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公爵始乱终弃后,他黑化了[西幻]》作者:执火君   简介:   【看似事业心爆棚实则恋爱脑上头的公爵攻 X 撩人不自知嫁入豪门的家庭教师受】   伊洛里的妹妹失踪了,头号嫌疑人是整个帝国里的最富有的公爵大人。   为了找到妹妹,伊洛里决定以身犯险,以家庭教师的身份接近那位出了名性情冷僻又阴沉的公爵大人。   一开始,伊洛里以为公爵冷酷无情,对任何平民都蔑视又残忍,于是他步步为谋,在工作上,积极投喂公爵的两个小外甥打好关系;在交友上,积极交往公爵身边人套情报,包括但不限于公爵喜欢吃什么、做什么、每天干什么;在生活上,积极找机会跟公爵接触,送花送药送怀抱。   各方打点好,只等一天探听到妹妹消息,救走妹妹就立马走人。   但后来,伊洛里发现公爵不阴沉冷漠,而是傲娇又闷骚,更糟糕的是,伊洛里发现自己接近公爵的方向似乎出了一点差错,他本想挖掘公爵的秘密,却莫名其妙地敲开了对方的心门。   伊洛里:公爵大人,我想问一下……   公爵:喜欢我。   伊洛里:不是,我——   公爵:房间号,我的。(递出纸条)   伊洛里:我不要这——   公爵:还想要结婚,这么贪心?   伊洛里:我完全不想跟你结婚。   公爵:不可能,我这么有钱。   伊洛里:……→_→   再后来,伊洛里想抽身走人,却发现那矜贵又冷傲的公爵不知何时圈住了他的腰身。   公爵:你要去哪里?   公爵眼神愈来愈危险,贴着他耳朵低语:不是说爱我吗,那这辈子就只能留在我身边。   伊洛里才回过神,他好像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卖给了一个富可敌国的小气吃醋精。   ===   【阅读须知】   1.蓝血人,血液呈蓝色,为较为强壮长寿的人类,寿命一般有120岁,为人类社会的主要组成群体,性格偏理性冷静。   2.红血人,血液呈红色,人数稀少,血液天生带有异香,香味因人而异,感情较细腻热情,热爱自然和书籍。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西方罗曼 打脸 甜文 西幻 美强惨   主角视角:伊洛里 狄法   一句话简介:公爵有钱,诚意征求一个老婆   立意:自己要成为自己人生的英雄    第1章   初冬,灰色的雪尘如纸屑在寒风中翻飞。   嗒嗒、嗒嗒——   空无一人的道路上,一架高挑的、骨架充满科技感的金属马车突兀地出现在了朦胧雪雾中,坐在最前排的车夫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红鼻子。   “绅士老爷你可坐好了,咱们很快就要到灰铸铁城堡了。”车夫杰布说着,猛地抽了拉车的独角兽一鞭子。   通体雪白的独角兽嘶鸣一声,又再度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车厢里的人没有多言,阴影中,他的嘴唇红润,脚边的皮箱似乎装了很多东西,十分沉重,有鎏金的纹饰印在箱子中央。   杰布好奇地看他一眼,“绅士老爷,您从哪里来?”   灰铸铁城堡可不是供游客观光的地点,那是流淌着黄金血脉的卡斯德伊家族的领地中心区,一般人别说去那里,光是靠近方圆二十英尺都要再三思量是不是真的值得冒着触怒城堡中那位尊贵不可言的黄金大公的风险都要去。   “我当公爵府上的车夫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像老爷你这么年轻的家庭教师去城堡就职。您一定读过很多书吧。”   伊洛里·亨特搓了搓已经冻得发僵的手指,笑笑道:“说笑了,对比我的同事们,我可不能算博闻强识,只是对文学和修辞学有所研究,刚好符合公爵的用人要求而已。”   伊洛里天生微笑唇,未语便先带三分笑意,浅绿色的眼睛如碧玺,干净纯粹,即使是在如此恶劣的暴雪天气中,听他说话依旧让人觉得舒心温和。   “老人家您也不用这么客气,直接叫我伊洛里就好。”   伊洛里从随身的提包里拿出来一个装满了威士忌的随身酒壶,递给车夫,“给您,来点酒暖暖身子吧,顶着风雪赶这么久的路,都累坏了吧。”   “那可不,从早上公鸡叫的第一声我就起床了,忙活到现在,真是够呛。”杰布咧开嘴笑,红鼻子被烈酒那么一熏,更是红得像树上的樱桃。   “啊,我说这话可不是为了怪你,实话说,伊洛里,你跟其他来做家庭教师的家伙都不一样,”他竖起大拇指,“你更棒。”   伊洛里:“谢谢您的评价,只担心戒律森严的公爵府并不赞赏我这种性格。”   “老人家,进入公爵府邸后有什么必须遵守的注意事项吗?对待两位小少爷,我是否需要更严肃些?”   伊洛里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俨然就是一个初来乍到,希望迎合雇主喜好以得到留任机会的年轻教师。   杰布摆手:“可别,两位小少爷可最讨厌老古板,越是严肃的家伙,他们越喜欢捉弄,短短一个月时间就已经气跑了好几个家庭教师。”   他自上而下地扫过伊洛里,从他微微卷翘的栗色短发到书生气极浓重的着装,鼻梁上方似乎还残留一些眼镜的压痕。   “伊洛里,你长得面嫩,会比较容易讨小少爷们的欢心,但你懂的,小孩子就是比较喜欢恶作剧,注意点别轻易相信他们说的话,不要吃他们递过来的任何东西,就能避开他们的一大半整蛊活动了。”   “那面见公爵大人时——”   “呵呵,关于公爵大人我可就没办法给你任何建议了,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讨好他,”杰布回忆着那位不苟言笑的古堡主人,说,“唯一一点,最好离那位远点。”   “……为什么这么说?难不成公爵很暴戾,喜欢体罚仆人吗?”   “那倒不是,”车夫左看右看,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你是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可能没听过‘卡斯德伊的诅咒’。”   伊洛里懵懂摇头:“听起来很陌生。”   “这个诅咒是指卡斯德伊家族中的人容易患上狂热的疯病——黄金热,活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发疯死掉。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公爵大人在自己的祖父——尼古拉斯老公爵和妹妹相继离世后,行事也变得愈加乖戾起来,不仅无端端封闭了多条矿脉,不让人开采,甚至还把巨量的金钱都投入到了科学院。”   杰布津津有味地咂摸着那带浓烈风味的威士忌,八卦道:“传闻啊,公爵在暗地里命人炼制着那传说中能治愈任何疾病,甚至可以使人延寿长生的贤者之石哩。”   贤者之石!   车夫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伊洛里在听到这个名词时双手紧握在了一起,绿眸里燃烧起莫大的憎恶与愤怒。   伊洛里想到那个皮肤布满白色瘢痕的占卜师说的话——   【教授先生哟,你说你的妹妹是在灰铸铁城堡附近写生的时候失踪了?桀桀桀桀,水晶球的脉动告诉我,你妹妹的失踪跟城堡的主人脱不了干系,十有八九就是他掳走了。】   【你问为什么要掳走她?】   仿佛嘲笑他的天真,占卜师嘲弄地咧开了黑色的牙齿。   【纯洁的红血少女的鲜血可是传说中要炼制贤者之石的必要材料之一,无所不能的贤者之石——就算是最蠢笨的傻子也好,谁会傻得不想要它。别忘了,皇室的炼金所今年已经建起第五座了,再多一座藏在蓝血公爵城堡里的炼金所又有什么好奇怪。】   一想到妹妹索菲娅现在极有可能在冷酷的公爵手中受苦,伊洛里就忧心得坐立难安,也因此,他才毅然辞去查纽卡大学的终身教授职位,应聘公爵府邸的家庭教师一职。   杰布说到一半,突然掀开车厢布帘,雪粒似子弹猛烈扑打到伊洛里脸上。   “看呐,前方就是卡斯德伊家族的心脏——灰铸铁城堡了!”   伊洛里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的眼前伫立着一座恢弘无比的灰蓝色城堡。   在融融风雪之中,它沉默无言,如同铁水浇筑而成的泰坦巨人,要随压顶的乌云倾轧下来般,充满慑人的压迫感。   “吁——”   杰布收紧缰绳,马车在镀了一层金膜的铁栅门前停下。   杰布:“海伍德·阿尔管家已经在城堡大厅前等待你,你沿着门后那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到。”   “我会的,谢谢您给的忠告。”伊洛里向红鼻子车夫道谢,提着皮箱走下马车。   看守大门的其中一个士兵拿着名册从岗哨出来:“来客请出示邀请函或铭牌核验身份。”   虽然嘴上说“请”,但士兵高傲地仰着下巴,语气跟命令也差不了多少,他身上的锁子甲与腰间的佩剑碰撞出细碎的响声。   在外边价值千金的锁子甲就如此轻易地被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守门士兵穿在身上。   “这是我的邀请函。”伊洛里收敛起微不可察的惊诧,从提包里摸出来一个厚实的信封,打开,一个小小的淡青色虚像投射到空中。   这是显像魔法的效果,能够将一个人的体征、外貌等以“虚像”的形式忠实地复现出来,常用于高规格的警备安检中。   士兵仔细对比过邀请函上的虚像与伊洛里,又再看名册上亮起的闪光,确认道:“伊洛里……亨特教授?”   “是我本人。”   “城堡规定,所有来客都需要先查验一下随身物品,以防止危险的武器或者任何违禁品被夹带进府邸。”   伊洛里打开皮箱,说:“请便。里面只有我的衣物以及一些会在课堂中用到的讲义和书籍。”   在士兵俯身去检查的时候,伊洛里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建筑群。   离得近了,灰铸铁城堡更显宏伟。   日光石铺地,独角兽拉车,煤气灯照明,即使对普通的蓝血贵族而言,也是令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奢侈,而理所当然享有这一切的黄金公——狄法·卡斯德伊,就在这座庞然巨物之中。   妹妹送的铂金手链贴在手腕上,冷得让他的皮肤觉得刺痛,像钢针在扎。   伊洛里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别怕,索菲娅,哥哥现在来救你了。   寒风夹杂着雨雪呼啸,只是在风中站几分钟,人就几乎要冻僵了,所以士兵检查完行李,并没有怎么刁难伊洛里,就把邀请函还给了他。   士兵:“除去主干道外,城堡内所有小路都布有魔法阵,如果不想受伤,注意点别随便乱走,直接去敲开城堡大门,阿尔管家会在里面。等拿到身份铭牌后,你佩戴在身上,魔法阵就不会误伤到你。”   在繁琐的审查程序之外居然还要在城堡内部安排如此多的魔法阵,用“铜墙铁壁”来灰铸铁城堡形容都不夸张。   不过伊洛里也可以理解,毕竟卡斯德伊家族肩负守卫帝国边境阵法的职责,面对那些在边境徘徊的、尖牙利齿又无比狡诈的影魔,安保再如何加强都不为过。   走过贯通前庭的主干道,城堡的大门宽敞到足以容许两架马车并排而入,数根希腊式的大理石柱子撑起门廊,美丽的石材纹理如蔓生的爬墙虎藤蔓。   伊洛里按下门铃,整理了一下衣领,耐心等待着。   咔——   无声无息中,看起来材质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伊洛里·亨特教授,你迟到了一刻钟。”一位老人掐着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第2章   海伍德·阿尔的年纪显然很大了,发须皆雪白如棉,胡子足有一拃长,胡子上面简单地缀了一条珍珠链作为装饰,一截泛着金属光泽的表链从他衣裳内袋里延伸出来。   就如所有典型的蓝血贵族的管家一般,他微微抬起下巴,半耷拉着眼皮,高傲、一板一眼,带着主人家的傲气打量着伊洛里。   海伍德吩咐身后的男仆:“你将亨特教授的行李拿到他的房间里。”   “遵命,主管。”   伊洛里还没有反应过来,手上已经空了,只看到手脚利索的男仆背影远去。   “管家先生——”   “叫我海伍德就好。”   海伍德的左手背在身后,站得笔直,“亨特教授,老爷已经在书房内办公,请随我来。”   古堡内部空间无比阔大,高高的天花板下,巨大的水晶吊灯从三楼延伸到一楼,但如此大的室内,却不会令人觉得空旷,精美细腻的人物肖像画和来自东方国度的丝绸帷幔占据了每一寸墙壁,将极繁的绮丽硬生生堆叠出来。   海伍德领着路,伊洛里紧随其后,沿着楼梯往上走,走廊铺了一层极厚实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寂静无声,两人最后停在一个房间的门前。   伊洛里捏了捏腕上的手链,像是给自己打气般。   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的身份毫无破绽。   海伍德恭敬地敲门,等了一会儿道:“老爷,少爷们新的文学教师到了。”   “……进来。”   房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辣的烟草味,躺椅后的人正在点燃烟斗,一只戴满宝石戒指的手露出来。   伊洛里躬身行礼:“谨问公爵大人安,我是来自查纽卡大学的伊洛里·亨特。”   那人站起身,伊洛里看到落到自己鞋面上的阴影。对方远比他想象的要高大健壮。   “红血人?”男人极低沉的嗓音,仿佛是特意压低了声,带有些许异国韵调。   “查纽卡大学最近也开始招收红血人做讲师了吗?”   这种语气,伊洛里听得太多了。   虽然不是明确地表露轻视,但这种情况下,无疑像是在说“真罕见,居然会有红血人认为自己能够胜任蓝血高材生的教育”,仿佛红血人天生就不及蓝血人聪明,过分多愁善感,做不好任何一件需要理性的事。   这是不应该的,但是伊洛里抬起了头,想看清楚这个傲慢至极的黄金公爵的脸。   怎么说呢,伊洛里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自私自利的狭促鬼,会有三白眼、尖窄的额头和脑满肠肥的大肚子,庸俗得令人绝望。   但他一抬眼,却是对上一双不可思议的异瞳。   男人近乎缩紧成一条直线的竖瞳在非人的金色右眼中浮现,如某种冷血的爬行动物爬过伊洛里的后背,被狩猎的恐惧扼住他的喉咙。   伊洛里的潜意识几乎是顷刻就尖叫起来,说着这个男人无比危险。   这是什么,人类怎么可能生出蓝金两色的异瞳?   伊洛里愣了好几秒,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紧着嗓子道:“查纽卡大学从来未曾限制过讲师的人种。”   “公爵阁下,需要说明的一点是,我是红血人没错,但与此同时,我自信自己并不比我的任何一名蓝血同学差,不论才学抑或者是授课能力都足以进入查纽卡大学任教,当然,也足以教导任何一个青少年。”   伊洛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板成一条直线,以此来最大程度地隐藏自己的紧张。   即使是在以长寿和强壮见长的蓝血人种中,面前这位黄金家族的后裔也依旧高挺得出众。   他长得出乎寻常地英俊,但与此同时,过分突出的鹰钩鼻又令他的俊美染上了一丝令人不适的阴戾,薄唇,鼻唇沟以及下巴的胡子修剪得很利落,黑色头发浓密且长,三条发辫从鬓边垂落。   狄法·卡斯德伊那双诡丽的蓝金异瞳盯着伊洛里,眼神阴郁,好像凝结着永远不会融化的冰川。   “语气。”狄法兀地吐出一口烟,辣得伊洛里眼睛发红,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他已经毫无形象地咳嗽起来。   “对待安德烈和安东尼就用这种语气来上课。”   “他们需要被管教。”   狄法咬着烟斗嘴,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傲慢的红血人,你显然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那我就拭目以待了,期待你能比之前来的人都坚持得更久些。”   这就算是面试通过了。   狄法看向海伍德:“安德烈和安东尼现在在做着什么?”   海伍德微微躬身:“安德烈少爷正在西厢,拆解着今天早上科学院送过来的益智玩具;而安东尼少爷则是在格斗室中与武术教练进行训练。”   狄法转动着左手上的翡翠扳指,似在思索。   他又再慢条斯理地道:“你带这个……新老师去见见他们,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告诉他们不论再如何不情愿,都要从明天起开始上课。”   “直至他们的功课能够不再引起公学老师的心脏病之前,一直都会有家庭教师来监督他们学习。”   海伍德恭敬地应下。   “行了,出去吧,有重要的事情再来向我汇报。”狄法又坐回躺椅,随意地挥了挥手。   阴影恰落在狄法的鼻梁上,壁炉里晃动的火光将男人的俊脸分割成一明一暗两块区域,非人的金眸隐入黑暗,与他偏白的肤色相衬,显得既阴翳又冷漠。   伊洛里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但没有再试图说些什么。   为了索菲娅,他可以忍耐这种漫不经心的对待。   反正他也不是为了讨贵族的欢心才来这里的,重要的是只要他表现称职,能够教好那两个叫安东尼和安德烈的小孩,他就能尽量长久留在城堡中,找回索菲娅。   灰铸铁城堡的历史十分悠久,它的第一任主人——“巨斧”巴特雷·卡斯德伊大公曾与奠定开国基业的先帝一同征战影魔和黑女巫。   因此在经历了数任主人的装修整改后,城堡内部结构已经与一开始的简洁相去甚远。   不知道跟着海伍德走过了多少间房间,经过多少个楼梯口,伊洛里终于在西厢看见了自己将要负责的安德烈·卡斯德伊。   “安德烈少爷,这是您的新文学教师——伊洛里·亨特教授,这个冬假他将会住在城堡内,每日为您和安东尼少爷授课。”海伍德对待小主人也一丝不苟,半蹲下来为脸沾上油污、活像个小花脸猫的安德烈·卡斯德伊介绍伊洛里。   安德烈放下拆了一半的飞行器,打量着:“新来的老师?”   安德烈·卡斯德伊约莫十一二岁,穿着得体的小马甲,两颊布满浅棕色的雀斑,有着一双清澈的蓝眼睛。似乎是卡斯德伊一族的传统,他也束起了发辫。   虽然年纪还小,但安德烈已经有伊洛里的胸口高,可以预见,他日后会同自己的舅舅一样,长成一位身材挺拔的美男子。   “你好吗,伊洛里。”在这一点上,安德烈与他舅舅不一样,很爱笑,孩子气地露出八颗牙齿。   他伸出污脏的小手,等待着。   “伊洛里不想要跟我握手吗?”   “当然不会。”   伊洛里笑了笑,面不改色地握上那只小脏手,摸到黏腻的油渍,“安德烈少爷您好,很荣幸接下来的日子里能够跟您一起共同学习。”   安德烈笑得更开了,眼睛都眯成月牙形,得逞的狡黠光芒在他眼里闪烁。   他宣布:“你看起来似乎跟之前来的那些人不太一样,我喜欢你。”   如果头上长犄角的小恶魔有具体形象,那无疑是此时的安德烈。   海伍德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赶在安德烈将又一家庭教师吓跑之前说道:“安德烈少爷,请不要捉弄亨特教授了,他是一位博学的学者,相信他的教导将使您成为一位跟老爷一样优秀的卡斯德伊。”   “而且,恐怕老爷并不会赞许您的这种行为。”   安德烈显然对舅舅既敬爱又畏怕,一听海伍德这么说,他登时不笑了。   “我知道了,”安德烈悻悻然地收回手,撇撇嘴,“可真没劲儿。”   他再度埋首拆解自己新得的飞行器,不再关心两个大人。   回到走廊,海伍德对伊洛里说:“先洗干净手,然后我们再去见安东尼少爷。”   在卫生间,伊洛里看着被故意抹在自己手上的污渍,有些好笑地挑了挑眉。   难怪两孩子能接二连三地将家教都赶走。   只教导过有良好教养学生的老师确实难以应付这种程度的恶劣,心气高的学者甚至会将这种行为视为对自己极大的侮辱。   不过这对曾经无偿在教区学校教过三年书的伊洛里来说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那里的学生几乎一大半都是调皮捣蛋的。   伊洛里不紧不慢地拿了放在洗手台架子上的浴盐,将盐粒在手背上倒成一个魔法阵形状,低声念出基础洁净术的咒语。   下一刻,法阵亮起白光,油污漂到空中,接着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吸附了,很快消失不见。   效果很好。   伊洛里满意地点了点头。   既然作为双胞胎哥哥的安德烈会恶作剧,那不用多想,接下来要见的弟弟安东尼想必也不会是盏省油的灯。   刚走近格斗室,大门内就传来激烈的刀剑碰撞声。    第3章   门才刚一打开,一道银亮的剑光直刺伊洛里的面门。   铿锵——   长剑摔到地砖上,伊洛里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只差半英寸就要贯穿自己眼球的剑,在心底里默默捏了一把冷汗。   “哇,你是谁?刚刚居然没有被吓得尖叫。”一个带着惊喜的清脆童声响起。   穿着全套击剑服的小孩取下来铁制面罩,露出一张跟安德烈极为相似的脸。   由于刚刚才剧烈运动完,所以安东尼·卡斯德伊一张还带有婴儿肥的脸蛋红彤彤,他的雀斑并没有哥哥那么明显,只是有一对突出的小虎牙,说起话来微微带气音。   他本人看上去也似乎很在意这个小缺点,说话时会刻意抿着嘴唇。   同样的,两条发辫分别从他两鬓垂下。   海伍德波澜不惊道:“安东尼少爷,这位是城堡新来的客人。”   海伍德把刚刚对安德烈说的话又再向他复述了一遍。   一听到明天要开始上课,安东尼原本还雀跃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   “所——以——”安东尼故意拖长了尾音,怀疑地望着伊洛里,“你要来教我念——‘树’?”   伊洛里耐心地回答:“准确来说是文学与修辞学,若是少爷有需要,我也能够教导您历史学科。”   “除此之外,魔法学与炼金术我也有所涉猎,能在一定程度上为您答疑——如果少爷提出这方面问题的话。”   安东尼皱成包子脸,一副对念书过敏的样子,“呕,我才不会问那些书呆子的问题。”   “除了能读砖头那么厚的书之外,你还会点什么?”   他抱起双臂,绕着圈打量伊洛里,姿态好似在问一个街边杂耍的小丑除了抛球之外会不会骑独轮车。   黄金家族一脉相承的傲慢在他身上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伊洛里长身玉立,不卑不亢地任由他审视:“知识的力量不单止能用厚书砸晕敌人,它能做到的事远多得多,如果少爷给我机会的话,我会演示给你看。”   “我可没兴趣看你怎么读书,”安东尼的眼睛一转,继而鬼灵精地笑起来,“有了,既然你把‘知识’说得那么厉害,那肯定也能用击剑来演示出它的力量吧。”   他拍拍自己的剑,“我们来比一局,谁更快用剑刺中对方的胸口,谁就胜利。”   海伍德皱起眉头:“安东尼少爷,此举不妥。”   安东尼耸了耸肩,朝伊洛里坏笑道:“如果你害怕,那干脆承认就行,我只会从此嘲笑你是个连剑都不敢握的胆小鬼,除此之外不会做些什么。”   他自大地挑衅着,完全没有一点自己在用优势欺负人的心虚。   倘若换作以自身学识为傲,并且将一生精力都放在自己的研究上的老学究此时肯定已经被气得七窍生烟。   但伊洛里只是泰然自若地摇了摇头:“安东尼少爷,这种比赛很容易令您受伤,为你的安全着想,请恕我不能答应。”   “哈哈,说得倒好听,你就是怕了。”安东尼出其不意地挑起来剑,直指伊洛里的胸口。   他以为自己会吓到伊洛里像个小姑娘一样煞白了脸,但剑刃还没有刺出几英寸,剑身就突然白光大作,丝毫动弹不得。   “怎么?!”   在光芒中,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抚上剑身。   伊洛里的食指指腹摩挲过冰冷的铁刃,一直到剑柄,无比专注地,他一字一顿念出了蚀刻在剑柄上的神圣祷言。   “……当如是,奇异恩典,神佑世人——”   话音刚落,剑柄的温度陡然升高,烫得安东尼不得不松开手。   安东尼的眼睛睁大:“你对我的剑施了什么魔法?”   他可从来没听说过能够阻挡剑移动和使剑从使用者手中脱手的瞬发魔法。   如果真有这种堪称作弊的强力魔法存在,那皇家骑士团里的骑士们也就不用再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地刻苦训练剑技了。   伊洛里温和地笑了笑,解释道:“这不是任何魔法,而是您的剑自身携带的能力。”   “少爷您的剑是一把曾用于与影魔战斗的古剑,并且还是受已逝大主教金斯利·密克祝福过的古剑,因此只要念出剑身上的祷文,就能够使祷文箴言发挥作用,提高剑刃的韧性和锋利程度,令使用者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从影魔的魔爪下保护平民,同时,神圣的力量也约束了剑能指向的对象只能是邪恶生物。”   “这是一把不能用来伤害善良的无辜者的剑。”   “想必公爵大人已经提早考虑到这种情况的出现,因此才特意挑选了这把剑给少爷您使用。”   安东尼看了看地上的剑,又再看向伊洛里:“唬人的吧,舅舅可没告诉过我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迷上战斗和武术以来,安东尼几乎天天都会来格斗室,对自己的宝剑悉心养护,每天不止用它挥舞过一遍,他是注意到剑身上的祷文,但只是将它当做一种装饰性花纹,并没有深究。   伊洛里摇摇头:“这就是知识的作用,仅凭一把兵器的外观就能判断出它的来历和与之相关的历史,进而正确使用它。”   “一个人要能做到文武双全,方称无懈可击。”   安东尼红了脸。   他就是那个只专注于提升武技,忽视文化课修养的人。   海伍德拿出怀表看了一眼,“安东尼少爷,时候不早了,您现在该去洗澡,然后回房间休息了。”   “好吧。”安东尼显然并不怎么服气,还是噘着嘴,但没再做出那么危险的举动。   他把剑插进剑鞘里,带着走了。   铛铛铛——   忽然一阵钟声响起。   伊洛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放在大厅内的大摆钟发出的声音。   是发生了什么?   伊洛里注意到原本站在走廊外以待主人家差遣的仆人们在听到这个钟声后都不约而同地往楼下走。   “城堡内规定到晚上八点,所有人都需要回自己房间,除了老爷和少爷们的贴身仆人可以在得到命令的情况下在城堡内走动外,其余人一律不允许随意离开房间。”   海伍德一板一眼道:“亨特教授,请跟上,接下来将去你在城堡期间所住宿的房间。”   一般来客到主人家,第一件事要确定的就是自己的下榻处,但在事事不走寻常路的卡斯德伊这里,这个惯例就不起作用了,伊洛里折腾一圈下来,最后才见到的反而是他自己的房间。   客房并不逼仄,有宽大的床以及柔软厚重的被褥,伊洛里的皮箱以及提包就放在床边的地毯上,码放得整整齐齐。   出人意料的是,伊洛里发现壁炉里居然生起了火,并且不是做样子地只有几块炭火在燃烧,相反,炉膛内塞满了燃料,足以使整个房间一直保持温暖又舒适的室温到明天早晨。   这些热量是如此有存在感,若果不是能看到窗外有落雪,伊洛里都快忘记城堡外正处于寒冷的冬季。   罪恶的奢侈——伊洛里无由来想起报纸上批评那些为富不仁的富商时用的词。   伊洛里:“这个房间很好,没什么地方是需要调整的,我很满意。”   海伍德点了点头,却还站着不走。   海伍德:“明天先试课,先梳理好两位少爷欠缺的知识点,再对症下药,针对性地出习题与讲解。”   “有一点十分重要,亨特教授,希望你能做到谨言慎行,规范自身行为,虽然少爷们尚且年幼,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随意对待他们,他们继承了卡斯德伊优秀的血统,日后将会成为辅佐君王、支撑帝国的卓越存在。”   “如果,”锐利的眼神如同老鹰一样盯着伊洛里,“如果让我发现你教唆他们学坏,或者对他们做出任何不好的事情,请相信,你将会面临最严厉的惩罚——远非单纯地进监狱。”   “那么,晚好。”说完,海伍德傲慢地行了一个礼,根本不在意伊洛里会对此有什么反应,转身离开了。   这算不上警告的警告令伊洛里哭笑不得。   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有性格严肃的舅舅教养,两个外甥还会不认真学习。   家中的老管家如此溺爱骄纵,可不得培养出以捉弄老师为乐的“小恶魔”吗。   不过不管是公爵的轻慢,抑或者是管家的警告,伊洛里都不放在心上。   他打开皮箱,把里面的物件都一一拿出来,摆放整齐。   伊洛里来得匆忙,几乎没有怎么收拾就搭上了最早的那一班火车,因此箱子里除却几件冬装,就全是用惯的文具与教材。   他坐到书桌前,一边一点点捋着记忆,回想着自己从大门一路走过的地方,一边用铅笔在纸上画出粗略的城堡地图,再标出比较可疑的、可以藏匿一个少女却不会引起他人注意的地方。   这就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首先得确定索菲娅在城堡内的位置,然后再设法营救。   随着地图细节被不断完善,外边的雪也下得愈来愈大,落到地上发出沙沙声,像有鸟儿扑翅飞过。   必须要睡觉了,否则明天将没有足够的精力授课。   伊洛里将完成了一部分的手绘地图仔细卷起来,藏入他带来的一本足有一英寸厚的《帝国文学史考究》的书脊内,然后又花了一些时间写完明天上课会用到的讲义。   他熄灭灯,然后脱衣服上床睡觉。   这个房间实在太安静了,即使装饰物和帷帐充斥房间的边边角角,也依旧令伊洛里觉得无比空。   他努力闭上眼睛,催眠自己入睡,但却一直不受控制地想起狄法·卡斯德伊那双异眸。   伊洛里从来没有想过蓝与金的组合能够呈现如此诡丽的效果。   那双眼睛就像带有致命吸力,要看穿一切,一直刺入他的灵魂,令他的灵魂都颤栗。   “狄法·卡斯德伊……”伊洛里咀嚼着这个陌生的音节,心头沉重又加重一层。   那只非人的黄金右眸应该就是“卡斯德伊的诅咒”的效果。   若果诅咒的力量如此强大,能让人的五官性状都发生改变,那身患绝症的狄法必定会紧紧抓住索菲娅不放。   他见过濒死的病人,知道那些病人为了能尽可能延长生命会愿意做一切事情,即使是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孩。   这是一场战争,伊洛里必须相信自己能够赢得最终胜利。   在伊洛里熄灯的同一时间,狄法的房间依旧灯火通明。   肤色苍白得如同石像的城堡主人掬起一捧水泼到脸上,淅沥沥的水流沿着下颌滴落,他拿过旁边管家双手捧着的毛巾擦干净水渍,“新来的家庭教师见到安德烈和安东尼了吗?”   海伍德恭敬地说:“见到了,安德烈少爷把机油涂到了他的手上,安东尼少爷则差一点将剑插进他的胸口。”   “是吗,那他表现得怎么样?”   狄法把用过的毛巾放到一旁,看见镜子里黄金瞳扩散开了,如一个有自我意识的活物,正冰冷地审视着他。   海伍德停顿了一会儿,道:“具体而言,他表现得还不错,我认为他可能会比前任教师坚持得更久一点。”   狄法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别过头看向海伍德,平静地说:“他是红血人,海伍德,一个生性喜欢温暖的红血人特地来到寒冷的冰原,你觉得是为什么?”   海伍德的脸颊肌肉颤了颤,狄法眼眸深处的冷漠与戒备他再熟悉不过,“……老爷,您觉得他会是想要潜入卡斯德伊的奸细吗?”   “这要看他的行为,在你巡夜之前,把他的资料拿给我。”   “好的。”   海伍德一板一眼地应下,收拾好狄法用过的毛巾,重新搭在手臂上就要离开,狄法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另外安排裁缝给他做几套冬装,他的衣服应付不了这里的冬天,还有,明早让他来餐厅跟我们一起吃早餐。”   海伍德脚步一顿,转过身同样看不透狄法晦暗的神色,他尽忠职守地扮演仆人本色,“我知道了,老爷。”   海伍德开门出去,煤气灯也随之黯淡下来,深刻的黑暗再一次涌上来,房间深处的阴影中,只有狄法那双妖异的蓝金异瞳亮得惊人。   ----------   伊洛里在灰铸铁城堡的第一天从男仆在六点钟敲门起开始了。   男仆理查·布莱恩手上捧着装满热水的铜盆进门,手脚利落地张罗起来。   “亨特教授,管家吩咐我来看顾您的日常起居。现在请让我为您修脸。”   伊洛里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细密的泡沫抹上了下巴。   仔仔细细刮完了脸,理查又拿出一卷软尺。   “等下,这是要做什么?”   理查恭恭敬敬答道:“为您测量腰围和身高,然后交由裁缝为您制作新的衣裳。”   卡斯德伊的豪横令伊洛里讶异地扬起了眉:“管家能够决定为谁免费制作新衣?”   而且还是让专业裁缝定制,人工费加上衣料费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不,”理查摇头,“这是老爷的意思。”   伊洛里看了看自己袖子已经有些开线的外套,确实不能说得体,估计这种贵族家庭是真的把表面的体面刻入了骨子里,不能忍受自己的佣人出现任何不上档次的衣着。   伊洛里也就没有再多问什么,很配合地让理查量了自己的尺码拿去交差。   “我来为您引路去餐厅,与老爷、少爷们一同用餐。”   伊洛里愣了愣,不可思议:“什么?”    第4章   餐厅的拱顶特别做出了托着珍馐的宁芙浮雕,墙壁上的装饰画则是更能激发人食欲的水果静物画,足有四英尺长的雕花长桌摆放在餐厅的正中央,蕾丝桌布从桌面垂下。   透过落地窗,可以看见外边银装素裹的庭院,纯白的雪地已经染上一丝玫瑰粉的曙色。   即使之前没有做过家庭教师的经验,但伊洛里也知道,一般被贵族雇佣的家庭教师其实跟高级仆人的待遇没什么区别。   依旧是没有雇主的许可不能随意在屋内走动,不能够随意出入诸如客厅、书房,包括餐厅等重要的功能区。   至于三餐,则是等雇主们都已经吃过后,与仆人们一齐在厨房里用餐。   他按理说只有在必要的场合下才会在雇主跟前出现。   所以,这实在是一个很古怪的场合。   高级男仆径直将伊洛里引到了狄法的下位,正好与安德烈、安东尼两个小孩面对着面。   从伊洛里的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小孩们正抿着嘴巴装正经,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碟子里的黑醋栗布丁。   伊洛里:“早安,公爵阁下。感谢您的慷慨,客房十分舒适,壁炉烧得正好,我昨晚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暖和的一个冬日晚上。”   狄法今日的着装比昨天在书房时的更华贵了不少,靛青色大衣恰与湛蓝眸色相衬,别人穿来只会显得笨拙的皮草披在他肩上却出奇地合适,以做工细致的银链系住皮草两端,银链上的家族徽章恰垂落在胸口处,熠熠生辉,更衬托出了他气质矜贵。   狄法明显听惯了旁人的奉承,神色淡淡,“那就好。”   待众人坐定,海伍德对在一旁候着的男仆们做了个手势。   三辆餐车被缓慢地推了进来,车上分别放着三四个罩子,掀开一看,底下都是伊洛里从来没见过的菜色,有牛肉、鸡肉、鱼肉和海鲜浓汤,除此之外主食还有费时费工的千层面,丰盛得令人难以置信。   伊洛里跟所有亚瓦尔帝国的居民的习惯一样,早餐一般都会吃得丰盛些,这样中午就不会轻易感到饥饿,到很晚的时候才吃晚餐。   但他从没有给自己准备过像今天这般丰富的早餐。   但有冷酷得像座冰山一样的城堡主人在旁边坐着,即使是滋味丰富的龙虾浓汤、鳕鱼鸡蛋烩饭和烤肉,伊洛里也很难期待起品尝美食的环节。   他明确地预感到自己要消化不良了。   伊洛里看了看,手侧的餐布上整齐排列了纯银的刀、叉、汤匙等常规餐具,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怪模怪样、不知道该怎么使用或者用来吃什么菜的餐具。   伊洛里看第一道端上来的冷盘是拌入了干酪的小牛肉沙拉,他就直接用叉子将沙拉卷起来吃。   安德烈看见了,对旁边的安东尼挤眉弄眼。   他像是故意要做给伊洛里看的一样,慢条斯理地先用刀把牛肉分成小块,然后再用叉子将牛肉碾入干酪中,动作慢得有点做作的意味。   伊洛里对他这种孩子气的举动感到好笑。   “公爵阁下,”伊洛里指了指一个放置了生鸡蛋的高脚杯,“杯中的这枚鸡蛋是需要打破放入鳕鱼烩饭中吗?”   狄法:“都可以,按你喜好的方式调味即可,在这个餐桌上没有那么多规矩。”   伊洛里拿汤匙敲破了鸡蛋壳,把鸡蛋和蛋清一并倒入了小牛肉沙拉中,再次用叉子把牛肉卷起来。   这种行为几乎是在对安德烈宣告“我不在乎贵族是怎么吃的,我只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这种幼稚的行为可无法羞辱到我。”   安德烈觉得无趣,扁了扁嘴,不再用叉子折磨牛肉了,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盘中剩余的沙拉,羽衣甘蓝的涩味让他露出苦相,但碍于舅舅在场,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挑食了。   狄法:“我读了你去年三月份在真理学报上发表的文章——《帝国武器史的嬗变:以宝石附魔为主要切入角度论述炼金术与古魔法的拓展应用》。”   “很特别的题目,就我所知,帝国里并没有多少人正在研究这个课题。”   事实上是根本没有。   一个柔弱的学者,不会对这种冰冷的历史感兴趣,他们更热衷于分类十四行诗歌的不同体裁,而不是提出类似于“火|药|枪|炮是未来武器的发展方向”这种离经叛道的学术观点。   伊洛里有点惊讶,他没料到狄法居然还会特意找来自己的论文看,并且还看得懂。   那篇文章涉及的资料大部分是完本于上个世纪的著作,即使是专门研究史学的学者读来也会觉得晦涩,并且里面的中心观点也并不符合当前主流观点。   他一度找不到愿意接收那篇论文的出版社,最后还是真理学报用了小半年时间审稿,认为其符合发表的要求,文章才历经波折最终发表了出来。   不过伊洛里转念一想,也说得通,不学无术的草包可无法整合矿业的上下流产业,垄断大部分的开采与冶炼权。   甚至可以说,自狄法成为卡斯德伊家主以来,卡斯德伊一族拥有的矿脉中出产的黄铜产量甚至能影响帝国是否会出现货币荒。   狄法细长的金色竖瞳扫了伊洛里一眼,说:“教授,你对炼金术和魔法的评价似乎很低。”   说不出是何种语气,仿佛只是叙述,又仿佛考量。   伊洛里不知道狄法想要听见什么回答。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个观点无人赞同,帝国内不管下至平民还是上至皇室,无人不以天生拥有元素亲和力、成为魔法师为荣。   每时每刻都有全新的施咒材料搭配在进行试验,有新的咒文刻上武器。   所有人想的都会是:说魔法不比那些靠燃料驱动、笨重的铁疙瘩优越?开什么玩笑。   伊洛里不希望狄法会认为他是不学无术,只靠噱头来当上查纽卡大学教授的学术骗子,然后把他赶出城堡。   伊洛里抿唇道:“公爵阁下,或许您并不认同我的观点,但我是经过大量考研和实地研究后才会得出这个结论,所有观点都有论据支撑,我对此并不感到任何亏心。”   如果他是蓝血人,凭他在学术上的成就,即使这篇文章的观点出格,也至少会得到一些人的认真对待,可坏就坏在他是红血人,所以所有不合主流的想法都成了佐证他身为红血人不够优秀、欠缺理性的证据。   狄法转动着翡翠扳指,似乎觉得伊洛里这个回答很有意思,“要坚持这个想法,那你要说服的人可多了。”   “但很显然,即使说服不了其他人,你看起来也不会怀疑自己。”   狄法极微小地点了点头,“这不错,教授。”   狄法没有直白地说是什么不错,话题就到此终结了。   狄法的吃相不算很优雅,但很快速,在众人还没吃上餐后甜点时,他已经吃好要离席了。   狄法站起身,看向伊洛里:“教授,安德烈和安东尼就交由你教育,倘若他们有什么出格的行为,你尽管纠正,不需要因为他们是卡斯德伊的继承人而放低姿态迁就。就当是在教导普通的学生。”   这番话并不全然是讲给伊洛里听的,也是在讲给两孩子听,提醒他们不能够依仗卡斯德伊的身份欺人。   看见伊洛里点头后,狄法离开餐厅,看他走的方向,应该是往书房去。   舅舅一走,比较好动的安东尼顿时就坐不住了。   安东尼问:“海伍德,舅舅说课要上到什么时候?总不可能一整天都在上课吧。”   海伍德沉吟半晌,“老爷没有明确要求。”   “意思应该是由亨特教授决定课程开始和结束的时间,以及授课内容。”   这一句话海伍德是看着伊洛里说的。   安东尼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怎么想伊洛里都不会对他们手下留情。   伊洛里倒是很看得开,他也没想要在这种事情上给两个小孩使绊子。无限制延长上课时间只是损人不利己。   伊洛里:“我将按照一般公学的课程表,每日安排四节课,早上两节课,下午两节课,每节课的课时为一个小时,中间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   “至于授课内容,早上以复习巩固为主,下午则是学习新知识。”   安德烈转动了一下脑筋,从善如流地回应道:“我们一、定、会、好、好、配合的。对吧,安东尼?”   说着,他冲自己的兄弟笑了笑,眼睛都笑眯起来。   安东尼接收到了信息,原本还郁郁寡欢的,也一下子笑开了,尖锐的小虎牙露出来:“诶——那当然了,哥哥。”   两小孩这种表现,摆明了不会让伊洛里的安排顺利落实。    第5章   授课地点选在了城堡内有充足的光照且偏僻安静的图书馆。   从偌大的图书馆里只有寥寥几排书架,并且书籍大多都没有翻阅痕迹这点上可以看出来,“不爱读书”应该是卡斯德伊的家族遗传性格。   仆人们合力搬来了一块用来板书的黑板,放在三脚架上,并且还贴心地配备了彩色粉笔和湿布,方便伊洛里讲课时使用。   海伍德的手背在身后,一板一眼道:“请确认一下是否还额外需要什么。”   伊洛里看了看放在桌面上的物件,墨水和羽毛笔一应俱全,唯一美中不足就是白纸少了点。   伊洛里道:“如果可以的话,请再给我一些能用来书写的纸张,我需要用它来布置课堂作业。这就足够了。”   海伍德应下,手脚利落的男仆很快就把伊洛里要的纸拿了回来。   海伍德拿出怀表看了一眼,表盘上面的时针已经指向9时,往常这时候他已经需要到库房清点从领地内的农庄送过来的物资。   于是海伍德说:“亨特教授,如果在授课途中有其他需要,可以直接向任何一个仆人反映,他们都会尽快满足您的要求。那么,我就先离开了。”   伊洛里点点头:“辛苦管家张罗。我会尽力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比较靠谱的大人离开了,最棘手的两个小捣蛋鬼留了下来。   伊洛里:“少爷们,请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现在我们要开始上课了。”   “哇哦,好正经喔。”安德烈和安东尼吐了吐舌头,但此时还算比较听话,乖乖地坐下了。   伊洛里看过安德烈和安东尼正在使用的教材,是由帝国教育委员会编写的,课文难度较高,对一向实行精英教育的百年名校——温铎公学来说是再恰好不过的教材。   但对两个基础薄弱的小孩来说,就不适用了。   因此他决定先不讲晦涩的文章,而是从更基础一些的抒情诗篇开始讲起。   “请翻开第7页,《误入玫瑰园》。”   伊洛里一边往黑板上板书,一边解释道:“大部分人认为这是一首伊芙·倪克拉写给恋人的情诗,但由于诗歌隐去了歌咏主体,因此也有人说它是明志诗,诗中‘玫瑰园’指代的是她想要投身文学的理想——”   “哈哈哈。”突然的笑声打断了伊洛里的授课。   两个小孩正低着头,一边咬耳朵,一边在吃吃地偷笑。   “安德烈少爷、安东尼少爷,你们得先将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   伊洛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这是一个重要的知识点,往年的升学考试都曾考查到倪克拉的作品。”   安德烈抬起脸,笑嘻嘻的:“伊洛里,你讲点有意思的啦。一直在讲那种枯燥得要命的东西,怎么能怪我们不认真听呢。”   他们还捣鼓着玩具,从手心里发出嘶嘶的发条声。   伊洛里走过去,有点无奈地伸出手,说道:“孩子们,我并不想这么做,但玩具需要先交给我保管。等下课后我会还给你们。”   “你真的要它吗?喏,给你好了!”安德烈露出一个狡诈的笑容,忽然一个软绵的东西塞进了伊洛里的掌心。   某种极软绵的诡异触感顷刻沾上伊洛里手掌,他低头看见一个滑腻腻的活青蛙,下意识一捏,青蛙呱地叫起来,腥臭的黏液湿哒哒地从他指间淌下来。   安德烈咯咯笑起来,“喜欢我们的青蛙先生吗,伊洛里。”   安东尼也跟着他一起笑,为自己的恶作剧成功而高兴不已。   青蛙还在伊洛里的手心里扭动,触感像极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极薄又极软绵的一层皮包裹着底下的软肉,表皮布满黏液,比以黏腻胶体闻名的史莱姆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两个小恶魔太恶劣了,居然用这种东西来恶作剧。   但是他们小瞧了他,他可不怕青蛙。   伊洛里莞尔一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黏液抹回安德烈的手,激得满脸雀斑的小孩喊叫,又一下看准了方向把青蛙扔到安东尼身上,“安东尼,你也不要想跑。”   安东尼顿时像小女孩一样尖叫出声,“啊呀?”   “哥哥,青蛙跳进了我的衣服里!”   他惊恐地抓自己的马甲,他能感觉到青蛙正在自己的皮肤上爬,蛙蹼留下滑腻又恶心的黏液。   安东尼尖叫着,恨不得把自己的衣服给撕下来。   安德烈显然没料到伊洛里会那么快地反应过来,被安东尼的惊恐感染得也开始手忙脚乱地撕扯起弟弟的衣裳,“安东尼,你别乱动啊!都看不见青蛙在哪里。”   “伊洛里,帮帮我们!”安德烈带上了哭腔大喊。   不可一世的小孩狼狈得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湿漉漉的眼睛望向伊洛里。   伊洛里咳嗽了一声,按住安东尼,从他衬衫的夹层中捡出那只青蛙,“好啦,我帮你拿出来。”   黏腻感刚一消失,安东尼顿时扑进哥哥的怀里大哭。   安德烈都被撞得龇牙咧嘴起来:“动作轻点,怪力笨蛋!”   伊洛里不慌不忙地说:“少爷们,恶作剧其实并不好玩对吧,特别是它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   安东尼和安德烈一时语塞,他们气愤地想要报复,可是他们也不能去向舅舅告状,因为如果那样做了,伊洛里会不会受到责备还两说,但他们肯定会被舅舅罚去面壁思过。   伊洛里率先放软了姿态,看着两小孩跟两只斗败的小公鸡一样气鼓鼓的样子,好笑道:“你们现在可以去洗洗脸和洗洗手,等回来后,我们继续上课。”   他对待调皮小孩可谓经验丰富,知道若要让小孩听话,首先自己不能示弱,杀他们威风的同时也要刚柔并济,适时给他们递台阶下。   在接下来的上课时间里,伊洛里真当无事发生一样,又回到黑板前板书。   安德烈和安东尼虽然还是不怎么把心思放在听课上,但至少没有再试图捣乱,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安德烈和安东尼这些微的改变,已经足以让中途过来旁听的管家大为震惊,他可从来没有见过两位少爷能够在课堂上表现得如此安静,他看向伊洛里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   一日的课程结束,伊洛里大体摸清了安德烈和安东尼两个人的薄弱点。   晚餐只有伊洛里跟安德烈、安东尼三个人同桌,狄法并没有参与。那位不苟言笑的公爵似乎是一早就离开了城堡,不知道处理什么事务去了。   吃过晚餐,伊洛里回到自己的房间,就今天的授课情况写了一份报告,在报告里分别提到了该如何针对性地帮助安德烈和安东尼提升成绩。   当最后一个字在纸面上落下时,一声清越高亢的鸟鸣突然震彻空气。   伊洛里险些折断了羽毛笔。   他拨开厚重的窗帘往外看,发现戴着白手套的管家正领着一队仆人在庭院的空地上站着,他们神色肃穆,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伊洛里循着他们的视线往天上看,在望见那只在天空中飞翔的生物后,瞳孔一瞬间紧缩。   两只硕大无朋的狮鹫拉着一辆华丽的马车从天而降,正正好降落到已经清扫过的庭院中央。   管家拉开了车门,面色冷峻的狄法·卡斯德伊从里面走了出来。   黄金大公似乎有所感应,往伊洛里的方向瞥了一眼。   两人对上视线,寒冰与融金就像同时存在狄法的双眸中,极寒与极热,交织成瑰异殊色,强硬地撞入伊洛里的视网膜。   伊洛里下意识向他致意,狄法没有回应,看他一眼就进了大门。   过了约二十分钟,男仆理查敲了敲伊洛里的房门。   “……有什么事吗?”伊洛里迟疑地问。   理查轻声道:“亨特教授,老爷请您到他的书房一趟。”    第6章   “这么晚了,公爵大人是为什么事要见我?”伊洛里没有立刻应下,而是先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   他发现指针已经指向七点半,按照城堡的规定,再过半个小时所有人都需要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休息,不能随意在走廊逗留。   理查为难地挠了挠脸,“老爷只说让您到书房见他,至于这么做的理由就不是我能够知道的事情了。教授,请快点吧,老爷不喜欢等待人。”   从来就只有别人等狄法,就没有狄法反过来等别人的道理,黄金大公的耐心比沙漠里的雨水还要匮乏。   “好吧,我现在出来,麻烦你带路。”伊洛里随手抓了手边的一件外套披上,顺便带上刚写好的分析报告。   不管狄法等下要跟他谈什么,首先做出一副值得信任的好教师的样子总不会出错。   城堡的墙体厚实,用了上好的青砖垒成,但因为走廊里没有暖气,所以入夜后城堡内的气温还是冷得伊洛里手脚冰凉。   伊洛里难熬地站在一旁等理查敲门,他恭敬地向主人通报:“老爷,亨特教授已经到了。”   普通仆人一般是不允许进入狄法的书房的,所以理查对伊洛里行了一个躬身礼,道:“教授,您开门进去就好,我先回去自己的岗位做事了。阿尔管家不喜欢我们擅离职守太久。”   伊洛里:“好。多谢了。”   这是第一次,一位仪表堂堂的绅士会对身为仆人的他道谢,理查愣了愣,随后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祝您好运,教授。”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祝他好运?   在这种时候收到的祝福非但不能让伊洛里放松,反而令他对接下来的会谈更加忐忑。   伊洛里不着痕迹地紧了紧外套,紧张的情绪像把缓缓拉满的弓,在心间绷紧了。   “公爵阁下,我是伊洛里·亨特,我要开门进来了。”伊洛里扭开门把,走进已经来过一次的书房。   上次这个地方给他留下的印象糟糕至极,到处弥漫着呛辣的烟草味,房间主人傲慢又无礼,言辞挑剔。   但这次来,他的观感改善了不少,空气中没有一丝灰蓝色的烟雾,煤气灯亮堂,映照得一尘不染的地砖光可鉴人。   而身形高大的狄法负手站在书桌前,长发和发辫则散在两肩,他看上去如一匹沉敛的雄狮,周身围绕火焰,存在感强烈得不可思议。   伊洛里不愿意这么想,但他觉得自己在狄法面前,气势相较弱了不少。   狄法没有看伊洛里,而是自顾自地斟了一杯红酒,道:“教授,第一天上课,你感觉怎么样?听海伍德说,安德烈和安东尼在你的课堂上表现良好?”   狄法并不太相信这番话。   虽然他平常忙于矿区的事务,并没多少时间照看两个外甥,但对于外甥们的脾性他还是了解的,两个男孩显然跟“乖巧”扯不上任何关系。   就算伊洛里像之前那些家庭教师一样怒不可遏地向他告状,狄法都不会感到意外。   狄法:“如果他们有怠慢你的行为出现,你可以直接说出来,我不会允许这种事一再发生。”   狄法这番话令伊洛里放下心来了。   哦,原来狄法不是为了解雇他才将他叫来,而是为了询问教学情况。   伊洛里思索着说辞:“嗯……少爷们比较活泼好动。事实上,他们送给了我一只活的青蛙作为见面礼。哦,我必须得说,那不能算是一份很贴心的礼物。”   他唇角的笑痕变深,“但管家也确实没有说错,在最开始的混乱结束后,少爷们的确安静了不少,也在最低限度内听了课。”   伊洛里不打小报告,但也并不想像管家那样包庇小孩的恶作剧,所以他选择用一种比较轻松的语气将安东尼和安德烈干的事说出来。   狄法不咸不淡地呵笑了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青蛙?他们把青蛙扔到了你的身上?”   “不,他们是把青蛙放到了我的手中,那只可怜的青蛙不停挣扎,几乎要吓得昏死过去。”   狄法深深地看了伊洛里一眼,道:“你倒是胆子大。”   伊洛里有些不自在地摸摸手链,“我在乡村长大,所以见惯了青蛙。”   狄法看得出来伊洛里是真的不感到害怕,对处理这种情况得心应手。   他轻笑了一下,“所以,我是聘用了一个既像无所畏惧的斗士,同时也有着渊博学识的家庭教师吗?那我还真是一个幸运的人。”   “我只是在做自己的分内事而已。”伊洛里低垂视线,直觉告诉他狄法不是真心夸赞他,更像是质疑他的勇气从何而来。   狄法饮了一口红酒,缓缓道:“既然你自信能够教育好安东尼和安德烈,那我不会插手你的计划。但你依旧保有随时向我反映他们的不良行为,并得到处理的权利。”   除了过分高傲外,狄法意外地明白事理,没胡搅蛮缠,也不偏袒自己的外甥。   狄法注意到伊洛里拿着的报告书,“你手上的东西,是要拿给我看的吗?”   伊洛里:“是的,这是今日授课情况的总结,我在里面分别列出了安德烈少爷和安东尼少爷的知识薄弱点,以及接下来的教学重点。请公爵阁下过目。”   当把报告书递过去时,伊洛里看清楚了狄法手上的戒指——左手的拇指上是碧绿的翡翠扳指,无名指戴红宝石戒指;右手的食指上则是一枚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的素戒,尾指是蓝钻戒指。   沉甸甸的宝石,戴在狄法修长有力的手指上,居然恰如其分,彰显着他尊贵的地位,不像那些胖富商,不管戴什么样的戒指,短胖的手指都能将上边镶着的宝石衬得像是块从地上捡来的廉价水晶。   狄法粗略地翻了翻报告书,“教授,你归纳得很细致。”   当目光接触到那个熟悉的诗歌名后,他顿了顿,像是回忆起自己的读书时代,“《误入玫瑰园》——还真是熟悉,我曾背诵过它,但现在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只是隐约记得似乎是一首很优美的诗。”   伊洛里应和道:“是的,它写得极美。几乎所有诗歌评选活动,都将它选为‘本世纪最美的情诗’之一。”   虽然他更愿意将这首诗理解为伊芙·倪克拉在追求文学理想的道路上的一次自我剖白,是赤子之心的表达。   狄法扔开报告书,手撑在书桌边沿,无动于衷地低头看着伊洛里,“教授,你能够为我将《误入玫瑰园》背诵一遍吗?背完,你就能够回房间休息了。”   面对这样的要求,伊洛里有点讶异。   狄法专注地看着伊洛里,鲜艳的蓝色和金色几乎要将人溺死一般的幽深,“教授你能理解吧,这种突然想起一件事,但却怎么都想不起细节的烦躁心情。”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伊洛里说道:“当然可以的,公爵阁下。”   伊洛里不是没有在人前背诵过诗歌,但现在对着狄法,这不可一世的黄金公爵,他的喉咙有点发紧。   伊洛里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不要紧张,娓娓道来——   “是风化作的手指指向路标的反方向,”   “于是一日清晨,我踏上命定的路途,”   当吐出“路途”一词时,一阵猛风把窗户刮得哐哐作响,伊洛里吓了一跳,诗朗诵也随之停下来。   “继续。”狄法漠然不动。他不着痕迹地注视着伊洛里,看他紧张得直舔嘴唇,笑唇微弯,在煤气灯的火光中艳红得过分。   “呃,接下来到:所有人走过我,”   “所有人越过我——他们奔向光明,一马平川。”   “我步入迷雾……”只念到一半,伊洛里喉咙发紧,狄法身上浓烈的烟味如同诗中的迷雾漫向他,令他头脑发晕。   狄法却像是感觉不到伊洛里对自己的排斥,进一步俯身,完全挤占入他的个人空间。   伊洛里挫败地发觉怎么自己越念下去,诗句越是暧昧,“雾中的玫瑰花海漫向我,一簇火苗点燃了我。”   “热情和爱,   幸运与大不幸,   在怀抱中,   在日光下凝结成流泪的宝石,美丽而动人。”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伊洛里窘迫极了,他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似乎对一个男人当面念了一首公认的情诗。   而这个男人还漫不经心地听着,似乎在挑剔着他的“表白”。   伊洛里稳住心神,尴尬地说:“阁下,我念完了。”   狄法做了个手势,示意伊洛里走近,他理了理伊洛里没穿整齐的领口,手像扼住在他脆弱的脖颈上,伊洛里感到压迫,听见狄法在自己耳边用低沉的声音,说,“教授,你念得很好,继续做好你的本职工作。”   伊洛里心底一沉,表情维持镇定,“谢谢您的赞赏,公爵阁下。那么我先回房间了。”   狄法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书房门关上,伊洛里还仿佛能感觉到黄金公爵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第7章   伊洛里并不知道自己的衣服尺码究竟被用去做了什么。   所以当在灰铸铁城堡生活半个月后,看见理查用推车送过来的一堆衣服时,伊洛里出离地震惊了。   理查:“教授,这里一共有八套衣服,秋冬季各一套,春夏季各三套——这套浅棕色呢子长大衣是与鹿皮手套相配,裁缝在大衣内里额外缝制了一层绵密的羊绒,保暖效果比普通大衣要好许多;米白色长礼服与坎肩已经搭配好;至于春夏时节穿的丝绸衬衫则各有一条花色相衬的领巾……”   理查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像是能对着这一排新衣服连续讲上半个小时,伊洛里只听了一半就不得不打断他。   伊洛里:“请等一下,你确定这些衣服是我的吗?”   伊洛里感到不可思议。他以为最多就是跟其他仆人一样得到两套标准的制服,而不是几乎能够将整个衣橱塞满的正式礼服和冬大衣。   理查停下来,眨了眨眼睛,好像也有点迷惑:“是的,我确定这些就是您的衣服。”   伊洛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会得到这么多衣服,这也太过贵重了,我不能随便收下。”   光是那件长大衣,就抵得上他不吃不喝在查纽卡大学工作三个月的工资了。   不管怎么想,他只是一个家庭教师,而区区一个家庭教师没道理得到如此优待,即使他的雇主是富可敌国的黄金公也不例外。   于是伊洛里对理查说:“这些衣服先不要放进衣柜。公爵大人现在在城堡吗?我得先去跟公爵大人问清楚这件事,这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或许裁缝弄错了公爵大人的命令。”   理查卡了一下,“呃,公爵大人在大厅,将要出去……等一下,教授。”   “我现在去问一下,很快回来。”   眼见伊洛里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理查愁得直挠头,“这可不是一个好时机啊,特别是爵爷要去皇宫的当下,他心情肯定糟糕透顶。”   ……   伊洛里在大厅见到了穿着燕尾服的狄法,他正吩咐着身边的仆人去卧室,把抽屉里的另一套袖扣拿来。   伊洛里:“阁下,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什么事?”狄法面无表情,头也不抬地整理自己的衣袖。   再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公爵的心情差到了极点,伊洛里只能硬着头皮道:“是关于您派人送给我的衣服的,数量似乎不对。”   狄法这才抬起头,一如既往阴翳地盯着伊洛里,“你对它们有什么不满?”   “什么,当然不是,它们很得体,但太多了,居然有八套,我根本穿不完。”伊洛里没能说完,拿袖扣的男仆回来了。   “老爷,您的袖扣。”他毕恭毕敬地打开那深蓝色的绒面盒,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对茶褐色的钻石袖扣,剔透的钻面内没有一点杂色。   狄法没有去拿,而是沉郁地注视着伊洛里,看出他紧张,“教授,我自己不方便戴,不如你帮我戴上吧。”   伊洛里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我吗?”   狄法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手已经伸到他面前,松散的袖口半掩着白得如同大理石的皮肤,淡青筋脉在手背若隐若现。   “不愿意?”   伊洛里微不可察地咽下一口唾沫,“没有的事,很乐意为您效劳。”   伊洛里只得拿起茶钻袖扣,打开扣脚,将它穿过袖口扣眼,再扣住,让它固定在衣袖上。   狄法低沉的嗓音从他头顶响起,“衣服多了有什么问题?我记得客房里的衣柜足够空间收纳。”   伊洛里觉得自己的发梢似被吹动,有些微痒意。   他按捺住想躲开的窘迫,道:“没有放不下,但我并非显赫人物,也不参加宴会,这么正式的礼服给我,实在浪费。”   伊洛里没办法说自己根本不想接受一个疑似掳走了索菲娅的罪犯的好意。他想要尽可能跟狄法划清界线,以冰冷的目光审视这个城堡。   “那你应该转变观念,不把这当成所谓浪费。”   “……但我还是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话一出口,伊洛里就后悔了,因为狄法的气息显然冷沉下来。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负责把狮鹫固定在车前的车夫,汇报道:“老爷,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   狄法收回手,自己将另一个袖扣戴上,生冷地对伊洛里说:“到此为止,谈话结束了,教授。”   “如果那些衣服真那么不合你心意,那随便你将它们扔掉,我不会过问你的处理方式。”   他冷冷地扔下这句话,越过伊洛里。   眼见狄法走出大门,伊洛里嘴巴张开又合上,对傲慢的城堡主人的独断专行完全无法做出反应。   简、简直不可理喻。伊洛里后知后觉地皱起脸。   伊洛里一无所得地回到房间。   像是早预料到伊洛里会碰壁般,理查仍旧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一件大衣,为难地问:“教授,老爷怎么说,我要把衣服带走吗?”   伊洛里心累地摆了摆手,“抱歉,你先放着吧,公爵忙着出门,没时间处理这种琐事。”   理查松了一口气,轻松地说:“老爷确实是个大忙人,皇家舰队昨日在对尖啸海妖的征讨中取得了胜利,皇帝陛下很高兴,因此在皇宫内举办了一个宴会,包括老爷在内的所有贵人重臣都需要出席。”   “宴会要持续三天,这段时间老爷都会在皇宫内留宿。”   伊洛里本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但听到理查说狄法要离开城堡三天,登时提起精神,“真的吗,公爵这么久都不会回来?”   “不会有错,整个城堡的人都知道。”   理查没留意伊洛里带着微妙喜意的语气,将衣裳都一一放进衣柜,整理好,抚平衣角。   直至从上边再找不出一处褶皱,理查才向伊洛里告退,“那么我先去做自己的事,教授有需要直接摇铃叫我就好。”   “好,谢谢你。”   等男仆的脚步声彻底从走廊消失,伊洛里的表情也沉肃起来。   狄法不在,他可不能放过这个搜查城堡的好机会。   伊洛里将耳朵贴在门上,耐心地听了一会儿外边的声音,确定外边没有人经过,他锁上门,指尖滑过立在桌面上的一排书,从中抽出了《帝国文学史考究》。   藏在书脊中的地图已经被细密的线条填满,标注出了各个房间和走廊,士兵巡逻的路线和时间表——这是伊洛里在城堡中摸索了半个月的成果。   伊洛里摩挲着地图,迫切希望能从上面得到一丝有可能与妹妹的下落相关的线索,“你会在哪里呢,索菲娅……”   他需要抓住一切狄法不在城堡内的空档行动起来,找到索菲娅被关在哪个房间。   “这边的空客房已经检查过一遍了,并没有可疑的声音传出来……那么西厢呢……”伊洛里用铅笔将被排除嫌疑的地方一一划掉。   从总有很多人进出的西厢、空旷偏僻的图书馆,再到有士兵驻守的门房与岗哨。   一点点的,范围在不断缩小。   到底在什么地方,既能够藏匿一个少女,又能够轻易取下她的血液用作炼制贤者之石的材料——   突兀地,伊洛里的笔尖在一个标着“?”的房间停了下来。   伊洛里迟疑了。这个房间……有点可疑。   这是他上次为了找藏起来的安德烈而意外闯入的区域,在那条静谧无人的走廊最深处,这个房间出奇地不寻常。   伊洛里回忆起看到的房间,从外观可以看出来,房间内部应该是加厚了墙壁,所以才会占了普通三个房间才有的空间,更古怪的是,它安装的是一扇石门,门的上半部凿开了一个四英寸见方的口子,好像是为了供谁从里面往外看。   就伊洛里所知,只有关押重刑犯的监狱才会采取这种设计。   当时,伊洛里想要靠近点看清楚那房间里面的景象时,神出鬼没的管家突然从走廊另一头叫住了他。   那时管家的神情肃穆,盯着伊洛里伸向石门的手,“亨特教授,安德烈少爷已经回到图书馆了,两位少爷正在等你回去授课。”   很明显,伊洛里不可能当着海伍德的面去推门,所以他只能囫囵地应了一声就往回走,心里想着下一次找机会再回来调查清楚。   但在伊洛里经过管家时,老人一张如同风干的橘子皮的脸直直地朝向他,两只眼睛像深渊一般幽深,“亨特教授,城堡里面布置了很多连在这里生活多年的仆人都不知道的机关,虽然它们都是为了防居心叵测的小人而设置的陷阱,但有时候也会误伤到人。”   “有时候,某个人可能只是走错一步,误触了某扇门,就会引来一枝毒箭穿透脑袋,又或者是被掉落的斧头砍断手,下辈子都只能凄惨地活着。”   光是听这些描述,寒气已经从伊洛里的脊椎骨里窜出来。   海伍德面无表情地警告道:“所以我会诚心建议教授您最好不要未经询问就四处乱走,更不要触碰陌生的东西,安分守己,学者的好奇心不适合出现在这个城堡里。”   伊洛里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又回答了什么,但依旧能记得海伍德的眼神,看着他像是看一具苍白的尸体,冷酷又毫无感情。   而他后面想再去那条走廊,就已经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守在楼梯口了。   随着思绪回笼,伊洛里又再度望向桌上的地图,喃喃自语:“索菲娅,你会在这个房间里吗?”   虽然海伍德·阿尔严厉警告了他,但伊洛里还是决定冒险。   为了珍贵的妹妹,他可以做到一切。   伊洛里把带问号的房间用力地圈了起来。   显而易见的,要打开一扇被锁起来的门,首先必须要找到门对应的钥匙。   伊洛里见过海伍德曾从衣服内袋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上锁了的图书馆大门,这说明,城堡内的大部分钥匙都在他手里。   伊洛里咬着指甲,他需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海伍德的钥匙才能打开那个房间,又或者——他可以根据原钥匙复制出一把新钥匙?   铛铛铛——   宣示宵禁的钟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寒鸦发出粗噶的鸟鸣声,振翅飞向夜空。   伊洛里被吓了一跳,看了一眼窗外幽深的夜空,外面什么也没有。   他深深地呼气,又回到这个问题上,要怎么样他才能拿到管家的钥匙呢?   伊洛里苦苦思索着,目光落在旁边未批改的作业上,忽然有了思路,管家对他这个外来人会严防,但对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安东尼和安德烈可是完全不设防。   事实上,他根本不必自己冒着风险去偷钥匙,只要能够说服两个小孩将钥匙带给自己,照样可以达成目的。   --------------   第二天,伊洛里在黑板上板书时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   安东尼和安德烈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平时总唇边带三分笑意,仿佛永远不会有坏情绪的伊洛里是怎么了。   安东尼和安德烈靠在一起,小声地讲着悄悄话。   安德烈:“安东尼,你把巫毒娃娃放进伊洛里口袋了吗?”   安东尼无辜摇头,“怎么可能,放了我早告诉你了。”   安德烈不明所以地盯着弟弟,“还没放?可他已经叹好几次气了,还有什么能让他不舒服?”   “我也想知道呢。”   两兄弟正大眼瞪小眼时,伊洛里又是一声长叹。   性子急躁的安东尼率先憋不住,抬起一双写满问号的大眼睛,问:“伊洛里你今天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一直叹气?”   伊洛里板书的手停下来,背对着安东尼和安德烈,嘴角忍不住上扬。好,两个小孩终于上钩了。    第8章   面对安东尼的问题,伊洛里没有立刻把想好的说辞说出来,而是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批改了你们的作业,所以才叹气。”   “安东尼,如果你将设置那些令人出丑的陷阱的一半精力放在默写古大陆通用语上,我相信你完全可以早早地完成功课,去格斗室把长剑挥舞上一百遍了。”   安东尼不服气地噘起嘴:“瞎说,我明明有很大进步,忘记最后那三个单词的读音又不是我想要的。伊洛里你就是对我太过严格。啧,所以你叹气就只是因为我的作业没做好吗?”   “我倒真的希望只是这样,”伊洛里一脸失望地说,“在来这里之前,我听闻过黄金家族——卡斯德伊一族都是举世无双的战士,是帝国最锋利的刀刃,但是,我现在所看见的却不是这样,身为荣耀的卡斯德伊后裔,你们却只能对我一个小小的家庭教师使坏。”   “什么,你说的不对,我们才不是那样。”安德烈和安东尼满脸通红,争先恐后地反驳道。   “我很擅长剑技,赢得过不止一个击剑比赛……”   “我制造的小机器人能够不借助一点儿魔法连续行动三个小时……”   他们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还干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想要驳倒伊洛里。   伊洛里:“安东尼,你确实擅长武技,但剑却不止指向你的对手;安德烈,你或许在机械制造方面天赋异禀,但同时也以捉弄无辜的人为乐。”   安德烈和安东尼面面相觑,说不出反驳的话。   “看吧,你们可不敢去捉弄管家,在严肃的老人面前表现得像小绵羊一样乖巧。”   “什么——谁、谁说不敢的。”安德烈不服气地抗辩。   安东尼则啊了一声,惊愣的眼神仿佛在问“哥哥,我们敢吗”。   虽然海伍德平时会纵容他们调皮捣蛋,即使惹出大乱子也不会像舅舅那样罚他们在房间里禁足,但多数时候,海伍德依旧严肃得刻板,表情仿佛一万年也不会有波澜。   甚至安东尼压根就没见过海伍德那张沙皮狗似的老脸露出过笑容。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要为这场打赌而去惹恼海伍德,如果做得太过分,海伍德很有可能会向舅舅告状。   安德烈揪了安东尼一把,“呆子,别‘啊’了,我们当然敢。”   “光说是不算数的,你们得用行动才能说服我。”伊洛里说着,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想,再没什么比偷走管家宝贵的钥匙更难以达成的任务了,如果你们真的能成功,那我就承认你们是一个厉害的卡斯德伊。”   “就这样?这种小事可不要太简单。”安东尼沉浸在要自证自己不是一个欺软怕硬的胆小鬼的想法中,完全没有注意到从伊洛里碧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安德烈问:“那如果我们成功了呢,那时你要怎么办?”   伊洛里笑了:“这个嘛,如果你们能做到,我们休息一天到户外上课怎么样?那肯定会比在图书馆里坐一整天有意思得多。”   他还不忘往火上添了一把柴,“我很期待你们真能让我把话给收回去。”   都不需要什么引导,安德烈和安东尼就自动跳进了伊洛里挖的坑里了,涨红了脸,“你等着瞧。”   他们根本等不了,就想立刻跑去找管家,证明自己的厉害。   伊洛里叫住他们,“不要着急,不然管家很容易就发现你们的小动作了。”   他看了一下时钟,“还有一刻钟……不,十分钟,阿尔管家就会过来,到那时我会你们吸引他的注意力,给你们制造空隙。”   听见伊洛里这么说,安德烈和安东尼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骗人,原来你是这样的伊洛里吗?”   伊洛里唇角微扬:“很奇怪吗,我可没有说自己从来没做过恶作剧啊。”   安德烈和安东尼对伊洛里的印象改变了,完全没想过一本正经的家庭教师会对做恶作剧那么上心。   他们反而对伊洛里多了一丝亲近感。   伊洛里让两个小孩靠近点,讲起了他的计划,“等下我们就先这样……”   “嗯嗯……”   ……   监督完男仆将庭院中的积雪清扫干净后,海伍德·阿尔捋着胡子,发现亡妻留下来的珍珠链歪了,他皱起眉,花了些时间把珍珠链在胡子上重新摆正,然后往位于城堡三楼的图书馆走去。   等将少爷们哄上床睡午觉后,他还要接着去厨房吩咐厨娘们开始准备下午茶点心和加蜂蜜的红茶,不然若少爷们醒来发现自己没有下午茶吃,可是会生气的。   海伍德很满意自己能够一如既往地将城堡的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   从作为尼古拉斯老公爵的副官,跟随老公爵征讨影魔,到作为管家进入城堡工作,迄今为止他已经为卡斯德伊家族服务了六十一年有余。   现在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有生之年看见狄法大人娶妻生子,看见安德烈和安东尼两个小少爷平安长大,那就算是死了,他也能心满意足地躺入棺材,有脸面去见已经去世的尼古拉斯老公爵。   走到下一个拐角,海伍德看见新来的家庭教师正站在吉莉安小姐的画像前若有所思,海伍德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这伊洛里·亨特的行为不太安分,总在不应该去的地方徘徊。   海伍德一开始以为伊洛里是引诱了城堡中的某个下等女仆,所以总要找偏僻的地方跟情人私会,但在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伊洛里似乎只是单纯地对城堡内部构造感兴趣,除了喜欢乱走之外,并没有更多逾矩的行为。   海伍德不喜欢好奇心太过旺盛的人,因为那样会增加他的工作量,所以他虽然不讨厌伊洛里,但对伊洛里也并不能说有什么好感。   “亨特教授,你在这里做什么?”海伍德看了看他身后的图书馆,但里面空无一人,看上去安德烈和安东尼一下课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伊洛里向海伍德致意,微笑道:“我只是在欣赏这幅画,画工可真好,对人物神态的刻画精妙绝伦,如若不说,我会以为世界上真的存在这么一位高雅的夫人。”   画像上的女人长发披肩,桃心脸,有着一双明澈如湖水般的蓝眼睛,很特别的是,她手上不像其他贵族小姐一样拿着绣花的扇子,而是握着一柄长剑,她眼神坚定地直视前方,似乎不会被任何东西轻易地打倒。   海伍德不赞同地呼出气,向这无知的人解释道:“这是吉莉安小姐,老爷的妹妹,安德烈少爷和安东尼少爷的母亲,并不是某个画家虚构出来的人物,没见过多少世面的画家可无法凭空想象出来像吉莉安小姐一般美丽聪慧的淑女。”   海伍德像是最忠实的捍卫者,不允许任何人随意揣测有关卡斯德伊的一切事情。   海伍德张开口正要问两个少爷去了哪里,安德烈像个小炮弹一样冲出隔壁房间,径直撞进海伍的怀里。   海伍德疼到脸白了一瞬,“安德烈少爷。”   “哦!海伍德,抱歉了啊!”安德烈和安东尼嘻嘻哈哈地笑着,往走廊另一头跑走。   “少爷们,小心些不要摔跤了。”海伍德习惯性地去摸怀表,看离午休时间还有多少,不然要是安东尼和安德烈玩太久,错过了午休就不好了。   只是手刚放入内袋,海伍德的脸色登时一变,他原本放在口袋里的钥匙不见了。   童声还在走廊回荡,似乎隐约还能听见钥匙撞在一起的脆响,海伍德原本肃然的表情变得急切,“安东尼少爷、安德烈少爷,等一下。”   他也顾不上不稳重,忙疾步赶了上去。   等人都已经走远后,伊洛里才弯下腰把安德烈刚才丢到自己脚边的钥匙捡起来。根据不同钥匙上的标签,他很快就找出了能开启石门的那把钥匙。   他将钥匙压进了随身的大辞典中,再用力合上书,辞典里面的纸张浸了水,湿润的纸张缓慢下陷,拓印下钥匙形状,根据这个形状,可以轻而易举做出一把复制品。   伊洛里看着书页里拓出来的效果,喜出望外,“成了。”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钥匙还给海伍德。   ****   即使海伍德年事已高,但早年的军旅生涯还是没有白费,他很快就在走廊尽头逮住了两个小孩,试图让他们交出钥匙。   海伍德脸都黑了:“少爷们,这个玩笑并不恰当,钥匙关乎城堡的安全,那不是能够拿来戏耍的消遣。”   “海伍德,你在说什么啊,我们可没有拿什么城堡钥匙。刚才只是两个人在玩闹而已。你说对吧,安东尼。”   “对啊,哥哥。”安东尼眨了眨眼睛,大大的蓝眼睛无辜得很。   海伍德面色严肃地说:“老爷可不期待少爷们变成一个满嘴谎言的幼稚鬼,如果一再发生这种事,我必须要考虑是不是有必要向老爷报告,建议他另聘一位更严格的教师来指导少爷们学习。”   这时,伊洛里的声音从后边传来,“管家先生,我想您错怪安东尼和安德烈了,他们确实没有拿走您的钥匙,因为它掉在我脚边了。”   海伍德转过头,就见伊洛里微笑着晃了晃手中的钥匙串。   “还给您。”伊洛里将钥匙交还给海伍德,瞥见安德烈和安东尼在海伍德看不见的角度对他挤眉弄眼。   伊洛里也对他们笑了笑,干得不错。   海伍德的嘴角抽了抽,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算了,少爷们正是喜欢玩乐的年纪,这种程度的调皮很正常。   海伍德没再说什么,把钥匙放回内袋里,就哄安东尼和安德烈回房间午休了。    第9章   在拿到拓印的当天晚上,伊洛里就借口说自己想要做一些手工活打发时间,设法让理查拿来了几块木头和一把能够用来切削木头的小刀。   柴火在壁炉里“噼啪”燃烧,随着墙壁上的人影伏下来,木头的削刻声一点点变得清晰。   “长……4英寸,3个齿槽……”伊洛里一边把木块削成短细的木条,一边比对着由钥匙印痕转绘到纸上的图纸。   忙活了一整个晚上,墙上的挂钟指针不知不觉中指向12点,伊洛里转动已经僵痛的脖子,喃喃道:“今天只能先到这里了。”   他搓了搓发红的手指,将还只有钥匙雏形的木块包进一张白纸里,藏进隐蔽的角落,接着把残留的木屑都扔到了壁炉。   橙红的火光很快就吞噬了木屑,跳跃着燃亮了一些,映照在伊洛里脸上,他表情沉凝。   伊洛里脱下衣服躺到床上。   理查用铜壶暖过的被窝此时已经冷得像冰窖,但伊洛里却仿佛感觉不到冷意,心头像有一簇小火苗在燃烧,一想到很快能够救出妹妹就激动得难以遏制心情。   伊洛里又记起母亲在十字路口一边哭一边向行人派印有索菲娅照片的寻人启事的场景,那天他劝精神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母亲先回家,他抱住母亲,向她一遍遍保证自己会将索菲娅完好无损地带回家,觉得心也快要碎了。   而现在,亨特一家所有失去亲人的痛苦与悲伤,都要迎来结束。   直到睡过去之前,狄法那双幽深又诡丽的蓝金异瞳一刻都没有再度在伊洛里的脑海中出现。   接下来,伊洛里保持这种每天晚上都雕刻木块到凌晨的速度,终于在狄法将要回来的前一天晚上,赶工完成了一把木钥匙。   如同对待一尊易碎的艺术品,伊洛里小心翼翼地把木钥匙放进大辞典里的拓印中,慢慢合上书。   伊洛里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木钥匙有哪点跟拓印不符合,不由得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成功了。   伊洛里就着灯光最后把地图背过一遍,看一眼墙上挂钟,今天的钟声已经响过,现下外边走廊空无一人。   现在正是行动的最好时机,他不想再等了。   ------------   滴——答——   阴影将大厅中的摆钟斜分成两半,秒针一格格往前推。   在漫长到仿佛永远不会停下来的滴答声中,一扇房门被悄然推开。   伊洛里赤足踩在铺在走廊的地毯上,觉得踩入了烧红的炭火堆,极寒的冷空气针一样刺着他的皮肤。   “好冷……”伊洛里倒吸一口凉气,望向幽暗的回廊深处,两侧墙上的煤气灯发出一圈黯淡的光芒,白日里无害的画像仿佛在黑夜中活了过来,画中人一双双眼睛冷瘆瘆地注视着他。   此时城堡安静得令人害怕。   伊洛里谨慎地往移动,走到楼梯口时,突然间听到了一个声音。   “哧。”   类似喷气声或水壶烧开了的滋水声。   伊洛里往上看,却蓦地看见了一只壮如小牛犊、皮毛呈鲜艳的血红色的巨型猎犬,它的眼睛发出绿色的荧光,锐利的牙齿像鲨鱼的牙齿一样突出。   怪不得宵禁能一直实行下去,不担心有人违反规定从房间偷跑出来。一般人谁会愿意面对这噩梦一样的怪物。   伊洛里忍着颤抖的恐惧往后退,只是刚踩楼梯,“咿呀”一声,血红猎犬的耳朵猛地抽动。   “莎莎,你发现了什么?”海伍德走出来。   “哧!”血猎犬虎视眈眈地盯着楼下的阴影。   海伍德摸了摸血猎犬的头,也跟着往下看,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晃动。   海伍德摸向自己腰间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影子,“不管你是什么人,双手举起从墙壁后出来。”   但影子依旧不停晃动,海伍德走近了才看清楚那是一块窗帘布,窗户没有关好,风吹得它像一个藏在暗处的人。   海伍德不悦地皱起眉,“又有人不认真做好自己的工作。”   血猎犬凑近窗框嗅了嗅,被海伍德扯住狗链拉了回去,“不要把爪子搭到窗台上,你会弄脏它。”   血猎犬听懂了训斥,哀哀地叫唤了一声,但没敢再动。海伍德关上窗户,牵着它走到走廊另一边。   等海伍德走后,正藏着旁边窗帘后的伊洛里放下捂住嘴巴的手,他看着地毯上距离自己仅有一英尺远的巨大爪印,腿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心脏咚咚地跳。   只差一点,那只狗就会发现他。   确定巨型猎犬与海伍德不会再返回,伊洛里才敢再往上走。   石门外空无一人,石材摸上去冰凉阴寒,伊洛里不敢耽误,摩挲着门侧去找那个不起眼的钥匙孔。   快点快点。   伊洛里一想到骇人的血猎犬随时有可能回来,胃部就疼得抽搐起来。   在浪费了好几分钟后终于摸到了钥匙孔,他将木钥匙插进去往右旋,心里着祈祷这能打开门。   咔、哒——   随着一声锁舌收缩声响起,复制的钥匙很顺利地打开了锁,石门安在了一条滑轨上,伊洛里用力把门往右边推。   伊洛里以为自己会在房间里看见索菲娅,但出乎意料的是房间里不仅空无一人,也没有炼金的坩埚,只有角落摆了一块纯黑的大石头,石头上刻了一个魔法阵,黯淡的月光从狭小的窗户照进来,帷帐从天花板垂落,阴冷瘆人。   一阵风来,吹动了帷帐,在变换的光影中,墙壁上的一道道巨大裂痕显露出来,最宽的一道裂痕甚至有二十厘米,不是一般冷兵器能够砍出来的痕迹。   伊洛里愣住了,“这是什么……这个房间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时一队杂乱的脚步声突然往这个房间逼近,其中海伍德苍老的声线尤为突出,他沉着嗓音在朝什么人发怒,“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宴会上发生了什么。”   男人唯唯喏喏的声音,“我们真不知道是怎么了……皇帝陛下致完辞后,老爷就忽然捂住了脑袋……我们一刻都不敢耽搁赶回城堡……”   海伍德恨铁不成钢:“问什么你们都说不知道,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当上卡斯德伊的精锐的。”   伊洛里听见了钥匙碰撞的脆响,随即石门被外边的人推开了。   “快点,将人安置到安魂石上。”   隔着几层帷帐,伊洛里只能模糊地看见士兵们搀扶一个高大的人进来,他粗重地喘息着,似乎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   众人全都避之不及,把狄法放到黑色的石头上就迫不及待地退出去。   石室突然成了黑暗的囚笼,只有压抑到极点的痛吟声在窸窸作祟。   伊洛里这下明白了这个房间是用来关押什么的了,不是一匹发狂的野兽,而是受血脉诅咒的城堡主人。   狄法没有注意到伊洛里,混乱地说着什么,下一秒,刻在石头上的魔法阵突然迸发出光芒,在白光中,狄法金红的黄金瞳仿佛蒙上了一层纱,变得空洞无神。   伊洛里不敢置信地看着狄法,只有最疯狂的疯子才会对自己使用这种会剥夺感官的咒语,如果在施咒途中出现任何差错,只是失去一双眼睛都是最轻微的代价了。   封闭了视觉后,狄法好受了些,往后靠在石墙上,呼吸轻到近乎没有,如同陷入了沉睡。   看着不设防的狄法,伊洛里紧张得咽下一口唾沫。他渴望地望向那扇石门,那是唯一的出口,如果不能趁狄法清醒过来之前离开这个房间就完了。   伊洛里绷紧每一寸神经踏出第一步,没有任何反应,心里稍稍放松,抬头却对上狄法的眼睛,鬼火在黄金瞳里燃烧,幽深得不见天日。   狄法没有说话,但伊洛里却仿佛听见他的质问,“谁在哪里?”   伊洛里嘴唇颤抖,恐惧得胃部都翻涌,觉得自己在跟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对视。   不,是被狩猎——   一道黑影从伊洛里眼前闪过,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狄法重重地压倒在地。   “啊!”伊洛里短促地叫了一声,下一刻又被掐断。狄法粗野地对待着伊洛里的手臂,像是要折断一样用力把他的手向外掰折。   好痛。   层叠的影像都在伊洛里的眼中扭曲,狄法的形象幻化成一头喷出火焰的恶龙。   “救命……”求救声堵在了伊洛里的喉咙中,他不能喊出来。   狄法的理智在被炙烤,他的身体也因黄金热变得烫热,压倒性地压住伊洛里,最脆弱的脖颈就暴露在空气中。   伊洛里身体一颤,狄法冷得像冰块的大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伊洛里顾不得什么隐藏身份,他只知道自己会被掐死,惊慌地说:“不,别这样,我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   狄法听不见伊洛里的声音,感知中只有喉结、舌骨、在皮肤下鼓起来的颈动脉,鲜活又滚烫的,如同蚌壳里的珍珠,吸引住他全副心神。   幻觉蛊惑着狄法,低声道:要更多、更多,将稀世的珍宝据为己有。   “嗬!”伊洛里发不出声音了,眼睁睁看着狄法的手伸进自己的衣服底下,将他钉在地上,揉捏各处皮肉,在胸口、腰腹都留下深深的指痕。   这甚至称不上抚摸,只是单方面的施虐,伊洛里疼得生理性的眼泪都逼出来。   狄法继续往下摸,似乎很快就要摸到一些敏感部位,伊洛里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发现对方眼神是溃散的,沉重又滚烫的气息喷洒到他脸上,让他的脸皮也跟着一并发烫。   伊洛里绝望地意识到: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否则狄法会要了他的命。   “松手……”伊洛里的呼吸声都变了形,急促得如咽下点燃的星火,混乱中,他摸到自己口袋里的钢笔,尖锐的什么东西都好,只要能让他摆脱这个困境。   他咬掉笔盖,没有一丝犹豫地将锐利的笔尖扎向狄法。   然而就在这时,狄法恰好掐住伊洛里腰侧的软肉,粗暴的揉捏中,指甲甚至刺进了伊洛里的皮肤。   伊洛里痛得失了准头,笔尖没扎到狄法,反而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出一道伤口。   完了,我要死在这里了。   望着身上高大的狄法,“会死”的想法在伊洛里的脑海中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狄法却停了下来。   他握住伊洛里受伤的手臂,带着奇异的神色靠近那汩汩流血的伤口,“呼。”   铃兰花蜜味道的血液甜香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吸引了神志不清的狄法,他像是被一朵盛放的花迷惑了的兽。   伊洛里屏住呼吸,惊愕地看着狄法低下头舔了自己的血——   湿热粗糙的舌苔刮过皮肤,像一把硬毛的刷子,刷过的地方泛起痒痛,激起他的手臂起鸡皮疙瘩。   狄法神情专注得像是在享用珍稀的盛宴,一点一点,他舔净那些腥红,嘴角沾的血色令他苍白的脸也染上些许温热的色彩,如同餍足的吸血鬼。   这平静很细微,但在某种程度上同样抚慰了伊洛里,他竭尽全力控制住想要抽手的恐惧,轻声着:“不要咬,很好,轻轻地舔。”   话音未落,伊洛里短促地叫了一声,“啊。”   狄法尖锐的犬牙刺到他的伤口,不痛,但很惊悚。伊洛里觉得自己如狄法餐盘里的肉排,狄法切割红肉,也将他切割得七零八落,全数吞进喉咙。   “……le”狄法说。   “你在说什么?”伊洛里愣了好一会儿,才听清楚狄法说的是“好冷”。   狄法全身发烫,却叫着冷,他害怕得不行,却要安慰狄法冷静,这简直是再黑色幽默不过的对照。   伊洛里按捺着恐惧,就像安慰一匹焦躁不已的狮子一样抚过他的后背,缓声道:“你放开我就不冷了,会好起来的,所以放开,好吧。”   狄法还在说着胡话,“必须是我、必须……卡斯德伊……责任。”   “重振家族荣光”就如同刻进了他的骨子里的执念,就连黄金热,都无法抹除这个执念。   伊洛里抚开狄法汗湿的刘海,“是的,家族是你的责任,但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现在闭上眼睡觉吧……”   在伊洛里轻柔的语调中,精神因黄金热而过度激昂的狄法似乎受到了某种感染,他缓缓地在甜蜜的花香中闭上了眼睛。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感觉是如此惊悚,伊洛里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一次。   确定人不会再醒来,伊洛里用全力推开狄法,飞快地打开锁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房间中,伊洛里忍痛捋起了衣袖,看见自己划出来的伤口,长至三英寸,还在微微渗出鲜艳的血。   他简单地用清水清洗了一下伤口,等它自然结痂。   伊洛里把木制钥匙、大辞典连同剩余的木料都扔进了壁炉中烧成灰烬。   看着刚露出一抹鱼肚白的天空,伊洛里的心情十分忐忑,他不知道狄法什么时候会清醒过来,更不知道他会不会记得自己。   这就像是在赌,他完全无法预料自己能不能赢下这场赌局,而输掉的代价高昂到他无法承担。    第10章   挂钟的指针准确指向6点,伊洛里停下走动的步伐,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   没过多久,敲门声按时响起来。   “教授,您起来了吗?”是理查的声音。   伊洛里打开门,门后只站着理查一个人,看来公爵还没有清醒过来派人来抓自己。   他稳下心神,对圆脸的男仆露出一线笑意,说:“早上好。”   “您也早,教授,今天天气可真好,您看见地上的雪了吗,白得真像块大毛毯。”一如既往地,理查向伊洛里问好,当看到他脸上的黑眼圈时吓了一跳,“教授,您怎么看起来好憔悴,昨晚没睡好吗?”   伊洛里摸了摸下眼睑,他都没注意到自己糟糕的脸色,尴尬地说:“我没事,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理查惊呼一声:“啊,教授你做噩梦了?这可不得了,我听婶婶讲过,人会做噩梦是因为有恶魔从床边走过,留下燃烧着火焰的黑色脚印,那些火焰会吸引来鬼魂进入那个人的梦,让他梦到可怕的事。”   他越说越起劲,好像亲眼见过那个恐怖的场面一样。   伊洛里轻咳了一声,试图打断他:“理查,我想这应该跟你说的没关系……”   没等伊洛里把话说完,理查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说道:“教授你等一下,我知道有什么能够让你睡得好些。”   他便匆匆出了门,不一会儿拿着一个护身符跑回来,说:“这是我婶婶跟传教士买的护身符,能够驱逐恶魔,睡觉时把它放在床边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上次休假回家的时候,婶婶给了我好几个,但我自己用不了这么多,”理查把护身符往伊洛里的手里塞,“给你,教授,也许你也应该试试。”   “哦不,我不能收下这份礼物。”   理查说:“没关系的教授,只是一个小玩意儿而已,收下吧,阿尔管家也会希望客人能够在城堡里有一个良好的睡眠。”   看着护身符上刻满了的宗教祝福纹饰,伊洛里推脱不下,只能接过那块护身符,木料上没有一丝魔法气息,只是一个单纯的工艺品,起心里安慰作用。   他有些犹豫:“好吧,不管如何,谢谢你的护身符。”   理查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接着像是下定某种决心道:“教授,我有一件事可以拜托你吗?”   他拿出一封还没有封口的信件,脸红红地说:“可以请您帮我写一封情书吗?”   伊洛里脑筋短路了一下,“情、什么?”   理查窘迫地解释说:“我前天跟恋人吵、吵架了,她很生气地说如果不想娶她那就有多远滚多远,我想要请求她原谅,但是我没念过什么书,不知道该怎么说情话。”   “男仆里其他受过教育的家伙也都瞧不起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拜托有学问的教授你了。”   伊洛里打开信件,理查已经用笨拙的字体在上边写了一段话,【亲爱的小小鸟,我的罗琳宝贝,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你不要生气,只有全能|神知道我做梦都想要娶你回家,可是我的钱实在太少啦,上一年家里又歉收了,连种子钱都赔了进去,我的兄弟们又总是赌输了钱,我不得不帮他们还一部分欠款,否则他们就会被债主抓住打断手。】   【我爱你胜过除自己外的一切,请原谅你不是我的最爱,因为神甫大人教导我爱人要先爱己。……好吧,我又开始胡言乱语了,你让我不要再跟你说话或许是对的,我嘴巴真的很笨。】   伊洛里表情微妙地看完理查这一份堪称灾难的情书,然后看向理查,说:“我认为你没有把这封信交给恋人,是再明智不过的决定了。”   “现在,我大概理解了你的情况——我确实能够写出一封情书。”   理查还没来得及高兴,伊洛里又摇摇头,“但是我不会帮你代笔,你需要足够真情去感动你的恋人。”   听见这番拒绝,圆脸男仆的神情瞬间黯淡下来,说:“真的不能够通融一下?甚至只写一首小诗都可以,我真的已经无计可施了,教授,没有你的帮助,我该怎么求得罗琳的原谅呢?”   “没那么绝望,”伊洛里拿起笔在信上圈出了几句突兀的用语,随后将信和笔一起推回给理查,“这样就好,这封信你先拿回去,按照我的意见修改,改完后再拿给我看。只要你愿意接受建议,一封能打动女士心扉的情书,就能从你的笔下诞生。”   信纸上的字迹清秀隽永,如同经书上的箴言。理查忍不住咧嘴一笑,小心翼翼地将信收好,说道:“我今晚回宿舍就改,不耽误教授的时间。”   伊洛里带着一丝笑意,说:“没事,只要我没在上课,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咨询意见。”   理查挽起袖子正要开始清洁房间,伊洛里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微微一转,“对了,理查……”   “怎么了,教授?”理查停下动作,有些好奇地看向他。   伊洛里斟酌道:“你知道公爵大人……今天回到城堡里了吗?”   “哈哈,亨特教授,没有这么快,”理查轻快地说,“庆功宴昨天晚上才正式结束,而从城堡到王城需要跨越整个塔奥平原,即使是飞行速度最快的狮鹫兽也需要用上半天时间才能到达,所以就算老爷在宴会结束后立刻回程,至少也要下午才能回到城堡。”   伊洛里:“是这样吗。”   理查见伊洛里表情怪异,他没有深思,只以为伊洛里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对那些衣服依旧心存不安,想要尽快退回它们。   他直率地说道:“说到底,教授,您其实完全可以放心地留下那些衣服。老爷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他的金币多得数都数不完,足够支付任何贵重的礼物。”   理查家境还算殷实,有自己的田地和耕牛,但他仍旧选择进入灰铸铁城堡当一个普通的男仆,原因之一就是这里的工作待遇相当优厚,节假日还有额外的津贴和食物补贴。   某种程度上,理查甚至觉得享受这些福利就是工作的一部分。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伊洛里会对公爵的馈赠如此反感。   伊洛里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这很难说。我的工作或许配得上一套额外的制服或节假日的补贴,但鹿皮手套和丝绸衬衫……我可没办法自信地说自己配得上。”   这只是理由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还没有心大到能够心无芥蒂接受一个坏人送的东西。   伊洛里显然不愿意讨论这个话题,理查很有眼力见地没再说下去,而是利索地收拾起房间。   伊洛里前往餐厅吃早餐。   海伍德和两个孩子今天都没出现,偌大的餐厅只有他一个人用刀叉在餐盘上划出来的声音。   吃完早餐,伊洛里径直走向图书馆。安德烈和安东尼早已在图书馆门口等候,看到他过来,两人立刻挺直了身子,脸上露出狭促的笑容,似笑非笑。   “怎么了,孩子们,上课时间到了还不进去?”伊洛里不动声色地问,与他们保持着几英尺的距离。   安德烈把发辫拨到耳后,笑眯眯地看着伊洛里,说:“伊洛里,我们成功捉弄了海伍德,现在轮到你履行放我们一天假的承诺了。”   “现在?”伊洛里微微皱眉,看了一眼窗外飘落的雪花,“外面太冷了,不适合户外活动。”   “你说得没错。”安东尼傲慢地挺起胸膛,说道,“所以我们不上课,而是去进行一个休闲的活动,做很多好玩的事儿。”   这超出了之前的约定范围,但两兄弟明显认定这件事必须得办。   安东尼和安德烈的表情里透着几分狡黠,仿佛在策划着什么不怀好意的恶作剧。伊洛里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眼神微微一眯,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这不是不行,但不管你们要做什么,我必须在场监督。”   安东尼和安德烈对视一眼,嘴角不约而同地勾起一抹笑意,彼此眼中闪烁的诡计似乎在无声地交流。接着,他们故意拖长了声音,有些不情愿地说:“诶行吧,便宜你了,跟我们来,等下的东西肯定让你大开眼界。”   两个孩子带着伊洛里穿过几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偏僻的房间前。安德烈伸手推开门,和安东尼一起走进房间,站在中央回过头,眼神挑衅地看着伊洛里,仿佛在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伊洛里,你怎么不进来?”   “当然要来。”伊洛里正要跨进门,却突然停住了,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涌上心头——这对双胞胎兄弟怎么可能这么听话?这完全不合常理。   伊洛里收回脚,眼神变得警惕起来,双手背在身后,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两个孩子:“好吧,老实告诉我,你们在这个房间里布置了什么恶作剧机关?”   “什么机关,你是教书教到脑子糊涂了吗?”安东尼故作镇定,语气里却带着几分慌张,试图掩饰什么。   一方守在门口,一方僵在房间中央,双方就这么对峙着。伊洛里注意到安东尼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瞟向门框边,似乎那里藏着什么秘密。   “启动的开关是藏在了这里吗?”他故意只伸出一只手,轻轻摩挲门框与墙体之间的连接处。   安东尼的脸色瞬间变了,慌乱地大喊:“你、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伊洛里嘴角的笑意更浓,眼神里透着一丝狡黠,突然朝两个孩子扑了过去,“想害我?抓住你们了。”   “啊,你这个大笨蛋!”安东尼被伊洛里一把压倒,手中攥着的细线猛地绷紧,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哗啦——   墙壁上粘合的简易滑轮装置被触动,天花板上突然弹出一个木桶,桶里装着一大团黏腻的黑色史莱姆,正好浇在了两个孩子身上。他们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地吞下了一大口。   史莱姆的黏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就像一大桶死鱼在阳光下暴晒了数小时。   “呸呸呸,恶心死了!”孩子们尖叫着推开伊洛里,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房间。   伊洛里看着他们狼狈地跑远,身后还追着一团黑乎乎的史莱姆,不由得朗声笑起来,“哈哈,倒霉了吧。”   为了成功整蛊到他,安东尼和安德烈也是真全都豁出去了。   制作这种黑色史莱姆的方法很简单,但过程却极其折磨人。原材料全是些土腥草、烂泥、恶臭曼陀罗之类难闻的东西,而且还需要亲手搅拌,直到混合均匀。   伊洛里不用亲眼看,都能想象出来两个小不点蹲在桶边,捏着鼻子搅和那些烂泥的场景。   伊洛里笑够了,正准备离开,一阵风吹来,将门猛地关上了。他下意识地拉了一下门把手,锁舌“咔嗒”一声,门却纹丝不动。   “怎么打不开了?”他用力推了推,门依然紧闭。   “锁坏了?”他有些不敢相信,但很快,门锁里传来一声崩裂声,铜芯碎屑彻底堵住了锁眼。   伊洛里顿时一身冷汗,大声喊道:“外面有人吗?帮我开门好吗,我被困在里面了!”   不会真的这么倒霉吧。   他大力地拍着门板,但回应的只有一片寂静,连脚步声都听不见。这个房间位于城堡的偏僻角落,平时很少有人经过。   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眼看天就要暗下去,伊洛里有点等不下去了。   他走到窗边往下望了一眼,下面是厚厚的雪地,看起来不是很高的样子,既然门走不通,那从窗户下去或许是个可行的办法。   伊洛里试着在房间里找出一些能够当绳子的东西,看来看去,目光最终落在了长长的窗帘上。   “绳子的话,厚实的窗帘应该最合适。”   伊洛里搬来一把椅子,踩上去动手拆窗帘。窗帘积满了灰尘,他一扯,一大片陈年老灰便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   “咳、咳!可恶的灰尘!”伊洛里被呛得直咳嗽。显然这个房间因为太过偏僻,已经很久没有打扫过了。   他忍着细小的尘粒给皮肤带来的瘙痒,把费力地拆下来的两条窗帘头尾相连,绑成一条歪歪扭扭的“绳索”;接着,他把窗帘的一头牢牢固定在沙发脚上,另一头垂到窗外,末端刚好触到雪地。   伊洛里小心翼翼地跨出窗外,紧紧拉住“绳索”,只希望它能够承受住自己的体重,与此同时,他试探着踩在灰蓝色的墙砖缝隙上,一点一点地往下挪动。   突然,一阵大风刮来,窗帘在风中剧烈晃动。   “糟糕!”伊洛里惊慌失措地一把抓住布条,此时他就像一只悬在绳上的蚂蚱,随时可能被风吹落下去摔死。   他低声地说,“别慌,马上就能下去了,你能行的。”   就在伊洛里战战兢兢地接近地面时,突然一道恐怖的爆响破风穿来,“爬墙的人,举起手来!”   紧接着,砰——   他的脸侧有一枚铅弹擦着耳朵射入墙砖,尖锐的破空声轰地几乎要把耳膜炸穿。   “等一下!”伊洛里吓得松开了手,身体直线下坠,重重地摔在雪地上,耳膜疼痛地嗡嗡作响。   下一秒,他眼里的世界颠倒了过来。   伊洛里看到海伍德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正收起火枪,而他身旁站着的,正是自己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黄金公爵。    第11章   望着狄法·卡斯德伊右眼中的金红,伊洛里的心情都是灰败的。   什么是“恶魔的火焰”,这才是“恶魔的火焰”啊,他的所有噩梦都因为这只眼睛而起。   狄法冷漠道:“看来我们新来的家庭教师除了是智者、斗士外,还是位身手不凡的飞贼啊。”   伊洛里从雪地爬起来,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是被吓到了,但又努力保持着镇定,恼怒地说:“随便把人当成小偷还开枪,这可不是对待绅士的礼仪。”   狄法没有回应,而是看了一眼还悬在墙壁上的“绳索”,又看伊洛里被布料磨得通红的手。   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为什么攀爬墙壁?这是被严格禁止的行为,海伍德应该从一开始就会告诉你,任何人都不允许攀爬城堡的外墙。”   多日未见,狄法·卡斯德伊的面色更苍白了几分,像是千年不见日光的吸血鬼,眼底下泛着淡淡的乌青,深重的厌倦和阴郁围绕着他。   他的眼神与一开始在书房里见到的完全不一样,更加阴鸷而森冷。   伊洛里原本涌上心头的恼意被冰住,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是故意的,但这显得他心虚。   看着狄法眼底的寒冰,伊洛里的声音从一开始带着气,到最后越来越低,“是门锁坏了我才……才不得不爬墙出来……”   狄法看着伊洛里没说话,难忍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伊洛里听见狄法问:“发生了什么?”   伊洛里没有隐瞒,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尤其是着重提起安东尼想把一桶史莱姆盖到自己头上的事。   狄法沉默了一会儿,看向海伍德,“你去把安德烈和安东尼叫过来。”   伊洛里紧张地看着他,对口供的话,安东尼和安德烈可不会轻易承认是自己捉弄了他。   海伍德办事效率很高,不一会儿就把总在城堡里乱跑,谁都不知道他们藏在哪个角落里的安德烈和安东尼都薅出来了。   “舅舅,你回来了。”安德烈和安东尼原本咧开了嘴笑,但在看到男人身后沾了一身雪尘的伊洛里后,他们的表情一僵,顷刻上演笑容消失术。   狄法慢条斯理道:“你们的老师告诉我,你们今天下午捉弄了他,还把他关进了房间里,有没有这回事?”   安德烈瞪大了眼睛,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这不是真的,我跟安东尼一下午都很认真地在答卷,还奇怪伊洛里去了哪里呢,舅舅,他是在说谎骗取你的同情,你千万不能随便相信他。”   狄法挑了挑眉,说:“是吗,那你们完成的试卷在哪里?拿过来让我看看你们有没有进步。”   安德烈和安东尼一时语塞。尤其是安东尼更是懵,他怎么知道要到哪里搞一份不存在的试卷,光顾着跑回房间洗澡了。   还是安德烈反应快,嬉皮笑脸道:“在图书馆呢,好远,现在去拿会让舅舅等太久了,还是我跟安东尼明天再把试卷直接拿到你的书房吧。”   狄法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漫不经心道:“海伍德,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安德烈和安东尼的?”   “回老爷,是在两位少爷的房间里。”   “他们那时候在做什么?”   海伍德枯树一样的脸皮微不可察地抽了抽,显然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少爷们在尝试把一只黑色的史莱姆摁进抽水马桶里。”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隐忍,“场面有些……混乱。”   伊洛里站的位置很后,但依旧能看见安德烈和安东尼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青白。   安德烈:“舅舅,我们可以解释,我们只是对史莱姆感到好奇,所以才会试着养了一只,我知道我们应该早点跟你讲的,只是一直担心你不会允许才不敢讲。”   好奇如何用马桶溺死史莱姆吗?这个理由离谱到伊洛里都不忍心往下听。   狄法突然点了伊洛里的名:“教授,你想要怎么做?”   伊洛里迟疑地看了看两个孩子,也没指着狄法要怎么帮自己出气,犹豫道:“抄一遍书,就够了吧。”   狄法没什么表情地旋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安德烈和安东尼的心都凉了半截。   “我允许你们养史莱姆,喜欢的话可以多养几只。”   他略一沉吟:“三只吧,明天海伍德就会把它们送到你们的房间里,你们照顾好,月底我会检查。”   那么一个又臭又丑又黏嗒嗒的怪东西养一只都足够令安东尼和安德烈抓狂了,更不要说现在还是三只。   但在严肃的舅舅面前,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安东尼和安德烈的脸色变得灰败,带着哭腔说:“知道了,舅舅,我们会做好的。”   安德烈和安东尼不情不愿地被海伍德送回了自己的房间,脸上的小表情堪比他们要去面对着火的地狱。   伊洛里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狄法不走,他也不敢先动弹。   狄法掀起一线眼皮,漠然地看着他,“教授,你吃过晚餐了吗?”   看着冰山一样冷峻的狄法,伊洛里下意识想避免与他的接触,心虚道:“呃、我吃过了……”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肚子便不争气地响起了“咕咕”声,直接揭穿了他的谎言。伊洛里顿时满脸通红,尴尬得抬不起头。   狄法瞥了伊洛里一眼,说:“显而易见,谎言填不饱肚子。教授,你有兴趣和我共进晚餐吗。”   狄法经常会长时间不在城堡中,所以他出现的时候,仆人们依旧保持着职业的平静,仿佛他的归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煤气灯将柔和的光芒洒在餐厅里,人影在墙壁游移,脚步无声而敏捷的仆人穿梭在厅堂和走廊之间,殷勤地布置好桌布与刀叉碗碟,端来摆盘精致的前菜,捧着醒酒器往两人手边的水晶杯倒入干邑。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伊洛里第一次与狄法共进晚餐,而且还是只有两个人的晚餐。   伊洛里微微皱眉,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的边缘,显得有些紧张。   “教授,”主位上的城堡主人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食物不合你的胃口吗?”   伊洛里心一颤,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引起了狄法的注意。他连忙抬起头,回应道:“当然不是,这些菜肴非常美味。”   说着,他掩饰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醇香的酒液。   “我有一个疑问,教授,”狄法说,“你为什么只让安东尼和安德烈抄书?你不认为这样的处理,甚至称不上是惩罚吗?”   伊洛里试图从狄法的表情中读出什么,但失败了,没有人能知道狄法那双幽深的眼眸望向自己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伊洛里干巴巴地说:“那是一本很厚的书,我觉得这样的责罚已经足够了。”   狄法的手指搭在唇边,眼神赤裸裸地打量伊洛里,他的目光从伊洛里卷而柔软的栗色短发,移到他温润的绿眼睛,最后停留在他微微颤抖的双手上。   末了,狄法微微扯了扯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你认为的责罚,在我看来却更像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纵容。”   伊洛里满是震惊,完全没有料到狄法会如此直接地批评自己。   狄法盯着伊洛里,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眼神愈发幽暗,“你所认为的孩子——安德烈10岁的时候,带着自己做出来的机械臂与一把**猎杀了一头野猪;而安东尼10岁时击败同年龄段的所有对手,被选为皇家少年骑士营的预备役队员。”   “他们两人远比一般人更懂得什么是战斗以及如何战胜敌人。”   男人的眼眸黑沉,深深望入伊洛里的眼中,“教授,我无心插手你的工作,但你要明白你教导的不是一般的红血孩童,而是卡斯德伊的未来继承人,他们需要规矩、需要刻苦的训练,更需要严格的要求,唯独用不着你的纵容——这是我唯一希望你能注意的。”   伊洛里紧捏着拳,心脏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索勒紧。他越界了,对于一个高傲的蓝血家族来说,绝对不需要那些在他看来理所应当的宽容与温和。   在摇曳的光影中,伊洛里不由得目光落在狄法的唇角,他再一次想起石室里动魄惊心的挣扎,他现在验证了自己的想法,如果狄法那时恢复了理智,他会毫不犹豫掐死自己。   “教授,听到这些,现在你还觉得他们只是个单纯的孩子吗?”   伊洛里吓了一跳,不敢再看狄法,“我、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他意识到或许正是这种坚韧的意志以及无比重视家族荣耀的性格,才让卡斯德伊一族在被黄金热诅咒后仍不断抗争,延续了这么多代人。   同时,也是这种像块顽石一样固执到骨子里的执着,会让狄法·卡斯德伊不顾一切追求能治愈所有疾病的贤者之石——即使要因此杀害一个无辜的女孩。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伊洛里匆匆端起水晶酒杯,唇边扯起一丝不自然的笑意,道:“您说得对,敬坚韧不拔的卡斯德伊。”   暖黄的煤气灯光中,狄法似乎也不再那么阴郁冷漠,垂眸看向伊洛里,“也敬您,教授。”   ----------------   当吃完这一顿味同嚼蜡的晚餐,伊洛里急不可待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坐到桌前,试图理清思绪,但心情沉重得一句话都写不出来。   这时理查的声音从外边小心翼翼地传进来,“教授您现在方便吗,我重写了一封新的信,能够帮我看看么?”   伊洛里放下笔,轻轻呼出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波动。   他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当然,你直接进来吧,我没有别的事情要忙。”   理查推开门,圆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眼神里透着几分讨好。他双手把信件递给伊洛里,表情中带着一点紧张:“辛苦您了。”   伊洛里接过信件看了一遍,发现理查确实按照他的建议,删掉了原文中不合适的部分,替换成了一段新的内容:   【亲爱的小小鸟,你是闪光的星空,是结满果实的苹果树,我生命中的奇迹,假如神甫大人问我愿不愿意吻你嘴唇,我能重复吻你一千次,一直到你对我发火为止。】   【我爱你,因此我必须向你坦白,我现在的存款没办法让你穿上跟贵族小姐一样精细的蕾丝婚纱,也没办法送我们的孩子进入好学校,一切都太贵了。所以请再给我一些时间吧,等攒够钱,我保证立即向公爵大人递请允许。】   理查紧张地看着伊洛里,同时微微前倾身体,似乎在等待伊洛里的肯定,“教授,我这样写是不是好很多?”   伊洛里读完信件,唇边的微笑僵硬,眼眸里浮现一丝无奈。   他摇了摇头,说:“不,我不认为你的恋人想要听到这种情话。你要告诉她的不应该是你的贫穷,而是你对她的满腔爱意。”   伊洛里拿过一张干净的白纸,看着理查,鼓励他道:“试试看,就把你见到恋人第一时间最想说的话说出来,我来帮你做记录。”   “啊?最想说的?”   看伊洛里认真不过地点头,理查只能忍住尴尬,一边想,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吧。罗琳,自从跟你吵架之后,我一直都很难过,你指责我不爱你,那句话让我晚上睡不着觉,一想起来就心口痛。那不是真的,事实是我总会想起你甜美的微笑……”   断续说到最后,理查整张脸都已经红得要滴出血来,声音也越来越小:“……教授,我这样说真的对吗?”   伊洛里停下笔,把写满了的信纸递给理查,认真地说:“这是我有史以来听过的最动人的一封情书。我只修改了很少的地方,你大可以直接把它誊抄一遍送给你的恋人,我相信,她一定能感觉到你的心意。”   理查捧过纸张,心还在砰砰直跳,“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做对了什么,但教授您说可以,那我相信您。”   “你大可以自信些,我作用远没有那么大,”伊洛里顿了顿,说,“不过,你不担心自己向公爵提出的结婚请求遭到拒绝吗?”   一般情况下,贵族会辞退要结婚的仆人,因为在他们看来,婚姻就意味着混乱,而他们并不希望下等人的混乱影响到自己高贵的家族。   理查:“呃、爵爷确实很严厉,但他从没有拒绝过仆人的结婚请求。”   他苦恼地皱起眉,试着向在他看来被传闻误导了的亨特教授解释道:“教授,其实灰铸铁城堡并不比其他贵族的庄园更严格,老爷虽然冷漠,但从不刁难仆人。更确切地说,在那位大人眼中,为他工作的我们都跟不存在的隐形人一样,谁会关注隐形人有没有结婚啊,哈哈。”   说到最后一句话,理查朗声地笑了起来,伊洛里却笑不出来,他想起狄法在餐厅时对自己露骨的审视,侵略性和压迫感掺杂其中,好像他看透了他的内心,由外至内将他解剖了个彻底。   伊洛里不愿意承认自己发憷,但他确实有一点畏惧狄法,同时还有一点被看透了带来的不适感。这种感觉就像站在悬崖边缘,随时可能坠入深渊。   伊洛里觉得,难以捉摸的狄法真的很麻烦,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离他远远的,再也不要跟他打交道。   理查无比满意地收好情书,握住伊洛里的手,感激道:“我明天就把信给她。等有好消息,我一定立刻来向教授报喜。”   “好的,我会很期待。”   伊洛里送走了理查,在重新恢复安静的房间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心底的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    第12章   清晨,稀薄的日光斜射入窗,图书馆里安静得出奇,只有伊洛里在黑板上写字的声音。   安德烈和安东尼乖巧地坐在位置上,后背挺得直直的,认真听讲的模样与昨天做恶作剧的小人截然不同,但他们能表现得这么好,不是因为那三只史莱姆,而是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坐在他们后边的狄法·卡斯德伊。   狄法靠在椅背上,手里拿着一份土地文书在看,他今日穿了一件深色的大衣,大衣的领口用金线绣了由卡斯德伊家徽纹样抽象而来的槲寄生图案,看起来矜贵又冷傲。   有舅舅在旁,安德烈和安东尼如芒在背,任何小动作都不敢做,两双蓝眼睛仿佛要把黑板盯出四个洞。   伊洛里尽量忽视这位存在感极强的不速之客,翻着页往下讲,巧合的是,今天讲的课文正好提及开国之战以及那位传奇的“巨斧”巴特雷·卡斯德伊大公。   伊洛里娓娓道来:“在第四段中,作者写道: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影魔的大军黑压压地布满了战场的每一寸土地,人类陷入最绝望的境地。随着一道惊雷劈下,巴特雷大公率先发起了冲锋——”   狄法放下手里的文书,视线追寻着伊洛里,伊洛里的长相是一种没有攻击性的清俊,碧眸明亮且圆,手背上的青筋纹路很淡,腕骨瘦削,一条细细的手链从上边垂下来。   在读课文的伊洛里察觉到狄法不善的凝视,身子发僵,但仍旧硬着头皮往下读道:“他挥舞着巨大的斧头砍断一个影魔将领的头颅,手上的卡斯德伊之戒绽放出奇迹般的蓝色光芒……”   “……戒指的力量最终帮助了我们战胜影魔,在爱德华大帝的统治下,帝国拉开了繁荣的序幕。”   伊洛里停下来,往黑板上写了一段话,说:“关于这里,需要补充一个额外的知识点,那就是帝国史书并没有详细记载巴特雷大公是在什么情况下锻造出了卡斯德伊之戒,时至今日,关于这枚戒指的出现仍众说纷纭,唯一能确定的只有,至今再无人能重现这个奇迹。”   说到这里,伊洛里不无惋惜,没有哪一个有好奇心的学者不想要揭开掩埋在历史尘埃下的未解之谜,但遗憾的是,他们这些后人很可能永远都无法知晓这段历史的完整原貌。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安德烈和安东尼对伊洛里做了个鬼脸,看来已经记恨上伊洛里,还认为就是伊洛里打小报告,所以舅舅才来监督他们上课。   “可恶的告密者,我再也不要听你说的鬼话了。”安东尼小小地哼了一声,扭头跟在安德烈身后走出图书馆。   伊洛里有点无奈,但也没法解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狄法会出现。   一时间,偌大的馆内只剩下狄法和伊洛里两个人。   伊洛里收拾起教材,收拾到一半,落到的桌面上阴影多了一个,恰巧遮住了日光。   伊洛里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闻见狄法身上萦绕着极淡的烟草味,苦涩、阴郁,像他本人。   狄法那带有些许异国韵律的低沉声音响起:“城堡内有一间藏书室,里面储存的都是些不适合放到图书馆里的古籍,其中不少跟帝国历史有关,如果你感兴趣,可以去问海伍德要钥匙开门看看。”   说完,狄法就离开了。   伊洛里看着最后边那张空落落的椅子,捉摸不透这位神秘的城堡主人的心。   狄法只来了图书馆一天,第二天那张椅子就被来打扫卫生的男仆们给撤走了,但他的余威却延续了好几天,安德烈和安东尼最多就是上课说一下悄悄话,连睡觉都少了,更不要说再做什么恶作剧,安分得像小猫咪一样,让伊洛里省心了不少。   伊洛里本不想接受狄法释放的善意,但想到那藏书室里可能有记载了灰铸铁城堡密道或密室的资料,他还是去找了管家要钥匙。   海伍德明显是早就得到了狄法的吩咐,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末端,从内袋拿出来一把早已经分出来的小钥匙。   他招过来一个女仆,对伊洛里说:“亨特教授,罗琳会负责带您去藏书室。”   “您好。”名叫罗琳的女仆有一张圆润扑红的苹果脸,头戴米白色的荷叶边发带,她比伊洛里高出大半个头,利落地行了一个礼,“教授,我来为您带路,请跟我来这边。”   “好,谢谢你。”伊洛里觉得罗琳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但并未多想,以为她只是对稀罕的红血人感到好奇。   伊洛里跟在女仆拐了几个拐角,最后在一间红木门前停下。   罗琳转过身,问道:“亨特教授、希望我没有发错音,请问理查送给我的那封情书是您教他写的对吗?”   伊洛里险些被自己的唾沫呛到,“什,咳、咳咳……”   罗琳体贴地补上自我介绍:“我是理查的恋人,罗琳·施密特,那个笨蛋一定忘记跟你介绍我就不管不顾地拜托您做一些为难的事。”   伊洛里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你好吗,罗琳小姐。”   面对罗琳不为所动的眼神,他尴尬得直掐住食指,说:“呃,你猜得不错,理查确实曾来拜托我给你写一封道歉信,但我拒绝了,只是帮他稍微修改了内容,整体都是他自己写的。”   罗琳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直率地说:“我就说嘛,那个呆头鹅怎么突然知道说些我爱听的话来哄人。”   与外表的甜美不太相符,罗琳说话风格干净利落,堪比砍瓜切菜,伊洛里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教错理查了,这样一个女孩显然只看重实际行动,轻飘飘的道歉可入不了眼。   伊洛里犹豫再三,道:“请原谅我这么问,你看过理查的信件了……那么你现在跟他和好了吗?”   罗琳风风火火地说:“没有,我把他给我的信给撕了。”   伊洛里听见这话尴尬地抿住了嘴,罗琳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有歧义,连忙解释道:“啊,不是因为教授你代笔了,而是我还在生气,那个笨蛋净说傻话惹恼了我居然只想用一些甜言蜜语就让我消气,才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呢。”   她从裙摆侧面的口袋里掏出钥匙,一边打开藏书室门一边絮絮道:“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气他,信上写的话也有道理,可是他一点都不体谅我的心情,我想嫁给他难道是想嫁给他的钱吗,即使他穷得裤兜比脸都干净,我也不说一个不字。”   “那个坏蛋骗我说自己去向公爵大人提出了申请,但公爵大人没有答应他。我还傻愣愣地相信了,去拜托阿尔管家向公爵大人求情,结果阿尔管家说理查根本没有问过公爵大人这种事。”   说到气头上,罗琳跺了跺脚,气得苹果脸更红了,“您能想象我当时有多气愤又羞愧吗?谁给他胆子竟敢对我撒谎,现在我只不过几天不理他而已,没要分开已经对他足够好了。他居然还把教授您这个客人给牵扯进来,啊,那个傻蛋,我真的恨不得敲爆他的脑袋。”   伊洛里听罗琳连珠炮一样滔滔不绝说了一大通,插不上一句话,末了,罗琳转过身问伊洛里,“教授,你评评理,他那么过分,难道我能轻易原谅他吗?”   伊洛里摸了摸鼻子,说:“……你说得对,确实不该。”   过一会儿,他眼角泛起笑纹,松了一口气道:“早知道你们感情那么好,我也不会帮他了。”   “他拜托我的时候,紧张得仿佛我不帮他,他就完全不知道能怎么办,但现在我知道了,即使不需要我润色书信,理查对你的爱意也已经漫溢到足够传递给你了。”   听见这番话,罗琳高涨的气焰也消下去,有些不相信地追问:“真的吗,他真的那么紧张?我还以为他又故意惹我生气,我不跟他说话,他就真的不来找我。”   伊洛里哭笑不得:“是真的。”   罗琳后知后觉地羞窘,为了掩饰尴尬,她转移话题道:“教授,门开了,快请进吧。”   藏书室里很昏暗,用厚重的窗帘遮住了日光,罗琳去掀开了窗帘,整个房间才亮堂起来。   房间中央的书架上摆着一排排的大部头,封面都是硬皮精装,只是书页边缘有些许发黄,其余都完好,看得出来书籍的主人有在用心保存这些珍贵的古书。   罗琳用手扇走空气中的灰尘,说:“教授先生,这个房间许久没有人用,平时只是有人扫一下书架上的灰,空气闻起来不好闻,我叫其他人过来打扫一下。”   “不用了,清洁工具在哪儿,我自己来打扫就好。”伊洛里说。   罗琳不好跟伊洛里拗,只好拿来一些清洁的工具,把藏书室钥匙留给他,急匆匆地赶回去跟管家复命。   等房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伊洛里认真打量起架子上的书名,旋即跟吃了柠檬一样皱起脸。怎么都是随便乱放的,一点都不按标题字母排。   爱护书,但一点都不爱读书——再次佐证了卡斯德伊一族具有天生讨厌念书的家族遗传性格。   要从这种混乱的书堆中快速且精确地找到有关卡斯德伊的记载,对伊洛里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伊洛里认命地叹了口气,“好吧,我也有点预料到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伊洛里任劳任怨地把书一本本搬到桌上,分门别类,再按顺序放回书架。他忙活了大半天,才勉强清空了第一个书架的中下层。   他伸了一下腰,骨头累得都发出咔嗒声,视线随之瞟到最上层那些书。   放得太高了,这书架是按照标准蓝血人的身高打造的,足有9英尺高,几乎要碰到天花板,他就算踮尖了脚也不可能够到。   伊洛里四下看了看,一个脚踏吸引了他的注意。   伊洛里把它拿起来,发现它上边没有多少使用痕迹和灰尘,也不知道是哪个粗心的仆人过来打扫房间卫生时落下的。   不过这份粗心对伊洛里来说就是刚好了,他把脚踏拿到书架旁,就在他踩上去时,手肘不小心碰掉了旁边书架突出来的一摞厚书,书接连地啪一声摔到地上。   “哎呀,糟了。”伊洛里顾不上说倒霉,弯腰去收拾落到地上的书。   书架最下边一个乌红色的书箱以及上面刻着的书名恰好撞入伊洛里的眼中,看见刻在上边的书名的那一刻他一愣。   “《卡斯德伊年表》,这是什么东西?”   伊洛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那沉甸甸的书箱搬到了桌上。   他仔细端详着这个精致的箱子,发现它是由上等的小叶紫檀雕刻而成,箱体中央用镂空技法雕刻着繁复的槲寄生花纹,里面放了很厚的三本大册子,余了一个空位,抽出来一看,每本册子还额外套了一层起保护作用的木匣。   打开木匣,里面的册子封面是金银两色,用飘逸的花体字在正上方写了“卡斯德伊年表”,伊洛里确信标题是用笔沾着融了金粉的墨水写成的,否则不会时隔多年仍旧熠熠生辉。   伊洛里小心翼翼地翻开了记录灰铸铁城堡建造的那一个章节,从城堡的动工日期到迎来第一任主人的情况都记录在册。   然而,伊洛里把书页翻来覆去,却失望地发现没有找到一点城堡的设计图纸,他心中暗自嘀咕:“这年表还有其他的内容,或许能找到一点有用的线索。”   他往下读,与想象的不同,册子并非交由专业人员汇总事件,再用打字机统一打印整理装订成册,而是由历任卡斯德伊家主亲笔记录。不同的书页,上面的字迹或粗野、或正经、或秀美,不尽相同,每一行文字都疏密有致,显然是使用了魔法进行调整。   虽然是历经三百年的记录,但每一任家主似乎都属于寡言沉默的类型,即使是再重大的变故、婚嫁丧葬、家族发展都只用寥寥几笔的一句话概括。   随着夕阳西斜,伊洛里一页页翻过,看到了卡斯德伊的族谱图,看着最开始枝繁叶茂的家族树逐渐变得凋敝,猝不及防读到写于最末尾的一句话“吉莉安·卡斯德伊,‘大胆者’肯德里克·卡斯德伊之女,于1891年7月19日去世,死因:黄金热。”   这是新添的,笔迹几乎力透纸背,无比厌恶。   “吉莉安……”伊洛里愣了一下,目光久久停留在这个名字上。他知道,这是狄法的妹妹。   他低头看了看手边的另外两本册子,忽然明白了——这是专门用来记录已经离世的人所经历的事件的册子,至于此时不在这里的第四本册子应该在狄法那里,由他记录着卡斯德伊的现在。   生者为死者著书,这是写在纸上的墓志铭——想到这一点,伊洛里忽地觉得手里的大事年表沉重了不少。   伊洛里有点看不下去,见外边的天已经黑下来,他收拾好册子,把书箱放回原位,然后离开了藏书室。   打从这天开始,每天上完课,伊洛里就钻进藏书室,前面一半时间忙着整理乱七八糟的书,后面一半时间就埋头读卡斯德伊年表。   读着读着,他对于黄金热的可怕程度以及卡斯德伊一族的了解深入不少。   伊洛里不想这么说,但确实,他或多或少有点能理解狄法急切想要中断代代传承的悲哀的心情。    第13章   伊洛里并不是每天都需要上课,跟公学的课程表一样,周日是他的休息日。整整一天他都可以自由地决定要做些什么。   不过,伊洛里的“自由支配”通常只有一个固定的选择——在城堡内四处游走,记录不同时间段经过某个区域的仆人数目。   伊洛里沿着走廊走向格斗室,脚步放得很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蜡烛味。   正当他靠在墙边,假装若无其事地数完来往的仆人,准备在引起别人注意之前离开时。   忽然听到格斗室里面传出一阵低沉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   伊洛里还没来得及离开,格斗室的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从门后探出来一个体格魁梧的男人,他一眼就看到伊洛里,有些惊讶地扬起眉,“……嗯?我记得你,新来的家庭教师——亨特教授对吧。”   “你是?”伊洛里愣了一下,表情满是困惑,但对方已经大步走过来。   他看上去有六十多岁,正值蓝血人的壮年,修剪得很利落的短发中夹杂着一些花白,壮得像是一只巨大的熊,城堡高规格的双开大门跟他的体型一对比,都显得有些逼仄。   “我是马克·菲利普,安东尼和安德烈少爷的武术教官。”马克·菲利普微微低下头,向一脸困惑的红血教师解释道:“之前你跟着阿尔管家过来见安东尼的时候,我就在放剑的武器架那边站着。”   伊洛里细细回想了一下,但完全没有印象,他那时候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安东尼身上。   马克打量着伊洛里,作为皇家骑士团的前第四团长,他早就发觉一直在门外站着的伊洛里,“如果你想找两位少爷,可以直接敲门。他们的剑术训练一般会持续一下午,光站在门外等可等不来。”   伊洛里避开了视线接触,语气有些局促:“哦,你误会了,我没有什么事要找少爷们。”   “但你在这里站了很久,不是为了找人,也没别的要紧事,”马克挑起眉,不太确定地问,“……那就是对剑术感兴趣?”   都讲到这份上了,伊洛里不好再坚持对自己剑术没有兴趣,否则他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自己要站格斗室外听墙角。   伊洛里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道:“我确实对剑术有点好奇,想看看那些招式是如何运用在实战中的。”   马克的眉头松开来,笑道:“原来如此,那正好,你赶上参观机会了,少爷他们正做着体能训练。”   他推开大门,热火朝天的剑刃清鸣声更清晰地从里面传出来,“进来吗?”   伊洛里只好走入门内,格斗室还是跟上次看见的装潢一样,高挑顶、落地窗,地面用不同花色的地砖区分出击剑区与休息区,休息区中摆了三排武器架,陈列着长矛、花剑、线条优美的弯刀等。   马克领伊洛里到一张椅子旁,说:“教授,你先坐着,旁边有水和杯子,口渴了自己倒。”   伊洛里跟马克道谢,看着那健壮的教官往击剑区走去,同时手上大力拍掌,声音洪亮道:“少爷们,加快速度,再挥十下铅棒,接着是对抗训练。”   站在击剑区中央的安东尼和安德烈正在进行挥剑训练,一下下地抡着沉重的铅棒,以此来锻炼手臂力量。   “哈,这太简单了。”安东尼一马当先地完成了热身,转头瞥见伊洛里,眼睛立刻瞪大了。   他戳旁边还在咬牙坚持的安德烈一下,“哥,我看见伊洛里了,是你让他来的吗?”   安德烈:“什么,谁来了?”   安德烈和安东尼同时望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伊洛里。   伊洛里朝他们友好地微笑,安德烈和安东尼同时脸一红,把头扭回去,一副仍在气头上不愿意搭理他这个“告密者”的模样。   天知道当某天起床,安德烈发现自己费了老大劲儿让人找到的稀有零件被史莱姆吞进了肚子里,安东尼发现自己珍稀的剑被史莱姆碾过,上面留下了湿哒哒的黏液时,他们两个人心情有多崩溃。   马克没注意两孩子的小动作,从武器架上抽出一把未开刃的铁剑,说:“好了,热身完毕,接下来我要教防御的技巧。拿起你们的剑,试着用它来攻击我。”   他话音刚落,安东尼就像是等待已久,终于得到狩猎许可的狼,挥舞着手中长剑就冲上去,“尝尝这个!”   铿锵一声,两把剑撞在一起,震得空气都似乎冒出火花。   安东尼紧紧咬住臼齿,鼻子周边的皮肤都皱起来,眼睛里迸发出纯粹野性的光芒。   马克扫一眼他,点评道:“出剑的姿势不错,但力道差点,还得再练上肢。”说着,他用力一拨,轻松将安东尼手上的剑弹开,紧接着转身挡下安德烈的进攻。   安德烈右手带着一只机械手套,手套上齿轮疯狂地转动,将力量传导到剑柄上,试图压垮马克的剑。   马克不跟他拼刀,剑像是一尾游鱼滑开。   “嘿,别想跑。”安德烈正要追上去,下一刻,马克的剑身晃闪出眼花缭乱的白光,等反应过来时,剑刃已经抵住他的喉咙。   马克露出轻松的笑意,直爽道:“大少爷,不管什么时候,机械只能当辅助的工具,别太依赖它来出招,你应该明确自己要达到什么目的才动手。”   “废话少说,再来。”安德烈完全不惧脖子上的剑,扭过头堪堪躲过剑刃,就再砍下一记。   一旁的伊洛里看得心惊肉跳,手心微微出汗,安东尼和安德烈显露出来的凶狠完全不像是一般孩子会有的,他们更像是要咬杀头狼的狼犬,每一次挥剑都带着凌厉的风声,仿佛要将对手撕成碎片。   伊洛里回想起狄法对自己的警告,意识到那时候他说的是对的,卡斯德伊一族不需要温和的教育,因为他们生来就是战士,更可以变成不顾一切搏杀的野兽。   安东尼和安德烈跟马克缠斗好一会儿,渐渐体力不支才停下进攻。两人的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马克也出了一身汗,但他依然精神抖擞,朗声说:“先休息一会儿,我给你们演示一下更有力的格挡应该是怎么样的。”   他扭过头看向伊洛里,“教授,麻烦你过来一下。”   “嗯?叫我吗?”   “没错。”   “好的?”伊洛里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走了过去。然后手里被莫名其妙塞了一把剑。   伊洛里下意识地紧握剑柄,剑柄冰冷而粗糙,与他的手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马克说:“你来配合我出招。”   伊洛里愣住了,像是没理解他说的话,直到马克挽了个剑花要刺过来,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指伊洛里的胸膛。伊洛里连连摆手,“不不,我对剑术一窍不通,马克教官你找错人了。”   马克不容伊洛里推脱,笑容中带着毫无疑问的自信,说道:“没错的,你不懂剑更好,那样能最大程度地听我说的把动作技巧做出来。”   “别担心,我会教你格挡的技巧,保证不伤到你。”   伊洛里瞥见安东尼和安德烈在他们说话时偷偷瞄自己,似乎好奇他会怎么表现,但在视线对上后又故意撇过脸,只有眼神一直往他这边瞟。   伊洛里抿唇说:“既然您这么说,好吧,我会尽力而为。”   “好,我就喜欢你这么说。”马克将剑横在身前,摆出防御的姿态,“少爷们,你们走开些,教授你直接用剑刺我的胸口,不用留手。”   看着马克戴在胸前的皮革软甲,伊洛里深吸一口气,试着挥出剑,马克的长剑顷刻搭住,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先是感到虎口一震,接着一阵大力冲击得他难以稳住剑身。   “看好了啊。”说时迟那时快,马克眨眼间就将伊洛里刺过来的剑挑飞了。   啪嗒——   剑尖停在距伊洛里胸口一英寸远的距离,马克低下头看向安东尼和安德烈,问道:“就像这样——懂了吗?”   两孩子还是似懂非懂,试着用手比划了一下,觉得不对又停下来。   伊洛里还没从刚才那种轻易就被弹开武器的震撼中回过神,就听见马克说:“教授,我们再来一次,这次换你来格挡。”   伊洛里试着去看清楚马克的出剑轨迹,但只是出神了一秒,等反应过来,他的剑被马克轻轻一挑,就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的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伊洛里讶然地眨了眨眼睛,说:“我明明是格挡的一方,为什么剑还是会被你拍走?”   “因为你握剑的姿势不正确,所以一有外力,它就很容易会被碰掉。”马克耐心地解释道,他一边调整伊洛里的握剑姿势,一边详细地讲解,“得这样握住,你的手指才能更好地控制剑的平衡。”   伊洛里挥了挥剑,确实感觉比刚才要轻松自如了一些。   “再来吗?”马克问。   “来。”   然后又是伊洛里被挑落。   在马克不断的指正下,最后,随着铛的一声,伊洛里终于成功格挡住了一次,虽然他的力量并不足以震落马克的剑,但伊洛里还是感到开心。   “马克教官,我这算是成功了吗?”伊洛里笑容灿烂地看向马克。   马克赞许地点了点头,说:“你有良好的反应速度和学习能力,如果你是我的学生,我会着重对你进行培养。”   说完,他还有点惋惜,可惜红血人的先天力量不足,即使经过训练也难以弥补差距。   安东尼和安德烈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伊洛里,“弹剑”这种剑技,就连他们也不敢说能够第一天接触就掌握。   安东尼不无羡慕地问:“伊洛里,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快就学会的?”   安德烈一把揪住要靠近伊洛里的安东尼,骂道:“笨蛋,不要跟告密者说话,我们还在生气中,知道了吗。”   伊洛里听见他们煞有其事地气恼,禁不住笑了出声。虽然舅舅阴翳狠厉,但两个孩子却很不一样,单纯得令人觉得可爱。   他不想因为狄法的缘故而跟孩子们结怨。   伊洛里走到他们身前,表情诚挚地说:“安东尼、安德烈,我们聊聊?”   安德烈戒备地抱起手,撅着嘴巴,“你又想要干什么,告密者,又要向舅舅告状说我们对你恶作剧了吗?”   伊洛里向他伸出手,一团和气,“我们不要再彼此疏离了,和解怎么样?”   安德烈和安东尼被伊洛里率直的态度给弄糊涂了,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伊洛里:“我是认真的。虽然你们把我骗到了偏僻的房间,想要将一桶史莱姆浇到我的头上,并且还把我关在了房间里让我不得不从窗户爬出去摔到雪地上,但我认为我们还是可以和解的。”   安德烈和安东尼听伊洛里细数自己的罪行,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但还强行嘴硬,“你在谋划什么诡计?不要这样拐着弯说话。”   伊洛里失笑,“我只是想说,我们后天不在图书馆上课,而是在庭院,就像我们约定好的那样。因此我们停战吧?”   “不然我走的时候,约定都还没能兑现,那样……”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安东尼急匆匆地打断了。   安东尼急切地问:“走?你为什么要走?谁让你走了?”   安德烈也有点慌张,但他努力遏制住,不表现出来,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眼神中流露出不安。   伊洛里愣了一下,他其实重点不是想说自己要走,但见两个小孩都紧张起来,他反应迅速地临时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公爵大人对我的教育结果不是很满意,他认为你们不喜欢我,并且也不愿意听我讲课。”   “才不是这样的!”安东尼和安德烈异口同声地反驳道,声音里的急切呼之欲出。   话一出口,两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时窘迫得满脸通红。   “原来你们不讨厌我啊……”伊洛里在他们面前晃了晃手,眼里藏着狡黠,笑道:“那么,我们和好吗?”   为了引诱口是心非的小孩松口,伊洛里继续加大砝码,“之前在课堂上说过的纸杯蛋糕,我做给你们吃怎么样?拜托啦,跟我握手吧。”   蓝血少爷们彼此看看,又看看伊洛里的手,好半晌才握上去,傲娇地哼一声,道:“既然你诚心诚意拜托了,那我们可以勉强原谅你。”   冰冰凉凉的小手碰到掌心,都很执着地握住了红血人温暖的手,伊洛里看着,温和地笑弯了眉眼。    第14章   次日,给安东尼和安德烈上完课,伊洛里再次去了藏书室找资料。   冰雪化冻的时节,气温骤降,即使穿了最厚实的外套,翻着书的伊洛里依旧冷得不停打颤,时不时要往手心里呵气。   他正看得入神,罗琳突然推门进来,明媚地说道:“教授,你在忙吗?今天天气格外寒冷,所以我准备了添加了肉桂粉的暖身茶给您送来。”   伊洛里吓了一跳,抬头看见罗琳正捧着一壶茶水、一套茶具和用来调味的牛奶和红糖片,本就两颊总泛红晕的苹果脸此时被冷得更显得红彤彤的。   伊洛里合上书,担心书的内容被罗琳看到了。   伊洛里:“咳咳,罗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罗琳率性道:“那还用着猜吗?教授您不上课又不在房间里,那不就只剩下这个地方能来了?”   她放下茶水,但并没有跟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站在桌旁盯着伊洛里,嘴唇翕张了几下,似乎想要跟伊洛里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轻咳一声,有点尴尬道:“教授,我、我跟理查和好了,那个笨蛋让我连他的份一起向您道谢,说是托您的福,他总算能理解我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伊洛里喜笑颜开,“我很高兴能听到这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罗琳不自在地点点头,“咳、是的。”   她顿了顿,从自己裙摆的口袋里摸出来一个苹果给伊洛里,“所以、这个,是我们的一点谢意。”   苹果落在伊洛里的掌心里就如同一个小火炉,红得发亮,不遗余力地向人们展示它的甜蜜。   伊洛里眨了眨眼,说:“看来我这只爱情鸟当得是真有收获,居然还能收到答礼。请允许我多问一句,你们决定好要结婚了是吗?”   饶是行事大大咧咧的罗琳此时也有点羞赧,声音变小了,应道:“大概是。在得到我的原谅的时候,理查跟我求婚了。他明天应该就会向公爵大人提出请求。”   “这么快吗?”   罗琳咯咯地笑,“哎哟,当然不是明天就去礼堂结婚,婚礼还没定下来日期呢。”   伊洛里由衷地送上祝福,“恭喜你们呀,如此难得的缘分。”   “也是多亏您的帮助,”罗琳瞥到伊洛里看的书的封面,问,“教授,您对灰铸铁城堡的历史感兴趣吗?”   伊洛里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说:“身为一个历史学者,我很难不对一座充满故事的古堡产生好奇。”   罗琳却是不赞同地皱起眉,“这可不是能感兴趣的事啊,教授,您不清楚,外边满天飞的流言可不全是没有根据的,就譬如,这座城堡里是真的存在鬼魂的。”   鬼魂?   伊洛里讶异地扬起眉毛,“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   “那是啊——”罗琳正想说,又住了口。   她去开门,确认外边没有人在偷听,才关好门走回书桌前,压低了声音对伊洛里讲述道:“您知道吉莉安小姐吗?”   这个名字蹦出来,伊洛里的食指抽动了一下,他点头,“我听闻她是公爵大人已经身故的妹妹。”   “就是那位小姐,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因为黄金热,那位小姐活生生吞金子把自己噎死的!她的鬼魂至今还留在城堡,就在东边最远处的那一座塔楼里。”   罗琳配合着做出害怕的表情,说得煞有其事,但听起来却怎么都荒谬。   伊洛里不禁犹疑,吞金自杀后成为冤魂……这就跟耸人听闻的鬼故事一样。   罗琳看出伊洛里不相信,补充道:“不是虚构,是真的。我们所有仆人都知道,只要从塔楼附近走过,就能听见里面时不时传出来一个女人的哭声。千真万确!”   “等一下。”伊洛里一听到“女人的哭声”这个关键词就立刻打起精神,这或许跟索菲娅有关。   “那哭声是怎么样的,你能够说得再详细些吗,有谁亲眼见过发出声音的幽灵?”   罗琳可惜地摇头,“很遗憾,公爵大人下令谁都不允许靠近那座塔楼,安排了士兵巡逻,甚至还有一条可怕的鸡蛇作为看守,所以没有人真的见到幽灵。但我可以保证这件事确切无疑。”   罗琳还在絮絮地讲城堡里的古怪事,没注意到伊洛里陷入了沉思。   他心里翻腾不已,一股莫名的冲动从最深处升腾起来。是不是、因为索菲娅被囚禁在远离主城堡的塔楼之上,所以他才不管怎么找都没能在这里找到她呢?   “哦哟,”罗琳瞥到墙上的挂钟,忽然反应过来,羞窘道,“真不好意思,您瞧我这张碎嘴,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耽误了教授您的时间。我是时候回去工作了。”   伊洛里不介怀地露出微笑,“没事,我没觉得有多被耽误。”   他跟罗琳道再见,特意嘱咐:“你知道我总是在这间藏书室里待着的,所以不管有什么想跟我分享的奇怪事,都可以来找我,我会很感兴趣地听你说。”   这么奇特的说法令罗琳愣了一下,接着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咯咯笑着说:“实话讲,我还从来没见过教授您这么古怪的人。嗯……不过感觉不坏,我肯定会常常来的。”   说完,女仆行了个礼就开心地离开了。   伊洛里看着手里的红苹果,咬了一口,尝到香甜的汁液在口腔中弥散,他慢慢地思索着绕过守卫进入东侧塔楼的途径。   他放不下心,直觉告诉他,罗琳口中那个哭泣的女人似乎就是下落不明的索菲娅。   等伊洛里从藏书室出来,太阳已经西沉,城堡里的大部分仆人要不是在厨房忙着备菜,要不就是去偏僻的房间擦洗,所以此刻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仆人在值岗。   伊洛里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城堡大门的门铃忽而响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自第一天来城堡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见过有客人登门拜访。   伊洛里停下脚步,躲到了栏杆后,微微探出身子去看来人是谁。   这是一对很古怪的组合,走在前边的是一个瘦高个,他穿着十分正式的燕尾服配高领结,衣料熨得一丝褶皱都不见,一副金丝单边眼镜夹在鼻梁上,油头粉面的,看起来就是一个能说会道的掮客。   而跟在瘦高个后边的则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小矮子,他带着兜帽盖住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两只手的手背上都用黑色墨水纹满了奇怪的符号,其中特别引起伊洛里注意的是他袍子上绣着一个由炼金术中的“火、水、土、空气”四种基本要素符号组合而来的图案,这代表着他是一个炼金术师。   那两人跟着海伍德往狄法的书房去,其中瘦高个看起来很激动。   伊洛里看了看周遭环境,见没有什么仆人在,便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伊洛里藏在走廊的拐角后,听见海伍德敲了敲书房门,低低地说了一句“老爷,来自王都曼德商会的理事——芬克·亚伯拉罕以及炼金术师联合工会代表——‘呢喃’维托前来拜会您了。”   等待了一会儿后,海伍德打开了门。   接着芬克·亚伯拉罕与“呢喃”维托消失在书房门后,房门合上,伊洛里再听不到一点声音。   商会理事、炼金术师联合工会代表与黄金公,三个怎么看都很难联系起来的人居然聚到了一起,他们会在书房里讲些什么呢?   尤其是这还牵涉到与索菲娅息息相关的炼金术,伊洛里没办法说服自己忽略不管。   他顾不上这时候会不会有仆人走过,将耳朵贴到了书房的门上,试图听清楚里面人的说话声。   但是传入耳朵里的只有一些模糊的音节,连词组都算不上,别说能将它们连成句子。   伊洛里坚持听了几分钟,最后不得不放弃这种笨拙的偷听方式。得做点什么,不然这样下去他会错过这场谈话的。   伊洛里试图从口袋里找出什么能够在这种时候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亨特教授,你在书房前站着做什么?”海伍德忽然从伊洛里的身后出现,他手里捧着一个银托盘,里面是一套薄瓷茶具与一壶热茶,壶口还氤氲出水蒸汽。    第15章   海伍德的眉头皱纹深刻,锐利至极的一双眼睛冷冷地审视着伊洛里。这种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并且还一副鬼鬼祟祟的做派,不管怎么看都可疑至极。   “不,我只是……”   只是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伊洛里大脑空白了,竟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你在试图偷听老爷的谈话。”海伍德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扭过头像是要叫人过来。   这时,书房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在吵闹什么?”很短的一句话,却动魄惊心。   伊洛里后颈上的寒毛都倒竖起来。   海伍德面不改色:“回老爷,我刚才从厨房拿红茶回来的时候,发现亨特教授正站在书房的门边,整个身体都贴在门上,行迹十分可疑,似乎在偷听您跟客人的会谈。”   伊洛里不敢置信地看着海伍德将他没亲眼看见的场景添油加醋,引导到这么糟糕的方向。   “是像海伍德说的那样吗,教授。”狄法注视着伊洛里,妖异的竖瞳边缘散开了,与黯淡的金色相融。   伊洛里觉得自己的脸好像被这种目光刺痛到。   伊洛里知道现在的自己肯定看起来很傻,但他仍说不出一句话,不擅长说谎的人,再如何努力也无法像天生的骗子一样巧言善辩。   伊洛里嗫嚅道:“不……不是这样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对视了一会儿后,狄法移开视线,望向海伍德道:“是我让亨特教授过来的,他并不知道我今天下午有客人拜访。”   这是谎言,海伍德当然知道,可是他不能对此说些什么,因为如果这个家最大的主人决定包庇伊洛里·亨特,那他只能无条件听从。   狄法淡淡地说:“茶水不用准备了,谈话已经结束,你把客人们送出去吧。”   透过狄法与门的间隔,伊洛里看见油头粉面的商会理事芬克,他此时不复之前的踌躇满志,而是失望又沮丧,好似霜打的茄子。   显然这次短暂的谈话结果并不愉快。   “尊敬的公爵阁下,无论您什么时候改变想法,鄙人芬克·亚伯拉罕都将永远忠诚地等待您的差遣。”芬克脸上还带着笑,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笑得很勉强且尴尬。   而矮子炼金术师也说话了,声音像老鸹一样苍老沙哑:“‘呢喃’维托也时刻愿为您效命。”   伊洛里听得牙酸,联想到指甲刮过黑板的情景。   狄法冷漠地看着他们,没有给予任何回应,下了最生硬不过的逐客令。   芬克·亚伯拉罕的笑容僵在脸上,浑身不自在,有再厚的面皮也再说不出什么套近乎的话,只能跟“呢喃”维托两人一起灰溜溜地离开了。   狄法回到书桌旁坐下,但门并没有关上。   伊洛里站在门边,能看见狄法在文书的空位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盖上印章。   伊洛里心里挣扎得要命,翻来覆去地想怎么向狄法解释自己来书房的原因。   他心知海伍德的质询不是最致命的,接下来要面对的狄法才是。   伊洛里走到狄法的书桌前,绷得紧紧的,声音板成一条直线:“公爵阁下,我刚才并不知道您正在会客,只是想要跟您道谢,谢谢您让我使用您的藏书室,它太好了。”   由于狄法前段时间都不在城堡里,所以伊洛里说自己想要当面感谢他的慷慨也不算太违和。   狄法:“是吗,那里面的书籍有帮助到你吗?”   “啊,是的,里面的书籍真的是十分珍贵。”   狄法面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但如果海伍德在旁,他立刻就能知道这是狄法觉得厌烦时的表现,他反感任何一切试图对他隐瞒事实的谎言,那不仅无用,而且还很愚蠢。   狄法停了笔,抬起头看还试图扯谎的伊洛里,面无表情:“教授,海伍德跟我说过你似乎很喜欢在城堡里四处乱走。”   高大的蓝血人站起身,阴影像密不透风的网,笼罩着底下的伊洛里,“你刚才想要听到什么?”   “我不……”望着狄法,伊洛里忽而明白自己负隅顽抗并没有意义,眼前这个男人敏锐到可以一眼就看穿他拙劣的谎言。   说得越多,便错得越多,面临的后果也越严重,狄法会让他离开城堡,他将永远也无法兑现对父母亲许下的诺言,找不回亲爱的小妹。   想到这个,伊洛里的力气忽然像是被某个不知名的东西抽干,再没办法假装下去。   “对不起,”伊洛里敛眸,“……我刚才是说谎,我确实偷听了。”   他双手举起,缴械投降,只求狄法可以仁慈,放过他这一回。   “为什么偷听?”   “因为……”伊洛里咬了咬嘴唇,沉默良久才低低地说道,“因为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要跟那个臭名昭著的禁忌炼金术师‘呢喃’维托见面。他不仅把魔法阵刺在自己的皮肤上,并且还在报纸上公开呼吁所有人都效仿他的做法,大肆宣传,鼓励人们利用危险的血肉魔法去突破生命界限。”   “把人类的身体当做施展炼金术和魔法的材料——这简直是再可怕不过的罪行。”   伊洛里厌恶地皱起脸,根本不愿意提起那种对生命毫无敬畏之心的宵小。   但可悲的是,就是这种沽名钓誉之辈,只因为研究方向迎合皇室贵族追求长生的愿望,所以至今不仅没有被炼金术师联合工会除名,并且还在内部担任要职。   狄法的蓝金异瞳暗了暗,沉声道:“你不应该好奇这种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小小一个柔弱的红血人,如果真的任意妄为探听到不该知道的秘密,那河流中多一具他的尸体,也不过是高位者一句话的事。   狄法扫视过伊洛里紧张得蜷起来的拳头,他并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但是这个红血人有一点令人看不透,如果说是奸细,那不应该总在没有价值的空房间打转,而是会想方设法从书房里偷取重要的文件,把情报传给外边的接应。   所以,你究竟想要从卡斯德伊身上得到什么?   顿了顿后,狄法像是向什么妥协了,垂眸道:“只有这一次,我可以告诉你我跟那两个人的谈话内容。”   伊洛里看着狄法从旁边拿起一个很小的铁盒子,盒子的正中央印有一个曼德商会的“衔尾蛇”标识。   狄法打开了盒盖,里面放着一些黑色的细粉末,在光下,这些小颗粒显现出些微近似于金属的光泽。   狄法把铁盒递到伊洛里面前,说:“我记得你说过自己研究过炼金术,能分辨出来这是什么吗?”   伊洛里凑近闻了闻,眉头皱起。一股呛鼻的硫磺味最为突出,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比较难分辨的复杂气味。   伊洛里有点犹豫:“我闻到硫磺、木炭、**、嗯,还有兔子的脚……”   基本都是属于“火”的元素,伊洛里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还不能完全确定。   他看一眼狄法,见他没什么不赞同的反应,便小心翼翼地捻起了一撮粉末,在指尖碾开了,看粉末的粘性,然后又把它放到银托盘上。   “我可以烧吗?”   “可以。”   伊洛里拿过火柴盒,抽出一根,划着了火,弯下身去点那粉末。   唰啦——   粉末一接触到火,就跟掉进水的金属钠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剧烈地燃烧起来,火光泛出青灰色光芒,同时还发出阵阵难闻的黑色烟雾,燃烧过程都没持续一秒,居然就烧融了一大半的银托盘,液态银在桌面上流淌,过好一会儿才逐渐受冷凝结下来。   伊洛里眼神中难掩讶异,呐呐道:“这是……勾兑了魔法的烈性炸药?这种危险**在帝国内应该还属于限制流通的管制品啊。”   狄法收起铁盒,“你说得对,这是管制品。皇帝陛下对这种新兴事物一向持谨慎的观望态度,所以迟迟不放开相关管制。”   “刚才那两个人找上我,是想以日后无偿向卡斯德伊提供烈性炸药为前提,希望我去游说皇帝陛下取消炸药禁令,如此一来,不仅卡斯德伊的矿场能够大大地提高开采效率,他们也能够在火药买卖中大赚一笔,跻身豪富之列。”   听起来是一个有利无弊的双赢计划,不管谁都能从中得利。   “但是我拒绝了他们,”狄法点燃了烟斗,吐出一口蓝色的烟雾,注视着伊洛里,“你是深有见地的炼金术学者,你也觉得是我头脑发昏,在错失良机吗?”   即使隔着浓重的烟雾,狄法的异瞳依旧熠熠生辉,亮得不可思议。   伊洛里咽下了一口唾沫,他对火药和开矿一无所知,更不知道狄法想要听到怎么样的回答,只能从自己知道的信息出发进行陈述。   “这听上去很好,想法也说得通,”伊洛里捋着思路,慢慢地斟酌道,“只是在来灰铸铁城堡之前,我注意到《经济邮报》提到了由于圣利公国使用这种烈性炸药大范围开矿,最近国际市场的铁矿石价格已经开始下跌,并且影响到其他诸如黄铜等需求量较大的矿石价格也出现了下跌,现在卡斯德伊才使用这种技术来扩大矿石产量已经错失先机,打不赢价格战。”   “同时,这种炸药自问世以来就因危险性过高,导致矿难更常发生,工人死伤惨重,在法律仍不够完善的小国家,小矿场主用用倒说得过去,但如果是卡斯德伊的矿场使用,一旦事故发生,那将是一场大灾难。”   死难工人的家属就算一人咬一口,即使咬不死卡斯德伊,也能让卡斯德伊元气大伤。   更可况一旦出事,那都是人命。伊洛里打心里一万个不愿意看见这种明明可以避免的人为灾难出现。   “公爵阁下,恕我直言,说服皇帝陛下放开烈性炸药的管制的想法并不明智,用这种技术来开矿也已经落伍,浪费又没有任何意义。”   伊洛里抿了抿唇,还是提出了这个胆大妄为的想法:“甚至我觉得卡斯德伊现在应该减少没有技术含量的铁矿石的开采,集中精力研发更高效率的炼矿机器,提高铁精矿产量。”    第16章   “减少没有技术含量的采矿,转而投资机械……吗,”狄法又吐出一口烟,烟雾在空气中似堆叠的云,他忽地扯了扯嘴角,呵笑一声,“呵,若果是我的祖父听到你对卡斯德伊所拥有的矿藏如此轻视,他大概会把你解雇,生气得要以诋毁贵族世家的名义让你被关进监狱。”   伊洛里的眼皮微微颤动,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殊不知自己的紧张在狄法眼中一览无遗。   狄法敲了敲桌子,嗓音低沉:“你说得有道理,但若不开发矿藏,只投资机械研发,那么卡斯德伊巨量的资金将只能闲置在银行里吃利息,按当下帝国的通胀率来看,相当于每天我都会亏一大笔钱。”   资源集中型的产业转型难就难在惯性大,必须要保证资金流通,转型中不断寻找盈利点,才能平稳度过阵痛期。   他咬着烟斗,好整以暇地盯着伊洛里,道:“试着再想想呢,教授。”   再想一想。   伊洛里下意识看了看融化的银托盘,波浪状的边缘像是海浪涌起的白色浪花,视线又越过狄法,落到他身后的轮船模型上。   能够利用起卡斯德伊的矿产资源,同时也能盘活巨量资金的产业——其实少数几个能够选择的答案已经在谜面上。   伊洛里斟酌地问:“阁下是想要参与造船业,对么?”   “有趣,这么说的理由呢?”狄法的手指交叉起来,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毫不掩饰对伊洛里的估量和漫不经心的态度。   这种场景就像伊洛里刚来城堡时经历的面试,只不过这次伊洛里并非以老师的身份接受盘问,而是成了回答问题的学生,一言一行都要经过狄法的评估。   伊洛里压下去这种自己如同被挑拣的物品的不适感,道:“我没记错的话,早先皇帝陛下派遣皇家舰队征讨了盘踞在近海的尖啸海妖,阁下也受邀到皇宫内参加了庆祝征讨成功的宴会。”   “这释放了一个信号,那就是帝国将要开拓新的航路,阁下以及其他有能力组建船队的权贵们也会参与这个拓航计划。”   如果海上商路真能成形,那带来的财富将远超单靠出卖矿石所能得到的,它能使卡斯德伊的富有更上一个台阶,甚至一举带动产业转型。   狄法没有直接回应,只是慢条斯理地旋转着扳指,淡淡道:“这只是你个人的猜测,缺乏证据。”   狄法眼神太有穿透性,伊洛里不安得抿起嘴,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急切,“证据就是去年商务部的进出口统计表提到,帝国对外国的茶叶、丝绸和蔗糖的需求量不断上涨,甚至已经到供不应求的程度。”   “可是扼守关键海峡的圣利公国却对来往商船多加钳制,不仅加收关税,还经常无理由地扣押货物,在这种情况下,帝国需要一条新的海上商路的理由已经充分得不能再充分。”   狄法调整了一下坐姿,手指搭在鼻唇沟,食指上的素戒摩挲着唇角,似乎在思考,又像只是单纯觉得伊洛里的观点令人玩味。   “想得很好,但你忽略了一个重点,”狄法的戒指碰到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吓得伊洛里一激灵,“为什么我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比起高风险的造船,等新航路开通那天我直接买来船只,招募船长和水手,吩咐他们为我带来财富不是更好。”   伊洛里硬着头皮,声音有些发虚:“因、因为比起挖金矿碰运气,给淘金客卖铲子的人才更可能发大财。”   “而阁下您,显然是更能看清楚商业实质、卖铲子的聪明人。”   狄法对伊洛里蹩脚的恭维无动于衷,“蒸汽船并非铲子,大且笨重,谁会买?”   他不放过伊洛里,步步紧逼:“人人都说角牛、木船和魔法阵已经足够,不需要更多的‘野蛮人工具’,甚至连大学教授们都不屑于研究科学,无意改进交通工具。”   “你作为一个对炼金术和魔法有研究的学者倒觉得科学胜过魔法,”狄法扯了扯嘴角,毫不留情地说,“教授,这令我很怀疑你的专业素养啊。”   “这……”伊洛里哽住了。他抬起头,却发现狄法的眼神不是自己以为的冷嘲,而是掺杂某种难以言明的试探与锐利的挑衅意味。   伊洛里忽然明白狄法是故意说这些话来针对自己,目的是将他逼到退无可退,暴露出真实的意图。   伊洛里用力掐住虎口让自己集中精神。不能在这种时候认输,即使糊弄也要糊弄过去。   伊洛里强装镇定,对上狄法非人的蓝金异瞳,道:“研究魔法和炼金术,并不是因为我推崇它们,只是因为我想要了解它们。”   “越是研究魔法和炼金术,便越是能知道它们的缺点——魔法要求施法者有天赋,高等法阵要求绘制者精确地还原阵法的每一根线段,炼金术则需要坩埚和苛刻的施法材料,而使用‘野蛮人工具’就简单多了,只要钢铁和煤炭,便足以供普通人役使。”   说到这里,伊洛里也想通了,狄法想押注的并不是造船业,而是钢铁与煤炭的未来,投资发展那些别人所不看好的、笨重的“野蛮人工具”。   赢了的话,狄法将赢得一切,而输的代价就是卡斯德伊这个姓氏将从此衰败,从贵族中除名。   伊洛里自认自己没有这等魄力,他望着狄法,眼神不自觉地流露出更深一层的戒备和忌惮,仿佛一匹察觉到危险的羚羊,本能地绷紧了神经。   狄法的存在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这个男人的城府深不可测,手腕更是决断。   伊洛里清楚,如果被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发觉他现在在做的事,怕是他连干脆利落地死掉都是一种奢望。   许是伊洛里的眼神变得太过明显,狄法微微眯起眼,眼底闪过一线难以捉摸的暗芒。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山岳,朝着伊洛里逼近。   窗户外的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余晖透过玻璃照入室内,在狄法的身后拉长成一道金红的光痕。   “教授。”狄法说,他半边脸隐入阴影,另半边脸被黄昏勾勒出冷峻的轮廓,在交错光影中,那高挺得近乎锋利的鹰钩鼻格外突出,为他本就阴戾的气质增添了怵人的压迫感。   狄法朝伊洛里迈出几步,伊洛里心头一紧,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狄法伸手搭住伊洛里的肩膀,沉抑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隐含其中的威胁如刀锋般触之见血,“再有下次,让我发现你偷听我跟其他人的谈话,事情就不会像今天这么轻易结束了。”   他微微低头,目光如冰刃般刺入伊洛里的眼中,“到此为止,我想我们已经聊得足够久了,现在你该回房间去了,狡黠的飞贼教授。”   一股冷苦的烟味随着狄法的呼吸弥漫开来,萦绕伊洛里,仿佛无形的枷锁缠绕上脚踝,令他忍不住战栗。   “我、我知道了,阁下。”伊洛里喉咙干涩,很努力维持表面的冷静,然而手指却无法自制地轻微颤动,显露出他内心的恐惧与不安。   从狄法的书房出来,伊洛里几乎像是劫后余生一样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幸好狄法并没有追问他为什么要如此在意“呢喃”维托,不然他没有自信自己能够在那双锐利的鹰眸下隐瞒过去。   伊洛里用力揉了揉麻木的脸,过分紧张后猛地放松,不由得苦笑一声,“黄金公的仁慈,可真是令人煎熬。”   虽然在晚餐前出现了一些小插曲,但在晚餐时刻,狄法还是跟往常一样没有出现在餐厅里,他太忙了,很多事务需要处理,忙到没多少时间能够坐在餐桌旁从容地享用食物,只吩咐海伍德用托盘把饭菜拿进书房里。   虽然这样想不是很好,但确定今晚不用再见到狄法时,伊洛里依旧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他的心脏不足以在一天内经历两次令人喘不过气的威压。   伊洛里尽量快地把肋排和蔬菜沙拉都吃进肚子里,回自己的房间,但常言道“冤家路窄”,伊洛里刚出餐厅门,就迎面遇上端着已经空了的托盘回来的海伍德。   伊洛里极不自在地让开了位置,让海伍德过去,自己则加快脚步想要离开。   “亨特教授。”   伊洛里不得不停下,假笑道:“哦,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海伍德站在煤气灯的阴影下,脸上的褶皱跟老极了的哈巴狗一样耷拉在一起。   他望着伊洛里,幽深浑浊的黑色眼睛映不出一丝亮光,阴森又肃然,“虽然老爷今天原谅了你的不当行为,但我仍会一直注意着你。希望你不要再试图在这座城堡里做出任何一些出格的举动。”   他仿佛在说着:你最好祈祷能够不再被我抓到一次,否则下场是你想象不到的可怕。   伊洛里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回应:“那是自然,我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   一直到回到房间,伊洛里还心惊胆跳,仿佛那老人仍站在走廊深处注视着他。   伊洛里几乎是迫不及待换下衣服去浴室洗澡。   在哗哗水声中,伊洛里回想了一遍今天跟狄法的对话内容,他希望自己没有讲错话。   思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罗琳提到的闹鬼塔楼上。   伊洛里掬起一捧水泼到脸上,头脑清醒不少,他自喃道:“再冒险一次,找法子去塔楼上看看,一旦在那里找到索菲娅就立刻离开。”   这是最后的机会,伊洛里决定无视狄法的警告,不顾一切执行自己的计划。   想到这里,浴缸里的水也彻底凉下来了,伊洛里擦干净身体出浴室。   他刚脱下来的外套就放在沙发上,他正想把它挂进衣橱里等明天再拿出来穿,却不期然地闻见了上面出现了一股尼古丁特有的焦味。   伊洛里吸了吸鼻子,意识到这气味来源于狄法在书房点燃的烟丝。   许是那烟味实在太苦,不知不觉中填塞整个空间,以至于连他身上的衣服都沾满了狄法的气味,直到现在仍不散。   伊洛里叹了一口气,把外套扔回沙发,在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使理查将它拿去洗干净了再送回来,伊洛里也没再穿过它。   -------------   周一的早晨,狄法站在窗前,沉默地看着正在庭院里拿着小铲在冻硬的土层里挖着什么的安东尼和安德烈。   “海伍德,他们在做什么?”   海伍德循着主人的视线往下看,正好看到安东尼正兴致勃勃地把雪糊到安德烈身上。   “回老爷,家庭教师在领着两位少爷进行户外授课,说要是他们认真,会给他们烤小蛋糕作为奖励。”   狄法:“小蛋糕?”   海伍德:“是的,红血人对于食物的挑剔已经成为了一种种族特性,甚至可以说在他们的血液中代代传承。”   说到这里,海伍德的眼神更是变得复杂,透露出沧桑意味,好似对卡斯德伊的未来感到忧心,“老爷,我不得不这么说,但恐怕精挑的饮食和放纵的教育对于培养少爷们坚韧的品性可没有任何益处。”   严肃的老蓝血人对甜点并不热衷,甚至可说,他们普遍认为只有小孩和缺乏自控力的人才会那么爱吃糖。   但狄法没留心海伍德最后说了什么,他的目光重新落到站在阳光下的红血教授身上,想象不出来伊洛里是如何用一本正经的态度量面粉和打鸡蛋。   烘焙……这又是闹哪出?   伊洛里浑然不觉自己处在狄法的监视下,他低下头把一片薄雪卷起来,压出花瓣的模样,再把它粘到枯枝上。   稀薄的阳光洒在他卷发上,每一缕发丝仿佛刚熬好的蜜糖一样映出琥珀色的光泽,伊洛里微微侧过头,俊秀的眉宇在暖光下,更柔和了几分,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而对于寒冷的古堡来说,温暖和日光是最珍稀的存在。   狄法捻了捻手指,觉得有些痒,最近这段时间,他总是会想到因为黄金热而失去意识的那个夜晚,想起那时候感觉到的温暖,像是最柔软蓬松的羽毛轻抚过心间,然后那痒意就留下来了。   真要说的话,就像伊洛里·亨特给他的感觉。   望着底下仍一无所觉的红血人,狄法微不可察地皱起眉。   ……   伊洛里正专注地用雪做一朵山茶花,准备等下教安东尼和安德烈。   狄法的阴影遮蔽了伊洛里的视线,“今天安排的课程可真是特别。”   伊洛里仰起头,但逆光状态下只能见到狄法高挺得过分的鼻梁与深邃的眼窝。   “我还不知道修辞学的教导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教学场所已经不满足于室内了吗?”狄法接着说,望着伊洛里手中那朵洁白硕大的“花骨朵儿”,那一捧新雪,衬得伊洛里微微泛红的手指更显脆弱。   伊洛里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哦阁下,这个、这个是,我们正学到一篇歌颂自然之美的课文,所以我才带安东尼和安德烈到庭院里来了。”   他注意到狄法的视线,尴尬地笑了笑,“我尝试过找一些花朵,但这里的冬天太寒冷了,所有花朵都已经枯萎,所以只能自己做一些。”   狄法神情淡淡,“既然天气太冷,就不应该还出来挨冻。”   伊洛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狄法又问:“教授,你以前教导其他学生时也是如此?把学生从课堂带到大自然中?”   他在问伊洛里当教区学校老师的时期的事情。   “公爵阁下,你应该不太了解教区学校的情况吧,”伊洛里欲言又止,似乎在谨慎地选择字词,说,“教区学校的条件可不允许我这么做。这一大片庭院对那里的学生而言太奢侈了,我能做的不过就是给学生们摘几朵花,让他们夹在书里,也算是有那么一点春天的气息。”   这不是胡诌,却也不是狄法想要听见的回答。   狄法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人,看出来他又是在避重就轻,逃避着说自己的情况,含糊其辞。   狄法:“我听海伍德说,你还给安东尼和安德烈烤了蛋糕?海伍德很担心这会导致安东尼和安德烈认为学习必须以得到奖励为前提,助长他们出现好逸恶劳的品性。”   伊洛里不由得怀疑是海伍德因为这点小事跟狄法抱怨了他,所以狄法才会出现在这里,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找他麻烦。   但伊洛里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不再试图跟狄法辩论什么样的教育方法才对卡斯德伊的孩子更好。   “阁下说得对,我不应该在雪天还带少爷们出来,只是这并非毫无考量——”   “山茶花”仿佛也察觉到他的忐忑,在他行礼时,脆弱的“花瓣”掉了几片下来。   “我现在知道卡斯德伊人都热爱冰冷的宝石和熔炼钢水的锻造,但其实大自然的美好也是可以陶冶情操的,”伊洛里犹豫着,把雪做的山茶花递给狄法,说,“相较钻石,美丽和柔软的花朵不比它们逊色多少……倘若你用心去看的话。”   雪做的花瓣很娇弱。这是一种狄法无比陌生的触感,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从别人的手中接过一朵花。   “是吗?但我却觉得它跟宝石没有可比性。”狄法眼皮半掀起,兴味索然地旋着指尖的花。   没什么特别的,花的做法很奇怪,但也仅限于此,为什么喜欢做这种没用的东西?   狄法察觉到心中生出一点微妙的情绪,感觉不坏,但还不足以讨好他。   狄法:“还是少做点无用功比较好,教授,你说呢?”   在不知不觉中,两人的距离已经越过了社交距离,只余一朵盛放的雪山茶花虚虚地挡在两人眉眼之间,书房交谈的那段记忆重被唤醒,伊洛里仿佛又闻见衣裳上沾染到的浓烈烟味。   过分靠近了。   伊洛里在心悸中直掐食指,语气板成一条直线,紧绷绷地说:“我明白了,阁下不喜欢,那我以后都不会再这样做了。”   他僵硬地往后退了一步、两步,硬着头皮说:“那么,我最好还是先带少爷们回温暖的城堡里。”   狄法望着他片刻,末了才道:“好。”   走出几英尺,伊洛里转头看,只见高大的黄金公爵还站在原地,捻着雪花若有所思。   有那么一瞬间,伊洛里觉得狄法不是在看花,而是在透过花注视着他的灵魂。   伊洛里说不清心里的滋味,只想快点离开这里,他快步走到埋首玩雪的安东尼和安德烈身边,招呼道:“孩子们,我们要回城堡去了。”   “欸……这么快吗?真没劲儿。”安东尼不满地摔铲子。   “不快啦,等天气暖和点,我们再出来,不然感冒就不好了。”伊洛里耐心地哄两小孩回屋。   伊洛里心里没什么惋惜的,借着这次放风的机会,他已经将远处那座塔楼的外观特征,以及去到那里的路径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伊洛里心里盘算着要借用什么工具爬上塔楼,隐约有了一个计划雏形。    第17章   伊洛里在灰铸铁城堡里的日子一天天过,不知不觉中,冬夕节临近了。   一年一度的冬夕节对于亚瓦尔帝国里的人们都意义非凡,它不仅代表着一年辛勤劳动的结束,同时也意味着对明年粮食丰收的期待,是家人们团聚在一起庆祝的日子。   所以就算是常年冷肃又不喜聒噪的灰铸铁城堡此时也动员了起来,从内到外地将城堡清扫得焕然一新,还在显眼处悬挂彩色缎带与冬青树枝叶制作而成的小花环,就连各个房间里的门上也挂了花环。   伊洛里起了一个大早,拖出皮箱,收拾起要带回家的衣服和用品。   收拾到一半,衣橱内的衣裳让伊洛里陷入了两难。   这些衣服他终究还是没能够成功退回去,冷傲的城堡主人似乎就从来没有过被人拒绝的经历,也不允许伊洛里打破这个传统,任凭伊洛里怎么解释自己用不上这么好的衣服,他也几乎是把衣服“强送”给了伊洛里。   这时捧着早餐来的理查敲门,进了屋,见伊洛里站在敞开的皮箱前,忙劝他坐下,“亨特教授,放着我来收拾就好,您吃早餐吧,不然怕赶不上火车。从城堡要到城里的火车站,可是有好长一段路哩。”   伊洛里没说出来阻止的话,只好看着理查把最厚的那件呢子长大衣与鹿皮手套一并放进了自己的皮箱里。   回家的火车是早上十一时准时出发,没留给伊洛里多少拖延的时间,他匆匆吃好早餐,就去到狄法的书房。   休假之前跟主人家交代一声自己要离开了是最基本的礼貌。   “公爵阁下,日安,我即将离开城堡,如无意外会在五天后回来。”   “嗯。”狄法点了点头,没多少情绪。   伊洛里想了想,想不到其他话能说了,于是准备在这种沉默中离开。   “教授,冬夕节喜乐。”狄法兀地说了这一句话,他还是低着头在批阅,仿佛不过是顺着传统随意一提。   伊洛里回过头,翠眸如一湖再澄澈不过的清潭,波光潋滟,他微笑着应道:“谢谢,也祝阁下您冬夕节喜乐。”   他没注意到转过身后,狄法一直注视着他的离开,眼神中带着探究。   与来灰铸铁城堡时相同,车夫杰布驾驶着由独角兽拉纤的金属马车停在大铁门外,等待着伊洛里。   “绅士老爷,哟,我们又见面了啊!”杰布的酒糟鼻好像更红了,从十英尺开外都能瞧见。   他拿过伊洛里的行李,放上车厢,直到扬起马鞭时,嘴里还不停地说:“两位小少爷的恶作剧没有给您造成很大麻烦吧?昨天接到阿尔管家的吩咐说要送您去火车站回家探亲时,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没想到居然是您坚持得最久。不过从一开始,我也隐约有点预感了……”   伊洛里根本跟不上杰布的语速,索性任他絮絮地讲下去,他掀开了一角布帘往外看,那宏伟的蓝灰色城堡群逐渐远去,在细雪中若隐若现。   如果顺利,那下一次离开时,他身边将会坐着索菲娅。一想到这个,伊洛里的心情不由得明亮了几分,就连接下来漫长的旅程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   随着尖锐的汽笛声响起,通体漆黑的钢铁巨兽缓慢驶入车站,穿着制服的乘务员一个个车厢地走过去,嘴里不停播报“纽波加站到了,纽波加站到了,要下车的人快下了啊”。   车门刚一打开,无数热闹又喧嚣的人声涌向车厢,与灰铸铁城堡的冷肃形成鲜明对比。   伊洛里拿过自己的皮箱,跟着人潮挤出车站大门。   “伊洛里!”伊洛里正四下张望,一个举着写了“伊洛里·亨特”的牌子的老红血人走过来。   伊洛里开心地抱住他,“爸爸,你好吗。”   这么冷的天,斯诺·亨特穿得极暖和,他胖乎乎的,比伊洛里稍矮一些,带着一副镜片很厚的夹鼻眼镜,从眼镜底下的眼睛可以看出来,伊洛里一双碧绿的翠眸和温厚的品性皆继承自他。   “我当然好,”斯诺拍了拍伊洛里的后背,埋怨道,“你才是,你有好好照顾好自己吗。”   “臭小子,即使是查纽卡大学不允许教师们泄露调研内容,但你也真是的,怎么能这么多天都没有寄一封信回来,你的母亲担心得整日在家中念叨你。”   伊洛里内疚道:“就是忙,等过了这段时间我肯定天天给家里写信。”   他并没有跟任何亲人说过自己已经从查纽卡大学辞职,所以父母直到现在还以为他仍在大学内教书。   “那还差不多,”斯诺笑起来,招呼儿子,“来吧,你妈妈在家里做你最爱吃的苹果肉桂派呢,你今晚可有口福了。”   伊洛里和父亲坐上了在火车站外等待乘客的角牛车,套着嚼子的角牛几乎有一个半的伊洛里高,浑身黢黑,双眼发出红光,头上尖锐的角盘旋着生长。   伊洛里刚走近些,其中一匹角牛忽然朝他“哼”一声,喷出白气。   “呜哇。”   看着这小不点吓到,角牛得意地用带火焰的蹄子刨了刨地。   “小心哟,先生,阿瑞斯的脾气可不好惹。”赶车的车夫吁了一声,拉紧缰绳。   每一辆公共角牛车都只会跑特定的路线,途中设立站点,乘客只要买票,便可以在任意站点自由上落。   在下一站,多了很多人上车,把伊洛里和斯诺挤到了一旁,伊洛里护着自己的父亲,留心着公共角牛车经过的每个站点。   亨特家跟其他红血人一样,喜欢跟同族们聚在一起,有强烈的家族观念,所以他们从赛里村来到纽波加城后,也选择了在城镇外围区域的红血人社区安家。   这个社区就像是一个遗落的小人国,道路两旁全部都是符合红血人尺寸的房屋与信箱,连花园里栽种的小树和铺砌的碎石路都显得如此迷你可爱。   艾莎听见门铃声,忙洗干净沾满面粉的手,去开门。   “哦,伊洛里!我亲爱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艾莎扑到了伊洛里身上,打量着他的脸,看他是不是瘦了、精神差了。   伊洛里笑起来,想说些什么,却在看见艾莎那双红肿、湿润得好像刚哭过一场的眼睛时愣住了,“妈妈,你的眼睛……”   斯诺的手搭在伊洛里的肩膀上,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问。   不过短短几个月,小小的妇人原本那头漂亮又柔顺的栗色卷发掺入了不少银丝。   艾莎招呼伊洛里进屋,“先把行李放好,去洗个澡去去身上的灰尘,烤鹅和派都已经在烤箱里烤得差不多,你洗好澡我们家就能开饭了。”   伊洛里笑道:“好,我可太期待妈妈做的派了,再没有其他东西能比它们更好吃。”   伊洛里提着皮箱回房,中途经过索菲娅的房间,他站住了,看着那扇门,挪不开视线。   他试着推开了木门,里面收拾得很整齐,完成了和未完成的画作都堆在墙角边,一切都是伊洛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摆设,却没有一个言笑晏晏、精灵活泼的少女走出来,嗔怒着说自己正在构思着一幅绝世好画,烦人的哥哥别来打扰。   -------------   冬夕节的前夜晚餐,按惯例,在餐前人们要举起酒杯,说一段有关对来年的期许与祝福的话。   作为家主的斯诺首先发言,他用勺子敲了敲玻璃杯。   “敬我亲爱的妻子艾莎,感谢你今天又为我们烹饪出如此肥嫩多汁的烤鹅、香甜可口的苹果派、酥脆回甘的胡桃酥,愿小精灵吹过你的秀发,在明年以及往后很多很多年你也依旧健康又美丽。”   说着,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不过伤身体的塑身还是不要了,胖一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艾莎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乱说。”   伊洛里:“妈妈,你就听爸爸的吧,他可在意你的身体了,私下还忧心忡忡地问我有什么好菜谱能够做出让你多吃些的美食。”   “而且你已经足够好看啦,在我眼里,不存在比你更有气质的夫人。”   艾莎被逗得咯咯直笑:“就你们父子俩会说这种瞎话哄人,不管胖多少都说不胖,还哄我去买新衣服,这次我可不能再上你们的当。”   “不过你们倒是提醒了我,等索菲回来,我还得拉上她去买一匹玫红色的新布料做新的褶边才行。”   斯诺点点头:“好得很,多做几套,她那丫头就喜欢这种鲜艳的颜色。”   烛火摇曳,三人在火光中有说有笑。   