岸,还是跨过来的时候了。   谢缘道:“我以为……”   我以为琥珀还没有那么爱我。谢缘知道这句话自己想过就算了,不能让琥珀听到。   “长生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诅咒啊琥珀……你愿意接受吗?”   长生,意味着与尘世的剥离,所有事物都在或快或慢地向前流淌,只有长生者被遗留在原地,无论是讨厌的还是喜欢的都会擦肩而过。从今往后,小鸟就只能同赐予他这等诅咒的神仙一道,并肩看沧海桑田。   琥珀把额头抵过去:“我愿意。”   窗外划过一道惊雷,天色骤暗,预兆着一场大雨的来临。   滚滚雷声被甩在身后,终于穿过一团浓重积雨云的阿葵胡乱抹了把脸,把糊住睫毛又顺着下巴淌的雨水擦干净,她一抬头,立时就被岛屿顶上一片金灿灿的宫殿晃花了眼。   岛屿外围雷雨交加,等真的闯进这个乌云环绕的圈子后,天气居然风和日丽。   巨大的壶型孤岛金殿为盖,汉白玉基座像是茶壶的一条镶边,镶边之下则是茂林绿植层层叠叠堆起来的翡翠壶身,岛西南方有断崖,一道白练似的瀑布飞泻而下,像是琼浆玉露倾倒而出。   仙山飞壶——原来真的存在。   阿葵拍动翅膀向岛屿顶端飞去,她往下俯瞰,丛林掩映着泉水,偶尔露出一段照见天光,反射出华彩,有通体雪白的鹿越溪而过,消失在林间。   她想,原来玉米穗穗一直生活在这种世外桃源般的地方,难怪会有那般纯善天然的性格。   阿葵本以为她终于来到儿时的梦想之地应该会感动得热泪盈眶,但实际上,当她双脚落到金殿顶上站稳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挑了一处飞檐来啃。   一口下去,阿葵退开检查,整整齐齐一排牙印——老天,这些铺满房顶的金瓦是真金子,还是纯度很高的金子。   奢侈,实在太奢侈了!   姓谢的居然这么有钱。   阿葵抱臂摇摇头,然后轻巧地翻转身躯落地,飘进殿里,按照谢缘先前告诉她的路线,七拐八拐,拿到了那枚放在玉盘里的神戒。   她放在掌心里掂了掂,发觉戒指上嵌着的半圆珍珠十分眼熟,阿葵几乎没怎么费心去想,眼前就浮现了玉米穗穗脚腕上的银环。   “这不会是同一颗珠子吧……”   她神色微妙地啧啧两声,把戒指收进怀,深吸一口气扎进了金殿群后的浮池里,下潜离开。   又一道闪电劈下来。   电光照亮了琥珀的脸。   他再一次询问:“谢缘真的不痛吗?”   “真的不痛。”谢缘再一次答,他甚至还有闲心用手指给琥珀梳理发梢。   此刻两人面对面站在一处荒凉河滩上,放眼望去方圆十几里都是碎石堆砌,连一株野草都看不见。   谢缘说这是他替琥珀寻到的一处适合渡劫的地方,空旷无物,不必担心他的化形雷劫波及旁人。   的确,波及的不是“旁人”。   ——那九天之上本该劈向琥珀的玄雷,不知被谢缘使了什么手段,一道接一道,全承在了他自己背上。琥珀只是站得离他近些,就感到全身骨头泛起细密的疼,那真正承受着一道道雷劫的谢缘怎么可能不痛呢?   尽管谢缘曾经和他说过自己不会痛也不会死的话,但琥珀还是忍不住担忧。   他上前一步贴进谢缘,手臂努力伸向谢缘后背,试图替他遮挡一二,然而没等他把手完全抬起,就被谢缘一整个箍住,严严实实捂在怀里。   “琥珀是不是骨头疼?”谢缘一手抚着他后脖颈,低头轻吻着他发顶,“现在呢,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嗅着谢缘身上熟悉的气息,骨骼的疼痛好像真的减轻了一点,于是琥珀放松身体,完全倚靠在谢缘怀里,闷闷回应道:“嗯。”   “好琥珀,再忍一小会儿就不痛了……”谢缘的声音低缓轻柔,像是在哄他睡觉,“谢缘抱着你呢,马上就不痛了……”   谢缘一边哄,一边细细地吻他,从发顶到额头,再过渡到眉心和鼻梁,最后温热的气息滑到了鼻尖。   