艾莎饭量小,没吃多少就饱了,而斯诺的盘子里也剩下一大半,桌子中央的烤鹅基本没动。   斯诺摸着肚子,很是遗憾地说:“诶呀,这么好吃的菜要全部便宜伊洛里了。”   “那可太棒了。不过也不用太失落,爸爸,我会尽量给你留一点儿。”伊洛里笑着捻起“一点儿”的手势。   “哼,小坏蛋。”   斯诺看向旁边已经穿好大衣的艾莎,“亲爱的,今天外边冷,再多加一条围巾吧。”   “知道了。”   斯诺收拾好自己跟艾莎的餐盘,然后拿起放在茶几上的一沓传单。   跟往常一样,他们现在要接着去车站和人流量多的大街去派发寻人启事。   他们坚定地认为,索菲娅并没有遭遇不测,只是暂时迷路了而已。   送父母出门后,伊洛里坐回椅子上,把自己碟子里的烤鹅切成小片,放进嘴巴里慢慢地咀嚼。   烤鹅已经有点冷了,吃起来有些油腻。   伊洛里无言地叹了一口气,吃完了碟子里的食物。   他知道父母是在强颜欢笑,缺席了索菲娅的冬夕节终究是缺失了很多。   ------------   街上到处张灯结彩,往来的行人都喜气洋洋。   伊洛里却半分感觉不到节日的愉快。   自从家里离开后,他的目光就一直在各式店铺中逡巡,寻找着自己想要的店。   铛——   一个响亮的敲击声引起了伊洛里的注意。   在集市不起眼的角落,一间小小的铁匠铺外,两个伙计正热火朝天地拍着铜锅,“来啊,走过路过别错过,过来看看啊,我们店可是有这个集市里最全的货,不管是小到淋浴头、门把手,还是大到铁箱子、床架都一应俱全。”   伊洛里走过去,原本在柜台里坐着的老板一见到他,就热情地招徕:“哟,小哥,是想要点什么呀。”   伊洛里有点犹豫地问:“你的店有没有什么带钩子的东西?”   “好嘞,我看看哈。”老板嘴里嘀咕着“带钩子、钩子”,从一堆黑漆漆的金属堆中翻出来一个草叉头。   “这个怎么样?带钩子,用精铁新锻成的,分量坠手得不要不要。”他谄笑着把草叉头递给伊洛里。   伊洛里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又掂了掂,“这个草叉的末端可以加焊一个金属接口吗?接口要大到能够穿过粗绳那种。”   老板从来没听过这么古怪的要求,疑问道:“小哥,你这是要干嘛?”   伊洛里胡诌:“这样能更方便地把它挂到墙壁上保存。”   “啊哈,真是个绝妙的点子呢,那当然可以,冬夕节后你来拿,加工费二十个铜币,材料费结账时另计。”   这也太晚了,冬夕节结束后,他就要回到灰铸铁城堡。   伊洛里问:“不能再快点吗?两天内改好。”   老板的眼睛滴溜一转,“那当然可以,可是加工费会贵很多喔?”   他试探性地问,“得要六十个铜币才行,小哥,你要付吗?”   突然翻了三倍的费用让伊洛里吓了一跳,“要这么贵吗?”   老板双手一摊,“没办法啊,冬夕节什么都贵,煤炭贵、柴火贵、人工更是贵,这价钱还是我亏本了的。”   伊洛里看看草叉,咬了咬牙,还是付了定金,“那你一定不能超时,我会准时来拿的。”   “那当然,我们做生意的,最看重的就是诚信。”老板笑得脸都开花了,一口大白牙咧出来。   谈好了交易,伊洛里没久留,他继续去买其他能够辅助他攀爬塔楼的物品。    第18章   在要回灰铸铁城堡前一天,伊洛里如约去到铁匠铺,之前见到的老板仍旧坐在柜台里,一见到他就笑着迎上来。   老板从旁边架子拿出已经改造好的草叉,曲起食指往上边敲出响声,道:“小哥哟,按你的要求,打磨好的精钢草叉头,底部加焊圆环,再附赠一根粗绳子,你瞧瞧,合适不合适?”   伊洛里接过去认真地打量焊接处,还用力拽了拽上边的绳子,才点点头,“不错,这确实就是我想要的。”   他数出30枚铜币放到柜台上,对老板说:“这是余款,你数数,没问题我就带走它了。”   老板开心得把铜币都搂进自己怀里,仔细数了一遍,连连点头,“承惠光顾,下次再来啊。小哥还有什么想买的或者想改造的铁器,都包在我身上,一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伊洛里拿着打包好的草叉头回了家,将它藏在了行李箱中。   第二天一早,伊洛里带着艾莎做好的饼干和斯诺的祝福坐上了回灰铸铁城堡的蒸汽机车。   当他经过漫长的旅程到锡铅城站,再转乘马车进入卡斯德伊的领地,天色已经暗下来。   地面上覆盖一片白茫茫的雪层,伊洛里提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向大门,岗哨里的士兵已经认得他,“教授,进入城堡之前要例行检查。”   “好的。”伊洛里把口袋里的钥匙之类的小物件都掏出来给士兵看。   “行李箱也打开一下。”   伊洛里一脸困窘,说:“不好意思,我家里人往里面塞了太多吃的,在这里打开了箱子怕合不上。能通融一下吗?”   士兵看看那平平无奇的行李箱,想了想还是不为难斯文的教授了,说:“好吧,都检查过那么多回了,也不差这一回。”   他朝身后的岗哨挥了挥手,“开门放行!”   伊洛里心里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提起箱子,跟士兵握了握手,微笑道:“辛苦你们了,冬夕节喜乐。”   他快速通过大门,正高兴于顺利把工具夹带入城堡,天上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鹰啼,一辆铂金车驾在狮鹫兽的牵拉下降落在大门前的空地。   溅起的雪粒扑到伊洛里的脚边,车门从里面打开,穿着皮大衣的狄法下车。   伊洛里顾不上讶异,连忙向狄法行礼,“晚好,公爵大人,我回来了。”   但狄法神情严肃,只是瞥了他一眼,便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似乎城堡里有什么更加要紧的事等着处理。   伊洛里从没有被狄法这样无视过,心中涌起不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快步跟上狄法的步伐,试图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德烈和安东尼的的情况怎么样?”狄法问一脸焦急地等在门边的仆人。   “回老爷,医生已经看过,也给少爷们喂了药,但他们还、还在发烧。”仆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伊洛里听见仆人提到安德烈和安东尼,着急忙慌地提着行李箱走近,他问仆人,“少爷他们发生什么事了吗?”   仆人觑狄法一眼,见他脸色没变,小声对伊洛里说:“教授,少爷们染上了伤寒。”   这个可怕的病症一出现,伊洛里立刻紧张起来。伤寒不是开玩笑的,严重起来能发展成肺炎,轻易就会夺去孩子的性命。   伊洛里张了张口,又闭上,好像震惊得不知道该怎么说。   仆人见他手里提着行李箱,便道:“教授,您才刚回来,把行李给我拎着吧,我带您先回房间安置好。”   伊洛里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谢谢你,但不用,我也想要去看望安、少爷们。”   这时狄法出声了,冷漠地说:“教授,你就不必去看望他们了。”   “伤寒有很强的传染性,特别对于身为红血人的你来说,这里的冬天和传染病都严酷得不合时宜。至于你的关切,我会切实传达给安德烈他们。”   伊洛里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而狄法已经撇下他,往楼上走去。   伊洛里只得费劲地提着箱子,加快步伐追上去,“阁下,我不会被传染到的,我坚持亲自去探望他们。拜托了,请允许我。”   狄法侧过脸瞥了伊洛里一眼,刚刚从风雪中走过来的伊洛里肩膀上还落着些薄雪,清亮坚定的翠眸与微微凌乱的发丝形成鲜明的对比。   狄法没再说话,算是默许了。   两人很快就去到了安东尼和安德烈的房间,小孩的床边站满了医生和捧着毛巾与水盆的仆从,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咳嗽声在这个空间里此起彼伏。   海伍德掐着怀表,阴着脸命令仆从烧新的热水过来,“少爷们需要不停擦洗降温,自觉点去换水,别让我再重复一遍你们要做什么。”   “抱歉阿尔管家,我们现在就去。”被海伍德训斥的仆从端着才不过稍微冷却了些的温水,马不停蹄地赶去厨房。   伊洛里看向床上的安德烈和安东尼。两个小孩都处于昏迷状态,脸红得过分,额头上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极不舒服地呢喃着胡话。   “海伍德,具体发生了什么。”狄法只收到一通短促的电话就从外边赶了回来,还没弄清楚安德烈和安东尼突然得伤寒的原因。   海伍德见到狄法,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因自己没能看顾好安东尼和安德烈而感到惭愧。   他沧桑地说:“老爷,大少爷和二少爷跟仆人们玩捉迷藏,偷偷藏到了屋檐上,被找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是高烧昏迷的状态,据推测,他们在寒风里待了四个小时。”   随着海伍德话音落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整个空间,狄法的表情晦暗。   狄法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四个小时,我该夸他们藏得好,还是夸你们找得及时?”   狄法怒极反笑,呵笑声中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他的威压如实质般压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捏住了每个人的心脏,让人僵直了身体,不敢有任何动作。   海伍德战栗起来,像一根弯压到极致以至于颤动不已的竹竿,颤声道:“老爷,是我没有看好少爷们。”   “对不起没有任何意义,”狄法沉声地制止海伍德的道歉,说,“把魔法师叫来,让他们在城堡里的所有屋顶都施加禁制,严禁任何人再上屋顶。”   海伍德深深行了个礼,“谨遵您的吩咐,我现在就去办。”   他走了几步,狄法又从后边叫住他,“不,还是让他们连墙壁都下禁制,从今往后,谁都不能再爬墙。”   “好的,我会让魔法师们在十天之内完成限制攀爬的魔法阵。”海伍德一刻不停地去把狄法的命令落实下去,以求能够多少弥补自己的过失。   伊洛里听到狄法说的话,心中登时咯噔一下,手中的行李箱连带里面装着的钩爪仿佛一下子重逾千斤。   怎么这么倒霉,才刚买好爬墙工具就撞上封禁?   伊洛里掩不住的震惊引起了狄法的注意。   狄法的蓝金眼眸扫向伊洛里,问:“教授,你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吗?”   他说这话时,视线下移到伊洛里提着的行李箱。   伊洛里不自觉蜷缩起手指,使尽浑身解数才控制住遮挡箱子的冲动。   他走近床边,顶着狄法的灼灼目光分别探了探两个孩子的额头,确认了他们情况不至于到太危险的程度。   伊洛里:“现在知道他们不会出现意外,我就可以安心了。”   伊洛里正想要向狄法告退,却听见狄法说,“既然这样,你应该不介意跟我在书房简单地吃一餐晚饭吧。”   伊洛里讶然,“抱歉阁下,但我还没有放行李……”   狄法做了个“向下”的手势,淡淡地说道:“将行李箱交给仆人,他们会帮你放好。”   他又对旁边的仆人吩咐道:“送两份晚餐进我的书房。”   “好的,老爷。”   伊洛里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得犹豫地将行李交给仆人,“请把它放在我床边,里面的物品我自己来收拾就好。”   吩咐完,伊洛里转头一看,狄法站在门边等着他,双手负在身后,从眉骨投下来的阴影遮住了眼里深沉的情绪。   伊洛里怔了怔,只能认命地跟在他身后往书房走。一路上不停回想自己的表现是不是太出格,担心已经让狄法看出了什么端倪。   狄法书房里的壁炉烧得极旺,橙红的火光铺满房间的每一寸,伊洛里坐在靠近壁炉的那一端,觉得后背都热得出汗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因为桌子的缘故,直线距离有一米半。   伊洛里抬眼看向桌子对面的狄法,在这个距离下,狄法的深邃五官格外清晰,透出一种冷峻的气质,他再一次意识到,对方是一个令人无法忽视的俊美男人。   狄法自顾地开了一瓶酒,倒满一个高脚杯,然后把酒杯递给伊洛里。   伊洛里眼神微微闪烁,看着杯中烈酒荡漾出一圈圈縠纹,又对上狄法的凝视,他没有办法,只能接过杯子,忍耐着喝了一半,便被酒精烧喉的辣疼呛得止不住咳嗽起来,“咳、咳,抱歉我不擅长饮酒。”   狄法没有说话,他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酒,又切起盘子里的肉排,“教授,很高兴看见你回来了,你在哪里度过冬夕节呢?”   伊洛里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答道:“……在我父母家。”   他局促地补充了一句,“呃、他们是在纽波加城居住。”   “从南方城市再回来这里,还能够忍受这里的严寒吗?”狄法语调平静,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   伊洛里不知道狄法这话是什么意思,斟酌着回答:“还好,托您的福,我收到的衣服都非常温暖。”   狄法放下刀叉,似乎毫不在意地说:“我很好奇,这里如此寒冷,教授你一个红血人,为什么不辞辛苦来这里任职呢?”   伊洛里有些犹豫,但还是说:“您给出了任何人都难以拒绝的任职报酬。”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什么不该触碰的开关。   狄法扬起一丝凉薄的笑意,他站起身,伊洛里眼睁睁看着他走近,紧张得直眨眼睛。   “教授,你这个理由很遗憾地并没有说服我。”   无声的对峙中,狄法压着伊洛里的右肩,捏得他肩骨触电般发麻,他俯下身在他耳边道:“所以,你不妨说说你来找什么,兴许我这个主人能够给你答案,你说呢?”   伊洛里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指甲都几乎要抠出血,他尽量平静地说:“阁下,我来这里,只是因为听闻这里盛开着一朵我心之所向的花——有着橘红色的花瓣,翠绿的花叶,就像是太阳一样明媚而鲜妍的花朵,只要能找到她,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狄法对伊洛里含糊其辞的态度彻底不耐烦了,最细微的笑意也从他唇边消失,“教授你说过,这里的冬天太寒冷,所有植物都已经枯萎,根本不存在你想象中的花朵。”   伊洛里的手在颤抖,他几乎不顾一切地抬起头,直视狄法,“不,我相信她在这里,而我也会找到她。”   伊洛里的眼睛里映着决绝的火焰,他本意是跟狄法的施压抗衡,但却忽略了自己的长相缺乏凌厉的攻击性,这么睁圆了眼睛,非但不凶,恍然看上去反而如同泛起了一层粼粼水光,落入狄法眼中,更接近无声的示弱,真情实意地哀求。   “阁下,请放开我。”伊洛里说。   狄法的喉结滚了滚,他松开伊洛里的肩膀,伊洛里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那冰冷的手又覆上他的脖颈,冻得他寒毛直竖。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里有你口中的那种奇妙的花。”狄法说着,手指搭上伊洛里纤细的后颈,沿着颈骨一节节往上摸,冰冷的指尖逐渐染上伊洛里的体温。   对他来说的,轻柔得像羽毛一样的、温暖。   狄法眼皮轻颤,现在他能确信了,那一晚在石室中触碰到的人就是伊洛里。   狄法的声音带着克制,如同在忍耐着心底蛰伏的欲望,每一个字节都重得敲在伊洛里的心头上。   “但是,教授,我的确很喜欢你给我念的那首诗,‘雾中的玫瑰花海漫向我,一簇火苗点燃了我’,”他低低地笑了声,恍若眷恋的喟叹,“我现在似乎也感觉到那一簇火焰带来的温暖了。”   与狄法的游刃有余相反,伊洛里的脑袋里拉响了尖锐的警报,心脏都因为狄法的触摸而跳动得要炸裂开来。   伊洛里觉得狄法的手指像是一把开了刃的刀,被他触碰过的地方都生疼,皮肤裂开一丝丝血痕。   他心中组织起来的心理防线也被狄法的话语切割得七零八落。   伊洛里忍着极端的恐惧,按住狄法的手,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用力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干涩道:“公爵阁下,如果我的回答已经解决了您的疑问,那么我可以回房间休息了吗?”   此时,宵禁的钟声恰好响起来。   狄法凝视伊洛里良久,总算放他一马,收回手,说:“去吧。”   “谢、谢谢。”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让狄法改变了注意,但伊洛里心知自己算是逃过了一劫,忙不迭离开了书房。   伊洛里一回到房间,就立刻拉过行李箱,确认它没有被人打开过的痕迹,紧接着才开了锁,翻出里面的钩爪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伊洛里撕下一张纸,用笔在上边写写画画,纸面很快就显露出一个登塔计划的雏形。   他等不及了,必须要赶在魔法师给城堡的墙体完全覆上禁制之前爬上塔楼,一救到索菲娅就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    第19章   第二天早上,伊洛里拎着一个食盒走入安东尼和安德烈的房间,食盒里盛满了他刚刚在厨房里做出来的南瓜粥。   伊洛里:“嘿,小伙子们,今天感觉好点吗?我猜你们会想要在下午茶的时间吃点美味的甜粥解解馋?”   安东尼和安德烈原本还病恹恹地躺在被窝里,见到伊洛里,顿时打起了精神。   安东尼埋怨道:“伊洛里,你怎么才来,我肚子都响两遍了。”   “就是说呀。”安德烈应和。   伊洛里从善如流地给两个小孩顺毛,“烘干花了比较多时间,别生气了,看,我给你们做了你们想吃的苹果蜜饯。我尝过一片,酸酸甜甜的,味道好极了。”   说着,他拿出了新鲜出炉的蜜饯,苹果片上裹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糖衣,果肉金黄饱满,光是看着都令人垂涎欲滴。   安东尼和安德烈一并被甜食吸引了目光,把蜜饯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塞,塞得腮帮子鼓鼓的,活像两只小仓鼠。   安德烈一边嚼着零嘴,一边跟伊洛里讲话,“舅舅说我们体质太差了,所以等病一好,训练强度就要翻倍,要做够一百组力量训练才能重新上剑术课。”   狄法生气起来,对两个外甥也不手软,不过看安德烈和安东尼的反应,他们似乎对这种惩罚适应早已习以为常,把它看做发泄旺盛的精力的好法子。   伊洛里按捺住揉小孩毛茸茸的脑袋的冲动,温和地说道:“尽量吃吧,我做了很多蜜饯,想吃多少都行。”   “对了,伊洛里,等我们去上学了,你还会留在这里对吗?”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伊洛里沉吟,“如果有我能做的事情,我应该会留下来。”   安东尼和安德烈异口同声地说:“你当然有能做的事啊,我们上学的时候,你就留在这里等我们放假,舅舅肯定也会同意的。”   “嗯,希望如此吧。”伊洛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里想着的却是,只要今晚的行动顺利,今天就是他在城堡里度过的最后一天。   -----------   夜深了,巡夜守卫的脚步声以及刀剑碰撞到盔甲的脆响逐渐变小下来,偌大的灰铸铁城堡霎时间只余簌簌风雪声。   在黑暗中,一只手掀开了一线窗帘,一双绿得发墨的眼睛在阴影中扫视着外面的环境。   没见到摇曳的提灯,在城堡外侧巡逻的士兵大部分都在这种时间回岗哨换岗了。   片刻后,一根沾了点白色面粉的粗绳子悄无声息地从城堡二楼的客房窗户垂落下来,紧接着一个瘦削的身影踏出窗台,他似乎背着什么东西,攀在绳子上,无声地往下滑,动作轻盈得犹如鬼魅。   第二次攀爬墙壁,伊洛里没有像第一次那样紧张,他努力调整滑降的姿势,不过几分钟就稳稳地踩到了坚实的土地上。   伊洛里回过身,扯着空落落的绳子一头,用力一拽,另一头绑在床脚的绳结自然松落,整条完整的粗绳就被伊洛里收入囊中。   今晚乌云浓重,只偶尔有些微黯淡的月光透过云层。   伊洛里没有迟疑,趁着没有巡逻队来,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图往塔楼走去。   卡斯德伊的卫兵交接一般只会用十五分钟,一晚上有两次交接,若错过了这一次,伊洛里就要等到濒临天亮才能行动了。   伊洛里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但头脑却无比镇定,“就快了,这次不会再出现意外。”   飘摇的风雪中,一栋孤零零伫立在城堡边缘的废弃塔楼映入伊洛里的眸中。   塔楼的石砖都业已斑驳,缝隙间长满青苔与蜿蜒蔓生的藤蔓,它顶层房间的窗户被用木板从里面封死了,完全无法瞟见里面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番景象。   籍着微弱的一点月光,伊洛里看见一个庞然巨物正趴在塔楼的大门前。   伊洛里停下脚步,暗暗讶异,“这大概就是罗琳说的鸡蛇吧。”   守卫塔楼的鸡蛇长着公鸡头,以毒蛇为主体躯干,周身覆满紫色的鳞片,仿若淬了毒。   此时它身子盘蜷成一团,怪异的鸡头正闭着眼,没有一点声息。   传说中,鸡蛇这种怪物的目光如炬,即使在黑夜中也能够一眼看到藏在阴影中的活物,而若是不幸与它的眼神对上,那活物就会当场暴毙。   不过,虽然鸡蛇很可怕,但也并非没有应对的方法,其中一个破除它诅咒的办法就是拿镜子照它的眼睛。   伊洛里从背包里取出来一面镜子,再三用布擦干净了镜面。   伊洛里看见镜子里映出来的自己,碧翠的眼眸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他微不可察地低喃了一句,“就靠你了。”   随后,伊洛里拿着镜子匍匐在草地上,一英寸一英寸地往前挪动,此时的他不单是飞贼,更是要救公主的勇者。   爬了将近三码,伊洛里停下来,衣服的前襟和袖口已经沾满泥土和雪水。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干净的布,绑到自己的眼睛上,一时间视网膜只余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鸡蛇还在一无所知地睡觉,丝毫没察觉到一个渺小的人类正谋划着除掉自己。   一股大风应时吹起,卷起万千雪花,伊洛里顺势捡起一块大石头扔向鸡蛇,心里祈祷着,“拜托了,一定要打中啊。”   坚硬的石头在空中划出一道极短的抛物线,然后砸中了肉瘤一般的红鸡冠,石头棱角在上面磕出鲜艳的血痕。   “咯?”鸡蛇猛地惊醒,愤怒地爬起身,头上的疼痛让它眼睛都气红了。是什么东西胆敢挑衅它?   暴躁的蛇尾一刻不停地拍打着地面,尾巴所过之处,草木都被碾压成碎屑,可以想象如果这威力十足的一条尾巴甩到了伊洛里身上,不待被鸡蛇的目光杀死,他就会先全身骨折而死。   下一秒,巨大的风剧烈地刮起来,那是鸡蛇在扇翅膀,把浮雪全部吹开,藏在其中的伊洛里暴露出来。   “咯咯咯咯!”鸡蛇发出一连串的鸣叫,仿佛在狂喜。   伊洛里甚至不用看见,就知道那个诡异的怪物已经发现了自己。   一道罡风袭上伊洛里,锋利得像钢刀一样的鸡爪猛地擦入他的腰侧雪地,翻出冻硬的泥巴。   说时迟那时快,伊洛里猛地竖起一直藏在旁边的镜子,照向上边,“停下来!”   镜子反射出来的光芒一瞬间照入鸡蛇的眼睛中,随即,极微小、却又威力极大的一个破碎声响起。   咔啦!   镜子破碎成数十块碎片,快速地飞溅开来,锋利的玻璃碎割得伊洛里满手是血。   伊洛里吃痛地咬着牙,从背包里拿出另一面备用的镜子,再举起手来照,这次镜子没有再破碎了,鸡蛇刺耳的咯咯声也消失不见。   这是成功驯服鸡蛇了吗?   伊洛里按捺心头的喜悦,小心翼翼地解下了蒙在眼睛上的布条,入目的是瘫倒在雪地上的鸡蛇,它痛苦地挣扎着想要爬起,但只换来一遍遍地重重摔倒回原地。   它可怕的瞳孔现在全由眼白占据,白花花一片,再没有能杀死人的威力。   虽然呼啸的风声掩盖了许多声响,但是伊洛里清楚,刚才鸡蛇闹出来的那一番动静说不定已经引来了人。   他不敢有丝毫停留,急忙跑到塔楼的大门前,心里祈祷门是开着的,但现实没那么美好,大门被十数枚长钉封得死死的,根本不可能通过这里上塔楼。   伊洛里的心沉了下去,但很快又重新振作起来,“没关系,没事,还能用钩索爬上去。”   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迅速从背包里扯出一根布条,往手上的伤口缠了几下,然后,他牙齿和左手并用,费劲地打了一个结,算是勉强处理好伤口。   接着,伊洛里甩起钩爪,试着将铁钩卡进塔楼的石砖缝隙中。   铛、铛——   前两次尝试都失败了,钩爪从石砖上滑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伊洛里心里焦急万分,但他没有放弃,深吸一口气,再次甩出钩爪。这一次,连日的练习终于发挥了作用,一根铁爪牢牢地卡进了塔身。   “行了!”伊洛里心中涌现出纯粹的惊喜,他紧紧抓住绳子,开始往上爬。   外层光滑的石砖本就滑腻,此时再加上一层薄冰,更是地狱级别的攀爬难度。   所幸伊洛里穿了特制的靴子,鞋底的纹路既密且尖,勉强能让他在石砖上找到支撑点。   “坚持一下,就快到顶了。”他一边给自己鼓劲,一边艰难地向上攀爬。   接近窗户时,伊洛里曲起脚,“砰”地一声踹开了封窗木板。   这时一道惊雷倏然炸响,伊洛里浑身一震,抬头去看,正对上一双透不出一丝眼白的黑瞳。   那是卡斯德伊的女鬼,她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中透着一股深黑的恶意。    第20章   无人能够说清,为什么帝国中的显赫贵族那么多,偏偏卡斯德伊一族像是集体中了邪一样,族人发疯的发疯,自杀的自杀,暴毙的暴毙,从最开始枝繁叶茂的大家族传承到狄法·卡斯德伊这一代已经人丁凋敝,嫡系一脉近乎绝嗣,甚至要招入赘的女婿才能把这姓氏继续延续下去。   狄法·卡斯德伊看着自己的祖父从发疯到下葬,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千军统帅,到死的时候却只剩下一副干瘪的躯体,他走不出那个堆满了金块和钱币的金库,充满耻辱地饿死。   狄法·卡斯德伊看着自己的父亲封禁了灰铸铁城堡里的金库,为了保住卡斯德伊的贵族荣耀而战死沙场,破碎的尸体被裹在一匹纹有家徽图案的靛青色长布送回来。   他看着自己原本坚强又淡泊名利的妹妹坐在梳妆台前,着魔一般摩挲着镶嵌满红宝石的首饰和头冠,而全然不顾身旁哀求她恢复清醒的亲生孩子。   而狄法自己也从童年开始就受父亲立下的最严格的规章所约束,穿粗衣麻布、吃粗茶淡饭,从双手刚能握住剑的年纪开始就与卡斯德伊军队中的士兵同吃同住,接受艰苦的军事训练,磨炼意志,与一切会“沾染上奢靡浪费习性的行为”隔绝。   但即使是这样,在独力支撑那么多年后,黄金热这个徘徊在灰铸铁城堡上空的幽灵终究还是缠上了狄法·卡斯德伊。   比起身体器官的器质性病变,狄法觉得黄金热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热症,开始时完全没有征兆,但随着时间过去,那热量不断升温,让他在面对晶莹的宝石时会失神,摸到珍贵之物时会不忍放手,看见黄金时会想占为己有。   面对这致命的热病,狄法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用最粗暴的方法来抑制它的恶化。   为了对抗占有欲,他停下对帝国内新发现矿脉的收购;为了对抗不顾一切追逐财宝的冲动,他命人修建了坚固得足以关住巴兹里斯克大蛇的石室,在每次黄金热发作时都进入石室,并用危险的魔法剥夺自己的视力,让自己不去看不去想,硬生生熬过贪欲的瘾。   狄法将这种做法持续了好久,本以为昨天晚上也将是漫长又难捱的一晚,但当他从那一无所有的石室中醒来的时候,他却出奇地清醒,脑袋既不昏沉也不发痛,一身轻松,隐约还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甜香。   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是什么让情况变得不同了?   狄法试图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但只记得自己从宴会离开,在士兵的搀扶下坐上马车的那一段路,仅有的几个记忆片段都混乱又破碎。   石门外传入苍老的声音,海伍德在询问:“老爷,您今早感觉如何?”   “……”   没有回应就是最好的回应,黄金热状态下的狄法可不会像现在这么安静。   海伍德拿出钥匙开了门,看见威严的城堡主人正跨坐在安魂石上,若有所思的模样。海伍德有点讶异,他是见过狄法之前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的样子的,没有一次例外,但这次他看起来只是头发有些凌乱,甚至连面色都比没发病时健康了些,好得不可思议。   狄法掀起一线眼皮,诡异的竖瞳亮得惊人:“海伍德,伊洛里·亨特现在在他的房间里吗?”   海伍德的眼底泛起不易察觉的疑虑,不明白为什么狄法会突然问起伊洛里的情况。   海伍德一板一眼道:“负责亨特教授日常起居的男仆刚才从教授的房间里出来,就我所知,他并没有察觉到教授有异常行为。若老爷有顾虑的话,我再让他去确认一次。”   海伍德观察着狄法的神色,但什么也看不出来。   狄法低沉地说:“我觉得……昨天晚上似乎有人进了石室,虽然我也不能确定。”   “老爷怀疑是那个红血人?”海伍德表情蓦地严肃,这间房间的存在城堡之中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如果让一个居心不良的外来者闯了进来,那可是一件护卫失效的大事。   更遑论,那个大胆的闯入者有很大的概率撞见了狄法的疯狂一面。这性质就更加严重了,上升到事关卡斯德伊家族的名声和声望的程度。   “我现在就去把他带过来问个清楚。”海伍德说完,就要去找伊洛里,但却被狄法叫住了。   “算了,那应该只是我的错觉。”狄法站起身,高大的身材流露出压迫感。   被黄金热影响的大脑什么都有可能幻想出来,甚至包括一个好得过分的拥抱和安慰。   海伍德一时也有些无措,公爵以往刚结束黄金热的时候总是情绪糟糕,但今天却有点不一样。   “海伍德,把我刚才说的话都忘了,只是我的一个不切实际的错觉而已,没有人能够在我发狂的时候不被我撕成碎片。”   狄法说这句话时,没什么情绪,但语气不掩疲惫。   海伍德看着狄法的身影,他知道对于老爷来说,这种话就是自我否定。   他回头看了一眼满目疮痍的石室,这个比最差的监狱还要恶劣的牢狱,就是公爵对自己的放逐。   -------------------------------------   海伍德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小主人时的情景,呵呵,当时的狄法和吉莉安对于对于他来说真的只能称得上是“小”主人。   表情沉稳的男孩,和躲在男孩的背后怯生生的女孩,年幼的长子和他保护的妹妹。   他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成长得远超一般人的优秀。但他也很快得知了将会降临在狄法和吉莉安身上的噩运。   他在书房见到了当时的卡斯德伊家主,也就是狄法和吉莉安的父亲。   肯德里克公爵微笑地看着他,说,海伍德,我感谢你为我们卡斯德伊家族付出了一切,所以我有一些话想要告诉你。   那个夕阳如血的傍晚,海伍德第一次听到卡斯德伊家族的家主承认了黄金热的存在,城堡外的流言一直没有断绝和停止,但是他从来没有当真过。   公爵说,我能预感到自己没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伴狄法和吉莉安长大了,海伍德,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如果可以的话,请陪在他们的身边帮助他们。   公爵果然不久后就上了战场,并且死在了战场上。   海伍德成为了城堡里唯一一个可以承担起责任的成年人,他安排了公爵的葬礼,老公爵尼古拉斯大人、狄法和吉莉安的生活。   好让一切都继续下去。   但他已经知道了笼罩在两个小主人头上的诅咒阴云,他只能日夜祈祷诅咒降临的一天可以来得晚一点,来得不要那么残酷。   狄法成长得很迅速,承担起了卡斯德伊家族的责任。吉莉安也在失去双亲的痛苦中振作,出落为亭亭玉立的淑女。   海伍德很难说自己在看到狄法和吉莉安的出色时没有感到欣慰。   但诅咒没有消失,而是一直都在。只是藏了起来,直到又一次笼罩卡斯德伊家族。   这一次首先被缠上的是吉莉安。   海伍德看着狄法望着躺在棺材里的妹妹,久久默然不语。   他把一枝白百合放在吉莉安的脸侧,平静地说:海伍德,我要挣断卡斯德伊家族的诅咒,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这诅咒必须在我的身上终止,不能再有更多的痛苦延续了。   然后,海伍德就没有再一天看见狄法休息,他永远都在忙碌,永远都在工作,就连他也不清楚狄法已经走到了哪一步。   他也亲眼看着狄法如何一点点变得不近人情,蓝血人的绝对理性在他身上完美地体现出来。   哪怕是对他,狄法也无法再坦诚内心。他知道,这是因为痛苦。   所以,所有有可能损害卡斯德伊的声誉,阻碍小主人达成所愿的障碍他都不会放任其存在。   他会尽一切努力,只希望春天这一次能够在沉寂多年的灰铸铁城堡降临。    第21章   轰隆——   又一道闪电劈裂了夜空,剧烈的白光穿透鬼魂,恐怖的热量点燃空气,巨大的爆裂声在伊洛里耳边炸响。   “不!”伊洛里瞳孔紧缩,在要掉下去之前伸手紧紧地抓住了窗沿。   砂砾都扎入了手掌的伤口中,伊洛里吃疼地皱起脸,咬着牙用力一荡,把自己甩进了房间。   这是第一次,伊洛里如此近地直面鬼魂。   原本只存在在油画上的吉莉安此时此刻以幽魂的形态就站在伊洛里面前。   她不复那般美丽动人,没有了梳理整齐的妆容和坚毅的神情,头发蓬乱得像一把枯草,瘦得颧骨快要戳破皮肤,眼睛瞪大到神经质的地步,看起来更像是一具只披着一层薄薄的皮肤的骷髅,动起来咯吱响。   人死后,如果残存着强烈的执念,就会化为亡魂,而亡魂作为死者留在世间的一道残像,会呈现为他们生前最后的模样。   “你/妳/伱是……谁?”吉莉安的声音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而是有好几个不同的音节重叠在一起,直接在伊洛里的大脑里响起。   吉莉安下一秒就逼近到伊洛里跟前。   直面那张可怕的脸,伊洛里的血液像是一瞬间冻结了,从指尖到脊骨,所有的神经都在尖叫着从这个女鬼的身边逃开。   伊洛里脸色青白,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声音紧绷成一条直线:“您好,吉莉安夫人,我叫伊洛里·亨特,是灰铸铁城堡新来的家庭教师。”   他别过眼,避开女鬼的审视,假装这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自我介绍。   吉莉安的行动迟滞下来,脸上显出一丝疑虑,许是“灰铸铁城堡”这个词勾起了她为人时的记忆。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征兆了,既然能够冷静,那就代表可以谈话。   伊洛里放轻了声音,挤出一线笑意,安抚着:“夫人,很高兴能够在这里见到您。”   “咕噜咕噜,你,做什么来?”吉莉安发出诡异的低吼,如同一匹野放太久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人类的野兽,既想接近,又磨着牙齿想要咬断这个闯入者的咽喉。   “为什么、在这里?”   伊洛里:“请原谅,我无意打扰您的安眠,我来这里只是想要找回我的妹妹。”   伊洛里按住颤抖得完全停不下来的左手,打开了系在铂金手链上的小银盒,里面放着一张索菲娅·亨特的照片——   活泼可爱的少女穿着一身长裙,长长的头发梳成时兴的少女发髻,鬓边插有一朵装饰性绒花,长着鹅蛋脸,两边脸颊各有一个很深的小酒窝,笑起来令人想到甜蜜甘美的蜜糖。   显而易见,她正处于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如花一般鲜艳夺目。   望着照片里的女孩,伊洛里的语气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恸,问道:“夫人,照片上的这个女孩叫索菲娅·亨特,请问您见过她吗?她现在在这栋楼里吗?”   索菲娅还如此年轻,应该跟家人待在一起尽情享受生活,而不是被关押在某个阴暗的塔楼中,终日担惊受怕,与阴冷的幽灵为伴。   “问……问题?”吉莉安凑近伊洛里,歪了歪头,如果不是早知道她是鬼魂,她这番模样跟活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是的,我只是在问问题而已。”   伊洛里伸出双手,上面空无一物,示意自己没有带武器,也没有任何恶意。   他请求地说:“只要您愿意告诉我这个女孩的下落,我就会立刻离开,保证永远不会再来打扰您。”   吉莉安木愣愣地放空了双眼,残存的理智不足以支撑她理解伊洛里的话。   她答非所问道:“安东尼和安德烈的教师?”   伊洛里只能耐下心:“没错,我是安东尼和安德烈的家庭教师。他们很好,你的孩子都生活得很好,你的哥哥——狄法·卡斯德伊正在照顾他们。”   伊洛里顺着吉莉安的话往下接,眷恋人间的幽灵一般都会无比思念亲人,用这种话题来博得它们的信任将是再好不过的抓手。   “狄法?!”但吉莉安在听见狄法的名字后,却并没有如想象的那样沉静下来,反而忽然暴起。   她猛地拽住伊洛里的手腕,五官都扭曲在一起,“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小偷!是狄法派来偷我金子的蛆虫!恶心!”   亡灵极寒的阴气瞬间冻得伊洛里发抖,仿佛从皮肉到骨头都结出冰晶,下一秒,他毫无抵抗地被吉莉安摔到墙上,后脑勺撞出很大一声响。   伊洛里感到天旋地转,但吉莉安还是不肯放过他,瞬移到他面前,拖起他一只腿往窗户走。   “滚出去,卑鄙小人。”吉莉安想要把伊洛里扔出窗户活生生摔死他。   伊洛里惊骇地看着那扇黑漆漆的窗户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翻身够来自己的背包。   驱邪水在哪儿,在哪儿哪儿哪儿?   快点!   铛——   一个白色的玻璃瓶从口袋滚出来。   伊洛里像是看见救星,顾不上检查对不对,拨开瓶盖就把里面的液体泼向可怖灵体。   “啊啊啊啊!”吉莉安如被硫酸泼了一脸,捂着脸发出凄厉的叫声。   伊洛里趁机踹开她的手,连滚带爬地跑开。   闪电又一次划破天际,照得伊洛里的脸惨白如死尸,最为惊悚的一幕出现。   在他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吉莉安呕出一块块带血的黄金,痛苦得不停在尖叫,在胸口挠出一道道鲜血淋漓的抓痕。   “不!我的、是我的!谁都不给,谁都不会给,宝石和金子只属于我一个人!”吉莉安惊恐地扑到金块上,像是即将失去自己最亲爱的孩子一样尖叫着抱住那些金子,甚至不在乎上边粘连的血丝和唾液。   伊洛里想跑,但是不管怎么使劲掰那个大门门把都没有用,门从外边被锁上了。   疯了。   伊洛里眼睁睁地看着吉莉安像是着魔一般,不管不顾地拿着坚硬的金块就往喉咙里塞,直到喉咙黏膜撕裂,更多墨蓝的血液涌出来,她也始终不停下。   一块、两块、三块……更多,更多,要更多,直到融为一体谁都不能抢走。   血液漫地,染蓝吉莉安的领口和衣摆。   这一幕是如此荒诞与残忍,伊洛里兀地明白了,这是吉莉安的死亡场景,她太过痴迷于黄金,所以最后吞下了金子,杀死了自己。   这就是黄金热对卡斯德伊的诅咒。   吉莉安吃完了地上的所有金块,下颚已经被坚硬的金属咯得不成样子,斜歪着敞开,甚至能看见她还在不停吞咽着蠕动的喉管深处。   “啊啊啊该死的蟑螂,我要杀了你,折断你的脖子!”她不给伊洛里任何逃跑的余地了,擒住他的后颈,将他的脑袋“嗙”地撞到地上。   鬼魂的手像极冰冷的钳子,按住颈骨挤压,伊洛里连惨叫都叫不出来。   他甚至幻听到自己的脊椎骨在崩裂,一声声,从后颈一直往上,过高的颅压引起巨大的嗡鸣声,压倒了伊洛里。   鼻血流下来了,在眼前的一片血红中,伊洛里只能看见在不远处滚动的驱邪水瓶。   救命,谁、谁来救救我。   伊洛里窒息了,双眼发黑,在濒临晕厥的边缘。   他才意识到,死亡是如此冷的河流,当双脚踏入最浅的区域,已经会冻得浑身发颤。   此时,大门的锁舌兀地弹动了一下,发出最细微的“咔嗒”声,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开门声落入伊洛里的耳中却宛如天籁。   下一刻,门从外边被打开了。    第22章   哐当——   “啊啊啊!”有什么破碎了, 随着一阵剧烈的白光闪过,吉莉安发出一声尖利又无比怨毒的喊叫。   伊洛里只觉得后颈上的压迫忽然消失。   下一秒,有人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落入一个充满呛辣的烟草味的怀抱中。   “教授,你没事吧。”狄法的声音透着冷意。   伊洛里头晕目眩, 根本答不出一个字。   吉莉安捂着脸, 目眦欲裂, 看着一路照顾自己长大的兄长,没有一点温情,却是恨得咬牙。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是你让这个小偷来偷我的金子,你想要我消失,想贪走我的一切。”她揪着自己的头发,狠狠地扯。   撒谎成性的、没有信用的、欺骗的、背叛的、卑鄙的。   狄法:“吉莉安,你冷静点。”   “我!不!”   吉莉安猛地抬头,怒吼仿佛掺了无数刀片,尖利得在狄法的脸上划出了血痕。   大门轰然重新关上,把海伍德以及后面的一干卡斯德伊精兵关在了门外,任凭他们怎么拍门都打不开。   在吉莉安的操纵下, 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顷刻飞起,旋转着形成暴风, 而漂浮在暴风眼中的吉莉安发丝张扬披散,双眼红得要滴出血来。   狄法在伊洛里耳边说:“我引开吉莉安的注意力, 侧卧另有一扇窗户, 你从那里出去,底下会有人接住你。”   伊洛里看到狄法垂下来的手里握的东西,才知道刚才发出光芒的是一块白水晶, 而今水晶已经断裂成两半,成为黑色的石头,显然已经失去了任何能够驱除亡灵的魔力。   “快去。”狄法沉声道,推开伊洛里。   伊洛里踉跄了一下,眼见情况在失控,他也深知没有时间犹豫,如果他不走,可能两个人就都也走不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狄法,转身就往侧卧跑。   伊洛里想要逃跑的举动似乎再一次刺激到吉莉安。   “不,不,别想逃。”吉莉安又开始不停地呕吐,只是这次她呕出来的不是黄金,而是黏稠的黑泥。   狂热的低语在吉莉安的耳边蛊惑:不放过任何一个小偷,不原谅,永远不原谅,杀了他,撕断他们的手,扯掉他们的头,让他们死,这辈子都后悔觊觎你的宝石和金币!   “不可以!”吉莉安歇斯底里地尖叫,随着她声音落下,一块锋利的铁片顷刻倒转,尖端直朝站在门边的狄法冲过去。   铁片如同箭矢一样锐利又精准,擦着狄法的脸侧深深插进门板里。   狄法连一丝动摇都没有,他一步步走向暴风中心的鬼魂,墨蓝的眼眸阴晦似海,声音无比沉静:“吉莉安,别让那个声音掌控了你的理智,这不是你想要的……”   这不是我想要的?   什么不是我想要的?   明明毫无起伏的话语却穿透了时空,插入吉莉安的心脏,吉莉安恍然间魇住了,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   冰冷,透明的,没有一丝温度,极暗的光从掌心透过,连最轻的一粒沙都握不住的亡灵,为什么还要黄金?有什么意义?   “天哪,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吉莉安扣着自己的喉咙,想起了死前吞入黄金的窒息感。   吉莉安抬起头,失神的目光投向面无表情的狄法,她没有再管落跑的伊洛里,而是闪现到狄法身前。   “狄……法……”鬼魂的声音幽怨得仿若千坟在哭。   吉莉安怨恨地望着狄法,“你当初为什么不阻止我,为什么任由我发疯,任由我沉迷黄金?”   这不是真的,吉莉安当时的状态已经完全听不进其他人的话,眼里只看得见金币和珠宝,甚至连年幼的孩子在旁边苦苦哀求她正常,她也完全没有反应。   狄法做了能做的一切了,让她搬到远离城堡的塔楼,不给任何黄金或者能够引致疯病的财物,但千防万防却终究没能防住吉莉安吞金,等来送一日三餐的守卫发觉,吉莉安的尸身已然冰冷,无力回天。   吉莉安一字一句,字字泣血,血泪簌簌从她的眼眶里流出来,“为什么被诅咒的偏偏是我,被抛弃在这种地方腐烂偏偏是我?”   “哥哥啊,我亲爱的哥哥啊,你为什么不救救我?”   她哭得一塌糊涂。我的安东尼和安德烈啊,我的家人,我的爱,现在都已经成为悲哀,我再也不能亲手去拥抱他们,不能感受他们的温暖,为了冰冷无用的金属块,我失去了一切。   狄法:“我知道你怨恨我,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你留在这里也不可能挽回什么。”   “离开吧。”狄法拿出了一样物件放到吉莉安的脚边。   那是安东尼和安德烈年纪还小时剪下来的发辫,小小一束,尾端各绑了一枚发珠。   吉莉安看见自己做给儿子们的发珠,像是被驱魔的盐弹命中要害一样,禁不住颤抖起来。   “呜呜呜,安东尼、安德烈。”吉莉安哭泣着拥抱住自己的兄长,冰冷的灵体就如同冰块,穿透狄法的皮肤,带来堪比火焰烧灼的痛感。   “哥哥,对不起。”   狄法面色不改地抚过妹妹的发端,就好像她还活着一样。   狄法说:“没关系,但你该走了。”   吉莉安怔了一下,抬起头来,苍白的嘴唇抽动,流露出极端的悲恸。   “哥哥,我不想一个人死,我真的真的不想只有自己一个人。”   披头散发的女鬼突然掐住了狄法的脖子,用力掐紧,眼睛里的渴望几乎要漫溢出来,“对不起,原谅我,我太寂寞了,真的太寂寞了,没有人来看我,一直没有人,我总在孤独。”   所以、所以——   “你也跟我一起死,好不好?”   狄法呼吸不过来,本就苍白的脸更是再没有一丝血色,他听得见海伍德在命令士兵撞门,但塔楼受吉莉安的影响,疯狂地摇晃起来,砌墙的石头砸下来,堵住了门。   死亡,从来与狄法如影随形,只是这一次他无比真切地感觉到那腥冷的獠牙离自己是如此之近。   “鬼魂,看这里,这是你最爱的金子,你不过来,我就要把你的金子全都偷走了。”   伊洛里的声音骤然划破空气,狄法的瞳孔微微一缩,他余光瞥到伊洛里抛洒出一大把金币,叮叮当当地砸在地上,折射出金灿灿的光芒,仿佛瞬间点亮了昏暗的空间。   “金子?”吉莉安松开狄法,猛地朝伊洛里撞过去,双手变形成尖利的爪子,径直往他脸上抓去,“我的金子,还给我。”   伊洛里咬紧牙关,将有驱邪作用的鼠尾草尽数砸向吉莉安,“吉莉安,逃避面对现实的人一直是你,不是你哥哥。”   “你已经死了,别因自己的死迁怒到无辜的人。”   “啊!!”吉莉安躲无可躲,灵魂被灼烧出白烟。   她撞向大门,穿过门板消失。   狄法正想要起身,却见伊洛里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高声喊道:“公爵,快趴下!”   塔楼已经倾下,天花板被撕裂出一个巨大的缺口,雪粒和着砂石如瀑布般倾泄而下,砸向地面,随着一声巨响,矗立已有百年的塔楼在风雪暴中轰然塌陷。   塔楼坍塌时,伊洛里感到极大的失重感,紧接着是剧烈的痛感,他脑袋撞到坚硬的石板,导致伤势雪上加霜。   伊洛里闷哼一声,彻底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伊洛里被一阵刺痛惊醒,疼痛间感觉到一只大手在触碰他的后颈。   “嘶、不要碰。”伊洛里下意识地抬手压住了那只大手,摸到一些粗糙的瘢痕。   “伊洛里,睁开眼看我。”有异域腔调的男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很低地喊他。   伊洛里睁开眼睛,明明周遭一片漆黑,但他却对上了身下男人的眼眸。   他愣住了,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会压在狄法身上。   狄法静静地注视着他,非人的黄金瞳中仿佛流动着岩浆,“你失去了意识,一直没有回应我。”   “抱歉,我、我现在就下来。”伊洛里局促地说,正想要从狄法身下下来,狄法强有力的手顿时搂住了他的腰。   狄法忍耐地皱紧眉头,“别再动了。”   伊洛里发觉不对,吸了吸鼻子,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重到他反胃,“阁下,你……是不是受伤了?”   像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一滩黏稠的血淌到他的手背上,温热的血液正从狄法腰腹上的伤口汩汩流出。   伊洛里吓了一跳,狄法按住他的后背,将他整个人压到自己的胸膛上,“这里很狭窄,你一个人出不去。”   在逐渐适应了幽暗的环境后,伊洛里勉强能看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也随之明白了狄法说“他出不去”的意思了。   断裂的房梁机缘巧合突起搭建成一个三角形,将他们两人困在了逼仄的碎石堆里。   伊洛里眨了眨眼,融化的雪水顺着他的睫毛滑落。他摸索到狄法的伤口,用力按压住,试图止住不断涌出的鲜血,“再坚持一下,公爵,很快会有人来救援的了。”   在黑暗中,狄法的异色瞳孔闪烁着深邃的幽光,他看见从伊洛里眼角淌下来的雪水。   狄法突然反手扣住伊洛里的手背,力道大得几乎让人生疼,“塔楼是禁区,未经允许谁都不能接近。”   狄法的声调变形,尽力咬字的尾音染上一丝喑哑色彩,“来这里又是因为学者的好奇心?伊洛里,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尖锐到伊洛里无法回避。   伊洛里张了张口,却哑口无言。他没有找到索菲娅,也没能离开古堡,就像一只掉进陷阱的小鼠,已经被狄法宣告了死刑。   “我本想——”伊洛里的话语卡在喉咙里,怎么也无法坦白。   不,肯定还有其他可以解释的理由,一个狄法不会怀疑的理由。   他的内心拼命地告诉自己,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他不要束手就擒,不要对失去亲人的悲剧认输。   “我没有恶意,”求生的欲望迫使伊洛里脑子不停转,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干瘪的话语,“我只是想要让安东尼和安德烈见他们的母亲一面。”   “可能你不相信我的话,但我真的不想直到离开灰铸铁城堡的那一天,还是没能得到他们的信任。每天只能和他们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却无法真正帮到他们……嗬——”   狄法一言不发地掐住伊洛里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冷锐地审视着他。   伊洛里长相俊秀,眉峰并不凌厉,就如同他本人的气质一样柔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碧眸似生长着一片森林,林荫和阳光都取之不尽,带着一种温暖而坚定的力量。   狄法望着伊洛里,他一直觉得伊洛里的眼睛绿得太过,就像停驻着一座秘密花园或者绿湖春光。   真是……令人心烦。   狄法的手掌就压在最脆弱的颈动脉处,伊洛里咽下一口唾沫,眉睫如蝶翼振翅般轻轻颤动,他感受到狄法掌心的温凉,现在那点本就不多的温度正一点点流逝。   过了许久,狄法才缓缓放下手,低沉而冷淡道:“我让你走的时候,你就应该走,而不是回来白白送死。”   活、活下来了?伊洛里努力忍住不让自己显出破绽。   伊洛里咽了一口唾沫,说:“那么公爵,你又为什么来救我呢,我擅闯了你禁止的区域,而且还让你陷入这种险境里。”   “你更希望我不救你,放任你被吉莉安杀死吗?”   伊洛里回答不了,食指抽动了一下,为狄法的难以讨好而紧张。   狄法别过头,“可惜,那不是我想要看见的结果。”   他说完这句话,就没有再出声,逼仄的空间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过了一会儿,伊洛里听见狄法的呼吸声变得微弱。   伊洛里心下一惊,“阁下?”   “阁下?狄法?!”   伊洛里忙去探狄法的鼻息,却什么也探不到,脉搏同样冰冷又虚弱得近乎无。   伊洛里全身的血都冷了。   按这个情况看来,狄法很可能是陷入了休克。他该怎么办?怎么办?   伊洛里慌忙往漆黑的四周摸索,只摸到坚硬的断垣。   一个急促且无比粗重的喘气声兀地从顶上出现,与此同时还夹杂着唰啦啦的刨土声。   “汪!”   伊洛里向上抬头,却看见一只熟悉的野兽。   之前伊洛里曾在楼梯的阴影中惊鸿一瞥的血猎犬蓦地从碎石的空隙中挤进来,张开了嘴,牙齿咬着那些石块,唾液滴落到伊洛里的身上。   “是在这底下吗,莎莎。”听起来像海伍德的人在问。   “汪汪!”莎莎似乎极兴奋,发出狺狺吠叫,尾巴打到碎屑上。   就算是长相再凶恶的生物,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伊洛里也不由得热泪盈眶。   得救了。    第23章   提灯在风雪中乱晃, 混乱的挖掘工作一刻不停地进行,莎莎不仅体型巨大,而且力量也超乎寻常, 锋利的獠牙甚至能够咬断石块,在挖掘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大约用了十分钟, 众人总算挖出了一个能够容许狄法和伊洛里两人通过的通道, 脸色苍白的狄法被很快地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而一并好不容易脱困的伊洛里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 一副精铁打造的镣铐就拷上了他的双手。   伊洛里抬头对上海伍德冷酷得不带有一丝感情的眼眸,只听见他说,“把这个红血人奸细带回他的房间里关起来, 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要理会,一步都不要让他离开。”   眼见全副武装的士兵围过来,伊洛里忙叫住海伍德:“等等,你们没有权利拷我!”   海伍德脸色铁青:“闭嘴,狡猾的红血人。我早就警告过你的了,别做任何危害卡斯德伊的事。而你呢,三番五次无视警告,现在甚至还连累到老爷陷入险境。”   他一副如果不是不能在卡斯德伊的领地上擅自杀人,你这滑头早已经死上百遍的隐忍:“够了, 我已经不想再听你虚以委蛇的狡辩!”   伊洛里一句话都没能辩驳,就被关进了房间里。   伊洛里一个人在房间里待了许久, 期间只有理查来送过一杯水,他也不敢跟伊洛里说什么, 放下水就走了。   原本温暖的房间如今阴冷又黑暗, 没有燃烧起来的火炉,也没有任何人来,就像是被遗忘了的一隅。   随着时间无声地流逝, 伊洛里从一开始还能维持镇定,到后面逐渐草木皆兵,觉得窗外晃动的树影都可怖起来,房间里的摆设变得陌生。   他试着动了动,但身上摔到的部位还隐隐作痛,坚固的链条扯住了他,镣铐的边缘很粗糙,磨得他手腕的一圈皮肤发红发疼。   这下伊洛里真的不知道能怎么办了,狄法陷入昏迷,而海伍德讨厌他讨厌得要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把他扔进监狱的可能性。   伊洛里还记着海伍德命令仆人去找警察时的表情,厌恶地耷拉着嘴,就恨自己不能亲自上阵对他处以极刑。   夜雪敲击着窗户,簌簌不停息,哗哗落雪声就像落到了伊洛里的心中,伊洛里的情绪也染上了灰暗的阴霾。   他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索菲娅不在这里,狄法也并非是他以为的恶贯满盈的罪犯,而他因为自己的莽撞把一切都带进万劫不复的境地。   现在,他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不仅没能找到索菲娅,也失去了灰铸铁城堡里的人的信任。   此时此刻,伊洛里前所未有地挫败。他不惧怕自己会受到何种惩罚,但爸妈呢,如果知道自己又要失去一个儿子,他们会难过死的,再没有什么能够抚慰他们的心,他们还能坚持多久不崩溃。   还有狄法,他救了自己,不管承不承认,他受伤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如果他就此昏迷不醒,那全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的自私和鲁莽害死了他。   雪粒融化成雪水浸透衣裳,湿衣裳贴在伊洛里瘦削的身体上,伊洛里冷得骨头都似乎凝结出冰晶,手脚和大脑变得麻木。   伊洛里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低声喃喃,像是在说服自己:“不要急,事情并没有绝望到极点。”   门外站岗的两个士兵忽然进来,不由分说就架起伊洛里,“红血人,你跟我们出来。”   “等一下、你们想干什么?”   “安静。”   士兵面无表情地扣紧了桎梏,几乎是扯着伊洛里。   伊洛里抬头看见海伍德在门边站着,苍老的脸皮依旧皱成沙皮狗一样,浑浊眼睛无动于衷地蔑视着伊洛里,“老爷现在醒了说要见你。”   海伍德戴着白色手套,端正肃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不管如何荒诞不经,都像是在宣读死刑。   伊洛里被他的眼神盯着,脊背生冷。   这是伊洛里第一次进入到狄法的房间里。   苦涩得令人鼻子疼痛的药草味和酒精味充斥了整个空间,医生们围在了床前忙碌,他们手里的钳子和缝线针沾满了深蓝色的血液。   换下来的带血纱布和棉花堆在铜盆中,还有男仆不停轮换,把装满了铜盆的医疗废品拿出去烧掉。   蓝血贵族是如此精贵,连他们身上的一滴血液都不能落入其他人的手里。   伊洛里被士兵扯得踉跄了一下,扑到床边,两个士兵的手用力按住他的肩膀。   狄法的上身赤裸着,只披了一件外套,腰腹间缠绕了厚厚的纱布,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是白得像张纸,闭目假寐时如一尊没有呼吸的大理石雕像。   不管什么情况,狄法都不让自己表现出虚弱,总是风度翩翩,一丝不苟,所以这种样子,伊洛里是真的陌生。   海伍德上前:“老爷,按您的吩咐,已经将伊洛里·亨特带来了。”   伊洛里胆战心惊地看着狄法睁开了一双绮丽无边的蓝金异眸,深深地望着他,里面满是他不熟悉的情绪。   而陌生,意味着未知。   伊洛里试图说些什么,但大脑一片空白,该说什么,你还好吗?你感觉怎么样?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狄法不好,伤势严重。   狄法扫了伊洛里腕上的镣铐一眼,继而望向旁边的海伍德,表情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拿手铐钥匙过来。”   海伍德的眼皮抽了抽:“老爷,士兵从他落下的布包和废墟里搜出了绳索和钩索,这是有预谋的潜入,这个红血人奸细是在博取您的同情。”   “老爷——”   狄法摆手,像是疲倦,“如果判断错误,所有后果我承担。”   海伍德说不出话了,他深知卡斯德伊一脉相承的固执,一旦认定了某件事,就算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去让人把钥匙取来时,海伍德的脚步第一次变得凌乱,背影也佝偻了些,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重压压弯了脊背,透出狼狈的意味。   狄法拿过钥匙,扫了一眼四周:“除了伊洛里·亨特,所有人都出去。”   不管是正在忙碌的仆人还是在旁边待命的士兵、医生,都像是被按下了静止键,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有些仆人在这么多天的相处中已经跟伊洛里相熟,不免担忧地往伊洛里那边看了一眼,看见他掐得泛白的指节,也不由得提起心。可怜的红血教授,那么纤弱的神经该怎么才受得住公爵的审问。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能听见空间中流动的呼吸声,没有交融,沉重得要凝冰。   狄法对伊洛里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低哑的嗓音道,“教授,你过来些。”   伊洛里走了几步,手上的镣铐碰撞在一起,沉甸甸地压着,他觉得自尊心被刺痛,但尽量站稳了,挺直腰,不让难堪在脸上表现出来。   “再靠近点。”   狄法将钥匙插入手铐的锁孔,往右旋转,随着“咔嗒”一声,手铐应声而落。   这是在做什么?   伊洛里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在模糊的视线中,只有狄法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是清晰的,闪着光,切割面如一千颗红色星星。   伊洛里又眨了一下眼睛,狄法伸手擦他的眼角,揩走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流出来的生理性眼泪。   狄法垂下眼,捻开了那滴眼泪,湿润的触感在指尖弥漫,令他想到伊洛里在庭院中递给自己的那朵雪花。   但这次在心中生起的情绪比之前更加鲜明了,甚至……已经能够稍微取悦到他。   伊洛里沉默了,他咬住舌尖,感受到一丝丝疼意从牙齿底下漫散开来,压着声音说:“我连累了你受伤,如果你要报警把我关起来,也有足够的理由。”   伊洛里努力保持气息平缓,但发白的指节暴露了他真实的恐惧。   半晌,伊洛里听见狄法平静地说,“我从没想过要把你关进监狱。你不是卡斯德伊的囚犯,而是救我的人,我保证你会得到应有的待遇。”   伊洛里不可思议地抬起头,仿佛无法理解狄法的话,“就这样吗?”   没有惩罚、没有追责,甚至不命令他滚出城堡?   伊洛里的愕然似乎逗乐了狄法,狄法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沙哑道:“不满意,抑或者你在期待更严格的追责吗?”   “当然不是,只是……”   “我既然选择了相信你,这就是我要承担的风险。”   面对狄法的信任,伊洛里嘴巴微微张开,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但他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他下意识想躲开那双昳丽眼眸的凝视,但狄法不放过他,“伊洛里,吉莉安被自己囚禁在塔楼里了,她这么多年一直在重复着自己的死亡。”   狄法锐利的眼神扫过伊洛里每一处表情肌的抽动,一字一句道:“是你,让她撞破了塔楼,给予了她灵魂自由。”   就像一道脓疮,一直腐烂,总要有人把它挑破了,死者才能在疯狂后安息,生者才能放下过往向前看。   伊洛里闯入塔楼是计划外的意外,但确实也令狄法不得不直视了吉莉安的死亡。   伊洛里愣住了,咬到自己嘴角的伤,伤口立刻传来一阵刺痛,“嘶——”   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狄法说得坦然,捏住伊洛里的下颚,将他嘴巴撑开了。   伊洛里的牙齿洁白整齐,像极一排排列整齐的白贝壳,暗红的舌头在口腔内一伸一缩,微不可察地轻轻滑动,如同蛰伏起来的珊瑚蛇,带着隐秘的情欲色彩,而靠近嘴唇边缘的软肉分布着一些细碎的伤痕,这是伊洛里下坠时牙齿无意识磕出来的伤口。   狄法拿起放在床边桌子上的伤药,“你需要涂药,还需要换下湿衣服。”   见状,伊洛里忙按住他:“你别乱动,你的伤比我严重多了。幸好你醒了,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伊洛里没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是有多暧昧,简直就像是直白地宣告爱。   狄法沉默了一会儿,微弱的光线下,红血人一双碧绿的翠眸现下都红了,眼睛湿润,看起来是真的伤心。   “忍着点。”   狄法说着,把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药膏涂到了他的伤痕上,伊洛里脸都痛皱起来。   狄法的指腹碰到伊洛里从来没有人碰过的软肉,尽管他的手指冰凉,但却仿佛带着一种能够烫伤人的热度。   而伊洛里尝到苦涩的药味,却不敢再动分毫,也不敢说话,生怕舔到狄法的手指。    第24章   只有心跳声跳跃的空间, 涂药的过程漫长得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   伊洛里不得已凝视着面前的黄金公爵。   伊洛里一直都知道狄法长相俊美,除却非人的竖瞳不提,他的湛蓝眼眸、薄唇、高挺的鹰钩鼻、略带忧郁气质的侧脸, 就如同一副传世油画,名家的笔触画成了他的完美。   而这样的一个本高不可攀的人, 说相信他。   这是一个机会, 失去不会再有。   伊洛里的心情很复杂, 像嚼入一片甘草糖,咸凉又苦。整座灰铸铁城堡都已经搜过,却还是没有一点线索, 他是该想想接下来的离开事宜了。   微不可察的悉索声在他心里响起,问着:为了索菲娅和爸妈,你愿意做到什么地步?能付出多少?能忍受良心被冰冷的水浸没多深?   “我……”   狄法停下手,望着他,“怎么?”   坦诚都到了嘴边,伊洛里终还是说不出,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亲人的怀抱,他做出了选择。他选择把丑陋的私心咽下肚,把过错弥补了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伊洛里的声音轻得几乎像是自言自语, 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坚定:“我想……我想照顾你,直到你完全康复。”   他看着狄法金蓝的眸色浓郁得更深, 几乎融成一片绮丽的深海,要涨上陆地, 淹没他。   继表白之后, 就开始迫不及待地要缠着他了吗?   狄法的眼神暗了暗,沉默了一会儿后,低喃道:“那么, 就这样做吧。”   狄法是第一次对红血人、不,是对一个人产生超越寻常的情愫,他不懂怎么处理与对自己有好感的追求者之间的距离,但他要学着做好。   “……你可以留在我的房间里,照顾我。”   狄法:“你先把湿透的衣服换下来。”   换衣服?   伊洛里低下头,才反应过来自己湿漉漉的一只手按在了狄法的床褥上。   狄法喜欢干净,从他时刻一丝不苟的着装,梳理整洁的发辫,一尘不染、不管有多少文书送过来都会被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书桌就可以看出来。   自己现在一身衣服沾满泥水和砂石,活像只小脏耗子,失礼得不止一星半点。   伊洛里起身,尴尬又不失镇定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说:“我、我这就去换身干净的衣服。”   他慌忙走出房间。小小的湿手印还留在被单上,水渍浅浅地洇染,湿意渗透进纤维,像一朵悄然绽放的花,无声地扩散着。   那痕迹并不显眼,却是他短暂停留的证明。   狄法看着,覆手上去,完全盖住了,还能摸到残留的温度。   伊洛里换衣服花了点时间,湿哒哒贴在皮肤上的布料不好脱,等他再次回到狄法房间所在的走廊,诊治完毕的医生们拎着医疗包陆续从走廊另一边走来,而海伍德依旧走在他们前头,尽忠职守地为城堡送客。   海伍德停下脚步,冷漠地看着伊洛里:“老爷要休息了,你进房间可以,但不可以打扰到他的睡眠,那位大人远比你想象的要承担更多工作和责任。”   他的目光带刺,伊洛里不自在地侧了侧身子,仍旧笑着:“我明白。”   伊洛里轻轻道:“我还是很尊重您的,管家先生,我明白您那么对我也只是为了公爵好。”   除却手段过激这点,海伍德站在卡斯德伊的立场,严格审查奸细,不放过任何会危害到家族的人其实无可厚非。   即使利益冲突,伊洛里也会欣赏这种刚正不阿的人,不会因立场的对立而恶意丑化对方。   海伍德傲慢地哼了一声,不受他的示好,但也没再说什么。   伊洛里推门进了狄法的房间,此时房间里的煤气灯已经调到最暗,昏黄的火苗在灯罩内摇曳,只能勉强照亮房间的一角。   狄法高大的身影隐没在床榻的阴影中,侧脸在微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伊洛里轻手轻脚地搬来了椅子,在床边坐下。   伤口缝合过程中医生们使用了**,再加上伤痛,此时狄法已经困倦不已,但还是睁开了眼睛,半睡半醒地望着上方的伊洛里。   “医生们都检查完走了,现在你能放心了吗?”   “还不能,”伊洛里握住狄法伸过来的手,帮他把被子掖好,“请睡吧,我会一直在旁边看顾着你。”   狄法却是握住伊洛里的手腕,一把将他拉进了被窝。   伊洛里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仿佛被无形的力道束缚,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着这突如其来的亲密。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躲开,便感到狄法的呼吸轻轻拂过自己的耳际,那温热的气息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狄法仿若对伊洛里的固执感到无奈,低缓又沙哑,带着一丝妥协说道:“那好吧,如你所愿一起睡,这样你会知道我什么时候需要你。”   这是什么情况?给贵族当陪护都是要陪到床上一起睡吗?   怪不得狄法一开始那么不乐意的样子,原来是考量着要不要自己床上多一个人?   伊洛里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从身后传来的热量是如此强烈,无法忽略,馥郁的男性麝香萦绕着他,从外至内层层浸染入他的四肢百骸。   狄法却仿佛感觉不到他的僵硬,环抱住他的腰腹就像是寻到了安心之物,沉沉地睡了过去,极浅的呼吸声合着伊洛里的心跳。   这可真是磨人的情况。   被一座“滚烫”的冰山环抱,伊洛里原本不多的睡意更是被驱散得一丝不剩,每次狄法呼气,他后颈的绒毛也跟着竖立。   伊洛里心里反复地纠结许久,在杂乱思绪的折磨中,才堪堪在天将亮起的时刻睡过去。   ……   ——!   伊洛里猛地睁开眼,刺眼的阳光落入眼睛,刺得他不得不把眼睛眯成一条线。   梦中的书本翻页声又响起来,就像、就像……在旁边一样。   伊洛里下意识抬头往旁边看去,却见狄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床了。   狄法在看着一本厚书,他穿戴整齐,三条发辫垂到胸口,辫尾末端的发珠蹭着锁骨,深蓝色的外袍微敞开,隐约还能见到延伸入袍沿内的肌理和缠裹的纱布。   狄法似乎一直关注着床那边的动静,伊洛里刚醒,他的目光就投过去,“教授,你醒了?”   伊洛里张了张嘴,正想说话,却摸到自己嘴角的口水印,再看枕头上那湿哒哒的一小块印记,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哦不,我、我——”   他居然睡着了,而且还在别人的枕头上流口水!   狄法面不改色:“没关系,有仆人会洗干净枕套。”   他从宽大的皮椅上站起身,把手里的书封面朝下放到了小桌上。   “现在几点了?”伊洛里急切想岔开话题,他看房间亮得不像是早晨会有的亮度,安德烈和安东尼怕是得等着急了。   狄法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不用着急,城堡不强制要求所有人都要六点起床,那只是我的个人习惯,海伍德推行下去了而已。”   窗帘被完全拉开,阳光倾洒而入,站在光中的狄法令人想到沐浴在日光中出生的太阳神,即使病态的苍白面色也无损他的俊美。   伊洛里尴尬地避开了视线,有几分底气不足道:“我醒得太晚了,理查可能已经发现我不在房间,正焦急地找我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衬衫,昨天着急,随便从衣柜抓了一件就换了,没注意到这是狄法让裁缝专门做给他的丝绸衬衫,经过一晚上的蹂|躏,娇贵的丝绸面料此时已经皱得不成样子。   伊洛里心疼地吸了一口气。虽然不是他的钱,但这也是罪大恶极的糟蹋了。   狄法:“我已经让海伍德去监督安德烈和安东尼在自己房间里复习功课,今天你就不用上课了。”   狄法把长袍脱了下来,露出赤|裸的上身,精壮的肌肉线条受力紧绷,微微隆起,如山峦起伏,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是完美,即使没有触碰,也能够想象出来这肌肉摸起来会是何等紧实饱满。   他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玻璃瓶,里面有药水在晃荡。   狄法:“教授,你能帮我换纱布吗?”   伊洛里短促地啊了一声,反应过来自己说过要照顾狄法,直到他伤势完全好起来,这“照顾”之中当然包括为他更换伤口的纱布。   伊洛里过去,狄法挺拔健实的身躯就直白地袒露在面前,他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   相应的用具如剪刀和干净的纱布等已经准备好,细闻上边有浓重的酒精味,显然已经消过毒。   狄法坐着往后靠了靠,方便伊洛里用剪刀剪开包扎得很紧的纱布。   狄法凝视着伊洛里,或许是因为血液是红色的缘故,即使是在寒冷的北国冬日,红血人的嘴唇也一直都红润,鼻子也小巧的,鼻尖浅浅地泛红。   伊洛里小心翼翼地使着剪刀,以防剪到牵连的皮肉,没有发觉上边的黄金公爵的眸色无言地晦深了。   先是最外层的纱布与绷带,上边沾着的血液已经凝固,剪起来的感觉就像剪一沓厚纸;接着是底下的敷料,跟蓝色的血糅杂在一起,只能隐约分辨出敷料原本应该是苦艾、白巨鲸香油之类有消炎止痛作用的药材;再底下就是结出了血痂的伤口。   伤口不算大,有半指宽,是尖锐的石棱刮擦出来的,边缘的皮肉外翻,因此显得狰狞。   伊洛里拿过狄法给的药水,打开盖子闻了闻,一股不算好闻、近似于焦木味与青草味糅杂的古怪气味溢散出来。    第25章   说是药水, 但实际质地不如水般清爽,而更偏向油状,有一定的粘稠度, 伊洛里先是从玻璃瓶里倒了一些在棉球上,等棉球湿润了, 再用它沿着伤口边缘一点点往里擦拭。   清理干净的创口周遭呈现为淡粉色, 黑色的缝线穿透了皮肉, 把敞口一针针缝合起来。重金聘请来的名医们都有一双巧手,牵线和针脚都做得如教科书般标准。   如果不是经历过狄法的昏迷,伊洛里都不敢相信现在这个看似无害的撕裂伤能流出那么多的血液, 使人陷入休克。   “这样会太疼么?”伊洛里试着又把药水倒了一些到伤口周围,关注着狄法的微表情。   “没事,你继续。”狄法面无表情道。   虽然他曾经仔细观摩过专业人士的做法,但实际操作起来跟理论还是有一定的出入。血液粘连着恼人的棉花絮,紧紧地与新生组织纠缠在一起,伊洛里不得不更加低下头,去一点点把棉絮丝都湿润了,用镊子挑出来。   他注意力都集中在清理创口,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靠近到了一个危险的距离, 呼吸都吹到狄法的腹股沟,嘴唇好似下一秒就要蹭到那紧致的肌理。   狄法不着痕迹地换了一下姿势, 面上装作无事道:“不用清理得太仔细,伤口最后都会好。”   伊洛里看狄法的表情有点微妙, 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有点、跟索菲娅摔伤膝盖,却别扭着不愿意去诊所看病时的表现相像。   他思考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难道狄法是觉得疼了, 但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吗?   于是伊洛里把沾血的棉球抬高了些,别扭地屈着手腕去涂药,脸贴得更近,“我再轻点,如果受不住一定要告诉我。”   他似乎隐约听到上方的狄法呼吸深了,但抬头看,狄法还是一派冷淡。   伊洛里有点尴尬,误以为不苟言笑又成熟稳重的城堡主人其实怕痛。   他又放轻了力度,棉球几乎是一沾伤口就过。   油润的药水渗流入松软的棉花,正好贴合在伤口上。   伊洛里抻开纱布,有些犹豫地觑了一眼已经站起身等他包扎的狄法。   狄法精壮有力的腰身像是雕塑似的,块块腹肌分明,每一块肌肉都仿佛经过精心雕琢。然而,这赤|裸的**实在太过显眼,强烈地冲击着他的视网膜。   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同性成年人裸体的伊洛里清咳一声,佯装镇定道:“请抬一下手臂。”   纱布一圈圈绕过狄法的腰腹,将敷料包缠入内,在这过程中,伊洛里不可避免地碰到了狄法的皮肤。   跟本人冰冰冷冷的性格一样,狄法的体温并不高,伊洛里甚至觉得他摸起来有点凉,真的像座大理石像。   “松了点。”狄法垂眸看着在自己身前忙碌的伊洛里,本就低醇动人的声线,此时更是沉了几分。   伊洛里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停了,怔愣了一会儿。这个人的嗓音极动听,就像是在咬着他耳朵低语一样,如果狄法是歌剧团里的男低音,伊洛里相信城里的小姐们会抢着为他的演出一掷千金。   伊洛里试着扯紧了纱布,问:“这样有好些吗?”   “可以。”   狄法只是摸了摸新包扎好的纱布,没提什么意见,跟伊洛里说了一句等下一起去餐厅,就进里间换正装了。   虽然起迟了,但早餐还是要吃的,伊洛里可不想饿着肚子一直等到晚上才吃上饭,饿到胃痛什么的,只在赶文学博士论文期间试过那么几次就足够了。   在等狄法出来的时候,伊洛里收拾起用过的医疗用品,尽量使桌面看起来整洁点。   卷好一卷纱布后,伊洛里的视线不由得落在阳光不怎么照得到的桌子一角,那里横叠了几本书,其中包含狄法坐在床边时读的那本厚书。   刚才他起床时,狄法特意把那本书收了起来——   伊洛里伸手去拿起了书籍,沉甸甸的重量入手,封皮在重力作用下垂落,上边加粗的大字标题映入眼底——   《小小种族也有大脾气:会惹红血人生气的四十件事,绝对不能做!》   伊洛里哽噎了一下,说不出话。   书名烂俗不止,最后的感叹号还特地加大又加黑,是丢在书店一百年都不会有人想要把它买回家的倒霉样。   伊洛里简直不敢置信:狄法平时一本正经的就看这些作者为了噱头而随便胡扯的闲书?   伊洛里再去看,桌面上堆着的另外几本书也是各有各的精彩,包括但不限于《最爱吃也最会吃的种族——了解红血人,从饮食习惯开始》、《红血,天性浪漫的小个子,先生们,求婚就要学他们的做法》、《十个技巧,跟着做,让你完美融入红血社区》……   伊洛里随手翻开《求婚做法》中介绍婚俗的那一章,正看到荒唐的“如果想要迎娶一位红血新娘,你必须要先得到她整个家族的男性的同意,否则你很有可能会在婚礼当天被她的父亲打断鼻子”这一段,一只戴满宝石戒指的大手伸过来,拿过了书。   狄法扫了一下伊洛里看到的部分,然后合上了书,双手握在一起,隐约可见他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死一样的沉默中,狄法道:“教授,你、以后还是只看藏书室里的书吧。”   虽然狄法面色如常,伊洛里莫名觉得狄法有一丝动摇,硬要说的话,是在懊恼“早知道应该放隐蔽点”这种事。   但伊洛里没好意思问出来。   莫名的尴尬一直弥漫在两人间,去餐厅的一路上,伊洛里面上不显,但一直懊恼自己乱好奇。   走了一段路,狄法忽然说:“那些书是以前的卡斯德伊们早就放在图书馆里的,不是我今天早上才让人买来的。”   他还是很沉静,连最细微的一处表情涟漪都没有泛起。   “啊……好……”伊洛里忍了忍,还是忍住了想给狄法推荐更靠谱书籍的想法。   或许黄金公爵平时看多了太严肃的文书合同,好不容易闲暇,就是喜欢用那种类型的书来打发时间也说不定,他可不能随便对别人的阅读品味下评价,那样太冒昧了。   ---------------   伊洛里陪着狄法睡了两天,换了两天药,伤口一直见好,他心底也为狄法感到高兴。   可是坏就坏在坏事都赶在了一起,第三天塔奥平原来了暴风雪,大雪封路,连狮鹫都无法起飞,而到了晚上,狄法发起了高烧,他撑着没有表现出来,但伊洛里还是在晚上再一次相拥而眠时注意到他体温的不正常。   伊洛里去浴室捧了一盆凉水出来,浸湿了毛巾,去擦拭狄法额角上的汗。   狄法天生体寒,对他来说,发烧带来的寒冷体感远比过高的燥热来得让他更难以忍受。   “伊洛里。”床上的人显然很难受,冷汗不断渗出,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他握住伊洛里的手不放。   伊洛里不自觉用上了轻柔的语气:“我不会离开的,让我看看你的伤好么?”   狄法没有拒绝。   伊洛里拿开狄法的手,一粒粒解开衣扣,又剪开纱布。   伤口太深了,即使用了最名贵的药材,还是不可避免地发了炎,边缘红肿,流出浑浊的脓液。   伊洛里对狄法安抚地笑了笑:“不严重,只是伤口有点发红,我能处理好。”   他轻车熟路地清创、上药。   两人躺在床上,火光的影子在天花板晃动,伊洛里能感觉到怀中人在不自觉地颤抖。太冷了,即使壁炉的柴火烧到了极致,厚重的被子也盖了三层,狄法依旧觉得寒冷穿透了骨头。   “用不着担心,我不会有事。”狄法沉喃着,热息扑在伊洛里的颈窝。   伊洛里紧搂住狄法,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热量传递给他,驱散他身上的寒意。他低声道:“我一点都不担心,你当然会很快好起来,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狄法知道伊洛里在想什么,肯定又觉得是自己的错。   狄法轻声说道:“安东尼和安德烈都说你很会讲故事。”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而温和:“也给我讲讲吧,你的故事。”   讲我自己的故事?   伊洛里眨了眨眼睛,头一次不知道能怎么应这个话题。   他有好多故事,可是大部分都是有关爸妈和索菲娅的,都是不能对狄法说的,而求学生涯很枯燥,也没什么可说的。   倘若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本书,那将名为“伊洛里·亨特”的书压扁了,不过抖搂出两页纸,上面列满了要对狄法·卡斯德伊隐瞒的事项。    第26章   伊洛里干涩道:“啊, 我的故事……没什么好说的。”   干燥的木材被火焰燎得在壁炉里卷缩,发出“哔剥”的声音。   凝固的寂静中,伊洛里低下头看, 狄法诡丽的黄金竖瞳熠熠发亮。   如此深邃。   伊洛里稍一迟疑,狄法靠近了。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头发, 颜色就像最纯粹的黄金。”狄法说着, 摸上了伊洛里的头发, 硬质的戒指蹭过他的头皮。   伊洛里的喉咙发紧,几乎像是猫的咕噜声,“阁下……”   “你的眼睛, 如此明亮,比绿钻还来得剔透。”   狄法的手指摩挲过伊洛里的下眼睑,垂眸思索着,嘴唇又会是何种触感?也是柔软的吧,会如滑顺的丝绸一样,触摸着会有不可思议的温软。   伊洛里脑子嗡地响。我的天,这是要干什么?这是要干什么?   “阁下!”伊洛里突然打断了狄法的动作,急切地说,“呃, 我、我要去洗手间,对, 洗手间。”   他不等狄法说话,翻身下了床, 从背影看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   “伊洛里?”狄法脸上的诧愕一闪而过, 伸出手却没能拦住人,眼看伊洛里躲进了洗手间。   留在床上的狄法抿起了唇。情话、温柔的爱抚,哪里做错了么, 为什么伊洛里却惊慌失措了?   狄法回忆着书上写的事项——赠送礼物、动听的情话、抚摸和拥抱,都不可或缺,要时刻让你的红血恋人知道你在爱着他。   在洗手间,伊洛里的心脏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样,镜子里的他已经难为情到脸颊羞红。   伊洛里把凉水使劲地拍到脸上,啪啪几声,甚至拍出红印,整张脸更像熟透的红苹果,连耳尖都透粉。   “啊……”他捂住脸,无比苦恼地低吟,“这究竟是要我怎么办啊……”   太难了,发热时的狄法比冷得像座冰山的他更具压迫感,脾性也更古怪难捉摸,肢体接触多到令他招架不住的地步。   伊洛里在洗手间呆了好久,久到卧室的火光都渐趋黯淡才敢出去。   床上的黄金大公已经闭目休息,沉静的侧脸线条如刻刀凿就。   做贼似地,伊洛里轻手轻脚地掀开一角被子,背对背躺进去,特意跟熟睡的狄法保持了一定距离。   不开玩笑,如果再来那么一次亲密接触,就算只是同性,他的心脏也要承受不了而跳停了。   伊洛里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早点睡,对,等第二天狄法的高烧消退了,他就会恢复正常的了。   在不停的自我催眠下,伊洛里也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他不知道,黯淡的火光中,狄法起了身,专注地望了他好久,而后俯身下来,将人完完全全抱在怀里。   ****   撑过情况那么危险的一晚,狄法的高烧退得七七八八。   等暴风雪停下,狄法让海伍德去请了好几位医生来城堡住着,随时都可以提供医疗护理。   伊洛里也不再在晚上陪护他,但还时常会在没课的时间去见狄法。   伊洛里不禁想,如果狄法是再敏感和挑剔一点的权贵,肯定已经将他归类成“谄媚小人”那一类,用白眼看他。   可观察狄法的行动轨迹越久,伊洛里心底的疑问就越深,那个占卜师所说的“黄金大公掳走了索菲娅”这件事是真的发生了吗?那样繁忙的一个人真的能悄无声息地在城堡里囚禁一个少女,取她的血液做实验吗?   更何况,连日相处下来,伊洛里真不觉得狄法是像“呢喃”维托那种毫无良知的可怕恶人,他只是性格傲慢、冷漠,比起人,会更关注市场和经济,而非卑鄙下作,残忍得会用他人的生命来为自己铺平道路的恶徒。   伊洛里想了好几天,还是决定要再当面问一遍那个占卜师索菲娅的下落。   但伊洛里还没有来得及找狄法请假,海伍德倒先过来敲门了。   穿着燕尾服的老人一如既往地高傲,微昂着头,珍珠链在他雪白的胡子上系着,有润泽的光。   “亨特教授,老爷请你过去收藏展厅一趟。”   收藏展厅?伊洛里疑惑地皱起眉。   他是知道那个展厅,在一楼,他刚来时就注意到了,旁敲侧击问过负责打扫展厅卫生的仆人,知道里面专门摆放各种出产于卡斯德伊各地矿场的珍稀宝石,就连鸽子蛋大的祖母绿在厅里都只能被放到角落,观赏性极高,可以说是所有宝石收藏家都梦想能够拥有的“伊甸园”。   可是狄法没有理由让他去那里啊,他对鉴赏珠宝可谓一窍不通,而狄法又不是喜欢向人炫耀财富的性子。   海伍德背手在等待,半点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只是又重复道:“老爷正在等待,他事务繁忙,并没有多少时间能够拿来浪费。”   到地了就能知道狄法是想做什么,伊洛里也没再问,拿了件外套就跟着海伍德下去了。   除了每三天一次的清扫和清点宝石外,展厅平时都关着门,只有在主人家要带贵客参观城堡时才会打开。   所以伊洛里是第一次踏入厅内,十数个半人高的展柜井然有序地排列着,用水晶做成的罩盖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底下是用深色的天鹅绒衬着的各色宝石。   而狄法站在展厅中央,价值连城、夺目耀眼的珠宝原石簇拥着他。   “教授,你来了。”狄法说,如一声喟叹。   狄法微微低下头,因为逆光的缘故,伊洛里看不太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依稀能感觉到他此时心情应该相当不错。   他打开其中一个展柜的水晶罩,拿出一块足有半个手掌大小的绿色宝石,澄澈,仿若凝聚着世间最澄碧的翠色,在掌心盈盈地闪着光。   狄法把它递给伊洛里,语调低缓:“这是碧玺,净重511克拉,整个大陆上暂时还没有人找到比它品相更好、更大的,目前市场上对它的估价是35万枚金币。”   “它看起来跟你的眼睛颜色很相称。”   是如此轻易,不怕伊洛里摔砸这35万金币的等价物,仿若递出去的不是被世人誉为“森林之心”的瑰宝,仅是一块路边不起眼的石头。   “哦这。”伊洛里磕巴了,手都紧绷。   看着眼前人亮得不可思议的蓝金眼睛,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很多诸如稀世珍宝啊、独一无二的眼光和卓越的品味啊,这种腻死人不偿命的奉承。   能说什么?该怎么夸狄法才对?他想听见什么样的恭维?   没经验就是输一截,伊洛里憋得脸都红了,只挤出一句可怜巴巴的,“它看起来如同一个奇迹,是很厉害,也真的很漂亮,呃、您可真富有。”   “是真的很富有。”   至少最后一句话是真心的。   狄法微微扬起嘴角,笑得该死地好看,“既然你喜欢,那么它是你的了。”   伊洛里先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在意识到狄法很认真地想把这贵重的宝石送给自己后,讶然:“哦不,这太贵重了。”   狄法没有说什么,收回碧玺,又拿出另一块粉钻,同样大得不可思议,“那么这个怎么样?虽然跟它品相相近的另一块在被埃迪·玛丽亚女伯爵收藏着,不能算作世上唯一,但你喜欢的话,我也能把另一块拿来送给你。”   再难的事他都说得一派轻巧,用杯子喝水般自然而然。   伊洛里:“阁下,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狄法:“我曾说过要答谢你。卡斯德伊从来不会对救命恩人吝啬。”   伊洛里:“那只要普通的谢礼就好,一袋花种、一本植物压花相册,再贵重点,一套绝版的古书已经足够。”   听到伊洛里的回答,狄法没有不悦,反而应和地点了点头,“确实,我也觉得这里的东西都不够好。你永远值得更好的。”   在伊洛里不敢置信的目光下,狄法拿出一个乌木盒,木盒外表很古朴,纹理细密,猜不出里面会装什么。   狄法道:“为了找到这个,我的人花费了一些时间,不过……结果很值得。”   木盒缓缓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条吊坠。坠子是一块蓝绿色的宝石,澄澈透明,形状像一片不规则的椭圆长叶。尤为奇特的是,宝石的中心沉淀着一块浓艳的深紫色块,它仿佛在微微流动,仿若酝酿了整片海洋,又似海中倒映的月华,静谧而神秘。   伊洛里奇异地被它迷住了,只一眼就离不开视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在心口漾开。   狄法见伊洛里愣住了,他拉起他的手去摸,不是冰凉的,而是与人的体温相近,有温润的温度。   伊洛里讶异地呀了一声,望向狄法,“这是……”   “它是新发现的品种,未有正式名称,只是在原产地那里的人称它为‘盖亚女神的庇护’。”   盖亚是传说中的大地女神,众神之母,而一颗小小的宝石竟能被称为“大地女神的庇护”,是因为它天然带有近似于防护魔法的磁场,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佩戴者的安全。   “即使我不在,它也能够保护你的安全。”   狄法的语调近似于诱惑,“这个……喜欢吗?”   伊洛里想说自己不喜欢,但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事实是,作为对魔法和施法材料深有研究的学者,他确实被狄法精心准备的礼物打动了。    第27章   天然带有魔法的宝石珍贵无比。   即使是为写论文而特意搜集过宝石附魔资料的伊洛里, 也只在王都博物馆里见过一次——那是水精灵王五世以“与人类永世修好”的名义赠送给帝国开创者——“征服王”爱德华大帝的魔石,作为人类与水精灵友谊的见证。   博物馆内的那块宝石是透明的,有一枚银币大, 绚烂的七彩在宝石内流动,灿若繁星。馆方足足用了七个由五星大魔法师绘制的防护阵来保护它, 珍贵程度自不多言。   伊洛里像听见天方夜谭:“这个你要给我?”   “它很适合你。”狄法取下项链, 细长的金链在指尖坠着。   很适合, 而不是它贵重得是一份不会失礼的礼物。   狄法似乎真的有考虑伊洛里的需求。   伊洛里咽下一口唾沫,犹豫着。   他一直渴望能近距离观摩天然魔石,但向王都博物馆申请了多次都被拒绝, 只能靠一些同行的描述以及历史文献来揣摩魔石的形成机理和可能会有的物理性质。   而现在,狄法说要把这么珍贵的魔石送给他,真没半分心动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并没有收下的理由。   伊洛里艰难地移开了视线:“还是……不用了,比起把它给我,它应该有其他更好的去处。”   狄法拉住伊洛里想要抽回的手,冰得伊洛里不自觉地一颤。   狄法说:“我说给你,那就意味着其他人都不配得到它。”   他眼眸中艳丽的深蓝溺成海,裹挟着伊洛里, “你应该对自己的存在认识得更准确一点。”   “我坚持你收下。”   伊洛里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回答。   卡斯德伊族人都拥有石头一样坚强的意志——伊洛里的脑海中蓦地蹦出来这句话。   卡斯德伊一族不仅意志坚强, 顽固程度也是世所罕见。   伊洛里有预感,如果自己推却, 接下来的发展就会像狄法给他赠送衣服一样, 更多的珠宝、奢侈品和金币将堆成山,埋进十个他都绰绰有余。   拒绝的余地很小,可以说基本没有。   想着, 伊洛里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眉眼微弯:“阁下,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狄法看见他笑,眼睫垂下,像在遮掩眼底的情绪,“可以。”   “我也应该给你回礼,你喜欢什么样的回礼呢?”   “……”   狄法沉默了一会儿后,抬眼看伊洛里,专注得只映有他一人。   太复杂了,伊洛里读不懂狄法的情绪。   狄法:“伊洛里。”   伊洛里的心为之一颤,然后听见狄法说,“靠近些,我替你戴上项链。”   啊,原来是想说这个。   反应过来,伊洛里都想捂心口了,很想对狄法说直白寡言是可以,也很好,但这样断续地说,真的很容易让人误会你表达的意思,以为你想要的回礼是我这个人。   伊洛里转过身,主动捋起发尾,方便狄法扣上项链扣。   相较狄法皮肤的冷白,伊洛里的肤色更深些,在光下呈现健康的莹润质感,如一块足够细腻的和田玉。   伊洛里是第一次把如此脆弱的颈部主动在人前暴露,他有点紧张,仿佛还能够感觉到狄法呼出的气吹到皮肤上,后颈的寒毛不自觉地竖起来了些。   狄法冰凉的手指兀地按在了伊洛里的后颈上,不常被触碰的肌肤敏感得一下就激起反应。   “嗬。”伊洛里下意识缩了身。   为了冲散这微妙的尴尬,伊洛里试着以一种轻松的语气提起,“阁下,我的家乡有一种药膏,是运用了星芒草的种子和神秘树树液制作而成的,每天用它涂一遍伤口的话,能够很有效地祛除疤痕。”   “我给您回赠这个药膏可以吗?”   狄法看着伊洛里的后颈,并没有听他在讲什么。   狄法:“都好。”   过了一会儿,狄法收回手,“戴好了。”   伊洛里摸了摸胸口的坠子,温润的触感感觉很不真实。   狄法打量着伊洛里,眼睛微眯起,很满意的模样,“很好看。”   不管是宝石颜色还是人,都无可挑剔。   “谢、谢谢。”   伊洛里接不了话,摸了摸鼻子,踌躇道:“阁下,我有一件事想问,我能够向你请假两天回家跟家里人相聚吗?”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等回来后我会补上两天的课程,不会耽误安东尼和安德烈学习。并且我也真心想给你回礼,我很担心你的伤会留下严重的瘢痕。”   狄法似乎在考量,并不那么愿意放人,但最后还是压下性格里那并不正常的掌控欲,说:“两天的话,可以。”   伊洛里也开心,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能请假,本来他都做好要编很多瞎话的准备的了。   “谢谢你的信任,阁——”   最后一个音节还没来得及发出,伊洛里视线一晃,被狄法拉进了怀里。   “你必须早点回来。”狄法在伊洛里的耳边低语。   高大的蓝血贵族几乎完全圈住了身高较矮的红血教授。   绣着金线的领口蹭过伊洛里的鼻尖,痒痛的,狄法身上糅杂了辛辣烟草味的复杂气味包围了他。   不难闻,甚至会让人生出一种沉静又热烈的错觉。   如此矛盾。   ----------------   纽波加城的东十字区,准确来说并不算是城区,而是由一顶顶帐篷搭建起来的流浪者营地。   不受待见的帮派分子、逃犯、毒虫、流浪汉、乞丐和妓女等社会边缘人都在这里扎堆,营区里常年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恶臭。   伊洛里穿行在帐篷之间的泥泞中。   远处一顶脏污得看不出原本色彩的灰帐篷在风中摇晃,暗褐色的血迹、呕吐物还是什么别的东西,一塌糊涂地糊在布料上边。   一个破破烂烂的木板竖在帐篷出入口,用歪扭的字体写着:占卜三十银,诅咒一百金,穷鬼别来。   木板底下还连着一条线,直接连入帐篷内,为了防止被小偷偷走。   伊洛里掀开营帐门,弯下身进去。   里面昏暗得只能勉强看出来摆了一张缺腿的木桌,上面堆满了稀奇古怪的卡牌、干草和树根,桌子后边坐着一个披着斗篷,身上缠满绷带的瘦猴儿。   “瞧瞧,这不是我们了不起的教授大人吗,可真是贵客啊。”瘦猴儿巴尼咧开一个夸张的笑,他脸上布满白一块浅一块的白癜风。   他就是一口咬定狄法·卡斯德伊掳走了索菲娅·亨特的占卜师。   伊洛里没有客套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占卜师巴尼,按你说的,我已经找遍了灰铸铁城堡,甚至连禁地都进去看了,但依旧一无所获,索菲娅不在那里的任何一个房间中。”   巴尼嘻嘻笑了一声,伸出手,“我占卜从来不会出错。教授大人你要再问,那就得再付一次钱,让有钱的败类去操免费服务那份心吧,占卜师巴尼可不打白工。”   伊洛里脸色难看:“你在诈骗。”   “可不能那么说,你也是亲眼看见水晶球显出了你妹妹的影像。”巴尼狭促地挤了挤眼,贪婪的眼神打量着伊洛里,想从他身上刮下一片片肉。   他油腔滑调道:“别气嘛,跟妹妹的安危相比,三十银币对您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再坐下好好谈谈吧。”   “你妹妹的生死可掌握在你手里呢。”   他手边的水晶球开始闪烁,迸发出灰白光线,细看还仿佛能看见里面隐约有多张人脸在涌动。   伊洛里按捺着。比起索菲娅,钱确实根本什么也算不上,但前提是巴尼讲的话是对的。   他数出三十枚银币,用手压在桌面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巴尼,“钱在这儿,但除非你告诉我我想要的,不然你得不到一个子儿。”   巴尼扑哧一声,咧开戏谑的笑,两排黑色的牙齿让他看起来更邪恶,“嗳哟,那当然啦。”   他双手摩挲着脏兮兮的水晶球,手上缠着的绷带摩擦出令人不适的刮擦声,窸窸窣窣,像食肉的蜈蚣爬过动物头骨。   水晶球里的人脸扭曲起来,尖叫着翻滚。   巴尼从随身的一个布袋中抓出来一撮不知名的药粉,往闪着光的水晶球上一吹。   呼哧——   索菲娅的身影逐渐在水晶球里凝聚,就快要成型,下一刻水晶球却轰然炸裂,碎了一地粉末。   这是什么回事?   巴尼看着满地碎片,拈起一块碎片端详了一会儿,像是看见什么有趣的事情,咧开嘴笑得停不下来,“哈、哈哈哈哈!”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讲:“都说了,我的感觉从来不会弄错,黑暗的力量笼罩着卡斯德伊,那些了不得的大人物可要倒大霉了。”   伊洛里脸色更难看:“你在占卜什么,我不关心卡斯德伊的黑暗,我只要索菲娅回家。”   巴尼费劲地抹了一把脸,嘴唇已经因缺氧呈现紫绀,却还是阴险地眯起眼,“哦,我亲爱的教授,你当然应该追寻这个黑暗,它可是吞噬了你的妹妹。”   “黑暗所在之处,就是你妹妹的位置。”   巴尼猛地凑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出了伊洛里藏在衣服下的项链,金链应声崩断。   “看我发现什么好东西了,那位黄金公爵肯定很喜欢你吧,不然怎么会送你这么贵重的项链。”   “你干什么?!把它还给我。”伊洛里扑过去,按住了巴尼,去掰他的手指。   伊洛里抢到了链子,身下的人却变成了木头,链子也化成烂泥。   嘻嘻的奸笑声从身后传来,巴尼站在阴影里,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教授大人,你并没有走错,而是走到了一条再正确不过的道路上哩。再努力,更加讨好那位公爵,他自然会为你做到一切。这条项链就是最好的明证,它的价值足以买下半个公国。”   “不过现在这条项链,就当作是我的报酬好了。”   话音未落,巴尼就砸出一个黑色的圆球,嗙的一声巨响,连人带项链全都消失不见。    第28章   伊洛里摸上脖子, 嘶地一声,被扯断链子时,细长的金链深深地勒进了脖子的皮肤, 勒出一道深刻的血痕。   被坑了。   伊洛里环顾一圈帐篷,居无定所的流浪占卜师自然没什么值钱的物件, 找遍了也不过只搜出六七枚脏兮兮的铜币和一袋巴尼刚才用来撒到水晶球上, 让里面显出目标人物的奇怪粉末, 袋子上贴了个写着“仙尘”的标签。   指望能从这堆烂摊子中搞清楚那个狡诈的抢劫犯跑哪儿去了,比天方夜谭还不可思议。   伊洛里头疼欲裂:“这怎么办,我上哪儿能找一条魔石吊坠还给狄法。”   想了半天, 伊洛里想到距离这里八十码远有一间警察局。   离东十字区最近的警察局也跟这区域保持一个水平的建筑外观,灰扑扑的一幢小公寓楼,好几扇玻璃窗都破了,偶有几个大腹便便的巡警走出来,无一例外都懒散地耷拉着眼睛。   伊洛里走进去,墙边一个大胡子喊住他,“穿灰外套的,你谁,来这儿干什么?”   伊洛里:“我是来报案的公民, 一个叫巴尼的占卜师在营区抢了我的项链。”   “抢劫?哎呦,你是哪来的老爷啊, 要我们不知道从哪里帮你抓个神神叨叨的占卜师回来?”大胡子捧着肚子夸张地大笑起来。   他抹干净笑出来的泪水,手往贴满通缉令的告示板一指, “瞧上边的人, 吃了几十个妓女的食人魔和抛尸抛到警局门口的杀人狂都还排着队等抓,你这小儿科的抢劫可别提了,我连立案都不会帮你立。”   伊洛里坚持道:“我的项链很贵重, 不是简单的抢劫案。”   大胡子有点烦了,“我管那项链值多少银,回家抱着你的枕头哭死去,别来添乱。”   “无法用银币计算,它价值半个公国。”伊洛里语气很轻,却像抛下一个重磅炸弹。   “你说什么东西?”   伊洛里拿出第一天到灰铸铁城堡就领到的身份铭牌,上面蚀刻了卡斯德伊的槲寄生家徽。   伊洛里:“我为黄金大公——狄法·卡斯德伊工作,他将一条镶嵌了魔石的项链交由我保管,现在那条项链在你们的辖区内被抢走,如果你们拒绝追查项链下落,到时大公阁下肯定会追责你们警察局全员,甚至包括纽波加城的议员和市长也不例外。”   身份铭牌上的显像魔法证实了伊洛里说的是真实的,这下大胡子脸色都大变了,白里透青,满头大汗。   “这、这位……”   “我名字是伊洛里·亨特。”   “亨特阁下,你等一下,说是占卜师巴尼抢了项链是吧,那混球我们认得,天天被局里的伙计追着打得像条癞皮狗,我这就让局里的人去把他给绑回来。”   喝令了好几个小巡警出去刮人后,大胡子局促地搓着手,朝伊洛里笑得讨好,“那、那个,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都不是为了冒犯您的。就是这里啊,总有些贱皮子来胡闹,一会儿又说丢东西,一会儿又说被人抢,胡搅蛮缠烦得很——”   “行了,我没兴趣知道你怎么对待工作,”伊洛里皱着眉,“只要你把项链找回来,我也没闲到要跟公爵大人多嘴。”   大胡子讪讪地摸了摸胡子,心知自己已经得罪了贵人,不敢再说什么。   在得到大胡子保证明天早上十点前绝对能抓到人的保证后,伊洛里又去了下一家警察局,如法动员了那里的警察出动捉人。   连续从中午奔波到晚上,伊洛里才一身疲惫地回到了旅馆,等待警察们能带来好消息。   可是等到了第二天,伊洛里都快要赶不上回灰铸铁城堡的火车了,整片辖区的警察局都没能有一个捉到了巴尼。   负责带队搜人的警官们全都哭丧着脸诉苦,“阁下,真不是我们不认真,巴尼那混蛋跟条泥鳅一样滑溜,已经猫进了哪个下水道都说不定,是真的没办法找。”   眼看着到了不得不动身的时间,面对如此惨淡的结果,伊洛里也没办法再等,只得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坐上火车。   回到了灰铸铁城堡,天色已暗,路边一盏盏灯随着驶过的金属马车次第亮起。   在道路的最末端,宏伟的城堡屹立,灯火通明,映得黯淡的夜幕都亮了几分。   伊洛里提着皮箱走过去,门廊处,已有仆人负手在等候。   “晚上好,亨特教授,欢迎回来。”一个男仆接过他的皮箱。   当男仆看见伊洛里脖子上缠绕的纱布,明显愣了一下。这么一个温文尔雅的学者,怎么回家一趟就伤成这样了?   伊洛里不自在地清咳一声,“辛苦你帮我把箱子拿到房间里。”   男仆反应过来,这么盯着一位绅士看是件极其不礼貌的事。   “好的教授。”他提起皮箱就匆匆上了楼梯。   大厅中从三楼垂落到一楼的巨型花枝水晶吊灯仍旧像不要钱似地亮得灿然,璀璨光明。   想到项链丢失的事情。伊洛里的心情却明亮不了一点、狄法要是看见他没戴着项链,肯定会问项链去哪儿了,他瞒不过去。   狄法的房间一如既往地安静,连仆人从他的房门外经过都特意放轻脚步。   不用推开门,伊洛里已经能够想象出来里面的人会是坐在宽大的皮椅上,一丝不苟地看过买卖合同的条款,决定哪艘货运船要发往哪个港口,又该如何调整经营策略,与此同时,电报机和电话会连续地响起,管理着卡斯德伊名下各种产业的主管精英争相来征询狄法的意见。   伊洛里硬着头皮敲了敲门,得到熟悉又冷淡的一声“进来”。   狄法在跟人通话中,眉头紧皱着,一时间抽不出时间关注伊洛里。   伊洛里也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轻车熟路地在一旁的沙发坐下等待。   狄法看着新的评估报告,道:“现在是抢占圣利公国煤炭市场份额的好时机,火车路线……”   伊洛里想着怎么解释,实话实说是遭遇了抢劫吗?那如果狄法问起在什么地方被抢,该同样诚实吗?不交代又该说什么地方……   怎么?   皮肤一凉,伊洛里被冰凉的手指碰到了下巴,他被迫抬起头来。   狄法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伊洛里身前,认真地端量着他,电话线在身后拉长到极致。   “不,货轮……那是下一步的事。”狄法沉声道,目光却在伊洛里脖子上的纱布徘徊不止,指腹摩挲着伊洛里下颌的皮肤,眸色暗了几分。   ……人受伤了,并且项链不见了。   “目前就这样按我的命令去安排,每个环节都要确保万无一失,有问题随时向我汇报。”   狄法挂断电话,手还摸着伊洛里的脸,神色淡淡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受伤了?”   面对诡丽的蓝金异眸,伊洛里紧张得僵直了身,喉咙痉挛:“对不起,阁下,我把你送给我的项链弄丢了。”   “我真是想要好好珍惜,所以才会随身带着,但一个人认出来魔石的价值,趁我不注意扯走了它,嗬——”   伊洛里兀地断了声,因为狄法的手指按在了他的伤口处,指甲刮着纱布,既痒又痛的感觉刺激到他不停分泌出唾沫。   “让我看看你的伤。”   伊洛里不无紧绷地取下了纱布,颈侧的一道血痕深入皮肤,边缘溢出透明的粘液,红得鲜艳。   狄法看见了,没有说什么,让在门外候着的仆人去叫医生过来。   “阁下,我没事。”   “知道,”狄法平静道,“但让医生处理一下会更好。”   已经躺床上要睡觉的老医生一听是狄法有吩咐,匆匆换了衣服赶了过来,发现是往日里相处得还不错的伊洛里有伤,忙打开医疗箱,拿酒精棉和碘酒给他在伤口搽了又搽,伊洛里痛得都想要龇牙咧嘴了,看狄法在旁又只能忍住。   医生小心翼翼地将伊洛里破损的皮屑用棉球沾去,说:“伤口有点深,但还不到要缝线的地步,接下来几天都要注意伤口不要沾到水。”   顿了顿,医生又贴心地提醒道:“这段时间,尽量能不开口说话就不开口说话,避免扯到伤口。”   “好。”伊洛里说。   处理好伤口后,医生把医疗用品一个接一个地收回箱子,然后又看了看桌面上,确定没有遗漏的物什,才开门出去了。   火辣辣的感觉徘徊在脖子处,伊洛里有点不适应地摸了摸。   狄法拉住他,“不要乱碰。”   狄法的表情看起来阴晦,深邃的眼眸如同暗夜中的寒星,冷得瘆人,“发生了什么事情,把所有的经过都告诉我。”   伊洛里微不可察地抓紧了沙发扶手,强装镇定,组织着语言:“呃,就是昨天回家之后,我想去城里的东十字区买一些忧郁菇,结果途中碰见了一个披着斗篷、浑身缠满绷带的占卜师,他拿水晶球给我占卜了一下我的未来,要收钱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出来了我衣服底下带着一块魔石,突然伸手抢走了项链,然后往地上砸出烟雾球逃跑了。”   伊洛里试图令这个故事听上去更有说服力,但面前人的阴沉却更深了,眉头皱得不行。    第29章   狄法垂下眼, 问:“还记得那个占卜师的长相吗?”   纽波加城的市长,记得应该是劳工党的人,缺竞选资金又缺政治资本, 之前在慈善晚宴见过一面,很迫切地想要得到卡斯德伊的支持来赢得来年的连任资格。他不会拒绝卡斯德伊开出的任何条件, 即使要调动一座城的警力去搜刮一个抢劫犯也一样。   没有人可以伤害了卡斯德伊的人后, 还能安然全身而退。   伊洛里头低得更下, 沉默了一会儿,道:“对不起。”   除了这句话,他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说, 他不能让狄法找到巴尼,否则他带着目的接近狄法的事情很可能会败露。   伊洛里的回答却让狄法误会了。   “道歉,意味着你做错事了,你做错什么了?”冰凉的翡翠扳指蹭过伊洛里的脸侧。   “我弄丢你的礼物。”   “我已经知道了,然后呢?”   伊洛里张了张口,答不出来更多,理智上他感觉到狄法在生气,但感情上,他不确定对方在为什么而生气。   伊洛里迟疑地问道:“你是不是、并没有对我生气?”   狄法摸着伊洛里脸的手加重了力道, 很不满意他的回答,“只在无关紧要的方面上聪明, 在更要紧的东西上就总是迟钝得令我不喜欢。”   他的眼神更为凌厉,强调道:“你应该保护好自己, 我给你两天假期, 不是为了见到你缠着纱布回来。”   狄法脾气并不好,平时只不过因为没多少人能触到他的逆鳞,才表现得淡漠, 一旦他发起火来,那几乎是不管不顾的。   狄法冷漠地想,如果伊洛里再这样对自己不管不顾,净去危险的街区,那下次再放他休假就要派人跟着了。   伊洛里无言以对,双手不安地交握起来,声音板成一条直线,“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   “你应该说再没有下次了。”   伊洛里被狄法的喜怒无常彻底怼得哽塞,这人究竟为什么要因为他受伤而发这么大火啊,明明就连他那时候在书房外偷听他讲话都没有这样过的。   伊洛里的碧眸中闪过一丝困惑,鲜有的脆弱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像是迷失在一片浓雾中的人,被狄法的态度弄得思绪混乱。   狄法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盯着伊洛里的表情,察觉到他仍没有真正把自己严厉的话听进去,薄唇微乎其微地抿起一个细小的幅度。   真是……令人烦心。   狄法弯下腰,他按住伊洛里的后颈,“我这次不对你发火,但你最好能确保自己一直处在安全中,否则我就要用自己的方法来保证了。”   墙壁上,高大的人影执拗地搂住较小的另一个人影,影子相互交融,密切到仿佛谁都无法把他们分开。   伊洛里被突如其来的热度和重量弄昏头了。什么情况,为什么狄法要这么亲密地搂住他?   伊洛里还没有凌乱完,就听见狄法在自己耳边说,“也不要跟我道歉,遇到劫犯并不是你的错。”   狄法另一只手抚住伊洛里的后背,圈紧了怀中人,这次他语气终于没有再那么咄咄逼人,甚至可以说有点安慰的意味,“项链吊坠上刻有卡斯德伊的家徽,未经我同意,帝国中没人敢买下它。”   “犯人也终究会被抓住,所以不用担心项链会消失不见,属于你的就是你的,丢不了。”   黄金大公的所有物,没人敢染指。   这着实是一个很难得的安慰。伊洛里知道蓝血人对感情外露的做法嗤之以鼻,不会说很温和的话。   伊洛里忽然想知道,狄法是以怎么样的表情说出这句话的,还是冷漠,例行性的场面话吗?   伊洛里侧过头,不由得愣了神。   怎么形容呢,仿若冰山消融,深邃的眼眸中只倒映出他一个人。伊洛里甚至觉得自己从狄法的眼眸中看出了暖意,从来没出现过的暖意。   狄法的眉宇在伊洛里眼中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如蒙在眼前的毛玻璃突然被撤走,那么一刹那,伊洛里忽然读懂了狄法眼中的情愫。   他几乎要惊呼出来。啊,这个人喜欢自己。   那么明显的事,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为什么肢体动作多得过分,是因为喜欢啊,喜欢才想要接近,想要拥抱和相贴。   “阁下。”伊洛里双手一推,挣开了狄法的拥抱,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我突然记起来我把祛疤膏忘在房间里了,现在回去给您拿可以吗?”   狄法怀中一空,他抬起头看着伊洛里。   伊洛里绞着手,他的紧张都像是藏在水面下的冰山,不显声色,内部的张力已然拉到极致。   狄法也记起来伊洛里在回家前是说过这么一件事。其实留不留疤这件事他真不在意,但是伊洛里关心他,这让他感觉不错。   狄法见伊洛里奔波得疲惫的模样,平静道:“不用了,你今天也已经很累,先回去休息吧。”   伊洛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嘴巴尽力抿成直线:“谢谢你,那我明天再把药膏带过来。”   在走出门的当口,伊洛里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晚安,教授。”   伊洛里心跳漏一拍,火辣辣的感觉烧上脸。   在明白了狄法的心思当下,狄法的一言一行都附上了不同含义,令他不得不在意。   伊洛里强作镇定地回应道:“谢谢,也愿您做个好梦。”   门开了一下,又再关上。   客房里,伊洛里坐在床边,烦恼得半分睡意没有。他想不出来,自己做什么会让狄法产生误会的举动了吗?如果后面狄法对他示爱的话,他又该怎么回应?答应不了会遭遇什么样的对待?   伊洛里心烦意乱,好多个问题都想不出所以然。   他现在知道或许狄法不是个坏人,但这不意味着他会爱上狄法,无论是那只金色非人的异瞳,还是过于高挺的身形,他都难以生出好感,而狄法的冷傲也给他留下了谈不上好的第一印象。   他安慰自己这也算是命运安排,就算今晚没有发现狄法对自己有好感,他对城堡的调查也已经告一段落,已经到了要辞职离开灰铸铁城堡的时间。   伊洛里叹气:“是时候要走了,在情况变得更复杂之前。”   伊洛里起身想去倒杯水喝,脚刚一动。   啪沙——   什么软绵的东西被踢倒在地上。   伊洛里下意识往下看,却见从巴尼那里带回来的药袋敞开一个口子,里边装着的、古怪的显现药粉洒到了地板上。   伊洛里叹气,不行啊,这么心烦意乱下去什么事都会做不成。   伊洛里蹲下身,细细把药粉扫成一个小堆,拿一张纸把它们包起来,折纸的时候,他没注意纸张翘起的另一角,些许药粉倒到了挂在手链上的小银盒,下一秒,药粉奇异地融入了银盒表面。   这是怎么回事?   伊洛里打开银盒,在看见里面的景象时心脏猛地一颤。   “呜呜、呜呜呜……”照片里的索菲娅忽地“活”了过来,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脸上流下来,鹅蛋脸的女孩哭得肝肠寸断。   伊洛里看见她嘴巴张开,在一遍遍地喊着什么短语。   “什么,索菲你想告诉我什么?k、k,科丝?”   不对,最后一个发音嘴巴要抿起来,咬住牙齿。   “科、卡,”伊洛里痛苦地学出那几个音节,“卡斯德伊……?”   “索菲,你在试图告诉我你的失踪跟卡斯德伊的人有关吗?”   索菲娅仍不停喊着卡斯德伊。   伊洛里眼眶红了,摸着照片悲伤地问:“你想让我留下来继续调查吗?”   照片中的女孩还是在哭,没有任何回应,随着药粉的魔力消失,她逐渐停止了流泪,变回原本巧笑倩兮的图像,仿佛刚才的求救不过是一场梦。   伊洛里沉默地看着手中这张照片良久,占卜师巴尼那张丑陋的脸又浮现出来,奸笑声像把锥子刺痛他。   【卡斯德伊的黑暗所在之处,就是你妹妹的位置。】   【再努力,更加讨好那位公爵,他自然会为你做到一切。】   风声吹打着窗户,玻璃凝出水珠,像人滴落的眼泪,庭苑中化雪的土地在灯下泥泞。   “……做到一切吗?”伊洛里喃喃。   索菲娅和一无所获地离开这里,如何抉择才是最佳选择?   看似有两个选项,但对伊洛里来说,其实能选的从来只有一个。   听着壁炉内的木柴燃烧声,他眼神一点点暗下来,也一点点浮现出坚毅,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   伊洛里去洗了澡,换上衣柜中最轻透的那件衬衫,下摆在空中微微摆动,堪遮过胯部。   伊洛里端量着落地镜中的自己。头发凌乱地卷翘起来了,又被浴室的水汽沾湿,眼睛因为情绪激动,所以隐约透出点绯红,五官俊秀温润,但不如纤细的美少年们一般漂亮精致。   这样的他在狄法眼中会足够有魅力吗?   伊洛里不知道答案。   他咬了一下嘴唇,把衬衫的扣子又解开两粒,露出更多皮肤,暖黄的灯光中腻白得过分。   伊洛里的心也紧绷。“试试吧。”伊洛里对着镜子说。   镜子里的俊秀男人也对他说:“试试吧。”   -------------   狄法捻了捻手指,好像如雨后森林,清新又温润的林木气息还萦绕指尖。   他又想起在伊洛里脖子上那道刺目的鲜红,不快地皱起眉。   伊洛里没有做错什么,而做错事的人还没有为此付出代价。   狄法拿起放在桌边的银盒,镂空的铃兰花纹盒盖底下是厚厚一沓名片。   小小一个盒子,承装着亚瓦尔帝国内整个上层社会的联络网,不管是宫廷命妇还是商界巨贾,都能在其中找到他们的名字。   狄法翻了一会儿,找出纽波加城市长的名片,放到烛火上点燃了,点点闪光从火焰中迸溅,然后光点构成一串音符。   音符轻轻抖了一下,一个诚惶诚恐的人声出现,“公爵大人,您有事吩咐鄙人?”   狄法:“你的城市中的一个占卜师在昨天上午伤害了我的人,并且从他手中抢走了一条魔石项链,我要你把他找出来。”   “啊、啊这……”   “你最快能够用多长时间把那个人押到监狱里?”   纽波加城市长满头大汗,“一、一个月可以吗?”   没有回应。   市长心里惶恐,说话更结巴,“不行的话,那、那么三个星期可以吗?”   狄法从容地旋着翡翠扳指,道,“有点慢了。如果能在一周内抓到人,卡斯德伊将会在四个月后,公开宣布在纽波加城的市长选举中支持劳工党。”   “届时源源不断的资金和宣传资源都会向你们倾斜。”   “您说的是真的吗!”纽波加市长激动得声音都变形了,魔法音符抖动得几乎要碎裂。   “哦,天呐,我向您保证会做好的,我现在就让人去查,保证一个星期内会给您带来好消息。”   魔法音符在空气中漾开一圈圈波纹,渐渐黯淡,纽波加市长的声音也逐渐减小,消失不见。   狄法坐到躺椅上,手放在身侧,闭目养神。   他想着,等捉到那个人,就把项链重新给伊洛里,至于那人要受什么判罚的事还是不要跟伊洛里讲了,他只要因为项链回来而高兴就好。   狄法思索:贵重的宝石虽然不错,但别人很容易会抢夺,下次还是给伊洛里送一座四季常春的庭苑好了,他那么喜欢植物花草,肯定也会喜欢这份礼物。   ---------------   临近宵禁,走廊空无一人,仆人们悄无声息地退了下楼。   这次伊洛里没征询房内人的同意,轻轻推开了门。他怕一听见狄法的声音,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勇气会坍塌得一败涂地,连视线都没办法对上就退缩回自己的房间。   恍如初次见面的场景,淡蓝色的烟雾在轻薄的帷幔间飘荡,堆叠成云雾的形状,在云雾的最深处,身材颀长的黄金大公正在躺椅上憩息,戴满宝石戒指的右手搭在扶手上。   呛烈的烟草、红酒以及长久的闭目沉思,这是狄法休息的方式。   伊洛里心跳如擂,每一步都仿佛走在钢丝上。   “阁下……”颤着声喊出来的,紧张得喉咙都痉挛。   “伊洛里?”狄法睁开眼,看见跪在自己脚边的人时,罕见地愣了神。    第30章   伊洛里脱了外套, 衬衫贴在身上,敞开的领口里一抹白夺人眼目,他栗色的卷发湿润了, 眉睫也沾染上水汽,自下而上地望着狄法, 碧绿的火焰在他眼睛里跃动, 又隐晦地燃烧。   伊洛里羞耻得脊背发毛, 想要立刻从这个房间里跑出去,跑到不会有人看见的地方,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此时展露的丑态。   狄法的声音隐约发哑, “伊洛里,你在做什么?”   伊洛里咽下一口唾沫,托起了狄法的右手,“您曾说过,卡斯德伊从来不会对救命恩人吝啬。那么现在,我能够问您再要一样奖励吗?”   狄法没说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伊洛里,好像在看一个太超过的梦,里面有着最大胆和最光怪陆离的光影。   狄法:“……你想要什么?”   伊洛里握紧狄法的手, 强忍着颤意接着道:“我既不需要金币,也不需要昂贵的钻石, 我唯一想要的只有、只有……”   伊洛里真的有在努力,但声带就像被砂砾压住, 舌头都发僵, 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自己爱慕狄法。   沉默中,狄法的蓝金眸色都沉郁成深不见底的黑色了,却还是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告诉我,伊洛里,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伊洛里出神地看着狄法的手,骨节分明,过分白的皮肤下,手筋鲜明地突出,透出极淡的青色。   与之相比,他自己的手可谓小巧,狄法的手宽大到足以把他的手完全包握。   真的没关系吗,能够承受得住吗?   ……可是已经到这地步,他并没有反悔的余地。   伊洛里低下头,像是要为神明献祭的纯洁羔羊,无挣扎地吻上了狄法食指上的卡斯德伊之戒,微凉的金属摩擦着嘴唇,他尝到生冷的铁味,一如心底的苦涩。   伊洛里闭了闭眼睛,气息低得近乎痛苦的呻吟,“我、想要你……”   短短四个字,重得伊洛里身体发麻。他觉得不是自己在说话,听起来好遥远。   无言的静默仿佛只有短短一秒,又仿佛漫长到有一个世纪。   吱呀——   躺椅发出细微的响声,狄法俯下身,慑人的气息近在咫尺。   狄法喑哑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狄法嘴角无声地上扬,一丝浅薄的笑意在脸上和眼神内延开:“原来一向聪敏的教授也有犯傻的时候。不要金山银山,却要守护财宝的龙,这龙的名声可谓狼藉,难以讨好又顽固古怪。”   如果被这些话吓到,那就不是伊洛里了。   伊洛里轻轻道:“我只要自己追求的事物,其他钱币不过是些冰冷的金属块。”   伊洛里竭力稳住声音,征询着:“那么,我可以拥有你吗?”   狄法的眉眼弯起,仿若一尊完美雕塑突然鲜活了起来,沾染上人的温度,“想拥有我?呵,口气真狂妄。”   “你别后悔。”   他怎么会说不,这可是伊洛里唯一主动向他索求的事物。   狄法搂住伊洛里,吻下去。   能够明显地感觉到狄法并不熟练,牙齿撞到了伊洛里的嘴唇,伊洛里还没来得及痛呼,下一秒狄法已经用力按住他的肩膀。   狄法的吻愈发深入,带着强烈的占有欲,尖锐的犬齿划伤伊洛里的舌尖,腥甜的血味顿时在两人的口腔里弥散开来,血液与唾液交织在一起。   伊洛里耳鸣了,除了从嘴唇上传来的不容忽略的热度和重量,他根本感知不到其他事物。   他从来不知道接吻原来会是这样的感觉,好像连灵魂的最深处都要被陌生的气息触及。   “哈、唔——”伊洛里勉强发出一点声音,试图补充岌岌可危的氧气。   狄法压得更深了,伊洛里全身都过电般发麻,他收紧了揪着狄法衣服的手,艰难地透一口气,说:“去床上,床上再继续好吗?”   狄法依言把他拦腰抱起,放到床褥上。   伊洛里最后的一件衣服都被脱下来,狄法冰凉的金属指环碰到伊洛里的腰。   “太冰了。”伊洛里瑟缩了一下,然后看见狄法停下来,他摘下手上的全部戒指,放到床边的桌上。   狄法分开伊洛里的双腿,伊洛里看不到身后,心跳如擂鼓般急促,每一下心跳都跟着恐惧一起敲打着他的神经。   忽而,一阵怪异的压迫感侵入体内,伊洛里忍不住叫出来,“等、等一下。”   不对,这跟想象的不一样,太不一样了,他承受不起这份重量。   伊洛里慌不择路地往前爬,但才爬出一小段,就被狄法抓着脚踝拖了回去,“我已经给过你反悔的机会,现在不能再反悔了。”   伊洛里疼得直冒冷汗,手在床上乱抓,狄法扣住他的手指,牙齿咬上他的耳骨用力碾磨,“伊洛里,听话,身体放松点……让我进去。”   伊洛里脚弓绷紧到极致,泪水从他鼻尖一滴滴落在床褥上,他听见自己在失控地尖叫,“我做不到,太紧了。”   伊洛里绝望地意识到性与窒息竟如此相似,他是要溺水的人,被狄法推到濒死的边缘挣扎。   下一秒,伊洛里的痛吟被强行的进入终止了,他瞪大眼睛却再吐不出一个字。   极端的烫热以一种能撞出淤青的力度自下而上鞭笞着他,狂暴得像是要将他的大脑都搅成一团浆糊。   狄法把伊洛里翻过来,掐开他的嘴巴亲上去,两个人舌头更激烈地纠缠在一起,血腥味变得前所未有的浓郁。   带血丝的唾液从伊洛里的嘴边淌下来,伊洛里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在接吻,而是在舔舐一块血腥的肉块。   “睁开眼睛看着我。”狄法说。   伊洛里只能被迫睁开双眼,生理性的泪水接连涌出眼睛,在模糊的泪光中,狄法的脸完全被森冷的阴影覆盖,眼窝内金红的黄金瞳不可思议地发亮。   伊洛里意识到,狄法握住自己的手时露出的笑意不全是无害的,它掺杂了一种对猎物的宣言,仿似猛兽在亮出兽齿,对爪下的草食动物说“抓住你了。”   好可怕。伊洛里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然后被狄法搂进怀里。   狄法低声说:“感受到了吗,你已经完全接纳我了。”   冷戾的、高傲的、为世人惧怕的,你接受了。   狄法搂住伊洛里,就像是一条得到最珍贵的宝物的龙,专注得仿佛其余物件都不再重要。   -----------   房间中,缱绻的费洛蒙气味已经取代原本苦涩冷烈的烟草味。   伊洛里试着动了动,搂在他腰间的手相应收紧。   伊洛里仰起头,但是看不清狄法的表情,只是依稀感觉到他的眉眼似乎在冷峻中掺入了些许温和。   “阁下。”伊洛里一开嗓,就觉得喉咙刺痛,声音也变得沙哑。   微凉的手指按在了他的咽喉上,狄法的声音和着心跳声传入伊洛里的耳中,“不要勉强说话。”   狄法拥抱住伊洛里,抚摸过他的肩头,心满意足,才明白为什么描写从一见钟情到互通心意的爱情故事会那么受人欢迎,纯粹的爱真的有令人向往的魔力。   伊洛里听着狄法的心音,咚——咚——咚——   很平稳地跳着,从容不迫,恰如他本人。   伊洛里出神地想,真的做了,真的被接受了。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跟一个男人发生关系,在此之前,他做过的最离经叛道的事,不过就是拍着桌子跟学院里的教务处长争论自己的学生不应该因为晚归就被开除出校。   狄法察觉到伊洛里的情绪有点低落,摸了摸他汗湿的额角:“伊洛里,你感觉还好吗?”   伊洛里瓮声瓮气:“……我很好,只是后腰有点疼,但没有受伤。”   他反过来问狄法感觉怎么样。   狄法摸了摸伊洛里的嘴唇,“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狄法:“自从……以来,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平静的时刻,这都是因为你来到我身边,伊洛里。”   伊洛里的眸光沉了一下,没有接这个话题。   他心知自己不会成为狄法的支柱,也不会成为治愈他的药。   沉默了一会儿后,伊洛里伸出手,轻轻触摸狄法的脸。他的手指从狄法突起的眉骨开始,沿着高挺的鼻梁滑动,最终凭借触觉找到了他的右眼睑。   就在他的指尖轻轻触碰的瞬间,狄法的竖瞳绽开了,露出了一抹堪称绮丽的纯然金色。   伊洛里轻语:“黄金热……那是怎么样的感觉?”   即使在这种黯淡的室内光中,狄法也依旧能借着黄金瞳清晰地看见伊洛里的迟疑,黄金家族的诅咒是如此广为人知,伊洛里会知道也正常,往常狄法确实反感这种打听,觉得这是一种冒犯,但此时,他愿意稍微坦诚自己的感受。   “你想知道?”   狄法拉过伊洛里的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道:“黄金热发作时,先是鼓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以恶魔的语调诱惑,不断有糟糕的想法浮现,催着我把看见的所有事物都据为己有,头痛到无法理性思考。”   接着,他拉着伊洛里的手往下,摸到胸口,“然后是心脏,不停、不停地被不知名的压力挤压,压缩到极致,血管都好像要崩裂,血液流出来。”   伊洛里觉得自己在摸着一团跳跃的火,心惊胆战。   他没经历过黄金热,但只要见过狄法发热时的表现的人都能知道,那滋味很痛苦。   “黄金热让我只关注钱币和金银,因为一点缺失而暴躁,我变得不像是自己了。”   狄法凝望着伊洛里,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宝物,惊心动魄的情愫在燃烧。   伊洛里喉咙发紧了,“公爵阁下——”   他想抽回手,却被狄法按住。   “狄法,叫我狄法,我允许你直呼我的教名。”狄法这次亲在了伊洛里的嘴角,细细碎碎的。   被这种直白的爱意包围着,伊洛里心跳如擂,余光瞥见床边闪着幽光的卡斯德伊之戒,仿佛听见了谁的呵责,指责他利用了狄法的感情。   像是想要逃避心里的罪恶感一样,伊洛里搂紧了狄法,把脸埋进他的胸口。   抱歉。伊洛里无声地道歉。   伊洛里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后半夜还是在狄法的怀抱中睡了过去,那不疾不徐的心音就一直在他的梦里回响。   ——   一线天光从没有合紧的窗帘透进来,伊洛里倏地惊醒了。   做的噩梦吓到了他,梦中他被一条长着双翼的金龙的尾巴缠绕着,尾巴不停收紧,直到他都要喘不过气。   入目是不熟悉的房间,伊洛里还懵了一会儿,但身上出乎寻常的酸痛让他清醒过来。   是了,他昨天是在狄法的房间过夜了。   伊洛里转过头,身侧的狄法还在睡着,无防备的模样是伊洛里之前没见过的。即便是养伤那段时间,狄法依旧比伊洛里早醒来,穿戴整齐,发辫梳好,一丝不苟,显出标准的贵族风范。   伊洛里试着在不吵醒狄法的前提下从他的怀抱中挪出去。   但尝试只到一半,就以狄法拉住了他的手臂而宣告失败。   狄法睁开眼睛,“怎么不睡久一些?”   “睡够了,再不回房间,其他人会发现我昨天晚上不在自己的房间里。”   “那有什么问题?”   伊洛里耳根无声地红了,好久才挤出一句,“别人会猜我晚上在你的房间里都做了些什么。”   狄法的伤早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他没有再通宵陪护他的理由,而两个人又不是什么好到能彻夜长谈的朋友关系,事实上,他跟狄法什么关系都不是。   伊洛里没明说,但明显不愿意这段关系曝光,成为别人嘴里的闲谈八卦。    第31章   听到伊洛里的担忧, 狄法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其他人算什么, 他们不敢非议我们的事。”   伊洛里哑然。   狄法扫过伊洛里,有些无奈地妥协了, “算了, 只有这一次我不计较, 但我们在一起没什么值得隐瞒,更不要说感到羞耻,往后你也应该学会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他握住伊洛里的手腕, 低下头似乎在解开什么。   伊洛里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自己的手链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缠绕到了几根狄法的头发,黑色的发丝与银白的手链交织,白与黑相衬,有种分不开的旖旎。   狄法的表情很专注,一点点把胡乱打的结挑松,解开。   伊洛里不知道的是,卡斯德伊一族都蓄发,头发对他们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 几乎相当于身体上敏感的部分,一般只允许亲近的人触碰。   一缕发丝绕了几圈手链, 最后顺利与手链分开,从伊洛里的掌心掠过, 凉凉的, 像有流水淌过。   “好了。”狄法抬手。   “啊、好。”伊洛里收回手,正打算去捡衣服,手链上的小银盒却蓦地打开了, 索菲娅的照片显露出来。   伊洛里拦都拦不住,照片上美丽的少女笑得梨涡浅浅,径直跃入狄法的眼中。   伊洛里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伸手捂住了照片,“啊不,不是——”   完了,疏忽了,昨天在来这个房间之前应该先把它收起来的。   但狄法却没有伊洛里想象中的那样冷厉起来,质问他的来历。   他平静得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语气淡然地说道:“这个女孩我见过她。”   伊洛里听到这话,微微一愣,随即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狄法,带着疑惑和急切道:“你在哪里见过她?”   狄法对伊洛里的激动反应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了,“之前她曾在城堡边缘的叹息森林里写生,记得没错的话,是在画着镜湖边的景色,画得挺好,卫兵们说她是美院的学生,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大作业而特意来这里取材。”   为什么能这么一派平静地谈论起索菲娅,你不知道她遭受了什么吗?你不猜测带着索菲娅照片的我为什么会在索菲娅失踪之后来到城堡吗?   一种莫名的荒谬感涌上伊洛里的心头。   狄法捏着伊洛里的手,发觉他掌心出奇地冰凉,“你把她的照片带在身上,她是你的什么人?”   彻底的置身事外的泰然,如果狄法不是一个高明的骗子,那他的态度可谓过分真实。   伊洛里本来以为自己没办法这么平静地面对这个话题,至少在狄法面前不能,但这时他却奇异地冷静,甚至还能直视狄法的眼眸,说:“……她叫索菲娅·亨特,是我的妹妹。”   狄法听了这句话之后,非但没有流露出一丝惊慌或者不安,反而仔细地又看了一眼照片,称赞道:“你们长得很像,她跟你有着一样的眼睛和嘴巴。”   就这样?你对我要说,对索菲娅的这张照片想要说的只有这些吗?   伊洛里的脸色明显变得青白,这让狄法皱起眉,伸手想去碰伊洛里,“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伊洛里蓦地按住狄法的手,轻声说:“你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去年五月份的时候吗?”   狄法下意识地觉得伊洛里的这句话很奇怪,但是此时他更在意伊洛里显然不对劲的惨白脸色,“这不重要,你脸色很差。”   “狄法,先告诉我好吗,你是不是在去年五月份见过她?”伊洛里突兀地叫起了狄法的名字,说出这句话,用尽了他所有的勇气,说不清是期盼还是害怕狄法承认见过索菲娅,索菲娅是去年五月份失踪的,如果狄法有任何一丝目光躲闪或者犹疑地否认,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维持表面的冷静。   狄法一愣,却被伊洛里挟着的急迫所感染。   他皱起眉,否定了,“不,卫兵向我报告见到一个陌生的女孩出现在卡斯德伊的领地上这件事是四月份,我告诉卫兵让她去离城堡远一点的地方做她想做的事情。在那之后,再没有卫兵向我报告说看见过她。”   仿若有数十只爪子什么在心底挠,伊洛里忍不住再问了一遍,“你确定?”   “不相信我可以叫巡逻队的队长过来亲自跟你说。”狄法只觉得眼前的伊洛里眼神失焦,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伊洛里却一刻也不想再在这个房间里呆下去,他急匆匆地下床穿衣服,说道:“我没事,公爵大人,我只是有点累了,别担心我,我回房间休息一会儿就会好了。”   他还在穿着衣服,狄法从背后抱住了他,沉重又温热的气息环绕着伊洛里,声音有点沙哑:“你确定你没事对吗?”   狄法按着伊洛里脖颈上的吻痕,冰冰凉凉的指腹引起伊洛里一阵过电般的酥痒,“如果你有任何问题,随时可以向我提出。”   “我不希望有什么误会阻碍我们的关系往好的方向发展。”   伊洛里的指尖发麻,他意识到,或许这次的献身是一件他无可挽回的错事。   “……好的。”半晌,伊洛里涩声应道。   -----------   怕被来敲门的仆人发现,伊洛里趁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浴室中,脱下皱巴巴的衣服,伊洛里看见自己脖子处的红痕最多,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即便不是亲眼所见,也能知道烙下这些痕迹的人当时是有多执着,磨着皮肤一点点吮咬。   红到这种程度,就算用纯白的铅粉也遮盖不住。   伊洛里试着摸上去,刺痛得嘶了一声。   虽然有想过会有痕迹,但这种程度的还是超出伊洛里的预料,当然,红血人本身皮肤比较脆弱也是留印子的一个重要原因。   伊洛里又张开嘴,看舌头上被狄法牙齿划伤的地方,经过一晚上,那点极轻微的划痕已经差不多愈合好,从外观上看不出跟周围的组织有什么不同,只是舌头移动时会扯得有点疼。   蓝血人和红血人之间的亲密触碰难免有磕碰,伊洛里也知道狄法其实已经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不然他今天连起床都困难。   硬要说伊洛里此时的心情,比起后悔自己的莽撞,更加偏向不知接下来要如何做的怅然。   占卜师巴尼的话又阴魂不散地浮现在耳边。   【去追寻笼罩卡斯德伊的黑暗——】   可问题是那黑暗究竟在哪儿啊?   “黑暗”这一个泛称是如此笼统,几乎可以指代任何一种不洁的力量或者邪恶生物,一个要谋害人的阴谋,甚至只是卡斯德伊一族秘不外宣的阴暗面。   伊洛里心里焦躁,可是像被丢进大海里的人,举目四望都没有一个能够追寻的方向。   唯一的指明灯,就唯有“卡斯德伊”这个姓氏。   伊洛里无比真切地期盼占卜师巴尼说的是对的,期待自己往狄法靠近的选择是正确的。   但是他现在却感觉到很茫然,镜子里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脸,一种近似于不知所措的情绪涌上来。   伊洛里洗了澡,擦着脸从浴室出来,理查刚好就来敲门了。   见到已经洗漱好的伊洛里,理查还很惊讶,“亨特教授,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啊!您的脖子是出什么事了,怎么红成这样子,难道有臭虫半夜叮咬了你的脖子吗?”   理查手忙脚乱地放下怀里的东西,想要凑近点看伊洛里脖颈上的红痕。   伊洛里忙摆手着后退,“不,我完全没事!”   他把领口往上一提,将吻痕遮得严严实实,强作镇定道:“不是臭虫,只是我出湿疹了,这种病症总是会在春天发作。”   “真是湿疹吗?我看着不太像啊,”理查犯难地说,“您真的没觉得身体不适吗?”   他低下头仔仔细细打量着伊洛里,直看得伊洛里都要忍不住让他不要再盯着瞧了。   伊洛里转移话题道:“理查,我记得你说过自己还需要整理其他房间,在我身上花太久时间,会拖累你的工作的。”   理查一下皱成苦瓜脸:“哈啊……您说的确实。”   七点前他还要跟其他男仆一起擦洗好二楼的大吊灯,把天花板角落的蛛网用掸子拂去,没多少时间允许他耽误。   理查拿起净面的器具,先是在伊洛里的脸上涂好肥皂水,搓出一些泡泡,然后再用刮胡刀沿着伊洛里的上唇,从左往右小心翼翼地刮。   由于伊洛里并不怎么长胡子,所以这项工作一如既往地顺利且快捷。   等捧来温水给伊洛里洗干净脸时,理查还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又嘱咐了一句,“教授,如果您真有身体不适,一定要及时说,您病倒了可就是我的罪过了,阿尔管家会扒了任何一个不尽心对待客人的人的皮。”   伊洛里倒是觉得海伍德或许会更乐意看见他一病不起,而不是责备仆人不用心服侍。   不过这其中缘由不能跟理查解释,所以伊洛里只是应了,“我很肯定只是湿疹,而不是别的什么……虫子咬出来的。”    第32章   到了餐厅, 穿着银灰色大氅的狄法不出所料地在主位坐着,还想跟之前一样赖床的安德烈和安东尼也被从床上薅了起来,穿着小马甲, 头发梳得板板正正,苦大仇深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盘子看。   “早安阁下。”伊洛里向狄法致意, 得到他的回应后才拉开椅子坐下。   狄法的目光在伊洛里身上停留良久, 确认他的状态是不是真的没关系, 而后才对海伍德做了一个把餐点呈上桌的手势。   随着餐盘盖一个个掀起,底下还是一样的丰盛早餐,松糕、黑布丁、煎培根、山羊奶酪、奶油贻贝汤和金黄酥脆的炸面包应有尽有, 琳琅满目。   安东尼明显还有起床气,嘴都要撅到天上去。男仆把牛奶端到他面前,他刚喝了一口,小脸顿时皱起来,“好恶,怎么还是凉的,一股子臊味,难喝死了。”   那个年轻的男仆肉眼可见地慌了,“这、这。”   “讨厌, 本来我就不喜欢喝牛奶,还这么糟心, 一点都不——”   “安东尼,”狄法淡淡地扫挑剔的小外甥一眼, “不喜欢凉的, 就让人热了再端上来,但是不许借故闹别扭,温铎公学将在下个星期开学, 到时候学校可不会特意体谅你早上要喝什么样的牛奶。”   听到这个,伊洛里微不可察地停了叉子。对了,一直在忙着,都忘记有这件事了,两个小孩当然会需要在假期结束后回校寄宿,到时候城堡自然也就不再需要他这个家庭教师,这再合理不过。   原本他预估自己能够在假期内完成对城堡的侦查,可是现在情况发生了改变,他不能够太快离开。   可是除了家庭教师之外,他还能有什么理由以一个绅士的身份留在一位公爵的城堡里呢?难道,真的要公开当声名狼藉的情夫?   伊洛里想得入神,忽地狄法的声音唤住了他。   “伊洛里。”   “啊?”伊洛里反应过来,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安德烈和安东尼一副不敢置信的惊讶,海伍德的老脸则是更耷拉成阴沉的枯树皮。   显然刚才狄法在对他说话,而他完全没有回应。   伊洛里尴尬得不知道该看哪里:“抱歉,我刚才走神了。”   他顿了顿,十分不好意思地问:“刚才是在谈论什么呢?”   安德烈笑得露出牙齿,脸颊上的雀斑更加明显,“伊洛里,舅舅让你一起送我跟安东尼去上学,要去王城,问你愿不愿意。”   “来跟我们一起嘛,温铎公学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难道你不想看看里面的布设?”   伊洛里对安德烈的撒娇又无奈又好笑,“好好,我很乐意一起去。”   他看向主位上的人,笑道:“阁下预备什么时候启程呢?我会提前一天准备好行李。”   狄法注视了他一会儿,沉声道:“不着急,路上也会有足够的保障,不用你特意准备什么。”   接下来的用餐过程没有人再说些什么,因为严肃的舅舅一反常态地久久没有离开餐厅,所以安德烈和安东尼早早就说自己吃好了,很积极,至少装得很积极学习的模样跑到了图书馆去。   一时间,偌大的餐桌只剩下狄法和伊洛里还在。   因为没休息好,伊洛里没什么胃口,连一块松糕都吃得味同嚼蜡,很艰难才完全咽下去。   咔——   刀叉在餐盘上切割出声音。   狄法忽然道:“今天我受邀去参加一个慈善晚会,宴会会为赛特城的孤儿筹集善款,如果顺利的话,主办方大概会利用筹集到的钱建造起三间济贫院,收养五百名孤儿,直到他们长到能担任工匠学徒、自己养活自己的年纪。”   这番话他是对着伊洛里说的。   伊洛里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却见狄法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一副在等待他给出回应的样子。   “我会尽量在晚上八点之前回到城堡。”   伊洛里忽然理解过来,道:“路上注意安全,我……我会等你回来。”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底气并不足,心里窘迫。   他抬头看周遭的仆人都在站得笔直,他们的目光直直望向自己面前的空气,看起来完全没有留心主人的谈话。   顾忌着那些目光,伊洛里把最后一点蜂蜜水都喝下去,连忙也说自己吃好了,跟狄法告辞,夹着讲义往图书馆去。   等伊洛里走后,狄法的表情沉冷,理智,肃穆,如同零件尺寸都计算精确的机械,一如既往地冷峻。   “将东西都撤了吧。”狄法说。   在男仆们都忙碌着把用过的餐具收下去洗的时候,狄法起身,让海伍德跟自己过来。   狄法:“海伍德,去年五月负责城堡外围安保的主负责人是谁?”   这么刁钻的问题一时间问住了海伍德。老爷要知道这个做什么,难道安保哪里出现了纰漏?   海伍德迟疑了一下,答道:“老爷,是来自第一步兵团的佩恩·赛门少校,自上一任负责人退休后,最近这七年间都由他与另外三个副手协调城堡外围的安保人员和巡逻时间表。”   狄法思索着,缓缓转动着翡翠扳指。   所有能来灰铸铁城堡驻守的士兵都已经通过了背调和能力考核,按理说都是对卡斯德伊忠诚的精兵,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沉吟道:“让赛门少校跟他的三个副手带上去年一整年的巡逻排班表以及异常情况登记表来我的书房一下吧。”   “是。”海伍德不理解狄法这个命令的用意,但刻进骨子里的忠诚让他无条件地遵循了命令。    第33章   入夜时分, 下起了大雨,伊洛里站在窗边看雨水打湿庭院。   他的目光下移,落到从马车里出来的狄法, 仆人撑起的雨伞遮住了狄法的眉眼,黑色的雨伞一直移动到城堡门前。   伊洛里瞟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时钟, 七点四十五分, 狄法总是很准时地履行承诺。   他一边检查自己衣服上的褶皱, 一边喃喃道:“像我这种假装深情的把戏,还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气球,谎言越多, 炸开的时候带来的威力就越大。   ***   温暖舒适的房间中,狄法与伊洛里坐在由胡桃木雕成、椅身包覆了柔软填充物的扶手椅上,他们都专注于摆放在茶桌上的国际象棋。   棋子落到棋盘上的落子声断续响起。   嗒——   “马到F5。”伊洛里说,他伸手把棋子往前推了两步,然后再往右一格,恰好封住了狄法的皇后。   伊洛里少见地带上了眼镜,他不着痕迹地偷看狄法一眼,对方也在认真思索,眉宇微蹙, 眼眸里沉郁着透碧的蓝。   狄法捻着已经吃掉的棋子,将自己的兵往前挪了一格, “F6。”   这一步盘活了原本陷入绝境的皇后。   伊洛里笑了起来,道:“这一步下得妙, 我想不到还能有这种破局的办法。”   狄法看了一眼架在伊洛里鼻梁上的眼镜, 道:“平日里看不出来你有眼疾。”   工本费昂贵的单片眼镜是权贵身份的象征,而伊洛里所带的,有眼镜腿、外形并不雅致的双片眼镜就属于一种医疗矫正器械了。   带着双片眼镜的人一般会被其他人默认为有视力障碍。   伊洛里:“哦这个, 我的眼睛平时看不太清楚远处的东西,戴着它能够让我觉得轻松点。”   这么一个铁疙瘩压在鼻子上不舒服,所以他平日都只在临睡前,需要长时间阅读或者撰写文稿的时候才戴。   伊洛里有点不自在地摸了摸眼镜框,笑道:“看起来可能是挺奇怪的。”   狄法端量着伊洛里,很认真:“不奇怪。”   圆圆的镜片和笨重的形制,在别人脸上或许会显得滑稽,好似不协调的装饰,但由本就五官清俊的伊洛里戴来,却是多一分书卷气,更显正派温润,添上学者的气质。   一如棋盘上相互攻防的黑白棋子,伊洛里的心也同样紧张地绷紧了。   伊洛里侧过脸清咳了声,“咳,我的象接下来要往前压了,小心点。”   他们两人的棋一直下到外边的夜雨都停了下来。   “将军。”狄法说出这个词,与此同时,他手下黑色的士兵干脆利落地“吃掉”了伊洛里的白国王。   游戏结束。   伊洛里皱了皱眉:“真可惜,这局就差一点我就能逃走了。”   跟狄法对弈,他输多赢少,这多少让他感到泄气,毕竟没有人会喜欢输,但跟一个强劲的对手博弈从某种程度上也不能说没有乐趣,伊洛里还是从中得到快乐。   伊洛里收拾着棋子,按照棋谱重新归位,为新的一局做准备,狄法走到旁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   伊洛里看着狄法倒酒,他无声地攥紧了手中的棋子,道:“你知道,我今天一直在想……”   “什么事?”   “就是,”他尽量语气平稳,“你想要我做你的情夫吗?”   说出这种话,他的表情没有很大波澜,但脸已然无声地红透了,只是在暖黄的灯光下并不明显。   狄法一时间没有回答,放下了酒杯。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声音很沉,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狄法一般很难对什么事同时感到愕然和迟疑,现在这算是一个例外。伊洛里今早才说过不愿意别人知道两个人的关系,现在为什么忽然这么说,而且,情夫?   狄法紧紧地皱起眉,对这个词感到排斥。   有比这个词语更好,不强调金钱关系与不平等地位的,更能够定义两人关系的。   伊洛里看着棋盘边缘倒下的棋子,七零八落,像极“国王”被将军,已经无计可施的他。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我想要一直留在灰铸铁城堡里。可是等安东尼和安德烈上学了,作为家庭教师的我就没有能够留下的理由了。”   蓝血贵族都以豢养情人为光荣,越多的情人越能彰显他们的魅力和财力,在这种风气下,情人的性别反倒没有那么重要了,就算狄法答应,这也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名誉上的损害。   所以他才会这么提出来。   听到伊洛里说的话,狄法阴沉的脸色才放松下来。   “伊洛里,你当然可以一直留在这里。不是家教,而是作为卡斯德伊的决策顾问,没人会对你的存在有意见或猜忌。”他早就想好这件事,本来是想迟点再跟伊洛里商量。   “……决策顾问?”伊洛里犹疑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词。   “对,顾问,协助我处理卡斯德伊的事务。”狄法踱步到伊洛里面前,阴影几乎将椅子里的伊洛里完全笼罩。   他缓声解释道:“早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有这个打算,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老古板的学家们都不认同我的理念,也无法接受新兴事物,只信奉陈腐得不能再陈腐的那一套规矩。”   “可是时代已经发生改变,随着蒸汽机的出现,魔法再不是所有问题的唯一答案,甚至它不再能成为答案。”   沉稳的声音甚至引致空气的共鸣,如此确信,仿佛带有让人想要相信的魔力。   狄法专注地注视着面前人,“伊洛里,我相信你,你的学识和眼光足以帮助卡斯德伊实现一个更好的未来。”   是唯一的、最好的、能够配得上期望的。   不是情人或者任何一种不光彩的关系,而是形影相依、携手并肩的伴侣——这是狄法的定义。   伊洛里讶然地眨了眨眼睛,他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肯定过,滋味很复杂,但大多情绪是好的,“那看来我需要从明天就开始读冶炼和矿石相关的书籍了。”   “你会胜任的。”   “城堡里没有的书,你都可以吩咐人买来,”狄法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时针已经走过“VII”的一大半,“明天我也会跟海伍德说明这件事。”   他解开自己的袖扣,松开领结,很随意地脱下了外套,放在椅子扶手上,明日会有专人来打扫房间并且将衣服收去洗。   这个动作提醒了伊洛里,原来已经这么晚了,他们下了很久的棋。   伊洛里犹豫着,要怎么做?狄法会希望他留下来吗?   在伊洛里犹豫的时候,狄法已经俯下身,双手压在长椅的扶手上,将伊洛里圈住,烟草气味萦绕着他。   “伊洛里,你今天总是在走神。”狄法点点伊洛里的眉心,凉得伊洛里下意识抬头。   “还在担心什么,都一并说出来。”   男人的声线低哑,煌煌熔金在他的右眼中漫覆,深深汪洋在他的左眼中汹涌,诡丽的竖瞳收缩成一条极细的线,锁在伊洛里身上。   伊洛里的心颤抖了。他看出来狄法的期待,像深埋矿山里的宝石,幽暗中闪着微光。   伊洛里想说的有很多,但是没有一句话能够说出来。   伊洛里咽下一口唾沫,“狄法,你能够稍微低下头吗?”   他是先示爱的那个人,已经决定好了,这是正确的选择,所以没什么好别扭的。   伊洛里直起身,亲在了狄法的侧颌,他抱住人,道:“谢谢你特意回来陪我,我很高兴。”   他的声音透过衬衫传出来,闷闷的。   伊洛里感觉蓝血公爵的手抚过自己的发顶,听见低低的回应,“嗯……”   狄法划过伊洛里皙白的脖颈,沿着脊线一直摸下去,他冰凉的手指像是着了火一样点燃某种密而不发的欲望。   伊洛里侧过头,主动地吻上狄法。   狄法反客为主咬上伊洛里的舌头,咬着它往外扯。   “嗬疼。”伊洛里吃痛,但被狄法按住后颈无法动弹。   两人唇舌相接的银丝一丝一丝地牵拉,直到泛白,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就像那不可说的黏液。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炽热而暧昧的气息,滚烫的情欲如同火焰,灼烧着他们的躯体,穿透了理智的最后一道防线。   ……   这天晚上,两个人是相拥着入眠的。   --------------   温铎公学开学这一天,乌云盖顶,偶有几缕雨丝划过,落在庭苑中。   华丽的马车前,四匹狮鹫有些躁动不安地扯着系在脖颈上的铁链,它们两翼的羽毛金黄得艳丽,微微发出亮光,收拢在身上,强有力的前肢长有钢刀般锋利的四指鹰爪,光是远远看着,就令伊洛里心惊胆颤,也对卡斯德伊一族的威势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像狮鹫这种强悍又稀有异常的飞行兽可不是普及于富人阶层的翼飞龙,在亚瓦尔帝国内,只有皇室贵胄以及公、侯这两等高级贵族才有资格役使狮鹫,而要驯养一匹狮鹫,那花销是按日以千金来计算的,一些贵族就算有资格驯养,也无力负担。   伊洛里站在大门前,看着男仆们把旅途中会用上的物件以及安东尼和安德烈的八个大行李箱搬进车里。   “好烦。”站在旁边的安东尼气鼓着脸。他一万个不愿意上学。   两个小孩的表情跟这阴雨天一样不好,嘴角都要耷拉到胸口上了,一想到又要困在学校好几个月,听那些老古板絮絮叨,怨气比冤死的鬼魂都大。   而狄法当没听见外甥们的抱怨,他今天的着装很正式,马甲、燕尾服、高礼帽,礼服腰线收得利落,站姿笔挺,他本就冷峻的五官,此时更是一丝波动都没有,从外表上看,是一位再沉稳英俊不过的绅士。   他走到狮鹫身边,摸了摸狮鹫那双宽大又羽毛鲜亮的羽翼,低声跟车夫交代着什么。   伊洛里有些羡慕,不过虽然他也想要摸摸狮鹫的翅膀,但是他还没渴望到自找麻烦的程度,卡斯德伊的狮鹫似乎也跟这个家族的人有着如出一辙的暴烈和高傲。   很快,仆人把行李都放好了,又把一个脚踏摆在了地上,海伍德站在旁边拉开车门,手背在身后,俨然一副高傲的模样。   狄法交代完车夫走回来,站在车厢旁等伊洛里先上车。   伊洛里踩上车厢突出来的横木——   其中一匹狮鹫似乎因为见到主人很兴奋,蓦地发出一声啼鸣,仿若狮吼,又像鹰鸣。   它带动起周遭的狮鹫也跟着一起骚动,马车顿时剧烈地前后晃动,还没站稳的伊洛里发出一声惊呼,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等、等!”   眼看就要脸着地撞到草地上,千钧一发之际,伊洛里抓住了狄法的衣袖。   车夫见情况不对,拽住了狮鹫脖子上的铁链,猛地一拽——   狮鹫双翼猛地扑扇,一时间狂风大作。   “老爷,小心啊。”好几个男仆忙上来,一人扯住一匹狮鹫,刻在链子上的六芒星阵光芒大作,拘束住了狮鹫们。   伊洛里心跳得失常,不是说笑的,刚才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真要摔断脖子了。   “伊洛里,你还好吗?”狄法紧紧搂住伊洛里的腰身,眼睛在伊洛里的身上逡巡,试图确认他的情况。   伊洛里这才注意到自己几乎整个人都挂到了狄法身上,周围人都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   伊洛里:“我、我没事。”   他佯装镇定地从公爵的身上下来,试图忽视周遭人惊疑的目光。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就算脸朝地地摔,也不会糊涂到扯狄法的袖子。   伊洛里尴尬地咳嗽一声,“我上车了。”   拨开由猫眼石连缀成的帘子,打开车门,在看见里面的景象后伊洛里不由得愣住了。   与外观不一样,马车内部别有洞天,空间大得几乎相当于一个五口之家的公寓,卧室、浴室、厨房、客厅等功能区一应俱全。   可以说就是一个能够移动的魔法小房子。    第34章   狮鹫的速度比伊洛里预想中的要快, 掠过一块厚重的云,王城的繁华景象顿时映入他的眼中——   炼金所的高耸烟囱一刻不停喷出来七彩浓雾,天空中翱翔着翼飞龙, 仔细一看,它们身上都驮了好几个人。   人群像蚁群在街道上移动, 挤在菜市场、铁盒子一样的工厂的门口和公共角牛站。   “哇啊!”猛烈的高空风一下子刮过来, 刮得伊洛里叫了一声。   第一次从高空往下俯瞰整个帝国的“心脏”, 他看见自己待过的查纽卡大学,最久负盛名的百年名校,从这个角度看就像一个灰黄色的奶油点。   中央广场的巨型钟塔传来沉重的报时声, 随着报时声的响起,表盘最底下的小门一点点打开,跨坐在战熊背上的初代君主——爱德华大帝的塑像滑了出来,雕塑边缘的一圈魔法阵亮起,扩音魔法重现了爱德华大帝的决战演讲,响彻王城:   【战士们,黎明的曙光已然升起,再坚持、再坚持,死亡和敌人不能让我们退缩, 影魔和食尸鬼也击垮不了我们坚韧的意志,再坚持、再坚持, 燃起火把,举起长矛, 让我们前进!】   虽然很有意思, 但是实在是太冷了,伊洛里看了一会儿就缩回了马车。   车厢里,狄法坐在对面的座位上, 严厉地盯着安东尼和安德烈,在做着最后的嘱咐,“有什么不满可以向福特校长反映或者写信告诉我,和平解决。就是不允许再放火烧教室里的窗帘、砸破水生馆里养了白化鳄的水缸,或者把食肉的冥狼和巨爪獾从笼子里放出来。”   狄法做了个注意的手势,微微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问道:“知道了吗?”   安东尼和安德烈因为搞恶作剧而被强制休学不是一次两次了。   如果不是卡斯德伊家族的权势煊赫,加上狄法是温铎公学的荣誉校董之一,安东尼和安德烈早就因为违反校规被劝退无数次。   “我们知道了,舅舅。”安德烈和安东尼对视一眼,细声细气地应了。   过了约莫一刻钟,马车速度放缓下来,伊洛里只觉得车身猛地一震,然后就完全停了下来。   海伍德撩开珠帘,马车夫从坐着的前车那边进来,报告道:“老爷,温铎公学到了。”   随着他话音刚落,一阵喧嚣的交响乐团奏鸣声拔高了调子响起,其中夹杂着一个洪亮的男声“恭迎卡斯德伊公爵大人!”   车门被从外边拉开,一队骑在翼飞龙身上的王城士兵在车外出现。   他们都穿着银亮的精铁盔甲,在日光下折射出光,直刺伊洛里的眼睛。   伊洛里探出头,才发现马车是落到了一个圆形大广场的中央,喷泉在交响乐团激昂的演奏中变换水柱的形状。   一个士兵走上来,他胸前佩戴的金鹰勋章表明他们是直接由皇帝任命的空中巡逻卫队,负责对一切飞入王城领空的人员进行询问、检查他们的准入证和飞行证是否合法有效。   但他们出现在这里显然不是为了盘问。   为首的士兵长向狄法致礼,道:“狄法阁下,午好,今天由我率领第三中队全体成员来负责保卫您以及二位少爷的安全。”   跟在后边下车的伊洛里刚好听到这段话,惊讶地看了一眼狄法,居然皇帝的亲卫都调动来护卫卡斯德伊,这种待遇完全超规格。   狄法似乎对这种程度的安保见怪不怪,冷着脸没说话。   等士兵长致礼完走开,温铎公学的校长忙不迭迎上来,握住狄法的手,“感谢阁下大驾光临,因为送到贵府上的邀请信自己飞了回来,我还一直担忧阁下今年忙于事务,不会来参加开学仪式。”   校长沙逊·福特长有一张圆乎乎的脸,塌鼻梁、双下巴,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道线,很有几分谄媚的意思。   狄法微一皱眉,沙逊就顿时很有眼力见地松了手,尬笑了几声。   沙逊又看向臭着脸的安德烈和安东尼,笑眯眯道:“两位少爷,很高兴你们重新回到公学,为了迎接你们的回来,整栋学生宿舍已经翻修了一次,安排了搜查危险魔药的专业人员,也聘请了更权威的学者来担任文学课的主课教师,相信这次一定能够让二位满意。”   显然,安德烈和安东尼都对沙逊没有什么好脸色。   沙逊也不恼,他搓着手,脸上堆满了笑容,殷勤地说道:“狄法阁下,接下来这一个学年的一些学校政策譬如资金分管之类的还没有定下,您看……”   狄法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随即转头对站在一旁的海伍德下达命令,他冷淡地说:“海伍德,你先带人把安东尼和安德烈的行李搬到宿舍里。”   海伍德躬身,恭敬地应下。   伊洛里此时感到衣袖一紧,安德烈雀跃地扯着他,“好极了,伊洛里,你能跟我们来,我们带你去看学校后边的展馆!那里放满了木乃伊和被大头针钉在画框里的蝴蝶。”   安东尼笑开了附和:“对对,伊洛里你肯定会喜欢那些干瘪的青蛙的。”   动物木乃伊和蝴蝶标本?   伊洛里欲言又止,不是很理解在两小孩心里,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自己究竟会是一个怎么样的形象。   伊洛里望向狄法,狄法也刚好在看着他,湛蓝的眼睛微微垂下来,“你跟他们一起去吧,会议内容并不重要。”   这个说法很奇怪,但除了海伍德之外,安德烈和安东尼完全没留意,兴高采烈地一人各拉着伊洛里一只手,昂首挺胸地领着人往展馆去。   路上还有许多其他来报道的学生,他们都穿着清一色的校服,打着领结,俨然一副端正小绅士的模样,身边或多或少都跟着一两个仆人。   甚至还遇到好几个跟安东尼安德烈一个班的同学,只是面对同学热情的打招呼,两小孩的态度都不热络,冷着脸,皱着眉,一副冷淡的样子,倒和他们的舅舅神似。   伊洛里都怀疑是不是卡斯德伊天生都不爱搭理人。   在走远点后,安东尼像是被刚才众人的殷勤给肉麻到了一样,夸张地搓着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我讨厌那些胆小鬼和马屁精,平时笑着跟你玩,一旦有什么事,就他们跟老巫婆告状告得最凶。”   “老巫婆”是安东尼单方面给年级教务长起的外号,据他所言,那位六十七岁的女士常穿一袭黑色长裙,眼睛像秃鹫一样敏锐,没有人情味又教条死板,她是这所学校里唯一一个敢在卡斯德伊小少爷犯事时用戒尺打他手掌心的老师。   伊洛里轻笑一下,他倒是对安东尼说的讨厌不以为意,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他早就知道小孩说话口是心非得要命。   展馆是典型的古典建筑样式,外墙由红砖砌成,屋顶是方形尖塔形状。进了里面,大厅中央,展柜一步一格,圆弧形的玻璃罩下摆放了琳琅满目的稀有标本。   “火鳞蝶、猪痴痴……就连五十年生的风暴果都有?”伊洛里一个个标本看过去,念出展柜上的标签。   这里连查纽卡大学没有的标本都备齐了。   安德烈对伊洛里的反应很满意,笑嘻嘻地说:“就说你会喜欢的啦,是不是很棒!”   伊洛里心想:怪不得有钱人抢破脑袋都想把自己的小孩塞进公学,这么丰厚的学习资源都够供出来一个三星魔法师了。   安德烈拉着伊洛里继续往里边的回廊走,一边说:“这些都不算什么,还有更好的呢,我带你去看。”   安东尼就在后边推伊洛里,催促着:“快走快走。”   当三人走过拐角,迎面走来一个小男孩,脸上还有未褪的婴儿肥,只是跟稍显稚嫩的外表不符,他一头金发梳得板板正正,穿的不是校服,而是带红棕色格子条纹的猎装,头上戴一顶花色相近的软呢猎鹿帽,跟周遭清一色黑白灰的衬衫加校服一比,俨然一只爱出风头的小花孔雀。   伊洛里忽地觉得自己被安德烈拉着的手紧了一下。他低头望去,只见两个孩子原本兴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比反感的东西。   “怎么了?”伊洛里问。   安德烈努了努嘴,很不屑,“啧,晦气的傻子也来了。”   傻子?   伊洛里一脸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   男孩刚一走近,安德烈就捏着鼻子用手扇风,“我就说怎么突然这么臭,原来是臭屁鬼‘保罗’来了。”   说着他还表演欲大爆发地翻了个白眼,好像真被熏到要晕过去。   保罗·马歇尔本来还埋头整理着自己前口袋里的手帕,一听这戏谑的调子,抬头看见是不出意料的卡斯德伊两兄弟,脸顿时更黑成锅底。   他皮笑肉不笑,“哟,这不是我们的‘笨蛋兄弟二人组’吗,好久不见了啊,安德烈,回家反省那么好几个月,这下能认全34个古大陆语字母了吗?可不要又当堂被伯顿老师点名,答不出来惹得全班同学发笑。”   安德烈“嗤”一声,双手抱臂,讥笑道:“再怎么文盲,也好过某人连小女生都跑不过,一摔倒就哭得一手鼻涕,哭着喊要妈妈,真不知羞。”   保罗·马歇尔的面容染上愠色,把丝绸手帕扯得都变形,气急败坏地说:“住嘴,卡斯德伊蠢驴!”   他气得浑身哆嗦。   伊洛里轻轻拉了拉安德烈,低声问道:“这孩子是谁,你们怎么闹得这么僵?”   安德烈斜眼瞥保罗一眼,满不在乎地答道:“他姓马歇尔,保罗·马歇尔。”   这个姓氏一说出来,接下来就不需要任何解释了。   姓“马歇尔”,能够入读学生皆是权贵出身的名门公学,又有底气跟黄金族裔的少爷呛声,整个帝国数遍,伊洛里能想到的就只有跟狄法·卡斯德伊一向政见不合的大宰相。   “他是……内厄姆大宰相的小儿子?”   伊洛里都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在报纸上看见这新任大宰相作为皇室代言人发表的演讲,内厄姆·马歇尔不能说像他的历任前辈一样谋虑深远,也不能说手腕强硬,有力地为帝国扫除了外交障碍,但奇就奇在他深得皇帝信任,只不过短短的七年光景,就成为宫廷新贵,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正处于最有底气的时候,对作为老牌贵族的卡斯德伊,确实有不低头的资本。    第35章   保罗这时抹了一把脸, 抬起头,冷嘲地说:“拙劣的挑衅可激怒不了我,反倒是你们, 这次要是再惹祸,就算你们那‘了不起’的舅舅再开更多的金矿、有更多珠宝, 也得沦为所有人的笑柄。”   “毕竟, 大家谁不知道你们一个是草包, 一个是什么都不会的傻子,连五加五的算数都算不清楚,脑子里只塞满肌肉。”   安德烈怒道:“喂, 保罗·马歇尔,你的舌头要是不想要了,我帮你割下来怎么样!”   “嘴巴长在我身上,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男孩唇红齿白,但吐出来的话却比淬了毒的尖针还阴毒,“卡斯德伊已经堕落成暴发户,你们舅舅就是个浑身铜臭的铁公鸡,所谓的黄金家族迟早会在他手上完蛋, 连带你们都要从这公学里滚出去,一辈子当个在煤炭堆打滚的打铁匠, 跟你们祖宗一个样。”   安东尼和安德烈的脸彻底阴沉下来。   宰相府邸的教育真是出乎意料的无礼。   伊洛里听了这种奚落,也不由得紧皱起眉头。再怎么在朝堂政见不合、针锋相对, 教小孩说这种完全就是为了侮辱人的话, 也实在太过分了。   即使没亲眼见过内厄姆·马歇尔,伊洛里也对那个总是一副正直慷慨的模样在人前演讲,亲吻婴儿又慰问老人的大宰相留下了非常恶劣的印象。   保罗还想接着说, 安东尼却猛地像颗炮弹一样冲出,瞬间就冲到保罗的面前,揪着他的领子,拳头如雨点般落在这个娇贵的小少爷的脸上,“臭嘴!臭嘴!再说啊,你今天死定了!”   这发生得太快了,在场的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拦住安东尼。   安东尼的拳头极重,一拳下去砸断了保罗的鼻梁,鲜血四溅。   “啊!!”保罗痛得尖叫起来,猎鹿帽从他的头上掉下来,被安东尼踢得老远。   他可怜地想要挣扎,但他的力气根本比不上天天挥铅棒的安东尼,只能被按着单方面殴打。   “你们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个疯子从我身上扯开啊!”保罗声嘶力竭地喊仆人。   仆人们脸色都白了,慌张地走近,“哦不,保罗少爷!”   伊洛里忙上前挡住他们,“站住!两位身份高贵的绅士正在公平决斗,你们想干什么!”   亚瓦尔帝国崇武,不禁止私人决斗,两个身份相当的男人在有无法调和的分歧时,几乎都是通过最原始的暴力来解决的,而这种决斗神圣得决不允许第三者的干预,否则不公平取胜的一方将要受到法律的制裁。   保罗憋红了脸,“唔!这不是——”   他想说这是屁的公平决斗。   安东尼捂住他的嘴,保罗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呜声。   伊洛里冷冷地看着还想动的马歇尔家仆从,警告道:“少爷们打架,你们敢碰安东尼少爷一下,狄法公爵有无数种说法让你们上审判席!”   这是虚张声势,但现在马歇尔家人多势众,他只有自己一个人加两个小孩,不搬出狄法的名头,肯定要吃亏。   男仆们不敢动了,面面相觑,只是给宰相当差,可不意味着他们就愿意冒着要上绞刑架的风险都要帮娇纵的小少爷解围。   “上审判席?”一个很轻蔑的呵笑声响起,黏稠得让人想到流动的污水泥浆。   “我倒想知道一个卑贱的红血人有什么资格威胁马歇尔家族的仆从,攻击马歇尔的血脉呢。”走过来一个约莫有四十七八岁的男人,他魁梧且胖,像一个大型水桶,穿着色彩繁复到夸张的长袍,眼底下方有浓重的黑眼圈,眼角有密麻的笑纹,可以看出来他应该经常笑,但此时嘴角却是阴沉地下压。   内厄姆·马歇尔走到瘫在地上的小儿子旁边,“保罗,快站起来。”   “你看你,这像什么样子,连个架都打不赢,真为马歇尔这个姓氏蒙羞。”   保罗不可一世的孔雀样子被彻底打蔫,格子纹猎装皱巴得像菜干,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乱成鸡窝,更显眼的是他挨了好几拳的眼窝,此时淤青已经黑紫。   “父亲……”保罗委屈得不成样子,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但又死死咬着下唇忍住了。父亲不止一次说过厌恶他总哭哭啼啼的模样,太软弱太无能,简直不配马歇尔之名。   保罗揪着内厄姆的衣角,指着安东尼,道:“是他趁我没有防备先动手的。”   伊洛里不着痕迹地把两个小孩都拉到自己身后,说:“宰相阁下,是您的小马歇尔少爷侮辱卡斯德伊是暴发户,失礼在先,两方都有过错,即使赔礼道歉,小马歇尔少爷也要道歉。”   内厄姆阴森的小眼睛剐过安东尼和安德烈,再到伊洛里的脸。   内厄姆不自然地抽了一下嘴角,“呵,红血人。”   如此蔑视,就像在看一只要被踩死的阴沟老鼠。   “居然要神经质的红血人做奴仆,卡斯德伊也是到头了。”   伊洛里皱起脸,说:“我身体里流着的红色的血,影响不了卡斯德伊的繁盛。就算雇佣再多红血人,狄法公爵的才干也足够再支撑卡斯德伊起码三十年的辉煌。”   区区一个微不足道的红血人,居然敢顶一国宰相的嘴。   内厄姆往前走了一步,伊洛里的心弦顿时紧绷起来,即使面前人是笑着的,他依旧觉得阴冷穿透了脊背。   伊洛里把小孩抓得更紧,如临大敌地盯着内厄姆。   气氛焦灼到一点即炸,点燃火的是本该在开会的狄法。   “内厄姆,你对我的顾问有什么意见吗?”   伊洛里的左肩一沉,接着就是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自己头顶响起。   “哦,原来是狄法公爵来了,您日安。”内厄姆微笑道。   如今正主来了,伊洛里才知道小马歇尔学他爸的嘴脸学得有多像,连尖刻和皮笑肉不笑都入木三分。   名义上,贵族永远比平民出身的大臣高一阶,所以内厄姆要低头向狄法行礼。   内厄姆看一眼伊洛里,说:“虽然这个红血人是公爵您的顾问,但请恕我直言,红血人就是蠢笨恶毒的野蛮人,就在刚才,他居然教唆两位少爷无缘无故殴打我的保罗,还呵斥我的仆人。简直做尽了令人发指的恶行。”   狄法看向伊洛里,说:“谁打人了?”   其实根本不用问,衣衫不整的安东尼和保罗脸上那一对可笑的“黑眼圈”已经说明了一切。   伊洛里抿了抿唇,“……安东尼是有动手,但是是小马歇尔少爷先侮辱——”   “笑话,我马歇尔家教从来严谨,都是按照严格的规矩养育孩子,品学兼优怎么可能会无端端侮辱别人,”内厄姆装出被冤枉的不敢置信,瞪大了眼睛,“一面之词,没有证据的话,这可是对我们马歇尔名誉的污蔑。”   内厄姆问仆从,“你说,刚才你听见保罗少爷说什么过激的言语了?”   仆从一时哽住,望见内厄姆阴毒的眼神,如抖筛糠,“不不,少爷什么也没说过。”   内厄姆显然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他放过可怜的仆人,回头就对傲慢地对狄法说,“狄法公爵,虽然不如黄金家族卡斯德伊显赫,但马歇尔一族再怎么不济也从来没受过这种屈辱。”   他正想说起码要有一个人为此接受惩罚,就听到狄法面不改色道,“凡事都会有第一次。”   内厄姆一下子哽住了,没想到狄法会护短护得怎么明目张胆。   可是内厄姆什么也做不了,狄法·卡斯德伊不仅是贵族出身,而且掌握了全国的经济要脉,就连老皇帝都要时刻忌惮他三分,如果他不想虚以委蛇拿身边人开刀,那没人可以奈何他。   内厄姆压抑了怒意,冷不丁拍了一下掌,“好,说得真好。看来狄法公爵对哲学也深有研究,深刻理解了什么是世事无常,不管什么事都有可能在下一秒发生。”   他看狄法右手食指上的卡斯德伊之戒,意味深长地说:“就像是那些沿袭百年的贵族,也要担心下一代是不是还能创下什么功绩,而要保住这来之不易的爵位,军功啊、政绩啊,不管是什么,豁出一切都得乱抓一把了。”   狄法的父亲——肯德里克公爵当年就是为了保住卡斯德伊的公爵爵位不被削爵,才会亲自带兵去围剿影魔,最后连人都没能活着回来,内厄姆这时候提起这件事,不啻于嘲讽狄法“你爸死了也就死了,反正就是那么一件事,你说的嘛,凡事总有第一次。”   不仅杀人还诛心。   狄法的神色依旧平静如水,语气中却透着一丝冷冽:“沿袭百年后再胆战心惊,总是比怎么嫉妒都得不到哪怕一个男爵爵位的家族高贵,官宦和贵族,鞠躬的和不用鞠躬的,从根本上就没有一点可比性。”   他仿佛眼里从来没有内厄姆这个人,不管他的挑衅还是阴阳怪气,都如跳梁小丑般可笑。   无视即是最大的蔑视,高傲如内厄姆根本忍受不了一点,他已经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那个该死的老糊涂却还是不肯给他封爵,生怕马歇尔一族会成为卡斯德伊第二,成为皇室卡在喉咙里的又一根刺。   内厄姆扯着嘴角似笑而非地呵了一声,目光让伊洛里很不舒服,“看来您很自信卡斯德伊的荣光永存,那么鄙人也有一个真诚的劝告,跟红血人为伍,您可千万小心提防,别被底层人蒙蔽了双眼,平白拉低身份,阶级差距可是再多金币也填补不了的。”   他招呼自己的儿子,“来,保罗,去医院处理伤口,等养好伤你再来上学。”   内厄姆领着一众人走了。   还没等伊洛里松一口气,安东尼忽然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第36章   “怎么了?是哪里痛?”伊洛里俯下身看安东尼, 小小的手,指关节因为撞到对方的颧骨而红肿破皮,除了手背上有几个被保罗用指甲掐出来的印子, 其他部位检查遍了都没能找出外伤。   “所有人都讨厌死了。”   安东尼的气音哽在了喉咙里,听起来像细弱的猫叫:“舅舅才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对, 这我们都知道。”   伊洛里拍着安东尼的后背, 努力想出合适的安慰, “你有力地回击了质疑,你做得很棒。”   安德烈绞着手指,死死咬住牙齿不让自己哭出来。   就算打架打赢了, 他还是满心说不出的愤怒。   因为该死的,保罗那个白痴有一点说得他反驳不了,他是真的功课很差劲,不是没想过用心学习,让舅舅以自己为荣,但那些知识就是进不了脑子里。   安德烈看向狄法:“对不起,舅舅,我们是不是又让你丢脸了?”   狄法对此的回应是搭上他的肩膀,道:“你们没有做错什么。”   他又走向安东尼, “哪里受伤了?”   安东尼用力擦走眼泪,擦得皮肤都泛红了, 倔强地摇了摇头,“我没有受伤。”   他可不愿意在舅舅面前表现得软弱。   狄法没有说什么, 同样搭了一下安东尼的肩膀, “那好。”   语气没有起伏,但伊洛里看见狄法的眼眸,哑然了。   伊洛里形容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就好像看见阴影下的荆棘,生长着晦暗的锐利,【黄金热的诅咒从一开始就笼罩着卡斯德伊,家族的败落早已经注定,写在了血液中,挣扎并没有意义,其实一切都没有意义。】   有那么一瞬间,伊洛里心头一紧,有种喘不上气的沉重。   狄法让仆人带安德烈和安东尼先回宿舍,打架的事情他会处理好。   伊洛里不知道狄法在校长室里跟沙逊·福特说了什么,总之那个胖校长追出来的时候脸色都是灰白的,绝望得像看见了世界末日一样。   沙逊不停地试图辩解,“狄法阁下,我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真的、会有其他老师专门负责……”   狄法冷漠地看着他。   沙逊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面如死灰地目送狄法一行人上了马车。   与来时的平静相反,回程的马车车厢内的氛围缄默得像要凝固一样。   夜色逐渐暗了下来,车厢没有通电,仆人们拿着火柴点燃了摆放在黄铜烛台上的蜡烛,蜡泪流下来,摇曳的火光映照得周遭物件的影子也在地面上模糊着晃动。   狄法叫住伊洛里,说:“伊洛里,你能留下吗。”   “当然,我当然愿意。”伊洛里犹豫了一下,拿过桌面上的一瓶干邑和两个高脚酒杯。   他想,狄法可能需要一个人陪他饮酒,度过这个漫长的夜晚。   站在房门边的狄法看着他的举动,没说话。   伊洛里为了避嫌,这次出行是跟其他男仆共用一个房间,而狄法住的房间则要宽敞上很多,还有一个小型露台,能够清晰地从露台看见星月在天际闪烁。   狄法站在露台边,摩挲过栏杆的边缘,烟紫色的光在他指尖下接连亮起,“栏杆外施了屏障魔法,用来挡风和确保人不会从这里掉下去。”   他话音未落,紫色的光映照到了空中,原本空无一物的栏杆外浮现出一个倒三角形的魔法阵。   伊洛里试着用力戳了几下,屏障像果冻的质感,冰凉且软,出乎意料地有弹性。   他正看着魔法阵,背后贴上来一份再熟悉不过的温热。   狄法搂住了伊洛里,硬质的戒指咯着伊洛里的胸口,拥抱也一寸寸地收紧。   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在伊洛里的后颈上,那片皮肤泛起浅浅的一层薄红,细小的汗毛几乎微不可察,却因为他的靠近而微微颤栗。   狄法并不反感这种感觉——这种只有他能从伊洛里身上察觉到某种微妙的颤抖的时刻,反而给他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在某种程度上,狄法早已察觉到伊洛里对自己的情愫并非依恋或者羞涩,而是掺杂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惧怕,尽管努力掩饰,但身体的反应却一再地把一切在他眼里展露无遗。   如此显而易见。   这种站位之下,伊洛里看不见狄法的表情,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或许是紧张、忧郁糅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恻隐,胃部都小小地痉挛起来,晚餐时喝的那一杯酒现在像是在胃里面燃烧。   “狄法,你还好吗?”伊洛里试着问。   呼呼——   高空的风凛冽,在呼啸的风声中,狄法的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在想要不要将安德烈和安东尼转学到休顿公学,那里处于海岛,管理会更严格些,环境也更安静。”   “这个决定,你觉得对吗?”   休顿公学跟温铎公学都是帝国内最好的中学,师资力量相差无几,无论哪一所都是家长梦寐以求都想要送自己孩子进去的学校,从可替代性考虑,这是一个挑不出错的方案。   伊洛里仰起头望向上方的人,只能看见他的下颌和突出的喉结,真正的情绪都隐藏在夜色中。   伊洛里张了张口,又闭上,忍住了那不可理喻的、想要安慰狄法的心情。   伊洛里:“休顿公学向来以极为严苛的教学条例和坚守传统的体罚规矩闻名,安东尼和安德烈突然去到那里,人生地不熟,大概会过得很辛苦。”   伊洛里不想两个孩子吃那么多不必要的苦头,缓声道:“来城堡上了那么多天的课,我觉得安东尼和安德烈其实都是很聪明的孩子,对于知识的接受很快,只是安德烈的天赋在于设计和组装机械,而安东尼的天赋在于学习武技。”   “而遗憾的是,公学并不考察这些,所以他们在传统科目上的表现都不太好,自尊心也一再受到打击,受挫到现在已经完全丧失了上学的热情。”   没有人能够在一件不擅长的事情上不断受挫,还能持之以恒地坚持下去。   在教区学校任教那三年,伊洛里也见过几个像安东尼和安德烈那样有特殊天赋的孩子,只可惜他们的家庭不足以支撑他们在学校之外接受其他教育,良好的天赋不得不被埋没。   伊洛里掐着手指,迟疑道:“或许、比起规矩刻板的公学,严格但偏重体能训练和潜能开发的军事学校会更加适合他们。”   狄法沉默了许久,才出声:“我考虑过这个,但我答应了吉莉安,要让他们远离危险,把他们培养成风度翩翩的绅士而不是战士。”   像内厄姆说的那样,单靠钱币换不来爵位,如果安德烈或者安东尼跟他们的姥爷一样,选择走军功爵那条路,那狄法宁愿他们不习武、不会骑马、不懂剑术,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   无论如何,卡斯德伊承受不了再以那么惨烈的方式失去它的孩子了。   伊洛里听出了狄法没有说出来的意思。狄法是把复兴卡斯德伊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力图让外甥活在自己的庇护之下。   可是想要有自我意识的小孩按自己规划的路线来走,这本来就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   伊洛里握上狄法的手,这无疑是一双结实宽厚、充满男性气概的手,骨节分明、手指纤长,但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贵族老爷的手,上面有一层薄茧和一些细碎的伤痕。   伊洛里不知道这些伤痕是怎么会出现在狄法的手上,但可从上面窥见他年少时过得大概并不轻松。   一般贵族子弟的人生轨迹大多大同小异,无非就是按部就班地上学,大学毕业后进入上议院,混个有名无实的官衔,然后回家继承家业,娶妻生子,顺风顺水就度过一生,连一粒最轻的尘埃的重量都不会压到他们的背上。   可是狄法偏不同,不娶妻、不生子,守着封地,到今日活成古怪阴沉的黄金大公。   狄法任由伊洛里摸自己的手,他感觉到伊洛里流露出来的犹疑。   狄法:“你是不是同样觉得我很专制?”   伊洛里没说话,换做他站在狄法的立场,处理方式不会比他好多少。家族是狄法的死穴,也同样是他的死穴。   伊洛里顿了片刻,说:“我只是在想,吉莉安夫人这么善良坚韧的女性,或许会更愿意尊重自己孩子的意愿,让他们开心,好过把他们包裹在泡沫里,跟危险源隔绝。”   他听安东尼提过自己的妈妈,知道她曾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剑士,跟随商队去过很多地方游历,对冒险一直抱持开放和积极的态度。   “有些孩子生来就是战士,流着征战荣耀的血脉,要强行让狼成为羊,太为难他们了。”说着,伊洛里在心底默默补了一句,就像你不会甘于绝望地接受死亡。   这句话让狄法沉默了很久,微温的气息呼在伊洛里发顶。   “钻研修辞学的教授都如你一般能言善辩吗?”他低沉地说。   这话听起来像是不悦的嘲讽,讨厌伊洛里多管闲事。   伊洛里不安地转身,却对上了狄法那双碧透的异色眼眸。他原本想辩解的话没能说完,只看见狄法的唇角微微上扬,说:“不,肯定不会,你远比那些暮气沉沉的老学究鲜活得多。”   狄法俯下身,吻上了伊洛里,伊洛里能清晰地看见他眼睛里闪烁着的眸光,像夜空中灿烂的星光。    第37章   露台后是一望无际的天空, 天边的一轮圆月散发出皎洁的光辉,在月光下,伊洛里能清晰地看见狄法的脸, 甚至数清他每一根眼睫毛。   狄法的黄金瞳也仿佛不再那么冰冷无机质,而是融成一团火焰, 将伊洛里包裹起来。他带着一种蛮横的力度亲吻着伊洛里, 柔软的舌尖刮过伊洛里敏感的上颚。   伊洛里的脊骨仿佛过了电一样的发麻, 他下意识推开狄法,但是却在推开的一刻,被狄法重重地咬了一下舌尖。   “嘶——”伊洛里疼得皱眉, 尝到了自己的血味,没有出血,但甜蜜的、带着血腥的铃兰花香缓缓地在舌尖溢出。   狄法垂着眼,伊洛里因疼痛而流露出来的脆弱神态都一览无余,他心里的渴望越烧越烈,想要更多,将伊洛里的灵魂都打上自己的烙印。   狄法没有停下来,径直地往衣衫下摆摸去,微凉的掌心贴到皮肤, 凉得伊洛里一颤。   