琥珀同时浸泡在疼痛和甜蜜两种煎熬里,紧闭的眼睫微微发颤,他主动踮起脚,仰头把自己的嘴唇送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雷声远了,疼痛也逐渐消失,两人气息分开,琥珀睁开眼睛。   “谢缘?”他忽而发出疑惑的声音,“……你怎么好像,变矮了?”   ——谢缘不仅变矮了,甚至还变小了好多岁。当然,指的不是具体年龄,而是样貌。   如果说往常谢缘的模样像是刚及冠不久的青年,那现在站在琥珀眼前的,则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琥珀用力眨眨眼,认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年纪变小的谢缘心智性格好像也跟着变小了,最直接的表现便是脸上藏不住情绪,一听到琥珀惊诧的问话,眼神就开始四处飘忽,双手背到身后假咳了一声。   “不对。”   琥珀逐渐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一凛:“让我看看你的手!”   他方才因为疼痛和担忧忽略过去一个细节,那就是谢缘不论是给他理顺头发时,还是抱着他亲吻时,都有意无意把自己的手放在了琥珀看不到的地方,直到现在,他也还是把手藏在身后。   谢缘摇摇头,躲他。   “不行,我要看!”   琥珀往他身后绕,谢缘转了个圈继续挡住。   两人你来我往在荒石滩上僵持许久,转来转去,直到琥珀一不留神脚尖绊住石缝身体一歪,谢缘连忙伸手扶住他。   “琥珀——!”他一开口,连声音也变成清澈的少年嗓音了。   琥珀趁他来扶,立即抓住了他的手腕,举起来仔细看。   只见谢缘右手无名指处空缺了半截,原本修长的指节化成了虚影,正在以肉眼几乎察觉不到的缓慢速度凝实。   谢缘被抓了个正着,只好垂下眼解释道:“我把我的一截仙骨取下来换给你了,从今往后,琥珀就与谢缘齐寿了。”   他这会儿只比琥珀高半个脑袋,很容易能瞧见琥珀的表情,谢缘偷看了一眼,立即补充道:“不疼的。谢缘什么时候骗过你。”   琥珀拿黑溜溜的大眼睛瞪他:“瞒着不告诉我也算骗!”   所以说方才的疼痛并不是因为雷劫,而是谢缘在给他换骨,琥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像是钝刀子横在心头反复磨。   可他为什么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劲呢?   “谢缘,你是不是不止瞒了我这一件事?”   “哪里……”   ——而上天仿佛早就看谢缘这个随意违逆天道的狂徒不顺眼了,今日格外不给他面子,谢缘刚想矢口否认,身体就再度缩小了一圈。   这次是他比琥珀矮半个脑袋了。   琥珀板着脸,目光灼灼地盯他:“谢缘————”   这回谢缘彻底投降了,举起双手:“对不起琥珀……你睁开眼吧。”   我没有睁着眼睛吗?琥珀刚冒出这个念头,眼皮就真的一撑,轻微眩晕过后,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的薄纱床帐。   方才竟然是梦,他根本没有离开过喜徕居客栈。   琥珀这才回想起来,昨日正午过后天边忽而落下滚雷,接着大雨倾盆,断断续续下到入夜才停止。他和谢缘无处可去,在客栈屋内待到晚上,干脆睡下了。   他一转脸,就见身侧谢缘刚折身坐起,还是梦里那副小少年的模样。   “谢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琥珀也跟着起来,把谢缘的右手从被褥里翻出来检查,那缺失的无名指指节也没有随着梦境的结束而补齐。   