伊洛里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难道要在这里做?   即使明知没有人会发现, 伊洛里仍紧张得肌肉都僵硬起来,随时有可能会被人看见的不安定感捆绑住了他。   “不要在这里。” 伊洛里按住狄法的手, 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句话, 强烈的羞耻感让他说得很艰难。   “这里太空旷了,我觉得不舒服。”   狄法注视着伊洛里,无比深的欲望在眼底沉积成近乎野兽才有的深黑。尽管很想看见伊洛里在天幕下为自己情迷意乱, 但伊洛里说不愿意,他就不能够这么做。   狄法声音暗哑,低低地回应道:“……好。”   宽大的床上,狄法拥抱着伊洛里,一节节吻过他的脊骨,再吻到肩胛骨,如此执拗,像要自上而下记住伊洛里的每一个特征,把身体的每一处都深深刻进记忆里。   他尖锐的犬齿抵着伊洛里的后颈,细细地研磨,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威胁,伊洛里头皮发麻,只能被动地感受着背后狄法覆有薄茧的手指在每一处落下的冰凉,那让他想到刀刃,而他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鱼。   “我要进去。”狄法不容置疑地说。   “等一下——嗬!”伊洛里还没来得及回应,下一秒未竟的话语都被迫咽回喉咙中。   伊洛里紧紧地抓着床单的指尖使劲得几近泛白,并不很疼,但被切切实实地贯穿的感觉让他的腿肚子一阵抽搐。   伊洛里急促地呼吸,但不管怎么样都得不到足够的氧气,窒息一阵阵扼住咽喉。   狄法抚上伊洛里的嘴边,沙哑而低沉的声音说:“张开嘴,让我看一下有没有留下咬痕。”   伊洛里不得不仰起头,张开口露出舌头,狄法把手指伸进去,粗糙的指腹就像是砂纸一样擦过伊洛里的舌苔,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嗬、呃——”伊洛里的喘息也变得破碎,灵魂深处仿佛都裂开成两半,剧烈的快感与痛感交织,快要逼疯他了。   狄法没有发现自己留下的咬痕,伊洛里的舌头如最甘美的红莓果,连接着隐秘的喉管,他掐着伊洛里的下巴咬了上去。   伊洛里的汗水都浸湿了枕头,指甲无意识地掐入了狄法的手臂,在上面抓出几道深刻的抓痕。   直到香甜的铃兰花香和淡淡的腥甜味充满了鼻息,狄法才停下来,拥抱着已经濡湿得一塌糊涂的伊洛里。   伊洛里眼睛都是失神的,听见狄法在自己耳边低语,“在展馆里说的那些话都只针对内厄姆·马歇尔,血液的颜色甚至地位高低对我而言都不重要。”   他低沉的声音就像呢喃一样,“我唯一关注的只有人本身,而你是……”   你在说什么?   声音太低,伊洛里听不清狄法最后说了什么,不过这不妨碍他理解了狄法的意思。   伊洛里断续地发出气音,“没关系,我根本没有把大宰相的偏见放在心上。你可以不跟我解释的。”   他看着自己在狄法手臂上挠出的血痕,心口细微地松动了一块,有感动的情绪涌上来。   但与此同时,伊洛里也清楚,狄法可能只是为了安抚他而撒谎,他真实的想法仍是坚持红蓝有别。   伊洛里心下叹息,算了,不管狄法说的是真是假,至少这份心意确实是真的。   于是第一次,伊洛里回吻了狄法,“谢谢你想要安慰我。”即使那只是谎言,也谢谢你短暂放下骄傲假装的体谅,因为我也只是假装在爱你。   说完这句话,伊洛里就沉沉地睡着了。   狄法看向怀里昏睡的伊洛里,抚去他额前的短发,露出一张柔软而无害的睡脸。   他现在还能忍受伊洛里对他似有若无的戒备,尽管只是暂时为止。   ---------   伊洛里不知道狄法具体做了什么安排,只是过了两个多月,他注意到安东尼和安德烈寄回来的信件信封都由原先的绿色变成了褐红色,封口的校徽火漆印也变得不一样了,偶尔随信件一起捎回来的还有奖杯或奖牌,看起来他们在新学校里过得很丰富多彩。   在这段时间中,伊洛里也切实地逐渐参与到了卡斯德伊的事务中。   随着天气变暖和,卡斯德伊封地里的人们也开始在新一年的春天里忙碌起来,所有事情都要重新安排,农场主、商户代表、工厂厂长、地主、工会代表和各党派政客等接连登门拜访,与此同时,还有雪花片一样的信件、文书每日从全国各地飞来,几乎要把城堡的大门都敲出一个小凹陷。   伊洛里才知道原来之前那种每日堆满桌面的文件,只能算作狄法要处理的事务的冰山一角。   狄法忙,伊洛里也闲不下来。   作为顾问,伊洛里每天的工作就是帮狄法把文件都归类好,接听电话,记录来客的谈话内容,把狄法的意见传达给不同的人,提前准备好参考资料等等,听起来很轻松,但真做起来其实很琐碎累人。   矿业有很多专有名词,而且文件中又往往用简称指代某样事物,这对没有涉猎过这行业的伊洛里是一种挑战,伊洛里不想什么都去问本就很忙的狄法,便自己查资料,做笔记和背诵,经常工作到深夜才能上床睡觉。   如果说两人之前没多少见面的机会,但偶尔还有相处的时间,那么现在就是两个人基本一整天都在同一个房间里,但没时间交流。   这一天,伊洛里同样在办公桌前整理今天新送来的信件,分出要立刻处理的和不那么紧急的,他今天动作有点慢,看上去心神完全没有集中在工作上。   伊洛里又喝下一大杯浓茶,这是今天的第三杯,但依旧打不起精神。他实在是太困了,昨晚看那本《矿石图鉴》一不留神看到了凌晨,只睡了三个小时就又起床。   他觑了一眼狄法,狄法还是正襟危坐,翻页声基本是他那里发出来的。   伊洛里强撑着又工作了一会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等再睁开眼时,狄法却是站在了他桌前,高挺的身形像极一株冷杉,静静地立在那里,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怎么了吗?   伊洛里后知后觉循着狄法的视线往旁边看,摊开的笔记本上边有他犯迷糊时写的关键词,笔迹扭扭歪歪的,很丑。   “‘黑、金’?”狄法低声念出来其中一个词,眼神像在问伊洛里为什么要记这种词汇。   伊洛里顿时感到一阵尴尬,连忙解释道:“我不是很确定‘黑金’指的是铁还是黑色的金子——如果这种矿物确实存在的话,所以就先记下,准备迟点查资料来确认。”   很显然,红血人可以在花园中种下无数花种,但无法期待会从泥土中长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磷叶石,更无从成为辨认矿物的一把好手。   伊洛里不想让狄法觉得他没有能力做好这份工作,于是继续说道:“我知道我在辨认矿物的方面没有任何经验,但我会尽一切努力快点提升自己的能力。”   说着,他不自在地笑了一下,“我不想让你失望。”   狄法还是在看着他,视线在伊洛里的脸上徘徊,“你每天都看资料看到很晚吗?”   “没,就是偶尔一天……哦那不算什么。”伊洛里后悔自己昨天熬夜了。狄法会不会因此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发觉他其实不适合做卡斯德伊的顾问?   伊洛里有点面热,不敢看狄法。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片刻后,狄法轻声说道:“是我的失误。”   伊洛里还没反应过来,狄法已经绕过桌子,将他从椅子上抱了起来。伊洛里吓了一跳,下意识抓住了狄法的衣领,“这、这是干什么?”   狄法没有回答,径直将他抱到了沙发旁。他知道伊洛里肯定不会听自己说的乖乖回房间休息,倒不如自己监督他在这里睡一觉。   这么多天的相处中,伊洛里逐渐发觉狄法其实有不那么高傲的一面,同样的,狄法也一点点了解到他温和的性格下藏着执拗的底色。   “我不困了,真的。”伊洛里被按住额头,枕在狄法的胸口上,看样子狄法是想试图强迫他睡觉了。   这下伊洛里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确实他跟狄法更加亲密的事都做过不止一回了,也不是没有相拥着睡觉,但清醒和半清醒状态下的拥眠就不是一回事,更何况这里可是书房,海伍德随时有可能送茶过来,来访者也随时有可能出现,如果被其他人看见他贴在狄法身上的模样,那真是十张嘴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了。   “狄法,”伊洛里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不需要你这样做。”   狄法低下头,目光落在伊洛里的脸上,他从那双碧绿色的眼眸中看到了明显的不情愿,仿佛有一团鲜亮的火焰跳动。   伊洛里抗议:“我是想要帮上你的忙,不是成为你的负累,我拒绝你用这种对易碎品的态度对待我。”   伊洛里决定收回前言,狄法还是傲慢至极的黄金公爵,一点都不听人讲话。    第38章   伊洛里的呼吸里充满了狄法淡淡的苦涩气息、一点也不甜蜜, 他靠在狄法的胸膛,耳边鼓动的心脏跳动声如此有力,如此滚烫。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狄法吞吃进了胃里, 体温偏低的男性躯体包围着他,他本应该感到紧张, 但却依然不可避免地放松了下来。   他们的呼吸和心跳节奏在隐隐之中达成了一个和谐的韵律。   伊洛里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是不是、一直都没跟狄法说过自己的年纪, 导致狄法误以为他是还需要人照顾的小年轻。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因为蓝血人觉得随便对人笑是一个很愚蠢的举动,总是皱眉看待一切事物, 所以他们的面相一般比真实年龄显老;而红血人则相反,乐观的天性让他们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能笑着面对,心态好得能承受十级飓风,所以他们也一般都显得很年轻,面上看不出多少生活的磋磨。   不怎么显老的外表,再加上身高差距——哦不,这真糟糕。   伊洛里纠结地说:“有一件事我需要说,虽然看起来不像,但我今年其实已经三十岁了。”   三十岁, 即使从长寿的蓝血人的角度看,也是一个成年人了, 寻常的男性红血人早在这个年纪成婚,甚至还有可能已经跟妻子养育了小孩, 承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   狄法面不改色:“嗯, 我知道。”   他看过伊洛里的简历,记得他的出生地和出生年月,而他今年四十岁, 倘若折算成红血人的寿命不过就是比伊洛里大三岁左右,所以两个人在年龄上并不算相差太大。   就这个反应吗,就一个很平淡的“嗯”?   伊洛里觉得狄法没听懂自己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是个成年人了,你真的不用特意照顾我。”   他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此时如蒙上一层雾,不赞成的光芒在其间黯淡地闪烁。   不是出于什么好胜心,只是单纯不想被人划成需要照顾的不成熟青年,也不需要被迁就的特权。   其他人能做到的,他相信自己也能做到。   狄法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忽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几乎是同时的,电报也传来滴滴声。   “我去接电话。”伊洛里趁机从狄法的身上下来。   伊洛里接起电话,问:“你好?”   电话对面的男人似乎在竭力忍住惊慌,声音有种下一秒就要破音的歇斯底里,叫喊道:“狄法阁、阁下,我是格文矿场的伯特·麦克,刚才矿场里发生了一场大爆炸,爆炸导致三个矿井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塌陷,很多矿工来不及逃出来,还有很多人受伤……”   与这番话相呼应,伯特·麦克那边的背景音里充斥了撕心裂肺的哭鸣声和咒骂。   狄法这时也走了过来,他注意到伊洛里的脸色怪异,接过了电话,“是我,你把刚才说的话再复述一遍。”   狄法一边听伯特描述现场那可怕的情况,一边做记录,心里已经拟出好几套应急预案。   伊洛里站在旁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狄法捂住听筒的下半部分,指了一下门口,对他说:“伊洛里,你去让海伍德准备好狮鹫和马车,我们等下要去忧山。”   格文矿场坐落在忧山山脚,是一个以出产优质铁矿石为主的大型矿场,平日里有超过三千名正式矿工在里面工作,矿区负责人在爆炸发生的第一时间已经疏散了大部分人员到安全区,组织起救援队挖开废墟搜救幸存者,但情况还是很混乱,必须要狄法亲自到现场指挥才行。   在车夫的鞭促下,狮鹫飞得从未有过地快,车厢里的狄法通过通讯魔法听矿区里不同部门的主管汇报医疗和救援等安排,他脸色阴沉得要结出冰霜。   伊洛里把矿区地图在茶桌上铺展开来,供狄法参考。   伊洛里看着地图上的等高线,不禁忧心忡忡,只是挖掘金属矿,一般情况下不可能会发生大规模的瓦斯爆炸事故,会是什么导致了爆炸?也不清楚事故有多严重,造成了多少伤亡?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外边的车夫摇起铃铛,叮叮当当地,这是在通告底下的人让出位置给马车降落。   马车还没有完全落到地面,伊洛里已经听到很嘈杂的机械轰隆声,从上空往下看,几个像是钢铁长虫一样的大型钻地机在使劲往地里钻,机械的核心冒出滚滚灰烟。   与此同时,低矮一些的土堆旁边有二三十个壮汉在集体撬开一块巨石,从他们嘶哑的吼声里都能听出来这救援工作远比嘴上说的困难许多。   要直面矿难,就相当于要直面生与死,伊洛里舔了舔皲裂的嘴唇,他心里紧张得不得了。   等下会发生什么,而他又能为被爆炸波及的人们做些什么?   狄法的手搭在了伊洛里的肩膀,用力捏了捏,“不用紧张,等下下车后你就跟在我身后。”   他表情很冷静,即使是面对有可能会将卡斯德伊从此拽入深渊的事故,也依旧站得笔直。   伊洛里看着狄法的侧脸,呈现出很坚毅的线条,好像没什么能够压倒他,不可思议地,自己也仿佛从中汲取到了一些勇气。   矿区到处弥漫着浓重的烟尘,只能看见远处的人头攒动,强壮的矿工带着头盔,身上的衣服无一例外灰扑扑的,身上也沾满泥土,一边大声喊工友的名字,一边不停地用铲子铲开碎石。旁边的焊工则在焊接简易版的罐笼,等矿井的石块清理干净后可以直接用罐笼把被困者拉出来。   伊洛里还注意到一些看起来像是医生打扮的人在冲向从矿井里抬出来的担架。   最为空旷的一块场地已经立起十数个巨大的遮阳棚,里面放着一排排木板床,床上躺满了伤患,痛苦的呻吟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来。   “阁下,您来了。”早已经等得心都要焦的伯特·麦克是第一个迎上来迎接狄法的人。这位矿场经理长着一双八字眉,眼睛也顺着眉毛的走势往下耷拉,天生一副愁苦相。   伯特脸色苍白,但仍旧努力维持镇定,“阁下,现在救出了311个人,有25人重伤,被困人数暂时还不清楚,沃尔夫在负责清点已经救出来的伤者的名单,值得庆幸的是还没有任何遇难者出现。”   狄法看了一眼遮阳棚内,躺在里面的人大部分都是普通工人,少部分是手臂上带着袖标的工头或监理,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沾染了从自己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液,其中一个人折断的腿骨更是刺出肌肉,血肉模糊的伤口大敞开来。   伯特注意到狄法的视线,“对不起阁下,不是我们不愿意送他们去医院,是路实在是太窄了,马车都堵在一起,很多伤患根本没办法运出去,现在只能是先搭起来一个临时的安置区。”   “矿区里的所有药品都用上了,但是还缺药,缺纱布、棉花以及任何可以止血的东西,我们只能把还算干净的衣服撕成布条来给伤患包扎——”   他还没能说完,一个瘦高的黑脸男人走过来,他穿着暗蓝色的制服,头戴钢盔,钢盔上的警徽昭示了他的身份,而他的肩章则表明他是一位警司。   “您好狄法阁下,我叫彼得·乔纳森,是负责这次爆炸事件的侦查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彼得·乔纳森行了一个很标准的躬身礼,看得出来他的出身应该不差,至少系统性地学习过礼仪。   彼得警司神情严肃:“通过排查,我的下属在其中一个矿井附近发现了一个爆炸发生点,并且那个地点旁边画了一个很特殊的图案,或许是放炸药的犯人留下来的,可以请您跟我过去确认一下吗?”   狄法在马车上就已经跟法罗城的市长通过电话,知道这个安排,所以并没有跟一些挑剔的贵族一样对警察的询问表现出被冒犯的不悦。   狄法取下自己左手上的翡翠扳指,交给伊洛里,道:“伊洛里,我迟点回来,你代表我安排这里的事务,如果有谁不听从,你就拿出这个说是我下的命令。”   还带着温凉体温的扳指落入伊洛里的掌心,凉得伊洛里不由得愣了一下,再回过神来时只能看见狄法的背影,以及面前一脸紧张似乎不知道该不该问伊洛里身份的矿场经理。   伯特用手帕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犹豫地问:“这、这位……”   伊洛里率先向他伸出手,说:“我是公爵阁下新聘用的顾问,伊洛里·亨特,很荣幸认识您,先生。”   伯特一时不知道能说什么,心里满是不知所措。这是红血人吧,为什么公爵要让一个弱不禁风的红血人来调度现场?而且还是从来没来过这个矿区、什么都不懂的红血人,他在这种情况下能做些什么啊。   伸出去的手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伊洛里看出伯特眼神里赤裸裸的怀疑。   伊洛里捏了捏掌心里的翡翠扳指,像是从中得到力量。狄法信任他的能力,相信他可以处理好这一团糟,那他也不能够辜负这份信任。   伊洛里抿了抿唇,随后板起脸道:“你也听到了刚才公爵的命令,我就不重复公爵的意思。”   “总而言之,你先带我去看一下安置区里的重伤者们,然后我再决定要怎么做。”   这里的医疗环境太差了,重伤者们撑不了多久,一定要尽快送到医院。    第39章   重伤的伤患被集中安排在一个遮阳棚内, 伊洛里只刚踏进棚内一步,就紧紧地皱起了脸,而越是往里面走, 里面的景象就越是令伊洛里的脸色青白。   跟周围的其他遮阳棚相比,这个棚里的血腥味浓重得好像有人在生剖鱼类, 伊洛里看见躺在床上的都是蓝血人, 他们中的部分人有严重的开放性骨折伤, 虚弱到再没力气喊疼,蓝色的血液从他们的伤口流出,在地面上淌成一个个小水坑。   “休谟。”伯特喊住正在木板床旁边跟满手血的医生在说着什么的一个男人, 他是负责这里面的伤患的矿场主管之一。   休谟·切斯特转过身来,他其貌不扬,留着两撇小胡子,嘴巴有点往外凸,习惯性地撇着眼睛看人,看起来不太好相与。   伯特:“我身边这位是伊洛里·亨特先生,新任的顾问,公爵阁下授命他来、呃,来接管伤者的处置工作。”   休谟扫了一眼伊洛里:“公爵大人安排的……长官?”他嘴角抽搐了一下, 像是想要压抑下某个不善的用词。   休谟是从最底层的技工一路做到主管位置的,最开始每周只能领到三个半银币的工资, 到现在依靠过硬的技术和资深的经验成为高管,拥有了格文矿场的1%股权, 这靠自己努力得到成功的经历让他颇为自傲, 并且天然对空降高层的人没有任何好感。   伊洛里向前一步,“你好,切斯特主管, 可以直接叫我亨特,我主要想了解这里伤者的具体情况,包括他们都是些什么伤,伤势怎么样。”   “我需要先摸清楚这些信息,然后才能知道该怎么安置这些伤员,将他们送到医院。”   伊洛里湖绿色的眼睛看着休谟,有种不容人拒绝的坚定。   休谟生出了一股无名火,他待在这臭气熏天的遮阳棚,听着半死不活的呻吟声逐个人摸查伤情,可不是为了让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摘桃子的。   “我想情况很明显不是吗,”休谟硬邦邦地说,“就像你能看见的一样,他们很痛苦,有些人有脑震荡,晕到现在都没有醒来,有些人的内脏被沉重的石块砸出内伤,没隔十几分钟就要吐出一口血。”   “但是暂时都用药物稳定住了情况,没有生命危险。”   伊洛里看向休谟随手一指的床位,那里躺了个蓝血人,头上缠绕了厚厚一层纱布,嘴唇发绀,脸色青白得像张纸,但还算气息平稳。   伊洛里沉吟道:“切斯特主管,你已经想好怎么把伤员都运到医院了吗?”   “那当然,伯特经理已经跟法罗城内的红鬃车队商量好了,一旦道路畅通,他们就会立刻把车队里的角牛车都派进矿区来。”   听休谟说到这个,一旁的伯特微微仰起头,表现得很自得,原本城内没有一个车队愿意接这个委托,就怕有人会死在他们车上,到时候不仅不挣钱还可能要吃官司倒赔钱,是多亏他一封封飞信那样来回传,才最后说动红鬃车队的队长接下委托——虽然格文矿场也需要为此支付高昂的费用就是了。   “所以就是这样,”休谟加重音强调道,“伤员的安置工作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没有再多加一个负责人的必要。”   伊洛里对休谟最后那句话不置可否。   他思索着,只要伤员能转运,那就不是最糟糕的情况,但还需要提高运送伤员的效率。   伊洛里转过头看向伯特,道:“经理先生,现在矿场里运输矿石的火车可以启动吗?我认为可以增加一条线路,更快地把伤员送到医院。”   伯特连忙摇头:“不行的,这里的火车都是专门开辟出来的运输特快线,跟城内的铁轨不相接,没办法用它们把伤员运送到城里,更不要说是去医院。”   事故刚发生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打过用火车运人的主意,但一看那路线图,就完全打消了这个想法。为了缩短矿石的运输距离,提高生产效率,这条属于卡斯德伊家族的私轨在修建之初就选择了完全绕开法罗城,直通工业区集中的沿海城市。   伯特从旁边堆放满杂物的桌子上扯过来一张皱巴巴的地图,摊开了,用茶杯压住地图的四个角。   “你瞧,绿色这条线是矿区里的铁路线,红色的那些线则是从法罗城延伸出来的铁路网,两者之间没有任何一个接点。”伯特一边说,手指一边在地图上比划,试图说服愚昧无知的红血人放弃这个疯狂的想法。   “我知道矿区的铁轨跟法罗城的铁轨没有接点,我已经在马车上看过这周边的路线图,但我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   伊洛里拿了一支笔,在靠近城市的边缘划出一条斜线,这样一来,并行在狭窄山间的红绿两条铁路线就相当于架设起了一座“桥梁”。   伊洛里指着那道斜线,说:“经理先生,你看这里,如果我们在这个地方临时铺设一条铁轨,那样就可以跟城市铁轨对接。”   “这一段路的两条铁轨只相差一百米不到,并且中间地带没有高度差,如果修建速度够快,两个小时就可通车,会比等山路畅通快得多。”   卡斯德伊家族的私人铁轨网一直在扩张,大量的钢轨、碎石、铺路用的器械和枕木都堆在矿区一隅,矿工们人数也充足,只要动员起来,这种小工程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   伯特像听见了天方夜谭,瞪大眼睛,“那相当于要扰乱一座有三万人口的城市的交通,这条线路上的所有火车都要停运等我们的施工完成。”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就算这行得通,格文矿场也或许要为此举付出天价的赔偿金。   伊洛里当然知道自己这个计划很冒险,也牵涉面广大,但是如果成功了,那很多人就能够及时得到医疗救助。   伊洛里:“人命关天,现在不是担心这些的时候了,不管鞋合不合脚,总之先穿上。 ”   伯特眼睁睁看着伊洛里问其他人要来了能书写飞信的魔法墨水。   伊洛里:“经理先生,跟法罗城市长协调和铺设铁轨的工作就交给你了,希望你能每隔半个小时就向我汇报一次工作进度,最好在四个小时之内能完成。”   伯特还想挣扎,憋出来了一句话,“……或许,伤患其实经不起这个折腾,没有新鲜空气的车厢和颠簸的道路会要他们的命,还不如干脆留在矿区等待。”   伊洛里抬起头,表情毫无动摇,这种时候看起来甚至近似于狄法的冷峻,“谢谢你提醒了我,我迟点还要去看一下车厢的情况,来决定车厢要如何改造。或许需要拆掉全部座椅。”   伊洛里不知道自己跟狄法相处得久了,也在某种程度上变得与他相似,原本温润无害的气质抽生出令人如鲠在喉的骨刺。   伯特一瞬间幻视自己在被可畏可怕的黄金大公审视,他的八字眉几乎缩成一团蜷缩的“毛毛虫”,可怜巴巴地贴在主人的眉骨上。   伯特心底的小人在尖叫:哦我的老天爷,爵爷的红血人顾问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此时两个矿工一前一后用担架抬着一个男人进了遮阳棚,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担架上的男人头上破了一个大洞,鲜红的血液汨汨流出。   一个矿工问:“切斯特主管,这里边还有空位吗?”   休谟扫了一眼担架上已经半昏迷的伤患,摆手:“这人没大事,把他抬到其他遮阳棚里,我这里只收重伤的。”   矿工犹疑地愣了一下:“切斯特主管,可是他的脑袋都流了那么多血,这都不能算是重伤吗?”   休谟:“别来这里烦我,这里已经满员了,带着这个担架还是这个人也好滚出去。”   “等一下!”伊洛里叫住矿工们。他上前按了按伤患的颈动脉,心跳的脉动微弱得仿佛雨中的琴弦声,下一秒就会消失,“这不是普通的伤,他需要立刻急救。”   医生们看着伊洛里,却没有一个接伊洛里的话茬,仍旧站在原地不动。   “你们还愣着干嘛,救人啊。”   休谟说:“顾问先生,别为这个人操心了,特别是我们这里还有更加多需要治疗的、更有存活希望的蓝血人。”   伊洛里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他又再环视棚内一周,这下他知道自己刚才在查看伤患时感受到的违和感是从哪里来的了——木床上没有一个伤患是红血人。   休谟抱着手,十分理所当然地说道:“字面上的意思,顾问先生。这不是什么种族歧视,只是考虑到在药物紧缺的的情况下,比起孱弱的红血人,身强体壮的蓝血人得到救治后活下去的机会会更大。”   “优先救存活几率较大的人,而不是谁弱谁有理,导致原本能活下来的人也死掉了——我认为这应该是急救的常识之一。”   伊洛里不敢置信:“但明明还有多余的药物,你就因为红血人脆弱,所以擅自断定他们不值得医治?”   “脆弱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不给他们用药才是最佳决定,而且就只有那么几个红血人受伤了而已,你未免也太小题大做。”说着,休谟吸了吸鼻子,显然不觉得自己有错。   这人在胡扯些什么?关乎人命的事说小题大做,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能这么理所当然地把金钱置于别人的生命之上?   伊洛里深呼吸,不能冲动,不能乱,最是混乱的时期就越是要冷静,这时候起争执对局势没有任何帮助。   伊洛里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这里没有红血或蓝血之分,我要求实行重伤优先原则,只要是重伤伤员,都要一视同仁地救治。”   他拉住两个矿工抬着的担架,“你们把人放到那边的空床上,救出了更多的红血人的话也请把他们送到这里来,剩下的我们会看着办。”   “啊,好、好的,先生。”矿工见伊洛里白白净净的,而且伯特经理也站在他旁边,所以虽然很疑惑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但还是听从他的吩咐放下了人。   休谟匆忙张开手拦在床前,气急败坏地说:“你、你这是在干扰这里的秩序,我要告诉公爵大人。”   伊洛里恼怒得脸都涨红:“现在这里由我说了算!切斯特主管,请你闭上嘴!”   伊洛里招手让医生过来,“你们只管救人,我保证事后不会有任何人追究你们的责任。”   休谟一脸不可理喻,“等一下,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休谟觉得伊洛里简直是脑袋被驴踢了。   休谟咬了咬牙齿,说:“亨特顾问,我要跟你出去聊聊,这里边有很多事你不清楚,我要告诉你。”   伊洛里本来不想再搭理他,但转念一想,这也是他要处理的事之一,不能敷衍着过去。   等两人都站到外边时,休谟也不再忍耐了,他以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瞪着伊洛里,说:“顾问先生,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管你是不是同情心泛滥还是别的什么鬼,但那里面的一大半人都有可能要留下终身残疾,如果真的全部救活了他们,他们就会起诉格文,要求格文承担起他们下半辈子的全部开销,那将是一笔巨款!巨款,你懂不懂!”   “你不是公爵阁下的顾问吗,为什么不维护他的利益,而是要站在穷鬼的那边。”休谟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气急败坏吼出来的。   休谟歇斯底里了。他才刚成为这个矿场的高层管理,分到了一部分股权,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它因为这种事垮掉。   伊洛里的脸色比休谟还难看,听休谟说这种恶心的话,还拉不在场的狄法下水,比他自己被人侮辱成愚蠢的野蛮人还更加令他愤怒。   伊洛里铁青着脸,说:“首先,你并不是在维护公爵的利益,你是想要维护你自己的利益;其次,如果不救劳工,按照帝国法典的规定,一次重大事故死难人数超过五十人,那矿场将要被永久关停,到时候就不仅是赔不赔抚恤金的问题了,而是这个矿场还能不能存在的问题。你以为害死了人就能什么责任都不负吗?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伊洛里说完,再也不想跟这个冷血自私的蓝血人有任何交流,转身就走,撂下一句:“切斯特先生,现场现在发生的一切,责任都在我身上,你不要插手,也禁止你插手。”   “并且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会如实地告知给公爵大人。”   “不是,你等一下——”休谟还想追上去说什么,但在看见伊洛里冷怒的眼神后,他就像是被冻结住了的冰雕,脚死死粘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   回到遮阳棚里的伊洛里又再交代了一遍在场的医生要负起责任,一视同仁地对待每个送过来的伤员,然后他沉着脸离开重伤伤员区,去了其他遮阳棚。   陆续还有很多伤者在被送进来,但他们伤势比较轻,没有那么鲜血淋漓,只是抱着伤处在床上辗转着喊疼喊要死。   忙着急救伤重者的医生都不怎么管他们,还能有力气喊,就证明死不了。   伊洛里注意到几个医生在角落里似乎在捣鼓着什么,刺鼻的气味从医生们身前的玻璃皿里弥散出来。   “你们这是在调什么药剂?”伊洛里走过去问。   正在用力用木棒搅动器皿里的液体的医生们头也不回地答:“哥罗颠,好用的伤药都用完了,剩下的药材边角料只够配制哥罗颠。”   伊洛里知道哥罗颠,这是药房里必备的一种麻醉剂,配置方法很简单,一般含有**、土木香、车前草和苦薄荷,普通人感冒咳嗽,就会去药房买这种药剂来喝,喝下去后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他们身体的疼痛。   可是这种看似人畜无害的哥罗颠的后遗症同样不能忽视——它有一定几率会使服用者抽搐或者出现精神失常。   伊洛里:“哥罗颠还是不要使用了,这种药品太危险,会危害伤员的身体健康。”   其中一个胖医生山姆·布鲁克这才转身看向伊洛里,他下巴生了几个痦子,小眼睛很不耐烦地挤成一条线,打量着伊洛里。   因为伊洛里刚才一直在外边走,还帮忙抬了好几个伤患的担架,所以此时脸上和衣服上沾上不少灰尘,粗一看,像是矿区里的小工。   山姆·布鲁克对小工模样的伊洛里怒道:“你小子有行医执照吗,有什么依据说这药不能用?我这么久都是用哥罗颠给人治伤,他们可没有你这么多嘴。”   虽然嘴上说得义正言辞,但实则是山姆想要用这种语气来掩盖内心的心虚。   事实上,他就不是一个正经的执照医生,甚至他连大学都没有上过,在来格文矿场工作之前,他一直都在法罗城内的一间药房当药剂师,直到因为配错的药吃坏了人,药房经营不下去他才瞄上了这个肥缺,通过贿赂面试官成为了格文矿场的留驻医生之一。   由于格文矿场的安全措施做得好,对工人也优待,没有强迫劳动的情况出现,山姆·布鲁克来矿场工作三年,遇到的事故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完,而受伤的矿工又只是一些擦破皮、跌破膝盖的小伤,很容易打发,因此他假医生的身份从来没有被人揭穿过。   也因为不懂医学,所以在这次矿难发生的第一时间,在其他同事去矿井抢救人的时候,他主动提出自己跟几个医学见习生留在安置区里照顾伤员。   用哥罗颠给伤员们止疼的点子也是他提出来的。   伊洛里皱了皱眉,“我确实不是医生,本意也并不是想要质疑医生你的专业能力,但是三个月前发表在《生物与医学》杂志上的一篇研究表明哥罗颠中含有的某些麻醉成分可能会导致病人出现精神障碍,如果服用剂量过多,他们甚至会从此依赖上哥罗颠——”   “胡说!”伊洛里被山姆·布鲁克肥实的身躯逼得不由得后退了几步,看起来似乎底气不足,再加上他说话的语气很温和,这更给了山姆理直气壮呵斥他的胆量。   山姆像是急切想要否定伊洛里的质疑,嗓音猛地拔高了好几个度,“既然你什么都不是,那你提什么意见。快滚出去,别耽误我救人。”   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山姆盛了满满一碗哥罗颠给一个正大声喊疼的人喂了下去。   那人先是被药水呛得咳嗽得像要背过气去,而后声息迅速微弱下来,哼哼了几声之后就不再喊疼了。   山姆嘴里念叨着:“看见了吧,这药吃不死人,是能救人的。”   他正得意洋洋,下一刻那人却是猛地抽搐了起来,眼白都往外翻,嘴角也吐出唾沫,他挣扎着说:“救、救命……我要呼吸不过来了。”   “该死,都喝了药你这娘娘腔混蛋就不能消停会儿吗。”山姆骂道,还想把碗里剩余的哥罗颠都给他从嘴巴里灌进去。   “停下,你这不是在救人!”伊洛里啪地打掉了山姆手里的碗。   伤患还在抽搐,从胃部反上来的秽物堵住了嗓子眼,他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伊洛里当即把人从床上搂了起来,手臂按压在他胸口,不停上下颠他,锤他的背。   “诶,你干什么?”   “快把他放回床上。”   这么危险的时刻,山姆和其他医学见习生还想伸手去抢人,伊洛里气恼得吼:“都别动!按我说的去拿催吐的胆矾过来。”   “你算什么,按你说的来,那出了事谁负责?”   伊洛里毫不犹豫:“我承担,我负责。”   山姆还梗着脖子,“你有什么能耐——”   但下一刻他就失语了,因为他看见了黄金家族的槲寄生家徽。   伊洛里冷着脸看面前的蓝血人医生们:“这是狄法·卡斯德伊大公的纹章戒指,他任命我救治伤患。”   他喝声:“快去拿胆矾!”   一个卷发的见习生吓了一跳,兔子一样蹦去了后边的药材堆,翻找了一会儿后举起手,“在这儿。”   不规则晶体在黯淡的日光中透出瑰丽的靛蓝。   伊洛里:“太大块不能用,把它磨成颗粒放到碗里,再加水混合了拿过来。”   卷发见习生又匆匆忙忙找研钵,锤得微型晶体飞溅出来,伊洛里正忙着颠怀里的人,让他恢复了呼吸,手上怼过来一碗浅蓝色的液体。   伊洛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掰开怀中人的牙齿把满满一碗胆矾水给他灌了下去。   那人先是抗拒,不停挣扎,而后猛地发出一声响亮的呕吐声,张开嘴,吐了一地还没有完全消化的食物残渣。   周围医生都看呆了。   伊洛里把人重新扶回床上,“慢慢呼气,呼——吸——对,就是这样。”   在伊洛里的指导下,那人原本紫绀的嘴唇慢慢恢复了些许红润,脸色也不再那么骇人。   砰——   伊洛里把手上的碗往床板上一砸,发出一声巨响吓得所有人看向他,“现在都听我的,哥罗颠不能再用了,只使用最基础的止血药粉,如果伤者不停喊疼,那就暂时给他们喝一点烈酒,用热毛巾敷着太阳穴。”   这完全推翻了山姆的话。   山姆涨红了脸,但是他不敢再说什么。   伊洛里瞥了山姆一眼,锐利的眼光上下扫过,像是把他的特征记在了心里,然后他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第40章   远远地, 伊洛里看见了站着铁轨旁边的伯特,他正用一块手帕擦从额角淌下来的汗水,下午的太阳太毒辣, 不一会儿就晒得伯特脸上发疼,汗水渗进看不见的细小伤口, 他疼得忍不住龇牙咧嘴起来。   铁轨里则是忙得热火朝天的工人, 他们喊着号子一下下地把起减震作用的碎石铲进轨道里, 铺平整、用力压实。   与此同时,一些穿着深色长袍,头上戴着帽檐宽大得能遮住眼睛、画满魔法阵图案的尖顶帽的魔法师在挥舞着手中的法杖, 沉重的枕木在重力魔法的作用下稍微浮空,然后缓慢地飘到铁轨内,“咚咚咚”地落下来,按“每24英寸放1根木头”的间隔整齐排开。   他们是宣誓为卡斯德伊效力的魔法师,原本都待在卡斯德伊领地的主城——锡铅主城中,接到狄法的命令后就立刻骑着翼飞龙赶了过来清理矿井里的碎石,然后在伯特的吩咐下来帮助修铁路。   伊洛里走过去:“经理先生,铁轨铺得怎么样了,能够在太阳下山之前完成吗?”   山上气温偏低, 等入了夜,冷风刮起来, 会令虚弱的伤患更加难受,再加上矿场里的医生们也已经过劳, 压根照看不过来那么多伤患, 如果真的拖到了晚上火车才能转送伤患,那将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情况。   伯特点点头,耷拉的八字眉令他看起来无比忧愁:“我已经跟法罗城的市长先生沟通好了, 他给我们五个小时,在这期间不会有任何一辆火车驶过这个路段。”   说着,他拿出口袋里的怀表看了一眼,“按现在铺设的速度,算上试运行要用的时间,如果不出意外,估计不用一个小时就能通车。”   从这里都能够看见不远处的法罗城铁轨,炙热的日光似乎也晒得那些坚硬的钢铁微微变形,就这么一路往前延伸着,直至没入地平线里。   “亨特顾问,修这短短一截铁路要花的钱足以修建出一条长达10英里的新铁路。”   伯特叹了很长一口气,许久后才再出声,“……你说,狄法阁下会怎么想这件事呢?”   他不是想要责问伊洛里,只是纯粹发泄担忧,他真的很担心狄法会对这个代价过分高昂的计划大发雷霆。   伊洛里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沉吟道:“大概、就是不在意吧。”   虽然担任顾问一职只有短短两个半月,但伊洛里或多或少也也摸清楚了狄法做事的原则——从某种程度上讲,狄法确实看重收益,追逐利润,但他不是一具冰冷的资本机器,血管里流淌的蓝色血液只是赋予了他冷静的秉性,在冰冷的计算和钱币数字之下,仍留有柔软的情感。   伯特却是悲观得不行,“怎么会不在意呢,如果换作我听见自己亏那么多钱,肯定会气到当场把所有人都开除,并且这辈子都不会再录用他们做自己的员工。”   观念不同,伊洛里也没想要说服伯特,便笑了笑安慰道:“安心些,经理先生,现在铁路也差不多要铺完了,不可能中止,与其担忧还没到的未来,倒不如放平心态等结果。”   “如果公爵真的发火,我会跟他说是我一意孤行,你们没有一个人赞同我的想法。相信公爵再怎么不讲理,他也不至于向无辜的人迁怒。”   两人的聊天没有持续多久,一个梳着油亮板正的背头,脖颈上却很矛盾地系了一条有银灰色花纹的领巾的花俏男人走过来。   他专注地翻着手里的一本小记事本,道:“爸,4号矿井里的碎石已经清理好,井内石壁也临时用木条进行进行了加固,剩下的3号和1号矿井还在抢修。”   年轻的男人顿了顿,有几分沉重地说:“但是目前发现的、被埋在矿井里的二十一个人都失去了生命体征,大石头直接把他们的肢体都砸成一滩血肉了,当场死亡,连抢救的余地都没有。”   这惨烈的结果让气氛沉默到了冰点。   沃尔夫·麦克抬起头,才注意到站在伯特后边的伊洛里。他讶异地挑眉,“爸,这红血人是谁?”   他打量着伊洛里,碧绿眼眸,焦糖色的卷发,比寻常蓝血人矮的身高,一个纯种的红血人。   “沃尔夫,端正你的态度。”伯特一副对自己儿子流里流气的说话方式深恶痛绝的模样,“尊敬点称呼这位年轻的先生为亨特顾问,他可是公爵大人的顾问。”   “对不起,爸爸,我下次会注意的。”沃尔夫嘴上很服从,却是趁伯特不注意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看起来已经很习惯因为这种事挨训。   伯特侧过身,尴尬地对伊洛里解释:“亨特顾问,他是我的儿子——沃尔夫·麦克,希望他没有冒犯到您,因为小时候一直是由他爷爷照顾的,所以礼仪方面学得不太好。”   “没关系,我不会把这当成一种冒犯。”伊洛里整了整自己的衣裳,才向沃尔夫伸出手,“初次见面,沃尔夫先生,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看见伊洛里友善的、同时也是标准的客套性微笑,沃尔夫有那么一瞬间挺想吹个口哨,带调侃性质的那种。嚯,又是一个正正经经的绅士,典型的老好人做派。   沃尔夫心想,如果不是老爹逼着他来这里上班,估计他这辈子都不会跟这种一板一眼的人打交道。   伊洛里:“经理先生,既然铁路这边修得差不多了,趁现在还有一点空闲,我们去看看车厢吧,不然怕要通车的时候才手忙脚乱地安置伤员,耽误时间。”   “你说得对,我都忙晕了,一时没想起来。”   伯特看向自己的儿子,“沃尔夫,你知道具体的伤员人数,也跟我们一起去车厢,评估一下大概需要几节车厢才能一口气装下那么多人。”   “好的爸爸。”沃尔夫说。   在伊洛里原本的设想中,运输矿石的火车应该是已经被淘汰下来的老旧型号,有一个笨重的机车头,高耸的烟囱,车厢也会有很多凹陷和划痕,但情况完全不是这样的。   格文矿场的火车比伊洛里在城市中搭乘的火车明显更新也更结实,车头采用了铸钢铸造,设计很新颖,并且少见地在车架上安装了三个汽缸,还没有启动,伊洛里都能知道它的马力很足。   车厢里的布置比伊洛里想的远要逼仄许多,为了尽可能地提高车速,车厢几乎没有留多少冗余的空间,即使把座椅全都拆掉也放不下多少个人。   伊洛里:“这里的空间似乎载不下所有的伤者?”   伯特解释说:“这两节车厢是原本用于载人的车厢,其他的车厢都是用来拉矿的货厢,我已经计划好用货厢来载人。”   “我正在让工人们用水把那些货厢清洗干净,然后铺上厚实的棉布,再在伤患之间放置一些柔软又稍微有点弹性的材料——我不好说,或许用魔法做点水屏障——间隔开他们的同时也能固定住他们的位置。”   伊洛里:“听起来没有问题,那就按这个方案说的来吧。我对魔法有一些研究,就由我去跟魔法师们商量制造什么样的材料最适合来做挡板。伯特先生,麻烦你跟沃尔夫先生安排好把伤患放置到火车上的具体工作。”   “唯一的一个问题,我想知道……这一切工作能在两个小时之内完成吗?”   伯特犹豫地说:“我会尽量加快速度,应该能够赶在日落之前处理好。”   红血人伤者的问题暂时得到解决,轨道的铺设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挖掘搜救工作还在继续。   直到日落时分,最后一块枕木落在轨道上。伊洛里和伯特忙不迭地一同安排工人把伤者抬进车厢里。   满载着伤者的火车发出轰鸣,在夕阳的余晖中开动。   伯特望着远去的火车,如释重负地说道:“亨特先生,我想这一趟列车将会拯救两百多个家庭。多亏了你的果断决策。”   他原本没指望伊洛里这个临时接管情况的红血人能做些什么,但是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错误的。   伊洛里:“伯特先生,我想去找公爵阁下汇报一下目前的情况,能有劳你留下来继续协调现场的情况吗?”他压根不在乎伯特对自己的评价,而是低头看了一眼手心里的戒指。   他一直忙到现在,而狄法一直没有回来。   他不想承认自己在担心。   伯特摇摇头:“恐怕现在要找公爵有点困难,我看见他跟来这里调查事故原因的彼得警司早在中午的时候就离开了矿区,一直没回来。”   伊洛里感到心中空落落,他微微颔首:“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个。”   等事务都处理得七七八八,时间已经到晚上,伊洛里回到魔法马车,里面漆黑一片,静悄悄没有人声。   因为情况紧急,所以狄法什么仆人都没有带,只让伊洛里跟着自己就过来了。   伊洛里累得没心力去洗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过去。    第41章   伊洛里被新长出来的墓碑绊倒了, 面朝下摔倒,鼻子闻到了糅杂着血液和骨灰的土腥味,下一刻, 苍白的人手忽然化作肢体的浪涛,汹涌地拍向他——   “啊……”伊洛里痛苦地醒来, 视网膜映出一个半模糊的人像, 柔和的烛光为那人过分锐利甚至阴沉的侧脸线条镀上一层模糊的暖色。   “伊洛里。”低沉的嗓音如淙淙流泉, 随之而来的是额头上覆上一只微凉的手。   伊洛里几乎要被这种温和说服了,后知后觉意识到,“狄法……你回来了?”   说完他咬了咬嘴巴里的软肉, 好极了,一整天不见,这个开场白可真够蹩脚。   他注意到自己枕在了狄法的大腿上,隔着布料仍能感知到柔韧的大腿肌肉,伊洛里觉得自己耳朵都热得像要着火。   狄法:“你在流泪,梦里有什么让你难过?”   伊洛里的眉睫还湿润,点点泪光在他墨绿色的眼睛中,如落入漆黑河底的碎钻,闪了一闪, 稍纵即逝。   伊洛里哽了一下,“不, 无关我的事,只是梦见有很多人正在死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么可怕的景象。”   狄法的蓝金异眸注视着伊洛里, 说道:“这听起来,倒像是宗教中有关预知梦的说法。”   “不,当然不是, 我可是一个没有虔诚的不可知论者,”伊洛里被逗乐了,轻松地笑起来,“要是神不去眷顾祂的信徒,却在一个不可知论者的梦中显灵,那信徒就得悲伤地哭出来了。”   “我想也是。”狄法露出细微的笑容,他清楚伊洛里的宗教观点,故意这样说只不过是想伊洛里把心思从噩梦上移开。   他冰凉的手指抚过伊洛里的额头,问道:“你饿了吗,吃点东西怎么样?”   伊洛里:“我确实是有些饿了,有小蛋糕吗,我觉得自己现在唯一吃得下的就是点缀着糖渍草莓、能甜到我牙疼的蛋糕。”   “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把扳指还给你。”   伊洛里坐起身,从口袋里摸出来翡翠扳指,在昏暗的光照下,戒指上的鎏金槲寄生纹饰也黯淡得几乎看不出来。   “戴着左手拇指,对吗。”他握过狄法宽大的手,将戒指给他戴回去,摸到指骨骨节,隔着一层皮肤也能感知到底下的骨头致密且坚硬。   不管从什么地方上评判,狄法这人自始至终地一致,呈现出无可动摇的坚定,伊洛里甚至想象不出来能有什么可以击溃他。   伊洛里握住狄法,犹豫了一会儿,坦言:“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我用你的戒指在众人面前起了誓,说会负责全部伤患的治疗……那将是很大的一笔费用。”   狄法扫一眼翡翠扳指,眉间连一丝最细微的皱痕都没出现,“我将戒指给你正是为此用途,钱的事情我已经听伯特说了,那不重要。”   狄法:“伯特说你控制住局面,安抚了众多伤者,他对你的评价很高。你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并且坚守到最后一刻,你不需要愧疚没救下更多人,至于过分苛责……我不赞许。”   赤红的血液通常意味着感性和悲天悯人的慈悲心,澎湃的感情日复一日地在血管中激荡,狄法其实不太愿意接受这一点,因为蓝血人的血液里流淌的冷情天然让他对于其他人的审视更加严苛,他确实在意自己的工人,也仅限于基本的道德要求,但显然,伊洛里的感性甚至超乎他的同胞,是那种能为他人而流泪到心碎的人。   某种程度上,他希望伊洛里是更加冷漠的红血人,不要太在乎别人,如果能只在乎他一个人就更好了。   狄法低下头,似乎想要跟伊洛里更为靠近。因为洗过了澡,他的头发湿了,原本束起的发辫也散落下来,微湿的发尾扫过伊洛里的鬓角,痒痒的。   伊洛里闻见狄法身上清爽的香皂味,同时也闻见自己身上的汗味和灰尘的气味,不是很重,但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好闻,他默默坐远了些。   “狄法,还有一件事我觉得需要告诉你,你认识‘山姆·布鲁克’这个名字吗?”   狄法:“我不认为我认识任何一个叫做‘山姆·布鲁克’的人。”   “他是你矿场里的一个医生。”   “他怎么了?”   伊洛里迟疑地说:“我认为他或许没有从医的能力,我……在现场看到他用大剂量的哥罗颠给伤者镇痛,那是一种对神经危害非常大的药物,不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医者会使用的药方。”   狄法:“你的意思是,他或许欺骗了我?”   伊洛里被狄法异瞳中的寒意给冻了一下。   狄法缓缓地转了转扳指,说道,“我迟点会让伯特检查一下他的资质,如果不合规范,我会将他移交给检察官。”   就像是在说,他会让任何试图愚弄他的人付出代价。   伊洛里对狄法露出微笑,但做出来的效果只是嘴角扬起一个很淡的弧度,像清晨稍纵即逝的雾气。   狄法想说些什么,但伊洛里没注意到,问道:“或许……矿难发生的原因有结论了吗,我听到人们在谈论‘占星会’,矿难是不是跟那些狂信徒有关?”   他听见了留守在矿场维持秩序的警察们私下的交谈,从他们窃窃私语中,有一个唤作“占星会”的组织名出现了许多次。   常年与文献资料打交道的好处就是,不管一个名词在现下有多生僻,只要它曾在历史中出现过,伊洛里便会记得这词语代表的含义。   简而言之,占星会是由学习神秘学、笃信神明存在的人所创办的民间组织。   早在上世纪末、在工业革命尚未开展之前,占星会的会长就热切地宣言,全知全能的神是存在的,魔法就是它赐予被选中者的恩典。   占星会号召他们的会员都摒弃科学,反对机械,矢志不渝地认定,冰冷地剖析事物运行原理的科技将会是导致人类灭绝的灾难源头。   【烧掉齿轮和工程图纸,把鼓吹知识的人放逐,它们都只会让人精神错乱,自取灭亡。】会员们如是说着,并且日复一日地观测星星,试图找到神明存在的踪迹。   但日渐先进、能够望得原来越远的宇宙的望远镜给了他们沉重的打击。人们望遍了天空,遗憾地宣布,星星没有秘密。   占星会便从此式微,逐渐沦落为了骗子和傻子的集聚地,协会的口号也越来越激进,已经到了仇恨一切科学和革新的程度。   伊洛里听警官们的口吻,这起矿山爆炸的事件似乎就是占星会一次处心积虑的袭击,有神论宗教疯子为了遏制新兴产业发展的狂热行动。   伊洛里不想让狄法觉得自己太过冒失,说:“如果不方便说细节,我也完全理解,我只是……”   说到这里,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担心你会有危险。”   狄法看着眼前的人,面庞温润俊秀,鼻子小巧微挺,本应只属于青年人的天真在伊洛里的脸上不加掩饰地显露出来——这不是不好,相反,是太好了。   他想,自己永远不会告诉伊洛里,他圆且明亮、如同闪耀着宝石火彩一般的眼眸有时会令他想到在阳光下憩息的卷毛猫,稍微睐起眼睛,周身的绒毛都仿佛沾染上光。   狄法笑了一下:“我没忘记,学者的好奇心是一种亘古不变的秉性。”   “什么?”   狄法没有直接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是道:“……肯德里克——我的父亲,他教导了我辨别矿石和冶炼的技术,他说这是卡斯德伊一族都必须要习得的技能。”   伊洛里不解却耐心地望着他,“好的。”   他能理解这个听起来有点古怪的家族规定,卡斯德伊的立身之本从一开始就不是堆成山的金银财富,而是他们的技艺,是充满火与铁的淬炼——自第一任家主巴特雷·卡斯德伊用铁钳从熊熊烈焰中夹出了能召唤不死人军队的卡斯德伊之戒,征战四方奠定了这份得之不易的百年基业,到现在狄法以雷霆手段掌握全帝国的金属冶炼业命脉,甚至可以说,钢铁就是卡斯德伊的筋骨,黄金是卡斯德伊的血肉,至于打磨宝石,那是他们的天赋,天生的十根手指能做一切精巧的镶嵌。   狄法的语气有点放轻了,说:“我从小就是在跟矿石、金属、宝石打交道,如果谁跟我说有一天我会舍弃矿藏,关闭好几个矿场,把钱都投给科学院,我会不屑一顾。”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但现在我还是这么做了。”   伊洛里静静地听着,碧绿的眼眸忽明忽暗地闪烁。   狄法其实也很累了,紧急召开的发布会上,讨厌的记者潮水般涌向他,嗡嗡嗡吵着要这起矿难事件的详情,他们不在乎澄清,只在乎阴谋,更宁愿相信这爆炸不是占星会的手笔,而是矿区捏造借口撇清了自己在安全监管上未尽的责任。   但对待伊洛里,狄法仍旧愿意耐下心解释,“警长找到了一些证据,证据显示这场矿难跟这个激进的组织扯上了关系。现场留下了一些那些人的警告,他们对我投资机械和科技的决定十分不满,并决定用爆炸来威胁我。”   “但那些人的疯狂跟我的决心比起来什么也不算。我知道我的决定是正确的,要开辟新的铁路,推进蒸汽机的研究,这样才能有所成就,重振卡斯德伊荣光。”   狄法牵过伊洛里的手,拇指摩挲着他的虎口,指腹上的薄茧让伊洛里有些愣神。   伊洛里说:“所以,那些人的袭击还会继续吗?”   狄法垂下眼,有些沙哑地说道::“不要为我担心,事情很快便能解决,我会把那些人全部投进监牢。他们想跟我硬碰硬,但卡斯德伊人最不缺乏的就是像铁石一样顽固而暴烈的脾气。”   他的话语强硬而坚定,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眼眸中流露出的柔情。   狄法的手紧紧握住伊洛里,冰冷如钢铁,同时透着一种执拗。    第42章   不幸运的是, 马车里面并没有预备好点缀了糖渍草莓的奶油蛋糕,而现成能直接加热来吃的培根和火腿对伊洛里来说又有点太过油腻单调。   既然没有仆人,在厨房的橱柜里翻出面粉、奶油、鸡蛋和常见的肉类后, 伊洛里决定自己下厨。   狄法:“你不必亲自做这种事,火焰和热油会烫伤你的手。”   他皱着眉看向从平底锅中升腾起来的烟雾。他这么说并非因为一位体面的绅士不应该会做饭, 而是担心伊洛里会伤到自己。   “不用担心, 我已经这么做好多年了, 相信我,火和油都是我的老朋友。”伊洛里在砧板上切着洋葱,锋利的刀刃在他手下温驯得像绵羊, 不到一会儿就将半个洋葱切成了一个个小方块。   伊洛里露出微笑:“瞧吧,我能做好。”   他对于狄法对厨房敬而远之的态度感到了快乐,而且就像这样忙活起来,也让他从忧郁不安的思绪中抽脱一些,情绪变得好了一些。   亨特家有能力雇佣两个佣人来承担一切家务,但出于锻炼儿女们动手能力的考虑,斯诺·亨特和艾莎·亨特(随夫姓)一致同意家里只保留一个佣人做日常清洁,这样的结果就是,伊洛里能烧得一手好菜, 也乐于钻研菜谱,为家人们准备晚餐。   伊洛里直率的愉悦感染了狄法, 狄法皱起的眉头微不可察地松开了些,“你要做些什么?”   他走近了几步, 看伊洛里用黄油刀切下了厚厚一块黄油。   “鉴于橱柜里刚好有蘑菇和蒜, 所以我准备做煎牛排佐蘑菇酱,焦糖布丁,嗯, 还有热红酒。”   伊洛里笑着问狄法:“你有什么别的偏好吗?只要是不超出现有的食材范围,都可以提出来。或者你想要换一种肉排酱汁吗?”   在灰铸铁城堡中待了那么久,伊洛里没有发现狄法对哪一道菜有明显的偏好,不管是鲜嫩的炖小羊羔肉还是浓郁的奶油焗龙虾,狄法都反应平平,好像吃饭对他来说只是维持体征的一项任务,吃过了他就要立刻回去工作。   果不其然,狄法在沉默了一下后,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很好,一个不挑剔的食客,那事情就简单很多了。   伊洛里切好制作蘑菇酱要用到的蘑菇片和蒜后,先是加热了平底锅,再把黄油放到锅里,在黄油缓慢融化的过程中,另外拿了一个锅放到灶台上。   伊洛里以一种轻松的口吻问道:“对红酒了然于心的阁下,你推荐什么样的红酒做热红酒?”   他偶尔也会在外出就餐时跟朋友们小酌一杯,但要让他辨认出酒架上标签各不相同的酒都是些什么口味,他只能举手投降。   “我拿给你。”说罢,狄法离开了厨房,不一会儿就带着一瓶红酒回来,红艳得近乎深紫的酒液在水晶瓶里晃荡出波纹,细长的瓶颈两侧有一双展开的金色羽翼装饰。   “这个,会比较好。”   伊洛里看了一眼瓶身上面的标签名,天使之翼,不是很常见的牌子。可惜他不懂品酒,不然换作其他人,现在已经跳起来,痛心疾首地说用六十七年陈的“天使之翼”做热红酒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正想要接过,狄法却把酒瓶收了回去,自顾地用开瓶器起出了木塞。   “倒多少?”狄法问。   伊洛里反应过来,磕巴了,“啊、好,到锅壁的一半就好。”   大半瓶“天使之翼”完全倒入了铁锅中。   狄法合上了锅盖,他倒完了酒,就靠在厨房的门边,冰蓝眼眸透出幽暗的晦色。   看着狄法和厨房的搭配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他一丝不苟地站在门边,而厨房却杂乱无章,像一幅精致的油画被硬生生嵌进了凌乱的涂鸦里,格格不入得近乎荒诞。   伊洛里不由得笑了一笑,得到狄法不知什么情绪的一瞥,他就敛了笑意,专注于腌制肉排。   伊洛里的身高跟蓝血人专用的灶台不是很适配,用平底锅做酱汁还勉强能踮起脚来将就,但要煎出两份火候恰到好处的牛排,那就有些难度了。   伊洛里于是说:“我出去拿一下凳子,等红酒稍微冒出泡泡,你把已经切好的苹果块和肉桂棒放进锅里就可以离火了。”   “好。”狄法说。   才去拿垫脚的凳子的一会儿功夫,伊洛里回来就发现狄法已经完全接管了他的工作,正在把腌制好的牛排往平底锅里放,酱汁接触到烧热的锅底,滋地一声散发出诱人的焦香味。   狄法仗着高大的身形把他挡在灶台后,沙哑道:“已经差不多好了,你可以先洗澡,然后去餐桌旁坐着等。”   他不懂烹饪,但年少时的从军经历至少让他学会了野炊的技巧,知道怎么烤好一块红肉。   “还有布丁。”伊洛里抗议。没有一份完美甜点的晚餐不是一个合格的晚餐,红血人不能缺少糖分,就像蓝血人不能失去他们的理智一样。   “等会儿告诉我做法,你会得到它的。”狄法沙声说道,捏了一下伊洛里的手。然后,他如愿地看见伊洛里一步一顿地走出了厨房。   看着已经渐渐出现焦化层的肉排和洋葱,狄法在思考,城堡里要装修出一个适合红血人尺寸的新厨房,面粉和白糖都不可或缺,除此之外有什么魔法能够保护厨师不受刀割火燎的伤吗?   要完全理解红血人,为对方做出妥协,真是一件需要很多耐心的事情,但是狄法并不觉得自己会放弃做这件事。   如果在今天之前有谁告诉伊洛里,帝国的黄金大公会亲自下厨,伊洛里肯定会以一种看见了会说话的青蛙的眼神看着那人。   但现在,上天保佑,青蛙原来真的会说话啊。   伊洛里用汤匙挖开焦黑的表层焦糖,底下的布丁顷刻坍塌成一滩液体,棕色的糖浆和橙黄的布丁液黏黏嗒嗒地交融在一起,是完全失败了的作品。   狄法不着痕迹地敛下眸:“我没掌握好烤焦糖粒的火候。”   很平静的语调,但相处那么多天,伊洛里再迟钝也能听出来这跟狄法平时的说话语调不同,隐含了一种近似于沮丧和羞恼的意味。   狄法是真的很失望。   “哈哈。”伊洛里没忍住笑了出来,连忙摆手:“哦,请别误会,我不是嘲笑的意思。”   伊洛里舀起满满一勺黏糊的布丁液,吃了下去。   他满足地眯起眼睛,说:“很有天赋的卡斯德伊先生,调制的味道很好,我觉得很好吃,完全不输专业甜点师的手艺。”   狄法说:“你很得意。”   “很抱歉我不得不,”伊洛里依旧笑着,带着一丝俏皮,“知道吗,我其实每天都在期待你并没有太完美,要是哪里有一点小缺点就好了,这样我在面对你时,就不用时刻担心自己不是完美人类而被卫兵关进监狱。”   狄法还是平静的表情,语气不急不缓地说:“我并不是所谓的完美人类。”   “很高兴我能有幸知道这一点。”伊洛里举起高脚杯,里面盛了温热的红酒,“谢谢你愿意为我下厨。”   狄法轻轻地跟伊洛里碰了一下杯,这是并不贵族式的粗野行为,但他看着伊洛里,他知道自己愿意为对方做更多。   伊洛里喝下红酒,温热的酒液从喉咙暖到了胃里,稍微地熨平了他内心的沮丧和悲伤。   很高兴,在我们一起吃的第二十七次晚餐,我对你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在无可动摇的顽固性格之外,让我知道了你有不擅长、甚至笨拙的一面。   虽然这对伊洛里注定会离开的决定不会起什么动摇,但他知道,即使离开,他仍会记得这个忧郁又苦涩的、仍有所慰藉的晚上。   -----------   最后,格文矿场的爆炸事件被定性为外来者故意造成的恶性袭击事故。   格文矿场用了一周,把坍塌的矿井里的碎石都清理了出去,所有矿井也都用钢条再三加固了,确保石壁不会再轻易地破裂,同时增加了警卫的人数。   至于死难者,狄法给每个死难者的家属都发放了一笔抚恤金,抚恤金丰厚到是从未有过的金额数目,这在一定程度上抚慰了他们失去家人的悲哀心情。伤者则是每人在能得到免费医治之外,还有根据伤情不同而的补助金——一般意外事故,受伤的员工并不会得到来自老板的补助。   虽然事件的罪魁祸首还在调查中,但对于此次事件的死难者及其家属来说,需要他们处理的只剩下葬礼了。   伊洛里偶尔还会梦到躺满了床板、痛苦呻吟着的伤者们,但除此之外,他又重新投入到了顾问工作中,并且比先前更努力勤奋,更积极。   他想要帮狄法把那些损失的钱币都赚回来。    第43章   已经是八月份, 但是炎热似乎一点也没有侵袭到塔奥地区的中心地带,灰铸铁城堡依然被一种忧郁而浅淡的寒冷所笼罩。   这不只是因为塔奥平原位于北方,还因为一些有人称之为元素瘴气的因素的作用, 位于塔奥中心地区的灰铸铁城堡一年四季都被白色覆盖,冻土里只能长出一些耐寒而稀疏的植物。   伊洛里往手心呵了一口气, 活动一下僵硬的手指再继续写作, 笔尖与纸张的摩擦间发出沙沙声。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吗?   你们的来信我收到了。很抱歉我这么迟才能给你们回信,这是有原因的,我最近在忙于学校的一个研究项目, 需要短暂到其他城市出差,所以错过了你们的信件。请放心,不要认为我遇到了什么危险,事实上我过得很好,身体从来没有过的健康,体重甚至增加了些,朋友们见了都惊讶我气色健康得完全不像去年的我,所以不必担心我。   我必须要问,妈妈的偏头痛现在有缓解些吗?医生怎么说?今年的夏天很炎热, 报纸上说南方有好些人都因为这股热浪病倒了。如果可以,请爸爸尽量让妈妈留在室内, 吩咐仆人买些冰块回来,不要让她再外出奔波。】   伊洛里写到这里, 再三停笔, 写不下去了,墨水从笔尖滴落,在句子的最末端洇染开来。   他心知让父母留在室内是一个不可能的请求, 他们几乎是必然会顶着大太阳,走遍每一个车站和人流汹涌的十字路口,向来往的行人分发寻人启事。就连他自己,也做不到不去想索菲娅,即使是撒谎,他也没办法写出那么冰冷的句子。   伊洛里叹了一口气,扯过另一张信纸,从头开始重写,尽可能用委婉的语言让父母减少奔忙。   写完了信,伊洛里把信纸折起来塞进了信封,再点燃一根蜡烛,让融化的蜡油滴到封口上,成为一个简单的火漆。   他没有魔法墨水,也不敢用,因为那种墨水会记录下信件飞过的地点,这会暴露他现在在灰铸铁城堡的事实。所以他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先把信件寄到查纽卡大学,再让关系好的同事帮忙将它转寄给父母。   伊洛里拉了拉连接到佣人房的铃铛绳子。不一会儿,理查便出现在门口。他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晕,像是刚赢得了一场胜仗。   “教授,您有什么吩咐吗?”理查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伊洛里把贴好邮票的信件和邮费交给他,“你好啊,理查,一如既往地,请帮我把这封信投递到邮局。”   “好的,我立刻就去。”理查接过信,但还站着不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伊洛里。   “教授,你说得对,爱情的滋味确实比世上的一切都要甜蜜。”   伊洛里一听这个话,就知道理查接下来要谈论什么了,“让我大胆地猜测一下,所以,你和罗琳已经确定下结婚的日期了?”   “是的,终于——”理查揪着胸口的衣服,一脸幸福地说,“多谢教授你帮助我踏出这一步,不然我想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下定决心。”   伊洛里微笑着说:“我真为你们感到高兴。”   理查羞涩地笑了一下,眼中闪烁着热恋中的人才有的愚蠢热情,“教授,我们决定在秋天结婚,到那个时候,拜托你一定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伊洛里:“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会去参加。”   陷入爱情的人似乎看世界都是桃色的,见到孤单的人都想要给他们配个对。   “爵爷给我们这些仆人批准了这么多次的结婚请求,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决定娶——”理查说到一半,猛地咬住了舌头,懊恼得直抠手指。   “抱歉我得意忘形了,教授,请忘记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吧。”   “我不会乱嚼舌根,”伊洛里好笑地摇摇头,“但你最好小心点,我不认为阿尔管家会容许任何人非议这种事情。”   事实上,伊洛里相信如果海伍德听见理查说的话,肯定会阴沉着一张脸,严肃警告理查不要妄议主人的隐私——即使他自己也无比期待这座灰蓝色的城堡能有朝一日迎来一位温婉大方、美丽动人的女主人。   伊洛里对理查说:“去吧,继续你的工作,如果邮局有我的回信,记得帮我带回来。”   “我会仔细留意的。”理查向伊洛里行了一个礼,转身离开了。   伊洛里又回到桌子前,随手拿了一本书来看。狄法今天早上让他准备好,说大概十点时要去参加一个展览,然后就乘坐马车出去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展览,能让狄法重视到决定参加。   伊洛里看了几页书,有点心浮气躁看不下去,瞟了一眼挂钟,见时间差不多到了,他决定不等狄法派仆人来传唤他,而是先去外边等待。   尽管八月份气温暖和了一些,但同时也带来了潮湿至极的水汽,凉薄而潮湿的天气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抑住了所有人的呼吸,即使城堡的各个角落都点燃了驱湿的香草,伊洛里还是觉得有点发闷。   他往窗外看去,在庭院的一角有十多个工匠似的人在用机械吊钩搬运一块巨大无暇的白石石料,他们无声且高效地工作着,伊洛里看了许久,都看不出来他们准备修建什么样的建筑。   “教授,今天车夫不会来,理查要帮你送信,得等到后天。”   伊洛里转过身,不出意料地看见面无表情的海伍德。   对这位走路几乎不会发出任何脚步声的老人,伊洛里已经对他的突然出现习以为常,甚至很难再表现出惊讶。   “管家先生,”伊洛里的态度还是平和,解释道,“我在看庭院里的工人们工作。”   海伍德的表情没有波澜,说:“老爷要修建一个玻璃花房,这种吵闹预计将持续一个月。”   他看都不愿意看一眼那些浑身沾满灰尘的工人们一眼,语气僵硬得好像上发条才会发出声音的机器人。   沉默了一会儿后,海伍德兀地问:“教授,你结婚了吗?”   伊洛里讶异地看向他,“劳驾?”   这不是因为没有听清楚问题所以要确认的疑问,而是一种制止海伍德再问下去的委婉说法。   这太超过了,完全是粗鲁的。   海伍德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伊洛里的排斥,自顾地问下去:“还没有结婚的话,那么你有婚约在身吗?”   “不、不是……”   “有在与某位小姐往来吗?对某——”   伊洛里不得不打断了他,说:“阿尔先生,我认为这属于我的个人隐私,不必对任何人坦白。”   伊洛里稍微强硬起来,对这么无礼又冒犯的态度感到极不舒服。   他果然还是没办法跟海伍德友好相处。   海伍德不说话了。他很慢地捋了一下胡子,苍老的声音如同风吹过深谷般会有的粗粝,“老爷会娶一位品德、外表、言行都无可挑剔的贵族小姐为妻子。”   海伍德目不转睛地盯着伊洛里,幽深的眼眸吞噬所有光,“他会的。”   这下轮到伊洛里陷入哑然。   好半晌,伊洛里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地回答道:“我知道。”   他不想再站在这里被海伍德羞辱,走下楼梯,通过城堡侧门走到了庭院里。   狄法一向守时,伊洛里并没有等待多久,就听见了熟悉的狮鹫兽啼鸣,凉凉的空气凭空刮起一阵大风,华丽的马车缓缓降落到地面,金属的骨架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伊洛里看见了站在阳光中的那个人,狄法今天很少见地穿了一件绛红色的礼服,领口的刺绣繁复但不张扬,胸前别了一个镶嵌了翠榴石的白金胸针,双眸似寒星,整个人看上去矜贵又清冷。   狄法向伊洛里招了招手,等他向自己走来。   等伊洛里走近了,狄法仔细端详着他的脸,淡淡道:“你心情不好。”   伊洛里对他露出微笑,“并没有这回事,只是阳光太刺眼,所以我皱起了眉头。”   狄法没有反驳,他深邃的异眸仿佛看穿了这个拙劣的借口。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住伊洛里的手,拉进马车,说:“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出发去展览了。”   伊洛里:“你知道的,我是好奇心很重的人,我注意到阁下还没有告诉我,是什么展览让你如此重视。”   “寰宇博览会,你听说过吗?”狄法:“今年是这个博览会举办的第一届,来自世界各国的最先进精巧的机械都会在那里展出。”   他摩挲着伊洛里的卷发,很柔软却又永远会不听管教地恢复成蜷曲的模样,就跟它的主人一样。    第44章   伊洛里透过车窗, 看着底下波光粼粼的海面和繁忙的码头,问道:“我们会在白鲸岛停留多少天?我一直很想要看看现下流行的机械,或许它们中的某些款式将会成为帝国的未来。”   作为帝国第一大岛屿城市, 白鲸岛城从资源匮乏的小岛屿发迹,一步步成长为世界性的商贸中心之一, 这座城市与生俱来一种开豁包容的气度, 大敞着港口欢迎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入港, 同时也欢迎不同国家、不同肤色、甚至不同种族的生物入境。   于是那座岛屿城市便形成了一种很奇特的景观,那就是种族大交汇——平日里在人类帝国中难得一见的水精灵、花仙子、地精,甚至互为世仇的兽人和大脚怪都扎堆出现。   用来做宣言汇聚了全世界的能工巧匠之作的寰宇博览会的第一届主办方城市, 可以说是最恰当不过的选择。   狄法:“大概三天,如果你想要延长也可以。”   三天的停休,待处理的事务能堆积到半人高的高度,伊洛里稍微想了一下那极有可能会出现的惨烈场景,打了个冷战,说:“不,三天就足够了,我可不想面对一堆处理不完的文书,那会让我累到昏倒的。”   狄法没有出声, 只是静静看着伊洛里兴致勃勃地罗列出他想要参观的展厅。   马车飞越了滚滚奔流入海的朗姆江,最后在一个可称宏伟的码头上停下, 数以千吨记的货物堆叠在码头一角,庞然的金属塔吊一字排开, 矗立在港口两侧, 码头工人正在从停泊的一条条商船上搬运货物,运货的角牛车交织不息,等待登船的焦躁不安的人拥挤在岸边。   数艘黑色的舰船停泊在海面上, 象征至高皇权的双熊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甲板上站着海蓝色制服的海员。   狄法走下马车,面对着舰船,说:“这就是我们要乘坐的舰船,海洋中潜伏着长触手的海怪,同一时间有大量的人要穿越永恒海峡的话会惊动它们,为了解决这一问题,皇帝陛下专门派人建造了这些用以穿越海峡前往白鲸岛的舰船。”   “只有这些船上的舰炮和坚固的魔法屏障,才足以应付海怪们的侵扰,比乘坐马车更安全。”狄法低沉的声音在伊洛里上边响起,说道:“当船队驶过永恒海峡后,就会到达白鲸岛城,这不会是一段太漫长的路途。”   周围都是要登船前往白鲸岛的喧闹人群。   伊洛里仰起头,看向眼前巨大的钢铁巨兽,这几乎是让人惊叹的、难以置信的造物,魔法可以制造出水、冰雹和闪电,但是这些怪兽毫无疑问的是属于科技的力量,如此狰狞又可怖。   方才狄法的马车降落在地面上的时候,就引起了人群中一阵躁动。伊洛里感觉到众人投向他们的视线几乎让他的皮肤感到刺痛,这让习惯于低调的红血人感觉很是不适。   一个外表浮夸的贵族走了过来。他近乎谄媚地向狄法行礼,并问好:“公爵阁下,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你也会跟我们一同搭乘前往白鲸岛的船吗。”   他欣喜地发现不知道是哪阵风把这位极少出现在人前的公爵大人吹来了,对于公认的坐拥巨量财富的黄金公爵,他抓住机会就要上前讨好。   狄法自矜地点了点头,无视了对方语气中显然的讨好和谄媚。   此时,人群变得更加躁动,一个人指着天上大声喊着:“皇帝陛下来了!”   一列由狮鹫拉动的车队从天上降落下来,最大的马车上插着镶嵌着金边的双熊旗帜,在车队落地的一刻,站在车辙上的人吹响号角。   伊洛里连忙低下头,他悄悄地往周围看,其他的人也都跟他一样朝皇帝的马车行礼,除了狄法——名义的地位上只比皇帝低一等的公爵,按照礼节来说,他只需要行注目礼。   仆人们打开马车的门。   爱德华三世从马车里跨了出来,在小公主夏洛蒂的搀扶下,他显得佝偻又瘦小,他已经一百零九岁了,就算是按照蓝血人的最高一百五十岁寿命来说,他也已经是个年迈老朽的皇帝。   “狄法,你来得可真早呀。”爱德华皇帝脸上挂着笑容,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点让人不舒服的东西,“你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参观科技展了吗?”   夏洛蒂看见狄法就羞红了脸颊,柔声说:“狄法大人,你、你好。”   狄法行礼道:“皇帝陛下,公主殿下,你们身体还安康吗?”   皇帝的到来让人们陷入了激动,但是还不至于说疯狂到要冲上来。伊洛里也没听狄法说参加这次的展会会见到皇帝,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皇帝,他的心情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复杂。   “皇帝陛下,公主殿下,公爵大人,我是司各脱·西奥多,来自帝国海军的破浪军团的第一舰队队长,很荣幸能够执行这次护航任务。”这位海军少将司各脱穿着板正的蓝色军服,六十多岁,头发都一丝不苟地梳起来,用发胶固定,由于常年在海上受风吹日晒,皮肤被晒得黝黑,反衬得一双浅灰色的眼睛格外引人注目。   他说完,往旁边走了一步,让开了位置,露出来身后复古打扮,甚至还庄重地戴上了假发的白鲸岛城市长。   “尊贵的皇帝陛下,我是白鲸岛城的市长,邓肯·贾斯丁。这次展览全程我都会在你们旁边,担任起导游的角色,尽力为你们讲解任何……”邓肯接连吞咽了好几下唾沫,才掐着嗓子说出来最后的话,“任何事。”   邓肯·贾斯丁汗如雨下,肉眼可见的面色通红,出汗量即使在这么燥热的天气也多得不正常。   伊洛里看着他,都担心这个可怜人会被自己脖子上花哨的拉夫领勒得窒息,或者在这么闷热的天气中暑晕倒。   夏洛蒂羞红着脸在爱德华三世的耳际低声说了几句话。   面对最爱的小女儿,爱德华三世苍老的脸上挤出一个慈爱的笑容,说:“夏洛蒂,你说的对,这样的天气对我这个老人来说属实是不合时宜的。”   他转头对邓肯说:“市长,我们上船吧,夏洛蒂非常想要知道更多有关科技展和白鲸岛的新奇事物。”   邓肯紧张得忍不住扯了扯紧绷的衣领。   如同早已经经过排练一样,站在后边的士兵们踏步,迅速往两侧散开,分出一条过道,伊洛里跟在狄法身后,走向了最大的那一艘舰船。   舰船的设计理念显然跟尽量确保乘客舒适的轮船南辕北辙,甲板上摆放满了炮台和钢制炮弹,表面都擦得锃亮。   伊洛里看见栏杆上刻满了魔法阵,除了腥湿的海风之外,他还闻到了一丝很细微的火药味。   “船上的火炮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一般情况下是不会需要开火的。”狄法低沉的声音在伊洛里上边响起,说道:“只是不要太过靠近桅杆,虽然有屏障,但屏障并不是绝对安全的。”   他按了一下伊洛里的肩膀,没有什么含义,只是纯粹的一个安抚动作。   伊洛里稍微仰起头,一如既往地看不清狄法的表情:“我没想到皇帝也会参加展览会,看起来这个展览会比我想象中要更受欢迎得多。”   狄法皱着眉,说:“皇帝陛下是这次开幕式的剪彩嘉宾,我应该一早就告诉你的,不过我原本以为我们不会遇到他。”   伊洛里看出了狄法的烦躁,皇帝陛下从来都不喜欢卡斯德伊家族,哪怕卡斯德伊家族的领地已经是在远离王城的最北端。这是公开的秘密。   他踮起脚尖,几乎是贴在狄法的耳边,说:“让我们往积极的方面想,皇帝陛下可能也一点都不想遇到我们,这样一想,皇帝陛下反而是更加倒霉的一方呢。”   他一说完,就听见狄法低哑的笑声。   ----   船上有单独的房间供旅客休息,窗子很大,像是一个画框把一片海给框住了,伊洛里看着眼前的海景,阳光下的海洋反射着光芒,璀璨得像是一大片宝石矿。   伊洛里用一种轻松的语调,跟坐在右手侧的狄法说道:“我还真没想到要参加你说的展览得乘船跨越大海,好在我还挺喜欢大海的蓝色,并且一点也不讨厌船舶。”   狄法露出一丝微笑,说:“希望你不会那么快改变想法。”   “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伊洛里的话就被一根根狰狞的紫红色触手给打断,无数的触手从海水里伸出,暴戾地拍上舰船的魔法屏障。   啪——   啪啪啪——   海怪的触手砸到魔法屏障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疯狂地攻击起那一层透明的屏障。   伊洛里几乎能看清触手上的一排排细小洁白的利齿,他震惊地说:“怎么回事,这、这是很常见的吗!”   狄法低声地笑了:“别担心,这就是我们搭乘军舰渡海的原因。等我们驶进白鲸岛的海域,它们就会潜进海里的了。”   一场暴雨毫无迹象地落下来,那些触手就像是收到了某个讯号一样迅速地落入海水中,激荡起一股股浩大的水花。   伊洛里又吃一惊,“这又是发生什么了——?”   狄法揽住他的腰,安抚道:“这不是什么雨水,而是鲸鱼喷出的喷泉,你看远处那道白色的水幕,鲸鱼就在那里。”   伊洛里的视野中,不远处一道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水幕凭空在海面升起,如同守护海岛的卫士,将葱茏的岛屿挡在水幕后,随后,一条硕大无朋的鲸鱼浮出水面,尾巴拍打出激越的浪花,水幕就是从它头顶上的气孔喷出来的。   狄法:“当看到这个水幕,你就会知道一件事——我们到白鲸岛了。”   正说着,漆黑的舰船坚定地驶入水幕,就像一柄利刃一般划破了水幕,顷刻间瓢泼的海水从天而下,一些躲闪不及的人被淋了一身,尖叫着在甲板上奔跑。   舰船冲过水幕下一秒,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景象更出人意表。   千艘、不,万艘大船在往港口进发,白色的浪花溅在船舷上,船首势不可挡地破开波澜。   伊洛里确信自己看见了悬挂着兽人帝国旗帜的船只上走过好几个上身赤裸、只在腰间围了一块布的青牛兽人——兽人们普遍身上长有皮毛,肌肉发达、体质耐寒,再加上本国轻工业不发达,所以着装也偏向简单狂野。   一个海员从门外进来,他的帽子被水淋湿了些,“公爵大人,舰船即将靠岸,请做好下船准备。”    第45章   偌大的白鲸岛已经出现在海上的另一侧, 岛屿上多为白色的建筑,极具风情的建筑群散落在金黄色的阳光之下。   白鲸岛上最高大的建筑物是一座由钢铁打造而成的雕塑——这是白鲸岛的标志性建筑物,一座名为“未来”的雕塑。巨大的男人雕塑呈现一个张开怀抱的姿势, 仿佛在欢迎着整个世界的到来。   伊洛里喃喃自语:“这就是帝国的‘未来’吗。”   狄法看了一眼伊洛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舰船缓缓靠近白鲸岛的最大码头, 海员摇动着机关, 把船锚坠进海水, 就像是往一锅滚油中滴入冷水,白鲸岛码头上的人们喊着国王陛下,拥挤着争相想要一睹国王的英姿。   “呵, 真是热情的民众,夏洛蒂,你看大家有多么欢迎我们。”爱德华三世往下看着沸腾的人群,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声。   夏洛蒂小声说着话,目光却一直落在第二层甲板上的狄法身上:“爸爸,等一下狄法大人会跟我们一起参观吗?”   “夏洛蒂,还记得我怎么教你的吗,矜持,”爱德华三世拍了拍夏洛蒂的手背, “还有耐心,如果一个果子属于你, 那就总会落到你的口袋里。”   虽然他很想告诉夏洛蒂,卡斯德伊家族的人绝不属于会落到他们口袋里的果子, 不是他们的臣子, 更不会是他们的仆人,但面对自己宠爱的小女儿,他还是流露出少有的慈祥。   ---------   插着双熊旗帜的马车停在寰宇博览会的展馆前——这是一个近似于球体的封闭式场馆, 全由钢铁和玻璃结构构成。   国王的御驾的出现吸引住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景像是一下子被按下了暂停键,人们充满敬畏地注视着那辆紫金马车。   铺设的红地毯一路滚入展馆正门,邓肯市长殷勤地上前打开紫金马车的车门。   “呵呵,人可真多啊,我好久没见到过这么热闹的场景了。”爱德华三世踩着脚踏下车,眼角的皱纹都皱在一起。   “那是因为臣民们都翘首以盼陛下的到来。”邓肯适时恭维,小心翼翼地搀扶住老皇帝。   这样一来,随后下马车的夏洛蒂公主就无男伴同行了。   “狄法大人。”公主小小声地喊了一声,娇滴滴的,在这炎热的夏天听得人如同浸入了一掬清冽的泉水,沁人心脾。   刚从后面那辆马车出来的狄法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听见夏洛蒂又低低地唤他,带白色长手套的手就停在马车的阴影里,等待着他。   狄法踱上前,扶住了那只从马车里伸出来的柔美纤细的手。   “公主殿下,小心脚下。”狄法淡淡地说着,保持了一种疏远的距离感。   “谢谢,您可真好人。”夏洛蒂顺势挽住了狄法的手臂,脸上露出一种近似于小女孩情态的陶醉神情。   所有人都沉醉在皇室的风度和尊荣之中,无暇去关注一个混在伯爵和侯爵中的小小红血人。   伊洛里跟随众人的步伐走入博览会场馆,尽力让自己的视线保持在狄法高挺的背影上,而不是周遭人的视线,这让他起码有种安全感,不用去想自己正暴露在万众瞩目之下。   高高的玻璃穹顶下,年迈的国王用苍老的声音主持着博览会的开幕式演讲。   爱德华三世:“今天将是帝国的未来又翻开新一页篇章的起点,毫无疑问,科技已经开始在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里生根发芽,感谢所有科技工作者的辛勤工作,我们将能在这里看见迷人的科技……”   台下的伊洛里一边听着一边视线飘向狄法,他很难不注意到坐在台上的狄法和他身旁的夏洛蒂公主,狄法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表情冷漠又不近人情,而夏洛蒂却不时望向他,即使她尽可能地保持端庄,但眼里的仰慕情感却是很难掩饰。   小王女今年已经35岁了,却还没有出嫁,就算是以蓝血人的寿命标准来看待,也算老姑娘了,人们都猜测她是不是要学她被戏称为“童贞女王”的姑姑一样终身不嫁。   但现在看到这一幕,伊洛里是知道了,小王女不是不想出嫁,只是已经心有所属,不想把自己的终身幸福将就于任何一位陌生的贵族青年。   爱德华三世的苍老声音在演讲:“魔法不再是这里的主题,至少此时此刻不是,我们要将目光投向帝国的未来,现在的这一时刻是属于科技的,是属于这些锃光瓦亮的金属和玻璃……”   与此同时,参观者正络绎不绝地涌进大门,一个不协调的声音尖锐地响了起来。   在展馆大门的前方,成群结队地走来一群身披绣了代表魔法的魔力回环符号或炼金术符号的旗帜的人,他们手里举着牌子,怒不可遏地呐喊。   “科技是恶魔的造物!”   “我们不需要邪恶的力量,只有神赐予的魔法才能引领我们!”   骑警挡在这群人面前,阻止了这群人继续前进——   脸红脖子粗的警长愤怒地吼道:“嘿,你们不允许在这里集会,带上你们的破烂滚开!”   “滚!你们这些该死的地痞流氓!”警棍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为首的一个光头身上,光头发出凄厉的哀嚎,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骑警们像是抓到了击溃的中心点,在一声尖鸣的哨音命令下开始冲锋。   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游行抗议的人顷刻作鸟兽散,骑警在独角兽背上挥动警棍,警棍所过之处都是一片哀嚎的人。   展会内,爱德华三世的演讲已经接近尾声。   衣着华丽的老人举起一只手,沙哑地说道:“诸君,我很开心我们将在这里见证‘未来’,未来属于帝国,荣耀归于帝国。”   台下的听众齐齐站起身,热烈地鼓起掌来。   等到掌声逐渐减弱到消失,台上已经没有爱德华国王和其他人的身影,连狄法也不在——他们会在邓肯的导游下参观一部分的展示厅。   伊洛里揉了揉耳朵,他看了一眼被人群簇拥着走远的贵族们。显然两个人一起看展的计划已经无法成立。   伊洛里移开视线,望向不同展厅上方悬挂的牌子,上面分别写了工程类、家务类、交通类等分类,以此来区别不同类别的展厅。   伊洛里摸出下船前做好的计划表,决定从最近的统计类目看起。虽然跟一开始预想的跟狄法一起看展的计划不一样,但只有他一个人看展也不错,至少不会暴露在别人的视线里,行动也更为自由。   这时候红血人相对娇小的身形就有优势了。   伊洛里很顺利地穿梭在往来的绅士淑女中,而不会失礼地撞到他们。   全玻璃的天花板提供了极好的采光,展览出来的机械连一颗上边的螺丝钉都看得清楚。   统计类展区展示的都是一些可以用在计算相关事务上的科技结晶。   “看过来哼!”一个脚上穿着大得过分的木鞋的妖精发明家在向众人展示自己的作品,“本世纪最天才的发明,还在为自己的财务乱成一锅粥而焦头烂额,为乱七八糟的报税头疼吗,那你需要一个‘智慧的帮手’来帮你把这些东西都扫除干净。”   妖精发明家一边走,脚上的鞋子就一边发出重重的哒哒声,小尖耳朵贴在脑袋两旁,像是假的玩具一样。   而被他称为“智慧帮手”的机器四角见方,跟普通的铁箱子不同的是,它的一面铁板被切割下来,内部的齿轮结构都暴露在人前,最顶上有一个开口,而底下则连接了一个有很多数字按键的仪表盘。   妖精发明家拿过仪表盘,噼里啪啦地按了好几个数字,然后“帮手”就像是吃到了燃料的小怪兽,内部齿轮呼呼呼地飞速轮转起来,不一会儿开口就吐出一张印满公式和计算结果的纸。   “请看!”   妖精发明家眼尖地瞥见想从人群中挤出来的伊洛里,将纸往他胸口一拍,“人类老爷看哼,切切实实的运算,没有任何水分,连一个符号都没有出错。”   “啊?”伊洛里稀里糊涂被塞了一张纸,还没回过神,后面的人群忽地骚乱起来,一个人的肩膀撞到他的头,直接将他撞到另一个展位。   “嗳哟!”   跟伊洛里心里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一个粗噶的男声。   “小心点小孩!瞎撞什么,找你爸妈去!”黑脸的蓝血人工厂主狠狠推了伊洛里一把,又转身跟一个外表很华美、妩媚的狐兽人争论起自己产品的质量。   “人类、别扯谎,这样的机器要价太高了。”狐兽人喉咙里发出咕哝声,毛绒尖耳朵一抖一抖的。   他们正围绕着一台怪模怪样的机器进行争论。   伊洛里被那么一推,整个人往后倒,一屁股坐到了展厅中央的大莲花池的边缘。   “让开、咕噜,小不点,咕噜、咕噜,你坐到汩汩了。”一个像是含着一口水在讲话的中性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什么戳了他的背。   伊洛里忙起身:“不好意思。”   转头看见是一个水精灵,它眼睛是透明的,玻璃珠子似的,身上长出了七八条水柱化成的触手。    第46章   水精灵从池中爬出来, 越来越高,一个高大的水人成型了。它流动的眼睛往四周看,嘟嘟囔囔道:“咕噜、咕噜, 汩汩要走了。”   比两个人还要高的水精灵直直地走向伊洛里,在水精灵穿过他的一刻, 伊洛里感觉到口鼻都被灌了水, 眼前一阵窒息带来的发黑。   伊洛里捂住口鼻迫不及待地往旁边的方向躲, 但下一秒,他陷入了一团香气四溢的“云雾”中。   “哦呀,小可爱, 你迷路了吗,怎么迷到我的怀里来了?”一个轻佻的呵笑声在伊洛里头顶上柔柔地响起。   伊洛里抬头,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嘴唇丰满,唇边特意点了一颗棕色的小痣,酒红色的长发,梳成一个极高的发髻,插满了由鸟羽、宝石和蕾丝做成的头饰。   与此同时,她的裙撑轮廓明显比一般的女士大, 以此来支撑起更多层的衬裙,让裙子始终保持圆挺的形状。   伊洛里登时脸红了, 自己竟然鲁莽地撞入了一位女士的怀中,他急忙一边后退一边道歉:“不好意思, 我并非想要冒犯您, 我刚才光顾着躲开水精灵没注意这里有人。”   娜拉·克利福德半开绣扇,挡住了自己的一半嘴唇,“没关系, 一个小小的拥抱可算不上什么冒犯。”   她笑眯眯地看着伊洛里,又问了一遍:“你想要去往哪个展厅,或许我能够帮你找到正确的方向呢。”   浓重的脂粉香水味飘向伊洛里,伊洛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为什么要躲开,难道我长得很吓人吗?”娜拉问,言笑晏晏地往前走了两步,直逼得伊洛里发窘地停下来。   伊洛里一般很少会对初次见面的人感到不安全和紧绷,狄法算极罕见的一个,现下这个艳光逼人、强势得如同女王的女性蓝血人也勉强算一个。   伊洛里脱口而出:“这位小姐,我想我还没厚脸皮到麻烦一位并不熟识的女性帮我带路。”   这样说话的语气和方式显然是失礼的,但伊洛里急于脱身,也没办法计较是不是失言了。   娜拉却是呵呵一笑,眼神很有侵略性地锁在伊洛里的脸上,说:“但是直到刚才,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吗?”   “这……”伊洛里卡壳了。   娜拉的红唇微扬,她优雅地向伊洛里伸出手,等待着他的吻手礼。   娜拉由衷地喟叹道:“被人当成年轻小姐的感觉真不错,但小可爱,你要称呼我为娜拉夫人哦。”   红发贵妇咯咯一笑,伊洛里登时就明白了,她是在戏弄自己。   伊洛里稍微一迟疑,便听到一个弱声弱气的控诉传来,“夫人,这个男人不懂礼仪。”   “嘘……丹尼尔,我说过你要对人更有礼貌些。”娜拉扭过脸对身边人说。   伊洛里这才注意到红发贵妇是挽着一个男伴的,男伴长得秀丽,唇红齿白的美少年模样,似乎是为了遮掩气色不佳的问题而往脸上抹了厚厚一层脂粉,五官是出色的,只是实在太单薄瘦削,身高只到贵妇的肩膀,所以存在感完全被掩盖了过去。   当看见他标志性的卷曲的头发和鲜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的嘴唇时,伊洛里讶异地眨了眨眼睛,这美少年跟他一样是红血人。   丹尼尔被娜拉训斥了,恨恨地瞪了一眼伊洛里,瞪得伊洛里莫名其妙。   “亲爱的,我在等待着。”娜拉再度伸了伸手,黑色蕾丝手套下的皮肤若隐若现。   如果一位绅士拒绝了一位淑女伸过来的手,那将被别人认为是粗鲁且不解风情,并且会让那位淑女陷入尴尬的境地。   尽管对面人的态度实在轻佻,令人不舒服,但伊洛里还是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使一位女士蒙羞。   “您好,夫人。”他勉强握了握她的手,要松开的时候却被娜拉捏住了。   娜拉轻轻地挠了挠伊洛里的手掌心,眉目风情流转,“我是娜拉·克利福德,红玫瑰庄园的主人,大部分人称我为——”   “克利福德子爵,日安。”   伊洛里的右肩膀往下一沉,他下意识收回手,抬头看见狄法冷峻的脸庞。   本应挽住夏洛蒂公主,跟其他蓝血贵族交际的狄法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了这里。   狄法面无表情地扫伊洛里一眼,伊洛里不知道是怎么了,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心脏又麻又刺痛。   他莫名觉得心虚。   “狄法公爵。”娜拉讶异地挑起眉,画得纤美的眉毛令人想到画报中做出惊讶反应的画报女郎。   不过下一秒她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收敛起来。   女子爵掀起裙摆一角,优雅至极地欠身行礼,“向阁下您问安。”   她身边的丹尼尔也连忙鞠躬。   狄法看见丹尼尔那双浅绿色的眼睛,里面习惯性地流露出一种讨好的黏腻感,如想要贴上身的寄生虫。   与伊洛里有三分相似的脸,却笑得媚俗。   ……刺眼。   狄法俯下身,在伊洛里耳边沉声道:“妖精们运来了一个奇特的鉴定仪器,据说可以测出一件物品的制作年代。”   伊洛里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这对考古学和史学都将是一个巨大的福音。”   伊洛里下意识想走,但才刚迈出一步,又迟疑地停下来,目光在狄法与娜拉之间逡巡。   狄法明显跟这位女子爵认识,两个蓝血贵族或许需要一场简短的聊天,他不能在这种时候离开。   狄法却是抚住他的后背,鼓励似地推了推他,“他们正在工程类的展厅里演示鉴定仪器的用法,我们现在过去刚好。”   狄法自然地带走伊洛里,甚至没有跟娜拉表面寒暄一下。   等两人走远后,丹尼尔忿忿地抱怨道:“这就是那个阴翳高傲的黄金公爵吗,真如传闻那般令人讨厌。”   “哦,怎么说?”娜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还在想着刚才撞入自己怀中的红血青年。   双眸真是碧绿如生长了绿藻的海水,澄澈得一眼能望到底,望见底下纯粹的灵魂——太像记忆里的那个他了。   丹尼尔没注意娜拉的反应,他第一次被人用看垃圾的眼神看待,不管对方的身份究竟有多高贵,他都觉得难以忍受,自顾自地说下去:“黄金公爵明显故意无视了夫人您,这可真粗鲁。”   他还没有说完,娜拉的扇子扇上他的嘴巴。   “啊!”丹尼尔吃痛,下意识捂住了嘴,就听见娜拉的声音。   “你是骂他呢,还是骂我?我可比不上狄法大人的出身和权势一分,往后我冷落了你,是不是我也要成了你嘴里的消遣?”   娜拉笑得柔媚,但说出来的话却像刀片,切割丹尼尔的自尊,切得七零八落。   丹尼尔脸色煞白,眼泪都流出来了,捂着嘴呐呐地说:“不,不敢。我错了,夫人,我、对不起,呜。”   他的心脏都像是被烧红的炭火灼烧,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   “好啦,稍微哭一下就要停下来了,好不容易出来,可得要玩得尽兴才是。”娜拉却是换上了平日里的温柔语气,轻轻地抚过丹尼尔发红的嘴角。   “夫人……”丹尼尔哽噎着擦眼泪。   “我在。”娜拉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乖,重新挽住我的手。”   转身前,娜拉深深地看了人群中格外显眼的狄法和伊洛里一眼,看见狄法按了一下伊洛里的后颈,她的眼神暗了一暗,情绪复杂得难以读懂。   伊洛里觉得狄法刚刚按自己的后颈的力度有点大,按过的地方隐隐泛疼。   并且他从统计类展厅离开后,走了这么一段路一直保持沉默,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伊洛里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糟糕,狄法不会是误会了他刚才在跟人搭讪吧?   “刚才、我是在……”伊洛里正想解释自己是不小心撞到了娜拉,跟三心二意没有半点关系,便听见狄法低醇的嗓音。   “娜拉·克利福德——她一直喜欢长着绿色眼睛的红血男子,因为她的第一位爱人也是这种长相,为了豢养自己四处搜集来的男宠,她甚至专门在自己的庄园里修建了一幢宅邸用来安置他们。”   狄法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伊洛里,“答应我,如果她邀请你去她的庄园,不管多觉得过意不去,你也要拒绝。”   “什么?”伊洛里哑然,脑子嗡地一声炸响,都跟不上狄法说的话。   “他们”是什么意思?刚才那位女子爵豢养了很多情人的意思吗?   “等一下,我不理解。”   狄法不管,一锤定音:“我就当你答应了。”   在极度困惑之下,伊洛里稀里糊涂地签订了“绝不再单独跟娜拉·克利福德说话”的契约,得到合同主张方的一个笑,冰川消弭。   看着摸不着头脑的伊洛里,狄法眸色深沉极了,他永远不会告诉他,自己刚才在看见娜拉试图抚摸他的脸时,心里出现了多么冷酷的想法。    第47章   狄法护着伊洛里走过人群, 矮小的红血人会被推来搡去,但没有人会不长眼地惹一个高大又身份显赫的蓝血人,所有人都乖乖地让出了一条路。   伊洛里仰起头看向狄法, 只能看到狄法冷漠的侧脸。   对他来说,狄法搭在他脖颈上的手, 比起可怖, 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一种保护。   ————   夏洛蒂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完全没了看机器的心思。   爱德华三世注意到夏洛蒂的情绪低落,沙哑地问:“夏洛蒂,你怎么一脸闷闷不乐, 这不是你最想要看的家务类机器吗?”   夏洛蒂沮丧地说:“爸爸,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而且,我想这不是狄法大人想看的机器。”   爱德华三世宽慰似地拍了拍夏洛蒂的手背,说:“累了的话,我们看完这一个展厅就去休息吧。”   夏洛蒂怯声怯气地说:“爸爸,我们等一下能去工程类展厅看一下吗?”   “好吧,我可爱的夏洛蒂,你知道爸爸是永远无法拒绝你的请求的。”爱德华三世说完, 嘴角不自觉地压低了一下。   邓肯市长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说着。   ……   黄铜制的鉴定仪器亮了又暗下来,顶端红宝石映出来的红色的光照在伊洛里的脸上, 又消失。   伊洛里看着机器弹出来一个数字,220年。   原本激动的情绪一下子冷却下来。   “可惜了, 年代误差有点太大, 超过了五十年,并且只能判断在正常状态下单一材质的古代文物的老化程度,这在复杂的考古研究中只能起一个辅助的作用……”伊洛里不无可惜地说着鉴定仪器可以改进的方向。   狄法敛下眼, 看着认真观察着机器的伊洛里,他知道自己心里此时此刻燃烧着一种什么感受。   如果他现在把这种感受告诉伊洛里的话,一定会把这个性格内敛敏感的红血人吓得面无血色吧。   有时候他都好奇,到底为什么伊洛里轻而易举地就能牵动他的诅咒,就是因为喜欢吗,他承认他喜欢伊洛里,喜欢生机盎然的浓绿色眼睛,喜欢对方柔软的卷发,基本上,他喜欢对方的一切。   但仅仅是喜欢,就能够阐明他血管里涌动的贪婪欲望吗?   他看到伊洛里被人撞来撞去的时候,看到伊洛里慌乱地应对着别人的调戏,他几乎难以抑制地想要把对方带到自己身边严密地保护起来,控制起来,明明知道自己在被狂热的诅咒支配着行动,他却无法停下这种欲望。   伊洛里皱着脸,嘟嘟囔囔地纠结道:“虽然这个机器误差大了点,但是如果把它改造一下,应该能把精准度再往上提高一个量级,可是有点贵呀,要不要买好呢?”   狄法正想说什么,夏洛蒂娇柔的女声插了进来:“狄法大人,这是什么有趣的机器?”   夏洛蒂挽着爱德华三世的手臂,站在机器的旁边,一脸天真无邪的好奇:“我们已经逛完家务类展厅了,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机器,所以我想狄法大人喜欢的工程类机器应该会更加有趣。”   狄法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说:“公主殿下,你怎么……”   他们正说话间,谁也没注意到从远处走来的一列怪异的参观团。   带着尖顶帽的魔法学徒们全都眼高于顶,像是根本看不见站在道路中的他们一样,直直地撞来。   “当心。”狄法拉了伊洛里一下。   伊洛里转过身,看见队伍最首一个戴面具的魔法学徒,他发出一个令人极不舒服的嗤笑声,下一刻手里抛出来了一个绿油油的东西。   在空中,那东西解体四散,内里最核心的物质猝不及防地闯入伊洛里的视网膜。   伊洛里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向着狄法扑了过去。   磅——   藏在魔法藤蔓里的炸弹猛地炸响,如同一个混乱的播放键按下,伊洛里身上一疼,倒在狄法的怀里。   伊洛里的瞳孔紧缩,他背部很疼,可能出现了严重的裂伤,感觉到背上流淌的腥红液体浸没了自己的衣裳和指尖。   血液太多了,从旁人被炸断了的手臂、后背裂开的伤口、从耳朵汩汩流出来。   邓肯惊慌失措地大声疾呼:“有刺客,护卫!护卫!”他恰好不在爆炸的范围,所以躲过一劫,但是他要是让这些大人物在他的地盘上出了事,他也就离死不远了。   夏洛蒂看着满地的血,喉咙痉挛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一部分护卫把权贵们围住向后方撤退掩护,而另一部分护卫冲向伪装成魔法学徒的暗杀者。   带面具的魔法学徒举起手,沙哑而扭曲的声音说道:“杀掉爱德华三世、杀掉狄法·卡斯德伊、杀掉所有支持变革的背神罪人,用他们的血取悦神明。兄弟姐妹们,不要畏惧死亡,这是光荣的事业,最高的牺牲。”   占星会的狂信徒全部掀开了乔装的衣衫,露出纹在手臂上的魔法阵,魔法阵的光芒大作。   护卫认出了魔法阵,倒吸一口凉气,大喊道:“妈的,那是变形术!快把他们都杀了!”   被列为黑魔法的变形术,能够让施法者变化成其他形态,获得超越原本**的力量,但往往这种变形术都伴随着极大的风险,一旦完成了变形,有很大概率无法恢复到原本的形态。   “蜘蛛女神伊莉丝呀,我们祈求你——”   魔法学徒高举双手,吟诵着禁忌的咒语:“赐我尖爪吧,我要用来撕裂寇仇的皮肉。赐我利齿吧,我要用来咬断宿敌的咽喉。”   伴随着咒语,乌黑的鲜血从他们的皮肤里渗了出来,血流经过的每一寸皮肉和骨头都剧烈地发生变形。   一头头凶悍的巨狼出现在众人的面前,魔法学徒化成的半人狼冲向护卫,扑倒了一个惊恐的护卫,锋利的獠牙咬上男人脆弱的咽喉,令人牙酸的嘎嘣一声,脖子断了,蓝色的血从动脉飚出来。   混乱的另一侧,护卫低声又快速地说:“公爵大人,我们会护送你离开这里,请跟我们走。”   狄法一点也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语,他紧紧抱着伊洛里,鼻息间全是伊洛里的血味,浓厚又尖锐地刺疼着他的神经。   狄法抬起眼,阴翳地看向已经化为狼形的刺杀者,然后举起了手,他食指上的卡斯德伊之戒发出了明蓝的光芒。   他还没有让这些人见识到地狱,为什么要走?   护卫恐慌地看着半人狼的利爪朝着他的脸劈下来,他的力气已经耗光,抵抗不了任何的进攻。   “神明将与占星会永——”   最后一个“存”字还没有说出来,人狼的嘴巴突然被一根长矛捅成深黑的血洞。   精铁制的长矛从他的后颅脑穿出来,穿透头骨,挤碎脑浆,将他钉死在展柜上,血液涂满机械,成一个大写的“人”。   腥臭的血喷溅到护卫的脸上,他大脑一片空白。   而握住长矛的人,不,那不能被称为人——那是一具死寂的尸体,肌肉粘附在骨头上,被青灰色的皮肤缠裹,干瘪到能看出来一丝丝的肌肉肌理,像没有理智的野兽一样,尸体的眼睛深凹下去,本应是眼白的部分完全被深黑占据。   这是什么东西?   他惊恐地看见自己身边的地面凭空出现了一个接一个黑色的魔法阵,皮肤苍白的不死人军队从中爬了出来。   戴在食指上的卡斯德伊之戒寒冷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冰寒的铁环冻得皮肤都凝结出了冰晶,但狄法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他面无表情地低声道:“……我命令,戒指中的灵魂,携着血与肉,善战和暴虐,不死者的威吓,应允戒约前来。”   卡斯德伊之戒拘禁着死在战场上的敌人,这是一代代卡斯德伊家主从战场上赢得的战利品,这些死灵狂暴又毫无人性,只是一具具为杀戮而存在的躯体。   不死人骑在环绕着冰雾的骨马上,开始血腥屠戮,所过之处皆是破裂的肢体和哀嚎,无瑕的精铁盔甲从一层不染的光洁到染上血腥肉碎,狰狞如地狱的使者。   伊洛里在一片蒙上白光的模糊中只能看见血腥,不死人在狄法的命令下大开杀戒。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狄法的愤怒和暴戾,如此赤裸不容逃避,如冰冷的钢针,刺进了眼球里,不容他不看。   伊洛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摧枯拉朽的风箱,轰鸣起来,狄法紧紧地抓着伊洛里的手,低沉的声音出现一些不稳的颤栗,“别怕,你会没事的。”   戒指的寒冷冻到了伊洛里,但是狄法的怀抱却是温暖又一如既往地让人安心。   最后一头巨狼都被不死人用长矛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夏洛蒂惊恐地捂住嘴,过分血腥的场面让她无法控制地流下眼泪。   爱德华三世扫一眼周遭冷肃的不死人,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永远不会叛主、不会恐惧、不会疲惫、感觉不到寒冷和饥饿的军队,比世上任何事物都可怖致命。   灰头土脸的邓肯面无血色,他头上的假发在混乱中不知道被甩到哪里去了,露出头发稀疏的脑门。   这场袭击无疑是一场大灾难,而他是责无旁贷的第一责任人。   “邓肯市长。”   “什么——噫?!”邓肯被突然扔到自己脚下的狼化了的占星会成员吓得失声,更确切地说是被巨狼呕出来的血肉吓到了。   “我留了五个活口,足够你审问出需要的情报。”狄法看一眼不死人,不死人军队再度扔出来四头血糊糊的巨狼。   “好、好的,我一定会让这些袭击者、交代清楚。”邓肯结结巴巴地说。   狄法转动了一下戒指,不死人们转瞬间凝结成冰雕,下一刻碎裂成粉末,散落一地。   卡斯德伊之戒恢复了正常,只在狄法的手指上留下一圈通红的冻伤痕迹。   夏洛蒂哽噎着,过度的惊吓让她脸上留下了一些泪痕,泪水楚楚可怜地缀在眼角,但是还不等她走上前跟狄法说话。   狄法就抱着伊洛里越过了她,伊洛里靠在狄法的肩膀向后看,公主孤零零地站在满地的血腥之中,玻璃穹顶落下的阳光与一地斑驳的血腥对比起来如此惨烈,谁会知道科技和魔法的交迭能够如此血腥。   这些惨剧的发生不会结束,还没有结束,魔法的信徒们还不会放弃继续的抗争。   大门敞开,吵杂的喧闹灌进了伊洛里的耳中,他转头看向展会外的世界,喷出白色烟雾的蒸汽车在路上行驶,车尾拖曳的钢材碰撞出响声。   他想,未来,这才是刚刚到来了。    第48章   伊洛里脱下了衣服, 镜子中的人原本光洁的后背出现了一个狰狞的裂伤,集中于背阔肌一带,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细看还能看见上边红的血丝,形成蛛网一般的纹路, 攀附在伊洛里身上。   “蜘蛛女神伊莉丝……”伊洛里咀嚼着那些魔法学徒祈求的神明名字, 思绪又回到博览会动乱那一天。   看见炸弹的那一刻, 什么也没有想就扑倒狄法了,他都为自己的反应感到讶异。   “看来这个伤口注定要留下一个不小的疤痕了。”伊洛里摩挲着伤口,指尖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上的凹凸不平。   他要承认吗, 他已经对狄法动了恻隐之心。原本只是想要出卖身体换取对方的信任,但是现在他不得不面对一件事,狄法喜欢他,显而易见的一件事,而他却无法回应这份情感。   其实,他本不应该产生多余的感情,但他却依然还是对一无所知的狄法感到了内疚。   “要违抗红血人的本性,果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吗。”伊洛里喃喃自语道。   因为情感丰富,本就是红血人的宿命。但这份浅薄的罪恶感里毕竟掺杂了谎言和利用, 就显得如此的丑陋又可笑,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留在这里多久。   伊洛里拢起衣服, 把背后的伤疤遮住,对着镜子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   伊洛里从报纸上读到了占星会会长逃亡到了圣利公国的消息, 并且大部分占星会内的头目已经被抓捕入狱, 帝国最高法院将审理这起涉及四百五十六人伤亡、自亚瓦尔帝国建国以来最恶劣的刑事案件之一。   报纸上刊登的照片是拍了占星会其中一个头目被捕时的场景,带有魔法的照片正在播放着当时的逮捕现场——四五个警察把那人死死压在地上,那人就声嘶力竭地吼叫, 说着“神会眷顾我”、“你们才应该死”之类的胡话。   照片发出的声音吸引了正在专注于办公的狄法的注意,他站起身,过来看了一下伊洛里的报纸内容,然后拿走了它。   伊洛里讶异地扬起眉:“嘿,我还没有读完上边的新闻。”   狄法面不改色:“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些无聊的事。”   伊洛里:“占星会覆灭,可不是随时都在发生的小事,我敢担保肯定全帝国的人们都在关注这起案件的最终判决结果。”   伊洛里发觉了,有时候狄法会变得有点不讲理,比如现在这样,他折起了报纸,并且将它扔到了自己的书桌上。   伊洛里以一种轻松的语气调侃道:“尊敬的阁下,恐怕我不得不提醒你,选择一个对社会正在发生的大事一问三不知的人当商业顾问,将会是一个毁灭性的糟糕选择。我有可能会把你的财富赔得精光。”   像是听见一个逗趣的笑话,狄法露出笑容,异色的眼眸就像是宝石一样熠熠生光,“我倒是非常想知道你会怎么赔光。”   他补充了一句让伊洛里又好气又好笑的话。   狄法说:“如果你做得到的话。”   伊洛里无语了,这算是恃富傲人吗,就是吃准了他不会这样做也做不到。   狄法俯下身揽住伊洛里,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很低哑的嗓音:“有些时候,我只是想保护你不被这些坏事影响。”   伊洛里端详着狄法,从他的鹰钩鼻到冰冷的黄金竖瞳,试图读出更深层的、植根于卡斯德伊血脉、于狄法性格中的偏执。如果我脱离了你的保护,甚至离开你,你会想要用戒指控制我吗?   用来保护我的事物,最终会成为伤害我的工具吗?   这是一个直到最终结果揭晓之前的一刻都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狄法搭上伊洛里的后颈,跟展会动乱时摸到的黏稠的猩红血液的触感完全不一样,是柔软的,血液就在对方薄薄的皮肤下流淌。   “伊洛里,跟我来,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狄法低低地喊了一声,把在他面前走神的红血人唤了回来。   “什么礼物?”   “一个你会喜欢的礼物。”狄法向伊洛里伸出手,就像是渴求得到青睐一般。   伊洛里挑了挑眉,好吧,一个高傲的蓝血人正在打算给挑剔的红血人送礼物。   当两人穿过走廊的时候,伊洛里还在想狄法会给他送什么礼物,但是他唯一能想起来就是之前在狄法房间里看见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红血人常识书,而他很确定书里面提及的适合送给红血人作为礼物的东西中没有多少是他感兴趣的。   直到,狄法领着一头雾水的伊洛里来到了庭院。   日光下,已经竣工的玻璃花房如同首饰盒中的钻石,透亮的玻璃穹顶折射着灿烂光芒,白石的基底抬高了它,将它衬成殿堂般的建筑。   “这是……礼物?”伊洛里不可思议地看向狄法。   狄法推开了玻璃门,里面所有园艺用具如小铲子、洒水壶、钉耙等一应俱全,与此同时,水龙头的高度设置、水桶的大小、桌椅的比例,都是按照红血人的标准打造,精致又恰如其分。   狄法:“虽然你是看着它一点点建起来的,既不神秘也不惊喜,但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这间花房属于你,从头到尾都为你修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还以为这是为城堡而建造的……”伊洛里的声音弱下去。   赠送的不再是无机质的物件,而是充满生命力的土地。这是不是说明,狄法对他的情感也如这四季常温的花房一样,有了温度,一日日加深?   “灰铸铁城堡受从尖锥冰原吹过来的元素瘴气影响,气温总是不如人意,”狄法冷漠的面容似乎也染上了一丝阳光的温度,宝石蓝的眼睛像湖泊一样柔软,“但玻璃花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截留阳光的热量,我问过一些植物学家,他们说一些比较耐寒的花还是可以在这里面种植的。”   没有能够调控温度的魔法,这是现下建筑技术能做到的最好程度了。   狄法不说,但他其实一直会不安伊洛里接受不了长久地生活在这里,他是红血人,从小就在温暖的南方成长,喜欢花开满园的春天。   如果有那么一天,伊洛里厌烦了寒冷,厌烦了只有黑白的四季景色,不想再留下的话,狄法希望这个花房能成为挽留住他的理由之一。   狄法冷静地审视着自己,知道自己城府太深,心机太重,就算面对爱情这样柔软的情愫,他还是只能用蓝血人的方式来谋算,对伊洛里的好不够真诚不纯粹,但他控制不住这么做,光是想象一下伊洛里会离开的可能,他就几乎要失去理智。   蓝血,算计爱到极致,在某种程度上就跟无爱的怪物一样。   狄法看着伊洛里在自己为他打造的花房里来回走动,他知道这个礼物已经成功地取悦到了小小的红血人。   伊洛里环视一周,走到小桌旁,桌面一角放了七八个布袋,每个布袋上面还绑了一个说明标签。   伊洛里认出来上面是狄法的笔迹,铁画银钩,字字有力,说明着这个布袋装着什么花种,在什么样的温度下生长,用什么土壤栽培最适合。   “你还特地去了解了不同的花的生长习性吗?”   狄法没回答,他的目光从铺满松软的土壤的花圃上移开,道:“你总不可能只要茶花树就满足了。”   海伍德只是派人去锡铅主城里的花店里把听起来合适的种子都买了下来,很粗糙地分了个类,伊洛里真要拿来种的话,还得再自己查种植须知,所以这些标签牌是必须的。   “那么,你满意这个礼物吗?”狄法问道,俯下身等待伊洛里的回应,像等待落在自己掌心的一粒糖果,克制着,却又流露殷切。   伊洛里觉得既冷又热,他配不上这么多的好,狄法毫不掩饰的讨好和情愫只令他觉得羞愧难当,几乎要被压垮。   他不敢想象自己辜负了这份深情,狄法会有多受伤,报复起来又有多可怕。   “h……好,”伊洛里听见自己仿佛卡了壳一样的声音,“太好了……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狄法摸了摸伊洛里的脸,如愿得到了甜蜜。   狄法说:“不用,只要你在我身边。”   有一刻,伊洛里确信自己再次听见了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   到了九月下旬,灰铸铁城堡最炎热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柳絮般的飞雪和冷风又重新笼罩这片北境土地。   伊洛里在玻璃花房里播撒下了耐寒的麝香豌豆和风信子等花种,几乎每天都会去那里照管那些小小的绿苗,他不要仆人们代劳,坚持自己来浇水和施肥。   一方面是他不想驳了狄法的好意,另一方面则是他也想找点事情消遣,灰铸铁城堡的冬天实在太漫长,入目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如果能栽种出些许不一样的色彩点缀生活,那就不至于太过难熬。   一天早上,伊洛里蹲着身子在花圃边用小铲子翻松土壤,手上沾满浮土,理查急匆匆地进来了。   理查手里拿着一封信件,语气急促地说:“教授,您有一封查纽卡大学寄过来的加急信件。”   “谁发来的加急信件?给我看看。”伊洛里一听是加急信,也顾不上洗手,就接过了那封面上盖了一个代表“紧急”的红色邮戳的信件。    第49章   伊洛里拆开了信封, 信纸边缘微微发皱,似乎曾经有忍不住滑落的泪水滴在上边。母亲娟秀的笔迹映入眼帘——   【 伊洛里,你爸爸在去往飞鸟城寻找索菲的时候遭遇了劫匪, 劫匪抢劫了他,幸好一支军队路过把他救了下来, 将陷入昏迷的他送到了城里的圣玛丽医院, 你的堂弟林奇——如果你还记得他的话, 以前拜访大伯家时你总跟那个小男孩一起玩耍——已经赶往那里照顾他,他们现在需要你的帮助,快去飞鸟城红叶大道14号的圣玛丽医院的3号病房找他们。   等找到他们后, 请立刻给我寄信,让我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真的很担心,林奇没告诉我更详细的消息。我会一直在家等待你的来信。 】   信的落款日期是五天前。   伊洛里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很简短的一段话,传达出来的信息却像是一枚子弹击中他的心。   爸爸被劫匪攻击了?伤到什么地方?严不严重?   一股无比巨大的、随时有可能会失去至亲的恐惧感袭上了伊洛里,他甚至一时间头晕目眩,还是理查扶了他一把,他才能站稳。   “我、我要去飞鸟城, 现在就去。”伊洛里语无伦次地说,脱下身上的围裙就往外走。   理查担心地追上伊洛里, 说:“教授您要往哪里去啊,现在可没有去锡铅主城的马车。”   他劝道:“等老爷回来, 您向他申请坐马车去主城, 再在那里搭火车去飞鸟城好吗,老爷肯定不会拒绝您的。”   伊洛里焦躁地说:“那样就太迟了,我的家人现在需要我, 我等不及。”   他没时间等狄法回来,再跟他绞尽脑汁地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突然外出,此时他只想尽一切可能,快点赶到父亲身边。   伊洛里想到每日都会按时送蔬菜入城堡的马车。   “理查,运送蔬菜的车现在还没有离开城堡对吧?”   理查瞪大了眼睛,“不不不,教授,那太脏了,车板上全是污泥和脏水,可不能坐人,它会毁掉你的衣裳的。”   “那就让它毁掉好了,我不在乎。”   伊洛里不顾理查的劝阻,执意坐上运菜车,赶到火车站,又匆匆买了车票,在等待火车入站期间,伊洛里去附近的邮局买了信纸,问工作人员借了一支笔,在信中写自己已经动身赶去飞鸟城,很快就到医院,让妈妈放心。   伊洛里在信封表面填好要寄往查纽卡大学的地址,才不安地坐上了将前往飞鸟城的那班列车。   哐哐哐——   哐哐哐——   列车和轨道撞击出的轰隆声跟伊洛里七上八下的心律同频,坐在旁边位子的人呼呼大睡,伊洛里抬头看车厢里挂着的钟表,无意识地紧捏手指,觉得度秒如年。   又是这样。他忍不住想起索菲娅的失踪,一封信到来,述说着噩耗,然后他的世界就真的从此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亲人,也从此失去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究竟在做什么啊,我应该一直陪在爸妈身边,或者劝说住他们不要再为此奔波的,真蠢、真蠢!”尽管心知肚明骂自己没有任何用,伊洛里还是自责不已,后悔和痛苦沉甸甸压着他的胃。   如果他留在纽波加城、留在父母身边,那现在去飞鸟城找索菲娅的人会是他,而不是年迈的父亲,那么父亲也就不会遭受这种伤害。   火车行驶了一天,在第二天的傍晚时分到达飞鸟城站,在橙红的落日下,一个风尘仆仆的卷发红血人快步走过落满枫叶的人行道,目标很明确地奔向位于道路末端的圣玛丽医院。   他的衣裳是皱的,行色匆匆,脸色不虞,看起来心头坠满了沉重的心事,跟这座一贯散漫慵懒的艺术之都气质格格不入。   伊洛里在两年前来过飞鸟城一次,那时候他是跟父母一起陪着索菲娅去城中的皇家美术学院报道,精灵活泼、才华横溢的女孩终于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进入梦想中的学校深造的机会,全家人都沉浸在为索菲娅高兴的氛围中。   那是索菲娅第一次出门远行,离开父母和兄长的怀抱,她热烈地奔向新的天地。   【哥哥,我觉得整个世界都为我打开了大门。我会成为想成为的任何人、任何人!】记忆中的索菲娅大声宣言,她靠在栏杆上,风吹动她的连衣裙,她张开手,仿佛要随风化作鸟儿飞走。   是的,索菲,你赢得了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对你并不好,它夺走了你,没把你还给我们。   伊洛里用指甲掐了掐掌心,不让自己继续想起当时目送索菲娅提着行李箱走进校园时看见的背影,这时候的心碎帮不上他和爸爸的任何忙。   圣玛丽医院是一间公立性质的医院,从外表上看完全不如赞助充足的私立医院那般富丽堂皇,小得可怜,但还算干净,红色外墙爬满爬山虎藤蔓,有一半藤蔓都变得枯黄,看起来更像一间经营不善的植物园,而不是救死扶伤的医院。   伊洛里走进医院大厅,坐在长椅上的都是些满脸皱纹和色斑的老年人,眼皮半阖,昏沉地在等待着医生叫到自己的号码。   “劳驾,要去3号病房得往哪里走?”伊洛里叫住一个正好捧着托盘从会诊室出来的护士。   护士斜他一眼,姣好的面容显出被耽误时间的不耐烦,她冷冰冰道:“左边楼梯往上走,三楼按序号数过去就是。”   态度很不友善,但这时候也无法计较些什么,伊洛里环视一圈,最终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护士嘴中的楼梯口。   楼梯盘旋着往上,为了节省木料,所以修建得格外陡峭,走起来也就格外费劲,由于年久失修,因此伊洛里每走一步楼梯都发出一声极细的咯吱声,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垮掉。   这种医疗环境不管怎么看都比不上私立医院,有能力的医生估计也不会留在这里。   意识到这一点后,伊洛里的心更是揪起来,爸爸在这间明显水平不高的医院待这么久都不转院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因为伤势不算太严重,想要尽可能省一些医疗费,而第二种则是伤势过重无法转院。   伊洛里衷心希望会是前一种可能。   病房并不难找,有序号做指引,伊洛里一路走过去,钉在病房门框上、标记了“3号”的木牌一下子吸引住了伊洛里的注意,而薄薄的一扇木门后没有一丝声响传出来,寂静得可怕,这更加深了他的不安。   “开门吧,没事的,爸爸的身体一向很好,不会轻易地倒下的。”伊洛里几乎挫败地安慰自己,越想越觉得糟糕。   他知道,自从索菲娅失踪之后,原本脸色红润,能够一口气吃完一整个南瓜派的老人在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很难得开怀大笑,整日忧心忡忡,勉强地撑着精神,还拿出了这么多年积攒下来、原本准备用来跟妻子一起环游旅行的钱去印刷厂印了大量寻人启事单,发出悬赏,同时去委托不同的私家侦探寻找索菲娅的下落。   母亲没有在信中说,但伊洛里也能猜到父亲之所以突然来飞鸟城,应该是因为从私家侦探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特地来确认。   他努力恢复成平静的表情,手按在门把上,缓缓往下压。   吱呀——   跟所有医院一样,病房里放置了多张铁架床,窗户开着,窗帘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医院冷清,没有多少病人在房间里,伊洛里看见了其中一张躺着人的床旁边坐着一个人,那人留着一头深色的卷发,抱着双臂,他的头向前一点一点的,似乎在打瞌睡。   伊洛里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陪护的人的肩膀。   那人被吓了一跳,猛地惊醒,一抬头就看见伊洛里,嘴里惊叫道:“啊!伊洛里堂哥,你终于来了!”   伊洛里在嘴巴前竖起一根手指,“嘘……”   他的眼神不由得落到床上虚弱的老人,问:“林奇,我爸爸是怎么了?”   林奇虽然比伊洛里小一岁,但长得却比伊洛里魁梧,经常举重的锻炼习惯让他的胸肌变得宽厚,五官算端正,配合粗黑的眉毛,看起来有种粗糙的质感,总而言之,他看起来像一个健美的大力士。   而在其他人看来粗手粗脚的大力士此时却低声细语地解释,“那些劫匪在抢完钱后把斯诺叔父推到了地上,斯诺叔父的脑袋磕到一块凸起的石头,所以暂时陷入了昏迷。”   “但是别太担心,医生说伤口不是太深,斯诺叔父随时有可能会醒过来。咕——”林奇还在说话,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他一下子红了脸,尴尬地说:“我可能是午饭吃得太少了,这里的医院餐只有一点点,只够我平时饭量的一半。”   伊洛里摇了摇头,轻声地说:“林奇,你去吃饭吧,让我来照看爸爸。没关系,我会照顾好他的。”   林奇被伊洛里脸上的悲伤说服了,他低声地说:“我会很快回来,还会给你带一份饭。”   他把病房留给了伊洛里和斯诺。    第50章   等病房重新安静下来, 伊洛里无声地扫过斯诺头上一圈圈缠绕起来的纱布和脸上的淤青,老人显然遭受到很恶劣的对待,嘴角开裂了, 耳朵也出现撕裂。   伊洛里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觉得自己的父亲这么虚弱瘦小过,随便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吹病。   他差一点就会失去他。   想到这个可能, 伊洛里喉头一阵发紧, “对不起, 爸爸,我应该陪在你身边的。”   床上的斯诺·亨特没有对这一番话做出任何回应,他的嘴巴翕张开来, 嘴唇因为缺水而出现细微的皲裂,呼着气,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   伊洛里看见桌子上放了一个水杯,杯里盛着些干净的水,他在身上摸索了一下,从口袋内掏出来一块干净的手帕,用手帕一角沾湿了些饮料,然后轻轻地润湿了年老红血人的嘴唇。   他做得很认真,斯诺似乎也感受到这一点湿润, 昏迷中的老人呼吸变得平稳了一些。   【 ……你爸爸在去往飞鸟城寻找索菲的时候遭遇了劫匪,劫匪抢劫了他。 】   “爸爸, 我在努力了,有个占卜师告诉我, 只要我继续追寻笼罩在卡斯德伊人身上的黑暗, 我就会找到索菲。”伊洛里握住斯诺的手,紧紧地,他就像一个颤抖的孩子。   他额头抵着斯诺的手, 低声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会把索菲带回来,我向您承诺,等我把索菲带回来的时候,我会把我现在所隐瞒的一切都告诉你们。”   窗帘被风吹动,长长的影子落在床上。   ……   罗宾森警官面对两个矮小的红血人,一副漫不经意的姿态说:“我们还在追查中,但是目前还没有发现嫌疑人的行踪。”   “什么叫做没有发现嫌疑人的行踪!”林奇几乎要跳起来了,黑黝黝的他就像一块暴躁的黑炭,“警官,我的叔父倒在路边差点流血死掉,他是个公道的好人,从来没有招惹过任何麻烦,不应该遭受这么残忍的暴行,必须要有人为此负责。”   罗宾森警官用笔点了点太阳穴,不耐烦地说:“没有不管,我已经说了是在追查中,只是你们得耐心等待。我现在不就是又来进一步了解详情吗?”   他撇开眼,有点后悔自己为了逃避通宵审问罪犯的苦差而找借口来这里录口供的决定。   果然红血人都是格外的大麻烦,总是吵吵嚷嚷的让人厌烦。   罗宾森警官对待矮自己一头的林奇就像是在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即使林奇已经是个独立的成年人,提出的诉求足够有道理。   林奇感受到了这种歧视,更加生气地扬起粗眉,道:“警官先生,我要求你们采取更加积极的抓捕行动,抢劫事件已经过去了六天,而我还是没能得到一点有关抓到劫匪的消息,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合理情况——”   伊洛里搭上林奇的肩膀,说:“林奇,让我跟这位警官说说话吧。”   罗宾森警官看向伊洛里,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回想自己有没有见过这人,说:“你是?”   “我是伊洛里·亨特,被袭击的人——斯诺·亨特的儿子,今天刚从锡铅城赶过来。”   伊洛里走上前,率先伸出手握住罗宾森,说:“您好警官,很高兴能够见到您。”   “哦,原来是家属来了啊。”罗宾森警官没有多在意地点点头,他胖乎乎的手指像一根根烟熏小香肠,哗哗翻动着记事本,试图翻出来六天前不知道记载到了哪个犄角旮沓的笔录。   “亨特先生,法规要求我们有义务向家属告知案件具体的经过。从现有的人证的说辞看来,我只能说,这是一起有计划的暴行——有人在你父亲前往飞鸟城的路上埋伏着,然后打劫了他。证人说,对你父亲施行暴行的是一伙四人的恶徒。”   “他们带了刀,本来抢了钱后想灭口的,但是很幸运的是,正巧路过一队军人,吓跑了他们。”   “我们根据证人提供的画像,前天逮捕了其中一个暴徒——那是一个名叫费尔顿·锡德的侦探,按他本人的供述,他在十天前给你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在信里他撒谎说自己已经找到索菲娅·亨特的下落——我相信那应该是令妹,他用这个来引你父亲独自一人来飞鸟城,然后伙同了另外三个人在路上打劫了他。”   “我们虽然逮捕了费尔顿·锡德,但是很可惜的是,另外三个暴徒目前都在逃中,我们还在尝试追踪他们的行踪。”   罗宾森警官摊开手,耸了耸肩,说:“这就是现在的情况。”   见得多了这种谋财害命的腌臜事,蓝血警察的心肠已经冷硬到不会再有额外的同情。   “我今天来这里是想要看一下老亨特先生是否已经醒来,如果他能够为我们提供更多的有关犯人的信息的话,我们可能就能更快地将犯人逮捕归案。”   罗宾森警官看向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说:“但眼下看来,我想我这是白来一趟了。”   “等老亨特先生醒来后,请派人来勃利克大街211号的警察局来告诉我,我会再来的。”他挑了一下自己的钢盔,有几分自得地说道。   罗宾森警官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线索,于是就很快离开了。   等人一走,林奇不忿地说:“伊洛里堂哥,你听到刚才那个蓝血警察说话的口气了吗,他以为自己是在干什么,竟然这么散漫地对待我们,对待这桩残忍的案件!”   “该死的,我真讨厌跟这些傲慢又混帐的蓝血人打交道,真的太让人生气了。”他朝着空气挥舞了一下拳头,却注意到伊洛里苍白的脸色,连忙停下来。   “伊洛里堂哥,你怎么了,你看起来脸色很糟糕,快坐下喝点水吧。我知道听到事情的经过一定让你感到心碎。”   伊洛里摇头拒绝了林奇递来的水杯,他悲伤地说:“我不敢相信,那些人,他们怎么能这样欺骗和折磨一个老人。”   林奇的双手捏紧又松开,似乎在斟酌着一件很难以启齿的事,“伊洛里堂哥,你刚才也听到了吧,那个傲慢的蓝血警察说斯诺叔父是被有关索菲娅堂妹的假消息给骗来飞鸟城的。”   “或许、我是说或许,”林奇说,“我在想可能现在应该放弃寻找索菲娅堂妹了。”   伊洛里无法理解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林奇却是梗着脖子,“我不是在说风凉话,我关心你、关心索菲娅堂妹,关心你们一家,虽然自从你们搬出村子后,这么多年我们两家来往少很多,但我和爸爸妈妈仍旧挂心你们过得是否开心。”   “可是自从那、那件事发生之后,一切都变得那么混乱又痛苦,斯诺叔父不再快乐,现在还遭遇了这种事——”   伊洛里用一个强硬的手势打断了林奇的话,说:“林奇,我很感谢大伯、伯母和你为我们做的一切,但拜托,请不要劝我们放弃索菲娅。”   “等父亲醒后,我会让他停下来好好地休养身体,我现在的工作太忙了,林奇,你能够在我不在的时候,帮忙看顾一下我的父母吗?”   林奇也自知自己说错话了,他红着脸,表情讷讷地说:“哦,这是当然的,我会照看好他们的。”   “我现在要去问人借纸和笔,给母亲写一封信报平安,等父亲醒了之后,我们就回家。”伊洛里拿起椅子上的外套,一边穿一边往外走。   “那个蓝血警官呢,他说如果斯诺叔父醒了,就要我们通知他……”   “林奇,别担心,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伊洛里的手放在门把上,他半转过身,表情有些说不出的阴晦,“我认为父亲醒来后需要的不是回忆起那些可怖的遭遇,而是舒心又熟悉的家庭环境。”   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也会意识到,某一瞬间的他已经有多像狄法了,甚至不单是表情上的相似,还有某种更深的关联——与恶龙同眠,自身亦会染上狂热。   林奇看着已经关上的门,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自言自语道:“索菲娅的失踪真的让伊洛里堂哥变了很多呀。”   他记忆中那个处事温和的堂哥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   ————   走出门的伊洛里用力地揉了揉脸,他不能让自己被沮丧和痛苦影响,他的父母还需要他。   【妈妈,不要太担心,爸爸头部受了伤,但是很快就会好起来。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可能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警长说他一定会帮我们找到凶手,我们一切都好。 】   伊洛里草草地写下一段话,但为了让母亲安心而做了不少润色。写完后,他就把信投进医院内的信箱里了。   -------------------------------------   值夜班的医护人员已经巡逻过两次。   伊洛里坐在病床旁边,他感觉很困,但却睡不着,强撑着精神守着斯诺。林奇的鼾声在病房里格外响亮。   “嗬……” 床上的斯诺突然发出一声很长的叹息。   在伊洛里慌张又惊喜的注视下,床上的斯诺睁开了眼睛。    第51章   林奇被响声吵得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就看到伊洛里半跪在病床边,紧紧地握住昏迷中醒来的斯诺的手。   林奇一下惊醒过来,急忙说:“我、我去把医生叫过来。”   健壮的红血人飞一般地奔出病房, 在走道上大喊医生。   “爸爸,你感觉怎么样?”伊洛里紧张地问道。   “哦……伊洛里, 见到你真好。”斯诺的嘴唇嗫嚅着, 声音听起来很虚弱, 但他还是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   斯诺看向陌生的环境,停顿道:“这里是、医院吗?”   伊洛里紧抓着斯诺的手,语带哽咽地说:“是的, 爸爸,好心人把受伤的你送进了医院,我们、差点就会失去你了。”   劫后余生的恐慌如决堤的潮水一般,现在又在看见父亲醒来的一刻回流到他的四肢,他无法想象更多了。   斯诺看见伊洛里脸上的悲伤,他年纪大而变得粗糙的手像是火热的铁钳,紧紧钳住伊洛里,安慰道:“孩子,我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后还能身体健全地见到你, 现在还能这样跟你聊天,就这个方面来说, 我已经足够幸运了。”   他拿起桌子上自己摔得裂了一大块的夹鼻眼镜弹了弹,乐呵呵地说:“你看, 我的镜片就不像我一样交上这好运了, 可怜的小东西。”   伊洛里配合地露出笑容:“我确信我已经听见它的悲泣了,别担心,等我们迟点到家后, 我们会为它找到归宿——杰米叔叔那样优秀的钟表匠,会修复好它的。”   斯诺:“我们这么快就要回家了吗,可是索菲她……?”   伊洛里轻轻地摇头:“爸爸,那是骗人的假消息,索菲不在飞鸟城。负责调查的警官告诉我,那只是为了把你引到飞鸟城的一个幌子而已。”   说完的一刻,他看到斯诺的目光,就仿佛有彻骨的冰水浸没了自己,连呼吸都痛。   “是这样吗。也是,我应该知道的,我们毕竟已经在这座城市里找过很多次,也找过很久了。我不应该那么轻易地相信那个侦探说的话的。”斯诺垂下头,声音变得悲怆。   伊洛里试图说些什么:“爸爸,你没做错任何事,是我应该陪你一起来……”   “哦,我可怜的索菲娅……我可怜的孩子……”斯诺摇摇头,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了。   伊洛里用力抱住他,“没事的、爸爸,我们会克服过去的。”   ---------------   三人很快就搭上了一列回纽波加城的火车。   考虑到斯诺的身体状况,伊洛里特意买下包厢的票,给斯诺提供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   行进的列车穿过城郊,窗外的树木和石头都变成一道道或灰绿或苍白的残影。   伊洛里望着那些景物,脑子里却在想着那三个逃跑中的暴徒,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接斯诺离开医院前,他去了一趟那个警察局。   那个散漫的蓝血警察把那三个暴徒的通缉画像给了他一份,他把那几张画像塞进行李,谁也不告诉地打算安静地带回家。   他一边回忆画像上的人脸,一边低语着那三个人的名字,利奥·霍顿 ,巴顿·弗莱明,杰·阿克曼。   他说了自己会解决这件事。   伊洛里在认真地考虑,他能不能通过狄法的权势来找到这些人,将他们绳之于法。   包厢里,林奇还在抱怨蓝血警官的散漫,说:“蓝血人瞧不起矮个子的红血人,可问题是,我真搞不懂他们到底有什么资格和权利来瞧不起我们呢。伊洛里堂哥,你觉得那些蓝血人什么时候会给我们一个结果?”   “抱歉,我刚才在想其他事情,没听到你的问题。”伊洛里露出尴尬的笑,他刚才想得太投入了。   林奇关切地说:“伊洛里堂哥,你是不是累了,要睡一会儿吗?”   “不,我没事。”伊洛里的视线落在了自从上了火车之后就没怎么说话的父亲身上,说:“爸爸,你还好吗?”   斯诺轻声地说:“在回到家前,我确实有一句话想说,孩子们,你们能答应我不要把那个侦探用假消息骗我的事情告诉艾莎吗?我担心她会胡思乱想,你们知道的,她一向身体都不是太好。”   他注视着两人,说:“我不想让她对寻找失去信心,哪怕只是一点绝望都足以让她痛苦。至于我的伤势和遭遇,我也希望你们能够尽可能轻松地告诉她。”   在斯诺的郑重要求下,伊洛里和林奇两人除了点头答应之外,就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   艾莎觉得自己生病了,偏头痛得厉害,精神已经摇摇欲坠,对丈夫的担心在她纤弱的神经上又再加重压力。   “夫人,燕麦粥熬好了,按您的吩咐盛到了大碗里放凉,您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给你盛来一些?”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进房间问艾莎要不要吃点东西垫肚子,从她的粗糙的双手可以看出来,她在给人当女佣这些年,没少做擦洗桌椅和衣裳的活计。   艾莎摇了摇头,“我没有胃口。朱莉,今天有任何来信吗?”   朱莉的回答让她的眼神又再黯淡下去,朱莉说:“没有,夫人。”   “这样啊……”艾莎闭上眼睛,无精打采道:“辛苦你了,麻烦你在离开之前都关注一下信箱,或许再过一会儿就会有重要信件来。”   她喃喃念叨:“伊洛里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不会忽视我的请求的。”   “好的夫人。”朱莉不是住在家里的全职佣人,而是专门打扫卫生的钟点工,到点就要下班回家,但在回家之前,她愿意对这个难得体谅佣人的女主人尽心尽力地关注一切。   朱莉拉起窗帘,在昏暗的光中,她看了一眼床上的艾莎,默默地摇了摇头,关上门,把寂静无声的房间留给了女主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艾莎忽然惊醒,她听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门铃声。   艾莎翕声翕气地问:“朱莉,是不是有人拉响了门铃?”   空荡荡的走廊里没有任何回应,艾莎才意识到佣人已经离开。   叮当当——   玄关外又传来门铃声,接着是伊洛里的喊声,“妈妈,你在家吗?我们回来了。”   是伊洛里!   艾莎喜上眉梢,顾不上偏头痛,披了一件披肩,便从房间出来。   门刚一打开,风就吹得艾莎的披肩翻飞。   在乱糟糟的情况下,艾莎看见被风吹得鼻子通红的伊洛里和被他搀扶着胳膊的斯诺,他们旁边的林奇则是稍显拘谨地朝艾莎躬身问好,“艾莎婶婶,好久不见。”   艾莎一时间激动得说不出话,上前抱住自己的丈夫,“狠心的人,怎么能一点消息都没有,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睡不着吃不下任何东西,一直害怕你会回不来!”   “嗳哟,”斯诺装作被艾莎按到伤处,夸张地叫了一声,“亲爱的,在你准备对我实行更严厉的打击之前,我能为我的肋骨小小地辩驳一下吗?这老伙计可太幸运了,别人打五下有三下都正好击中它。”   这是艾莎熟悉的幽默感,斯诺总是能够将一件坏事描述成无伤大雅的乐事,这种乐观积极的态度是艾莎所爱的,只是这时候她真没办法对此全盘接受。   艾莎红着眼圈,说:“别说这种胡话,究竟哪里幸运了?这可不是你应得的,也不是我和伊洛里应得的。”   她的丈夫是个文质彬彬的文人,从来待人和善,连吵架都不会红脸,现在却像一个落败的拳击手,满脸都是暴徒锤出来的青紫。   艾莎看向伊洛里和林奇,说:“拜托告诉我,犯人已经抓到了,得是多凶狠的人才能犯下这么可怕的罪行啊。”   伊洛里和林奇两人面面相觑。   斯诺幽默地说:“亲爱的,这些事就让警官们去操心吧,我们赶路赶了三天,可怜见的,简直没有什么比火车上的食物更不适合一个头部受伤的老人和两个健壮的小伙子了。”   “我让朱莉离开前做了一些晚饭,我现在就去把它们加热。”艾莎拢住披肩,走上前在林奇和伊洛里的脸颊亲了一下,“孩子们,你们现在到家了。”   亨特家的装修是典型的红血人家庭,屋内到处都摆放了生意盎然的绿植盆栽,鲜艳的嫩绿点缀着视觉,没有多少花哨装饰或架子,开很多扇窗户,窗口都开得很大,光照充足,同时最重要的厨房足够宽敞。   不大,但胜在舒适温暖。   林奇刚在沙发坐下,艾莎就用托盘捧着热红茶和茶杯过来了,“林奇,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林奇连连摆手:“请不要这样说,什么都不用,这是我应该做的。”   因为身体原因,艾莎支撑不了长途动车的颠簸,只能寻求斯诺的兄长的帮助,希望他能够去照看一下自己的丈夫,斯诺的兄长便让自己的儿子去到圣玛丽医院。   “爸爸,你先坐着,我去帮妈妈准备晚餐。”伊洛里把斯诺扶到沙发上坐下。   斯诺望向自己的侄儿,温和地说:“林奇,现在搭火车走已经太晚了,不如今晚就在我们这里歇息吧,家里有一间客房,床铺都是现成的。”   年老的红血人头发花白,眼镜底下的目光慈爱,是真的关心林奇。   林奇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斯诺叔父,我很乐意留下来叨扰你们。”   另一边,伊洛里走进厨房,艾莎已经在灶台间忙碌起来了。   艾莎:“朱莉离开之前煮了燕麦粥,但我没有胃口,就任由它放凉了,我打算把它加热,然后再做点椒盐饼和蜂蜜烤鸡。”   “这听起来挺好的,妈妈,让我来帮你吧。我来做点苹果沙拉,搭配起来的味道应该会不错。”伊洛里撸起袖子,开始帮艾莎打下手。   艾莎看着伊洛里切着苹果,她刚才不敢问受伤的丈夫,心里一直憋着,现在才找到机会问伊洛里,“伊洛里,那个侦探没有找到索菲吗?”   如果侦探真的找到了的话,那伊洛里他们回来的时候,不可能不带回索菲。   伊洛里在切苹果的手一顿,转头看向母亲。   艾莎·理查德嫁给斯诺·亨特这些年来一直被呵护得很好,生活在爱意中,即使已经五十岁,但还保留一些小女生的作态,有点小骄纵和爱向丈夫撒娇,外表并不十分显老,甚至外出时还偶尔会被别人当成是索菲娅的姐姐。   但现在她的眼神却很沧桑,如太倦累的旅人,已经许久无法安心入眠。   伊洛里喉咙发紧了一下,说:“我想……是的,妈妈。那只是一个想要骗钱的骗子而已。我们去了他说的地方去找,但是一无所获。”   他隐瞒了侦探用假消息导致父亲险些丧命的内情,母亲并不需要知道这么幽暗的人心和恶意。   他几乎没办法直视妇人流露出失望的褐色眼眸。   他想要安慰她,说自己正在努力,说这个调查结果什么意义也没有,说他已经进入索菲娅最后想要画下来的灰铸铁城堡中调查。   但是伊洛里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晚餐的气氛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沉闷,林奇的到来显然为亨特家增添了活力,他吃得很多也吃很快,几乎一直在称赞伊洛里和艾莎的厨艺了得,讲起自己跟着渔船出海捕鱼的工作经历,偶尔会抱怨蓝血人对红血人的不公,但态度又不至于太消极。   林奇说起自己最近的一次出海,语调欢快:“那些蓝血人居然把我当还没有学会思考的孩子,嘲笑我的身高和力气,要我说的话,他们才是只会用肌肉进行思考的猿猴呢。”   “不过我也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好惹的,在捕鱼技术上有力地回击了他们,哼,谁都不敢再取笑我。”   托他的福,斯诺的谈话热情也被调动起来,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最近在构思的一本新书。   正聊到热火朝天的时候,门铃响了。   斯诺停下来,“亲爱的,我们今天有邀请客人吗?”   “哦,我想可能是邻居来借香料,福斯特一家经常做炖肉,他们家的香料用得很快。”   艾莎正要起身,伊洛里先行道:“妈妈你坐着,我去开门吧。”   伊洛里打开门,在看见门后的人的一刻,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两名袖口都纹绣了槲寄生的、隶属于卡斯德伊家族的仆人出现在他的面前,金发的男仆一边向他弯腰行礼,一边礼貌地说:“亨特教授晚好,贸然拜访请见谅。公爵大人得知教授您因为家庭急事而突然离开城堡,特意吩咐我们带着礼物来慰问您以及您的家人。”    第52章   伊洛里眼睁睁看着两个男仆行躬身礼, 他见过他们,海伍德的得力下属,没落小贵族出身, 跟海伍德一样行事中总有一种微妙的傲慢态度。   他们从不愿意跟身为红血人且是平民的伊洛里有任何交流,也不听从吩咐。   “伊洛里, 怎么耽误这么久, 是谁来了?”   觉得不对劲的艾莎跟出来, 见到两个高挺的蓝血仆从站在门口,她惊讶得眨了眨眼睛,“你们找谁?”   “夫人您好。”   只见另一个稍高的男仆将一只手背在身后, 站直身,道:“尊贵的狄法·卡斯德伊公爵大人派我们二人前来贵府送来慰问品。”   艾莎:“老天,我们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位公爵大人,伊洛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事了?”听到艾莎的声音,斯诺和林奇也跟着出来了。   高男仆没有理会眼前这几个惊讶的红血人,丝毫没有一点想要跟他们多说一句话的意思,而是自顾地往下数:“慰问品为来自兽人帝国的奶果、绿珊瑚珍珠药粉、鹿髓……分别有延缓衰老、增强体质功能……”   随着他报出名称,金发男仆呈上来几个包装精美的礼盒。   伊洛里觉得如芒在背, 家里人齐齐注视着他,以及那明显贵重、就差用价格签标明值一串数字后跟着多少个零的赠礼。   伊洛里僵硬地接过那些礼盒, 都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替我传告公爵阁下,感谢他的关心和慰问, 还有我很抱歉没有告诉他就突然离开了。”   “我们会的, ”高男仆顿了一顿,端着上流社会常用的腔调道,“亨特教授, 老爷期待您能够尽快回城堡内,很多事务离不开您的帮助。还请不要令老爷等待太久。”   他的笑容不达眼底,虽然姿态放低,但语气却隐约令人不舒服,好似掺在米饭里的鱼刺,隐藏得很深的轻视戳刺着人心。   伊洛里摸到礼盒的边缘,冰凉的铁角咯在他掌心,沉甸甸的,“等确定家里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尽快回去,迟点我会写信向公爵说明情况。”   得到一个比较确切的答案后,高男仆再度扬起下巴,说:“我会如实向老爷传达这个消息。”   “那么,请恕我们告辞。”   眼见两名男仆坐上一直停在花园外的银漆金属马车,然后车夫甩动鞭子,独角兽嘶鸣一声,马车倏然消失在沉沉夜色中,斯诺终于忍不住了。   “伊洛里,刚才那两个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斯诺看向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疑惑地皱眉,“你一直在查纽卡大学任教,为什么会与那黄金公有往来?而且交情深到让那位公爵大人特地派人来慰问。”   卡斯德伊家族是如此闻名,不论是他们坐拥的财富,还是带有传奇色彩的黄金热诅咒,就算连不会看报识字的帝国居民都知道有那么一位被传称为“黄金大公”的狄法·卡斯德伊。   伊洛里一个头两个大,一直捂住的炸弹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轰然炸响,他根本没有打算在事情解决前把一切都告诉家人。   “我们先回屋里说吧,我会把我能告诉你们的都告诉你们。”   在三个人无法理解的目光注视下,伊洛里闭上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口道:“我、我不久前辞去了教职,进入了卡斯德伊家族的城堡内担任家庭教师,教导公爵的两个外甥文学。”   斯诺好似听不懂一样,把伊洛里的话重复了两遍:“辞去教职、辞去教职……”   “啊!你糊涂啊,”斯诺满脸不可思议地说,“好端端的大学教授不做,偏要去扯贵族的衣角,伊洛里,你难道也同那些傻瓜一样,变成了追名逐利的糊涂蛋了吗?”   斯诺并非愚钝的人,即使他是习惯于常年闭门不出的作家,他也在一些比较高端的文学沙龙里见过这种事——初出茅庐的年轻作家高举红酒杯,围在势利的蓝血评论家旁听他们自吹自擂,假笑着拍掌,只为得他们青眼,给自己在文学界谋得几分利益。   可那都是些天底下再找不出来的真正大笨蛋,斯诺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笨到这种程度。   艾莎:“伊洛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妈妈不明白你的想法。”   林奇语调上扬,更是难以置信:“是呀,堂哥,为一个傲慢的蓝血贵族工作,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难以忍受的了。”   “其实、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糟糕,公爵大人对我非常照顾,我辞去教职是因为我感觉查纽卡大学的环境已经不再适合我了,我想要去做一些不同的事情,而且公爵阁下给我支付的薪酬也非常优渥,不比当教授的待遇差。”伊洛里努力地解释,想要让这件事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好一些。   但他的辩解在旁人看来非常苍白,并且让眼前的几人产生了误解。   斯诺犹疑道:“难道查纽卡大学缩减了教授的工资吗?还是王都的生活花销水涨船高了,所以你才要去为公爵工作?”   艾莎则是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说:“伊洛里,你要是遇到了麻烦,为什么不写信回家跟我们说,爸爸妈妈会给你寄钱的。”   她知道卡斯德伊这个家族名字意味着什么,更知道蓝血贵族都是怎么看待红血人的,说是当成会说话的工具都算是往轻的说了。   一想到伊洛里或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经历了困境,艾莎就忍不住哭出声来,“自大傲慢的蓝血贵族都如钢铁一样冷酷,不读诗歌、不谈文学,从心底里蔑视红血人,他们怎么会平等对待你。”   “妈妈,我过得很好,没有遇到任何麻烦,真的只是因为我想要尝试其他不同的工作,然后刚好有一个适合的家教机会。”   “而且公爵也待我很好,没有一般蓝血人的恶习,在他的城堡里,我没有受到任何委屈。这就是全部,就是这么简单而已。”伊洛里用手帕给艾莎擦掉眼泪,安慰道。   艾莎对伊洛里说的话充耳不闻,心疼地握住儿子的手,仍继续道:“怪不得我说你怎么又瘦了,肯定吃了很多苦头吧。不仅教书辛苦,还要去别人家里住着,蓝血人哪会做什么好吃的,都不肯认真钻研食物。”   “他们那饼干拌面条、苹果蒸蛋,我都不想说。”   母爱是盲目的,艾莎果断忽视了伊洛里稍微圆润了些的下巴和脸颊,坚定不移地否定蓝血厨师的厨艺。   斯诺揉了揉眉心,“哎,那大学教授做不成,还有其他能做的,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成为蓝血权贵的附属。”   林奇插话道:“叔父,我有一个红血人朋友,他这么多年出海攒了一笔钱,在城里筹办了一间学校,专门接收十来岁的孩子,虽然日常工作有点忙,但胜在里面全是红血人员工,如果伊洛里堂哥愿意的话,我可以问问他那里还招不招老师。”   斯诺:“这听起来很好啊。”   三言两语间,几乎就要敲定伊洛里下一份工作是去照顾孩子。   伊洛里:“等一下,大家,你们似乎忽略了一件事,我没说我想要辞职。”   林奇:“不成不成,蓝血人都不是什么好家伙,没有同情心和感情,换我宁愿跟一截木头打交道,伊洛里堂哥你不要跟他们来往。”   林奇的眉毛都卷曲成一团,看起来嫌弃得要命。刚才那两个蓝血仆从眼底的轻蔑他可没忽略,如果不是不能给叔父一家惹麻烦,他恨不得给他们一人脸上来一拳才对。   伊洛里艰难地想要解释:“我理解你们的想法,但是……”   这个时候,门铃又响了。   斯诺:“今天晚上的客人可真多不是吗,我去看看是谁,希望这一次来的不是什么蓝血贵族的仆人,而是我们的好邻居福斯特一家。”   伊洛里无力地捏了捏手指,他不能把自己干的事情说出来,他不能让父母知道他正在欺骗一个蓝血贵族,但他依然对当前的困境感到苦恼。   林奇叹了一口气,说:“伊洛里堂哥,要我说,照顾一百个吵吵闹闹的孩子,都比伺候那些挑剔又刻薄的蓝血人更好,你在我的心中一直都是一个学识渊博的天才,不应该为惹人讨厌的蓝血老爷工作——你能做得更好。”   艾莎:“蓝血人,确实他们对我们总是太过刻薄。我不想说什么他们的坏话,但我也……”   正谈论不休时,一个突兀的咳嗽声打破了这个僵持的场景。   斯诺:“咳咳,大家,我们有一个呃、蓝血的来客,他有事要跟伊洛里谈谈。”   伊洛里抬首望去,客厅里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蓝血人,他披着厚重的斗篷,浑身上下流露出一种令人不适的阴沉感。   跟那人壮实魁梧的体型相较,斯诺一根钉子一根钉子组装起来的书架,迷你得像过家家的玩具。   但这个蓝血人那一张熟悉的、辨识度极高的面容才让几人惊讶到无以复加。   艾莎慌张地捂住了嘴,“怎么会来这里……?”   林奇也僵在了原处,一时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他们直到刚才还在谈论着蓝血人的恶劣品质,毫无疑问,这个来人肯定都听进耳朵里了。   伊洛里压下不知所措,尽可能冷静地说:“内厄姆·马歇尔大宰相,您好。”   他一看对方的装扮,就知道对方是秘密出行,但不清楚这人为什么会找到他家,这让他有些紧张。   穿着斗篷的内厄姆眼神阴冷,脸上挂着让人不适的虚伪笑容,看着伊洛里:“可否让你的家人先回避一下,我是有事要来跟你说。”   好不容易把三个人都哄出家门,让他们去散步一圈再回来。   伊洛里关上门,手指捏着门把手紧了紧,他转过身,对男人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微微颔首,“阁下,不知道深夜来访是有什么要紧事?”   伊洛里放在身侧的手无言收紧了,将自己的紧张隐藏得很好。   内厄姆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伊洛里·亨特,还是我应该用另一种方式称呼你——思妹心切、以身犯险的勇敢哥哥?”   在伊洛里稍稍紧缩的眼眸中,一颗碧透的蓝绿宝石出现,它呈椭圆长叶形,宝石中心流动着一块潋滟的浓紫,流光溢彩。   那是他被占卜师巴尼抢去的魔石——盖亚女神的庇护。    第53章   内厄姆盯着伊洛里, 试图找出伊洛里的破绽,如毒蛇一样阴冷又尖刻,“想起来了吗?你丢失了这颗魔石的缘由。”   伊洛里紧掐着手心, 说道:“我没见过这颗魔石,也不清楚阁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教授, 你是个聪明人。既然我能得到这颗魔石,就意味着我也能弄清楚你做的事情,现在还要对我说谎不算是一个明智的举动。”内厄姆不带感情地冷笑一声, 又晃了晃手里的项链。   浅金色的细长链子缠在他食指上,链身相连在一起的细圈幽幽闪光。   内厄姆的声音在煽动,用上他平日演讲的技巧:“可惜啊,教授,如果你想要在荒野中寻回失踪的妹妹,光问贫民窟里的占卜师可是远不足够。得是更加强力的东西才能帮助你看清真相。”   “我们不要无意义地浪费时间,直说了吧,我知道你妹妹在哪里,不是狄法·卡斯德伊拘禁了她, 你在城堡里挖地三尺也不可能找到她。”   内厄姆的脸部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就好像脸皮下有什么东西在抖动, “如果你想要她回来,就把卡斯德伊之戒拿来给我。我知道你跟狄法·卡斯德伊走得很近, 对你来说应该是一件小事。”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 阁下难道以为这样突然出现在这里说这么一通话,就能说服我为你卖命吗。”   伊洛里掐了掌心,压抑着情绪, 道:“我知道你恨卡斯德伊家族,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为了利用我来击垮他们而在这信口胡诌。”   狡诈多端的政客都不可相信,没有谁知道内厄姆现在说的话是不是在下一个圈套。   尽管他不知道项链是怎么落入对方的手里的,但既然项链已经被对方拿到手,那么巴尼肯定也被他抓住了。   宰相完全有可能只是根据巴尼说的话,来编造一个谎言,以此来说服他去偷卡斯德伊之戒。   内厄姆想要利用他对付狄法。他不能掉入这个陷阱。   伊洛里冷漠地说:“阁下,如果你只是想要来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来愚弄我,支使我给你做不能做的事,那你的算盘打错了,我没有愚蠢到随便相信一个明显站不住脚的谎言,也不打算就此赔上自己的人生。”   “而如果你是想要恐吓,那同样不起作用,带着这条项链离开吧,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会跟公爵说任何有关我的事情。”   他努力挺直身子,直面内厄姆的审视,让自己说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   内厄姆冷笑着扔出了一件事物,很轻微的一声脆响,“呵呵,态度可真强硬。我倒是很好奇,这件东西是否会让你改变主意呢?”   只见一个俏丽的蝴蝶型发夹落在地板上,薄的银质蝶翼轻微抖动着。   看清楚发夹的一刻,伊洛里大脑一瞬空白了,视线里只有发夹的样式不断放大,占据了全部注意力。   他弯下腰捡起蝴蝶发夹,看见刻在上边的一行小字时,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出卖了他心底掀起的波涛。   伊洛里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你为什么会有这个发夹?”   这是他三年前送给索菲娅的冬夕节礼物,也是与索菲娅的失踪一并消失的物件之一。   内厄姆笑得别有深意,说:“看来教授你改变主意了,那么现在,我们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合作事宜了吗?”   内厄姆也不在乎伊洛里的沉默,自顾地坐在了沙发上,沙发里的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我了解你们这个种族的特性——感情充沛、神经纤细,家人是你们最割舍不下的存在,为了守护家人,你们甚至可以骑上矮脚驴,拿短刺剑冲锋,所以为什么不让我们达成一个合作,我把你的妹妹还给你,你给我带来卡斯德伊之戒,皆大欢喜的交换。”内厄姆的微笑令人生厌,说得好像已经笃定能操纵伊洛里在股掌之间,想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伊洛里低下头,很爱惜地端详着发夹上泛出粉色的蔷薇石英,透过室内光,能看出来石英原本无暇的表面多出许多道裂痕,似乎曾经被人狠狠地掷到了地上。   即使没有亲眼所见,也不难推断出索菲娅的处境糟糕。   “我不会拿我的家人来冒险。”伊洛里低声说。   卡斯德伊之戒是卡斯德伊一族的命门,他碰了,会被狄法的悬赏和卡斯德伊精兵追到天涯海角,连带爸妈也会受连累。   “你不需要担心这个,你的家人跟你的行为无关,我可以承诺,如果狄法·卡斯德伊要追究,他只能追究到你一人——帝国的司法,甚至是那位手握最高权力的大人都站在我身后。”   内厄姆说话间,嘴角又怪异地抽搐一下,幅度大到露出明显不健康的乌红色牙肉。   但伊洛里低着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只是无声地捏紧了发夹。   【黑暗的力量笼罩着卡斯德伊,那些了不得的大人物可要倒大霉了……追寻这个黑暗,它可是吞噬了你的妹妹……黑暗所在之处,就是你妹妹的位置。】   所以,所谓笼罩卡斯德伊的黑暗,不是狂热的诅咒、不是卡斯德伊的家族秘辛、更不是染上黄金热的狄法,而是大宰相、是帝国的司法,以及隐藏在一切阴谋算计背后的国王……吗?   可是即使知道了这一切,也起不了任何作用。他知道自己说不出拒绝的话,拒绝的话是想要一切都前功尽弃吗。   伊洛里听见自己轻声应道:“好,我会把卡斯德伊之戒带给你。”   他的心里有一处地方坍塌了。   ……   斯诺三人在附近的河岸边散步了近半个小时,回到家的时候,内厄姆已经离开,一如他来时悄无声息,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斯诺担忧地打量着伊洛里,问:“伊洛里,你的脸色很苍白,宰相大人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一家人都是平凡人家,在短短的时间里先是得到黄金公爵的慰问礼品,然后又是被大宰相登门拜访,斯诺的不安升腾到了极点。   三个人把伊洛里围在中心,伊洛里扫过每个人的脸,轻声地说:“事实上,我是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们,我可能知道索菲娅在哪里了。”   艾莎激动地叫了起来,冲上前一把拉住伊洛里的手臂,说:“你说什么!索菲现在在哪呢,你怎么知道的!”   斯诺和林奇也一脸难以置信。   伊洛里握住艾莎的手,解释道:“妈妈,是宰相大人告诉我的。我因为工作原因所以认识了他,他在听闻索菲娅的事情之后非常关切。他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我说的是真的。”   确实,这话里至少有一半的话都是真的,而另外的一半就都是胡说八道。   艾莎兴奋得像个少女,欣喜道:“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宰相大人真的跟你说了这个吗,那索菲娅现在在哪呀,我们能现在马上去接她回来吗?”   “现在还不行,妈妈,宰相大人没有告诉我具体的情况,但是很快就行了,只是我在去接索菲之前,我需要你们做一件事。”   “任何事都可以,只要索菲娅能回来。”   伊洛里一脸认真地说:“我要你们所有人,今天晚上就要收拾好所有的行李,第二天一早我会陪你们搭乘最早的火车回赛里村。”   斯诺:“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个奇怪的要求,艾莎也一下慌了神,惊慌地说:“是呀,伊洛里,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伊洛里几乎不能直视他们关切又温情的视线,他咬了咬牙,把自己刚才独自想好的说辞说了出来:“宰相大人希望我能够为他写一篇文章,作为接索菲亚回家的条件,文章内容在某种意义上对狄法公爵并不利,你们知道的,那两位大人在政治上向来不和,而宰相大人认为我能够帮助他。”   只有这样说,父母才会相信和接受他的话。他没有完全相信内厄姆说的会保护他家人的那一套说辞,他必须要让父母离开现在的房子,要逃离到无论是狄法还是内厄姆在一段时间里都不能触及的地方。   一个掺杂了政治阴谋的故事显然非常具有说服力。伊洛里把自己其实要去面对死亡的事情隐瞒了下来。   果然——   斯诺斥责道:“这简直是胡闹!伊洛里,你要卷进那些大人物的政治斗争里吗!”   林奇也摇了摇头,“堂哥,我不赞同这件事,这不是我们这些小市民应该掺和的事情。”   “爸爸妈妈,林奇,这就是条件,而且这是我可以接受的条件。宰相大人没有理由无缘无故地帮助我们。”   艾莎:“我……我还以为……”   “没什么好担心的,妈妈,宰相大人已经承诺说他会为我们提供庇佑,我只是担心你们的安危而已。”   伊洛里露出安慰的笑容,说:“想一想索菲娅,只要我写完这一篇文章,她就能回来跟我们团聚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斯诺不知道该说什么,理智上他认为这是一件糟糕的事情,情感上他也跟伊洛里一样,如果写一篇攻击文章就能换回索菲娅,那换作是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蹚进这滩浑水里。   他犹豫道:“可是,这真的不会有危险吗?”   “爸爸,我吃饭的时候就说了,狄法公爵是一个温和的蓝血人,尽管我要做的事情很糟糕,但是我相信不至于会惹得他大发雷霆。”伊洛里的声音很轻,藏着不易察觉的罪恶感。   他要做的事情其实比说的还要糟糕上百倍,他要毫不留情地辜负狄法对他的情意,要狠狠地背叛对方,要把对方的信任撕毁得粉碎,光是想一想,他就觉得呼吸困难。   “亲爱的,我们就听伊洛里的吧,只是写一篇文章而已,怎么会犯下大祸呢。”艾莎紧紧握住斯诺的手,带着期待和惊慌地看向他,她太想要索菲娅回家了。   斯诺摇头道:“一篇文章,艾莎,有时候一篇文章就足够杀死一千个人了。”   然后,斯诺走上前抱住了伊洛里,沉声说:“如果这是最好的办法,那么就这样做吧。我们明天早上就回村子。”   伊洛里回抱住斯诺,其他两人也上前拥抱,他们四人在这个小小的家里享受着暴风雨前最后的一丝宁静。   红血人就是这样,永远不抛弃家人,永远不放弃亲情。   ……   夜渐渐深了,艾莎早已经回房间休息,而斯诺的精力比不上年轻人,很快就觉得困倦,没办法支持长时间的谈话。   林奇看出来老人家不自觉地合上眼睛,便停下来话题,道:“叔父,时间晚了,我们明天再聊好吗?”   斯诺有点蒙,“好,好。”   伊洛里去扶他起来,但斯诺轻轻推开了他。   斯诺:“不用啦,你们也早点休息吧,赶了一天路,也是累了。” 老人家慢慢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关上了门。   伊洛里看向林奇,笑着说:“谢谢你陪我的爸爸聊天,这种情况下真是再好不过的安慰了。来吧,我带你到客房。”   趁林奇和斯诺聊天时,伊洛里去收拾了一下客房,所以房间的床铺都铺好了,可以直接睡人。   伊洛里跟林奇交代了一下晾衣架等可能会用到的物件都摆放在哪里,要出去时,林奇从后边叫住了他。   “伊洛里堂哥,你会做出正确的决定,这点我从来不怀疑。”林奇在指伊洛里接下来要做的疯狂的行为。   伊洛里顿住,回首看堂弟一眼,微笑了一笑,“晚安,林奇。”   他关上门,手里举着蜡烛,一边照路一边走回自己的卧室。    第54章   回到自己房间的伊洛里并没有立刻入睡, 他拉上窗帘,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口哨、一个正方形的小纸包和一枚玄黑的素戒,从肉眼上看, 素戒跟真正的卡斯德伊之戒别无二致。   这是内厄姆离开之前留在咖啡桌上的物件,他没有解释很多, 只是说, “把纸包里的药粉掺进酒里让狄法·卡斯德伊喝下去, 再动手,他不会察觉到你用赝品调换了真正的卡斯德伊之戒。”   “得手后,你就吹响这个哨子, 到时候会有一只秃鹫出现取走你手里的戒指。”   伊洛里打开纸包,里面是一些浅棕色的粉末,散发着淡淡的土腥味,他用手指捻了一点,就着烛火细细辨别,确定内厄姆没有说谎,这确实是由晒干的忧郁菇碾磨而来的粉末。   这种生长在森林边缘的蘑菇无毒,一般在雨后出现,普通人家经常用新鲜的忧郁菇入菜, 煮出来的蘑菇汤味道鲜美。   但若果将忧郁菇晒干磨碎,制成粉末, 再用忧郁菇粉末与酒液混合,那这种菇类就会致使酒液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特性, 不管谁喝下掺兑了忧郁菇粉末的酒, 都会不可避免地醉醺,其酒性之烈,甚至能醉晕一头狮子, 有些失意的人会特意在酒里添加忧郁菇粉,把自己灌醉——这也是这种蘑菇被命名为“忧郁”的缘由。   幸好,只是让狄法睡着,我不会真正伤害到他。伊洛里想着,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最重要的是这个——   离开前,内厄姆同样冷笑着把那一条项链推向伊洛里,说:“哦,对了,这条项链现在该物归原主了,亨特教授,我无比期待着你的成功。”   伊洛里举起内厄姆还给他的宝石项链,在烛光下看依然是如此的璀璨迷人,晶体中央沉淀的一抹浓紫在流淌着,令人想到明月入海、海上生花。   昂贵又复杂,看似冰冷不可触碰,却带着淡淡的暖意,就像把这条项链送给他的狄法本人一样。   本来他想着研究完这颗宝石的性质,就寻个由头把宝石还给狄法,现在这颗宝石却沉甸甸地压在手心上。   再没有一个人会对他这么好,好到想把一切好的事物都放到他手心。   伊洛里想,他其实根本一点也不值得得到狄法的爱恋和期待,他是一个自私的人。   “对不起。”伊洛里攥紧了宝石,像是在对什么人说。坚硬的晶体硌得生疼,却只有通过这样做他才能觉得舒服一点。   他把哨子、纸包和赝品戒指都收好,至于宝石项链则是小心谨慎地放进了小盒子,塞到书架的最深处。   他要在这个胆大包天的偷盗计划实施前,做出详细的安排。   伊洛里认真思索着,如果爸妈他们搬到乡下,回赛里村,乡村路远且交通通信不发达,即使狄法想追究也要费上好一段时日,再加上村里人基本都是跟亨特一家的熟识的红血人朋友和亲戚,愿意为亨特家打掩护,卡斯德伊精兵也没办法轻易就抓走爸妈。   可以确定的是,这会让父母安然无事度过一段不短的时间,但问题是,这段时间会持续多久?三个月?一年?   他清楚地知道卡斯德伊人有着不容侵犯的骄傲个性,会对任何胆敢冒犯的人发起复仇。   伊洛里停下了笔,纸上已经是一团又一团混乱的黑线,他脑子里太乱了,简直无法思考。   “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了,这种情况下再想也不会有结果……得休息了,对,明天还有很长一段旅途,不能耽误了起床。”伊洛里低语着推开纸笔,站起身走向整洁的床铺。   伊洛里躺在床上,试图想出一个最稳妥的方法,辗转好久,还是没有头绪,最后是困意慢慢涌上来,他在不知不觉中闭眼睡着了。   这一夜,伊洛里睡得不安稳,梦中一双异色的眼眸在严厉地怒视他,赤金的诡丽竖瞳充满冰冷的愤怒,没有一句话,却已经像在质问他为什么要背叛。   而他在质问之下,心脏紧缩到疼,缩成一块坚硬的石头,好像下一秒就要沿着裂缝自下而上完全开裂。   -------------------------------------   伊洛里等不及,第二天很早就起床,催着家人收拾好行李。   伊洛里嘱咐母亲:“尽可能多带几套冬衣,或许需要在村里待比较长一段时间,至于手套围巾之类的小物件,等到了那里再重新买就好。”   “还有,我想要带上爸爸的这瓶葡萄酒。”他手里举着一瓶蜡封的红酒,这是亨父早年收到的出版商赠礼,是难得的好酒,但因为家里没人喜欢喝酒,所以一直放在厨房的置物架里。   艾莎疑惑地扬起眉,问:“带上它做什么?你爸爸和大伯都不怎么喜欢喝酒的。”   事实上,红血人就基本没有喜欢喝酒的。   伊洛里把酒放进行李箱的一角,装作无事道:“嗯,我觉得或许到村子里会用得上。”   “好吧,那就随你吧。”艾莎并不在意。   斯诺在客厅里一边穿外套一边说,“我已经给在城里的出版商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我会延期交下一期的稿件,我想在我们到达村子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看到我的信件了。”   他今天一早起床就忙着给出版商写信,幸好他手上接的工作并不多,要求交稿的时间也并不紧急,只需要寄出信件就能完成短期的请假。   艾莎:“我希望这不会让那些先生感到错愕,他们其中有两三位都曾经上门拜访过我们,都是一些无可挑剔的好人。”   “他们会理解我的,他们总得理解一个勤奋的作家需要一点休息时间,我才不是为他们工作的驴子,瞧,我难道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驴子吗?”斯诺站定了,用夸张的肢体动作来示意。   “亲爱的,哪怕你是一头驴子,也是农场里最英俊的绿色驴子。”艾莎好脾气地给斯诺整理领带,又细细地抚平斯诺身穿的绿色西装上的褶皱。   “暂时回村也挺好,我一直都很怀念我们以前那座可爱的小橙房子,赛里村的空气也清新,我们还能见到亲戚朋友,跟他们叙叙旧。”   斯诺颇有幽默感地说:“是呀,就是不知道我们的房子会不会已经被爬山虎给淹没了。”   林奇一边往嘴里塞面包,一边说:“叔父,你们的房子还好着呢,就是外墙上已经长满了藤蔓,但问题不大,我可以帮你们清理高处的杂草和泥土。”   伊洛里看着努力保持乐观的父母,心情却说不出的复杂。虽然一开始是为了给他和索菲娅提供好的教育环境,爸妈才忍痛离开赛里村,但搬来纽波加城这么多年,爸妈亲手布置出这座温馨的小房子,也已经熟悉这里的嘈杂闹市、车水马龙乃至灰朦的天空,现在却要抛下这些离开,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这对两位老人来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斯诺:“伊洛里,我们的列车是几点钟的?”   “爸爸,是九点的列车,我已经叫好马车了,等马车一到我们就可以出发。”   伊洛里听到门外隐约响起的车轮声,说道:“马车应该来了,行李确定都收拾好了吗?只带这点东西就够了吗?”   他提起沙发旁边的两个行李箱,并不是很重,应该说对于一场长途旅行来说轻得过分了。   斯诺:“我只需要一些书和衣服,而艾莎需要她的织针和线团,这点行李就足够了。伊洛里,我们什么时候会回家?”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想会很快的。”伊洛里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林奇使劲地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再灌下一杯牛奶,他起床晚了点,所以只能吃得狼吞虎咽,“艾莎婶婶,谢谢你做的早餐。我也准备好了。”   艾莎挎着一个装满食物的小编织篮,笑着说:“我还带了点饼干和肉脯,我们可以在路上吃。”   他们表现得这么轻松,就好像他们是出门郊游,而不是躲避危险一样。   伊洛里看了一眼怀表,然后合上表盖。现在是八点,他们会在四十分钟后到达车站,然后在九点三十分搭上离开纽波加城的火车,前往橡果城,最后经过三次转车,到达赛里村——只有红血人在那里居住和生活的,属于他们的家乡。   出租马车就在门口等待着,街道上已经有来往的行人了。   车夫从车上跳了下来,问道:“红血老爷,是你叫了车对吧?”   伊洛里点了点头:“对,是我,我们四个人要去火车站。”   “好嘞,请上车吧,我保证把你们送到位。”车夫抽出脚踏,放在车厢前,做出一个懒散的欢迎手势。   很快,四人提着简便的箱子坐上马车,车夫拽了一下缰绳,马匹身上的套索哗啦哗啦地发出声音。   车夫一扬鞭子,马车便绝尘而去,哒哒的蹄声像一支小曲儿。    第55章   纽波加城的火车站像个巨大的吞吐机器, 一刻不停地吞进成千上万名旅客,又吐出成千上万名旅客,人们行色匆匆, 候车厅的墙上挂着一个大钟和车程表。   一些小报童挎着几乎有自己半个人大的挎包就在偌大的候车厅跑来跑去,叽里呱啦地试图推销出自己的报纸, 许多旅客都厌烦地避开他们。   伊洛里叫住一个脸上脏兮兮、衣衫有很多缝补线的小报童, “孩子, 给我一份今天的报纸。”   他递过去一枚铜币。   “先生,两分币一份报纸,没有分币的话, 镍币也可以。一枚铜币太多了,我可没有那么多零钱找给你。”小报童一边从自己的挎包掏出一份报纸,一边说。   他是有零钱,但如果全给了伊洛里,那就没办法应对下一个客人的找零需求了。   伊洛里:“不用找,多出来的零钱是你的了。”   小报童先是一愣,接着嘴角都咧到了耳根子上,他一扯头上脏得都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报童帽行了个礼,笑道:“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好心的先生!”   接着他就欢天喜地地跑走了。   伊洛里抖开报纸,看到报纸的内容时, 他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这报纸已经过期了一个多月,而不是今天的新报纸, 自然地, 上面刊登的也都是些他早就知道的旧闻。   但等火车来也是等着,没别的事情可以打发时间,伊洛里就继续看下去了, 视线扫过诸如《地精王国发生骚乱,罢工煽动者遭逮捕!》、《毛绒兽人与大脚怪再起冲突,水源之争何时休?》、《欢乐大世界正式开园,庆贺首日游客破万》等引人眼球的大标题。   翻开报纸第二版,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映入眼帘,伊洛里顿住了。   报纸上的照片一直在播放——一个举着照相机的记者在高声追问着站在台阶上的狄法·卡斯德伊,他大声地喊“请回答民众,是不是阁下对金钱贪得无厌的追逐逼死了可怜的矿工们,捐助济贫院做慈善是不是为了给良心赎罪?!”   狄法没有理会这些恶意的诘问,安保人员冲上来,将那个记者用力按到地上,照相机被砸到地上成为飞溅的碎块,会场一片哗然。   伊洛里看得出来上边的狄法情绪多么阴郁。   “《发布会出现混乱,黄金公爵陷入矿难事件争议,本人无言以对》——”   林奇不知什么时候靠过来,逐字地把版面标题念出了声,他抬头看伊洛里,问:“黄金公爵?伊洛里堂哥,这就是你的雇主吧?他长得可真阴沉冷漠,完全不像是一个好人。”   林奇不怎么看报纸,更不关心帝国的权贵如何,他只关心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所以对狄法没有多少了解,就算是偶然地在什么报纸里看过一眼也早就抛诸脑后了。   他只看狄法的外表,就在心里打上一个大大的叉。   红血人的审美都是喜欢可爱又毫无攻击性的,即使不可爱,至少也要脸色红润,肤色呈健康的象牙白的人,像狄法这种鼻梁高挺、眉目阴翳,皮肤还过分苍白的蓝血英俊男子自然不可能得到林奇的欣赏。   伊洛里摇摇头:“你对于蓝血人的外表要求总不能希望他们像我们一样,允许我公允地说一句,换做是我,也很难对这些不怀好意的提问有任何好脸色。”   说着,他收起报纸。   呜——   在尖锐的汽笛声中,亨特一家所等待的蒸汽火车正式驶入站点,斯诺招呼了一声:“两个小伙子,我们的火车来了,要准备上车了。”   伊洛里:“好的,我们现在就来。”   他们登上火车,找到自己车票所对应的那个位置坐下。   回乡的旅途持续了两天,四个人从火车换乘到慢悠悠的角牛车,车窗外的景色也在逐渐从拥挤的城市高楼变成南方的乡村景象。   终于,经过很长一段颠簸的山路,伊洛里和爸妈提着行李箱站在了一个足有一人高的大铁牌前,铁牌中央凿空了,用铜水浇铸出一个很大的“赛里村”字样,显然牌子久经风吹日晒,铜合金都磨损不少,但表面很干净,看得出来有人在定时维护。   赛里村建在一块群山环绕的大平地上,不同的地块里栽种着橄榄、柑橘和樱桃,村里最忙碌的采摘时节已经过去了,田里绿油油的一片。   斯诺深呼吸一口,充满怀念道:“果然,这里的空气比城市里清新多了。”   林奇力气大,一口气提两个箱子仍旧能走得健步如飞。   林奇在前面领路,絮絮地介绍村子这些年的变更:“叔父婶婶,你们的旧房子没有什么大问题,我上次路过看了一眼,就是杂草长得多了些,大概有三扇窗户的玻璃需要更换,围栏也需要进行修缮……”   林奇边讲,路旁有村人路过,认出来斯诺一家,都惊喜地叫起来,七嘴八舌地问好,“哟,斯诺!好久不见啊!”、“你在城市过得好吗?”、“今天什么节日,居然能见到你们一家。”“伊洛里,你读书读得怎么样了,大学毕业了吧?”   斯诺、艾莎和伊洛里一刻不断地回答村人们这些热情的问题,跟每一个走上前来的熟人拥抱和寒暄,如此“艰难”地走走停停了好一段路,他们那间圆顶的橙色小房子突兀地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诚如林奇说的那样,因为无人打理,亨特家房子外墙的墙皮有不少剥落下来,窗台落了厚厚一层灰,显得冷清败落,而与之相反,原本栽种了多种花卉的花园则繁荣得热闹,入目都是星星点点的姹紫嫣红。   艾莎推开围栏门走进院子,接着发出一个喜悦的惊呼:“瞧,亲爱的,我们走之前种在院子角落的悬铃木树长这么大了。”   一棵挺拔的常绿乔木正伫立在院落中,硕大的树盖撑开,承接住日光,而树叶呈现清雅的嫩绿,发达的根系则将临近的石砖都拱起来。   而进了屋内,空间分为上下两层楼,水龙头还能正常出水,搬家时搁置在这里的桌椅梳妆台等旧家具也一切如故,只是落了尘,擦干净就能使用。   斯诺也咧嘴笑着说:“幸好我们搬去城里的时候,还想着有朝一日要回村子养老,没有贸贸然地把房子给出售了。谁能想到现在这个‘养老备用方案’还能派上用场呢。”   林奇把行李箱放在地板上,张开手挨个拥抱了叔父一家,尤其用力地搂住伊洛里,坚实的胸膛咯得伊洛里的脸都有点疼。   林奇爽朗地说:“晚上七点请来家里吃晚餐吧,妈妈说要做一桌子好菜招待叔父你们,对了,还有坦普尔表叔一家也会加入这次晚餐,他们会很开心见到你们的。”   “当然好。”   “那就这样说定了。”皮肤黝黑的红血人咧出一口白牙,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   林奇离开之后,伊洛里坚持自己一个人打扫卫生,让父母休息。   不知不觉原本高悬天际的太阳渐渐地沉到地平线以下,天色变得灰蒙,暮色中的村落看起来就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画。   距离晚餐开始的时间所剩无多,伊洛里已经简单擦洗了一些比较重要的功能区如厨房、厕所、父母和自己的卧室,然后去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衬衫和外套,跟着父母一同步行去往位于村子东边的大伯家。   威廉·亨特家同样也是圆顶的房屋,但比起斯诺·亨特家,它的屋子要更大更光鲜一些,主屋外旁边搭建了一个用来放置农具和挤奶桶的棚屋,屋后连通一片圈养牛群的草场。   斯诺一家刚一走进前院就听见威廉洪亮的招呼声。   “斯诺!好久不见!还有我的好弟妹好侄儿,欢迎你们来。”威廉·亨利迎面就拥抱住了斯诺,宽厚的手掌在他背上用力拍了好几下。   身为农场主,威廉的体型魁梧强壮,双膀结实有力,脸上留着一把大胡子,跟斯诺对比,完全看不出来差异这么大的两个人会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   威廉按住斯诺的双肩,端详着他的脸色,似乎想要通过斯诺额头上正在愈合的伤口看出来他的情况是否还好。   威廉:“真是一个糟糕的意外事故不是吗,弟弟,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在这呢,就这么一道小伤疤,”斯诺把头发拨起来,让威廉看到那一道棕色的伤痕,说,“已经消炎了,医生让我注意点在伤口彻底愈合之前不要吃辛辣的食物。”   “苏珊娜已经考虑到这一点了,今天晚上没有辣椒,没有姜,也没有大蒜,呃,大蒜还是有一些的,你介意这一点吗?”   斯诺爽朗地笑了起来:“哥哥,我只需要考虑我的医生介不介意,但你猜怎么着,我想他不会介意我吃一点点蒜来给伤口消毒的。”   威廉被逗笑了,他弟弟的幽默感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哭笑不得。   威廉的妻子苏珊娜穿着一套朴素整洁的碎花裙,头上戴了一个与裙子花色相衬的头巾,笑容亲切又热情。   苏珊娜分别亲了艾莎和伊洛里的脸颊,热络地问候:“亲爱的,你们看起来累坏了,快进来吧,家里准备了热茶和餐前饼干,我们边歇着,边等坎普尔他们一家来。他们总是爱磨磨蹭蹭的,我敢肯定芭芭拉和表侄女们现在还在家里挑选着她们要穿出门的裙子。”   她性情直爽又干练,属于心直口快的一类人,说起表弟一家同为妯娌的芭芭拉和他们家的三个女儿也毫不避讳,不过她非常热情助人,所以倒也从来没有与村里任何人结怨。   她吩咐自己的儿子,“林奇,去厨房里把红茶以及我刚烤好的姜饼端出来。”   “马上,妈妈。”林奇应道。    第56章   众人在客厅的圆形软椅子坐下, 围绕着回乡旅途怎么样的话题,寒暄了小半个小时,守在门廊的大狗兀地汪汪汪地叫起来。   林奇往窗外觑了一眼, 只见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和跟着他们身后的三个少女正从村道上往这里来,一阵风吹过, 将少女们的宽大的女士帽吹歪了些, 她们纷纷伸手拨弄帽子。   林奇高兴地说:“坎普尔表叔他们来了, 我现在去给他们开门。”   说完,他热情地到玄关去了。   