他梦里看到的谢缘,就是谢缘真实的状态。   琥珀盯着谢缘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难道,你是谢缘的识神?”   谢缘没吭声,算作默认。   琥珀知道谢缘会一种分神术法,他的识神是从本体上割离的一部分,与本体灵力共源,如果他眼前的这个识神是由于灵力供给不足而变换模样的话,那就只能证明一个问题——谢缘的本体此刻遭遇了十分棘手的麻烦,以至于他得被迫从分神这里借调灵力。   “谢缘!”琥珀这声喊带上了怒气,“你现在人在哪儿?”   “落鹜山。”谢缘轻声说。   琥珀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谢缘,在断了一根指骨,替他抗了化形雷劫的情况下,只身前往落鹜山,去找那个阴森森浑身透着危险的玄化仙尊了?!   琥珀嘴巴张了又张,好半天没说出一个字。交错杂乱的情绪超出了他的处理范围,他一边感到痛心,一边又忍不住想扑上去咬谢缘一口解气。   “谢缘,你向我保证的不会痛也不会死,就是为了糟践自己的时候哄我不心疼吗?”   雨停了,谢缘侧头躲过飞向他耳畔的暗箭,血水顺着他眉骨淌到下颌。   邬虺雪亮的长剑再一次刺过来,谢缘直接用左手掌心抵住,剑尖撞向他手心如遇铜墙铁壁,不能再前进分毫。   邬虺撤剑再出招,低低笑出声:“子虚仙君,是什么让你在强敌环伺的斗场上走神的?”   冰刃在谢缘手中转一圈,格挡长剑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   谢缘也笑起来:“我道侣在远方心疼我。”    第32章   小鸟脸蛋儿软发丝软,以至于谢缘差点忘了他家小鸟的脾气可不软,被琥珀圆溜溜的黑眼睛瞪视着,他一时哑口无言。   琥珀盯着谢缘变小后显得轮廓柔润的脸,到底说不出什么重话,他憋了半天,连“讨厌”二字都没能冒出来,只好气咻咻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榻自顾自地开始穿鞋换衣服。   “琥珀……”谢缘在身后叫他,还是那个清亮的少年声线。   琥珀不搭理他,低头和自己的腰带搏斗。   他的衣服谢缘帮忙穿的时候居多,导致琥珀变成人这么久了,还没完全搞清楚人族衣服的构造,急匆匆胡乱穿套一通,里衬外搭纠结在一起,四五条衣绳把他搞迷糊了。   腰上贴过来一双手。谢缘站在他身后,解开他乱七八糟的外衫重新系上:“琥珀,是谢缘错了,对不起……不生我气了好不好?”   琥珀由着他系好了腰带,站在原地不作声也不动。   谢缘心想这次是真把小鸟惹急了,哄不好了怎么办。   他正思量着对策,就听琥珀突然开口了:“我要是能有阿葵那样厉害就好了……”   琥珀转过身看着谢缘。他还是不习惯这样俯视谢缘的角度,于是蔫哒哒地坐回榻上,连后脑勺翘起的发梢都耷拉下去了:“虽然我知道我永远不能像谢缘一样强,但如果我打架厉害些就好了,至少不会拖谢缘的后腿。”   他抬眼:“那样的话,谢缘就会带上我了吗?”   “琥珀,”谢缘也坐下来,和他肩并肩,“这其实,和你厉不厉害没有很大关系。就算阿葵在这里,我也不会让她掺和进这件事情的。”   “为什么?”   谢缘看向他,那张比起他本尊更加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少年人轻狂的得色:“因为在战场上,我才是危险源头啊。”   琥珀低落的情绪在听到他这句话后云销雨霁,但又不想让谢缘看出来,于是故意赌气似的把脑袋一扭不看他。   琥珀嘴角忍不住上扬。他忽而发现谢缘也并不总像对外人展现的那样情绪淡漠不见波澜,他骨子里或许是有些恶劣趣味的,只是碍于身份年纪不便显露,如今仗着外貌年少,倒是豁开脸面露出本性了。   