威廉搓了一下手掌,对斯诺笑着:“这下可好了, 时隔这么久,我们这三家人总算能够好好地叙叙旧。来吧,我们去餐桌坐着,等林奇领他们进来就行。”   接着威廉用大嗓门冲厨房喊了一嗓子:“苏珊娜,现在可以把热好的汤先盛出来了,坎普尔他们到了。”   “听见了,别催,已经在准备了,真是啰嗦。”在厨房忙碌的苏珊娜似乎模糊地回应, 但声音没能传太远,被油在锅里加热的吱吱声掩盖了过去。   伊洛里对坎普尔一家的记忆不深, 在他印象中,那个经营着村里唯一一家成衣店的表叔总留着两撇八字胡, 下巴刮得干干净净, 不管什么时候都系着不同花色的领巾,在生意做得最好的那些年,他的衣着是整条村子里最时髦气派的, 而他的妻子芭芭拉则是一位爱挑剔的夫人,衣领上的蕾丝花纹繁复得令人咋舌,至于他们的女儿——早在他们第一个女儿出世前,他已经跟随爸妈搬到纽波加城,所以一直只听过名字,不知道知道长相。   听见杂乱的脚步声逐渐接近餐厅,伊洛里抬眼望过去。   此时,出现在餐厅外的坎普尔夫妇显然跟伊洛里记忆中的形象相差不大。   年近五旬的坎普尔·罗伯特已经谢顶,八字胡全部变成白色,右手拄着一根带纹饰的拐杖,他不是行动不便,只是单纯用它来支撑自己的身体和体现品位。   芭芭拉·罗伯特(随夫姓)则仍旧尖嘴凸唇、挑着一双吊梢眼看人,身上的衣服倒是没有以往那么华美,转为更朴素一些的衣料。   而跟随他们走进来的三位姑娘——大女儿碧翠丝显然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她身材丰满,皮肤白皙,身穿一袭色彩艳丽的低领裙,袖子是时兴的宝塔型袖子,只是一双美目不停转动,给人一种不安分的轻浮感;二女儿雪丽穿得比较素净,只佩戴了一个头饰,表情冷冷的,跟自己的母亲一样眼高于顶;三女儿玛姬则打扮得花枝招展,能看得出来是在学大姐的穿搭风格,只可惜她五官太普通,继承了父母最不好看的特点,宽眼距、尖嘴,下巴还生了痘痘,这种艳丽的妆容反而放大了她的外貌缺点。   坎普尔看到斯诺的时候吃了一惊,说:“哦,二表哥,你可变化得真大,怎么只是几年没见就老了这么多。”   “你倒是还跟十年前一模一样,一点也没变。来吧,坎普尔,跟我抱一抱吧,这么久没见你还有一点想念咧。”斯诺友好地抱住了自己的表弟。   然后,他看向那三个姑娘,说:“这就是你的女儿们吗,她们都出落得这么漂亮了呀。”   坎普尔看向自己的女儿们,介绍道:“这是你们的斯诺表伯,艾莎表婶,以及他的儿子伊洛里·亨特。”   三位姑娘都掀起裙摆一角,依次向斯诺一家行礼。   斯诺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膀,说:“伊洛里,你还记得你的坎普尔表叔和芭芭拉表姨吗?”   “当然,爸爸。”伊洛里躬身致意,“表叔,表姨,还有三位表妹,你们好吗。”   坎普尔扯出一个微小的笑,跟他握了握手,“伊洛里啊,真是好久不见了呢,得有二十多年了吧,还记得你以前就只有那么小一个,没想到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他做出一个比身高的手势,惹得后面的大女儿发出一声笑。   “碧翠丝,你在笑什么?”   “喔,没什么爸爸。”   坎普尔有点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但没有多说。他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空有美貌,但言谈可算不得智慧,如果让她不管不顾地讲话,难免会闹出笑话。   这时苏珊娜刚好也捧出一锅蘑菇奶油汤,热络道:“快坐下尝尝我的手艺,我尝试往奶油里面加了些豆蔻和切碎的罗勒叶,味道好极了。”   “豆蔻?我可不要吃豆蔻,那刺激的气味对我的咳嗽不好。”芭芭拉挑剔地说。   “哦得了,芭芭拉,你总爱拿咳嗽开脱,它都冤枉死了,挑食就挑食,直接说不喜欢吃,又不会有谁因此看低你。”   做那么多年妯娌了,苏珊娜对芭芭拉的刀子嘴性格谙熟于心,不会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还时常直接点破她的心思。   芭芭拉脸一白,但没有再说话。   众人围着餐桌坐定,威廉坐在主位,林奇和伊洛里一家坐在左侧,坎普尔一家则在右侧。   艾莎帮着苏珊娜把菜肴端到餐桌上,大块大块的面包、加了百里香的咸土豆泥、烤肉等等的菜肴很快就摆满了桌子,都是一些家常的美味。   苏珊娜热情地招呼起众人:“大家开动吧,今天晚上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敞开肚皮吃,这些都是我花了一整天的成果,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蘑菇汤的味道比伊洛里预期的还要美味,他一边喝一边用面包蘸上一点配着吃。   坎普尔:“二表哥,你们什么时候回村子的,刚才我在进门的时候听林奇告诉我你们回村了,我还不敢相信呢。”   “就是昨天,我们花了好几天在路上。”   “我可真没想到会见到你们,你们不是在城里生活得很好嘛,怎么心血来潮回来了?”   面对这有点刁钻的问话,斯诺笑着轻松地带过了话题,“我们的根就从来没有离开过赛里村,这次回来也是因为城里的空气让我们感到疲倦了,回来休息一段时间。”   威廉插了一句话:“俗话说,东好西好,还是自己的家好。”   坎普尔是那种喜欢在饭桌上高谈阔论的人物,总是不遗余力地想要主导谈话。   他清咳一声,说:“那么、伊洛里,之前你爸爸写信回来,说你已经当上了查纽卡大学的教授?怎么样,既然工作安定下来了,总还是要娶一位贤惠的女孩的当妻子来管理家务。”   伊洛里温和地回答这个很冒犯的问题:“您说得对,只是我暂时没有考虑过婚姻的事。”   “你应该考虑,”坎普尔以一种指点晚辈的口吻说,“单身汉可不是一个适合教授的头衔。”   “像我的女孩们,她们从小时候开始就接受昂贵的新娘课程,懂得插花、烹饪和缝纫,都以成为一位出色的妻子为目标努力着。我敢说,整个赛里村,没有一个小伙子不想要娶她们任何一人为妻。”   伊洛里:“表妹们很优秀。”   坎普尔卡了一下,觉得自己说的话都像是撞到了棉花上,伊洛里的回答让他想要推销自己女儿的话都堵在喉咙。   碧翠丝:“伊洛里表哥,你当过兵吗?”   “不,我很遗憾没能得到这个殊荣。为什么这么问?”   碧翠丝的美目讪讪地敛了下来,“那是我看错了,我还以为你袖口上的纹饰是军团的标志。”   伊洛里顺着碧翠丝的目光往下,接触到狄法送给他的大衣,离开家的时候太匆忙,随手就从衣柜拿了一件外套,没曾想正好是狄法送的,用最好用料,看起来有些厚重,这个特点跟结实耐穿的军服有异曲同工之妙。   芭芭拉制止大女儿:“碧翠丝,别再谈论那些鲁莽的年轻人了,想到他们,我的咳嗽可一辈子都好不了。”   “妈妈,你不该这么贬低克里夫上尉他们,他们多英俊潇洒啊。”   “还很会说花言巧语呢。”一旁的二女儿雪丽泼冷水。   碧翠丝有点恼:“你就是嫉妒他们喜欢我多过喜欢你。”   “只有你和玛姬才会在乎能不能得到那些无知士兵的喜爱。”   “嘿!说我干什么,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玛姬叫嚷起来。她像只发怒的母猫。   芭芭拉呵斥道:“女孩们,你们还不快停下吗!”   三人一下子就没了声响,餐桌上已经是一片安静,大家都看着她们。   芭芭拉端着有点尴尬的笑容解释道:“她们实在是性格太活泼了,在谈论到一些有趣的话题的时候就会格外积极。”   她用手肘撞了一下旁边的坎普尔。   坎普尔咳嗽了一声,说:“确实、是这样的。”   说实话,伊洛里很少跟女性打交道,所以也不是很清楚现在该露出一个什么表情,做出一个什么反应比较好。   在这个尴尬的时候,林奇猛地站起身,“大家,我想宣布一件事——”   “其实我这次回来是因为一件事,咳,”当着所有人的面,林奇磕巴了一下,道:“我已经决定要以后都留在村子里,照看农场。”   所有人,包括威廉都很意外:“什么意思,以后不再去跑船了?”   “不去了。农场要做的体力活很多,妈妈告诉我你上个月还为了搬牛奶桶而再一次扭伤了腰,我想我已经是时候要承担起支撑照看农场的责任,不能再在风浪里冒险。”   林奇看着威廉,说:“爸爸,我会努力帮上你的忙,不过当然,因为我一直学习的都是海上的东西,对于陆地上的事情我是一窍不通,但是我保证我会学得很快的。你觉得怎么样?”   听到这么暖心的话,威廉忍不住也被感动到,张开手说:“什么觉得怎么样,当然是再好不过了。过来,小子,我们爷俩来抱一下!”   林奇皱起脸:“不要,爸,我们就不要这么肉麻了。”   “臭小子。”威廉爽朗地大笑起来。   有林奇这个打岔,餐桌的氛围重归正常,只是一时间没有人讲话,三姐妹都闷闷不乐地用餐。   威廉切着肉饼,试着用农场今年的收成来挽回冷场,说:“今年好多农场的玉米田伏倒一大片,都不知道害了什么病,我认识的就有好几个种玉米的人赔得血本无归,可怜他们还花了一大笔钱买了能帮忙播种的机器,都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度过接下来寒冷的冬天。”   “机器!”坎普尔怪叫一声,“肯定是那些机器污染了种子,我就知道,它们从来不给人类带来什么好事,教会都把它们叫作‘没有心的恶魔’。”   谈到科技,坎普尔简直满腹牢骚:“那些所谓先进的科技只会带来不幸,表侄你知道吗,那些人居然还宣称搞出了劳什子的缝纫机,说是什么一摇摇杆,机器上的缝针就能够自动缝补衣裳,简直是胡说八道,要是真有那么厉害的机器,所有人都能够在家里给自己做一套礼服,还要成衣店做什么,可是我们都知道淘汰成衣店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还有电话,我邻居那个天大的笨蛋居然花大价钱安装了电话,蠢驴!要我说,国王陛下现在对科技这么推崇,只是想要打压教会和顽固的地主们,而根本没有考虑像我们这种普通人的生计。”   “表侄,你读的书那么多,你肯定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吧。”坎普尔盯着伊洛里,想要得到学问家的支持。   伊洛里一时间没说话,他并不认同表叔没有根据的谬论。   他斟酌地说:“其实,我认为科技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打电话确实比写魔法信件更快速地将信息通知到外界。”   坎普尔并不以为然,咕哝道:“表侄你或许读过很多书,但是在这些事情上你显然没有我更了解。”   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说法。   伊洛里只是微笑了一下,就没再说话了。    第57章   等主菜都吃过, 甜品送上桌时,伊洛里问威廉:“大伯,我想要买点药材, 像雾水藤、冥狼牙齿这种,你知道村里面哪里有卖吗?”   他想要预先配备好一些隐身粉, 回灰铸铁城堡时或许能够用得上。   威廉:“好侄子, 这你可问住我了, 这些药材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呢,村里有个小诊所,兼职卖一点从猎户在山上找到的草药, 但太稀有的药材我想你就只能去橡果城的大药铺才能找到了。”   伊洛里面露难色:“要去橡果城才能买到呀,看来我明天得进一趟城了。”   这时,芭芭拉一只手伸到餐桌下,悄悄地捏了一把碧翠丝的大腿。   碧翠丝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说:“哦,妈妈……”   “表侄,你明天也要去橡果城吗,”芭芭拉用手帕轻轻擦了一下嘴角,说:“正巧, 我和碧翠丝明天也准备进城采购一些新品,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们可以带你去城里的药铺买你想要的药材。”   说着,她捏着碧翠丝更用了一点力, 碧翠丝吃疼, 虽然她一点也不想讨好伊洛里,但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按着妈妈的想法来做。   伊洛里:“我不想要给你们造成麻烦,我可以自己——”   “不麻烦!”碧翠丝兀地打断了伊洛里, 旋即反应过来自己太鲁莽了,侧过脸说:“只不过是带你去药店而已,这花不了什么时间。”   “爸爸经常跟我说,有一个好朋友陪伴,比一座灯塔还能够指引正确方向;而有一个好亲戚来往,比得了一座金山都还值得……呃……”碧翠丝想不起来最后一段,不爱思考的脑子迟钝得连死记硬背一句话都费劲。   “值得珍惜。”伊洛里轻轻道:“这是从妖精那边传进来的一句谚语,后半句最原始的版本是‘而有一个远房亲戚来往,一座金山都会被凿空’,是用来讥讽陌生亲戚不如亲近的朋友真诚的,经过多年的演化,才变成我们现在常用的版本。”   碧翠丝压着嘴角的笑,她并没有听懂多少,就只是觉得伊洛里这样一本正经的解释很好笑,“那么我们就这么约定好了,明天早上九点一起坐马车进城?”   伊洛里没有拒绝的理由,同时他也想要早点落实这件事,想了想,他温和地说:“听起来很好,明天我会提前一些时间拜访。谢谢表婶和表妹的好心。”   “哦,这没什么,互帮互助多好,等我们来往多一些你就会知道我们能相处得多好的了。”说话间,芭芭拉露出满意的表情。   雪丽冷笑地扯了扯嘴角,而玛姬则是嫉恨地耷拉下嘴角。   玛姬心想,这真不公平,又有一个呆头呆脑的傻瓜要被碧翠丝骗到,光围着她的裙摆打转。   等晚餐结束,罗伯特一家先行离开了。   乡道没有照路的灯光,只有路边人家窗户里透出来的火光,稍微驱散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坎普尔一人走在前头,而他的妻女则在后边跟着。   芭芭拉:“碧翠丝,你明天必须表现得更好一些,不允许再无缘无故地取笑人,因为伊洛里·亨特可没有对你表现出一见钟情的迹象。”   “妈妈,难道你真的希望我嫁给那个以前见都没见过的表哥吗?”   “他是大学教授,有绅士头衔,还在王城定居了,是你能选择的最好人选。”   碧翠丝嫌弃地说:“大学教授又如何,他如此平庸无趣,呆头鹅模样,怎么配得上我。妈妈,你听见的,他对着一句谚语都那么一本正经地分析,我简直没见过比他更死板的男人。”   芭芭拉沉下脸:“少使性子,那些不三不四、花言巧语的军官你倒是喜欢,但有用吗?他们能够让你成为尊贵的绅士夫人,能让我们一并搬到王城吗?”   “你最好祈祷明天的出行能够给伊洛里留下深刻的印象,让他向你求婚,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认你做我女儿。”   碧翠丝撇撇嘴,“喔,妈妈你说得真棒,我还真期待征服他的心呢。”   雪丽厌烦地别过脸,不愿意听这种谋算,她看不上任何一个人,觉得没有谁能够配得上自己高洁的才貌性情,性格中愤世嫉俗的一面尤为凸显。   而玛姬则是酸得要命,“妈妈,为什么总是只有碧翠丝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我也想要一起去城里。”   芭芭拉瞪玛姬一眼,“你就在家里呆着别添乱,扰乱了你姐姐的婚事,你也别想得到好。”   “这不公平!”玛姬委屈地哭喊。   碧翠丝傲慢地说:“世上的事就是不公平的,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没生得我这么美。”   她讨厌玛姬什么都学她,什么都想要抢她的,因此贬低玛姬也毫不愧疚。   “你——”   芭芭拉制止两个女儿的又一场骂战,“别吵了,玛姬,等有其他好的对象来村子,你再说挑拣的话,那时我绝不拦你。”   “到时候我还要一套新的裙子,就跟碧翠丝身上这件一样的。”   “不可能,你休想再学我!”   ……   圆顶的橙色房子经过多年的沉寂后,在今晚窗口又重新亮起了一点烛光,窗帘后有个人影在伏案写作。   伊洛里细细地写好了要配置隐身粉会用上的药材和对应数量,嘴中念念出声:“一节雾水藤、五十克冥狼牙粉、三颗晒干的龙心果……应该就这些,没什么缺的了……”   接着他走到搁在窗台边的行李箱旁,打开上边的锁扣,手伸进箱子内层摸索了一下,拿出里面的陈酿葡萄酒。   酒瓶的软木塞上有一层红蜡,伊洛里将开瓶器的尖端插进去,往里推,确定卡进木塞了,再旋转开瓶器。   慢慢地,随着软木塞被从瓶口抽离出来,单宁物质的涩苦和葡萄发酵的果香味形成馥郁酒香飘散到空中,微醺的迷醉袭上伊洛里的嗅觉。   深红的酒液仿若流动的石榴石,倒映在伊洛里的眼眸中,好似让他的眼眸也染上了绯红。   他把所有负面情绪都压在心底,一丝涟漪和犹豫都不让泄露。   伊洛里把忧郁菇粉倒了一小半进酒瓶里,等粉末彻底溶解之后,重新把软木塞塞回去。最后,他烧融一根红色蜡烛,让蜡油滴在被开瓶器尖端戳出来的孔洞上,蜡油封住孔洞,然后凝固,酒瓶看起来崭新如初,仿佛从来没有被打开过一样。   -------------------------------------   橡果城的变化挺大,沿街多了很多新开的店面,招牌都从以前质朴的木板变为了光洁得能反光的铁板,店里摆放着珐琅鼻烟壶、金质怀表、象牙梳等物件——任何昂贵漂亮得能拿来夸耀自我的奢侈品都是蓝血人的最爱,而神色冷漠的蓝血老板盯着员工上货。   随着马车驾驾路过,伊洛里还看见路边的灰兽人站在梯子上,用抹布擦着招牌上的灰尘,红血人在经营蛋糕店,站在橱窗后心宽体胖的蛋糕师一边往蛋糕胚上挤着花状奶油,一边时不时往嘴里送一颗糖果。   “北方蓝血人的到来,也把王城的新潮流都带来了,表侄,你一直都住在王城,应该对这样的店面装饰风格很熟悉了吧。”芭芭拉微笑道。   伊洛里:“我平日里没有注意到这些,但看到橡果城的街景确实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也是,毕竟作为教授,工作肯定是想象不到的忙碌。碧翠丝,你怎么不让表哥看看你的丝绒花头饰,那可是跟王城的淑女们用的一样。”   碧翠丝有点不乐意,故意唱反调道:“妈妈,丝绒花才不是我最喜欢的饰品,我的这块手工制作的真丝丝巾更好看,买的时候有好几个人要跟我抢,但最后还是让我给买到了。伊洛里表哥,你看看这上面的花纹多漂亮。”   她率性地扯了一下丝巾,动作的幅度不知道是希望让伊洛里看清,还是不希望。   “看起来确实与你十分相衬。”伊洛里尴尬但又不失礼貌地赞美,但他其实看不出手工制作的丝巾比工厂出品的围巾好在什么地方。   芭芭拉却是巴不得两个人聊,“表侄,你凑近点看看碧翠丝,她搭配得可好。”   “在美学上,她一直都很有天赋,甚至连小时候画的画,老师都赞不绝口。”   “……您说得对。”   这时赶车的车夫在外边拉紧了缰绳,下一刻,车门被从外边拉开,他粗着嗓子道:“先生小姐们,杰弗里布行到了。”   “好,多谢你的服务。”伊洛里给了车夫两个铜币当做小费。   他先下车,等在车旁边,扶住芭芭拉和碧翠丝伸出来的手,她们身上的裙装是如此累赘,没有人帮忙都不好下车。   “太好了,我可等不及看有什么新的款式到货了。”碧翠丝雀跃地说。   伊洛里向两母女躬身致意:“谢谢你们捎带我一程,我去药店的路是在另一边,就不耽误表姨和表妹你们的时间了。”   “你一个人走?!”芭芭拉不可接受地说,“哦不,那可不行,碧翠丝,你得要陪着你的伊洛里表哥,给他带路。”   碧翠丝像是天塌下来了一样,“什么?妈妈,可是我——”   “不要可是,不然伊洛里迷路了怎么办。”   “这不需要,我不会迷路。”伊洛里也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但芭芭拉充耳不闻,突然用力拧了一下大女儿的手背。   “碧翠丝,担当起你的责任!”   母亲严厉的话语吓住了碧翠丝,她一下子说不出任何话。   沉默了一会儿后,碧翠丝不情不愿地靠近伊洛里,环住他手臂,“伊洛里表哥,我给你带路。”   眼见少女都这么难受了,伊洛里也不好再拒绝。    第58章   由于店主是地精, 天生喜欢生活在阴暗的角落里,所以橡果城最大的药店就开在一条位置刁钻的小巷子里。   木质的招牌上用地精语和人类语写着“药店”,店门符合地精的身高, 尺寸小得即便是身形比较矮小的红血人,也要稍微低下头才能走进去。   碧翠丝站在门外, 一边掩住口鼻, 一边挑剔地说:“表哥, 这巷子里一股子发霉的臭味,我觉得我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伊洛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转身道:“碧翠丝,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可以先到巷口等我,我很快就会买好出来。”   碧翠丝喜上眉梢,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好,那我在外面等表哥你出来,你要快点出来陪我去买东西哦。”   她才不要陪着无趣的木头在这么又潮湿又散发霉味的地方浪费时间找什么药材。   等碧翠丝离开后,伊洛里俯下身穿过小门,进入了药店内。   跟低矮的店门相反,店里面空间阔大, 天花板挑高了,几乎有三个壁球场大, 装潢简朴但很实用,摆满了货柜, 只留下勉强能供人通过的走道, 所有展示出来的药材都有对应的价格牌和标签,旁边竖起一个大牌子,醒目地标明“拒绝议价”。   面对琳琅满目的药材和魔法药剂, 伊洛里走向一个蹲在货柜前补货的红血人员工,问:“你好,我想知道雾水藤放在哪个区域。”   员工伸手往左边指了指,说:“往藤蔓类二区去,过道旁边往右数起的第三个玻璃柜里便有卖。”   “谢谢。”   员工对他笑,“不客气咧。”   即便员工的指示已经足够具体,但伊洛里还是费了一点时间才在一个位于角落里的玻璃柜中瞧见自己要找的雾水藤。   雾水藤周身氤氲着的雾气已经很稀薄,墨绿的主干也因为搁置时间太久而趋于深褐色,看起来药性都散得差不多了,伊洛里很犹豫地低喃:“枯萎得这么厉害的话,磨成粉末了还能有效果吗?”   但还没等他把雾水藤的品相看得更清楚些,忽地一支烟杆从阴影里伸出来,敲了敲柜面上的玻璃,“小子,不买不要把气哈在玻璃上,用布擦起来很麻烦的懂不懂。”   伊洛里吃了一惊,低头看见一个瘦小嶙峋的老地精。   他头上戴着一个红色圆帽子,秃脑门,眉毛稀疏,看起来可丑陋——传说他们的祖先是因为太贪财小气,被太阳厌弃只能生活在阴影里,才生成这般丑恶的模样。   老地精原本是躺在自己的躺椅上休息,此时站了起来,盯着伊洛里,不客气的表情活似他玷污了自己的展示柜。   地精一族普遍头脑精明,喜欢放高利贷和搞买卖,有人说他们嗅觉灵敏到能嗅出一个人口袋里究竟装了多少枚金币,是个不折不扣的吝啬鬼种族,而衣着朴素、看起来消费能力不高的伊洛里,自然成为他们瞧不上的“穷鬼”。   老地精:“有药方吗?拿出来给我看看你都要些什么,我直接跟你讲店里有没有,就不要在这里找来找去都找不到要的,简直是耽误时间。”   伊洛里收起惊讶,定了定神道:“我想买上面这些药材,店里有吗?”   他拿出自己出门前拟定好的药材单,递给老地精。   老地精扫了一眼上面的药材名,又深深吸了一口水烟,水烟壶咕噜咕噜地冒气泡。   过了一会儿,他单起一只眼打量伊洛里,意味不明道:“小子,你想配隐身粉是吧,用来干什么的?”   隐身粉的配方不难得到,但因为以前发生过多起使用了隐身粉的恶性盗窃事件,所以政府对配置药粉的管制加强了,正常来说任何人买相关药材时都需要在药店报备。   伊洛里把自己原本想好的理由说出来:“我是一名老师,因为上课需要,所以想配一份隐身粉来给我的学生现场演示一遍这类粉末的使用效果。”   说着,他亮了亮自己的执教资格证。   老地精的鼻子里喷出一道白色的浓烟,他翻出一本纸张已经泛黄的大记事本,说:“在空白栏里登记你的姓名、住址还有今天的日期,等着,我去给你拿。”   接着,伊洛看着老地精扒拉过来一个可活动的梯子,滑轨在安装在地面上的凹槽内滑来滑去,发出刀刮过石头一样的闷响。   灵活的地精就这样借助梯子攀到货柜各层,拉出一个个小抽屉,各往里抓一把药材,塞进随身的多个小药袋里。   等伊洛里写完最后一个字,老地精刚好就跳了下来,发出咚的一声,“冥狼牙、龙心果干……再加上一节雾水藤,一共四分之一银币又十镍币。”   他瞟伊洛里一眼,把药袋们都放到柜面上,幽幽道:“本店只接受现钱,概不赊账和讨价还价。”   虽然早有准备,老地精的开价依然比伊洛里预想的贵一倍,不过也容不得他心疼,这家店拥有最齐全的药材品种,很多珍稀的药材只能在这里找到,他只能乖乖地付钱。   伊洛里看一眼怀表,用了二十分钟才买好,外边的碧翠丝应该要等得不耐烦了。   他拎着三三两两分装好的药袋匆匆往外走,果不其然见到碧翠丝正撑开小阳伞,眉目都带着火气,看样子是想直接抛下伊洛里,自己去逛街。   “碧翠丝——”   “伊洛里表哥,你怎么这么慢?什么药材需要花你这么多时间,等你的这段时间里新款的香包都要被其他女人抢光了。”碧翠丝停下来,她白净的脸蛋此时添了一层气恼的红晕,勉强忍住怒气道。   “我在村子里等半个月了,就等这一天,我可不要错过这个季度的新品,如果再穿已经穿过的旧衣裳出席接下来月灵节的舞会,会让我成为其他人的笑柄的。”   伊洛里正想说些什么,一个从后边药店门出来的人猛地撞了他一下,伊洛里的药袋掉到了地上。   “等一下,你掉东西——”伊洛里捡自己药的同时也顺手捡起那人掉的一面镜子。   伊洛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自己拇指按在镜面的那一刻,原本坚硬的镜面忽然像水波一样泛起波澜,水从边缘流出来。   随着一个微不可察的水滴声,一个熟悉的身形隐约浮现在镜中。   “狄法?”   伊洛里惊讶地望着镜子映出来的景象,那棱角分明的下颚,立体硬朗的五官以及深邃的异色眼瞳,不是狄法又是谁。   “这是什么障眼法还是魔术?”   镜中的狄法坐在一个光线稍显黯淡的房间中,房间内的摆设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古朴奢华,而狄法坐在一张石桌旁边,拿着一把刻刀,正在认真地雕刻着一个精巧的……发珠?   伊洛里以为这是某种制造幻象的魔法,没想到下一秒,镜子里的狄法却像是听见了他的声音,低下头,目光如炬的异瞳直直望像是看破了空间。   狄法:“伊洛里?”   伊洛里大脑空白了一刻,反应过来这不是什么特殊魔法的效果,而是这镜子本身是能够用来跟使用者当下最想见的人通讯的魔具。   狄法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这是魔具的效果,“伊洛里,你在用魔具找我?”   “s……是。”   伊洛里没有想过会有这种时刻,有点生硬地问道:“好久没见到你……一直没办法谢谢你送给我家人的礼物,呃、你过得还好吗?”   狄法抿起唇,他看着倒映在茶水中的红血人影像,低沉着声音。   伊洛里以为自己听到狄法说不好,但他看狄法面无表情,觉得是自己太紧张,听错了。   狄法敛眸:“我收到你的信件,上面没有说你回来的日期。你已经离开足够久了。”   “还要多久,你人能够回来?”   伊洛里没注意狄法的阴郁,他对这个话题感到不安全,心里只想结束深入的讨论。   伊洛里舔了舔皲裂的嘴唇:“关于这个,我准备明……”   “表哥,你还在对着镜子说什么?我们该走了,再不走真的要赶不上新款的开售了。”碧翠丝走过来,脸刚映入镜面,镜子里的景象突然就断了,又恢复成原本普通的镜面。   这时发现自己丢了贵重魔具的人也回来寻找,伊洛里把镜子还给对方。   在灰铸铁城堡的锻造工坊里,狄法看着自己雕刻到一半的发珠,以及用来当纹饰参考的、伊洛里送给自己的白茶花,捏了捏眉心,又再度雕刻起来。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身边的女人又是谁呢?   我还要等待多久,你才能回来?   伊洛里和碧翠丝朝布行的方向往回走,碧翠丝心里焦急,但也没办法催促伊洛里走得更快。   这时从道路对面驶过来一辆蒸汽车,它的设计很粗糙,灰黑色的动力核心都暴露在空气中,发出嗡嗡的轰鸣声,好像下一秒就要散架,但它又是如此快速地通过街道,这吸引了沿街行人的视线。    第59章   在橡果城, 能依靠蒸汽动力自行跑动的机械造物从某种程度上说还属于一种珍稀玩意儿。   坐在车上的是六七个军人,从他们军服上的肩章可以看出来,都是一些低等级的尉官。   一个金发、肌肉强壮的军官大笑着拍打把控方向盘的驾驶人, “开快点开快点!马里奥,早上没吃饭吗, 连油门都踩不下去了?旁边驼背的胖老太都走得快过你开车。”   马里奥不甘示弱地向他挥了挥拳头:“嘿!闭嘴, 尤金, 你这一早上就喝得烂醉的酗酒王八蛋,没资格来指挥我。”   “我就偏要这么干,你有本事倒是把我踢下车啊。”   尤金多动症一样眼珠子四处乱瞟, 在看到街边掠过的一抹桃红色后,他突然怪叫起来:“停车,快停下来!我现在要下车!”   马里奥已经烦透了这个总躁狂得不像个正常人的同僚了,一脚刹车,跳下车来就去扯尤金的衣领,“你妈的等着,我现在就把你扔到街上让角牛踹断你这混蛋的脖子。”   车上的其余军官跟着起哄,“撕了他,撕了他, 撕了他。”   “是碧翠丝,快瞧, 我没开玩笑,碧翠丝·罗伯特在那儿呢。”尤金挣开马里奥的手, 按都按不住, 他跟蚂蚱一样仗着大长腿两步作三步,眨眼间就跑到了另一边街道的路肩上。   他嘴角都咧到耳根了,露出八颗牙齿, 眼球充溢着酗酒和通宵带来的红血丝,本就不善的五官,更是染上几分凶狠的气息。   “嘿,碧翠丝,你在这里干嘛呢?今天还跟我们去兜风怎么样?我今天一上午都休息,正打算跟马里奥他们去军官俱乐部呢。”   碧翠丝目瞪口呆地看着尤金,这家伙是疯了吗,即使她是悄悄跟他出去过一回,但他怎么敢在大白天的街道上用这种态度跟她搭话,传回罗伯特一家的熟人圈里,她还要不要做人了,那些看不惯她的女人一定会在背地里嚼舌根说她是个勾搭军官成性的**的。   更何况,她喜欢的是英俊善谈的克里夫上尉,而不是一个笑起来像条满脸褶皱的斗牛犬的怪咖。   碧翠丝转过身,不出所料地看见伊洛里正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她脸蹭地一下红得像要滴血。   她一下搂住伊洛里的手臂,躲在他身后,如同所有被调戏的良家子一样,又羞又急地说:“伊洛里表哥,我不认识这个人,他突然冲上来骚扰我。”   “什么东西?”尤金卡了一下壳,才注意到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伊洛里,他忍不住嗤笑出声,“诶呦,碧翠丝,你在做什么,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豆丁,也值得你花费心思示好?”   说着,尤金伸手要去拉碧翠丝,“快跟我来,马里奥的车可不等人。”   “不,我不要去,你不要碰我。”碧翠丝急得都快哭了,周遭人异样的眼神像针一样刺在她脸上。   她梨花带雨地求救:“表哥,帮帮我。”   任何一位有品格的绅士都不会在这种时候退缩。   伊洛里毫不犹豫地挡在表妹身前,迎上身材高大的尤金。   似乎跟在狄法身边久了,这种程度的压迫感也不算什么了,在伊洛里眼中,面前醉得站都站不稳当的尤金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他没有任何畏惧。   伊洛里:“你已经得到拒绝的回答了,作为一位体面的男士,你应该离开,而不是继续纠缠一位未婚的小姐。”   伊洛里沉声道:“如果你再赖着不走,我会要求向你的风纪长官发起投诉。”   尤金先是一愣,随后像是听见本世纪最可笑的笑话一样,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碧翠丝你是打哪儿找来的小丑,实在太可乐了,早点说嘛,我就给他抛个铜币当打赏了。”   伊洛里无动于衷道:“你的士兵编号是多少?”   他的平静态度激怒了尤金,尤金骂了一句,手就往伊洛里的脖颈处抓去,“妈的,一个红血矮子在这充什么大!”   伊洛里顺势往后退了一步,他躲开尤金的大手,再迅速地矮下身往前一冲,借力抽出了尤金佩在腰间的军刀,银白的剑光一瞬晃花尤金的眼睛。   他从格斗室里学到的闪躲技巧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嗬?!”等尤金能够反应过来时,锋锐的刀尖已经抵上了他的喉结,甚至割破了表皮。   像只被捏紧了脖子的鸡,尤金惊愕地瞪大眼睛,整个人僵在原地,死死盯着伊洛里移动刀尖的动作。   “你、你想干什么,我可是重盔第二军团的上尉长官,敢袭击军人你这辈子都会完蛋。”   伊洛里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别看了,你的同伴都在后边看你的笑话,没有一个想要帮你。”   尤金喘着粗气,额角的青筋暴起。这时从后面跑着过来的马里奥也愣住了,帮着喊:“嘿,别动手,没必要闹成这样,你松开刀,我们现在就走。”   伊洛里瞥马里奥一眼,“你确定能管住他对吧?”   马里奥点头,“我会管。”   伊洛里后退一步,反手把军刀往地上一插,刀尖正正好卡进了地砖的缝隙之间,直直地立着。   伊洛里看向已经吓得眼神发直,话都说不出来的碧翠丝,“我们走吧。”   碧翠丝惊异地看着伊洛里,好像不认识了他一样,这还是那个平庸无趣的学者表哥吗?   “喂,不准走!”眼见两个人就要离开,尤金暴喝一声,他推开来劝自己的马里奥,锃地一声抽出地上的佩剑。   “马里奥,你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帮我一起收拾这小子啊。”   “收拾什么,你别再发疯了。克里夫还在俱乐部等着我们,快走吧。”   尤金看出来马里奥的忌惮,更是恼怒:“什么,难道我要忍受刚才的侮辱吗,只是一个矮小的红血人而已,你在怕什么?”   马里奥却是从后边用力箍住尤金的手,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说:“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看那人袖口的槲寄生纹饰!那是卡斯德伊的标识,证明他是为黄金公效命的人,真刺伤了他你不想活了吗?”   尤金循着马里奥的手指望向那大衣的衣袖,在看见那威名赫赫的家徽图案时,一时脸色变得青白。   “啊……操!”许久,尤金脸都涨红,才憋出来一个脏字,他只能恨恨地看着两人离开。   直至从杰弗里布行回到村子里,碧翠丝都一直处于尴尬得无法直视伊洛里的状态中,整个人局促不安到了极点,生怕伊洛里跟她的妈妈提起刚才发生的事。   也因此,她刁蛮的举止反倒收敛了些,坐在离伊洛里最远的地方,身子微微缩起来,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芭芭拉看两人的气氛古怪,很想问碧翠丝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眼下的氛围实在怪异得她开不了口,只好忍着,在心底自己猜。她气恼地瞪了一眼碧翠丝,心里想肯定是这个犟丫头又干了什么好事,等到家了,就有这丫头好果子吃了。   从那行为不端的军官的话中,伊洛里知道碧翠丝或许在做对她自己不好的事,但他没心力在意,碧翠丝的选择是她个人的事,他不打算参与其中,更不打算当通风报信的人。事实上,他甚至对碧翠丝有点漠然,不关心她。   他知道这不好,他应该富有同情心,即使对不那么亲切、甚至过分挑剔势利的亲戚也要保持关心和友爱,如果是以往,他会跟碧翠丝说上一两句建议,让这个疏远的表妹就算是为了父母考虑也要慎重交友,但现在有太多心理压力在压着他,让他不自觉地冷漠了些。   伊洛里想到狄法问的问题,【还要多久,你能够回来?】   因为这句话,一种深沉的忧郁像森林中的雾气弥漫了他。   伊洛里想:今天跟父母告过别,就走吧,赶最晚的一列末班车穿越半个帝国,回到塔奥平原,去直面自己的选择。   -------------------------------------   村子东边,有一间外墙粉白色的圆顶房子——正是坎普尔一家的居所。   芭芭拉在客厅里一边缝蕾丝一边念叨着:“都已经过去三天了,伊洛里一次也没有上门来拜访,也没有邀请你外出,一定是你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我早就该看出来的,我们回来的一路上他都沉默不语,分明就是有所不满。”   碧翠丝高声尖叫:“妈妈,我说了,我什么也没做。说不定就是他耗费了精力挑挑拣拣那些蠢到家的药材,又或者是想到了什么无聊至极的谚语问题,所以就没有心情说话!”   她以这种方式来掩饰自己的心虚,严格意义上来说,她确实没做什么好事,跟一个作风不良的军官在大街上纠缠这种事情,一定会让芭芭拉抓狂的。   说实话的,尽管她在整场冲突中都是没起到任何积极的作用,但是她看到伊洛里出人意料的一面,某个程度上这让她对伊洛里的好感大增,对这个看似木讷的表哥多了一些少女情愫。   她一直喜欢军官,就是喜欢军官的那种危险又迷人的职业特质,现在一个会用剑的学者表哥,并不是完美地契合她的择偶喜好,却已经足以让她产生诸多遐想。   “妈妈你就别再唠叨了,明天一早我就去一趟斯诺表伯的家,邀请伊洛里表哥跟我一起去踏青。”   芭芭拉抬起头,狐疑地看着碧翠丝,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这个女儿有多么的犟,“你是说真的吗?”   “我承认,那个呆头呆脑的表哥似乎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糟糕,我觉得我可以跟他再拉近点关系。”碧翠丝咬了咬下唇,像猫儿一样的眼睛微微睁大,她生得美,当她做出这个表情时就总是给人一种惹人怜爱的感觉。   “事实上,你们都不需要再忙活了,”坎普尔刚进门,手臂搭着脱下来的衣服,他说了这么一句。   碧翠丝:“爸爸,这是什么话?”   坎普尔摸了一下自己的八字胡,说:“我刚才在教堂前碰见斯诺和艾莎,他们说,我们的表侄伊洛里已经在两天前离开了村子,而且短时间内不会回村子。”   “天呐,怎么会就这样离开了,连一个招呼都没有。哦——”芭芭拉一个走神,刺针深深地扎进了手指里,血流出来沾到纯白色的蕾丝。   -------------------------------------   今年从尖锥冰原流溢出来的元素瘴气比以往都要更冰寒刺骨,剧烈的气温变化使得伊洛里好不容易赶到锡铅城的当天就下起了大暴雨。   城市像在雨幕中倾覆,冷风夹杂冰雨噼里啪啦地砸在毫无准备在街上找马车的伊洛里身上。   “你现在能去灰铸铁城堡吗?”伊洛里好不容易找到一辆还愿意载客的马车,他大声地问道。   雨声太嘈杂了,伊洛里听不清楚车夫在说什么,只看见冷漠的车夫点了点头,比出一个数字,说道:“如果加钱的话,立刻就走。”   “那可以。”伊洛里连忙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逼仄的车厢内部不能御寒,伊洛里浑身又湿又冷,但没办法换上一件干爽的外套。   他没想过自己可以活着离开,或者至少没办法提着行李箱光明正大地从城堡的正门走出,所以除了钱包、一瓶添加了忧郁菇粉的葡萄酒和隐身粉之外,他什么都没带。    第60章   马车最终停在灰铸铁城堡最外围的区域, 按规定,外来的马车不能再往前进了,伊洛里给了车夫两枚五分之三金币——这比原先说好的车费多一倍, 然后顶着狂风用力推开车门,跳到外边, 剩下通往城堡大门的路只能靠他自己走过去。   即使是在这么恶劣的天气, 守在岗哨的士兵依旧尽职地站岗, 就算伊洛里已经湿成了落汤鸡,还是避免不了检查。   伊洛里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从士兵们欲语还休的表情中, 他知道自己肯定看起来很糟糕。   但伊洛里也计较不了这么多,被检查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贯通前庭的主干道,就像是第一天来的一样,他走得艰难,那时候大雪纷飞,他心里被失去索菲娅的痛苦和悲伤填满,一身孤勇与悲怆,像是感觉不到恐惧一样踩着狄法的底线侦探城堡的秘密, 而现在,他仍旧没有好多少, 找回索菲娅的希望还是很微弱,绝望却顽强地生长。   只是很可惜, 最开始和最后, 进入这座城堡的经历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城堡的灯火还亮着,灯火辉煌,只是沉寂得像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在里面。   伊洛里没有提前跟狄法说自己今天会回来, 因此理所当然的,没有一个仆人在门口等候他,城堡的大门也没有打开。   伊洛里走到门前,按响门铃,等待着里面的人来给自己开门。   不一会儿,门发出沉重的闷响,其中一扇门板缓缓往前挪动了几英寸,打开一道缝隙,接着,从那道门缝里探出来一张伊洛里再熟悉不过的脸。   “理查。”伊洛里喊出那人的名字。   理查的眼睛亮起来,惊喜道:“亨特教授?!第一次这么晚还有门铃声响起,我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居然是您回来了。”   还没说完,他注意到伊洛里湿漉漉得几乎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的状态,讶异地叫起来,“哎哟,您怎么淋得湿透了,快进来,今天可是大降温,突然冷得厉害,您是怎么淋着雨从前庭走过来的?简直没有比这更糟的事了。”   伊洛里苦笑道:“我没料到会突然下这么大的雨,也没带伞,所以不得不冒雨走了一段路。”   “真是飞来横祸,您先回客房等一下,我现在就拿一套干净的厚衣服到房间给您。啊,我还得通知阿尔管家您回来了。”   伊洛里进了门,身后大门重新被关上,再度把风雨都关在外边。   ……   伊洛里洗了澡,换上干爽的衣服,准备等头发干一些才上床睡觉。他没有问送衣服来的理查现在狄法有没有在城堡里,因为时间太晚了,就算狄法在,狄法也需要休息,这不是一个见面的好时机。   心底里,伊洛里努力忽略自己想要推迟计划的微弱愿想。   理查走了约莫有十分钟,门外传来一个克制的敲门声,只有两声,如果不是伊洛里没有睡觉,敲门声会在伊洛里注意到之前就被窗外的风雨声掩盖过去。   “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伊洛里去开门,在看见来人时,他不禁讶异地眨了眨眼睛,“狄法?你为什么会知道……”   伊洛里噤声。   一如既往地,蓝血公爵面无表情,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望着他,战栗的情绪传遍伊洛里全身,如寒冰、如刻刀。   伊洛里以为自己能够承受,跟平时一样平静地面对狄法,说着爱他的谎言,诱哄他心甘情愿饮下掺了迷药的酒液,但当真的见到狄法时,他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他根本没办法再那么坦荡地面对一无所知的狄法。   在那双绮丽又冰冷得不可思议的蓝金异瞳注视下,他觉得自己被看穿了,迫切想要逃跑,或者……受到惩罚。   狄法:“海伍德说你回来了,所以我来找你。”   “啊是这样。”伊洛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哦,是海伍德,当然,当然,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当然会对主人知无不言。   伊洛里垂下眸,“管家先生总是很有担当,时刻关注着城堡内发生的任何一件事。”   沉默片刻后,他试图对蓝血公爵解释:“我提前了一天出发,虽然不是计划内的,但很幸运赶上了一列末班车。”   “因为走得比较匆忙,没多少时间写信跟你说明,而你也能看见,我回来得实在太晚,你又每天都很忙,我、我不想打扰你休息,所以才没第一时间找你,并不是回来了也故意躲着你。”   狄法没出声,他目光徘徊在伊洛里的棕色卷发、碧绿眼眸、随着说话不停张合的嘴唇。   伊洛里说得无话可说了。   “……你、想要进来吗?”伊洛里敞开了些门,让出位置。   狄法经过他时,他闻见了苦涩的烟草气味和洗澡后残留的水汽,浓烈又悠长。   伊洛里关上门,正想要说些什么,狄法已经从后边抱住了他。   “哈啊——”伊洛里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感受到湿热的气息呼在自己颈窝,太细碎的轻吻,痒得他手指都忍不住攥起来。   狄法深深吸了一口气,伊洛里身上的气味总让他想到青草和蜂蜜,流淌在峡谷、落满花瓣的河水,再温暖不过的安慰。   “我想你。”   伊洛里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   “回家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想着你。”   伊洛里试着摸狄法的脸,但只摸到他还濡湿得在滴水的发尾,“对不起,明知道你在等,我应该更早点回来。”   狄法没回答,久久抱着伊洛里,好像不舍得松开手似地,“我没想催你,但时间实在太久了。”   蓝血人不重亲情,比起拥有相同血缘的人,他们更看重自己的欲望,完全以自我为中心者,所以狄法真的很在意伊洛里能不能只选择自己。即使是伊洛里已经回到他身边的现在,他也用了最大程度的理智,才压抑住要求伊洛里只选择自己的欲望。   伊洛里知道,说出这番话是狄法最大程度的示弱,高傲如蓝血贵族,向一个弱小的红血人袒露自己的内心想法就相当于在坦言自己不安。   伊洛里稍微用了点力,从狄法的怀里挣出来。   “跟我来,我们先把你的头发擦干,它太潮湿会让你头疼。”   伊洛里让狄法坐在床沿上,自己拿了一块大毛巾来,“头稍微往右侧一下。”   狄法依言做了。   伊洛里一时找不到梳子,只能用手指一点点梳理开狄法纠缠在一起的发丝。   梳了一下,伊洛里摸到狄法有一条发辫没有解开,他想要解开,狄法按住了他的手。   狄法:“这条发辫不需要解。”   伊洛里不解地看着他。   狄法轻声说:“这是爱情辫,表示我已有恋人。卡斯德伊传统要求族人若有确定想要结为伴侣的恋人,就必须亲自锻造一枚发珠,用那枚发珠束起爱情辫,系满七日,以此向周围的人表明本人已心有所属,宣言对爱情忠诚。”   他动作轻柔地领伊洛里去摸。   伊洛里才注意到狄法的发辫上别着一颗他以前没见过的发珠,白银作底、金丝作纹理,塑形成了一朵半绽放的白茶花,花苞欲开未开,花苞中央则镶嵌了一颗金红色的宝石,光影转换间,宝石流光溢彩。    第61章   伊洛里捏着那镶嵌了金红宝石的发珠, 明明宝石冰凉,却觉得烫手。他现在知道那一日在魔具中看见的场景是怎么回事了,那是狄法在制作这枚发珠。   狄法先前有三条发辫, 但它们都无关爱情,其中两条是父母去世时, 吉莉安帮他编的, 一条是吉莉安去世时, 他自己编的。只有现在新增的这一条,是在说爱——用系起或放下发辫表示对自己意义重大的事件或人,卡斯德伊们都会这样做。   狄法看出伊洛里的犹豫, 说道:“你现在触摸着的宝石叫泪石,意为龙流下的眼泪。”   “它很美,但名字……我不确定,听起来是一个很悲伤的名字。”伊洛里犹疑地说,微微抿起唇,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对待这枚特殊的发珠。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狄法这样坚强、意志坚定、心如铁石的人,会想要把一滴眼泪系在发间。   “你的感觉很正确,从某种程度上说, 是的,泪石是一块并不象征愉悦的宝石, 但它很适合。”狄法的嘴角微扬。   “在镶嵌宝石那一步,我有很多个选择, 红宝石、钻石、绿柱石、翡翠、珍珠母贝, 太多了,但最后我决定选择泪石,是因为它得名于一个故事。”   伊洛里以为自己听岔了, 疑惑地说:“什么故事?”   他所认识的狄法总是谈论经济、谈论科技、谈论政策和交通,但唯独对谈论虚无缥缈的传说和故事兴趣寥寥。狄法跟所有蓝血人一样,也天然对带有浪漫性质的文学毫不感冒,有时候伊洛里都怀疑他当初让自己对他背诵《误入玫瑰园》,是不是真因为他想要记起这首抒情诗,又或者只是想让他念一遍的招数而已。   狄法看向伊洛里:“你想知道?”   “如果你愿意跟我分享的话。”   “呵,”狄法很罕见地真心笑起来,异色的眼睛都潋滟起波光,“所以现在轮到我给你讲故事了吗,教授。”   “什么——”   下一刻,伊洛里视线中的场景颠倒过来,他被狄法按倒在了床上,身上多出一个人的重量。   伊洛里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很轻柔的一个吻印在他唇角。   伊洛里耳尖都红得像要滴出血,听见狄法低哑入扣的声音,“继续这样做吧,尝试多了解我一点,我会向你展示所有能展示的一面。”   伊洛里心跳如擂,隔着衣服甚至感受到了狄法的心跳,如此轰然,好像有两个心脏同时在他的胸口里颤动。   “我没想过还能够这样讲故事的。”   “嗯,因为这是我的做法,就算你不喜欢我也还是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讲故事。”   狄法的呼吸喷洒在伊洛里的颈间,他看起来是不打算从伊洛里的身上下来了,伊洛里无奈地侧过脸,让他靠在自己肩胛处。   他开玩笑地说:“好吧,你就枕着我吧,那我可得期待一个华丽、神奇、波澜壮阔的故事,有剑与魔法、恶龙与勇者、光明与黑暗,至少要精彩得值得我第二天起床时肌肉酸痛。”   这是说笑的,狄法虽然重,喜欢像搂着自己的珍宝一样搂着伊洛里入眠,但他都会注意地分散重量,不会让自己真的把伊洛里压疼。   “我很可惜地说你的期待要落空了,这个故事不华丽、不精彩、更是跟波澜壮阔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   伊洛里:“那么它有什么呢?”   狄法满意地看着下方的伊洛里,低笑道:“有一头爱上了公主的恶龙。”   接着,他以一种完全低沉,带着奇特的异国韵律,不适合向孩子讲述童话的腔调叙述了一个关于泪石的传说——   “在一座钻石山上,盘踞着一条恶龙,它作恶多端,会毫不留情地吞吃掉每一个过路人,无论是高官、勇敢的骑士亦或者是无辜的村民,都逃不过它的魔爪。”   “直到有一天,公主的车队路过火山。恶龙看见马车中的公主,她是如此的美丽动人,如柳叶一般的绿色眼眸……”   伊洛里眨了一下眼,眼眸里带着不出意料的神色:“然后,龙就爱上了公主?”   “对,”狄法低低地笑着说,“你觉得这份爱很肤浅吗?”   伊洛里:“至少,我很难认为这是一份经过深思熟虑的情感。”   狄法一边抚着伊洛里的卷发,一边说:“但是对于恶龙来说,公主可是它在荒凉无比的钻石山上唯一看到的、比钻石还要鲜活而美丽的人。”   它怎么可能会不爱上公主呢,那么的鲜活,对于恶龙那一颗被荒芜填满的、空虚的心来说,对绿意的渴望就是本能。   狄法:“恶龙完全被公主迷倒了,它展开巨大的飞翼,袭击了车队,想要带走公主做自己的新娘。”   “皇室的护卫出于恐惧而四散奔逃,龙几乎要达成自己的目的了,它知道只要用爪子圈住公主的腰,它就能成功。”   “可是它却停了下来,因为公主哭泣着请求它。”   ——受到惊吓、泣不成声的王女说:【请不要再伤害无辜的人了,拜托你。】   “随着公主的眼泪滴落,一千个士兵组成的讨伐队都没能够制服的巨龙俯下头颅,向她宣誓臣服,任由人们给它套上项圈和锁链。”   “公主驯服了龙,龙也陪伴她到她终老,然后在公主的墓碑前,一心为同胞报仇的人类砍断了龙的爪子,和它引以为傲的翅膀,点上火焰,将它活生生地烧死。”   ——【下地狱去吧,恶龙!活该!】他们如是说着,为终于报仇而笑着大哭,回到自己的家。   “此后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一个少女来到了巨龙的遗体处,在白森森的巨大骸骨底部发现了一颗由龙的眼泪凝结成的宝石。”   “少女捡起那块无暇的金红色宝石,正惊讶于它的美丽之时,宝石兀地化作滚烫的血泪,烫伤了她的手心。”   “从此这种宝石便被人命名为泪石,流传下来,在地底深处一直等待被自己的恋人拾起的那一天,那时候泪石将会重新变成眼泪,滴在恋人的手心,留下印记。”   “泪石象征着永存的爱意。”狄法轻轻地握住伊洛里的手腕,他说,“所以我才选择了这颗宝石。”   伊洛里轻轻地喘息,几乎如同受疼的叹息声。   他知道的,早知道的,狄法的爱意不会是哀怨的眼泪,而是即使火焰灼烧身体,也不依不饶要伸手去抓紧恋人的执着,甚至可以说是偏执。   伊洛里说不出话,突然心慌起来。   被烈火吞噬的龙心甘情愿接受那些疼痛,是因为它求得了自己的爱,可这不是我们的故事啊,你如果绝望地发现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你会恨我,吃了我,把我的头骨吐进岩浆里,就像你对待那些你不爱的人一样。   狄法:“伊洛里,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我觉得最开始创作出这个故事的人肯定有一颗足够坚硬的心,故事太过悲情了,似乎谁也没有得到好的结局。”   “但不能否认的是,每个角色都做出了自己无悔的选择,有些时候,不够完美的结局也是一种圆满。只要我们不会有缺损,就足够了不是吗。”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眼见狄法有再亲上来的趋势,伊洛里挪了一下身子,轻声道:“我接着给你擦干头发好么?”   “……”狄法又亲了亲伊洛里的嘴角,没说什么,起了身。   伊洛里给狄法擦干了头发,直到发梢不再滴出水,只是稍微潮湿时才停下来。   他把毛巾扔进放在浴室里的脏衣篓,理查第二天会来收走脏衣篓里所有东西。   等伊洛里出来的时候,他看见狄法拿起他放在桌子的那瓶葡萄酒,端详着上面的标签。   伊洛里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很快又恢复。   伊洛里走过去,面色如常地说道:“这是一个人在几年前送给我父亲的,但我们都不爱饮酒就搁置了。要回程时想到你,我想或许你会愿意接受这么一份礼物,便带上了它。”   “虽然这瓶酒的价格并不够贵重,酿造年份也不算珍稀,远比不上你拥有的任何一瓶,但听别人说它是用受炭火燎烧过的白橡木桶陈酿出来的葡萄酒,带有坚果和烟熏的风味,味道很是独特。”   卡斯德伊人好烟酒,灰铸铁城堡底下有一个空间无比宽阔的酒窖,并且在其产业中占比极少的农业产业拥有全国最好的酒庄和烟草种植园,即使是家族逐渐没落的那些年,也没有卖出任何一个酒庄或烟草种植园。   说完这一番话,在狄法看不见的地方,伊洛里紧张地捏紧了拳头。   幸好,狄法并没有嫌弃。   “我很高兴,”他掂了掂酒瓶,转头看向伊洛里,“今天,陪我喝醉那么一次好吗?”   不好!伊洛里的心在大喊着拒绝,但他不能说出来,连一点动摇都不能有。   “听起来很好,不如我们一边下棋一边喝吧,”伊洛里状若轻松地提议,“我还记得上次很可惜输掉的那一局,复盘了好几次,希望这次能多赢你些。”   “就按你说的来。”   狄法拉了一下铃,让仆人拿了一套饮酒用的水晶器皿、开瓶器以及一些佐酒的小食来,仆人放下东西后顺便打开了酒瓶的软木塞,将深红的酒液倒入水晶高脚杯后才离开房间。    第62章   伊洛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狄法摇晃了一下杯中的酒, 然后举起杯子,似乎在辨闻酒中散发出来的坚果和烟熏味。   狄法注意到伊洛里的视线,停下来, “怎么看着我?”   伊洛里舔了舔嘴唇,觉得喉咙隐隐发干,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这种酒的味道, 有可能太粗糙平淡, 或许我选择了一个错误的礼物。”   “别担心,这是你的礼物,你用心选择了, 那就相信自己选的是最好的。”   狄法饮入一口酒,尝到些微浅淡的回涩和苦味,他皱了皱眉,但没有说些什么,接着饮完了小半杯酒。   见他喝了,伊洛里也跟着举杯,但他只是嘴唇沾了一沾,看似在喝,其实只有几滴酒真的进了嘴巴, 光是这样,他都有点发晕。   伊洛里紧张地盯着狄法, 但等了好一会儿,仍看不出他有醉意或者失去意识的趋向。   这不合理, 虽然为了安全起见, 他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加入酒中的忧郁菇粉剂量,但狄法摄入了这种剂量的粉末,就算是再怎么不易醉的体质, 也应该出现一些表征,是哪里出现问题了吗?   “伊洛里。”   “什么?”伊洛里心脏猛地跳快了一拍,他从思绪中剥离,望向发出命令的人。   “过来。”狄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往后靠坐在沙发上,从眉骨投下来的阴影掩盖住了眼底的情绪,他仿佛阴晴不定的君主。   伊洛里非常犹豫地靠近一些,他无比紧张着狄法是不是已经察觉到酒里被下了药,“狄法,你还好吗?有觉得哪里难受吗?”   望见狄法那双蓝金异瞳时,伊洛里的呼吸停止了一瞬间,再保持不了镇定。   代表冷静的冰蓝眼眸此时已经变了色,成为濒临失去理智的墨蓝,而本就象征狂热的黄金竖瞳的瞳孔边缘完全发散开来,赤金的色调交融。   这是一双染上狂热的眼眸。   狄法猛地抓住了伊洛里,他侧着头,对伊洛里露出完全不像自己的笑容,“你为什么总是问我还好吗,你想知道我过得怎么样吗。”   狄法的眸色浓郁得近乎深黑,令人发毛地盯着伊洛里,动作不带一丝温情的感性,只剩下野兽捕猎猎物的本能。   伊洛里发颤了,他对这样的狄法感到陌生,刻在骨子里对危险的预感拉响了警报。   “狄法,你现在的状态很奇怪,一点也不对劲。你先放开我,我们坐下来好好说。”伊洛里急切想要挣开桎梏,他用力地扯对方的手腕,却在下一刻被狄法按着后颈死死地压在地上。   狄法不知轻重地按着伊洛里,贴近伊洛里的耳侧说:“我现在觉得很好,心情很好,再好不过了。”   伊洛里的脸颊被挤压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控制不住发出嘶嘶声,绝望地意识到狄法的黄金热发作了。   没有帮手,没有人来阻止,发狂的狄法会撕了他。   狄法却像是完全感知不到伊洛里的疼痛和恐惧,“答应我好不好,我只是想要你留下来。”   “清醒点,拜托你。”伊洛里试图软化狄法的态度,请求着。   但没有用。   苦苦维持着的理智被药效所压制,狂热的思绪此时占据了主导,它控制着狄法咬住了伊洛里的脖子,就像他自魔具中看见那个女人后一直想做的那样。   在看重的事物上刻上印记,这样就成为自己的所有物。   “啊——”伊洛里痛苦地呻吟,他头发被狄法抓着,被迫抬起头迎合他的啃咬,脖颈弯成一道弧线,好像下一秒就要从中间断裂,就像翅膀断了的蝴蝶。   伊洛里的呼吸紧了,“狄法——”   “我最珍贵的宝物。”狄法喑哑地喊着伊洛里的名字。他就像守财宝的龙,贪婪又不知节制地表现出对伊洛里的渴求。   在完全的压制下,伊洛里疼得脸都扭曲,他掰扯狄法的手指仿佛在掰着一根坚硬的钢条,却不知道自己的挣扎是否给狄法带去了一些麻烦,但他只知道自己被啃咬着,血味在口腔里弥散——他的牙齿磕破了嘴唇。   混乱中,伊洛里抓到了一个咯手的冰凉物件,这让他的理智短暂地一凉,是卡斯德伊之戒。   他没有多想,卡住指环用力一薅,使劲全身的力气艰难地把指环从狄法的手上扯了下来。   狄法像是一下受到了打击,压制的力道放松了些,伊洛里趁机从他的钳制下挣脱了出来,狄法跌跌撞撞地要抓他,以及拿回自己的族戒。   “啪嗒、哐当、劈啪哗啦啦——”中央的摆满了东西的桌子被狄法撞歪,棋盘和水晶器皿摔碎一地。   伊洛里看着狄法逐步逼近,房间外边响起脚步声,海伍德的声音隔着门在问,“教授,发生了什么事?是否需要我的帮忙?”   正带着猎犬巡逻楼层的海伍德听见了刚才一地的水晶破碎声。   伊洛里看了一眼自己从狄法手里抢下的戒指,那枚纯黑的素戒现在就躺在他的手心。   不能再留下来了,现在就必须走。   他一咬牙,拿出口袋里的隐身粉服下,乌红的粉末刚一接触到舌尖,一种既酸苦又呛辣的强烈怪味顿时冲击上味觉,让他本能地想要呕吐,身体发热。   随着药粉生效,伊洛里可见的双手线条逐渐变淡薄,光线从皮肉透过,甚至能看见底下正在透明化的骨头。   伊洛里正在消失。   狄法看见了,瞳孔紧缩,“你……”   伊洛里往后退,躲开了狄法想要抓住他的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狄法踉跄了一下,剧烈的黄金热在干扰他的思绪,看见的景象都出现了重影,只知道伊洛里在跟他说对不起。   这是什么意思?   说清楚,你对不起什么了,你吃隐身粉又是要做什么?   有尖叫的声音,指甲划过玻璃板一般尖细,伊洛里抢走了戒指,快拿回来快拿回来,不可以丢不可以丢。   有聒噪的声音,蚁群大张着口器不停地私语,宝藏、喜欢、喜欢、想霸占、想独占,关起来,哪里都不能去,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   就狄法因为痛苦而停顿的一刹那,伊洛里已经彻底变得透明,从狄法的眼前消失了。   只要能够跑到空旷的地方,用哨子召唤来秃鹫,再把戒指交给它就能够换回索菲娅了。   想到这里,伊洛里最后再看了一眼紧紧捏着桌子边缘,试图深呼吸冷静的狄法,转身打开门冲了出去,越过一脸疑惑的海伍德。   “伊洛里,回来!”狄法用力按住左耳,额角青筋暴起,不同的声音在大脑里乱做一锅粥。   他看着地毯上一串快速出现又消失的脚印,双眼几近血红。   海伍德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一看到主人的模样,他当即转身,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莎莎,拦住正在下楼的那个隐身人!”   他身边那头巨大如牛犊的血猎犬顷刻间咆哮着窜了出去。   “海伍德!别杀了他!该死的,该死的,让那头该死的血猎犬回来!”狄法怒吼着,他被伊洛里的消失刺激到神经,再加上疼痛和混乱的灼热,他此时更加难以遏制暴虐的脾气。   “传令下去,立刻让士兵关闭城堡的所有出入口,他肯定还没有跑出城堡。不、不对,他可能会用风系的提速魔法。”   “把独角兽准备好,让猎犬追踪他的气味,我要亲自把人给抓回来。”   狄法遏制住失控的欲望,他的上下颚紧紧咬合在一起,如狼,眼神里蔓延出层密的阴戾。   ……   从房间里冲出来的一刻,伊洛里就听见了狄法的怒号和猛犬的咆哮声,他连头都不敢回,一心地只往楼下跑。   隐身粉的持续时间只有一刻钟,在这一刻钟里,他必须要跑出城堡,然后躲藏起来。   大雨像冰粒一样砸在伊洛里的脸上,半干枯了的雾水藤的影响在这时候显现了出来,他错愕地发现隐身粉过早地失去了作用。   于是岗哨里的所有士兵都看见了,在滂沱大雨中,一个正奋力奔跑的的红血人轮廓正从虚到实出现,最终凝实成形。   岗哨里的队长果断地说:“拿弓箭来,把可疑者射停。”   可疑者,一律诛杀。   士兵拉满了弓,尖锐的三棱形箭矢闪着寒芒,正瞄准着伊洛里的小腿,可以预见这支箭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精准命中伊洛里。   下一刻,雨幕中却出现骑着独角兽的狄法,他挡在箭轨上,喝令:“不准用弓箭,一半人出来骑上独角兽追,只能抓人,不能伤人。”   伊洛里听到了无数蹄踏声在自己身后压顶,踩碎草叶,仿佛雷霆一般的轰隆。   究竟是有多少人啊?   伊洛里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不说跑出卡斯德伊的领地,甚至可能都来不及送出戒指就会被制服。   狄法不会放过他的。   伊洛里吹响了哨子,一下又一下,哨声如求援,穿透雨幕传向天空。   快来吧,秃鹫。    第63章   伊洛里发出的一声声刺耳的哨声似乎带着某种邪恶力量, 让品性纯良、天然亲近光明的独角兽猛然抬起前蹄,仰首嘶鸣,与此同时它们头顶的角发出闪亮的白光。   “不好, 独角兽被干扰了!嗬呃——”   一些坐在独角兽身上的没有防备的士兵们抓不住缰绳,接二连三地被甩到地上, 一时间人仰马翻, 士兵们的呼疼声此起彼伏。   狄法也受到了波及, 他身下的独角兽狂乱地跳跃,他用力地绷紧缰绳,独角兽被勒得皮肤上都出现一道深深的印子, 它呼哧着停下了发狂的跳动。   “全员整队,所有人都给我稳住了!重新上独角兽,恢复成扇形队形!”队长在大声命令。他气得脸红脖子粗,作为卡斯德伊精兵,只是追捕一个手无寸铁的红血人,居然在主人的面前表现得这么狼狈,简直是不成体统。   “史蒂夫!你为什么还愣着不动!”他喝住一个呆愣地看着天空的士兵。   史蒂夫不敢置信地指向天空,“队长,天空、天空上有一只巨大的鸟过来了。”   “胡说什么, 有魔法阵保护着城堡,什么巨鸟不可能——”队长循着史蒂夫的指向看过去, 在看见天上飞翔的生物时,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中。   它很大, 大得令人畏惧, 翼展起码有十五英尺长,如一架战斗机凶猛地俯冲下来——那是一只食腐尸的秃鹫,羽翼漆黑, 鸟喙如弯刀般锋利,粉红色的头顶长满肉瘤。   “它是冲我们来的!”史蒂夫大喊。   狄法一扯缰绳,勒停了独角兽,大声喝道:“疏散,所有人立刻分散!机动闪躲,等鸟飞低的一刻把它的翅膀斩断!”   接着他再一扬鞭,追着还在慌不择路往旁边森林钻的伊洛里去,“伊洛里,不要再跑了,天上有危险。”   话音未落,他的头顶掠过一阵带着腥臭味的罡风。   “伊洛里——!”狄法惊骇地看着秃鹫一个低掠,猛地抓住伊洛里的肩膀,又一个仰飞把人抓上了天空。   短短一秒,如同慢镜头,一帧帧放,所有细节都倒映在视网膜上,浑身沸腾的血一瞬间凉了,就连发作的黄金热都不能让狄法再有一丝暖意。   这时,一个弓箭手瞄准着天上的秃鹫拉弓,他紧紧盯着那不停扇动的翅膀正要放箭,却在下一秒再度被狄法喝止住。   狄法:“我说过不准用弓,你在干什么!”   “可是阁下,我只是想要射下那只鸟,并没有瞄准人……”狄法异眸里的阴沉吓住了年轻的弓箭手,他怔愣了,对自己的轻率感到后怕。   现在天下着雨,秃鹫又飘忽地乱飞,他怎么能保证流矢绝对不会误伤到伊洛里,如果误伤到了,那他就是难辞其咎。   狄法没有余心管弓箭手,他急促地催动坐骑,独角兽迅疾得几乎快成一道白色的虚影,迎着风雨追逐天上的巨鸟。   天空之上,伊洛里疼痛地喊了一声,秃鹫的爪子刺进了衣服,抓破他的皮肉。   他就像是一个被搬运的货物,这只鸟在把他带往充满危险生物的叹息森林深处去,他忍痛挠了鸟爪一下:“停下来,别去那里。”   但秃鹫还在随风高速滑行,砸下来的滂沱大雨好像对它根本没任何影响。   眼见离叹息森林边缘的断崖地区越来越近,伊洛里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这畜生是想要活生生摔死他,直接带走戒指!   ——这样就不存在什么交易了,内厄姆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事物,而不用履行对他的任何承诺。   伊洛里咬住牙齿,他不要坐以待毙,他付出那么多,不是为了在这里死得凄惨的。   前方一片高大的冷杉林突兀出现,近三十米高的树梢刮过伊洛里,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钩住他的衣裳。   伊洛里拼命地抓住其中一根粗壮的树枝,粗粝的树皮立刻将他脆弱的皮肤磨出血,树梢绷紧到极致。   秃鹫发现自己的“猎物”被缠住了,翅膀再度加快扇动的频次,它发出嘶哑难听的哀哀声。   “去你的混蛋!”在秃鹫低下头去啄树枝的一刻,伊洛里猝然松手。   嗙——   加上了弹性势能的树枝撞上鸟喙,秃鹫像被迎面扇了一大巴掌,顷刻失去平衡,倒栽葱地直往下摔。   世界在眼前旋转,天空和树的位置不停轮换,伊洛里抓了一手树叶一手血,但依旧没能抓住任何一样救生的事物,重重摔到了泥土地上。   幸好泥土吸足了雨水,成为比较湿软的垫子,吸收了大部分冲击力,因而摔下来的伊洛里只是剧痛难忍,但还能动弹。   伊洛里不用看都知道自己已经伤痕累累,从前胸到后背没有一处不疼的,他一手撑在地上,很勉强地站起来,扶着树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树木密集的区域蹒跚,希望能够借由这些林木隐藏起自己的踪迹。   每走一步,肺部都像火烧似地疼,但他始终不敢停下来,因为他不知道秃鹫会不会再度袭击他,也不知道狄法的军队逼近到有多近了。   雨声在幽深的森林中回荡,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无边的黑暗朝矮小的红血人倾轧而来。   那么一瞬间,伊洛里确信自己听到了狗的咆哮声,他惊恐地扭头,对上莹莹发光的一双双眼睛。   是卡斯德伊的猎犬。   猎犬跑到流出腥臭的口水,它们对伊洛里呲牙,目露凶光。   而驯养它们的主人骑在独角兽上,腰身挺直,一如初见时般,冷漠无情地俯视着狼狈不堪的伊洛里。   “找到你了。”狄法仿佛恢复了正常,又是那位黄金作榻、白银砌砖,不可一世的黄金大公。   但伊洛里借着独角兽的白光望见了他眼底明显蒙着一层狂热的色彩,黄金热还在发作,折磨着狄法,说着撕了爱的人,把他吞吃入腹,藏起来,谁都不能看。   贪婪的龙仍觊觎着将最珍贵的宝物收归己有。   “回来,伊洛里,现在的话,我还能够原谅你。”狄法侧了侧脸,光映出他脸上深刻的阴影,无边的黑影在他身后涌动,那都是卡斯德伊的精兵,他们已经在悄无声息中围猎了伊洛里。   伊洛里要受不了了,大脑里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不可能了不可能了,完蛋了,没有人能帮他,没有奇迹,他孤注一掷了,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伊洛里看一眼自己的身后,因为处境实在太绝望了以至于他下意识想笑。他身后没有士兵,但却是幽深不见底的断崖,所有最糟糕的情况叠加在一起,都在说着他穷途末路。   伊洛里望着狄法,然后举起卡斯德伊之戒,“卡斯德伊之戒在这里,你以及你的士兵现在都马上离开,不然我会把戒指从这里扔下去,谁都不可能好过。”   狄法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驭使着独角兽再度往前踏出几步,他身后的士兵也往前压近一步,筑成无声的钢铁墙壁。   “我不会说第三遍,现在回来,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即使你把戒指扔下去,我也能派人把它找回来。”   伊洛里可以跟他谈任何条件,用一切做要挟,他愿意谈,如果是并不那么重要的东西,他也会妥协,给伊洛里想要的,但唯有卡斯德伊之戒除外,它太重要了,关系着卡斯德伊的存亡,连一丝谈判、退让的余地都不能有。   伊洛里颤抖了,用尽最大的力气才稳住发抖的右手,他的声音板成一条线,“我需要戒指,我的妹妹需要戒指,我、我保证会把它还给你的,只是不是现在,发发慈悲让我走吧,就当看在我顺从了你那么多次的份上——”   伊洛里还没有说完,只听见一个无比熟悉的破空声呼啸。   ——熟悉的、残忍的、血腥的。   下一刻他拿着戒指的手炸出一片血花,被铅弹贯穿的手臂带动他整个人仰面往后倒向悬崖。   戒指脱手了,飞到空中。   狄法:“伊洛里!”   在要摔下悬崖的那一刻,伊洛里看见海伍德面无表情地举着手枪,又扣下一次扳机,黑洞洞的枪**发出火光。   狄法则在一瞬间逼近到无比近的距离,伸手抓住了要掉下去的他。   “不,秃鹫。”伊洛里瞳孔紧缩,眼睁睁看着一直在天上盘旋的秃鹫飞掠而过,鸟爪抓住了卡斯德伊之戒,顷刻升空。   狄法顾不上要带着戒指飞走的秃鹫,吼伊洛里:“闭嘴,你的挣扎毫无意义,听话地让我把你拉上来。”   伊洛里全身都是冷的,嘴唇都冻到青白,他如坠冰窖。   戒指没了,一切都完了,彻底没救了。   伊洛里一口气没喘上来,彻底晕了过去。   ……   嘈杂的大雨倾盆声转为连绵细雨声,沿着墙壁,阴湿地渗透进房间里每个角落。   距离昨夜的疯狂已经过去了十个小时,但天还是阴暗,一如坐在房间角落里的那个身形高大的人的心情一样。   狄法一言不发地看着床上昏迷的人,食指一下一下敲点着扶手,他在等待伊洛里醒来。    第64章   伊洛里从来没觉得嘴巴这么干过, 嘴唇都好像皲裂了,喉咙冒出火星子。   他勉强睁开眼睛,在看见天花板上精美的墙绘和装饰后, 他呆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灰铸铁城堡里的房间。   是了, 当然会在城堡里醒来, 我没有回到家, 也没有换回索菲娅,我彻底失败了。   伊洛里尝试动了动,以为自己手腕会被拷上镣铐, 最不济也会有结实的绳子拴着,但手腕出乎意料地干净,甚至全身上下没有一个拘具,取而代之的是他手上、身上缠满的绷带和纱布。   治疗的医生们显然很敬业,将他包扎得像一具木乃伊,区别只在于真正的木乃伊埋在土里,而他还有呼吸,躺在床上。   不过虽然得到了治疗,但伊洛里仍不怎么乐观, “有呼吸”这件唯一确定的事,接下来也不一定了。按照亚瓦尔帝国的法律, 盗窃贵重物品、冒犯贵族的平民最重可以判处死刑,并且没有上诉机会。   现在狄法已经抓到他了, 他没有任何逃脱的余地, 他的下场会变成怎么样只取决于狄法是想要用私刑还是让公法来对待他罢了。   想着,伊洛里抬头望向四周,偌大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一个人, 窗外的天色阴暗得分不清此时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已经过去了多久?警察来了吗?还是狄法在吩咐人去叫警察来呢?   “嘶……”伊洛里稍微动了动,牵动到自己中枪的右手臂,半个身子都疼得麻痹。   他咬牙下了床,打开窗户,探出头去,看见堆叠在地平线上的厚重云层,他伸手,试着摸到外沿的窗台,湿漉漉的石壁打滑,他尝试了好几次,但缠上纱布的手不管怎么样都抓不牢。   正当他想要跨过窗台去抓能够更好抓握的藤蔓时,一阵大力突然从背后箍上他的腰身。   狄法咬牙切齿道:“伊洛里,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消停点!”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房间,一把搂住了伊洛里,双臂像铁钳一样勒得伊洛里两侧肋骨都似乎要被压碎。   “放开我……现在卡斯德伊之戒已经被我弄丢了,我当然会逃跑。”伊洛里疼得脸都发白,狄法用的力气太大了,还正好压到他伤的地方,更是雪上加霜。   他缠满纱布的手还在尝试扯开狄法。   结合黄金热发作时狄法粗暴地对待他的行为,他现在对狄法的接触都条件反射地感觉到刺痛,皮肤起鸡皮疙瘩。   狄法轻而易举把人按到床上,威胁道:“别再闹了。别让我不得不把你捆起来,相信我,一旦那样做了,我就不可能再轻易地解开绳子。”   “还是说,你就是希望身上捆满了绳子来跟我说话吗,告诉我,你想要怎么做。”   这句话里的阴狠像是吓住了伊洛里,又或者是伊洛里没力气挣扎了,总之他没再试图跟狄法角力。   半晌,伊洛里低闷的说话声透过被子传出来,“……我不动了,我保证,能不能先松开我?”   “那你还要继续尝试逃跑吗?”   “……我不跑。”   过了一会儿,他感受到后颈的压力消失了。   随着狄法松开手,伊洛里慢慢坐起身,他的栗色卷发被冷汗沾湿,两片嘴唇失去血色,身体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地发抖,整个人看起来苍白又虚弱。   狄法明显也不好受,蓝金眼瞳稍微恢复了正常,但眼白中有很多血丝,好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他一直在奔波,派人寻找拿走戒指的秃鹫,封锁消息,压制黄金热,等待着伊洛里醒来。   狄法在椅子坐下,一眨不眨地盯着伊洛里看,“晕过去之前,你说的‘我妹妹需要戒指’是什么意思?”   “卡斯德伊之戒只会认流着卡斯德伊血脉的人作为主人,供卡斯德伊役使,对于其他人来说,它不过是个黑色的铁环,既没有魔法也毫不起眼,它不可能对你的妹妹有用。”   这种情况下,隐瞒已经毫无意义,伊洛里也没有心思再遮掩。   伊洛里哑着声道:“你还记得我提起过的妹妹吗?索菲娅·亨特——她在去年五月份失踪了。”   狄法支着下颌,表情晦暗不明地说:“然后呢?”   伊洛里艰涩地说:“我是为了找她才到灰铸铁城堡来的。有个占卜师说你掳走了她。”   狄法哑声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做?”   “有人说,红血人的血液可以制成贤者之石,而贤者之石能够治愈卡斯德伊家族的黄金热诅咒。”   “荒谬的论断。”   伊洛里哽了一下,但无可辩驳:“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因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就奋身,狄法的评价再正确不过,他真的荒谬。   “但那时我为了寻找索菲娅已经把任何能做的事都做了,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听从这个占卜结果来到城堡。”   “结果就是你表面上来应聘家庭教师的工作,实则那只是为了找到你的妹妹而用的借口,”狄法肉眼可见地变得躁郁,他站起身踱了几步,“难怪你一个红血人会来应聘成为两个蓝血人学生的家庭教师,我原本已经觉得奇怪,甚至还怀疑过你……原来是这样,原来你一开始就是别有意图地来接近我。”   伊洛里沉默了,他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说自己一开始根本没有故意耍手段让他爱上自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得到了狄法的爱意,因为现在发生的事实就是他的确利用了狄法对自己的感情。   “所以现在卡斯德伊之戒是被那个占卜师夺走了?”   伊洛里干涩地咽了一口唾沫,说:“不,是我回家时,内厄姆大宰相找上了我,说索菲娅在他手里,他用她来威胁我,说如果我想要索菲娅回家,我就必须把卡斯德伊之戒带给他。”   “这种事情你可以跟我商量,而不是——”   狄法停下来,像是明白了什么,道:“你不爱我。”   他异色的眼眸里生出了近似难以置信的情绪,爱一个人,会相信他,不想伤害他,一起解决问题,而不是像这样背叛。   伊洛里回答不上来狄法的这个质问,只能紧握着拳克制自己想要躲开视线的冲动。   “我说对了是吗,你从不爱我——即使、”狄法轻声地说,一字一句地,“即使我给了你能够给的一切,但我依然没有一刻打动到你。”   他的眼神似冰冷的针,扎透了伊洛里的灵魂,伊洛里觉得自己原本坚信的、笃定的事物都化成某种液体,带着他的体温从被扎穿的洞,汩汩流了出去。   他血液都变成蓝色,冷透了。   伊洛里的喉咙缩紧,艰难地发出气音:“你说的都对,我是一个品行低劣的自私鬼,欺骗你还利用你,我接受你的所有指控。”   他设法直视狄法,面对那双他一直害怕的蓝金异眸,“但如果、如果我真的爱你,如果我遭到内厄姆的勒索时向你说明一切,你会帮我吗?”   狄法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告诉了伊洛里答案。   奇异的是,伊洛里并不觉得出乎意料,“你不会帮我,相反,你会劝我放弃索菲娅,因为她对你来说什么也不是,而如果我为此离开你——我不知道,你可能会把我关起来,直到我屈服为止。”   狄法紧紧地咬着牙:“至少我不会欺骗你!”   “但那有什么意义,我根本就不需要你的爱,”伊洛里的情绪也激动起来,“如果我能就因为你安慰几句,说不能把戒指给我,我就可以接受这个命运,还能笑着庆幸起码能够遇到你,那我的父母呢?我也能这样告诉爸爸妈妈,说索菲娅不会再回家了,说我们已经永远地失去她了吗?”   “我也希望我能做到这一点,我真的希望我可以。”伊洛里颤声着说,“对,你对我很好,你给予我一切我从来不会说想要的事物,它们很好,我挑不出错的好,可是我能怎么回报你。”   “我只要你爱我。”什么回报,我跟你索取过什么了,你怎么能贬低我的心意一文不值。   理智至上的蓝血人说爱,向感性多情的红血人求爱,任凭最天马行空的罗曼小说家也写不出这么荒诞的桥段,可这场景切实地发生了,只是它没有任何一点浪漫喜剧气息,而是充满不敢置信和不堪的狼狈。   从未有过的愕然出现在狄法脸上。   伊洛里避开狄法的眼睛,轻声道,“你现在捉到我了,送我进监狱或者随便你想要怎么做,我再没有任何事可以辩驳的了。”   回避,就是不爱。不仅不爱,他甚至从来没有尝试去爱上狄法。   狄法忽然对伊洛里笑了一下,笑得很好看却令人毛骨悚然,妖异的黄金瞳缩成一道惊悚的细线,“把你送进监狱,然后你就能离开我?”   在伊洛里惊骇的眼神中,狄法的阴影笼罩住了他。   “我知道你害怕我,我一直都知道,红血人的你总会用一种类似畏惧的眼神看我,虽然你一定没有自觉,但是我看出来了。”   “想离开?”狄法再度冷笑一声,“现在你的恐惧成真了,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再踏出这个城堡一步。”   他的自尊被刺痛得厉害,几乎让他难以分辨到底是不甘心在作祟还是黄金热在支配他的言行。    第65章   狄法垂下眼, 见伊洛里微睁大了眼睛,惊慌地看着他。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是海伍德苍老的声音,“老爷, 赛门少校此时已经到大厅内, 等待向您汇报戒指的搜寻结果。”   “进来。”   在狄法的允许下, 海伍德开门进来了,他依旧像沙皮狗一样耷拉的脸,幽沉的眼睛, 任谁都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   狄法冰冷地说:“海伍德,你留在这里看着他,直到我回来为止,不要让他离开房间一步。”   “遵命,老爷。”   狄法摔门走了。   门关上时轰然一声巨响,仿佛命运的法槌敲下,敲定了伊洛里的结局。   海伍德站在门口,从头到尾都没有向伊洛里投去一个眼神,就当他是空气一样。   伊洛里也不说话, 看见桌上有杯好像没人喝过的水,拿起喝了一大半, 觉得喉咙没干得那么厉害了就又重新躺回床上。   他不是休息,而是在集中精神思考离开的方法:他现在太虚弱, 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 逃出灰铸铁城堡的可能性为零,而等他完全好起来之后,能预见狄法会安排好几个士兵时刻跟着他, 那样也不行,最好是等恢复好了一些就行动起来,一次尝试不行就多试几次。   伊洛里不对现在的处境感到绝望,一个意志过分坚韧的囚徒是关不住的,只要一刻没被宣判死刑,他的越狱计划就一刻难以终止。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什么?”伊洛里望向突然说话的老人。   海伍德走近了,拉过椅子坐下,他从来没有做出过这么出格的行为,显然丢失卡斯德伊之戒对他的打击也很大,以至于他都不想再给伊洛里保留最基本的体面。   海伍德的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摆在身前。   他如同一株半枯萎的老树,身上散发出一种近似死寂的枯朽气息,“你不知道,卑劣的红血人,你不知道你毁了一个最古老、最高贵不可攀的家族,它拥有百年尊荣,流传坚不可摧的精神和传统,最鼎盛的时期共有二百二十一个族人,无一例外都出色卓越,跟随在帝王身边,成为支撑亚瓦尔帝国最坚实的支柱之一。”   他一字一顿地说:“老爷或许会原谅你可耻的偷盗行为,但我永远不会。”   卡斯德伊之戒是卡斯德伊的立身根本,现下狄法失去了戒指,他将再无力量守护卡斯德伊,更不要说复兴家族。   伊洛里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说不了任何话。   他摸摸自己裹缠了厚厚一层纱布的胳膊,他知道那底下有一个由铅弹穿出来的血洞。   伊洛里平静道:“好吧,我猜你现在肯定很可惜那颗子弹没有射进我的脑袋里。”   海伍德从来都不喜欢他,现在这种态度也完全不令人意外。   “我并不可惜,你死了,只会成为主人放不下的心结,你要活着,这样主人才能够看清楚你的真面目,然后厌恶你。”海伍德表情冷酷,说得像是已经见到两人分道扬镳那一幕。   伊洛里觉得不对:“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海伍德没回答,而是从内袋里掏出自己的怀表,看着上面一格格向前走动的秒针,他面无表情道:“从现在开始,你有一刻钟时间,从侧楼梯下去,去往厨房那条路不会有一个仆人,厨房门没有上锁,运输车等在门外,车上的马夫不会注意到有谁坐上了自己的车厢。”   伊洛里几乎立刻明白了海伍德的意思,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安排,要让自己离开这里。   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以至于伊洛里来不及迟疑,脚已经先一步下床。   他寻找自己的靴子、外套,以最快速度穿上。   在要开门的时候,伊洛里听见海伍德说,“伊洛里·亨特,你让卡斯德伊彻底失去希望,不配再留在这里。”   伊洛里顿了一顿,回头看了一眼老人佝偻的背影,然后走了出去。   听着门开了又关上,海伍德坐在黑暗中久久没有动弹,手里的怀表秒针一刻不停地“嗒、嗒”转动。   ……   许是海伍德的安排,伊洛里的出逃之旅轻松得不可想象,没有卫兵搜查,没有拦路问询,毫不起眼的运输车一路摇摇晃晃将伊洛里带到了锡铅城内一条不起眼的小巷的巷口。   伊洛里下车时,车夫叫住他,并且递给了他一大一小两个袋子,大的里面装了治伤的草药,小的里面则是满满的铜币。   “这是什么意思?”伊洛里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车夫:“这里面是阿尔管家给你准备好的路费,有多远就到多远去,别被爵爷找到,也别再回来了。”   海伍德做事细致入微,生怕伊洛里遇到困难就反悔回来,所以早早预备好了足额的钱给他,甚至还都是些面值不大、不会引人觊觎的铜币。   伊洛里身上没有钱,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带,所以他没有推脱便收下了这两个袋子。   等运输车离开后,伊洛里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正睁大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盯着他,准确地说是盯着他身上缠满的绷带看。她从来没见过这副模样的怪人。   “你好。”伊洛里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容,小女孩像被吓到一样往后缩到了墙角后边,没过一会儿,她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探头出来,但伊洛里已经消失不见了,就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女孩失望地踢了旁边的石子一下。   ……   伊洛里没有立刻搭火车回家找自己的父母,而是去车行租赁了一辆马车,沿着乡道南下,往王城去,一路上他都让车夫避开沿途的大城市,走走停停,一半是为躲开狄法可能会有的搜寻,一半是为搜集有关内厄姆的情报。   即使明知道希望渺茫,但他仍决定去找内厄姆,问他拿回自己应有的报酬。   -------------------------------------   高级妓院奥罗拉今晚又是宾客盈门的一晚,柔媚的调笑声合着乐声勾勾绕绕地传出来,听得来红灯区寻欢的男人骨头都酥了。   坐在窗边充当看板娘的美丽妓女对着嫖客笑,食指微微勾了勾“来嘛”,就勾得那些下三滥的嫖客脖子一缩,像条狗似的巴巴地进去了。   “男人都一个死样,不管高还是矮,瘦还是胖,长得丑陋如猪还是有点帅气的,只要手里有点钱都想要寻一个温柔乡。所以我的好姑娘们,你们的首要任务就是使劲掏空他们的钱包,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换衣间里,老鸨塞尔玛拍着手催促着妓女们化好妆,她身材肥硕,如一颗腻白的圆珠子,涂满脂粉的脸笑开了,看着自己的姑娘就像在看一只只会下金蛋的鸡。   听过她名声的人都会知道她以前是个远近闻名的名妓,美艳又风流,流转在有钱的贵公子哥儿们中,收礼物收到手软,到现在老了,身材走样得离谱,才做了老鸨,靠以前的人脉和圆滑的手段经营起来王城最大的一间高级妓院,专做上层人的生意。   甚至坊间有传言,就连大宰相内厄姆·马歇尔都是奥罗拉内的头牌——莉莉丝的入幕之宾。   只是塞尔玛知道,这传言可不是无稽之谈。   “莉莉丝~”塞尔玛对着一个蜜色皮肤,面容姣好的妙龄女郎喜笑颜开,道,“我最亲爱最宝贝的女儿,今天我们店里的大贵人来了,可又只点了你的名,你得好好伺候那位,不要怠慢了,知道吗。”   莉莉丝脸色不虞:“真晦气,我真不愿意搭理他。”   “诶,这可不能瞎说,那位可多宠你啊,前前后后送多少东西来,连你耳朵上现在带着的黑珍珠耳环都是他送的。”   莉莉丝傲气,塞尔玛也不恼,给她整理好妆容,又将胸衣勒得更紧,突出她纤细的腰线,“我知道你总是不会让妈妈我失望的,乖女儿。”   “去吧,那位还是在你的房间内等你。”   莉莉丝提起裙摆,不情不愿地走出了化妆间。没素质的嫖客千千万,但在这之中她最不喜欢道貌岸然的内厄姆·马歇尔,动作粗鲁又没品,如果不是地位高,凭莉莉丝受公子哥们追捧的傲气,会直接拒绝接待他。本来内厄姆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来,她还以为终于不用再见到他了,没想到还是躲不开。   莉莉丝到了三楼,一个陌生的男人走向她。   “莉莉丝小姐,对么?”   莉莉丝瞟来人一眼,只注意到了他格外红润的嘴唇,“想要我陪,需要提前预约,我今天可空不出时间。”   “那么,失陪了。”   莉莉丝不在意地欠了欠身,正要离开,却听见那人说道,“是艾文·休伯特让我来这里的,他说您可以替我引见内厄姆大宰相。”   突然听见情郎的名字,莉莉丝愣住了,“什么?你是艾文什么人?”   来人向她伸出手,温柔地微笑道:“我的名字叫伊洛里·亨特,稍微帮了艾文·休伯特一个忙,他听说我想要见内厄姆大宰相,于是就向我推荐了小姐您,说您能够帮忙。”   莉莉丝看着那比一般蓝血男性小的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第66章   在一张堆满烤鸡、烤鹅和涂满蜜汁的肉排的矮桌前, 一个壮实的男人在大快朵颐,他大肆地嚼吃着撕下来的鸡腿,油腻的酱汁糊了一嘴巴, 头都像要埋进食物堆里了仍不停下。   墙壁上的影子也随着他的动作在不断抖动,好像某种古怪的动物。   伊洛里一进门就看见这令人不适的一幕。   伊洛里:“宰相阁下, 你还记得我吗?”   内厄姆正用牙齿撕着红肉, 听到声音抬起头, 他见到伊洛里,嘴里咀嚼了几下,就将肉全咽下喉咙。   对于伊洛里的到来, 内厄姆似乎并不惊讶,甚至还有闲心一边扯过湿毛巾擦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哦,教授,真让人意外你竟然还活着,我还以为狄法·卡斯德伊已经把你活埋了呢。”   他身边站着的一个侍卫把手按在了剑柄上,警戒地盯着伊洛里,只要他一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就会立刻拔剑。   伊洛里扫了一眼侍卫, 面不改色道:“宰相大人,我是来要回自己应得的报酬的, 我相信卡斯德伊之戒已经经由你的秃鹫送到你的手里了,现在, 该轮到你履行承诺把索菲娅还给我了。”   内厄姆动作一顿, 旋即眯起眉眼,呵呵地笑起来,“真奇怪啊,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妹妹在我手上了?”   “真是不懂规矩,怎么能向我要不存在的东西呢。好了,闹剧闹够了就离开这里,我还等着莉莉丝来陪我。”   说着,他对侍卫做了个手势,对方领命就伸手要去抓伊洛里。   侍卫一边走近一边说:“给我过来,小矮子,别打扰到大人的享乐。”   伊洛里露出毫不意外的神色,“宰相大人,我早就想过你会反悔,你以为我会什么都不准备就来这里见你吗?”   他拉开外套,露出腰间的一排炸药。   锵——   侍卫抽出了剑,架在伊洛里的脖子上,目露凶光:“宰相大人,我现在就可以解决他,头一砍扔进水沟里,没有其他人会知道。”   面对脖颈上冰冷的刺痛,伊洛里一下也没眨眼,“我腰上的是勾兑了魔法的烈性炸药,你把我的头颅砍下来一刻,我设置的魔法阵将会点燃它们的引线——这一栋房子都将会被爆炸夷为平地。”   “宰相阁下,我并不畏惧死亡,所以我才会为您去偷取戒指,现在您却想要用死来威胁我,您难道不觉得滑稽吗?”   “我不会离开这里,也不会允许你活着离开这里,除非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不然我完全乐意用我的一条不值钱的性命来换取你的。”   能来这里,他早做好了会死的觉悟,与之相较,架在脖子上的剑根本算不上任何威胁。   内厄姆站起来,本就壮实的身材,隐隐有愈加膨胀的趋势,挤压着整个空间。   他微笑着拍拍手,“真了不得的勇气啊,居然敢来威胁一国宰相,就单凭这点我就能把你活生生切成十几块丢去喂狗。”   “不过那样就太浪费了。”   “波利,”他让侍卫收起剑,“别对我们的客人无礼,有才学又有胆量的教授大人对哪个国家来说都是一个宝贵的财富,我怎么能随自己的心意毁掉呢。”   说着,内厄姆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脸部肌肉,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眼睛内的玻璃体浑浊到几乎折射不出光,幽深得骇人。   他靠近伊洛里,近到伊洛里甚至闻见他身上有一种近似于腐败的气味,最漆黑的恶意在内厄姆的眼睛里、眼角笑纹里蔓延。   “好吧,勇敢的教授,你选择要知道你妹妹的下落。”   内厄姆咬着舌尖,如在谈论一个不值一提的消遣,冷笑着说:“去卡斯德伊领地与叹息森林交界地找一条朝东流的臭水沟,沿着它的下游一直走,运气好的话,兴许你还能脏水里找到几块野狗留下来的碎片。”   “你什么意思?”每个字伊洛里都认识,但连起来伊洛里就听不懂了。   什么碎片,衣服还是画具,为什么说得就好像、好像那是索菲娅的尸体一样?   伊洛里仿佛像是脸上挨了一拳,甚至感觉到尖锐的幻痛,整张脸麻了一半。   “说清楚点,索菲娅怎么了……!”伊洛里挣扎起来,不死心想问个明白,下一刻他的后颈传来一阵剧痛。   他眼前一黑,瘫软在地。   波利用刀把砸晕了伊洛里,他抓起伊洛里的头发,靠近闻嗅他身上的气味,伊洛里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带有甜香的血腥味刺激得波利身后的影子躁动得扭曲起来,竟生出尖齿,像鬣狗一样流出垂涎的口水。   波利抬起头,原本正常的一张脸此时已经大变样,皮肤的颜色惨白,眉毛掉下来,嘴唇也完全萎缩不见,变成非人的怪物。   如果有经历过人类与影魔战争的人此时在这里,他肯定会立刻尖叫起来,惊恐地说“影魔来了,那些会变形成人、吃人肉的恶魔来了!”。   波利裂开嘴巴,可以看见他乌红色的牙肉以及血红的尖齿,谄媚地笑着说:“辛巴大人,这个红血人实在太狂妄了,可以让我吃掉他吗?”   说着,他还伸出细长的舌头舔了伊洛里的脸一口,一副恨不得立即将他开膛破肚,享用温热的血肉的模样。   “废物!”内厄姆猛地踹了波利一脚,发出咳痰声一样的影魔语,“闻到人类的血肉味就连伪装都维持不住,畜生都比你更有理智。”   波利吃疼地叫唤了一声,但对上部落里的大祭司,没敢说任何话。   “杀他干什么,没听见他说什么吗,说要一起死呢,要是杀了他引来狄法·卡斯德伊怎么办,即使是为了接下来的计划着想,我也得留着他啊。”嘴上说怕,辛巴却仍旧笑吟吟的,没有多少惧意。   “杀一个内厄姆·马歇尔花了我们族人那么大力气,可得把他的剩余价值都榨干了才能扔掉这个身份。”   他墙壁上的影子咕噜咕噜地涌动,一刻不停地膨胀,长出数十根触手,就像蛰伏海底的巨型章鱼。   辛巴:“你把假戒指交给爱德华那个老家伙之后,他看出来什么问题了吗?”   “祭司您亲自用魔法复制的卡斯德伊之戒,怎么可能会有缺陷,那老不死刚接过去看过一眼,便满意得不得了。”   “估计他是觉得没了戒指的卡斯德伊再也不能调动无敌的不死人军队,皇室也就不用继续忌惮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削爵和削封地了。”   辛巴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很好,继续挑拨皇室和卡斯德伊的关系,到时候亚瓦尔帝国的边防空虚,就是我们一族重新南下夺回都城,主宰大陆的时候。”   说到这个,波利有点踌躇道:“……大人,我们派去灰铸铁城堡附近监视卡斯德伊的三个同胞都被狄法·卡斯德伊找出来斩首了,还要不要继续派其他人混进去?”   “继续,直到最后……之前,都一直派人渗透进去,时刻记录狄法·卡斯德伊的一举一动,并向我汇报。”辛巴的视线逡巡在昏迷的伊洛里脸上,幽幽道。   波利同样低下头看伊洛里,像是被吸引住了,看见一块甜蜜可口的奶油蛋糕。   闻起来真香,咬断脖子,血就会溅出来,咬断骨头,骨髓就……   “记住,”辛巴猛地扯住朝伊洛里伸手的波利,他的影子一瞬间铺满整个房间,如兽吼一般可怕的影魔语重叠在一起:“记住,如果你这次选的影魔再因为贪嘴吃人搞砸了事,再引出一个‘伊洛里·亨特’来,你一样得给我死。”   “这次幸运,能够顺势利用这人来偷戒指,没有引起狄法·卡斯德伊的警觉,下一次,就可能因为这一点纰漏,导致我们失败。”   生命的威胁在前,波利眼神立刻清澈了,忙不迭点头,“辛巴大人放心,我、我肯定会认真跟他们交代。”   辛巴哼一声,占满房间的影子又重新收敛,恢复原样。   在走廊拐角的莉莉丝有些紧张地等待着。那个小个子怎么进去那么久都还不出来,不会是闯什么祸了吧,如果连累到我怎么办?   “莉莉丝,原来你在这里啊。”一只大手猛地按上莉莉丝的肩膀,内厄姆从墙后探出头来。   “大、大人。”   莉莉丝吓了一跳,但她下一秒很好地掩饰住自己的失态,露出美艳的笑容,“您好吗,好久不见您了,我可真是分外想念您的英姿。”   她优雅地行礼,扇子半合挡在嘴边。   内厄姆看着面前的人类,心底的饥饿还是在作祟。对影魔来说,吃人是一种瘾,不管吃进去多少猪牛都无法填补。   于是,内厄姆顺应自己的心意,笑容满面地说:“今天你跟我回宰相府。”   “可是,塞尔玛妈妈一向不让我去其他人家里留宿的。”莉莉丝咽了咽唾沫。奇怪,之前的内厄姆是给人这种感觉的吗?   “哦,规矩并不一定要时刻遵守的,就像你放一个奸细进房间,我也没有追究你的责任一样。”   “大人,我可并不清楚这件事。”莉莉丝想要辩驳一下,但对上内厄姆的眼神,她的话语就卡在了嗓子里。   内厄姆微微低下头,依然带着微笑:“你要去,还是不去?”   莉莉丝咽了一口唾沫,说不出的恐惧紧紧扼住她的心脏,她艰难地扯出一个娇媚的笑容:“当然要去了,我非常乐意为大人您服务。”   去就去吧,反正不过那档子事,到其他地方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第67章   内厄姆牵住莉莉丝的手, 在塞尔玛欲言又止、想阻止又不敢的踌躇视线下,把人领到了在侧门等候许久的马车上。   莉莉丝看着马车的脚踏,有点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塞尔玛。   塞尔玛笑容满面地朝她挥手, “去吧,我的好女儿, 听话些, 务必要让大人满意。”   莉莉丝哽了一下, 但内厄姆就在旁边站着,她不敢耽搁什么,只能坐上马车。   等马车彻底消失在夜色后, 塞尔玛的笑脸立刻垮了下来,用扇子拍打着胸口,一副被胸衣勒得就要窒息的模样。   “嗳哟,我要呼吸不过来了,我明明千叮嘱万嘱咐不能跟人出去,莉莉丝怎么就不让我省心。”   “妈妈,别烦心了,莉莉丝算是交上好运了,那可是宰相府第, 指不定这一去能得多少好处。”   塞尔玛恨铁不成钢地瞪身边的妓女一眼,“蠢货, 你知道什么,她这么一去能回来个屁。内厄姆不把她玩残了老娘也白混这么多年了!”   她朝地上啐了一口, “妈的, 做了个完全的亏本买卖。”   在内厄姆离开后不久,晕倒在莉莉丝房间里的伊洛里就在剧烈的眩晕中睁开了眼睛,他撑着地板, 勉强站起身。   伊洛里疼痛地捂着头,内厄姆那全然恶意的话语回响在脑海中,喃喃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要去确认,内厄姆说的不可能是真的,索菲不会有事,她不会有事。   伊洛里强撑着走出奥罗拉,离开红灯区。   他要去找到内厄姆说的那条水沟,然后确认索菲娅平安无事。   这个夜晚注定是不平静的。   纵欲至死的王城红灯区在重复上演男欢女爱的戏码,吟游诗人站在酒馆的木桌上边弹边唱吟游诗歌,用帽子向所有听众收钱,都城中的所有人都沉醉不会中断的美酒、佳肴和甜美的梦乡中,而在其千里之外的北境则是截然相反的另一幅景象。   北境边哨,濒临尖锥冰原,是抵御游荡在冰原上的影魔部落的最前线哨站,只要一发现有影魔靠近的迹象,哨站内的士兵就会立刻点燃烽火警告后面的军事重镇,组织起防卫。   作为人类禁区的边缘,这里永远都是一片死寂的冰冷,荒凉、高寒、白色。   今夜,在茫茫风雪中,一个黑点突兀地从地平线出现,逐渐靠近哨塔——那是一个人,骑在一匹马上,马匹上面驼了一些死野兔、鹿肉之类的野物,侧边的布袋有数支箭伸出来。   “什么人!站住,出示通行证!”站在哨塔上的士兵远远看见他,即刻用扩音魔法喝令他停下。   来人没有说话,缓缓靠近哨塔。   “停下,警告你第二次,再靠近哨塔我就要放箭了!”士兵的神经紧绷到最高程度,用力捏着能瞬间触发弓弩的引绳。   “oi,皮埃尔。”那人才像是听见了喊话。   从厚重的兽皮帽子下露出来一张皱巴巴的脸,嬉皮笑脸地说:“别射箭,是我啊,老帕金斯。”   哨兵皮埃尔认出他是经常来给哨塔送补给的老兵帕金斯。   “要喝酒不?特地给你留了一大半。行行好,把哨塔门打开让老帕金斯进里边去吧,今天的风可冻死我这把老骨头了。”说着,帕金斯打了个超大声的酒嗝,晃荡手里的铁酒壶,脸红得跟猴子屁股没两样。   皮埃尔喝骂:“老金头,你想死啊,都说多少遍了,先喊口令、出示通行证再靠近哨塔,再有下次我就直接射你一梭子,扎得你满身血洞子,看你还敢不敢再这么干!”   帕金斯笑得像这不过是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完全不在意自己刚才在被弓箭瞄准,“知道嘞知道嘞,就是风太大,没听清楚。”   “我看你是喝马尿了,整个人都糊涂。”   皮埃尔没办法,只好摇动控制门开合的摇杆。   咔、咔,厚重的哨塔门在杠杆装置的帮助下缓慢向上提拉,粗硬的铁链上凝结的薄冰也随之碎落一地,踩上去嘎吱响。   哨塔内部的墙壁上插了好几个火把充当照明,火光忽明忽暗。   帕金斯看着那些火光,火光倒映在他眼中,如在晦暗地慢燃,问道:“今天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站岗,另外那个魔法师小子呢?”   前线哨塔一般都会安排魔法师和战士共同值守,以互补优劣。   “哦,他傍晚不知道吃什么玩意儿了,一直喊肚子疼,我就让他回城换另一个人过来,”皮埃尔尽情诅咒这个该死的雪天,“平常时间换岗的人早该过来了,但现在都还不见人,我站岗都要站得冻僵了。”   皮埃尔轻车熟路地翻找帕金斯带来的几个布袋,找出来几个豆子罐头,露出嫌弃的表情,“你前天傍晚不是已经来送过一次补给了吗,怎么今天又来?”   他太专心于布袋里的事物,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墙壁上的影子扭曲了好几下,形成一张邪恶的笑脸,直勾勾地盯着他。   “不对啊,这里面没多少吃的,你是不是搞错了。”   皮埃尔抬起头,当看见蹲坐在自己面前的惨白怪物时,他的眼睛顷刻漆上绝望,“怎么会,影魔——!”   他本能地想后退,一边把手搭上腰间的剑,但为时已晚。   顷刻间,“帕金斯”已经咧开血红的尖齿,猛地扑咬上来,牙齿刺进皮埃尔温热的喉管。   皮埃尔想喊叫,但是他的喊声被淹没在成股的鲜血中,冰冷的死亡来得如此迅速,以至于惊恐还来不及凝固就已经被定格成无神而死寂的空洞。   “滋啦——”   墙壁上的两个影子疯狂抖动起来,继而有血液从其中一人脖颈处喷出,蓝色的血液溅在哨塔的石砖上。   “帕金斯”暴戾地扯断健壮男人的气管,大口吞下咸腥的血肉,喉咙里发出骇人的咕噜声。   他将皮埃尔吃剩一半,手臂擦了擦嘴巴上的肉碎,然后走到哨塔顶端,拿下挂在最显眼处的油灯,呼地一下吹灭了里面的蜡烛。   同一时间,附近连成一排的数十个哨站也同时熄灭了油灯,整片区域陷入一片死寂的漆黑。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一种沉重的兽吼声压抑着从地平线另一端响起,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一条深黑的“线”兀地出现,不,那不是“线”,而是一支武装到牙齿的影魔军队。   为首的影魔将领勒紧胯|下的地穴蠕虫,露出狰狞的血红色笑容,声音嘶哑如乌鸦一般:“同族们,卑劣的人类已经藉着魔法的恩赐占有这片大陆太久了,以至于都忘记他们夺去了我们多少的东西。”   “但是我们记得,我们记得他们是如何用那令人作呕的不死人军队将我们从肥沃的土地驱逐进寒冷的冰原,如何用魔法血腥地屠杀我们的族人,把属于我们的土地一块又一块地圈起来,视作他们的所有物!”   “我得到消息,那枚卡斯德伊之戒已经落入我们族人的手中,不会再有不死人军队来阻挡我们的前进。现在正是复仇的时间,用人类的血润滑我们的刀,让他们的尖叫成为今夜的唯一声音,在天亮之前攻下灰水镇,里面的所有人类随便吃!”   “杀!杀!杀!”   “杀光人类!夺回一切!”   在将领的煽动下,对杀戮的狂热充斥在影魔士兵的脸上,他们高举着骨头打造的刀和矛,开始了疯狂的冲锋。   数以千计的影魔以一种无比快的行军速度逼近夜幕中的灰水镇。   第一波影魔士兵重重地撞上了灰水镇外围的魔法屏障,尖锐的武器在击打时发出鲜艳的火星子——能操纵魔法的人类依仗着魔法把每一座城池都用透明而坚硬的屏障保卫起来,以此来抵抗外来的入侵者。   “啊啊啊!是影魔,它们发动了入侵!”   “快来人!把魔法师都叫来!”   城墙上惺忪的守卫此时才发现敌人的进攻,他们惊慌失措地撞响作为示警用的大钟,洪亮又低沉的钟声在城市上空响起,仿佛一个不详的预兆。   人们举着灯,慌慌张张地走出家门,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   无人知道影魔是什么时候完成了部落大结盟,更无人知道为什么他们挑选这个日期对亚瓦尔帝国发起进攻,但这一夜,把灰水镇的人们惊醒了,也同时宣告着人类与影魔之间持续了数百年的脆弱和平彻底终结。   人类从无忧的梦乡中醒来,要再度面对残酷的严寒。   ……   天上下着大雪,浓重的乌云压在灰铸铁城堡之上,浓重的雪雾将城堡围困。   海伍德拿着一份信件匆匆走过已经落满雪的庭院,银装素裹的美景也不能引起他一丝动容。   从信件上的火漆印章的双熊纹样可以看出来,这封信来自皇室。   海伍德快步走到城堡的锻造工坊前,听见从里面传出来的铁器摩擦声。   海伍德:“主人,国王陛下的信在刚才送达城堡了。”   正在用磨刀石磨利长剑的狄法顿了一顿,从他并无惊讶或任何紧绷的肢体动作可以看出来,他对这封信的到来早有预料。    第68章   海伍德站得笔直, 恭敬地递过信。   狄法放下长剑,接过了那封信,撕开封口, 信件以一种皇家惯有的庄雅口吻写道:由于粮草的准备尚未完备,帝国第一、二军团将在帕姆镇驻扎三个月, 在此期间, 卡斯德伊公爵, 你务必要率领铁刃军守住灰水镇,抵挡来自尖锥冰原的影魔。   【——为了帝国的荣光和未来,献上一切忠诚。】信件如是说。   狄法没有防着海伍德, 所以海伍德自然也看见了那个已成为“死亡和地狱”的象征的地名。   从前线发来的战报说明了,灰水镇现下已经是一个死亡绞肉机,除了流满血液的焦土和被魔法轰成肉碎的尸体,不存在其他任何事物。   而狄法向国王的求援请求被驳回了,皇家军队不会来,只有他的军队要上前线作战。   无比的讶然从海伍德的脸上掠过,这样的回复分明是要卡斯德伊的人独力支撑起眼下正在进行中的、残酷的战争。   但狄法只是面无表情地看完了上面的安排,然后把信件丢进了火堆中,任由它烧成灰烬。   狄法:“海伍德, 我五天后将会率军出征。等我走后,你去将安德烈和安东尼从学校接走, 不要回灰铸铁城堡,而是把他们送到内陆的乡下, 名字和姓氏全都舍弃不要。”   “这个胸针你拿去中央银行, 我提前用其他人的名义往那里存了一笔钱,你拿着胸针就能把它取出来,就用那些钱将安德烈和安东尼养育成人。”   看见那镶嵌着翠榴石的白金胸针, 海伍德睁大了眼睛,连礼仪都顾不上,“老爷,您没必要这么做的。”   “都是那个卑鄙的红血人害的,不然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早知道我就——”   狄法只做了一个手势,就将海伍德的所有话语都封缄住。   “海伍德,你还记得我去年发作的那次黄金热吗?”   海伍德愣住了,不明白为什么狄法忽然提起这个,他回想着当时的情景,那次的病情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凶猛与突然。   往常狄法的黄金热发作都有些微迹象可寻,唯独去王宫赴宴那晚,他的发作没有任何前兆。   “在黄金热发作前,我喝了一杯葡萄酒,苦涩的味道就跟伊洛里给我喝的那种酒一样。”狄法想着,那种断生的苦涩,就像是一种带毒的警告,让他失去理智。   而一个蓝血人,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失去自己的理智,不论是对君王一厢情愿地宣誓忠诚,还是为一个并不爱自己的人奉上爱意。   他没有做到,所以饮下了掺药的酒,黄金热吞噬了他。   听见这儿,海伍德说不出话了,为什么会如此蹊跷发病的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所以,无关那个人的问题,即使不是他偷走我的戒指,也会有其他人用其他方法夺走它,影魔会趁机入侵,然后陛下同样会拒绝卡斯德伊的求援。”   狄法脸上是无喜无悲,仅平静叙述:“陛下无法接受卡斯德伊这个家族继续存在,这才是根源。”   狄法走往前庭的空地,那里是等待着他的军队,所有战马的头颅都已经带上铁盔,马鼻喷出白色的气,马上的士兵口中衔枚,他们是刺探军情的先锋,将趁夜色急行军,前往前线战场,为后续狄法率领的铁刃正规军探路。   海伍德看着提剑一步步走向军伍的人,孤寂的背影,努力压抑着满心的悲凉,嘴唇发颤,“老爷,如果、如果两位少爷都舍弃了卡斯德伊这个姓氏,那么卡斯德伊一族的未来呢?未来将会变成什么样?”更进一步,一个没有继承人的家族还有任何未来可言吗?   狄法的蓝金异瞳在阴郁的天色中彻底晦暗,令人想到冰冷死寂的深渊,不管点燃多少火、闪烁多少光,都无法再牵动其泛起一丝波澜。   狄法:“我没能光复卡斯德伊的荣耀,也没能治愈黄金热,所以卡斯德伊的血脉和诅咒就在我这一代中断是最好的。”   我早预料到成王败寇,预料到大厦将倾。   是的,我早做好准备要面对一场空前的战役。   我死后,世上再无黄金公,再无不可一世的卡斯德伊家族。   哗啦啦——   伊洛里踩进水里,伸手取下了挂在岸边灌木丛上的一块布。   碎布脏污得几乎看不出原来印染在上边的雏菊花纹,氧化成深褐色的血液粘在上面,但伊洛里就是知道这来自索菲娅的裙子。   冰冷彻骨的溪流从伊洛里的脚边流过,他却仿佛听不到耳膜内响起的耳鸣声,也感受不到脚被冰水浸泡得像是要坏死的疼痛,只愣愣地盯着手上的那一块碎布。   他错觉自己看见了那个风一样的女孩,白鸟一样的女孩,笑着,跳着,敞怀拥抱着世界。   【哥哥,我觉得整个世界都为我打开了大门。我会成为想成为的任何人、任何人!】   然后最美好的景象就静止了,像破碎的镜子一样兀地碎裂成十数块碎片。   一滴、两滴、三滴,继而是止不住的泪水滴落到脏污的碎布上,晕染成肮脏的泪痕。   无数次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伊洛里没有哭;遍体鳞伤、知道被子弹贯穿的右手臂将从此落下无法痊愈的伤痛时,伊洛里没有哭;做尽一切违心的事、连自己都唾弃自己的卑劣和无耻时,伊洛里还是咬紧牙关没有哭。   但现在伊洛里跪倒在冰水中,第一次哭得撕心裂肺,他蜷缩着身躯,紧紧抓着手上的那块碎布,仿佛要呕出灵魂。   不能这样呀,索菲。你去到了哥哥怎么也够不到的地方,你的梦想呢,爸爸妈妈呢,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   他痛彻心扉地意识到,自己最亲爱的妹妹再也不会回来了,而父母会因为这个消息崩溃,他再也做不了任何事来帮助他们摆脱失去亲人的痛苦。   这悲伤是如此汹涌,让他停不下来哭泣。   伊洛里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重新站起来,怎么离开叹息森林,走回停在森林边缘地带等待自己回来的马车旁。   他步履沉重,渗进鞋子里的水已经结成冰碴。   伊洛里坐上马车,对车夫说:“把我送回旅馆吧,我已经没有再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罗克回头瞥了一眼车厢里奇怪的红血客人,问道:“好的。您已经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了吗?”   “……”   “……不,我没有。”   “我这几天载着您已经绕着卡斯德伊家族的领地边缘跑了一圈,都这么努力了还是找不到吗,那还真是遗憾呐。”   “正如别人常说的那句话一样,老天总爱捉弄努力的人。呵,生活可真是个操蛋玩意儿。”   远处,庄严的灰铸铁城堡的轮廓在雪雾中若隐若现,城堡依旧如沉默的巨人守护在叹息森林的边缘,但那对现在的伊洛里来说,已经是遥望不可及的一个地方。   -------------------------------------   漫天飘散着报纸,有关影魔入侵边境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亚瓦尔帝国内的所有人都陷入一种风声鹤唳的狂热之中,报社每日印出数以数十万计的报纸发往全国各地,上面印满或真或假的战线消息。   铜石城中的一个报刊亭前,排队等着买报纸的人议论起来,有个穿棕色外套的人说:“听说了吗,影魔已经攻破灰水镇的魔法防护罩,情况似乎很不妙。”   另一个戴帽子的人则反驳:“别瞎说,影魔不可能能攻破防线,狄法·卡斯德伊大公很快就会率军去阻拦影魔了,不死人军队肯定会给那些恶心的畜生来上狠狠一记。”   “而且国王的军队也不是吃素的,只要他们跟铁刃军一同进攻,击溃那群野蛮的虫豸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是我听说,国王的军队目前还停留在帕姆镇呢。”   报童挥着报纸,高声喊道:“号外,号外!卡斯德伊大公将在五天后在主城——锡铅城出征讨伐影魔!先生们女士们来买上一份吧,你就能知道战争的最新状况!”   一个女人牵着孩子走过,手里抱着一袋满满的面包。   男孩还很小,叽里咕噜地问道:“妈妈,我们买这么多的面包做什么?为什么打仗了就要买面包?打仗是什么?”   “买面包当然是用来吃的。打仗了就可能会没有面包吃,没有面包吃是不是就会饿肚子呢,所以为了不饿肚子我们就得多买一些面包。”   嘈杂的人群中,一个丝毫不引人注意的矮个子靠在路灯杆旁,摊开一份报纸,细细地看,他的表情被带着的帽子给遮住了。   他轻声地念出报纸的头条:“五天后……锡铅城的凯歌门……两万士兵将在卡斯德伊大公的带领下奔赴前线。”   ——正是伊洛里,他并没有在确认索菲娅的死讯后离开塔奥平原,而是留在了附近的铜石城。   两万人。   他已经能够预想到,人们将如潮水一般涌向锡铅城,在鲜花和欢呼中见证这两万人的出征。   伊洛里扔下报纸,头也不回地走向铜石城的车站方向。    第69章   锡铅城, 正如其名字一样,是一座气质冷硬的主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几乎全都是不苟言笑的蓝血人, 他们一致对除自己之外发生的事漠不关心,对所有观点都嗤之以鼻, 但即使再傲慢, 仍有一点, 他们会达成共识,那就是锡铅城是一座拥有光荣历史的城市。   他们对外乡人介绍自己的家乡的时候,总会在结尾处补上一句, “锡铅城是卡斯德伊家族世代拥有的领地,自二百七十年前开始便是与影魔、食尸鬼等邪恶生物对抗的前哨阵地,由英雄的后代所统治。”   所以,在得知城主狄法·卡斯德伊将要再度续写先人的征程,率领铁刃军出城迎战来势汹汹的影魔军队,锡铅城中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在出征那一日放下了工作,前往城市中央的凯歌门,见证这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幕。   凯歌门周遭的积雪已经被清理过一遍,天上的飘雪如鹅毛, 不一会儿就又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积雪,被手捧鲜花、热切等待军队到来的人们踩成薄冰。   伊洛里混在人群之中, 注视着三个带着尖锥帽的魔法师站在中央的高台,往地面绘制一个巨大的传送阵。   从他们长袍前面绣着的五个勾连在一起的魔力回环纹样图案可以看出来, 他们都是五星大魔法师, 即使是在帝国内,也是屈指可数的存在,一般这种等级的魔法师都高傲到不愿意听从除王室之外的命令, 而卡斯德伊家族居然能够令三个五星魔法师为自己效命,这种影响力令人震惊之余更令人胆颤。   过了约半个小时,风雪之中,缄默的铁刃军出现了。   为首的狄法穿着较为轻便的轻铠,左肩覆肩甲,内衬锁甲,没有戴头盔,露出俊美的深邃五官,身形高挺,眼神凛然,如同一尊战神的雕塑。   狄法目不斜视,胯|下的双翼飞马收敛着洁白的翅膀,缓步引领过身后的军团。   而跟在他身后,作为卡斯德伊尖兵的铁刃军军人则手持长矛,均身穿黑灰色盔甲,盔甲上蚀刻了能增强防护的魔法阵,魔法阵的纹路勾连成繁复的图案,亮着淡蓝色的光芒。   覆面头盔只在眼睛处留出一道口子,士兵的眼神肃然,冷峻、高傲、毫无动摇,一如他们的主人。   再往后,则是负责后勤保障的战地医生、厨师之类的队伍,伊洛里看得出其中有几个红血人。   至于人数更少的、已经归化的异族战士,有擅长钻地突袭的鼠兽人、身姿矫健的狐人、善战的狮人以及随军进行武器维护工作的妖精工匠等。   最末尾则是一队巨大的机械人,它们是由全钢铁打造成的人形,足有两层楼高,铆钉布满全身,动力核心呈现灼热的橙红色,随着滚滚蒸汽喷出,关节处的齿轮一刻不停地咔咔转动,轻而易举地拖动着一辆辆板车,板车上是军队的口粮和御寒衣物等补给物资。   伊洛里从来没见过这种类型的机械,但从它们改造成枪炮的“手”看来,应该是出自科学院的新型武器。   军队的出现如同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使现场的气氛达到了空前的热烈。   人们纷纷把自己手里的鲜花抛掷到将士们的身上。   “啊啊啊,铁刃军加油,给影魔点颜色瞧瞧!”   “胜利永远属于亚瓦尔!”   狄法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但没有说什么,后侧的副官哈林顿·劳伦斯驱动战马上前,“狄法大人,传送阵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开启。”   狄法颔首,“我做完最后致辞,就让他们开启。”   双翼飞马一步步踏着台阶登上高台,阳光落在狄法的轻铠上,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见他靛青色的披风上蔓生的槲寄生纹样,煌煌灼烈,恍若风中燃烧的火焰。   高台正中央伫立着一尊由黑铁打造的巴特雷·卡斯德伊塑像,线条粗犷、刚硬、古朴——这位传奇的大公手持自己标志性的巨斧,斧刃直指北方,圆睁的眼睛里像是要喷出怒火。   他庇佑了这一方土地上的人们数百年时光,不屈不挠的精神已成为图腾,激励后人勇敢面对现在的威胁。   狄法望着自己的曾曾祖父,所有年少时的向往都在这一刻成真,同样要走上战场的宿命也在这一刻应验。   只是当年曾曾祖父赢得了胜利,而现今的他不知道是会再一次建功立业,还是跟父亲一样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狄法低首看向自己的城民。   会场的气氛一瞬间压了下来,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等待狄法的讲话。   狄法那格外低沉、带着特殊韵律的声音在扩音魔法的作用下似乎产生共鸣,传达到在场人的耳中,“我知道你们都关心这次出征能不能取得胜利,担心影魔会不会突破防线,威胁到自己和家人,时刻关切战争的进程。”   “你们都期待一个必胜的承诺。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场战争不过是人类在漫长岁月中的一场浮光掠影,往上倒数三百年,它已经发生过,结果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取得最终胜利,开创了可称辉煌的朝代和文明,现在这场战争也不过是那时的倒影,我们可能会因此迷失、流血、遭遇失败甚至牺牲,但结果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们终会取胜。”   狄法握拳,就像是把某种可能性用力攥在了手心,“——这是我确信且能够肯定的事。”   生而为人类,能立足于这片最富饶的大陆上,就意味着比任何种族都更坚韧、比任何种族都更骄傲、也比任何种族都更能忍受苦难,靠天生拥有的勇气与智慧足以度过再一个漫漫长夜,最终迎来白昼。   传送阵应声启动,空间属性的魔法阵接连在魔法师的法杖顶端爆闪,发出的橙红光芒烧破了天空。   轰——   狄法也被那光芒映照,寒风猎猎吹动他的发丝,下一秒,一个前所未见的巨大光幕兀然出现,就仿佛一道撕裂天地的伤痕,光幕引发的乱流甚至让人群出现了骚乱。   军队开始前进,接连进入传送阵。   许多记者争相拍下铁刃军出征的这一幕,快门声此起彼伏,记录着军队踏进魔法传送阵的那一刻的景象。   伊洛里远远地望着狄法,有那么一瞬间,将要进传送阵的狄法好似往他的方向扫了一眼。   伊洛里下意识往别人的身后缩了一下,但反应过来觉得自己想太多,这种情况下,狄法怎么可能会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红血人呢。   他目送狄法的背影最后消失在光幕内,从头到尾,狄法都没有回过一次头。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魔法阵逐渐化作光点消散,那两万人的军队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守在高台下的警察开始疏散人群,“出征动员已经结束了,不要再在这里逗留,都回家去。”   一个站在伊洛里旁边的红血老妇人用手帕拭泪:“哦,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难受过,看着他们都还这么年轻,却就要去打仗,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   她看向伊洛里,“孩子,你也跟我一样觉得悲伤是吗?”   伊洛里眨了眨眼睛。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   老妇人点了点自己的眼角,提醒他:“你的脸,孩子,你在流泪。”   在老妇人看来,眼前的年轻红血人木楞楞地摸上自己的脸,摸到一手冰凉的湿润,他像是吓了一跳,继而流露出一种近似于破碎的受疼表情。   老妇人不敢再说话了,以为上战场的队伍中有他的亲人或好友,自己刚才那番话戳到了他的伤心事。   自狄法率军出征后不久,铜石城就进入了警备状态,城内严查一切外来者,以防有不法分子趁着内防空虚的时候搞破坏。   伊洛里趁管制变得更加严苛之前离开了铜石城,他没有回赛里村,而是搭上火车回到了自己在王城租住的公寓。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爸妈说索菲娅已经不在人世的事。   他承认自己在逃避,可是这是一块太痛的伤疤,他真的没办法立刻又再撕开一次。他想等到能够想象出自己会用一种什么表情和语气说出这件事的时刻到来,那时候他会向爸妈坦诚这一切。   战争的消息一刻也没停止。   伊洛里每天都通过报纸关注前线信息,搜寻有关灰水镇的消息,值得高兴的是,报纸上都在报道狄法率领的铁刃军在灰水镇攻守战中所向披靡,将来犯的影魔打得兵败如山倒,所有报纸都在说铁刃军很快就能够凯旋归来。   但与此同时,也有糟糕的事。   海伍德射出的那发子弹的后遗症显现了出来。因为右手臂的伤,伊洛里没办法长时间地抬起胳膊,否则就会疼痛难忍,得要用冰袋敷上好几个小时才能稍微缓解。   这一情况限制了他重新回到大学任教,毕竟没有一个学校会想要一个不能板书的人当老师,即使那人有再多的博士学位也不行。   但比起身体上的疼痛,精神上的痛苦更让他无法入眠。   如果他想要告诉爸妈发生了什么,前提是他得知道到底索菲娅遭遇了什么。   伊洛里不管如何思索,都只能想到内厄姆·马歇尔这个人,内厄姆既然知道索菲娅的死,那就极可能知道更多索菲娅死亡的内情。   于是,伊洛里写了一封信约自己的老同学加文·柯里昂在一间餐厅见面。   加文是一间报社的主编,如果顺利的话,伊洛里希望能从他再得到一些有关内厄姆·马歇尔的消息。    第70章   伊洛里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 对着镜子捯饬整齐外表。   索菲娅刚刚失踪那段时间,加文帮了很多忙,又是帮忙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 又是利用自己在纸媒业的关系网给他介绍靠谱的寻人侦探,而在他说自己想要找到内厄姆时, 又为此提供了不少消息, 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人。   所以伊洛里希望能够尽可能以好的一面见到他。   晚餐约在晚上六点, 在一间专门售卖红血人传统菜肴、名为“彼得家的菜”的老牌餐馆碰面。   鉴于从家里走到“彼得家的菜”大概要半个小时,所以伊洛里决定提前40分钟出发。   “彼得家的菜”内部装潢看起来跟所有家庭餐厅差不多,沿墙壁摆放着木制的长桌和长椅, 墙壁有一些小裂缝,每张桌子中央都放着一盏点亮的油灯,因为基本都是父母带着孩子来吃饭或者一大家子聚餐,所以稍微有点嘈杂,小孩子嬉笑着在桌底下穿来穿去,得小心不能踩到他们。   一个侍者过来把菜单递给伊洛里,眉飞色舞地推销:“晚上好啊,先生,要来点什么吗?今天店里来了新鲜的甘蓝和小番茄, 这时候来上一碗酸甜可口的沙拉简直再完美不过,还有店里的招牌菜——秘制蜜汁烤猪排也是一顶一的美味, 好多客人都吃过都赞不绝口,还有人专门跑过来吃呢。”   伊洛里粗略看了看菜单上的菜名, 点了一份烩菜配面条、一碗豌豆汤和一个樱桃派, “暂时就这些,其余的等我朋友到的时候再点。”   “好咧。”   加文·柯里昂迟到了些,六点过一刻才匆匆推开餐厅门。   餐厅门上的铃铛叮当一声响, 伊洛里听声扭头,瞧见他,笑着站起身来招呼,“加文,我在这里。”   “伊洛里,”加文也露出淡淡的笑容,跟伊洛里拥抱了一下,“你还是跟之前的样子一样健康,除了瘦了些,头发长长了些,哦还有脸色苍白了些。”   加文是红血人,头发偏深棕色,胡子拉碴的,看起来有点不修边幅和颓丧,跟大部分的已婚中年男人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任谁看都不会觉得他年轻时拥有一双能让人看得心碎的眼眸,是年级里最受女生爱慕、每年的爱与友谊日都收礼物收到手软的“忧郁王子”。   加文:“怎么样伙计,最近过得还好吗?”   “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反倒是你,过得怎么样?阿加莎和小泰德好吗?”   听伊洛里问到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加文做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无奈表情,“他们好得很,阿加莎在家里厨房天天就捣鼓着‘创新菜式’,好几打纯正的土鸡蛋都烧焦得要扔垃圾桶,而泰德呢,就在学校调皮捣蛋,我这个月都已经第二次去学校跟老师和其他家长道歉了。”   “那臭小子居然在课堂上揪同桌小姑娘的辫子,说是觉得人家好看,我简直要给他气死了。”   伊洛里开怀地大笑,“这可不常听说。坐下吧,我才刚点了自己那一份,你也来点些吃的,我很乐意请你吃个开心。”   侍者此时也很有眼见色地递上菜单。   加文扫两眼,要了一杯度数不高的小麦啤酒,一份烤肉和一份加小番茄的沙拉,边吃边带着点忧郁地说:“伊洛里,等你结了婚,你就会知道婚姻究竟有多‘幸福’,什么书本费啊、家用啊、哭闹的小孩啊,还有最要命的丈母娘的唠叨,只是一年老十岁都算我走运。”   “敬谢不敏,我可暂时还不想要这个福气,一个人待着就挺好。”   “倒霉,我诅咒你的幸福。”   加文说起话来总有种挑剔的尖刻,又或者是白描的丧气,这跟他的笔杆子职业习惯息息相关。   加文吃了一些烤肉,注意到伊洛里使叉子的姿势有点别扭,好像右手使不上劲儿似的。   “伊洛里,你真没什么事吧?”说着,他伸手按了一下伊洛里的手臂,按得伊洛里猛地一哆嗦,叉子连带上边卷好的面条掉到瓷碟里,发出铛的一声。   伊洛里的脸色白得过分,拿开加文的手,“你吓到我了。”   “我以为、好吧,你没事就好。”   加文显然没有一开始的放松了,话题也不再围绕自己家的日常琐事,他知道伊洛里的妹妹还没有回来,这对伊洛里的打击很大。   加文:“之前你问我的那些信息有帮上些忙吗?”   加文靠近他,压低了声音道:“就是大宰相那些事,如果你还想要知道一些新消息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伊洛里手一顿,抬头看向他,顿了片刻说,“我其实正想问你有关宰相的更多事情,你说的新消息是关于什么的?”   “就是……”加文左看右看,谨慎而低声地说,“最近宰相府似乎并不太平,有好些怪事发生,那个卖给我们报社消息的人说有好几个深夜,他听见府邸里面似乎传出了女人求救声,很凄厉地一声声叫,瘆人得慌。我说不准,但你说有没有可能跟你妹妹有一点关系?”   伊洛里不打算现在说索菲娅的事情,不过得到这个消息足够让他知道内厄姆很可能有问题。   尽管女人、求救声,这两点信息太模糊,有可能只是女仆在跟内厄姆、其他男仆玩闹调情时发出的声音,或者是卖消息的人听错了,其实没人在求救——但这对伊洛里而言已经够用了。   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弄明白内厄姆到底在做什么,又到底隐藏了什么。   伊洛里露出笑意,很感激地看着自己的友人:“谢谢你,加文,这对我很有帮助,我想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能帮上忙就好。”   加文叹了一口气,说:“早点找回索菲娅吧,你妹妹肯定在什么地方等着你的。我宁愿去抓野猪都不愿意再照顾一次喝醉的你,野猪都比你好按住,你那是真的棘手。”   “我不会再那么软弱了。”伊洛里垂下眼,说道。   “别闹,你可一点都不软弱,相反,你的性子强硬得过分了,一声不吭就从大学辞职,你知道我看到你给我写的那封信时我有多惊讶吗,那可是查纽卡大学的终身教职,作为红血人,多难才能得到那个机会啊,你这家伙居然说不要就不要,我在精神病院采访过的精神病都没有你一半疯狂。”   加文摇了摇头,呷了一口啤酒,“说真的,你真需要找个人来跟你分担这一切。”   “别看我抱怨这么多,其实婚姻还是有好的,至少在你失意时,总会有一个人扶持着你。”   伊洛里听着好友絮絮念叨,他没有再反驳这些话,复述自己不打算跟任何人组建家庭的话。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等两人结完账出门时,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大雪。   王城的工业发达,空气污染比较严重,所以雪并不那么干净,沾染了灰尘,灰蒙蒙的,落到人身上,就像给人笼上一层雾霾。   伊洛里呼出一口白雾,搓了搓手,正要问加文要不要再一起走一段路时,街对面突然有个醉醺醺的白胡子老人大声喊起来。   “嘿!红血废物,这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滚回你们的乡下去。”白胡子朝旁边那三个在聊天的红血人挥舞拳头,大声地怒斥着侮辱性的话。   “打仗了,打仗了,我的两个儿子都要上前线,你们这些红血蛀虫就却还能仗着自己的废物血统,躲在别人尸体堆成的堡垒后边享乐,我呸,真该死。”   “对战争没有一点帮助,你们有什么资格享有那么多权利,就该把你们都抓进监狱,扔到影魔的大本营。”白胡子越骂越激动,双目怒睁,看起来恨不得冲上去给那三个红血人一人来一个酒瓶,砸晕了绑到前线去换回自己的两个儿子。   另外几个看起来像是他朋友的老人在劝他,用力拽住他的衣领,“别说了,回去了。你骂能起什么用啊。”   这场冲突爆发得突然,结束得更突然,直至那蛮横的白胡子老人被拉走后,三个红血人仍旧完全是茫然的状态。   “发什么疯啊,完全不明所以。”   另一个人应和:“就是,自己儿子选择参军干什么非要向我们发泄怒火,明明蓝血人能从这一场必赢的战争中得到更多。”   他们一致认同是太过晦气,才会招致无端的仇恨和诅咒。   伊洛里眨了眨眼睛,并不是很理解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冲突。   虽然王城是蓝血主导的城市,但这里的居民一向对红血人秉持比较平和的中立态度,不会过激地排斥。   “这事儿很正常,”加文平静地说,“战况那么惨烈,谁都不会想让自己的亲人去送死。”   他耷拉下嘴角,仿佛刚才被指着鼻子骂的人是他,而他为自己没参军的事实感到羞愧。   “如果没有阿加莎和泰德在等我回家,我也应该去报名参军。”   伊洛里一头雾水:“你为什么说战况惨烈,报纸上报道的新闻全都很正向,说公爵率领的铁刃军势如破竹。”   加文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眼神看着自己的好友,他带着愤世嫉俗的神情,说:“这就是新闻的力量,伙计。”   “报社决定大部分人可以知道什么信息,忽略什么信息,如果上边的人说要一个胜利在望的战报,那我们就只能说一句‘来干吧’,然后通宵编撰假的战报,然后你们就只能收到假消息。”   伊洛里觉得头晕,听见自己不敢置信的声音在问:“你是说,所谓铁刃军在高歌猛进之类的话,全都是你们编出来的?那真实情况是什么?”   “啊,别这么大声。”   加文一把捂住伊洛里的嘴巴,对上他碧绿通透的眼眸,心里也咚咚打鼓,负罪感压在心头。   “加文,这很重要,我需要知道真实情况。”   加文松开捂住伊洛里嘴巴的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但你得保证不会到处乱说,战况信息管制得厉害,乱传播很容易引火烧身。”   他压低声音道:“前线的情况并不好,一开始确实是像报纸说的那样,铁刃军所向披靡,但那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后期铁刃军在追击佯溃的影魔时遭到埋伏,陷入了围剿中。直到最近一周前,狄法公爵还苦苦支撑着不让影魔反攻。”   “但没办法,陛下本来说好的援军迟迟不去援助,真的是山穷水尽了,本来铁板一块的铁刃军团被影魔大军肢解得七零八落,很多落单的士兵都在躲避影魔的途中失去了踪迹,而狄法公爵带领主力部队杀出重围后也下落不明。最后传回来的消息只知道他们最后的行踪停留在了哀牢岭。”   加文语气沮丧道:“失去消息近一周,或许铁刃军的主力部队已经遭受到了重创也说不准。”   伊洛里形容不出来自己这一瞬间的心情,就像猛地下坠,坠落的恐慌顷刻扼住了他的心脏。    第71章   加文连忙扶住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的伊洛里, “伊洛里,你怎么了?”   伊洛里一想到狄法或许已经死了,就大脑空白,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知道他必须要做些什么。   “我需要你的帮助, 加文, 你得帮帮我。”   “当然, 伙计,我们是这么多年的好友,只要我能帮上忙, 我一定会帮。”加文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自己这个一贯总是表情平静,性格沉稳的好友,第二次在自己的面前露出如此激动而失态的样子。   而他分明记得,刚才吃饭的时候,伊洛里是滴酒未沾的。   伊洛里紧抓住加文的衣袖,说:“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关于内厄姆的,他的住所、仆人、他的孩子和妻子、他每天都做了什么,我需要知道这些。”   加文:“等等, 你快要把我弄糊涂了,你要知道这些东西干什么?”   伊洛里的脸色煞白到几乎毫无血色的恐慌模样, 却竭力地保持镇定的语气:“我想要尝试做对一些事情,在做错了很多的事情之后。”   他无法挽回任何一件已经发生了的事情, 他救不了索菲娅, 他也没办法重来一遍从来不曾踏入灰铸铁城堡,不对狄法作出欺骗,没办法凭空变出那枚被宰相夺走的戒指。   但是他可以去改变一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 如果他来得及的话,如果狄法还没有出事的话。他从来没有相信过神明,失去索菲娅的时候,他就真切地知道神并不存在于世上。   神不存在,他做过的错事却依然在时时刻刻地提醒他,你欠了那个人的,你得偿还。   命也好,戒指也好,还给他。   -------------------------------------   万籁俱寂,只有大雪落在树梢上的声音,风声和极细微的枝桠压弯声,连一个人的踪影都不见,夜色中的宰相府仍旧保持着静谧得过分的漆黑。   鲍勃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抹去眼角的生理性泪水,“好困,这都几点了,内厄姆那家伙怎么还没有回来,不会又准备留宿妓院了吧。天天这么玩,身体还真遭得住啊。”   身后的布拉德推了他一把,“蠢材,别出声,难道你想被巡逻的安保抓到吗?”   “干,就你聪明,”鲍勃不忿地嗤一声,“在这里蹲守这么多天了,哪有什么安保,连老鼠都不多一只,再说周围都黑漆漆一片,就算有人巡逻,但谁能发现我们。”   布拉德拧着眉瞪自己的搭档,怒道:“你要是再这么吊儿郎当,下次就别跟我来,我自己一个人也能拍照。”   “然后你就把照片卖给报社,自己独吞全部稿酬?想得倒美咧。”   鲍勃尖刻地说:“我偏要留在这里,狠狠地揭那些‘大人物’的老底,别想甩开我。”   “嘘,闭嘴吧你。”布拉德没心思搭理他,只等着拍下内厄姆又带女人回家的照片,然后拿去卖个好价钱,狠狠吃喝玩乐上好几天。   “我靠近些去听里面有没有什么声音,有可能内厄姆早就回府了,我们错过了他。”布拉德对鲍勃招呼了一声,就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宰相府第外的围墙,耳朵贴在墙面上仔细谛听。   鲍勃实在是太困了,后悔起自己不该喝那么多啤酒才来,也不应该昨天晚上跟女人闹那么凶。他在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眼睛。   ……   滴答——   鲍勃忽然惊醒了,抬头一看,原本在墙边的布拉德已经不见踪影。   “布拉德?”鲍勃细声细气地试探着喊了几声。   没有任何回应。   不是,人跑到哪里去了?不会真的拍到照片就一个人走了吧?   他心下一慌,就想站起来,但还有几分理智压着,没有真的这么大大咧咧地暴露出来。   现在怎么办,要走吗,还是要再等一会儿,等布拉德回来?   滴答——   不知所措中,鲍勃又听见那鬼魅一样的滴水声,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等待着,正好接到数滴冰凉的液体。   什么鬼,这种天气不可能会下雨吧?   鲍勃捻开掌心的液体,发觉它出奇的黏稠,闻起来还带有浓烈的腥味。   这就像、就像是……血液?   那么一瞬间,鲍勃抬起头——   鲍勃瞳孔紧缩,心跳如擂,一种强烈且阴湿的寒意从脚底自下而上升上来,这种时刻的不寻常如同凭空生出的梦魇,让他精神衰弱。   一双亮得可怕的眼睛在树枝间睁着,眼睛的主人正从树上垂吊下来,如蝙蝠一般,纯黑的眼瞳睁大到极致,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鲍勃惊骇地望着那惨白的皮肤和血红色的尖齿,“怪物——”   最后一个音都没来得及吐出来,波利锋利的指甲已经割断他的气管,遏制不住汩涌上来的血液堵住鲍勃的喉咙,他仰面倒在地上,不停用手抠挖自己的喉咙,试图得到一丝氧气。   “不、救、救,唔……”   波利无比兴奋地看着自己捕食到的晚餐的脸由粉白变成难看的紫色,嘴唇发绀,发出放肆的笑声。   “桀桀桀,真好、真好,吃了一个还有一个。”   他太过专注于给鲍勃放血,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宰相府的围墙边,一个钩爪突兀地出现了,仿佛有某个看不见的人将它抛掷到围墙边上,钩爪紧紧卡进墙壁,随后,末端系着的粗绳索无声绷紧了,那个看不见的人在借由它一点点往上爬,最终翻过墙壁,这套动作行云流水,连一点迟滞都没有,不过十几秒就成功潜入了宰相府,钩爪也随之被拽下来、收起,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翻墙进了宰相府的、使用了隐身粉的伊洛里看着眼前完全静谧的宅邸,心头的不安更加深了一层。   这是很反常的事,像内厄姆这种身份地位的人,即使外出了,家里也不会完全空下来,至少会有一些男仆或女仆在看家。   伊洛里放轻脚步往里走,发觉花园里的植物都枯萎了,伊洛里仔细观察了一下其中一棵枯树的根部,那暴露在空气中的树根都已经病变发黑,隐隐散发出腐臭的气味——不是因为天气太寒冷才死去的,更像是这片土地受到了污染,以至于它没办法再生长下去。   不祥的预感在刺着伊洛里,他觉得全身都不舒服。   快点查找一遍屋子里,不管有没有什么收获都要赶在内厄姆回来之前离开。   伊洛里加快脚步穿过花园,直奔大门,他本来还准备了一些开锁工具,但到了大门跟前,很幸运地发现,大门没有上锁,甚至还敞开了一道门缝,像是有人刚刚出去了,没有关门。   伊洛里身形矮小,所以比较轻易地挤了进去。   如所有气派的世家一样,一楼是一个无比开阔的大厅,正中央的墙壁上挂着一副画着内厄姆穿着礼服坐在扶手椅上的巨大画像,画中内厄姆阴恻恻的一双眼睛盯着底下隐身的不速之客,两个旋转楼梯通向二楼。   伊洛里环视大厅一周,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事物,只能摸黑上二楼,二楼几乎所有房间门都紧闭,黑魆魆的走廊只有窗外树影在地毯上乱拍。   正当伊洛里想要试着推开其中一扇房门时,忽然一个黑影极快地从走廊窜进了拐角里。   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伊洛里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立刻跟了上去。   走近了,借着黯淡的月光,伊洛里看清楚了黑影,那是之前曾在温铎公学见过的保罗·马歇尔,这小孩已经不复当时挑衅安东尼、嘲笑卡斯德伊是暴发户时的神气,而是紧张兮兮地乱瞟,眼睛一刻不停地转,衣服也皱巴,从骄傲的小花孔雀变成了受惊的小老鼠。   只见保罗轻轻推开了一扇门,猫着身子进去,伊洛里看他举止古怪,没多想也跟着他进了门。   这是一间装潢奢靡的房间,墙纸材料是高档的亚麻,绘画着象征多子、繁荣的葡萄,墙边伫立一个巨大的斗柜,柜顶上摆的都是诸如象牙微雕、玛瑙腰带、纯金神像等把玩物件。   保罗翻箱倒柜地找着些什么,嘴里念念有词,“是在这里啊,明明我看着放在这里的,去哪儿了?”   他看起来很焦急,害怕着某种东西。   “啊,找到了。”保罗惊喜地叫了一声。   伊洛里惊讶地看着他从抽屉最底下拿出了一把枪,从枪柄上漂亮的鎏金花纹可以看出来,这是一把收藏意义大于实用价值的枪,但它射出的子弹同样可以致命。   为什么一个半大孩子会想要这种危险物品?   还没等伊洛里想出个所以然,抽屉角落里一个纯黑的小物件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卡斯德伊之戒,就随意地扔在抽屉,跟其他小玩意儿混在一起,戒面闪着幽深的微光。   伊洛里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大人,您还真是风趣幽默,这世上怎么会有您说的那么可笑的人存在呢?”   “呵呵,人类总是十分可笑,有什么稀奇的。”内厄姆不阴不阳地回了一句。   “就是这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所以人家才说嘛,”女人娇嗔地笑了一声,整个人柔若无骨地倚在内厄姆壮实的身躯上,“您真的是,太会说笑了……”   已经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内厄姆也懒得再对这些在他看来跟猪狗没什么区别的人类装模作样,“进房间。”   “好的呢。”   女人心情难掩激动,只要能够攀附上帝国的大宰相,那这辈子就无忧了,以后再也不用去伺候那些糟老头子了。   但门开了,却不是她期待的任何一个场景。   “啊!有枪!”女人尖叫着躲到了内厄姆身后。   保罗举着枪对准内厄姆的头,颤抖着喝声道:“恶魔!快把我爸爸还回来!快点!”   他几乎要哭了,“你再不还给我,我会开枪打死你,我现在就会扣下扳机。”    第72章   面对枪口, 内厄姆没有一丝色变,他笑眯眯地张开双臂,“我亲爱的孩子, 你是学习压力太大以至于丧失理智了吗,我不是你的父亲, 还会有谁是。”   “保罗, 你手里的枪可不是玩具, 听话啊,把枪放下吧,这里没有任何危险。”   “啊!别过来!”眼见的内厄姆走近一步, 保罗惊恐地怪叫一声,下一刻枪**响。   一枚铅弹直直地射向内厄姆,擦着他的胳膊射进后边的墙壁。   伊洛里瞳孔紧缩了,那个伤口流出来的血液不是红的、也不是蓝色的,而是如污泥一般漆黑。   内厄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脸部肌肉奇异地鼓动起来,像有无数虫子在皮囊下蠕动。   他身躯猛地暴涨,大声怒吼:“小混蛋!你死定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 内厄姆,不, 影魔大祭司辛巴恢复成原样,胖壮得像座小山丘, 肚子上的赘肉叠成三层, 全身的皮肤褪成惨白的颜色,他的嘴唇萎缩,尖牙长出来, 头发、胡子全部脱落,地上的影子疯狂扭动变形。   “啊啊啊啊——”是妓女的尖叫,划破了静谧的夜。   “聒噪!”辛巴一手拧断了妓女的脖子,错位的骨头发出瘆人的嘎达声,女人的脖子顷刻软得像根面条坠垂下来,脖颈吊着头颅,死不瞑目的一双眼睛瞪着保罗。   “别过来别过来,滚啊。”保罗崩溃了,手中的枪支再度开火,但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这一发没有打中辛巴。   辛巴气恼到极点,家畜一样卑贱的人类居然但敢弄伤了他,还敢拿手枪对准他。   “你也跟你的死老爹一样去死吧。”辛巴伸手去抓保罗,抓住他的衣领就要把他狠力掼到地上。   保罗手里的手枪被甩了出去,在地板上摔出响声。   “救命!”保罗挣扎着失声哭泣。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巨大的爆响从辛巴身后响起。   ——嗬。辛巴发出嗬嗬的吸气声,后背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铁块撞击,烧起剧烈的疼痛。   他去摸自己的背,摸到一手血,后背被子弹破开一个小孔,正从里面淅淅沥沥地流出浓黑的稠血。   如同被操纵的木偶,辛巴一停一顿地转过身,但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同时他手乏力地松开,尖叫的保罗挣脱开来,连滚带爬地逃出这个可怕的房间。   伊洛里胸口剧烈地起伏,眼前见到的惨白怪物让他头疼欲裂。   他知道索菲娅是怎么死的了,看见此情此景怎么可能还不清楚,一个嗜于食人的影魔,在人迹罕至的森林遇上一个落单的红血少女,除了吃了她之外还会有其他什么可能性?   怪不得内厄姆会知道这么多,因为他就是害死索菲娅的刽子手啊。   伊洛里咬紧了牙关,接连扣动扳机,直到手枪里的子弹都打光了,扣动扳机都没办法再射出一枚子弹为止。   随着恢复原形,辛巴的五感都不复人类那般迟钝,而是得到了一个巨大的提升,只见他猛地跳到高大的斗柜上,四肢攀附在柜顶边缘,躲开接下来的子弹。   等他跳到斗柜上时,那突然出现的攻击也停了下来,房间一片寂静,没有第二者存在的迹象。   这时一阵风从敞开的窗户里呼呼吹进来。   辛巴顿住了,像狗一样使劲吸鼻子,发出哧的声音,“呵呵,看来我们今天不止有两个没被邀请的客人来啊,都怪刚才太混乱了,以至于我都没能立刻发觉,给予新客人一个适合的迎接礼。”   辛巴的右眼没动,另一只左眼则往下转动,不同步的两个眼瞳看起来很是诡异。   他微笑着,语气却阴郁得令人胆寒,“我没认错人对吧,躲在屏风后边的伊洛里·亨特教授?怎么,你是还不相信你妹妹死了,来我这里找她吗?”   “但是我可没有骗你,你妹妹确切无误已经死了,不是我动的手——是被我的族人给吃了,哈哈哈哈哈!你难道没有在水沟里找到她的碎块吗!”   随着辛巴那句话落地,伊洛里全身血液都似乎在血管中倒流,他猛地推开屏风,往外狂奔。   “啊……”辛巴喟叹,“你跑不掉的。”   辛巴中弹了,伤口肌肉一直在收缩,跑动的动作和速度都受到了影响,再加上伊洛里此时是隐身状态,所以没过几个拐角,他就跟丢了伊洛里。   但辛巴没有无能狂怒,反而压着声音地笑了几声,用一种贪婪的语调说:“我闻得见你的气味,一直闻得到,知道吗,亨特教授,你身上是甜蜜的铃兰花蜜香味,远比蓝血人更甜,更香,如果所有人类都是家畜,那你是其中品级最高的,我在赞美你的美味。”   “这意味着你躲起来是没有用的,不管躲去什么地方,我都能够靠我的鼻子把你找出来,接着我会活生生地吃掉你,一边享受你的尖叫一边咬断你的手骨,从四肢到躯干,手臂、大腿、柔嫩的腹腔,慢慢地,一点点撕咬,一直吃到你再也尖叫不出来。”   辛巴咽下一口唾沫,咧开血红色的牙齿,“我会很享受这一餐的,特别在你把子弹打进我的身体之后。”   辛巴趴在地毯上,使劲嗅闻伊洛里残留的气味,窸窣地滑过走廊。   听见那逐渐接近的簌簌滑动声,匆忙中藏进一个杂物间的伊洛里心底如同炸裂的海底火山,血管都要恐惧得迸裂。   在这逼仄的小隔间里他摸来摸去。   有什么东西可以用得上,刀、棍子,无论什么都好。   忽地一具沉重且软绵的事物砸到伊洛里身上。   借着黯淡的月光,伊洛里惊骇地认出了那事物,是自己之前去妓院找内厄姆时见过的名妓。   莉莉丝那张姣好的脸此时已经半腐烂,深蓝的血液凝固在外翻的皮肉边缘,一只肥大的蛆虫在右眼眶钻进钻出,将眼眶的皮肤吃尽了,露出底下黄色的脂肪颗粒。   呕——伊洛里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他的胃部胃酸翻涌,喉咙被尸体腐败的臭味刺激得止不住痉挛。   “教授先生,你躲到哪儿去了呢?”外边的辛巴拖长了尾音,戏谑不已。   不能让这只影魔通过气味锁定自己,不然就完了。   伊洛里极轻地推开一线隔间门,看到惨白的影魔背对着隔间,在一间他曾短暂停留过的房间前嗅闻。   伊洛里回到房间里,看着墙壁上那扇方形小窗,把心一横狠力咬破食指,将血液涂在窗台和窗玻璃上,制造出一种有人打开了窗户从这里逃到了花园里的假象。   接着,伊洛里忍着想要呕吐的欲望,从莉莉丝腐烂的躯体上抓了一把已经发臭、布满蛆虫的肉糜下来,涂在自己的身上,希望这浓烈的尸臭可以掩盖红血人身上特有的甜香。   死就死吧!   伊洛里拿过地上的一个小铁盒,猛地砸到地上——   下一刻,杂物间的门被轰然撞开,辛巴壮硕的身躯挤进来,充斥着疯狂的眼睛立刻就锁定了窗台上那鲜艳的红色血迹和打开的窗户。   “啊哈,找到你了,教授!”   辛巴连一秒都没有停留,转身跑出走廊,往花园的方向狂奔,大门被他撞得嗙地一声巨响。   等他离开后,缩在门后的伊洛里猛地站起身,一刻不停地跑向大门外,他用力把钩爪抛到围墙上,顾不上自己的隐身效果已经消失,也顾不上钩爪发出的声音会引来影魔,快速地翻越围墙跳到了外边的街道上。   这时一辆马车恰好驶过,伊洛里抓住车门,一下子跳了上去。   “你想要做什么?”车内的女客发出一声惊呼。   伊洛里抬头看见一个女狐人,有着毛绒绒的脸和狐狸一样反曲的兽腿,她穿着一件华美的衣袍,很优雅的样子。   女狐人惊慌失措地看着他,“这是我雇佣的马车。”   马车夫也一扭头,看见车厢里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他怒吼道:“嘿,你是哪来的小流氓!立刻从我的马车上滚下去!”   “对不起,我会付钱的,请不要赶我下车。”   车夫扯了一下缰绳,怒喝道:“滚下去!别逼我停下马车揍你一顿!”   “求求你,不要停车,拜托了!”伊洛里脱口而出道,“对、对了,我的妻子,我现在必须回家去照顾我生病的妻子,她在塔奥,现在时间太晚了,没有搭我回家的列车。”   “她可能会病死,医生说我必须要回家,我不能、让她一个人承受死亡的恐惧。”他说着就想到狄法,声音里不知不觉透着万分的焦急。   许是伊洛里眼神里的惊慌太过明显,狐人小姐犹豫地说:“我到邓巴克莱区就会下车,车夫先生,你能载他一程吗,我看他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车夫此时也看到了伊洛里的狼狈样子,紧皱起眉头,粗声粗气地说:“我不确定要不要这个时间载你去这么远的地方,现在出发要到达塔奥那也是明天傍晚的事情了。”   “拜托了,我可以给你三倍的车费,我必须要见到我的妻子。”伊洛里急切地说。   “我不是在说钱的问题,”车夫皱着眉,说,“行了,我会载你去塔奥,不用给我什么见鬼的三倍车费,我还不至于挣这个钱。”   车夫坐回原位,嘟囔一声:“今天晚上真是见鬼了。”   他猛地一甩鞭子,把马车的速度又提了上来。   等这一辆马车驶过两个街区,到了人比较多的地方,狐人小姐就下了车。   “先生,我不需要这些钱币,祝你好运,希望你能见到你的妻子。”狐人小姐摇摇头,拒绝了伊洛里递来的钱币。   伊洛里连声向对方表达感谢。   随着车门被关上,车夫点亮了车顶边上的一盏油灯,“你可坐好了,接下来我会让马儿跑得很快。”   伊洛里在昏暗的橙光烛光里,脸色苍白极了,他双手颤抖得根本停不下来。   他掏出一直捂在口袋里的卡斯德伊之戒——   现在,那枚简朴的、却带有强大力量的戒指就躺在他的手心。    第73章   马车一路赶往塔奥平原。   在摇晃的车厢里, 伊洛里不停地思考,他没法对任何人说自己看到的事情,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无名的红血人说的一国宰相已经被影魔取而代之。   同时, 如果连大宰相都能够被影魔在不知不觉中杀死、取代,那很难不怀疑其他高级官员会不会也已经遭受了不幸。   他越想越觉得四面楚歌, 那么狄法呢, 身边的人真的全部都可信吗, 战场的情况瞬息万变,如果有意外发生,再如何提防也不可能能方方面面兼顾。   伊洛里紧紧握住卡斯德伊之戒, 额头抵在手背,喃喃自语道:“拜托了,希望还没有太晚,还能够挽回。”   兜兜转转,一路上换了好几种交通工具,伊洛里到达灰铸铁城堡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   即使公爵和大部队都已经去了前线,但灰铸铁城堡的安保还是很严格,士兵守在大门前的岗哨里, 眼神如老鹰般锐利,紧紧盯着从风雪中走过来的伊洛里。   “诺顿队长, 是那个红血人,他回来了, 我们要怎么办?捉住他吗?”史蒂夫看向自己的长官, 不知道是应该喝令伊洛里停下,还是现在就上去将人绑了带到海伍德那里,等他定夺。   “别轻举妄动, 公爵大人已经下令停止追捕这个人了。史蒂夫,你守好岗哨,我去看看他是怎么个事。”说着,诺顿·奥古斯汀就迎了上去。   “站住,报明来意!”   诺顿看见伊洛里衣裳上的深蓝血渍,眼神顿时凛冽了许多,手也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这不怪他神经过敏,任凭谁看见一个自己曾追捕过的人带着一身血出现,都会免不得往最糟糕的方向想。   是想要报复当时那样粗暴的对待吗?   “不必紧张,我没有任何恶意。”伊洛里却是举起手,双掌张开,示意自己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他的碧眸干净通透,一眼就能望到底。   伊洛里面容平静道:“长官,烦请你去通报阿尔管家一声,我——伊洛里·亨特把弄丢了的东西送回来了。”   这一句话,他是站直了说出来的,目光没有一丝偏移。   当男仆来汇报伊洛里回来的消息时,海伍德正在监督着仆人打扫城堡内的卫生,擦干净每一样摆件和扫干净每一个死角。   他听从狄法的命令,在铁刃军出征后的第二天就出发去海岛上的休顿公学接回了安东尼和安德烈,寻了一座新建的乡下庄园,暂时安置了两位少爷。   这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因为不管是安东尼还是安德烈,都态度激烈地拒绝抛弃卡斯德伊的荣耀,抛弃自己的舅舅,当一个逃跑的懦夫,最后海伍德只能搬出狄法,用“这是老爷所期望的”这一个理由来堵住两个孩子闹着要回城堡的要求。   当确定安排妥当一切后,海伍德又重新回到灰铸铁城堡里,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如既往地操劳城堡内的日常事务,等待着自己的主人得胜归来。   “他说要什么?”海伍德停下来,看向来汇报消息的男仆。   男仆迟疑地回答:“教授没有提条件,只说想物归原主,也并没有说明具体要归还什么。”   “他现在就在大门外等待,阿尔管家,我们是否要让他进来呢?”   “……”海伍德罕见地陷入了沉默,唯一能想到需要物归原主的只有卡斯德伊之戒,但私心上,他并不相信伊洛里真的把卡斯德伊之戒拿回来了。   他承认自己有偏见,可是事实不就是这样吗,那个红血人贪心、虚伪、满口谎言,即使承诺要把戒指还回来,但这种许诺跟信口开河差不多,真把它当真了才是愚蠢。   男仆小心翼翼地觑着海伍德的表情,“阿尔管家,不如我现在去将他赶走?”   “不,让他进来,我会在大厅见他。”   “好的,阿尔管家。”   伊洛里抬头仰视这宏伟的建筑,心情随着逐渐接近大门而愈加紧绷,他甚至有点难以分辨现在感觉到的手脚发僵是单纯因为寒冷,还是有掺杂了负罪感的原因导致的。   等了不多久,大门打开了,门后站着的海伍德还是一如既往地严肃,胡子上系着珍珠链,穿着熨烫得笔挺的燕尾服,手戴白手套。   看着他,伊洛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爷现在不在城堡里,并且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海伍德说,“你把东西交给我就立刻离开,如果你真的把那件东西带来了的话。”   他傲慢地一字一字咬着音说出最后的那句话,充满鄙夷的、怀疑的。   并且,他的言下之意就是戒指留下,人离开。   伊洛里捏了捏掌心中的卡斯德伊之戒,鼓起勇气道:“是的,我把戒指带回来了,它现在就在我这里。我知道公爵的军队现在被困在了哀牢岭,我不能、不能只是把戒指给了你,然后就回家坐等他的消息。”   海伍德语气变冷:“你什么意思?觉得公爵出征了,就可以来要挟卡斯德伊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伊洛里连忙解释,“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从来都不喜欢我,我完全理解你对我的恶感。”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辜负了公爵的信任,也伤害了卡斯德伊家族的荣誉,只是请你,请求你给我一个把这一切都修正好的机会。”   伊洛里的这句话让海伍德陷入了沉默,苍老的声音有几分沙哑,“……你离开之后,我跟老爷坦白是我放走了你。”   看着自己所反感的这张脸,海伍德面无表情地想起自己向狄法坦白是自己放走了伊洛里时,狄法对此的反应。   那种神情,是他从来不曾在狄法的脸上见到过的,总是冷静,意志坚定、拥有克制的理性的主人,在那一刻几乎要失控。   【为什么要这样做?回答我,海伍德。别试图操纵我,我不会因为你对我的父亲和祖父忠心耿耿,就原谅你的自作主张。】   狄法简直怒不可遏,像发怒的狮子一样想要破坏目所能见的一切。   【把他找回来,否则你也不要再出现在这里。】   海伍德仍旧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话,很沉静地劝诫:【老爷,我问过伊洛里·亨特,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说他知道,但他依旧这么做了。】   【我并没有逼走他,是他自己选择离开的,甚至没有一点犹豫,这行为已经足够说明他是个自私自利、逃避责任的小人,根本不值得任何挽留。】   海伍德形容不出来自己当时的心情。他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是在说完那句话,看见狄法紧缩的瞳孔那一刻,他发觉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他判断错了狄法对伊洛里的看重,轻视了这份爱意的重量。   狄法的怒意如遇到海水的岩浆,顷刻之间被深深的绝望吞噬,死寂地沉默下来。   狄法在椅子上坐下,看着桌子上的那些有关红血人这一种族特点的介绍书籍,他已经将它们都看过一遍,理应知道要怎么去理解一个红血人的想法,回应他的期待,制造浪漫的惊喜。   但所有送礼的规则、交往的距离似乎都对伊洛里失了灵,他不要他,即使他给他弥足珍贵的宝石、建造玻璃花房、搜罗耐寒花种,几乎一切都能奉上,他依旧不要他。   狄法掩着眼睛,低喃道:【是我做错了吗,我明明已经知道他不爱我,却还是想要留下他。】   不爱是一件太现实的事,回笼的理智让狄法不得不认清,他根本留不住伊洛里,留不住他碧透眼眸中的暖意,他只能任由伊洛里走。   很遗憾,世界从来不以童话的逻辑运行。   那时看着陷入痛苦的主人,海伍德心情沉重,他比谁都更加清楚狄法经历了多少场至亲的葬礼,又是怎么一点点亲手埋葬了自己的情感,承担所有人的期望,成为世人所惧怕的黄金大公。   【对不起,老爷,我知道自己擅自违背了您的命令,我愿意接受您的一切处罚决定,就是请不要让我离开灰铸铁城堡,我依旧对您、对卡斯德伊家族忠心耿耿。】海伍德说。   而狄法对此的回应只是长久的默然。   那时候海伍德对狄法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无声地退出了房间,他看着所有黑暗都在门关上的一刻重新围拢住狄法。   海伍德对伊洛里说:“有些事,它发生过,已经是既定事实,即使后面弥补了也不能抹去造成的影响,你的所谓修正不过是良心过不去的赎罪,那什么也不意味着。”   伊洛里垂下眼:“我比谁都更明白这个道理。”   狄法对他的爱意或许悠长浓烈,但一定抵不过恨意的消磨。   只要狄法能够平安无事,就算他在取回卡斯德伊之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关进监狱,他也不会有任何异议,因为那是他应该得到的惩罚。   海伍德不得不妥协了,他的目光转移到茫茫的白雪上,道:“骑狮鹫去会是最快的。”   “但是它飞行时的能量波动很强烈,很容易会被影魔察觉到。”   伊洛里点头:“我明白这个风险。”那些邪恶生物对比较纯净的魔法能量天然地敏感,连铁刃军都只能舍弃独角兽不用,改为骑战马出征,为的就是尽量减少暴露的风险。   他这时骑狮鹫奔赴前线,无异于大声向影魔宣扬有一个人类在这里,他只能祈祷运气足够好,不会降落在影魔的控制区。    第74章   海伍德不冷不热地说:“既然你明白, 那么我也不会阻拦你,无论死生,这都是由你的决定而起。”   他对男仆命令道:“让人把狮鹫带来。”   在海伍德的吩咐下, 负责照料城堡内所豢养的飞行兽的饲育员拉着一匹狮鹫过来,“阿尔管家, 我把但丁拉过来了, 刚才紧急给它喂了一些鹿肉, 但它还没有完全吃饱,所以脾气并不是很好,需要小心些哄它才能坐上去。”   那名为“但丁”的狮鹫威风凛凛, 宽大的羽翼金黄泛红,旭日一般夺人眼目。   海伍德看向伊洛里:“你知道该怎么驭使狮鹫吗?”   “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伊洛里很诚实地摇头,但又立刻补充道,“但我之前去驯兽学院系统性学习过如何驭使翼飞龙,只差13个小时的训练时就能够报名飞行证考试。”   “我相信自己能够应付好这个问题。”   海伍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难以分辨的情绪,似乎是对一个小红血人还会有想要飞上天空的野望而感到讶然。   “既然你这么说了,”他顿了顿, “好吧,我希望如你所说的不会出什么问题。”   狮鹫哧地从鸟喙里喷出一口气, 很傲气地仰着脖子。   饲育员把拘束在狮鹫脖子上的铁链递给伊洛里,再三叮嘱:“这条附着了魔法效果的铁链你无论什么时候都绝对不能放手, 否则但丁会把你从身上甩下来的。”   “我会注意的。”   伊洛里试探性地摸上狮鹫的羽翼,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带着的卡斯德伊之戒的气息令狮鹫想到了自己的主人,所以狮鹫并没有很大的排斥反应,只是不耐烦地用爪子刨了几下地, 稍微伏下身,似乎在催促他动作利索点上来。   伊洛里翻身骑上狮鹫,几乎整个人都跌进它的羽毛中,“啊欠、啊欠!”   狮鹫的羽粉进了他的鼻子,勾得他连连打起喷嚏,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在狮鹫的背上坐直,但是他跟威武的狮鹫比起来还是显得瘦小得可怜。   海伍德对身边的一个士兵道:“你把佩剑取下来。”   被点名的士兵一愣,但没有多说什么,老实解下了剑,双手捧着递给海伍德。   海伍德拿过剑,然后塞给伊洛里,说:“你带上这把剑一同出发。”   伊洛里不解地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一把长剑,剑柄上有槲寄生纹饰,入手的重量沉甸甸,他很轻易就能判断出,这剑很锋利,同时也比他在格斗室练习时用的木剑重上许多,凭他现在的臂力,要很流畅地挥动这剑是有点困难的。   海伍德:“这是铁刃军的统一佩剑,剑刃上面都蚀刻了能够抵御邪恶力量,增强劈砍杀伤力的符文。”   “这旅途上你或许会遇到影魔或者其他邪恶生物,有了它,到时候你起码不至于只能用树枝来对抗他们。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也不想要你在戒指送达到老爷手里前就遭遇意外。”   他是个冷漠的蓝血人,认为只有蓝色沉静的血液才蕴含勇气、镇定的特质,但此时也稍微为伊洛里的勇气侧目,因而难得地对伊洛里展现出了一些稀薄的善意。   不过即使善意再少也好过没有,所以伊洛里还是感谢了他提供的武器。   伊洛里对那名解剑的士兵笑了笑,道:“我会小心使用,等回来就还给你。”   说着,他瞟了一眼海伍德,无法从他漠然的神情上读出类似于“你能够回得来再说”这种冷嘲热讽的意思。   狮鹫可不等他调整好自己的姿势,宽大的双翼一展,顷刻搅乱了周遭空气,制造出强力的上升气流。   “伊洛里·亨特。”在大风之中,海伍德苍老的声音隐隐绰绰传到半空。   “你一定要把戒指送到主人的手中,你听见了吗?”   伊洛里还没来得及回答,狮鹫的羽翼一扇,眨眼间就跃飞到高空。   海伍德望着天空上那逐渐远去的一人一兽,眉头紧紧地拧起来,心情并不轻松。   ----------------------------------------   伊洛里已经数不清狮鹫飞跃过了多少座高山,迎面吹来的风显而易见地变得越来越干冷,吹到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就快要到哀牢岭了。   伊洛里眯起眼睛试图在雪原的林海中寻找到任何有可能是人类军队留下来的行军踪迹,尖锥冰原的寒冷是夹杂着冰元素的,比其他的寒冷地带更加刺骨而致命。   猛地,一股罡风不知从何地袭来,带着锋锐的冰晶,就像一把把小刀一样刺来。   伊洛里晚了一刻低头,脸颊被冰晶划出几道细小的伤口,他身下的狮鹫仰头发出尖锐的鸣叫,绝大部分冰晶都无法刺穿它的羽翼,但是高速的风让冰晶砸在狮鹫的羽翼就如一下下铁锤的击打。   他大声吼道:“但丁,往下飞!”   狮鹫扇动翅膀,艰难地在狂乱的气流中保持稳定的下降。   话音未落,一块极其锋利的大块冰锥迎面飞来,以恐怖的速度击中了狮鹫的一边翅膀,狮鹫哀嚎一声,旋即失去了平衡。   伊洛里感到手上的铁链在一瞬间绷紧了,他紧紧地抓住铁链和狮鹫的羽毛,强烈的失重感立刻攫住了他,他甚至没办法喊出声,心跳得几乎下一秒就要破裂开来。   一人一兽从高空直往下坠,伊洛里用尽全身力气才让铁链缠在自己身上,没有被甩出去。   眼见十分靠近地面了,但丁拼命扇动受伤的翅膀,试图紧急迫降,宽大的羽翼扫断一大片铁桦树的顶端树枝,吱呀的树枝声接连响起,伊洛里被尖锐的断枝划得生疼,在落地的一刻又被冲击力震得抓不住铁链,一下从狮鹫的背上摔到了布满尖锐石子的雪地上。   “啊……”伊洛里难忍地痛呼一声,身体有那么好几分钟都因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而麻痹得动弹不得。   但丁也倒在地上,悲切地哀嚎,它摔得很重,更是压到了自己受伤的翅膀,没办法翻身。   伊洛里忍着疼爬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不管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好好站稳的狮鹫跟前,“但丁、但丁,你别动,让我看看你的翅膀,我得知道你伤到哪儿了。”   他牵住它脖子上的铁链,试图安抚它,“我会治好你的,别怕,没有人要抛弃你。”   或许是伊洛里语气里的真切感染到了狮鹫,狮鹫不再那么惊慌地扑腾着翅膀,只是还哀哀地叫唤着,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的色彩。   得了它的默许,伊洛里才尽量轻地掀起它的初级覆羽,只见一道近八英寸裂伤横亘在翅骨上,伤口流出的血液浸染了金黄的羽毛。   在这个伤痊愈之前,但丁暂时是没办法再飞起来了。   伊洛里踮起脚,试着清除掉但丁的伤口沾到的泥土和沙粒,然后再带它离开这里,找一个既能够躲风又可以隐蔽身影的洞穴,谁料指尖刚碰到伤,但丁突然又吼叫着挣扎,摆出充满攻击性的姿态。   “这是又怎么了?”伊洛里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但丁猛地扑向他,锐利的鸟喙啄往他身后。   “嘎!”伊洛里听见一声怪叫,忙转过头,看见但丁啄穿了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影魔士兵的胸口,浓黑如淤泥的血液从鸟喙的角质层上流淌下来。   伊洛里吃了一惊,才发觉一支影魔小队在无声无息中围拢了他和但丁,这些影魔们都有着同样丑陋的外表和惨白皮肤,穿着较简陋的骨片制盔甲,嘴里发出含糊的咕噜声。他们大概是听见了但丁坠落的动静,才特意过来探查情况的。   但丁展开还完好的另一边羽翼,将矮小的红血人护在自己翅膀下,鹰眸虎视眈眈地盯着想要上前的影魔。   伊洛里也随之拔出了腰间的长剑,一把搂住倒在地上的影魔,刀刃就架在他脖子上。   “后退!如果你们还想要他能活命的话!”伊洛里冷声喝道,试图逼退剩余的三个影魔。   但这没有用,影魔们仍旧吃吃笑着,垂涎的视线粘在伊洛里身上,漆黑的眼珠、鲜红的尖牙令伊洛里心惊。   伊洛里心寒地意识到:这些怪物是没有感情的,不可能会关心同伴的性命,这种威胁根本逼不退他们。   其中一个瘦小些的影魔咧开更为嚣张的笑容,跟同伴用影魔语说:[太走运了,居然是人类,这可是大人们才能够享用的美味。之前好不容易抓到的几个人类士兵我连块肉都没尝到就没了。]   [可不是嘛,幸运幸运,我要他的两条腿。]另一个壮影魔说,他舔了舔应该是嘴唇的位置。   [好香啊,我要吃掉他的心脏,嘻嘻,一刀切成两半,再蘸上脑浆,肯定会很好吃。]第三个瘦骨嶙峋的影魔几乎流出口水来。   伊洛里听不懂影魔语,但这不妨碍他感受到藏在嬉笑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怖,三个影魔都抽出了骨刀。   看来威吓这条路是行不通了。伊洛里一剑抹了怀中影魔的喉,举起剑护在身前。既然战斗无法避免,那他便不会退缩。   “吼——”随着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瘦高影魔率先冲向伊洛里,他照准伊洛里的脖子砍下一击。   伊洛里敏捷地闪身躲过,调转剑刃,反手砍在瘦高影魔的后背上。   剑刃刚好砍在骨甲,发出铮地一声剑鸣,影魔用不知名动物的骨头制成的盔甲出奇坚硬,即使是铁刃军的佩剑也没办法一刀就砍断它。   伊洛里一击不成,立刻回身往后退。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影魔也挥剑上来,但丁抬起锋利的鸟爪去抓他们,整个场面立刻变得混乱。   缠斗越久,伊洛里就越是吃力,对他而言本就偏重的长剑几乎成了一种负累,每一次挥动都要拼尽全力,直到最后伊洛里的虎口都被剑柄压出红印,双臂因为体力透支过度而颤抖。   反观影魔,他们还是比较游刃有余的样子,即使因为伊洛里的剑技而一时难以近身,但也没有一点畏惧,依旧兴致勃勃地进攻。   他们的身体素质和力气比普通人类好,足够跟伊洛里在这里耗下去。   看着逐渐缩小的包围圈,伊洛里狠心一咬牙,抓住但丁的铁链,喝令道:“但丁,大声叫!越大声越好,快点!”   他示范性地喊了几声,又再扯但丁。但丁虽然不理解这个人类要做什么,但也有样学样地尖声高叫起来,尖锐的鸟鸣自带极强穿透力,顷刻震得空气都似乎震动起来,树梢积雪簌簌下落。   影魔士兵还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一人一兽在喊些什么,兀地一阵古老又低沉的轰隆声音响了起来,似乎是从山体的内部发出来的。   轰——轰——   [啊,是雪崩!雪崩来了!]在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后,三个影魔的眼神里流露出无比的惊惧。   常年在冰原中生活的他们比谁都更清楚这种大自然的灾难究竟有多可怕,又有多致命。   此时从山上滚滚而来的“白色巨浪”在他们眼中成了死神的收割镰刀,他们甚至顾不上美味的人肉,吓得掉头就跑。   伊洛里骑上但丁,“往雪道旁边那个凸起的缓坡跑,快,来得及的。”   但丁听令跑向旁边的缓坡,它生怕跑得不够快,中途还勉强张开羽翼,滑翔了一小段距离。   一人一兽刚站上缓坡,浩浩荡荡的雪层就带着数不清的石块巨石冲刷下来了,伊洛里的视线里先是一片雪白,然后完全地黑了下来,宛如黑夜。   他脑海中的唯一一个想法就是,他们被雪崩淹没了。   ——轰隆。   大雪推倒铁桦树、“淹没”低地,伴随震耳欲聋的巨响将所有色彩都覆盖,变成一片狼藉的白,刚才一人一兽站立的缓坡也被掩盖得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雪,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   忽地,雪地出现一丝颤动,簌簌地抖动。   狮鹫下一刻扑动着利爪从雪里挣了出来,它坚如金石的爪子和喙抓刨起坚实的雪地,就像是掘地的小狗。   冰雪里逐渐露出伊洛里那栗色的卷发,冻得发红的脸颊,没有一丝呼吸的模样,他面容安详地阖着眼,如同人偶一样。   狮鹫嗬嗬地哼气,喷出白色的雾气。它低下头,看似动作幅度大,实则小心地用喙叼住伊洛里的衣领,一边刨地一边把伊洛里从雪地里拖出来。   它隐约地知道,这个人类快死了,能听见微弱得随时会断的心跳声。   但丁围着伊洛里转圈,它也伤得很重,疼痛和流血带来的疲惫让它感到困倦,它就挨着伊洛里躺了下去,用完好的一侧翅膀盖住伊洛里。   它听着这个人类的心跳声,怦怦——怦怦——怦怦——   ……   狮鹫听见的心跳声逐渐地变得稳定,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强韧,它低下头,看向自己翅膀底下的人类。   伊洛里的手指颤抖了起来,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却看见一片接着一片金红色的羽毛。就在他的上方,仿佛温暖的火焰。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死了。   但很快,他意识过来,自己是被狮鹫给救了。   伊洛里摸着但丁的鸟喙,低声地说,“好孩子,你救了我的命,你干得真棒。”   但丁仰头喷了一口气,就像是作为回应。   伊洛里笑过,借着天上的太阳来辨别方位,领但丁继续往哀牢岭深处前进,“来吧,我们现在去找你的主人。”   走了一段路,但丁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它带血的翅膀耷拉下来,在雪地拖行出一条深刻的痕迹。   伊洛里努力支撑着它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但速度下降得厉害。   他意识到,这样盲目地往前赶路是不行的,不仅但丁支撑不了,并且很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影魔发现他们的存在。   目标太大,行动又太过迟缓,他们在这冰天雪地中就会成为最好的靶子。   “但丁,我们要找到一个地方来休息一下再继续前进。”伊洛里一面安抚着但丁,一面渴望地寻找着一处避风处。   突然,他看到一个几乎被雪掩住的小洞穴,他登时来了精神,拍拍但丁的背,“我们先去那边的岩窟避一下风。”   但丁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当做回应,跟在伊洛里身后往那个不起眼的石窟走。   很快,残留在雪上的足迹就被吹散了,再看不出来有生物从这里走过。   看着眼前黑漆漆的石窟,伊洛里没有立刻躲进去,而是先往里面扔了一大块石头,确定没有熊或老虎之类的猛兽藏在里面之后才带着但丁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与毫不起眼的外观相反,这个石窟里面的空间还是较为宽敞的,起码足够容纳伊洛里和身形庞大的但丁,少了呼呼吹啸的寒风,在这里呆着也不像在外边迎着风雪前行那么难熬。   “但丁,你还好吗?”伊洛里蹲下身,担忧地摸了摸它毛绒绒的脑袋。   但丁蔫蔫的,就连小红血人这么摸它,它也提不起精神,用扭头,不让他摸来表达自己的神气。   伊洛里:“你在这里等我,我出去探好路就会回来找你。”   他清楚地知道眼下不能漫无目的地在冰原里兜兜转转,而是必须要尽快找到人类军队的行踪,但狮鹫受伤,行动速度受到影响,只有他能担当起寻路的工作。   但丁没回应伊洛里的话,但它动了动,挪到一个较为平坦的地方蜷缩起来,用宽大的羽翼罩住了自己的身子,闭上眼睛,一副要随时睡过去的样子。   伊洛里知道它是不会乱跑了,便用力地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衣裳,走出石窟外。   太阳已经落了一半,浅金色的阳光落在树木间,拉扯出一个个浅淡的影子,风则是变得更强了,刺骨地寒冷。   伊洛里出发时换上了海伍德给他的、附有火元素法阵的衣服,面对尖锥冰原的刺骨严寒也依然显得如此无力。   他留心着一路上的动静,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地停下来记住几块显眼的石头,作为记路的标记,以防后面迷路,走不回去。   尖锥冰原最致命的灾难是元素风暴,这些包裹着由冰元素凝结而成的锋锐冰晶的狂风大雪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冻死所有的生物。   伊洛里只能祈祷自己在遇上风暴之前,就找到军队的踪迹。   在一段毫无收获的漫长前行后,伊洛里站住了,眯起眼睛,有几分不敢相信地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灰黑色影子——战马,标志性的灰黑色盔甲在风雪中若影若现,那无疑是铁刃军。   终于找到了,居然这么快就遇到大部队了!伊洛里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情绪,快步往前,想要喊住那些人。   在他喊出声前,他看清了风雪所掩盖的可怖情景,这哪里是什么铁刃军大部队,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一幕惨不忍睹,只有被风暴冻得僵死在原地的数十个士兵和战马的尸体,满地破损的肢体、头颅散落在雪地上,十几个影魔在撕咬着这些早已经死去的蓝血士兵,部分士兵的躯体已经是白骨斑斑,只有一些肉糜附着在骨头上,在他们的旁边站立了几匹冻死的战马。   宛如一幅地狱绘景。   伊洛里一时间心律过速,太阳穴突突地跳,一股气顶到了喉咙间,让他喉咙痉挛。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在恐惧中还掺杂了怒意与无法忍受的厌恶。   再可怕的行径也莫过于此了。可是现在势单力薄的他根本没办法为那些死去的将士做点什么。   伊洛里忍耐住心底难受的情绪,无声往后退。这里不能再往前走了。   此时,又一阵风过,一个正在扯下士兵断臂的高壮影魔抬起头,鼻子用力地耸动,下一秒,他转过头,直直地望向一棵高大粗壮的铁桦树,漆黑的眼珠如最深邃的深渊。   藏身在那棵铁桦树后的伊洛里心脏在这一瞬间跳停了,他发现我了?   [你们闻到了吗?很甜的血味。]高壮影魔起身,四肢不协调地抓了一把雪,擦掉嘴边的血渍。   他有点兴奋地左顾右盼,[闻起来很好吃,我敢肯定,绝对比这些已经冻死了好几天的人类好吃得多。]   旁边的影魔撕咬下一块冻肉,尖声细气道:[别说疯话了,哪里还能有人类吃呀,这么香的肉就算是冻死的也比树皮和虫子好吃多了。你要是现在不吃,我们可就要吃光了。]   高壮影魔一边抽动着鼻子,一边说:[我真的闻到了香味,好像、就在很近的地方,非常近。]   眼看那可怖的怪物一步步朝自己逼近,脸上带着某种暧昧渴望的神情,伊洛里的注意力也愈加集中,精神的一条线,逐渐收紧了。   伊洛里绝望地想:如果在这里被发现了,那就完了,单凭他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敌过十数个影魔。   高壮影魔停顿了一下,又像狗一样四处嗅闻。风把气味吹得七零八落,要辨别清楚香味的来源需要多费一些功夫。   [就在这附近,很近了很近了。]与热切的话语相呼应,他映在地上的影子同时变形成呲牙寻味的狗,洁白的雪地都似乎染上一丝邪恶的气息。   伊洛里按捺住想逃跑的心,把手搭在了剑柄上,想要先发制人,至少自己死去之前也要拉一个影魔陪葬。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怒气冲天的怒吼声响起来。   [蠢货们,都说要往前赶路,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吃尸体!]一个身穿明显制作更精细,用金属镶边的骨甲,比其他的影魔更加高大强壮的影魔出现了。   他踩着一块石头,对那些食人的影魔咆哮道:[你们这群比蠕虫还不如的废物,想要被普勒大人剥下皮来吗,赶紧给我动起来,跟着大部队去追击那群人类。要是让他们跑了,我就把你们全部扔进风暴里冻成冰,再一点点把你们敲碎。]   伊洛里听不懂影魔语,只能看见这个突然出现的影魔愤怒地大吼后,其他的影魔慌忙地扔下被吃到一半的士兵,捡起骨刀就跟着那个大体型的影魔离开了。   他暗暗记住这些影魔的离开方向,尽管他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但是看这阵仗也能猜的出来影魔的离开肯定是跟军队有关。   伊洛里果断地做出了他的判断,极有可能这些影魔离开的方向,正是军队所在的方向。   但是他看着影魔的背影,并不打算跟上去,影魔敏锐的嗅觉对他这个红血人来说太过致命,他不可以跟着他们走,不然稍一失误他就会成为他们的食物。   伊洛里把已经抽出一半的刀刃又塞回刀鞘,他警惕地趴下身,耳朵紧贴雪地,听着影魔的响动已经远到听不见,然后从大树后走了出来。   他走到已经成为冰雕的士兵尸体的面前,有些士兵脖子上挂着链子,有些士兵戴着特殊的戒指,还有些士兵在匕首上刻着自己的名字。   伊洛里把在这些士兵身上能找到的、带有个人身份标记的物件尽可能都取了下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风雪里。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会想办法将这些物件寄还给这些士兵的亲人们——他无法救活死去的士兵,但至少想要稍微为那些失去了至亲的人提供些许慰藉。   天黑了下来,伊洛里凭着记忆和地上的小石子回到洞穴,狮鹫还在哼哼地呵气,疼痛折磨得它难受。   伊洛里摸着狮鹫,轻声说:“但丁,我们现在还不能休息,我们要赶在那些影魔之前找到你的主人。跟我来,我知道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了。”   狮鹫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伊洛里扶着狮鹫,让自己的力量能传递到它的身上。   他们得连夜赶路,绕过那些影魔,赶在他们之前找到铁刃军的大部队。   ----------------------------------------   远在千里外的铁刃军主力正陷入一场集体的缄默,临时搭起来、用来充作指挥部的大帐篷里,所有高等级的军官都围在一张地图前,眉头紧锁,对现下拦在军队面前的一条天堑大河感到棘手。   这条河流是如此湍急,涉水渡河的危险性很大。   副官麦考利·卡文迪许看着地图上最狭窄的一段河道,对狄法提出了自己的建议:“狄法大人,既然这段河段那么难穿越,干脆我们先扎营修整一晚上,明天趁早上有日光照路,沿着河流往下走到河道较为宽阔的地方,那里的水流将会平缓许多,那时再搭建木桥到对岸会保险不少。”   另一个人附和道:“是啊,大人,留下的断后部队会跟追过来的影魔大军周旋,再不济,也起码能够为我们争取出数天时间,足够队伍修整和绕路了。”   他们急切地望着坐在首位上的公爵,希望他能够选择一个更加稳妥的突围方案,而不是强行渡河。   