谢缘正往前倾着身子偷瞧他脸色,被突然扭回脸的琥珀抓了个现行,又若无其事地坐直身体。   “谢缘,你留这道识神本来也是为了瞒我,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你就回去吧……别分心了。”   琥珀望着他,嘴上说让他快走,眼神里却藏着不舍。   谢缘手指搭上他小臂,又顺着袖子摸到他手背上,轻轻捏了捏:“那琥珀想和我一起走吗?去看看谢缘怎么赢。”   琥珀的眼睛亮了起来。   “走路过去恐怕赶不及——”谢缘牵起琥珀的手,低声念了一句什么。   片刻后,喜徕居某间客房的窗口飞出一只小小的白鸟,融进雨后晴白的天色,向着远方的山影而去了。   风高浪急,阿葵不得不振翅飞得更高些,手搭在额前远眺。   按照她估算的距离,这会儿应该能望见中州海岸线才是。可惜拜这该死的天气所赐,她现在除了苍灰色的天和黑沉沉的海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阿葵决定再往前飞一个时辰,如果还是看不到岸线,她就该怀疑一下是不是阴雨天气影响了她的方向判断——如果真的飞错了方向的话,那就很要命了。   好在命运眷顾了阿葵。   半个时辰后,海天相接之处终于起了变化,露出一线更加深重的颜色。阿葵刚松了口气,进入海湾后逐渐平静下来的海面却骤然拔高,瞬间掀起数丈高的海浪墙!   阿葵一时不防,急速拍打翅膀在空中翻滚数次,还是避无可避地兜头浇了一身腥咸的海水。   事出反常必有!   她不顾满身湿淋淋,抬手将黏在脸前的火红发丝向后一抹,定睛去瞧。   诡异的海潮落下,立在一柱海水上的是头身披银灰色异甲,体型壮硕的半人半鲨,手中画戟转了半圈,闪着寒芒的尖端对准了她。   “小姑娘,”岩甲咧开嘴,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利齿,“把你怀里的东西交出来,爷爷我饶你不死。”   阿葵几乎是在看见这只海的一瞬间就拔出了武器,眼睛一眯。   ——“中州近海有你的机缘,能不能拿到,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临走前谢缘的话回响在耳边。   阿葵想,她不会又被姓谢的摆了一道吧,眼前这个丑八怪能算哪门子机缘?难道他身上有什么助益血脉净化的宝物,打死了就归她?   这件事上谢缘应当不会坑她,因为她手里的神戒,相当于谢缘半条命。那家伙就算自己不要命,也得替玉米穗穗留着。   想到这儿,阿葵握紧了刀柄,朗声回道:“本姑娘怀里装的是中州河山万里,丑东西,有种来抢!”   话音落率先发动了攻击。   刀戟相撞嗡鸣阵阵,岩甲破口大骂:“一身肮脏人族血的小杂种也敢冲老子叫!你怀里那东西隔着百里都能辨出来灵力蓬勃,这种稀世法器你无福消受!交出来!”   “哦?我是杂种?”短刀对上长戟,就算使得再精湛,也会陷入武器先天的劣势,阿葵连攻数次都没能近岩甲的身,只好口头破他心防,“——难道你就很有鱼样?既然看不起人族,还费尽心机变出人族模样做什么?吃多了那些无辜百姓的供奉,就真有脸把自己当神仙了!”   岩甲果然盛怒,挥舞的画戟没了章法乱刺一通,阿葵抓住破绽,在画戟冲着她面门而来时突然以不可思议的姿势凌空前翻,整个人在空中荡了一圈。   岩甲只觉手中画戟一沉,阿葵的乌靴踏着戟柄三两步逼近眼前,干脆利落地调转刀刃,狠狠捅向他的颅顶!   咔嚓。   ——发出碎裂声响的居然不是岩甲的脑袋,而是阿葵的黑色短刃。   糟了!阿葵手腕剧震,这件贴身武器本就是她鸟类原身的指爪所化,即便脱离本体也依然有所感应,此刻从中断裂简直如同折断手指,钻心的疼痛令她头脑发懵,短暂丧失了思考能力。   