狄法听着面前将领们的汇报和战略分析,似乎在思索,一语不发地旋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他与此同时目光落在帐篷外的肆虐的风雪上。   他久久不发言,麦考利有点气虚,“狄法大人,请问您对这个安排有什么顾虑吗?”   狄法这时才抬眸,那双蓝金异瞳超乎寻常地晦暗,显出无机质的冰冷。   对上面前这阴晴不定的大公,麦考利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狄法:“你说得很好,确实这个方案很稳妥,如果是在最理想的情况下的话。”   “最理想的情况……阁下意思是在这当口并不适合绕行吗?”   狄法站起身,在地图上用笔圈出一个地点,所有军官都俯身看过去,被圈出来的是分布在河流下游的一片泥沼区域。   狄法低声道:“新一轮的元素风暴正在逼近哀牢岭,同时影魔的行军速度远比之前预估的快,我们现在临时绕行,就意味着我们要穿过这片沼泽区,行军速度会被湿软又致命的泥沼拖垮,我们很可能会被即将到来的风暴冻死在山中,或者被后面的影魔追上,我们只有两万人,在这种情况下,一旦被追上了,我们就会陷入必死的境地。”   他抬起头,扫视过自己的部下,他们都是从戎多年、有着不俗军事素养的菁英,早在这场战役之前已经或多或少指挥过大规模部队调动行动甚至局部热战,但现下,他们的眼白都布满红血丝,肩膀下垮,极重的疲惫缠绕在身上,一副颓唐且丧气的模样。   没有援军会来的绝望处境不仅折磨着士兵,也正在折磨这些骄傲的天之骄子。   狄法:“我们现在的目标不是保存自己,而是突围去到铁桦树镇,跟驻守在那里的民兵团汇合。”   “只有这样,才能重新组织起足够的力量,抵御影魔的入侵——至少守住这一部分边界线。”   断后的部队不是为了让指挥官能够安全逃跑才留下来,决心势单力薄地面对可怖的影魔大军的,就为了这,他们也不能对不起他们的牺牲。   麦考利一时语塞,但是他仍想为自己辩护几句,“可是阁下,我们所有人都已经到了极限了,现在不仅没有足够的补给,而且还要连夜搭建桥梁……我不想这么说,但这真的太严苛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忍不住哽噎了一下,眼睛含泪。   即使是以绝对理性著称的蓝血人,在遭受连续半月的残酷围剿,弹尽粮绝的境地下,也无法真的对迫在眉睫的死亡保持冷静。   麦考利的情绪感染到了其他的一些副官,他们脸上也显出一种要失败的悲凉。   狄法看着桌面上的地图,上面用黑三角标示出军队的现在位置,用黑线标示出了一路撤退的路线,肉眼可见地,象征军队的黑三角距离下方的锡铅城越来越远。   这逐渐远离的趋势,一如宣布死亡的祷文,入目皆是灰败的色彩。   狄法知道自己大抵是再也回不去那个自己生长长大的城堡了,他不能说自己很怀念那里的冷寂和孤独,因为更加经常浮现在脑海中的是跟在那里伊洛里一同分享的时间,包括那从窗户照入室内、照在伊洛里碧眸里的阳光。   狄法心底的某种声音一半在说着这不会是终结,另一半却说就是这样了,已经穷途末路,他没有支援,也没有退路。   麦考利看着狄法面上的阴翳,不再说那种丧气话,只是低下头等待他的决定。   “我知道你们已经很辛苦,所有的一切都太过艰难,但我们只有坚持下去,才能找到出路。”   狄法沉默良久,最后下了决定:“召集士兵们集合,让魔法师喝下增强魔力的药水,连夜砍树修桥,我们在天明之前就要渡河。”   直到再坚持不下去之前,无人应该轻言放弃。    第75章   在狄法的命令下, 修桥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队伍里的所有人基本没有休息的时间,士兵要轮班砍树, 魔法师要连轴转地利用飘浮魔法将士兵们砍好的木头运到牵拉的板车上,妖精工匠则要操纵机器人把板车拉到河边卸下来。   就这么从中午忙到下午, 运到河边的木材逐渐堆成一座“小山”, 目测只要再多堆出另一座“小山丘”, 那渡河所需要的建材也就准备得七七八八了,至于最后能不能真的建起来,就只看指挥官有没有足够的领导力以及极其珍稀的一点幸运。   正在指挥原木堆放工作的麦考利扯了扯衣领, 他心情烦躁,觉得呼吸不过来。眼前这湍急的河流令他感觉不好,应该说,所有在这紧要关口阻碍铁刃军撤退的事物都令他感觉到挫败,忍不住去想这是不是一种昭示,意味着现在的所有努力都是无用功,他们逃脱不了失败和死亡。   “麦考利长官,请问可以耽误您一些时间吗?有些事情急切需要向您报告。”这时,负责炊事的厨师长一脸焦急地过来, 这个矮小的红血人苦着脸,显出一种难为情的纠结神色。   麦考利低下头:“当然, 发生了什么事?皮普思先生。”   经过这么多天的急行军,皮普思看起来不无憔悴, 脸色也不如刚出发时那般红润健康, 事实上,现在的他狼狈极了。   “就是……”皮普思顾忌着周遭往来的士兵,特意放轻了音量道, “长官,我刚才去检查板车上剩余的面粉,准备带领其他厨师一起制作面包,结果发现原本好好放在车上的三十四袋面粉几乎都没了。”   “这是什么话?掉在撤退路线上了吗?”   “不,更糟糕,麦考利长官,”皮普思垮着脸,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倒过去一样,“我的意思是,那些面粉袋子可能在穿越那些带刺的冰果木丛时被一些木刺扎出了洞,里边装着的面粉就通过小洞全都漏了出来。”   这消息就像是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麦考利的脸色突变。面粉洒到了地上,比装在袋子里掉到撤退路上更可怕,后者好歹还有希望能找回来,而前者,除非士兵的胃强健到可以消化泥土,否则不可能再有什么办法能够重新利用那些落在泥土里的面粉。   军队的供粮本就日渐紧张,现下这个事故更是使情况雪上加霜。   “先停止叙述,你跟我过去那边。”   麦考利把皮普思带到少人的地方,板起脸严肃地问道:“这件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   麦考利凝肃的表情吓到了皮普思,皮普思忙竖起手指,发誓道:“现在只有我、副厨师长和负责物资的后勤人员们知道面粉的事,完全没有走漏一点风声,我保证,麦考利长官。”   但顿了顿后,皮普思为难地说:“只是我担心过几天就会有人传出来这种话,因为从维持一周的餐食供应角度来看,剩余的面粉不足以维持每人每天起码两个面包的餐标了。”   言下之意就是要再次削减餐食。   这是一个意外,同时也是在这种时候最不需要出现的意外,麦考利已经可以预知到倘若这个消息传开,将有极大可能会引起众人的恐慌情绪。   麦考利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现在先回去工作,我会向狄法大人禀告这件事,由他来决定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我知道了,麦考利长官。”   皮普思正要走,麦考利又叫住他,“等一下,你先做一份吃食,要丰盛些,我拿给狄法大人。”   皮普思应下了,很快便送过来一份在这种情况下能做到的最好的餐食。   到傍晚时分,天空飘起了大雪,极冰的雪粒飘进衣领里,一接触到皮肤就化成了水,轻易就能冷得人周身一震。   麦考利看着托盘里的冷烤肉、馅饼和面包,心里隐隐犯怵,对要向狄法报告面粉丢失的这件事而感到迟疑不已。   他是贵族子弟,以军校军官的身份进入铁刃军,从不起眼的小军官一步步晋升上来,理应不再对长官心怀畏惧,但面对不苟言笑的狄法,麦考利总时常错觉自己又变为了那个谨慎万分的小军官,忍不住紧张。   麦考利站直身子,对着帐篷布帘道:“狄法大人,是我,麦考利·卡文迪许,有要事需要向您报告。”   等了一会儿,帐篷里传出低沉的回应,“……进来。”   麦考利托着餐盘进去时就看见这么一副景象:狄法只身一人坐在放满战略情报的桌前,低着头似乎在其中一份战报上面勾出什么信息,用来照明的提灯并不十分明亮,因此他脸上的神情也模糊不明,仿若笼上一层阴霾。   狄法头也不抬,“说吧,什么事?”   麦考利把餐盘放到旁边的小桌上,“有关粮食供应,厨师长皮普思汇报说出现了意外。”   他将皮普思那一番话简明扼要地重复了一遍。   狄法手中的笔停下来,麦考利硬着头皮对上那双阴晦的蓝金异瞳,一如既往看不透里面的情绪。   “以能够保持军队运转的最低消耗来看,剩余的物资还能支撑多久?”   “……按现在的行军速度估算,最乐观的结果是如果减少一半的主食供应,军队能够支撑到铁桦树镇那天。”   麦考利抿了抿唇,顶着压力补充道:“只是,我担心进一步缩减食品会引起士兵的沮丧情绪。”   他心里没有底,或许狄法会暴怒,扔开笔,质问为什么物资管理工作做得如此糟糕。   但这都没有发生,甚至连最轻微的一丝眉间皱纹都没有在狄法的面上出现。   狄法平静地说:“沮丧和埋怨总比饿死在路上好。减少主食供应,同时组织起一个觅食小队,在扎营留驻期间,让他们尽可能去打猎、采集可以吃的野菜。”   “现在出去,让厨师长和负责后勤的责任人来见我,同时将餐盘里的食物带走,之后也不要再拿这么丰盛的食物过来,我的餐标跟普通士兵没有不同。”   命令已经下达,麦考利没有第一时间执行,他张了张嘴,踌躇道:“大人,您似乎从不对现下的处境感到迷茫。”   “我是说,我、我有妻女在等待我回去,可是我仍旧没办法做到您这种程度。”   麦考利已经成家了,但他此次出征,其实没多少时间想起过家里的妻女,他当然想活着回去,但这只是出于对生命的眷恋,而不是对家人的爱。   所以他真的想知道,究竟要怎么样才能练就这种顽石一般不动摇的底色。   他不自觉地看向狄法桌角的木制山茶花。他见过狄法是如何用小刀一点点将它刻出来,花苞线条流畅,内里花蕊显而易见的精巧纤美,欲绽半掩,比一般的工艺品更精于雕琢,可以看出来它的制作者是花了心思。   这么精细的木件,会是公爵为他的恋人雕刻的吗。   但他旋即就意识到这个暧昧的揣测对于尊贵而骄傲的黄金公爵来说是多么的冒犯,忙不迭地把这个不着边际的想法甩到一边。   狄法沉默了一会儿,光影在他的脸上划出明暗,一半的情绪冷漠刻骨,另一半则隐入阴影,“……关于你的提问,如果迷茫对解决问题有用的话,我会的。”   “你现在应该出去了,麦考利副官。”   麦考利说不出任何话了。他才明白为什么当年从军校毕业后,父亲会坚持让自己加入铁刃军,而不是前途更加光明、能接近皇室的皇家军团。   整日沉湎酒色、声色犬马的大皇子与冷肃得不似真人的狄法大公相较,显然前者更加不是一个值得追随的领导者。   麦考利敬了军礼,掀开帘子出去。   麦考利往临时挖出来的土灶的方向走,皮普思一般会在那里。   这时已经是短暂的晚餐时间,营地里的砍伐声和下指令的声音稍微减少了些,一些士兵在努力把干硬的小半个面包咽下喉咙里,以便能够及时把在岗位上坚持干重体力活的战友换下来,让他们休息。   但麦考利还没有走出几步,突然,营地两边的山坡上响声大作,紧接着燃烧着的箭矢一如橙红的星火,射满了整个天空,从高空急速往下坠落,插在易燃的帐篷布上,顷刻蔓延成大火。   有士兵瞪大了眼睛,惊慌地喊:“影魔正在从山坡上冲下来!他们追上我们了!”   随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雪尘飞扬,在雪尘之后,骑在地穴蠕虫上的影魔将领从地底钻出,他的身后皆是高举骨刀冲锋的士兵。   帐篷中的狄法听到了外边的响动,手上一划,笔尖在纸上划出了一道凌乱的线条。   他抬起头,看向布帐外的冲天红光。   狄法表情冷漠地放下笔,看了一眼桌角的木件,抽出腰间的刀剑。   ==========   如鲜血一样殷红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飞纵的大雪也染上了血色。   伊洛里看见山崖下一片火光冲天,双腿一软栽倒在雪里,一时间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他喃喃道:“晚了……”   他还是来晚了一步,让影魔率先找到了狄法的军队。    第76章   狄法刚走出营帐, 就看见麦考利表情焦急地跑来,语气急促道:“大人,影魔正在从山坡对我们发起进攻, 目前还没有形成包围圈,我刚才紧急让魔法师搭建了一条桥, 但是只能够容纳两个人同时通过, 而且维持的时间不会很长, 现在你离开还来得及——”   狄法平静地下达命令:“麦考利副官,让士兵们保持冷静,组成三人小队分散应对袭来的影魔, 派三名魔法师扑灭大火,剩下的魔法师留在营地内操纵机械和施法以支援士兵。”   麦考利:“大人,现在这些并不重要,你现在必须撤退,我们已经陷入死地了,请跟我来,我会掩护你到桥边。”   他一边说着一边着急地想要把狄法立刻领到桥边。   “停下。”狄法冷冷的语调,叫住了转过身的麦考利,声音里的寒意沁得麦考利浑身一凉。   “我的命令你听见了吗, 让士兵组成三人小组,魔法师进行后方支援。”   麦考利怔愣了一下, 说:“大人,你不离开吗?”   狄法:“你说的离开, 叫做逃亡, 撤离的机会已经不存在了。我们过了河,没有援兵,也没有家。”   “今夜, 不仅是我,而是我们所有人,都只有战死或者胜利这一条路。”   火光映照出他冷峻的五官,比雪更冷,异瞳中燃烧着一点璀璨的焰色,比血更鲜艳。   “所有已经开始建造的、建造到一半的桥全都毁掉,谁要是胆敢起桥就格杀勿论,哪怕只是一块木板也不允许出现在河面。”   麦考利说不出任何话,他视线往下,看到狄法拿着的剑,冷光凛凛,锋利得仿佛一块由杀意凝结而成的冰。   他半跪在地,俯首道:“我将追随您死战不退,愿天佑亚瓦尔。”   牺牲,就是最大的臣服。   尽管,麦考利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心脏正因恐惧而扭成一团,剧烈颤抖。   -------------------------------------   底下的火光映亮了伊洛里的脸,目所能见的一切都是熊熊燃烧的火海,火势见风即长,而在摇晃的火焰之中,可以看见混乱的交战场面:士兵举起长枪,刺向影魔,随着长**出,污黑的血液溅到覆面的面具上。   机器人守护在魔法师身前,特异化的火器“手指”不停射出致命的铅弹,而各色魔法阵接连在魔法师的手下出现,冰刺、雷击、水淹、土墙,一时间蔚为大观。   至于狐人和狮人等兽人,则依仗敏捷的速度穿梭在战场上,击杀在放冷箭的影魔弓弩手。   铁刃军穷尽一切攻击手段,阻挡住了影魔的突袭,但影魔如同杀不灭的蟑螂,死了一茬,就立刻有新的影魔顶上,死死把控着任何一点可能被突围的破绽。   伊洛里睁大了眼睛,试图在乱作一团的战场中找到狄法,蓦地,一道矫健的白色虚影闯进他的眼帘——那是骑在飞马上的狄法,他高高地跃在空中,烈风吹起他的披风,在烧彻天际的火光之中,他如同一颗银色的流星,燃烧着不熄的生命力。   “没事……他没有出事……”   恍然间,一种强烈到难以言明的情绪冲击上伊洛里的心头,伊洛里的眼睛无征兆地酸涩,无比想要落泪。   盗取戒指时的惊惧、来的路上所有的恐惧全都化作堵在喉头的哽噎,让他心脏紧缩。   伊洛里按捺住难过又激动的心情,牵住但丁,“但丁,跟我来,我们能赶上。”   但丁听从地跟在伊洛里身后,往山坡上去。   伊洛里没有看见,在他转过身后,狄法骑着的飞马被影魔小兵甩出的绊马索捆住了前蹄,小兵再用力一拽,飞马猛然砸向地面,自重压断了自己的腿,它凄厉地嘶鸣起来。   而同时落到地上的狄法已无暇顾忌断腿的飞马,他翻身躲开接踵而至的攻击,凶猛又迅疾地朝一只影魔挥出长剑,径直斩断最近的一个影魔,刀刃映出脖颈的切面。   血液溅上了他的剑,又流淌下来,在剑尖下方汇集成一道血线。   狄法看向剑尖那乌黑的血液,影魔这种污秽的生物,连血液都肮脏不堪。   想着,狄法抬眸对上坐在地穴蠕虫上、明显是影魔将领的普勒,无比深的阴狠在狄法脸上浮现,冷血动物一样的黄金眼瞳紧缩成一道竖线。   总是坐着一条虫子在地底钻来钻去,该死的碍眼。   普勒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狄法,咧开血红色的尖牙,[真有意思,这就是卡斯德伊的继承者,所谓不死人的统帅,即便少了卡斯德伊之戒,落入敌群中也看起来丝毫不害怕啊。]   说着,他拍了蠕虫一下,[乖乖,吃了他。]   蠕虫接收到指令,驮着普勒轰隆隆地重新钻进地底。   四处蔓延的火焰在燎烧空气,狄法的周身血液似乎也开始沸腾。   地下有东西来了——   狄法的瞳孔一瞬间紧缩,在极快的某一微秒,他脚下的雪地轰然裂开,一条蠕虫张开血盆大口冒头,毫无征兆地吞下了他。   看见这一幕,普勒抚掌而笑,嘴巴裂到耳根,足可见里面层叠的百颗利齿,[好、好,卑贱的人类胆敢染指原本属于我们一族的一切,就应该落得这个下场。]   但他还没能得意多久,身下突然出现异动。   “咦?”普勒错愕地往下看,厚韧的地穴蠕虫表皮破出一道银白的光,不,那不是光,而是狄法的长剑,势不可挡地一路向上,甚至穿透了普勒的左腿,砍下他的腿。   “啊啊啊啊!”普勒惊叫。   眨眼间,狄法已经刺穿蠕虫,从一堆死肉中爬出,腥臭的黏液沾了他一身。   而普勒也再没有那份从容,他后仰着摔到地上,痛得声音都变调:[蠢货们,挡住卡斯德伊,别让他靠近我!]   看着影魔将领血流了一地,在其他影魔的掩护下仓惶逃走,狄法没有费心去追,只是握紧了手中剑,继续迎击冲上来想要取他性命的小兵。   铁刃军们当然也注意到狄法陷入了包围,便更加用力挥舞手中的武器,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去护住狄法。   “大人,小心身后。”麦考利是最接近狄法的,他用力将剑刃砍进想要一个偷袭狄法的影魔士兵的天灵盖,感到剑身震颤不已,几乎要脱手。   “喝,滚开啊!”   随着血液喷溅,影魔士兵的眼睛往上翻出眼白,发出咕噜一声,应声倒下。   麦考利想重新将剑拔出来,但不管怎么抽,那剑就是不动,他惊慌地发现刚才那一剑砍得过分用力,以至于剑刃卡在了影魔的头骨里了。   战场上哪怕只有一刹那的停顿都足够致命,一个肥硕影魔瞧准时机冲撞过来,抡圆了手中的狼牙棒就往麦考利的太阳穴上砸。   完了。   麦考利惊异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根布满了铁钉的大棒落下来。   咔吧——   什么东西断裂了,继而一个沉重的球体砸到麦考利的脚边,麦考利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用剑为自己格挡下了那致命一记的狄法。   “捡起其他人的剑站起来,你还有更多的敌人要对付。”狄法甩落剑上的血,就像砍断的不是影魔头颅。   狄法的视线远眺,逃跑的普勒已经重整旗鼓,甚至比一开始更加张狂,率领着增援部队重新扑过来,黑压压的影魔士兵甚至占满这个山坡,举目望去,几乎分不清哪里是雪地,哪里又是惨白的非人怪物。   狄法擦去脸上的血污,显出刻骨的冷漠。无所谓,不管来多少敌人都无所谓,他会杀够数才死。   麦考利当然也注意到了这声势浩大的影魔增援,他几乎抖得握不住剑柄,不可能逃脱的绝望,死亡扑面的冰冷叹息,战栗、恐惧、悲怆,接连在心中绽裂。   但下一秒,他的视线又落回狄法的背影上,看见从狄法的掌心淌下的深蓝色血液,汩汩而流,浸染原本雪白无暇的剑刃。   直到此刻,狄法依旧没有一丝动摇,是真的做好准备与众人一同赴死。   麦考利喉头一哽,感动得难以言表。   不论这场战役的结局如何,是沉沦抑或光荣,麦考利知道自己都会将能与狄法一同作战这件事视作至高荣耀。   面对强大自己数倍,数量也多于自己数倍的影魔,铁刃军所有人都以一种向死而生的心情在战斗,甚至连恐惧都置之度外,但人数和战力上的劣势无法单靠不屈的意志扭转。   随着一个破空的音爆声,一枝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冷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透了狄法的肩胛下肌。   锵——   长剑倒插入地,狄法紧咬住牙,握剑的手手背浮现出青筋。他另一只手摸到箭,用力折断了外露的箭杆,想要再站起来继续战斗,但影魔的骨剑已经抵上他的喉咙。   战场的厮杀声还在喧嚣,但这一刻在狄法看来静到不可思议。   腿部已经包扎好的普勒坐在备用的坐骑上前,他的脸色再也不是从容的笑意,而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人类,你真该死。”他说起人族的语言,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就仿佛有人在用石头磨粗糙的树皮一样模糊且浑浊。   普勒看着眼前靠剑支撑起半边身的狄法,举起手中的重锤,对准了他的要害。   他要让曾兵戎叱咤半块大陆的卡斯德伊的后人跪倒在自己身前,死得毫无尊严。   他要折断所有人类的傲骨,让他们无望、恐惧、万念俱灰到无以复加。   所谓人类英雄,可笑。    第77章   举起的重锤将要落下, 这一秒钟无比短暂,却又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普勒都似乎已经看见狄法遭到重击、倒在地上的景象,连带着连脚上的伤也不再觉得那么难以忍受。   这时, 突如其来一阵狂风卷起,雪雾翻飞, 尖利的鹰的啼鸣震得普勒双耳嗡鸣, 他抬头看, 却被一双耀眼的金红羽翼遮住了视线。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狮鹫兽的鸟喙已经啄穿旁边的一个影魔的胸口,随着乌血溅涌, 乘风滑翔下来的但丁发出快慰的叫声。   狄法的蓝金异瞳惊异地缩起,眼中除了狮鹫背上跃向他的伊洛里之外再看不见其他事物,空中纷飞的火星碎屑落到伊洛里栗色的卷发上,仿佛镀了一层细碎的金丝。   这是幻觉吗,不然他为什么会见到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狄法松开剑,任由它落到地上,张开双臂接住了伊洛里。   伊洛里就这么扑入他的怀中,狄法被冷箭刺中的胸口一疼,下意识抱住了怀中的人, 闻见再熟悉不过的气味。   “伊洛里?”   狄法想问伊洛里是怎么找到了这里,又为什么来, 但他下一秒就被伊洛里塞到手心的卡斯德伊之戒打断了话,纯黑的素戒带上了伊洛里的温度, 因为狄法在风雪中冷透了, 戒指反而宛如一块烫手的铁,烫得他一僵。   伊洛里抬起眼,注视着面前的蓝血贵族, 一字一句地说:“我夺去了它,但我承诺过会还回来,现在我将它还给你。”   你最看重的事物、想要守护的未来,我还给你。   狄法脸色阴了下去,手心里的卡斯德伊之戒爆发出了剧烈的寒冷,泛着象征死亡和冰霜的蓝光。   普勒想要挥动重锤,重锤却停在半空,不管怎么样都砸不下去,奇异的冰晶从他的皮肤生出,继而快速蔓延,肉眼可见地铺满手臂,惨白的皮肤在极寒下冻结成蓝紫色。   他认出了这是卡斯德伊之戒的力量,说道:[见鬼!辛巴那家伙不是说卡斯德伊之戒已经到他的手中了吗!]   普勒的脸部肌肉抽搐起来,他一把扔下重锤往后退,胯|下的地穴蠕虫也躁动而恐惧。他太知道了,当卡斯德伊之戒回到它主人的身边时,就只意味着一件事——卡斯德伊是无法战胜的。   只是眨眼间,一个召唤法阵出现在狄法和他之间的雪地,皮肤苍白的不死人自法阵中现身,朝普勒投掷出一根长矛,却落了个空,长矛直直地扎在往后退的普勒脚边。   如果普勒再多迟疑一秒钟,那支长矛就会扎穿他的胸口。   普勒当机立断,用影魔语高喊:[所有人都撤退,这次不可能杀得了卡斯德伊,快走!]   虽然可以强取,但这样的惨胜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这次的出兵根本目的不是杀一个传奇将领,拿一块地,而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分散亚瓦尔的兵力。   既然现在拖延的目的已经达到,即使没有卡斯德伊的人头做添头,也不至于受到王的责罚。   地穴蠕虫驮着普勒飞速钻回地下,只能看见雪地隆起一道雪堆,雪堆极快地往山坡上延伸。   与此同时,数不清的召唤法阵在战场上接二连三地出现,它们黑色的符文成了在场影魔们——极幸运活下来的影魔们毕生的梦魇。   这些在法阵中出现的、干瘪的尸体遵循杀戮的意志,对待四散的影魔,就像对待屠宰场里待宰的鸡鸭,用长矛将他们一个个扎穿,串起来。   一些已经死去的影魔在骨马的拖拽下,眼睛狰狞地突出,皮肉都被磨得鲜血淋漓,尸体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纵然影魔的单兵作战能力再强,也比不过完全脱离了生物范畴、能够不知疲倦发起攻击的不死人。   于是乎,胜利的天平在经历剧烈的震动后,彻底倒向了人类。   狄法把伊洛里交给旁边怔愣的麦考利,语气冰冷地说:“带他离开战场到更加安全的地方等待,我很快就会回来。”   最后一句话是对伊洛里说的。   狄法没有再多余说一句话,用寒冰冷冻住自己的伤口,接着唤来一匹骨马,翻身上马去追击落跑的普勒。   一些将士看见自己的统帅追出去,也跟着他策马而去,浩荡的踏蹄声轰隆如雷鸣。   麦考利虽然不知道伊洛里究竟是什么人,但他忠实地执行了狄法的命令,拉住伊洛里的手臂,说:“趁影魔还处在混乱中,你跟着我去那边。”   “等、等一下。”伊洛里顾忌着身后的但丁,朝但丁招手。   但丁摇摇摆摆地跟上他。   “现在不是等的时候。”   麦考利带着伊洛里,一路用剑开路,左支右绌,总算清空出一条路,回到了铁刃军的大后方,有前头的将士顶着,这里的影魔数是最少的。   麦考利尽忠职守,从头到尾没有离开伊洛里一步,期间杀了好几个绕开防线跑到后方的影魔,影魔的血液也染黑了他的盔甲。   很快,没来得及跟上大部队一起逃跑的影魔都几乎被屠戮殆尽了,只剩下零星几个被士兵抓住,绑上粗绳成了俘虏。   不死人齐齐停下动作,它们茫然地抬起头,死寂的双眸同时望向远处的一个山坡。   风雪刮过,一条灰黑色的“线”从山坡上出现,是乘胜追击的铁刃军们,而统领这支铁军的狄法驽使着骨马奔驰在最前方,他旁边的随从手里提了一个正往下滴血的影魔头颅——是普勒的头,他显然死得很惨,脸部肌肉都扭曲在一起,仿佛临死前看见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物。   伊洛里心头一跳,听见麦考利在激动地说:“太好了,狄法大人平安回来了。”   这不能怪他不够冷静,任凭谁刚死里逃生,看见一场逆风翻盘的奇迹在自己眼前上演,都会忍不住激动。   因为伊洛里身边跟着的狮鹫很显眼,所以狄法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在大后方的人群中的他,驱马过去。   伊洛里看着骨马上的狄法,狄法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光,脸上的表情晦暗难辨,他再度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从狄法身上感受到的、生人勿近的压迫感。   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狄法翻身下了马,对麦考利吩咐道:“麦考利副官,你带领剩余还能自如行动的士兵打扫战场,救治伤者和及时收殓尸体,免得血腥味引出哀牢岭里的猛兽。”   他顿了一下,“还有让军医带着药箱来我的帐篷。”   麦考利应下就去执行狄法的命令,只剩下伊洛里跟狄法相对而立。   伊洛里嗓子发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既非恋人,也不是朋友,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应该站在这里,是否早就应该识趣地离开。   某个意义上,对狄法来说,自己就像是他人生的污渍,每一秒存在的时刻都提醒着他是怎么犯了蠢。   伊洛里的紧张和不自然的眼神闪躲当然没能逃过狄法的眼睛。   狄法表情冷冷地说:“你跟我过来。”   “……好。”伊洛里答得没有底气。   一进帐篷,狄法就脱了衣服,把沾满了血渍的衣服扔到地上。   跟着他进来的伊洛里愣住那里,僵硬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经过连月来的战火洗礼,狄法身上添了不少伤疤,有的伤横亘在精壮的腰腹,有的是在后背,或大或小,或狰狞或细长,细细碎碎地说着他在这些天所经历的艰难困境。   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射进肩胛下肌里的箭头,即使锁子甲抵消了一部分箭矢的势能,但那枚锋利的三棱箭头仍旧穿透了锁子甲,箭头的一半扎进皮肉里,看着便疼。   狄法捋起落下来的碎发,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身上全都是浓烈的血腥味和蠕虫的土腥味,这让有轻微洁癖的他心情烦躁。   他不想以这种不修边幅的样子再次见到伊洛里的。   狄法:“你是怎么拿回戒指,不,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谁让你来的?”   狄法显然也不确定自己该从什么地方问起。一切都太过混乱,简直一团糟。   伊洛里听着狄法烦躁的语气,揣摩着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前线的战况不好,我想……至少戒指要还给你,所以我找了过来。”   他略去了自己这一路来遇到的危险,只是把自己从加文那里得知的消息、在宰相府中看见的景象、内厄姆已经被影魔替代的情况以及海伍德所提供的帮助粗略讲了一遍。   末了,伊洛里道:“对不起。”   狄法的脸色却没有好转,反倒更加阴沉,他审视着伊洛里,“这就是你所有想说的话?”   伊洛里不懂狄法的意思,他除了道歉之外,还能说什么。   狄法的视线在伊洛里的脸上逡巡,试图寻找出任何一丝最轻微的爱意。但没有,伊洛里愧疚、难堪、尴尬,形形种种的情绪糅杂,这其中唯独没有渴慕。   他不爱我——这个声音再一次浮现,在狄法的心中放大。   狄法看透了伊洛里的神情,冷冷地吐出这句话:“看来,你是为了弥补罪过而来的,既然是这样,你根本就不该来。”   他很愤怒,这股怒意狂暴却又让伊洛里无法理解。    第78章   伊洛里低声地说:“我只是想尽可能赎过, 我做不到眼看着你因为我的缘故遭遇不测却无所作为……我、我以为你会高兴。”   “我为什么要因为你只是把我的东西还回来而高兴。”狄法厌烦地按着眉心,说,“为了自己, 从头到尾你做的所有事都还是为了自己。”   即使受困的对象不是他,换作任何一个人, 伊洛里都会甘愿冒这种风险, 因为他于心有愧。   伊洛里一哽, “我……”   狄法望着伊洛里的碧绿眼眸,他刚见到伊洛里时生起的期待全部落空,继而幽暗的想法在脑海中滋生, 想要把眼前一切都毁坏的躁郁更是愈演愈烈,手指也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伊洛里就像是一个提着水桶想救火的人,知道有火在烧,但却不知道火在哪里,更不要说往什么地方浇水了。   他干巴巴地再道歉:“是的,对不起,我是个自私的家伙。”   他不再试图去说什么从来没想要伤害狄法的话了,听起来太虚伪,他自己都反感, 在狄法眼中,他已经跟卑劣小人画上了等号, 再不老实点承认,只会让狄法更加生气。   “我欺骗了你, 我很抱歉, 真的,”他顿了顿,像所有真心悔过的犯人一样真诚地说, “等回城里后我会主动去警察局自首。”   “闭嘴,别假惺惺了!”狄法狠狠地瞪了伊洛里一眼,瞪得伊洛里更是气短。   伊洛里张了张口,又呐呐地闭上,不敢再出声,狄法肉眼可见地愈加愤怒,以至于冰冷的怒意扎得他脸上火辣辣地疼。   狄法难以讨好的一面在这一刻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他几乎是刻薄地否定着伊洛里的一切——伊洛里不好,撒谎、不真诚,对他的关心和照顾也是假装的,太在乎其他人,太自以为是,甚至都看不上他。   数到最后一点,狄法愤怒得想要抓住伊洛里的肩膀用力摇晃,对他吼:你以为你自己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凭什么对我不屑一顾。   但很快,从镜子里传出来的那一声娇滴滴的“表哥”又变成一桶冰水,自上而下浇得他透心凉。   狄法不得不再次意识到这一件事:伊洛里当然能有其他选择,甚至有可能他现在要用自首抵罪来划清界限的行为都是为了能在离开他之后,去跟其他人在一起。   狄法意味不明地冷呵一声,蓝金异瞳沉郁成最深不见底的幽潭,“哦,我都差点忘了,之前想逃没逃掉的时候你就已经说过遇到我一点也不值得庆幸。这么不情愿,真难为你还要为了良心冒着丧命的风险来到这里。”   “怪不得你迫不及待要划清界限,是现在觉得不欠我什么了,终于释怀了,很开心吧。”   伊洛里应付不来狄法的阴阳怪气,事实上,他不擅长应付任何一种阴阳怪气。   他哑口无言,木愣愣地看着狄法,“我那时候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好吧,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或许他真的在无意之中表现出了窃喜,引得狄法不快。   “什么对了——”狄法却忽然站起身,逼得伊洛里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狄法停住,本就阴翳的眉宇更是显出压抑的狠戾,好像伊洛里是再可恨不过的骗子,必须要挫骨扬灰才能解气。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之时,帐篷外传来军医的声音,隔着布帘翕声翕气道:“狄法大人,伤药都已经带来了,您现在方便包扎伤口吗?”   狄法沉默了一会儿,说:“……进来。”   那军医提着一个巨大的医疗箱撩开布帘进来,他低下头猛地见到伊洛里,还有点意外,不知道这个陌生的红血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见公爵正阴沉沉地盯着人看,他没敢多问,按平常做的那样,把医疗箱放到桌子上,打开,成套的手术刀具反射出橙红火光,同时纱布、绷带等常见的包扎用品在里面一应俱全。   军医公事公办道:“狄法大人,请在椅子上坐下,我需要先观察一下伤势再处理。”   狄法坐回椅子里,稍显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但因为有冰晶临时性冻结伤口细胞,起到止血止痛、防止伤口二次开裂的效果,所以皮损很少,不用怎么处理,重要的只是要把箭头取出来。   军医试探性地按了按冻起来的周边皮肉,有点为难地说:“这枚箭头有倒刺啊,看起来无法轻易拔出,最简便的方法是用手术刀在箭头周遭的皮肤里切割出一道口子,直接将它剜出来;当然也有更加精细的手术方案,但那都不是现在这种环境能够轻易做到的。”   “大人,您看,可以接受我用剜的方式吗?”   狄法这时才把视线移到面前的军医脸上,他皱起眉,“你才是医生,我不是。”   “所以别问我可不可以,根据你自己的专业知识自行决定。”   军医没有因此放心,却是更加纠结了,“狄法大人,我是偏向第一种,但那样就会有一个问题。”   他觑着狄法的面色,把医疗箱打开得更大了些,拿出一个小玻璃瓶,瓶底覆着很浅一层透明液体。   军医解释道:“麻醉剂已经不剩下多少了,我甚至不能确定这一点余量能不能起到麻醉的作用……呃,很可能会很痛。”   战场的伤药一直都紧缺,特别是麻醉药品,即使是狄法,现在也只能麻醉表皮,生生忍耐住取箭头的疼痛。   狄法拿过那个玻璃瓶,端详了一下贴在上面的标签,“现在其他人也是直接开刀吗?”   “伤势比较严重的士兵还是用上了麻醉剂,但大部分轻伤者都是直接开刀。”军医犹疑地回答。   他心里腹诽,“所有药物优先救助重伤者”的命令是公爵亲自下达的,这么问不会是要推翻自己说的话吧。   狄法只是把玻璃瓶放回原位,调整了一下坐姿,“既然是这样,那我没什么好抱怨的。”   伊洛里自觉理亏,退到了一边的角落里,也不敢看狄法的脸,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狄法倒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黄金瞳里的躁闷都快要漫溢出来,连带着给他处理伤口的军医也谨慎不少,能不说的话一句都不说。   气氛凝固得像死了一样,只有时不时响起的刀具碰撞声和镊子夹物声。   伊洛里并不想留在这么窒息的空间里,但每当他试图往帐篷外边挪,就会被狄法冷酷的眼刀瞪回去,如此几次后,他就不敢再乱动了,老老实实站在角落看军医扔掉那些犹然沾血的棉花。   “站在角落的那位先生。”   伊洛里一愣,“叫我吗?”   “对,你过来一下,帮忙把伤口往两边拉开一些,留出动镊子的空间,不然我自己一个人不好操作。”   即使在这么冷的天,军医也因为狄法那生人勿近的气场而出了一身冷汗,临下刀,手有点哆嗦,需要找个人帮忙同时分担压力。   “您说,我要怎么做?”伊洛里听着军医的吩咐,很轻地按在伤口两侧的皮肤,他不敢太用力,担心给狄法增加了不应该的疼痛。   伊洛里低下头,正跌入那双艳丽得过分的异眸中,暗流涌动的情绪一瞬间没过他。   狄法还在气恼。   伊洛里僵硬地偏过头,试图装作没见到。   军医切下第一刀时,伊洛里明显感觉到狄法的身体紧绷了,在竭力保持平静的模样。   伊洛里看着切开的肌理,也仿佛感受到狄法的疼痛,不忍心道:“或许这里有烈酒吗,要不要喝点烈酒再继续?”   “烈酒是有的,”军医停下来,征询最高位的公爵,“狄法大人,您认为需要酒吗?”   狄法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好像“酒”是什么不能提的禁词,生硬地拒绝了。   “别做多余的事。”   军医以为是自己的话让狄法觉得自己被小看了,以至于不悦,他讪讪地住了嘴,重新专注于开刀。   只有伊洛里知道狄法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他喉结往下滚了几滚,就像是要用力把泛上来的苦意都咽回肚子里一样咬紧了牙关。   一直到手术结束,箭头和留在狄法皮肉里的破片都被取出来,伊洛里都不敢再提起任何有关“饮酒止痛”的话题。   看着好不容易包扎得漂亮的伤处,军医显然也松了一大口气。   他收拾起医疗箱,“狄法大人,用寒冰冷冻伤口的急救处理固然不算错,但下次如果再受伤,还是建议您第一时间接受治疗,而不是继续骑马追击敌军。”   “再强健的体质也经不起这种暴力的糟蹋。”   狄法不耐烦:“治疗已经结束,你回去做自己的事。”   军医显然不止一次见识过狄法的暴脾气,所以也没有再试图劝什么,留下些伤药就提包出去。   此时,帐篷外边已经天光大亮,黎明的曙光刺破所有黑暗。   军医与匆匆走来的麦考利擦肩而过。   “狄法大人!”麦考利顾不上自己擅闯帐篷而引起狄法的不悦。   他指向身后的天空,声音因激动而轻微颤抖起来,“天上出现了一艘奇异的飞船。”   ——灰蒙的天空中,漂浮着一艘巨大的船艇,尤为引人注目的是船艇上方那巨型的、充满了气体的长形气球。   它的出现遮蔽了日光,仿佛一个预示着不详的造物。    第79章   那飞艇是如此巨大, 悬浮在空中,投下的阴影笼罩住底下的战场,营地里的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着它。   “这是什么玩意儿?这飞翔的高度不像是施加了悬浮魔法的效果。”   “是妖精们造的东西吗, 它到这里要干嘛?”   一个校官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呆愣的兵,叱责道:“管它要干嘛, 立刻架起弓弩对准飞艇, 在箭头缠上浸满了煤油的布条, 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直接发射火箭烧了它完事!”   士兵也意识到如果这艘飞船突然对他们发起攻击,那么依仗制高优势, 可以轻易地对他们造成重大打击,便连忙正色起来,去架起弓弩和拉来炮台。   正当士兵忙活起来时,飞艇突然剧烈抖动了一下,随即一个巨大的投影通过显像魔法投到了飞艇光滑的气囊表面,上面播放出一段影像,像是什么高耸的建筑物在烈火中熊熊燃烧。   眼尖的人认出那是什么地标,率先惊异地喊叫起来,“哦不!那是伫立在王城中心的雄心钟塔, 雄心钟塔被什么东西给点燃了!”   众目睽睽之下,影像中的巨型钟塔四处着火, 表盘边缘的钢铁已经被烧融得变形,受重力牵引往下拉伸, 塔楼上的爱德华大帝塑像也受高温影响, 黄铜融化成水滴状,从眼角淌下,如同在为自己的帝国和子民流下悲恸的泪水。   整座王城的一半城区都已在火海中接近陷落, 影魔骑在灾厄大鼠身上屠戮人类,而人类士兵则试图在城市巷道中展开防御。   ——显像魔法是对现实情况的反应,这代表它放映出来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是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有人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口中喃喃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王城不是有最强的魔法防护罩保护着吗,皇家军团去哪儿了,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被影魔攻破。”   狄法的表情阴郁,他想到伊洛里说的影魔已经在暗中取代了内厄姆的事,在他和铁刃军身陷囹圄的这段时间内,王宫内肯定发生了巨变,有可能是影魔蛊惑了爱德华三世,欺骗他打开了防护罩,才导致这种惨状发生。   在城市陷落的影像结束播放后,又弹出另一段影像,爱德华三世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在灰朦的天色中显得无比沧桑和疲累,他身后站着一排同样面如死灰的宫廷侍臣们。   “诸君,”爱德华三世的语调沉重且沙哑,他仿佛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肩膀垮下去,原本的心气半分不剩,“在昨日,影魔的大军突破了城外的哨站和防护罩,第三军团的全体将士都已经前往洞开的城门与影魔展开战斗,城中的多重防护罩也已经开启。”   “但我们并不知道这能抵挡多少时间,我们正在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战役。”   此言一出,军队里顿时一片吸气声响起。   “因此王城需要你们的力量,需要你的力量——卡斯德伊大公,请回来吧,为了亚瓦尔,为皇室与卡斯德伊延续百年的情谊,一同抵挡凶残的敌人,为我们受苦受难的同族免去苦难,就像百年前所做的那样。”爱德华三世抬眸,他浑浊的眼睛望向空中,明明视线没有聚焦,但所有人都能知道他是对着狄法说的。   至高的皇族现在低下高贵的头颅,说着需要卡斯德伊的庇护。   狄法抿唇,他身边的麦考利则忧心忡忡地看向自己的统帅,“狄法大人,我们要回去吗?”   麦考利不是驽钝的傻子,经历过援军怎么等都不来的绝望,当然明白这是皇帝刻意的安排,他想要铁刃军覆灭,最好是所有人死得一个不剩,如此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剥夺卡斯德伊的爵位,收回封地。   现在眼看王都要保不住,就巴巴地凑过来,想要靠几句话就让铁刃军全体为他卖命,简直没脸皮至极,令人气得想发笑。   随着爱德华三世的讲话结束,显像魔法中断了,飞艇在天空中掉转了方向,飞往王城的方向。   狄法望着那飞艇,久久沉默不言,他的神情晦涩得难以分辨,棱角分明的下颚线显出冷酷的弧线。   狄法:“麦考利副官,军中很多人的家人也在王城里,我不救他们就是罔顾生命,士兵们会愤怒,甚者会因此而造反。”   爱德华三世特意让飞艇过来,在全军面前公告这件事,就是为了架起狄法,让他迫于军心所向,不得不回城援救。   麦考利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看见狄法扯出了戏谑的冷笑,即使脸色因为伤势而变得苍白,也无损他眼眸中熠熠燃起的暗光。   “那么就如他所愿,卡斯德伊会来。”狄法说。   王城的门户大开,自百年来第一次欢迎卡斯德伊精兵的踏足,这是个再珍稀不过的机会,他不会轻易地放过。   麦考利的心头一冷,像是有寒气窜上了脊椎,冷得他说不出话来。   狄法说要回撤的命令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军队,一些忧心自己亲人安危的士兵放下心来,开始利落地拆除营地的帐篷,收整物资。   在这过程中,伊洛里被狄法强行留在了帐篷里,只是不让他走,但狄法没有时间跟他说什么话。   狄法只扔下一句“我们的事还没完”就匆匆去处理撤离的准备事务。   伊洛里看着忙碌的麦考利,想要帮忙却不知道从何帮起,“麦考利……副官,请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麦考利连忙摆摆手,说:“不必劳烦您,我能处理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桌上作满了标记的地图和羽毛笔卷在一起,使用简单的悬浮魔法让东西都拢在一起,但东西一下子聚拢得太多,一把刀身带着槲寄生花纹的匕首脱离了法术效果,落在一张地图上——   匕首尖锐的刀刃刺破了地图上代表王城的一角。   -------------------------------------   皇宫内,爱德华三世说完一番动员的发言后做了个手势,让旁边的四星魔法师中断显像魔法。   他转过身,没走几步,突然踉跄了一下。   大皇子莱安忙扶住爱德华三世,说:“爸爸,您辛苦了,快坐下休息一会儿。”   “来人,去端一杯能回复体力的麝蜜花水过来!”   “不,莱安,别瞎忙了,我没事。”爱德华三世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因为常年服用回春魔药的缘故,即使今年已经65岁了,莱安依旧像个年轻人,五官白皙英俊,身材健美,有着跟他如出一辙的灰色眼睛和金色卷发。   唯一一点不同的是,莱安的灰眸里倒映出的不是斯图亚特皇族的坚毅和果断,而是软弱和虚浮,累年寻花问柳、纵情声色的经历在他的眼睑留下淡青色的痕迹。   爱德华三世心里悲哀,帝王的血脉却孕育出了一个软弱的后代,等他再撑不住要去地下面见先祖时,莱安该如何才镇得住杀伐果决的狄法·卡斯德伊,如何守护住这百年基业。   爱德华三世虚弱地说:“莱安,你带上夏洛蒂坐上马车,坎伯兰将军和他的副官会护送你们出城。”   夏洛蒂闻言立刻哭泣了起来,挽住爱德华三世的手臂,泪水涟涟地哀求道:“哦不爸爸,别让我离开您,我想留下来陪着您,我是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抛下您不顾的。”   莱安则是结巴了一下,“那、那您呢,爸爸,您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爱德华三世环顾大殿一周,往日描金绘彩、奢华的大殿在此时显得黯淡,他额头的皱纹层叠在一起:“我留下在这里等待。”   他没有明说是等待影魔攻破宫殿,还是等待援军到来。   莱安听见这番话,心里泛起波澜,即使父亲不说,他也很想跑,眼看就要守不住这座城,他可不要留下来跟那些贱民一起死。   莱安烦躁道:“夏洛蒂你别再哭了,哭哭哭整日就知道哭哭啼啼,现在可不是你哭的时间,这里也没有哪个有耐心的王子能够给你递手帕,温声安慰你。爸爸说什么就做什么,快过来,我们立刻就要走。”   爱德华三世看出莱安心里的想法,但他已经无力再教导莱安要变得坚强,要顶天立地。   “莱安,别训斥你的妹妹,既然夏洛蒂不愿意走,那就留下吧。”   他对旁边的坎伯兰·范伦丁挥了挥手,“坎伯兰将军,护送大皇子离开。”   坎伯兰领意上前,拉住莱安说:“大皇子殿下,请跟我来这边。”他几乎是半拉半推地把人带出了大殿,外边已经有进行了乔装的马车在等待。   爱德华三世在王座上坐下,他抚正头顶的王冠,感受到熟悉的重量压着。   阴影落在他的眉骨上,表情晦暗而阴冷,夏洛蒂则哀泣着伏在他的腿上,为前途未卜的未来肝肠寸断。   周遭的侍臣都低着头,无言地拱卫着这位已日薄西山、无力回天的王朝统治者。    第80章   天上下着鹅毛大雪, 有不死人军队开路,铁刃军回撤时基本没有受到什么大的阻碍,铁骑速度飞快地越过一路上的冻土、冰河和叶梢结满冰霜的茂密树林。   越是接近王城, 伊洛里便越频繁见到一些逃难的居民,他们大多狼狈不堪悲泣不止, 脸和衣服沾满灰尘, 面露惶恐惴惴不安, 有些人甚至在逃跑的过程中连鞋子都跑丢了。   但当铁刃军出现时,不管是平民还是贵族,他们都充满敬畏地望着这支钢铁之军, 而在他们的眼中,率领这支军队前进的狄法也无疑成了救星的象征。   他们自发地跟在军队的后面,队伍逐渐地越来越长,成了乌泱泱的一条长线。   “妈妈,我们是不是能回家了?”   “老天保佑,我们还没有被神抛弃,感谢上天派来这些拯救我们的使者。”   “这不是梦吧,我居然看见卡斯德伊大公和他的铁刃军出现在这里,有救了, 我们这下有救了。”   “唉,早知道会见到军队, 我就不把珍藏的画作和瓷器给毁了。”   “我可怜的肯特,我的丈夫, 我希望公爵的军队能把那些怪物一只不留地全部杀光, 呜呜呜……”   伊洛里靠近军队的后边,能听见人群里的窃窃私语,他看向最前方的狄法:听到所有人都在期待你, 等待你的拯救,你现在在想什么?   狄法似乎感觉到了视线,侧过脸,有一瞬间视线跟伊洛里对上了,伊洛里一瞬滞了呼吸,他能感觉到狄法在确认他的情况。   伊洛里握着缰绳的手紧了一下,直到狄法转回视线,他也还是保持着这种紧张的状态。   铁刃军趁夜色行军,最先引起所有人警觉的是铺天盖地的浓烟,黑色的烟雾如一道厚重的墙壁,隔绝了铁刃军与王城,而在烟雾中,隐约可见闪烁的橙红火光,呐喊声随火星冲天。   “停下。”队伍最前方的狄法抬手,喝令住身后的将士。   狄法:“麦考利副官,派些人把跟在军队后面的平民安置到离军队的一百米外的郊区,给他们一些食物和毯子。”   麦考利应道:“明白,大人。”他一边应了下来,一边驱马往队伍后方去执行狄法的安排。   随机,狄法勒紧缰绳,骑着马快速跑过身后的方阵,下达命令道:“第一战斗营的军士长出列,你带领一个小队从王城的西门进入,探清楚内部情况。”   “遵命大人。”一个魁梧的人领命出列,他干练地挑出了几个战斗经验丰富的好手,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呛辣的浓烟之中。   全体士兵都进入静默状态,一双双在夜里发亮的眼睛紧紧盯着远处熊熊燃烧的王城。   伊洛里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没过多久,一面纹满槲寄生花纹的靛青色旗帜在城墙上挂起。   ——那是代表适合进城的信号。   铁刃军的护旗军士望见了,用力挥动起手中的军旗,风声猎猎,将他手中的旗帜吹动得如同一面盛满风的帆,而蓄势待发的将士们就是那要乘风破浪的船。   狄法的长剑下落。   ——前进。   从极静到极动只在一瞬间,静默的军队撼动,而狄法身先士卒在最前面,身上的银白肩甲反射的白光一闪而过,身影迅速消失在浓烟后。   这一刻就如同永恒。   被安排在最末端的后勤队伍的伊洛里看见这一幕,也驱使自己的马往前跑,趁着其他人不察脱离了后勤部队,跟在前方部队的后面进入城池。   穿越满地的残垣断壁,混着焦味的尸臭味扑面而来,城内的景象令伊洛里屏住了呼吸。   到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在地上,有平民,深深恐惧的面孔仰朝天空,发黑的血液凝固成一道道的,被残忍的骨刺武器捅穿的伤口呈现狰狞的裸露状态;有穿着盔甲的士兵,从脸能看出来都还是年轻人,有些士兵还睁着眼,只是里面的光彩已黯淡,瞳孔彻底溃散。   与沙沙的燃烧声相反,城市街道呈现出一种安静到极点的死寂,所有冰冷的灵魂在火焰中升上天空。   唯一的吵闹点,是位于王城深处的皇宫,那里挤满了想要进入皇宫的影魔,远看像一粒粒紧挨在一起的白色虫卵。   “我命令,戒指中的灵魂……”狄法低声念诵戒约。   不死人军队从召唤阵里走出,配合着随军魔法师召唤出的雷电,以及安装了致命火器的巨大机器人不可阻挡地冲向敌人的所在。   ……   影魔士兵们一波接一波地撞击宫门,随着他们的撞击,刻在大门上的魔法阵一阵阵发出黯淡的光芒,每一阵光芒的洒落落到一个影魔士兵的身上都会燃起一股白色的火焰。   影魔们被白色火焰灼烧着发出惨叫,由皮肉到骨头一层层地被烧成灰烬。但当一个影魔被烧死,很快会有另一个影魔补上位置继续撞击。   ——他们在用血肉为代价削弱魔法阵的力量。   很显然,这一招起效了,门上的魔法阵线条正在逐渐崩解,尽管还散发光芒,但是肉眼可见的光芒变得越来越微弱,如同在绝望地求救。   第三军团的统帅坎伯兰·范伦丁带着自己的亲信站在皇宫的大门前,他们的长剑已经出鞘,剑刃正对颤动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的大门。   帝国第三军团这个名字在亚瓦尔帝国中从来就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王城牢不可破的屏障”。   作为帝王身边最出色的士兵,肩负保卫帝国“心脏”的职责,军团里的所有人都矢志不移地坚信着自己优秀的战斗能力,相信着这支军队的强悍。   但现在,所有关于“牢不可破”的骄傲都在影魔的践踏下破碎。   即使面对摇摇欲坠的宫门,坎伯兰仍旧爽朗地大笑起来,说:“老友们,我们这把老骨头可是最后一道防线,多么荣幸啊,在这种时刻仍能护卫在陛下身前。”   如果不说,没多少人会知道这位两鬓霜白的老将军在年轻时是受众骑士敬仰的第一骑士,剑术和马术都是顶尖,其连胜三十五人的选拔战战绩保持了二十年,才被意气风发正当年的狄法打破。   坎伯兰旁边一个用宽剑的老武将阔达地应和,“好啊,这最后一次战斗,我的杀敌数可不会再比你少了。”   “真可惜,我这次也不打算输啊,那我们再比一场,看谁更有能耐好了。”   说罢,坎伯兰眯起眼睛,气息都沉敛到最低,身上的锐意虽因年岁打磨而少了棱角,但仍旧锋利得令人胆寒。   ——————   宫殿内的一个房间里。   辛巴站在窗边,望着宫门前的混乱,一边拍手,一边开怀地大笑道:“哈,愚蠢的人类,以为龟缩在那扇破烂的门后边我们既奈何不了你们了吗?没想到我们还能用污秽的血肉和死亡来腐化魔法阵吧,门的魔法阵很快就会解除,你们躲不了多久啦。”   他此时已经恢复成原貌,只是身上还套着内厄姆标志性的极繁主义花纹长袍,花纹和丑陋阴冷的五官看起来格格不入。   他自从打开了防护罩、放影魔士兵入城后,就凭借内厄姆的身份混进了皇宫,表面上是说对爱德华三世忠心耿耿,不忍离开,实则是埋伏着等待爱德华三世身边的护卫被撤走的时机。   波利站在阴影里,向辛巴汇报道:“辛巴大人,一切都在按您的计划进行,最后一波围在国王身边的护卫就在刚才已经被派往宫门前进行防守。”   “好好好,既然所有碍事的护卫都走了,我们也是时候该去见见那个老东西了。”辛巴的笑容无声地裂到耳根,他舔了舔嘴唇,喉咙一阵干渴,已经迫不及待要尝到斯图亚特皇族的血液的滋味。   波利叫住抬脚的辛巴,说:“大人,女王陛下希望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彻底占据亚瓦尔的心脏?”   辛巴在提及女王的时候,语调里透着一种诡异的轻柔:“哦,女王陛下希望知道这个吗,告诉那位,今天就会有好消息,我会把人类国王的脑袋割下来作为礼物献给她。”   他说完,就打开房门离开了。   ……   爱德华三世端坐在镶嵌满宝石的王座上,微微低着头,他望着底下踏入大殿的人,极深的倦怠在他的脸上蔓延。   “‘内厄姆’。”爱德华三世长长地叹息出声。   “哦,你好吗,陛下。”辛巴施施然走近,地上的影子跟他一样阴险地眯起眼睛。   “原来是你在背后搞鬼啊,我怎么会一直没有怀疑过你呢。”   爱德华三世按住隐隐作痛的眉心,力不从心的衰弱令他连愤懑都难以持续,他说:“好吧,确实也说得过去,能够打开王城的防护罩的人还能有几个呢,我早该想到的。”    第81章   辛巴的细长指甲在阴影中反射出幽暗的光, 他笑得很温和,以一种仿若咏叹调的语气喟叹:“哦,陛下、陛下, 别泄气,人类本就是会被自身视界蒙蔽的愚蠢造物, 至少在我见过的人类中, 你已经足够难缠了。”   他看待爱德华三世就如同在看一条会说人话的狗, 乐意为他任何模仿发声的行为鼓掌,本质是漫不经心的嘲弄。   爱德华三世:“呵呵,茹毛饮血的影魔也会有你这种聪明家伙, 还真是超出我的想法了。”   他不着痕迹地回击辛巴,软针刺肉。   辛巴笑了笑,不带感情道:“在人类国度之外的种族,都被你们视作没开智的野兽,如此傲慢、不屑一顾,所以现在你们死得并不冤枉啊。”   他不在意这种挖苦,现在胜利的是影魔一族,一个濒死的老家伙说的话,又能起什么作用。   “好了, 让我们别再绕圈子了,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把帝国境内城镇的魔法防护罩全部撤除, 作为交换,我可以向王提议留你一命。”   “很优厚的条件不是吗, 作为败者, 在必死的境地中居然还能得到活下去的机会。”   爱德华三世没有动弹,他缩在王座上,与宽大的椅背相比, 渺小得像一粒沙,“你们太贪心了,只会让事情变得糟糕,得之不易的胜利很快就会成为泡沫。”   “即便现在是人类输了,但我们最后依旧会击溃你们,就如同三百年前一样。”   “或许吧,但那也不是你能够操心的事了。”辛巴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继续逼近,他的指甲无声地延长,一毫米一毫米地长成致命的武器。   他近乎愉悦地展开双臂,踏着碎步,拥抱着胜利的滋味,“来吧,我在等待,女王在等待。告诉我,解除防护罩的咒语!”   随着辛巴话音落下,他脚下的黑影一瞬间膨胀,铺满了整个大殿,所有出自人类工匠之手的浮雕纹饰都被阴影覆盖。   夏洛蒂捂住嘴尖叫起来。   爱德华三世的手指紧紧地抠进椅子的缝隙。   本以为胜券在握的辛巴蓦地感觉心头一疼,某种尖锐的冰冷凉得他骨头都在打颤,一柄银亮的长剑凭空出现,从后边刺入辛巴,再从心脏的位置穿出。   “为、什么?”辛巴不敢置信地看着身前多出来的一截剑尖,他转过头,试图看清楚是谁杀他,当看见那表情冷酷的蓝血将领时,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为什么卡斯德伊会出现在这里?普勒、该死的混蛋,你究竟干什么去了?!   心口的剧痛狂乱地冲击上辛巴的每一根神经,他不堪受力地跪倒在地砖上,无用功地捂着胸口,“不,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狄法抽出剑,乌黑的血珠从剑刃滑过。   “该死的卡斯德伊!”辛巴发出野兽一样的怒吼,伸手去抓狄法,紧接着手也被砍断,黑色的血液从断手切面喷洒出来,染污了光洁的瓷砖。   狄法提着剑,不知何时殿外的厮杀声已经白热化,轰隆隆的铁骑声在他身后涌动,而他立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浓烈的血气萦绕身侧,俊美的眉宇也溅上点点血色,光明是他,黑暗也是他。   “狄法。”爱德华三世无意识捏紧了扶手。   夏洛蒂红着眼睛,脆弱的神态中,能看出来她感动得一塌糊涂,“狄法大人,我还以为再也没办法见到您了,但您还是来救我和爸爸了,我……”   夏洛蒂迈着小碎步跑下台阶,她实在太高兴也太激动了,以至于都顾不上王女的矜持。   如此勇敢的人,强大又坚定、果敢又温柔,怎么能、怎么能够不为此倾慕。   狄法却略过她,淡漠地看着面前佝偻的老人,“陛下,别来无恙。”   爱德华三世望着他熠熠暗闪的蓝金异瞳,终于还是从中看见自己这些年来最为恐惧的事物——名为卡斯德伊的乌云要再一次笼罩在皇宫之上。   爱德华三世站起身,头戴王冠,却一点点走下高位,“侍臣们,你们将夏洛蒂公主送回她的寝宫里。”   “爸爸?!”夏洛蒂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我不需要他们的保护,狄法大人现在来了,可怕的影魔都会被消灭,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到我。”   爱德华三世难得对自己的爱女冷了脸,“夏洛蒂,回你的寝宫去。”   夏洛蒂一哽,委屈的情绪涌上心头,特别是当着狄法的面受到训斥,更是难堪得直想在地里挖个洞钻进去。   夏洛蒂:“您真不讲理!”   夏洛蒂看狄法没有一丝要为她说话的意思,掩面离开了大殿。   一切都沉寂下来,爱德华三世转身面对狄法,“看你的眼神,你已经下定决心要反对我了。”   狄法难得地笑了,只是冷冰冰的笑意不达眼底,“托你的福,要做这个决定不算太困难。”   “你不该对卡斯德伊下手的。”   “我不该?”爱德华三世一顿,怒极反笑,“我哪里做错,你们已经够出风头了,军队、领地、数不清的矿产甚至还有卡斯德伊之戒!你们一族何时曾将斯图亚特放在眼里!”   “这个帝国从开国开始就是姓斯图亚特,不是你们卡斯德伊,而你们却一直想要颠覆这个事实,不停扩张势力,要求爵位,要求权利。”他愤怒得像要从眼睛里喷出火来烧死狄法。   爱德华三世捂住胸口,心脏绞痛得像下一秒就要停止泵血,他没完没了地咳嗽,“我知道你很得意,但没了卡斯德伊之戒的你又能够得意多久。”   说着,他挤出一个淡薄的笑,“戒指现在就在我手里,如果你想要要回它,你必须签署‘谶言书’,承诺你的铁刃军会在平定影魔后退守回塔奥平原,并且在接下来的百年内绝不踏足王族的领地。”   谶言书说是书,实则是由斯芬克斯的羽毛制作而成的纸张,如果一个人在该纸张上写下誓言,那个人就不能违反自己的誓言,否则食言者就会受到诅咒而死。   爱德华三世再度扶了一下正缓慢滑落下来的王冠,尽力站直了身躯与狄法对视。   “回到以前那样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会再谋算你们一族。”   卡斯德伊之戒就是爱德华三世愿意派飞艇召回狄法和他的军队的最后底牌,他再清楚不过藏在这个家族骨子里的执拗,看透了狄法不可能放弃象征家族荣耀的戒指。   爱德华三世坚信:不会有例外,即使直到现在,他依旧有跟狄法谈判的筹码。   但狄法却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出现动摇。   狄法冷然地勾了勾唇:“你是说我手上这枚戒指?”   话音未落,极寒的冰刺瞬间在空中凝结,尖锐的锥端直指爱德华三世的眼球。   “嗬?!”爱德华三世被吓到,往后摔倒在地上,嵌满宝石的王冠终于从他的头顶滚落,一路滚到狄法的脚边。   爱德华三世不敢动弹,甚至不敢眨眼,呼吸一度趋于停滞,不可思议地扯高了嗓音,“戒指怎么还会在你手里,我明明已经让人验证过了内厄姆给我的那枚戒指是真的无疑。”   “这说明,你也不应该太相信其他人。”狄法捡起脚边的王冠,把它戴回爱德华三世的头上,扶正了。   爱德华三世表情灰败,看见狄法手上真戒指的那一刻他再清楚不过:他不可能再在死前完成对狄法的限制,如果狄法想,他将轻而易举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无人能阻止他。   爱德华三世嗬嗬吸气:“你要是现在趁混乱杀了我,谁也不会知道。”   他气恼,却也无能为力,衰颓得真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狄法望着老皇帝,视线又像越过了他,望向更遥远的未来。   他听见自己慢条斯理的声音:“皇帝陛下,我不杀你。我很清楚你这么久以来扶植内厄姆·马歇尔,打压卡斯德伊都是为了在死前给大皇子留下更多筹码,你害怕自己一死,亚瓦尔帝国就会改旗易帜。”   恶意,一点点划开了,流出深黑的阴霾,狄法哂然:“你这么害怕,现在,你将会活着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狄法站起身,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满面目狰狞的不死人,整个大殿冷得如同冰窖,宏伟的柱子上悄然凝结出冰霜。   狄法说:“您老了,头昏眼花了,也是时候该退位,让年轻的大皇子来接管国家了。”   爱德华三世青筋迸起,指着狄法,手颤抖得停不下来,“混蛋,你这是篡国!篡国!”   面对下地狱的诅咒,狄法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他心情平静得如同万年不会解冻的冰川,连心绪都一齐沉到深海。   原来胜利也不过如此,别人不想给的,再怎么步步退让、付出一切也得不到,他从一开始就应该主动去抢,只可惜父亲当年没想明白这一点,才为这么一个卑鄙的小人战死在沙场上。   狄法转身离去。   爱德华三世的咒骂追着狄法,“你不会有好下场的!我知道你们一族的劣根性,欲望永远不满足,黄金热就是你们的报应,狄法,它会像吞噬你死掉的祖父那样吞噬掉你,等着瞧吧!”   “所有人、所有人都会因为你不停膨胀的欲念离开你,你这一辈子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爱德华三世的喊声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一直不停下来。    第82章   夏洛蒂站在柱子旁, 脸蛋红粉飞飞,一双忧郁的盈盈水瞳注视着走出宫殿的狄法,她犹豫了好一会儿, 才娇怯地喊住狄法:“狄法大人,请等一下……!”   狄法停下脚步, 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向躲在柱子阴影里的夏洛蒂, 似乎毫不意外地问道:“公主, 你在这里做什么?”   狄法站在黯淡的照明光亮里,似乎闪动着暗芒的异瞳仿佛兽眸一样——他刚才尝到了鲜血和胜利的滋味。   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会感到危险,夏洛蒂却误认为身体的颤栗是自己面对心上人的激动。   夏洛蒂忸怩地走出来, 她支开了侍臣、又跑了回来,其实她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想要当面跟狄法道谢,想要跟狄法说几句话。   但她的话到了嘴边,却说得磕磕绊绊的,“狄法大人,刚才我、没有表达清楚对您的感激之情,对于、您这么勇敢的举动,其实我真的、真的……”   话说到一半, 声音已经低得听不清楚了,夏洛蒂紧张得不停咽唾沫, 手指也绞在一起,可是最想要说出的话却迟迟无法出口。   狄法冷冰的视线落在夏洛蒂的身上, 面对这个被娇惯着长大的公主的忸怩作态, 他只觉得厌烦且毫不感兴趣。   狄法一边手放在身前行礼,一边低沉地说着,“公主, 保卫帝国是所有臣民的职责,自然也是我应尽的责任,您无须向我道谢,很高兴看见您和陛下都平安无事。”   他微微地低头,说:“我还需要跟部下商议接下来的部署,就先失陪了。”   夏洛蒂想挽留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着狄法走远,被留在原地的她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   -------------------------------------   坎伯兰坐在一块碎裂的城墙石块上,看着忙碌着搬运影魔尸体的士兵,他发出一声叹息:“老了老了,我这把还没入土的身子骨居然还比不过那些已经入了土的死人。”   他的刀就横亘在身侧,上面乌黑的血液斑斑,记录了他在方才的战斗里的艰苦。   勃朗宁爽朗地笑道:“老友,别抱怨这么多了,要不是卡斯德伊公爵的及时援救,估计咱们现在就只能在地狱里一起咒骂该死的影魔大军了。”   坎伯兰也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称为幸运,当看见不死人军队出现在破门而入的影魔的身后时,他得说自己的脸色和表情肯定就跟那些影魔的一样苍白。   不会疲惫不会饥饿也不会恐惧的死人,从某个角度上来说是比影魔还可怕的怪物,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支怪物军队是站在他们的一方的。   坎伯兰望向正在不远处整备装备的铁刃军,心情说不出的复杂,尽管他对狄法有敬畏,但是他依然是守卫王城的最高统领,而在自己守卫的王城里出现这样一支不属于他领导的军队难免会让他感到不适。   ===========   因为在入宫时,铁刃军已经将皇宫清洗过一遍,所以此时皇宫里没有影魔了,安静得令人不安,跟皇宫外边时不时响起的刀剑碰撞声仿佛分属两个世界。   而清剿王城里的其他逃窜的影魔,就是属于坎伯兰领导的第三军团的职责。狄法把这项工作全权交给了坎伯兰。   所以在连日的战斗和赶路中,身心疲惫的铁刃军将士终于可以休息一下。魔法师在皇家庭院的空地上施法,为那些由士兵搭建起来的普通帐篷附上空间魔法,这样从外表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帐篷,内部就拥有了足够供多人休息的空间。   狄法听着麦考利的汇报,知道一切都在稳步地推进,他按着眉心让麦考利继续跟进事情。   他处理完爱德华三世的事情,得到的胜利却并没有让他多么满足,反而是一种不满足感缓慢地涌上来,燥热的血液也让他情绪暴躁。   “伊洛里呢?”   “那位先生,呃、我刚才在伤员帐篷里看到了他。”   狄法皱起眉:“他在那里干什么,我不是让你照看好他吗。”   “我是想要这样做,但是那位先生说……”   狄法饮下一大口酒,用冰凉的酒液以镇定自己的暴躁,他知道是自己血液中的热病在发作,他尽可能保持语气的平稳,说:“让他过来,把他留在伤员帐篷里工作不是我要求你做的事情。”   麦考利感到羞愧,他确实是觉得这不会有什么问题才会放任伊洛里做事情,却没有考虑到他这样的行为也是违背了狄法的命令。   他应了下来,一退出帐篷就小跑着去找人。   伊洛里一进帐篷,狄法就闻到了一股混合着淡淡血腥味的药草香,他抬起眼,金蓝色的异瞳闪着光芒。   他看见的伊洛里,依然是一双碧透的绿色眼眸,烛光落到他的身上,纯粹、无害,尽管现在的他知道对方对自己并没有一点情愫,却还是会被伊洛里眼眸里折射出的暖光所触动。   狄法放下酒杯,摆出一副准备好好谈话的姿势,伸手示意道:“坐下吧,我们之间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转动着扳指,缓缓道:“首先,你拿走了我的戒指,这让你救回了你的妹妹吗?”   伊洛里脸色变了一下,这是他最深的伤痛,但是面对狄法毫不留情的追问,他只能艰难地回答:“不……我没有救到索菲娅,‘内厄姆’从头到尾都只是在骗我而已。”   狄法没说话,他早就预想到了这个冷酷的结果,影魔从来不会遵守任何的承诺,他们嗜血且残忍。   他语气平静地说:“这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你知道自己有可能会有什么遭遇对吗?”   “我知道,这就是我留下来的原因,你可以随你的心意来处置我,我没有任何辩解。”伊洛里总觉得这不像是一场谈话,更像一场审判,他是罪人,而狄法则是主导审判的法官。   狄法注视着伊洛里,哪怕是一丝最细微的颤动也没有错过,他轻声地说:“我有两个想法,送你去坐牢,或者原谅你的一切错误,你希望我怎么做?”   “尽管你已经用实际行动做过一次选择了,但是我愿意给你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伊洛里知道狄法说的“实际行动”,指的是他之前在海伍德的帮助下离开灰铸铁城堡的那一件事。   得到原谅的条件是,他要爱狄法,至少得留下来陪伴对方,宣誓永远也不离开。   直到此时,伊洛里才抬起头,发现狄法的眼神尽管严厉又冷酷,却是带着一种微妙的期许,比烧得将尽的火堆更加黯淡,但确实存在着。   伊洛里嗓子干涩,对于高傲的卡斯德伊来说,这样求和的姿态莫过于一种极大的侮辱,他应该答应的,尽管他知道自己不爱狄法。   他轻轻地说:“狄法,你送我去坐牢吧。我不值得你给予的第二次机会。”   伊洛里听到狄法冷笑一声,声音冰冷得刺耳:“伊洛里·亨特,你真的很懂得如何让我变得悲惨。”   这是狄法第一次用全名称呼伊洛里,如此严冷又不留情面。   狄法的金蓝色异瞳中再没有一丝期许,只剩下冷酷的幽深,他冷漠地命令道:“离开这里,现在你该回家了。”   伊洛里不敢再看狄法,在走出帐篷时,他清晰地听见身后的狄法饮下酒杯里的酒,大力又尖锐地把酒杯砸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清脆至极的玻璃破碎声。   伊洛里不让自己回头,这样他就不会知道狄法是不是被玻璃划伤了手,他怕自己会做出让狄法感到更痛苦的行为。   已经决定好离开了,就不能再拖泥带水。   麦考利一看见伊洛里走出帐篷就迎了上去,“先生,我给你安排好了住处。”   “麦考利副官,我不留在这里,”伊洛里摇了摇头,把一些物件放进麦考利的手心,说,“我在风雪里遇到一支迷路的士兵小队,这些东西是我从他们身上取下来的,麻烦您转交给这些士兵的家人们。”   麦考利还没理解伊洛里说的话,却被手里的东西给惊到了,他注意到一些物件上独特的花纹和标识,不可置信地端详一会儿。   “先生,这些是……铁刃军士兵的身份信物?您是怎么……?”   他抬起头,却见伊洛里已经离开了。   -------------------------------------   战后重建的王城,载着建材的机械工车在轰隆隆地驶过街道,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硝烟味,大火烧出来的烟雾徘徊在每个角落,伊洛里走去处刑场的那么一段路,就已经被这股呛辣刺鼻的烟雾呛得咳嗽了好几次,眼睛刺痛不止。   伊洛里抹去生理性泪水,看向前头关着影魔俘虏的囚车,囚车一边往前走,一边不断有居民朝里面投掷臭鸡蛋和烂菜叶,大声咒骂他们“恶魔!”“该下地狱”。   而囚车里面的一些影魔仍挑衅地咧开尖牙冲他们低吼;一些则得意地笑,很以自己杀了那么多人类为豪;零星几个较瘦小的影魔则惊慌失措地瞪大了眼睛,显然知道这辆囚车将要把他们送上死路。   “你们夺去了我的小丹尼,怎么还敢笑!去死,婊子养的。我诅咒你们!”一个胳膊上系了一条黑布的汉子在大声咒骂,他眼睛留下激动的泪水,恸哭出声。   因为这场战争,这些可怜人都失去了很多,积攒多年的积蓄、房屋、亲人、朋友,越是愤怒,就越是想将影魔们都挫骨扬灰,一把把骨灰冲进下水道。   现在能够亲眼看见杀害了自己亲朋的影魔的悲惨下场,对他们来说,也算得是一个莫大的慰藉。   伊洛里没有人需要祭奠,当影魔入城时,好友加文和他的一家妻小恰好到南方城镇旅行了,除了他们租住的公寓受到了一些战火波及,朝向街道的玻璃窗全部报废之外,没有更多损失。   伊洛里由衷地庆幸这份幸运,因为在经历了那么多艰辛困苦后,他已经无比疲累,难以在短时间内负担起再一次失去。   伊洛里跟随人流的步伐接近处刑场了。   这是一个早在建国初期便已经启用的老刑场,岁月在高拱的刑台上留下斑驳的痕迹,石板地砖裂开缝隙,可见内里点点墨绿色的青苔,一切都跟三百年前没什么不同,唯一有点改变的,是架起一把大铡刀的断头台被摆上刑台中央,机械装置取代了以前的刽子手直接抡斧头砍下犯人的脑袋的“手工操作”。   在处刑台的正前方,是一个由毛石和灰土垒砌起来的看台,此时上面已经端坐着爱德华三世、莱安大皇子和他的王妃以及一众王室成员和贵族们——他们都是这场处刑秀的最高贵观众,理所当然享有最佳视角。   伊洛里的视线扫过一圈,不出所料望见坐在皇帝身边的狄法,他跟分别那时相比没有多大不同,仍旧神色阴鸷,五官如由最技艺精湛的工匠打磨出来的冰雕艺术品,俊美、冷峻、无可挑剔,冰寒慑人。   伊洛里顿了一顿,不着痕迹地略过去,认真听起刑台上的处刑官宣读的内容。   身着黑袍的处刑官正讲到:“这些可鄙的怪物丑陋、肮脏、野蛮,没有一丝值得怜悯的地方,他们犯下的罪行是如此可怕,以至于根据至高无上的帝国律法,皇帝陛下与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们一致同意,判处他们死刑。”   他高声道:“死刑将在此时此刻此地执行。”   随着判决声落,狱卒们从囚车里拖出来那些戴着镣铐铁链的影魔俘虏,恶狠狠地踹他们走上处刑台。   看台上,娜拉·克利福德一下一下地顺着怀中小狗的毛,逗弄它,“哦哟哟,妈妈的小蝴蝶很期待见到砍头了是不是啊?”   “汪!汪汪!”带着一个大蝴蝶结的卷毛狗兴奋得直摇尾巴。   “是呢,读宣判书有什么意思,妈妈也更期待能够快点看到处刑呢。”娜拉舔了舔涂得红艳的嘴唇,望向前座的狄法,注意到他低头瞟了一眼人群,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   底下有什么值得看的?   娜拉也循着方向去看,却在混乱的人群里看到了一个惊喜。哦呀?是在博览会上遇见的那个小红血人。   她红唇掬着的笑意无声地扩大了,一个人在这里,一个人在下面,而且狄法公爵的表情也似乎不太妙,是可爱的小红血人被抛弃了吗。   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爵目不转睛地盯着伊洛里,开心地想:这么一个值得关注的珍宝怎么能够错过,得要有人把他带回家珍藏起来才行啊。   伊洛里浑然不觉自己正在被娜拉注视着,还专注地看着在处刑台上的发展。   等处刑官念过那几十个影魔俘虏犯下的恶行后,另外两个狱卒不知道从哪里抬出来一个担架,掀开上面的白布,底下是早已经死去多时的辛巴,辛巴脸色青灰,乱糟的牙齿都难看地咧出嘴唇外。   “这个卑鄙的影魔早在战争开始就潜入了宰相府,不仅谋害了我们敬爱的内厄姆·马歇尔大宰相,甚至还扮作他的模样,暗中兴风作浪。”   “他无疑是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死神也无法帮助他逃避刑罚,所以,皇帝陛下特意下令,即使他死了,也依然要将他斩首,与其他影魔的头颅一起悬挂在城门外,警示那些居心叵测的怪物,不要再妄图染指人类的地盘。”   处刑官说着,他旁边浑身腱子肉的刽子手抓住辛巴的两只手臂,将这坨青灰的死肉一路拖行到断头台边上,头颅压到断头台上。   “亚瓦尔帝国的国民们,看着吧,这、便是身为邪魔的下场!”处刑官张开双臂,如指挥一场美妙的演奏,乐章则是头颅的滚地声。   咔嚓——!   锋利的铡刀猛地下坠,如砍瓜切菜般顷刻砍断辛巴的颈椎,灰白的骨头嵌在血肉中,成一幅抽象的油画。   处刑官抓起辛巴的头,把那颗狰狞的头颅鲜明又直观地展示给人群,高呼道:“人类必胜!邪魔必亡!亚瓦尔帝国永存!”   底下群情汹涌,几近狂热的欢呼声大得要捅破天空。   接着是第二个影魔、第三个影魔、第四个影魔……活着的俘虏都被压到断头台,伴随一个个令人牙酸的骨头嘎吱声,地上落满一堆狰狞的头。   每砍下一个头,处刑官都会向民众展示,民众就兴奋地呐喊,刑场的气氛一度到达顶峰。   直到囚车里再没有一个俘虏残留,浓黑的血液覆盖了处刑台的石板,爱德华三世站起身发表演讲。   好像突如其来的战火给这位已年逾百岁的老人造成了严重的打击,他甚至连站立都费劲,不得不倚着演讲台才能稳住身形,完全没有之前虽然虚弱,但仍不失皇家威严的模样。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件再显而易见不过的事,爱德华三世——这位帝国历史上迄今为止在位时间最长的君主,老了。   爱德华三世拿着皇室文书,含糊不清地念道:“敬告各位我最亲爱的臣民,战争诚然是残酷的,它残暴地夺去我们所珍视的事物,但经过半个月的重建,我在这里,可以骄傲地宣布我们克服了大部分难关,新的王城在战火后迎来新生。”   “但与此同时,我也深刻感受到自己已经落后于这个世代,无力再带领帝国走向下一个辉煌。”   “因此,我宣布……”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宣布道:“大皇子莱安将会在四月初接替王位,继承我的所有权利。”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莱安也难言惊讶地站了起来,他都不知道父亲会宣布这件事。   “我是不是听错了,国王陛下说他要退位了?”   “怎么会,竟然要让大皇子莱安来领导帝国。”   “国王之前精神头不是挺好的吗。”   在民众的纷纷议论声中,只有爱德华三世和狄法都一脸平静。   等议论声平复下来了些后,爱德华三世接着说:“在享受胜利的甘露之余,我们不应该忘记那些为此奋战,受伤甚至付出生命的将士。”   “有赖于帝国第三军团以及铁刃军的骁勇,我们才在这场战争中取得最终胜利,而其中又属狄法公爵居功至伟,他的谋略、智识、胆量,带领着他的军队为帝国驱逐了凶恶的影魔大军。”   爱德华三世停下来,看了一眼狄法,他的神情淡然,对待这一切荣耀加身毫不避讳。   “鉴于这卓越的贡献,我——亚瓦尔帝国的君主决定加封狄法·卡斯德伊为‘护国公’,特别授予桑沃平原、清水河谷等两块沃土作为卡斯德伊一族永久的封地之二,并且将允许铁刃军驻守王城,守卫城中安全。”   爱德华三世越是往下说,眼神便越是灰败,他提到战争,提到科技,唯独没提到帝国的未来,因为他心知,帝国的未来已经不可能再是他期望的样子。   “最后,因为影魔的暗中作乱,迫使我不得不重新考虑现有议会制度的安全性,内厄姆大宰相的逝去揭露了旧议会制过分集权的不足之处,故而,一个新的议会机构——议事国会将取代原有的内阁,它会有更多成员,有更公平的表决机制,承担为新王行使王权提供建议的责任。”   “……议事国会的议事长一职由狄法公爵担任。”   爱德华三世抬眸,狄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跟前,他将任命书递过去,挤出一个笑,装得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而,他在狄法耳边充满恶意地低语:“我倒要活着见证你们卡斯德伊一族何时会被黄金热亡族灭种。”   狄法对此的回应是嗤笑一声:“我等着。”   他转过身,一脸平静地回应狂热地喊着他的名字的民众们。   底下的伊洛里望着意气风发的狄法,心知狄法已经得到他要的胜利,不会再有钳制了,从这一刻起,卡斯德伊将再度延续百年辉煌。    第83章   对影魔俘虏的处刑结束后, 王城上下举行了国葬,死去的将士和平民的尸身被烧成了骨灰,分别放入一个个由陶瓷做成的骨灰瓮里, 上面覆盖一面缩小版的帝国旗帜,安葬在新修建出来的外郊墓园里。   在下葬仪式结束后第三天, 伊洛里带着一束祭奠花束去了外郊。   正是雪天, 白茫茫的雪踩上去嘎吱作响, 伫立在墓园最外边的纪念碑前俨然已成了花的海洋,碑座底下摆满了寒菊等素雅的鲜花以及冬青装饰,深浅不一的淡色如同晕染在纸面上的水粉, 看着竟萌生出热泪盈眶的错觉。   伊洛里把自己的那束花放入花堆中,脱下了帽子,手放在心口上,为逝去的死者默哀。   正保持缄默时,伊洛里听到从纪念碑后边传过来细弱的谈话声,一个穿着黑色长裙、带着蕾丝面纱的女人在问旁边的一个老妇人,“亚当的抚恤金什么时候发下来,我可不打算给他守一辈子寡。”   那个老妇人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看上去像是她的孙女。   老妇人漠然道:“哦, 别矫情了,我比你更想知道我儿子的钱什么时候能到我手里。”   “好不容易养这么大, 居然说死就死了,你倒是能改嫁, 或者去找个工作, 而我一把年纪去做保姆都没人要。”她一脸晦气的神情。   女人皱起眉:“都说了我去当售货员之后会每个月给你点钱的,你就照顾好贝拉。”   而名为“贝拉”的小女孩就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奶奶,她难过地抚摸着墓碑上刻着的字, 小声念叨“爸爸”。   老妇人哼一声,“我问过那些来登记的政府的人,但他们蠢得都跟猪一样,只说等核实好阵亡名单后会发,要不就是扯到狄法公爵准备修建一座纪念公园,说什么全帝国最好的工匠会铸造一百个烈士铜像摆在公园里,所有人都会记得亚当曾经多英勇地为这个国家战斗,他们会传颂他为英雄。”   老妇人流出一滴浑浊的眼泪,但她很快就将它拭去,执拗又顽强地昂起头,“净搞些花架子,比起英雄的名头,还不如把贝拉免费安排进好学校里。”   “得了,学费什么的我会想办法,你少操心,别着急上火到又晕倒要进医院,家里可没那么多钱再给你治。”她儿媳妇不耐地打断这话。   伊洛里只听到几句,就重新戴回帽子,离开了墓园。   接下来的日子里,伊洛里买到的报纸基本都在报道新王继位的相关新闻,随着新王与旧王的权利交接,朝堂内的官员迎来了一波大清洗,每天都有新的人事调动。   伊洛里从调动名单中看见了好几个十分眼熟的名字,都是些他给狄法担任顾问期间,从寄给城堡的来信上经常看到的名字,他敏锐地察觉到,新换上来的基本都是狄法派系里的人。   狄法联合其他贵族、将军乃至于商人们在一点点架空皇室,在这股风潮的带动下,新兴的政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蚕食掉皇室原有的权利。   伊洛里毫不怀疑最后狄法会把皇室架空成只有象征意义、没有一点实权的吉祥物。   “亨特教授,这是今天的晚餐,香肠佐土豆泥,配上夹了黄油片的吐司,哦,还有一杯热红茶。”房东太太凯尔蒂·布朗照常端上来餐食。   凯尔蒂是一个可爱的小妇人,拥有四分之一的红血人血统,今年已经六十岁,总很花心思地用蕾丝网兜盘起满头银发。   死去的丈夫给她在王城留下了这幢三层小公寓,她就通过出租公寓的空房间,收取租金作为生计,日常会负责租客的早晚餐食。   “谢谢你,布朗太太,餐盘放在桌子这个空位上就好。”伊洛里边说,边收拾起桌上堆着的报纸。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凯尔蒂笑,“我知道这看起来有点乱,但在离开这个屋子之前我肯定会把东西都收拾整齐。”   “拜托,别说胡话了,有你这么一个按时交房租又安静内敛的房客,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哪里会生气。”   凯尔蒂瞟过伊洛里已经收好了、摆在窗台边的行李箱,好奇地问:“教授,您这次又打算离开多久?还是跟上次一样要一年?”   “这个不好说,可能会短些。”伊洛里笑了声,含糊带过了这个问题,他不想告诉凯尔蒂自己准备回家。之前他不确定自己去灰铸铁城堡究竟要花上多少时间才能够找到线索,所以还保留着租约,每个月按时给凯尔蒂寄去租金。   伊洛里猜自己在凯尔蒂心中已经成了“既慷慨又古怪”的代名词。   “说实在的,我也见过不少知识分子,但只有您一个人这么神秘。”   凯尔蒂撑着下颚,有几分担忧地说:“不过我也有在考虑要不要把这幢公寓卖了,离开王城,带着钱回乡下去养老。”   伊洛里收拾报纸的动作停下来,疑惑地看向她。   凯尔蒂:“您天天关注外边的新闻,肯定也知道最近针对红血人的袭击案件多了很多吧。”   伊洛里点点头,他是知道这回事:因为残酷的战争,蓝血人减员得严重,这导致原本处于社会边缘、行为一向低调的红血人不得不逐渐进入大众视野。很多蓝血人都抗议红血人在这场战争中毫无作为,是一群胆小鬼和懦夫,他们将自己对于战争的愤怒和悲伤全发泄到无力反抗的红血人身上,试图推动新法案没收富有的红血人的财产,甚至结成好几个暴力团伙,趁夜色打砸红血人经营的餐馆、糖果店等产业。   凯尔蒂不无忧心地取下头发网兜,展示给伊洛里看,道:“您瞧,虽然我只有四分之一的红血血统,但我保留了大部分红血的特征,譬如这头卷发、矮小的身形还有圆鼻子,其他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的血统。”   “而我都这么老了,如果他们想夺走我的钱、我的银餐具、甚至夺走我的房子,到时候我可没办法跟他们理论,更别提争抢回来。”   伊洛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番话,红血和蓝血的种族对立问题一直都存在,但直到现在谁也没提出一个良好的解决方案。   “布朗太太,别太担心,或许情况不至于这么坏,你看这里。”伊洛里展开最新一版的报纸,指给她看。   “什么?”   凯尔蒂凑过去,老花眼只能大致看清楚里面的刊登的一张照片,照片拍的是游行,有很多人在身前举着长长的横幅走向市政厅,同时气昂昂地喊着什么话。   她一字一句地念出来横幅上边的字,“促进、红血人平权,反对血液歧视?”   伊洛里的眉眼柔和下来,“在偏激的种族主义者之外,还有很多人在为了红血人的权益发声,其中也有一些蓝血人,我们并不是孤立无援的。”   不过他也提醒,“当然,如果您仍旧觉得需要远离这种戾气,那么回乡下也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按你这么说,那我再观察一段时间,之后再做决定好了。”凯尔蒂若有所思地离开了伊洛里的房间,关门之前还不忘提醒伊洛里吃过晚餐就把餐盘放在门外就好,她迟点会上来收。   伊洛里并没有立刻吃饭,而是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下来一个小盒子——这是他前几天特地回了一趟纽波加城的家,从那里带回来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条美轮美奂的宝石项链,在柔和的烛光下,碧蓝宝石里面流动的烟紫色块仿若笼罩上一层雾气,朦胧了他的目光。   伊洛里低低地叹息一声,把盒子重新盖上,放到旁边。   他拿起笔在信纸上写道:   【尊敬的公爵阁下,   我从报纸上读到了您的消息,特此恭贺您所取得的所有成就,我认为您值得这一切荣耀——如果我的祝贺令你反感,我很抱歉。   同时我也很抱歉自己不得不冒昧来信,原因是由于我的疏忽,我未能及时将您赠予我的项链归还。   谨随信附上项链。】   到要落款的姓名位置,伊洛里迟迟无法落笔,他没办法跟其他人的客套一样写上“您忠实的伊洛里·亨特”之类的落款。   踌躇良久,伊洛里最后把落款空着了,在信件的最后一行补了一句“对不起”。   他把信件折好放到信封里,接着放入项链,加印火漆,打算明天外出时顺便把它投递到邮箱里。    第84章   海伍德以一种严厉又谨慎的眼光打量着眼前的巨幅画像, 皱起眉头道:“詹姆士,再把画像往左边偏3度。”   詹姆士粗声地应道:“好的,阿尔管家。”他一边说着, 一边努力地伸手扶正画像,画里的吉莉安的表情始终平静柔美。   面对这幅吉莉安的画像, 海伍德的眉头紧得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 说:“好了一些, 但是我感觉还是没有摆正,右边的角度还是有问题。”   正说着,一个仆人拿着一大堆信过来, “阿尔管家,今天的信件来了。”   灰铸铁城堡本就天天都会收到不少的信件,最近因为狄法的忙碌,每天被寄来城堡的信件数量更是翻了两三倍。   海伍德扫了一眼,今天也是不出意料的有一大堆信件,“给我吧。”   他的工作还包括负责在这堆信里,把寄给狄法的信件拣选出来交给狄法。   “詹姆士,你现在可以从梯子上下来了,吉莉安小姐的画像就先这样放着, ”海伍德对站在梯子上的男仆下达指示,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 说,“我等会儿喊人拿量尺过来测量着摆正。”   然后, 一丝不苟的海伍德管家缓步穿过长长的走廊, 他一只手夹着信,一边翻看着信上的落款,“矿场的经理伯特、皇家荣誉银行的穆尔查德、塞巴斯蒂安伯爵……”   蓦地, 海伍德因为映入眼帘的一封信而手上动作一滞,素白的、有点鼓胀的信封写着一个熟悉的人名,伊洛里·亨特。   他手指微动,刚想拿起来,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海伍德,仆人告诉我来信了!”   “都有谁的,让我们看看有没有伊洛里的信?”   安东尼和安德烈出现在走廊的尽头,就像两个小炸弹一样,嘴里一边嚷着伊洛里的名字,一边跑向海伍德。   海伍德在两个小孩跑到跟前之前,有条不紊地把那封素白的信塞进了外套的内袋里,然后转过身,严肃地说:“两位小少爷,我已经告诉过你们十次了,不可以在走廊内奔跑,仆人要是刚扫洒过走廊,地面湿漉漉的会很容易导致你们摔跤。”   短短的几个月内,安东尼和安德烈长高了很多,皮肤也晒黑了很多,眼神里多了一丝果决的锐芒,虽然还非常稚嫩,但已经展露出一点属于战士的气质。他们在新学校里几乎每天都要进行严格的训练,不过这对于精力充沛过头的他们来说反而是梦寐以求的生活。   尽管如此,对他们来说,这个冬天却比以往的任何一个冬天都要更加难熬。   先是舅舅突然要上战场,跟可怕的吃人怪物作战,他们不得不到鸟都不多生一个蛋的穷乡僻壤躲起来;再然后就是兵荒马乱,每天都焦心得不行地等待战报。   直到听到舅舅得胜归来,甚至加封为护国公的那一刻,这两个小孩都如在云端,觉得一切尤为不真实。   而回到城堡后,一切恢复平常的现在,安东尼和安德烈最在意的就是他们喜爱的家庭教师的去向,狄法只告诉他们伊洛里辞去了职务,不会再回城堡。   他们就只能期待起伊洛里给他们寄来信件。   两个小孩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像眼巴巴等待肉骨头的小狗。   海伍德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说:“不,没有亨特教授的信件,我告诉过你们不止一次,他已经回家了,而且也不可能再回来灰铸铁城堡。”   安东尼的脸一下子耷拉了下去,很难过的样子,“为什么啊,伊洛里说过等我们从学校回来就会给我们做奶油栗子挞的,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会离开。”   安德烈也补充道:“就是说啊,他还说要教我们做千层酥。”   “是亨特教授自己选择了离开,至于原因,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重要。”海伍德稍稍俯下身,带着点威严,说,“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两位少爷是否完成了假期功课,请允许我提醒一句,你们还有三天就要回学校了。”   “如果让老爷知道你们现在还没有把心思放在功课上,你们可以想象得到老爷会有多么的生气……”   安东尼尖叫一声,“海伍德,不许告诉舅舅我们没完成功课!我们正准备去做呢!”   “如果你们能在两个小时内完成所有功课的话,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老爷什么也不会知道。”海伍德虽然对安东尼和安德烈很是宠溺,但是并不排斥用狄法的名头来镇住他们,只要一提到狄法,两个小孩就会立马老实。   “什么、两个小时?我们压根不可能——唔唔!”   安德烈的反应更加迅速,一把捂住弟弟的嘴,没让安东尼一下子把他们的底子都给抖擞个精光,“笨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搡着安东尼向后走,同时不忘回头说一句,“海伍德,收到了伊洛里的信要记得告诉我们。”   直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海伍德才把信拿出来,盯着信看了一会儿,然后面无表情地拆开火漆——   一页写着短短字句的信纸,以及一条精美绝伦的宝石项链落到了他的手心。   海伍德也看见了伊洛里所写的简短又内敛的语句,语气寡淡地评价道:“这真是一封不合时宜的信件。”   他其实已经对伊洛里的印象有所改变,不管如何,伊洛里敢于冒着生命危险去找主人的这一行为,已经足够让他刮目相看。而且就从结果上来看,伊洛里的付出也确实为狄法摆脱险境的成功提供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是海伍德还是希望这个总是在惹事的红血人能够安静又不起眼地从卡斯德伊一族的身边消失,对此,他愿意做很多事情。   ——包括把伊洛里寄来的信给藏起来。   海伍德毫无愧色地把信折起来塞进外套内袋,他不认为这么一封信能改变些什么,但也不愿意冒任何风险,好不容易,伊洛里才彻底离开狄法,没有任何理由给他们再续前缘提供机会。   他肯定会向狄法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但那是在狄法娶妻生子,终于摆脱伊洛里的影响之后。   海伍德敲开了书房的门,恭敬道:“老爷,邮差把今天的信件送来了。”   但他并没有在书桌那里看到狄法的身影,往书房四下看了一眼,就看到在宽大的椅子左扶手侧伸出的烟斗,他才注意到书房里的烟味重得厉害。   狄法靠着椅子,缓声地说:“信按姓名顺序在桌子上放好,就离开。”   海伍德把信放好,书桌上都是已经处理好的文书,短时间内要把这所有工作都处理完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毫无疑问的是,狄法一定睡得极少才能做到这样。   海伍德推开门,停顿了一下,说:“老爷,我无意打扰您,但伊洛里·亨特寄了一条项链过来,是很贵重的魔石项链,我不能擅自处分它。”   “项链?”狄法的声音慢了半拍,似乎一时间并不确定海伍德说的是什么。   “拿过来给我看看。”   项链入手的那一刻,狄法觉得它出奇的沉重。   居然连项链都送回来了。   狄法有点恍惚地望着那块澄碧的长圆叶形宝石,精细的链子缠绕着他的指尖。之前给伊洛里戴上的时候,它有这么重过吗?   狄法:“他就只寄了项链?”   海伍德面色平静道:“是的老爷,邮差只送了一条项链,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狄法极轻地呵笑了一声,白色的冰霜出现在宝石的表面,狂乱的极寒一点点地撕裂了原本无暇的钻质。   海伍德哑然了,眼睁睁地看着狄法用戒指的力量将那枚魔石项链碾成齑粉。   狄法的声音冷得像刺,“出去。”   “遵命。”   “还有,把约好的会谈全部取消掉,我今天不再见客。”   海伍德脚步无声地顿了顿,下一秒又恢复如常,他掩上门,离开了。   书房里,狄法又点燃了烟斗,烟丝在高温中蜷缩起来,他吞吐这苦涩的烟雾,一直到整个房间都充斥着浓烈到散不开的蓝烟,苦涩似乎从舌尖一直蔓延入心脏。   -------------------------------------   伊洛里寄给狄法的信毫无悬念地石沉大海了。   对待这意料之中的结果,伊洛里不能说自己毫无失望和惆怅。   狄法终究还是不愿意原谅他。   但即使不原谅也是应该的,狄法已经放过了他,他不能在这之上要求更多了。   想到这点,伊洛里也就不再等回信了,他把索菲娅仅剩的遗物——一个蝴蝶型发夹以及在河里找到的裙角碎片都装进行李箱的夹层里,然后去了车站。   这个时间段没多少需要南下的旅客,所以伊洛里很轻松就坐上了去往橡果城的那班列车。   出城的蒸汽机车轰隆轰隆地行驶在铁轨上,伊洛里从车窗里探出头往后看,宏伟的城门高耸,在漫天飞舞的雪絮中,钉在城墙上的影魔头颅也仿佛结成了冰块,保持死前狰狞的表情。   伊洛里缩回车厢里,搓了搓冻僵的手指,他朝周边看,车厢里都是一些面无表情的蓝血绅士,他们要不就专注地看报纸,要不就是闭目假寐,只差没用笔在脸上写明“别来烦我”。   在蓝血人社区生活多年的伊洛里已经习惯了这种冷漠,他没多在意,问往来的乘务要了一杯温水后就裹紧了身上的毛毯,既期待又害怕地等待这辆列车驶往温暖的南方。   期待是希望见到父母,害怕是他终于下定决心要说出那个可怕的真相。   ……   “呜——呜呜——”蒸汽机车鸣笛发出警告声,驱散了站台上站着的人。   伊洛里捏了捏眉心,等机车停稳后提着行李箱下了车。   橡果城的车站比较小,平时没多少人流,今天却有点特别,在车站出入口处有人在向来往的路人分发着传单。   就连伊洛里也被塞了一张传单,上面印着一张大大的照片,一个缺了一颗门牙、穿着小马甲的小男孩在直勾勾地看着镜头,时不时抿一下嘴巴。   发传单的女人对任何一个接过传单的人都重复同一套说辞:“拜托留意一下这个男孩,他叫比利,今年只有7岁,在上个月去江心公园散步的时候走丢了,如果看见他,请把他送到传单上写的地址,他的父母会有重赏。”   伊洛里看着标题的“寻人启事”像是被火焰烫到一样,立刻转移了视线,但是他依旧将传单折了四折,放进口袋里。他没能找回索菲娅,但如果能幸运地帮助其他人找回自己丢失的孩子,那也很好。   伊洛里转车赶回赛里村时已经到了下午。   乡村安静得怕人,伊洛里推开篱笆门时,只见身形瘦弱的艾莎在小院子的花圃前蹲着,手中的铲子不知道在挖些什么。   他故意又推了推篱笆门,弄出些声响,“妈妈,我回来了。”   “伊洛里?”艾莎转身看清楚他脸的一瞬间,喜悦顿时爬上眉梢。   “太好了,我就说你肯定不会有事,你这么聪明又机敏,只不过写一篇文章,又能够出什么大事。”   她说着,热切的视线往伊洛里身后探,试图瞧见某个本应该跟伊洛里一起回来的女孩。   “索菲呢?她落在后边了吗?”   伊洛里握住艾莎的双手,竭力使声音板成一条直线,“妈妈,我们先进去再说。爸爸现在也在家里吗?”   艾莎愣了愣,“他在。”   看着伊洛里忧郁的眼神,她心头咯噔一声,像在结冰的湖面踩空的人,钻心的冰寒和无比的惶恐霎时间袭上心脏。   斯诺从写了一半的稿件中抬头,他停下笔,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思索着接下来该如何结尾。   斯诺喃喃有词:“……他走进黑暗,从此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他的身影,有人传言他曾经在西部的矿场当劳工,每天都省下一个黑面包喂给矿场里的猫,脸上还是有着显眼的疤痕,凶狠地瞪着任何想要打听他的过去事迹的人——不,要改得更加温和些,冷冷地瞪着?”   斯诺卡住了,正冥思苦想之时,突然一个充满痛苦的女声从底下传上来。   “不,不!这不会是真的,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不可能!”艾莎在凌乱又无法置信地大喊。   斯诺吓了一跳,忙开门出去,“艾莎,发生了什么事?你在跟谁说话?”   他刚跳下楼梯,就在楼梯口跟一脸苍白的伊洛里对上视线。   伊洛里喝声:“爸爸,快去厨房拿一个纸袋过来,快,妈妈她呼吸过度要晕厥过去了。”   斯诺看见自己的妻子躺倒在儿子怀里,嘴唇发绀,鼻翼一刻不停地翕张,胸膛起伏得过分,明明很努力地试图汲取氧气,但却表现得像在水中窒息。   他一刻都不敢停留,冲进厨房里,把锅碗瓢盆都掀了个底儿,最终才在蔬菜的放置架上找到了一个还没来得及扔掉的牛皮纸袋。   “给你,一个够不够?”   “可以了。”伊洛里把纸袋口套到艾莎的嘴巴上,将她放平了些,不停拍打着她的背。   “妈妈,你要深呼吸,跟着我数的节拍来,一——吸气,二——呼气,一——吸气,二——呼气,很好,你得慢慢调整过来。”   艾莎的瞳孔失神地望着顶上的天花板,即使呼吸通畅了,唇色也逐渐恢复正常,她也依旧呆愣愣地,不管说什么都没有反应。   斯诺慌得不停揉搓艾莎的手,试图让她清醒过来。   “你妈怎么突然变成这样,我很担心,她是不是摔到后脑勺了?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我们必须现在就把她送到医院。”   话音未落,艾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掐成一条细线,她紧紧地抓住斯诺的手,“不用、咳,我没事。”   斯诺满眼心疼,把她扶到沙发上坐好。   他用手帕擦过她鬓边汗湿了的银白发丝,以尽量轻松的语气道:“亲爱的,你究竟是怎么了,告诉我哪里疼,我们就去快快地看好它。现在医学可发达,我们家可不学原始人自己医自己那套土方法。”   艾莎回答不出来,一向温柔的褐色眼瞳此时流露出强烈的痛楚,喉咙仿佛长出一个小肿块,她开口便是哽噎,眼泪簌簌地流下来,“伊洛里他、他刚才说索菲已经不在了。”   她扯下自己头上的蕾丝发带,看上去更像是心在被某个不知名的大手撕碎,“天,为什么命运要这么惩罚我,这比要我的命还让我痛苦。”   斯诺脸上呈现出一种受冲击后的空白。艾莎在说什么?   他用征询的眼神渴求地望向旁边的伊洛里,期待从他口中得到另一个答案,但伊洛里接下来说的话就像是一枚高速旋转的铅弹,轻易粉碎了他所有的期待。   “妈妈说的话是真的。”伊洛里低声说。   他从行李箱的夹层里拿出来索菲娅的发夹,放到斯诺掌中。小小一枚发夹,无比薄的白银蝶翼仿若真的蝴蝶一般轻颤,充作蝴蝶本体的蔷薇石英则透出很温柔的浅粉色,索菲娅当初是如此喜欢它,曾一连两个月都只戴着它作为装饰。   斯诺眨了眨眼睛,他怎么会不认得这个发夹,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全身都僵直了起来,寒毛倒竖。   他听见伊洛里平静地叙说:“索菲娅在去灰铸铁城堡写生时遇到了影魔,那些影魔袭击了她,所以我们才一直都找不到她。”   当跪倒在水沟里恸哭时,伊洛里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可能对父母说出索菲娅失踪的真相,但在经历了战争,直面过影魔逼近的恐惧,体会过被雪崩掩埋的极寒,甚至在漫天火光中跨过地上的尸体后,伊洛里在不知不觉中也变得更勇敢。   他需要成为父母的支柱。   斯诺:“……这些都是你从大宰相那里知道的吗?”   伊洛里点点头。   “什么时候知道的?”   伊洛里卡住了,他的记忆不允许他将那一天记得很清楚,无论是冷得刺骨的流水,簌簌而下的冰晶坠落声,还是那时候载他到森林的车夫说的话都模糊成一团,成为柔软无害的模样。   伊洛里说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大概是一个月前。”   艾莎听了,登时哀叹得直吸气,更加虚弱。   伊洛里低眉扫眼,已经做好接受爸妈的恼怒的准备。将这件事隐瞒了这么久,胆小至此,他当然应该受到责备。   “一个月……一个月这么久却只有自己承受,你得有多难过啊,我简直不敢想象。”斯诺抱住伊洛里,只有文人的力气,这个拥抱却用力到伊洛里都觉得两肋生疼。   他说起话来如同再轻不过的叹息,却撼动了伊洛里的心,然后一道裂痕从结了坚冰的心脏外膜穿过,破碎的冰碴就此扎入厚实的血管壁,纯红的血液喷溅出来。   伊洛里猛然感到痛,痛彻心扉,却也终于从进入灰铸铁城堡之初就自我封闭的麻木中抽离出来。   如同到了使用年限再撑不下去的大坝,情绪的洪水一下子冲垮堤坝,一时间泥沙俱下。   那么一瞬间,伊洛里想说真的好难,想说好多次自己真的要坚持不下去。   但到最后,他还是笑起来,微笑唇微弯,令人想到和煦的春风,是历尽千帆的平静,“没事,爸爸,我挺过来了。”   他抱住爸妈,说:“我回家了。”   -------------------------------------   在知道索菲娅再也不可能回来的事实的第二天,艾莎一病不起,她如同一个蓄了太多悲伤的蓄水池,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是打开了悲伤的开关,泪水一刻不停地从她的眼睛流出来。   她不愿意出门,也没办法振作起来,每天都对着索菲娅的照片哭,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   伊洛里有预料过这种情况会发生,可是他也没有更多办法来解决,只能尽可能地陪伴母亲,承担起家里的家务,每天变着花样地做母亲爱吃的菜,端到她面前,哄着她尽可能多吃些,跟她聊天。   斯诺也悲恸不已,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量多的工作来分散注意力,但他也表现得不在状态,时常写着写着稿就不得不删掉重写,他真的不想在一本本应该歌颂少年纯真与稚子赤忱的小说里写上一大段失去亲人有多难过的描写,可是他也难以控制。   整个二月,亨特一家都沉溺于悲伤中,这个状况直到伊洛里的堂弟——林奇上门拜访才被打破。    第85章   这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 伊洛里站在家门等待着,身上还围着围裙,就看见林奇的身影出现在弥漫着薄雾的小路尽头。   林奇摘下帽子, 向伊洛里问好道:“伊洛里堂哥,早上好, 希望我没有让你久等。”   他认真看着伊洛里, 还是很俊秀, 眼神温良,书卷气浓厚,但只是眉宇间多了些悲伤的忧郁。   伊洛里昨天已经把消息告诉了需要知道索菲娅消息的人。   伊洛里语气珍重道:“我没有久等, 谢谢你能来,因为索菲的事情,妈妈的情况不是很好,所以我暂时只把索菲的消息告诉了你们,我担心如果一下子有太多人来,会刺激到妈妈。”   少了海上毒辣的日光,林奇留在村里干农活的这段时间皮肤反倒白了,虽然眉毛仍旧粗黑得像两条毛毛虫,但好歹五官变得清晰了些, 显出几分硬朗的气概。   只是此时,他的眉毛纠结成一团, 在斟酌着该说什么,“我们能理解, 很遗憾听到索菲娅堂妹遭遇不幸的消息, 关于索菲娅堂妹的葬礼,无论是什么忙也好,只要我们能帮得上, 我们都会尽力的。”   “还有这个,这是给你们的鸡蛋,早上我刚从鸡舍里摸的,今天温莎夫人可努力了,一早上居然下了八个热气腾腾的鲜鸡蛋,多得我们都吃不完。妈妈让我一定要带给你们。”   林奇紧张地递出一个篮子,这是他们家昨天晚上讨论了半个小时后决定送出的慰问品,他有些担心他们的悲悯表现得太过明显,会牵动伊洛里一家的难过情绪。   伊洛里笑了一下,说:“刚好我正准备下午去买点鸡蛋,现在有你给的,家里就不缺鸡蛋了。”他接过篮子一看,里面枚枚鸡蛋皮壳亮红,圆润小巧,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   伊洛里拍开自己围裙上的水露,走向门廊,“你吃早餐了吗,我正准备煎松饼和熬苹果酱,如果还没吃的话,就跟我们一起吃怎么样。”   林奇:“当然好。我虽然早上吃了点面包,但是什么也没法跟一份浇满苹果酱的松饼相比较。”   林奇进门时,斯诺恰好从楼上下来,他眼睛还肿肿的,眯成一条线,一时间没瞧见林奇,径直跟伊洛里说:“早啊,今天早餐能额外给我煮个鸡蛋吗,我正想起这口,馋起来了。”   伊洛里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一步,露出后面的表弟,“爸爸,林奇来了,还给我们送来了鸡蛋。”   林奇露出小心翼翼的笑容:“斯诺叔父。”   “林奇,很高兴你来了,昨夜有下雨,你来的路上没有踩到泥水坑吧。”斯诺和善地搂过这小伙子的肩膀。   “没有,谢谢您的关心,路上一切都好。”   趁着两叔侄说话的时候,伊洛里进厨房去准备早餐了。   他先装了一锅水,放在灶台上,开火,等水烧开期间,拿出平底锅,往里面倒了薄薄一层油,再把已经调制好的面糊倒进去,用小火慢煎,准备等内里煎透了再转大火烤出焦糖色和焦香。   随着油花滋啦作响,甜蜜的香味逐渐在这个厨房中弥漫。   伊洛里切着苹果块,他很享受这一刻的平静,可以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动起来就好。   他给每个人都煎了四块松饼,叠在一起,浇上酸甜可口的苹果酱,最后再在顶部放上一小块黄油配罗勒叶,黄油块受热,稍微融化,光看起来便令人食指大动。   伊洛里端出其中三份到餐厅,剩下一份则用托盘呈到了二楼给艾莎。   他敲了敲门,房间里面隐约传来泣啼声。   伊洛里贴着门,轻声道:“妈妈,我把早餐放到了门外的小椅子上,你好点了就吃一些好吗?”   没有回应,只是哭泣声稍微变弱了点。   伊洛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准备等林奇离开后,他再进房间劝解艾莎。   餐桌上的气氛还好,林奇对伊洛里做的煎松饼评价很高。   伊洛里拿起装了苹果酱的敞口瓶,问道:“林奇,你想要多加一点果酱吗?”   “喔,那当然好。”林奇把剩下一半的松饼连碟子一起递过去,让伊洛里倒果酱。   斯诺吃了一些,就放下叉子,他见林奇和伊洛里都吃得差不多,开始说起正事,“林奇,我们打算在村里为索菲娅举行一场葬礼。”   “因为我们没有找到索菲娅的遗体,所以并不需要特别定制棺材,但是我们需要一块好的墓碑。”   林奇迟疑道:“墓碑是吗?”   斯诺缓缓地点了点头,缓声道:“你知道的,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回来村子,所以对这里的人不如你们熟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帮我联系一名技艺出色的石匠。”   听到这个,林奇的粗眉毛一下子皱成一团,念念叨叨地一个个数着自己知道的石匠,说:“这当然不是问题,让我想想,隔壁村的道奇、就很擅长做一些石头摆件,村子东边的巴顿、我记得平日里他会接一些雕刻墓碑的活计。”   伊洛里看见斯诺眼里的悲伤,但他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这很不容易,要如此惨淡地直面索菲娅的死亡,对于他们所有人来说都不亚于一场试炼。   但同时他也明白,亨特家不能一直都困在悲伤中,他们是时候要走出来了。   伊洛里:“爸爸你不用操心,一切都交给我吧,我会安排好。”   “隆重些,好吗?”   “当然,”伊洛里捏了捏斯诺的手,认真地许下承诺,“亲朋好友到时候都会到场,也会有索菲喜欢的一切。”   时髦的花裙子、漂亮的头饰、画具、颜料以及索菲娅所宝贝的画册,他都会一一准备好。   他们的讨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直到把大部分的事项都商量好了,林奇便向两人告别,用一个拥抱回应斯诺的拥抱,低声哑气地说:“斯诺叔父,请保重身体,爸爸说他等艾莎婶婶的情况好转一些了,就会跟妈妈一起来拜访。”   父子两人目送林奇的背影消失在小路尽头。   =====   为了能将索菲娅的葬礼办得尽善尽美,接下来的时间里,伊洛里很少闲下来,他全身心投入到联系殡葬人员,购买丧葬用品如花圈、黑纱,给亲戚朋友们发邀请函,预订举行葬礼的教堂,跟牧师沟通要什么样的悼词等具体事宜。   即使没有找到索菲娅的遗体,他们也要在村子里给索菲娅立一个墓碑,作为一个难以磨灭的痕迹,用以纪念她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伊洛里曾经就“葬礼上用什么鲜花作为主花”这个问题去问艾莎的意见,艾莎低着头沉默良久,最后从相册里抽出一张照片,指着上面抱着一大丛花的小索菲娅,道:“选瓜叶菊吧,那是她的最爱。”   她也在试着走出来,虽然很慢、很艰难,需要花上很多很多时间,但伊洛里相信母亲可以办到。   至于斯诺,他不勉强自己写作了,而是帮伊洛里的忙,亲自去拜访村里的人家,一户户发出葬礼的邀请函。这当然很艰难,每把女儿的逝去说一遍,都无异于再将心里的伤口撕开一次,但这也促进了伤口不停结痂,越结越厚。斯诺等待着这层痂痕厚到能抵御一切痛楚的那天到来。   ……   到了月底,在赛里村的小教堂中,一场安静内敛的葬礼庄重地拉开了序幕。   一向粗犷的农场主威廉·亨特穿了一身黑色正装,胡子也剃得干干净净,无比感伤地走向自己的弟弟。   “老弟,你、你的失去——哦,见鬼,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更有意义的话。”威廉的手像铁钳一样抓得斯诺都疼了,他很努力地尝试了,但吞吞吐吐就是说不出什么像样的安慰。   身为一个大咧咧的糙汉,威廉竟在这时候红了眼圈,他自己都骂自己是个榆木脑袋。   “没关系,不用勉强说什么,我和我的家人能得到你们的关心已经比一千句话都要令我们温暖。”斯诺用空着的那只手拍拍他。   威廉旁边的妻子苏珊娜也难过地苦着脸,“有什么我们能够帮忙的,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也很想帮索菲娅做点什么。”   林奇也应和道:“不管什么都可以。”   他们见后面还陆续有人来吊唁,也不好多耽误时间,在教堂排椅的最前排落座了。   阴沉的天光透过彩窗,成为稍黯淡的斑斓色块落到地上,教堂里的絮絮说话声也逐渐沉寂下来,连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伊洛里低下头整理了一下别在领口的奠花,等抬起头时,牧师已经走上讲台。   他翻开厚重的经书,以一种沉重的语气念诵悼词,“今日,我们齐聚一堂,是为了共同怀缅一位名为“索菲娅·亨特”的十九岁少女,她时值青春,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画家,乖巧懂事的女儿,受哥哥宠爱的妹妹,更是一个开心果,为身边的人带来欢乐与幸福。”   “可惜不幸的噩运过早地夺走了她,唯愿天怜悯,能指引她纯真鲜活的灵魂走出迷途,跟随坠落的流星回到人间……”   伊洛里看向身旁的母亲,她戴了一顶帽檐宽大的黑色礼帽,从帽檐垂下来的深色面纱隐隐约约挡住了憔悴的眼神。   艾莎听着祷告,发出极轻微的低泣声,胸口一起一落地大幅度起伏。   伊洛里把手伸过去,紧紧握住艾莎的手,试图给她一点暖意和安慰。   艾莎先是一愣,旋即很用力地回握住自己的儿子。   牧师的祷告持续了十分钟,在墙壁的反射下形成奇异的回音,荡入所有来客的耳朵中。   接下来是献花环节,惯例是要至亲先上前为逝者献出第一捧花。   “来吧艾莎,我们去给索菲献花。”斯诺搀扶着艾莎走到空无一物的棺椁前,木棺里没有一位闭目憩息的女孩,取而代之的是染血的裙角布碎、明显用旧了的几枝画笔、颜料棒以及一些索菲娅的零碎物件。   艾莎把瓜叶菊束成的花圈放到这些物件之上,粉色和紫色的瓜叶菊交杂,黯淡的天光恰好照射在上边,照得它们如闪着微光。   然后是伊洛里献花。   等所有亲属都献过花后,唱诗班的乐手弹奏起风琴,在肃穆的乐章中,掘墓人将棺材盖子钉好,把它扛到了教堂后边的墓园里,那里有一个早已经挖好的墓坑。   等棺木下葬,来宾挨个从旁边已经摆满了奠花的小推车上抽出一支花,扔到了墓穴中。   花和浮土混在一起,深深浅浅地没过了棺材。   接着是填土,在众人的注目下,黑褐色的泥土一点点彻底填平墓坑,最后只留下一块犹然湿润的平地。   斯诺转过身,向所有来宾鞠躬道谢,脸上是难言悲恸的哀伤,“十分感谢各位特意抽时间来送索菲娅一程,她是个喜欢热闹的姑娘,如果她的灵魂知道这件事,肯定也会由衷地感到高兴。”   “我和伊洛里在礼堂里准备了一些饼干、蛋糕和茶水等,如果不赶时间的话,烦请用过后再离开吧。”   此时正是下午茶的时间,再加上刚参加了一场令人心情沉重的追悼会,众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跟着斯诺和艾莎去礼堂,希望能够彼此交流一下内心的感受,从交谈中汲取力量。   伊洛里没有跟着大部分人一起离开,而是留了下来。   他注视着深黑的墓碑,看见自己模糊的身影倒映在光洁的碑面上,也看见深深刻入碑体的字句——   【埋葬在这里的是我们的挚爱,她走向了世界。   索菲娅·亨特(1881.2~1900.4)】   这是伊洛里拟下的墓志铭,也是他对索菲娅最美好的祝愿。   少女不是离开了世界,而是融进了世界之中,成为风,成为雨,时刻被爱环绕。   伊洛里摸上文字,冰凉的纹路硌着指腹,有种在触摸坎坷的错觉。   他柔声道:“别担心,哥哥会连带你的份一起照顾好爸爸妈妈的。”   啪嗒——   兀然一滴水落到了伊洛里的指尖上,流过墓碑。   下雨了?   伊洛里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乌云,酝酿了一整个早上的雨丝终于在此刻落下来。    第86章   随着葬礼结束, 亨特家在逐渐回归日常,时常有熟人找过来跟斯诺和艾莎聊天,聊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日常, 他们将安慰做得很隐秘。   伊洛里感谢这些善意,但是事与愿违的是, 艾莎并没有如伊洛里期待的那样好转, 反而依然是每况愈下, 她哭泣的时候少了,泪水仿佛已经逐渐流干,而她虚弱得只能躺在床上的时间却增加了, 在白天,她会发呆地透过窗子望向索菲娅的墓地所在的方向。   对于艾莎的身心情况,伊洛里看在眼里,心中虽然无比忧虑,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艾莎好转起来。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威廉家向斯诺一家发出了盛情邀请,不论怎么说都要他们来自己家一起吃个晚餐。   “妈妈已经准备好了一大桌子好菜,有咸香风味十足的火腿片、孜然小羊排还有肥美的牡蛎,你们要是不来, 我们吃不完就只好将它们都扔掉了。”林奇这么对斯诺说,他眨了眨眼睛, 很热诚地望着他。   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这没什么可以拒绝的余地。   斯诺也不好意思再推脱, 于是在询问了艾莎和伊洛里的意见后, 应下了这个邀约。   威廉家还是老样子,暖和又舒适,堪比冬夕节大餐的丰盛菜肴摆了一桌子。   斯诺家到场时, 坎普尔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女儿早已经在餐桌旁落座。   他们看起来跟之前没什么不同,坎普尔依旧摆弄着他用来彰显品位的拐杖,妻子芭芭拉昂着下巴,似乎对这么丰盛的菜肴都不屑一顾,大女儿碧翠丝和三女儿玛姬则百无聊赖地听威廉说今年的小麦行情,无人会怀疑她们对化妆和华服更感兴趣,至于二女儿雪丽,她捧了本小书在读。   “今晚还挺冷的,很高兴见到你们穿得很暖和地过来,我把炉火烧热一些,大家坐在一起舒舒服服地吃顿晚饭。”威廉热情又亲切地说招呼道,之前参加葬礼时剃净的胡子又长出了短短的两英寸。   斯诺笑着说:“哥哥,谢谢你的邀请,看到这么多的美味佳肴,我现在就跟饿了一个冬天的熊差不多,肚子可饿扁啦。”   “苏珊就喜欢听见这句话,来坐下吧。”   这时坎普尔也起身跟斯诺他们打招呼,淡淡道:“好久不见了,二表哥,还有二表嫂和伊洛里。”   伊洛里感觉到坎普尔一家的态度比之前冷淡不少,尤其令他摸不着头脑的是,在他跟碧翠丝问好时,碧翠丝不忿地瞪了他一眼,像是耍性子一样说“真令人惊讶,表哥居然还记得我。”   伊洛里不知道这是因为他离开村子时的不辞而别,激怒了自视甚高的坎普尔表叔一家——这是一件太过琐碎的小事,他甚至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碧翠丝见伊洛里完全没有要为之前不辞而别的行为道歉的意思,也没有迁就她,更生气了。   她气冲冲地想,难道因为她是一个乡村女孩,就能省去道歉吗,她可不记得自己有这样恶劣地对待过伊洛里,这样的人想要得到她的青睐是决计不可能的了。   伊洛里不清楚为什么碧翠丝突然态度刁钻,但好在他不是会为这种程度的冷待而失落的人,就只是一笑了之。只有碧翠丝在真情实意地生起了闷气。   在厨房忙活的苏珊娜端出来最后的硬菜,是烤小羊排,招呼道:“好啦,菜都上齐了,我们趁热开动吧。”   伊洛里切了一块面包,把它掰成小块浸入汤汁。   坎普尔问道:“伊洛里表侄,你前段时间是回了王城吗?”   伊洛里一顿,放下面包,说:“是的,我回去处理一些事情。”这是之前他和爸妈决定一致对外说的理由,他们都不想让更多人牵扯进来。   坎普尔:“那么说来,刺金战争开始时,你还留在王城里?”   刺金战争是这次帝国军队对抗影魔入侵的战役的官方称呼。   伊洛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故意含糊道:“可以这么说。”   坎普尔点点头,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好像压抑不住打探的心思,说:“既然你清楚,那给我们讲讲呗,那些吓人的怪物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居然还会伪装成人类,简直不能够更加危险了。他们有可能会潜入到赛里村吗?”   “这个……我想应该不会,影魔的伪装并不是天衣无缝的,他们一旦受到外界刺激就会维持不住能力,暴露真面目,守城的士兵能够很轻易地将他们认出来。”   林奇握紧拳头,露出长期干农活的肌肉线条,充满气势地说:“要是他们敢来我们赛里村,我一定给他们好看,哪怕他们有我们房子的一扇门高也照样如此,我的草叉子锋利得很!”   玛姬被他们的话题吸引了过来,“那些怪物、他们长什么样子?牙齿是不是真的鲜红色的?只吃生肉?”   芭芭拉神经质地捂住胸口,叫道:“玛姬,这些吓人的话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简直不成体统,一个淑女不应该谈论如此可怕的话题。”   “妈妈这没什么可怕的,克里夫上尉已经跟我说了,影魔就是长了一副吓人的空架子,要是他们兵团的人上战场,就能轻轻松松地击败他们。”碧翠丝也忍不住横插一句。   伊洛里沉默地看着盘子浓稠的汤汁和面包,好一会儿,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可能并不会这么容易,影魔、他们很残忍也很疯狂,最重要的是,他们很强大,不是可以轻易击败的敌人。”   不管这个克里夫上尉是谁,他已经开始反感起这个人了,因为他亲眼见过影魔是如何残虐地杀戮人类,而那个克里夫上尉却用调侃这些怪物的方式在女孩的面前出风头,这让伊洛里感到无名的愤怒。   “影魔确实很高,比一般的蓝血人还高上半个头,他们的皮肤像纸一样惨白,同时长着锋利的尖指甲,牙齿是红色的说法是真的,至于生肉,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只吃生肉,但可以肯定它们都没有头发。”   “我的天呐,这是什么怪物?苍白的脸?光秃秃的头?我要是见到了他们一定会吓死的。”玛姬夸张地睁大眼睛,她喜欢把一切都表现得戏剧化。   雪丽冷冷地挑她刺,“那是因为你从不看书,记载影魔的书籍里多得是他们的模样,你要是多看看就不会这么容易被吓死了。”   她看不惯玛姬这种故作愚蠢的样子,当然,她也不认为自己的小妹有多聪明。   玛姬脸色青了又白,但雪丽不比碧翠丝,讲的话她没办法反驳,只能气鼓鼓地说了句“我不要跟你辩论这种无聊的问题”,就不搭理雪丽了。   无端端成了吵架导火索的伊洛里如鲠在喉,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说得太多。   此时,芭芭拉幽幽地道:“雪丽从小在村里生活都能知道没见过的生物,看来伊洛里你上次急匆匆离开村子是错过了很多好东西啊。”   “赛里村里什么都有,我真是搞不懂你为什么离开得那么快,也没有一个招呼。”   芭芭拉看着伊洛里的眼神也有几分埋怨,活似伊洛里做了什么对不起她女儿的事。   如果说在伊洛里连句招呼都不打就离开村子前,芭芭拉很想要伊洛里做自己的女婿,那么现在伊洛里在她眼里比村口的修鞋匠也差不了多少了,都是同样的不懂礼节。   苏珊娜不赞成地皱了皱眉:“芭芭拉,要我说,还是别对伊洛里太苛刻了,人家工作忙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家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人,少他一个也不少什么。”   芭芭拉撇了撇嘴,“我不苛刻。”   过了一会儿,她不满意地囔囔:“既然没人支持,那我不说了,反正到头来吃亏的是他。”   按碧翠丝的条件,她总可以找到更优秀的结婚人选,就算找不到……不,没有这个可能。   这顿晚餐过后,众人各自散伙回家。   -------------------------------------   时间如流水淙淙而过,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四月份,村子里迎来了今年第一个隆重的节日,繁茂节。   作为祈祷风调雨顺、作物丰收的春季节日,赛里村每年都会专门举行一个舞会来庆祝它的到来,在舞会上会有好吃的水果和点心,青年男女能尽情跳舞,经常一晚上过去,就会凭空诞生很多对情侣。   基本上村子里的每户人家都会收到邀请,斯诺一家也同样不免俗。   尽管艾莎的情况并没有好转,但斯诺和伊洛里都希望她能出门走走,更希望欢乐的舞会能够驱散笼罩在艾莎心头的悲痛。   “伊洛里,你真决定穿这套衣服去舞会吗?”斯诺一见从楼上下来的儿子,惊讶得直推眼镜。   伊洛里被他说得不自信了,低头看了又看,板整的衬衫马甲三件套,都是些平时他在穿的衣服。   “有什么不对吗?”   “有问题,很大的问题,”斯诺脸色凝重,下一秒他说,“太帅了,村里的小伙子们肯定会讨厌死你的。”   伊洛里扑哧一声,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喔爸爸,你别吓我啊!”   他哭笑不得道:“你说得不对,我想没多少姑娘能看得上像我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闷葫芦的。”   他今晚不打算跟任何人跳舞,只是单纯陪艾莎去散心。   “我可不这么认为,这些天想来找你聊天的姑娘都快踏破我们家的台阶了,可怜老父亲的我每天晚上窝在台阶上补腻子都补得腰疼。”斯诺做了个苦相,故意揉了揉自己并不存在的腰伤。   这两天来邀请伊洛里一起参加舞会的姑娘实在太多,斯诺忍不住拿他打趣。   这时穿着一袭淡雅的裙装的艾莎走过来,笑骂:“净说瞎话。”   她注视着丰神俊朗的儿子,上手帮他把领结扶正,又抚平衣领的细小褶皱,温声道:“别管你爸爸,他有时候说话不正经。”   “没有人会讨厌你的,大胆去邀请心仪的姑娘就是。”   “比如说赫尔曼家的大女儿——”   伊洛里忙打断:“好,打住。非常好的谈话,但我们现在要立刻出发了。”   他推着艾莎和斯诺往门外走。   他们一行三人刚走到村子中心的大空地前,一个橙红的光点忽然从空地急速爬升。   随着尖啸的破空声,光点兀然破碎成千粒“星光”,四散流落,在夜空中绽放成一朵朵绚丽至极的烟花。   闪光落入伊洛里的眼瞳里,他惊艳地注视着这个舞会迎来开幕。   空地中央架起了一个由燃烧的柴火构成的大型篝火,澎湃的火光毫不费力地照亮了来参加舞会的人、拼合在一起的大木桌子以及摆放在上边的食物。   直到第一场焰火表演结束,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空地中那位带着水貂皮高礼帽、矮矮胖胖的红胡子老头——汉米敦·戈里村长身上。   汉米顿情绪高涨,明明滴酒未沾,此时却好似饮醉了酒,脸也变成微醺的酡红状态。   “欢迎各位特地前来加入我们的‘繁茂之夜’,鄙人以无比自豪的心情宣布我们今年的舞会筹备工作依旧完美收官,特别感谢来自‘幸福’农场的威廉·亨特先生为舞会提供了大量的优质鲜牛奶和黄油,感谢来自‘甜蜜’磨坊的赫尔曼太太带领她的姑娘们花费整整一天时间为我们制作出了如此多美味的奶油蛋糕,除此之外还有‘葱茏’葡萄酒庄的阿道夫先生、制作了三十个毛线坐垫的安娜奶奶、借出大锅和灶台的好姑娘奥劳拉等等,都是值得我们感谢的对象。”   “正因为我们村有如此乐善好施的人们,我很荣幸地宣布今夜也是一个慷慨富足的夜晚,桌上的所有酒水佳肴都随意取用,乐队将演奏音乐直至天明。”   说到最后,汉米顿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顺带一提,乐队的史塔克先生托我转述他的话——所有的小伙子小姑娘今晚都得来上一支舞,不然他可不会让舞曲停下。”   “哈哈哈哈。”众人顿时哄笑出声,更有好事者直接吹起口哨。   汉米顿躬身致意,“那么,祝各位今晚都能玩得开心、畅快。”   随着他话音刚落,又一场焰火秀开始了,这远比第一场秀更为精彩灿烂,数不清的花火在天空次第盛开,煌煌灼烈开成春华漫天的盛况,热烈的气氛被炒至高点。   伊洛里眼疾手快地为艾莎找到了一个空座位,要搀她过去坐下。   但斯诺拦住他,“我这个老骨头来就好,你去过你年轻人的世界吧。”   艾莎也应和道:“你爸爸说得对,去吧,没必要在意我们。”   伊洛里知道他们是期待自己能够找到一位情投意合的妻子,而他是说服不了爸妈放弃这想法的,也就只好应了。   “那我去那边好了,你们有什么需要的话,一定要叫我。”   伊洛里顶着爸妈殷切的目光,硬着头皮往舞池那边走,没走几分钟,意外见到了碧翠丝,她在跟一个伊洛里不认识的男人说话,轻声细语的,笑容十分甜美。   伊洛里多看了几眼,那男人长得高大英俊,褐发灰瞳,发达的胸肌把外套撑得鼓鼓的,一看就知道他平时都有保持长时间的锻炼。   这种身材健壮、笑容爽朗的英俊男子不管在哪种聚会,都无疑会成为姑娘们的焦点。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除了碧翠丝之外,玛姬和村里的其他七八个女孩也在围着那个美男子,叽叽喳喳地说话,同时试图通过拨弄秀发来吸引他的关注。   伊洛里本来只是随便看看,没多在意,但碧翠丝忽然转过头,径直跟伊洛里对上了视线,她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随后又恢复成往常骄傲的样子。   碧翠丝走向伊洛里,很随意地拉起裙摆行了个礼,问道:“伊洛里表哥你好吗,你今天也来跟其他人跳舞吗?”   伊洛里摇摇头,“我没有这个打算。”   碧翠丝听了,暗自窃喜,瞧瞧,她就知道这个榆木脑袋是不可能有其他女孩看上。   但她嘴上还是保持同情的态度,“那还真不幸。可惜已经有克里夫上尉要做我的男伴了,不然我跟你跳一支舞,嗯,很短的舞还是可以的。”   伊洛里听了,很轻地笑了声,道:“好的,我很赞同这真是不幸的一件事。”   他本意只是应和碧翠丝的观点,这句很正常的话在别有想法的碧翠丝听起来就有点分外不是滋味。   这是在嘲讽跟她跳舞是个不幸的遭遇吗?抑或者是在表明自己绝不愿意跟她跳舞的嫌弃之情?   这对好不容易才软磨硬泡到克里夫跟自己跳开场舞的碧翠丝来说无疑是一个再令人恼火不过的回答。   碧翠丝气得脸都歪了,她很用力地哼一声,说:“我决定我不会接受你的邀请,即使你现在很真心地请求也不会。”   说完,她回到了那个军官身边。   面对碧翠丝的气恼,伊洛里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摸不着头脑的茫然,他有些不确定自己刚才说的话语里是不是有什么会冒犯到一位女孩的词语。   “伊洛里表哥,晚上好。”   “嗯?”   伊洛里转过身,看见是婷婷袅袅的雪丽。    第87章   雪丽抹了脂粉、搽了口红, 明丽如一朵半掩花苞的玉兰花,她拉起裙摆,施施然地行了一个礼, 大大方方地说:“我想要邀请表哥你跳一支舞,方便吗?”   伊洛里看见场边的芭芭拉, 她正坐在妇人堆里, 表情淡淡的, 却向雪丽投来不满的目光,显然,雪丽对伊洛里的主动接近并没有得到母亲的首肯。   他迟疑了, 但他学到的礼仪告诉他,在舞会上冷冰冰地拒绝一位美丽动人的淑女发出的共舞邀约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想到这里,伊洛里轻轻地握住雪丽的手,“当然,这是我的荣幸。”比起握,他更像只是张开手掌托着,雪丽什么时候想抽手都行。   两人跟其他成双成对的男女一样来到了舞池里,不一会儿,开场舞的乐声应时响起, 乐声悠扬又间或跳跃。   伊洛里试图不去在意近在咫尺的表妹,努力地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舞步上。   雪丽自然捕捉到了舞伴的心不在焉, 在第一次旋转后,她突然说:“伊洛里表哥, 虽然我是在碧翠丝之后邀请你跳舞的, 但希望你不是在把我当作她的替代品。”   她毫不客气道:“我的骄傲不少于任何人,并不是逊色于她的第二选择。”   伊洛里很吃惊地望着她:“我当然不会这样认为。你们对我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我对你们同等尊重。”   “这就好, 尽管我并没有碧翠丝那么漂亮和迷人,但是我觉得自己至少还算得上聪明伶俐。”雪丽矜冷地点点头。   诚心而论,伊洛里对雪丽的印象还不错。他能看出来雪丽的性格尖刻辛辣,自命不凡,但也能从她总有意制止自己的姐妹公然说出愚蠢的话,沦为别人的笑柄的行为上知道这个姑娘有面冷心热的一面。   但是他实在是捉摸不清雪丽邀请他跳舞的理由,而他不希望因为失言而激怒对方。所以,不像其他互有好感、仿佛有说不完的悄悄话的配对,说过开始的一段话后,伊洛里和雪丽的舞又再次跳得很沉默,这过程中,伊洛里的手一直若即若离地扶在她腰间。   难熬的舞曲堪堪过半,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忽地从舞池中央传出来,它是如此突兀,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声音的发出者。   那是碧翠丝,她在跟克里夫一起跳舞,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眼前英俊的军官,盈盈美目中氤氲一种接近暧昧的陶醉。   伊洛里对此不感到意外,只看了几眼,忽而听见雪丽幽幽的问句:“伊洛里表哥,你喜欢碧翠丝吗?”   我喜欢谁?   这个惊悚的问题无疑吓到了伊洛里,他收回视线,礼貌地说:“我并不讨厌碧翠丝表妹,从其他人的角度看来,她是位可爱活泼的姑娘。”   雪丽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地“哼”了一声,看起来不怎么认同这个评价。   接着,她目光飘到那对在旁人看来再般配不过的俊男美女身上,表情冷冷地说:“碧翠丝现在对克里夫上尉着迷得很,当然,任谁来看都会认为克里夫上尉是个稳重可靠的好男人。”   伊洛里在雪丽的话里听到了一些弦外之音,问道:“但你并不这样认为吗?”   “我对他讨人喜欢这一点没什么异议,但就我看来,他过分擅长于讨女孩的欢心,他长得英俊又帅气,轻而易举就能说出甜言蜜语,而我觉得,这样的男人并不容易为任何一个女孩动心。”   雪丽顿了一下,说:“我担心我的姐姐会被迷得太狠,以至于受到伤害。”   她很认真地注视着伊洛里,仿佛要透过他碧绿色的眼睛望见他的灵魂,“但你,伊洛里表哥,说实话,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妈妈虽然现在对你很生气,但是如果你能够成为我的丈夫,我觉得我们会相处得不错。”   伊洛里听明白了,这不是一个告白,而是一个建议,她说的是“成为丈夫”,她并不喜欢他,但却认为他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   伊洛里露出无奈的笑,“你这样说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此时舞曲也接近尾声了,悠扬的小提琴声转入低鸣,旋律逐渐消隐。   雪丽看见他的表情,也明白了他对自己真的没有一丝心动,“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至少我尝试过了。”   一舞毕了,她得体地欠身致意,跟伊洛里分开。   接下来的时间,伊洛里没有再跟任何人跳舞,而是坐在场边,看斯诺拉着艾莎跳舞。天空出现魔法烟花,光点从烟紫变为淡金,映在这对已经携手走过三十余年风雨的恩爱夫妻脸上,两个人都久违地露出轻松的笑。   望着他们幸福的笑容,伊洛里莫名想到了狄法,想到他让自己离开时那双蓝金异眸里熄灭的眸光,无由来的,心口一阵阵发闷。   爱情真是一个太复杂的命题,既能让人坚强,也让人盲目,让高位者低下头颅说挽留。   直至现在,伊洛里还是没能完全领悟它的真谛。   散场回家时,斯诺搂住了伊洛里的肩膀,亲热地说:“我看见你跟雪丽那孩子跳了开场舞。”   “你喜欢的话也好,雪丽是个不错的好姑娘呢。”   面对父母两人期待的眼神,伊洛里哑然失笑。   他摇摇头:“没你们想象中那种特别的意思,单纯的友谊舞而已。雪丽表妹是好人,只是我们的性格并不适合。”   斯诺看出伊洛里的认真,没再逗他,只是有点惋惜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吧,事情总不会那么顺利。没关系,会有适合的人出现的一天的。”   伊洛里已经彻底没脾气了,双手一摊,没再说话。   -------------------------------------   伊洛里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往冻僵的手心呵了一口暖气,继续记叙着,[ 繁茂节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今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要冷得多,直到现在还依然需要烧柴取暖。]   [ 我担心妈妈的情况,她的身体在变得虚弱,一直被忧郁的情绪所困扰。村子里的格里医生擅长医治皮肉伤和骨折,但是我深深地怀疑他能不能帮助妈妈调理好身体,我在考虑或许应该让妈妈去王城接受更好的治疗……]   咚咚咚!咚咚咚!   ——突然,他的笔被楼下的一阵震耳欲聋的拍门声震得摔到了桌上。   紧接着,一个男人焦心地叫门,像极钢丝擦黑板的声响,尖锐又刺耳地穿透进屋子里,大声地喊着:“斯诺,伊洛里!你们在家吗?”   伊洛里几乎被惊吓到了,在认真听了几秒,确定声音是从楼下传来后,他当即披上一件厚外套下了楼。   门轰隆隆地响,好像再没人来应门,外边那人就要撞门而入了。   “什么人在外面?”伊洛里试探地喊了一声,他没敢贸然开门。   拍门声停了下来,坎普尔那把熟悉的公鸭嗓欣喜地怪叫起来:“哦!谢天谢地,你们终于醒了。伊洛里表侄,快把门打开,我是你的坎普尔表叔,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说。”   伊洛里开了门,旋即吓了一跳。   外边站着的正是连夜从自己家里跑过来的坎普尔,只是他再没有往日的派头,衣服吸满了雨水贴在身上,多余的水从稀疏的头发滴下来,整个人看上去焦虑又狼狈,简直就是一团糟。   这时举着烛台,眼睛都困到睁不开的斯诺来了一楼,他见到浑身湿漉漉的坎普尔显然也十分惊讶。   “发生了什么?你怎么搞成这样子?”斯诺问,忙扶坎普尔到旁边的椅子坐下。   坎普尔痛心至极得直锤胸口,悲痛道:“出大事了!”   在两父子不可思议的目光下,他艰难地吐出那个可怕的消息,“碧翠丝离家出走了。”   “她的行李箱和一些衣服都不见了,只在桌子上留下一封信,说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伊洛里和斯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难以置信。   坎普尔怒骂道:“是那个该死的克里夫·劳伦斯,他拐走了碧翠丝,我一直都知道碧翠丝是个不聪明的孩子,她肯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一定是那个混蛋教唆她的。”   爆炸性的消息一个接一个,斯诺简直有点反应不过来了,伊洛里却率先猜出坎普尔的来访目的。   伊洛里:“坎普尔表叔,现在责备碧翠丝无济于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回她。”   坎普尔像是见到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伊洛里的手,说:“是的,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一个人没法找到他们,他们可以走的路太多了,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已经找过了威廉表哥他们家,现在威廉表哥和林奇表侄正在沿着村口的大路帮忙找着人,但我还需要你们的帮助。”   伊洛里用力地回握住坎普尔,说:“只要能帮上忙,这是当然的。希望下雨天的泥地路段能给我们留下一些线索。”    第88章   虽然平时坎普尔一家一言不合就起争执, 看起来火药味十足,但真到了家人有难的情况,仍旧是红血的感性占据了上风。   在坎普尔的发动下, 几乎大半个村子里的人都加入了找人的行列中,他们在滂沱大雨中提着提灯照亮地面, 试图找出来碧翠丝离开时留下的足迹。   村里养了狗的猎户们也纷纷慷慨地将狗借出, 牵着这些嗅觉灵敏的犬只走遍村落里的大路小径, 把任何一处能够藏人的犄角旮沓都搜了。   坎普尔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连伞都不撑就从村子一直往外走,试图把落跑的碧翠丝从黑魆魆的小道上喊回来。   但是这些努力都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而宣告失败, 簌簌而下的雨水完全冲走了碧翠丝的气味,在地上汇聚起来的水流也破坏了原本清晰的鞋印,一切线索都似乎断了。   当村里寻人的领头人来告诉这个噩耗时,芭芭拉几乎神经质地哭着大骂碧翠丝,“那个铁石心肠的坏女孩,坏女孩!”   “我就知道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蓝血军痞子不是什么好货,他肯定要把她带到很远的地方卖掉,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碧翠丝了。”   就连这次啥也没干的玛姬也连累到挨一大通芭芭拉的骂,她气急了眼, 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您说话可真不讲理!”   伊洛里见这样不是办法,便问:“可以给我看看碧翠丝留下来的那封信吗?或许上边有线索能告诉我们她去了哪里。”   芭芭拉一脸泪痕地瘫在沙发上, 显然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我现在去拿。”雪丽冷着一张脸, 半句话都不多说,直接蹬蹬蹬就上了楼,很快就拿着一张粉红色的信笺下来。   伊洛里把信纸展开了, 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些“自由”、“幸福”之类的字样,内容跟坎普尔说的大差不差,没提一个地名,显然是克里夫特意嘱咐了碧翠丝不要写。   看着看着,伊洛里突然疑惑地咦了一声,手指摩挲着信纸,说:“这似乎是来自橡果城港口的纸。”   “什么?”听见港口这个关键词,林奇忙把头伸过去,“伊洛里堂哥,让我看看,我懂这东西。”   林奇常年在外跑船,对那种印有城市市徽或地标建筑、专售游客的特种纸再熟悉不过,一眼就认出来纸张上边印着的两把长枪护卫着一颗橡果的暗纹图案。   “呀,真是!”他小小地叫了一声。   他指着信纸的纹路解释道:“看上边的花纹,这纸我记得城里就港口附近有卖,甚至我每次回家都会经过那家书店。”   “港口,码头……会不会有可能是他们要往港口去搭船离开橡果城!”   “有可能。”伊洛里听见这个猜想,眉头不见松,反倒拧成川字,“但如果真是这样,就麻烦了。”   虽然橡果城的港口规模比较小,但该有的国内、国外的航线也一条不少,如果真让克里夫把碧翠丝拐上了船,那真的是上天入地寻她无门了。   伊洛里:“我们必须尽快赶到港口阻止他们上船。”   林奇一听能找到碧翠丝,精神就立刻振奋了起来,恶狠狠地鼓起手臂肌肉,“好极了。让我抓住那个混蛋,我就要狠狠地揍肿他那张蠢驴脸。”   雪丽毫不留情泼冷水,“那也要能抓到人才能揍。别忘了现在可不是早上,角牛车早停运了,也不可能租到任何一辆马车,难道你们要靠两条腿走到市里的港口去吗?”   沙发上的芭芭拉又痛苦地哀嚎起来,“哦,我可怜的碧翠丝!该怎么办,谁来帮帮我!”   “啊这……”林奇一时答不出来,求助似地望向伊洛里。   面对众人脸上的焦急,伊洛里的沉思不过一秒,很快就坚定起来,他冷静地说:“没有马车,我们去借两匹马就是。村里都有哪几户人家养了马?”   坎普尔说:“马太贵了,村里只有两家有养,除了开酒庄的阿道夫家,就是汉米顿村长家。”   林奇猛地一拍掌,说:“对,汉米顿村长好说话,我们要是去找他借马,他一定会借给我们的。”   伊洛里点了点头,同意了这个方案。   于是,伊洛里和林奇,带着硬要跟过来的坎普尔冒雨前去拜访了住在村子中心附近的汉密顿村长家。   面对上门的三人,汉米顿也一脸愁容,他管理的村子居然被恶棍拐跑了一位少女,这简直是再可怕不过的丑闻了,一旦消息传出去,村子一贯的好名声就要毁个精光,到那时再没有游客会愿意花大价钱来旅游和体验摘樱桃。   “你们确定碧翠丝那姑娘去了港口?”汉米顿不无忧虑地捻着胡子,几乎揪到疼。   伊洛里点头,随后比了个手势,“我想是的,村长先生,我们打算立刻出发去寻找她,但这需要有两匹马的帮助才能办到。”   他明明很斯文俊秀,眼神柔和,无一处有棱角、无一处有攻击性,但说出来的话却透露出巍然不动的坚定感,让人忍不住想要信服。   汉米顿心里在滴血,他养的马可都是上好的品种,自己都舍不得拿来骑。   可是想到政绩、想到村子里人们的营生,他咬咬牙,一脸肉痛地答应了,“好吧。”   “快,跟我到马厩去,我给你们选两匹跑得稳当点的。”   只点了一盏油灯的马厩里暗得过分,隐约弥漫干草味和动物身上的腥臊味,油灯微微摇晃,围栏里的马匹都因为今夜嘈杂的喊声和雨声而焦躁不安地用蹄子刨地。   汉米顿牵出来两匹膘肥体壮的重型挽马,它们都足有7英尺高,皮毛油光水滑,鬃毛柔顺不打结,一看就知道得到了悉心的照料。   汉米顿抚过爱马的鬃毛,有些忧郁地介绍说:“萝卜和葡萄都是专门拉马车的纯血好马,虽然速度比不上跑马,但耐力一流,你们骑它们去,保准可以在两个小时内到城镇。”   林奇喜笑颜开,“哦,真是太感谢了汉米顿村长,等这件事结束了,我和爸爸再给你多送十公斤奶酪过来。”   “少来,威廉家的小娃娃,我才不是那种冷漠的蓝血人。”   汉米顿将要把缰绳交给伊洛里的时候留心多问了一句,“对了,你们两个人都骑过马吗?”   本来还高兴得不得了的林奇哽了一下,马这种昂贵又娇气的动物不是谁家都能负担得起的,即使他家是颇为富裕的农场主也一样。   “我小时候骑过奶牛,这也算吧……?”   汉米顿的嘴角微微抽搐,正想说这跟骑牛不一样,旁边的伊洛里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这个尴尬时刻,“我会骑马,我可以跟林奇共骑一匹。”   他带着一丝熟悉地望向棕色皮毛的马,之前狄法曾有一次领他去过城堡的兽厩,让他抚摸了会儿狮鹫的羽翼,然后又心血来潮手把手地教了一下他如何骑马。   以至于直到现在伊洛里仍记得骑马的要领。   汉米顿有点讶异地看向主动推介自己的伊洛里,他对离开村子多年的伊洛里并不熟悉,见他斯斯文文的,就是一个很典型的学者,不免心里有些犯嘀咕。这年轻人真的会骑马吗?   不过时间不等人,他不能犹豫太久,只好依依不舍地把马的缰绳给了伊洛里。   他抚摸着萝卜的鬃毛,再三叮嘱伊洛里道:“斯诺家的小娃娃,你得好好骑,答应我别用鞭子抽萝卜,呃,或者你可以抽,但力气千万要小点,别抽疼了它,好吗?”   伊洛里点点头:“我保证会好好待它,将它完好无损地还给您的。”   伊洛里身高不够,只能借助矮凳上马,再伸出手帮忙把林奇也拉上马鞍坐下。   坎普尔没法跟着去,他仰着头望伊洛里,嘴唇都冻得青白,强撑着严肃道:“伊洛里表侄,你仔细点看清楚了,别错过碧翠丝。”   “如果你们找到了碧翠丝和克里夫,答应我,你们一定要留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坎普尔现在已经冷静了些,但话语里的在意不是作假的,他虽然对碧翠丝很是生气,却也并不希望她因为自己的愚蠢而吃太多苦头。   对此,伊洛里垂下眼眸,很郑重地承诺道:“放心,表叔,我们会倾尽所能找到他们。”   ……   哒哒哒、哒哒哒——   重型挽马跑起来就如同一个永远不会停下来的永动机一样,健壮的四条腿用力踩过湿软的泥地,溅起的泥点子甚至溅了林奇一裤子。   林奇迎风大声喊,“堂哥,你为什么#¥%……”   但风和雨都灌进了他的喉咙里,以至于发出来的声音含糊得像水獭的咕噜声。   “你想说什么?”伊洛里稍微侧过头,让耳朵靠近林奇,一边还聚精会神地控制住马匹不偏离道路。   “我在说,堂哥你怎么学会了骑马,那不是有钱人才有的消遣吗?”   伊洛里的心急促地紧了一下,他伸出一只手把林奇的头按回去,“躲在我背后,不要被树枝刮伤脸了。”   林奇说不出话了,只能望着伊洛里紧紧抿起的唇线。    第89章   天刚露出一线鱼肚白, 凄寒的阴雨从天际接连地面,浓重的水腥味跟小巷子里弥漫的霉朽气味糅杂,就像一个惹人躁闷的牢笼, 困住雨雾里的人。   碧翠丝受此影响,也逐渐心烦意乱, 雨淋到了她新买的裙子上, 蕾丝材质潮湿地贴在皮肤上, 有种黏腻的不适感。   她开始有点后悔急匆匆就跟着克里夫跑了出来。但一想到妈妈肯定已经在家里大发雷霆,她也不想就这么回去。   碧翠丝望向前头那个高大强壮的身影,抱怨道:“克里夫, 我好累,我需要休息和吃早餐,难道我们就不能够在餐厅里一边吃早餐一边等雨停吗?”   “我的脚都走疼了,袖子也都被从屋檐落下来的雨水打湿了。”   克里夫眼底滑过一丝不耐烦的烦躁情绪。   他在心里劝自己,冷静,克里夫,冷静,现在还没上船,不能对这个没用又娇气的蠢女人发脾气, 这红血娘们可值900个金币,想想看, 那可是900金,搞什么能一口气搞到啊, 有这一大笔钱在手, 还愁赢不到翻本吗?   克里夫挤出一个安抚性的假笑,对碧翠丝循循善诱道:“宝贝,我保证只要最多再走400码, 我们就能到港口搭上船到耶罗王国去开始新的生活了。”   “想想看,那里充满你梦寐以求的香水、时装、化妆品和最新潮的帽子款式,都是些橡果城里不可能买得到的精品,如果你的妹妹、还有朋友们知道你拥有了它们,他们该会有多么羡慕你啊。”   他轻轻捏了碧翠丝的脸一下,很温柔地诱哄,“所以,为了我们两个人的美好未来,宝贝还能够再忍耐一下的对吧?”   克里夫骗惯小姑娘,英俊的五官、煽动性的语气配合上恰到好处的花言巧语,简直死死捏住碧翠丝的命门。   望着这张令自己无比心动的俊脸,碧翠丝又有点要被说服了,甚至都开始遐想,只是下一秒,她的鞋子不偏不倚踩进了一个水坑里,泥水顿时没过她小羊羔皮制的红皮鞋。   这下碧翠丝彻底受不了了,用力跺脚,“不要,讨厌,好讨厌,恶心的泥水把我的鞋子都弄脏了。”   “我不能再走了,我现在就需要休息,如果你爱我,你就不能强迫我继续走。”   她刺耳的叫嚷声就像一把冰锥,刺到克里夫的耳膜往死里钻。   克里夫无懈可击的笑容裂开一道缝,手上也不禁用了力。   “啊!”肤质脆弱的碧翠丝被他这么一掐,两边的腮帮子顿时火辣辣地烫起来。   碧翠丝拍开克里夫的手,不敢置信地摸上自己漂亮的脸蛋,又慌张去翻袋子里的随身镜,痛苦地发现脸颊留下了两道无比显眼的指痕,红彤彤的,活像刚挨了谁的巴掌一样。   “你居然掐我,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坏?”碧翠丝怒气冲冲地叫嚷起来。   她这一控诉,顿时吸引住了周围人的目光,他们看见是一个蓝血人牵着一个红血女孩,纷纷流露出轻蔑的冷笑,仿佛在讥讽对克里夫得多无能,才会被不入流的红血女孩当面大吼。   克里夫的自尊心被那些鄙夷的目光刺伤,又气又急,气得都红温了,但又不能对碧翠丝做什么。   他拽住碧翠丝的手,咬紧牙关,露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安静点,如果你再闹下去,我就丢下你自己一个人走,你非要逼我这样做吗?”   碧翠丝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你要扔下我?”   糟糕,完了。克里夫还来不及后悔,就被碧翠丝神经质的尖叫刺得捂住了耳朵。   她跟任何骄纵得过分的女孩一样,势要用指甲挠破克里夫的脸,气得脸都通红,“你说过不会抛弃我的,你说过的,现在才过多久,就嫌弃我烦了?”   “我就是累,就是要休息,我哪里错了?”   她指甲又长又尖利,凭空乱划竟真的在克里夫的手背上、脸上划出好几道血淋淋的血痕。   “嘶,你够了。”   “你这个坏家伙,坏家伙!”   克里夫狼狈不堪,试图去按碧翠丝的手。   正当两个人争执不下之时,浑然不觉他们的动静吸引了其他人。   伊洛里和林奇已经在港口各处来来回回地几乎找寻了一夜,他们敲开路边每一间住店的门,打听碧翠丝和克里夫的消息。   一个红血女孩和一个蓝血男人的组合是那么的显眼,但他们却始终一无所获。   正当他们疲惫地认为,或许碧翠丝和克里夫已经早一步登上船远远地离开亚瓦尔。   旁边走过的人谈论的话题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其中的一个人边咂舌边说:“啧啧啧,你瞧见刚才那一男一女了吗,可真是奇景,一个红血女人在跟一个蓝血男人当街吵架。”   另一个人嘿嘿地笑了两声:“确实稀奇,难怪都说红血女人带劲,那闹起来的阵仗可真猛。”   伊洛里急忙喊住那两人:“你们说的红血女人和蓝血男人在哪里?”   两人见伊洛里一脸焦急,努了努嘴,说:“喏,就在那前边。”   确认好了方向,伊洛里和林奇立即驱使挽马跑起来,很快,他们就看见不远处正在争吵的两人。   林奇一见克里夫抓住碧翠丝的手,双目怒睁像是要打她一样,当即从马上跳下来,朝他大腿内弯就踹过去,“放开碧翠丝,你这混子!”   “啊!”克里夫屈膝跪倒,回头一见是个黑乎乎的暴脾气矮子偷袭,脸登时拉下来。   “滚开,我没时间搭理你。”   林奇骑着马跑了一整个晚上,又在港口周边找好久才终于抓住克里夫,怎么可能放过他。   “搭理我?”林奇举起拳头就砸克里夫的眼眶,怒吼着,“老子要收拾你,还要你搭理我?”   他的拳头又重又沉,哐哐几拳下去,克里夫就眼冒金星根本说不出话来。   碧翠丝见自己的恋人挨打,忙上去护着,跟只炸毛的母猫一样吼林奇:“你干什么,凭什么打人?”   “我、你,你问我为什么,你看他干的什么好事。”   林奇打人还行,但讲理是真不行,碧翠丝这样一护着,流了一手鼻血的克里夫又抓住空隙从地上爬了起来。   “妈的,一群疯子,你们红血都是疯子。”克里夫惊慌失措地往船坞跑,边跑边骂。   他连碧翠丝都不管了,直朝已经鸣起汽笛,即将启航的轮船狂奔而去,心里狂骂林奇是个精神病。   碧翠丝焦急地追着他:“克里夫,等一下,等等我啊。”   但她还没跑几步,就被后边骑马撵上来的伊洛里扯住了胳膊,“碧翠丝,停下来,表叔和表婶都在找你,你必须跟我们回村子。”   碧翠丝尖叫道:“我不要回去,放开我!”   伊洛里把胡乱挣扎的碧翠丝交给林奇,说:“照顾好她,还有把警察叫来,我去追克里夫。”   林奇一下子接过碧翠丝这块烫手的山芋,连忙慌乱地按住碧翠丝。   伊洛里则拽起缰绳,瞄准了落跑的克里夫,“萝卜,去把那个还在跑的男人拦下来。”   克里夫听见马蹄声在身后响起,更是不要命似地冲刺。他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拐卖妇女,如果被扭送到警察局,那他就完蛋了。   伊洛里伸手抓住了克里夫的衣领,克里夫喉咙一紧,他惊恐地回头,却对上一双燃烧着火焰的碧绿眼眸,心脏登时漏跳一拍。   趁他愣神间,伊洛里已经跳下马将人扑倒在地,“你被捕了,克里夫上尉。”   克里夫的后脑勺重重撞到地面,原本英俊的一张脸扭曲在一起,他歇斯底里地大骂:“你们有完没完,我都不带人走了,还非要逼我。”   “你以为我稀罕什么红血村姑吗,红血人算什么垃圾,神经质的二等人类,如果不是我大发慈悲,都不配跟我说上哪怕一句话。知道就因为你们总缠上来,我有多受其他人嘲笑吗?”   听见这话,伊洛里卡壳了一下,一时竟松了点力。   “滚开。”这么一瞬间的怔愣,克里夫用力搡开伊洛里,沾了一身泥泞又爬起来。   克里夫手长脚长,长腿一跨就是伊洛里要跑好几步的距离,就算伊洛里再能跑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溜烟跑上了轮船即将要收起来的舷梯,成为最后一个乘客。   阴郁清晨,随着雨丝连成冰冷的雨幕,海上铁灰色的钢铁巨兽终于驶出港口,汽笛蒸腾出浓重的白烟。   伊洛里低头看自己手上被缰绳磨出来的红痕以及沾上的泥巴,心情复杂地擦了擦泥巴点。他倒不是因为这套陈腐的“蓝贵红贱”论调受到影响,只是想到碧翠丝的性子,已经能够预料到她会有多歇斯底里。   果不其然,被伊洛里和林奇押回赛里村的碧翠丝哭得死去活来,好端端的手帕都被她绞成破布一样的碎片,“你们找我干什么啊,我都已经在信里说了我要跟克里夫上尉在一起了,现在就因为你们打他,好了,他抛下我走了。”   “我能去哪里找回他,我恨你们,你们毁了我下半生的幸福。”这句话碧翠丝是对着包括伊洛里在内的所有来找她的人说的。   她根本就不愿意回到这个死水一滩、逼仄又千篇一律的村子。   坎普尔气得鼻子都歪了,手中拐杖不停敲地,他连说几个“好”字,道:“好好好,碧翠丝,我宣布你被禁足了,从今天开始这一个月都不允许再离开家,更不要说到城里去买你的裙子和丝带。”   “什么?这不公平。”   “当你决定要跟蓝血小子私奔时,就没有任何公平可言了。”坎普尔难得做出一个比较符合父亲形象的表情,严厉又不允许辩驳。    第90章   面对父母的责备, 碧翠丝犟得坚持不认错,一开腔就是“我唯一做错的就是留了一封信告诉你们这个消息,再有下次我可什么都不会讲了。”   芭芭拉气得直捂胸口, 一向牙尖嘴利的人此时却只能指着自己鲁莽得过分的女儿,磕磕巴巴地吐出“你、你这妮子简直要把我给气死了”这种话。   整个坎普尔家乱成一锅粥, 再加上玛姬偷笑, 雪丽讥嘲, 其他人劝解,那声音组合成轰隆的“交响乐”,一百只鸡同时叫也没这么嘈杂过。   伊洛里被吵到头疼, 太阳穴周遭的穴位一跳一跳。   伊洛里说道:“表叔,表婶,既然碧翠丝现在平安回来了,那我也不好继续留在这里打扰你们,爸爸妈妈还在家里等我回去。”   “哦,当然,你跟林奇为这件事奔波了一整个晚上,肯定都已经累了。”芭芭拉讪讪地说,很不是滋味的样子。   “如果没有你们的帮忙, 都不知道事情会变成怎么样呢,真是辛苦你们。”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看上去想要重新跟伊洛里拉近距离,殷切地嘱咐道:“伊洛里, 你以后多来这里坐坐, 开解一下碧翠丝好吗?她并不是什么很坏的姑娘,只是一时被诡计多端的蓝血人迷惑了心智,才做出这种事情来。”   伊洛里看向满脸泪痕、精心画的妆容都糊成一团的碧翠丝, 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心知如果碧翠丝不主动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需要改正,那不管多少个人跟她讲多少道理,都没有用。   可是看在亲戚的情义上,伊洛里还是点点头,道:“我会尽量来,芭芭拉表婶,如果我能帮得上忙的话。”   林奇见伊洛里要走,也急忙跟上去,“堂哥,我也跟你一起走,顺便去把萝卜还给汉米顿村长。”   天光黯淡的乡道上,伊洛里牵着挽马的缰绳,特意放慢了脚步迁就林奇。   林奇絮絮念叨自己打人打得指关节都肿了起来,厌恶地皱起脸,“天知道我那一脚是多想把他膝盖踢碎,可惜让他给跑了,倒霉!果然蓝血们都是天底下一顶一讨厌的家伙——”   伊洛里忽而出声:“林奇,我家有药酒,对淤伤很有用,需要吗,我给你拿点。”   林奇卡了一下壳,“那就麻烦伊洛里堂哥了。”因为伊洛里转移了话题,接下来他没怎么再提对蓝血的反感。   ======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闹哄哄的屋子终于安静下来,碧翠丝已经哭得再哭不出声了,眼睛都红肿得没办法见人,她不愿意再留在客厅里听芭芭拉数落,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以为你要去哪儿?”芭芭拉不放过她,瞪着眼睛喊。   “回来,听见没有,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碧翠丝头也不回,“我不要,总是只有你在说,我要嫁谁我要陪谁,伊洛里好克里夫不好,我难道就不配有自己的判断吗?”   芭芭拉不敢置信,“你以为结婚是儿戏吗?你一个姑娘家家,书没读几本,你能知道什么对你才是好的?”   “我告诉你,你最好明天一早就收拾好自己,跟我去斯诺家见伊洛里,对他说点软话,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或许你还能当上一个绅士夫人。”   碧翠丝已经无比厌烦这套说辞,“谁要去就让谁去,雪丽也好,玛姬也好,反正我不去。”   “你要去,”芭芭拉板起脸说,“你做了那么多错事,还好意思说不?”   芭芭拉气性大,碧翠丝比她更大,很用力“嗙”地一声甩上门,“对,反正就全都是我不对,我不好,你们就尽情骂我吧,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说完这句话,她就扑入了床,脸埋在柔软的床褥中,悲伤地呜咽起来。   芭芭拉的算盘终究还是落空了,碧翠丝不愿意配合她的任何计划,即使芭芭拉每天都去拜访斯诺家,但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在这么坚持了半个月后,她意识到自己只是在浪费时间,也就减少了去斯诺家的次数,到最后几乎不去了。   -------------------------------------   到了五月,赛里村的气温已逐渐由湿冷转为温暖,隐约带上一丝夏天的暑意,之前艾莎在花园种下的花种接连在这种温暖的气温中破土而出,粉白的、紫红的、明黄的,开出的各色鲜花热热闹闹随微风轻晃。   伊洛里端着粥羹出来时,就见到这一幕,艾莎坐在躺椅上,垂着眼皮,正出神地望着那些开得正灿烂的花朵,手指轻轻拨过旁边的一个小盆栽,嫩绿的叶脉缠上她指尖。   这是很少见的场景,尤其是在艾莎的精神一日比一日更加衰弱,几乎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当下。   照顾艾莎这么长时间以来,伊洛里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看见艾莎对什么东西提起兴趣,她甚至不怎么吃东西了,只有伊洛里亲自端了饭菜守着她吃,她才吃很少的一点。   伊洛里将脚步放得极轻,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柔声道:“妈妈,我熬了一锅牛奶燕麦粥,你现在想吃点吗?”   艾莎像是听见了,拨弄嫩芽的手停下,但她反应得很迟缓,半晌才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那会很好,谢谢你,宝贝。”   “对我不用道谢,这是我应该要做的。”   伊洛里半蹲下来,与艾莎平视。在身心交瘁的磋磨下,艾莎业已消瘦得脱相,颧骨凸起,两只眼睛凹陷下去,这个性情平和的小妇人看起来很虚弱。   伊洛里用汤匙搅了搅稍微有点粘稠的粥,他特地将燕麦粥放得半凉才端出来,所以能够直接入口。   他把粥碗递给艾莎,一边看着艾莎吃粥,一边犹豫着开口道:“妈妈,我托朋友在王城找了一个人,叫罗素·史丹佛,他是一位有30年行医经验的医生,同时拿了人类心理科学的博士学位,我读了读他刊登在报刊上的文章,觉得他的理念不错,可能能够帮助你不那么难过。”   “你愿意跟我去见见他吗?”   艾莎沉默良久,无声地流出眼泪:“对不起,宝贝,我又让你难受了。”   “没有的事,”伊洛里很耐心地安慰情绪变得敏感的艾莎,给她拭去眼泪,“我一点都不难受,只是希望你能开心些。”   艾莎很用力地握住伊洛里的手。   有了艾莎的默许,伊洛里立刻张罗起搬到王城的事。   他首先跟斯诺商量起三个人的住处该怎么选择,他现在在王城续租着的那个公寓套间有点小了,而且只有一个卧室和一个起居室,满足不了需求。   考虑到自己现在不在王城,没办法亲自去找一所跟自己的套间一样既安静又足够舒适的房子,伊洛里试着给房东布朗太太写了一封信,跟她商量,租下她公寓一整层二楼的空间。   没过几天,伊洛里很顺利地收到了“完全没问题”的答复,并且布朗太太还很大方地给他免除了百分之十的租金。   房子问题解决了,伊洛里的心放下来一半,马不停蹄又给加文写信,拜托他帮忙预约跟罗素博士的见面时间,得到这个月底博士有时间跟艾莎做一次初步咨询的回信。   伊洛里喜出望外,没有多停顿就开始了搬家的准备。   这过程中,林奇知道伊洛里要搬家的计划,也来帮忙他收拾行李。   林奇很不舍地问道:“伊洛里堂哥,你跟婶婶、叔父他们去了王城后,还会再回来吗?”   伊洛里正把随身衣物都折好放进行李箱,听到林奇这么问,抬起头来对他说:“当然会回来的,这里也是我们的家。”   “并且还有你跟威廉大伯、苏珊娜伯母在村子里,我们怎么可能就一去不返呢。”   伊洛里的眼神很认真,眸子里的情绪干干净净的,说的是真心话。   林奇挠了挠头,说不出的感动,“诶呀,我真舍不得你们,虽然你们搬回来就那么几个月的时间,但我总觉得我们已经相处了好多年嘞。”   伊洛里拍拍林奇的肩膀,微笑道:“不用太难过,如果你愿意的话,等到了王城后,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林奇的眼睛亮起来,“当然愿意。”   他试着做出一个握笔的姿势,但配合他魁梧的身形,颇有种矛盾的逗趣感,“我也会写信给你,虽然农场里没有多少有趣的事,但我肯定会写。”   伊洛里笑出声,“我很期待收到你的来信。”   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三天后,伊洛里和斯诺、艾莎坐上了前往王城的蒸汽机车。   随着如金色波涛的小麦田、种满樱桃树的山坡、路旁的鲜花一寸寸地消弭在地平线上,伊洛里感受到熟悉的凉意扑面,空气中没了花香,取而代之的是灰尘和冰冷的铁味。   在经过三天的旅程之后,伊洛里又看见钉在城墙上的影魔头颅,知道自己回到了帝国的“心脏”,不久前经受了战火洗礼的王城。    第91章   为了让公寓更体面些, 布朗太太特意提前两天雇了个临时的清洁工把二楼的所有空房间都清理了一遍,扫干净落灰的窗台和摆件,又换洗了干净的窗帘, 整个二楼都焕然一新,伊洛里领父母走上去的时候, 还似乎闻见了熏香的气味。   布朗太太在旁边亲热地介绍道:“放心好了, 亨特太太, 这周边的邻居多是温和的红血人,从事着很是高尚的职业,他们轻易不会打扰你休息。”   说到兴起处, 她还打开了一扇窗户,指着隔壁那栋小巧的红房子道:“瞧,那是布莱兹一家,那家的老爷是个有名的诗人,写的诗可真是妙绝,他的夫人最爱做针织,从他们门前过,连一点儿声响都听不见的。”   “当然如果你觉得发闷,提着一篮子小蛋糕去拜访他们也是很好的选择, 总之在这个社区里的所有人都很友善,你们大可以当做是自己的家一样。”布朗太太看出艾莎的虚弱、斯诺的紧张和伊洛里的忧虑, 也乐意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妈妈,你觉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可以吗?”伊洛里靠近艾莎的耳边问。   艾莎的视线扫过熨烫得板正的沙发套、斜射入窗的日光, 以及光中飞舞的微小尘埃, 一枝再寻常不过的三色堇插在窗台边的水瓶内。   “当然,我的宝贝,”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我不能更满意了。这真是一间很可爱的小屋子。”   “那就好。”斯诺和伊洛里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等艾莎回房间休息,两父子在起居室里待着,商量起接下来的打算。   斯诺视线扫过书架上的一排排书籍,上面的书名无一例外都很是晦涩,不是专门研究历史和文学的人都看不懂,而保管得很好的品相又反映出来它们的主人很爱惜书籍。   “真不错的公寓,很高兴知道你这些年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斯诺按了按鼻骨,以一种很随意的语气问道:“那么,伊洛里,你接下来准备回查纽卡大学继续教书吗?”   听到这个问题,伊洛里的身形微妙地停滞了一秒,但斯诺没有瞧见。   “大概是不了。”伊洛里不着痕迹地收了收右手,手臂的隐痛就如同一道烟火烫下来的伤疤,时不时就发热,伤痛传到骨头里。   伊洛里对望着自己的斯诺笑,眼神很认真,赤诚得一如既往,“爸爸,现在事物发展得快不少,我总待在学校里不好,会错过很多新的变化。可以的话,我觉得自己现在想去做一些更加通俗的、能接触更多人的工作。”   从以前开始伊洛里就有这种想法,只是跟狄法共事的那段经历,更进一步推动他去深思自己能为他人、为社会做些什么。   伊洛里只担心斯诺会不赞同,毕竟他舍弃了所有人眼中前途无量的好工作。   斯诺笑了起来,“说得好极了,我就知道我不用担心你。”   “你总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并且把它做好。”   其实斯诺还想问问伊洛里究竟替宰相写了什么文章,但既然伊洛里不主动提,他也不纠结,现在人平安无事回来就是最好的答案。   斯诺的截稿日在即,跟伊洛里多聊了几句,就又要回去写稿。   伊洛里穿上一件长风衣,戴着帽子出去了。因为接下来他跟斯诺都会很忙,必须有人照顾艾莎,所以他准备去城东的佣工市场雇佣一个女仆回来料理家务。   作为拥有一百三十万常驻人口的帝国首都,王城已经恢复得几乎看不出一丝几个月前遭遇战火的痕迹,人们又再次挤满了这个城市。   其表现之一就是,处于王城东区中心、规模最大的杜兰招工所热闹非凡。从外观上看,这座高达四层楼的招工所占地宽阔,咨询大厅装修得富丽堂皇,雍容华贵的富翁和衣衫褴褛的穷人奇异地同时出现在这个空间里。   因为当下的低级劳力市场供大于求,所以作为雇主的伊洛里不需要像其他来找工作的人一样领号码牌,排队等待面试和审核简历。   伊洛里径直去前台领了表,登记好自己的需求,把表单交给前台小姐,不多时就有一个鹰钩鼻的职业中介来接待他。   鹰钩鼻草草地跟伊洛里握了握手,将他领到自己的隔间,道:“您好,亨特先生,我是内利·宾,负责帮助您找到合适的女仆。”   他一边说,一边把厚厚一沓的求职表册翻得啪啪作响,“好,让我看看,您需要一个手脚利落的全职熟练工,不超过65岁,最好有5年以上的工作经验,可以负责买菜、烹饪一日两餐和打扫干净房间,哦,还要求懂一些护理知识。”   “您家里有病人是吗?”   伊洛里点点头,“一位50岁的女性,她精神有点衰弱,需要很细心的照料。”   内利:“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很多退休护士都会来我们这里找工作。”   他擦了一下鼻子,从册子抽出来一份求职表,“这个南希·辛普森怎么样,53岁,以前在一间诊所工作过,自述有丰富的护理经验,经过我们招工所介绍,辗转在三户人家里当过女佣,得到的评价都还不错,勤恳能干。”   伊洛里低头看被推过来的表格,上面贴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女人膀大腰圆,脸上的赘肉堆在一起,做出愤怒的表情,有种凶悍的感觉。   “她先后换了三户人家的理由是什么呢?”   内利顿了顿,有点犹疑地说道:“她跟丈夫在雇主面前打架,其中一次当着雇主十岁孩子的面打断了丈夫一颗门牙。”   面对这个意想不到的理由,伊洛里沉默了,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但除去这个小缺点之外,她是个很不错的帮手的。”内利诚恳地看着伊洛里,希望他能够考虑一下。   “不了不了,”伊洛里无奈地摇摇头,“我还是想看看其他人选再做选择。”   他一连看了八九个备选人员,但都不太符合要求,内利的眉头皱得跟他一样紧。   这么纠结来纠结去,差不多到下班时间了,内利很尴尬地合上册子。   他又擦了擦大鼻子,犹豫地提议道:“亨特先生,不如我们今天就先到此为止,我再去调取多一些档案,您明天再过来选择合心意的女仆可以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旦认真挑选起来,伊洛里才知道自己其实有点挑剔,太粗鲁和太没有礼貌的人他都不愿意雇佣。   伊洛里表示了解地点头,“那我明天一早过来。”   内利送伊洛里出自己的隔间,此时大厅里已经挤满了来找工作的人,他们大多都衣服脏兮兮的,眼睛很是热切地盯着发放号码牌的工作人员。今天的名额已经不多了,谁抢到就意味着谁能有靠做工填饱肚子的机会。   “亨特先生,请到这边来,侧门的人流会少些。”内利轻轻地拉了伊洛里一下。   “好的。”   伊洛里跟着内利路过正等着面试的一列队伍,忽而队伍里发出一些骚乱。   “请、请还给我,那是我的号码牌,我排了一整天队好不容易才拿到的。”一个女孩颤抖着伸出手,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泪水在眼眶里氤氲。   而她指责的对象是一个三白眼的瘦子,他把号码牌往自己口袋里一塞,很无赖地一绞手,笑嘻嘻地盯着她,“谁说那是你的牌子,上边刻了你的名字吗?我还说是我自己排两天两夜排到的呢。”   他不仅说,还用肩膀撞了撞自己的朋友,几个男人挤眉弄眼地嘲弄瘦弱的女孩。   “谁会想要一个红血的傻女人做工呢,又弱又矮小,除了吃干饭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可不是,还哭呢,一点都不知羞。”   在众人的奚落之下,女孩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肚子发出咕咕的响声。她已经来王城好多天了,身上本就少得可怜的路费差不多都花没了,如果这个星期内再找不到工作,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这时一个很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好,我叫伊洛里·亨特,我在寻找一名全职的家庭女仆,你对这份工作有意向吗?”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碧翠的眼眸,里面漾着温润的暖光。   女孩出神地想:好绿啊,就像、就像女神森林里的湖泊一样。   伊洛里轻声地又说了一句:“那个,你的名字是?”   女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一直在盯着对方看,脸颊一瞬间染上些许羞色,喏喏道:“我、我叫珍妮。”   “很好,珍妮你之前有过当女仆的经验吗?”   伊洛里稍微俯下身,很耐心地询问女孩的详细信息。   “我、我从小在家里照顾瘫在床上的爸爸,但是他在两个月前去世了。”说到这个,珍妮的眼泪流得更凶。   伊洛里点点头,转头看向旁边的内利,问:“现在可不可以给她安排一场面试?如果资质审核过没有问题的话,我就雇佣她了。”   内利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大厅墙壁上的时钟,还有半个小时下班,时间有点紧张,但是他不想把这单子留到明天才做完。   于是他说道:“如果您希望的话,现在就可以安排。”   “那就这样做吧。”   伊洛里掏出口袋里的手帕给珍妮,“这是干净的,你想的话,可以先用它擦一下脸。”   珍妮接过了手帕,望着伊洛里斯文俊秀的侧脸,不知道想到什么,脸颊猛地涨红。    第92章   珍妮跟伊洛里签订了一份年度协议, 约定在亨特家工作一年,食宿全包,每个月能得45个金币做工资。   签下名字的时候, 珍妮都还不敢相信自己能得到一个这么优渥的条件。   她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所以干活异常勤快, 买菜做饭、洗碗拖地就不用说了, 甚至连不属于自己分内工作的洗衣服都抢着包揽。好多次伊洛里碰见, 都得叫住她把自己的衣物放下,说自己来洗就好。   但与勤奋工作的表现不同,平日里珍妮说话不多, 总怯生生的,像只受到惊吓的惊弓之鸟,艾莎见她孤零零的一个女孩子跑到王城来讨生活,心里很是同情,反倒是她时常主动跟珍妮聊天,一来二去两人建立了还不错的友谊。受益于此,艾莎的精神也有了一些好转。   在伊洛里把大部分杂务都处理得七七八八的时候,罗素博士按照约定上门拜访亨特家了。   罗素·史丹佛是一个很严肃的蓝血医生,戴夹鼻眼镜, 留着一把短短的山羊胡,脸侧的两边鬓角用剃须刀刮得齐整, 比较特别的是他的右手食指有轻微的变形,粗看起来, 像龙虾的钳子一样, 伊洛里知道那是经常拿手术刀的老医生们会有的职业病。   “罗素·史丹佛。”罗素直直地伸出手,目光不算礼貌地盯着伊洛里和斯诺两个人瞧。   “很高兴您能来,罗素博士, 我是伊洛里·亨特,旁边是我的父亲,斯诺·亨特。”伊洛里同他握手,这种审视他经历得多了,即使觉得不舒服,但也明白这是蓝血人的通性,他们好像天然无法相信任何人。   罗素没有多少社交辞令,又草草跟斯诺握了手,就直入主题,“我今天只有两个半小时的空闲时间,病人在哪里?”   “请您在起居室等一下,我现在就去带我的母亲出来,”伊洛里顿了顿,很委婉地提醒道,“她现在情绪比较脆弱,等下问诊的时候,您说话不要太直白好吗?不然我担心会刺激到她。”   罗素没回答,但看他的山羊胡稍微动了动,应该就是应下来了。   伊洛里转过头唤来珍妮,“麻烦你去准备一些热红茶端出来。”   “好的,先生。”珍妮应下就进厨房了,不一会儿里面传出来咕噜咕噜的烧水声。   斯诺把桌上已经切好的水果果盘往罗素的方向推了推,热络地说:“博士,你先坐着,我的妻子很快就来。”   “谢谢。”罗素克制地道谢,但他没有动那些水果。   在伊洛里的陪同下,艾莎从房间里走出来,她披了一件紫黛色的碎花披肩,稍微挽起头发,对待罗素博士这位陌生的来客显得很是拘谨。   艾莎在罗素侧面的沙发落座,道:“您好,博士。”   “您好,亨特夫人,您的情况我已经大致了解了,”罗素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来一本黑色的记事本和一支笔,说,“或许您的儿子提前给您介绍过我的治疗方法,但我现在再跟您重复一遍比较好。”   “您说。”艾莎点点头,很认真地听。她受过一定的教育,所以对有学问的专家都秉持尊重的态度。   罗素的态度一板一眼,“我跟其他医生不同,我认为要以更加温和的手段介入病人的心理困境中。这意味着比起放血和电击,我偏向用药物和谈话的方式进行治疗。这点您清楚吗?”   艾莎握住斯诺的手,看了自己丈夫一眼,有些犹疑道:“我不是很理解您的话,但我想,如果不需要放血的话,对我来说是件好事。”   罗素点点头,划去自己待办清单上的第一项“详细介绍疗程”,“那么接下来……”   见艾莎没有什么排斥情绪,伊洛里放下心。   为了不打扰到这场问诊,他把晚上的菜钱交给珍妮,让她去市场买点牛奶、奶酪和鲑鱼回来,然后自己进了房间里看书。   公寓的墙壁比较薄,所以伊洛里在看书时能够隐约听见外边的谈话声,间或夹杂着些许艾莎的啜泣和斯诺的安慰。   伊洛里的心缓缓提起来,他真心希望这个医生能起作用。   这场非正式问诊真如罗素一开始说的那样,卡在了两个小时结束了,结束时窗外已经落霞漫天,屋内的光线也变得黯淡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覆上一层晦暗的阴影,气氛有些肃穆。   斯诺将又哭过一场的艾莎带回房间,伊洛里则跟已经穿戴整齐的罗素道谢,“辛苦您了,博士,我送您出这个街区吧。”   罗素知道伊洛里是想问刚才的问诊情况,便点头了,“正好,我也有些嘱咐事项要给你交代清楚,路上说好了。”   红血人的街区总是会比蓝血的冷漠寂静多一分鲜活的气息,这点在落日时分的社区小公园里表现得更是明显,就这么短短一段路,就已经有两三个卷发的小不点嘻嘻哈哈地从草丛里钻出来,他们差点撞到罗素,被严肃的罗素一瞪,都吓得不敢再闹,忙不迭地跑开了。   罗素开门见山道:“我就直说了吧,您的母亲很受打击,情况比表面上看起来严重得多。她是因为心力交瘁,加上身体调理糟糕,所以才变得这么虚弱。”   说着,罗素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列了七八行药材的纸,递给伊洛里,“这是初步的调理药方,上边的药材可以在王城内的任何一间药店里买到,先吃一个星期,我看疗效如何再作调整。”   伊洛里扫了一眼,看到其中要价颇高的萝蔻木和白参时,他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但没怎么犹豫,道:“好的,我会去买的。”   罗素又嘱咐了一些家属要多带病人出去走走,晒一下阳光,日常饮食不要辛辣等事项。   最后他道:“我建议您在家里安装一部电话,如果您母亲的情绪出现剧烈的波动,你就可以立刻到联系我了。”   伊洛里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我明天会去通信局提交安装电话的申请。”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社区的边缘地带,   罗素捋了捋山羊胡,镜片折射出一道白光,“剩下的路不用送了,我下个星期会在同样的时间来诊疗,诊疗费两周缴纳一次,寄给我支票就行,地址是我的诊所。”   等罗素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后,伊洛里有点犯难地捏了捏眉间。好吧,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开销确实有点超出他的想象了,在处理完一系列租房、请人等杂务后,他存下来的钱已经花去了一大半。   “是时候该尽快找到一份工作了。”伊洛里自言自语道。   -------------------------------------   没过几天,加文收到伊洛里说回到王城的信,不管怎么样都要约伊洛里出来聚一下,伊洛里不想冷落了自己的好友,便跟他约定在一家肉派做得很好的小餐厅见面。   当加文风风火火地冲进小餐厅时,伊洛里正跟侍者嘱咐羊肉派里面不要放太多百里香。   “倒霉!我又来晚了。”加文扯松自己脖子上的领结,让侍者给自己上一杯加冰块的柠檬水。他嘴唇都干燥得起皮,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渴死了一样。   加文烦躁地说:“天知道我有多讨厌突然塞过来的外勤采访,不然我早下班赶来这里了。”   伊洛里笑着调侃他:“少见啊,我居然还能看见你穿燕尾服,怕是得采访国王才能让你这么打扮吧。”   今天的加文跟之前胡子拉碴的颓丧外形可谓天差地别,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头发也上了头油,一丝不苟地梳得板正,再配合熨烫得没有一处褶皱的高档燕尾服,他看起来应该去参加上流酒会,而不是出现在一个卖肉派的小餐厅里。   加文哧一声,“瞎说。”   他拉开椅子坐下,也跟着用一种辛辣的语气说:“不过说是采访国王也差不了多少了——我去采访了狄法公爵,他算是最近帝国里风头最盛的第一号人物,连上上个月新登基的莱安陛下也比不上他呢。”   正说着,加文看见笑意一瞬间从伊洛里的唇边消失。   “怎么了?你知道他吗?”   伊洛里意识到自己的僵硬,唇角向上扯了扯,平静道:“天天在报纸上能看见的人物,当然知道。”   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问:“你具体是采访了什么?”   加文的左眼球往上移了移,回忆着:“没什么特别的,反正就是有关新成立的议事国会的运行啊、监督机制和选拔机制怎么运行之类的。”   他摆摆手,看起来很不感冒,“不过是上层人用来糊弄底层的政治把戏,没有任何意义。”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说:“说起这个,你有没有看见我们国王陛下的继位典礼,呵,那可真是空前盛况,连好多年没露过脸的水精灵王都送来了国礼祝贺他——”   这时一个强硬的男声打断了加文的话。   “我是文森特·达内尔,是新近成立的平等党主要发起人之一,接下来将耽误在座各位三分钟来听我阐述一下我党理念。”   伊洛里循声望过去,一个一看就十分精明能干的红血男性站在餐厅的小舞台上,扩音魔法阵在他身后的幕布上流动着光彩。    第93章   站在小舞台上的文森特·达内尔眼神坚毅, 即使周遭的食客都议论纷纷起来,讨论他是谁,要干什么, 他也不为所动。   文森特朝舞台幕布后带着尖顶帽子的魔法师点了点头,“麻烦你放出来。”   下一秒, 幕布上出现了一段由显像魔法投影而来的影像, 首先出现在画面中央的是一间招牌名为“汉丁堡面包坊”的面包店, 店面的橱窗里摆满琳琅满目的面包和吐司,看起来温馨甜蜜,跟其他烘焙坊没什么两样。   唯一不同寻常的一点是, 店门口前围满了气势汹汹的蓝血人,他们手里拿着棍棒,细看还能看见面包店摆在门外的小食摊已经被他们掀翻,手指饼干、坚果糖之类的小零食撒了一地。   而面包店的老板——一个围着白围裙的胖男人挡在门口,十分焦急地试图劝着什么,“别这样,别这样,求你们了,那只不过是个误会, 我不知道你们不要糖果。”   “没有人在讽刺什么,‘你好吗’只是一个友好的打招呼。”他扯着嗓子简直要对这群不讲理的强盗尖叫了。   为首的蓝血人扯起一个恶意的笑, 他戳着胖男人的脸,手指几乎要戳进他的眼球里, “听着, 我们不开你们红血的玩笑,也不吃你们红血的猪食。”   话音未落,他抄起棍子猛地砸碎的橱窗玻璃, 这就像一个震耳欲聋的发令枪,所有蓝血人疯狂地弄坏能看见的一切,桌子、椅子乃至于玻璃杯和餐盘,直到警察吹着哨子赶来,这群无法无天的犯人才带着抢到的钱一哄而散,只剩下满头是血的老板在抱着自己的收款箱大哭。   这段影像放完,本来有的窃窃私语声全部消失,一时间全场寂静无声。这间餐馆的卖点是提供正宗红血人传统菜肴,因此在座的大部分人都是红血人,至少是对红血没有偏见的蓝血人,这段记录下来的景象明显让他们反感和愤怒。   文森特克制着,但声音偏于高昂,带有些许愤懑的情绪,“我现在为大家展示的是5月22日发生在贝壳街的‘面包坊打砸事件’的影像,在那一天,一群手持武器的蓝血暴徒冲进了面包坊,无视无辜店主的求饶,把人打成重伤还抢走了他的钱。”   “而这一切的发生,只因为这名店主是一个红血人,即使他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想跟路人分享他的商品。”   文森特说得掷地有声,说话间伴随着强有力的手势,显得格外具有煽动性,“从以前封闭选举的内阁,到现在新成立的议事国会,最高的决策机关里依旧没有红血人的一席之地。那些高高在上的蓝血人漠视了这个国家中的红血群体。”   他越说越昂扬,声音像一把尖刀直直刺入在场所有人的胸膛,“我们也是亚瓦尔的公民,我们也跟蓝血人一样缴税,勤勉学习、工作和生活,除去血液的颜色不一样之外,我们跟那些高个子没有多大的差异。”   “为什么我们却不配发出声音?难道是我们不够诚实守信?难道是我们奸懒滑馋以至于丧失权利?”   底下已经骚动起来,有人在大声喊:“不!”   他们显而易见是红血人,义愤填膺地挥舞着拳头,看上去就想把影像里的蓝血暴徒揪出来暴打一顿。   文森特无比满意地看见自己鼓动起人心,转而压低了声音,道:“为了摆脱这个困境,兄弟姐妹们,我们红血人也必须有自己的党派,代表我们的种族在最高机构发声——这也是我组建的平等党所秉持的最高纲领。”   文森特向前走出一步,不加掩饰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继而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因此我诚挚请求在座各位为平等党投出你们宝贵的一票,有你们的支持,它将进入议事国会,成为我们的喉舌,保护我们不再受到不公的侵害。”   他的话语和举动是如此真诚、毫无保留,一些有投票权的红血人都开始交头接耳研究起这个新兴党派,交流彼此的想法,但与他们的热切相反,伊洛里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加文注意到伊洛里表情不虞,问道:“伙计,你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了,怎么了,你很不认同这个说法啊?”   伊洛里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这位先生讲得太模糊了,似乎缺失了很多信息。”   没过多久,有一个知识分子打扮的老红血人站起来,摩挲着下巴,在犹疑:“先生,请原谅我问一个问题,如果您的党派真能得到足够的选票进入议事国会,它具体会采取什么行为来减少这种暴行的发生呢?”   他问的问题也是伊洛里想知道的。   文森特显然早有预料会被问到这种问题,他声音板成一条直线,不疾不徐道:“我们会推动议事国会增加更多红血议席,修改歧视性法案,加大对歧视行为的处罚力度。”   伊洛里的手指抽动了一下,直觉告诉他这个方案并不如文森特说的那样可行。现在执法机关和司法机关内部基本全是蓝血人,歧视已经变成系统性的顽疾,单凭一两部法案的出台其实难以根治。   但老红血人并没有再进一步问下去,他思索着坐回自己的位置。   文森特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笑着面对台下听众,态度很诚恳地问道:“还有哪一位对平等党有疑惑,都可以提出来,我都会解答。”   加文冷不丁地举了手:“这里有问题。”   文森特做了个“请讲”的手势,认真听着。   加文没有出言,反倒用胳膊肘搡了搡身边的伊洛里,说,“我帮你问了,你说吧。”   伊洛里当场愣住:嗯?我说什么?   面对好友的眼神和其他人的等待,伊洛里只好硬着头皮,一边捋着思路,一边不急不缓地道出自己的疑问:“我无意质疑先生您的想法,只是强制性处罚算是一个假设的方案,怎么确保这处罚真的能够执行?”   文森特愣了一下,目光直直地望向伊洛里,视线带上很深刻的评估意味。   “您为什么认为不能执行呢?”   伊洛里摇摇头,“因为人数,法律是多数人意志的体现,终究还是要靠人来执行,而红血人不仅人数稀少,还一般从事园丁、作家、烘焙师等与法律无关的工作,很难敦促处罚的落实。”   他犹疑,又有些难为情地说:“不能执行的法律,恕我直言,它没有用。”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很有分量,压住了整个空间的氛围,原本交头接耳的人也停下来,思考起来。   文森特沉默良久,随后长长吁出一口气,浅笑道:“不得不说,您指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这在此之前我和其他党员们并没有考虑得如此深入。”   文森特回答不出来,但也没表现出尴尬之情。职业政客就是要经受不断的质问,不断被挑战理念都能站稳自己的立场。   他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注视着伊洛里,“而现在,看起来您对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   伊洛里沉静地回视文森特,看出了他藏得很深、出于话语被挑战的不悦,以为文森特接下来要为难自己,但对方只是平静无波地结束了这场演讲,再度深深鞠躬,“我很荣幸今晚能够与各位进行一场十分有意义的交流,如若对平等党的纲领有更多想要了解的意向,可以阅读一下这本《平等党党纲》,再一次,我们很期待得到各位的支持。”   他致辞时,已经有餐厅的服务员们把一本本巴掌大小的小册子分发到各个餐桌上,伊洛里也收到了其中一本,正翻了几页,看过文森特·达内尔的自我介绍,头顶上响起一个男声。   文森特微笑着,眼角有些细碎的笑纹,看起来比在台上时多了几分亲和力,“您好吗,先生。”   “您好。”伊洛里站起身跟他握手,礼貌地回应了他,“是有什么事吗?”   文森特从一个小铁盒里拿出来一张边角印了浅红色花纹的名片递给伊洛里,说话声音沙沙的,隐约有一种期许的意味,“我只是想称赞您刚才的发言,真是十分有见地的想法。”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邀请您担任平等党的党刊《公道》的编辑,哦,这只是一个提议,并不是什么必须答应的要求。”   他再度握了握伊洛里的手,双手很有力,声音洪亮,“我很期待能够得到您的答复。”   文森特显然是个大忙人,留下名片就在自己下属的簇拥下离开了。   加文拿过文森特的名片端量了一下,挑了挑眉,一字一句地念出来:“帝国、红血人种平权出版社?”   他一脸了然,“我听说过这个新报社,最近在业内到处挖人来着,出的价都高得不行。”   听到这句话,伊洛里心念一动,“待遇很好?”   加文点头,比出一个数字,“一个月工资这么多。”   “怎么,你有兴趣吗?”   “有些,不过我再看看,不急。”伊洛里捏了捏那张薄薄的硬纸片,把它放进口袋里。    第94章   收到文森特的名片的第二天, 伊洛里到街上买来了几期《公道》,认真读过上边的文章,然后他发觉里面的观点都无一例外地带有过度理想化和煽动性的缺陷。   伊洛里看着桌上的报纸, 虽然他能明白新党派在创立之初需要用夸张的论调来吸引选民的关注,但是他着实不太能够认同这种花哨取巧的做法。   不过除此之外, 对于文森特创立一份为红血人发声的报刊的积极行为, 伊洛里还是支持的。   尽管无意担任审稿的编辑, 但在看过报纸的具体文章后,他却有意向为《公道》供稿。   于是伊洛里思考了半刻后,他拉开抽屉, 拿出一盒火柴,用火柴划出一簇小小的火苗,点燃了那张有浅红花纹的名片。   随着名片在火焰中消散成灰烬,如电光般的小光点闪烁着浮现,接着光点在空中有序地排列成一串小巧的音符。   音符轻轻抖动,漾出极微小的波纹,文森特那浑厚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来,“是哪位来讯?”   伊洛里轻轻地咳了一声,说:“达内尔先生你好, 我叫伊洛里·亨特,是昨天晚上在餐厅里向你提出问题的那个人。”   “……哦, 是您啊,我当然记得您, 亨特先生, 一个绝妙的见解。”对面的文森特沉默了一会儿,认出伊洛里后,他的语气变得高昂了一些。   “亨特先生, 我一直在等着你的来讯,很高兴你联系我,我还担心我那蹩脚的演讲已经给你留下了糟糕的印象。”文森特说着担心,但是语气里却透露出一种从容的自信,“既然你现在主动联系我,我可以理解成先生你已经考虑过我的建议了吗?”   伊洛里的目光投到《公道》最新一期的版面上,上面正播放着文森特最新在国王大道上的拉票演讲,他表现得落落大方,仪态沉稳,当说出“团结起来建设我们自己的理想未来”时,一如昨天晚上那样赢得热烈的掌声。   文森特看起来就是天生的政客,擅长演讲,精于挑动人的情绪。   伊洛里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回对话上,他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但还是保持一贯的礼貌,说:“我确实已经考虑好了,您提出来的建议非常具有吸引力,但是关于这个,我觉得自己的能力有限,还不足以担任贵刊的编辑。”   这出乎意料的答复令文森特沉默了一会儿,“……好的,我理解您会有顾虑,看来我党的主张仍不足以说服您。”   他承认自己有点挫败,但并不至于着急,既然伊洛里能联系他,就证明在某些方面,他们可以达成统一的意向。平等党现在还势单力薄,能多拉拢一个谋士就能更进一步接近成功。   文森特:“既然如此,那请问您是为什么联系我呢?”   伊洛里斟酌着言辞,谨慎地说:“我无法担任《公道》的编辑,但我很有意愿为你们供稿,阐述一些我个人的思考,为平权事业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如果你们接受的话。”   伊洛里看不见在自己说出这句话后,办公室中的文森特蓦地笑了起来,眼角笑纹都堆叠在一起。原来是立场中立的知识分子啊,这跟他原本的设想有不少偏差,但也足够好。   于是,他声音低浑地说:“欢迎您的加入,亨特先生,《公道》的版面一直都有空位。”   文森特问过伊洛里家的电话号码,给了伊洛里一个可以直接对接他的责任编辑的联系方式,便结束了附着在名片上的传讯魔法。   伊洛里把名片烧出来的灰烬扫进垃圾桶,他看看自己在纸上记下来的报刊地址和一连串电话号码,把纸条压在旁边的一本书里,然后扯过一张空白的稿纸,提笔开始拟标题。   伊洛里不确定自己做的选择对不对,也不知道自己的理念能不能得到认同,但他知道自己想要尝试一下。   然后,一整个六月,伊洛里使用“费尔德博士”的化名,共向帝国红血人种平权出版社寄出了三篇文章,其中一篇是以他的视角讲述红血人在刺金战争中受到的不公正对待,另外两篇则是论述红血人合理争取权益的可能性方向。   当文章发表后,在红血人社群中引起了一些关注和讨论,甚至还有好事之徒寄信到出版社点名想要采访这名观点独特又犀利的费尔德博士。   但伊洛里并无意被卷入政治的漩涡,一个不落地回绝了所有的采访邀请。   不管如何,伊洛里靠着报社给的丰厚稿费,暂时不需要烦心如何去支付每日的花销。   -------------------------------------   这天,清晨时分,一只小巧可爱的麻雀落到亨特家的窗台上,它动着毛绒绒的小脑袋,鸟喙敲敲窗玻璃,间或发出一声啼叫。   嗒嗒的敲击声似乎吵醒了床上熟睡的人。   伊洛里动了动,又眯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看见是熟悉且令人心安的天花板纹样。   这时伊洛里才恍惚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昨晚是做梦了,才会觉得自己仍旧身处在那个空气重得几乎要压垮他的华美房间中,那些帷幔、在帷幔深处的人、戴满宝石戒指的一双手、那对诡丽非人的蓝金异瞳。   伊洛里按了按一抽一抽发疼的太阳穴,微不可察地低喃了一句,“……昨天是怎么了,怎么又梦见你。”   小麻雀见床上的人类还不起来给自己吃的,恼了,又用鸟喙气势汹汹地敲窗,哒哒哒哒地,跟机关枪似的。   “来了来了,你也早,小不点。”伊洛里打开窗,掰了一点自己昨天剩在盘子里没吃完的面包放到窗台给麻雀。   接着伊洛里拿了干净的衣服进浴室洗澡。   铜制花洒流出了温热的水,蒸腾的水汽模糊了悬挂在墙壁上的镜子,镜面模糊地映出一双湖绿到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眸。   伊洛里端详着自己身上的累累伤疤,看了这么多遍,他已经熟悉了每一道伤痕蜿蜒的走势,最严重的一道是从后背到腰、呈蛛网状的伤疤,这是为狄法挡炸弹时受的伤,伤痕密密麻麻铺开,如一张网网住他,给予他长达一个月的连绵疼痛。   伊洛里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处处的伤痕都是在短短的半年内积攒起来的,却没有一处是荣誉的疤痕,反而犹如无法褪去的可怕印记。   他的视线移到自己的右手臂,一个狰狞的贯穿伤横亘在接近肩头的位置,如一只无机质的眼睛,冷冰冰地盯着镜中的伊洛里。   万幸海伍德那枚铅弹没有打碎骨头,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除却阴雨天或者即将下雨的潮湿天气,这个枪伤几乎不怎么疼了。   如同进入灰铸铁城堡的那段经历业已跟着疼痛一并远离了伊洛里,伊洛里甚至已经很少再想起狄法。   似乎一切都在走上正轨,短暂相接的蓝血公爵和红血教授在剧烈的动荡过后,又再度回归自己本来的命运线,互相平行,再不会有接点。   想到这里,伊洛里别过眼,草草洗过澡就出房间了。   客厅里,斯诺正笑眯眯地跟什么人打着电话,“……好,我和艾莎、伊洛里会等着你们一家人来,呵呵。”   等斯诺挂了电话,伊洛里奇怪地问道:“谁打电话来了?”   “我前些天给你大伯家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们跟着城里的新风尚安装了电话,他可以给我们随时打电话,而省去寄信的漫长时间。”   “但也不知道怎么的,第一个给我们家打来电话的居然是你的坎普尔表叔,”斯诺乐呵呵地解释起来,“他们家最近也安装电话了,听说艾莎情况好转了些,还说过几天要来王城看看艾莎呢。”   “这可真是件稀罕事,我还以为坎普尔表叔并不青睐这些使用电力而不是人力的东西。”伊洛里有点惊讶地挑了挑眉。他还记得之前坎普尔在餐桌上说自己对科技造物不屑一顾时的神情,怎么突然就态度大转变了?   斯诺摸了摸鼻子,说:“我也不清楚,但是有时候世事就是这么奇怪,或许坎普尔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讨厌新事物也说不定。”   回想起自己在橡果城看见的新开的蓝血人店铺,伊洛里就理解了,科技普及的风潮确实大概已经开始影响到一些最为顽固的人。   但是某种预感告诉他,坎普尔表叔一家的到来应该不是单纯为了来看望妈妈的情况。   尽管如此,伊洛里还是很乐意坎普尔表叔一家的拜访,至少家里热闹点,也能带动得艾莎的心情好点。   所以很快,伊洛里就跟斯诺、珍妮一起忙里忙外地张罗起来,他们用了几天时间,把家里沾了外边烟尘的窗帘都洗过晾干,擦洗地板,还提前采购了品质上好的干酪和火腿,准备当天做丰盛的餐点。   一个星期后,一辆再寻常不过的马车在亨特家外的路肩停下,随后,车厢门打开,穿着熨烫整齐的衣裳的坎普尔首先从车厢里走出来。   他抬头看看面前这幢有着咖啡色外墙、红色屋顶的公寓,一丛粉紫交杂的紫藤花从二楼的一个窗户垂坠下来,如同花的瀑布,花瓣迎风飞溅,别致可爱,充满勃勃生机。   在这蓝血人扎堆、充满了钢铁与玻璃的王城里,算是一抹少见的亮色。   碧翠丝跟在坎普尔夫妇身后下车,只睨一眼不起眼的公寓,随即就下了苛刻的评价,“这房子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瞧瞧,外墙都落灰了,还有好多枯树枝挂在上边,看起来还不如我们家漂亮呢。”   玛姬:“我听村口的汉娜大妈说了,教授什么的都是穷光蛋,也就名头讲出去好听些,实则薪金少得可怜。”   她幸灾乐祸地捂嘴笑,“碧翠丝你要是嫁给了伊洛里表哥,什么项链和绢扇都甭想了,肯定就要生一堆脏兮兮的小屁孩,天天围着灶台打转,变成灰头土脸的丑小鸭。”   “你想得倒美。”碧翠丝啐她。   雪丽则是不以为然地瞟玛姬一眼,“我敢说汉娜大妈甚至都不知道教授跟打铁匠有什么区别,更不要提什么薪金低之类的鬼话了,也就你这傻女孩还信她,真笨。”   坎普尔旋了旋自己的手杖,转过头瞪了还在叽叽喳喳的女儿们一眼,“姑娘们,安静些,今天可不是你们的郊游日,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已经足够不体面了,我不希望这次的拜访还那么乱糟。”   碧翠丝一听就知道坎普尔在说自己,有点不乐意,还不服输地小声嘀咕,“我说的明明就是事实。”   叮咚——   坎普尔按下门铃,他清咳几声,让芭芭拉挽住了自己的手臂。   “来了,谁呀?”门后响起窸窣的脚步声,接着门打开了,带着睡帽的布朗太太从后边探出身来。   “请问你们是?”布朗太太疑惑地看着坎普尔一家,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些人。   坎普尔挺直腰杆,很是正式地问安,“中午好,夫人,我们是来拜访亨特家的亲戚,相信他们已经跟你讲过会有这件事。”   “哦,原来是你们啊,我听伊洛里先生提起过这件事,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来了,这可真好。”布朗太太眉飞色舞地说,忙把门推得更开些,让开位置给他们进去。   “他们住在二楼,来吧,我领你们上去见面。”   布朗太太来敲二楼的门的时候,伊洛里正在厨房跟珍妮核实今天中午还剩下哪几样菜需要做成冷盘,所以是在布置餐具的斯诺去开门。   “亨特先生,您家的亲戚们来了。”   “麻烦您了,布朗太太。”   布朗太太咯咯地笑,“不用客气,我反正待着也是待着。”   布朗太太没有耽搁多少,把人带到就回楼下去了,把空间留给了两家人叙旧。   斯诺一见到坎普尔,就热络地去拥抱他,“路上怎么样,没有耽误什么吧?”   坎普尔长吁一声,“欸,别提了,火车才刚出站没多久就停了下来,又没个准信说等多久,磨磨蹭蹭的,我们等得心都焦了,如果不是遇上这么一遭,我们一早就到了。”   芭芭拉插话:“艾莎呢?我专门从村子里带了点野蜂蜜来,兑上温水来喝对身体可好了。”   “她正在房间里休息呢,不过等吃饭时候就会出来了。”   伊洛里洗干净手上沾到的面粉,从厨房往外看一眼,看见坐到沙发上的坎普尔一家四口,他们跟两个月前没什么不同,被禁足的碧翠丝也恢复了神气,有几分挑剔地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   伊洛里对珍妮说:“珍妮你按照我刚才交代的那样,等锅里的汤烧开了,你就把它舀出来放凉,好吗。”   珍妮喏喏地点头,她瞟外头一眼,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要端茶出去吗?”   “不用,我来就好。”   伊洛里径直用托盘端了茶水出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表叔看见自己时,眼睛忽地亮了起来,像看见了一只落单绵羊的饿狼一样。   “表侄,过来坐啊,我们好好聊一聊,好久没见你,你怎么瘦那么多。”坎普尔亲亲热热地说。   伊洛里觉得奇怪,不过面上还是应好,在坎普尔的边上坐了下来。   坎普尔拉家常没拉多少句,就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对了,表侄你之前提到的那些机械,就是缝纫机之类的玩意儿,你应该很了解吧?”   伊洛里笑了笑,说:“我说不上很了解,只是知道一些而已,表叔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哦,你知道的,就是一些店铺经营方面的问题……”   芭芭拉打断支支吾吾的丈夫,扬起了尖细的嗓音,说:“我们想给店里添几台便宜的缝纫机,其他村子里的成衣店都用上了,我们就算再雇多十个工人来缝裙摆的蕾丝也赶不上缝纫机转一天,还有成本问题,那些人的喊价简直低到没谱,我们裁缝做的衣服根本卖不出去。”   “好啦好啦,别再说啦,你今天已经说得够多了,芭芭拉。”坎普尔用手杖敲地,他有些面热,毕竟他之前可是将机器贬低得一文不值的。   坎普尔尴尬地清咳一声,“嗯,总之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表侄你有什么好推荐的吗?”   他热切地盯着伊洛里,就像看见一枚枚闪亮亮的金币。   伊洛里有点棘手,“我也并不是很清楚这种事。”   坎普尔失望地耷拉下脸,但又被伊洛里接下来的话带动起情绪。   伊洛里说:“不过我很乐意替你去问问这相关的消息,我朋友或许会知道哪里有卖便宜又好用的缝纫机。”   “那可就拜托你了。”坎普尔很是感激地握了握伊洛里的手。   因为坎普尔有求于伊洛里,所以这次的家族聚餐和谐了不知道多少,至少全程都是坎普尔在大谈特谈报纸上又刊登了什么新技术,又有哪位权贵倒向科技,把一大笔钱捐给科技院,时不时还停下来称赞伊洛里的见识深远,读书是真的有用。   伊洛里开始时还哭笑不得地应了几声,到最后都是任由他讲,自己不搭话了。   一场午餐很快就结束了,碧翠丝和玛姬嚷嚷着要去城里最繁华的大街买最新潮的遮阳帽和阳伞,坎普尔夫妇也不好多留,就告辞了。   伊洛里送他们出家门,在等待马车来的时候,坎普尔悄悄把伊洛里拉到了花坛边,远离自己的姑娘们。   “我还有件事要再问问你。”   伊洛里耐心地俯下身,“您说。”   “这不是我想问的,”坎普尔似乎很难为情,都没办法对上伊洛里的视线,他有些难以启齿道:“呃,就是你的表婶想知道……现在你还有可能会考虑娶碧翠丝作为妻子吗?”   伊洛里没料到这个问题,他还以为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   坎普尔看到伊洛里流露出来的惊讶,他一时也难堪得挂不住脸,结巴道:“哦,我知道、我知道,你当然会觉得我这个问题非常荒谬,特别是在那个孩子做了一件那么不成体统的事情之后。”   他艰难地想要解释:“但是,我相信她是个好孩子来的,只是一时糊涂——”   伊洛里摇头打断了坎普尔的话,也很尴尬地说:“不,不是表妹不好,只是我对表妹没有任何的其他想法,而且我也暂时没有成家的打算。”   “……好吧,就连你这么温和的性子也这么直白地拒绝,那我也不能再对将碧翠丝嫁给你抱有任何期待了。”   说到不争气的女儿,坎普尔像是一个被针戳了个洞的气球,一直以来的傲气漏了个精光,嘟囔道:“我现在都不想要再管她了,她想要嫁给谁,跟谁私奔就随便她好了。”   坎普尔一家在王城待了近一个星期,回去时收获颇丰,坎普尔的成衣店得到了性价比高的缝纫机,三个女儿得到了时髦的时装,而工于算计的芭芭拉得到一肚子闷气,怎么看碧翠丝都看不顺眼,一路上没少指桑骂槐。   -------------------------------------   “号外!号外!平等党党魁文森特·达内尔要求国王陛下和议事国会开放一百个席位给平等党,否则他就宣称要召开红血人的集会,举行游行抗议,直到要求得到满足为止。”报童挥舞着手中的报纸跑过闷热的街道。   “号外!号外!”热浪扭曲了空气,连带着这则令人紧张的消息也仿佛出现了扭曲,无声地搅动听者的心。   红血人集会?   正等着角牛车的伊洛里喊住报童,买了一份报纸。   不是危言耸听的,报纸的头版赫然印着这则消息,文森特在照片中义正言辞地演讲。   伊洛里的眉头紧紧皱起来,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很不妙的前兆。    第95章   这前所未闻的大事件不仅引起伊洛里的关注, 甚至平时连不怎么关心政治的斯诺都控制不住讨论起来。   “伊洛里,你瞧见今天的报纸头条了吗,我陪艾莎去散步的时候, 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红血人集会游行?我甚至都不知道‘红血人’和‘集会游行’这两个词还能够放在一起提。”斯诺对刚刚从外边回来的伊洛里说。   “真糟糕啊,现在的情况已经够不妙了, 我希望这不会导致什么冲突发生。”   斯诺不无忧心地叹气, 推了推夹鼻眼镜, 他担心再这么下去,红血人和蓝血人之间的隔阂只会变得越来越大,发生越来越多的流血事件。   “是的, 我也这么希望,爸爸。”伊洛里没认真听斯诺说的话,他专注在报纸的内容上。   那是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主角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狄法。   五个月不见,狄法的头发剪短了些,从眉骨投下的阴影遮住眼睛,他看起来既躁郁又倦怠,眼睑下方覆了一层极淡的青色,过分薄的嘴唇紧绷着抿起。   伊洛里注意到狄法已经解开爱情辫, 白茶花发珠也消失不见,以往在不近人情之中还留有几分柔和的气息被更深一层的压迫感和漠然取代, 似乎残酷的战争和权利斗争令他变得更加阴冷,身上萦绕浓烈的煞气, 一对无机质的蓝金异瞳幽深地注视着底下鼓掌的人们。   在众人期待和热烈的目光注视下, 狄法揭开了一块幕布,露出底下的纪念碑,纯黑碑面镌刻着“林郊光荣纪念园”字样, 最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写着“谨以此园纪念所有在刺金战争中为国捐躯的英勇之士”,看字迹,大概是狄法亲笔写下,再让工匠刻到纪念碑上的。   伊洛里还看见自己当初离开时交给麦考利的士兵遗物有部分被放进了一个展柜中,大抵是因为没有亲人认领,所以只能以这种形式保存。每件遗物下方附有一个小铁牌,标记着是由谁交给部队的,同样出自狄法的手笔。伊洛里认出自己的名字也在其中。   在简单说过几句致辞后,狄法走下台,一旁盛装打扮的夏洛蒂公主靠近了狄法,声音很轻,似乎在跟他说些什么,狄法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而立,狄法冷峻、器宇轩昂,夏洛蒂柔美、楚楚动人,坚定与柔弱,看起来再般配不过。   伊洛里看得有点出神。他想,海伍德所说的礼仪门第都无可挑剔的贵族小姐,大抵就是像夏洛蒂公主这样的王女了吧,足够好到没有人能对她说不。   “你想去看看吗?”   “什么,爸爸?”伊洛里后知后觉地望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边的斯诺。   斯诺:“我说你在盯着看好久的纪念公园呀,它昨天早上开园了,看样子建得还不错呢。”   “这几天的报纸天天在说这件事,我甚至已经背下来它究竟在哪里了。你肯定是没有看报纸的逸闻版块,否则应该是知道的。”   伊洛里张了张口,又呐呐地闭上,他试着回想这几天的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但只能回忆起熬夜写文章时的苦闷和疲惫,他的精力确实已经被稿件掏空,无暇注意每日逸闻都有什么新鲜事。   斯诺没注意伊洛里的异样,还絮絮地讲着:“我听说这座纪念公园的建设费用,包括所有烈士铜像都是由狄法·卡斯德伊公爵支付的。”   “真是不得了的财富和权势啊,光一个做工那样精细的铜像就要200金了吧,”他以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语气说,“很难想象如果对方对我们怀有怨恨,会发生什么事情,幸好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这句无心的话如给最跌宕、最尖锐的矛盾与冲突都画上一个句号,然后发生过的那些事从此不作数。   伊洛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掩上报纸,“……是呀,一切都过去了。”   这时,斯诺吸了吸鼻子,征询着:“伊洛里,你有没有闻到一些糊味,好像什么东西烧焦了?”   伊洛里本身没留意,被斯诺这么一问,他也认真闻了闻,空气中不知什么时候充满了浓烈的焦糊味,还有一点黑烟从厨房的方向飘出来。   伊洛里即刻变了脸色,“坏了,我刚才让珍妮做点粥给妈妈。”   伊洛里一边急忙地走进厨房,一边问,“珍妮,厨房里出什么事了?我和爸爸在客厅闻到了焦味。”   然后,他一抬眼就看见灶台上正滋滋作响的锅,沸腾了的白粥从锅盖边缘不停溢出来,火焰烧到米粒,不停变色又冒烟。   “哦不,不!停下来!”灶边的珍妮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在手忙脚乱地试图关火,但是一伸手就被溅出来的粥烫到。   “啊——”珍妮痛得尖叫。   “你别动!我来处理。”伊洛里连忙按住她的手,眼疾手快拿了沾水的抹布去旋上煤气灶的开关,几滴滚烫黏稠的粥水也因此飞溅到他手背上。   “嘶。”伊洛里吃痛,但他没有责备珍妮,而是抓住珍妮被烫伤的手放到水龙头下冲水。   伊洛里担忧的目光在珍妮的脸上搜寻,女孩不知道为什么眼睛红肿得过分,像两枚核桃,“你怎么了,珍妮,之前你从来没出过这种岔子。”   “对不起 ,先生,”珍妮一见伊洛里手上也被烫出触目惊心的红印子,眼泪唰唰地就飚出来了,“我真没用,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好。都是我的错,我总是把事情搞砸搞坏。”   她瘦瘦小小一个,哭起来却像是一个开闸的水龙头,仿佛永远都停不下来。   伊洛里被这哭声哭得太阳穴抽抽地疼,他耐心地放柔了声音,“不用道歉,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如果你不擅长做饭的话,我可以调整你的工作内容。”   “跟我聊一下好么,或许我们能够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对视上伊洛里含有关怀意味的碧绿眼眸,珍妮好不容易才稍微冷静下来。   珍妮抽抽噎噎地说:“我之前给家里人写了一封信,想跟妈妈说我找到工作了,但是她一直都没回信,呜呜,我还以为是她忙着照顾弟弟,所以没时间回我。”   “可是,我今天收到了回信,是我寄出去的信件被退回来了,上面的邮戳说、说……”她实在太伤心了,哽噎到完全说不下去,只能从裙子的口袋里把回信掏出来给伊洛里看。   粉色的信封上,一行红色的印章字十分刺目——原住户已搬离此住址,建议寄信人核实寄件地址后再发出。   珍妮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自己的继母带着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搬家了。   “我都完全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搬走了,又搬到了什么地方去,他们怎么能够这样对我,怎么可以这样呜呜呜……”   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哽了一下,抬头看向伊洛里,“先、先生,我不明白,我现在能挣钱了,我已经不需要妈妈为我操心,但她还为什么要一声不响地抛下我?”   珍妮可怜巴巴地看向伊洛里,她无比希望有学识的伊洛里能够给自己一个答案,告诉她为什么会被家人抛弃,为什么不配得到视若血亲之人的爱。   这其实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伊洛里大可以安慰珍妮,肯定她的价值,说不是你不够好,她不选择你是因为你们并非亲生母女,说因为她只是你已故父亲的妻子,不是你的真正母亲。   可是伊洛里却迟迟回答不了。因为这个答案不是珍妮想要的,她现在想不通的是她跟继母相处那么多年的感情难道就能因为没有血缘就全部不作数了吗?   伊洛里在心底长长叹气,眼神有着珍妮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把一块已经浸透凉水的干净的布敷在珍妮的烫伤处,轻声道:“有些时候,对不可能得到的爱,或许不那么执着才是正确的。放弃它不是因为你不配拥有,只是现实情况很复杂,总不会如你所愿。”   “好姑娘,不哭了,别再为离开你的人伤心了,以后总会有其他人来爱你的。”   “……先生,我不知道,真的会有其他人爱我吗?”珍妮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含糊道。   “真的,只要你耐心等待,”伊洛里收起手,“好了,先就这样敷两分钟,然后再冲凉水,别担心,烫伤得不算很严重,应该不至于起水泡。”   珍妮愣愣地看着在自己手背上绑出的结,喉咙里似乎飞进一笼的蝴蝶,很痒又很活跃地跃飞着,让她说不出的紧张。   “那、那个……”珍妮张开口,正想说些什么,但斯诺的声音从外边传来。   “伊洛里,你现在能过来一下吗,好像有个电话在找你。”   伊洛里:“就来。”   他走出去之前还额外嘱咐了一句:“珍妮你先回自己房间休息一下吧,煮焦的粥就先放着,我迟点会收拾。”   伊洛里到客厅接到了自己的电话,对面是一个比较粗豪的男声,一开口就是在问“是伊洛里·亨特先生府上吗?”   来电的人似乎努力想表示礼貌,遣词造句都有所考究,但伊洛里仍旧能从他别扭的语气中判断出来,他并不习惯这种说话方式。   伊洛里顿了顿:“是这里没错,请问您是?”   “好极了,我果然没有找错人,”来人一下子豁然,侃侃而谈起来,“是这样的,我叫康拉德·泰伦,是个主要生产机车车厢的工厂主,我在报纸上读到了你的广告——就是那个你说在寻找愿意接受采访的机械工厂主的广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想搜集些素材来写书对吗?”   伊洛里愣了一下,他确实好几天前在报纸上刊登了这个广告——因为他比起只是为帝国红血人种平权出版社撰写呼吁红蓝平等的文章,更想要接触他更感兴趣的科技发展领域,并以此为主题进行创作,但他当时发布广告只是一次大胆的尝试,并没有期待能这么快地寻找到潜在的采访对象。   他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听筒,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了。   康拉德滔滔不绝地说:“这可真是个绝妙的宣传点子,我是说,我们可以合作不是吗。我读过你的文章,你似乎在这方面干得挺好的,那么我想,为什么不自己主动一点来跟你洽谈呢,这对你写书有帮助,对宣传我的工厂品牌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伊洛里听康拉德讲了很久,最后,这位精于营销的生意人终于停下来,很期待地提议道:“亨特先生,你来我的工厂采风吧。”    第96章   伊洛里的情绪很高涨, 在挂了电话的第二天就搭乘出租马车去了康拉德的工厂。   那是一个专门制作蒸汽机车车厢的工厂,由钢铁构成的生产线一刻不停地轰隆作响,钢板在运输线上移动, 来往的工人手上都沾满黑色的油污,不算友善地盯着伊洛里这个身形矮小、一看就知道没做过什么粗活的陌生红血人。   而工厂的主人康拉德领着伊洛里走上位于工厂二楼的办公室, 他长相周正, 高颧骨、圆眼睛, 嘴里咬着一根雪茄,看起来精明能干,有些发福, 只是微胖的身材也无法掩饰他的利落气质。   或许是因为经常跟行为粗野、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员工们打交道的缘故,康拉德讲起话来很是粗犷,带着些许口音,“既然已经决定好要合作,我就直接叫你伊洛里可以吗?你也可以叫我康拉德,那一套‘先生’来‘先生’去的称呼太生分又太麻烦,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   伊洛里没有什么异议,反而觉得这么爽快的人有点少见,“如果你想的话, 我没问题,康拉德。”   康拉德掀起眼皮, 有几分讶异地瞟伊洛里一眼,“你跟我想象中的性格不太一样。”   “我还以为教授都只会端着架子等别人尊敬呢, ”说完, 他又觉得不妥,补充道,“别误会, 我没嘲讽你,只是我二十多年前在兰尔松理性大学念建筑学的时候,那里的老教授们就是这样的,恨不得把自己的职称纹额头上给学生们照着念。”   他很诚恳地看着伊洛里,说:“我很高兴你是个随和的人,那样我们的合作就会愉快得多了。”   康拉德打开办公室的门,里面简简单单地摆了一套办公桌椅和用来谈事的布艺沙发,除却旁边一个矮柜里摆满了贵重的宝石领带夹和银器——反映出蓝血人喜欢华丽事物的天性外,看起来比大部分蓝血人的房间都要来得朴素,显然康拉德是个非常注重效率和实用性的老板。   康拉德:“伊洛里,你先坐着。”   接着他招手让一个助手模样的人端茶水来,不一会儿,那助手就端过来一银壶加了柠檬片的红茶,外加两个做工精致的小杯子。   “厂里没准备什么点心,如果我们是在我家见面,那能吃的茶点可就多多了,”康拉德摆了摆手,“不过也比不过你们红血人出了名丰盛的下午茶就是了。”   “没有的事,这就已经足够好了。”伊洛里不挑剔,端起其中一杯红茶抿了一口,然后从自己随身的皮包里找出来一份他昨天晚上拟定好的采风计划表。   “请先看一下这份资料,我在上边大致列出了我此次采风期间准备完成的事项,包括参观工厂、采访你以及工厂里的一些工人有关生产方面的问题、工厂管理制度等等,如果其中有任何一项内容你觉得不太适合,都可以提出来,我会把它去掉。”   “当然……”伊洛里顿了顿,有点为难地望着康拉德,“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可以尽可能商量一下,不去掉太多。”   康拉德不无惊讶地接过那份计划表,只有几页纸,却详尽地写了双方在这次合作中的具体内容以及各自应承担的义务。   他翻了翻,一目十行扫过去,“哇哦,你做事可真细致。”   “上次签这么详细的文件还是我前妻给我的离婚协议书呢。”   伊洛里拿着红茶杯的手一顿,差点被康拉德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呛到。   看完所有条款,康拉德扶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能够多多在书里提及我的工厂名字就好,一个大教授作保,不愁没有人关注我的工厂。”   伊洛里这次是结结实实地被呛了一下,他咳嗽连连地放下茶杯,看来跟康拉德说话的时候是不应该喝茶的。   他平复下咳嗽,就抬起头,一脸真诚地说:“我只会如实写我看见的东西,不能保证只报道工厂中好的一面。”   康拉德从鼻子里喷出气息,很自傲地说:“哈,那样真不错,因为我的工厂只会有好的一面,我敢说它有着全帝国最先进的生产经验和最优质的列车车厢。”   他对计划表中提及的内容都没提出什么异议,很爽快就签了名。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接着康拉德看一眼自己的怀表,提议道:“现在去看工厂有点晚了,要不今天就先这样结束,明天再说怎么样?”   “那会很好。”伊洛里点点头,把一式两份的文书给康拉德一份,另一份放回自己的包里。   “谢谢你给我这个珍贵的机会。”伊洛里向康拉德伸出手,两个人公式化地握了握手。   他正要辞别,康拉德却留住他,康拉德眯起眼睛,审视的视线打量伊洛里良久,似乎在考量着什么。   末了,康拉德慢悠悠道:“朋友,我觉得你人还挺不错,要不要来我家吃个晚饭,再详细聊聊明天的安排。或许比起负责钢材切割的准备车间,你会对焊接车间更感兴趣?”   他用力握住伊洛里的手,声音很粗厚,“你甚至都提前列好了详细的计划表,这么用心对待这次合作,我如果再不对此表示些什么,那样可就太无礼了。”   一般情况下,伊洛里是不会答应才认识没有一天的人的作客邀约的,但是康拉德的干脆实诚却让他有点迟疑,再加上跟采访对象关系融洽总是会对采访更加有利的。   所以,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那就麻烦你了。”   -------------------------------------   康拉德的家处于王城的上城区,是一幢独栋高级公寓,大门前的扶梯栏杆上修建了手拿金箭、背着箭筒的小天使塑像。   康拉德没有拿钥匙开门,而是按下了门铃,叮咚叮咚的铃声在屋里面响起,没过多久,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赤着脚、披头散发像只小狮子一样的小女孩猛地冲进了康拉德的怀里,快乐地喊叫着:“爸爸,你回来啦!”   康拉德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没被撞下楼梯,他把女孩从自己身上抱下来,跟伊洛里介绍道:“这是我的宝贝女儿,多萝丝,今年六岁了,她的姥爷是一个红血人。”   “多萝丝,这是亨特叔叔,跟叔叔问好。”   小女孩有点怕生,看见陌生的伊洛里,顷刻间就躲到了康拉德身后,抱着他的大腿死活不肯出声。   伊洛里不在意,稍微俯下身对她露出友善的笑容,眉眼弯弯如一弯皎月,极尽温柔,“你好吗,多萝丝。”   红血人都喜欢孩子,尤其是活泼可爱的孩子,伊洛里也不例外。   这柔和的笑容看得多萝丝一愣,她的小脚趾蜷了蜷,有点难为情地往后缩。   “爸爸……”多萝丝拉拉自己爸爸的衣角,让他弯下腰,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康拉德挑起眉,有几分费解地问道:“……是吗?你确定?”   小女孩很用力地点头,继而亮晶晶的一双眼睛望向伊洛里,仿佛有一簇簇闪烁的星光在眼眸里面绽放。   “不要误会,”康拉德哭笑不得地跟伊洛里解释,“多萝丝没怎么见过外人,所以才这么敏感,但她是喜欢你的,她觉得你跟故事书里的栗子树小王子长得一样好看——虽然我也不知道那小王子具体长什么样子就是了。”   伊洛里点点头,表示理解。   康拉德家目前只有两父女加一个负责照顾多萝丝和料理三餐的佣人,因此这场临时起意的招待晚餐并不那么丰盛,只有最家常的蘑菇浓汤、南瓜烩饭和三文鱼配奶油莳萝。   但值得高兴的是,伊洛里和康拉德相谈甚欢,康拉德喝了点酒,一时兴起就大谈特谈车厢制造业正处于上升期,未来会越来越好,而多萝丝则时不时偷瞄一下伊洛里,看起来怕羞,又想要跟他接触。   这一顿晚餐过后,第二天伊洛里如约去到工厂,在那里员工的带领下进了康拉德的办公室,这次办公室里不止有康拉德,还多了一个小小的意外之客。   康拉德颇为窘迫地把腰板挺得直直、小脸也绷得紧紧的小女孩往伊洛里的跟前推,说道:“多萝丝听说你是来厂里采风的作家,她对你的工作很感兴趣,很想要看看你是怎么工作的。”   他自动省略了今天早上多萝丝是怎么磨人磨到他脑袋都疼,不得已才把她带到工厂来的来龙去脉。   “早安,先生。很高兴能够再见到你。”多萝丝努力做出淑女的姿态,攥着自己的小裙子向伊洛里行礼,她的小碎花帽子衬得她圆圆的小脸更为红润可爱。   “多萝丝,你也早上好呀。”伊洛里弯下腰,用非常温和的声音回应道。   多萝丝一下就脸红地躲到康拉德的身后。   伊洛里是不介意自己多出一个小尾巴,但他有点担忧,犹豫道:“这会不会有些危险,工厂那么多坚硬物件,多萝丝还太小,我怕她跟着我们走来走去不安全。”   康拉德:“哦,关于这个不需要担心,今天我们不会去太危险的车间参观,有了一个新安排。”   伊洛里不解地望向他。   康拉德不太自在地干咳了一声,说:“实话说,我也没料到会这么巧合,呃、或者说走运?总之,因为工厂的一些资金问题,我两个月前曾经托关系向一位大人物致信,希望能够得到他的投资,我本来都不抱多大希望,没想到他居然给我回信了,并且还说今天就会来厂里看看。”   这时,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康拉德的话,助手在外边的瓮声瓮气地说道:“主人,那位大人的车驾已经到了,您现在就得出去迎接了。”   时间紧迫,康拉德没时间再解释太多,只能先让伊洛里跟自己一齐出去接人。   日光下,一辆华美的银白色金属马车仿若镀上金膜,车前四匹狮鹫金红的羽翼晃花了伊洛里的眼睛。   七月盛夏,伊洛里却通体发凉,直至表情冷漠的狄法都走到跟前,他仍旧愣在原地,做不出一个像样的反应。    第97章   浓重的阴影再一次自上而下笼罩了伊洛里, 狄法身上涩苦的烟草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浓烈,张扬、霸道,气息宛如刀刃一般锋利。   伊洛里垂下眼, 无人知道现在他的心都蜷缩起来,用尽理智才按捺住抬头看狄法的想法。与表面的平静相反, 他思绪不停转动:怎么就会这么巧, 在这种情况下他要说什么, 不,应该是,他能说什么?   康拉德没注意到两人间的暗流涌动, 一见狄法就迎上去,正好成了一个挡板歪打正着地把两人隔开,他特别不熟练地向狄法行礼,“狄法大人,很荣幸能够迎接您的到来。”   “我就是给您致信的康拉德·泰伦。这是鄙人的女儿,多萝丝·泰伦,”说着,他推了推身边的女儿,“多萝丝, 快,你也向大人行礼。”   多萝丝小心翼翼地扒着他的裤脚, 探出头看了身形高大的狄法一眼,只是一眼, 就被他深凹的眼窝和阴沉的眼神吓到。   “爸爸, 我害怕。”多萝丝带着哭腔喊了一句,转身扑进康拉德的怀里不敢再看。   康拉德窘迫得脸都涨红,只好把话题引到伊洛里身上, “狄法大人,这位是伊洛里·亨特,是一个来工厂采风的作家。”   被点到名字,伊洛里像是才反应过来,他低下头行礼,清朗的声音尽可能板成一条直线,“公爵阁下,您日安。”   他希望把自己的慌张掩饰得足够好,至少表面看起来得体,他不想给狄法留下更加糟糕的印象了。   狄法没有出声,不带任何温度且锋利的眼神落到他脸上,仿佛寒风刮过皮肤,伊洛里的脸火辣辣地疼起来。   这难熬的沉默持续了仿佛有一个世纪,好半响,伊洛里才听见狄法不带一丝情绪地说:“首先说一下你的车厢,我对你所宣传能抵挡落石砸击的车厢非常感兴趣。”   伊洛里感觉到狄法的视线已经不再落在他身上,仿佛只是一个再短暂不过的扫视。   康拉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笨拙在无意中惹得对方不满,连忙说:“抱歉狄法大人,我讲无关紧要的事讲得太多了点,我这就带您进工厂里面看一看车间,然后我会跟您详细地介绍一下信里提到的特殊车厢。”   他边说边领着狄法往工厂里走。   伊洛里站在原地,他有些难堪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一切言行都被狄法无视了,现在他甚至对此不能说什么,因为现在他已经不是对方需要的红血教师,他对待他,跟其他的蓝血贵族一般无二。   因为康拉德已经有过吩咐,所以整间工厂里的员工都严阵以待,车间一时间肃静得只有机器的轰鸣声,工人把厚重的钢板从传送带上搬下来,准备切割成不同的部件,再送到下一个焊接车间组装起来。   康拉德走在最前头,他按停传送带的运行按钮,然后走到一块钢板旁,指着上边的标签说:“狄法大人,我的工厂里选用的都是杰拉德钢铁厂出品的1024型精钢,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最结实耐用的钢材。”   “为了能够更好地加工它们,我还专门花了大价钱请了管理学的专家来改进加工流程,让流程更紧凑点,效率比起其他的工厂起码高20%……”   康拉德近乎忘神地向身侧的狄法介绍自己耗尽心血、花费十几年时间才打造成的工厂。   而伊洛里和多萝丝则落到了两人的身后,多萝丝明显很害怕狄法,小嘴巴抿得紧紧的,甚至都不愿意跟父亲一起走,只愿意紧紧贴在伊洛里身边。   伊洛里顾着多萝丝的同时,目光控制不住地投向前面的狄法。狄法一次也没有回头,冷漠的视线短短地停留在露出铁色的钢铁机械上。   伊洛里后悔自己刚才没能说出要先离开,迟点再来拜访康拉德的话。   五个月以来,伊洛里不是没有设想过如果再跟狄法相遇,应该如何面对。很多次,他想或许比起分别那天晚上的混乱,再见到狄法时他能够做到不动声色,但真到这一日,他却发觉自己连最基本的平静都很难保持。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坐立难安的心绪,歉疚、挣扎、矛盾、煎熬、窘迫,酸甜苦辣咸统统酿成一锅糟,在舌尖缓慢泛上来。   “嗬?”伊洛里正出神地想着,手背忽地一疼,低下头发现是多萝丝在尝试牵住他的手。   “多萝丝你有话想要跟我说吗?”   见伊洛里看向自己,在偷偷摸摸做小动作的多萝丝顿时脸红得要滴出血来。   她忸怩半晌,终于像是下定决心,细声细气地问道:“先生,你的手背这里为什么红了一大片啊?看起来好奇怪,你是生病了吗?”   她指的位置恰好就是前天伊洛里去关火时被滚烫的粥水烫到的地方。当时伊洛里想着这种小烫伤不怎么重要,冲过凉水后就放着没处理,准备等它自己好起来,但是他忽略了自己的皮肤比较脆弱的事实,以至于直到第三天,那烫伤还没有消下去,红彤彤连成一片,猩红点点在腻白的皮肤上尤为扎眼,很不好看。   伊洛里摸了摸多萝丝的头发,温声地说:“我让多萝丝担心了吗,没事的,我没有生病,这些是因为我不小心碰到烧沸的粥水,所以烫出了一些小伤口。”   一簇锋利得令人无法忽略的视线也落到了那个烫伤上,伊洛里抬起头,冷不丁对上狄法的蓝金异瞳。   不知道什么时候,狄法停了下来,阴郁地盯着他和多萝丝两个人看。晦暗的深蓝眼眸沉为透不出光的墨色,而近似爬行类动物的金色竖瞳则如同烧红到极致的金属,连对视都会灼伤人的视网膜。   伊洛里的心颤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手背翻过来,藏起了那暗红的烫伤。看见这一幕,狄法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他神色阴冷地转过了头。   这下伊洛里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好像黏稠的泥沼在将他吸下去,跟狄法相处过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他自然看得出来对方的情绪变化。   尽管他并不清楚理由,但是毫无疑问的是,他似乎又惹恼狄法了。   伊洛里默默地把手背在身后,想尽可能减少存在感地跟在两人身后,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康拉德失去一个有力的投资人。   接下来的一路,狄法的气压都压得极低,对康拉德卖力至极的介绍顶多只有一两个字的回应。康拉德一个如此能说会道的生意人都招架不住他的冷漠,到了最后的成品车间时,显而易见地说话出现了更多磕巴,流出来的冷汗甚至浸透了贴在后背的衣裳,他实在是没法从公爵大人的表情里看出对方到底满不满意他的介绍。   “就如您所看见的那样,呃、我的工厂大致生产这三种主要的产品,专供做一等座的车厢拥有着豪华又精致的内饰;二等座车厢则更加注重乘客的乘坐体验,内部空间都往整洁大方的风格打造……”   康拉德试图邀请狄法进车厢里去看看,但狄法只是漠不关心地瞟一眼不同车厢上标注的等级铁牌,“你说,它们都可以抵挡山崖的落石?”   康拉德愣了愣,随即露出无比自得的笑容,“是的,公爵大人如果您有疑问,我可以出示相关的文件证明。”   “我想现场测试一下强度。”   “哦,那当然可以,不过现场的话可能有点困难,强度测试需要用专业的测试机器才能检测——”   康拉德的话音未落,就看见狄法走上前,把手搭到车厢外壳,下一秒车厢结起一层坚硬无比的冰锥,冰锥轰然穿透一列一等座车厢,由下而上,从顶部猛地炸裂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多萝丝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康拉德也懵了,反应过来急忙去抱起女儿,安慰她不要哭。   狄法看着眼前自己制造出来的景象,侧头跟身旁的侍卫说了一句话。   康拉德抱着多萝丝一时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不该走近上前,眼见着狄法一副要离开的样子,他连忙慌张道:“大人,我向您保证,我的车厢是经过了强度检测,完全能够抵挡落石……!”   跟在狄法身边的侍卫冷静地拦下康拉德,说不用恐慌,公爵对他没有任何意见,损毁的车厢也会得到相应的赔偿,至于这次的投资承诺,公爵则是需要考虑后再给予答复。   原本以为板上钉钉的投资现在似乎也跟破裂的车厢一样摇摇欲坠,康拉德脸色变得煞白。   伊洛里看到康拉德的脸色,他顾不上那么多,连忙追出车间外,“阁下,不是,狄法,等一下。”   他所熟知的狄法极少会手段如此粗野地处理生意上的事情,除了在愤怒的时候。   狄法停下脚步,抓住伊洛里伸向自己的手,他像从黑暗中起身的猛兽,金色的竖瞳亮得吓人,危险、无法讨好,性格中的所有刺都刺向伊洛里,“我们今天的相遇真是凑巧啊不是吗,先是教授,然后现在是作家?又一个谎言?”   狄法一字一句地质问道:“这次你又要为了谁去讨好谁?总不会还是讨好我吧,你总有那么多秘密不是吗。”   在他的步步压迫下,伊洛里几乎要招架不住。   狄法按住伊洛里手上的烫伤,不出所料看见伊洛里吃疼地咬紧了牙关。   狄法顷刻沉下脸,松开伊洛里的手,转身就走。   “我不是在讨好任何人,也没有为了什么目的。”伊洛里想说自己从头到尾唯一讨好过的对象只有你,但张开口,喉咙却紧张到痉挛。   他说不出来,这太超过自己为两人划下的关系界线了。   有无数多的人愿意讨好狄法,狄法根本不需要再多一个人——曾欺骗过他的人跟他表忠心。   他说那番话想证明什么,即使真说出来了又能够证明什么。   伊洛里停下脚步,直到狄法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后。    第98章   伊洛里回到成品车间, 原本整洁的车间地面已经变得一片狼藉,冰凌冻住的钢铁碎片散落一地,空气中的寒意瘆人。   多萝丝哭得小脸都通红了, 正一抽一抽地直吸气。   而抱着多萝丝的康拉德则是一脸颓丧:“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无意中惹恼了那位大人吗?”   他沮丧得不行, 现在都不敢想什么投不投资的了, 只要狄法不派人强行关闭他的工厂都是走大运了。   看见康拉德两父女受到如此惊吓, 伊洛里很是过意不去,难捱地抿了抿唇,道:“抱歉, 我今天不应该过来的,不然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公爵对我不满,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康拉德摆摆手,“别再说这种话了,我还指望你的书出版后帮我的工厂宣传一波呢。”   今天的参观以这么混乱的局面收场,即使康拉德不说,伊洛里也不好意思再留在厂里,便提出自己先回去, 过几天等康拉德方便的时候再过来。   伊洛里临走时,多萝丝红肿着眼睛, 取下自己的一条发带给他,依依不舍地说:“亨特先生, 约好了哦, 你一定要再来看多萝丝。”   “这是给你的礼物,收下了可就不能够反悔。”   伊洛里看着系在自己手腕上那条蓝白交织的发带,很是感动地摸摸多萝丝的小脑袋, “当然,我会尽可能多多来。”   ……   狄法公爵的到来就像是一个不和谐的插曲,就这么猝然过去了。   在康拉德日夜难眠、托人又再向狄法公爵寄去两封写满了请求的信件后,突如其来的一天,康拉德收到了回信。   康拉德在信中激动万分地确认那位卡斯德伊公爵答应了对他的工厂的投资。   为此,康拉德没少跟伊洛里感叹“公爵阁下回信说他很看好工厂,期待工厂这个季度的表现呢,可真是位严厉但又不失慷慨的大人啊”之类的话。   而与此同时,伊洛里信守承诺,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频繁造访工厂和康拉德两父女的家,多萝丝肉眼可见地愈加喜欢和依赖他,甚至会耍赖缠住他跟自己玩过家家的游戏,用一下午的时间给洋娃娃绑辫子。   对此,伊洛里并没有觉得浪费时间,因为他也真心喜欢多萝丝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愿意花时间陪她玩耍。   不值得一提的是,自从那天不欢而散后,伊洛里就再也没见过狄法了。   不知道是因为不想看见伊洛里,还是事务繁忙,总之在下拨投资款后,狄法就连一次回访工厂都没有过,谁都无法捉摸透那位城府深不见底的大公的真实想法。   -------------------------------------   骄阳似火的八月份,按照往年的外交惯例,圣利公国的蓝斯·帕特里克亲王和他的王妃阿西娜一如既往地受邀来访亚瓦尔帝国。   圣利公国是一个传统而保守的小国,上至王室、下至平民全都笃信神明和魔法,比起充斥钢铁与蒸汽的机械科技,圣利公国的民众们更加热衷于斋戒和兴建教堂做礼拜,因此他们的对外商贸实力远比不过拥有众多蒸汽轮船的亚瓦尔帝国。   蓝斯亲王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跟亚瓦尔帝国的新任君主莱安重新签订商贸合同,希望能够说服他将大部分商船航线迁回经圣利公国管辖下的多撒迦海峡过的原航线。   随着一艘船桅上悬挂着画着全能之眼的圣利公国国旗,通体纯白、圣洁如天府神船的巨型木船驶入港口的大型船坞中,在码头等待良久的亚瓦尔国民终于看见身白色长袍、腰间佩浅灰色腰带的蓝斯亲王和穿着跟他同色系衣服的阿西娜王妃。   一时间民众窃窃私语起来,“看呐,那可是来自圣利公国的大人物。”   “我们教廷中的卡梅伦主教也是由圣利公国的教皇授予神圣权杖后才正式升任主教。”   有人犹疑地提出:“这,爱德华三世陛下没有意见吗?”   另一个人听见,回头对那人嘲讽地笑了一声,“哧,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全能教的能量大得很,圣利公国这么小的一个国家到现在还没有被吞并,全靠教廷对遍布大陆各个角落的信徒的巨大影响力。”   “有哪个国王敢得罪圣利公国,拒绝全能教的影响,就等着下一秒国内的信徒直接暴动吧。”   那人不禁咋舌:“天,这真是可怕的信仰之力。”   负责护卫和迎接亲王的坎伯兰等待二人从舷梯走下来。   蓝斯亲王一眼认出他,笑着道好:“坎伯兰将军,今年还是你来接待我们啊,真是辛苦了。”   蓝斯亲王已经年逾六十,有轻微谢顶,脸皮松弛,额头间布满很深刻的抬头纹,他看起来着实不英俊,但持重的气质多少弥补了外貌上的不足。   而他的妻子同样其貌不扬,方正的下颚骨和因为常年吃斋而显得不健康的蜡黄脸色表明她是一位隐忍且忠实的全能教信徒。   坎伯兰回以礼貌的笑,“这是我的荣幸。”   “欢迎您二位再次来访帝国,莱安陛下已经在王宫内安排好午宴准备招待二位。”   “真是周到的安排啊,”蓝斯点点头,回首吩咐自己的随从,“你们搬行李时要听从坎伯兰将军的安排,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才禀告我。”   随从恭顺地应下,“遵命大人。”   坎伯兰引领蓝斯和阿西娜坐上早已等候在旁的皇家马车,车夫一扬鞭,马车拉着二人径直往王城之内的皇宫而去。   ……   在静谧的深深宫苑之内,宫廷总管奥斯顿轻手轻脚地推开国王的卧室门,不出所料闻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能让人喘不过气的酒精味和脂粉味。   奥斯顿走近房间中央的大床,放轻了声音叫还在被窝里睡着觉的人,“莱安陛下,已经到中午了,您是时候要起床洗漱了,今天是蓝斯亲王和他的王妃来访问的日子。”   奥斯顿站着等了一会儿。   被子底下传出来一个慵懒的女声,“唔……好吵喔。”   女声尾音微微沙哑,像一把小钩子,又像猫爪,不经意勾着人心。   紧接着被子里伸出来一只白皙纤美的手,纤纤玉指拉开了柔软的薄被,随后一名全身赤|裸的美艳女郎从床笫间滑出来。   女郎迷离着眼神,“哦……奥斯顿,又是你来了啊。”   奥斯顿垂下眸子,避免看见不该看的,“蜜莉儿夫人您早。”   “早早早,”蜜莉儿似笑而非地睨长相清秀的奥斯顿一眼,话里有话道,“你还真是一个面面俱到的好帮手呢,有了你,陛下不仅不用再操心王宫里的琐事,甚至连时钟都用不着看了。”   她不害羞,赤条条地当着奥斯顿的面弯腰捡自己昨天丢在地上的裙子。   奥斯顿不卑不亢道:“夫人太抬举鄙人了,能替陛下分忧是鄙人的荣幸,辛苦点不算什么。”   这时,睡在床的另一边、怀里抱着另一个熟睡了的金发美人的莱安稍微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蜜莉儿,迷迷糊糊靠过去,搂住坐在床边穿袜子的女郎,“蜜莉儿,我的心肝宝贝,还这么早,你要到哪儿去啊?”   莱安一边说,一边细细密密地亲蜜莉儿光洁的脊背,脑子还想着昨天晚上的销魂滋味。   “陛下,别这样,你的总管还在旁边看着呢,人家要不好意思了啦。”蜜莉儿被莱安亲得痒了,笑声如银铃般在空气中荡开音波,荡得身后人心里发痒。   经蜜莉儿这么一说,莱安才像是刚注意到奥斯顿一样,顿时皱起脸,“昨天不是交代过你我今天休息吗,为什么又来打扰?”   奥斯顿得体地微笑着,“我很抱歉打扰了陛下的休息,但今日是蓝斯亲王夫妇的来访日,为了展示帝国荣昌与斯图亚特皇室的恩赐,陛下的出席至关重要。”   莱安动了动迟钝得几乎要成浆糊的脑子,好半天才从犄角旮沓里翻出来确实是有这么一件事。   “那对干巴巴的丑八怪年年都来,这都来第几遍了,真是烦人。”莱安厌烦地揉了揉因为宿醉而疼得厉害的太阳穴。   往年都是他的父亲爱德华三世应付这些事情,而现在他已经成为了亚瓦尔帝国的新一任国王,这个工作自然就落在他的身上。   “我知道了。”莱安应了,但奥斯顿还留在原地不走。   莱安有点不耐烦地招呼他,“你又有什么事?”   “皇后……她昨晚又在自己的房间里哭了一个晚上。”奥斯顿觑着莱安的神色。   莱安没注意,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这点事有什么好说的,随便她爱怎么哭,哭完了你在库房里挑几件首饰送过去。”   “陛下不去看看皇后吗?”   莱安像是听见一个好笑的笑话一样,嗤笑一声,摆摆手,“不去不去,女人不就这么一回事,给她们钱,给她们吉娃娃和高跟鞋,给她们钻石和项链,穿衣服、脱衣服,她们只要这些。我去看她做什么。”   说到这里,他兀地顿了顿,“不过等下要去见蓝斯他们,还是得带上她。”   “奥斯顿,你现在去她房间,让她把自己收拾好,我不要见到她脸上还带着泪痕跟我一起出现在蓝斯面前。”   莱安瞟见蜜莉儿已经穿戴整齐,又忍不住把她按倒在床上,“宝贝,没有我的允许,你想跑哪儿去。”   “诶呦,陛下,你可真是我的冤家。”蜜莉儿咯咯笑起来。   他们嬉笑着滚入床褥,而一旁的奥斯顿低下头,阴影落到他的脸上,他翕声道:“遵命,我的陛下。”    第99章   国家大事在前, 莱安还算有点理智,没荒唐到把蓝斯夫妇晾在宫殿外干等,他跟蜜莉儿胡闹了一会儿后就让她和另一个美人离开房间, 自己去洗漱干净。   莱安坐在镜子前,任由仆从把细腻的脂粉扑到他的脸颊上, 又仔细地用眉刀为他刮出英气的眉型。   仆从化完妆就退到一旁。   莱安对着镜子欣赏了一会儿, 转头问旁边的宫廷总管, “奥斯顿,我今天看起来怎么样,比狄法公爵长得英俊吧?”   平心而论, 莱安有一副好皮囊,他有着一头铂金色卷短发和一双多情的灰色眸子,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从某个方面上说,俊美程度确实不输狄法。   奥斯顿正整理着莱安等下要佩戴紫金绶带,闻言恭维道:“这是当然,陛下的英姿无人可以比拟。”   莱安开怀地大笑起来,“哈哈哈,你真会令我开心。”   午宴设在最高规格的待客餐厅, 餐厅的拱顶极高,近似鸟笼结构, 天花板和墙壁上都绘满华美的画作,恢弘且庄严。   莱安到达餐厅的时候, 皇后琳达已经冷着一张脸坐在主位旁边的位置了。   如果要用一个词语形容琳达的长相, 那就是“寡淡”,五官不好不坏,身材瘦弱, 有一个扁鼻子,即使穿戴得珠光宝气,梳起极高的发髻,但她的存在感依旧薄弱得像空气一样。   “陛下,您日安,看来您昨天也过得好极了。”琳达的眼圈还红着,却挺直了背,毫不退缩地直视自己无比寒心的丈夫。   莱安没理她,径直拉开了椅子坐下,“琳达,露出笑容,别让我恼怒。”   琳达却仍是我行我素地绷着脸,“请见谅,我昨天实在过得太糟糕了,休息不好,现在无法笑出来。”   听见侍臣通传蓝斯夫妇正在往餐厅来的消息,莱安更是对长相平平又喜欢闹别扭的琳达心生反感。   莱安冷笑一声,“行,你不想笑那就算了,反正等下来的两个人也是丑八怪,你哭丧着一张脸应该能跟他们有更多共同话题。”   听到这番讽刺,琳达的自尊无比受伤,长指甲无声地掐进了掌心中,但面上仍不让自己表现出来。   她忍着悲戚,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道:“陛下,为什么你能够这么轻易地对我如此残忍,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也是会感到痛苦的吗。”   莱安摆了摆手,“王后,别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样子,你明知道我已经给了你够多的东西了。”   莱安对这个控诉毫无心理负担。他是整个亚瓦尔帝国最高的王,他给了这个女人所有女人都梦寐以求的地位、珠宝和华服,他才是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的王后还执拗地向他讨要一份不存在的爱意。   没过多久,站在餐厅拱门两侧的侍臣吹起小号,拉长了声音喊道:“蓝斯亲王和阿西娜王妃到——”   莱安迎上去,脸上还带着些懒洋洋的疲惫,说道:“欢迎二位,好久不见,来这里的一路上还适应吗?”   而莱安身旁的琳达则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外国来使,看起来很冷漠。   蓝斯和阿西娜一同欠身行礼:“谢谢陛下和皇后的关心,我和阿西娜都很好。”   蓝斯做了一个手势,身后的随从十分有眼色地捧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盒身用金线勾勒出全能之眼的图案,“莱安陛下,恭喜您登基,我们的王托我们夫妇俩向您致以最真诚的贺喜。”   莱安打开了盒子,一阵璀璨的光芒从里面射出,晃花了在场人的眼睛。   当光芒消散,看清楚卧在红丝绒布上的事物时,莱安的双眼都亮起来,惊喜地说:“居然是用酒石做成的酒杯,这可真是好东西,我听说用酒石来盛酒,可以让酒液的滋味更加甘醇厚重、复杂多变,堪比仙馔密酒。”   莱安对这种可以供他享乐的物件简直爱不释手,他把玩起酒杯,开心地说:“替我向多米尼克陛下传达谢意,这份礼物很是贴心。”   蓝斯发出短促的笑声,“您能喜欢那就再好不过了。”   莱安引两人落座,长达十英尺的雕花长桌上已经摆满色香味俱全的美味珍馐,都是寻常平民餐桌上不可能见到的菜式,如月狮的舌头烩莓果、荆棘花藤炖角牛皮胶、海蚂蚁卵汤等。   蓝斯在圣利公国的宫廷里生活那么长时间,也算是见多识广,知道这全是贵妇人们为葆青春常驻而常吃的偏方补品。他抬起头,扫了莱安一眼,莱安年纪跟自己相当,但眼尾却连一丝最轻微的皱纹都没有,还保持着年轻人模样——如果不是长时间、大剂量地饮用回春魔药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   蓝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莱安这种行为无异于饮鸩止渴。   午宴开始时风平浪静,大家都只谈些无关紧要的事,但饭点过半,谈话就开始进入正题。   “那么,”莱安呷了一口装呈在酒石杯里的琥珀色烈酒,很是惬意地眯起眼睛,问道,“多米尼克陛下对于新一年商贸合同的意见是什么呢?”   蓝斯放下刀叉,扬起无可挑剔的微笑,“关于这个,我们陛下抱持十二分诚意,愿意再下调关税,给予贵国商船最低的关税利率。”   “比起绕远的风险和油耗,显然商船们经我们的海峡去到水精灵王国或者是花仙子们的聚集区能得到更高的利润。”   莱安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听起来很好,关税可以这么定,船再走你们那条航线也不是不行,但我们两国间买卖的配额呢?我们每年生产出来的棉布有那么多,你们却一点都不买账,还动不动就要限制进口,指责我们卖那么多棉布是在搞坏你们的经济,弄得我国内的纺织业工会总是在闹,麻烦得要命。”   “老实说,我都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非要排斥,多好的棉布啊,远比你们用那些落后的纺织机织出来的土布柔软耐用得多。”   他捻着手指,完全不在乎蓝斯的脸色变化。   蓝斯:“莱安陛下,请原谅我的打断,但恕我直言,货物的买卖跟关税不是同一个问题,只要贵国的商船走回旧航线,我们又能达成对两国都有好处的条款不就已经足够好了吗。不管如何,多米尼克陛下是不可能同意在货物买卖配额方面继续做出让步的。”   莱安奇异地瞟他一眼,似乎觉得他说圣利公国不能向亚瓦尔帝国让步是某种天方夜谭,“那我要怎么确信你们真能够信守承诺?如果我真的让商船走回旧航线,荒废了好不容易开辟出来的新航线,然后你们再推翻合约,上调关税,或者又扣押我们的船和货物,到时候我可什么都做不了。”   “怎么办呢,你们不愿意让步,我也不想冒风险啊。要是让爸爸知道我把他主持开辟的新航路搞砸了,他肯定会责备我的,我还是很珍惜我的王座来着呢。”莱安懒洋洋地说着,他看起来无精打采,只想要尽快结束这么枯燥的谈判。   显然蓝斯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只见他微微一笑,“关于这点,陛下不必担心,我们此次来不仅是为了商讨航线的事情,还是为了带来一个绝佳的、让两国关系更甚从前的提案,我相信这个最古老也最有效的办法可以让两国同享荣昌,再也没有任何的芥蒂。”   “什么提案?”   蓝斯清咳一声,轻声地说:“我们的伊恩王子殿下今年38岁,目前还没有结婚人选,我想或许能够与夏洛蒂公主结成一对佳偶。”   莱安:“你是说皇室联姻?”   伊恩·格林维尔大皇子是圣利公国早已定下的下一任国王人选,也就是说,如果夏洛蒂嫁给了伊恩,那么她生下来的孩子将会是圣利公国的下下一任国王,这个联姻的提案就相当于把两国的利益捆绑在一起。   蓝斯热切地望着莱安,希望他不至于愚蠢到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多么优渥的条件。   莱安摸着嘴唇,认真地想了想。能达成一桩好买卖的同时还能把他并不喜欢的妹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好像……听起来挺不错的。   他的心思活泛起来,夏洛蒂也是时候要嫁出去了,跟了个男人,她也不会再那么天真,天天哭哭啼啼,幻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莱安已经厌烦夏洛蒂的眼泪和柔弱,如果不是爱德华三世还健在,他甚至考虑过把夏洛蒂嫁给某个住在偏远地区的贵族,只为了能够不再看见她。   不过莱安依旧面上很是犹豫,没有立刻应下来,“这件事关系太大了,我需要去征询过爸爸和夏洛蒂的意见。”   “当然,陛下,这确实是一件庄重的大事,万事都要尽善尽美才好。”   此时蓝斯凝重的表情才稍微舒展开来,抬头纹也浅了些,他眉笑眼开地朝莱安举杯,“祝愿我们两国能够亲上加亲,以联姻作为桥梁,消弭掉过去的种种不愉快。”   “亲上加亲——这个词听起来还真不错。”日光下,莱安举杯相应,他神态自若,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多残忍。    第100章   作为来自神圣国度的贵客, 蓝斯亲王和阿西娜王妃每年的来访期间,都会应亚瓦尔帝国的大主教的邀请一同进行赐福活动——在民众的簇拥下,搭载着蓝斯夫妇和主教卡梅伦的马车将会在王城内环绕一周, 向生病的人们泼洒带有治愈效用的圣水,向贫困潦倒者布施面包和清水。   伊洛里一向对这些宗教活动并不热衷, 因此他是在康拉德家做客时知道这个消息的。   午后, 多萝丝拉伊洛里进自己房间陪自己聊天, 她用小手指指着报纸上边的标题,试图念出来:“赐……”   “赐福。”伊洛里提示道。   “圣利公国的蓝斯亲王和阿西娜王妃、和大主教卡梅伦、将在8月15日举行赐福活动。”   “对,你念得好极了。”   多萝丝咯咯笑起来, 眼睛亮亮地望向伊洛里,“先生,这个活动我也能参加吗?我记得今天就是8月15日,柏莎奶妈早上才告诉过我。”   伊洛里也温和地露出笑容:“是的,这个赐福活动就是在今天举行呢。但是你能不能参加的这个问题,我可不能给你答案,你得问问康拉德先生才行。”   “好了,多萝丝,今天的念报就到这里, 我听见柏莎女士开门的声音了,应该是康拉德先生回来了。”   “爸爸!”多萝丝一下从椅子跃下, 连自己刚才踢掉的凉鞋都顾不上穿,就兴冲冲地奔向房门外。   伊洛里好笑地折起报纸, 也跟着走向客厅。   来到客厅, 康拉德抱住朝自己跑来的女儿,不好意思地跟伊洛里致歉道:“真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我也没想到订单会临时出现变动, 看来今天是没法再跟你聊天了。”   伊洛里:“请不要放在心上,只是一天的采访而已,我相信并不会对我的取材造成什么麻烦。”   他一边说着,一边取下自己挂在衣架上的帽子。   康拉德:“这么快就要走?不再多留一会儿吗,下午茶的水果和小饼干你都还没有吃呢。”   “不了,算上今天,我采风想要得到的资料已经搜集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要开始加快速度赶稿了。”   伊洛里戴好礼帽,走过去跟康拉德握手,“谢谢你提供的所有帮助,我会尽快完成一版初稿,把它拿给你看过。”   “你慢慢写,我不着急,”康拉德将多萝丝抱低了些,让她亲了亲伊洛里的脸颊,“真可惜,看来王子要回栗子树屋里冬眠咯,多萝丝,跟亨特叔叔说再见。”   “先生,再见。”多萝丝甜甜地说。   伊洛里没忍住,捏了捏她红润的小脸蛋,“再见,小多萝丝。”   从康拉德家离开,伊洛里没有选择搭车回家,而是往家的方向步行,他想要在家附近的书店买些墨水和纸张,为接下来长时间的写稿做好准备。   伊洛里刚一走到红血社区附近,就看见很多人拥挤在街边东张西望,骑在独角兽背上的蓝血骑警吹着哨子,指挥着人们,“后退!后退!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许进入路中央!”   但是路边的人却情绪高涨,就算被喝令也还是保持一种嘈杂而躁动的状态。   伊洛里疑惑地走过去,向一个红血人问道:“先生,我想请问大家聚在这里干什么呢?”   中年红血人乐呵呵地说:“大家都在等卡梅伦主教和蓝斯亲王夫妇的车驾,今年的赐福巡游也把这里给规划进路线里了。”   伊洛里往四周看了一眼,却莫名发现不少人的脸上的表情不像是期待,更像是一种隐隐的躁动。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看,他们来了!”   在街道的另一边,出现了一列仪表整齐的皇家仪仗队,随队乐手吹奏着庄严的进行曲,仪仗队中央的花车上坐着的是穿着一袭绣金边白袍的大主教卡梅伦·卢扎和最近来访的蓝斯夫妇,他们坐在车上,朝着路两旁的民众挥手致意。   此时,伊洛里听到了一个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的浑厚男声,他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文森特·达内尔站在一个箱子上,比周围的人要高出不少,他振臂高声喊道:“亲爱的兄弟姐妹们,就是现在,我们该拿出态度和行为来让傲慢的蓝血精英们看看我们到底能够为了争取权利的做到什么份上了,既然他们不愿意给予我们哪怕一个的议会席位,那就让他们尝尝我们的怒火吧!”   “拿出横幅来!拿出牌子来!拿出强硬的态度来!是时候向他们证明,我们红血人尽管性格温良,但绝不是软弱可欺的!”   伊洛里对文森特的话语震惊万分,但更让他震惊的是,他发现周围的很多红血人正在响应文森特的号召,接连举起不知道从哪里拿出的横幅和牌子,也应和地喊道:“红血人的游行,就在此时此刻!”   伊洛里几乎是立即就意识到了这些人正在做着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他尝试拦下旁边一个红血人,说:“朋友,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们疯了吗,这根本就不是游行!”   眼下这种对重大活动进行冲撞和扰乱的行径,压根不是奔着和平游行而来,而是妥妥地想要把事情往无法挽回的境地闹大,毫无疑问,这种冒险的做法将把现场的所有人都卷进危险之中。   年轻人用力地一把推开伊洛里,怒骂道:“滚开,我们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如果你不愿意加入我们就滚远一点!”   伊洛里差点摔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在混乱的人潮中站稳脚步,接着,他就发现身边的红血人都举着牌子,怒吼着冲向负责维持现场秩序的蓝血骑警。   哔——!哔——!   伴随着尖锐的哨子声,蓝血骑警一边利用挥舞的警棍和独角兽逼迫激动的红血人后退,一边大声喝令道:“后退!谁允许你们在这里游行了,最后一次警告,离开这里。”   他们粗暴的态度使两方的冲突一触即发,从游行示威立刻升级成大乱斗。   “去死吧!自以为是的蓝血混球们!”一些血气上头的红血人拿起路边摊贩的水果或锅碗,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手里能拿到的任何东西砸向骑警和车队。   精神衰弱的阿西娜王妃在暴徒的冲击下,像被割喉的鸡,当场尖叫了一声,晕死在丈夫的怀中,而蓝斯亲王则惊慌不已地喊着侍卫“保护我们!快来保护我们!”   训练有素的侍卫比起骑警显然更懂如何制服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他们举起手中的火枪朝天鸣放,巨大的枪声和可怕的火器吓住了不少游行人员,趁着这一瞬间的空档,骑警立刻扯着独角兽冲向结成团的人。   人们害怕被兽蹄踩踏,连忙恐慌地躲避着骑警。   伊洛里走不及,后背挨了一记闷棍,当即踉跄了一下,被来援的其他辖区的警察按在了地上。   “我没有参加游行,我是刚从外边回来的普通居民!”伊洛里试图申明自己跟这场骚乱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没有一个警察听他说的话。   他的脸被紧紧地按在地面,粗糙的路面磨得他的皮肤红肿发疼,血腥味在他的口腔里弥漫开来。   混乱中,伊洛里看见许许多多的红血人也跟他一样惊慌失措地被制服。   -------------------------------------   这场发生在红血社区里的骚乱不仅在当天轰动了半个王城,同样也惊动了议事国会的老爷们。   当晚,一场紧急会议在王宫内秘密召开。   坐在大圆桌最上位的莱安一张俊脸都扭曲起来,愤怒道:“那些小矮子都精神失常了吗,游行都不够,居然还冲撞皇族车队,害得阿西娜王妃险些小产,他们是怎么敢这样做的。”   “我要把他们统统都抓起来,什么平等党、什么公平正义,让他们在牢里对着墙壁尽情地说。”   莱安很气愤,但他最气愤的不是蓝斯夫妇遇袭,而是这件事恶劣到甚至传到了已经隐居内廷的爱德华三世的耳中,他中午刚从温柔乡里醒来,就被爱德华三世叫过去,挨了好一通骂,爱德华三世直言对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感到失望。   莱安心里的毒液都在沸腾,只想要发泄怒火。   在座的贵族议员对莱安说的话不置可否,他们目光交接,默契地望向跟莱安对面而坐的狄法。   除了莱安,会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现在狄法·卡斯德伊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掌权者,他下的命令方称为命令。   狄法没有说话,一页一页地翻看过手边的报告。   会议的气氛像死了一般沉寂,沉默得太久了,莱安忍不住道:“狄法公爵,你对我的处理方式有意见吗?”   狄法抬眸,原本落在事件报告上的视线移到莱安脸上,染上浓重阴影的眼眸不带情绪,却看得他一阵发虚。   狄法交叉起手指,不紧不慢道:“莱安陛下,你的意思是,要把住在那个社区里的全部红血人都抓起来,对吗?”   莱安愣了一下,狄法的目光令他心口泛起寒意,但他恣意妄为习惯了,仍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我正是这样打算的。”   狄法面无表情,但熟悉他的人都会知道每当这种缄默的审视出现时,就意味着狄法认为说话者是一个无药可救的蠢货,而他对跟蠢货沟通感到不悦。   狄法平静地说:“那么,截止到目前为止大榕社区里共生活着两万名红血人,陛下把这两万人都抓起来后,是想以什么罪名审判他们,要把他们关到哪个监狱,又准备用什么说辞跟他们的亲人、跟其他同样关心这起事件的民众给出交代呢?”   这些是最基础的问题,但很显然莱安从来不会考虑这些。   他的生活已经被吃喝玩乐填满,分不出一刻空余的时间关注王宫之外的生活,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未经世事的统治者有时比单纯的暴君还残忍,因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不出意料地,狄法的问题问得莱安语塞,表情呈现一片空白的茫然,干巴巴地说:“不过抓几个人罢了,需要这么麻烦吗?”   狄法沉稳得像座无言的山,双眸潜藏着幽深的情绪,那么一刻,莱安甚至产生了自己不可能跨越他的错觉。   明明比自己年纪还小许多,他却无法应付。   与表面上的水波不兴不符的是,自得到这个事件的消息后,狄法心中的躁闷就在一点点蓄积,如将要漫泄的湖水,漾荡起不平静的縠纹,特别在莱安提出要将红血人都关进监狱时,这种不快到达了一个高峰。   狄法手上的戒指搭到桌面上,发出很轻的一声闷响,却像法官敲动了他的法槌,在场的贵族议员们心弦不由得为之绷紧。   他想要说些什么?   狄法沉声道:“陛下,我理解你的愤怒,但有时候受情绪驱使下的决定并不一定明智。红血人虽然人数稀少,但他们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团结,也更在乎同族们的遭遇。”   狄法做了一个手势,立在身后的侍从心领神会地向在座的所有人分别分发了一份显然是新印出来的报纸,油墨香还残留在纸面上。   狄法让他们都翻开报纸,认真阅读上边的内容,慢条斯理道:“就在四个小时前,由平等党主导的杂志社已经将中午发生的事件印发成报刊进行售卖,截止我的人去查封时,这期报纸已经在城内售出二十万份。”   “与此同时,不少在高校任职的红血教授或社论家都针对此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尽管声量并不完全统一,但主体思想出奇地相似,都是呼吁被裹挟到这场游行中的普通人不入罪。”   养尊处优的议员们越是翻看到报纸后边的政治主张,越觉得心惊胆战。   “他们在不满!”一个长着一字眉的议员又惊又怒地叫出来。   狄法摩挲着扳指上的鎏金纹路,很是平静,“他们只是想要被看见,得到关注。”   “我们已经忽视红血人太长时间了,长到他们无法再忍受下去。也因此,他们才特意选在蓝斯亲王来访期间发起抗议,这样就算法院审判案犯,量刑也要尽量从宽,才能减少影响。”   莱安这时才勉强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好解决,他露出本应是年轻人特有的、笨拙又不知所措的表情,“我没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能抓住他们,也不能够处罚,我们要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吗?”   “不,”狄法说,“策划这场骚乱的人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只是牵连范围不能接着扩大,同时还要控制舆论,让主流媒体将这起事件往单纯的冲突方向渲染,弱化它的种族矛盾属性。”   狄法的声音不大,像他本人,低调寡言,寥寥数言却一语中的,“诸位,你们还有其他意见吗?”   “卡文迪许没有意见。”代替生病的父亲来参加议会的麦考利连忙应和,他左看右看,目光最后还是落在狄法冷硬的侧脸上。   经刺金战争一役过后,麦考利已经成为狄法最忠实的部下之一,他确信自己跟随公爵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剩下的议员们面面相觑良久,都从对方的脸上读出服从的意味。对他们而言,这起事件是一颗濒临爆炸的定时炸弹,议题敏感得稍有不慎就会被连累到身败名裂,而狄法大公有魄力,有手腕,还有一个足够冷静的大脑,由他来拆炸弹再合适不过。   “欧内涅塔没有意见。”沉吟过后,欧内涅塔家主第二个举手赞成。   “克利福德也没。”紧接着是第四个人、第五个人……   拥有贵族爵位的名门望族们纷纷赞同狄法的方案,在选边时站在狄法一边,而坐在会议桌主位上的莱安即使头戴华贵的王冠,也仿佛手无寸铁的孤家寡人,无人可用。   莱安环视一周,见所有人都举起了手,再想说些什么也没有了着落点。   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唇沟,“既然你们都觉得这样好的话,那就这样处理好了。我也没有意见。”   最棘手的议题已经得到通过,那接下来一些细枝末节的小问题,譬如谁来执行抓捕计划,怎么安抚受惊了的蓝斯亲王和阿西娜王妃等要达成共识就简单得多了。   感觉议会议程推得差不多了,莱安招手唤来一直等候在旁边的奥斯顿,问他现在几点了。   奥斯顿恭敬地躬下身,轻声道:“回陛下,已经晚上八点了,厨房方面已经备好晚膳,只要稍微加热就能呈上桌。”   “好极了。”   莱安傲慢地颔首,总算有一件事让他感到称心如意,他转过头望向狄法,笑着说:“狄法阁下,不如今天的会议就先到此为止吧,长夜漫漫,要是连我们身份这么高贵的人都要把时间浪费在处理这种事情上,那谁又配得上享乐呢。”   “御厨已经准备好一场再丰盛不过的晚宴,我们大可以边享用美味佳肴,边继续讨论。”   就跟往常一样,莱安热切地邀请狄法留下,试图通过这种手段拉拢狄法,这就像是一场早有共意的相互应酬,按惯例,狄法会配合地答应下来,双方皆大欢喜。   但这次的邀请却失效了,只换来狄法的冷漠起身。   内心已经躁闷到极点的狄法将报告都收拢在一起,交给侍从,对莱安道:“不好意思,陛下,晚宴听起来很好,但因为我还有要务在身,恐怕今晚是无法作陪了。请替我向爱德华三世殿下转达我的问候。”   说完他也不管莱安的面色如何,转身离开了会议厅。   随着大门推开又关上的响声在空旷的会议厅内久久回荡,留下来的贵族们同时陷入了无比尴尬的沉默。   心思比较多的人狠狠地后怕起来:狄法公爵对莱安陛下很不满地走了,是不是我们也该跟着走?完蛋了,难道我错过了一次对立场的考验吗?   没有及时跟着狄法离开的人越是深思,越是面如死灰,一想到狄法清除政敌的雷霆手腕,他们登时都待不下去了,纷纷找了个借口跟莱安告辞。   很快会议厅里就走剩下了莱安和他的侍臣们。   莱安顾不上被当众驳了面子的恼怒,不安得直捏虎口,“奥斯顿,我刚才的提议有哪里不对?感觉狄法阁下好像很不喜欢啊。”   他把自己的不安尽数发泄在奥斯顿身上,“这都怪你,说什么不好,偏在这么忙乱的时候提起什么晚宴,狄法公爵那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怎么可能会高兴。”   这是很没有道理的迁怒,一般人不说恼怒,起码都会腹诽一两句,但奥斯顿还是很得体地接受全盘指责,温声安抚着君王的情绪,“陛下请安心,狄法公爵不可能对您有任何意见的。”   “那刚才他为什么要走?”   奥斯顿从容道:“狄法公爵一向主张宽容地对待红血人,而您的主张则偏向强硬,得不到他的支持是正常的,这并不意味着什么。”   “事实上,公爵表露这种态度更加说明他期待您能够妥善处理好这件事。”   这句话说到了莱安的心坎上,他急切地追问:“真的吗,你仔细说说,他究竟想要我怎么做?”   奥斯顿的眼睛里倒映出莱安焦急的脸庞,他娓娓道来:“事实上,狄法公爵也对那些莽撞的红血人很生气,以至于完全不压抑怒火,他嘴上说着抓捕跟这起事件有关的犯人,却没有明说牵涉多深的人算作犯人,那意思就是只要有牵连的人都应该抓起来。”   莱安听着觉得不太对,正要提出异议。   但奥斯顿扯了一下莱安身前的紫金绶带,专注地望入他的眼眸中,说:“陛下,政客怕留话柄,都很会拐弯抹角的,说的跟做的从来不是一回事。”   “您是新登基的王,暂时不知道这种潜规则也正常,但只要做好了,狄法公爵自然会愈加认同和尊敬您。”   莱安张了张口,又闭上,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好妥协了,“好吧,既然你明白公爵的意思,那抓犯人的事我就交给你来督办,但是记住,你得办得体体面面的,我不希望公爵对我有任何不满。”   奥斯顿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他将手放在身前,恭敬地说:“悉听尊命,我的陛下。”   莱安自然乐得把包袱都甩给奥斯顿去烦心,自己吃过晚餐,就又派侍臣去将蜜莉儿召入宫廷,开始了彻夜的寻欢作乐。    第101章   从会议厅出来, 狄法和他的侍从们快步走过皇家园林的廊道,步伐很重地踏在瓷砖上,听起来有种风雨欲来的不安感。   “大人, 九位大法官已经到您在林郊的庄园内等候,他们都很急切想要知道您对这起事件的意见。”一个侍从汇报。   “还有……”   狄法突然停下脚步, 侍从连忙收声, 以为狄法要下达命令, 却看到站在廊道中间的夏洛蒂——她似乎是专门在会议厅外边等狄法出来的。   侍从们行动一致地低头向夏洛蒂行礼。   夏洛蒂今晚穿了一身橄榄绿的贴身长裙,绸缎面料反射出来的的光泽衬托得她美丽动人。   夏洛蒂见到狄法,姿态娇怯地扯起裙摆向狄法行礼, 道:“狄法大人,晚上好,我能跟您聊聊吗?只是讲几句话就好,我保证不会耽误您很多时间的。”   她看起来既窘迫又紧张,眼里闪烁着急切的眸光,仿佛把一切都押上了桌,只盼望能赌对一个结果。   狄法仅沉默了一会儿,便拒绝了,“如果时机合适, 我会很愿意听公主殿下你的请求,但我恐怕现在并非一个适合聊天的时间。”   话音刚落, 夏洛蒂像被冷漠的话语刺到一样,唇色苍白了一些。   “那么, 见谅。”狄法不想节外生枝, 朝夏洛蒂微微颔首,便要往她身边走过去。   “狄法大人,只是几句话而已, 拜托。”夏洛蒂忽然揪住狄法的衣角,近似于恳求了,身子轻微地颤抖起来。   这个行为简直失礼得不能再失礼,但想到这或许就是唯一一个能够拯救自己的机会,夏洛蒂仍旧攥紧了手中的衣料,“请您听一下就好,拜托了。”   狄法冷漠地盯着夏洛蒂抓住自己的手,在确定王女在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之前是不会放开他的衣服后,他转头对侍从们吩咐道:“你们退下,不要让任何人走到花园里来。”   “遵命,狄法大人。”   “公主殿下,我们到安静的花园里说吧。”狄法做出一个指引的手势,将夏洛蒂引到花园凉亭。   跟白天时的葱茏葳蕤、一片勃勃生机不同,此时园林只有聒噪的蝉鸣和风吹过花草的沙沙声,令人不安。   狄法高挺的身形在黯淡的煤气灯灯光中更显气势慑人。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夏洛蒂心口砰砰直跳,“狄法大人,您知道哥哥想要把我嫁给圣利公国的伊恩王子这件事吗?”   狄法当然知道,事实上,早在蓝斯亲王向莱安提出这一件事后不久,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甚至比莱安在餐桌上絮叨地把这件事告诉他前还要早。   狄法沉默地等待夏洛蒂的下文。   “哥哥不愿意听我的请求,他就擅自给我下了决定,但我、我根本不想嫁给那个从来都没有见过面,也完全不想要见面的王子。”   想到莱安对自己说的那些残酷的话,夏洛蒂不无悲恸,喉咙仿佛生出一个肿块,哽得她难过得不得了,“我有自己想要嫁的人,除了他之外,这辈子我谁都不要。”   她泫然欲泣地望向狄法,像在仰望自己唯一的救星,“狄法大人,您能够帮我去劝劝哥哥撤销这个婚约吗?如果是您提出的意见,他肯定会考虑的。”   狄法看出夏洛蒂没有说出口的期待,孺慕和渴望在灰色的眸子中一同涨落,爱意源源不断地生出,可是这份爱又实在太过胆怯,以至于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成为不上不下的半吊子,一直悬在半空,永远不会迎来落地生根那天。   狄法几乎冷酷地审视着夏洛蒂,他对夏洛蒂会有怎么样的命运完全不在意,但烦心的是,她这种盲目的爱熟悉得刺眼,他控制不住想起自己挽留伊洛里时的表现,想起自己是如何为伊洛里放弃底线、放弃骄傲,像扑火的飞蛾一样丧失理智。   再者,他眼前的夏洛蒂悲伤又痛苦的模样,隐隐地跟不久前重逢的伊洛里重合在了一起,他无法忘记在自己说出那些伤人的话后,伊洛里那错愕又不知所措的神情。   狄法抿起唇,心中郁结的烦躁加深了一层,尖锐地冲撞心室。   此时他对夏洛蒂的轻蔑,就是对无法挽留住伊洛里的自己的轻蔑,对夏洛蒂的无情,就是对自己的嘲弄。   狄法:“公主,如果你不想嫁给圣利公国的未来国王,你应该去请求能改变这个决定的爱德华三世,而不是向我提出这么无礼的请求。”   夏洛蒂错愕地说:“可、可是我对您一片真……”   “我不在乎你怎么想,无论拒绝求婚还是接受。”   狄法野兽般的黄金瞳亮得惊悚,“听明白了吗,你的想法或命运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认清楚现实,除了你父亲,没人想纵容你的任性。”   “咿!”夏洛蒂被狄法吓得后退,手按到长满荆棘的玫瑰丛中,荆棘当即深深地刺入皮肤,“好痛!”   夏洛蒂吃痛地扯开花刺,浓蓝的血液从伤口中流出来。   狄法看见那些黏稠的血,又想起滴到脸上的红色鲜血,明明温度再真实不过,但伊洛里却说所有保护他的举动,包括为他挡下炸弹都只是欺骗,是为了家人做的牺牲。   狄法转身离开花园,毫不在乎夏洛蒂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   浓重的药草味在阴暗的内廷宫殿里弥漫,阴湿的寒意仿佛渗入了房梁、墙壁以至于每个角落,一丝丝勾出濒临朽坏的阴森气息。   夏洛蒂看着坐在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颤着嗓子喊了一句,“爸爸。”   爱德华三世瘦到颧骨都尖突,只余一层干瘪的皮覆在骨头上,取下王冠后,他跟苟延残喘的鬼魂没两样,即使下一秒死了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但与外表的瘦削相反,他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衰颓,为王多年的精神力还是给予了他一定的支柱,至少让他还能够指着莱安的鼻子怒骂半个小时。   爱德华三世用嶙峋的手指一边抚着夏洛蒂的长发,一边说:“莱安已经来跟我说过蓝斯亲王提出的联姻请求了,只是我也听说你对联姻很不情愿对吗?”   夏洛蒂听得心都要碎了,“爸爸,我不愿意嫁给那个王子,我只想要……狄法大人。”   “我知道你对卡斯德伊有恋慕之情,但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好选择,伊恩·格林维尔我以前见过一面,如果性情没有发生大的转变,他会是一个好归宿。”   夏洛蒂无比委屈,从头到尾她要的并不多,为什么却如此艰难,所有人都指责她痴心妄想。   “爸爸,您帮帮我好不好,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了。”夏洛蒂轻轻摇着爱德华三世的手。   眼泪并不总是有用的武器,但爱德华三世很少对自己子女的眼泪说不。   “别哭了夏洛蒂,我愚蠢、盲目又任性的孩子。”   爱德华三世拭去夏洛蒂的泪水,沙哑着声音说:“你希望他爱你,我做不到,但是如果你想要的不是爱,我知道怎么做能够让你如愿。”   “问题只在于你的心,夏洛蒂,一个没有爱,只有憎恨,没有温情,只有冷酷的丈夫的婚姻,你愿意接受吗?”   夏洛蒂愣愣地看着爱德华三世,从他幽深的眼神里明白这番可怕的话是真的。   那可是永远不被爱的事实啊,我能够接受吗?   夏洛蒂的心突兀地跳漏一拍,狄法眼神里刺骨的冷漠和厌弃刺痛着她。   夏洛蒂想起经书里的箴言——火与盐的试炼啊,忍耐,忍耐,咽下去,因为这就是你所索求的。   夏洛蒂握紧爱德华三世的手,“我……我可以不要他爱我,爸爸,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对。”   “首先,你要去让莱安拒绝蓝斯亲王提出的求婚。”   “可是哥哥他不会答应我的——”   “说服他!”爱德华三世的表情突然变得可怕,残酷又苛刻地说:“这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情,夏洛蒂,我已经足够包容你对丈夫的挑剔和你的固执,但是现在,我不可能再继续包容下去,你要为自己想得到的东西争取,如果你自己不去争取,那你就什么也不可能得到。”   爱德华三世语调轻柔,声音却阴冷无比,就像是恶鬼一样,“你的身上流淌着的是斯图亚特的血液,我不允许你因为软弱的情感而变得不堪一击,你要像豺狼一样去撕咬、去搏杀,要敢于不择手段地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夏洛蒂吓到了,但她的手被爱德华三世用力攥住了,完全动弹不得,她也不想用力挣脱。   “我知道了,爸爸。”良久,夏洛蒂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102章   阿西娜王妃的情绪在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才稍微平复下来, 精神恢复到能够会客的程度。   为了表达诚意,在得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莱安就带上了琳达去慰问王妃。   他们进房间时, 蓝斯和阿西娜正在做每日祷告,他们神情虔诚, 双手握拳收在身前, 嘴里念念有词一些诸如“蒙全能圣明的福音, 得神国恩典,庇佑我等无灾无难”之类的祷言。   传言来自圣利公国的全能教教徒在祷告时会周身发散出圣光,但莱安瞧了半天, 也没从他们身上瞧出什么圣光的痕迹,倒是有日光在蓝斯的谢顶上映照出一片油光,看得莱安不禁发笑。   真难看啊,这么一脸褶子的丑样子的人如果也能得到神的偏爱,那就只能说明神是个瞎子。   琳达感受到丈夫的欢乐,瞟了他一眼,不出所料在他脸上看出挖苦的意味,琳达抿起唇,努力压下内心翻涌的情绪,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这种人了,还有什么可期待的。   等祷告结束后, 蓝斯睁开眼睛看见莱安和琳达,行礼道:“莱安陛下, 琳达殿下。”   莱安露出一种矫饰过的安慰神情, 上前扶住蓝斯,说:“蓝斯亲王,我们来只是想知道阿西娜王妃好些了吗?”   他的目光投向脸色苍白的妇人, 阿西娜适时地向他颔首,“我已经好许多了,谢谢陛下的关心。”   蓝斯虽然对自己和妻子无缘无故被卷入这场骚乱而感到不满,但还是在尽力维持得体的态度,他语气谦卑地说:“感谢陛下为我们安排的治疗和照顾,医生说阿西娜的身体一切都健康,只是受到惊吓导致动了胎气,现在只需要调理几天而已。”   琳达很细微地露出一点儿笑容,说:“这可是个好消息,我真切地希望阿西娜王妃腹中的孩子没有受到哪怕一丝最轻微的影响。”   这句话是如此不合时宜,以至于蓝斯和阿西娜都登时变了神色,结婚那么多年,他们夫妇俩一直没有子嗣,如今好不容易怀上,他们都把这个得之不易的孩子视作神明送来的馈赠,接受不了任何一点闪失。   莱安也察觉到气氛凝重不少,当即扭头对琳达呵斥道:“王后,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诊治阿西娜王妃的都是帝国里最好的医生,他们自然能够诊断出来阿西娜王妃的身体状况,一点也不需要你的多嘴多舌。”   琳达尽管知道自己说话失了分寸,但当众被莱安呵斥,一时也挂不住脸,索性紧抿着嘴不说话了。   蓝斯听到莱安的这一通话,脸色舒缓了一些,他按捺住诸多不满的情绪,勉强地露出微笑,道:“陛下,请不要苛责王后,我们很庆幸事情并没有很严重,不要担心,胎儿没有什么事,全|能神的仁慈关照着我们。”   “陛下,王后,请坐下喝些茶吧,我们从国内带来了一些银叶茶,虽然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但是口味非常独特,我希望你们会喜欢。”   蓝斯做出邀请的手势,让莱安和琳达在茶桌旁坐下,他的随身仆人立刻摆好茶杯,往杯中倒入淡绿色的茶水。   莱安喝了一口,就索然无味地放下了,他对这种口味极清淡的茶并不感兴趣,虽然甜丝丝又带着叶子清香,但对他来说就跟喝水差不多。   蓝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问道:“陛下,我想知道这场暴行的参与者是否已经被逮捕了?”   莱安神色自若地说:“关于这点请放心,我已经派身边最得力的侍臣去督办这起案件,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胆敢冒犯二位的犯人。”   直到现在,蓝斯才满意地舒了一口气,说:“莱安陛下,我们当然相信您会处理好那些暴徒,给予他们公正的处罚。事实上,多米尼克陛下在收到我们的信件后,也对此次突发事件很是关切,表示这绝不会影响到我们两国间的友好邦交。”   莱安露出称心的微笑,说道:“多米尼克陛下总是很明智。”   莱安却没舒心多久,只听见蓝斯话锋一转,“但是关于联姻一事,介于此次突发的暴行,陛下重新考虑了一下,他认为两国现在或许还不是缔结婚约的时候。”   这颗突如其来的软钉子咯得莱安的笑容一滞,接着一股近似于被愚弄的恼怒涌上心头,“是吗,就因为这件事?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延迟婚约的必要,我以为我们还已经顺利地达成共识了。”   他神色不善地盯着蓝斯,说:“你们的意思是想要反悔吗?”   蓝斯吃惊地愣了愣,虽然由他提出的延迟婚约的想法是冒犯的,但没料到莱安的情绪如此不稳定又外露,更没想到这会一下子就激起这位君王的愤怒,他连忙解释道:“不,您误会了,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事实上,为了表达诚意,多米尼克陛下原本准备让伊恩王子亲自前来贵国求娶夏洛蒂公主——在一个合适的时间。”   他硬着头皮道:“但很显然,现在这种事情发生了,恐怕行程只能一再往后推迟,直到案件终结,确定伊恩王子来贵国是完全安全为止才可以成行。”   莱安的面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些,他自己也对那些任意妄为的小矮子感到恼火,所以蓝斯指责由红血人惹出来的事端,很是符合他的心意。   莱安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是这样,那好吧,我明白了,这桩婚事可以延后。”   他忍耐住浮躁心气,拍拍手,身后的奥斯顿应声给蓝斯奉上一封边缘镀金的邀请函。   “这是……”   蓝斯疑惑地抬头,听见莱安说道:“为了表达我方的歉意,我准备举办一场最高规格的国宴,邀请二位以及外交使团的全部成员出席。”   这是议事国会上敲定出来的最终方案,用一场宾客尽欢的宴会消解暴力行径给蓝斯夫妇带来的不安。   “让我们忘记这些天发生的种种不快,共同举杯度过一个美好又和谐的夜晚。”   莱安的语气强硬,不容拒绝的意味很浓,蓝斯没有回旋的余地,便只好答应下来,“这可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邀请,阿西娜和我都十分愿意到场参加。”   “很好,那就这么决定了。”莱安强忍着心里的别扭,带上琳达还算得体地离开了亲王的房间。   只是等琳达刚一告退,回到卧室的莱安登时一脚踹翻了茶几,瓷器噼里啪啦摔了一地,“蓝斯那老家伙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现在是圣利公国需要求着我把夏洛蒂嫁过去,不是我求他们娶,不过遇到一场小小的骚乱,居然还担惊受怕上了。”   莱安抓住奥斯顿的衣领,把人扯到跟前,一字一句地说:“奥斯顿,所有相关者都必须逮捕,一个也不要放过,听见了吗,我说的是‘一个也不放过’。”   “好的,陛下,我会竭尽所能为您做到。”奥斯顿没有被这可怕的话语吓到,眼睛反而亮得瘆人,嘴角的微笑高高地扬起。   他原本只是想要小小地撩拨一下公爵和新王之间的矛盾,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   伊洛里在简陋又潮湿的监牢里度过了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七个小时,在这期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来询问过他的情况,整间警察局都乱糟糟的,蓝血警察不停喝骂着新抓来的红血人,用警棍殴打其中的刺头,原本只能容纳十个人的临时牢房却破天荒地塞进了二三十个人,以至于伊洛里都没办法坐下,只能跟其他人一起挤着站立。   伊洛里疲惫又焦虑,沮丧得无以复加,想到如果警察迟迟不放自己离开,在家里等自己回去的父母该有多担心,就不禁紧紧地皱起眉头。   “亨特先生,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难道你也参加游行了吗?”   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伊洛里的肩膀,伊洛里扭头一看,发现正是害他被关起来的罪魁祸首文森特·达内尔。   文森特嘴角带着和善的笑容,头发不合礼仪地乱糟糟,外套沾了些脏污,看起来应该也是被警察粗暴地逮捕入狱,但他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像是囚犯,反而神色自若得像是来监狱体验生活的人。   看清楚是谁后,伊洛里一下就拂开文森特的手,冷冷地盯着他,“这都是拜你所赐啊,先生。”   伊洛里这是第一次对一个人这么气愤,以至于连客套性的问好都没有,但为了降低影响,他压低了声音。   文森特像是完全感受不到排斥一样,笑了笑,姿态从容地收回了手,轻声道:“看来是我误会了,似乎你仍旧是位可敬的中立派呢。”   说到“中立派”这个词时,文森特咬了咬舌尖,语气带上了细微的讥诮。   伊洛里被激怒了,不是因为文森特对他的蔑视,而是因为文森特做的事情,他压抑着怒意道:“先生,我只是个认真生活的王城普通居民,但我在下午看见你做了什么可耻又卑劣的行径。”   “哦,可耻又卑劣的行径?我做了这样的事情吗?”文森特一脸疑惑地看着伊洛里,似乎难以理解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伊洛里质问道:“我看见你煽动人们在赐福巡游期间发起游行,你让他们拿出横幅和旗帜,还鼓舞他们冲击骑警和车队,难不成你要否认说这不是你做的吗。”   “等一下,”文森特被逗乐似地笑出了声,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道,“亨特先生,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这就是你口中的‘可耻又卑劣的行径’吗。”   “那你是误会我了,这是我在带领平等党的支持者进行一场和平游行……”   伊洛里实在听不下去,语气生硬地打断了话:“这根本就不是和平游行,别跟我狡辩说你不知道这种行为的后果可以有多严重,蓄意制造混乱和冲突,如果参与者被认定为实行暴动,帝国的法律是会判死刑的!”   尽管伊洛里为了不想引起别人的恐慌,而特意压低了声音,但此时他的厉声依然引来了其他人的侧目,幸而他们的大多数人并不认识伊洛里,也对两人的对话听得并不真切,所以只是打眼扫了一下就没有在意。   文森特不悦地皱眉,声音压低道:“亨特先生,你不清楚就不要乱说,我是在为我们的同族争取权益,远没有达到你认为的严重程度。”   伊洛里:“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权益能够靠坐牢争取到,恕我直言,我认为你只是在利用其他人的生命来为自己谋取政治资本。”   这句话是如此不留情,剥离了所有矫饰的谎言,文森特那双精光熠熠的棕色眼睛此时紧紧地盯着伊洛里,冷冷道:“亨特先生,或许你说的话、发表的文章都很有道理,但真正的权利不是在纸面上写几句话就能得到的。”   “红血人天生处于劣势之中,我们不流血不竭力争取,那些蓝血人根本不会将我们当一回事,认真对待我们的诉求。”   “至于你所担心的定罪问题,呵,我不认为蓝血精英们会在现在贵客来访的敏感时刻闹出这等丑闻,把一千名红血人关押惩处的风波可不小呀。”   “我们的社会是像自然界那样弱肉强食的,我做的事情只是号召大家团结起来反击这些不公,我不认为这可以被称之为‘可耻又卑劣的行径’。”   文森特这套野蛮的思维震惊了伊洛里,伊洛里怒极反笑,碧绿的眼眸里升起光焰,“哦是吗,那你倒说说如果这个暴力的计划真按你想的那样完美,为什么我们的人反而更加受伤,遭到警察的殴打。看看这监牢里的人,他们中有一大半都是被无辜牵连的。”   伊洛里示意文森特看向周围,不少人焦虑又局促地攀着栏杆,很明显是对发生什么事情还不甚明了。   文森特对此现状沉默了。   说到这里,伊洛里的情绪反倒冷静了一点,低声道:“诚实点承认,从骚乱发生的那一刻,整个计划就已经不在你的掌控之中了,你这样打着为红血人争取权利的旗号将我们推到风口浪尖,就是在把红血人绑在你的战车上,用脆弱的玻璃来击打坚硬的堡垒,而你呢,还在愚蠢地期待玻璃能够划伤堡垒。”   他眼眸的碧绿在昏暗中呈出一种墨绿的色泽,声音极轻地说:“如果那些高层的蓝血人决定采取残酷的措施对待这次事件,任你有什么期待都不会成真,很多人会因此死去,而你完全无法负起责任。红血人确实要争取权利,但绝对不是按照你的方法。”   文森特的嘴唇抽搐了几下,想说些什么来反驳,却无从开口。   末了,他还是露出了无懈可击的微笑,说:“亨特先生,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思想的人太多,我们才会一直遭到蓝血人的漠视。”   此时伊洛里已经不愿意理会完全无法交流的文森特了。   嘈杂的人声如沸水般一刻不停地沸腾,然后在某一时刻,它忽地冰冻了起来。   数个气势汹汹的狱警突然在走廊出现,他们踏着沉重的步伐,用手里的警棍狠狠敲打监牢的铁栏杆,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不想挨打就都给老子闭上嘴,红血虫们!”   他们接着凶神恶煞地喊:“伊洛里·亨特在不在?”   “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伊洛里·亨特的人?”   突然被点名的伊洛里抬起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走到栏杆前,回应道:“我在这里。”   走在狱警最前头的蓝血警司停下脚步,望向发出声音的伊洛里。   “伊洛里……亨特?卷头发、绿眼睛,哦没错了,原来就是你啊。”   警司咧开一个令人不舒服的笑,嵌在嘴巴里的一颗金牙露出来,他像在看一个迷你宠物一样看着伊洛里,说:“你还真是走运,有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亲自来保释你。”   “开门!”他粗声命令着。   下属打开了门,把伊洛里从监牢中带出来。    第103章   伊洛里还没反应过来, 就被其中一个警察拉住胳膊,扯到了走廊上。   警察们这一举动引起了些微躁动,不少人见伊洛里被带出去, 也忍不住问道:“长官,我什么时候能够出去, 我真的是无辜的, 根本不知道什么游行。”   “我的家人都不知道我遇到了这种事, 不管怎么样,起码让我通知一下家里啊。”   警察一概当听不到,把锁头重新锁住, “安静点,能出去的时候自然就能出去,都给我退回去,别挤在铁栏杆这边。”   伊洛里望着走在前面的镶金牙的警司,心底的不安愈演愈烈。   他唯一认识能够称得上“大人物”的人就只有狄法,可是想到不久前两人的不欢而散,他很难确定是不是真的是狄法来保释他,而且这种直接派使警察把人带走进行取保流程的引人注目的做法,怎么看也不像是狄法的行事作风。   伊洛里担心自己卷入了一个更棘手的麻烦中。   可是前后都有好几个膀阔腰圆的蓝血人夹着, 他想说不走也没办法,只能保持冷静, 跟着他们通过警察局的后门走出乱成一团的警察局。   “嘿,你想往哪儿去, 是这边。”一个警察推了伊洛里一把。   伊洛里踉跄了一下, 抬眼望见在不远处的昏暗中,停着一辆外表低调又不失奢华的马车,车厢每一处都绘着暗红色的纹样, 黯淡的路灯照到车厢,投下浓重的阴影。   伊洛里僵住,确信自己从来没见过这种样式的马车。不是狄法,还会有谁,对方为什么要来救他?   只见警司毕恭毕敬地上前敲了敲那扇画满暗纹的车门,轻声道:“……大人,您要的人已经带来了。”   一只有着极长指甲、明显女性化的手从车窗伸出来,手拎着一个鼓胀的小钱袋,软软地垂坠下来,警司忙不迭地捧住了它,将钱袋放到自己的衣袋里。   “感谢您的慷慨。”   警司转过脸对下属使了个眼色,“把手铐给解下来。”   “这就好,长官。”   随着一声咔嗒,沉重的拘束具从伊洛里的手腕上卸了下来。   车门应声打开,一股甜腻的幽香从里面传出来,“进来吧,小可爱。”   明明应该是陌生的香水味,但伊洛里总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闻见过这种甜香。   伊洛里看了一眼身旁虎视眈眈盯着他看的警察们,还是硬着头皮坐进了车厢中。不管来人是谁,能这么大费周章来保释他,总应该不是对他怀有恶意的。   但真的见到车厢里的人时,伊洛里才意识到自己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些。   娜拉·克利福德端坐在黑暗中,繁复的裙摆盖到脚踝,如同一只蛰伏在夜色里的黑寡妇,她看向伊洛里,动作缓缓地扇着一把华美精巧的扇子,露出艳丽的笑容道:“小可爱你好吗,真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伊洛里紧张地看着她,眼神明晃晃透出来“我们曾在哪里见过吗”的意思。   娜拉也不恼,合起扇子,用象牙扇柄敲了敲车厢壁,“去大榕社区。”   “好的,夫人。”   等马车重新前进时,娜拉才笑意吟吟地面向伊洛里,“小可爱你已经忘记我了吗,之前我们在寰宇博览会上见过一面,只不过当时时间实在是太仓促了,我们都没能够好好聊天。”   伊洛里:“呃、阁下,我不确定我们是否真的见过……”   “白鲸岛、统计类机器展区、中央水池旁边。”她唇舌轻弹,又抛出一个个精确的地点词,扇子轻轻地敲在手心,仿佛魅惑人心的鼓点一般。   这些关键词一个接一个地勾起伊洛里的回忆,他此时认真地端详着面前的人,很是想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这是那位狄法专门告诫过他要远离的女子爵。   娜拉看出了伊洛里的神色变化,莞然一笑:“现在你认得我了?”   伊洛里心里既不解又惊异,为什么只见过一面的女子爵会在时隔这么久之后找上了他,又是从什么地方知道他陷入了麻烦,甚至还知道他的家在大榕社区。   伊洛里斟酌着语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确实见过一面,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您——”   娜拉打断了伊洛里,咯咯笑起来,“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还记得我,这可真叫我开心。”   娜拉:“别害怕,我是来帮助你的。”   娜拉掀起一角车帘,窗外有不少警察还在往警察局里押犯人,“瞧,外边正在大肆抓捕着红血人,除了极个别有关系的人外,我敢担保没有人能像你一样轻易从监牢里出来。”   伊洛里迟疑道:“谢谢您的好心,阁下。”   娜拉笑着说:“老天,别这么一板一眼的,第一次见面时不是说过了吗,小可爱你叫我娜拉夫人就好。”   娜拉越看伊洛里越喜欢,无论是跟初恋情人五分相似的外形、清朗的声线还是斯斯文文的做派,都不可避免地让她回想起那些甜蜜的过往。   甜蜜是如此触手可及,于是娜拉顺应了心意,俯身靠近了伊洛里。   “小可爱,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是俊秀,我好久都没见到这么明绿的眼眸,至于气味,哦……铃兰花的甜香,我得说这闻起来真适合你。”娜拉一点鲜红的舌头顶着臼齿,毫不掩饰想要一口“吃掉”伊洛里的欲望。   伊洛里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娜拉身上的香水味张牙舞爪地侵入了他的空间,令他精神紧张。   但他仍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道:“谢谢您的夸赞。”   伊洛里谨慎地往后挪了挪,“那么,阁下需要我做些什么来回报这份珍贵的人情呢?”   娜拉的红唇微微扬起,她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伊洛里的嘴唇上,偏棕红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伊洛里,“嘘……小可爱,你不应该这样问的,因为我会故意说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让你一直为我效命。”   饶是伊洛里有所准备,也被这么逾越的举动吓得眼皮一跳。   “别引诱我做出过分的事。”察觉到伊洛里的动摇,娜拉的笑容绽得更开,令人想到开得艳美的食人花。   她收回手,神色自若地坐回位置上,说:“我只是想要与你结识而已。”   伊洛里语塞了,感到不可思议,“这……我能问为什么吗?”   一位蓝血子爵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来帮助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红血人脱困,而目的只是为了跟他认识——即使伊洛里再对其他人怀有善良的想法,也不可能相信这套说辞。   伊洛里看不透娜拉的真实意图。   娜拉却像是感觉不到伊洛里的戒备一样,仍旧笑盈盈的,“或许你已经从其他人口中听说过我的事,但我为人很坦然,仍然愿意向你承认,是因为你长得跟我的第一任情人很是相似,所以自从博览会之后我一直在关注着你的情况。”   娜拉顿了顿,接着道:“直到现在,很高兴知道你终于跟狄法公爵分开了。”   这番话就像一颗大型炸弹在伊洛里心底噼里啪啦地炸起无数沙尘。   伊洛里看不见自己是什么表情,但肯定无比复杂,“您好像误会了。”   伊洛里觉得嗓子干涩,但他努力地压制着,声音尽可能保持平缓地说:“我只是为公爵工作,他是我的雇主,我是他的顾问,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关系。”   “我离开他,也只是因为工作已经结束,他不再需要我的协助。”   他不可能向一个外人摊开他和狄法的关系,哪怕这个外人如此笃定他们两人之间存在异样的情愫,但不管如何,谁都无权过问他和狄法的事情。   “哦……原来如此。”娜拉似笑而非地睨着伊洛里,明显是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戏谑模样。   伊洛里咬住嘴巴里的软肉,正想直入主题地问娜拉究竟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这时马车外边兀地传来马儿被扯住时发出的哕哕声,随后马车停了下来。   “大榕社区到了,夫人。”车夫的声音响起。   娜拉没出声,也没有让伊洛里下车,好一会儿,她才像是放弃了原先的谋算一样,妥协似地叹了口气:“好吧,你长着这么一张脸,我不可能忍心对你做些什么。”   “事实上,我甚至不能够让你为难。”   娜拉幽幽地叹息,“我不需要你的任何答谢,只是想要你陪我参加一场宴会——当然,是以朋友的身份。”   “这、是报恩的要求吗?”伊洛里拧起眉,仍旧不适应空气中浓烈的玫瑰香水。   “你想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娜拉微微一笑,扇子又在敲着手心,舌尖在唇齿间跳跃,“只是一场热闹的宴会,一个美好的夜晚,以及圆我的一个梦,如果你能够答应下来的话,我会很开心,我真诚地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你的一个非常好的朋友。”   伊洛里拿不准娜拉的意思,他皱了皱眉,想了又想,但他不可能这么单纯地认为自己可以什么也不回报就得到对方的帮助。   看着伊洛里犹豫地应下这个邀约,娜拉在心里笑开了,她当然没有放弃攻略伊洛里,但她看出来伊洛里的性格是吃软不吃硬,如果在这种时候就逼他,那自己什么也不可能得到,慢慢来,用朋友当幌子、拿恩情作要挟,她会得到想要的一切的。   娜拉递出扇子,笑吟吟道:“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我想是的。”   伊洛里伸出手,踌躇不决地去握住那细白的象牙扇柄的一端。    第104章   娜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 才满意地让伊洛里从马车下去。   娜拉:“记得喔,在20号那天的所有时间都要空出来,我会准时来接你。”   她墨绿色的长指甲好像带着剧毒, 轻轻刮蹭着车窗边缘,不和谐的声音刺着听众。   伊洛里避开了她停留在自己脸上的视线, 轻咳一声, “我会的, 娜拉阁下。”   娜拉笑一声,又再吩咐车夫,“回庄园。”   直到再看不见那辆画满暗红色浮纹的马车, 伊洛里一路上紧绷着的弦才放松下来。   伊洛里心情复杂地捏了捏眉心,低声道:“实在是应付不来这种乖张又侵略性强的人啊。”   他只能真心地希望不会是什么奇怪的宴会,也不要出现任何意外。   话是这么说,但他已经答应了对方,现在也没办法计较自己究竟应下了一个怎么样糟糕的约定。伊洛里决定暂时先把宴会的事抛在脑后,快步往公寓那边走。   临近22时,社区街道寂寥,布朗太太的公寓的二楼房间却还亮着烛光,隐约可见一个像是斯诺的人影在窗帘后踱步。换作往常这种时候, 斯诺早已经睡下了。   伊洛里不由得抿住嘴唇,自己耽误到现在才回来, 果然让爸妈担心了。   伊洛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因为被警察按倒在了地上, 所以此时衣裳表面皱巴巴, 沾上不少灰尘,袖口处的布料被地上的砂石磨破了些,再加上跟那么多人共处在一个狭窄又不通风的牢房, 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总而言之,他现在的模样跟在外边流浪了好几天的流浪汉没多大区别,同样的狼狈又有汗味。   他现在的样子糟透了,爸妈要是看到他就肯定会有很多担心,他能用什么理由跟他们解释自己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伊洛里正踌躇着,想要找出一个过得去的借口。楼上的斯诺拉开了窗帘,他一眼就瞧见街道上的伊洛里,惊喜地叫了一声,“伊洛里,你可算回来了,是忘带钥匙了吗,在那儿等着,我现在就下来给你开门。”   由于在一楼居住的布朗太太已经回房间休息了,所以斯诺下楼时放轻了手脚,花了大概两三分钟,才把门上的锁给打开。   借着黯淡的烛台火光,斯诺将伊洛里看了个大概,惊慌失色道:“我的老天爷,发生了什么?”   伊洛里扶住斯诺的双臂,安慰地说:“爸爸别担心,我很好,只是遇上了一点小意外。”   斯诺没有买账,他一直都有在关注着报纸上的新闻,所以一见伊洛里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几乎立刻想到近期频发的袭击红血人的事件,他担心有人也袭击了伊洛里。   他慌张地往门外张望,同时一把就将伊洛里拉进屋内,像是生怕会有什么人从街角处冲出来一样似地迅速锁上了门。   “你哪里受伤了,是不是那些不讲理的人干的?快,跟我进屋。”斯诺一边说着,一边心疼地拉住伊洛里,把他带回二楼,伊洛里都来不及说自己没有受什么伤。   伊洛里完全理解斯诺的心情,换做是他,看见家人深夜一身狼狈地敲开门,也肯定只会更加紧张不安。   一进玄关,斯诺忙不迭吩咐站在客厅里的珍妮,道:“珍妮,打开柜子最底下那一格,把里面的药箱拿来,哦,除此之外还要一盆清水外加一块干净的毛巾。”   珍妮晕血又胆小,看见伊洛里嘴唇上磕出来的血迹,当即手忙脚乱去拉抽屉,“老先生,我这就来。”   伊洛里试图安抚住斯诺,“嘿,爸爸,我真没事,没有任何人伤害我。”   同时他也让珍妮停下忙碌,“不用药箱、不用毛巾,什么都不用忙活,时间也晚了,你早已经可以休息了。”   珍妮呆在原地,似乎很想要为伊洛里做点什么,但又不敢不听伊洛里的话。   “好姑娘,我跟爸爸都很好,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吧,听我的。”等珍妮怯生生地应下后,伊洛里把脸转向斯诺,不出意料从老人的脸上看出很深的忧虑。   伊洛里:“爸爸,妈妈休息了吗?”   伊洛里只担心艾莎还没恢复多少,就因为自己一声不吭没回家而受到更进一步的打击。那位精神萎靡的小妇人可承受不了再一次失去宝贝的孩子。   所幸,斯诺点点头,“我劝了她先睡下,她也很担心你。”   隔着一层镜片,斯诺一向温厚随和的深绿色眼睛此时沉入暗淡的哑光。他看起来既疑惑又不安。   伊洛里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说:“那就好。来,爸爸我们先坐下,我跟你解释清楚究竟发生了。”   伊洛里尽量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讲述自己无意中卷进游行,又稀里糊涂被当成捣乱者抓进警察局等一系列事情,当然,中途如跟文森特的对话,娜拉特地来保释他等事情他都略过了,因为那些并不重要,他也不想让斯诺为自己操心更多。   “我没想让你跟妈妈担心,但是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警察又完全不理会我的辩解。幸好,他们确定我是无辜的人之后就放了我了。”   斯诺比伊洛里本人更加清楚他报喜不报忧的性格,因此这番解释并不能完全打消他心中的顾虑。   斯诺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用力握住伊洛里的手,问:“伊洛里,你之前说过自己在向报纸供稿,我想知道,这件事跟你今天的遭遇有关吗?”   “当然不,爸爸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斯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沉默了一会儿。理智上,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顺应本心,帮助到其他正在遭受不公的红血同族,可是感情上,他不能够坐看艾莎为伊洛里可能牵涉进**而担惊受怕。   半晌,斯诺用沾上了墨水的食指擦去伊洛里脸侧蹭上的一块污渍,多年的写作生涯令他的食指长了一块薄茧,触感有些发糙。   “伊洛里,不管你准备做什么或者已经在做什么,只要初心是好的,我都不会反对。”斯诺认真地看着自己已经成长得能够独当一面的长子,嘱咐道,“但千万当心些,保护好自己,别让我和艾莎太担心了,知道吗?”   伊洛里喉咙哽了哽,说:“当然,当然了爸爸。”   他面前胖胖的小老头已经生出了很多白发,苍老和忧愁终究还是在斯诺的脸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   街上的骚乱非但没有随时间过去而平复,警察们抓人的动静反而越来越大,打击目标从游行示威者扩大到平等党党员,再到为被抓的人鸣不平的反对者,弄得一时间红血人的社区里人心惶惶,稍微跟这场风波沾边的人要不闭门不出,要不就连夜躲到了乡下。   但这一切都跟已经远离了风波的伊洛里无关——有娜拉·克利福德子爵的保释,没有哪个警察不长眼上门来找他的晦气。   很快就到了娜拉说要赴宴的那天,伊洛里换上了自己在终身荣誉教职的颁受仪式上穿的一套燕尾服,经典的纯黑款式,燕尾分叉,量身定做的剪裁衬得他身形颀长,一双温润的碧眸如天鹅绒衬垫上的绿宝石。   娜拉这次来,换了一辆样式张扬得多的马车,车厢后端雕刻着独特的浮雕,头发都化成烈焰的女神踩在一头狰狞的巨兽头颅上,马车前进时,像极正从火焰中驶来的一般。   直到马车停在跟前,伊洛里都还在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不过他的犹豫被挑起车帘、露出面容的娜拉给打断了。   娜拉怀里搂着一个唇红齿白的红血青年,她向伊洛里眨了眨眼,扬起艳丽的笑:“亲爱的,见到你可真好。”   “介绍一下,这是艾维斯,我的小可爱,也是我今晚的主要舞伴。艾维斯,这是亨特先生,是位可敬的绅士,你要对他有礼貌。”   娜拉介绍起来如此坦然,毫不掩饰自己滥情的事实。但伊洛里也不觉得很惊讶,实际上,帝国里到她这种地位的蓝血贵族,不滥情才是少数。   “亨特先生,你好。”艾维斯说着,但完全没有想要先伸手跟伊洛里握手的意思。   艾维斯还不成熟,即使娜拉就在身旁,他也跟自己的前辈丹尼尔一样,难以完全压抑对潜在竞争者的厌恶。   “你好。”伊洛里克制地点点头,登上了马车,与娜拉、艾维斯相对而坐。   车门关上后,马车自动前行。   车内的玫瑰香水味一如既往地浓烈腻人,不收敛地彰显主人的存在感。   “所以,亨特先生这就是你最正式的着装了吗?”艾维斯故意问道。他在娜拉身边这几个月,自矜没学多少,倒是学到了蓝血贵族漫不经心的讥诮做派。   望着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明显对自己有敌意的美貌青年,伊洛里心里有些尴尬又好笑,挺想告诉他自己不是威胁,不必特意在娜拉面前表演争宠的。   伊洛里颔首,态度平和:“我想是的,因为是出席一场对我意义深远的荣誉颁授仪式时特意买的,所以我很珍惜它。”   他没有恶意,但艾维斯却像是被刺到自尊心一样,嘴角很用力地垮下来。   艾维斯朝娜拉靠过去,柔声道:“夫人,绅士头衔要多少钱才能买到呢,我也有点想要了。”   娜拉一向喜欢别人跟她撒娇,这招总能讨她欢心。   果不其然,娜拉亲了艾维斯一口,很温存,但尖锐的指甲掐着他的下巴,“乖,别再闹别扭了,你想要也没用,学识和教养都配不上呢。”   伊洛里默默别开了视线,不再看艾维斯青白交杂的脸色。   有史以来第一次,伊洛里觉得如坐针毡,他实在理解不了现在的诡异状况,也完全不觉得自己除了外表之外跟女子爵的喜好类型有哪里一点沾边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打开车门跳下去的,哪怕这是一辆高速行驶的马车也好。    第105章   伊洛里原本不理解为什么娜拉要下午就来接他, 直到马车在一间门前立着数个人偶模特、从红黑配色的店面上看起来就很是时髦的时装屋外边停下,他才明白娜拉这么做的用意。   娜拉合起扇子,露出恰如其分的微笑, 说:“别误会,我当然喜欢你现在温雅又保守的着装, 再合适不过, 但变得更新潮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所以我们进去吧, 亲爱的,让我为你挑选一套新的礼服,就当做满足朋友一点小小的趣味。”   她向伊洛里伸出右手, 小尾指微翘,矜持地等待着,墨绿色的指甲甲面反射着柔润的光泽。   这种情况下,伊洛里也无法拒绝,只得半握住她的指尖,“如果这是您所希望的,那么如您所愿。”   两人相握的触觉令娜拉满意地喟叹一声,笑得眉眼弯起,“我喜欢你这么温柔对待我,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我们可以相处得比普通朋友好许多。”   伊洛里回答不了她的话, 只得清咳一声,转移话题道:“我扶您下车。”   “呵呵, 好呢。”   即使八月份的天气炎热, 娜拉的裙摆层数仍旧多于其他贵妇人,红黑色的蕾丝密密层叠,鲸鱼骨制成的束腰则在阻塞呼吸的同时也紧勒出她曼妙的身材曲线, 也因此,娜拉走路很不方便,几乎半个身子都要倚靠在伊洛里身上。   娜拉看着伊洛里泛红的耳尖,眸色暗沉下来,故意凑近他耳边,哑着声吐气若兰,“亲爱的,你人真好,我相信你肯定不会让我摔倒的。”   烫热的气息吹过耳际,伊洛里动作一僵,下意识想推开她又只能忍住,“我尽力做到,接下来请当心脚下台阶。”   娜拉的纠缠是一种很难让人反感的纠缠,她游刃有余地把捏着尺度,得寸进尺得刚好,伊洛里想拒绝都没有余地。   “夫人,”后边艾维斯也想跟着下车,但娜拉回头看他一眼,他就不敢乱动了,欲言又止道,“我怕太阳晒到,就不去了,在这里等您回来。”   “乖孩子,等回到庄园后我会给你奖励。”娜拉妩媚地亲了一下并拢的食指和中指,莫名有种色气。   她心满意足地搭住伊洛里的肩膀走进时装屋,从第三者的视角来看,就像是把伊洛里搂进了怀里一样。   时装屋的店主托马士·杜鲁门是一个专为贵妇们做裙装、在贵妇圈里小有名气的裁缝,他留着中分的发型,油头粉面,脖子上围了一圈软卷尺,看着有种出色工匠特有的神经质的感觉。   托马士殷切地握住娜拉的手,以一种夸张的咏叹调恭维道:“娜拉夫人,我的星星、我的月亮、我唯一又永恒的缪斯女神,卑微的我终于又能够亲吻您的手背,向您献上忠诚。”   娜拉很受用地让他行吻手礼,咯咯笑道:“呵呵,托马士,你的嘴还是跟以前一样甜。我前几天吩咐你做的那套晚礼服怎么样了?给了那么长的工期,总该不出错吧。”   托马士:“那是自然的,有夫人的吩咐,我托马士·杜鲁门就算耗干心血、熬上一个星期的通宵也会将它完成。”   说罢,他颇为自得地推出一个装在滑轮架上的假人,假人身上穿着一套镶满碎钻的燕尾服,领口上的钻石如银河星带排列,配合幽蓝的面料,营造出神秘又奢华的气息。   伊洛里注意到这套衣服明显较小,并非蓝血男性的尺码,然后就听见娜拉说:“看着可真合身不是吗,亲爱的,你快试试,我敢担保你穿上会很相衬。”   伊洛里已经无法再表达惊讶了,娜拉连他家住哪里、什么时候跟狄法分开都清楚,相较之下,区区一个衣服尺码,她知道也显得没什么稀奇的了。   面对娜拉期许的目光,伊洛里无奈地换上了这件设计张扬、完全不符合自己风格的华服。   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伊洛里深感荒谬。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个学者了,更像一个清冷的贵公子,谈吐不食人间烟火,连血液里都流淌着白银溶液。   “我就说这件衣裳衬你,你很英俊又很吸引人。”娜拉不知何时走到了伊洛里身后,笑得有点娇俏,指尖缠起伊洛里的几缕发丝。   伊洛里感受到空气中那种微妙的暧昧氛围有愈演愈烈的倾向,他正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氛围,忽然有一个红血人从街角冲了出来,他惊慌失措地撞上时装屋的橱窗,随着巨响的嗙一声,殷红的血液从他鼻子里溅出,玻璃顿时裂开蛛网般的裂纹。   从后边撵上来的蓝血警察的警棍抽到他背上,恶狠狠地吼:“跑啊!老子让你跑!”   “不是很能跑吗,怎么现在又认怂了?”   红血人发出一声哀嚎,捂住鼻子的手举起来,“不,别打,别打了,求你了警官,我不跑了,好痛!”   他满脸是血地跪倒在地,眼睛直直盯着玻璃后的伊洛里。   伊洛里的眼皮猛地一跳,他像是如梦方醒,“住、住手!”   伊洛里想出去阻止这场暴行,但娜拉拉住了他的手,慢慢悠悠地说:“你不用管,瞧,只是打了几下,警察就停下来了。”   正如娜拉所言,那警察最开始的几棍子只是为了泄愤,等倒在地上的红血人不再动弹之后,他就骂骂咧咧地用手铐把人给拷了起来。   “吓到了吗,亲爱的。”娜拉端量着伊洛里的表情,从小红血人的脸上读到不敢置信的惶惑。   伊洛里觉得喉咙里有块石子堵住了气管,很艰难才能回应娜拉,“那些警察……不,你们打算怎么处理监狱里的红血人呢?”   闻言,娜拉的笑意消下去。   沉默好一会儿,她幽幽叹气,“亲爱的,如果可以,我真想告诉你一个能够讨你欢心的回答。”   “但事实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跟你一样的好运气——就我知道的,国王对冲击车队的人很愤怒,还一度想把每个与之相关的红血人都关进大牢。”   娜拉摇摇头,“最好为你的同族的命运祈祷吧,我也不愿意见到这么多可爱的小人遭受噩运,但是很可惜,我什么也做不了。”   伊洛里的心如灌入了铅,沉重地下坠,他知道文森特的做法很过分,无异于践踏皇室的脸面,但是其他红血人只是被利用了,不应该也受到这么可怕的对待。   见试装试得差不多了,娜拉牵起一角裙摆,另一只手再度搭上伊洛里的肩,“来吧,时间不多了,我们是时候该去舞会了。”   伊洛里有些头脑发麻,心情复杂地扶着娜拉回到马车上。   ……   当雕刻着火焰女神的华丽马车驶过大理石柱撑起的柱廊,平地筑起的白色宫殿映入眼帘时,伊洛里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难以置信地说:“我以为您说的宴会不至于如此隆重。”   娜拉莞尔一笑,“哦,是吗,或许是因为我希望这能成为一个惊喜。”   这何止是惊喜,简直成惊吓了。   看着伫立在宫道两旁,腰间挎着长剑、带覆面面具的铁刃军,伊洛里额角的冷汗都下来了。   娜拉眨了眨眼睛,手中绣扇往外轻点,笑得有几分恶劣,“哦,我忘了告诉你,你所在意的前雇主也将会出席这场宴会。”   扇子所指的方向正停着狄法的白金马车,狮鹫张开金红的羽翼,尖利的鹰喙中喷出橙色的气焰。   “这、我不知道……”伊洛里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他多想告诉娜拉,他不想要进去,至少不要在这种才又跟狄法有了不愉快的争吵之后跟他见面。   娜拉舔了舔唇边的小痣,“别担心,狄法公爵总是很忙碌,他从不跟任何人跳舞,我想他今晚甚至不会往舞池里看上一眼。”   她伸出手,用魔鬼的语调蛊惑,“亲爱的,他不会知道你跟我一同享受这个美好的夜晚。”   她带艾维斯来,只是为了让伊洛里放松警惕,现在人已经到皇宫里跑不掉了,自然艾维斯也就成不需要的存在。   伊洛里才是她想要的舞伴。   看到伸到面前的白皙的手,伊洛里的表情犹豫极了,但无论娜拉说的是谎言还是真实,他就如娜拉预想的那样,没有退路。   “……那、好吧。”伊洛里答应得很勉强。   娜拉娇笑了一声,紧紧地握住伊洛里的手。   三人走下马车,被边缘化的艾维斯脸色难看地说:“夫人,那我该怎么办?”   “你嘛,你当然是要跟我们一起进去了。”   娜拉摸了摸艾维斯的脸,语气怜爱道:“小可爱你在担心什么,我怎么可能会扔下你呢,不过今天晚上得委屈你一下,乖乖地闭上嘴,当一个漂亮的小花瓶知道吗?”   艾维斯想说不好,一点也不好,他为什么要为一个自己根本看不上的情敌让步,他甚至是如此爱着娜拉。   但是面对娜拉,他能做的就是点头,爱情是一味毒药,毫无疑问地使人无法反抗由甜蜜包裹住的痛苦。    第106章   宴会厅布置得极为奢华, 小巧精致的糕点在金托盘上排列开来,奶油上的樱桃红艳艳引人垂涎,分割成一个个小方块的鹿肉派点缀着金箔, 酒瓶开了封口,深红酒液倒满一座座水晶杯塔。   在大厅内来往的人则全都衣着华丽, 高谈阔论着时政和享乐之类的话题。   站在二楼的莱安穿一身纯白礼服, 配金红绶带, 头戴王冠,一双多情的灰色眼眸此时深含笑意,不无得意地打量着楼下的人, “奥斯顿,你做得不错啊,瞧瞧,这些人跳舞跳得多尽兴,简直看不出来之前皇宫里死气沉沉的样子。”   “看来重用你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他对奥斯顿说。   奥斯顿恭敬地低头,“我不过是听从陛下的吩咐而已,是因为陛下的决定才会有如此盛会。”   “等一下,”莱安不悦地拉长声音,“为什么会有两个矮小的红血人出现, 那是谁,谁让他们到这里来的, 负责把守大门的守卫们都走神了吗?”   奥斯顿瞥了一眼走在娜拉身侧的伊洛里和艾维斯,解释道:“回陛下, 他们似乎是娜拉子爵的新情人。”   今晚到场的嘉宾都早已在内务廷报备了名单, 而奥斯顿是宫廷总管,看过由下属提交上来的参会人员详情表,所以有点印象。   莱安皱起眉, 一脸反感道:“娜拉的品味还是那么糟糕。没有嫁给一个好男人的女人就是这么令人难以恭维。”   他又再仔细看了看伊洛里,“不过其中一个红血矮子确实长得还成,起码比娜拉之前那些平庸乏味的情夫有意思得多。”   莱安偏好如蜜莉儿那般美艳风流的女人,但也并不排斥漂亮的男人。某种程度上,他可说是一位只钟情于美丽的君王,只要谁足够美丽,他便会喜欢谁。   莱安正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底下的伊洛里,就听见奥斯顿在轻声提醒他,狄法公爵来了。   莱安循着奥斯顿的示意望去,望见不远处正搭着栏杆往楼下看的狄法,他笑起来,“哈,来得正好。”   莱安抬脚走过去,语气里带着点讨好似地说道:“狄法公爵,您来了,这场宴会不错吧,除了衰弱的老卡文迪许不幸生病没办法出席之外,其他所有人都来了,真可谓是热闹非凡。”   他边说,边举起酒杯炫耀着,希望这么不计工本的铺张可以得到狄法的一点赞赏。   为配合这场国宴,狄法身穿一件靛青色的长披衣,数条缀着金绿猫眼石的银链系在领口,泠然轻晃,仔细瞧,甚至还能看见宝石设计师在那几枚猫眼石内部微雕出了槲寄生花纹,总而言之,他看起来一如既往矜贵、英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莱安有点犯怵,总觉得面前的公爵似乎比之前见面时更阴鸷了,俊美的长相,却覆上冰的温度。   听见莱安的声音,狄法才回过头,冷漠地注视着他,“是吗,我可看不出有什么不错的地方,更没有值得庆贺的事。”   狄法不理会莱安,注意力全放在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底下的伊洛里和正与他交谈的娜拉身上。   当看到娜拉姿态亲密地贴近伊洛里时,他的目光冰冷得不像在注视,而是审视。   遭到冷落的莱安笑意一凝,他有点不服气道:“狄法阁下,我可真不明白得要多么盛大的筵席才配得到您一点公允的评价。”   然后,他立刻就后悔自己说的话了。   狄法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幽深至极的一双蓝金异瞳望着他,“……不明白?”   莱安吓了一跳,拿着的酒杯里的酒液都晃荡起来。   “等、等一下,”莱安挤出一丝示好的笑容,“公爵阁下,我这么说没有恶意,只是希望您能够更加、呃,放松地享用这个盛宴……”   莱安语塞得没办法再说下去。   “让我告诉你什么才是明白。”比莱安高出半个头的狄法气势迫人,投下来的阴影笼罩住莱安,他看起来如同一匹露出獠牙的狮子,充满血腥味的煞气扼住莱安的呼吸。   “15号当晚召开的会议已经表决,要尽快从宽处理所有无辜被卷入游行风波里的红血人。”   狄法俯下身,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道:“这代表你无权命令警察大肆抓捕、殴打无辜的民众,甚至无权干预执法。”   面对审视,莱安冒出一后背冷汗,想不通为什么狄法突然就变了脸,之前不是都对他的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吗,不是都无声地支持了吗。   莱安试图用之前想好的说辞搪塞,“您听我解释,狄法阁下,被、被抓的都是跟这起事件相关的人,他们不是在闹吗,吵嚷着要更多的权利,那么干脆给他们吃点苦头,脑袋清醒过来就不会再叫了。”   狄法本来因为见到伊洛里和娜拉一起出现而烦躁的心绪更是由于莱安的愚蠢而变得难以容忍。   狄法嘴角泛起冷笑,说:“我只知道你口中所谓‘相关的’红血人被激怒了,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跟新闻界和文艺界有关联,因为遭到这件事的波及而变本加厉地在报纸、杂志上发表对制度的抨击,更有甚者,直言这次针对红血人的大规模逮捕行动是一场‘无差别的种族压迫’。陛下,这可不是我一开始期望看到的情况呀,你觉得呢?”   莱安慌张地磕巴道:“这……这、我已经吩咐了人要好好处理……”   狄法往前走了一步,几乎把莱安逼得无路可退,语气锋利如刀:“说的是‘只逮捕与之相关的人’,我希望陛下你今后能做得更加恰当些,不再让我感到不快——现在,我表达得足够明白了吗?”   莱安双眼发直,半晌才反应过来要点头,打着哈哈说:“当然当然,我是说,确实不应该那么激进,什么事都能有更和缓的解决办法嘛。”   他一边说,一边目光往下移,看见狄法搭过的栏杆凝结出了一层白透的冰,正冒出森森寒气,就好像狄法刚才想冻住的不是无生命的金属,而是他这个人。   莱安被自己心底冒出来的想法恶寒到。不会的,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狄法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这时蓝斯亲王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莱安陛下,今晚的宴会可真是华丽非常,托您的福,我们夫妇俩见识到了在公国从未有过的热闹景象。”   蓝斯携着阿西娜行礼,见到莱安身后的狄法时显得很是欣喜。   “狄法阁下,好久不见了。”   蓝斯忙不迭向狄法伸出手,热切地赞颂:“我已经在国内听闻了您是如何英勇地率领铁刃军击退影魔的事迹,光是想到那些恶魔的可怕行径,我都头皮发麻,而你却能在对上他们时取得最终胜利,简直是了不起、了不起的壮举啊。”   “有您在,足够震慑影魔好长一段时间了,多米尼克陛下得知这件事,也是激动得不得了,第一时间为亚瓦尔帝国献上了贺礼。”   狄法对这种恭维不感冒,草草握过手,回应得很冷淡,“亲王过誉了,我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   “不要再谦虚了,刺金战争毫无疑问是一场属于人类的伟大胜利,您的功绩将为世人永远铭记。”   狄法面无表情地听着,没再做出任何回应。他视线落回下方的舞池,恰好看见伊洛里踉跄了一下,扑进娜拉怀里。   气氛肉眼可见冷下来,蓝斯讪讪地住了口,转而说:“我谨代表多米尼克陛下,祝愿亚瓦尔帝国和阁下武运昌隆。”   他跟阿西娜用手里的酒杯向狄法做了个致敬的动作。   莱安也生怕狄法再骂他,连忙打圆场道:“蓝斯亲王,阿西娜王妃,你们去过花园里了吗?今晚在那里搭建了舞台,将有不少民间艺人表演焰火秀呢。”   “焰火秀?这听起来可真有意思。”   “不止听起来有意思,看起来也很是充满趣味,正巧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吧。”谈笑间,莱安催着蓝斯和阿西娜一同离开,他是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面对冷戾的狄法了。   狄法望着底下正在跳舞的娜拉与伊洛里,沉默了一会儿,抬脚往楼下走。   伊洛里刚一进入宴会厅,就感受到周遭人投来不友善的目光,伊洛里脚步一顿,只见一个女孩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她拉起另一个在吃着小饼干的女孩,压低声音道,“快来,菲比,麦考利哥哥要将我们引见给狄法大人,我们必须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叫“菲比”的贵族小姐吓了一跳,旋即红了脸,她扑扇着脸上的热气,说:“真的吗,天哪,我的腮红没有问题吧,会不会看起来很奇怪。”   “你已经足够漂亮了,快跟我上楼,哥哥正在楼梯口等待着我们,他很难才在这种场合得到一个跟狄法大人攀谈的机会,要是错过了就没了。”   楼上?   伊洛里的视线下意识追寻两位淑女的身影,一抹暗色映入他的眼眸——   那是狄法无疑,他正蹙着眉跟蓝斯亲王两夫妇交谈,从伊洛里这个角度看,甚至能看出他有些不耐烦。   伊洛里没料到会这么快就见到狄法,他承认自己有侥幸,希望真如娜拉说的那样,来参加宴会的人会多得狄法无暇注意到他。   但真当对方出现在视线内时,他就明白这个想法难以实现。他跟狄法间的距离实在太过接近了,近得难以把控风险。   伊洛里条件反射般往后退,撞到身侧的娜拉。   娜拉顺势搂住他,“当心,亲爱的。”   伊洛里抬起头,娜拉酒红色的长发有几缕落入他眼睛里,让他觉得眼睛酸涩。   “我想我办不到,我很抱歉,但是跳舞——”   “嘘、嘘……”娜拉拉住伊洛里的手,将他拉进舞池,“我亲爱的、内心细腻又温柔的伊洛里,你为什么要顾忌狄法公爵的存在呢。”   “他根本不会在意你啊,瞧,夏洛蒂公主,还有那么多侯爵、伯爵家的女孩都在试图得到他的青睐,他会并且也总能够爱上其他人,那么你又为什么不能跟想真心对你好的我跳一支舞呢?”   娜拉的话很有迷惑性,她在循循善诱,让伊洛里更深一层认识到蓝血人天性凉薄的事实。   悠扬又不失欢快的圆舞曲应时响起来,娜拉搭上伊洛里的手,掌心相对,两人间的身体距离被拉得很近。   她拉着伊洛里踏出舞步,在璀璨的灯火中笑得眉飞色舞,“就像现在,只要时机刚好,跟谁跳舞又有什么不同。”   前进、后退,舞步踩在节拍上,也像踩在伊洛里的心间,他完全无法招架娜拉的进攻。   “不对,阁下你理解错了,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此时此刻,伊洛里着急地解释,他完全明白了为什么娜拉要大费周章把自己带来这场宴会,目的就是让他放弃对狄法的眷念——如果这眷念存在的话。   可是她判断错了情况,事实是他确实关心狄法,希望他能够过得好,但这种关心尚且谈不上爱,而狄法原本对他的爱意也已经转变为纯粹的愤怒。   娜拉这种举动无异于拿一块红布在斗牛前挥舞,除了惹恼狄法,让她自己和他陷入麻烦之外什么也不会发生。   “停下来,娜拉,我需要立刻离开这里。”   娜拉蓦地拉了正在解释的伊洛里一下,伊洛里不稳地摔进她的怀抱,她的嘴唇堪堪擦过他的脸颊。   浓烈的香气袭上伊洛里的鼻子,娜拉的娇笑落在他耳侧,“除了我的怀抱,你今晚哪里也不会去,我亲爱的。”   伊洛里的视线越过娜拉的肩头,不偏不倚对上一双非人的异瞳,金红的竖瞳和冰蓝的寒眸。   他很确定,狄法毫无疑问地看到他了。   伊洛里脑子发麻,眼睁睁看着狄法沉下脸色,似乎无法再忍受他这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简直糟透了。   伊洛里无法控制地变得僵硬,接下来的两步都踩到娜拉的脚。   娜拉不得不停下来,“就对我这么生气吗?”   然后她发现伊洛里的视线发愣地望向她的身后,她循着方向往后看,笑容也随之慢慢从唇角消散。   伊洛里轻轻挣开娜拉的手,后退一步,“您闹得过头了。”   娜拉沉默了一下,美眸幽幽扫过明显局促极了的伊洛里,“我是真没想到。”   伊洛里以为娜拉要说没想到狄法厌恶他至此,但却见她展开绣扇,遮住半边红唇,酸溜溜道:“没想到那位大人居然如此看重你。”   伊洛里哽住了,看向娜拉的眼神也带上无法言喻的复杂。您要不再看看后边那位的表情,之后再下判断?   娜拉烦躁地啧一声,强行牵回伊洛里的手,“可是你已经答应过跟我跳舞,因此今晚你仍旧是属于我的舞伴,我不愿意跟狄法公爵分享。”   “等、等一下,不管您想要做什么,我都不认为是一个好主意。”伊洛里想抽回手,但娜拉抓得很紧,他眼看劝不住,只能硬生生看着娜拉牵住他往狄法的所在走去。   这时,穿着粉红色泡泡袖长裙的夏洛蒂见到狄法,也眼前一亮,迈着小碎步靠近过去。    第107章   看着舞池中起舞的男女, 狄法的视线在伊洛里一如既往俊秀的眉眼划过,冷漠而晦暗。   他知道伊洛里如一颗未经雕琢的宝石原石,不起眼的身份难以蒙蔽他内在的纯粹, 而纯粹,也往往容易吸引来别有用心之人。   狄法冷冰冰地想:可是与放荡不羁的克利福德混在一起?伊洛里是丧失了自己的理智了吗?   他看着伊洛里身上完全与其惯常风格不符的碎钻礼服。   很好看, 也让他想要毁掉, 连同送出这件衣服的人一并碾得粉碎——这个认知令狄法再次抿了一下嘴唇, 垂在身侧的食指无声地抽了抽。   夏洛蒂在无知觉的情况下靠近了情绪不佳的狄法。   “狄法大人,您好吗,”夏洛蒂牵起裙摆行礼, 露出一个娇怯的笑,“能够在这里见到您可真好。”   夏洛蒂觑着狄法的脸色,她心里顾忌着狄法之前对自己的态度,但见他并没有再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便又小心翼翼走近了些。   夏洛蒂在心里给自己鼓劲:没事的,只要按照爸爸说的那样去做,最后肯定能够顺利跟狄法大人缔结婚约,现在他对自己冷漠只是暂时性的。   她年纪尚轻不信邪,依旧相信结婚能够改变很多事情, 其中包括用无条件地爱护让冷冰冰的丈夫回心转意。   顿了顿后,夏洛蒂以一种很欣喜的语气提起, “对了,我想起哥哥说过今天花园里有精彩的焰火秀可以欣赏, 演员们会用魔法和煤油演绎出会喷火的龙和讨伐巨龙的骑士。”   “或许……您会愿意跟我一起去看看——”   夏洛蒂没再说下去, 因为娜拉带着伊洛里走到了两人跟前。   娜拉从容地向他们问好,行礼道:“见过公主殿下和狄法阁下。”   伊洛里紧绷住心弦,同样得体地行礼。   起身时他稍微注意了一下夏洛蒂, 这位性格柔顺的王女总令他想到一只刚满月的小奶狗,嘤嘤叫着,眼角圆钝,灰色的眸子盛满未经险恶磋磨过的单纯,跌跌撞撞走向自己所爱之人。   很努力,同时也战战兢兢,仿佛下一秒就会柔弱得碎掉。   夏洛蒂只看了一眼伊洛里,便扭头对娜拉温声道:“娜拉大人,几天不见,你又变得更加光艳动人了。而且你这次的指甲颜色还是跟之前的花色一样好看。”   在这么多年接受“生而高贵”的贵族教育的过程中,身为皇室的傲意已深深刻入夏洛蒂的骨子里,无论言行再如何温柔,依旧不会一视同仁地对待明显不属于自己这个阶层的伊洛里。   娜拉眉眼弯弯,道:“公主殿下喜欢的话,我还买了好多这个颜色的染色膏和配套的清漆,下次来宫廷内觐见莱安陛下时一并给您送来。”   “并且如果殿下不嫌弃麻烦,到那时候我将十分荣幸地帮您涂出满意的指甲亮面。”   精于世故的娜拉对待夏洛蒂,就像在哄一个刚成年的小妹妹,很轻易就哄得身份尊贵的王女喜笑颜开。   “娜拉大人的好心,我怎么可能会嫌弃。”夏洛蒂不无期待地看了又看娜拉的指甲,显然很是喜欢这个提议。   娜拉接着迎上狄法的视线,某种蠢蠢欲动的情绪在红棕色的眼瞳内一刻不停地跃动。她天性好强且从不退让,即使明知自己对上能在帝国覆手遮天的狄法就相当于以卵击石,但为了想得到的人,她仍然愿意豁出去争上一争。   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出现,她才不想轻易放弃。   娜拉笑意盈盈道:“我听闻公爵大人深谙机械的奥妙,重金悬赏在全大陆征集能够提高生产效率的机器和相关图纸,恰好我有些跟机械相关的困惑一直无法想明白,不知道可不可以向大人请教?”   “当然,如果阁下对此不感兴趣的话,我也是完全能够理解,毕竟大人您事务繁忙,我的无聊遐想对您来说或许就跟浪费时间的毒药一样。”   不安分的小动作充斥在她艳丽的一颦一笑间。   连伊洛里都能看出来娜拉反骨,狄法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伊洛里很是为娜拉捏了一把冷汗。这哪里是请教,说是挑衅还更恰当一些。   但狄法却出乎意料地应下了,他面不改色地扫伊洛里一眼,“去人少点的地方说。”   夏洛蒂不明所以地看他们要走远,心里急起来,强撑着笑容说:“是要聊什么有意思的事吗,虽然我不太了解机械,但其实我也对机械这方面的知识很感兴趣,能够让我一起加入吗。”   娜拉:“公主殿下,当然很欢迎您,只是我们将要谈论的话题有关钢铁和煤炭,不仅沉闷,甚至还聚焦在那些下层人的生计,实在不适合一位尊贵如您的公主旁听,如果令你在一个这样热闹的宴会上感到倦怠,那可就成了我跟狄法阁下的过错了。”   夏洛蒂张了张口,正想说些什么,但狄法已经先一步走向宴会厅外的连廊,没说一句话,却已经表明了不希望她掺和进来的态度。   娜拉也向她躬了躬身,神色自若地挽住伊洛里的手,扯着伊洛里一起跟上狄法。   望着那三人的背影如此迅速地消失在门廊后,夏洛蒂娇艳的一张小脸变得煞白,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其他人的存在不允许她那么失态地追上去。   夏洛蒂无声地咬住下唇,想起爱德华三世注视着自己的一双灰眸,凶狠得像咬断过鹿的咽喉的狼。爱德华三世那时强硬地说:耐心,这是一场狩猎,夏洛蒂,你要成为最终赢家。   夏洛蒂强迫自己转过身不再看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廊,是的,她必须耐心,要等待。   -------------------------------------   远离了喧闹的宴会,三人的脚步声变得明显,伊洛里惊异地看着娜拉,眼神明晃晃在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娜拉却是对他嫣然一笑,悠悠然然的,弄不清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狄法带着两人径直走到了宫殿外的迷宫花园,高大茂密的灌木丛被修剪成一堵堵“高墙”,这是专为皇家的游园活动修建的,一般只在活动日或者白天才有人过来,所以此时周遭只有零星几个士兵值守,甚至连煤气灯都寥寥,静谧得再适合谈话不过。   狄法对自己的守在迷宫花园入口处的士兵吩咐了几句,两个士兵就收起交叉在一起的长矛,露出后边黑魆魆的小径。   娜拉这时也站定,跟狄法隔了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她耳朵上挂着的硕大的宝石耳环泠泠摇曳。   娜拉搭着伊洛里的肩膀,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道:“好了,亲爱的,你过去跟狄法阁下说你想说的话吧,别让那位大人久等了。”   伊洛里愣了一愣,震惊地扭头却看见娜拉红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恶劣的光。   他觉得牙疼。   伊洛里心情复杂:“我真不应该轻信你说不会有事的话。”   不,从娜拉向他发出赴宴邀请,示弱说这只是想要圆自己一个梦时,他就不应该心软答应下来。   “你确实应该对我更谨慎些的,可惜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   娜拉暧昧地眨了眨眼睛,红唇勾起,颇为狭促地笑道:“你和公爵会相谈甚欢喔,亲爱的,我敢肯定。”   她也是蓝血贵族中的一员,所以更能深刻地明白,像他们这种冷血动物,说得上应有尽有的人都难以忍受自己原先的所有物或宣誓过效忠的人背叛自己。   会不忿会愤懑、恼怒,种种负面情绪之中,唯独不会有对自己的反思。   而她想要看到的,正是伊洛里和狄法彻底翻脸。   “去吧,我会在这里等你出来。”娜拉轻轻摇着手中的绣扇,看起来再无辜不过。   狄法对于是伊洛里向自己走来这一件事毫不意外,他早就看出来娜拉·克利福德跟自己没有什么能聊的话题。   伊洛里硬着头皮跟着狄法步入迷宫花园之内,小径两旁有不少干枯的小树枝,踩上去嘎吱作响。   越是往里深入,能从外边透进来的亮光越是稀少,蝉鸣声更为此时添上几分惶惶之意。   狄法身上的烟草味悄然弥漫到伊洛里身边,伊洛里怔愣了一下,所闻见的树叶清香都被更深一层的苦涩与呛辣覆盖。   印象中的以前狄法的烟味有这么重过的吗?   他记忆中狄法身上的烟味要更悠长浅淡些,并没有现在这样浓得好像要扼住谁的呼吸一样。   之前狄法就睡得不多,依靠焦油里的尼古丁来保持长时间的清醒。伊洛里原本以为是因为工作压力他才要这样做,但问过这个问题后得到的回答却是“睡太多梦里会有其他声音出现,很吵也睡不好。”   那时候狄法咬着烟斗嘴,低低地笑了声,“这没什么,我已经习惯睡得很少了。头脑清醒的感觉很好。况且我也会控制好吸烟的度。”   可是现在看来,在他不清楚的这段时间里,狄法似乎一再打破了自己的习惯,烟瘾变得更重。   走到了花园迷宫最中央的花圃,狄法停下来,他不着急开口,只是冷冷地睨着伊洛里。   狄法:“说吧,你想跟我说什么。”   伊洛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犹疑着,他有什么能跟狄法说的呢。   “我知道我们之前在工厂的见面十分不愉快,我、我很抱歉那时候擅自装作不认识你。”   “我以为这样或许会令你觉得自在些,但很显然,我搞砸了。”   伊洛里掐着食指,尝试把话说得简短又温和,他不知道自己的紧张在狄法看来一览无遗,“但我在二月份时,给你寄去了一封信……我等了很久也没有收到回信,所以、我想你已经讨厌我到不愿意再见到我,不想跟我有任何关联。”   狄法盯着伊洛里,声线低沉沙哑得像是某种压抑的怒吼:“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信,从来没收到也没见过,如果你想用这种可笑的借口为自己开脱,我劝你最好放弃,那很愚蠢。”   伊洛里哽了一下,旋即发慌起来。难道那条魔石项链在寄送的过程中丢失了吗?   正当伊洛里惊疑不定之时,狄法几乎是带上不加掩饰的戾气,他黄金瞳里已经激荡起汹涌的冷怒,“而且,你怎么敢在我的面前说我厌恶你,说我赶你离开?”   狄法边说着,边步步逼近,“我分明给过你选择不是吗,推翻它的是你,决定要离开的人也是你。”   无人能够直面狄法的怒意,即使是伊洛里也不行。   伊洛里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想解释。”   “你还在狡辩。”   狄法堵死了伊洛里的所有退路,伸手卡住伊洛里的下颚,用力到掌心的温度都似乎穿透了皮肤和血肉,直接在伊洛里的骨骼烙出痂痕。   狄法克制着一字一句道:“伊洛里,自从成年之后我再也不认为有什么事情是困难的,但你,你真的令我伤透脑筋。我竭尽全力地讨好你的时候,你避之不及,所有人都能走进你的心里,唯独我就被拒之门外。我想送你一件衣服都被退回,而娜拉·克利福德送的你就能欣然接受。”   因为被迫着抬起头,伊洛里的气管受限,呼吸得困难。他舌头痉挛着想解释自己跟娜拉没有任何情愫存在,但说出来却成了,“狄法,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只是朋友。”   见到狄法露出来的表情,伊洛里也觉得内疚,但他强撑着说下去,“我真的很希望知道,我能做什么来让你不再对我愤怒,咳嗬,我想要跟你道歉,想得到你的原谅。”   他表情柔和,碧绿的眼眸有如钻石一般璀璨,但说出来的话语伤人至极,“可是无论是什么,我唯独不能给你爱情,你还没有明白吗,你对我的爱意只是一种错觉。”   伊洛里认为这份爱情是不对的,它诞生于狄法的孤独,因为能跨越茫茫风雪去到灰铸铁城堡的人实在太过少见,所以狄法才会将见到他时感到的心动误认为长久的爱意。   向公主宣誓臣服的恶龙真的就天生注定爱上一个人类女性吗?   其实不是的,是因为它没得选,身边一直只有钻石山的话,当然会内心荒芜到误以为绿色的眼眸就是能够填满它生机的绿植。   而这该死的误会要了它的命!   伊洛里脸上泛起很强烈的痛感,狄法擦着娜拉刚才差点亲到的地方,用力到手筋凸起。   狄法的声音像极冥神的低语,压抑的渴望之下涌流锋利的暴虐,一不小心就会被割得遍体鳞伤,“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成我的朋友,未来你也绝对不会成为我的朋友。”   伊洛里感到自己额头正在往外冒冷汗,被狄法碰过的地方像被冰晶凝成的针扎到一样刺痛。   狄法向下看的视线毛森骨立,低声说:“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否则我可能会忍不住毁了你。”   他缓缓地松开了伊洛里。   伊洛里受疼地捂住脸,左脸又疼又热,稍微动一下嘴巴会扯到挫伤处。   伊洛里朝迷宫的出口走了几步,随后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望了狄法一眼,因为夜色浓重,所以他只能看见狄法紧紧抿住了嘴唇,深邃的眼窝里的情绪阴晦得幽深。   伊洛里心知,如果没有意外发生,这就是两个人最后一次面对面对话了。   他因为这个想法而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怅惘,随后又说服自己不要深思。   他知道、或者说希望自己终究能够克服这场由感情热病引起的、业已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情绪风寒。   从花园迷宫出来,伊洛里一眼就注意到正百无聊赖玩着指甲的娜拉。   娜拉原本很欣喜,但视线落到伊洛里侧脸时,这种喜悦很快就从她脸上消失。   用不着照镜子,伊洛里从娜拉惊讶的表情就能知道他此时看起来一定很狼狈。   娜拉走上前,看清楚那红肿处像是手指印,她神情不无疼惜地说:“公爵可真是的,怎么能对你动手呢,看看这可怕的淤红。”   她说着,想要碰触那处伤口。   伊洛里侧头避开娜拉的手,一下就让她伸出的手被晾在半空。   “别这么说,公爵阁下没有对我不好。”   伊洛里已经没心力应付娜拉了,“很抱歉,但我没办法再继续留在这里了,能够让我现在就离开吗?”   娜拉的唇角被华美的扇页遮住了,她柔声道:“当然可以,亲爱的,我现在就送你回家。”   娜拉不等伊洛里说自己一个人回去就行的话,回宴会厅叫回艾维斯,就命令马夫载着他们三人离开了宫廷。   马车停在了大榕社区。   伊洛里下马车的时候,身后传来娜拉的声音。   “伊洛里,我衷心希望我们能够成为好朋友。”娜拉坐在阴影里,说这句话时表情模糊不清极了,只是声音带着柔媚的意味。   伊洛里想到娜拉帮助了他从警察局里脱困的事,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妥协道:“如果阁下能不再刻意为难我的话,我看不出来有什么理由我们需要断交。”   伊洛里第一次先向娜拉伸出手,“只是朋友。”   娜拉回握住他,“只是朋友。”   她嘴唇翕动,无声地补充了一个限定词,到目前为还只是朋友。    第108章   这场热闹的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 到宾客酒足饭饱、差不多要散去的时候,莱安早已经搂着前来赴宴的蜜莉儿钻进了自己的卧室里。   莱安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对这一套醉生梦死的玩乐感到厌烦。   而奥斯顿则一如既往在门外守候,等待莱安接下来的吩咐, 他能听见一门之隔后边传来阵阵略带沙哑质感的咯咯笑声,听得出来蜜莉儿在很努力地试图取悦莱安。   奥斯顿捻了捻手指, 眼皮耷拉下来, 有点意兴阑珊。他并不喜欢这种空等着时间过去的感觉, 太浪费了。   不管是好还是坏,总要搅动一些风浪来,活着才算有那么点意思。   正当奥斯顿思考着要不要叫另一个来侍臣来代替自己守候, 等莱安玩得差不多自己才回来时,身穿一袭珠片红裙的王后琳达直直走过来。   琳达显然精心过装扮自己,粉底扑得厚白,双眼画上可以使眼睛轮廓看起来更柔美的眼线,眼睫毛也用小夹子夹过,稍微向上卷翘,可惜即便已经盛妆,穿着夺人眼球的石榴红长裙,并非天生丽质的琳达看起来仍旧如清水般寡淡, 不丑,也不美。   奥斯顿上前一步行礼, “王后殿下。”   他躬下身,看似行礼, 实则是挡住了琳达的步伐,   琳达沉默地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奥斯顿,道:“让开,我有要事要找陛下商议。”   她试图维持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帝后尊严, 面无表情盯着奥斯顿,只差赤裸裸地命令他从自己跟前滚开。   “王后殿下,陛下已经休息了,现在不方便商议事务,或许您明天早上再过来会更加合适——”奥斯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门后忽然响起一声拔高的女性尖叫声,嗓音像挑衅一般无比高亢,似痛苦又似愉悦至极。   琳达听见了,愣了愣,随后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铁青,眼见她就要越过自己去拍门,奥斯顿连忙拦住她,“王后殿下,您最好还是回去吧。”   他微笑着,轻声细语地安慰道:“莱安陛下不是要故意冷落您,但他一向很不喜欢自己休息的时候被其他人打扰到,夜深了,您早点休息更能——”   奥斯顿话音未落,琳达那一巴掌用力地扇到了他的脸上,直接将他打得脸都侧向另一边,耳朵嗡嗡地耳鸣。   “低贱的东西,你是什么身份,凭你也胆敢阻拦我!”琳达气愤得脸都涨红。   所谓知书识礼的贵族大小姐,所谓身份尊荣的王后殿下,此时看起来却跟在红灯区抓到出轨的丈夫和妓女睡一张床,要撒泼打滚的农妇没什么不同。   打过奥斯顿,琳达捂住脸,双肩一抽一抽地耸动,激烈的情绪波动令她的泪水不断夺眶而出,又从指缝间滴落到地毯上,洇出点点暗红的水渍。   “呜呜……陛下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   今晚她是鼓足了勇气才来找莱安的,想着至少能够让莱安稍微回心转意也好,但结果却是再一次遭受如此侮辱,她满心怨恨,而这恨意又像是神经毒素在周身筋脉中漫溢,痛得她难以承受。   奥斯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但没有因为受辱而愤怒,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表情。   他歪了歪头,看着琳达在自己眼前难以自拔地哭泣,觉得这景象有点意思。   奥斯顿轻轻地扶上琳达的肩头,柔和地劝道:“王后殿下,请允许我送您回房间。”   这次琳达没有再闹,几乎是任由奥斯顿带着她往自己的房间走。   走出一段距离后,奥斯顿转头看了看那扇紧闭不已的房门,蜜莉儿和莱安的笑声还在隐隐传出,经过长廊多次反射,呈现出来的回音更加刺耳。   奥斯顿又看向琳达,意味不明地眨了一下眼,很缓慢、就像猫咪的呼噜一样柔软。   ……   莱安神色恹恹地坐在沙发上,汗湿了的金发贴在鬓角,他怀里躺着衣衫不整的蜜莉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奥斯顿汇报自己已经顺利将失态的王后劝回自己房间的事。   莱安饮下一口酒,烈酒烧喉,也让他的情绪更加萎靡不振,“我真受不了琳达,善妒是女人最大的劣根性,她什么时候才能有宽敞的心胸 ,接受蜜莉儿和我的其他情妇。”   奥斯顿恭敬道:“我以后会更加注意,尽量不让王后殿下打扰到您。”   莱安撩起眼皮,扫他脸上红肿的巴掌印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奥斯顿,你过来。”   等奥斯顿走到跟前,莱安站起来,忽然一脚踹倒了奥斯顿。   “嗬!”奥斯顿低低叫了一声。   “处理骚乱那事我一开始是怎么吩咐你的?我说办事办得体点,注意分寸,别让公爵对我不满,而你居然无能到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莱安踹了奥斯顿一脚还不解气,揪住他的头发,迫使他仰头看自己,“都怪你出的馊主意,公爵明显不再信任我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我颐指气使,我可是亚瓦尔唯一的王,所有人的王,但他却对我一点尊敬的意思都没有。”   在狄法那边受的气积攒了一晚上,现在终于一股脑儿爆发出来,莱安大骂奥斯顿是头无药可救的蠢猪。   “没有用的东西,愚蠢!愚蠢!”   奥斯顿跪在地上,头皮被扯到痛,但他没像受疼的人一样表情变得扭曲,反而很真诚地望着莱安,说道:“是我做错了,我罪该万死让陛下陷入如此困境。”   奥斯顿长相清秀,黑色的虹膜在眼球中的占比较大,所以当他装作赤诚地望着人时,会令人想到一只永远对主人忠诚的狗,没有包藏祸心,很容易令人心软相信。   看着奥斯顿向自己摇尾乞怜的样子,莱安的火气消了些,他只是性格幼稚又容易激动,但不是暴力狂,不以殴打自己的侍臣为乐。   莱安放开奥斯顿,心烦意乱地扯开胸前的衣裳,道:“你现在道歉有个屁用,公爵性格那么刁钻古怪,怒气又那么难以平息,我准备了宴会和那么多美酒,但他却连一支舞都不愿意跳、一杯酒都不愿意喝就离开,我看他大概要一辈子都对我抱有很深的成见了。”   “还有娇气的夏洛蒂,竟然也跟我闹,嚷嚷着要追求公爵,甚至还赌气说什么死也不要嫁给伊恩王子,”莱安想到夏洛蒂反抗自己的那一幕,依旧觉得不可思议,“她可是我的妹妹,我让她嫁给谁她就应该嫁给谁。”   莱安像只暴走的熊一样来回冲撞,只想要对谁或者对随便什么东西吼叫,把心头的邪火发泄出来,他大喊道:“公爵、公爵、公爵,夏洛蒂念得我头都疼了,怎么什么事都要考虑他,我当上国王了还要顾忌他的存在,那这顶王冠我带上又有什么意思!”   “天呐,陛下你快停下来这样贬低自己。”蜜莉儿像是吓到一样,猫儿似的眼睛也睁圆了。   “您就是我心中最尊贵无比的君王,什么公爵这的那的根本连你一根最细微的头发丝都比不上。”   她从背后抱住莱安,像条滑腻的珊瑚蛇一样紧紧缠着,“如果他不尊敬你,那只能说明他是个算计极多、心思险恶的人,不配得到你的在意。”   奥斯顿看出莱安此时心里在翻江倒海,不谙世事的君王在他这种城府深沉的人眼中就像一张白纸一样好读懂。   奥斯顿也跟着煽风点火道:“莱安陛下,蜜莉儿夫人说的在理,您毋庸置疑是最伟大的存在,狄法公爵不尊重你,肯定是他在谋划着什——”   奥斯顿张了张口,又闭上,“哦不,我不能这么说,我不该这么揣测一位高贵的爵爷。”   莱安不假思索:“说,这个房间里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你可以说任何你想说的话。”   奥斯顿的半边脸都隐藏在身前的阴影里,所以理所当然地,莱安看不见他嘴角露出来的一抹微笑。   他声音轻柔得不可思议,“您已经多次尝试去拉拢狄法公爵了,但他还不为所动,并且也没有一点想求娶对他痴心一片的夏洛蒂公主的意思,这就说明——”   “在公爵看来,您并不是他的王。”   这句话就像打开了一个开关,莱安突然愣住了,他转头看向收纳在穿衣镜旁边的锦盒里的宝石王冠,宝石切割面幽暗地折射着光芒。   在莱安的视角中,一种幽暗得如同深渊、黏稠又冰冷无比的恐惧正从装王冠的盒子里爬出来,爬到他的脚背上。   他如坠冰窖,“你的意思是,公爵可能在图谋篡位?”   奥斯顿的头低得更深,“陛下,这只是我没有依据的猜测,做不得数的。”   莱安已经听不进去了,越想越觉得狄法的种种行为都反映出来他要彻底夺权的前兆。   该死的贪婪成性的卡斯德伊,他已经让渡了很多权利,居然还不够满足胃口吗。   莱安想得出神,无意识握住拳头,还是奥斯顿的声音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陛下,有一个办法,我们可以具体测试出来狄法公爵的忠心。”   “什么办法?”   奥斯顿一字一顿道:“既然现在多米尼克陛下要推迟缔结婚约,那我们可以顺势支持夏洛蒂公主去追求公爵,如果他愿意娶公主,那就说明他还是愿意为皇室效力。”   如果斯图亚特和卡斯德伊联姻,那两方就成了名义上的一家人,自动捆绑到了同一个阵营里,狄法也就无法借着自己是代表民意、属于正义的一方的名头来弑君夺权了。   莱安只是平时懒得动脑筋,但脑子并不笨,经奥斯顿这么一提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关节。   “这个方法好,”他又再露出笑容,“既能够堵住夏洛蒂的嘴,也能够巩固我的统治,好极了。”   蜜莉儿顺势亲了亲莱安的侧下颌,爱怜地摸着他的脸,说:“我的陛下,既然已经有解决方案,那就不要再为这些琐事烦心了,你瞧,就生气那么一会儿,眼角居然出现了好几条皱纹。”   “真的?”莱安连忙拿过镜子照,左看右看,最后难以接受地在右眼角处发现两道极浅的纹路。   莱安一边拉着眼角的鱼尾纹,试图把它抻平,一边吩咐道:“奥斯顿,你明天向夏洛蒂传达完我允许她追求公爵的口信后,要再去找找还有什么更加有效的回春魔药,我觉得皇家炼金所现在送过来的那些药已经不足以让我保持青春。”   他强调:“我需要药效更强的,明白吗?”   奥斯顿从容应下,“明白,陛下,我会立刻派人去走访民间的药剂师,只要找到好用的回春药剂会立刻呈给您。”   说完他就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莱安忧心忡忡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连蜜莉儿再逗弄他都没办法提起兴致,只在意自己脸上的皱纹。    第109章   潮湿且闷热的牢房中只有一扇极小的铁窗, 月光透过窗户上的铁栏杆照到房间的地面上,由汗液发酵而来的酸臭味、脚臭味以及木头朽坏的霉味都充斥在这一方小小的监牢中。   穿着灰色囚服的文森特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紧紧闭着眼睛, 试图在周遭人响亮的鼾声和磨牙声中入睡。   早在被捕入狱的第二天早上,他已经就从警察局的临时监牢转移到了这座收容所里, 到今天为止, 他已经在这个鬼地方呆了整整六天,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没能够跟自己的律师或者亲属见上哪怕一面,也没有人通知他什么时候要上法庭接受审判。   文森特再是好耐心, 此时也有点焦躁起来。不确定事情究竟能否按自己的想法发展。   因为心底压着事,所以文森特睡得并不安稳,他听见外边连廊似乎有一队狱警走来走去,皮靴重重地踏在地上。   文森特有点烦心,怎么今天又有夜间巡逻,这可真要命。   但那脚步声踏了没几下,最后停在了文森特所住的四人牢房外,怪异地静默了一会儿。   文森特正觉得奇怪,怎么停下来了, 什么情况?   一个单眼皮的狱警举起手中的提灯,火光通过门上的开口照进黑漆漆一片的房间里, 冷漠地命令道:“里面的所有人从现在开始有一分钟的起床时间,起来, 双手抱头面对床沿蹲下。”   那道刺眼的光束晃得文森特一阵眩晕, 其余几个人被吵醒都不耐烦极了,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但都不敢真的发作, 不一会儿,包括文森特在内的四个人都按狱警说的双手抱头,蹲在了床沿旁边的地板上。   狱警这才掏出钥匙开门。   哐当当——   单眼皮狱警走进去,查看上下床的床铺,嘴里吐出一串数字,“1089号。”   文森特听见他准确地叫到自己的编号,心底蓦地沉了一下。   文森特举手示意:“我是1089号,长官。”   狱警斜睨他一眼,又对了对手上的名册表,上边用几个单词简单标注了一下不同被逮捕者的体貌特征。   理所当然的,在1089号嫌疑人一栏内的关键词都能跟文森特对得上。   “起身跟我出去。”狱警解开别在侧腰腰带上的手铐,暴力地给文森特拷上,完全不顾及手铐粗糙的水口将文森特的手划出几道细小的伤痕。   “嘶。”文森特因为这种粗暴的动作而倒吸一口气,但他默默忍耐了下来。在深深的不安之中,他还是怀了点希冀,如果今晚来人是他想的那位大人物,那就说明他组织游行的计划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奏效了,而这结果,值得他坐六天牢。   走廊里站着一队神色肃穆的狱警,随着牢房门关上,狱警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解释任何事,其中两人直接上前控制住文森特,对第三个手里拿了个黑乎乎的东西的狱警说:“动手。”   “什么,你们要做什——唔!”文森特还没来得及说完,嘴巴里就被一大团布结结实实地塞住了,粗糙的布料压在舌苔上,刺激得他的舌根不停分泌出唾液。   文森特惊慌地看着狱警掏出一个厚实的布套,黑魆魆的布套洞对着他的头就罩了下来,一股奇怪的、带有刺激性的甜腻气味瞬间袭上他的口鼻。   文森特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彻底瘫软,没多久就完全晕了过去。   …………   反胃。这是文森特醒来后第一个感受,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发现塞在嘴里的布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拿走了,脸颊上的两侧咬肌一阵阵酸软。   “醒了就睁开眼睛,不然我会挖掉你的眼睛。”一个低沉、不带任何感情的男声响起。   文森特吓了一跳,眼皮颤了几颤,眼睛总算睁开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绮丽又怪异的异色眼眸,其中那只类似猫科动物的赤金竖瞳令文森特想到在冰原狩猎的雪豹,豹爪锋利,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纯粹的野性。   紧接着文森特瞧见自己坐在了一张带软呢垫子的椅子上,所处的房间跟收容所那个逼仄的小牢房截然不同,这里的天花板挑得极高,空间无比宽阔,安装在两侧墙壁的煤气灯照得墙上人影幢幢。   文森特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地板升起,理所当然的,他认得自己面前的人是狄法·卡斯德伊公爵——尽管在名义上并不是,但却是帝国目前第一号实权人物,没有人会不认得这位雷厉风行的黄金公爵。   他无比希望见到的那位炙手可热的大人物现在就在他的面前,但真正见到了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难以保持最基本的镇静。   此时,他听见面前人不徐不疾地问:“文森特·达内尔?”   “……我是,”文森特定了定,努力绷紧语气道,“能够见到您是我的荣幸,狄法公爵。”   文森特试图站起来行礼,但刚刚从麻醉中苏醒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他只能十分不自在地扶住椅背,尽量保持站立的姿势。   文森特不着痕迹地观察这位实质上的帝国君主,对狄法身上迫人的威严感到畏惧,但他努力挺直腰,不至于让自己流露出胆怯。   “我不喜欢浪费时间,既然你对于看见我这件事并不惊讶,就意味着你对自己会到这里来的理由已经心知肚明,那就不要拐弯抹角了。”   狄法轻轻敲了一下桌面,“我只会问你两个问题,由此来判断你将要因自己的违法行为受到何种惩罚,你可以试着对我撒谎,但下场会远超你想象的可怕。”   文森特的表现再是老道,但他充其量也只是一位尚未进入权力核心的政客,面对真正从最残酷的权力斗争中夺得胜利的狄法,气势已然低人一截。   文森特的喉结上下滚了几滚,“……阁下请问,我不会愚蠢到在您面前还编造谎言。”   狄法冷眼看着显然无比紧张的红血政客,表情难辨喜怒,“第一,你,以及在背后为你提供支持的蜂针社导演出这一场闹剧,是想要颠覆帝国吗?”   蜂针社是由红血人中的大富翁们组成的富人俱乐部,一个极度私密的小圈子,社内的成员之间会进行合作和利益输送,以达到最大程度的攫取商业利润。   同时在另一方面,蜂针社也成立了一个基金,专门用来援助陷入困顿的红血穷人,是一个难以定义善恶的灰色社团。   而这群阔佬虽然腰缠万贯,但却不掌握任何政治话语权,甚至因为自己的血统而连随便一个蓝血议员都收买不来,在生意上一直受有权有势的蓝血富人们的桎梏,这导致了“进入权力机构”成为了他们一直以来的政治诉求。   文森特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他没想到这才过了六天,公爵居然这么快就连这种事情都查出来了,既然已经被查到这么深的内幕纠葛,他早就构想好的那一套要求得到公平和正义的口号就派不上用场了。   在狄法面前,任何欺瞒都无异于自寻死路,所以文森特反倒无所顾忌了,他露出一丝微笑:“公爵大人,我们怎么敢做出危害帝国的事情,我们只是想要在议事国会争取到一席之地而已。”   “首轮的议员选举已经接近尾声了,我们相信这是红血人最后的机会,请允许我大胆地指出,如果在这次选举中,红血人的政党依然没能成为新议事国会的一员——”   “那在爱德华三世的命令下进行重新改组的议事国会,也会跟之前的议会一样,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文森特挺直了腰,努力地直视狄法的异眸,语气克制而确定地说:“公爵大人,您说我的猜测对吗,如果我们没有闹出这场游行,难道我今晚会有机会见到您吗?”   体内流淌着红色血液的他还是没能完全克制感性,忍不住多说了一句,“我们当然知道这种行动冒进、偏激,但红血人是一个弱小的族群,为了让您这样的贵族能注意到我们,我们只能押上一切去赌一把。”   红血人已经足够本分、足够恭顺,他们忠于帝国数百年了,但这种沉默忍耐换来的除了一直被蓝血人边缘化之外,什么也没有。   