断刃顺着岩甲的脸侧滑落,他高声狂笑起来,将手中画戟往后一拽:“就凭你?!” !!!   阿葵失足,没等她重新振翅,森寒的月牙刃倒钩而来,翅膀根部传来剧烈痛楚,那一瞬间,阿葵甚至以为自己的翅膀彻底从背上撕裂了。   宽大厚重的火红色翅羽无力垂落,阿葵像是一只被大雨击中的蝴蝶,坠进海里。   我就要这么死了吗……   她竭力睁大眼睛,望着海面离她越来越远。   一串白花花的气泡炸开,那丑陋的半人半鲨破水而来,手持画戟要给予她最后一击。   不。   谢缘是坚信她会赢才让她来的。   怀里存放戒指的地方骤然爆发出绚烂光彩,全身的血液跟着沸腾,阿葵双手牢牢攥住刺向她心口的戟刃,竟真的徒手阻止了画戟向前。   她咬紧牙关,从唇缝里迸出三个字:“还、没、完!”   先天神祇强悍的灵力以神戒为中心飓风般席卷周遭,海水喧嚣奔腾,甚至在交战的二人周围形成了螺旋状空腔。   调度起远超自身负荷的灵力使阿葵瞬间双目赤红,眼角黑色纹迅速蔓延到整张脸,她感到自己的血液像是烈火中的油脂,剧烈燃烧起来。   直到此刻,阿葵才明白为什么临走时谢缘特意向她交代“神戒里的灵力可以随时取用”了。   因为这股澎湃的灵力显然对症下药,她体内长久纠缠对抗的两道血脉在这场烈火灼烧里自行分离,其中一道顺着她握在戟刃上鲜血淋漓的十指逆流而上,缠绕着钢铁戟柄顷刻燃起大火。   海面之上,一只沙鸥滑翔而过。   突然间,黑沉的海水之下透出红色光晕,并且在迅速上浮扩大,如同一轮太阳将要破海而出。   沙鸥鸣叫一声,丢下刚到口的螃蟹,受惊般拍翅飞远。   那只已经死去的棕黄色沙蟹从半空落下去,即将碰到海面时,海水骤然翻滚膨胀,霎时将沙蟹抛向数丈高空!   嘭——!!!   又是一次大范围灵力爆破。   被波及的诸多仙神全军覆没,被炸得头晕眼花昏倒在地,有些修为不精的,直接当场化作了原形。   谢缘粗略扫过去,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有山鸡野兔豹子狐狸不等,满山精怪应有尽有。   他望向正前方。   这山巅之上除他之外唯一能保持站立的,只剩下撑着剑的邬虺了。   “子虚仙君……”   邬虺肩背上的翡翠挂链早就在激烈的搏斗中断裂遗失,如今他一身毫无装饰的黑袍,银发披散,衬着远方沉沉暮霭,愈发森冷诡谲。   “仙君实际上对兵戈刀剑的功法研究甚少吧,单单用灵力对抗却又不忍下杀手,如今可供您挥洒的还剩多少?”   谢缘用指腹揩掉唇角溢出的血丝,不疾不徐地重新掐了个诀。   “仙尊若是好奇,不如亲自再来验证一次。”    第33章   白色飞羽飘散,小小的白鸟落地化成人形。   琥珀因着惯性又往前冲了两步,然后突然跌倒在地,神情略显痛苦地捂住了心口。   “琥珀、琥珀?还能听到我说话吗?”谢缘的声音从脑海内响起,“……现在尽量集中精神,跟上我的呼吸节律,运转内息。”   刚一靠近落鹜山山脚,琥珀就感受到了四面八方压迫而来的威慑——这是神灵坐镇地方而形成的天然场域,会自发削弱擅自踏入本地界的侵略者。   本来这种“场”只会影响像谢缘这样对于域主来说有明显威胁的闯入者,但邬虺为了杀谢缘,不惜填了好几条手下的性命来拔高“场”的威力,以至于连琥珀也中了招。   他此刻耳膜嗡鸣,心脏狂跳,谢缘的识神因为灵力衰退只剩下一道声音留在他身上,琥珀强行打起精神,从身体里一众嘈杂的声响中努力识别出谢缘刻意加重的呼吸声,跟着吸气吐气。   这法子果真管用。   丹田里真气运转,看不见的灵力流萦绕周身,如同严丝合缝的盔甲般替他抗住了四面威压。   琥珀的心跳恢复正常,他爬起来,一刻不愿耽搁,顺着山路往上跑。   “琥珀,还难受的话就停下来吧,谢缘很快就能下山来找你了,你等等我好不好?”   琥珀摇摇头,脚下不停。   天色愈来愈暗,眼前景物逐渐模糊。落鹜山地势复杂、山路崎岖,山道上还时不时生出一片连绵荒草挡住去路,贸然闯过去凶险异常。   谢缘的识神在琥珀耳边劝了多次,倔强的小鸟反而越跑越快,谢缘对他说不出什么重话,只好无奈地沉默下来,集中所剩不多的灵力为他保驾护航。   沙沙、沙沙——   琥珀再次拨开一丛野草穿过去,却没成想杂草之下还有东西,他一时不察绊上去,“嘭”地扑倒。   垫在手臂之下的“地面”柔软,琥珀没感觉到疼。   “唔!嘶疼疼疼……”   地上传来虚弱的呻吟声,琥珀这才惊觉自己摔在了一个人身上,连忙手脚并用地退开:“冒犯见谅对不住十分抱歉!”   他一连把自己记得的所有道歉话语倒豆子一般全都倾倒出来以示歉意。   躺在荒草丛里的人还在挣扎呻吟,琥珀嗅到了血腥味。   他往前两步,借着天边仅剩的一线微光努力辨认,地上这人有着一头金黄的头发,身上白袍血迹斑斑。   琥珀略微思索,想到了一种可能:“……腊梅?”   “哈哈哈哈、咳咳……”这低沉沙哑的笑声明显属于男性,“你竟然是……那只雏鸟!”   “琥珀,快闪开!!!”   说时迟那时快,琥珀只觉面前一阵风刮过,少年谢缘的身影就瞬间挡在了他面前。   一剑封喉。   濒死之际暴起想要拉琥珀垫背的连峤“噗通”一声滚回荒草丛,再无声息了。   “……”   少年谢缘回头,丢开沾满血的冰刃,神色有些落寞地看着琥珀。   琥珀张了张口,想要喊一声他的名字,而嗓音被压在喉底,没能作声。   谢缘似乎是想要往前走一步靠近他些,最终却只是站在原地,勉强扬起嘴角对他笑了笑。   琥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睁大眼睛,目睹着少年谢缘的身形像风吹柳絮一般飘散开,化成点点碎光向山巅飞去。   最后一线天光燃烧殆尽,夜幕砸了下来。   琥珀的心猛地沉入谷底。   他几乎无意识地追着那丛光点奔跑起来,跌跌撞撞,中途或许绊到岩石摔过几跤,擦破的掌心和膝盖失去了痛觉,阻挡不住他一次次爬起来、机械地迈动双腿往前跑,像是一具失了魂魄的木偶。   等琥珀实在喘不过气停下脚步时,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了。   “谢缘……”他摸黑扶住山路旁一株倾斜的矮树,弯着腰剧烈喘息,嗓子痛得像是数把刀子在划。   他的这声呼唤微弱得像是自言自语,然而话音落,他衣袍下幽幽散发出亮光来。   脚环的传送感应生效了。   琥珀猛然抬头。   前方不远处的大石块上,出现一抹模糊的浅淡人影。   熟悉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别怕,我在这儿。”   他念一句,谢缘就真的来了。   琥珀急忙跑过去,却听谢缘又说道:“但也……不要靠我太近,我身上的血会烫到你。”   先天神祇轻易不流血,但祂们的血里充盈着最原始的神力,除了祂们自己,旁人只要沾上一小滴就会像被火焰燎到一般疼。   琥珀才不管疼不疼,他箭步冲上去,扑了谢缘满怀,张开手臂紧紧拥抱住他。   “琥珀……”谢缘似有无奈。他声音比往常更加低缓,微微带着气音,像是一个跋涉了万水千山而十分困倦的旅人。   抚在自己背上的手掌轻得仿若错觉,琥珀这才意识到,谢缘从出现在他面前开始就一直坐在石头上没有起身,不是他不想,而是因为他实在精疲力竭,所剩的力气不足以支撑他站立了。   琥珀的脸颊埋在谢缘襟前,怎么努力嗅也闻不到谢缘身上那股林木般清浅的味道,血腥遮住了熟悉的气息。   那些星星点点的血是灼热的,而谢缘没有被血覆盖的皮肤却是冰凉的,琥珀在这冷热交替里贴得离他更近一些,想把自己的体温传递给他。   “琥珀,夜间寒凉,你去找一处避风的地方躲一躲…谢缘稍稍睡一会儿,就带你下山……”   说时,天边的风推开云层,露出半轮月亮。   