至于权利,他们要么豁出一切去争取,要么就永远都得不到。   文森特以为自己这么莽撞的发言肯定会引来狄法的斥责。   狄法只是微微抬起下颌,冷酷地说道:“我不认同你的说法。事实上,我认为你们红血人并不弱小,你们拥有勇敢和为重要之物而牺牲的崇高秉性,这一点比绝大多数贪生怕死的鼠辈都要来得有力量。”   “但是这次你们却以牺牲同族为代价来换取权利?这不仅很愚蠢,同时也让你们变得卑鄙。”   狄法严厉地审视着文森特,脑海中难以控制地冒出有关伊洛里的记忆。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伊洛里的勇气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惊艳,让他对红血人这个自己一直所知甚少的种族改观。   无数次,狄法希望伊洛里的性格能自私些,甚至软弱点也好,可是矛盾的是,变得软弱,无法决绝到为他人牺牲一切乃至献出生命的伊洛里,他一定难以爱得如此刻骨。   文森特一怔愣,他完全没想过在狄法的眼里,红血人并不是那么微不足道的存在,更没有想过狄法会毫不留情地指责他们采取如此狠辣的手段来对待同族。   文森特一时也羞愧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安地低下头。   狄法又再敲了一下桌子,说:“第二个问题,你们真正想要多少个席位?你们不会不清楚,一百个席位对只占帝国人口百分之十的红血人而言过多了,这是远远超过你们有能力接受的数量,就算我真给了你们,你们也不可能保得住。”   文森特明白狄法说的道理,一百个席位原本也只是为了吸引注意的噱头。   他承认:“在我们最好的设想中,最多是要到六十个席位。”   这无疑是一个合理的数字,红血人既不至于因此成为众矢之的,也没有不起眼到在表决法案时能被忽略。   狄法沉默了好半晌。   然后,他缓声道:“九月份的选举,议事国会将会开放八十个自由席位,它们无条件向你们开放,但到时候你们能争取到多少,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但是记住,我只说一次,从这一刻开始,权利与义务同时向红血开放。”   狄法姿态冰冷地交叉起十指,摆出一个三角的手势,说:“你们得到多少,就要为此付出多少,我不想再看见这种骚乱出现一次。”   文森特尽力不让自己的情绪显露太多,但颤动的手显示出他内心并不如表面上平静。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跟一条恶龙在做交易。   恶龙对一无所有的人们许以无尽的财富和荣耀,要求他们用永生永世的忠诚和臣服做交换。   这是一个不平等条约,可是一无所有的人本就只剩微不足道的命一条,忠诚又值得几分?谁愿意用黄金收买他们的忠诚,那谁便是他们真正的王。   文森特带着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哽噎道:“感谢您的仁慈,您为红血人留出了一线喘息的余地,往后所有红血人都会因此感激您。”   面对无边黑暗,文森特向狄法深深、深深地鞠躬,头完全低下去。    第110章   等文森特离开后, 狄法重新坐回阴影中,他视线左移,看向斗柜上立着的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一家五口, 最年老的爷爷坐在一张椅子上,男主人英俊高大、女主人美丽又气质高雅, 而他们身前的一对儿女同样遗传了他们出色的容貌, 年纪尚小也已经具备精致的五官。   他们之间环绕着蓝血贵族家庭常见的冷淡又严肃的氛围。他们冷着脸, 疏离地拍完了这张合照,随后就离开了镜头,不知道是不是摄像师的无心之失, 在影像的最后几秒,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在镜头前晃了一下,然后照片中的影像又重新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狄法摇铃唤来仆人,低声道:“从灰铸铁城堡来的马车到庄园后,让坐在马车里的海伍德立刻来见我。”   “好的,老爷。”仆人恭敬地应下。   狄法点燃了烟斗,烟斗发出象征危险的红光,他如一匹蛰伏的凶兽,沉默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老管家。   当收到狄法发来的、要自己即刻离开灰铸铁城堡去到王城的魔法口信时, 海伍德平静地应了下来。   然后他让一旁的理查过来,“理查, 我记得你说过自己学过最基础的算术,所以你应该能看得懂数字对吧。”   理查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是的, 阿尔管家,我会数字的加减法和乘除法。”   海伍德从外套内袋拿出自己的怀表,看了一眼上边的时间, 然后把连在怀表上的表链解开。   他将怀表交给理查,说道:“拿着它,接下来的三天,城堡内的宵禁交由你执行,你需要在晚上八点、十点以及两点分别将城堡内的主要走廊都巡逻一遍,这个表给你用来确定时间。”   “我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将它重新校准一遍,你也要这样做,这样才不会按照了错误的时间规划这一切。”   “啊好、诶。”理查两眼发愣,还没有反应过来海伍德这是什么意思,就见那身形佝偻的老人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不一会儿,他手里拿了一封信件出来,步伐匆匆地通过城堡的侧门走了出去。   海伍德乘坐狮鹫兽拉的马车到达王城时已是深夜。   他望着坐落在自己眼前的宅邸,半浑浊的眼眸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海伍德记得这个大庄园,早在尼古拉斯老公爵还没有因为黄金热发狂、肯德里克老爷还没有上战场、他的妻子没有早逝之前,他跟随卡斯德伊一家在一年冬天来过这里避寒。   只是极为罕见的一次,自那之后许多年,卡斯德伊人都没能再在王城内停留超过一个月时间。   一个男仆迎上来,很恭敬地行礼,道:“阿尔管家,老爷吩咐我领你到书房。”   “好。”海伍德微不可察地颔首,仍旧努力保持一种得体的体面。   在男仆的带路下,海伍德走进书房,在最黑暗处见到已经很多天没再回灰铸铁城堡的狄法。   海伍德站定,手放在胸口,躬下身,“老爷。”   狄法沉默着抽烟。   海伍德保持鞠躬的姿势太久,老化了的腰椎有点坚持不住了,他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汗。   然后他才听见狄法的声音,“海伍德,我似乎对你太过放任,以至于你产生了可以随便干预我能看见什么,看不见什么的错觉。”   狄法抬眸,幽深的一双眼眸无情绪地注视着海伍德。   年幼的小少爷终于长成令人畏惧的大人,不仅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中杀出重围,还带领原本颓靡、眼看着一直走下坡路的卡斯德伊回到辉煌,此时面对完全喜怒不形于色的狄法,海伍德说不清是惧怕更多还是欣慰更多。   他嘶哑着声道:“老爷,我的确对您有所隐瞒,我擅自收起了伊洛里·亨特寄到城堡的一封信件。但请允许我辩解一件事,我这么做只是希望您能够得到真正的幸福。”   狄法冷淡地看着他,道:“我不在乎你对我隐瞒了什么,只在乎你对我隐瞒的这个行为。你的本分是忠诚,而现在你已经越界了。”   很短的一句话,却等同于宣判死刑。   海伍德在这一刻如坠冰窖,双手过电般战栗起来,他从狄法的眼神里确信了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他的信任。   半晌,海伍德颤抖着从外套内袋拿出来那份被保管得完好的信件,放到桌面上,“这就是那份信件。”   他几乎难以说出话来,“我、对不起,我辜负了您的信任。”   狄法扫了一眼上边的署名,认出伊洛里那端正的字体。   “六十年,”狄法道,“这是你为卡斯德伊工作的年限,几乎是短寿种一生的寿命。”   隔着一层淡蓝烟雾,看不清狄法真实的表情,“海伍德,这是你第二次逾矩我不追究,但你不会再有第三次机会。”   海伍德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抛到了高空,又坠落,他太老又太虚弱了,几乎承受不了这么高强度的起伏。   他抬起头,嘴唇不断嗫嚅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音节。   “我保证不会再让您失望了。”海伍德顿了顿,只深深又行了一个礼,然后缓慢地走向房门,走路的姿势更为佝偻,几乎曲成虾米,甚至还在接近门口时踉跄了一下。   门开了,又轻轻合上,房间再次沉寂下来,狄法盯着那封洁白得甚至让人错觉无害的信看了一会儿。   他拿过拆信刀,在信封顶部细细地切出一个足够宽到内里的信纸滑出来的开口,摩挲了好久,似乎在考量,然后才把信纸抽出来,缓缓展开,读完了伊洛里写在上边的话——   【……我从报纸上读到了您的消息,特此恭贺您所取得的所有成就,我认为您值得这一切荣耀——如果我的祝贺令你反感,我很抱歉。   ……由于我的疏忽,我未能及时将您赠予我的项链归还。   谨随信附上项链。 】   “很抱歉……说得真是好听。”   狄法意味不明地呵笑一声,阴影在他的眉宇加深。   他捻着一页信纸,划燃火柴,但直到那根火柴的顶端橙红的火焰跃动着烧尽,他也没把火柴靠近纸页。   狄法沉默良久,将信纸放回信封,折好封口,然后把信压进了抽屉内的文件最底下。   这一晚,文森特从狄法的庄园离开,又回到了收容所,不久后他接受了审判,因违法组织未经允许的游行而被判决服刑两个月。从监狱离开当天,他便宣布辞去平等党党魁一职,转为党内的幕后顾问团中的一员。   而新一任党魁上台后,立刻宣布对平等党进行改组,并且将党名更改为“友爱党”,以彰显党员维护社会和谐友爱的决心。   也是从这一晚开始,所有因游行示威被羁押的红血人都更快地得到了公平公正的审判,无辜者被释放,少数违法者也在服刑十天至两个月后出狱,重新回到社会。   当然这场冒着风险的示威并非只让红血人得到了体制上的好处,落实在具体实务上,它还促使以狄法为首的议事国会紧急通过了一部临时性的、旨在制止蓝血人对红血人的歧视和暴力的平权法案,在一定程度上有效减少了种族仇恨事件的频发。   不过这些变动除了令伊洛里失去了一个较为稳定的稿费来源之外,暂时还没有对他的生活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伊洛里现在在烦恼的是另外一件更紧迫的事。   伊洛里烦恼地盯着手边那封胭脂红的邀请函,上边拓印着数朵盛放的玫瑰纹路,散发出馥郁香气,而函件内的信纸上写着:   【伊洛里,我小小的、亲爱的、可爱的红血朋友,我知道你忙碌于你那些精妙的创作,但我仍旧坚持邀请你来我的庄园享用一场完美的下午茶,我准备了所有红血人都会喜欢的香草焦糖布丁、千层酥和草莓蛋糕,哦,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柠檬红茶。   如果你乐意,我们甚至可以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只在玫瑰园里谈论诗歌,我向你保证在这期间不会再任何发生你不喜欢的事情。   你总是如此善良、富有同情心,或许现在也会愿意可怜一个孤单又寂寞、身边没有一个知心人的女人,给她些许陪伴和温暖的慰藉的,对么?   ——此信来自一位因为太长时间不能见到你,而快要枯萎至死的伤心人儿 】   无论是遣词造句,抑或者是印在信纸一角的红色唇印,都热烈得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此封邀请函是出自娜拉的手笔。   “又是这样,真伤脑筋,明明我都已经拒绝过了。”伊洛里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他本来并不打算收下这封邀请函的,但娜拉派遣男仆来送了好几次邀请函,每次都风风火火、大张旗鼓,以至于其影响之大,甚至连整天卧床休息的艾莎都关心起自己儿子是在被哪家富家千金追求。   伊洛里没别的办法,今天只好接过邀请函,这才能把一直等在公寓门口的、克利福德家的仆人们都打发走。   但收下邀请函,并不意味着他准备再被娜拉这一套看似柔软、实则强硬的做法牵着鼻子走。   想着,伊洛里用羽毛笔的笔尖蘸了蘸墨水,扯过一张信纸,沙沙地写下去:   【娜拉阁下,我无比感激您的心意,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愿意想象在花海中惬意地度过一个下午的美好,我是说真的。   可惜等待我完成的稿件已经在桌面堆成一座小山丘,它们像一群永远处在饥渴中的野狗,一直不知停歇地追咬着我的脚踝——请原谅我用了这么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总而言之我想表达的是,当下我实在抽不出空参与您的茶会。   ……   请不要再派遣仆人们过来了,我和我的家人们都将会很感谢您的体谅。】   伊洛里写了很长的一封拒绝信,写完最后的落款时,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他尽量把言辞写得严厉些了,希望等娜拉看过后,能够多少打消一些她的试探之心。   私心里,伊洛里能够理解娜拉想从自己的身上找回逝去的爱情的心情,也在一定程度上同情她失去挚爱,但他仍旧拒绝成为代替品和一个被凝视的玩物。   不知何时开始,空气中无声地弥漫了浓重的水腥味,伊洛里刚刚停笔,窗外便响起啪嗒啪嗒的雨声,他转头看见透明的雨丝在玻璃上溅出水渍。   伊洛里去关窗,珍妮恰好敲了敲他的房门,“亨特先生。”   “是珍妮吗?你进来吧。”   只见珍妮怯生生地捧了一个铜盆进来,盆里盛了一小半凉水,几粒透白的冰块在水中荡漾起细小的縠纹。   “老先生让我提醒您是时候要再冷敷一次脸上的淤伤。”珍妮说着,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伊洛里的左脸,俊朗秀气的一张脸却不和谐地多了几道红痕。   会是那位有着很长指甲的夫人跟先生闹别扭时弄出来的吗?   珍妮想起之前开门迎接伊洛里回来时见到的美艳夫人,那夫人看起来那么漂亮又独立,充满成熟女性的风采,自己跟她一比,简直和灰扑扑的小丑鸭没什么两样,不管谁看见都会更喜欢她的。   一想到或许伊洛里的恋人就是那位夫人,珍妮登时就鼻子发酸,难过得直想哭。   可是她只是女仆,而伊洛里只是她的雇主,即使再难受,她也什么都不能问。   伊洛里忙着关窗,没注意到珍妮的情绪。   他转头瞧见珍妮手里捧着的一盆冰水,由衷地赞扬道:“哇哦,珍妮你可真能干,你是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还买到冰块的?我还以为下午时分商店里的冰块都会被人抢购一空了。”   伊洛里的靠近使珍妮无声地脸红了,她声音低得跟蚊子哼哼差不多,“我本来也是以为买不到的,但我回来的路上碰见来社区送信的邮差杰拉尔,他见我拿着一个空布袋走来走去,觉得奇怪,就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忙。我跟他说自己没能买到冰块后,他去跟街边一个卖刨冰的小贩商量,问人家要了点干净的冰块给我。”   珍妮觉得有些尴尬,她并没有伊洛里夸的那样能干,但却听见伊洛里说道,“这听起来真不错啊,珍妮你靠自己的努力在王城里交到新朋友了。”   伊洛里笑得眉眼弯起,像是有闪烁的暖光落在了眼睛里,“如果你想要偶尔跟朋友一起出去玩乐,尽管跟我开口,我肯定会准假的。”   珍妮看见了,她又觉得喉咙里的蝴蝶再一次扇动翅膀,更往心口的缝隙深处钻入。   好半晌,她才呐呐地应道:“好的,先生。”   等珍妮出去后,伊洛里才开始冰敷自己的脸。他摸了摸微微发疼的侧脸,其实狄法留在上边的手指印已经消退得七七八八了,但现在摸上去还是能够感觉到有些肿。   伊洛里没办法恼狄法弄伤他,因为是他惹怒了狄法在先,那么一个稳重自持的人,总是三番四次被他气得失态。   真要细细算起来,大抵还是他的过错更大些。   伊洛里试图忽略心里又生出来的内疚感,翻开今天早上刚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籍,努力专注在构思今天要写的文章内容。   虽然从康拉德的采访中他得到了不少当下最前沿的机械信息,但真的写起来后,那些信息仍不足以支撑起一本书的体量,他依旧要从其他渠道汲取更多知识。   伊洛里刚翻开了几页,就不禁皱起眉头。嗯?这本书好像不是知识类的专著啊?   伊洛里翻到书的封面,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个他完全没有印象的小说标题,名为《弹簧国历险记》,从书底的简介上看,这本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出生在自然部落的、从来没有见过机械的人误入一个拥有高度发达的科技文明的王国,并在其中遇到各种惊险冒险的故事。   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前台的人不小心把其他人要借的书塞给了他?   除此之外,伊洛里想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他看着手中这本“不速之客”,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虽然这不是他平时会看的书籍类型,但似乎跟他想写的文章在主题上微妙地有所契合。   伊洛里犹豫了一下,重新翻开书,接着刚才看过的部分读了下去。   伊洛里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读完了《弹簧国历险记》,合上书后,他下了一个结论,故事颇为有趣,可以看出来作者有花过一定功夫考究资料,也有相当的文学功底,但很多情节和人物心理的描写都缺乏了一些更为细腻的处理。   总的来说,是一本给孩子们看的冒险小说。   伊洛里笑着摇了摇头,随手把书放在一旁,他都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本冒险小说是什么时候看的了。   对他来说,也算是忙碌之余的一点消遣吧。   9月份的选举在一片吵吵嚷嚷的议论声中落下了帷幕,伊洛里在报纸上看到由平等党改组而来的友爱党成功拿下了议事国会中的五十八个席位,这代表友爱党的党魁将有资格参加议事国会,并且有权在议事国会中提出新的议案,对其他党派的议案进行表决。   它成功兑现了最开始要代表红血人,为边缘化的种族争取权利的承诺。   斯诺知道了这个消息也很是激动,招呼上伊洛里,父子俩加上珍妮,三个人张罗了一场丰盛的晚餐来庆祝这个得之不易的胜利。   时间一直过去,到9月中上旬,伊洛里终于在日以继夜的工作下完成了一版初稿,他选了一天把稿件按顺序叠整齐,再用装订机装订好,就出门去康拉德的工厂了。   “瞧瞧,这不是我们的教授吗,伊洛里,见到你可真叫人心里欢喜。”康拉德一如既往亲热地欢迎伊洛里。   伊洛里笑起来:“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来一沓有一个指节厚的稿子,“我给你带来了初稿,你看看感觉怎么样,有什么意见都可以提出来。”   康拉德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你效率真高。”   “成,我现在就看,你先坐着,桌子上有些小点心随便吃。”   伊洛里很高兴自己是跟有大学文凭的康拉德合作,这样自己不用费心思跟他解释那么多专业名词都分别代表什么意思。   康拉德认真读了很久,间或提出一个问题,伊洛里就用随身的记事本记下来他的疑惑或修改意见,准备等回去写第二版稿件的时候一并修正好。   两人一来一往,从早上谈到了中午,伊洛里才跟康拉德握手告别。   “伊洛里,等这本书弄完,你一定再要来我家做客啊,多萝丝可想你了,几乎每天都在我耳边嗒嗒嗒地问你什么时候会再来。”作为老父亲的康拉德拉住伊洛里,苦口婆心地嘱咐道。   伊洛里哭笑不得地听康拉德形容多萝丝是怎么跟只蔫了的小鸡崽一样闷闷不乐。   康拉德叹气道:“她甚至说玩娃娃都变得无聊了,这在之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伊洛里想起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很乐意应下来,笑意满满地说:“帮我告诉多萝丝,我也很想念她呢。”   离开工厂,伊洛里回到家,是珍妮打开了门。   “先生,你回来啦……有一位找你的客人来拜访。”珍妮见到他,欲言又止,同时不太自在地往自己身后瞄了瞄。   伊洛里觉得奇怪,“是谁来了?”   他话音未落,只见身形高挑、依旧着装华丽的娜拉从珍妮身后出现。   “亲爱的,当然是被你冷落已久的我啦。”娜拉依旧笑意吟吟,眸光却挟着锐利,柔声道:“除了我,你还期待会是谁呢?”   有那么一瞬间,伊洛里严重怀疑娜拉是不是气到亲自登门来找他算账了。    第111章   娜拉带着墨蓝色的宽边檐帽, 捏起绣扇,艳红的嘴唇一边缱绻地蹭过扇骨,一边赤裸裸地盯着伊洛里由于局促不安而发红的耳尖。   她像优雅的母狮一样睐起眼睛, 说:“亲爱的,要想拒绝我, 得要当面拒绝才是礼仪啊, 仅仅一封信可是轻易打发不了我的。”   伊洛里张了张口, 又闭上,很是纠结地问道:“阁下在这里等了多长时间呢?”   伊洛里试着确定现在是不是父母从公园散步回来的时间,他不希望娜拉跟爸妈碰上面, 因为不用猜也能预想到那情景肯定会很奇怪。   “呵呵。”娜拉把捏着一颦一笑的幅度,她看穿伊洛里的不安,悠悠然然地俯下身靠近伊洛里。   如同能轻易魅惑人心的魔女,娜拉柔声道:“这个问题得要亲爱的想,你觉得我会愿意等你多久?”   柔媚的声音连同脂粉香味一并吹向伊洛里,伊洛里鼻子发痒,直想打喷嚏,一边忍着后退的冲动,一边回避着话题:“阁下, 这我想不出来。”   珍妮紧张地绞着手,说道:“伊洛里先生, 这位女士已经等你有二十分钟,她是三点的时候来……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直到最后一个尾音发出时已经是含糊不清的咕哝。   “亲爱的, 你听见了吧,想要见你一面我可真不容易呢,”娜拉看向伊洛里, 故意用一种夸张的语调说,“作为赔罪,你今天必须陪我去买一幅画,不允许再说忙,否则我是不会离开的。”   “一幅画?”伊洛里以为自己听岔了。   娜拉挑了挑眉,说:“对,下午茶取消了,接下来当然是玩乐时间。”   伊洛里:“可是我并不懂鉴赏名画。”   伊洛里试图说服娜拉打消这个听起来有点脱离常规的想法,但话说到一半,娜拉已经不假思索地勾住他的手臂,笑吟吟地说:“哦,没关系,你什么都不需要,这只是出去玩儿而已,需要的一切我已经都准备好。”   不等伊洛里拒绝,娜拉早有预料地就将扇子压在他的嘴唇上,柔声地说:“我不会让你今天再说出任何一个‘不’字,亲爱的,若是你再继续拒绝下去,真的会让我有点恼火。”   她的艳丽此时带上了锐利。   见状,伊洛里只能短叹一口气,揉着眉心说:“好吧,悉听尊命。只要阁下你这回不会再把我带到什么舞会之类的就行。”   他就是知道自己很难应付娜拉,所以才一直尽量想要避开见到娜拉。   “当然不会了,亲爱的,我们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吧。”娜拉称心如意地挽着伊洛里,以一种不接受任何反驳的方式带着他往门外走。   伊洛里回过头向珍妮吩咐道:“跟爸妈说,我和朋友出去一趟。”   珍妮小碎步追了两步,不利落地回答着,“好、好的,伊洛里先生。”   但跟到门边,她只能眼神黯然地看着两人离开,然后默默关上了门。   娜拉的马车停在红血街区外的大道路边,距离伊洛里家有一段不短的路,这让伊洛里感到讶异,他原本以为娜拉这种蓝血贵族不会愿意让自己的鞋子沾上哪怕一点泥路的灰尘。   娜拉看出伊洛里的想法,俏皮地眨了眨眼,嫣然一笑道:“平常来说我确实不愿走路,但我喜欢在红血社区里走动,看见这么多小小的红血人出现在视线里的感觉很好。”   “亲爱的,别这样看我,我可不是什么红血痴迷狂,对于什么纤细的手腕和脚踝没有那些不该有的兴趣,我只是单纯的喜欢欣赏一些精致可爱的事物而已,你难道不会觉得花仙子很可爱吗?”   伊洛里一想起花仙子,就只能记起她们那尖利又刻薄的声音,他淡定地拒绝道:“不,我并不这样觉得。我见过的花仙子都无一例外地让我的耳膜受到过不少伤害。”   “虽然我也知道花仙子们确实很喜欢叽叽喳喳的,但就连她们发出的杂音也跟她们的外表一样可爱得烦人。”   娜拉轻轻地舔了一下尖锐的犬牙,说:“如果饲养花仙子不是属于帝国重罪,我都想要养上一两只,啊,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小小愿望而已,不要告诉别人哦。”   伊洛里看着娜拉眼里闪烁的喜悦眸光,毫无疑问这是对方的真心话,他情不自禁地庆幸他们国家和花仙子是盟友关系,更庆幸囚禁和饲养盟友是亚瓦尔帝国规定的重罪。   刚一走近,伊洛里就看见马车旁边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他从来没见过的人。   其中男人像是一位头脑聪明、有一定学识的蓝血人,他身子和头颅的比例并不十分协调,手脚过分纤长,同时却顶着一个大脑袋,看起来就像只长臂猿。   而另女人则是体型较胖,丰乳肥臀,嘴唇厚厚的,一身暗紫色的华丽衣裙将她裹得有如一个成熟得过头的茄子。   胖胖的女人迎上来,说:“娜拉夫人,哎哟,这位就是您说的朋友吧,这可真是失礼,先生,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伊洛里一头雾水,面对陌生女士突兀的热情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娜拉给伊洛里介绍道:“亲爱的,这是波佩尔夫人,她可是一个万事通呢,不管想买什么样的画,找她保准不会出什么差错。”   波佩尔夫人咯咯笑起来,“可别打趣我了,娜拉夫人,我也只不过是瞎猫撞上死耗子,靠误打误撞才遇上您心仪的那幅《戴玫瑰花环的少女》。”   作为消息灵通的掮客,波佩尔·米勒早就听闻风靡社交界的娜拉子爵近期在热切地追求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红血人,因此一见到伊洛里,立刻就知道这就是娜拉为之着迷的人。   伊洛里并不喜欢波佩尔那种探究的目光,但也只是稍稍避开目光,仍旧很礼貌地点头应道:“您好,我是伊洛里·亨特。”   娜拉笑呵呵地接着道:“而这位先生则是亚摩斯·利齐,一个业界顶尖的名画鉴定师,我们这次小小的约会能不能顺利结束全看他的本事了。”   亚摩斯盯着伊洛里头顶的发旋看了一会儿,才像是反应过来一样,他慢吞吞地向伊洛里问好:“你好,亨特先生,很高兴认识你。”   这位亚摩斯先生的肋下夹着一个约莫十英寸长的小细方盒子,说话时就把盒子收回自己的裤袋里了,似乎对那个盒子十分珍视一般。   亚摩斯注意到伊洛里的视线,又重新将盒子拿出来,谨慎地解释道:“这盒子里放着我的放大镜,是辨别画作真假必不可少的工具,如果没了它,我就不能够对一幅画看出点什么名堂。”   亚摩斯的反应有点神经质,但又不是完全缺乏社会化的孤僻模样,硬要说的话,伊洛里觉得他更像是一个很热爱自己工作、对工作认真,但不擅长圆滑地跟人打交道的人。   伊洛里对这种积极生活的人很有好感。   想着,伊洛里表情真诚道:“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亚摩斯先生。”   等四个人在车上落座后,娜拉吩咐车夫道:“去第五长街。”   “遵命,夫人。”   第五长街是兽人们集中居住的街区,而众所周知,兽人的艺术文化并不发达,伊洛里难以想象出来那里会有怎么样惊艳的画展值得娜拉前往,不过他并没有细问,因为他有预感自己只会得到娜拉一个带调笑意味的揶揄。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道路上,不一会儿跟数辆后尾冒着白烟的蒸汽机车擦肩而过,鸣笛声叮叮当当的,让伊洛里想到系在绳子上的玻璃瓶,晃荡着相互碰撞出清脆响声。   “我并不在乎政治,但不得不说狄法公爵的机车补贴政策推行得真不错,最近街道上的新机车也是越来越多了。”娜拉说着,慢条斯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硕大的宝石耳坠。   如果不是这些铁疙瘩长得实在太丑,她并不排斥购入一辆试乘。   伊洛里看着窗外欣欣向上的繁荣景象,新建的钟楼悬挂着巨型钟表,奶白的蒸汽蔓延了街道,整座城市如悬浮在云朵之中。   他从没有怀疑过狄法的能力,不管是谁,都不会比狄法做得更加出色了。   马车驶入第五长街,街道两旁的景象也发生了改变,毛绒绒的兽人开始变多,三五成群地走在路上,长耳朵的兔兽人、利齿粗长的豹兽人、鬃毛棕黑的狮兽人,形形色色的兽人,各异的皮毛颜色碰撞在一起。   伊洛里往常很少来到这片街区,一下看到帝国里数量极少的兽人这样扎堆出现,心里不禁有些惊奇。   娜拉倒是对街景兴趣不大,她一边扇着风,一边说:“亲爱的,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我先跟你说说我们要去看的东西吧。前天,我其实就已经去看过了,在波佩尔的陪同下。”   波佩尔谄媚地说:“是的夫人,我和您一起参加的,那真是一场极为有趣的拍卖会。”   “拍卖会?我以为我们今天是要去参观一个画展。”伊洛里疑惑道。   娜拉露出一个带调笑意味的调侃笑容,说:“亲爱的,你可不能指望兽人能做出什么吸引我的艺术品,当然不是画展了,而是一个拍卖预览会。”   “这个街区的一对狐人夫妇想要出售他们的房子,连带里面的家具摆设和古董珍藏,离开这里回到兽人帝国生活,而在他们前天举行的拍卖会上,展出了一幅我一直在找的画。”   波佩尔嘴碎地补充一句:“那幅画叫《戴玫瑰花环的少女》,是鼎鼎大名的画家雅各布·让在去世前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作品之一。”   娜拉意味不明地瞥了波佩尔一眼,说:“谢谢你的补充,波佩尔。”   伊洛里犹豫道:“好吧,我对画作不是很了解,所以问题在哪里,为什么前天不当场就买下来呢?”   “这就是问题,那对夫妇要求我必须要把他们的整间房子都买下来,才愿意卖给我那幅画,六十万金币的交易,我当然得慎重一些。”娜拉嘴唇微动,就吐出了一个天文数字,接着说道,“至少我得请一位足够出色的鉴定师来确定一下他们的屋子里那些破烂加上那一幅画值不值得我花这一大笔钱,毕竟我不能够花大价钱买一幅赝品嘛。”   娜拉虽然说着轻松,说起这个价格也很平静,但是伊洛里还是从她没有停下的扇扇子动作里读出一丝烦躁不安的意味。   他能理解,尽管克利福德家族名声显赫,但是要想随随便便拿出六十万金币这样的巨款也不是一件轻松事。   甚至应该说,能够轻易拿出这种巨款的人,除了狄法和皇室之外,他都不知道还有谁能做到了。   娜拉看到伊洛里脸上毫不掩饰的担忧,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哈哈,亲爱的,你难道是在为我担心吗?可不能对我这么温柔体贴,这会让我误会你已经迷上我的。”   饶是伊洛里清楚了解娜拉的一些作风,也被娜拉这一句摆明了的调戏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颊和耳朵都泛起粉红——被窘到的。   于是,他决定还是不说话了。   马车最后驶入了一幢富丽堂皇的大宅邸内,宅邸杏红色的外墙明显经过精心打理和维护,没有一处裂缝或者爬上墙壁的绿植,花园收拾得井井有条,绿茵茵的草坪如同上好的毛毡。   值守的仆人早在娜拉的车驾驶进铁闸门时,就已经传话给了宅邸的主人,所以待马车刚一在停下,宅邸的大门就从内缓缓打开。   在仆人的簇拥下,一对穿着华丽又宽松的衣袍的狐人夫妻走出来,他们面带微笑迎接众人。   狐人丈夫的姿态风度翩翩,他的毛色如燃烧着的火焰一般赤红,身后蓬松的大尾巴晃了晃,他热情地问安道:“娜拉夫人——欢迎你再次大驾光临我和布吉丽特的家。”   而他身侧的妻子布吉丽特则是一个皮毛呈银灰色,性子冷淡许多的狐人,她淡淡地向娜拉颔首示意,“你好,夫人。”   娜拉展露笑颜,动作不徐不疾地扇着风:“罗曼,我如约带着我的支票簿再来了,跟上次不一样,这次我带上了全帝国最好的鉴定师,就等着把《戴玫瑰花环的少女》带回家了——即使要为此买入一幢我不需要的宅子。”   罗曼的态度毫不落下风,微笑道:“既然夫人已经拿出这么真诚的态度,我真切希望我们双方能顺利达成这一桩好交易。”   跟罗曼寒暄完,娜拉分别介绍了自己带来的人——当然这其中不包括为这场买卖牵线的波佩尔夫人。   罗曼显然知道亚摩斯,笑眯眯跟他握手,道:“我听说过你的名头,亚摩斯先生,让所有古董画圈里的玩家都又爱又恨的鉴定专家。”   亚摩斯一板一眼地说:“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而已,不说假话是我的职业操守,至于其他人怎么想,我管不着。”   罗曼:“哈哈,见过你,我倒是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了。”   罗曼转头面向伊洛里,爪子也伸向他,三角耳随之动了动,“那么,亨特先生?”   “你好。”伊洛里有些拘谨地握上罗曼毛绒绒的兽爪。   跟兽人握手的感觉很奇妙,或许是因为狐狸的爪子没办法像猫一样完全收缩回肉垫,因此罗曼抓握的力度很轻,小心着避免划伤伊洛里,伊洛里觉得自己就像是陷进了一团棉花中。   “原来这就是少见的红血人类,你看起来真是格外‘绵软’。”罗曼一笑起来,尖长的吻部显得更宽些,锋利的犬齿完全露出来,十分狡黠。   这番话显然属于粗野的兽人风格,过分直白,甚至直白得带着冒犯。   但伊洛里的注意力却不在这话上边,他有些出神地看着站在罗曼身后的男仆,觉得他左边断了一小节的眉毛有点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罗曼注意到他的视线,“嗯,先生,我的仆人怎么了,他有什么地方冒犯到你了吗?”   伊洛里连忙移开视线,说:“不,没什么,是我看错了。”   他看到对方的一刻,有种无由来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么一号人。   “那就好。”罗曼收回手,风度翩翩地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道:“美丽动人的‘少女’就在楼上等着诸位,来让我们进去一睹芳容吧。”   在罗曼的带领下,众人走上二楼,来到了一间雅致的收藏室前。   推开门,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数个三脚架,上边都放着一副油画,同时墙壁上也林林总总挂了数十幅风格迥异、尺寸不同的画作,其中有恬静的风景、静物画,也有由破碎的图形、狂放的色彩构成的抽象画;有画布大得能占据半边墙壁的,也有尺寸小得袖珍的,总而言之,这个房间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微型美术馆。   罗曼满意于第一次来的参观者们发出的、如同抽气般的叹服声。   罗曼展开双臂,介绍道:“这里面的画大部分都是货真价实的古典名作,还有一小部分是布吉丽特资助的新秀画家的作品。如果不是回兽人帝国的旅程太远,没办法把它们全部带走,我们可一幅也舍不得卖。”   波佩尔只是稍微爬了一下楼梯,腰上和后背都被裹在身上的裙子勒出赘肉。但即使呼吸已经变得很困难了,她仍旧费劲地挤出一句恭维话,气喘吁吁道:“诶呦,真好,不管看多少遍都还是觉得很震撼呢,怕是数遍整个帝国也就只有像罗曼先生您和娜拉夫人这种真懂艺术的人才舍得花这么大价钱买下它们了。”   “如果今天能够顺利谈妥,肯定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无疑。”   波佩尔热切地希望两人的交易能够做成,那娜拉许诺的丰厚酬金就能稳稳当当入袋了。   亚摩斯环顾了一周室内,即使看过成千上万幅名画,对画无比挑剔,他仍旧不得不承认这里的藏品不赖。   亚摩斯说:“没想到这里会有《死神透过白门凝视人间》和《牧野歌》,虽然这几幅画的价值并不算高,甚至一度在海外拍卖会流拍,但都是以画家的技法见长的佳作,如今能欣赏这些作品的收藏家并不多了。”   罗曼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如同在朗诵一首优美的咏叹调,道:“家父以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人类艺术家总是很懂得灵活运用他们的十根手指创造出一个赏心悦目的艺术世界,而美能够跨越种族的隔阂,传递到每个不同的人的心中。”   “我想,家父话语中的‘美’大概就是指这个房间里的画作了。”   趁着丈夫显摆,一直不苟言笑的布吉丽特对仆人们做了个手势,冷淡的声音听起来如同冰块在敲击玻璃,道:“将《戴玫瑰花环的少女》搬到沙发前来,给我们的客人们好好瞧瞧。”   “遵命夫人。”   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仆很快就搬来了一个三脚架连带架上的画作,他们一把掀起蒙在画作上的白布,露出底下的事物——   《戴玫瑰花环的少女》无疑极美,初看画面,就是一位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头戴红玫瑰编织而来的花冠,在无忧无虑地踩水玩,澄澈的山泉水浸没过少女脚踝上用金丝掐成的脚环,裙摆湿了一小块,轻薄的布料贴在线条优美的小腿上。   但若是靠近了细看,会发现少女其实眉心轻蹙,嘴角笑容不知为何蒙上一层怅然的灰色,似乎在担忧自己回家后会因为弄湿了裙摆而遭受家人的责备,画家用黯淡的色彩描绘出不知何起的愁绪,就如同在甜蜜的无花果中滴入苦艾酒,不受期待的苦涩牵动所有观者的心。   “这真是一幅杰作啊。”伊洛里不由自主地赞叹道。   话音未落,伊洛里感到娜拉挽住自己的手无声地收紧了,他扭头看见娜拉目不转睛地看着右下角的画家署名,眼里流露出难言复杂的情绪。   “阁下你还好吗?”伊洛里轻声问道。他当然能看出来画里的少女侧脸有几分神似娜拉。   仅凭一幅画就令得不管对什么事物都不甚挂心的娜拉陷入恍惚,显然创作这幅画的画家对娜拉的意义非凡。   娜拉站定,她轻轻捏了伊洛里的手臂一下,贴着他耳边说:“亲爱的你真贴心,但是我感觉一点也不好,心口一阵阵发闷,不如今天晚上你跟我回府邸来安慰我一下怎么样?”   伊洛里:……他又忘了自己不该多嘴。   娜拉很快就从消极的情绪中调整过来,转动着手中的扇子,美目也半睐起,“亚摩斯,你介绍一下吧,怎么看这幅画是不是真迹?”   亚摩斯扫过一眼画底下的签名,道:“印象派画家雅各布·让的作品,带着几乎所有印象派画家都有的特征,一如既往地笔触细腻又用色丰富。”   紧接着他从黑盒子里拿出放大镜,跟一般的单纯一大块椭圆形放大镜镜片不同,亚摩斯的放大镜是一个怪模怪样的样式,镜片锉成比人眼稍大些的圆形,放在一个黄铜做成的特殊装置里,数条柔韧的皮革束带连接着黄铜装置。   “而这种上色手法一定会在画布底面留下深刻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流逝深深浸入画布之中。”   “因此判断画真假的第一步要先看画布的材质和颜料的留痕究竟对不对。” 亚摩斯把皮革束带系到后脑勺,以此将放大镜固定在右眼上,接着旋转装置上的一个小齿轮,镜片随之向前凸移。   他入神地观察眼前画作的颜料纹理,口中喃喃:“来吧,珍宝,让我看看你的‘裙子’底下究竟藏了什么。”   亚摩斯仔细地辨别油画的质感,波佩尔不想要场面冷下来,便咧开嘴,夸赞起布吉丽特的茶具真是精致可爱,三个女人你一言我一句,反倒气氛逐渐变得融融泄泄。   伊洛里不想尴尬地留在她们三人中间,便端了自己那杯茶站起,装得对收藏室内的其他画作很感兴趣的样子,一幅幅看过去。   而罗曼则似乎对稀有的红血人很感兴趣,跟在伊洛里身后走来走去,火红的大尾巴小幅度地摆动。   跟得太近了些,伊洛里觉得不太自在,他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罗曼。   但罗曼完全没有自己打扰了他的自觉,见伊洛里停下来,反而更加靠近了,淡淡的、独属于兽类的膻味传到伊洛里鼻子里。   罗曼:“亨特先生有问题想要问我吗?”   伊洛里摸了摸鼻唇沟,想了想,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谢谢你的关心,但我只是受画作触动到了,没其他问题。”在他人家里做客,即使主人表现得有点奇怪,也不应该多说什么。   为了忽略心底的不自在,伊洛里只好集中精神在墙上的画作。   受索菲娅自小学画的影响,虽然伊洛里对美术知之甚少,但多少能够看出来一幅画的线条笔触好还是不好,为什么画家想要用这种色彩,表达了什么样的情绪。   刚看过几幅,伊洛里的目光被一抹柔和的白色吸引住了。   他看过去,那是一幅冬天日出图,地平线上正冉冉升起一轮旭日,烟紫色云霭淡淡,而金红的日光洒在地面的皑皑白雪之上,远处有农户的炊烟袅袅升起。   整幅画传递出一种沉静、和谐的韵律。    第112章   罗曼见伊洛里盯着这画看, 似乎有点不可理喻地眨了眨眼睛,说道:“亨特先生,你喜欢这副作品吗?”   伊洛里迟疑地点了点头, 说:“呃……事实上,我不是很了解画作, 但我确实很喜欢这幅画的色彩。”   他话音刚落, 就被突然靠近的罗曼吓了一跳, 毛茸茸的狐狸脸几乎要贴上来,罗曼笑眯眯地问:“色彩怎么了?”   伊洛里不是很确定对方的意思,直觉地感觉罗曼想要从他的口中听到一些点评, 他语无伦次道:“我、觉得……画家似乎在尝试把冬日画得跟初春一样的温暖鲜艳,上边的色彩过渡都处理得很柔和,还选了很多明亮的颜色作为点缀。”   “哦,你对这幅画的评价可真是高呢。”罗曼发出一声喜悦的喟叹,他的大尾巴也跟着主人不错的心情摇晃了起来。   接着罗曼摇了摇头,说:“就是可惜,这幅画作的画家只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庸才,估计是配不上得到这么好的评价了。”   旁边正忙着鉴定画作的亚摩斯听见两人的对话,抬头扫了一眼那副佚名作, 毫不在意地说道:“这是对柏德文的《漫步乡村雪路》的临摹作吧,看得出临摹者的基础很扎实, 还按照自己的理解把画面色调提得更明亮了些,但怎么也算不上一流水平。”   罗曼闻言看向亚摩斯, 边拍了拍手, 说:“鉴定大师说的正是,这只是一幅平庸无趣的临摹之作罢了。”   伊洛里很是尴尬,他确实是不会看画, 而现在他的心情窘迫得像是一个没有认真听课,却被教授当堂叫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   罗曼此时却转回视线,对伊洛里面带笑容,说道:“尽管是一幅这样堪堪及格的作品,但是能够得到亨特先生这样高的评价,也算是遇上一个懂它的人了。”   “俗话说得好,在恰如其分的人眼里,不存在平庸的作品,只有不被理解的苦心。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想要把这幅画送给先生你带回家,你觉得怎么样?”   伊洛里因为对方挨得很近的绒毛而觉得自己的鼻子痒痒的,他挡了一下罗曼毫无边界感的靠近动作,“罗曼先生,非常感谢你的好意,但是、哈秋——!”   “抱歉,我对绒毛有点过敏、哈秋、哈秋……”他连连打起喷嚏,窘迫的羞红一直漫上他的颈侧和脸颊。   罗曼表情紧张地想看看伊洛里的情况,“天呐,你没事吧,你的脸现在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一样。”   但他一靠近,身上的绒毛就跟蒲公英似地悠悠飘向伊洛里。   伊洛里更加停不下打喷嚏,他只能挥着手,尝试阻止道:“等等,请不要靠近我,哈哈秋、哈秋……!”   他的异样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波佩尔夫人率先注意到,她惊讶地喊了起来:“哦,这是怎么一回事?”   布吉丽特迅速喊来仆人:“看来我们的客人不适应毛絮太多的环境,你们快把窗子给打开,让亨特先生呼吸一些纯净的空气。”   “遵命夫人。”男仆们上前打开窗子,随着一扇扇窗子被打开,带着些微燥热的风吹进了房间内。   伊洛里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一些,那种仿佛有毛团堵塞在气管里的不适感算是消退一些,他渐渐地平复下来,只不过他现在只觉得很想找个洞钻进去,他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这么失礼过。   “都怪我没有注意到亨特先生你的身体不适,实在是很抱歉。”罗曼也一脸歉意,毛绒绒又角尖尖的三角耳晃了几晃。   伊洛里尴尬地说:“不,请不要放在心上,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幸好,此时亚摩斯结束了对《带玫瑰花环的少女》的鉴定,他取下那个怪模怪样的放大镜,向娜拉点头致意道:“夫人,无论是颜料的氧化程度,还是画布的材质都表明这幅画是雅各布·让的真迹无疑。”   娜拉摇扇子的频率肉眼可见地放缓了,双眼紧紧盯着亚摩斯,“你能确定吗?”   “确定,我可以为它出具证书。”   娜拉沉默了一下,浓密且长的眼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光,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半晌,娜拉道:“好、很好,这就是我想要的。”   她站起身,走近了那画,甚至顾不上有可能损坏名画的风险,长长的指甲划过画中女孩如花的笑靥,似乎透过这幅画又看到脸上溅了几滴颜料点的绿眸红血人,兴高采烈地向她展示油墨都还没来得及晾干的画作的场景。   娜拉垂下眼皮,道:“罗曼、布吉丽特,我们可以接着往下谈了。”   罗曼和布吉丽特默契地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里都都出了同样的想法——这次的交易或许能成了。   罗曼满意地咧起嘴,露出一口如刀锋利的兽齿,说:“那可真好,那么接下来,亚摩斯先生继续留在这个收藏室里鉴定其他画作的真假,我们再为夫人您介绍一下宅邸里的其他房间吧,它们好的程度将同样超出您的预期,我敢保证六十万金的付出绝对会成为你做过的最好的决定,没有之一。”   娜拉显然对这个提议的兴致并不太高,意趣寥寥道:“这个不着急,只是我有个问题没太想明白。”   罗曼抖了抖耳朵,洗耳恭听:“哦?夫人请讲。”   他身上总有种游刃有余的从容感,若果说娜拉的笑意常用来掩饰心情,他的笑意则总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表演,风度翩翩且不会引来任何人的不满。   娜拉收起扇子,雕花的象牙扇柄一点一点地敲击着手心,说:“刚才我粗略数了数,这个房间里起码有两百幅画,而且其中不乏一些难得的精品,即使不是全部都是有价值的,但如果将它们送去西富比拍卖行,交给专业拍卖师运作,最后卖出的价格应该不比捆绑着房子和家具一并售出的方式要低多少。”   “为什么放着现成的、性价比高的卖法不要,却选择这么费劲不讨好的售卖方式呢?”   西富比拍卖行是片大陆上最负盛名的拍卖行之一,它的地精经营者们深谙敲骨吸髓的奥妙,在拍卖这方面将哄抬伎俩运用得炉火纯青,懂得如何把艺术品喊出高价,再将它们卖给富人,在他们的运作下,西富比拍卖行几乎垄断了所有艺术品的拍卖事宜。   罗曼的尾巴摇了摇,不满道:“夫人,我不想显得很种族歧视,但我和布吉丽特可不愿意跟一群吝啬成性的地精打交道,更不要说付给他们一大笔佣金。”   这位狐人贵族似乎格外鄙夷那些终日生活在地底的小商人,谈到他们的时候笑意不改,嘴上却分外毒舌:“那些丑陋的小怪胎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美,他们只是一心想挣钱而已,审美怪异得要命,不仅偏爱俗气的黄金首饰,还痴迷于收集女人的裙装。”   说到“收集女人的裙装”时,罗曼轻轻呵笑了一声,显然对地精们的怪癖不屑一顾。   然后,他提到西富比每年三场的海上拍卖会,“他们总向卖家们宣传说‘为您点石成金’,但谁知道他们在没有法律管制的大洋海面上会卖些什么,只要利润可观,我毫不怀疑他们连活物都会拿来拍卖。”   这句话吸引了伊洛里的关注,伊洛里不解地问:“活物是指濒危的珍奇动物吗?”   罗曼顿了一下,毛绒绒的三角耳伏在脑袋两侧,他低头看着伊洛里,笑眯眯地说出很可怕的话,“这就不好说了,说不定是像您这样可爱又娇小的珍稀人种呢。”   伊洛里心里涌起一阵恶寒,他不喜欢任何人开这种玩笑。   娜拉则对这种充满偏见的观点不置可否。   她微微抿起笑唇,绣扇半掩红唇,“是吗,我倒是觉得他们挺有意思,可怜兮兮的小家伙儿,看他们小心翼翼数着金币时,总令我想到一条对着肉骨头流口水的流浪狗。”   罗曼显然很喜欢这个滑稽的比喻,爽朗地笑起来,笑得胸口都震颤,“别施舍他们,夫人,那些贪婪的‘流浪狗’可不值得您的慷慨。”   这个话题并没有持续多久,伊洛里放下了手里已经喝空的茶杯,问罗曼道:“罗曼先生,我想借府上的洗手间用一下,请问该往哪个方向走?”   罗曼恍然:“哦,我来带路,就在二楼走廊的尽头……”   “哦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伊洛里连忙摆手,他停下来,特意指向那个自己一直觉得很眼熟的、长着断眉的男仆,“让他带我去就好,就不必麻烦您了。”   伊洛里其实并不想去洗手间,但这个男仆实在令他很在意。   自己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人,而且还关联着一些不算好的回忆,因为他看见他的脸,就无端心里生出一丝熟悉感、和一丝陌生至极的烦躁。   罗曼眨了眨眼睛,但他没有多想,只当是伊洛里不愿意让他靠近,随手招呼了那男仆过来,道:“皮里,你带亨特先生去洗手间,一定要礼貌点,千万别冒犯了他。”   “明白,先生。”皮里似乎应得有几分不适应。   接着他转过头向伊洛里,一字一顿道:“请、跟上我。”   “好。”   伊洛里跟在他身后出了走廊,偌大的宅邸却没有多少佣人在走廊上往来。   皮里长有本就显得凶戾的断眉,绷着脸为伊洛里带路时也一言不发,全然没有一般男仆的温良恭顺。   伊洛里怀疑他之前并没有做过男仆,试探道:“那么……皮里,你的口音听起来不像王城本地人,你的家乡是哪里?”   “先生,你为什么好奇这个?”   皮里没有一丝前兆地停了下来,导致跟在后边的伊洛里差点撞上他的肩膀,他瞥过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伊洛里。   伊洛里没预想到自己简单的一句试探会引来对方这么大的反应,当即卡了壳,说:“呃、没什么,我只是听你的口音很陌生,不是北方口音,所以好奇你会不会是从南方城市来的?”   皮里冰冷地回应道:“主人不允许我们跟客人交流私人的话题,很抱歉无可奉告。”   他对伊洛里的解释并不买账。   说这话的时候,他抓了抓自己的手,伊洛里看见他手腕内侧有一团黑乎乎的阴影,那似乎是一个刺青。   伊洛里只是瞥到一眼,但皮里就敏锐地把手交叠起来,沉默不语地继续带路。   接下来的路上,皮里再没有主动说一句话,伊洛里就算是想开口都得鼓起一些勇气,但也只能得到两三个字的回应。   “到了,先生你自便。”皮里突然说。   两人在洗手间的门前停下来,皮里后退好几步,看起来一刻都不想再跟伊洛里单独待在一起。   “好的,多谢你带路。”   伊洛里不想表现得太过突兀,只好进洗手间,而等他出来时,皮里已经不见踪影,伊洛里对着镜子打好的腹稿没有一句能够派上用场。   伊洛里顾不上失望,自己回到了收藏室。   收藏室里的气氛比他刚离开时沉闷不少,娜拉似乎已经跟罗曼初步谈了一个价码,但显然,谈判的情况并不乐观。   娜拉看起来如一枝花瓣结出了冰晶的玫瑰,美艳,却会冻伤任何靠近的人,她的笑意掺入半真半假的锐利,笑吟吟地问:“罗曼,你真是半分都不愿意让步吗?这可真叫我伤心。除了我之外,相信即便是帝国里最富有的人来也不会像我一样在一幅画上爽快地给出十万金币的报价了。”   “你们将它卖给我,就能够节省时间,快点处理好房产回国,这对你们也有好处。”   而罗曼依旧风度翩翩,温和地道歉道:“夫人您的报价当然十分有吸引力,我也相信您说的话是真的,但不好意思,我和布吉丽特的坚持这一点小小的固执——要不就全部都卖出,要不就是一件物品都不卖。”   “呵呵,是吗?”娜拉把象牙质地的扇子都要捏出咯吱声,对罗曼这只红狐狸笑得火冒三丈。   说得倒轻松,这点“小固执”抵得上五十万金币,小到哪里去了?   眼见娜拉愈加不耐,波佩尔忽而发出尖锐的笑声打断了这场谈话。   她像只打鸣的老母鸡一样摆动着身子挤进娜拉与罗曼之间,夸张地举起手里的怀表晃了晃,高声道:“哦哟,一不留神居然就到这种时候了,夫人,我记得您还要去赴一场晚宴,不如暂时就先谈到这里,等明天再接着谈怎么样?既然罗曼先生有心卖,夫人有心买,两方再坐下聊一聊,总还是会找到互相理解的基础的嘛。”   罗曼笑笑,鼻子两侧的毛皮都小小地皱起来,说:“确实,波佩尔夫人说的在理,但我和布吉丽特离开的日子就快到了,如果一直没办法顺利把这幢宅邸卖出,或许我们会偏向于把它就这样先放置着,交给其他人打理。”   “总归我们并不是那么缺资金,喊价六十万金币只是为交一个有魄力的朋友。”   他真诚地望着娜拉,盎然笑意在金棕色的狐狸眼瞳内丝丝蔓延,说:“还是希望夫人能够再考虑考虑,我们确实已经向您展示出最大的诚意了。”   娜拉皮笑肉不笑,用力咬住腮帮子,嘴角忍不住抽动了几下。   -------------------------------------   “我讨厌狐狸。”这是从罗曼府邸离开,坐上马车后,娜拉说的第一句话。   谈判不顺利让她的情绪很焦躁,理智上她明白不可能会有其他人满足罗曼的要价,但情感上她想要尽快把那副画弄到手。   波佩尔连忙应和娜拉,跟着刻薄地挑起刺来,说:“就是就是,怎么能够便宜占尽却一点都不让步的呢?”   “行业里的人都该知道喊价只是一个虚标的高价,而不是非要死板地按这种不合理的价格出售。要我说,兽人们可真是一群脑子转不过弯的笨脑筋。”   波佩尔还想接着往下说,只见娜拉不耐地抬了下扇子,她登时讪讪地噤声。   娜拉看向一直保持沉默的亚摩斯,问:“亚摩斯,那里的其他藏品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夫人,房子里的大部分东西都是真的,但是价值都很是一般,如果您真的用六十万金币的价格买入,”亚摩斯顿了顿,道,“老实说,您会亏得血本无归。”   娜拉咬住红唇。克利福德人并没有卡斯德伊人那么精通商业和经营,他们性格更加散漫,世代都是依靠先辈获封的领地和领地上居住的居民税金来维持高昂的贵族花销,唯一能在一时之间拿出来六十万金币的方法只有卖掉部分土地。   但这个方法太激进了,而且也代价太大。   娜拉入神地思考着卖掉多少土地是克利福德能够承受的。   “阁下。”伊洛里的声音唤回娜拉。   “怎么了,亲爱的,你想跟我说什么?”   伊洛里指了下她的手,道:“你快要掰断你的指甲了。”   娜拉后知后觉地循着伊洛里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原本完好无损的拇指指甲此时却泛出一线深刻的白痕,如果不是伊洛里提醒,她可能就会硬生生掰折这枚脆弱的甲片。   娜拉恍然松开双手,不停用扇子朝脸扇风,“肯定是这闷热的天气把我弄昏头了,以至于我竟然像是中邪了一样神游。”   伊洛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望入娜拉红棕色的眼中,如一丝沁人心脾的清凉吹进娜拉的心,稍微抚平了她的躁动。   娜拉听见伊洛里温声劝解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耐心点会更好些,草率做决定可能只会造成自己不想要的结果。”   伊洛里再清楚不过这种心情,一直想要得到的事物就近在咫尺,真的很难把持得住,可是摔过的跟头也教给了他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而且,他也放心不下那个叫皮里的男仆,虽然只是一种很模糊的感觉,但他对这个交易的感觉不好。   娜拉的嘴唇动了动,扯起一个很细微的弧度,“你说得对,六十万金的买卖,确实不应该急在一时。”   她从随身的小挎包中取出了**枚金币,用食指捻着,优雅地递向波佩尔,说:“波佩尔,你替我再去问问消息,探清楚罗曼的意思,即使兽人再一根筋,也总该有个度,我看他们都已经打包好行李了,想必也不是真想在王城这里耗上很长一段时间。”   波佩尔诚惶诚恐地用裙子捧住那些金币,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哎哟,夫人的吩咐下来,我哪里会不认真对待,等下我就立刻跟人再打听打听他们的底细。”   娜拉看向窗外,幽幽喟然:“那就好,期待你的好消息。”   伊洛里也跟着望向外边,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灿烂艳丽的夕阳光把蓝天白云映得像玫瑰花瓣一样的绮丽。   这天过后,伊洛里就暂时没有再收到来自娜拉的信件,他猜想娜拉应该正在忙着处理买画的事情,没时间来骚扰他。   伊洛里也正好趁着空闲,紧赶慢赶地把第二版稿件整理了出来。   原本伊洛里决定改天就带着修改完的稿件去拜访康拉德家,但又想起之前康拉德说多萝丝很是想念他,于是他决定在上门拜访前,精心准备一份给多萝丝的小礼物。    第113章   这天早晨, 伊洛里特意空出一个早上的时间,准备去给多萝丝买礼物。他穿戴整齐走出房间的时候,碰上正好打开房门的斯诺。   斯诺一身棕色的睡袍, 他惊讶地看着伊洛里:“儿子,你现在要出门吗?”   伊洛里:“是的爸爸, 我要去一趟商店, 你有什么需要我带回来的吗?”   他说着话, 往斯诺打开的门扉里瞧了一眼,又轻声地问:“妈妈呢,她今天感觉还好吗, 我给她带点椒盐饼怎么样?”   斯诺也往后看了一眼,他小心谨慎地关上门,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想艾莎应该吃不下,她的情况我也说不好,罗素医生说需要有耐心,还得接受几次治疗看看效果。只能说,我希望她有在好转。”   看见斯诺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愁苦的神色,伊洛里能做的只有温和地慰藉说:“别担心爸爸, 妈妈会好起来的。我还是买点饼干回来吧,或许妈妈会想吃一些的。”   斯诺点了点头。   伊洛里离开家, 就往王城的中心城区走,他相信自己会在商店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街上车流不息, 笨重的角牛巴士、喷出白烟的机车和铃铛作响的马车一同等待行人过马路的情景委实别有一番风情。   伊洛里听到身边的人有骚动, 他抬起头一看,是一列驻守王城的铁刃军士兵在巡逻。   旁边高个子满脸疑惑道:“那是公爵的军队吧,我还以为只能在林郊见到他们, 现在他们连王城的巡逻任务也要执行了吗?”   他的同伴耸耸肩,说:“就是这两天的事情,据说抽调了两百名士兵过来,不过嘛,王城里一向只有第三军团的士兵执行巡逻任务,坎伯兰将军应该不会很满意这个调动……”   伊洛里敏锐地捕捉到一些关键的人名,但是他还想再多听两句的时候,聊天的两人已经往另外的方向走远了。   伊洛里把礼帽的边沿往下拉了一点,跟着人群穿到对面的街道。   他的目的地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   站在光亮璀璨的商店外,伊洛里对着橱窗里的一排排穿小裙子、甜甜笑着的洋娃娃发愁。   一个才只有6岁的小女孩会喜欢什么样的礼物呢?   多萝丝房间里的洋娃娃多得简直要堆成小山,他不确定自己再送一个没什么特别的洋娃娃能不能讨得她的欢心——当然他也知道不管自己送什么,那个脸蛋圆圆的小女孩都不会嫌弃。   伊洛里苦恼地念叨着:“有没有什么更加别致些的玩具?”   他试图回忆索菲娅小时候喜欢什么,可是天生对“美”有极高要求的索菲娅从9岁开始就已经会嫌弃自家哥哥的审美太“过时”,像个挑剔的小大人一样,对他选的小裙子各种长吁短叹,弄得伊洛里后边都不太敢自作主张给索菲娅添新裙子——即使在他看来,一条别着大蝴蝶结的泡泡裙真的很适合可爱的小索菲娅。   “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一个穿红衣服的玩具店员工走出来,他看起来很青涩,白白净净的,下巴都还没有开始长胡子。   刚才这员工一直在店里往架子上摆商品,估计是见伊洛里实在在店门外磨蹭得太久,才特意过来问问情况。   店员问:“是要给多大的孩子买玩具呢?”   “一个6岁的小女孩,但她已经有很多洋娃娃了,所以我想买点更有新意的。”   店员想了想,一边引伊洛里进店里,一边介绍道:“先生,这个指偶怎么样呢?这是我们店里最热销的商品之一,孩子们都很喜欢拿它过家家。”   说着,他把货架上的一个花花绿绿的毛线小人套到自己的手指上,屈了屈手指,看起来就像是小人在对伊洛里脱帽致敬。   “有点……太滑稽了?”伊洛里不确定。   “要正经些啊……毛绒绒的布偶熊如何?很可爱又柔软,它的毛是用最好的细羊毛做的,女孩子怕黑的话,正好可以搂住它一起睡觉,有它的陪伴,就算做了噩梦也不会感到害怕。”   伊洛里对上布偶熊的两粒纽扣眼睛,还是摇头,“她不喜欢小熊。”   店员一连拿出了好几个不同种类的玩具,其中有可移动的微型纸板剧院、有一个小小的芭蕾舞者在中央旋转的八音盒、袖珍南瓜车甚至是一排带帽子的锡兵,但伊洛里都没有看中。   店员伤脑筋地挠了挠头,说:“先生,你稍等一下,我想或许有一个今天刚来店里的玩具屋会符合你的要求,我把它拿过来给你看看。”   “好,不着急。”伊洛里应下了。   不一会儿,一个声音从伊洛里身后出现。   “嘿。”   “这么快就找到了吗?”伊洛里惊喜地转过头,身后的人却不是那个青涩的店员,而是一位熟悉又陌生的、有着火红皮毛的狐人。   “有段时间不见了,红血的亨特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啊?”罗曼笑眯了狐狸眼,兴味盎然地打量着伊洛里,他身后的大尾巴很是欢快地来回扫。   伊洛里卡壳了一下,“呃、罗曼先生?”   “没想到能够在玩具店里见到你,好一个命运的奇遇不是吗?”   罗曼的视线落到伊洛里手上拿着的套娃,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原来你已经有孩子了啊,可你看起来完全不像个带孩子、一开口就是夸耀自家小孩的奶爸。”   伊洛里笑意一僵,挂在嘴角就下不去了,急忙否认道:“不,你误会了,我是准备给朋友的女儿买份小礼物。”   “哦,是这样呀,能成为亨特先生的朋友可真是幸运。”   “先生,你又是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讲到这里,伊洛里的眼神明晃晃得像在问罗曼“你才是为什么会到小孩子才喜欢的玩具店来?”。   罗曼笑眯眯地说:“我是陪布吉丽特来购物的,她说自己想要一条新的披肩,要我帮忙拿主意,不过一进服装店,她就完全不需要我了。”   他咧开锋利的兽牙,调侃道:“事实证明,巧舌如簧的推销员远比一个给不出有用意见的男人更适合女士们,所以我就被布吉丽特光荣解雇了,现在只能到处乱逛。”   罗曼对自己被妻子嫌弃没有用这件事完全不放在心上。   伊洛里被他的幽默感逗笑了,吸进了不少从他身上飘出来的绒毛,“咳、咳咳,我得说我无比赞同你的想法,先生,我也总是弄不懂桃红色和淡粉色的区别,我的妹妹还曾经为此一度怀疑过我是故意气她。”   罗曼也跟着笑了几声,嗓音有些沙哑,“那么,你准备给那个幸运的女孩买些什么玩具做礼物呢?”   “还没有决定好,我在等店员把玩具屋带过来给我看看。”   “感觉玩具屋并不那么适合一个6岁的小女孩,或许——”罗曼说到一半就停下来了,像看见了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脸上闪过一丝慌张。   他低声地嘟囔了一句话,似乎还夹杂着咒骂,伊洛里只能听到一两个词,什么“混蛋”“怎么会”之类的。   “怎么了?您似乎很紧张。”伊洛里循着罗曼的视线往左后方看,但只见到一个高大强壮的狼人正从玩具店店门走进来。   罗曼把爪子搭到伊洛里肩上,咽了一口唾沫,说:“亨特先生,你看见进门的那个狼人了吗,事实上他是布吉丽特的追求者,很早之前就一直在纠缠布吉丽特,哪怕布吉丽特现在已经跟我在一起,他还是不放弃纠缠我们。”   “你能帮帮忙,别让他发现我吗?否则他会把我给撕碎的。天呐,跟一位新朋友说出这种请求真是令我羞愧难当。”   说这话的期间,他身体僵硬得像是一块石头,微微地颤抖着。   伊洛里看狼人吸了吸鼻子,仿佛在尝试从空气中嗅出罗曼的气味,又再看看面前抖如筛糠的罗曼,他当机立断拉住狐人的手腕:“来这边,我想到一个法子,或许能帮到你。”   玩具店跟一个卖衣帽的店相连,伊洛里注意到服装店里摆满了假人模特和颜色缤纷的帽子。   伊洛里拉着罗曼低着头穿过玩具店高高的货架,走入服装店摆满假人的展示区,他的目光到处搜寻。罗曼的赤红色三角耳太显眼了,要先遮住耳朵,不然那个狼人一眼就能发现他。   伊洛里还没走几步,一个系着领巾的花俏男人从柜台里走到他们跟前,懒洋洋地问道:“两位有什么中意款式的衣裳吗?”   当目光扫到伊洛里脸上时,他惊讶地叫出来:“哇哦,我这是什么运气!狄法大人的顾问,伊洛里·亨特,我没记错对吧?我们之前在格文矿场见过一面。”   伊洛里也同样认出这个跟自己一同在矿难事件中承担起调度工作的年轻人,讶然地挑起了眉,说:“你是、沃尔夫?”   沃尔夫自信地挺直了胸膛,说:“真高兴顾问先生你还记得我,你是来买礼服的吗?我可以算你优惠点哦,我敢打包票全王城里再没有一家服装店比我家的还要样式齐全。”   伊洛里正想说点什么,但眼角余光瞟到身后的狼人抖了抖耳朵,一步步往这边过来,同时左顾右盼地在找着人。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不能再磨蹭下去了。   伊洛里语速极快地说:“沃尔夫,有个紧急情况,我们身后的狼人是一个流氓地痞,你能帮我们拦住他吗?”   沃尔夫瞥了一眼伊洛里和罗曼的身后,准确无误地看到那个高大凶悍的灰毛狼人。   他不了解那个狼人是什么身份,但是他了解伊洛里,伊洛里曾经为狄法效力的工作经历赢得了他的信任。   “当然没问题,先生们,”沃尔夫扯了一下领巾,摆出一副准备战斗的神情,说,“我的店里可不允许任何一个流氓地痞撒野!”   他说着就气冲冲地奔向狼人。   伊洛里则趁此机会拿过身旁一顶河狸毛高礼帽带到罗曼头上,盖住他的狐狸耳朵,一边把他推向角落,说:“你快转身,站到那个假人后边,它能够挡住你的身形。”   罗曼二话不说,连忙站到伊洛里指的那个视线死角里。   沃尔夫拦住了狼人,生气地大喊:“嘿,那边那个狗人,你的爪子不要勾到我的帽子了,它们可是丝绸做的,坏掉你得赔!”   狼人停下来,鼻孔里喷出怒不可遏的白气,恼怒道:“什么,瘦皮猴你说谁是狗?!”   “谁在用该死的爪子碰我的丝绸帽子,就是在说谁。”   “再说一遍谁是狗?”狼人露出尖锐的犬牙,恼怒得似乎想要咬断沃尔夫的脖子,“你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对吧,我可以送你一程。”   沃尔夫挥动着手臂,呵斥道:“出去!我的店不欢迎你这种粗鲁的客人。”   两个人在店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得不可开交,激烈得似乎下一秒就要打起来,这样的情况被在街角巡逻的警察注意到。   警察带着棍子赶来,嘴里喊着:“嘿,那边的人,你们在吵什么!”   一见警察来,沃尔夫叉着腰,气势十足地对狼人说,“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会明智地选择离开,这是我的店,而警察是负责保护这里的店主的安全的,你休想威胁到我!”   他转过脸就冲警察大喊道:“我是这家店的店主,我要求这个狼人离开我的店,但他拒绝听从,我请求你们帮我把他赶出去。”   狼人见情况对自己不妙,还想速战速决找到目标,但一抬头就发现自己的目标已经丢失。   他气急败坏地咒骂了一声“去他妈的”,用力推翻了沃尔夫的一推车的礼帽,怒气冲冲地从商店跑了出去继续找人。    第114章   在沃尔夫拦下狼人的时候, 另一厢边,伊洛里就推着罗曼躲进店里的换衣间,狭小的单间一下子挤进两个大男人, 罗曼的绒毛顿时涌向伊洛里的口鼻。   伊洛里及时屏住呼吸,捂着口鼻, 他忍着咳嗽的冲动, 死死地盯着面前一扇极薄的门板, 透过缝隙关注外面沃尔夫和狼人的争吵。   就算是他这样竭力转移注意力,也还是能感觉到罗曼的绒毛刺痛着他裸露部分的肌肤,柔软却发痒无比。   他看着沃尔夫大声怒斥狼人, 心里只有一个祈求,狼人快点离开吧。这样他才能从这个充满绒毛的空间里出去。   伊洛里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现在肯定从脖子一直红到脸颊,他的脸烫得厉害,甚至能看到随着上方罗曼低低的呼吸而飘落的绒毛施施然地落在自己的眼前。   他全身心都在跟无孔不入的绒毛作斗争,却没有注意到空间里的另一个人也其实在与某种隐秘的欲望作斗争。   罗曼稍微低下视线就能看见伊洛里的脖颈,纤长而脆弱,给人有一种易碎品的错觉,他都不需要咬开就知道,这一层细腻柔嫩的皮肤之下包裹着多么美味多汁的脂肪和血肉。   他的鼻息里充斥着小红血人的体香, 甜得像是涂了蜜一样。   那种游刃有余的风度此时在罗曼身上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在街头混迹跌打出来的痞气, 他粗野地呼着气,锋利的兽爪用力得深深刺入换衣间的木质墙壁。   罗曼用一双狭长的金棕兽眸, 狡黠地打量着伊洛里, 他原本只是情急之下向这个人类求助,却没想到这个人类能如此轻易地向他伸出援手。   他心想,如果是他收到一个陌生人突如其来的求助, 他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怀疑有诈,并且会毫不留情地回绝,而不是像这个人一样。   要是按姐姐说的那样,这个世上只存在骗子和凯子两种人,他和姐姐是天生的骗子,那么面前的这人则是绝佳的凯子。   看向伊洛里白皙透红的皮肤,他渴望地咽了一口唾沫,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爪子已经在伊洛里的颈侧划出一道极浅的血痕——   对方艳红得如同朱砂的血珠从伤口滴出,流淌着,蜿蜒着,带着某种莫名的色气,血线一直蔓延,在白皙的皮肤上勾勒出一点绮丽的花纹。   伊洛里正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门外的人,却突然感到脖子传来一点陌生的刺痛,他转过头看向罗曼,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那伤痕太过轻微,甚至没有让他意识到自己被划伤了。   伊洛里以为罗曼在乱动碰到了自己,就摇了摇头示意罗曼保持冷静,再者说,罗曼只要不乱动,就也不会有那么多绒毛来折磨他。   门外此时传来一阵响动,伊洛里听到了警察的声音,他连忙转过视线,心情雀跃地看见警察正尝试驱离那个狼人。   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他又把自己的动脉暴露在罗曼的眼皮子底下。   罗曼怔愣地看着自己制造出来的伤口,鬼使神差的,他把爪子放到嘴边,试探性地舔了一下残留在上边的血渍。浓烈的咸腥味在舌尖迸发,汗水和甜香的血液糅杂在一起,馥郁的铃兰花香味一瞬间攫住他的心神。   罗曼火红的大尾巴无声地炸了毛。   他还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伊洛里哐地一下打开了门,就直奔出去,靠在穿衣镜的旁边连声地咳嗽起来。   伊洛里已经撑到极限了,他咳嗽得几乎要连肺都咳出来一般。   “那个流氓走了,你们现在可以出来了——”沃尔夫还没说完,就看见伊洛里弯着腰脸色不正常地发红,咳嗽个不停。   “亨特?我怎么忘了这件事,你对我的绒毛过敏来着。”罗曼像是才反应过来,被伊洛里的面色吓了一跳。   沃尔夫睁大眼睛,“顾问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罗曼:“先生,他对我的绒毛过敏,你能把他扶到那边的椅子上,帮他解开衣领,让他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吗?”   沃尔夫听从罗曼的指挥,紧张地把伊洛里放到自己平常休息时坐的躺椅上,一边去打开服装店的大门,好让空气流通起来。   然后他又忙里忙慌地拿起扇子给伊洛里扇风。   伊洛里深呼吸好几次,才总算是缓过来,但是他皮肤上的疹子还没有消下去的迹象,看起来红彤彤的一片。   他还没有试过跟自己的过敏原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看似柔软无害的绒毛,谁能知道竟然能要命。   伊洛里:“咳、可真要了命。”   罗曼保持着安全距离,尾巴不安分地一晃一晃,他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亨特先生,真不好意思,又是跟上次一样的情况对吧?”   他说的是之前伊洛里因为他的绒毛而过敏发作的事情。   伊洛里喘着气,边摆了摆手,说:“确实是,同样的绒毛,同样的过敏,所以罗曼先生你就不需要再同样的道歉了。”   “咳、我想,自己目前的情况还是挺好的。”   他又看向沃尔夫,感激地说:“沃尔夫,真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   “别这样说,先生,你和我都是一同在矿难现场工作过的人,你应该知道这点小麻烦对比起矿场的混乱,简直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沃尔夫面对道谢显得不是很自在,他下意识扯了一下领巾。   直到这时,伊洛里才能正经地跟沃尔夫聊上天,他左看右看也没见到沃尔夫的父亲,那个好像将愁苦焊在脸上、长着一对八字眉的矿场经理。   “伯特先生还好吗?他也从矿场辞职来开店了吗?”   “那可不能够,真这样的话,那就是世界末日要到了。”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沃尔夫笑得捧腹,“我是骗老爹说自己要去狄法大人的铁刃军里当兵才好不容易从矿场脱身,他要是知道我是在这里‘不务正业’,怕是得气得拿手杖抽得我晕死过去。”   他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伸手向伊洛里展示道:“这间店是我跟朋友们一起凑了点钱,又向银行贷了一笔款开起来的——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很不错对吧。”   服装店窗明几净,在显眼处摆放的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服饰,确实可以看得出来沃尔夫在这间店里投入了不少心血,很认真,想把它长久地经营下去。   伊洛里对沃尔夫做的选择难以评价,不过在见到沃尔夫的第一面时,他也有预感这个打扮花哨的年轻人是不会甘愿一直留在矿场里工作。   说着,沃尔夫瞟了眼一旁正透过橱窗观察是否还有其他兽人在附近徘徊的罗曼,问道:“那么你呢,顾问先生,你还在为狄法大人工作吗?”   当然,这是一个可以预料的问题。   伊洛里顿了一下,就回答道:“并不,我已经离开灰铸铁城堡很久了,现在在写一些文章。”   “哦,我理解你的选择,要一直为脾气越来越坏的狄法大人工作确实是份苦差事。”沃尔夫不无赞同地应和。   “这是什么话?”   “你不知道吗?”沃尔夫反倒成了那个比较惊讶的人。   沃尔夫回想着,犹疑地说道:“也就是半年前吧,狄法大人对矿场的生产效率变得难以满足,他开始要求工人们昼夜不停歇地为他开采出更多矿石。”   “怎么会这样?”伊洛里抿起唇,难以理解沃尔夫说的话,他知道的狄法并不是这样的人。   沃尔夫漫不关心地耸耸肩,说:“谁知道呢,总之这种大人物总有我们普通人理解不了的乖僻之处。”   “反正不管他变好还是变糟,我是受不了再在枯燥的格文矿场待下去了,早点离开也算是逃过一劫。”   现在感受到的难得的自由令沃尔夫发出爽朗的笑声。   伊洛里却是笑不出来,他难以自拔地想起狄法失控的模样,狄法性情变得乖僻暴戾会是因为他的缘故吗。   是因为他一再地伤害了狄法的感情,所以狄法的黄金热变得严重了吗?   诅咒,会害死狄法的——这个念头一旦开始出现,就完全无法遏制。   顿时一股强烈的惊慌失措感堵住了伊洛里的气管,这让他胃部痉挛得想呕吐。   这时,罗曼毛绒绒的大爪子搭上他的肩膀,他似乎没察觉到伊洛里的不对劲,眨眼问道:“亨特先生,你不是还要给朋友的女儿买礼物吗?”   伊洛里愣愣地仰起头,狐狸毛茸茸的脸就在眼前,但他却始终集中不了精神回答这个明明很简单的问题。   “啊……是,我是要买礼物。”伊洛里复述着罗曼的话。   罗曼目不转睛盯着他,三角耳很细微地抖动了一下,金棕色的狐狸眼就像是盯上猎物一般藏着隐秘的贪婪。   罗曼微笑着扶起伊洛里,说道:“那么来吧,我可以帮你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礼物。”   两人跟沃尔夫道别过,就走回到玩具店。    第115章   伊洛里看着前方在挑选着货架上的玩具的罗曼, 问道:“罗曼先生,你确定不需要先向警察局报案吗,跟踪狂不处理是不行的。”   “当然, 我会处理的,但不急在一时。事实上, 现在我正享受着挑选礼物的乐趣。”罗曼一边说着, 一边在货架上拿起两本薄薄的涂色本, 笑眯眯地向伊洛里展示,说道:“你看这个,红色和黄色的封面, 你说的那个小女孩——多萝丝更喜欢哪个颜色?”   伊洛里露出疑惑的神色:“涂色本?”   他倒是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个,因为他觉得涂色本对于一个6岁的孩子来说似乎有点太复杂了。   “是呀,你不是说那个孩子动手能力很强,最喜欢用纸片给玩偶做小衣服和小鞋子吗,”罗曼点了点涂色本的封面,一字一顿地念出书名,说,“而且,认真看这个名字‘栗子树的王子’, 这个涂色本的内容还正好是你说的——她最喜欢的童话故事。”   “我认为多萝丝应该会很喜欢这个礼物的,对了, 你还要再多买一些色彩缤纷的蜡笔,相信我, 没有任何一个6岁的小女孩能抵抗得了用蜡笔给洋娃娃涂口红画腮红的冲动。”   伊洛里接过涂色本, 翻开花花绿绿的封面看,栗子树的小王子就出现在第一页,书脊则是夹带着一套配套的儿童蜡笔, 很是精致可爱。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多萝丝捧着涂色本一本正经地跟康拉德说这是栗子树王子送我的礼物的画面,说:“确实,这是一个很不错的礼物。”   “你真会挑选礼物,罗曼先生。”   罗曼看见伊洛里的笑容,也跟着微笑道:“只要相信我常被布吉丽特挑剔下练就的眼光就成了。”   伊洛里带着涂色本和蜡笔去柜台结账,那个年轻店员也是很高兴自己可以不用再为伊洛里推荐什么样的玩具中伤透脑筋,格外费心地把涂色本和蜡笔包装起来。   “承惠一个银币,先生。”店员微笑着说。   “我来付吧。”   罗曼抢在伊洛里之前付了钱,他制止住伊洛里想把银币塞给自己的举动,说:“至少给我一个表达谢意的机会吧,好心的亨特先生,如果你觉得你对我的恩情还不值得这一个银币那可太让人委屈了。”   当说到“好心的亨特先生”时,罗曼的狐狸眼几乎是亮晶晶的,专注地望着伊洛里,就好像在恳求着一个难得的机会。   伊洛里不知道这是兽人示好、想要讨好某人的表现。   他笑了笑,把银币收了起来,说:“既然罗曼先生你都这么说了,要是我还继续拒绝就变成我的失礼了。”   罗曼火红的大尾巴像是狗尾巴一样摇晃,他就顺势又再提出邀请:“要是您不忙的话,我还想要请您喝一杯酒、哦不,咖啡。”   都说兽人是情感直白又充满激情的种族,但是罗曼似乎也有点太热情过头,让伊洛里有点招架不住了。   伊洛里只能把这理解为狐人的报恩,他文质彬彬地说:“你帮我精心选了一份礼物,这就足够了,请不要把刚才那件事放在心上,我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不管如何,我也很希望能够跟你多聊一会儿,但很抱歉,我还有要去的地方,我想今天就只能在这里与您告别了。”   他心里还惦记着要给艾莎买些好吃的甜食。   罗曼语气失望地说:“看来今天不凑巧,看来我只能期待和你的下一次相见了,这真让我心碎。”   伊洛里哽了一下,当熟悉起来之后,兽人说话都会这么暧昧的吗。   他不尴不尬地伸出手,道别道:“我也衷心地期待能很快见到你和布吉丽特,请替我向布吉丽特转达我的问候。”   两人正式道别后,就在商店门前分开。   伊洛里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先往甜品店扎堆的街区走去。   在街角一间平平无奇的面包坊中,谷物烘焙的焦香味和黄油融化的奶香交融在一起,氤氲出一种幸福的甜蜜质感。   胖乎乎的面包师正在把一托盘新鲜出炉的小麦面包整齐地码放在玻璃柜台里。   门口悬挂的风铃铛铛响了声,有客人走进来,面包师抬起头,乐呵呵地招呼道:“欢迎光临。”   只见一个斯斯文文、像是刚下班的证券所抄写员的人走进来,面包师对此见怪不怪,虽然是傍晚时分,但临时买面包回家里当晚餐的文员也是不在少数的。   “先生,要来点什么吗?我们这儿有小麦面包和蒜香面包,都是刚做好的,还冒着热气呢,买回去切开配上黄油一抹,那滋味保管差不了。”   伊洛里心里想着艾莎的口味,指了一下玻璃柜台里的一个奶油上点缀着红樱桃的方形蛋糕,道:“面包就不用了,我要一个栗子蛋糕,还有一份巧克力饼干。”   “好的,我这就为你打包。”面包师爽快地应下来,将栗子蛋糕装进盒子,扯过一旁包装纸又把盒子给包起来,接着再去称出一牛皮纸袋的巧克力饼干。   面包师将打包好的蛋糕和饼干递给伊洛里,说:“栗子蛋糕3个铜币,巧克力饼干1个铜币,折合4个铜币,请拿好。”   但伊洛里却盯着包在纸盒上的报纸,一时间没有伸手。   面包师低头看了看自己包好的报纸,没发现哪里漏了一角没包住,他奇怪地问:“先生,这包装怎么了吗?”   伊洛里:“哦不,我只是很少见用报纸做外包装的做法,这种打包的成本应该会比一般的高得多吧。”   “并不呢。”面包师爽朗地笑了声。   “之前有个人在我店里订了一大批蛋糕胚,后来他付不起账,就每天送一大沓自己报社的报纸来抵账,但是嘛,这种小报在店里几乎卖不出去,每天都会剩下很多,我就干脆拿过期的一部分用来当包装纸了。”面包师努努嘴,示意伊洛里往旁边看,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果真摆放着一个卖报的小货柜。   “先生,你要不要买上一份,现在是大促销,一分币就能买一份今日时报,几乎就相当于白送,比外边卖的可便宜多了。”   伊洛里理解了,哑然失笑,怪不得说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这确实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推销方式。   “那给我一份跟这张包装纸同一个日期的报纸好了。”说着,他在柜台面放下一枚分币。   面包师讶然地挑了一下眉:“这可是三天前的报纸,你确定要一份过期报纸吗?”   伊洛里:“是的,我确定。”   面包师见伊洛里要求,就摊了摊手,从包装纸纸堆里抽出来一份完整的旧报,连带打包好的甜品一起递给伊洛里。   “谢谢。”伊洛里把报纸夹在肋下,一手拿着蛋糕饼干,一手拿着要给多萝丝的填色本和蜡笔,推门出去。   站在柜台里的面包师笑呵呵地朝伊洛里挥手,说:“慢走啊,先生,吃得好吃再来光顾。”   离开面包坊,外边的夕阳已经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街道边的煤气灯次第亮起,黯淡的光芒照亮了灯柱周遭很小的一片区域。   伊洛里走到等待角牛车的公共座椅,刚一坐下,他的报纸从肋下滑落,掉到椅子上,报纸从中间直接摊开了。   ——报纸的第一版版面上只粗糙地印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正在教堂做礼拜的夏洛蒂公主,另一张则模糊许多,只能隐约通过脸部轮廓辨认出来这被偷拍到的男人有着高挺的鹰钩鼻和深邃的眼窝,而在两张照片旁边赫然写着一个《公主坚决拒婚,芳心暗许谁人?对象竟是他!》的大标题。   伊洛里弯下腰把报纸捡起来,他正是因为看到了这则标题才买下这份报纸的,所以他靠着椅子,认真地看起了新闻的具体内容。   许久,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气,自言自语道:“没什么关系呀……”   其实报纸里面的内容跟狄法关系不大,大意说的是圣利公国的多米尼克国王和伊恩王子前天来访了,但是只在宫廷里待了不足五个小时就离开,甚至原定要举行的两国国王的公开活动也因此取消了。   “……显而易见,夏洛蒂公主和伊恩王子的联姻命运坎坷,或许在经过深思熟虑后,莱安陛下更属意有勇有谋的狄法公爵成为自己的妹夫,而夏洛蒂公主对狄法公爵的痴心也早有目共睹,可能过不了多久,我们国家就又要迎来一场盛大的喜事。”小编以鼓动的语气如是写道。   自从游行骚乱过后,政府对报社的管制变得严格许多,也就只有小报才敢冒着被查封的风险,用夏洛蒂公主和狄法公爵的花边新闻来搏人眼球了。   伊洛里略过那些没营养的捕风捉影,他的心脏似乎蔓延出树杈形状的一道道痕,视线很慢地从狄法的照片上扫过,但他除了模糊之外什么都看不出来,说实话,他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买这一份报纸。   他更想不明白的是,明明他对狄法的情况已经只能通过别人的只言片语和三流报纸的捕风抓影来了解,为什么自己还要执着于想要知道对方过得好不好。   狄法警告过他,说如果再见到他,会控制不住毁了他。   所以,他不该这么做的。   无论对于谁来说,他这种早该放下的惦念都不仅愚蠢且毫无意义。   在更深的情绪涌上来之前,伊洛里折起了报纸,然后就把报纸连带蛋糕盒上的包装纸都扔进了垃圾桶。   但那则报道的内容引起的消极情绪,却像是一根刺插进他的喉咙,不是很鲜明,只是一直存在。    第116章   趁着阳光明媚的周末, 伊洛里带着涂色书造访了康拉德家。   他按下门铃,耐心地等待着,很快门后就响起两种不同的脚步声, 一个平缓,一个轻快, 伊洛里知道后者是多萝丝的小皮鞋走在地板上时发出的声音。   “来了, ”康拉德亲自来开门, 见到伊洛里就更是喜笑颜开,“伊洛里,你还是一样准时。”   “希望我不会打扰到你们。”   “那叫什么话, 我巴不得你天天来,最好一天来两遍。”   多萝丝也拉起小裙子一角向伊洛里行礼,期待地望着他,问道:“先生,日安,今天你会陪多萝丝玩的,对吗?”   伊洛里的心顿时软下去一块,笑容温柔道:“当然会,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我拒绝参加多萝丝和兔子小姐举办的下午茶会。”   多萝丝咯咯笑起来, 露出一颗小乳牙。   伊洛里把涂色书递给多萝丝,温声道:“多萝丝, 这是给你的礼物,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啊, 是礼物!”多萝丝开心得像只土拨鼠一样尖叫起来。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了糖果色的包装纸, 看见里面是一套精美的涂色书,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把配套的蜡笔从书脊扯下, 用力地将书搂进怀里。   “先生,我喜欢你送的礼物,我一直都很想要一套新的《栗子树的小王子》。”   伊洛里看着被多萝丝丢开的蜡笔,张了张口,试图说些什么,但还是闭上了嘴。总之,虽然结果有点偏差,但礼物算是误打误撞送到多萝丝的心坎上了。   看着多萝丝无邪的笑脸,伊洛里庆幸自己听从了罗曼的建议。   康拉德张罗着,“快进来吧,外边站着可热。”   他转头吩咐佣人,“柏莎太太,客人已经来了,你现在可以把红茶重新加热一遍端上桌了。”   今天下午茶的点心是牛轧糖和浇了朗姆酒糖浆的皇冠蛋糕。   多萝丝拉着伊洛里玩了一会儿,又吃了一些牛轧糖和草莓,就犯困了,好说歹说才被保姆哄去睡觉。   客厅里就剩下两个大人。   康拉德翻阅起伊洛里带来的第二版稿件,他看得很认真。   伊洛里喝下一口红茶,把嗓子里甜得发腻的皇冠蛋糕咽了下去,他看康拉德把第二版稿子看到了最后一页,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需要修改吗?”   “修改?伊洛里,你在开玩笑吗?”康拉德抬起头,一脸惊叹地说:“这简直是无可挑剔,虽然只是其中的几个章节,但是你把我的工厂介绍得可真仔细,无论是钢材的选用还是车间的生产流程,你到底是怎么运用你那颗充满了冗长又沉闷的名词的大脑把它们介绍得这么流畅又吸引人的。”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把这份稿子投出去了,我有很好的预感,它会为我的工厂带来一堆订单,让我挣上一大笔钱。”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喜悦有些失态,康拉德咳嗽一声来掩饰自己的表情:“咳,我的意思是,我看不到这份文稿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你写出了一份很好的文稿,与其说这是一份采访文稿,我甚至觉得更像是一篇有意思的科普小说。”   “能够得到你这么高的评价,真是让我松了一口气,”伊洛里笑着说,“既然你都说没什么问题,那我就能大胆地把它投出去了。”   康拉德爽朗地笑起来,拍了拍伊洛里的肩膀,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要拿点东西给你。”   伊洛里不明所以地看着康拉德从自己的房间拿了一个小布袋出来。   康拉德把布袋放到伊洛里面前的桌面上,说:“这是为了感谢你写文章替我的工厂宣传的答礼,我坚持你收下。”   伊洛里打开了布袋一看,登时被里面亮闪闪的金币晃花了眼睛,连忙把布袋往回推,说道:“这个答礼太超过了,合同里没有写你要付钱给我的条款,你是记错了吗。”   康拉德却是按住他的手,阻止道:“我已经看得够多遍了,一位合格的工厂主从来不签自己看不懂的合同——这钱就是给你的,完全出于我个人意愿。”   “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别以为我还会闭嘴当哑巴。”   他强硬地说:“我帮不了你什么忙,但钱这方面还不至于吝啬到一点回报都支付不了。”   康拉德跟伊洛里推拉了一下,中间不知道谁扯到布袋,袋子里的金币登时叮叮当当掉出袋口。   伊洛里手忙脚乱去围住乱蹦的金币,慌里慌张道:“知道了,我会收下来,不要再往里面塞钱币了,我的口袋都要放不下。”   “天,往别人口袋掏钱的我见过,塞钱的还是第一次见。”   康拉德很自得地给自己竖起大拇指,“谢谢夸奖,我也天天都夸自己够创新。”   伊洛里简直是哭笑不得。   看着伊洛里把散落在桌面的金币捡回小袋子,康拉德才心满意足地啜饮起香醇且微苦的红茶,他一边喝茶,一边说道:“现在完成这份文稿后,教授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还是要继续写这方面的采风题材吗?”   “这个嘛,”伊洛里沉吟半晌,“在写这份文稿时,我看了一些之前没看过的资料,确实是有一些新的想法,虽然我对工厂和机械还是很感兴趣,但我应该是短时间内不会再写采风文章。”   “哦说说看?或许我能够帮得上忙。”   伊洛里笑着摇了摇头,说:“目前还只是一个很雏形的想法而已,事实上,我在考虑做一些文学方面的尝试。”   “比如说?”   “小说,”伊洛里又重复了一遍,神情变得认真,“我想写一个故事,讲述一个神奇的、从来没有人构想过的角色的故事。”   康拉德看见伊洛里的眼神,知道是认真的,他笑了起来:“那么,就祝你早日完成作品,一炮而红了。到时请务必给我一个大作家的签名,而且最好是用金粉制成的墨水来签。”   他伸出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   康拉德:“今后,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常来看看我和多萝丝吧,我很希望能跟教授你保持联系。”   伊洛里笑着回握对方,说道:“我会的。”   回到家后,伊洛里就把完成的稿件分别投给了三家都青睐于科学方面文章的出版社,并且没过几天就收到其中一家出版社寄来的回信,信中附带着一份出版合同。   伊洛里没有多犹豫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再把合同寄回给出版社,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因此都不再需要为日常开销而烦恼。   到了十月份,王城正式入秋,温度下降得很快。当太阳蒙蒙亮的时候,伊洛里迷糊着起床去找拖鞋,不小心赤脚碰到了地板,当即被冻到整个人都清醒了。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   伊洛里转过头,看见看见窗玻璃上凝结出了白雾,种在窗台的紫藤花也凋谢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寒气像针一样从他的睡衣领口钻入。   伊洛里从衣柜里找出一件羊毛背心套上,洗漱过后出房间,“爸爸。”   斯诺跟往常一样带着厚重的夹鼻眼镜在沙发上看报纸,听见伊洛里喊自己,脸从报纸后边抬起来,回应道:“早上好,儿子,你的那份早餐在锅里温着。”   “爸爸,今天的天气变冷了,过几天会更加冷,我在想要不要出门买些新衣服,”伊洛里比起早餐,则是更担心家里人的过冬衣服会不会太过单薄,提议说,“正好趁着今天外边有阳光,妈妈之前不也最爱逛街,逛一下街,她或许也会心情好点,你觉得怎么样?”   艾莎和斯诺来王城时各自只带了一套冬装,而且这么多年一直在气候较为温暖的纽波加城居住,并没多少在北方城市过冬的经验,所以伊洛里这个提议十分适合。   斯诺有点心动,他也很怀念一家人温馨地逛街的日子,但想到艾莎的情况又不禁犹疑起来,“我去问问艾莎愿不愿意一起来好了,她今天早餐多吃了一个鸡蛋呢,或许也会有活力愿意到热闹的街道走走。”   “好,不着急。”   等斯诺进了房间,伊洛里才转身去到珍妮的房门前,“珍妮,你现在有空吗?”   他曲起指关节,试探性地敲了敲门。   “我在,我——”珍妮连忙把自己用来练字的草稿纸藏起来,收拾妥当了才去开门,“先生要吩咐我做什么吗?”   她说着,不由自主地侧了侧身,试图挡住身后的书桌。   伊洛里对她笑,道:“早上好啊,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出去逛逛?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对我们来说可就太好了。”   珍妮睁大眼睛,“我、我也可以跟你们一起出门吗?”   “那肯定,我看不出来这会有什么问题。”伊洛里并不赞同珍妮这番说辞,但他没有自以为是地纠正。   顿了顿后,他补充道:“你也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当然可以一起来——除非你不愿意。”   “我愿意!”珍妮激动地应道,反应过来她连连咬舌头,“我是说,我很空闲,没有什么要忙的,午餐要用到的牛肉和椰菜花也已经洗好备好了,做起来很快。”   “不过等下啊,我看看。”伊洛里盯着珍妮的衣裳看,似乎在思索。   珍妮局促地扯了扯裙摆,“先生,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有点问题,你不能就穿成这样出去。”伊洛里让珍妮等自己一下,转身回到自己房间。珍妮没听见伊洛里后半段话,只以为伊洛里嫌弃自己穿得丢人,站在原地,眼泪都逼到眼眶。   珍妮低头看见自己身前不知何时蹭上的一些红红紫紫的莓果汁,突然觉得很丢脸,低声骂道:“傻瓜,你在想什么,伊洛里先生客套一句,你居然还当真了。”   她节俭惯了,每个月领到的钱币大部分都用油布结结实实包裹住藏到了床底下,所以身上的衣服还是旧,有不少污渍,如果伊洛里嫌弃她,想推翻刚才说的话,那她也无话可说。    第117章   珍妮觉得自己像是站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忽而一条奶油白的针织围巾捧到她面前,接着珍妮就听见伊洛里解释道:“今天降温得厉害,风还很大, 你最好围一条围巾,否则可能会感冒。”   “这条围巾是我朋友跟他的妻子从耶罗王国旅游回来时带给我的伴手礼, 我一直把它放在抽屉里, 是没有用过的。”   其实围巾上边只有木头的涩味和没有拆封过的衣服特有的染料味, 但珍妮却觉得自己闻见了伊洛里身上的气味。甜甜的,很温暖。   珍妮的双手细微地颤抖起来,嘴唇嗫嚅, 接住围巾的手指都用力得陷入柔软的围巾中,“先生,谢谢你,除了我的爸爸,从来没有人会关心我穿得冷不冷。”   伊洛里摇了摇头,说道:“请不要把这想得很重要,这只是我对你的善良和努力工作仅能做的一点微不足道的答谢而已,你值得所有善意的对待,珍妮, 无论何时你都能确信这一点。”   珍妮低声说了些什么,可是声音实在太小了, 以至于伊洛里没留意,他转头看见父母的房间门从内打开, 穿扮整齐的艾莎从里面走出来, 他登时露出微笑,“妈妈,你今天感觉还好吗, 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出门了。”   “我很好,外面阳光这么灿烂,我就在想说自己或许也该出门看一看。”艾莎笑得浅淡,笑意如同晨曦的雾气,在唇间稍纵即逝。   “我们就逛一个小时,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就随时停下回家。”   伊洛里已经想好要给艾莎买一件羊毛大衣和一双带绒毛层的高筒靴。   伊洛里:“对了,珍妮也会加入我们。”   艾莎对此并不意外,她了解自己的儿子,温柔道:“这再好不过了,你不说,我也会让你问问珍妮。”   虽然没有事先商量,但艾莎和斯诺对于珍妮的加入没有任何异议,艾莎甚至直挽住珍妮的手臂,觉得她的衣服太薄了,说到了地方要给她买一条新的长袖连衣裙。   大榕社区距离王城中心的商业区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伊洛里拦下了一辆出租马车,让父母和珍妮坐上去。   那马夫戴着一顶用来挡风的黑色大帽子,手指头都冻得红肿,他说起话来很含糊,带着浓重的乡村口音,“去哪儿呢?先桑。”   伊洛里:“中心区。”   马夫大着舌头咕哝了一句:“中心区、中心区,先桑,这可不是一个好主意。”   不过风声太大了,伊洛里没听见他说什么,因为有帽子挡住,也看不清他的嘴型,以为他在问自己具体要在哪里下,便额外补充了沃尔夫的店址。   伊洛里见艾莎紧了紧身前的披肩,对马夫说:“可以现在就启程吗?风太大了,我们想要快点到商店里买东西。”   马夫以为伊洛里固执,也不多嘀咕了,扬起鞭子,道:“现在就走,现在。”   冷冽的风从马车外呼啸涌过,从树上落下的落叶画出风的轨迹。   伊洛里期待着这次外出会满载而归,但是马车只跑了一段路就忽而慢了下来,嘈杂的人声和汽车的喇叭声接连不断响起来。   伊洛里掀起车帘往外一看,不少车夫模样的人挡在汽车前,无视尖锐的喇叭声,愤怒地挥舞拳头。   他们大喊:“你们这些败类,难道都不会羞愧的吗。你们凭什么享受补贴,谁允许你们开着汽车在这儿洋洋得意。”   一些冲动的人甚至按捺不住越过了低矮的车门,把上边的驾驶员拽了下来,“下来,下来。”   “你们要干什么?!住手啊,那是我的车,我的东西!”驾驶员看见那些马车夫捡起地上的石头发狠地砸自己的车,整个人都气得发抖,但是他挣扎不开扯着自己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锃亮完好的车外壳被一哄而上的人硬生生砸出一大块凹陷,引擎也被踹毁了,冒出滚滚黑烟。   伊洛里惊疑不定:“这是什么情况?”   “汽车在吃人,先桑。”马夫用红肿的手指指向那些被堵在街道上、排成长龙的车辆,说:“街上的汽车太多了,它们多得让我们都挣不着钱了。”   “很多伙计都很生气,等今天的花销挣够,我也要跟他们一起去抗议了,”马夫又抽了停下来的马儿一鞭,“议事国会不能这样对我们,谁会用刀宰了任劳任怨的骡子,丧良心的官老爷们,真该死啊。”   马车缓慢地经过冲突爆发的地方,伊洛里望见在人群推搡之中撞到汽车,额头磕出血的汽车驾驶员。   艳蓝的血液淌了那个驾驶员一脸,他看着完好无损从自己面前过的马车,愤恨的眼神像在说“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伊洛里看得不寒而栗,毫不怀疑如果那人手中此时有一把火,他会用火烧掉自己这辆马车连带车上的所有人。   斯诺瞟见外边的乱象,忧心忡忡地说:“怎么会闹成这样,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跟开汽车的人打架,你们各自做自己的活计不好吗。”   马夫听见了斯诺的话,却大幅度地摇头,看起来很不认同,说:“老先桑,你这话不对。汽车它是铁做的,跑得快,还不用跟马一样吃草,不会生病,我、我们根本就没法跟那些铁疙瘩抢生意。”   “如果真的随便它们出现在街上,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像、像蝗虫一样把要坐车的人吃得连骨头都不给我们剩一块。”   斯诺摇了摇头,说:“那么这样,你们改去驾驶汽车,不也同样能够揽客吗?只是换了一个交通工具而已,总好过相互殴打到流血。”   “不、不一样,老先桑,你看我一辈子就跟马打交道,我会伺候马,给它们喂草料,知道它们冷还是热,怎么样让它们跑快点和停下。”   “就像这样,我只要吹一声口哨它们就知道要慢下来,我甚至都不需要用鞭子来打它们。”马夫说着吹出一声清脆的口哨,马儿乖顺地由小跑改为慢跑,速度变慢了,“但是那些怪东西,我完全伺候不了,它们很复杂、比马儿复杂得太多了。”   “我的一个好伙计买了一辆汽车,倒霉的法兰克,他卖掉了自己的马车和两匹马,还向银行借了五百枚金币,但是你猜怎么着,在汽车到手的第一天,他就把那铁畜生开进了河里。”   马夫唏嘘一声,冻裂的手把挡风的帽子往下压了压,道:“连命都搭进去了,倒霉的法兰克,可怜的米娅和他们的那三个小崽子,一下子就成了孤儿寡母,只有老天知道她们能怎么活下去。”   伊洛里见斯诺听得坐立难安,安抚地拍了拍斯诺的手背,轻声道:“爸爸,我相信政府后边会商讨出一个让人满意的解决方案。”   斯诺只是禁不住地叹气:“希望吧,或许其他人会觉得我太天真,但我真不愿意看见同一个国家的人互相冲突。我们本应是相互扶持的一个整体。”   这么一闹大,街道的交通一度接近瘫痪,原本很快就能到的中心商贸区马车硬是额外多走了十五分钟才到。   伊洛里先下车,站在车旁挡住那些凛冽的风,扶过艾莎,说:“妈妈,慢慢下来就好,小心台阶。”   “谢谢你宝贝。”   接着是珍妮,然后是斯诺。   伊洛里领他们进了沃尔夫的服装店,里面有三四个正在试装的妇人,沃尔夫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沃尔夫注意到伊洛里,于是跟面前正在问自己要更大一个尺码的裙装的妇人歉意道:“我现在去拿夫人你想要的尺寸,稍等一下。”   说完,沃尔夫转身迎上伊洛里,眉飞色舞地打招呼:“亨特先生!又见到你了,怎么,这次又是什么有意思的情况。”   伊洛里笑起来,“有意思谈不上,这次是来给我的家人买衣服。”   伊洛里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身后的家人和珍妮,一一介绍道:“沃尔夫,这是我的父母,这是珍妮。”   “爸妈,他是沃尔夫……我之前工作时认识的同事,他很懂得时装,这家店的装潢是他亲自设计出来的。”谈到如何跟沃尔夫结识时,伊洛里明显停顿了一下,含糊略去了详情。   艾莎和斯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小小的不协调,纷纷对沃尔夫露出和蔼的笑容,“你好。”   艾莎:“这么漂亮的一家店都是你一个人在经营着?可真了不起。”   “虽然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事,但能因此得到伯母的夸奖,我确实能够引以为豪了。”沃尔夫虽然年轻,但已经在开店的锻炼中学会很多圆滑的谈话技巧,三言两语就逗得艾莎开怀地露出笑容。   伊洛里:“沃尔夫,我们想要买一些美观又足够保暖的冬装,你能够帮忙推荐一下吗?最好大衣和靴子都有。”   沃尔夫有几分自得地颔首,“这就说到我的专业上了,伯母和亨特小姐请先跟我来这边,昨天刚新到一批粉色系的缎面大衣,保准新潮和暖和,淡粉的颜色也最适合你们这么好气色的女士。”   忽然被点名的珍妮愣住,讷讷地说:“哦不,您说错了,我不是亨特小姐。”   “什么?亨特小姐你有自己更中意的色系吗?”沃尔夫没听清楚她小声的解释。   珍妮急得脸红,正要提高声调把自己的话重复一遍,但旁边伊洛里却是对她微微点头,轻声道:“没关系,你去吧珍妮,不要拒绝我们的好意好吗。”   “去吧珍妮,本来就是这种打算。女孩子就该穿得暖暖和和地过冬。”斯诺也在一旁应和。   珍妮犹豫都来不及,挽住她胳膊的艾莎已经拉她往前走了,温柔地笑着说:“孩子,我想粉红色会很适合你。”   沃尔夫:“那伯父我等下再帮你挑好的。”   斯诺乐呵呵地说:“女士优先,我不着急。”   沃尔夫热情地带着珍妮和艾莎走到女装区,而伊洛里和斯诺则是各自给自己选了一件中规中矩的长大衣。   父子俩的眼光出奇地一致,都是实用主义至上,拿的衣服一穿上身,把他们扔到人堆里分分钟消失不见。   在沃尔夫的众多推介中,艾莎秉持素雅的审美选择了一件藕荷色的羊毛大衣。   珍妮则忸怩着,最后要了一件领口有荷叶边装饰的浅豆绿棉质长裙,拿着衣裳时脸皮都红得跟熟透的苹果差不多。   珍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觉得都快认不出来了,她在亨特一家的家里工作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脸颊不知不觉间已经养出了一些肉,不再单薄得像是一根干扁扁的苦草。   她竟然在自己身上看出一些属于少女的娇嫩,就算是穿着新的长裙,也不会显得脸色蜡黄,反而被浅绿衬得皮肤透出几分白皙,真的宛如一个教养良好的淑女。   艾莎帮珍妮绑好腰间的缎带,抬起头问道:“珍妮,你觉得怎么样?”   沃尔夫趁机夸赞一句:“要我说,这就是再完美不过了,柔和的绿色,可爱的小姐,永远都不会出错的搭配。”   珍妮紧紧揪着裙子边,努力挺直身板,她鼓起勇气,嗓音虽然还细弱,但自信多了:“是的,我觉得这条裙子真的很好看。”   珍妮注意到镜子里映出站在旁边已经挑完衣服的伊洛里,通过镜子看见伊洛里对她露出赞同的微笑,她脸上的羞红噌地一下红透到耳朵。   买完衣服回家,回程的路比来的时候通畅不少,警察显然已经赶到现场将闹起骚乱的人铐起带走了,但是残留在路面上的血渍和汽车残件还没来得及清扫干净。   街道冷清不少,只有一些没有卷入其中的马车和汽车在路上驶过。    第118章   街头的车夫罢工一日日地演进, 街道上乱糟糟的,很多开汽车的人都不敢上街,伊洛里为了避开祸端, 不仅不再吩咐珍妮出门购物,甚至还改为用电话跟商店购买一日三餐要用到的食材, 在家中等店员送货上门。   可能是因为气温一时间变化得太剧烈, 艾莎本就虚弱的体质出现了很大的不适应, 第一次寒潮来的时候断断续续低烧了几天,斯诺和伊洛里接替着守夜,用湿毛巾覆在她的额头上给她降温。   期间, 伊洛里请了罗素医生来看过艾莎一次,那个严肃的山羊胡老医生给艾莎测了测体温,说没什么问题,“一般的小感冒而已,换季的时候总会出现,只是因为老夫人本身体质比一般人差,再加上精神萎靡造成的衰弱,才会一直发烧。不是什么致命的病,你们注意给她补充营养和水分, 过几天就好。”   伊洛里接过罗素手里的常规退烧药,心头仍旧不安, 却也只能相信罗素的诊断。他不敢有一丝的懈怠,时刻都关注着艾莎的身体情况。   艾莎连绵的病意也令得亨特家的气氛沉寂下来。   晚餐时分, 跟家外边的浮躁气息相反, 亨特家安静得过分,只能听见汤匙搅动时碰到碗沿的声音。   因为放心不下艾莎的病情,所以即使是在喝滋味香甜醇厚的奶油南瓜汤, 伊洛里也觉得味同嚼蜡。   咔当——   一声细微的响动从房间里传出来,像是水杯被不小心碰倒了。   伊洛里反应比斯诺要快站起身,道:“可能是妈妈醒了,爸爸我去看看妈妈有什么想要的,你们接着吃饭吧。”   半站起身的斯诺又坐回去,耐心地叮嘱着:“她今天一天就只有早上吃了点肉粥,其余时间一直在睡,好不容易醒了你记得千万劝她吃点扎实的面包,不然胃酸会烧得肚子难受的。”   “知道。”   伊洛里推开白色的房门,一股比较浑浊的暖气扑面而来,角落里摆放着在一个暗燃着的煤球炉,热量就是由烟囱传导到空气里的,在见到床上的景象时伊洛里愣住了——   只见穿着一件带绒睡裙的艾莎头朝下趴在床头桌上,手边的杯子倒在桌面上滚动,从杯口流出来的水缓缓浸湿她的头发。   伊洛里后脊发寒,惊叫道:“妈妈!”   伊洛里来不及多想,冲上去把艾莎从桌面搬回床上,艾莎双目紧闭,头发像海藻一样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口鼻都是湿漉漉的水渍,脸色惨白得瘆人。   她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死了一样。   伊洛里颤着手去摸艾莎的鼻息,极其微弱的鼻息像是滚烫的蒸汽一样,烫得伊洛里猛地一缩,手撞到艾莎的头,她往旁边偏去,连接着头颅的脖子纤细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断裂。   “天,这是怎么回事?”被伊洛里的喊声吸引来的斯诺看见房间里的一片狼藉,惊讶得双目圆睁。   “爸爸,你看着妈妈,我去打电话叫罗素医生过来。”伊洛里头脑发昏,强撑着站起来往客厅里安的电话机走去。   不会有事的,妈妈的呼吸还很稳定,没有被水呛到,只是一时间晕过去了而已。   随着最后一次拨动拨号盘,电话打到了罗素的诊所里。   伊洛里焦急地等待着忙音结束,但直到忙音消失,都没有人来接起电话。偏偏在这种时候没人接听?   “伊洛里!”   伊洛里转头,看见明晃晃的惊慌浮现在斯诺的脸上,他怀里的艾莎过电般抽搐起来,橙红的火光照出斯诺瞪大了眼睛的惊悚神情。珍妮慌张地在一旁帮忙扶着艾莎,看向伊洛里的眼睛里已经浅浅地映有一层水光。   “医生什么时候来?”   伊洛里:“爸爸,我、我现在就出去找马车来,会有人来帮我们的,再坚持一下。”   他扯过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就开门往外走。   傍晚的风声喧嚣得吵人,昏暗的街道尽头似乎有怪兽在蛰伏,伊洛里举目四望,原本总会在街道两边揽客的马车此时居然不见一辆。   伊洛里只能急匆匆地一路往社区外边走,试图尽快找到一辆还在营业中的出租马车。   转过一个街角,路边的一个街灯旁边蓦然立着数辆马车,它们挨靠在一起,在驾驶座坐着的马夫们叽叽咕咕地讨论着什么。   伊洛里像是看见了救星一样,朝那些扎堆的马夫招手大喊:“有载客马车吗?有吗!现在立刻就走,去东城区。”   一堆马夫闻声看向伊洛里,见是一个神色仓惶的红血人,他们面面相觑,互相看了看彼此,但没有一个人接伊洛里的话茬。   其中一个胡子拉碴的马夫粗噶着嗓子说:“不走不走,我们不干活。”   他不耐烦地挥舞着手,把伊洛里当成一只嗡嗡叫惹人烦的苍蝇。   “上一边儿去,我们要给那些狗娘养的老爷们一点颜色瞧瞧,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可以随意摆布的人。”   “对,看王城没了我们这些马车夫,还能不能像他们说的那样维持下去,呸。”   伊洛里举起手指比数,说:“我加钱,出三倍!四倍,不,五倍!只要能立刻走。”   他的眼神漆上了绝望,嗓音带着嘶哑,“随便你们想要多少钱都行,我、我的家人没时间了,她病得很重,需要立刻去诊所看医生。”   但那些粗犷的马夫依旧无动于衷,冷漠地看着他,“是吗,但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来得不巧,我们已经决定要把罢工进行到底了,不管是谁,即使是亚瓦尔的皇帝亲自来,都不可能能够使唤得动我们,要怪,你就怪那些支持汽车、害得我们都赚不到钱的混蛋吧。”   伊洛里被这种毫无人情味的回应震惊到了,此时一声清脆的鞭子破空声猛然划破了冷清的空气。   他转头一看,竟然是两匹骠肥的高头大马嘶鸣着冲过街道,它们身后拉着的墨绿车厢轰隆隆碾过街道石板。   见此情景,马夫群体一下子躁动起来,咒骂着——   “该死的,是谁这种时候还在偷摸拉客!”   “哪里来这么一个狗娘养的叛徒!”   “嘿,罢工是所有人都约好的了,现在我们看见的是不可饶恕的犯规,”胡子马夫高声呼吁着,“伙计们,拦下那辆马车别让他跑了,那个混蛋敢破坏规矩,就得付出代价。”   在胡子马夫的号召下,其他马夫纷纷大力鞭打自己马儿的屁股,操控着马车使劲撞向那辆疾驰的马车。   有人在怒不可遏地骂为首的叛逆车夫:“停下来!你这个钻钱眼里的叛徒,难道你想这么多人的努力都白费吗。”   那叛逆车夫也不甘示弱,一鞭子就抽到叫得最凶的那人脸上,抽出深入肌理的血痕,凶狠地骂回去:“滚开!一群脑子不清醒的蠢货,看清楚了!这不是你们的出租马车,我拉着的是有身份的人!”   “骗鬼呢,你这车厢就是出租马车,你当我们是眼瞎吗。”胡子车夫愤怒道。他们出租马车的标准配色就是深绿色的车厢和黑色的车顶,对面车夫的这套说辞摆明了就是拿他们当傻子了。   性格暴烈的叛逆车夫没了解释的耐心,他暴戾又凶狠地甩起鞭子,凭着一股不要命的气势吓退了那些乌合之众,“谁挡路就死,想死就继续冲过来。”   混乱之中,谩骂声、惨叫声、鞭子抽打声以及马车撞在一起令人牙酸的木头崩裂声此起彼伏。   此时,伊洛里认出这个车夫是罗曼和布吉丽特身边那个叫皮里的古怪男仆——对方凶悍冷漠的面容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等、等一下!”伊洛里来不及犹豫,眼见绿色的马车就要从自己面前驶过,伸手就去拽其中一匹马的铁笼头。   啪——   皮里手中狠辣的鞭子抽碎了伊洛里的外套,在他裸露的手背皮肤留下狰狞的鞭痕。   伊洛里痛得五官都扭曲起来,但他仍旧死死拽住铁笼头不撒手,大声嘶喊道:“罗曼,我是伊洛里,你就在车上对吗!”   皮里见居然还有人敢不知死活地扒着车,绷得手背青筋都暴出来,愤怒地说:“听不懂人话是不,我让你们这些死皮不要脸的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在伊洛里听来宛如天籁的一声断喝从车厢里传出,“皮里你住手。”   紧接着马车上的车帘拉开了,一张毛绒绒的狐狸脸从里面探出来。   罗曼瞧见狼狈不堪的伊洛里,金棕色的兽眸里掩不住的震惊,“亨特先生,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我家人生急病了,我需要一辆马车把她送到医院。拜托你帮帮我。”伊洛里的碧眸里闪烁着悲恸的眸光。   罗曼扫过伊洛里手背上的伤痕,艳红的鲜血正从新鲜的伤口中汩汩滴落,有着致命吸引力的铃兰蜜香随血液弥散在空气中,完全笼罩住罗曼的嗅觉。   他的神经无法控制地兴奋起来。   “你快过来。”罗曼的爪子搭住伊洛里的手,尖锐的趾甲勾住他的外套布料,轻而易举就将他拉进了车厢里。   “你的家人现在在哪里?”   伊洛里急匆匆地报出家的住址,道:“我的公寓外墙是咖啡色的,屋顶是红色的,很好辨认。”   罗曼拍着车厢,吩咐道:“皮里,先去大榕社区,别跟那些野蛮人继续纠缠了。”   “遵命,主人。”   皮里接到命令,毫不留情地逼退周围的马车夫,然后甩起鞭子驱赶着马儿跑出包围圈,把那些马车夫远远地甩在身后。   车夫们愤怒地对远去的深绿马车挥舞着拳头,但他们也就只能咒骂两句。    第119章   伊洛里抬头才发现银灰毛色的布吉丽特也在, 她坐在车厢的一隅,看见伊洛里,眼里流淌过一道内敛的精光。   布吉丽特朝伊洛里轻轻颔首, 依旧清冷端庄:“我记得你是之前随同娜拉阁下一起来宅邸看画的……亨特先生,对吧?”   伊洛里拘谨地回答道:“是的夫人。很抱歉我打扰你们的出行了。”   “不用放在心上, 我跟罗曼除了出来透风, 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布吉丽特淡淡地扫过伊洛里绷紧着的手指, 道:“比起这个,亨特先生你可以放松一些,这辆马车足够快到能够从死神手里抢人。”   “布吉丽特说得对, 你幸运遇到我们,再没什么需要害怕的了。”   罗曼脱下了自己厚实的大衣,盖在了伊洛里的身上,爪子状似不经意抚过他柔软的卷发,道:“瞧瞧你,像极了一个掉进河水中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可怜,我真感到难过。”   伊洛里心里乱成一团麻,七上八下地只惦记着艾莎,无暇顾及罗曼这古怪的言行, 只盼望着这马车能够跑得更快点,再快点。   当墨绿色的马车在咖啡色公寓外边刚停下, 伊洛里便迫不及待从车厢里跳下去:“病人就在二楼,我现在去带她下来。”   “亨特, 我跟你一起。”罗曼没及时抓住伊洛里, 只能紧跟在他身后上楼。   伊洛里推门一看,头戴一顶蕾丝兜帽的布朗太太赫然立在客厅中央,她显然也被刚才的混乱惊动了, 抛下了手头的针线活就来问情况怎么样,希望能够帮得上一点忙。   “亨特先生你可算回来了,找到马车了吗?”   布朗太太迎上来,说:“你出去后,珍妮打通了诊所电话,让我告诉你罗素医生现在回到了自己的诊所里,他已经做好接诊的准备就等你把人送过去——”   “天哪,这只可怕的大狐狸是怎么回事。”布朗太太的话说到一半,惊异地看着从伊洛里身后出现的罗曼。   “布朗太太别,他是我的,”伊洛里这才注意到罗曼跟在自己身后上了来,他磕巴了一下,说,“是我的朋友,我借到了他的马车,现在车在楼下停着。”   布朗太太也自知失礼,捂住嘴巴跟罗曼道歉:“不好意思啊先生,我只是一时间太惊讶了。”   “我理解,兽人确实少见。”   伊洛里没有时间关注他们的谈话,快步走入房间:“爸爸,我找到马车了,妈妈怎么样?有没有好点?”   此时房间里的两扇窗户已经大敞开,新鲜的空气从外边吹进来,其中冰冷的水蒸气接触到鼻粘膜,令人的精神为之一震。   斯诺双手都颤抖得停不下来,颤声道:“我试过用嗅盐给艾莎闻,也试过掐她的人中,但她却始终不睁开眼睛。”   艾莎的胸口起伏幅度已经肉眼可见地衰弱到一种危险的地步。这个可怜的、苍白又瘦小的小妇人几乎虚化成一个半透明的幽灵,仿佛下一秒就会在斯诺的怀中四散成破碎的光点。   斯诺把妻子推向伊洛里,“儿子,你带艾莎去看医生,快点。”   “我知道我知道。”伊洛里一手扶住艾莎的后颈,另一只手放在她后腰施力,咬紧牙关,才半抱起她走了几步,却发现斯诺没有跟上来,他错愕地回头看向斯诺。   “爸爸,那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来吗?”   斯诺不能对伊洛里坦白自己害怕,但事实就是他吓到双腿都瘫软得站不起来。   不仅意外夺走了索菲娅,难道现在病痛还要从他们身边夺走艾莎吗?天啊,到底亨特家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斯诺勉强撑住床头桌站起,对伊洛里用力挥手:“快去,我和珍妮迟点会赶上你们。”   珍妮也泪水涟涟,但她放心不下斯诺,搀着斯诺,带着哭腔对伊洛里说:“先生快去吧,老夫人的情况太糟了。”   这时,罗曼伸爪子过来,从伊洛里怀中接过了艾莎。   身强体壮的兽人轻而易举就将艾莎完全抱了起来:“亨特,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来,我帮你抱起伯母,我们现在就要下楼。”   他分出一只爪子勾住伊洛里身上的大衣,一直领人到楼下。   车厢里有两排相对的软座,罗曼将艾莎放置到其中一排空的软座上。   为了不挤到同坐一个座位上的布吉丽特,伊洛里跟罗曼两人的距离靠得很近,细密的狐狸毛一直刺着伊洛里裸露出来的小臂皮肤,火红的大尾巴也拂到他的掌心。   伊洛里一心只关注着不省人事的艾莎,没留意罗曼的尾巴不经意地滑过他手臂上的伤口。   看着自己尾巴尖的那一簇雪白绒毛逐渐浸满甜蜜的腥红,罗曼无声地咧出了犬齿,金棕色的兽眸微微眯起。   而坐在罗曼身旁的布吉丽特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她的眼皮掀起一线,借着宽大裙摆的遮挡,猛地扯住罗曼不安分的尾巴:“Sois plus sage, imbécile frère( 给我安分点,蠢弟弟 )。”   罗曼吃疼,但只用兽人语嘟囔一句“Peu importe, il ne le remarquera pas(无所谓,反正他又不会注意到的)”,就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确实就如他所言,连他和布吉丽特的小小争执都没有引起伊洛里的在意。   “妈妈,坚持住,你不会有事的。”伊洛里喃喃低语,擦去艾莎额角的冷汗。他不相信任何神明,所以他会做力所能及的所有努力,只为能挽回艾莎。   ----------------   罗素的诊所设在临街店面,古典风格的石墙装潢,从第三者角度看,很难一下子就辨认出这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场所。   距离诊所一般的关门时间已经过了近一个小时,但此时诊所内还格外不寻常地亮着煤气灯,罗素神情冷峻地将手术刀和寻常的医疗器械一一过火、消毒,再在干净的毛巾上排列整齐。   做完这一切后,罗素拿出自己的怀表看了一眼——18:57,人大概要来了。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罗素就听到了尖锐得仿佛能抽裂空气的鞭子声,高大的骏马嘶鸣着出现在地平线上。   “来这里,伊洛里·亨特。”罗素站在诊所外的台阶上,严肃得仿佛一尊石雕。   “罗素博士。”伊洛里先跳下车,紧接着是抱着艾莎的罗曼。   面对从车里出现的、身高迫人的狐人,罗素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使唤起来,命令道:“跟我来,病床在诊所里间。你动作轻点,把病人放到床上。”   等艾莎在床上躺好,罗素转头看一眼狐人:“非亲属请回避一下。”   “哦,我这就出去。”罗曼的三角耳尴尬地抖了抖,他搭了一下伊洛里的后背,安慰道:“别担心,伯母不会有事的,我在外边等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叫我。”   伊洛里感谢地看着他:“谢谢你们,真的。”   等罗曼离开后,罗素拉起床帘,隔绝住任何有可能窥视到病床的视线。   他掏出听诊器戴上,接着将听筒那端放到艾莎的胸口上,细细谛听从里边传出来的心音。   过了一会儿,罗素问:“你妈妈晕倒多长时间了,在晕倒之前发生过什么?”   “晕倒了大概45分钟,在晕倒之前她一直都因为低烧而躺在床上休养,我是去叫她吃饭时,发现她倒在床头桌上。”   “她气息变得很微弱,一开始还抽搐了十几秒钟,似乎很痛苦的样子。”想起在房间发生的那一幕,伊洛里的心紧紧地揪起来。   罗素试着按压了一下艾莎的手臂和手指,沉吟道:“心率没问题,也不像癫痫的表征。”   煤气灯的火光映亮了老医生的半边脸,上边的皱纹好像石雕上皲裂的裂痕,他声音苍哑:“那情绪上的变动呢,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可能会勾起你妈妈的情绪,让她变得激动?”   伊洛里正想摇头,脑海中却兀地弹出一个尖锐的声音。不,有的,让艾莎悲伤得难以自拔的理由一直存在,怎么能够视而不见。   伊洛里很艰难地点头:“有。”   “什么?”   伊洛里的眉眼完全耷拉下来,难过得要命,沙声道:“我能想到就只有一件事,前段时间,我们出去买衣服了,回家后,妈妈悄悄跟我说她想念索菲娅了,还说如果索菲娅也在,该有多好。”   “那时候我安慰了她,我以为没有事的。”谈到这个,伊洛里握住了拳头,后悔自己居然没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那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了。”罗素微微点头,冷静地说:“跟红血人总是会偏头痛的理由一样,亨特夫人纤弱的神经处理不了那么多悲伤,于是消极情绪只能一直被积压在内心,最后就随着流感、断食造成的身体不适一并爆发了。”   罗素拿了一瓶装满了药水的吊瓶过来:“病人现在太虚弱了,不能强行唤醒,我先给她输一些盐水补充体力,等缓过这段时间,她大概就会醒过来的了。”   要打针时,他瞥伊洛里一眼,道:“输液要一段时间,你最好先出去坐一会儿。”   伊洛里心知自己在这里站着也帮不上什么忙,他犹豫不决地看了一眼病床上虚弱的艾莎,答应道:“好的,医生……那我妈妈就麻烦你了。”   伊洛里走出去,脚步还是虚浮的,罗曼见到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的衣服。”伊洛里后知后觉自己身上还披着罗曼的大衣,棉面淡淡地散发着草叶味和兽类的膻味,气味不难闻,却让他觉得如鲠在喉。   罗曼咧开嘴:“兽人穿衣服只是为了体面,事实上有这一身皮毛,就算下暴雪也冻不死我。”   “而你,”罗曼说着,帮伊洛里掖了掖衣领,绒毛蹭得伊洛里脖颈发痒,“我亲爱的朋友,你还在发抖,显然比我更需要它。”   说到“朋友”一词时,罗曼狡黠地眯起了眼睛,显然很喜欢伊洛里跟布朗太太介绍自己时的用词。    第120章   尽管罗曼坚持, 但伊洛里还是把他的大衣还给了他,“我衣服足够保暖了,你已经帮我够多, 我不能够害得你还因此受冻。”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好吧。”罗曼颇为惋惜地接过大衣穿上, 即使外套已经沾染上些许诱人的甜香, 但伊洛里这个就在眼前的香味散发源显然更加令他动心。   罗曼问道:“我很好奇, 你总是如此客气地拒绝我的好意,难道是害怕我会借机把你吃掉吗?”   他金棕色的狐狸眼闪烁过流光,言语之间藏着半真半假的试探和狡黠。   伊洛里只当他开玩笑, 即使处于愁绪中还是淡淡地笑了笑,说:“我肉少骨头多,味道也估计不会好到哪里去,吃我就是赔本买卖,我一点都不担心这个。”   “哈哈,这你可不会知道值不值得。”罗曼看待伊洛里,就像在看一块足够可口的小点心,他没打算肆无忌惮地品尝对方,但却很想咬下一点儿尝尝滋味。   想到这里, 罗曼又觉得心情躁动起来,身侧的爪子动了动。   罗曼:“真可惜我和布吉丽特跟娜拉子爵的交易即将完成, 等交割好画作和屋子后,我们就要回到兽人帝国了, 否则我真想要跟你好好相处。”   “这么快就决定好了吗?我还以为你们谈得并不顺利。”伊洛里讶异地扬起眉, 没想到娜拉真的狠下心应了六十万金币的交易。   罗曼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是啊,跟娜拉阁下讲价可真是一项再艰苦不过的工程, 但值得高兴的是,兽人的坚持笑到了最后。”   伊洛里没留意,罗曼十分自然地捧起了他的手,说:“还有教授,你最好也让医生看看你的手,它流了不少血。对此我才需要跟你说抱歉,等回宅邸后我会对仆人严加管束的。”   伊洛里才注意到自己手臂那凌厉的一鞭子抽出来的伤口,像条丑陋的蜈蚣一样盘桓在手背至手腕这一段皮肤,边缘的皮肉外翻,点点血痂凝结在上边,隐约还可以看见伤口里面红艳的肌肉组织。   “嘶……”当真正关心起来,那份疼痛就变得明朗了,刺得伊洛里嗬嗬吸气。   “没事,你的仆人也是为了尽自己的职责。不过你说得对,我确实应该请医生帮我处理一下伤口。”   伊洛里试着往回收自己的手,但罗曼不让,厚软的肉垫贴住他的掌心,从伊洛里的角度看,那锐利的透明趾甲正轻轻蹭过皮肤,好像时刻有划破皮肤的危险。   “可不能那么轻易地说没事,别人不会念记你的善良,大多人就像刚才那些车夫一样,只会欺软怕硬,见你和善就践踏你。”   罗曼那金棕色的兽瞳中,透露出一种纯粹出于本能的、冰冷而无仁慈的光泽,伊洛里听见他微微沙哑的声线,“即使面对我,也不能够掉以轻心。”   说话间,利爪一点点逼近伤口,眼见即将刺到伤口,伊洛里的眉心兀地跳了一下。   布吉丽特站在门边,冷淡地制止了罗曼逾矩的动作,说:“罗曼,快停下你的恶作剧,你把亨特先生吓得脸色都发白了。”   罗曼忽地松开爪子,状似紧张地打量起伊洛里的脸色,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坏心一样向上摊开爪子给伊洛里看,“哎呀,我只是说笑的,亨特先生,我吓到你了吗?”   伊洛里不太自在地将手背回身后,摇摇头道:“不,没有那种事,我理解你的劝告。”   “总之我是真的感到抱歉,很希望你能够答应我的邀请,后天到我们的宅邸里——在我跟布吉丽特离开王城之前,与我们共进一次晚餐。”   “你可能没注意到,但事实上我一直很想跟你聊聊天,因为你喜欢的那副画其实也是我的最爱。我相信我们肯定有不少共同话题。”   罗曼是如此真诚,专注地望着伊洛里,三角耳乖巧地贴覆下来,身后的尾巴也热切地摆动了几下。   罗曼似乎看出来伊洛里对可爱事物没有多少抵抗力,整个人绵软得好像一个俊俏的毛绒公仔。虽然他属于超大尺寸的毛绒公仔就是了。   而事实是,伊洛里确实没有办法拒绝罗曼。艾莎能够安然无恙地来到诊所,都是多亏罗曼的好心。   伊洛里:“我当然愿意去,大概几点钟呢?”   “晚餐在晚上六点开始。”罗曼肉眼可见地高兴,大尾巴拂个不停,几乎把墙壁上的一块墙纸都扫得干净了好几个度。   等两人约定好聚餐的时间点,罗曼才无比满意地离开了诊所。   “后天见,朋友。”   “我会准时到的。”伊洛里跟罗曼回礼。   ---------------   直到伊洛里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罗曼才颇为恋恋不舍地拉上了车窗的帘布。   布吉丽特注视着眼前的罗曼,说出了高大的男狐人的真名:“维克多,邀请一个红血人在我们离开亚瓦尔帝国之前上门吃晚饭,并不是一开始就在我们的计划里。你实话实说,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真名为“维克多”的火红皮毛的男性狐人完全暴露出了自己的痞子本性,笑容灿烂地说:“姐,我对我们的计划记得很清楚——用真画和租来的屋子做幌子,找个上钩的冤大头骗来一大笔钱,然后就毫不拖泥带水地带着真画逃跑到天涯海角。”   “啊哈,六十万金币,娜拉子爵可真能出得起价钱,最后一次谈判的时候,我都差点要让步给她打个八五折了。”   银灰毛色的女性狐人的真名是阿黛尔,她抱着手说:“别耍滑头,我在问你打算对那个红血人干什么,我们过两天等钱一到账就得走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维克多咧出犬齿,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痞气,说道:“我当然知道,但是既然都要离开了,我走之前找点乐子也很正常不是吗。我也没打算做什么,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阿黛尔皱了皱鼻子,她知道自己的这个桀骜不驯的弟弟一旦真的决心做什么,就不会听她的话,于是她只能强调:“我们都得小心点,布莱泽那一伙人已经追来了,我们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找到我们。我已经吩咐了皮里和拉金他们加强屋子周围的警戒,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向我报告。”   维克多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他一直不认同姐姐招徕那三个亡命之徒的决定,对于他来说,多一个不熟悉的人就意味着多一份风险。   但是他认同姐姐说得对,给钱就愿意卖命的人很有用,意外地,那三个流氓还算得上是一堆好用的垃圾。   --------------------   墨绿色的马车离开街道后,过了约莫二十分钟,斯诺和珍妮也赶到了诊所,他们脸颊涨红,扶着膝盖大口喘气,看起来就像是刚跑了很长一段路。   斯诺:“没有一辆马车愿意载我们——即使他们空闲得不得了,我们两个人不得不跑步过来,那些马车夫简直是发了疯了。”   饶是斯诺再有修养,也对车夫们草菅人命的做法感到无比愤怒。   伊洛里帮忙拍他的背,给他顺气,道:“没事了爸爸,妈妈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罗素医生给她做了检查又输了液。相信很快她就能够健健康康地跟我们回家。”   这时挂好吊瓶,做好病历记录的罗素从里间走出来,见到斯诺,一道折射光从他鼻子上的镜片滑过。   “亨特先生,你来得正好,我要跟你说说贵夫人的情况。”   “这、博士你请说。”   罗素推了推眼镜,看着手上的病历表,道:“刚才我做了一个更加详细的检查,发现她出现了严重的贫血和营养不良,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出现的,显然,抑郁的情绪已经严重到能影响她的肠胃功能,乃至于身体的激素都出现紊乱。”   “确切地说,就是现在贵夫人服用的药物疗效已经不适合需要,得换另外的药材,而我指的是一些价格高昂的药物。”   斯诺看了看伊洛里,一时拿不定主意。   伊洛里点头,答:“我们理解了,具体要换成什么药,罗素博士你直说就好。”   罗素唰唰地用钢笔在手上的记事本上划过,他沉稳道:“首先,第一个疗程要持续四周,需要每日服用由碾磨成粉的松节和海风蔓调配成的药丸……到第二个疗程,则是要换成……”   虽然罗素已经明说了换药这事不简单,但真的看到他递过来的其中一张药方和药材名旁边的标价时,伊洛里还是不禁愣住了。   光是第一个疗程要花的医药费就已经超出很多普通家庭的承受范围,而罗素还在往下做记号,药材名越写越长。   伊洛里抿着唇,安慰地拍拍同样愕然的斯诺的手,“别担心爸爸,我刚得了一笔出版费,足够支付妈妈的医药费。”   斯诺:“幸好有你可以依靠,伊洛里,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治好艾莎。”   他这么多年工作积攒下来的积蓄已经大部分在寻找索菲娅的过程中花光,现在虽然同样认真写作,但体力和精力已经不复年轻时,挣的稿费比之前少得多了。   “我们是一家人,当然要互相扶持。”伊洛里拥抱住父亲,怀抱很温暖,但他心底止不住担忧起那些后续要支付的医药费。   ……   直到吊瓶里的药水都差不多空了,艾莎才悠悠转醒,本来坐在椅子上都快要睡着的伊洛里见到她睁开眼睛,惊喜得立刻清醒过来。   伊洛里起身探了探艾莎额头的温度,如释重负地发现低烧已经消退下去,“妈妈,你感觉还好吗,有没有还头晕?”   艾莎很虚弱地唤了一声,“宝贝……我这是怎么了?”   她动了动,发现手背插入了一根细小的输液针,继而视线扫过诊所的天花板和房间里摆着的人体模型,感到不安,“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你在房间里晕倒了,我和爸爸、珍妮三个人把你送到了罗素博士的诊所里。”   “罗素博士给你做了检查,说没什么大碍。本来爸爸和珍妮坚持要留下来守夜,但我让他们先回家休息去了。”   艾莎不太相信伊洛里的说辞,如果没什么大碍,怎么会找到医生这里来,但她没有问出声。   说着,伊洛里起身,“等一下,妈妈,我这去找罗素博士给你拔针。”   在伊洛里的劝慰下,艾莎按捺住心头的不安,在诊所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两人是搭乘伊洛里直接从车行租来的马车回家的。   与之相应,罗曼的邀请函也在第三天早晨如约送到了亨特家。   那是一封藤黄色的邀请函,包裹在厚实的信封中,信纸上的爬山虎花纹像一串缩小版的狐狸爪印。   信的内容只有很短的一句话:【餐点已备好,恭候你的大驾光临。】   “这是谁寄来的信,看起来挺别致。”斯诺好奇地打量着伊洛里手中那封看起来不那么正式的邀请函。   伊洛里把邀请函折好放回去,笑笑道:“是之前帮助了我们送妈妈去诊所的狐人夫妇派人送来的。他们邀请我去他们的府邸做客。”   “哦,这个确实得答应人家,不能怠慢了。”   伊洛里:“嗯,我现在就去换身正式点的礼服,等下走路去。”   虽然罗曼说晚餐是18点开始,但伊洛里打算提早些出发,免得中途发生什么事耽搁了时间。    第121章   因为想要回报罗曼和布吉丽特为自己一家做的善举, 所以伊洛里特意在拜访前绕去红血人街区里最负盛名的一家糖果店,买了两盒包装精致的高档糖果。   当伊洛里踏进第五长街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浓艳的金红色阳光照在街道上,第五长街跟他第一次来时没有什么不同, 兽人熙熙攘攘地忙于自己的活计。   伊洛里只能庆幸傍晚的缘故, 街上的兽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他压了一下帽檐,避开一些照面迎来的绒毛尤为柔软细长的兔兽人和猫兽人。   走过一段路,不远不近地, 罗曼和布吉丽特那栋富丽堂皇的大宅第就出现在伊洛里的视线里,但是下一秒,在看见围聚在铁门前的那些兽人时,笑意便从伊洛里的唇角隐没。   狼人、豹人、虎人等不同种类的肉食性兽人罕见地聚集在一起。   他们牛高马大,神色肃穆,穿统一的黑色西装,戴一顶深色的硬质毡帽,帽顶中央凹下去,帽檐稍微往上翻, 从帽檐投下来的浅灰色阴翳隐没了眉眼,看上去冷峻而凶悍。   伊洛里还注意到其中不少兽人的尾巴都有点躁动不安地拍打着空气, 气氛并不友好。   他不安地想: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兽人难不成是那个狼人跟踪狂叫来围堵罗曼和布吉丽特的帮手吗?   在铁门内的男仆显然也没见过这种阵仗, 脸色不禁发白。   虽然害怕这一群表面衣冠楚楚的野兽, 但在看见大门上蚀刻的防护魔法阵时,他的底气又足了些,色厉内荏地板起脸, 道:“你、你们要做什么?这里面可是住着两位身份显赫的贵人,趁我们没叫警察来之前,你们最好现在就离开。”   一个鼻梁上有一道刀疤的豹人向前一步,文质彬彬地对他微笑,道:“你好吗,猿人先生,我们跟你的主人是朋友,请帮我们通传,就说老朋友布莱泽·摩帝先生和他的好友们来了,现在想见他们。”   说话间,他从衣袋里掏出来几枚金币递向男仆,语气谦和:“烦请通融一下。”   见对方有礼貌,男仆的脸色也缓和了些,“你早说嘛,弄得这么大阵仗干什么——”   他从铁门的缝隙中伸出手,要去接那些金币,手指刚一碰到豹人的肉垫,豹人锋利的趾甲顷刻像勾住鱼肉的钩子一样轻而易举穿透他的皮肉。   “啊,我的手——!!”男仆凄厉地叫起来,还没来得及求救,就被豹人猛地抓住领口往前一扯,脸狠狠砸在坚硬的铁门上。   嗙——   随着一声巨响,男仆的鼻骨竟硬生生撞断了,艳蓝的鼻血飚到空中,溅到石砖上。   豹人显露出刻骨的凶戾表情,他的刀疤狰狞地皱在一起,牙齿凶狠地呲出来,吼道:“瘦皮猴,让阿黛尔和维克多立刻从里面滚出来!”   男仆痛到脸都扭曲起来,痛呼道:“求求你,放手啊,他们是谁,我从来都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那看来你的手也没必要留着了。”刀疤脸的豹人更加用力地往下抓,趾甲肉眼可见地搅出黄色的脂肪和肌腱。   “不要——”男仆跟伊洛里对上视线,绝望地喊道:“救命,那边的先生你发发慈悲帮帮我吧!”   男仆的哭声尖锐刺耳,如同冰锥般穿透伊洛里的心,让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停下来吧,他足够受疼了,”伊洛里迈步挡在豹人的面前,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惧,直视着刀疤脸豹人的眼睛,说,“拜托别再折磨这个可怜人了,他说的都是事实。这间府邸的主人是我的朋友,他们叫罗曼和布吉丽特,这里根本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豹人发出低沉的咆哮:“你是哪来的小不点,滚开,再不滚开我连你也一起撕了。”   他甩出一爪子直奔伊洛里的面门,伊洛里甚至都已经能预见到自己的下场了,但时间仿佛凝固,他的脚步沉重得无法移动。   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个狮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他那覆盖着粗硬毛发的粗壮爪子,稳稳地抓住了豹人的手腕。   狮人沉声说道:“威利,记得我说过什么?对一般市民要有礼貌。”   “啊……头儿。”威利看见布莱泽饱含威胁的视线,喉结上下滚了几滚,惧怕地垂下眼,“对不起,我冲动了。”   被兽人们称为“头儿”的布莱泽是一个看起来已到中年、气质沉稳的狮人,他穿着熨帖得没有一丝皱纹的礼服,下巴上淡金色的鬃毛绑成花辫,看起来既威严又有气势。   他淡淡地瞟了一眼伊洛里手上拿着的高档糖果,说:“先生,不管你是因为什么来到这里,你现在最好离开这里——如果不想遭到波及的话。”   伊洛里不解道:“什么波及……?”   狮人没有回答伊洛里,径直向铁门里已经瘫在地上的男仆问道:“人类,你的主人是不是两只狐狸,一只红皮毛的狐狸,和一只银灰皮毛的狐狸?”   男仆已经完全被吓倒了,他捂着自己受伤的手,忙不迭地点头,“是、是狐狸。”   他话音未落,只见狮人就在面前弯下腰,强壮的兽腿肌肉绷紧到了极致。   随着一个细微的骨头咔嗒声,在伊洛里惊异的目光中,狮人竟凭空跃上四米高空,如同飞一般利落地越过了那扇蚀刻有防护魔法的铁门,轻巧地落在宅邸里的草坪上,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头儿,我们也来。”   随着布莱泽的进入,动作敏捷的豹人和虎人也迅速跟上,他们弯曲着有力的兽腿,猛地一跃,一同轻松越过了铁门上设置的魔法屏障。   看着他们气势汹汹的背影,伊洛里一时间都懵了。疯了,这些兽人匪帮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猖狂地闯民宅。   在伊洛里发愣之时,前天晚上看见的那辆墨绿色马车忽然从宅邸后边疾驰而出,驾驶座上的皮里疯狂抽打拉车的马匹,口中不断高喊着“驾、驾!”   身为天生动态视力卓越的豹人,威利只仓促瞥见那车厢一眼,便大声喊道:“维克多那小子在车上,他要跑。”   车速快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疯狂程度,站在大门口的伊洛里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一瞬间逼近到跟前。   “不。”伊洛里下意识抬手护在身前,马车却拐出一道诡异的S型弧线,堪堪地跟伊洛里擦身而过,紧接着马车侧门大敞开,坐在里边的火红狐人朝他伸出兽爪,急切道:“亨特,快抓住我的爪子!”   伊洛里来不及迟疑,眼见车后边的狼人猛冲上来,他只能伸手过去,“罗曼?你怎么——”   “诶是我,真乖。”维克多的爪子紧紧地勾入伊洛里的衣服中,一把将人从外边薅进了车厢里。   伊洛里没站稳,全身失去平衡倒入维克多的怀抱中,目光越过维克多肩头,车外的景物正化成一道道残影从车窗外飞掠而过。   维克多的呼气声从伊洛里的耳边吹过,锋利的犬齿似乎若有若无地咬到他的耳尖,“亨特,布莱泽那些粗鲁的家伙难为你了吗?”   伊洛里脊背涌起一股战栗,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维克多,说:“你弄得我糊涂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些人叫你维克多,又要抓你,他们是你妻子的跟踪狂叫来的帮手吗?”   维克多的笑容中带着一丝调皮,他轻松地解释道:“我亲爱的亨特,你还没弄明白吗?说你反应慢也不为过,不过这种迟钝也很可爱就是了。”   “他们喊的维克多就是我啊,‘罗曼’和‘布吉丽特’只是我跟阿黛尔的化名。”   即使在如此危急的时刻,维克多依旧从容,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说道:“啊、对了,阿黛尔是我的姐姐,不是什么妻子,我还是个自由自在的单身汉呢。”   伊洛里听见他爽朗的笑声,简直无法理喻:“我不理解,你们一直在骗我和娜拉?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我要迟点才跟你解释,来,先把这顶帽子戴上。”维克多从车座后边掏出来一顶女式遮阳帽戴到伊洛里的头上,层层叠叠的蕾丝顿时遮住他的视线。   “幸好遇到你,真是我走运了,本来还苦恼着准备时间太紧,来不及带上阿黛尔的假人来假装车里有两个人。”   维克多正说着,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街边的一个水果摊被马车撞倒了,苹果和橙子滚了一地,车内的伊洛里也因此再度失衡摔进维克多怀里,绒毛充塞进鼻腔,他的脸颊很快涨红。   “该死的马,跑好点,不然老子就扒了你的皮!”皮里又猛地抽了骏马一鞭,那可怜的马儿都痛得从嘴里吐出了白沫,一刻不停地拉着马车在大街上狂奔,而在马车后边是紧追不舍的兽人们。   伊洛里的太阳穴一阵阵抽疼,都无暇在意鼻子里的绒毛,恨铁不成钢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那些兽人匪帮要追过来了,你究竟做了什么让他们这么生气。”   他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就像穿着烧热的铁鞋子在刀尖上跳舞,而把他推到这种为难境地的维克多却还一脸悠然。   维克多用鼻子蹭了蹭伊洛里的发梢,漫不经心地说:“那个啊,大概是因为我跟阿黛尔欠了他们六万枚金币一直没还吧。”   “本来是打算坑有钱的子爵一笔,坑得到就还,但现在应该是没办法还上了,所以就只能逃跑了。”   伊洛里彻底被维克多一副完全不负责任的态度给气笑了,问道:“如果今天不幸运没能逃掉,那你该怎么办?”   “没有想法,或许就是完蛋了吧,”维克多耸了耸肩,道,“按布莱泽的手黑程度,大概我会被切下器官卖给某个变态老头子来抵债。”   “你——”伊洛里倒吸一口凉气。   “嘘、嘘,那些问题都不重要,亨特。”   维克多抱住伊洛里不撒手,身后大尾巴无比热情地摇晃,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蛊惑人心的说服力:“最重要的是,难道你不觉得我们简直是天生一对吗,上天让我们在此时此刻相遇,就像是一切都恰到好处。”   “我们的性格也彼此互补,你喜欢画,我会画画,你循规蹈矩好绅士,我就能逗你开心,我们肯定可以相处得很好,跟我一起逃跑吧。”   “好——好什么!”伊洛里气急,他挣开维克多的怀抱,用力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到坐垫上,“见鬼,给我老实坐好。”   伊洛里目光严峻地注视着维克多,语气坚定地说道:“你给我听清楚了,虽然你是个无可救药的骗子,但我也还没有冷血到能看着你被兽人匪帮撕成碎片。现在你交给我了。”   当听到“你交给我了”时,维克多怔怔地望着伊洛里,红血人一双闪烁着怒火的碧眸如此鲜活明亮,他只觉得胸口一阵阵涌起极痒的悸动,他的大尾巴无声地炸开了毛。   伊洛里没理他,转身去拨开用来间隔开车厢和驾驶座的玻璃板,对正竭力驾驶马车逃亡的皮里说:“皮里,把马车赶到林郊,我有办法摆脱那些兽人。”   皮里正焦头烂额,听见伊洛里这么说,也来不及考虑那么多,直接一扯缰绳,把马往伊洛里指的方向赶。    第122章   一条原本安静无人的小路突然响起轰隆隆的响声, 随着一股被扬起的沙尘被风吹开,一辆墨绿色的马车陡然出现在路面上,它开得七拐八弯, 就像是有什么凶恶的东西在身后追着咬一样。   车上的伊洛里扫过伫立在路旁的路牌,心里回忆着娜拉寄给自己的邀请函上写着的地点, 说:“接下来的路口往左转, 然后一直向前, 就能到娜拉子爵的红玫瑰庄园——”   伊洛里话音未落,车厢顶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震动,紧接着一只有着黑色花斑的豹爪从敞开的车窗抓进来, 伊洛里来不及躲开,身上的衣领被豹爪勾住。   “什么——”   “啊哈抓住你了,阿黛尔!”豹人威利仗着自己天生拥有的短跑爆发力,一骑绝尘追上了行驶中的马车,他得意地咧开笑容,用力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扯。   拉扯中,女式遮阳帽从那人头上滑落,露出底下的脸,却不是那个毛皮银灰的女狐人, 而是刚才挡在铁门外的人类。   威利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怒气冲冲地质问:“怎么又是你这个小家伙?阿黛尔在哪里?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吗?”   伊洛里被威利扯住领口, 车外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的,他紧抓住豹人的手腕, 挤出紧张的笑容说:“豹人先生, 我们可以冷静下来好好谈的,维克多已、已经跟我说过事情的原委,你们只是想要钱而已, 我正好知道有一个人能帮他们还钱,她慷慨到愿意为他们手中的名画一掷千金。”   威利鼻梁上的一道伤疤狰狞地扭曲着,他冷笑着,“你真是天真得可以,你被狡猾的狐狸欺骗了,蠢货。他们两个都是来骗钱的,手上没有一件真货,一验就会穿帮,也只有你信他们说画能卖大钱。”   “现在立刻让马车停下来,我或许还能放你一条生路,”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威胁,同时也有一丝轻蔑,“你没必要为了一个骗子而搭上自己的性命,不是吗?”   他用力揪着伊洛里的衣领,似乎下一秒就会把伊洛里扔出车外。   此时,维克多已经介入两人,他伸出一只爪子将伊洛里拉入车厢,另一只爪子则迅猛地挥向威利,锋利的爪子在威利的手臂上划出数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维克多露出了他的兽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咆哮:“放开他,否则我会废了你的手臂。”   “你这混蛋!”威利吃痛得往后一缩,没抓稳车檐,摔到了泥地上,滚了好几圈,连衣服都磨破出好几道口子。   维克多沙哑着嗓子,问道:“亨特,那个野兽抓伤你了吗?”   伊洛里没心思回答维克多,他眼尖地瞥见到远远地跟在马车后边的几个黑点,那些兽人还没有放弃,他们露出了野性的一面,以四肢着地的方式飞奔,宛如真正的野兽一样,他们色彩斑斓的皮毛随风猎猎翻飞。   “我很好,现在更重要的是,那些兽人快要追上我们了。”   伊洛里一把推开维克多,继续向皮里指示前进的方向:“往左!马车再快一点,目的地就在前边。”   皮里面色冷硬,手里挥舞的鞭子一刻也没有停歇。   伊洛里却注意到了一样之前绝对不可能注意到的东西,由于都是平坐的角度,他现在能看见皮里的脖子,却看到皮里的后颈处也刺着一个小小的刺青——镶嵌着绿色火焰的六芒星。   一瞬间,又是那股无由来的熟悉感涌上他的心头。   伊洛里突然记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皮里这个人,不,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只是见过这个人的通缉画像——那三个打伤他的父亲后逃窜的暴徒之一,他怎么会忘记这些人的脸呢。   伊洛里咬着牙,难怪他就说为什么看到这人的时候,心头止不住地冒出糟糕的感觉。他想要立刻喊出这人犯下的罪行,把他连同他的同伙一起送进监狱。   但是他现在不能这么做,他们还在逃避着兽人匪帮的追捕。   马车已经跌跌撞撞地拐进了一条通畅的路,不远处,一座外墙涂着珊瑚红颜料的华丽庄园出现在路的尽头。   伊洛里:“就是那里……!”   他的话还没说完,与此同时,马车前头的马匹彻底坚持不下去了,它们仰首嘶鸣,马腿一屈跪到布满小石子的路面上,膝盖重重地磕出血来,车厢也因此往左边侧翻。   嗙——   车厢在地上砸出轰然一声巨响,尘土前所未有地飞扬起来,完全迷住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车厢倒地的那一刻,伊洛里下意识闭上眼睛,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先是飞了起来,紧接着又猛地下坠,上下颠倒了一遍后撞到车厢壁,胃酸也随之翻涌起来。   所幸车厢在砸到地上后并没有继续翻滚,过了大概几分钟,好不容易从眩晕中缓过来的伊洛里捂着头,睁开眼睛,最先映入视网膜的是一片模糊的火红。   俊俏的狐人此时痛苦地皱起眉头,脑袋无力地耷拉,原本灵动的三角耳也完全趴覆下来,他摔在伊洛里的旁边,他刚才在车厢的翻滚中被小茶桌重重地砸了一下尾巴,疼得他接连抽气。   而车厢内部的摆设已经乱得一塌糊涂,框架被撞得变形。   维克多低低地喊伊洛里,金棕色的兽眸此时流露出伊洛里从未见过的、很有人情味的关切,“亨特你怎么样,有没有撞到哪里?”   伊洛里试着活动了一下,没觉得身上哪里有很强烈的痛感,看来是身下的车厢软垫替他挡了绝大部分的冲击。   他忍着头疼说:“我没什么大碍。比起这个,我们要立刻从车厢里出去,赶在那些兽人追上来之前。”   “你说得对。”维克多也明白时间紧迫,爪子撑在车厢壁上,很费劲地半站起身。   由于车厢是侧倒的,所以两人恰好处于受到冲击而剧烈形变了的车门下方。   维克多曲起手肘,用力撞开了紧紧咬合在一起的车门,夕阳的余晖随之透过车门洒入乱糟糟一片的车厢内。   他托起伊洛里,说:“来,我先把你给送上去。”   伊洛里手臂搭在车厢壁,小臂直起,咬着牙撑起身子,然后再缩起一只脚勾到车厢壁借力,姿势不怎么优雅地爬了出去。   维克多紧随其后也自己爬了出来。   红玫瑰庄园的大门就近在咫尺,门上用掺杂了白银的黄金浇铸出了栩栩如生的玫瑰花和藤蔓装饰,与此同时,一个穿褐色衣服的守门人被马车倒下的巨响吸引到,他走出来打量着究竟发生了什么。   “快来,只要进到庄园,匪帮就奈何不了你了。”伊洛里抓起还有点眩晕的维克多的手腕,拉着他就往庄园大门跑。   但他们还没能跑几步,布莱泽已经率领自己的部下追了上来,刚从车上摔下来的威利显然没有受严重的伤,一马当先地跑在最前边。   威利气到狠狠咬住臼齿,鼻子周遭皮肤也难看地皱起来,怒吼道:“维克多,我发誓一定要扒了你的狐狸皮做成皮草!”   他的怒吼上一秒还在远处,下一秒却陡然逼近,存在感变得强烈。   “别做梦了,小不点,我是不会让你们如愿跑掉的。”   伊洛里转头一看威利的脸就在身后几米远,并且疾跑的兽腿正无限缩短两方的距离,吓得冷汗都冒了出来。   伊洛里压着紧张,回道:“我已经说过了,你需要冷静下来。双方坐下来慢慢谈不好吗。”   但他也没闲着,在一边尝试安抚着发怒的豹人的同时,一边拉着维克多一路狂奔,心脏跳得就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伊洛里朝目瞪口呆的守门人用力招手,说:“快开门、把门打开,人命关天。”   但守门人还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伊洛里后脑勺一疼,下一刻被威利按住头,结结实实地摁到了砂石地上。   伊洛里咬着牙,咽下牙齿磕破嘴唇、流出来的血液,朝守门人大喊:“向你的主人通报,说伊洛里·亨特和罗曼·唐纳德来拜访她了!”   这名字一出口,守门人登时像是回魂了一样,“哦、哦,亨特先生,我知道你。”   守门人不敢停留,转身就往庄园里的宅邸跑。   伊洛里挣脱不开威利的桎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维克多被布莱泽扼住脖子提起来。   伊洛里焦急地喊道:“不要杀他,布莱泽先生,能帮他还钱的人马上就会来了,我保证!”   布莱泽尖锐的趾甲抵在维克多的动脉上,时刻能割断那条脆弱的血管。   布莱泽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维克多·克莱门特,距我们约定的还款日已经过了二十五天又八个小时,我的金币在哪里?”   即使死亡的威胁就近在眼前,维克多仍旧无动于衷地咧开嘴笑,漫不经心地说:“哦,那三万枚金币啊。”   他的呼吸因压迫而变得困难,声音断断续续:“真不巧,咳、咳咳,我已经把它们花得一分不剩了,而且也还不上任何利息,你就算现在杀了我,也得不到你的钱。”   “那么,看来我们的交易已经告吹了。”布莱泽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他的手更加紧扼,缓慢地掐死最后一丝生机。   这下维克多彻底发不出声音,他的兽腿在空中条件反射地抽搐了几下。    第123章   伊洛里神情焦灼地看着维克多的处境, 他心中清楚地意识到,再这样下去,维克多就要被掐死了。   紧张到极点的气氛眼见就要让事情导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而打破这一僵局的是一个娇媚的女声。   穿着繁复裙装的娜拉走出来,她眉眼弯起, 笑盈盈地说:“诶哟, 这是在人家家门口吵什么呢, 好大的火气啊,气氛热烈得简直都不像是秋天了。”   她身旁的七、八名男仆们手上都端着一杆长筒猎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来意不善的兽人匪帮们。   娜拉用绣扇敲了敲手心, 扬起下巴示意威利道:“小猫咪,放开你按着的人,他可不是你能够随便伤害的对象,别让我对你发脾气。”   “小猫咪”这个词显然触及威利的雷区,威利目光不善地盯着娜拉,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咕噜声。   “威利,可以了,放开那个人类。”布莱泽淡淡地说道,也松开了扼住维克多脖颈的爪子, 当着一名贵族的面杀人,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 这会给他们的帮派带来无尽的麻烦。   维克多应声摔到地上,他捂住喉咙, 发出像破风箱被拉动时一样嗬嗬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见鬼。”   伊洛里感到后颈上的力量一松,豹人松开桎梏, 往后跳了几步,回到自己的老大身边,“头儿。”   娜拉看着伊洛里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身,嘴角细微地浮现出一丝难以分辨真实情绪的笑意,“亲爱的,可算等到你来我家做客了,虽然这不是我原本期待的形式就是了。”   “抱歉阁下,我没想要打扰你的清净,但情况实在太危急了,除了你,我一时间不知道还有谁能妥善解决这个纠纷,嘶。”伊洛里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渍,无可避免碰到嘴唇上的伤,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娜拉以扇子轻点手背,她的目光在维克多和匪帮成员之间来回打量,似乎在权衡着局势。   然后,她转向伊洛里,问道:“所以亲爱的,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不如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和罗曼会以这幅样子出现在这里。”   “这、是……”伊洛里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混乱的情况,正苦恼着怎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更清楚。   缓过来一些的维克多拍了一下衣服上沾到的灰尘,站起身,尽管嗓子沙哑得不像样子,但他姿态还是风度翩翩,说道:“夫人,我欠了匪帮的钱一直没还,而亨特是无意间被卷进来这场混乱的一般人,就是这么简单。”   威利额角暴起青筋,“狗娘养的,还在装模作样什么,维克多你个骗子骗了我们的钱!”   布莱泽依旧不动如山,他做了一个“把人控制住”的手势,沉声命令道:“好了,把人带回去。”   威利应得积极,即刻亮出趾甲,“臭小子,你给我过来。”   “嘿朋友,别弄得这么暴力嘛。”   维克多向后退了几步,试图用温和的话语缓和气氛,他假笑着对布莱泽说:“布莱泽,我们毕竟是老朋友了,你难道真忍心就把我扒皮抽骨,只换几个金币吗?那肯定不会是你想要的结果,对吧?”   “你好好想想,我哪次没有按时还钱?只是这一次而已,你不必如此无情。我承诺过的事情,哪次没有兑现?”   维克多的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他伸手指向娜拉,向布莱泽介绍道:“现在,你面前的正是我最重要的客户——娜拉子爵,这位女士拥有全亚瓦尔帝国最大的庄园和林场,富有程度甚至可以跟黄金大公——狄法公爵相提并论呢。”   维克多夸张的语气引得娜拉扑哧一声笑出声。   娜拉用扇子挡住红唇,笑得简直停不下来:“哦哟,我要不行了,我怎么不知道我还能跟狄法公爵比有钱呢。”   维克多脸色不改,甚至还俏皮地朝娜拉眨了眨眼睛,“只是现在不行,但很快就会行的了,夫人。只要你愿意花十二万金币买下《戴玫瑰花环的少女》,它带着的好运气必定能给你带来连绵不绝的财富,做什么买卖就赚什么。”   娜拉:“小狐狸,你的脸皮卖吗,我敢肯定穿着它,我能度过有史以来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伊洛里也被维克多的无赖本色搞得一时哽噎。   不过在笑过后,娜拉还是恢复了正色,骗子这个关键词加上这些人说的话,已经足够让她拼凑出事情的全貌。   她看似眼神柔媚,实则隐藏着冰冷的底色,她刻薄地估量着面前的两方兽人:一边是心狠手辣的匪帮,另一边则是伪装了真实身份、企图欺骗她花大价钱买画的狡猾狐狸。   两边都不是她愿意伸出援手的善类,胆敢欺骗她的狐狸更让她现在怒火中烧,实际上,她甚至有些期待看到眼前上演一出狮子咬杀狐狸的戏码。   然而,虽然娜拉对狐狸的死活毫不在乎,但她也愿意在维克多陷入困境的眼下狠狠压价。毕竟,她无论如何都要得到那幅画。   想着,娜拉对布莱泽露出如花笑靥:“绅士们,在你们把人带走之前,不如我们进去坐下慢慢谈,或许我能有办法解决你们之间迫在眉睫的问题,让你们不用费尽心思从他身上榨出欠款来呢?”   “你们只想要钱,我只想要他手里的画,要是交易能够达成的话,我们三方都可以得到满意的结果。”她摩挲了一下绣扇的边缘,美目善睐,耳垂上硕大的宝石耳坠折射出泠艳的光芒。   布莱泽的目光从娜拉身后那幢华丽的府邸移到她笑意吟吟的脸上,沉默半晌后,他微不可察地颔首,“这说得通。”   娜拉唇角的笑意更深,柔声道:“那么,请吧。”   她牵起一角裙摆,微微让开路,如同请君入瓮。   --------------------------   在娜拉的带领下,众人进入了宅邸内部。   宅邸的装潢将奢靡铺张到极致,玫红、深红等色彩装点着廊柱,天花板上的壁画与众不同地绘画着众神欢饮图,赤条条的爱神将下半身浸入葡萄酒池中,吃着石榴,艳红汁液从她指尖淌下,醉生梦死,令人一瞧便知是娜拉的审美。   “汪、汪汪!”一条毛色雪白、系着蝴蝶结的小型犬从走廊深处跑出来,它见到自己的主人,欢快无比地摇起尾巴。   “小蝴蝶,怎么了,妈妈不过离开一会儿而已,就觉得寂寞了?”娜拉嘴上说着疼爱,但却一直不理会围在自己脚边打转的小狗,径直在会客厅的沙发坐下。   她朝候在一旁的仆人拍拍手,指示道:“都愣住做什么,给我的客人们端上最好的茶和酥皮点心。”   现下明显不是能够和谐相处的茶会时间,娜拉却似乎完全不觉,仍旧悠然地等着仆人将茶点端上来。    第124章   维克多拿起一块小点心放进口中, 姿态随意且漫不经心,看起来完全没有把会客厅里的凝固气氛当做一回事。   他的狐狸吻部又宽又长,但在吃酥皮点心时, 却完全没有掉落下一点渣子,而是吃得干净又利落。   维克多看向伊洛里, 问道:“亨特, 你要吃一些蛋奶酥吗, 娜拉夫人准备的点心挺好吃的。”   伊洛里瞥了瞥几乎把会客厅站满一半空间的兽人匪帮,不禁为维克多捏了把冷汗,他实在是难以理解维克多到底是怎么能够在一群人对他虎视眈眈的气氛里吃得下东西的。   伊洛里低声咳了一声, “不用,我喝茶就行了。”   因为会客厅里站了十几个毛茸茸的兽人,所以伊洛里都感觉到自己的鼻子有一点痒痒的,他按捺着打哈秋的不适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娜拉姿态优雅地翘着小尾指,用小银匙搅动着红茶里的牛乳,看纯白一丝丝洇入周遭琥珀般的红茶中,末了,她抬眸对上布莱泽, “首先我需要清楚,维克多欠了你多少钱呢?”   “算上利息, 连本带利总共是6万枚金币。”布莱泽面色不变,连最有可能泄露兽人情绪的尾巴都像是一条冬眠的蛇在他身后安静蛰伏。而站在他身后的匪帮成员们都带有敌意地盯着维克多。   娜拉挑了一下眉, “还真不少, 看来当骗子也费钱得很。”   维克多仍旧笑眯眯地恭维,道:“那是因为夫人实在太聪慧,我不得不尽量撒钱摆阔才足够有说服力, 不然我平时可是很节俭的。”   他心态良好到仿佛不是在说一桩恶劣的诈骗,对布莱泽淡淡掀起一线眼皮、扫过来的眼刀,维克多更是回以灿烂的笑容。   娜拉对维克多的话不置可否,她小小地啜饮了一口热红茶,问:“这就到第二个问题了,你要如何向我证明手里的《戴玫瑰花环的少女》是真品?毕竟亚摩斯也有可能被你买通向我撒谎,谎称鉴定无误,现在我可谁都不相信了。”   像雅各布·让这种早早便成名的出色画家,其作品大多都被顶级藏家收藏着,在大家族中传承有序,甚至可以说,藏家之间也大抵知道有哪些作品落入了哪个家族手中,如果谁想要出手自己的藏品,直接就可以在小圈子里完成交易,只有极小部分作品会因为失窃、意外丢失等理由脱离藏家圈的控制。   而《戴玫瑰花环的少女》显然并不属于那极小部分的倒霉蛋,它刚一问世便被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藏家高价买下,多年不曾出现在市场上,娜拉花费很多时间才派人查到,那幅画大概是落到了兽人帝国的一个老牌世家手中,也因此,当伪装成兽人贵族的维克多和阿黛尔带着画作出现时,她并没有过多怀疑。   维克多的尖耳朵轻轻抖动,他优雅地将手放在胸前,行了一个礼,彬彬有礼地说道:说:“这个嘛,一份附带雅各布·让的签名的真品证书,以及我身为克莱门特一族次子的身份,足够有说服力了吗?”   娜拉拿茶杯的手微微一滞,才正视起面前这个谎话连篇的年青狐人,克莱门特这个姓氏可不是烂大街的水货。   二十年前,兽人帝国的冷血种由于不满热血种的统治,而宣布要独立门户,由此在内部引发了一场血腥至极的内乱。内乱延续了十年,原先统治着兽人帝国的狐人一族由于手腕的软弱而下台,遭到强硬派的清算,大批的旧贵族被迫流亡出走。战争的最终结果就是冷血种和热血种从此分地而治,冷血种成立了一个独立而松散的联盟,而热血种的国王之位易主,如今兽人帝国的君主是卢卡·比安基——一位野心勃勃且精力充沛的白虎兽人。   娜拉对兽人帝国没多少研究,但多少跟兽人中声名显赫的贵族有过交际,在兽人帝国的内乱还没有爆发的时候,作为那时兽王旁亲的克莱门特一族曾多次作为外交使团出访过亚瓦尔帝国。   但娜拉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说道:“小狐狸,我可是见过克莱门特的家主西泽·克莱门特,而且我更知道,克莱门特家族所拥有的领地在二十年前都已经被冷血种的联军给占领了。但现在你告诉我,你是克莱门特一族流亡在外的幸存者,这可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呢。”   “你除了也是一只讨人厌的狐狸之外,我看不出你跟克莱门特家族有一星半点的关系,而签名也可以伪造,这说服不了我。”   她眼波流转,落在布莱泽的身上,说:“先生,你既然认识这个狡诈的骗子,我想你应该能告诉我,他讲的是不是真话吧?”   布莱泽抬了抬下巴,冷酷地说:“我只知道他的父亲一开始找上我们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但是最后证明,他们一家都是假装贵族的骗子。”   “你瞧,这就是问题所在,夫人,”维克多叹了一口气,一点也没有着急证明自己,“显然,那些冷血种的叛徒漏掉了在攻下城堡后要搜山这一步。”   “我可怜的父母带着我们在黑漆漆的夜色下逃跑,离开时,父亲只从收藏室带走了五幅最喜欢的画作,其中就有《戴玫瑰花环的少女》,也是他去世后留给我和阿黛尔最贵重的遗产之一。”   “布莱泽不相信我,您也可以不相信我,但是画卖给你,你可以随便找任何人来查验,我毕竟可没有能力把全亚瓦尔帝国的鉴定师都给收买了不是吗。”   娜拉没有立刻回答,她耐心足够,仍旧试图搜寻出维克多的语言漏洞。   扇页一下一下搭在娜拉葱白一样纤长的指尖,像极心跳的频率,随着娜拉思考的时间拉长,维克多的笑意也逐渐放轻。   “夫人,我能用生命和克莱门特这个姓氏起誓,那是真迹无疑。”维克多表情无比真诚地说道,这就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娜拉选择不相信他,那拿不到欠款的布莱泽和他的部下会在他踏出庄园的一刻毫不犹豫将他撕成碎片。   娜拉的扇子停下来拍打,语气轻柔却令人心生寒意,“知道吗,维克多,我不喜欢别人欺骗我,哪怕只是对我说一句谎言,我仍旧会令他失去一切,遭受比坠入地狱还可怕的惩罚。”   此言一出,即使不是坐在娜拉正对面,伊洛里依旧感觉到陡然变得紧张的气氛。   就如同艳丽又危险的外表一样,娜拉是一只毒牙能够淬出毒液的黑寡妇,如血残阳映在她半边脸颊,她性格中的狠毒和冷厉不加掩饰。   “你再骗我一次,只是一次——我也会毫不犹豫让人活埋了你。”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维克多却是咧开一个再轻松不过的笑,“那么我很庆幸,我已经不是那些居心叵测的傻瓜中的一员。现下对夫人你,我心怀坦荡。”   他率先朝娜拉伸出手,“那么,十二万金成立?”   “六万。”   “十万?”   娜拉盯着狐狸毛茸茸的爪子,“八万。”   “……好吧,我想我并没多少余地能说不,您可真是分毫不让。”维克多无奈地握住娜拉的手,虽然很可惜没能赚到多少,但这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娜拉勾起满意的笑痕,朝仆人做了个手势,“去我的书房将支票簿拿过来。”   仆人领下命令,很快就捧着一沓浅黄色的支票簿以及相配套的钢笔和墨水瓶过来。   娜拉用钢笔蘸了蘸墨水,分别签了一张六万金币和一张两万金币的支票,其中六万金币那张支票被娜拉按住一角,推到布莱泽面前。   布莱泽认真地核对过上边的金额、出票人签名、兑现日期等关键信息,微不可察地颔首,道:“没有问题。”   他站起身,扫过维克多一眼,说:“现在,你跟我们也没有问题了。”   维克多短促地笑了一声:“哈,那我还真是高兴。”   布莱泽一起身,浩浩荡荡的兽人匪帮也跟在他身后往大门方向走。   最后,手臂受了伤的威利仍回头恶狠狠地啐了维克多一口,“别再让我见到你这晦气小子。”   “彼此彼此,我也很不情愿见到你呢。”   维克多转头,很宝贵地将那张标额两万金币的支票放进自己的口袋里,他对上娜拉笑里藏刀的眼神,从容道:“《戴玫瑰花环的少女》等下便会送到您府上,夫人。”   “那是应该,”娜拉招过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仆,吩咐道,“你,带上几个人跟着这只狐狸回第五长街,如果他敢逃跑或动手脚,就直接打断他的腿把他拖回来。”   说罢,娜拉随意地对维克多挥挥手,“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维克多看了一眼娜拉身旁坐着的伊洛里,似乎想叫上他一起走,“亨特。”   “哦好。”   伊洛里正想起身,但娜拉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行哦,亲爱的,我们都还没有聊上一句话呢。”   “你可是我期待良久的客人,这么轻易就离开了,我会伤心的。”娜拉狭促地眯起眼睛。   维克多还想争取一下,但身旁的强壮男仆撞了他一下,话被迫吞回肚子里。   伊洛里不想两人又起争执,便对维克多摇了摇头,说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我跟娜拉阁下聊一会儿后自己回家就好。”   维克多没法子,只好应了。   等火红的狐狸绒毛消失在大门后,娜拉靠近了伊洛里。   她声音微微带着蛊惑人的喑哑,“谢谢你,亲爱的,难为你在被追击的可怕情况下还想着替我省钱。”   娜拉这句话太刁钻了些,伊洛里回答不上,便转移了话题,问道:“阁下,现在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吗?”   “嗯哼……算是得到了一样,”娜拉没将还有其他想要的事物说出口,她俯下身专注地看着伊洛里,“下个月在夜莺大剧院有一出戏要上演,等看过它后,我就要乘船去温暖的光辉群岛度过冬日,起码要到开春才会回王城。”   “在我离开之前,你最后再陪我一次吧,亲爱的。”   娜拉以一种令伊洛里无法拒绝的轻柔语气说道。    第125章   正午时分, 港口的人流如织,浅薄的秋日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照在停泊在码头上的巨型轮船上, 铅灰色的船身铁皮反射出令人眩目的光晕。   “亨特!你来给我送行了,我好高兴。”一个毛色火红的狐人显然与行色匆匆的旅人们格格不入, 他跳了一下, 对远处一个个子较矮的人类挥手, 热烈地说道。而在他身旁,则站着一个带着遮阳帽的银灰色狐人,素净的蕾丝面纱遮住了她的脸。   阿黛尔态度清冷地吩咐仆人, “皮里,你们几个人负责把这些行李都搬到船上的甲板。”   伊洛里看到远处喜形于色的维克多,顿了一下,转头对身旁的警察说:“就是前边那几个人。”   五个警察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来确定的意思。   维克多眼见五个警察气势汹汹地朝他冲过来,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什么,这是要做什么,为什么警察会来这里?”   维克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谁知那些警察跑到他面前时,却径直越过了他, 嘴里大声喊道:“利奥·霍顿 ,巴顿·弗莱明, 杰·阿克曼, 你们被捕了,双手抱头趴下!”   此言一出,还在弯腰干活的皮里和其他几个男仆登时把手里的东西一扔, 皮里的表情变得狰狞,咒骂道:“操,是条子!快跑。”   但他们的动作已经慢了一拍,一个年轻的警察飞身扑过去,一把抓住皮里的胳膊,用力将他按倒在地上,大声呵斥道:“利奥·霍顿,我宣布你因为在飞鸟城郊外袭击并抢劫一位手无寸铁的行人而遭到逮捕。”   “什么抢劫,放你妈的屁。”化名为“皮里”的利奥拼命反抗,他额头的青筋都迸凸出来。   紧随其后,另外两个暴徒也相继被撵上来的警察迅速制服,他们一概瞎咧咧地大骂,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对此,被吵得烦心的警察们很是慷慨地赏了他们好几下警棍,直接让他们闭上了嘴。   伊洛里刚跟在警察的身后匆匆地跑过来,他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说道:“警官们,辛苦了,非常感谢你们的帮忙。”   说着,他看了一眼正龇牙咧嘴喊疼的利奥几人,心里压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虽然他不会跟斯诺讲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能亲眼见到伤害斯诺的人受到惩罚,伊洛里也心里高兴。   身先士卒的那个年轻警察把利奥拷上手铐,踢他起来,他瞧一眼伊洛里,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先生,你提供的信息是有用的,奖金过几天申请下来会直接寄到你登记在局里的地址。”   他一扯还在挣扎的利奥,“安分点你这家伙。”   “抓我还要红血人帮忙,草包。”利奥往地上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跟着其余两个人很不服气地被一并押上了停在不远处的警用马车。   年长些的警察走到维克多的面前,说道:“先生,你的三位仆人是我们正在通缉的犯人,他们之前在各地流窜作案,专门会袭击一些过路的行人……”   维克多刚才就在这激烈的抓捕现场边上,他一弄明白警察的逮捕目标不是他和阿黛尔之后,就站到一旁,生怕被牵连进去。   而现在,他甚至还不等警察把话讲完,就一脸气愤地说:“这真是太可怕了,幸好诸位警官把他们给逮捕了,我对他们一点都不了解,就是看他们干活很勤快也很认真才雇佣他们,我甚至付给了他们三倍的薪水。他们居然就是这样来回报我的好心的,我简直不敢相信,拜托你们一定要严厉地惩治他们。”   年长警察准备好的解释话语一下就被维克多情真意切的谴责给堵在喉咙里,他要说的已经被别人抢着说了,于是就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们会的。”   当警察被忽悠走之后,维克多转头看跟着跑过来的伊洛里,不无调侃地吹了一声口哨,道:“呜哇,亨特,你送别朋友的方式还真是别出心裁啊。刚才我差点就准备跳海逃跑了。”   由于刚刚才剧烈的奔跑,伊洛里身上的铃兰香味更加浓郁,这让嗅觉敏锐的狐人兴奋不已,尾巴拍了拍自己的小腿。   伊洛里目睹了维克多在警察面前演戏得天衣无缝的过程,虽然他没打算揭穿维克多之前干过的勾当,但还是不禁对维克多的厚脸皮又一次感到不可思议。   尽管如此,他还是解释道:“我怕打草惊蛇所以就没有提前通知你,但你雇佣的这些人都是一些再可怕不过的暴徒,他们曾经残忍地伤害了我的父亲,我不能轻易地放走他们。”   维克多笑眯眯地说:“没关系,我不在乎,我只要知道你带着警察来不是为了逮捕我和阿黛尔就行了,你做什么都没关系。”   皆大欢喜的局面,但阿黛尔显然不那么乐意了。   她看看散落一地的行李,又再看看还在对碧眸红血人摇尾巴的弟弟,面无表情道:“维克多,我们没有搬运工了,并且轮船就快要出发了,你只能再跟你的朋友聊十分钟,然后就要跟我一起把行李搬到船上。”   脱下伪装面具的阿黛尔恢复成清冷的高岭之花做派,她对伊洛里不感兴趣,对跟他聊天更是敬谢不敏。   “就来。”维克多背对着阿黛尔挥了挥手,不甚在意道。   阿黛尔已经没眼看维克多,拎起两个比较轻的箱子转身就走。   河面上的轮船已经拉响了汽笛,蒸腾的白汽随风打着旋儿。   维克多对伊洛里咧开嘴,金棕色的眼眸怎么看眼前的小人怎么都觉得小巧可爱,语气微妙说:“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怎么,是突然改变主意,觉得跟我一起游历兽人帝国会更有意思吗?又或者说,你只是为了把那几个暴徒逮捕归案才来的吗?”   “第一个理由肯定不是我来的原因,而第二个理由,只是我来这里的一半原因而已,”伊洛里掩饰尴尬地咳嗽一声,显然没把维克多的话放在心上,说,“尽管你的品性可能并不那么可靠,但你帮过我那么大一个忙,现在又特意派人给我送信,虽然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但是送你一程还是能做到的。”   当收到维克多派人捎来的信件时,伊洛里也是出乎意料,他还以为维克多之前在马车上说自己将要离开王城的话是为了骗他,没想到维克多真是这样打算。事发突然,他也没能准备些什么送别礼物。   维克多的肩膀垮下来,有点懊丧地甩了甩尾巴,“原来只是因为这样啊,真可惜,看见那几个警察冲我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想要用点强硬的手段来留住我。”   “呃,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做这种事——?”   话音未落,维克多出其不意抱住了伊洛里,锐利的兽齿擦过他耳尖,声音低低地叹气,“欸,真是不巧,看来我这次是没办法带你走了。”   “维克多,快放开我!”伊洛里几乎听不见维克多在说什么,他喊着对方的名字,同时使劲想要挣脱狐人的怀抱,他只感觉被维克多这一抱,无数多的绒毛顷刻涌进他的鼻腔里,在里面到处挠。   维克多只坚持了一会儿就被伊洛里坚决地推开了,心里还很惋惜这个怀抱。可惜了,他没能亲到伊洛里的脸颊。   伊洛里没注意维克多的失望,他忙着咳嗽,一边呛一边拍走自己衣服上沾到的狐狸毛,表情像是吃了柠檬一样皱起来,“咳、咳咳,虽然我知道兽人都喜欢身体接触,但、咳,稍微体谅一下我的过敏吧,我鼻子没你想象的那么坚I挺。”   维克多张了张口,正想要说些什么,阿黛尔从后边喊他,“维克多,已经开始检票了,其他旅客都聚到舷梯旁边了,你快点。”   维克多将手放在心脏处,优雅至极地向伊洛里躬身,“那么我是时候该离开了。”   伊洛里还没来得及反应,愣愣地看着维克多牵起他的手,用鼻子轻触他的手背,温热且湿润的触感陌生得伊洛里出现了鸡皮疙瘩,他下意识一把甩开维克多的爪子。   维克多没有发愠,眸色加深,金棕色的兽眸最深处中如涌现点点星光,说:“亨特,A bientt, Mes Doux rêves.(后会有期,我的美梦)”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伊洛里磕巴了一下。   维克多后退一步,笑起来,“意思就是我给你送了一份惊喜,等你回到家就会知道的了。再见了。”   说罢,俊俏的狐人拎起剩下的箱子就往舷梯的方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从后边看,他火红的大尾巴真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在风中张扬,一直到完全被人群遮挡,仍鲜明得仿佛在空气中留下了痕迹。   留在原地的伊洛里莫名其妙的,只来得及挥手给他回一句:“祝你们一路顺风!”   一阵冷风吹过,伊洛里打了一声大大的哈秋,不得不掏出自己的手帕捂住鼻子。   ……   船首破浪而行,站在甲板上的阿黛尔看着底下翻涌的白色浪花,淡淡道:“刨除赔给布莱泽的钱和布局时的花销,现在我们手上只剩下了三万金币和爸妈的几幅画,远远不够买回我们的领地和庄园的钱。你怎么想,接下来还继续去骗有钱的凯子吗?”   维克多正抛着手中的一枚铜币玩,像是想到了什么,摇摇头,“暂时还是不了,太冒险了。”   维克多稍稍睐起细长的狐狸眼,眺望海天一线,语气平静:“姐,没关系吧,我们会找到其他方法筹够钱的。”   阿黛尔看看维克多,半晌,她妥协了。   “好吧,希望另一个方法不需要花我们太长时间。”阿黛尔无奈道。   她罕见地露出一线微笑,一向冷冰冰的女狐人,浅笑时令人想到冰雪消融的春日。    第126章   当维克多说“送了一份惊喜”时, 伊洛里就感觉到不妙。   事实也正是如此,伊洛里回到社区,远远就瞧见公寓楼下停着一辆货运马车, 几个膀阔腰圆的工人正卖力地搬运着一个被油布裹得密密实实的、扁平的长方形物件,他们手臂强壮的肌肉显得力量十足, 与此同时, 珍妮站在一旁, 紧张兮兮地监督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珍妮小心谨慎地问:“真的是亨特先生买的东西吗?没有骗人吧,不是他买的话,我是不会给你们开门的。”   领头的工人看自己手上的单子, “对啊,大榕社区108号的伊洛里·亨特家,是你们家没错。”   他斜睨一眼瘦小的红血女孩,语气有几分不以为然,“不然我给你看单子上是怎么写的,但你识字吗?”   这一句话让珍妮憋红了脸,她鼓足了勇气伸出手,说:“当、当然认识,给我, 我要看看。”   “哧,拿着吧, 小女仆。”   珍妮接过配送单,面对上边写得眼花缭乱的字符, 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但她不想被工人看轻, 便磕磕巴巴地试着念道:“此画连带画框附件于12时20分由邮差目验接收,从第、第五长街的寄件亭寄出,寄件人……”   珍妮卡住了, 黑色的字迹盘曲得过分,又挤在一起,她才开始认字没多久,不足以应付这么复杂的变体。   “寄件人是罗曼·唐纳德。”   一个温和的男声应和了她未竟的话语,珍妮抬起头,惊喜地睁大眼睛,“先生,你回来了。”   “嗯,我刚好送完朋友。”   伊洛里接过珍妮手里的配送单,细细地核实了一下上边的信息,“谢谢你帮我确认,这幅画确实是我的一个朋友寄给我的,不好意思没有事先跟你说。”   珍妮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在学问渊博的伊洛里面前出丑了,登时窘迫得抬不起头,“我、我也没有完全确认好,好多字我都不认得。”   “靠自学能学得这么好,已经足够厉害了,再自信点完全没问题。”伊洛里说着,把单子还给领头,再转过身时,珍妮已经脸红得像一只熟透的虾,整个人蜷起来,紧张又悸动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既然屋主回来了,东西也没有什么疑问,两个搬运工便配合着一人抬前边,一人抬后边,把那幅大型画作从一楼抬到二楼。   “靠墙放在客厅这个角落就好。”伊洛里指了指大花盆旁边的一处空位。   “这样竖着放行吗?”   “可以。”   按照伊洛里的指示,搬运工人把画搬到位置,就陆续下楼了。   领头的工人掏出一张签收单和一支笔,跟伊洛里道:“先生你看一下,东西没问题就在这张签收单上签名,我们赶着去送下一家了。”   “是没问题。”伊洛里工工整整地在收件人一栏写上自己的名字。   领头正要把单据抽回去,伊洛里按住了签收单一角,看着他,说:“顺带一提,先生你的拼写能力不怎么样,与其嘲笑别人读不懂,还是请先做到别错漏百出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伊洛里不在乎那领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直接关门,门板差点撞上对方的鼻子。   