琥珀抬头,正看见谢缘的容颜被苍凉月光照亮。   他没见过这么狼狈的谢缘,血和尘土混合在一起,纵横他整张面孔,额角还有新鲜的血流淌下来,沾湿了他垂落脸侧的发梢。   琥珀慌乱地伸手去抹。怎么可以呢,他的谢缘,就该永远一尘不染、笑如春风,而不是搅进一场场莫名其妙的争斗里,弄得满身血污,被迫拿起兵刃做他不愿做的事情。   “谢缘,你别睡,求求你……你带我回飞壶吧,我们不待在中州了,一刻也不待了……这里的人恐惧你,又想伤害你…我们、我们离开好不好……”   中州于他而言是个新鲜的广大世界,对谢缘来说却是一座囚困的牢笼、沉重的枷锁。   琥珀想起昭兰城早市的粥铺摊子上,他遇到的那只鸟笼里的八哥。   谢缘从来不曾把他困于樊笼,他当然也希望谢缘能自由快乐。   手指在灼烧中变得麻木,谢缘脸上的血迹还是没有擦干净。   他干脆用双手捧住谢缘的脸,嘴唇凑上去轻轻舔舐。   谢缘攒起一点力气侧头躲了躲,抬指抹掉他唇角沾上的血渍:“不知道疼吗……?”   琥珀摇摇头,又要往前凑。   这回谢缘捏住了他后颈:“琥珀真的要离开中州?谢缘已经打败玄化了,以后没人来找麻烦。”   “那也要离开……”   “你不想再尝尝早市上的小甜点、糖豆粥了?”   “不想。”   “也不要泥哨子、小鸠车了?”   “不要。”   “那新朋友呢?中州或许还有很多比谢缘有趣的人等你去结识。”   “不想。不有趣。”   他什么都不要了,什么也不好奇了,他只要谢缘。   “好,那等谢缘睡醒,就带你回家……”   说完这句,谢缘就没了声音,眼睛缓缓阖上了。   琥珀怔愣半晌,颤抖着气息靠过去,拿自己的鼻尖蹭了蹭谢缘的,探到了悠长舒缓的呼吸,才劫后余生般卸下一口气。   他扯掉自己的外袍披在谢缘肩头,然后爬到谢缘腿上面对面搂紧他,尽量让自己柔软的胸腹全都贴在他身上,用热腾腾的体温替谢缘隔绝寒风。   琥珀就这样缩在谢缘怀里,迷迷糊糊睡了一夜。   破晓的第一缕阳光倾洒下来。   琥珀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视线里,一道模糊的宝蓝色身影正向他靠近。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阿葵已经收拢了翅羽落地,面容在他眼里变得清晰。   “这珠子真的是同一颗……居然还能用这种方法找人。”阿葵手里举着一个发亮的东西,边走边自言自语。   神戒!   琥珀混沌的头脑瞬间清明。   他立马从谢缘身上下来,跑到阿葵面前一把抓过戒指:“快!要快点给谢缘戴上!”   “大家都还活着真——诶?”阿葵看到两人都全须全尾好端端的十分欣慰,感怀的话刚讲一半就被夺走了手里东西,目瞪口呆看着琥珀旋风一样从她脸前刮过。   “喂喂!”阿葵反应过来后怒道,“没良心的,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吗?”   “谢谢阿葵!”琥珀把戒指小心翼翼戴在谢缘无名指上,又飞速跑过来抱住她。   “好了好了……”阿葵拍拍琥珀肩膀推开他,“知道你很感谢了,都快把我撞吐了。”   琥珀走回谢缘身边,捧起他的左手。   谢缘断掉的指骨已经恢复原状了,此刻那枚和琥珀脚环上一模一样的珍珠在他无名指指根泛着柔润的光泽。   可谢缘还是没醒。   琥珀用手指轻轻触碰谢缘的侧脸,触感柔软温热,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但这个双目微阖、静坐不动的谢缘实在太像是一尊摆在神龛里的塑像了,惟妙惟肖但毫无生机,看得琥珀阵阵心惊。   “怎么办阿葵,这……不管用吗?”琥珀喃喃道。话虽然是对着阿葵说的,但他的视线停留在谢缘脸上,一刻也没离开。   阿葵不敢说什么,她心里也捏了把汗。   “谢缘……”   “谢缘你醒一醒……”   “……你不是要带我回家的吗。”   琥珀小声念叨着,鼻尖轻轻去蹭谢缘的脸。   阿葵站在他身后,紧张得呼吸都快忘了。玉米穗穗表面上看着还算镇定,但她听出了他每一句尾音里的颤抖。   桃花江遇见鼍龙那次,谢缘只是没能及时上岸,玉米穗穗就伤心得寻死觅活,这人要是当着他的面醒不过来了,又该怎么劝他、怎么收场。   阿葵攥紧衣袖,手心里浸满了汗。   一个先天神祇,哪这么容易死,阿葵安慰自己。   “谢缘……”琥珀双臂环住谢缘的脖颈,整个人慢慢依偎在他怀里。   “你醒醒吧。”   琥珀许久不再作声,阿葵觉出他状态不对,急忙想上前,余光却瞥到谢缘的手指动了动。   在阿葵瞪大眼睛的同时,琥珀感受到一双手臂环上了他的腰。   温暖有力的拥抱。   脸颊落下轻浅的吻。   沉睡的神明睁开眼,对他的小鸟说:“琥珀的每一声呼唤,谢缘都听到了啊。”   ……   启程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处理。   谢缘带着琥珀和阿葵落到山涧底下,这里树木摧折、乱石嶙峋,打眼一看就知道曾经发生过一场恶战。   一行人最终在一处垮塌的山崖旁停下。   半边身子被压在巨石之下的黑袍人听到动静睁开眼。   这是琥珀第二次面对这个蛇一样危险的男人,他发现玄化仙尊那双翠绿色的蛇瞳好像变得圆润了一些。   “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即便你不想同我谈,也不得不听我多问几句了。”谢缘道。   邬虺轻嗤了一声,转开目光。   “你把真正的玄化弄到哪里去了?”   邬虺但笑不答。   他戏谑的神情没对谢缘造成任何影响,谢缘继续用寡淡的语气道:“你这样的心魔我见过很多,如今来问你,只不过是替一位自戕于我刀下、执念深重的亡魂求一个结果。”   “哈、哈……真正的玄化——”邬虺咬着句尾的字音,像是在舌尖上品鉴玩味,“子虚仙君,通透如你,也会有糊涂的时候么。”   他的瞳孔在说话间不断拉长又缩短,在怪异与正常间反复变幻:“——你如何认定,我不是原本的玄化?”   谢缘微微颔首。   也许对于谢缘来说,六百年光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距离他第一次见邬虺仿若是昨天,然而昔日心怀天下苍生的年轻后辈,转眼就变成了贪心的疯子。   他上前两步,把一个檀木盒子放到邬虺尚且完好的手边,搁好后退回原处。   “叶公子终究是信错了人。”   邬虺在听到这个称呼之后,脸上狂妄无畏的神色消褪了。他手指摸索到檀木盒的搭扣,打开,眼神落到了盒中一枚深蓝色泛着幽光的丹上。   “……怪不得,我说他为何不来。”   邬虺说这句话时唇边带着笑,不同于往日,这笑里没有杀机和傲慢,有的只是纯粹的温和。   谢缘转身离开,向琥珀伸出手。   “走吧。我们回家。”   长风呼啸着穿过落鹜山的山涧,一路奔走,掠过昭兰城早市上喧闹的人群和粥锅里蒸腾的雾气,又打着旋吹过桃花江畔,跪在墓碑前的王二虎正将一束新鲜野花放在小妹跟前。   风捎走了其中一片花瓣。   从柳岸地底爬出来透风的八条刚点上一袋烟草,嘴里骂骂咧咧这该死的日子什么时候能了结,花瓣突然扑鼻而来,留下一股浅淡香气。   长风一往无前,越过山峦田野和大大小小的城镇村落,最终刮向大海。   浅滩村的徐汐儿今天欣喜万分,因为她终于捡到了最漂亮的珠贝,欢呼雀跃着跑回家要给娘亲穿一串项链。   或许多年后,这些人啊啊,会怀着不同的语气和心态,慢慢地讲起一个神仙和一只小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