无视了门外咚咚咚的下楼脚步声,伊洛里转头看向那幅被油布包裹着的画,他走上前,一把扯松固定住油布的绳子——   雪天、炊烟、烟紫色云霭,一如在那间藏室时所见的那样,画作隽永且娴静。   早在看到画作尺寸前,伊洛里心里已经隐约猜到维克多会给自己送哪幅画,所以当看到油布底下那幅淡雅的《漫步乡村雪路》时他没多惊讶。   一张爬山虎叶状的卡片从画框的边缘掉下来,伊洛里捡起来,上边是维克多写的一段话,狐人的字迹很洒脱——   【亨特,这幅画属于一个才华平平无奇的画家——但事实上,不是其他的任何人,而是我花了一个月画出来的,我很开心在那时听到你对它的评价。   希望你会喜欢这个惊喜,如果你不喜欢——好吧,那我也没什么好办法。】   很维克多式的耍赖语气,伊洛里愣了一下,他现在才去留心去看画作右下角的小小落款,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名字——维克多·克莱门特。   他看着那花哨的字体,不由得露出无奈一笑,真是分不清维克多说的哪句话是真是假。   伊洛里抬头看向一整幅画,也许维克多真是流亡的贵族后代,也许这只是又一个玩笑,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维克多的确送了一个“惊喜”给他。   伊洛里找出锤子和钉子,跟珍妮两个人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把维克多的画挂到了客厅的墙壁正中央,等斯诺和艾莎散完步回到家时看见,都很惊喜于这一幅“可爱的杰作”。   -------------   随着树上的叶子完全凋落,日照时间越缩越短,王城也正式迎来了11月,与此同时,伊洛里也要面临跟娜拉约好的剧院之行。   这一天,伊洛里提前拒绝了娜拉派马车来接他的建议,自己步行到了王城的上城区中心街——一个货真价实的销金窟,最烧钱的消遣和最高档的场所都能够在这里找到,而夜莺大剧院无疑也属于其中之一。   从外观上看,夜莺大剧院是一幢有四层楼高的宏伟建筑,屋檐两端灵动地往上翘,如同鸟儿在舒展羽翼。只有顶级的剧团和乐队才有资格在这里登台表演,常常一票难求。   伊洛里走到验票口前,又停下,从他身旁走过不少衣着华贵的男女,他们相互挽着手,低声地讨论着今天即将上演的剧目。   一位女客欣喜地说:“天哪,我好期待,剧目单上说今晚是‘出乎意料的传说新编’,完完全全的新戏。”   她的男伴则兴趣寥寥,“我对这种噱头没多大兴趣,比起云里雾里的宣传还不如直接告诉我这剧是讲爱情还是史诗的,我对情情爱爱可没多大兴趣。”   “你真是一点都不懂得浪漫。”   “哼,只是因为我知道演戏都不是真的,就像我爱你不是假的一样。”   女客一哽,被丈夫太理直气壮的告白闹了个大红脸,“嗳,别说那么大声,其他人都要听见了。”   等一波人进场后,伊洛里拿出娜拉送给自己的票,正踌躇着自己要不要也这么早就进去,站在验票口内的一个小眼睛的检票员瞥见他手上金色的门票,立刻抬起可动式柜面,从里边出来。   验票员笑容满面地向伊洛里鞠躬,毕恭毕敬道:“尊贵的先生晚上好,很荣幸能够迎接您的到来,贵宾通道是在另一边,请跟我来。”   伊洛里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验票员打开了旁边一扇带铜把手的雕花大门,弯腰背手等他进去。   “您预定的包厢在二楼,正对舞台的最佳位置。”   “好。”伊洛里只好跟在他身后,走上地面铺设的地毯。   门后连接着一条光线稍显黯淡的长廊,刚一进去,便能听到纷杂的说话声,里边的空气闷闷的,提着熏香炉的侍者从他们身边经过。   伊洛里不着痕迹地皱起眉。   他跟着验票员上了楼梯,又拐了一段路,然后验票员停在一扇黑门前。   “2号包厢到了。”验票员殷勤道。   伊洛里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银币给他,“谢谢你的工作。”   这小费显然不符合验票员的期待,但他虽然失望,也没多说什么,收起手掌将银币牢牢握住,道:“祝您享受一个美好的夜晚。”   等验票员离开,伊洛里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门后传来娜拉柔媚的应声,“亲爱的,是你来了吗?进来吧。”   “娜拉阁下,晚好。”伊洛里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倚躺在沙发上的娜拉,她今晚并没有穿繁复的衬裙与胸衣,而是换上了一袭宽松的丝绸长袍,款式简单,柔滑的缎面勾勒出她的身体轮廓,酒红色的长发也随意地披散下来。   见到伊洛里,娜拉的嘴角便轻轻上扬,露出一个艳丽迷人的笑容。她轻拍自己身侧的空位,轻快地说:“伊洛里,过来我身边,好戏就要开场了。”   伊洛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这时包厢下方的舞台应声响起宏伟的交响乐章。   “别走。”   眼见伊洛里停下,娜拉又转换到更柔和的语气,循循善诱,“只是一个夜晚的陪伴而已,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来吧?”   她朝伊洛里伸出了手,伊洛里巧妙地避开了她的触碰,选择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说:“阁下,我坐在这里就好了。”   “好吧……那也不错。”娜拉的嘴角挂着一抹微笑,优雅地收回了她的手。   两个人同时望向舞台,一个贴着夸张的假胡子的人出来报幕,他声音雄浑,唱起歌词来好像胸腔在共鸣,“在座诸位,我将要向你们讲述一个凄美的故事,一个关于爱与死亡的故事,哦,我从心底憎恶黑暗,可是当纯洁的少女与恶龙相遇,又不可避免地令我陷入迷惘,我不禁思索,究竟是少女能感化恶龙冷酷的心,还是恶龙会无情地吞噬少女?”   “而这一切问题的答案只有这个故事能够告诉我们——”   “在一个神明注视下的暴风雨之夜,一位高贵的公主在骑士的护送下,要越过一座恶龙盘踞的钻石山。”   伊洛里微微睁大了眼,听到报幕词的内容的一刻,他就意识到,这场戏剧所演绎的,就是狄法曾向他讲述的关于泪石起源的传说故事。   娜拉托着下巴,目光专注地看向舞台上的演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伊洛里的异样,她懒洋洋地说:“亲爱的,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什么?”   娜拉:“我说的是那种热烈又直白的爱情,只为一个人奉献,并且至死不渝。”   随着报幕人的念白,两名骑士牵出一匹黑马,马背上驮着一位画着精致妆容的少女,她幽怨地低诉,歌声如黄莺婉转,“这座山为什么如此荒凉,百姓又为什么如此恐惧,深夜踏过恶龙的领地是否真不会招致祸端?”   一个弄臣蹦蹦跳跳地登场,高声应和,他的情绪高涨,“美丽、美丽的公主哦,你不要害怕,再凶恶的豺狼我们也将它灭杀,再可怕的猛虎我们也把它打趴,喷火的巨龙不过小虫,我们轻轻松松就能斩于剑下。”   弄臣一边试图卖弄自己的肌肉,一边做出滑稽的表情,引起台下观众哄笑。   娜拉指了指底下那个忧心忡忡、被风吹灌木声吓得惊叫的少女,“龙与少女相恋,你怎么看,认为是命中注定吗?”   伊洛里看着舞台的演出,表情沉默:“我不觉得。坦白说,一见钟情在我看来只是一种错觉。”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娜拉的笑点,她笑得乐不可支,“哈哈,好尖刻的评价啊,不是都说红血天生浪漫吗,我看你就不像,挑剔得比脾气古怪的妖精还难搞。”   娜拉话音刚落,舞台上忽而跃出一条制作精良、栩栩如生的黑色木龙登场,通过机关操作,它张开巨口怒吼道:“是谁胆敢惊扰我的安眠?”   这恐怖的吼声吓得马匹惊慌失措,蹄子乱蹬,发出嘶鸣声。骑士和弄臣也乱做一锅粥,公主慌乱地从马背跌落了下来,整个场面顿时乱成一锅粥。   娜拉也跟着底下的观众一起欢乐地笑出声,她鼓起掌声,乐于见到滑稽的弄臣脸朝下栽到了灌木丛的布景里。   鼓完掌,娜拉转头看向伊洛里,以不无戏谑的语气轻快道:“确实就如你说的那样,爱情如泡影。你瞧,曾经雅各布跟我说过,他看见我的第一眼,就想要为我画一千幅画,从我年轻美丽的时刻,一直画到我白发苍苍的老年。”   她嘴边噙着微笑,说“可结果是他的爱情连区区一个伤寒都没能挺过去,只画了一幅画就戛然而止。”   伊洛里猜不透娜拉的笑意有几分真心,但他知道娜拉在说的是她以前的恋人。显然,娜拉很高兴两个人对爱情达成一致的看法。   娜拉望着伊洛里,红棕色的美目仿若流淌着暗光,说:“在他死后,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所谓的痴恋都会随着时间和死亡而腐烂。”   “那么,及时行乐就是唯一的答案。”   伊洛里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知不觉中拉近了很多。此时,舞台上又响起响亮的乐曲。   娜拉一把按住伊洛里的肩膀,往沙发上一压,柔软的身躯完完全全覆在他身上,伊洛里脑袋嗡地一声响,像被子弹击中心脏的鹿,倒在沙发上全身都发僵。   娜拉看着身下的红血人,笑容美艳:“亲爱的,我相信你就是那个答案——你跟雅各布长得太像了,相似到我想要你成为我的情人,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买,而我不需要你爱我,我甚至不需要你只对我一人忠诚,怎么样?”   伊洛里撑住娜拉的肩膀,不让娜拉亲下来,他的眼神清醒而冷静,说:“我不是你要的答案,娜拉,你找错人了。你真正想要的是你已故的恋人,不是我,而我也一点都不想要成为你的情人。”   “你这样说话真叫我伤心,呵,”娜拉轻笑一声,她眨了眨眼,说,“亲爱的,我们现在可是在包间里,你怎么可以这么强硬地拒绝一位女士,难道你不知道这会让我感到伤心,我可能会因为无法得到你,而决定对你做些什么呢。”   “即使是我这般心胸开阔的人,三番四次被你拒绝,也会感到不满的。”她注视着伊洛里,鲜红的头发在他们之间如瀑布般垂落。   伊洛里也生气了,他用力按住娜拉的肩膀,“娜拉,我说停下!我们之间不会超过友谊——这才是我们约定好的,而不是今晚这一场你别有用心的邀请。”   “我对你完全没有一丝爱意,而我也不认为你这样的行为能够说服我,我知道你想要的只是一个恋人的代替品,但你永远都不会满足,因为你就是不肯直面雅各布·让已经离你而去的现实,可是没有人能够取代任何另外一个人。”   伊洛里几乎是厉声说出来的,娜拉被他的话刺痛到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的笑容里带上一丝被说中了的愠怒,“像你这种学者,确实嘴皮子很利索,又很擅长寻找别人内心的伤痛,对你来说,攻击别人的痛苦一定是小菜一碟吧。”   “既然你说我要面对自己的内心,那你呢,你又真的有好好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吗?那位公爵大人的心意难道真的一点都没有触动到你吗?”娜拉在伊洛里面前才终于露出了她那高傲而刻薄的本性。   伊洛里怔愣了一下。   娜拉放开他,坐回到沙发上,脸上的表情不再是假笑,而是更加真实的挑剔、有些傲慢,夹杂着一些淡淡的悲伤。   她扶着额头,平静地说:“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爱他,但是又似乎比我希望的、还要爱他。不管如何,我忘不了他。”   伊洛里爬起身,顿了一会儿,他还是说:“我真心地祝福你会找到自己的幸福,也很抱歉,我对你一点忙也帮不上。”   伊洛里听到声音,他回过头,就看见娜拉坐在忽明忽暗的光色中,她的笑容一如往常的艳丽张扬,“我会找到的,比你更好的、更像他的人。”   伊洛里走到门口,然后没有一丝犹豫地开门走了出去。   舞台的帷幕也在这时落下,戏剧的第一幕结束。    第127章   房间里温暖如春天, 窗户上凝结了一层厚厚的水汽,角落的煤球炉发出一些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响。   伊洛里看着罗素俯下身检查艾莎的情况,他不免有些紧张, 毕竟躺在床上的艾莎看起来还是疲惫不已。   罗素认真地数过艾莎的脉搏次数,他抬起头看向伊洛里, 说:“你们有按照我的药方来给病人用药吗?”   伊洛里拘谨地点了点头, 尽管买药的花销非常高昂, 但他们还是一五一十地按照罗素的指示给艾莎用药了。   罗素语气平淡地说:“很好,我就说这一次来检查的情况比之前的好太多了,不仅是精神状态, 连那糟糕至极的肠胃情况也有很大改善,按这样下去,病人很快就能把身体调理过来。”   他把检查用的听诊器放进随身携带的皮包里,站起身,低头看向艾莎,说:“艾莎夫人,请保重身体,我期待下一次来为你检查时,会看到你的情况有更加喜人的改善。”   艾莎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 说:“谢谢你,罗素医生。”   罗素礼貌性地点头, 他提起棕黑色的皮包,朝伊洛里说道:“现在, 该让病人休息一下了。”   伊洛里会意, 跟房间里的珍妮和斯诺说:“我去送一下罗素博士。”   两人下了楼梯。   罗素站在门口,说:“亨特先生,送到这里就行了。”   “请慢走。”   罗素搭上门把, 思考了一会儿,他转过脸看向伊洛里,说道:“先生,关于我给你们的药方,第一疗程的药方还要再吃一段时间,等换成第二疗程的药的时候,所需要的花销就会少一些。”   伊洛里知道罗素的意思,他轻抿了一下唇,说:“我知道的,医生,只要妈妈有好转,我相信我们会解决好药费问题的。”   罗素点点头,就离开了。   伊洛里看着罗素离开时关上的门,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刚才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隐而不发的担忧。   只有他知道现在家里的经济情况因为药费的高额花销变得有多糟糕,他甚至不得不开始考虑还能在什么方面节省开支,又或者是时候再找一份工作。   但他不想把这些困扰告诉斯诺,给他增加一份于事无补的愁闷。   伊洛里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现在的话,还能再支撑一段时间,他得开始加快小说的构思进度了。   他也不免会有最糟糕的想法,如果他写出的小说初稿得不到别人的肯定,那他也得暂时放下写作,转而寻找一份枯燥无趣的工作来支撑起妈妈的药费和家里的日常支出。   伊洛里一转身,打算回到楼上,就看见斯诺表情微妙地出现在楼梯拐角处,他愣了一下,担心是不是自己刚才的颓丧模样被斯诺看到了。   然而,他听见斯诺说,“伊洛里,你芭芭拉表姨刚才打来了电话,她想要你立刻来跟她聊聊。”   伊洛里不明就里:“芭芭拉表姨?她找我有什么事吗?”   斯诺的表情带着一丝尴尬,道:“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我接起电话的时候,她还没说两句话就开始嚎啕大哭,我只听到她说一定要找你。”   伊洛里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回到客厅,珍妮正守在电话机的旁边,手上握着话筒,一脸的不知所措,“先生,我、打电话来的女士一直在哭。”   伊洛里接过电话,温和地说道:“给我吧,我来跟她聊聊。”   还没有接起电话,伊洛里已经能听见听筒里传出女人尖锐的哭声,“表姨,我是伊洛里,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的芭芭拉听上去已经完全慌了神,一边哭泣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喊:“是伊洛里吗,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家,天,我该怎么办,如果你不帮的话,我们一家都不知道到底还能找谁帮忙了。”   “您慢慢说,不着急。”   “……是坎普尔,他、他杀人了,不、他只是轻轻地推了那个人一下,他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的。”   伊洛里被芭芭拉说的话惊得一下反应不过来。   他无论怎样都难以想象自己那个精明又圆滑的表叔跟“杀人”这个词能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斯诺见伊洛里的脸色不对,也问道:“怎么了,芭芭拉她说什么了?”   伊洛里按住听筒,转头看向斯诺,迟疑道:“爸爸,坎普尔表叔家……出大事了。”   在芭芭拉断断续续的叙述下,伊洛里拼出了事情的全貌。   就在昨天,一如往常在店面工作的坎普尔接待了一名醉醺醺的蓝血客人,两人因为衣服设计的问题出现口角,在争执中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结果是,坎普尔把对方一下推倒在地,骂他有多远滚多远。   而那个人挣扎着爬起来离开没多久,警察就找上门,说那人去世了,认为是坎普尔的过错,直接把他从家里带走了。   伊洛里看着斯诺,也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同样的不安和紧张,他询问道:“爸爸,你说我该怎么做?”   斯诺连声叹气:“儿子,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太严重了。但芭芭拉求过来,怎么能见死不救。”   伊洛里掐了掐食指,他惴惴不安地想:坎普尔表叔毫无疑问是他们一家中的顶梁柱,如果这根柱子倒了,那么仅凭芭芭拉和三个女儿是无法守住财产的,更何况,他也不能无所作为地看着坎普尔表叔被关进监狱,处以绞刑。   于是,伊洛里下定了决心,说:“我明天一早就搭火车去橡果城了解情况,至少,我觉得这件事还存在一些没有确定的疑点,说不定我能找到办法帮表叔。”   斯诺拍了拍伊洛里的肩膀,“就这样做吧。”   他低声着,“真不知道我们家都是怎么了,坏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两件好事发生。”   面对这样棘手的情况,饶是伊洛里也说不出多少安慰的话,他匆匆地找来一个愿意跑腿的马夫,花钱请对方帮自己买一张明天最早时间前往橡果城的火车票,又收拾出一个行李箱,装了些衣物和洗漱用品,准备一早就赶往橡果城。   ……   当冒着浓浓黑烟的火车拉响了汽笛,缓缓停靠在橡果城车站列台,伊洛里提着箱子一下火车就看见许久未见的表姨一行人,她们依旧穿着漂亮时髦的裙装,但是却都一脸哀容,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   玛姬最先看到伊洛里,她扯了扯旁边芭芭拉的衣袖,激动得直跺脚,“妈妈,快看,伊洛里表哥来了。”   芭芭拉沿着玛姬的视线看过去,也一下就看到了风尘仆仆的伊洛里,她一扫之前的轻慢又挑剔的做派,恳切道:“伊洛里,快到这里来,能见到你真是太令我安心了。”   伊洛里反而不太适应芭芭拉的热切,带着温和却不过分亲昵的微笑迎上去,“表姨,三位表妹,我接到你们的电话后就立刻出发了。”   “介意在回家的马车上再跟我详细说说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吗?弄清楚了,我才能帮到表叔。”   芭芭拉一说到这些就语带哽咽,用手帕擦了擦泪湿的眼角,说:“当然当然,我们都很感谢你能这么快地赶来。”   “哦妈妈,别哭。”   碧翠丝劝慰着母亲的同时,瞥了伊洛里一眼,她又用低得几乎无人能察的声音说了一句,“这简直是太丢脸了。”   她深深地为自己的家庭在一个外人面前展露出脆弱而不堪的一面,而感到无比难堪。   雪丽眼角还能看到一些泪痕,但仍是姐妹三人中最为冷静的,她语气尽可能平静地说:“我们让马车停在了车站外。”   “跟我们来。”   伊洛里提着箱子跟在母女四人身后上了马车。   尽管马车内空间不小,但是对于五个人来说还是有些拥挤,扑鼻的香粉气味和哀泣声充斥着整个空间。   芭芭拉一边抹泪一边说:“坎普尔现在已经被关在了警察局的监狱里,我们想要去看他,但是警察局的人都不允许我们这样做。”   雪丽补充道:“我们用钱贿赂了一个警察,他帮忙带了几封爸爸的信件出来,爸爸在信里说,目前他过得还好,但是希望我们尽快给他找一个好律师。”   “爸爸说他是被冤枉的,那个人、他只是不小心从后面推了那人一下,亲眼看着他正正常常地走出店的。”   “他压根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十个小时之后就死了,但那些黑心肠的蓝血混蛋完全不听他解释,天天就只知道打他,逼他认罪。”   说到这里的时候雪丽顿了一下,“我们也要求调查那个人离开店面之后去了哪里,但警察把我们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一口咬定没那个必要,说什么红血人激情谋杀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光看血液颜色就给爸爸定了罪,这简直不可理喻。”   伊洛里有些意外地看了雪丽一眼,他没想到雪丽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情况梳理得这么清楚。    第128章   在从表婶和三个表妹口中了解到大概情况后, 伊洛里第二天一早就去到了关押着坎普尔的警察局。   虽然争执是在赛里村的裁缝店里发生的,却是橡果城里的警察局受理了案件,这对坎普尔一家来说需要更奔波, 但对伊洛里则意味着他不用再坐角牛车颠簸到赛里村,省下不少事。   橡果城市中心里的警察局是一幢平平无奇的平房, 门廊的柱子上有橡树枝叶的装饰, 进出大门的人大部分都是一些来办事的普通民众, 伊洛里注意到警察都是从侧门坐警用马车外出的,这点跟之前在纽波加城去的警局不一样。   伊洛里走上台阶,迎面而来的是一个身前挂着纸板、两鬓斑白的老农, 他情绪激动地冲押着自己的一个警察大喊,“你们不能这样,我儿子是冤枉的,他从小就发高烧烧坏了脑袋,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怎么可能诈骗别人。”   那警察扯走老农写着自己儿子冤枉的纸板,捏着他肩膀往外一推,怒骂:“滚你妈的,你儿子跟诈骗犯一伙居然还敢来伸冤。”   他挥舞着手中的警棍, 脸上的肉恶狠狠地挤在一起,“再来, 我就把你的手给打断,看你还写什么屁话跟人博同情。”   “你们简直丧了良心了, 魔鬼、恶霸, 我诅咒你们不会有好下场。”老农大嚎着捡起自己被撕成碎片的纸板,黝黑的脸像猴子一样皱起来。   “老人家,等一下, 你的东西。”伊洛里想上前帮他,但老农完全不听,夺过伊洛里手里的纸板碎片,愤怒道:“你们这些无情的人就当看笑话一样看我吧,等冤屈落到你们头上,就知道有多难受。”   说完他就夹着自己的东西跑到了大马路上。   伊洛里看了眼地上还残留的纸屑,不安的预感更为强烈,“如果这里办案的人都这么糊涂的话,那就糟糕了。”   伊洛里走进警察局,接待大厅里面乱糟糟的,很多人挤在咨询窗口七嘴八舌地说自己遭抢了、失窃了,总而言之就是要立刻报案。   而大厅墙边的铁凳子上坐了一排带着手铐的人,他们身上都纹满刺青,眼神不善地盯着从自己身前走过的伊洛里,看得伊洛里不适地皱起眉。   值班的警察没多大动力去整治秩序,见又一个人进来,随手给伊洛里扔了一个号码牌,“报案的、咨询的,不管来干什么都拿牌去那边椅子坐着等。”   伊洛里低头看了看那个已经缺了一角的木牌,说:“我不是来报案或者咨询,我是嫌疑人的家属,一个叫坎普尔·罗伯特的人大前天被这里的警官羁押了,我想申请见他一面。”   值班警察却是不耐烦地摆手:“这儿没有这种申请,懂不懂规矩啊,只有律师才能见犯人。”   “可是之前我家人带来的律师也被拒绝会面了。”   “那就是案子的证据确凿,律师来了也没用。”   那厚嘴唇的警察一晒,把腰间的钥匙弄得哗哗响,好整以暇地盯着伊洛里,故意说:“给你们省几个子儿,你们倒还不乐意了?我说真别太情绪用事了,红血。”   见伊洛里还站着不动,警察眼睛转了转,他捻捻食指,笑意咧得更开,“真这么想见到人?那也好办,给点诚意瞧瞧咯。”   伊洛里抿起唇,他看了一眼就在警察身后的走廊,上边露出一个标示牌的一角,写着“羁押室”。   坎普尔就在一墙之隔,但眼前这个警察明摆着不打算轻易让他进去。   再在这里耗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伊洛里把破损的木牌放回值班警察的桌面,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说得对,该省的时候就得省,省下来的钱用来请些更专业点的律师,好过像水一样随便撒给贪得无厌的家伙。”   伊洛里也不管厚嘴唇怎么变了脸色,转身离开警察局。   伊洛里没有直接去跟芭芭拉讲碰壁的事,而是走到设在街角的一个新型电话亭,掏出一枚镍币投进投币口。   随着一连串忙音过后,电话被人接起来。   “这里是柯里昂家,是谁来电?”电话对面的人声轻飘飘的,带着几分倦怠,好像刚熬了一整宿没睡。   “加文吗,是我,伊洛里,我想问问你之前讲的友爱党……不,我不是想跟你一样加入。”   伊洛里目光落在电话亭外不远处的警察局,说道:“我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我想请你帮帮我,或许你有办法帮我见到友爱党现在的党魁吗?”   听见伊洛里的话,加文顿时清醒了几分,问:“伙计,你怎么了?”   “嗯……是我的表叔被警察给抓起来了,他宣称自己无辜,但警察却因为他红血的身份而不愿意查清楚真相。所以,我在想能不能跟党魁见上一面。”   “如果想推动警察把这桩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我需要得到一些来自他的支持。”伊洛里掐着手指,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做法是有些疯狂,但他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   “嘶……我想想啊,这件事应该不难安排,”加文按着发疼的太阳穴,沙声道,“正好过两天我们要搞一个晚餐会,不仅是政界的人能参加,一些无党派人士、进步学者什么的,只要是愿意跟友爱党交朋友的人都能参加。”   他思考了一下,最后说:“这样好了,准备好你的燕尾服,到时候,我带你蒙混进去。”   ---------   今夜,王城中心街上的长箭大酒店依旧灯火通明,一辆辆华贵的马车在酒店门前停下,识眼色的门童们殷勤地上前开门,恭敬地问好“欢迎光临,先生/夫人”,再为他们开门,伸手等待贵人们丰厚的小费。   唯一一有点不同的是,作为友爱党的首席顾问,同时也是今晚这场盛宴的筹办人——文森特·达内尔居然在门边站着,充当一个身份过分高的迎宾。   文森特热络地跟从门口进来的绅士和他们的女伴问好,重复同一套说辞,“感谢您赏脸参加友爱党的晚餐会,如果有任何需要,都立刻跟我讲,我会协调好一切。期待您能从这场简朴的宴会中得到一点乐趣。”   如果有经常看政治报刊的人在场,肯定会讶异地叫起来,因为来宾中不乏一些时常登报、身居高位的政坛大人物。   接连跟客人们打过招呼,文森特很满意地看着这场旨在联络各界人士与友爱党关系的晚宴如此顺利地进行下去。   这时,新任党魁杰罗姆·哈里森手里拿着一只盛了白葡萄酒的高脚杯走过来,他嘴边咬一根带过滤嘴的香烟,长着一个坚毅的大鼻子,身高不高,却有一双大脚,远看就像一只穿着燕尾服的企鹅。   此时这位本应意气风发的政治新秀却有些心神不宁地往酒店外瞟,问道:“文森特,你确定狄法公爵接受了邀请函,今晚会来对吧?”   文森特的笑容微妙地沉了沉,他做了个向下的手势,“冷静点,杰罗姆,我只能答复你邀请函确切送到了公爵的庄园里,至于那位大人会不会来参加……恐怕帝国里没有人能揣度他的心意。”   杰罗姆不置可否,薄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他性格比文森特急躁,根本等不了。   今晚最重要的嘉宾就是狄法,如果他不来,那么现在来参加宴会的所有老牌在野党的人对友爱党的评价也会下降,甚至日后一有机会,就会轻易地将他们舍弃。   杰罗姆一口喝完了压惊的酒,把酒杯给旁边的侍者带走,嘀咕着:“我可不这么觉得,老友,或许你应该再派个人到公爵府上问问,打听打听公爵的想法,而不是光站在这里等好运气会砸到我们头上。”   “别说不可能的事。”   “什么不可能——”   话说到一半,文森特打断了他,“好了,别再发牢骚了,公爵来了。”   文森特脸上绽放出掩不住的笑容,立刻走向那辆在夜色中缓速驶来、车身印有槲寄生鎏金纹样的金属马车,为狄法开车门,“晚好,狄法大人,请当心脚下。”   杰罗姆也立刻把香烟掐在烟灰缸里,笑容满面地迎上去,高声道:“狄法大人,我杰罗姆·哈里森谨代表友爱党全体党员以最高的敬意欢迎您大驾光临。”   狄法从马车下来,视线扫过面前两个红血人,冷淡道:“你们好,多谢你们的邀请。”   他今天穿着一件较为闲适的双排扣长礼服,修身的马甲一直扣到最上一粒扣子,袖口上的钻石袖扣为这份难得的闲逸添上几分精致和慵贵。   这一个大阵仗也吸引住在场的其他人,众人都充满敬畏地注视这位权势煊赫的护国公。   有窃窃私语响起来,“传闻狄法公爵在暗中支持友爱党,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红血人新拉起来的小党派,公爵究竟看中他们什么。”   “嘘,不管看中什么,那群小矮子都是捡到金子了,那可是黄金家族的支持,公爵大人随便从指缝漏点资源,就足以养出又一个强劲的大党。”   杰罗姆听到那些充满羡慕和嫉妒的低语,心里非常受用,他笑容更是灿烂,对狄法道:“请允许我为您引路,只等您为我们所有人致辞,宴会就可以开席了。”   狄法淡淡地瞥过一眼杰罗姆,然后微不可察地颔首,示意杰罗姆在前面带路。   既然最大的贵客到了,文森特也不能缺席陪伴,他叫过身边一个年轻的党员,吩咐道:“你就在这里接着迎宾,不可以怠慢任何一个来客。”   脸上长着一些棕红色的雀斑的党员连声应是,“我会做好的,文森特先生。”   “很好。”文森特满意地点头,也跟随前面两人的步调往宴会厅去。   为了把这次的招待宴会做到尽善尽美,友爱党可谓倾尽所有,管弦乐队在大厅中央拉奏着轻柔的协奏曲,往来的侍者托着银托盘蹑足而行,觥筹交错间,海鲜浓汤、油封鸭腿、千层饼和黑巧蛋糕等一道道精致的餐食被依次摆上桌。   席间,杰罗姆站起身,用汤匙敲了敲香槟杯,笑道:“女士们、先生们,在经过跟美味佳肴的漫长拉锯战后,现在我们终于迎来小小的休闲时刻,可喜可贺。”   杰罗姆向身后的一个盘起发髻、看起来很能干的红血女性点头示意,说:“亲爱的詹妮弗,麻烦你带女士们去花房,那里已经准备好为她们解闷的棋牌和绘本,至于我们这些无趣的大老爷们,就只好到吸烟室,靠着一知半解的政治话题给自己找点乐子了。”   一个其他党派的党魁调侃道:“嘿,杰罗姆,别再揭我们老底了,再让她们知道自己的丈夫总不务正业,女士们该不把我们当成值得敬爱的聪明家伙了。”   “伙计,相信我,早在詹妮弗嫁给我之前,她就已经知道自己选择的丈夫是全天底下最大的笨蛋了。”   这番话引起来宾们的哄笑。   西装革履的男士们纷纷离席,跟自己的女伴交代自己多久会回来找她们,安抚她们安心地跟其他人打发时间。   杰罗姆走到狄法跟前,躬身请示:“狄法大人,如果您的事务不至于过分繁忙的话——请问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能挽留您再多留一些时间?”   所有宴会,在席上吃了什么、谈什么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席后的会谈能够达成什么共识,所以杰罗姆必须竭尽全力留住狄法这个大人物。   狄法没立刻回答杰罗姆,而是先朝自己的随从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随从拿出怀表看了一眼上边的时针,低眉顺目地应道:“回大人,现在是八点刚过一刻钟,需要现在就准备马车吗?”   狄法敲了敲椅子扶手。《平权法案》颁布这么多天,却出现不少问题,要想继续推行下去,就要尽快推出一个足够完善又可行的修正案,为此需要征集友爱党的意见。   于是狄法道:“暂时不用备车,你半个小时后来吸烟室提醒我。”   “好的,谨遵您的吩咐。”随从恭顺地退下。   狄法慢条斯理地把袖口重新理好,站起身对杰罗姆说:“带路吧。”   杰罗姆满意地笑眯了眼睛,殷勤道:“这边请,狄法大人。”   ……   雀斑党员站得笔直,眼见面前的马车过了一辆又一辆,他原本眯起的眼睛忽地亮起来,“嗨,加文,你怎么来这儿了?”   一身笔挺礼服的加文从阴影中走来,嘴角挂着恹恹的笑容,说:“韦恩,伙计,你是今天宴会的迎宾人?少见啊。”   韦恩挺了挺胸,夸耀道:“就说跟在文森特先生旁边不愁没有机会,告诉你,我今天可跟不少厉害人物自我介绍了,这些经历以后都会成为我的机会。”   说到一半,韦恩的目光落到加文身后的伊洛里上,“咦……这个兄弟我没在党内的办公处见过。”   加文往旁边站开一步,搭住伊洛里的肩膀,“哦,他是我的朋友,伊洛里·亨特,或许你也听过他名字,一位很有名望的文学教授,写过很多社论,说想了解友爱党,我就带他来了。”   伊洛里适时向韦恩问好,“你好,韦恩先生。”   “他可以跟我一起进去吧?”   看着斯文俊秀的伊洛里,韦恩迟疑了一下。党内现在正想要扩大文艺界的影响力,一个学识渊博的教授,应该也是要争取的对象之一吧?   于是韦恩点了点头,“那当然,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能说不啊。”   他看向伊洛里,语气亲切地说:“欢迎你来参加我们友爱党的宴会,教授,希望你能玩得开心。”   “非常感谢。”伊洛里扬起唇,展露出温和的笑意,回答道。   加文跟伊洛里对视一眼,迈步走进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大酒店,他们身后的街上,马车依旧川流不息,往来穿梭,犹如过江之鲫。   走上二楼,再转过一条铺满红地毯的走廊,加文和伊洛里顺利来到了韦恩说的宴会厅,但令人失望的是,此时宴会厅只有一些服务生在收拾用过的餐碟,友爱党的重要人士都不见踪影。   伊洛里叫住一个正要把装满脏碗碟的推车推去后厨的服务生,问道:“你知道在这里聚会的人们都去了哪里了吗?”   服务生见他穿得很正式,以为他是来晚了的参会者,便往吸烟室的方向指了指,道:“先生们用过晚餐,都去吸烟室休息了,你现在过去正好。”   “这样啊,好,谢谢你。”   等服务生推着推车走后,伊洛里看向加文,只见对方耸了耸肩,“来都来了,不管是着火的楼还是淹水的地窖,你肯定也要去的吧。”   伊洛里拍了拍加文的肩膀,真诚地说,“等事情解决,我请你跟阿加莎还有小泰德都去城里最好的红血餐馆吃大餐。”   “免了,只要你能来我家吃饭就好。”   吸烟室的大门是厚重的实木门,门边钉了一个画着烟斗的小标示牌。   伊洛里刚一打开门,浓重的白色烟雾便从里面飘出来,里面云雾缭绕,甚至连煤气灯的灯光都被浓烟遮盖,只能隐约看见里面坐满了嘴边咬着烟正谈天论地的人。   虽然早有准备,但伊洛里还是被这股刺激的烟熏得两眼涩疼,“咳、咳咳,真难受。”   加文:“你怎么样,要不还是在外边等杰罗姆和文森特出来?”   “没事,我就是咳嗽一会儿,”伊洛里摇摇头,尽量顺平气,“在酒店外边等可不包能等到人,还是得主动出击才行。”   对伊洛里的执着,加文只能服气,一摊手,“知道了,我现在就给你找人。”   他说着,一边往里走,视线一边从不同人的脸上逡巡,“别急,我再瞧瞧——啊看见了,他们在壁炉前边。”   伊洛里循着加文指的方向望去,那里人头攒动,穿燕尾服、梳着一丝不苟的油头的绅士们都齐齐围在一张沙发旁,不知道在热切地聊些什么。   加文:“我看看有没有机会将你介绍给杰罗姆,不过事先说明,他那人不比文森特好相与,可能说话会很不客气,万一谈不拢就当他在放屁。”   伊洛里失笑,“这话你说好多遍了。”   加文不以为然,“签生死契之前还是要告知风险的。”   伊洛里跟在加文身后,边说着“不好意思让一下”,边顶着对他们不太友好的凝视挤进人群。   壁炉的橙红火光逐渐从只能零星见到一点,到后边完全映红了伊洛里所见的景象。   三个人坐在单人沙发上,两侧的沙发上分别是之前一起被捕入狱的文森特,而另一个微胖的男人伊洛里没见过,但从他胸前别着的友爱党党徽看,应该就是新任的友爱党党魁杰罗姆,至于坐在最中央的沙发的人则是伊洛里再熟悉不过的狄法。   狄法原本正漫不经心地听着文森特说话,他似乎察觉到不寻常的视线,转头对上伊洛里不可思议的眼神,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而在望见狄法绮丽的蓝金异眸的一刻,伊洛里感到脊背滚过一道战栗的电火花,浑身的寒毛都倒竖起来。   加文没察觉到伊洛里跟狄法暗流涌动的眼神交接,他挤出客套性的微笑,首先向在场最大的那位公爵躬身行礼,“狄法公爵,您好,别来无恙,我是加文·柯里昂,之前有幸在白桦庄园得到您的接见。”   狄法指间夹着一根点燃了的雪茄,他往旁边的烟灰缸掸了掸雪茄上的白灰,平静道:“加文记者,我记得你,你之前代表《前驱报》来采访过我。”   “公爵阁下真是好记性。”加文往后一扯,没扯动,抬头用疑问的眼神询问伊洛里。你怎么了?   伊洛里紧张得喉咙都痉挛,即使看不见,他也知道自己行礼的举动肯定很僵硬。   “好久不见,狄法,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   因为之前狄法不喜欢他装不认识自己,所以伊洛里这次学乖了,即使明知会引来旁人的侧目,也没有再用疏远的尊称来称呼狄法。   旁边人果然难以惊异,“什么?我听错了吗,这小子是在直呼公爵的教名吗?”   “难不成哪个家族尊贵的继承人,可是红血……没显赫的家族吧。”   狄法听见揣测的私语,但他无动于衷地向旁边一个服务生招手,“给他们椅子坐下。”   “好的先生。”   手脚利索的服务生很快就搬来两张椅子,一张放在文森特旁,其中一个服务生太紧张了,竟然直接将另一张椅子放在了狄法旁边。   杰罗姆看着横亘在自己跟狄法之间的椅子,嘴角抽搐了几下,正想要开口让那服务生把椅子重新摆过,就看见那胆大包天直呼公爵名字的小子居然坐在了椅子上。   杰罗姆清咳一声,尽量平复五味杂陈的心绪,说道:“那么,加文,还有这位……”   “我叫伊洛里·亨特,是一名文学博士,杰罗姆先生您好。”伊洛里转身跟他握手,眼神很清澈。   杰罗姆看不透,“你好,哦,请原谅,但我想问一下,你是哪个党派的代表人呢?我似乎没在议事国会上见过你。”   这时,文森特插话道:“杰罗姆,你应该不认识他,不过我认识他,这位先生是之前给《公道》投过稿件的‘费尔德博士’,你还称赞过那几篇社论写得精彩绝伦,说想结识一下撰稿人。”   “不过很遗憾,后续我们就没有再合作了。”   说着文森特扫了一眼正襟危坐的伊洛里,心里也对他的出现存疑。   狄法缓缓地抽了一口烟,那双异色瞳孔锐利地注视着伊洛里。他同样在静候伊洛里说出现身于此的缘由。   所有目光都仿佛带着热度直直地落到身上,伊洛里顶着压力跟杰罗姆坦言:“其实我没有收到贵党宴会的邀请,我今天是专程为了见您而来的,杰罗姆先生。”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中取出几封信件,递给杰罗姆,“请先看看这些信的内容,我会解释清楚缘由。”   他感觉到,当自己拿出这一叠信件时,狄法的目光便落在了上面。    第129章   狄法以漫不经心的姿势坐着, 淡蓝的烟雾过了肺,又重新呼出来,他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伊洛里的不适, 冷酷地看着烟雾完全隐没过伊洛里的眉宇,后耳根以及后颈。   伊洛里只能假装自己没有被这呛辣的烟味折磨得苦不堪言, 对正一页页地翻看信件的杰罗姆解释道:“这是我的表叔从羁押室里递出来的信件, 他因为被怀疑打杀了一个蓝血人被遭到关押, 案件的证据并不完善,还处处都有漏洞。”   “但带有种族偏见的警察却因为他是红血人就粗暴地殴打他,甚至单单凭借血液颜色就认定他是真凶。”   坎普尔写的字句出现了多处墨水晕染的痕迹, 像是握笔的手抖得停不下来,他以一种强装乐观的语气让家人不用担心,但想要出狱的心情显然十分急迫,字里行间都像在说“快把我从这个该死的地狱带出去,我快要忍受不了了”。   “我很同情你的表叔遭受到这种噩运——如果他真的没有杀人的话。但审判是交由法院,辩护是交由律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杰罗姆疑惑地抬起头。   “当然是有的,”伊洛里语出惊人,“这是一桩针对红血人的歧视案件, 公开跟《平权法案》唱反调,如果您的友爱党能够成功帮助一个可怜的人洗刷冤屈, 相信将会博取到更加多的红血人选民的好感。”   “您答应下来的话,这就会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宣传机会。”   面对这个胆大妄为的年轻人, 杰罗姆并不在意地把信件抛到桌子上, 语气轻慢:“亨特博士、对吧,我很佩服你为了家人而来到这里找我的勇气和精神,但我想问, 你对友爱党了解多少,你有加入友爱党吗?”   不等伊洛里回答,文森特就插了一句话,“就我所知,博士并不完全认可我们党的理念,所以,他应该是没有加入的。”   杰罗姆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尖刻,打量着伊洛里:“哦,亨特博士,是这样吗?”   伊洛里掐了掐食指,表情维持平静:“杰罗姆先生,我确实不赞同贵党的一些主张,但我不认为我的政治倾向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这关系可太大了,年轻人,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政治是决定一个人呼吸好空气还是坏空气的事业’,”杰罗姆哈哈大笑,“你甚至不想加入我们的阵营,不认同我们党派的主张,现在却试图得到我们的帮助,但是我认为,我们能给你提供的帮助也或许不会符合你的政治倾向。”   他说完,身后的幕僚们即刻跟着发出一阵阵哄笑声,同样觉得伊洛里太天真,身为一个毫无政治价值的政治素人,却还想博得支持。   “一桩冤案,啊哈,到时候发现‘冤案’并不冤枉,那乐子可就大了。”   “怎么随随便便就能相信杀人凶手呢,那些被逼到死路的人嘴里没一句真话。”   加文蹙着眉看向伊洛里,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即使想要帮忙也插不上话。   嘲讽声中,伊洛里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他不在意这些奚落,但身后狄法的视线令他如鲠在喉,就如同一条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着他的自尊,让他感到难堪。   他曾那么骄傲地拒绝了他的告白,如今却在他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实在狼狈。   伊洛里不愿再深思,把坎普尔的信件收回公文包里,说:“好吧,杰罗姆先生,我已经充分理解你的想法了。看来你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都不在乎受苦的人,也都在机会面前选择畏缩不前。”   伊洛里站起身,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转过身面向狄法,他视线很小心地在狄法阴翳的眉眼逡巡。   自从听见沃尔夫说狄法变得刻薄又贪财,伊洛里就一直放心不下,担心黄金热又进一步侵蚀了他的理智。   在壁炉的火光映照下,狄法的金红竖瞳仍旧昳丽,透着非人的冰冷。   伊洛里注视良久,只能看出它似乎比上一次分别时色彩更鲜艳了些。   伊洛里大胆地向狄法伸出手,声音也压得轻且低,“请问我在走之前能最后跟您握一次手吗?”   这又一逾矩的举动让在场的名流们再次看傻了眼。   狄法面无表情地看着伸到眼前的手,骨节分明、指甲都修剪得圆钝,指尖透着健康的粉色,看上去很无害,只有他知道这只手的主人其实谎话连篇,没有真心。   狄法迟迟没有动作,伊洛里不无失望地收回手。   伊洛里:“请一定保重好身体,再见。”   围在旁边的人自觉地给伊洛里让出出去的路,加文向狄法和文森特等人致过歉,连忙跟了上去。   加文把手扶在伊洛里的后腰上,给他安慰和支撑,问:“伙计,你没事吧?”   伊洛里轻松地笑了笑,道:“那当然,我没轻易地被打败,肯定有其他能帮上表叔一家的办法,我回去再想想。”   两人走出酒店大门,此时外边下起了朦胧细雨,冰凉凉的雨丝落到脸上,伊洛里长舒一口气,“终于出来了,天知道在吸烟室里我憋得多辛苦。”   加文还在为伊洛里打抱不平,忿忿道:“杰罗姆这刁钻的‘大脚怪’,除了好斗又斤斤计较外,真看不出他哪点跟红血人的血统有关。他就是个冷血的政治动物,没有加入党派的红血人甚至都不值得他的一点帮助了。”   “伙计,我真替你不值,那提案是很好的。”   加文正想要说点什么,路边突然响起一个尖细的喊声。   一个脏兮兮、带着圆顶帽的地精站在由几个木箱垒起来的高台上,他的五官并不对称,右眼明显比左眼大上一轮。   地精高举手中的一沓传单,热切地朝路人推销,道:“好心的人类们,捐点款吧,你们的一个金币乃至只是镍币都将成为革命的火种,新的希望将从你们的手中诞生,看看吧,这份传单上面把我们‘棒槌’起义军的心声都写了出来。”   “一旦筹够了款,我们在国内的军队就能立刻把邪恶的大资本和影子政府都推翻,我们决心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他宣传得很是卖力,但可惜来往的人都对地精王国内底层人与资本政府的斗争不感兴趣。   那大小眼的地精瞧见西装革履的加文和伊洛里往自己这边瞟,似乎有点感兴趣,立刻跳下木箱,哒哒哒地追上来,“有钱的雄性人类,哦不,慷慨的男人,你们也想支持我们的事业吗!”   说着,他铆足劲儿要把那花花绿绿的传单往伊洛里和加文手里塞。   加文沉下脸:“不,我们不要,别把垃圾扔过来。”   他严厉地呵斥开地精,那个地精见讨不到捐款,脸皱巴巴地跑回自己的木箱去了。   “伊洛里,你最好也别跟这些古怪的丑八怪打交道。”   “他们一直在地底生活,封闭又愚昧,好心对待他们,反而可能招致他们小心眼的报复。”说着,加文用食指在太阳穴旁边绕了几个圈,意为“地精的脑子都缺根筋”。   “好的,我注意。”伊洛里应下来,他想起半年多前在车站看到的报纸标题《地精王国发生骚乱,罢工煽动者遭逮捕!》,回首看了一眼还在费劲吆喝的地精,那孤零零的背影看起来有点可怜。   ----------   吸烟室里重新恢复热闹,杰罗姆还对伊洛里临走前那番话耿耿于怀,忍不住发牢骚道:“哼,自从友爱党走上正轨以来,总是有那么多投机的人以为可以一点代价都不付出就从党派上得到回报,我真是厌倦听到他们的请求。”   “文森特,以后再举办晚宴,我可要要求严格地控制来宾,不是得到邀请函的人一概不准放进来。”   文森特对一刻都管不住脾气的老友很是无奈,但狄法在旁,他也没办法提醒得太明显,只能压低声说:“听到了,不会再有下次,你可以不用再重复了。”   狄法把雪茄掐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   杰罗姆住了嘴,讶异地抬首,“狄法大人,您这么快就要离开了吗?”   从进来到现在才过了不到二十分钟吧。   狄法的表情很冷漠,“你的发言已经证明友爱党确实成为了一个成熟的政党,懂得只为红血选民,而不是红血同族提供帮助。”   狄法无声地扯起一个冷笑,道:“不过我倒是很好奇这样的主张是否能在下一次选举中争取到更多选民呢。就我所知,南方糖果业和果农协会的红血人们也在谋划组建一个新的红血政党,或许到时候友爱党能跟他们一较高下也说不定。”   他那蓝金双色的异瞳中透出幽暗的光芒,显然这番话是认真的——他不一定要选择资助友爱党。   杰罗姆不禁冷汗直冒,仿佛被针刺中一般,急忙站起身来。   但狄法已经不给他机会,简短道:“那么,我还有要事在身,诸位再会。”   他离开得毫不留恋,挺拔的背影似乎萦绕着一层沉冷的低气压。   杰罗姆焦急地看向文森特,“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成这样?是哪里招待不周了吗?”   文森特恨铁不成钢,“杰罗姆,你太啰嗦了,那位大人怎么会喜欢听这种小肚鸡肠的嚼舌根。”   杰罗姆:“是因为我吗、那该怎么办,狄法大人就这样走了,文森特,你一向是点子最多的人,我还能做些什么弥补来挽回公爵对我们友爱党的印象吗。”   “别紧张,让我想想。”   文森特紧紧皱眉,思索着,说:“狄法大人唯一在意和看重的就是友爱党对红血人的管理能力,既然是这样,他现在理所当然地会反感我们粗暴地拒绝伊洛里·亨特的请求。”   杰罗姆急躁地说:“文森特,说重点,我们该怎么做!”   “杰罗姆,冷静下来,”文森特摆手,“还能怎么办,有一个红血人同胞找上我们要伸冤,那我们就只能帮他伸,这就是友爱党的工作,至少,我们也得摆出个样子来。”   他沉吟起来:“我明天就上门拜访他,如果真有这么大的委屈,依靠我的法律知识,翻案不成问题。”   虽然曾在监狱跟伊洛里起争执,但文森特不排斥帮他。   杰罗姆信任地看着自己那有法学博士学位的老友,比出大拇指,“太好了,文森特大律,那我和其他党员可指着你能帮我们扳回一城了,办得漂亮点,好让友爱党再度取得公爵的信任。”   “欸,你收敛下自己的脾气吧。”文森特无奈道。    第130章   下过一夜雨, 第二天王城的气温骤降,清晨凝露的白露从屋檐滴落,窗户玻璃冷凝出一层朦胧的水汽。   伊洛里接起了一直在客厅响的电话, 睡眼惺忪地咕哝着,“你好, 这里是亨特家。”   对面没有回应。   “……喂, 你好?”   文森特沉稳而有条理地低声道:“亨特博士你好, 我是文森特·达内尔,希望我的来电没有给你造成困扰。”   “杰罗姆昨天的表现实在冒犯,因此我想替他向你道歉, 还请你不要把他的失礼放在心上。”   伊洛里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看了看听筒,直白地挑明了他的心思,“文森特先生你不妨把话讲得更清楚些,你们是改变了主意愿意帮忙对吗。”   文森特不觉得尴尬,短促地笑了一声,“哈,既然你如此直率,那话就好说得多了——经过我们党内的认真商议, 我们改变了一开始的想法。”   “我们愿意无条件帮助你打赢这场官司。”   ……   驶往橡果城的火车轰隆隆地在铁轨上行进,从一扇车窗望进去, 两个红血人正相向而坐,其中年轻些的人长得斯文, 认真地等待面前严肃的红血人看完手里的文书。   末了, 文森特摘下眼镜,很矜持地向伊洛里颔首,“可以, 确实如你所说,办这桩案子的人做得很粗糙,最基本的证据链都一塌糊涂。”   “下车后我要先去警察局查阅目击者的口供,如果没出大问题,有八成把握能说服检察院直接撤销指控。”   伊洛里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对文森特露出微笑,说:“那太好了,我表叔时间不多了,法院昨天把开庭通知书都送到了他家里,说最迟一周后要开庭。”   文森特不置可否,他把案件文书压在自己手边,细细地抿了一口加了很多牛奶和砂糖的咖啡。   有餐车从过道旁边经过,伊洛里问推车的乘务员要了一份蓝莓派,正用刀叉切开时,他听见文森特问,“博士,你现在还写文章吗?”   伊洛里摇头,“我很久不写社论了,现在在构思一本小说。”   文森特不说话了,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直都保持沉默,只时不时翻阅坎普尔案件的资料,做好标记。   显然友爱党发展得很不错,这点从即使在偏远的橡果城也依旧有党员来车站接文森特就可以看出来。   两人乘上党员开来的汽车,临时充当司机的党员在前边的驾驶座介绍道:“文森特先生,您吩咐我们调查的事情已经有结果了,死者叫盖伊,49岁,是一个轧棉作坊的工人,前几年他老婆带着小孩跟人跑了,他就沉迷起酗酒,活也不干,整天把自己灌得烂醉。”   “这次去到坎普尔·罗伯特的店,是想取一条儿童围巾——估计是准备送给小孩的冬夕节礼物,但是他付不起全款,坎普尔又不让他赊账,两个人就吵起来,接着不相让地相互推搡。”   文森特:“尸检报告怎么说,是摔死的吗?”   说到这个,带软呢帽的党员就为难起来,“这个……没有,警方没叫法医做尸检,家属也没这个意识,尸体早就已经下葬了。”   “我们只能贿赂那时去现场拉警戒线的巡警,从他手里拿到几张现场照。”   听到这儿,文森特紧紧皱起脸,忍不住说了句:“这儿的警察真一塌糊涂。”   伊洛里也担忧,这么严重的一桩谋杀案,怎么能够连最关键的尸检报告都没有,那表叔想要洗脱杀人嫌疑就难上许多了。   说话间,汽车在橡果城内的警察局门前停下,文森特也没办法,只好先下车,他搭着车窗框,嘱咐党员道:“在我去见坎普尔的时候,你多带几个人去采访采访死者家旁边的邻居,争取到让他们答应出庭做口供,一口咬定死者酗酒成性,喝酒后摔跤再常见不过。”   “两个小时后回来接我们。”   “好的,文森特先生。”党员应下了,打着方向盘从街口掉头开车走了。   文森特这时才转头看向伊洛里,语气平静,“好了,博士,接下来带我去见见我的‘客户’吧。”   “跟我来。”   大厅还是跟伊洛里之前来的那样乱哄哄,甚至连值班警察都没换,还是那个想要勒索他的厚嘴唇。   厚嘴唇显然也记恨上伊洛里,见到他和文森特的一刻便不耐烦地垮下脸来,不客气道:“红血人,我已经说过这里没有探视的选项,不管你带什么律师来都一样。”   伊洛里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文森特已经先一步上前,从口袋拿出一份印了火漆的信件,面无表情道:“你说的条款现在已经过时了,我要见被关押在这里的坎普尔·罗伯特,这是你们局长昨天晚上亲自写的通行令。”   厚嘴唇开始还不信,皱起脸反感道:“把你的小伎俩收起来,别想着蒙混过关,我可知道局长对你们这种人是什么态度。”   “他绝不会违背自己的底线对你们网开一面——”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文森特已经展开了信件,盖在信纸一角的戳记不容回避地映入厚嘴唇的眼睛里。   看见公章的样式的那一刻,即使厚嘴唇再想嘴硬,也没办法忽略这几乎每天都在警局内公告栏照片闪来闪去的章纹。   或许公章有可能是伪造的,面前这板着脸的红血人也有可能在撒谎,可他根本承担不起用自己的职业生涯来赌一个印章是真是假的风险。   见人被怔住,文森特慢条斯理地说:“所以就是这样,现在你能够履行自己的职责了。”   他沉下脸色,“立刻带我们去见坎普尔·罗伯特。”   文森特一发难,厚嘴唇根本不敢再吭声,拿了钥匙走在最前边,还有点心虚地嘀咕:“人在最后一个羁押室里待着。他可没出什么事,每天精力十足地叽叽歪歪,都好好的呢。”   他把两人领到一间会谈室前,说:“你们要在这里等一下,我现在去把人带来。”   文森特知道这是会见嫌疑人的标准流程,所以也没有多言,跟伊洛里一起坐在桌子后边的椅子上。   过了约莫十分钟,伊洛里听见一阵细碎的金属敲击声,像是镣铐上的铁链相互碰到发出的,随后会谈室的门被打开,被关进羁押室整整两个星期的坎普尔终于露面了。   显而易见,他被恶劣的羁押环境磋磨得厉害,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原本总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长出了青色的胡茬,眼底挂着两个厚重的眼袋,原本挺括的衣服都皱巴成梅干菜,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   坎普尔见到伊洛里,眼睛都睁大,激动得手一直抖,说:“伊洛里表侄!我就知道、表叔就知道你是个顶好顶善良的孩子,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倒霉不救我的。”   “芭芭拉和我的三个姑娘怎么样,她们该焦心死了吧,怎么都不来瞧瞧自己可怜的爸爸?”   他忘怀地想要去拥抱伊洛里,但押着他的厚嘴唇一扯他领子,“欸!干嘛呢,允许你随便动了吗,有什么话都坐下讲。”   “咳、咳咳。”坎普尔被勒到脖子,不由得干咳起来。   伊洛里不想坎普尔因为这种事受罪,忙招呼他:“没事表叔,时间很充足,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这位先生叫文森特·达内尔,是一位很有智慧的……呃。”伊洛里卡住了,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文森特。我该怎么介绍你?   文森特从善如流地站起身与坎普尔握手,做了个介绍:“我是律师,有超过二十年的从业经验,在刑事辩护这方面有丰富的经历。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听闻了你的经历,我的看法是,坎普尔先生,这不是一桩铁案,我有信心能够帮上你。”   他几乎刚一照面就以专业的态度博得了坎普尔的信任。   “律师先生你来得实在太及时了,我真的是冤枉,你听我跟你说。”坎普尔感动地看着他,眼角泛出泪光。   文森特拿出笔记本和钢笔,“我会尽最大努力帮你的,让我们先从案件发生的那天讲起吧,你跟死者在此之前有过争执吗?”   坎普尔一肚子苦水,抱怨道:“当然没有,天,所有邻居都知道我这人平时最热爱和平,连鱼鳞都不敢刮。那个人跌倒的时候我还去扶他了,是他生气地甩开了我的手。”   “死者当时喝酒了吗?再详细点问,你有没有闻到酒味?”   “酒、酒?”坎普尔磕巴了一下,试着回想那时候的场景。   他很为难地皱起脸,“他脸很红,还一直大着舌头说胡话,但气味还是正常的,没什么难闻的酒味。我不确定他是什么情况。”   “律师,这会让我去坐牢吗?”坎普尔焦急起来。   “别急,你继续讲那时候的具体情况。”   “啊,好,吵架之后,我就骂他……”   文森特边听边记录,伊洛里见到他细致地圈出不同时间和地点,看起来胸有成竹。   最后坎普尔被警察带回了羁押室,临走前,还再三叮嘱伊洛里一定要快点救他出去,眼睛亮得不得了,像是看救世主一样看着伊洛里。此时什么偏见、轻视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想如果能逃过这一劫,后面自己这亲爱的表侄即使问他要传家的裁缝店,他都能毫不犹豫地给。   文森特收好笔记,又去跟厚嘴唇要了一份卷宗的誊抄件,然后才施施然地和伊洛里一起走出警察局,外边早已经停着来接人的汽车。   “还成吗?”伊洛里问。   “我认为问题不会很大。”   文森特把厚厚的一沓卷宗和笔记交给的党员,转身对伊洛里说:“转告给你的表婶和表妹,安心等消息,相信不出三天,我能给她们一个满意的结果。”   伊洛里看着胸有成竹的文森特,真诚地说:“真的非常感谢你们的帮助,我会如实转告她们的。”   “您太客气了,我们只是提供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而已。那么,博士,我还要做一些工作,暂时先在此分别吧。”说着,文森特碰了碰自己的礼帽,就跟伊洛里道别了。   目送着汽车逐渐驶出街尾,伊洛里一直悬着的心也在这时缓缓落地。    第131章   自伊洛里来帮忙后的第三天上午, 和三个女儿暂居在橡果城旅馆,心焦地等待消息的芭芭拉从旅馆前台接到了伊洛里的电话。   “表姨,是你吗?”   “除了我还会有谁啊, 怎么样了,你表叔现在还好吗, 你的那位律师朋友成功保释出他了吗?”   “不止呢。”   隔着一个电话, 伊洛里的声音听起来发闷, 但语气却是比较松快,“结果比保释还好,文森特先生说服了检察院撤销指控, 我等下就准备跟他一起去把表叔从警察局里接出来。”   芭芭拉的细眉高挑,声音激动地上扬:“真的?我可太惊喜了,伊洛里表侄你给了我和碧翠丝她们一个再好不过的答复。”   “我们现在也立刻赶去警察局,记得一定要等我们到。”   挂了电话,芭芭拉提起一角裙摆,迫不及待回到楼上的房间。   窗帘遮住了浅淡的日光,床上的三个女孩还在睡得正酣,芭芭拉毫不客气地拉开了窗帘,用尖细的嗓音喊道:“碧翠丝、雪丽还有玛姬, 都别睡了,快醒醒。”   女孩们皱起脸, 齐齐用被子蒙住眼睛,芭芭拉就去摇睡在最外边的碧翠丝, “现在可不是你们三姐妹睡懒觉的时间。”   “又怎么了, 妈妈,你吵得我头好疼。”   被吵醒的碧翠丝按着太阳穴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芭芭拉扔过来的一套裙装糊脸, “呸、呸呸呸,妈妈,你究竟要干什么,我漂亮的裙子都要被你粗鲁的动作弄皱了。”   “别再抱怨了,女孩们。”   芭芭拉顾不上碧翠丝的刁蛮,命令道:“现在立刻梳洗干净,我们要去警察局接你们的爸爸回家。”   另一边,伊洛里挂掉公共电话,推开玻璃门走出去,文森特正倚在电话亭边,见他打完电话,便把滴滴答答转动的怀表收起来,“都传达清楚了吗?”   伊洛里对他露出真心的笑意,道:“表姨她们很快就到警察局,她也同样惊喜难耐。”   文森特没什么情绪,他拉开一扇汽车门,坐进去,“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动作也要快点了,警长已经在警察局等我们。”   ——————   等芭芭拉一行四人赶到警察局,伊洛里正扶着狼狈不堪的坎普尔从门口走出来,后边的文森特在代替坎普尔签谅解书,承诺不起诉抓错人的警察们,更不追究警局失职——这是坎普尔能够这么顺利重获自由的交换条件之一。   芭芭拉从人群中一眼瞧到自己的丈夫,迈着小碎步走过去,她那干燥的薄嘴唇和吊梢眼此时在坎普尔眼中都成了美的代表,“我接到伊洛里的电话就立刻过来了,上天保佑,电话里面说的话是真的,你被无罪释放了。”   坎普尔踉跄了一下,上前抱住自己的妻子,庆幸不已道:“我亲爱的芭芭拉,还有我的女儿们,你们一定不敢相信我有多想念你们。”   “哦爸爸,我也想你了。”玛姬哽咽着拥抱坎普尔,她虽然性情娇蛮而愚蠢,但还没长到足以鄙弃父母的年纪,心肠比两个年长的姐姐要软些。   雪丽把一只手搭在坎普尔的肩膀上,给他些许安慰,还不忘冷冰冰地嫌弃一句,“爸爸,你别靠我太近,你身上有股难闻的汗臭味。”   坎普尔尴尬得直挠脸,“我也没办法,在里面没办法洗澡嘛。”   而碧翠丝则是表现最冷漠的,站得最远,双手只绞着手帕,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地慰问父亲。   “这简直是个奇迹,”坎普尔热切地给妻女介绍文森特,说,“是这位卓越的文森特律师帮我洗清嫌疑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能弄来那么详细的证据,但毋庸置疑,它真的起作用了。”   “申诉一提交,那些刻薄冷漠的蓝血警察简直比小猫咪还乖巧,立刻恭恭敬敬地打开了牢房,连正眼都不敢瞧我。”说到这个,坎普尔总算能够直起腰杆,恢复一点被羁押前的神气。   “律师果真是了不起。”芭芭拉敬畏地望着一看就十分精明能干的文森特。   文森特谦虚地朝她颔首致意,道:“罗伯特夫人,我并没有多了不起,而是罗伯特先生确实是清白的,检察院证据不足而已。”   坎普尔高兴得得意忘形,拉住文森特的手,一面又对伊洛里热情地说:“伊洛里表侄,你不会这么快就又要回王城对吧,为了报答你们的恩情,我是势必要邀请你跟文森特先生来我家吃一顿丰盛的大餐的。”   伊洛里没来得及婉拒,文森特已经毫不犹豫地说:“你的感谢我心领了,但晚餐还是不必安排了。”   说着,他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拍照的记者,很难得地露出几分笑意,“事实上,我已经得到约定好的酬劳了。”   “啊,那是什么意思?”坎普尔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文森特不在意坎普尔的失望,挣开他的手,看向伊洛里,一本正经地说:“博士,来接我的汽车已经到了,在临走之前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说说,可以吗?”   “这、当然没问题。”伊洛里跟文森特走到停在不远处路灯旁的汽车旁,坐在驾驶座上的软呢帽党员接收到文森特的视线,很自觉地下车,走远了抽烟。   文森特率先向伊洛里伸出手,他以比较缓和的态度坦诚道:“虽然一开始我没想过会有这种发展,但我相信那一句箴言,‘当下属于我们,而未来的命运归神所有’,这么多天相处下来,我并不后悔为你提供帮助。”   “我很高兴我们确实跨出了相互理解的第一步,”伊洛里握住了文森特的手,弯起的眉眼如一轮新月,“虽然不是现在,但或许以后我会很愿意为你们效劳。”   文森特微微地笑了起来,说:“会有这个机会的,博士,请替我们向狄法公爵问好。也是多亏狄法公爵的态度,才令我跟杰罗姆重新思考我们耗尽心血建立起来的友爱党究竟要坚持怎么样的做法——我们尽管是党派资助人的喉舌,但也不应该忘记相信自己的选民。”   伊洛里的笑容停滞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文森特惊讶地挑起眉,但他很快就压下这份讶然,意味深长地看了伊洛里一眼,说:“博士,在事情都已经完全办妥当了的现在,你不需要再在我的面前装作与那位大人交情浅薄,毕竟,没有那位大人的点头,你应该知道光凭友爱党的能力可不足够把一切都处理得这么迅速而利落的。”   “我还喜欢另一句话,虽然不是箴言,但也同样好,‘一把金钥匙能打开任何门’,而我们友爱党非常渴望能从那位大人的手里接过一把‘金钥匙’。”   他的拇指碰了碰嘴角,带着一种微妙的暗示,“如果你在小说出版上遇到挫折,仍能够随时跟我联系,友爱党的报刊欢迎一本不带任何政治色彩、足够有趣的小说。”   伊洛里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抿了抿唇,说:“谢谢你的好意。”   两人握了握手就分开了,文森特坐入汽车后排,软呢帽党员也正好迎风抽完一支烟,重新回到驾驶座,他扭动车钥匙,很快汽车就启动了,排气管冒出一连串灰烟,不多久就形成一条线,消失在街角后。   伊洛里唇边的笑意也随之隐没,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现在是有点糊涂了,明明说已经厌倦他的存在的人,怎么还要帮他。   他的心情很复杂,讶然中又掺杂不知所措的茫然。    第132章   见文森特离开了, 伊洛里也不打算在这个时刻打扰坎普尔一家其乐融融的团聚,他微笑地拒绝了坎普尔的共进晚餐邀请。   坎普尔不舍地说:“伊洛里,你真的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我和芭芭拉还打算好好招待一下你的。”   伊洛里唇角带笑:“下次吧, 表叔,我已经跟爸爸说了今天晚上就会回去。”   载着芭芭拉四人来警局的马车在街道边等了有一会儿, 车夫不耐烦地朝芭芭拉喊道:“女士, 你们还要坐车吗?”   坎普尔不好强留, 又有人在催,就只好跟伊洛里告别了,还热情地要求伊洛里下一次来橡果城或者回赛里村一定要跟他提前打个招呼, 他好准备招待。   伊洛里来橡果城的时候只是带了一个行李箱,离开的时候也就带着一个行李箱就上车了。   伊洛里在列车上,拿出笔记本和笔,想要简单地记录下现在的情况,但是他却对着空白的页面写不下手。   他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跟狄法说的话变得更多了。   说道歉不对,说谢谢也不对,他们之间关系已经拧成一团,看起来很糟糕,哪怕想要解开也无从下手。   伊洛里低垂着眼, 只能在空白页写下第一行字:爱意比恨意更让人羞愧,我无法面对, 请原谅我的怯懦。   然后他合上了笔记本。   有些话,就应该烂在肚子里, 永远也不要跟任何人说。   ——————   随着坎普尔的事件告一段落, 亨特一家又恢复往日的平静,然而,日常中仍有一些事情悄然地发生了变化。   伊洛里敏锐地察觉到在经过最开始的动荡后, 马车和角牛车逐渐式微,靠引擎驱动的汽车最终还是在街上流行了起来,几乎每天都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城市里的烟雾也一日日弥漫得更浓。   冬夕节这天,天空飘着鹅毛大雪,隐约可见微小的尘埃在空气里飞舞,伊洛里抱着一大堆装在牛皮纸袋里的食物走在街上,因为买好了冬夕节大餐要用上的食材,所以他心情很好。   伊洛里正想着回家后要煮的菜,迎面过来一个矮个子没注意路,径直撞到他。   撞上来的是一个矮矮的地精,他戴着标志性的圆顶帽,双手则带一双破了洞的露指手套,怀里抱着一叠传单,哗地一下全掉到了地上。   他一边慌里慌张地说,一边弯下腰去捡那些花花绿绿的传单,捡一张又掉一张,“嗳哟,巴八渡不小心撞到人了,真抱歉,原谅我吧,雪太大了我才没有看见你,我太矮了,雪都糊进我眼睛了。”   伊洛里连忙放下纸袋,说:“我来帮你吧。”   伊洛里比冒失的巴八渡更快地把传单收拢在一起,他把传单递过去。   “谢谢你,善良的人类,巴八渡今天运气不坏哩……”地精抬起头,说到一半的话就莫名愣住了,呆呆地盯着他看,像是看见了某种令人着迷的东西。   伊洛里把装满食物的牛皮纸袋抱回怀里,向巴八渡笑了一下,说:“冬夕节不是一个发传单的好日子,并且今天也太冷了,或许换个日子来会更容易发出去。”   巴八渡迟迟不回应。   伊洛里此时才注意到地精单薄的衣衫,他没多思考,就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一袋热气腾腾的圆面包,“这里是一些面包,只是一份冬夕节的祝福,没别的意思,如果不嫌弃,请收下吧。”   “再见了,孩子。”   巴八渡被伊洛里当作是尚未成年的地精小孩,他呆愣地看了一眼手里多出来的面包和传单,又愣愣地望向已经走远的伊洛里。   伊洛里加快脚步往家里走,带着一身风霜开门,“爸爸,我回来了。”   正在客厅做报纸上的填字游戏的斯诺抬起头,见到伊洛里怀里抱着一大袋东西,忙迎上去帮忙分担,讶异道:“竟然买了这么多东西,多难拿啊,早知道我就跟你一起出门采购了。”   伊洛里把纸袋放到餐桌上,一边摘下帽子挂到衣帽架,一边笑着说:“没多难拿,最近街上多了很多辆出租汽车,坐着它们很快就到家了。”   “话说爸爸,你听说过‘电影’吗,王城最近新来了一个戏团,会给观众们展示一种名为‘电影’的戏剧,听加文讲,这种新出现的消遣比剧院演的戏还好看,因为它,最近大家都不去剧院了。”伊洛里很热情地跟父亲分享自己的见闻。   斯诺:“电影?它是怎么样的?”   “不好说,我感觉有点像显像魔法,但不同的是它可以编辑,能将不同时间发生的场景和说话的人拼接起来。”   斯诺讶然道:“可编辑的显像魔法,我可从没有听过这么古怪的东西。”   “我也是这样说的,所以加文送了我几张票,要我跟你们一起去看看呢,还说肯定会很有趣。”伊洛里从口袋拿出三张电影票,票根上印着相拥在一起的男女主剪影,看起来时髦又前卫。   伊洛里又问:“妈妈呢,她今天吃过药了吗?”   斯诺笑眯了眼:“吃过了,说真的,罗素博士的药方真管用,艾莎的脸色变得好多了,也有精力出房间,甚至还有余力教珍妮做家务了。”   “等妈妈再吃一段时间的药,情况彻底稳定下来,我就去问罗素博士换药方的事情。”伊洛里也松了一口气,说道。   自从那次险些丧命的险情中被抢救回来后,在静心的休养和昂贵有效的药物治疗下,艾莎的身体恢复情况一天比一天好,这让压在他们心里的那块沉重的大石头轻轻地落地了。   趁斯诺饶有趣味地打量起电影票时,伊洛里想进房间换一件没有被雪打湿的外套,打开门却看见珍妮在扯自己床上的床单。   “珍妮你在做什么?”伊洛里不解地看着她,说,“脏衣服的话,我已经说过不需要你帮我洗,难道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珍妮吓了一跳,回过身,紧张不安地说:“不是的,我看今天难得出太阳,准备把先生你的床单拿去一并洗了。”   伊洛里看看珍妮脚边的洗衣篓,她已经把枕头的枕套拆了下来,跟其他衣服混在一起。   面对伊洛里的注视,珍妮尴尬地蜷了蜷手指,“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她耳垂逐渐染上浅淡的绯色,那绯色实在显眼,就像是雪地里的一簇赤狐的绒毛。   伊洛里即使再怎么想装看不见也不可能了,他沉默一会儿,再抬起头时带上了罕见的强硬:“珍妮,你先不要去洗衣服了,我们坐下来谈谈。”   伊洛里拉过书桌前的椅子,让珍妮坐下,自己则不安地来回踱了几步,斟酌道:“珍妮,我需要告诉你,我曾经有过一个妹妹,她叫索菲娅,没有人会不喜欢她,她是我们家族的开心果和宝贝。”   谈及索菲娅,伊洛里仍旧绕不开伤痛,沉重道:“直到因为一场意外……她离开了我和爸妈。”   这很难,但他必须说下去,“她的逝去让我们心如刀割,几乎陷入了绝望的境地。”   望着面无表情的伊洛里,珍妮感到惶恐,下意识察觉到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事物要在自己面前揭开了笼在外边的黑布。   “不、拜托你,先生,不要再说下去。我错了,我不该乱动你的东西。”珍妮近乎哀求地伸出手,像在向神明求一点怜悯。   “求你了——”   但伊洛里还是说出了最锋利的那个事实,“当然不会有任何人取代索菲娅的地位,但在我心中,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另一个妹妹看待。”   “如果我曾经做过什么让你产生误会的事情,我向你真心地道歉,那不是我的本意。”   “不!”珍妮哭得泣不成声,难堪到极点的羞愧像是酸液一样烧蚀着她的心脏。   珍妮倒是期望伊洛里故意做了什么让自己误会,这样她就能去期待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他的妻子,甚至有理由怨恨他玩弄自己的感情,但事实是伊洛里什么都没有做错,温柔就是他的底色。   泪水朦胧了珍妮能看见的景象,连带伊洛里的碧眸都变得模糊不已。   珍妮哽噎得只能发出细成一条线的气音,如同无望的悲歌:“我知道您不可能会爱上我,只是我单方面对您产生了爱意,而我又无能到无法隐藏这份爱。”   “是我大错特错,求你不要因此赶走我,除了这里,我没有任何的去处了。”   “不,我当然不会赶你走,我从来就没想过这么残忍的事。”伊洛里见珍妮哭了,连忙安慰她,“你已经成为我们亨特家的一份子,只要你想,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伊洛里张了张口,正想再说些什么让珍妮平复下心情,斯诺的敲门声忽然响起来。   斯诺喊他的名字:“伊洛里,布朗太太刚刚上楼跟我说有位先生找你,你换好衣服就下楼一趟。”   珍妮抹着眼泪,她的样子狼狈得完全不能见人。   伊洛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拿出手帕递给珍妮,说:“你不需要担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这件事的,就让这件事成为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   他说完,就打开门离开了房间。   伊洛里下到一楼,当他看见门边的人时却惊疑不定地停住了脚步,站在最后一阶楼梯边不知道该不该走下去。   因为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位严肃的老人——海伍德·阿尔。   布朗太太好奇地打量着气氛凝固的两人,说:“怎么了,伊洛里,你不认识这位老先生吗?”   伊洛里:“呃,是认识的。”   海伍德合上怀表,眼神冷漠地看向伊洛里,说:“下午好,亨特教授,我需要你现在立刻跟我走。”   伊洛里迟疑道:“发生什么事了?”   海伍德:“具体的事情,我会在路上告诉你,既然我出现在这里,我想你也应该能猜出是跟谁有关。”   毫无疑问的,伊洛里知道见到海伍德就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再问,而是转向布朗太太露出微笑,说道:“布朗太太,麻烦您跟我父母说一声,我要跟这位朋友出门一趟,得错过晚饭了。”   “啊、伊洛里,但今天晚上可是冬夕节呀。”布朗太太跟着追出门,但伊洛里已经跟着海伍德上了马车。    第133章   两人一上马车, 车夫立刻扬鞭驱车,独角兽一刻不停地疾驰,像是要跟死神竞速。   伊洛里坐立不安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海伍德一直注视着怀表走动的分针, 直到伊洛里说话,他才冷冰冰地抬头看向伊洛里, 说:“老爷的黄金热发作了, 到今天为止已经是第二天, 他仍旧没有恢复正常。”   伊洛里的心咯噔了一下,他能想到的最糟的预测成真了,狄法的黄金热真的在加重。   他迟疑地问:“但我不明白, 为什么来找我?”   伊洛里陷入纠结,忽而听见一声很短暂的子弹上膛声,他抬眸却惊愕地看见海伍德的手里多了一把枪。   “你要去见他。他说想见你,那你就必须去见他。”海伍德一边说,一边把装填好子弹的手枪对准伊洛里的胸口。   他这一句话不是请求,甚至不是命令,而是赤裸裸的威胁。   面对漆黑的枪管,伊洛里一时语塞,说:“这不可能, 你听错了,狄、公爵已经说过他完全不想再看见我出现在他面前。”   海伍德眼神幽深得可怕, 似乎要在伊洛里的身上看出洞来,他几乎是偏执地厉声道:“亨特教授, 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这一件事有多荒谬, 尽管我也不愿意相信,但很遗憾,我虽然年迈, 却还不至于老到眼瞎耳聋。”   伊洛里望着海伍德浑浊的眼瞳,知道他是认真的,如果自己试图跳车,下一秒他就会毫不犹豫扣动扳机杀掉他,就像当初在悬崖边他冷酷地把一枚铅弹射入他的手臂时一样。   伊洛里眼皮颤了一颤,尽可能保持平静地说:“你冷静点,我没想过要逃避,我跟你的心情一样急切,可以为公爵做很多事情,包括去见黄金热状态下的他。你大可以把枪收起来,没必要用它来指着我。”   海伍德丝毫不为所动,吐出一句又一句森寒刺痛的话语:“你似乎误会了什么,在我看来你只是一个不知好歹的可耻骗徒,而我,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不会让卡斯德伊失去它的家主。”   他晃了一下枪口,说:“伊洛里·亨特,你没有其他的选择。别想着跳车,别想着呼救,更别想着做出一点出格的举动,因为我会跟上一次一样、毫不犹豫地对你开枪。”   伊洛里下意识地感觉自己早已痊愈的右臂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他抿了抿唇,海伍德说得对,他没有任何理由相信自己。   海伍德决心把他带到狄法的面前。   伊洛里谨慎地斟酌着字眼,一字一句道:“公爵、他现在的情况真的很糟糕吗?”   马车里的气氛一下子又再冷了几度。   过了好一会儿,海伍德面无表情地说:“比你能想象到的任何情况都要严重,坦白来说,我认为老爷有可能会杀死你。”   “当然,如果你不去见他,我现在就会开枪杀了你,这都是一样的。”   伊洛里不说话了,心头的忧虑加深一层,无论是面前完全无法沟通的严肃老人,还是情况未卜的狄法,都让他紧张得胃痉挛。   但最让他畏惧的是海伍德的言行举止里透露出来的一种讯息——狄法已经被黄金热折磨得奄奄一息,濒临发狂的边缘。   他知道,卡斯德伊家族的梦魇又在肆虐。   一路上,海伍德举着的枪管就没有一刻从瞄准伊洛里的胸口位置移开,他无言地审视着伊洛里,锐利的视线像是要刮穿他的伪装,找到任何一线矫饰。   马车是在深夜到达灰铸铁城堡的,大雪中的风声呼啸,像极老鸹的嘶鸣,又似野兽在嚎叫。   海伍德领着伊洛里走过长廊,来到石室前,晃动的火光下的石室静谧得瘆人。   在把钥匙插进门孔时,海伍德停了下来,看向伊洛里,说:“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我收起了你寄来的信。尽管、你对卡斯德伊的欺骗永远无法被原谅,但我也能确实看出来你在信中的道歉是真诚的。”   伊洛里一怔,不明白为什么海伍德要在这种时候提起来这件事。   海伍德再次拿出怀表看了一眼,声音低得过分,“现在是晚上1时42分,等你进石室之后我会锁上门离开,到早晨为止,不会有任何人打开门。”   “伊洛里·亨特,如果你死在老爷的手上,我会负责把你的父母一辈子安排妥当,如果你没死,那么,金币、或者是宝石,我相信老爷不会在乎这些赏赐。”   谈到死亡时,海伍德连一丝怜悯都没有,他的眼眸在阴影中全黑,光是与之对视都令人不寒而栗,“你说愿意为老爷做任何事情,我希望你这次真的能够恪守誓言。”   伊洛里喉咙发紧,他生理性地对死亡感到恐惧,但尽力压制住一波波涌上脊背的战栗。   海伍德缓缓地推开石门,石门在滑轨上被推开,粗粝的摩擦声尖锐地传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   伊洛里走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旋即听见石门在自己身后重重关上的声音。   一切都回归沉寂,从层叠的帷幕深处传来的呼吸声也因此变得明显。   伊洛里借着从窗户洒入的月光,看到狄法正坐在魔法石上,他垂着头,艰难地压抑着呼吸,指尖不断有浓稠的血在滴落,身后的墙壁上布满了透白的冰晶。   “……是我,阿尔管家说你想见我,你还好吗。”伊洛里向前走了几步,低声喊狄法,心想他是否又对自己施加了剥夺视觉的魔法。   压抑的喘息声停止了,狄法抬起头,就像从深渊中探出身的恶龙,他幽深而可怕的金色瞳孔紧缩成一条尖线,牢牢地盯着伊洛里,“你来这里做什么,伊洛里。”   浓重的阴影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随着细碎的冰碴凝结声,他手下无声地蔓延出一大片致命的冰晶。    第134章   伊洛里看着面前充满危险气息的狄法, 不着痕迹地掐住指节,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道:“我听说你的黄金热很严重, 我想帮上你的忙……”   他内心混乱极了,就好像听见狄法出事的那一刻起, 他就没办法正常思考了, 一心只想快点确认狄法没事。   但他不知道, 往日喜爱的绿意,现在已经成了狄法厌恨的存在。   狄法手指掐着安魂石边缘,指尖上面几乎被石头磨蚀得血肉模糊, 他冰冷的语气犹如一把锋利刀子,道:“你早已经拒绝了我,你没有要来这里的理由。”   “现在我不需要你了。”   “在我杀了你之前,滚出去!”他的低吼里似乎带着第二重咆哮,在石室里回荡。   随着狄法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卡斯德伊之戒的力量进一步暴走,石室里的气温猝然跌破零度,伊洛里呼出的每一道气息接触到冷空气都凝结成白色的雾气,与此同时, 地板上生出一连串小小的冰柱。   狄法压抑的呻吟又更加重了一层,甚至眉睫因为这份极端的寒冷而凝结出白霜。体内血管里躁动的炽热和戒指带来的寒冷互相对抗, 给他带来了皮绽肉裂一般的极度痛苦。   浓浓的血腥味充斥着伊洛里的鼻尖,让他的心猛地下沉, 他不安地朝前迈出步伐, 踩碎了地上的冰柱。   伊洛里低声道:“我知道是你特地把文森特派来帮助我的,如果不是你首肯,警察不会那么轻易地释放我的表叔。”   “狄法, 你不能要求我只单方面接受你的好,却一点都不回报,这对你不公平。”   “我知道你讨厌我,也知道我对你只有伤害和欺骗,但是我想要真正地弥补你,我请求你告诉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伊洛里伸出手想要安抚地搭在狄法的肩膀上,在手指碰到狄法的一瞬间,他却分明感觉到指尖传来刀割般的疼痛。   “嗬,好冷。”他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低头一看,冰寒的力量正黏上皮肤。   狄法忽然发难,猛地抓住伊洛里的手腕,他抬起眼望着伊洛里,眼眸里明亮的金色在妖异地闪烁着光泽,声音沙哑而暗含着某种热切的期待:“你为什么要在乎我是不是痛苦?你不是不喜欢我吗?不是连待在我的身边都难以忍受吗?那么告诉我,你为什么在意我?”   狄法紧紧地拽着伊洛里的手腕,从他抓住的位置,冰冷化作实质的冰晶覆盖上伊洛里的手臂,一寸接一寸冻结他的血肉。   “啊——”伊洛里喊了一声,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但即使这样,狄法依然不放手。   他想要从伊洛里的口中得到一个甘美又甜蜜的答案。   伊洛里没料到狄法会这样不顾一切地渴求他,他被狄法眼里的热切一下子打乱了节奏: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这么急切地来到这里?为什么一听到狄法出事了就心急如焚?   对狄法的愧疚足够让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吗?他真的有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到这一个份上吗?   伊洛里想不出答案,他几乎语无伦次:“因为……你是个好人,我不想……而且你帮了我,我想要弥补自己做过的错事。”   听到伊洛里的回答,狄法嘴角扬起一丝恶质的弧度,带着凉薄的笑意道:“就因为可笑的同情和罪恶感,所以你要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跟一个可怖的怪物面对面说话?你是怎么想的,嗯?”   他摩挲着伊洛里的手腕血管,露出血肉的指尖把冰冷又黏稠的深蓝血液抹在伊洛里白皙的皮肤上。血痕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仿佛一道道诡异的纹路,在无声地宣告致命的威胁。   伊洛里的脊背冲上一股尖叫着危险的电流,他的回答并没有安抚到狄法,反而更深地激怒了狄法。   狄法的竖瞳如针一般尖锐,站起身逼近伊洛里,另一只手掐着伊洛里的下颌,强迫伊洛里抬起头,轻声说:“看着我,你知道我是一个怪物吗?”   伊洛里想说不是的,你不是怪物,但对上狄法宛如冷血动物的黄金瞳的一刻,他所有的话语都失去了力量。   是的,站在他的面前是一条渴望咬噬他的血肉的恶龙。   狄法俯视着伊洛里,笑容里带着一丝漆黑的恶意,声音轻柔得不可思议:“那我换个说法吧,你要因为我帮了你而接受我吗?你能因为同情而爱上我吗?”   “你知道我想要对你做什么吗?你又凭什么觉得你能承受我的痛苦呢?”   他的手指毫不客气地压在伊洛里的唇上,来回地用力摩挲,仿佛这是一场尽在自己掌控中的有趣游戏。伊洛里尝到唇齿间浓烈到了极点的血腥味,气味重得几乎让他想要立刻挣脱这个冷冰的桎梏。   但伊洛里这个念头刚一出现,狄法便猛然逼近。他紧紧扣住伊洛里的后脑,下一秒,他的唇狠狠压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凶残的力度,毫不留情地啃咬伊洛里的下唇。   这个吻毫无缠绵可言,伊洛里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被狄法彻底掠夺。在酸麻的刺痛中,红色的鲜血从被咬破的上皮组织流了出来,跟蓝色的血液交织在一起形成绮丽的深紫。   狄法没有一丝柔情地咬着伊洛里,蓝金异眸里闪过暴虐的光芒,这不是吻,他就是想要伊洛里也感受到跟他一样的疼痛。   他不要怜悯,不要弥补,他要的只有伊洛里的爱。   伊洛里忍受着唇上燃起的疼痛,仿佛感同身受到一部分狄法的痛苦,连他自己的灵魂都在为之颤栗着。   蓦地,狄法一把推开伊洛里,血色的银丝在他们的唇间垂下。   狄法高大的身材裹挟着可怖的压迫感压向伊洛里,他继续解开伊洛里的衣服领口,手指沿着锁骨精致的弧线,一路摸到胸口,停留正鲜活跃动着的心脏附近。   在这过程中,伊洛里被冻得牙齿不自觉地上下碰撞,发出“咯咯”的声响。   “停下!停下!狄法求你了,别这样——”伊洛里惊恐地挣扎起来,掰狄法的手指,惊心动魄地看着狄法将手掌覆在自己的心口,最细微的绒毛凝结出肉眼见不到的冰晶。   狄法停了下来,他微微侧过脸,露出一个好看得令人窒息的笑容,但却仿佛藏着最深寒的冷意,里面涌动的黑暗让伊洛里不寒而栗,“伊洛里,我要的是你爱我。可是你爱我吗?不,你只是又在耍弄着一如既往的手段,让我以为自己得到了你的心。”   “真的,我真的对你好失望。”狄法说。   狄法一扬手,巨大的冰锥在空中凝结,伴随一声巨响,它擦着伊洛里的身体径直轰破了厚重的石门。   “滚出去!”   狄法用力推开伊洛里,伊洛里往后跌出石室,抬起头只见白透的冰层瞬间冰封了石室,最后留在他视网膜上的,只有狄法那双充满冰冷怒意的蓝金异瞳。    第135章   冰封的门就如同一道斩落的铡刀, 斩断了两人最后一点联系,伊洛里一下子心冷了下来,寒意顺着脊背迅速蔓延至全身。   疯了, 这下该怎么办。   他去拍那厚重的冰层,慌忙地问:“狄法, 狄法?”   但不管伊洛里怎么拍门、怎么喊, 门后都再没有一丝声响, 只有阴寒的冷风在窗外呼呼吹,枝头上的寒鸦哇哇叫。   海伍德惊愕不已的声音从伊洛里身后传来:“你为什么完好出来了?老爷呢?”   伊洛里转头看见明显因为巨响而急匆匆赶过来的海伍德。   海伍德身上的外套都没换,但衣摆出现了褶皱, 显然一直在焦虑等待而没有入睡。他的脸色苍白而紧绷,眼神中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慌,而在他身后跟着一队穿着盔甲的守卫。   “这冰层,不应该的啊——”   当目光接触到冰层的一刻,海伍德浑浊的眼瞳睁大了,他猛地扭过头,鹰一样锐利的视线落到伊洛里嘴角的紫蓝血液以及那明显的咬痕上。   海伍德抓住伊洛里的双肩,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眼睛里射出两道怒光, 就像是恨不得把他的头拧下来:“无耻之徒,你到底干了什么!卡斯德伊之戒的力量从来没有暴走到这种程度。”   “我……我不知道……”伊洛里被摇晃得头晕目眩, 喉咙里涌上一股血腥味,他艰难地开口道:“我只是想帮他……控制那股力量……”   “你怎么会不知道!如果不是你做了什么事刺激到老爷的黄金热发作得更加严重, 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我就知道你是个不值得信任的罪犯, 一点忙都帮不上。”海伍德气得直哆嗦,连站都站不稳,他身侧的守卫连忙上前搀扶住他, “阿尔管家,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海伍德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岁,气急攻心到连话都磕绊:“没办法了,把、把主城里所有三星以上的魔法师都找来,不管用什么方法也要把门打开,往里面强灌沉眠剂。”   他转过头,盯着伊洛里斩钉截铁道:“而你,你最好祈祷老爷能够在梦境蘑菇的作用下安定下来,否则即使老爷再如何看重你,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说着,海伍德对身后的两个士兵做了个手势:“你们押着他离开这里,不允许他再接近卡斯德伊的领地一步。”   “遵命。”两个士兵冷硬地执行起海伍德的命令,靴底砸在地板上的闷响像钝锤一下下凿进伊洛里的耳膜。   他们朝伊洛里伸出手,伊洛里还来不及转身,两只戴着铁线手套的巨掌已经用力钳住他的肩胛,“阿尔管家说你必须要离开这里,教授。”   “放手!我不离开!”伊洛里皱起脸,肩胛处传来的剧痛让他不自觉地弓起了脊背。   士兵们压住挣扎不已的伊洛里,往他的胃部攮了一拳,“你就安分点吧。”   伊洛里疼得闷哼一声,身体瞬间一软,抵抗的力量也随之卸了下来。他只能任由士兵们半拖半拽地将他往长廊外拖去。   伊洛里转过头,只见一些手脚麻利的士兵已经拿来冰镐,用力地敲击封禁石室的冰门,随着笃笃的凿冰声,一些沾有深蓝血液的冰屑飞溅出来,落到伊洛里的脸上,融化了,就如同狄法的血液从他的脸侧淌下。   伊洛里后知后觉地眨眼,才发现自己的眼泪也流下来,灼烧感从眼角直窜入神经,沿着经脉一路烧进心底。   【既然你说我要面对自己的内心,那你呢?你又真的有好好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吗?那位公爵大人的心意难道真的一点都没有触动到你吗?】   ——娜拉的话如此尖锐,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扎进伊洛里最脆弱的地方。   为什么做选择总是如此艰难?为什么感情又这么复杂?我明明不爱狄法,为什么此时却也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痛苦,疼得想死?   伊洛里颤抖不已,整个人弯下腰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挡住那股不知道为什么愈演愈烈的酸楚。   一直以来,伊洛里从不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即便后来知道自己怀疑错了人,狄法不是掳走索菲娅的真凶,他也没有过后悔自己当初叩开了狄法的房门,不知廉耻地向他献媚。   他以为错误可以弥补,伤痕可以抚平,狄法对他错付的真心可以被收回。   可是,他曾经做的事就像一枚无意中射出的子弹,而那枚子弹如今已穿透了所有时间,正中他眉心。   于是他脑浆迸裂,为之肝脑涂地。   另一侧,随着伊洛里离开,无止境的寂静又再度汹涌着涌入石室中。   狄法捂住耳朵,一手撑在石壁上,额角青筋暴起,忍耐得手指都几乎要硬生生抠进坚硬的石头之中。   该死的幻听仍旧阴魂不散地在他的耳边响起,黄金热化作一个阴险的声音,幸灾乐祸地蛊惑着,【对,就是这样,你根本不需要那个没有心的骗子。】   【伊洛里根本从来都看不上你,他多高傲又多自以为是啊,在他的眼中,你只是流淌着卡斯德伊血液的怪物,是掳走他妹妹的疯子。】   “闭嘴,我知道!”狄法狠力地捶向墙壁,薄弱的冰晶碎成碎片簌簌掉落下来。   但在狄法内心最深处,一个微弱到近乎听不见的心音顽强又执拗地重复,[不,你需要他,你想得到他想得要命。]   [承认吧,你摆脱不了他的影响,无论那影响是好还是坏。]   狄法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的脑海中,两个对立的声音如同两把锋利的刀刃,激烈地厮杀着,每一次交锋都让他感到神经被撕裂般的剧痛。   他扶着墙壁,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在摇曳的树影之间,他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被两名身披盔甲的士兵按着头,强行塞进了一辆马车。   随后,马夫扬起鞭子,车轮卷起一片雪尘,马车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伊洛里……”   狄法捂住脸,低声呢喃着:“别走,留下来。”   随着这句话,狄法再也压抑不住从见到伊洛里那一刻就躁动不已的黄金热,戒指边缘的晶蓝色纹路骤然炸裂,下一秒,古树般粗壮的无数根冰锥自石室内部爆出。   伴随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嗡鸣声,冰锥以各种角度穿透墙壁,有的斜插入地面,有的直刺天花板,有的甚至从墙壁的缝隙中穿出,将整间石室撕扯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   而在冰锥的间隙中,狄法低下头,眼中的金色光芒愈发炽烈,他剧烈喘息着,跟这致命的爱与欲望抗衡。   伊洛里被强行送回家后,一直试图从报纸或其他任何途径知道狄法的消息,哪怕只是稍微知道他安然无恙都好,但所有消息都被封锁在了那座古老的城堡中,一丝一毫都没泄露出来。   伊洛里就这么忧虑又难过地度过了一个月,王城的阴雨天也连绵了近一个月,持续不断的雨水让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水汽中。   这天,伊洛里写完今天份的小说,听着滴答雨声,在房间里核算家里这个月的开支,他一项项划去具体的项目,嘴里念叨着:“妈妈的药费不能削减,还有珍妮的工资,伙食也已经将肉和牛奶压缩到最低限度……看来只能晚上早点睡,减少用蜡烛和煤了。”   左算右算算了一圈,看着账簿上最后那个入不敷出的数额,伊洛里有些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感到一阵力不从心:“加上康拉德之前给的的酬金,还能再支撑一个多月……好吧,起码情况比想象中好些。”   这时斯诺来敲门,“伊洛里,你在忙吗?”   “没呢,我只是在整理资料,爸爸怎么了?”伊洛里连忙把账单收起来,打开门,只见斯诺手里拿着一本极厚的书,笑眯眯地给他展示上面的书名。   “瞧这个,好东西!”斯诺用手掌拍了拍书,掐尖嗓子,以一种夸张得甚至有些滑稽的播报腔调,说:“《构建故事的魔法:从零到一的写作指南》,所有作家梦寐以求的创作宝典,有了它,好故事滚滚来不再是梦,登顶文坛只是一步之遥。”   伊洛里被这么俏皮的表演逗得发笑,眼角都笑出生理性眼泪来:“喔,爸爸、爸爸。”   他用手指揩去眼角的泪水,躬下身文质彬彬地行了个礼:“那么请问这位亲爱的图书推销员,我该要付出多少枚金币才能把这位伟大的‘缪斯女神’请回家呢?”   “这好办,价格不多也不少,给亲爱的推销员一个拥抱怎么样?”斯诺舒展双臂,笑意吟吟地等着伊洛里。   “听起来是个很合算的买卖。”   伊洛里抱住斯诺,说:“谢谢你爸爸,我正想要这么一本好书来辅助我写小说。”   “嗯哼,我就知道。”   伊洛里松开怀抱,领斯诺到书桌前,热切地介绍道:“事实上,我已经写了一版稿子了,爸爸你帮我瞧瞧写得怎么样。”   斯诺眼尾都泛起细碎的笑纹,开心得直夸伊洛里:“这么快就完成了?诶呀,我送这本书还是送晚了。”   “这爸爸可说不准,或许我写的故事在专业作家的你眼里只能称为‘灾难’。”   伊洛里笑了笑,从抽屉里取出一沓厚厚的文稿,纸张边缘微微卷起,分割线间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工整的黑色字迹,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经过多次修改的痕迹。   斯诺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面,仿佛在感受文字的温度,他专注而欣慰地阅读起来,“机械大陆上有一个名为‘煤村’的小村庄,村庄里处处伫立着巨大的炼钢炉,村民们利用煤来炼钢,制造出耕作的农具。”   “村子里一个叫‘杰里米’、一半身体以及心脏都由齿轮和铆钉构成的小男孩就在村人的照料、火与铁的馈赠下长大,哦?是新兴科技的幻想题材,真不错。”   斯诺从善如流地往下读,故事脉络随着杰里米的冒险而逐渐展开,“16岁时,男孩决定离开煤村,到大陆的其他国家探索。他带着父亲留下来的航海图,在海岸边找到一艘破旧的木船。”   “杰里米解开缆绳,他解开缆绳,双手用力一推,木船在水面上轻轻晃动,缓缓离开了岸边。紧接着,他敏捷地跳上船,稳稳地站在甲板上。一阵微风吹来,洁白的风帆在风中迅速鼓起。木船在风力的带动下加速驶入海浪,船头高高扬起,劈开波涛,溅起一串串浪花。”   “……狂风呼啸,海浪像愤怒的巨兽一样拍碎了不堪一击的木船,杰里米紧紧抱着一块木板,在汹涌的波涛中随波逐流,身体被冰冷的海水浸透,皮肤被海浪打得生疼。他几乎失去了意识,只是本能地紧紧抓住那块木板,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当风暴终于平息,杰里米发现自己被冲到了一个陌生的海岸。”   “‘哇,这是什么地方?’杰里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在航海图内的奇怪岛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雾,夹杂着刺鼻的焦糊味,让人几乎难以呼吸。远处的城镇被这层层烟雾笼罩,城镇中林立的烟囱在烟雾中时隐时现,一切都朦胧又神秘。”   “‘嘿,那边那个臭小子,这片海滩是巴迪老爷的所有物,你要交钱才能站在沙子上!’一个凶狠的喊声突然喝骂杰里米。杰里米循着声音转头望去,只见那壮汉口鼻连接着一根管子,似乎是用来辅助呼吸的装置,管子连通到他身后的铁皮箱,那箱子不时冒出灰白色的蒸汽,像是内部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壮汉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杰里米跟前,发现他没有佩戴管子,咬肌恶狠狠地抽搐了几下,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你居然敢不带呼吸管就大口呼吸珍贵的空气,反了天了!’”   “他手指粗得像铁棍,一把抓住了杰里米的手腕,嘴里骂个不停,‘你知道现在空气多贵吗?你呼吸的这一口气,够别人活一天了。’。”   “被关进监狱的杰里米完全不知道,自己漂流到的国家叫‘蒸汽国’,蒸汽国里的一切都是由蒸汽和机械打造的,这里的居民就如同最廉价的牛马,身上每一磅脂肪乃至呼吸的频率都被资本家算计,被压榨到极致,以血肉供养起了这个辉煌的蒸汽国度。”   斯诺停下来,摘下夹鼻眼镜,脸颊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惊喜得连连赞叹:“妙极了,残酷又精妙绝伦的机械城市,这我怎么从来都没有想过呢。”   “伊洛里,你一定要把这篇小说投出去,以我的目光看,只要再删掉一些冗余的片段,它肯定会大受欢迎的。”   说着,斯诺露出一副遗憾的样子,却毫不脸红地夸张道:“欸呀,可惜还只完成了一小半,昏暗无光的世界要苦等上好长一段时间才能迎来一颗小说界冉冉升起的文学新星咯。”   斯诺欢乐地轻笑了一声,从鼻子里喷出气,他看起来像是一只快活的棕熊。   伊洛里笑得眉飞色舞,乐不可支地应和道:“爸爸,你说得真夸张,我今晚可得做好几个美梦才能想象出这么美的事了。”   什么一炮而红的都不想,只要能顺利发表作品,赚到包括妈妈医药费在内足够开销的钱就很好了。   斯诺放下稿件,目光落到伊洛里放在桌边、半掩起来的一份报纸上,调侃道:“你怎么看起《闲话周刊》了?我还记得你不爱听皇室的八卦,说那都是些记者捕风捉影、并不存在的‘空气新闻’呢。”   “奇了怪了,我的小伊洛里之前可谓是保守得像个山顶洞人一样的老学究。”   听到这个,伊洛里脸上的笑容不自然地停滞了一瞬,但斯诺正专注地看着那个颇为鼓动人心的大标题《重磅!夏洛蒂公主情定黄金公爵?世纪婚礼倒计时开始!》,没注意到伊洛里的反常。   伊洛里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虎口,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来掩饰内心的波动,答道:“爸爸,山顶洞人也是偶尔要从洞里探出头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的嘛。”   “按你说的,再不关注一下时事新闻,我比几万岁的化石还要老化了。”   斯诺很是赞同地点点头,微微前倾身体,眼神中带着一丝鼓励和期待,热切地说:“要是能再多关注一下身边的好姑娘就更好了。”   此言一出,瞬间杀死话题,伊洛里彻底没话讲,眼神躲闪地闪烁了几下:“啊,我好像听见妈妈在客厅里叫我,我出去看看。”   他越过斯诺,嘴上应道:“妈妈,我现在过来,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落在后边的斯诺微微皱了皱眉,苦恼地挠了挠头。是不是伊洛里太害羞了?他跟艾莎早在伊洛里这种年纪就已经结婚,甚至还有了孩子。可伊洛里呢,连个恋人的影儿都还没有。   “伊洛里,等等,我们再聊聊。”斯诺随手把报纸放回书桌上,也跟着出去,在他走后,半截悬在桌子外边的报纸掉到了地上,内容摊开来——   王室风云再起!曾三次拒绝圣利公国伊恩王子求婚的夏洛蒂公主,近日竟与许久没在公众面前露面的黄金公爵携手亮相圣灵礼现场,两人全程互动暧昧,不仅并肩而行,还频频低语轻笑,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彼此。   要知道,夏洛蒂公主的情路可是相当坎坷,她对公爵的倾慕已长达十年之久,甚至还有小道消息宣称,她拒绝伊恩王子的求婚,正是因为心中始终念着黄金公爵。然而,她的苦苦痴恋却从来没有得到公爵的回应。   如今,黄金公爵的举动是否意味着他终于被打动,决定回应这段跨越十年的倾城之恋?这是否又意味着,这位“童贞”公主终于找到了真命天子?    第136章   有了斯诺的肯定, 伊洛里加快速度完成了小说的 第一卷,定名为《杰里米漫游记》,然后充满信心地把它投递给了一家专门运营小说杂志的大型报社。   稿件寄出后, 过了没几天,久违的电话铃声在亨特家响起来。   斯诺正好在客厅读报纸, 听到铃声, 他顿时打起精神来, 眼神中闪过一丝兴奋。他随手把报纸扔到一边,迅速地接起电话,清了清嗓子, 用略带自豪的语气说:“这里是大榕社区的亨特家,哪位啊?如果是要谈论小说的话,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投稿《杰里米漫游记》的那位年轻且出色的作家就在这儿住着呢。”   出乎意料地,来电的不是任何一位编辑,而是坎普尔。他的声音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精力,话语中透着掩饰不住的喜悦,透过听筒传来:“嘿,斯诺表哥, 你好吗?”   斯诺愣了一下,旋即爽朗地回应:“坎普尔?真是稀罕来电啊!你听起来心情不错, 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   “哈哈,那可远非一件好事能比得上的, 我们罗伯特家总算要洗去霉运, 迎来一些真正的好运气了!我的二女儿——你一定有印象,冰雪聪明的雪丽,她马上就要结婚了!”   坎普尔的笑声更大了, 那笑声里充满了父亲的骄傲和得意,仿佛女儿的婚事值得整个世界都庆祝,“你知道我的准女婿是谁吗?雪丽好福气啊,她将要嫁给阿道夫家的大儿子康纳,他们家的‘葱茏’酒庄每年可是有近一万两千金币的收入,可谓富得流油,雪丽嫁进去,轻易使唤两三个女仆不成问题。”   “要我说,她跟康纳那孩子,简直就是一对天作之合。”   斯诺不得不把听筒拿得离自己耳朵远点,虽然耳朵受到笑声的轰炸,但还是真诚地为坎普尔感到高兴,“恭喜呀,这真是一件大喜事!雪丽是个好孩子,她选择的丈夫肯定也是善解人意、配得上她的好小伙。”   听到这个,坎普尔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略过了斯诺祝贺,他以一种几近无法掩饰的炫耀语气说道:“总而言之,我的好表哥,婚礼在这个月月底举行,雪丽再三叮嘱我一定要请你们一家来参加婚礼。”   “我和芭芭拉也很期待能够盛情招待你们,尤其是伊洛里。他要是不来,我和芭芭拉可是会非常失望的。”   坎普尔很热切地想把欠亨特家的人情还上,如果能靠一顿饭抵恩,互不拖欠就更好了。   斯诺露出温暖的笑容,眼神中透出一丝惊喜和期待,道:“没想到雪丽会惦记着我们,这邀请可真贴心,我迟些时候就跟艾莎和伊洛里说。替我向芭芭拉道声喜。”   两表兄弟又说了一会儿话,坎普尔就以自己还要通知其他人挂断了电话,斯诺把听筒放回电话机上,正巧伊洛里从外边开门进来了。   “爸爸,我把妈妈的药买回来了,大概是因为冬季流感,今天药房的人可真多。”伊洛里说着,拍了拍肩头上的细碎雪尘,呼出来的气息还带着一分户外的寒意。   斯诺笑意吟吟地转过脸,拍拍身边的沙发,示意伊洛里走近些,声音里带着喜气:“伊洛里,你回来得正好,我有一个绝佳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伊洛里注意到父亲脸上不同寻常的喜色,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嗯?怎么了?”   他脱下手套放在茶桌上,然后坐在斯诺身旁,身体微微倾向父亲,专注地听他讲。   斯诺一哂,拍了一下掌:“刚才你的坎普尔表叔给我打电话来,他说雪丽要结婚了,婚礼就在这个月底!”   伊洛里愣了一下,就听见斯诺接着说道:“新郎家你也认识,就是住在村头的阿道夫一家,他们家的大儿子我没怎么见过,但听坎普尔讲,应该人是不差的。”   斯诺把坎普尔的话从头到尾跟伊洛里复述了一遍,末了他望着伊洛里,有几分兴奋地问道:“你刚好忙完了小说,而艾莎吃了一段时间新药,状态明显稳定不少,现在我们一起回村里参加雪丽的婚礼,顺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感觉是不是很不错?”   记得上次回村,雪丽完全没有要结婚的征兆啊,这才过了多少天就定下婚约了?   伊洛里心里虽然有些不解,但对上父亲那双闪着温润的光芒的眼睛,就没有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   他搓了搓冻僵了的手指,让掌心变得暖和些,接着露出一个赞同的微笑,温和地应声道:“听起来确实很不错,爸爸。如果妈妈也赞成,那就由我来收拾行李,安排行程。”   斯诺脸上绽出满意的笑容,他拍了一下伊洛里的肩膀,“我善解人意的好男孩。”   他起身往卧室走去,“我现在去问问艾莎的意见,你妈妈听见这个喜讯肯定也会高兴的。”   伊洛里留在客厅,环顾四周,望见窗帘的缝隙间灰蒙蒙的天色,随后目光落到那台寂静无声的电话机上,说不清心里在想什么。   在经过商量后,除却珍妮自告奋勇留下来看家外,亨特一家三人携着几个行李箱,在雪丽婚礼前坐上了前往橡果城的火车。   火车一路向南,汽笛声在风中回荡。车轮滚滚,行驶过的铁轨面貌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从覆盖了一层白茫茫的雪,毫无生机的寒冷景象逐渐过渡到被雨淋得湿漉漉、有杂草长出的早春景象。   艾莎轻轻拉了拉身上那件柔软而温暖的羊绒披肩,目光透过车窗,凝视着外面被雨水浸润的农田,柔声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没想到雪丽转眼间就成了要出嫁的大姑娘了,我还记得她小小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场景。那时候她总睁着大眼睛,好奇又戒备地打量着任何来拜访她的客人,像个谨慎的小卫兵一样。”   斯诺轻松地靠在座椅上,也有几分怀念地接话道:“是啊,谁能想到今天呢?”   “她能这么快就找到自己的幸福,真为她高兴。”   伊洛里没办法插入他们的话题,干脆装作对窗外的风景很感兴趣的样子,入神地看着从眼前掠过的沃土,实则在构思小说接下来的剧情。   下了火车,又转角牛车,在接近赛里村的时候,伊洛里远远地看见一个矮壮的人等在村口前伫立的大铁牌下方。   “斯诺叔父、艾莎婶婶,还有伊洛里堂哥!你们过得好吗!”林奇一见到斯诺三人,就高兴得直蹦起来,用力地挥动双手,脸上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第137章   斯诺从角牛车上走下来, 厚重的靴子踩在湿润的土地上,张开双臂,亲亲热热地跟林奇拥抱, “林奇,好小子, 又麻烦你来接我们了。”   艾莎则是在伊洛里的搀扶下走出车, 轻轻摸了摸林奇粗硬的卷发, 亲和地对林奇道:“见到你依旧这么有活力真令我高兴。”   “我也很高兴能再见到您呢,艾莎婶婶,你气色看起来好得不得了, 比我傍晚扛着稻草回家时见到的云彩还要红彤彤。”林奇露齿一哂,洁白的牙齿在他深色的皮肤衬托下显得格外明亮。   艾莎被这个奇特的比喻逗乐了,捂着嘴笑道:“哦林奇,你这鬼灵精。”   林奇自告奋勇地提起行李箱,边领路快活地解释道:“爸爸妈妈先去表叔家帮忙了,婚礼上的餐点,摆的装饰,再加上雪丽的化妆,一早上就一大堆活要干, 简直跟打仗一样。”   斯诺:“我听说新郎是阿道夫的大儿子,好久没见他了, 都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   “您说康纳吗?”林奇轻快地笑了笑,“今年秋收时, 我跟那伙计打过交道。那时候他就站在田埂上, 手里拿着个望远镜,一本正经地监督农户给自己家摘葡萄。”   “他可比我出海前见到的胖了不少,你要是见了他也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如果不说,我想没有人能猜得出他是精瘦的阿道夫先生的大儿子。”   斯诺若有所思地沉吟:“这样啊。”   说话间,四个人回到了那幢橙色的圆顶小房子,艾莎在离开前栽下的花已经尽数凋落,但顽强的野花顶替了位置,粉白交杂的小花在微风中摇曳。   林奇把行李箱放在门廊上,箱子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他直起腰,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活力满满地说:“那么叔父、婶婶,还有伊洛里堂哥,你们一路回来肯定累了,先好好歇息,我就先去教堂跟其他人一起布置婚礼现场。”   他挨个拥抱斯诺他们,身上蒸腾出一股淡淡的汗味,混合阳光和干草的清新气味,给人一种踏实且安心的感觉。   尤其拥抱到伊洛里的时候,林奇更是用力搂了一下他,笑着说:“伊洛里堂哥,我可想死你了,迟点等你有时间,我们一定要好好聊聊。”   伊洛里也乐得回抱住他,“那当然,你寄来的信我都仔细看了,也有很多话要跟你讲。”   随着林奇的背影逐渐在村道上远去,斯诺伸了一下腰,招呼起妻儿:“我们也不能太落后大部队了,稍微打扫一下家里的灰尘,也去帮忙吧。”   “好的爸爸。”   斯诺的提议得到了伊洛里的同意,至于艾莎,她依旧被父子俩跟脏活累活隔离开来,只能坐在沙发上看他们怎么清扫,弄得她好气又好笑。   ……   中午的日光透过彩窗射入教堂,映照出一片波光潋滟。   雪丽挽住坎普尔的手臂,一步步走向站在红毯末端的康纳,她身披洁白的婚纱,宛如笼罩在一层薄雾中。   雪丽神情冷艳,看不出一丝为婚礼感到喜悦的痕迹。而康纳则长相平平,一双招风耳出奇的大,身高比雪丽还矮上半个头,站在她身边活像是个为公主牵裙摆的小仆从。   伊洛里坐在教堂的长椅上,神情古怪地蹙起眉头。显而易见的,雪丽望向康纳的眼神并不沉醉,怎么会决定在一起呢?   神甫站在两人的面前,轻轻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康纳·阿道夫先生,你是否愿意娶雪丽·罗伯特小姐为妻,让她成为你的骨和肉,你一半灵魂的回归之地,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康纳带着期待与紧张地瞟向雪丽,他压抑着激动,颤声道:“我、我愿意。”   神甫又看向雪丽,问:“雪丽·罗伯特小姐,你是否愿意嫁给康纳·阿道夫先生,让他成为你的天和地,你一半灵魂的栖息之所,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雪丽身上,坎普尔更是紧张得捏紧了拳头,心里不停祈祷,那可是每年一万两千金,足足一万两千金!这是绝无仅有最好的选择了,聪明女孩你可千万要把握住机会啊。   雪丽沉默了片刻,仿佛思考着什么,看向康纳手中戒指那颗璀璨的宝石,才伸出纤纤玉手,嘴角微微上扬,说道:“是的,神甫大人,我愿意。”   神甫点了点头,宣布道:“那么,在全知全视无上伟大的全|能|神的注视下,你们将结合成命运相连、呼吸与共的一对伴侣,即使是父母、子女,也无法超越你们之间的联结。”   “现在,你们可以互相亲吻对方了。”   教堂里应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好极了!康纳亲她!”   “嘿,两只甜甜蜜蜜的爱情鸟,亲个火辣辣的给我们瞧瞧。”   康纳松了一大口气,终于露出释然的笑容,忙不迭把戒指套在雪丽的无名指上,“谢谢、谢谢你亲爱的。”   他握住雪丽的手,小眼睛挤得都只剩下一条线,嘴巴凑上去要亲雪丽的嘴唇,却被她轻巧地侧过脸,只让亲到了脸颊。   康纳的笑容僵滞了,但见雪丽对自己露出微笑,他又立刻陷入了陶醉的甜蜜情愫中,傻呵呵地跟着笑。   众人都为他们感到高兴,用力鼓掌,更有甚者还稀稀拉拉地吹起口哨,“好一对佳偶!”“天哪,光是看着他们,我都幸福得要晕过去了。”   伊洛里拧起眉,彻底想不明白了,他困惑的表情在一片欢欣鼓舞的人群里格外的醒目。   而立于台上的雪丽无意间扫了伊洛里一眼,敏锐地察觉到他对于这场婚礼的迟疑,但她假装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平静地略过了他。   这时,伊洛里被旁边的斯诺撞了一下手肘,他看向斯诺,只见斯诺拍手示意伊洛里也跟着其他人一起鼓掌。   伊洛里犹豫地说:“爸爸你也看出来了吧,康纳和雪丽他们的结合是出于金钱,而不是爱情……”   “儿子,康纳喜欢雪丽的人,雪丽喜欢康纳的钱,对于他们两人来说,这就是爱的全部含义了。”斯诺小声地打断了他的话。   “别愣着,一起鼓掌就对了。”   伊洛里只能跟着拍手,但低声自问道:“……可是这样并不纯粹的结合真的意味着幸福吗?”   众人热烈的鼓掌声不一会儿就淹没了台上新诞生的一对夫妻。   婚礼的顺利举行,也为接下来的庆祝宴会开了个好头。   罗伯特家负责筹办婚礼仪式,阿道夫家则承担起了举行庆祝宴会的全部费用。   宴会场所选在村子中心的广场,摆满了一排排长桌,桌子上从烤得金黄酥脆的乳猪到香甜可口的甜点应有尽有。   坎普尔春风得意,手里捏着一杯葡萄酒就开始向旁边的宾客吹嘘自己眼光独到,能够这么顺利地把女儿推销给有钱人家,喋喋不休地说:“我就说新娘课程有用,芭芭拉还总是紧张花钱太多,天天跟我争论要取消课程。哈,现在事实证明了我的眼光是再正确不过的。”   芭芭拉争辩道:“哼,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酒庄主人,没有称号也出身一般,如果没有你干涉,雪丽足以凭借美貌嫁入更好的人家。”   但芭芭拉只是嘴上说很不满,实则明眼人都能看见她从婚礼开始到现在一直没垮下去的嘴角。   而作为大姐的碧翠丝一直都冷着脸,她不满地想,如果不是克里夫被林奇打跑了,先出嫁享受众人艳羡的目光和祝福的人就是她了。   想着,碧翠丝狠狠地瞪了一无所知的林奇。   这边,林奇正热情地搭住伊洛里的肩膀,寒暄道:“伊洛里堂哥,刚见面的时候我就想说了,你怎么还是这样瘦啊,城市里浑浊的空气和惹人厌的蓝血人肯定苦坏你了吧。”   “还好,林奇你怎么样?”   谈到这个,林奇的话密得像连珠炮一样噔噔噔地往外蹦,“我好得很呢,自从不出海后,我在村里待得越来越舒服,吃啥啥香,晚上睡觉也不头晕了,割草都更有劲儿。”   他还想往下说,但伊洛里打断了他,“稍等一下,我先去祝贺雪丽。”   他迎上走过来的新娘,微笑着说:“雪丽,恭喜你新婚快乐。”   雪丽依旧眼高于顶,冷淡道:“没必要恭喜我,我知道自己有多高兴。”   伊洛里的笑容尴尬地凝固在嘴角,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这句话。   雪丽瞥他一眼,语气不冷不热:“伊洛里表哥,知道为什么当初我向你求婚,被你拒绝之后就果断放弃了吗?”   “——什、什么?咳咳!”伊洛里被雪丽一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刁钻性子哽得直咳嗽。   “我读过书,也知道你这种学问家是怎么看待婚姻和爱情的。”雪丽扯起嘴角,以一种奚落嘲弄的眼神看着伊洛里,说道:“你活在书本中,对爱的看法还不如三岁小孩。”   “你不需要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我和碧翠丝不一样,像克里夫那种华而不实的傻瓜对我来说没有用。我觉得嫁给康纳很幸福,嫁不了教授,那我好歹也得嫁个不会让自己挨饿的男人才是。”   伊洛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概是自己在教堂的表现被雪丽看见了,而且,他无心的举动显然惹毛了对方。   他急忙解释道:“啊……雪丽,我只是有一些疑惑,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什么怜悯你,如果给你造成了不适,我向你道歉……”   雪丽听到这才态度放缓了些,正想要说些什么,一直在宴会上寻找妻子的康纳发现了她,露出灿烂的笑容,“雪丽,我亲爱的,你在这儿呢!我一直在找你。”    第138章   当看见俊秀的伊洛里时, 康纳的表情明显难看,他像是一个担心自己宝贝会被歹人偷走的吝啬鬼,紧张兮兮地把雪丽挡在了自己身后。   “亲爱的雪丽, 这个人是谁?”   “康纳,他是伊洛里表哥, 这么多年一直在王城生活, 我爸妈邀请他们一家来参加我们的婚礼。”雪丽语气冷淡地向康纳介绍道。   伊洛里向康纳点头致意, 率先伸出手,说:“你好,康纳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   康纳打量了一下伊洛里,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道:“你好。”   康纳只是草草握了一下就松开伊洛里,忙不迭扶住雪丽的腰,“亲爱的,爸爸妈妈想要跟你说说话,我们过去怎么样?”   雪丽皱眉道:“怎么还有话要念叨?早上我就已经听朱丽叶夫人挑剔了十遍我的身材太胖,穿不进你们家的祖传婚纱。”   “宝贝,请别生妈妈的气好吗, 我已经跟妈妈说了不要再跟你说这些了,她只是希望你能健康漂亮而已, 没有什么恶意的。”   康纳可怜巴巴地看着雪丽,恳求道:“拜托了, 看在我的份上, 别把那些话放在心里,好吗?”   雪丽神色间有些不满,但还是忍耐了下来, 她克制地点了点头,“就这一次,我也不是想要忤逆朱丽叶夫人,你不要把我想得脾气很坏。”   “我怎么会这样想呢,宝贝,”康纳立刻松了一口气,讨好道,“来跟我过去吧,爸爸妈妈已经在跟我们招手了。”   伊洛里费解地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刚才雪丽态度不太耐烦,但还是回应了康纳,看似闹矛盾的两人,但却又似乎流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   他隐约察觉到自己的想法跟现实之间出现了微妙的偏差。   即使不像父母那样的模范爱情,这种不那么完美的感情其实也足以令人接受,甚至可以说也不错……吗?   伊洛里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突然感到肩膀上传来重量。他扭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斯诺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斯诺:“怎么了,伊洛里,你不坐下吃饭吗?晚宴已经开始了。”   伊洛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除了一些还站着聊天的人之外,参加婚礼的大部分人都已经热热闹闹地坐在位子上,就等着大餐上桌了。   伊洛里和斯诺在艾莎旁边的座位坐下。   艾莎关切地问:“伊洛里,你去哪了,刚才你坎普尔表叔和芭芭拉表婶还找过来想要跟你说两句话呢。”   伊洛里:“我刚才在跟林奇聊着今年他们家的牧场情况。妈妈别担心,等会儿我主动去找找表叔和表婶吧。”   “艾莎,太阳下山了,有点冷,你要不要披上我的外套,这样能暖和一点。”斯诺握住艾莎的手,他一边说一边脱下外套盖在妻子的肩上。   “嗳哟,都老夫老妻了,让别人看见了多不好意思呀。”   伊洛里静静地看着他们的互动,这才是他所熟悉的、爱情的模样——斯诺头发已有些花白,但看向艾莎的目光依然温柔如水。而艾莎,尽管年过半百,却因为丈夫的宠爱而依旧依稀可见一些少女情态。   伊洛里迟疑了一下,问道:“爸爸,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在教堂时,你说雪丽跟康纳的结合也是爱情的一种表现……哦,我不是想要质疑你,可是,爱情难道不应该意味着平等、温馨、相互尊重,谁也不亏欠谁吗?”   “我的意思是,我如果要找一个人结婚,那就应该像你和妈妈一样对吧。”   斯诺难以置信地转过头,说:“我没听错吧,伊洛里你是在谈论婚、婚事吗,我的天,你是终于石头开窍了吗?”他的最后一句话,声调上扬得厉害。   “爸爸!嘘——小声点,你不要这么激动。”伊洛里连忙阻止道。   他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咳、我只是问问而已。”   斯诺自以为理解地拍了拍伊洛里的肩膀,轻松地说:“儿子,别太挑剔了,爱可是有很多种的。像你妈妈一样完美的女性,我这辈子活这么多年只遇到那么一个呢。”   “你要是遇上了让你心动的女孩,那就一定别犹豫,放心大胆地去追求,无论是什么样的爱,只有你自己经历过才知道。”   “我从没有挑剔,我只是……不确定。我只是觉得,爱情应该更简单、更纯粹,不是吗?”伊洛里迟疑了,声音弱了下去。   伊洛里想起狄法把手覆在自己心口上,指责自己没有心的景象。狄法眼中的期待和失望不是假的,那种复杂的情绪在他深邃的眼眸中交织,如同暗夜中亮起的一点微光。   可是我曾那样毫不留情地欺骗过你,如今你为什么还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份残缺不全的、沾染上了污点的爱?   对这种不伦不类的爱情,像狄法那样高傲又有洁癖的贵族,真能像包括雪丽在内的大多数人一样感到满意吗?   想到这里,伊洛里的心情像是放凉了的餐点,没滋没味,又难以下咽。   雪丽因为身体不适,在婚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在康纳的陪伴下离场了,新人走后,剩下的宾客没了可以起哄的对象,气氛平静不少,热闹又不失礼貌地吃完这餐饭,就散伙各自回家了。   伊洛里跟在斯诺和艾莎身后往家的方向走,心不在焉地听他们热切地谈论着婚礼上的捧花和装饰婚车的彩带。   艾莎忽然招呼伊洛里,“亲爱的,你是怎么想呢?”   “什么,妈妈?”伊洛里才回神,抬起头露出迷茫的双眸,一瞧就知道没认真听艾莎的话。   “刚才我和爸爸谈到了你的婚礼,”艾莎没在意,伸手挽过伊洛里,声音很轻地说,“我也真希望你能够找到一个好姑娘,变得如此幸福。”   艾莎有些伤感地蹙起眉,“我真害怕看不到你成家的时候。”   伊洛里握紧了艾莎的手,不让她继续说下去,“别瞎说妈妈,你会好起来,健健康康好多年。”   安慰艾莎的过程中,伊洛里刻意避开了讨论婚事。   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梳理清楚这份对狄法的感情,去弄明白要怎么做。   考虑到艾莎的病情和随身带的药并不多,伊洛里一行只在赛里村停留了一个晚上,在婚礼结束后的第二天就回寒冷的王城了。   ===========   编辑霍格·戴里克推开羽墨报社的大门,慢悠悠地跟同事们打招呼,“早安,大家伙儿,今儿又有什么好故事?”   几个还在冲咖啡的编辑听见他的口头禅,耸了耸肩,“还是老样子咯,霍格,你也早。”   霍格走到自己的办公位,把夹在肋下的公文包放在椅子上,抬头看见突然凭空出现在自己桌上的一沓稿件,顿时吓了一跳,“这一大堆稿件是怎么回事?我可不记得我有落下这么多小说稿没有送去印刷厂啊。”   “霍格,那些是新鲜热辣的投稿,”旁边的同事幸灾乐祸地从工位上探出半个头,手里的笔指了指身旁还空无一人的工位,说,“谁叫希金斯非要跟主编提出开一个奇幻故事的栏目,你平时又负责奇幻故事的连载,那审稿的活儿可不就要落你头上了吗?”   霍格叫苦不迭:“我读文学专业,可不是为了天天让这些平庸之作浪费我的时间的。”   但一想到希金斯是报社大老板的儿子,有再多牢骚也没法吐出来。   霍格只好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过一本本装订好的稿子,视线从封面的小说名和简介一扫而过。   忽然一个突出的小说名抓住了他的眼球,“杰里米漫、游记,讲蒸汽国度的?这看起来还有点意思。”   霍格抽出《杰里米漫游记》,额外留意了一下左下方署的作者名,伊洛里·亨特,欸,从来没听过的无名小卒,可能写的又是一部噱头大于内容的“花架子”。   他不抱希望地翻开第一页读了起来。   ……   同事经过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没怎么发出声息的霍格,讶异地发现他案边的稿件高度跟早上的一模一样,就没少一英寸,不可思议得瞪大眼睛,“霍格,你怎么一早上才看一本书,还剩下这么多,你得审到什么时候才能审完?”   霍格被惊动了,从入神的阅读状态中猛地抽身,他抬起头,两只眼睛迸发出两道精光,如同吃到什么美味佳肴,脸都涨红了。   “老兄,我跟你说我们报社这下是挖到宝了,看这个, ”霍格扬起手里文稿的封面给同事看,激动得舌头都要捋不直了,“我敢打包票,这本小说,它必定火爆!”   “这么厉害?唬弄鬼呢,我瞧瞧。”   当同事还在将信将疑地翻开《杰里米漫游记》看时,霍格已经扯出一张信纸,照着抄文稿留下来的地址,“我现在就要给这位极富才华的亨特先生写信,不管怎么说,都得说服他同意把小说交给我们报社连载。”   “这将是一个大风口,我能感觉到,无数读者的钞票在向我们羽墨报社挥手了。”   -----------------   刚下马车,风尘仆仆的伊洛里远远就看见邮差杰拉尔从自己肥大的挎包里拿出一个厚实的信封,要塞进公寓前的邮箱里。   伊洛里朝邮差挥了挥手,“杰拉尔,那是我家的来件吗?”   杰拉尔转过身,瞧见伊洛里,能干的小伙子咧开爽朗的笑容。   之前好几次他送错报或误点,伊洛里都大度地原谅了他的失误,所以杰拉尔也对这仁善的教授分外有好感。   “是的咧,”他低头瞧一眼信封上的送达地址,“是羽墨报社寄过来的,是教授的东西吗?”   伊洛里一听是自己投稿的报社,心里大概猜到应该是有关稿件的回信,他向杰拉尔伸出手,“应该是没错,给我吧。”   “好咧。”杰拉尔直接递过去,朝伊洛里后边慢慢走过来的斯诺和艾莎都躬身致意了,然后才小跑着去下一户人家。   斯诺好奇地凑过来,“肯定是用稿通知,不会有错的。”   “哈哈,我也很希望。”伊洛里刚一拆开封口,谁知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信件就登时“爆出来”,随之还有好十几枚金币,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哦,好多的金币!”斯诺惊叫一声:“我就说了会是好消息,伊洛里,快看看信里写了什么?”   艾莎也被吸引了过来。   伊洛里被两个人挤在中间,他打开信,最上边的信纸沾了不少雪屑。   他寻到最清晰的一行文字读下去——   【嘿!恭喜您,亨特先生!您的小说《杰里米漫游记》已经通过审核,并且顺利在我们刊物上发表了!随信附上一张150金的支票,作为您的稿费,请及时查收哦!   另外,我们报社内部讨论了一下,大家都特别特别喜欢这个故事,所以想诚恳地邀请您继续写下去,把《杰里米漫游记》的续集也交给我们连载!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我们还随信附上了20枚金币的定金,预定您下一卷的故事。   羽墨报社全体成员都特别期待您的回复,日夜盼着能继续和您的故事一起走下去呢!希望您能考虑一下~】   斯诺激动地拍了一下手,说:“伊洛里,他们说非常喜欢你的故事!还附上了整整20枚金金币和一张150金的支票,看来你真是把他们给迷住了。”   “别耽误了,我们现在必须立刻尽快地写一封回信,用词要讲究,不要太客气也不要太热情,这方面我有经验,我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跟恼人的编辑打交道。回信可以交给我……”   斯诺巴不得立刻就写回信让报社把故事刊登出去,让所有人都看看他的儿子有多出色。   伊洛里也露出笑容,说:“爸爸,就按你说的做,你们先上楼吧,我把信和金币收好了也跟着上来。”   艾莎体谅丈夫和儿子手里提着沉重的行李箱,便说:“来吧,亲爱的,我们先上去。写回信也不急在这一时。”   “哦,好的,亲爱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等斯诺和艾莎都消失在门后,伊洛里才将四散一地的信纸和滚进草坪的金币收拢起来,看着沉甸甸的金币和信上的溢美之词。   写出的故事得到别人的喜爱,这种感觉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愉快。    第139章   在忙碌的报社中, 霍格站在位子,手里格外醒目地挥着一封信,语气炫耀道:“嘿, 大家伙儿,瞧瞧这是什么, 我收到了一封回信!”   “啊哈, 霍格你这是在举办什么明知故问竞猜活动吗?”   “哈哈, 我都不需要猜,肯定是霍格从昨天开始一直在念叨的那位才华横溢的呃、记不得叫什么先生的回信吧!”   霍格满脸骄傲:“我说同事们,那可不是记不得叫什么先生……嘿, 谁把我的信给拿走了?!”   他正举着信,蓦地一下有人把信从他的手中抽了出去。   霍格一转头,就见到一个相貌斯文的蓝血男性,他带着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型狭长,眼尾微微上挑,透着一股矜贵的气质,俨然一位教养良好的贵公子。   看见这张脸,霍格一下子就焉了, 干巴巴地问好:“哦是你呀,早上好, 希金斯。”   希金斯推了一下金丝眼镜,拿起信问道:“这是那位写出《杰里米漫游记》的伊洛里·亨特先生的回信吗?”   霍格:“……是的, 你现在可以把信还给我了吗?”   霍格一向对这位性格古怪的报社公子有点发怵, 尽管他们都是蓝血人,但是跟他自己的散漫个性比起来,希金斯简直是一个由刻板印象堆砌出来的“经典”蓝血人。   不近人情、刻薄、神经质、蓝血至上主义、精英, 这些词简直就像是为希金斯量身打造的。   希金斯没有急着把信还给霍格,反而摩挲着信封,视线扫过信上边的一行文雅字迹,然后他抬起头,说:“我来负责跟这位先生商讨《杰里米漫游记》的合同事宜,你可以去负责其他的作品了。”   “什、什么,你不能这样做……好吧,你想要就拿去吧。”看着希金斯面无表情的脸,霍格的底气越来越弱,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希金斯确实可以这样做,毕竟别说只是关乎一个作家的负责事宜,整个报社都是属于希金斯父亲的。   但他还是弱弱地说了一句,“你这样做,不是因为讨厌我,更不是一个要把我开除的警告对吧?”   希金斯抬眼看了霍格一眼,不冷不淡地说:“霍格先生,你是一位工作能力出色的编辑,除了你的吵闹和工位的凌乱之外,我想我没有什么需要跟汉弗莱主编反应的。”   霍格哑口无言地看着希金斯走回工位的傲慢背影,忍不住转头跟其他人说道:“那家伙真的很讨人厌对吧。”   “噗嗤——霍格你早就晚了一步啦,刚才我经过汉弗莱主编的门前时,就听见希金斯跟汉弗莱主编说要接手《杰里米漫游记》的编辑工作,还说什么这次的报纸要加印两倍的量。”   “不就是希金斯提议要开奇幻故事的栏目的吗,啧啧啧,看来他对那个记不得什么名字先生写的故事也很看好……”   周遭的议论声一点也没有传进希金斯的耳朵里,他在自己的工位坐下,表情没有一丝情绪泄露地读完信。   他颇为满意地给这位不知相貌的伊洛里·亨特先生下了判断——这样一封言辞文雅、用词考究的信件必定出自一位学识渊博的精英蓝血男性之手。   希金斯扬起微不可察的笑意,拿出一支镶金边的钢笔,提笔写道:   【您好,伊洛里·亨特先生,鄙人是希金斯·德莱尼,将会负责您今后的编辑工作。   非常荣幸收到您的回信,并且得知您已经着手进行《杰里米漫游记》下一卷故事的构思,更是让我倍感意外之喜……】   当收到这一封风格明显不同于上一封的回信,伊洛里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收错了信,但他并没有过分在意,因为他也清楚一个报社里有很多编辑,这只能说明成为他的编辑的人和给他发用稿信件的人不一样而已。   双方的信件来往之中,连载合同很快就敲定了。   直到《杰里米漫游记:蒸汽国篇》的故事刊登在报纸上,传到一个接一个人的手中时,这个故事爆火的速度依旧远远超过伊洛里的预想。   仅仅推出一周,羽墨报就大街小巷的报摊上销售一空,读者们对那个机敏又勇敢的主角“杰里米”的喜爱和对故事后续发展的期待更是藉由一份份如雪花般的询问信寄到了报社。这导致每天早上希金斯回到工位,总要被成山堆的信纸活埋一次,然后再面无表情地把它们转寄给伊洛里。   伊洛里收到这么多热情洋溢的读者来信,一开始完全无法招架,既感到鼓舞的同时,又意识到自己现在需要打起十足的精神来进行创作才能回应读者的期待。他一连好几天都沉浸在构思下一卷故事的剧情大纲中,甚至连饭都顾不上好好吃。   眼见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斯诺兴高采烈地提议:“不如今晚做烤乳鸽吧!配上酸甜可口的樱桃酱,味道肯定棒极了。咱们家得好好庆祝一下,毕竟可不是谁发表 第一篇小说就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功!”   说着,斯诺还吸了吸鼻子,仿佛已经看到烤乳鸽在烤箱中滋滋作响、香气四溢的画面。   正在织毛衣的艾莎闻言,也笑着赞同,“伊洛里为了写好这篇文章,都熬瘦了、身体也累坏了,确实该好好犒劳一下。”   珍妮连连点头,小声地说:“我这几天都见到伊洛里先生房间里的烛光一直亮到早上,我也想要帮上一些忙。”   “好极了,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斯诺笑道。   三个人商量好晚上大餐要做什么菜式,最后决定斯诺负责去市场挑选新鲜的乳鸽和樱桃,珍妮则去采购其他必要的调料和配菜。   到了晚餐时间,伊洛里从房间出来,看到桌子上那一盘盘丰盛的菜肴,满脸疑惑,“这是怎么了,今天是我不知道的某个节日吗?”   “傻孩子,哪有什么节日啊!”斯诺笑着拍了拍伊洛里的背,眼里满是骄傲,“这是我们特地为你准备的,恭喜你的写作事业顺风启航!”   “这才过多久,你的故事已经人尽皆知了,连报社的信箱都快被读者的热情塞爆了!咱们家不得好好庆祝一下?”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伊洛里往餐桌旁走。   艾莎也笑眯眯地把一碟分好了的烤乳鸽往他面前推了推,“快坐下吃饭吧,别愣着了!冷了滋味可就大打折扣了。”   伊洛里被爸妈你一言我一语夸得不好意思,浅浅笑道:“这也太夸张了……不过,这烤乳鸽闻起来真香,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坐下来,用叉子叉了一块鸽肉放进嘴里,酥脆的外皮配合美味的樱桃酱顿时令他赞不绝口,“这樱桃酱熬得真好。”   斯诺不失时机地夸赞,“那是珍妮的杰作,她熬了整整一个下午呢。”   伊洛里望向珍妮,“是这样吗,珍妮,你的手艺完全不比外边的餐厅厨师差。”   自从伊洛里和珍妮把话说开了之后,珍妮已经放下对伊洛里的恋慕之情,此时面对伊洛里的真挚目光,她虽然还是红了脸,但是不再逃避直视伊洛里,磕巴道:“如、如果先生您觉得好吃,我下次会做多些的。”   伊洛里注意到珍妮的变化,感到欣慰的同时,心里也隐隐有些担忧。现在的珍妮不再是那个总是低着头、默默做事的小姑娘了,她眼神里多了几分光彩,还会主动跟大家聊天,这么一个勤恳善良的好姑娘,难道一辈子都要困在女仆的身份里吗?她值得更多的关注,值得拥有属于自己的快乐。   但除了一份工作之外,还有什么是我能够帮上她的呢?   伊洛里又叉了一块肉入口,慢慢地咀嚼着,心里一边琢磨。   ---------   随着冬季过去,天气逐渐变暖和了一些,趁着这样一个难得的晴天,伊洛里换上了一件厚实的外套,戴上围巾,准备出门去把从报社那儿拿到的支票兑换成现金。   他推开家门,冷风扑面而来,倒吸一口气,“真冷。”   尽管北风仍旧带着刺骨的寒意,但路面上的积雪已经开始消融,融化的雪水在石砖路面流淌,反射着阳光,仿佛一面面亮晶晶的小镜子。   伊洛里小心地避开那些湿滑的地方,脚步轻快地走向银行大门,他抬头看了看顶上的黑字招牌。显然这是一间由地精开设的银行,招牌用地精语和人类语同时写着“蓝盾银行”。   伊洛里整理好围巾,按下铜把手推门走了进去,灰蒙蒙的大厅里没几个人类顾客,而都是一些地精,内部空间也对于人类来说并不宽敞。   扩音魔法在空气中回荡,声音却有气无力:“330号的客人,请来第1柜台办理贷款业务!”   与此同时,一个尖下巴的地精一边看报纸,一边大声地抱怨着:“真受不了那些搞什么革命的蠢货了,地精王国从来都是富人的国家!那些该死的穷鬼一分钱也不愿意掏,就压根不配在我的国家里活下去!”   “又是革命党那些事?”   另一个地精接过话茬,说道:“按我说,一个足够聪明的地精只要有一个证券账户,甚至可以凭借买卖不存在的空气发财,他们笨到完全学不会这样的发财游戏,难不成还指望别人把金币平白无故地塞进他们的口袋里吗。”   伊洛里无视了喧嚣,跟着人流排队,眼见就要轮到他,突然,一阵刺耳的枪声划破了安宁,“抢劫!所有人都双手抱头,趴下不许动!”   随着话音刚落,数个蒙面的地精跳出来,其中领头的棕面罩往柜台扔出三四个大麻袋,对柜员下命令,“用它们装满金币,快点!”   “劫匪!是劫匪,快按下报警器!”还没等蒙面劫匪反应过来,柜台里的地精前台尖叫着按下了报警器,下一秒震耳欲聋的警报声响彻整个大厅。   随之,柜台降下一层厚实的铁卷帘。   顾客们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整个大厅顿时陷入混乱,有人本能地蹲下,有的人则试图从门口逃走,更倒霉的人被其他人绊倒,被结结实实地踩头。   “坏蛋!谁都不许报警了!”棕面罩手中的双管猎|枪对准铁质卷帘开了一枪,猛地轰烂整块铁皮。   “来、来了,老大,”一个匪徒应声跳进柜台,抓住一个柜员,就用枪把砸他的头,结巴道:“你、你快,快把保险箱打、打开,我、我、我就不杀、杀你。”   柜员被砸了一下,头又疼又晕,愣愣地问:“我没听清你说了什么,你能再说一次吗?”   “混、混蛋!”结巴地精感觉自己被小瞧了,又狠狠地砸了一下业务员,吼道:“保险柜!听、听到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求你不要伤害我,”柜员捂着头,脸痛苦地扭曲起来,“可是我不知道密码啊,只有经理才知道,而且这些钱都是顾客的……”   结巴地精:“闭、闭嘴!这些钱、是、是黑心钱!是我们的钱!”   一个黑面罩的地精用枪抵着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地精,喊道:“结巴,别管那个柜员了,我把他们经理捉来了!”   “开保险柜!”   “我现在就开,现在就开!”   在枪口的威胁下,银行经理满头大汗地打开了保险柜的门,哗啦啦的金币登时洒了一地。   两个地精就扯过麻袋,用手臂把金币都扫进袋子里。   眼见抢钱顺利进行,棕面罩扭头朝其中一个同伙大喊:“‘手套’,去把大门口的卷帘门放下来,一个人都不准放出去!”   “好的老大。”“手套”看起来有点笨手笨脚,抱着一杆对地精来说明显大得过分的猎枪,枪口顶在吓懵了的安保腰上,顷刻变脸,恶狠狠地骂:“蠢货!立刻摇动门的机关,否则我就用子弹轰掉你的腰子!”   他晃动枪口,手一歪,枪走火了,子弹打中安保的脚趾头。   安保摔倒在地,捂着脚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啊!!!我残废了,我残废了!”   旁边的粉面罩当场踹“手套”的腿弯,“傻帽儿,老大让你关门,谁让你拿枪打人。”   “手套”如梦初醒,“哦、哦,对、对不起,我关门我关门。”   他低下头,慌乱地拉着卷帘门的摇杆,用力转起来。金属门发出尖锐的“嘎吱”声,缓缓下降。然而,就在门缝即将合拢时,“手套”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旁边,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翠绿如湖水的眼眸。   “手套”愣了一下,当即断喝一声喊住伊洛里,“嘿,那个人类,你干什么!”   此时,伊洛里手都伸到卷帘门底下了,半个身子几乎要探出银行大门外。   眼见只差一点就能彻底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却被匪徒抓了个正着,一向好涵养的伊洛里都忍不住在心里骂起来。真见鬼,就差一点就能跑出去了。   伊洛里停下来,缓缓转过身面向“手套”。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他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威胁,强行保持平静道:“我不逃跑了,你别开枪。”   “手套”眼角抽搐了一下,就要说些什么,柜台那边又发生了骚乱。    第140章   伊洛里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尖下巴地精猛地扯掉了“棕面罩”的面罩,“你们这群不入流的小毛贼,休想从我的口袋里抢走哪怕一枚分币!”   一张长着大小眼、塌鼻子的脸猛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啊!”棕面罩尖叫一声, 连忙把面罩扯回来。   “结巴”磕巴地说:“那、那家伙,看、看到了、老、老大的脸!”   黑面罩的脾气尤为暴烈, 他把装满金币的袋子往结巴的怀里一塞, 拿着枪就冲出柜台, “妈的,活腻了的东西!”   而大门的这一边,粉面罩的地精也阴狠地说:“手套, 你守着门,别让任何一个人出去,我过去帮老大。”   “无论是谁,一靠近这扇门就开枪,知道了吗?”他说着还瞪了伊洛里一眼。   “手套”如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我知道了,靠近就开枪。”   伊洛里盯着“手套”手中晃来晃去的枪管,只能暗暗庆幸,谢天谢地了, 至少现在枪还没再次走火。   尖下巴看着朝自己围过来的三个地精,脸色发白, 但还强撑着犟嘴,发颤道:“你们想要干什么!我可告诉你们, 我是你们惹不起的人, 我不怕你们!”   “棕面罩”戴好面罩,沿着皮肤和布料的贴合处摸了一圈,确定再没有一丝皮肤露出来。他盯着尖下巴, 做了个手势,“把他给我揍到失忆为止!”   “不要啊——”尖下巴地精发出一声惨叫,然后就被冲上来的三个劫匪给压在了地上。   “黑面罩”揪着尖下巴地精头顶那没剩几根的稀疏头发,就把他的头往地上一砸,“忘记你见到的所有东西,听见了吗。”   “打头不管用,要让他疼到失忆才行。”“粉面罩”一脚狠狠地踩在地精的背上。   尖下巴受不了几个地精的拳打脚踢,嗷嗷直叫唤,“别打了,啊,我的背,我的下巴,我的手指!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记不得了!”   “哼,以为我会上当吗,你神智还这么清醒,说明还记得我的长相。”   “饶命呀——”   这时,伊洛里感觉到自己衣摆被扯了一下,他低下头,矮小的劫匪眼巴巴地看着他,问道:“人类,你还记得我吗?”   伊洛里的耳边充斥着那个地精被殴打的惨叫,他默默地看着“手套”,以为对方是在自己下套,果断摇头,“我只能看见你蒙住了脸,我很确定自己是一个一无所知的路人。”   “手套”低头嘀咕:“这个人类已经不记得巴八渡了……也对,巴八渡又不显眼……”   伊洛里没听到“手套”在说什么,不过就算他听见了,也不可能意识到眼前这个地精,正是他曾经在冬夕节时,送过面包的那个“地精小孩”。   伊洛里看对方低着头,视线随之瞟向他身后的开门机关。   这劫匪身材矮小,看起来力气也不大,如果自己的速度够快,趁着其他劫匪都分心的当口,说不定有机会制服他……   蓦地,“粉面罩”的暴喝打断了伊洛里这个冒险的想法,“‘手套’,你在那里磨蹭什么,把人都给带过来!”   “手套”连忙回神,“哦、哦,来了。”   “手套”转过脸,想维持凶狠,但对上伊洛里翠绿的眼眸,语气顿时又软了些,“你听见了,滚、慢慢走去柜台那边吧。”   “手套”用枪逼伊洛里跟着其他人一起走向柜台。   路过那个被殴打的地精时,伊洛里看见那地精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尖下巴都肿成方下巴了,疼得“嗳哟”喊个不停。   棕面罩:“所有人都排成一排,不许乱动。”   “结巴”拿着个袋子,黑面罩和粉面罩拿着枪虎视眈眈地盯着队伍的人,一旦发现谁搞小动作,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开枪。   “现在,把你们的手伸出来,衣袖不能过腕。”   “棕面罩”一路走过,挨个搜查队伍里每个人的身体。他的动作迅速而熟练,一看就是干过不少次这种勾当。   因为刚才见识了这伙匪徒的凶残,每个人都吓得瑟瑟发抖,只能顺从地伸出手。尽管内心无比愤怒,但没人敢反抗“棕面罩”的粗暴搜查。   棕面罩把薅下来的金怀表、宝石项链和戒指一股脑地扔进结巴拿着的袋子里。   伊洛里看着棕面罩的地精走到自己的跟前,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的身上只有一张150金的支票,而报社的报酬还需要在下一次交付稿件之后才会寄来。   如果把支票交了出去,那家里的开销就成了一个问题。   “棕面罩”却奇怪地停了下来,没有翻伊洛里的口袋,只是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目光打量着他。   伊洛里凝视着“棕面罩”面罩上那两个不对称的孔洞,一大一小的眼睛从中显露出来。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熟悉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双眼睛?   伊洛里犹豫地说:“……我的口袋里只有一张支票,它是我这几个月来唯一的收入,我的家庭需要它。”   “棕面罩”眨了眨眼睛,细声地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人类,你是个好人,我们只抢坏蛋的钱。”   说完,他还似乎有些忸怩地扯住自己的面罩。   伊洛里惊疑不定,现在的劫匪都开始讲正义和善恶了吗。   直到整列队伍都被搜刮完,结巴拿着的袋子已经变得沉甸甸了,袋子晃动间发出金属碰撞的响动。   棕面罩十分满意地拍了拍手里的枪,“手套,你拿绳子绑住这些人,剩下的结巴和胡子你们去挖洞,我们从地洞跑。”   “好哩,看我的!”   紧接着,在伊洛里不可思议的目光下,被称为“胡子”的黑面罩一拳砸到地砖上,径直把坚硬的砖面砸出了一个大坑。   “等我、我来。”结巴双掌合拢,两臂伸直了,一个猛子扎进了泥地里,挥舞手臂飞速地清理出一个足以容纳地精通过的洞口。   地精天生擅长挖洞,临时挖一条逃跑通道对他们来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嗬。”伊洛里手上一疼,转头一看是“手套”在把草绳往自己手腕上缠。   他笨拙得连力道都控制不好,粗糙的绳子勒得伊洛里直皱起脸,“你可以不那么用力的,我跑不了。”   “啊?”“手套”像被吓到,一不小心又勒得更紧,看伊洛里受疼,他很有负罪感地松开了绳子,小小声说,“那我不绑你了,你可千万不要跑喔。”   “我们不是坏蛋来的,这间银行的老板才是大坏蛋,偷走大家的钱从王国逃跑到这里来,还让国王杀掉我们好多弟兄,好多人都痛死掉了。”   像是想起遭受酷刑死去的同伴们,“手套”伸手抹了一下了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   伊洛里看见他破洞的手套和单薄的衣衫,不像是在骗人。   这时,周边的巡警赶到了,用扩音魔法在外边大声喊:“我们已经包围了这里,里面的匪徒快放下武器,出来投降!”   脾气火爆的黑面罩当即吼回去,“见鬼的投降,有本事你们闯进来啊,看我不一枪蹦一个。”   棕面罩趴在洞口,把头探进去问:“挖得怎么样了?结巴。”   “可、可以了,老大。”结巴弱弱地应,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上来。   “好极了。”棕面罩高兴地拍手,先是用脚把几个装满金币的麻袋都踢下去,自己再跳下去,招呼手下也往洞里跳。   “要走了,你们几个快跟上。”   “我要先走。”第二个下去的是粉面罩。   “哼,滑头家伙,就会先跑。”黑面罩哼一声,也跟着钻进洞口。   “大家,等等我啊。”“手套”最迟钝,后知后觉发现只剩自己一个,慌得连最后两个人类都不绑了,扔下绳子就跳到洞里。   过了一会儿,黑乎乎的地洞里又伸出一只小短手,把一大片破碎的地砖挪到洞口上方,掩耳盗铃地遮住了洞口才收回手,这下银行算是陷入了彻底的安静。   警察还不知道匪徒已经跑了个精光,还在门外预警,“警告第二遍,立刻释放人质和开门。”   与之相应,破门锤撞上了大门,把铁皮锤出一大块凹陷。   伊洛里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湿透了,他拿出口袋里的支票,劫后余生般地喘出一大口气。幸好,支票没被抢走。   ……   银行大厅里一片狼藉,玻璃碎片和子弹壳混在一起,简直就是一个灾难现场。   一个警长蹲在地板上,撅着个屁股,举着放大镜,脸使劲往洞里凑,道:“啧啧,这些小怪胎一开始挖地那还有好的?现在肯定早就不知道跑到哪个垃圾场了,追得回个鬼。查也白查。”   他转过身,抬头看伊洛里,吊儿郎当地问:“市民,你再说一遍,有几个地精打劫?”   伊洛里比出一个手势,同时摇摇头,“我见到是五个,他们互相称呼代号,类似‘手套’、‘结巴’,但因为都带着面罩,所以我分不清谁是谁……”   说到一半,他的话被打断了。   躺在担架上、浑身缠满了绷带的尖下巴地精被医护人员抬出银行大门,“沃、都嗦了,辣些地精是、膈命党,要都抓起来鲨掉!”   他脸肿得像猪头,却还很有气力地大声抱怨。   “啊哈,又是五个戴面罩的地精,”警长吹了一声口哨,气得都笑出来,“真不错,这个月第三起连环劫案,真当我们人类警察是吃素的。”   警长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看着伊洛里道:“感谢你的配合,有你的目击报告,还原现场就简单得多。”   “希望这不会耽误市民你太多时间。”   伊洛里:“没关系,我很高兴能够帮助你们把那一伙劫匪尽快抓住。”   警长耸了耸肩,很无奈地说:“欸,可别这么说,我们当然希望一切顺利,但现实是,逮捕地精绝非易事。他们的长相在我们人类眼中几乎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面见到都够呛能认出来。”   警长还在说一些鸡毛蒜皮的细节,伊洛里突然感受到鞋底下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动静,几个很小的声音在窸窸窣窣地说话,“走了吗?走了吗?”“为什么这块砖顶不开?”“别紧张,那些笨蛋警察不会发现我们没有跑,而是躲在了这底下的。”   眼见瓷砖正肉眼可见地震颤起来,伊洛里猛地一跺脚,打断了警长。   警长:“怎么了?”   伊洛里挤出一丝假笑,“如果笔录都做完了,我能够离开了吗?我家里人等着我回家。”   警长恍然大悟:“哦……抱歉,你当然可以现在就回家。”   “谢谢。”伊洛里又再踩了两下地砖,然后才走出银行,希望这股震动可以让藏在地板下面的革命党们知道警察还在。   伊洛里不是支持革命党,但他支持一切反血腥资本的行为,希望地精们的斗争能够取得最终胜利。    第141章   伊洛里本来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那伙地精了, 因为他实在想象不出来,会有人在犯下滔天的罪行之后,还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   然而, 就在劫案发生仅仅几天后,他在出门采买物资的途中, 意外地再次瞥见了那几个地精的身影。   街对面的人行道上, 一个由木箱堆砌的小演讲台正在搭建。五个矮小的地精忙得不可开交, 爬上爬下地搬运箱子,将台子一层层垒高,他们的动作夸张而卖力, 像是生怕路人注意不到似的。   伊洛里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自语道:“我没看错吧……人数、完全对得上呀。”   左右眼不对称的地精站上最高处,他清了清嗓子,尖细的声音通过扩音魔法传遍了整条街道:“好心的人类们,你们好,这里是卜比比在讲话,能听见我说话吗?”   人们纷纷停下了脚步,好奇地围观起来,“那是什么?”“地精打算干嘛?”   卜比比挥了一下手, 站在台下两侧的两个地精立刻“哗”地一下松开手里的横幅,白底黑字的七个大字赫然映入人们的眼帘——“棒槌”起义军在此。   卜比比的声音愈发激昂, “我们要向世界传递一个消息,此时此刻, 邪恶的地精资本家正在从我们同胞的口袋里掏出金币, 把我们的劳动成果都夺走。”   “他们抢走婴儿的牛奶,夺走农民的土地,他们把一切都贴上了无比高昂的价格标签……”   剩下的四个地精就在热情地向路人分发传单, “看看这个!人类,一份传单就是一份希望的火种!”   “请支持、我们‘棒、棒棒槌’起、起义军。”   伊洛里站在街边,目光被地精们的举动吸引。突然,他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顺着感觉望过去,发现那道视线竟是来自发传单的一个地精。   那个地精见伊洛里看向自己,登时眼前一亮,忸怩地向伊洛里跑来。   伊洛里愣了一下,心中莫名涌起一丝不安。他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但是地精的速度出乎意料地快,转眼间就冲到了他的跟前。   巴八渡:“人类,你要一张传单吗,给你、给你。”   伊洛里连忙摆手道:“不,不用了,我不要传单……”   伊洛里还没来得及拒绝,急切的地精已经将一张传单硬塞进他的手里。   巴八渡仰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说:“人类,你还记得巴八渡吗,巴八渡今天没有戴面罩,你认出来了吗?前几天,我跟老大抢坏蛋的钱的时候,你见到我的了。”   “巴八渡一直想跟你道歉,但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尖锐的喊叫打断。   一个长着尖鼻子的地精在不远处大声呵斥,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巴八渡!发完一张传单就赶紧去发给下一个人,不要偷懒。”   “哦,不好不好,歪拉莫生气了!”巴八渡缩了缩脖子,显得有些慌乱。   他匆忙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颗用彩色糖纸包裹着的糖,塞给伊洛里,“人类,这颗糖是巴八渡的道歉礼物。我要继续发传单了,你吃掉它喔。”   说完,巴八渡转身跑开,留下伊洛里站在原地,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传单和糖果,表情复杂。   伊洛里又再抬头看了一下,四个发传单的地精和一个正在演讲的地精。   地精的人数对上了,领头的地精声音对上了,再加上巴八渡的口供——这一切已经坐实了,这些地精就是那伙抢劫银行的劫匪。   唯一的问题是,伊洛里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好要向警察举报。   伊洛里没有当场扔掉那张传单,而是低头看了看上边的宣传语和几个沾满油彩印出来的手印,仿佛那些手印是地精们笨拙却真诚的签名。   伊洛里犹豫良久,最终叹了口气,“算了,还是当没看见吧。”   伊洛里拿着传单一路往家里走,直至到家门前,他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街道,又瞥了一眼手中的传单。   这种消息太敏感了些,还是不要让爸妈和珍妮读到更好。   想了想,伊洛里还是将传单揉成一团,轻轻扔进了门外的垃圾桶里。纸团落在桶底,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宣告他心中某种纠结的终结。   进了门的伊洛里不知道的是,自己扔掉传单的一幕完完全全地被街角探出来的几个小脑袋看在眼里。   几个地精拥拥挤挤地低声吵闹着,“那个人类看了传单的内容吗?”   “他看了他看了!”暴脾气的叮咚包迫不及待说。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就今晚吧。”卜比比一握拳,下了结论。   ……   伊洛里先是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晃动,但精神昏昏沉沉,一时难以分辨自己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在移动。   紧接着,他的头猛地磕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一阵鲜明的刺痛让伊洛里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睁开眼,入目的却不是房间天花板,而是一片陌生的漆黑——他被人装进了一个麻布袋里,并且还在移动中。   “唔唔!(放开我!)”伊洛里惊慌失措地挣扎,但嘴里塞着的布团堵住了呼救的声音,手脚也被粗糙的绳子紧紧绑住,动弹不得。   抬着他腿的巴八渡和歪拉莫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醒来,伊洛里猛地一蹬腿,被他结结实实地踹在了脸上。   两地精“哎唷”一声惨叫,随即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摔倒在地。   姆嘟噜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慌乱,结结巴巴地说:“老、老大!这、这个人类——他、他醒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嘘,别出声,叮咚包,立刻打晕他!”卜比比尖细的声音急促地命令道。   “唔——!”还没等伊洛里反应过来,他的头上便挨了一记重击。   霎时间,他的视野天旋地转,脑袋嗡嗡作响,意识再次变得模糊不清。他的挣扎渐渐无力,身体软了下来,任由地精们将他抬进了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   裹在伊洛里身上的麻袋突然被扯开,昏黄的烛光刺进他的眼睛,让他不由得眯起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周围的景象。   眼前是一排丑陋而瘦小的地精,他们的皮肤粗糙,眼睛在烛光下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四周是凹凸不平的石壁,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   伊洛里迅速判断出自己的处境——他被地精绑架了。   “人类,你现在可以说话了!”一个尖鼻子的地精粗暴地扯出伊洛里嘴里的布团。   伊洛里嗓子干涩得像着了火似的,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地问道:“咳咳……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你们要做什么?”   “你好,我是卜比比。”为首的卜比比煞有其事地走上前,拿出一张脏兮兮的传单。   “这个东西你还有印象吗?”   伊洛里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那张印满手印的传单,不太确定地说:“我想……这应该是我下午回家时扔进垃圾桶的那张传单吧。”   “正是,我很高兴听见你说记得!”卜比比喜上眉梢,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团。   他把传单小心翼翼地展平,凑到伊洛里面前,好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事实上,我们是因为这张契约书才将你带来这里的。你瞧,上面写着——”   他用手指点了点传单上的一行字,“‘你愿意的话,将这张传单带回家吧,就已经是为支持地精革命党的事业能做出的一切贡献’。”   伊洛里:“我看见了,所以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不对哦,你看得还不够仔细。”   卜比比开心地笑了一声,手指缓缓地划过这一段文字。   随着他的动作,文字竟然发出了淡淡的亮光,随即从纸面上漂浮起来,在半空中重新组合,顷刻间变成了一句含义完全不同的话——“将这张传单带回家,就视作你愿意为支持地精革命党的事业贡献出一切”。   卜比比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很神奇对吧,地精独有的‘契约术’,可以轻易地把一句话改变成不同的意思哦。”   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哄小孩,但那张不对称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奸恶,“所以说,跟地精签订契约的时候,一定一定要看仔细了才行。”   伊洛里目瞪口呆,“这、这太荒唐了!我没答应过任何事情,这怎么可以算作是契约?我甚至把传单扔进垃圾桶了!”   卜比比不慌不忙,手指轻轻一挥,传单的边缘接着浮起了一行小得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楚的字符:【该传单被扔进家附近一百英尺内的垃圾桶也视作契约生效。】   伊洛里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盯着那张传单,又看了看卜比比那张狡诈的脸,终于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因为你是第一个跟我们签订了契约的好人类,我们也不想像对待其他人那样粗暴地对待你,”卜比比咧开了牙齿,声音里带着一种虚伪的温和,“所以为了感谢你对我们革命党事业的大力支持——”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笑容中透出一丝狡黠,“我们决定了,我们要把你卖掉。”   伊洛里愣住了,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以置信地说:“你们要……卖了我?”   卜比比似乎对自己的这个决定非常满意,点了点头,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一桩普通的买卖:“没错,我们会把你卖个好价钱的。”   说完,他打了一个响指,声音清脆而刺耳:“姆嘟噜,挖通上面!”   “来、来了,老大!”姆嘟噜应了一声,手脚并用地爬到洞穴的一角,开始用他那双短小而有力的手飞快地挖掘。   没过多久,头顶上的一大块碎土被他拱开了,尘土簌簌落下,洒在众人的头上和肩上。   伊洛里下意识抬头看去,透过洞口,他看见了一个装潢繁丽到了极点的天花板——这显然不是一般的地方,更像是某个奢华的会场里的房间。   还没等他回过神,力气最大的叮咚包已经率先爬出了洞口。   “好了,你也给我出来。”叮咚包转过身,伸出粗糙的手,一把抓住伊洛里的胳膊,毫不费力地将他拽了上去。   伊洛里被拉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但叮咚包的手像铁钳一样牢牢地抓着他,让他根本无法挣脱。   伊洛里的目光扫过四周,这是一个以金色和深红色为主色调的、宽阔的房间,每一处的角落都堆放着名贵的器物,地毯柔软且厚实。   然而,最让伊洛里震惊的是,除了裹着他的麻袋之外,地上还散落着其他的很多麻布袋,有的装着熠熠生辉的珠宝和黄金,有的装着一幅幅线条极具张力的名画,有的装着一些看上去就价值连城的古董。    第142章   不止伊洛里震惊, 卜比比一行人的出现同样惊动了一群被关在天花板上悬挂着的鸟笼里的花仙子们。   这些花仙子身形娇小,皮肤呈淡绿色,身体的一部分由花枝植物构成, 比如小腿是纤细的花枝、耳朵是随风微微颤动的花瓣,还有的头上长着花蕊。   尽管她们的外观各不相同, 但每一个花仙子的后背都生有一双蝉翼般轻薄透明的翅膀, 这使得她们能够在巨大的鸟笼里自由地飞来飞去。   一个头顶着一朵紫苑花的花仙子不耐烦地睁开眼, 往鸟笼底下瞥去,语气里满是嫌弃:“又是哪个蠢货在吵吵嚷嚷?我的头都快被你们吵炸了!”   “可不是嘛!”另一个小腿是带刺的玫瑰花茎的花仙子立即尖声应和,“抓了我们还不够, 现在连觉都不让睡了?你们这些家伙不要太离谱!”   还有好几个花仙子挤在一起,咧开嘴露出针尖般的细小牙齿,发出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她们用纤细的手指指着底下灰扑扑的地精们,毫不留情地嘲讽道:“姐妹们,瞧这些丑东西!脏兮兮的,简直丑得让人睁不开眼!”“嘻嘻嘻,哪里是地精呀,分明是泥洼里打滚的猪才对。”   作为整片大陆上最“牙尖嘴利”的种族,花仙子们不仅牙齿锋利得能咬穿铁甲龟的皮, 同时嘴巴也毒得让人招架不住。无论是谁,只要被她们盯上, 哪怕不被她们的牙齿咬出血,也会被她们刻薄的评价气得半死。   叮咚包当场被几个嘲笑他满脸胡子的花仙子气得满脸通红, “闭嘴, 你们这些、这些——”   他“这些”了半天,都吐不出一个更恶毒的骂人词,气得直在地上捶出好几个大坑。   歪拉莫不耐烦地“啧”一声, 斜眼看着叮咚包,眼神里流露着一丝鄙夷的意味,说:“叮咚包,这种话都能气到你撒泼打滚,真是娘娘腔。”   “直接拿布把她们一盖,哪有那么多话。”说着,歪拉莫扯起地上一大匹布就扔到鸟笼上,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笼间的缝隙。   “啊,你们干什么!”花仙子们陷入一片漆黑,登时乱做一团,推搡起来,叽叽喳喳地互相指责,“坏仙子,你翅膀扇到我了!”“才没有,你乱说!你才是踩到我的花枝了!”   与此同时,房间门突然被从外边打开,一个穿着人类礼服、打扮得像是会场管理人员的地精闯进来。   泥多铎对从地道爬出来的卜比比几个地精完全不意外,粗声粗气地骂:“乡巴佬们,不是叫你们干活小点声吗?这么吵,打扰到外边的贵客你们赔得起钱吗?”   姆嘟噜不服气地鼓起两腮,争辩道:“我、我们才没有吵,分、分明是那些讨、讨人厌的花仙子先、先嚷的。”   “行了,结巴你别狡辩,我不爱听你说话。”   泥多铎懒得搭理,低头把手里的拍卖名录翻得哗哗作响,“你们报上来的货 ,半袋珠宝、37只花仙子、1幅真画、21幅假画再加上一大堆破铜烂铁巴拉巴拉的,就只有这些对吧? ”   卜比比一伙人专门在亚瓦尔帝国境内从事“筹钱”活动。他们与西富比拍卖行建立了长期的合作关系:地精小队负责偷盗和抢劫,将非法所得的财物交给拍卖行进行拍卖,最后卖出的钱拍卖行得八成,而小队则分剩下的两成。这种分工明确、利益分成的合作模式,让双方都乐此不疲。   卜比比从鼻子里喷出气, “不止,还有呢!”   他把手边的伊洛里往前一推,很得意地昂起头,“这个人类也要卖。”   泥多铎本来没多在意,但抬头看见伊洛里卷翘的头发和明显比蓝血人小一号的体型,嘴巴都惊讶得张大了,“这是……红、红血人?”   “正是。”   泥多铎围着伊洛里转圈,不时用手里的笔杆戳他,嘴里啧啧称奇,“真不错、真不错,稀罕的物件,卖出一级藏品的高价也不是不可能。”他眼中透着贪婪,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币在眼前闪闪发光。   笔杆戳在伊洛里的肩膀、手臂上,虽然力道不重,但足以让他感到非常愤怒,低喝道:“帝国严令禁止人口买卖,你们这是在犯罪!如果不想要被关进监狱,就快放了我!”   “哈哈哈,你说法律?”泥多铎像是听见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捧着大肚子嘎嘎笑起来,“人类,法律也是要吃喝拉撒要花钱的,而我们公司最不缺的是什么呢?就是钱啊,数不尽的钱。”   他眯着眼伸出一根手指,在伊洛里的眼前轻轻晃了晃,“没有什么是地精买卖不了的,如果有,那不过就是出价不够高罢了。”   泥多铎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个奸险的笑:“就连你们人类也一样。”   说完,他用力拍了拍手,朝门外厉声道:“外边的还愣着干什么,都进来给这一屋子的东西标上号,烂东西分到烂卖场,好东西送到好卖场。”   “来了来了,泥多铎经理。”六七个服务生打扮的地精一溜烟窜进来,慌里慌张地撕下一张张印有编号的贴纸往那些物件上贴。伊洛里的衣袖也被贴上了一张标着“42”的贴纸。   趁着其他地精都在忙碌着清点赃物,伊洛里低头看正弯腰从麻袋里找着什么的巴八渡,这笨拙的地精长着一双肿得像核桃的鱼泡眼,看起来仍旧十分可怜。   伊洛里张了张口,吐出很陌生的音节,“巴八渡,这是你的名字对么?”   “什么,人类你要跟巴八渡讲话吗?”巴八渡激动地抬起头。   伊洛里点点头,勉强挤出一线笑意,“你不是感谢我帮助了你吗,为什么还偏偏要捉我?”   伊洛里还想做最后的挣扎,说服对方放了自己。   见到伊洛里好看的笑容,巴八渡蹭地一下脸红了,但因为脸上都是土,所以红得并不明显。   他磕磕巴巴地解释:“因为没有其他人把传单带回家,而且……我觉得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其他人一定会买你的。”   这理由出乎伊洛里意料,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这么说,难道我还应该谢谢你的肯定吗?   “可是,”下一秒,巴八渡又努力板起脸,正色道,“虽然我觉得你已经很好看了,但你还没有达到售出的要求,所以我们需要为你打扮一下。”   伊洛里深吸一口气,耐下心跟巴八渡商量:“要不这样,你们让我回家,我答应回家之后会给革命党捐钱,这样你们也不用这么麻烦打扮我了。”   谁料,巴八渡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眼神一下变得戒备,声调微妙上扬:“地精不接受讨价还价。”   “不准欺负巴八渡笨,你已经签约了,如果敢撕毁契约,巴八渡就会开枪打你。”   他抱起那杆对自己而言大得过分的猎枪,威胁性地用枪管指了一下伊洛里,此时他看起来完全不可怜,反倒显出凶狠的目光。   这下伊洛里彻底语塞了。地精那充满荒诞想法的脑回路简直无法理喻。   巴八渡又接着弯腰在麻袋里扒拉,嘴里不时发出几声“咦”“哦”的声音,没一会儿,他扒拉出一条缀满了亮片的银色短裙,高兴得直叫唤,“老大,快瞧,我找到裙子了。”   卜比比检查了一番裙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快点给那个人类换上,脸上再搽一些粉弄好看点,不愁没有人出高价的。”   做过小商贩的卜比比深谙买卖的精髓,势要把伊洛里像高档商品一样打扮得吸引眼球。   眼见巴八渡拿着那条下摆短得几乎遮不住大腿、甚至称得上是暴露的舞裙朝自己逼近,伊洛里连忙伸手去按住巴八渡的脑袋,不让他再靠近,“等一下,你可能弄错了,我是男的,不应该穿裙子。”   “巴八渡不理解你在说什么,要变好看当然应该穿好看的裙子。”人类的性别在地精眼中不明显,所以巴八渡完全无法理解伊洛里的抗拒,较着劲儿要把在他看起来亮闪闪的完美裙子套到伊洛里身上。   “不许再乱动了,否则巴八渡可要生气了。”   伊洛里挣扎到绳子都在手腕上磨出红痕,绝望地意识到这些地精是来真的。   “……好吧,我接受换装了。你松开我,我自己来穿。”最后,伊洛里不得不妥协,再晚一步,巴八渡就要扯烂他的衬衫了。   “真的吗?”巴八渡停下来,单纯地睁大了眼睛。   伊洛里咬着后槽牙,像是放弃了什么坚持,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我不骗你。”   见伊洛里点头,巴八渡很轻易相信他的话,“太好了,那现在我去找那些白白的粉末和红红的油膏来。”   他又欢天喜地地去翻另一个麻袋。   伊洛里环顾房间一周,矮小的地精们都在各自忙碌,他挪到加装了铁网的窗边,借着窗帘的遮掩窸窸窣窣地脱下了衣服和裤子等。   真是要命。看着手上那条暴露的舞裙,伊洛里觉得自己快要被强烈的羞耻感刺穿心脏。   “没关系,反正只是一条裙子而已,谁都不会在意的。”伊洛里自我安慰,一咬牙,把裙子套到了身上,凉飕飕的风从腿间拂过的怪异感觉几乎让他叫出声。   “人类,巴八渡找到油膏了。”巴八渡猝不及防掀开了窗帘。   看见穿女装的伊洛里,巴八渡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完全不在意伊洛里的慌乱,把他按在一张椅子上,嘴里喃喃道:“换好衣服,接着就要画好脸。”   伊洛里手忙脚乱地揪着裙摆挡住大腿,顾不上巴八渡在自己脸上捣鼓什么,甚至巴不得这地精用怪异的审美把他脸画成奇奇怪怪的模样,好杜绝自己被其他人买下的可能性。   巴八渡的化妆持续了好一会儿,在这期间他不仅给伊洛里敷上一层细腻的粉黛、涂口红。最后,他还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顶栗色的假发,小心翼翼地戴在伊洛里的头上,甚至还调整了几缕发丝,让它们自然地垂在脸颊两侧。   这么折腾一番,巴八渡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自我肯定地点头,“嗯,这就好了。”   一直在旁观的姆嘟噜还好事地推来一面穿衣镜,“人、人类,你瞧,好、好看的。”   于是伊洛里看见了:光洁的镜面盈盈映出一位美丽的“少女”,她的皮肤白皙,眼睛像是两颗剔透的绿宝石,微笑唇似笑非笑,微微抿唇,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柔起来。    第143章   侍臣们向从马车走下来的高大公爵俯首, 无比恭敬道:“狄法大人,感谢您的到来,莱安陛下和来自地精王国的使臣已经在花园中央的凉亭等候。”   狄法视若无睹地略过道路两旁的侍臣, 通过花园口,远远就看见正百无聊赖喝着茶的莱安, 和他旁边穿着华服却显得不伦不类的地精使臣木甘刺。   莱安捏了捏眉心, 正对这场谈话感到不耐烦, 余光瞥见狄法,立即站起身,喜笑颜开道:“狄法公爵!希望这次的临时召见没有给您造成太大困扰。”   “陛下日安。”   狄法无动于衷, 目光越过莱安,落到木甘刺身上,不冷不热道:“发布召令,想必陛下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宣布吧?”   莱安被驳了面子,笑容尴尬地僵在嘴角。这是何等的傲慢,就连对待他这个君王也没有一点表面上的客套。   但他很好地掩饰住不满,露出完美的假笑,道:“啊哈,真不愧是效率至上的狄法公爵, 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兜圈子了。”   莱安让开位置, 给狄法介绍道:“这位是从地精王国远道而来的木甘刺大使,他奉苟叶扈陛下的命令来到亚瓦尔, 想请求我们帮忙抓捕一些穷凶极恶的革、呃, 什么来着。”   “是穷凶极恶的革命党地精,我尊敬的莱安陛下,以及……公爵阁下。”木甘刺咧开难看的谄笑, 小眼睛眯成一条线,奸险地打量着一袭黑衣的狄法。   这就是传闻中冷血又贪婪的黄金大公吗,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类而已,简单简单,糊弄过去不费多少事。   木甘刺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份苟叶扈的亲笔信,恭谨地呈给莱安,“这是吾王特意写的信件,足以证明那些革命党地精都是些十恶不赦的罪犯,若放任他们在贵国流窜,恐怕将会成为两国的毒瘤。”   莱安拆开信封只扫了一眼,就把信纸递给了狄法,笑眯眯道:“狄法公爵,您在实务上更有经验,还是交给您来决定。”   狄法不动声色地看完,“西富比拍卖行?”   “根据这些歹徒同党的口供,我们确信它在暗地里帮助了革命党销赃。”   说着,木甘刺对自己的随从们使了个眼色,随从连忙搬出两个金光闪闪的宝箱。   “对于没能彻底清剿匪寇,导致他们潜入贵国为非作歹的情况,吾王感到十分过意不去,因此特意嘱咐我带珍贵的宝物来赔罪。”   “希望两位尊敬的大人能够接受这真挚的歉意。”木甘刺深深躬下身,对两个高大的人类竭尽谄媚。   在他身后,宝箱打开了,第一个宝箱装满宝石,粉色的碧玺、苍翠的祖母绿、剔透的钻石,每一颗宝石都散发着独特的光晕,令人目不暇接。   紧接着是第二个宝箱,里面是各色珍贵的魔药,瓶内的液体或红如烈火、或蓝似深海,闪过一丝一丝的魔力闪光,肉眼都能看出来它们蕴含无尽的魔力。   显然在来访之前,地精皇室已经摸清楚亚瓦尔帝国内权势最煊赫的两位大人物的喜好,送的礼物正中红心。   莱安见到这么多回春魔药,眼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他正烦奥斯顿还没找到什么更好用的炼金术师,现在用新配方炼出来的药水都捧到跟前了,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但莱安还是先看向狄法,狄法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   狄法冷漠地扫了一眼那两个箱子,声音冰冷而低沉地说:“用这些东西来赔罪?看来苟叶扈陛下的诚意,也不过如此啊。”   木甘刺感觉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这么多价值连城的珠宝,居然还不足以满足这该死的人类的胃口吗?   他正想分辩,对上狄法的蓝金异瞳,仿佛被某种冷血动物缠上,一种悚然的错觉让他脊背发凉。   狄法黄金瞳微微闪烁,像是冰冷的星星在黑暗中闪烁着寒光,他漫不经心地说:“最近我确实收到一些报告,各个城市的警署上报了许多与地精有关的盗窃和抢劫案件,数量之多,令人不得不重视。”   木甘刺连忙点头,试图顺着狄法的话往下说:“正、正是,这就是那些凶恶的革命党地精做的事,您一定要将他们……”   狄法皱眉,打断木甘刺的话,“但是,这些案件也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作案的团伙只会选择同族的地精开设的银行、俱乐部和赛马场下手。恕我直言,这不过是贵国的问题而已。”   “而我看不出要插手其中的理由,让亚瓦尔各城市的警署和守卫做他们该做的事情就足够了。至于苟叶扈陛下送来的这两箱宝物,虽然弥足珍贵,可是想要凭此调动起亚瓦尔的警备力量来逮捕那些地精,未免痴心妄想。”   木甘刺惊慌失措地意识到,自己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却被眼前的人类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小心思。   他慌张地说:“狄法大人,吾王向来与亚瓦尔帝国并无仇怨,您现在的意思是不愿意向地精王国提供帮助吗?”   狄法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使者先生,你是地精,应该很清楚一切都是有价格的。亚瓦尔当然可以提供帮助,但是……呵,只是两箱宝物的话,还不够摆上台面。”   “大人,你提出的价格是多少,我可以向苟叶扈陛下请询……”   “那么,例如亚瓦尔国内的由地精开设的银行,无条件地公开资金去向,接受全方位监管。”   狄法随意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话语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这样的条件还算是像样一些,我想,莱安陛下也会非常乐意跟苟叶扈陛下达成引渡条款,将所有抓获的案犯遣送回他们的母国,你认为呢?”   突然被点到了名字的莱安微微一愣,随即连忙回应:“啊,我、我当然觉得公爵的建议很好。”   木甘刺瞪大了眼睛,仿佛一道惊雷直劈他的天灵盖,他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接、接受贵国的监管?”   他瞬间面无血色,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无数念头飞速从脑海中闪过——狄法这个要求不仅仅是监管的问题,而是关乎整个地精王国会不会就此沦为亚瓦尔附庸的致命威胁。   他可太清楚自己国家的那些资本都是靠干什么勾当挣钱的了。   “这……这怎么可能?”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依然结结巴巴,语气中充满了讶异与抗拒,“金融自由是我们国家的根本政策,怎么可能因为要抓几个革命党就轻易改变?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然而,狄法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态度依然从容,“那不急,等革命党革了你们国王的命,你可以再过来求我们谈。”   “不过就不知道那时候,你们还有没有足够的好运气了。”   眼见气氛陷入焦灼,莱安出声打破了这死寂般的沉默,他对面如死灰的木甘刺,笑着说:“欸呀,大使,我们狄法公爵为人一向比较严肃,对你们地精没有恶意的,别被吓到了。”   木甘刺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双眼登时亮起来,“莱安陛下,这种过分的要求我们实在没法答应。”   “嘘……先别急着下定论嘛,”莱安拍拍木甘刺的肩膀,爽朗地笑了声,“你们地精一族不是一向标榜自己‘小小身躯有大智慧’的吗?”   “现在,你们更应该用那‘聪明’的脑袋好好想一下,抓住这对你们而言千载难逢的机会。”   木甘刺看着莱安灿烂的笑容,又抬头望见狄法诡丽的异眸,心底生起无尽的寒意,如同直面两只吃人不吐骨头的食尸鬼,禁不住打颤起来。   这两个人类是怎么回事,尤其这什么公爵,情报不是说他贪得无厌吗,为什么却不受收买?   莱安的笑意愈发明显,眼尾的笑纹堆叠在一起,隐藏着几分得意,“狄法公爵的担心不无道理,现在的小小让步,都是为苟叶扈陛下的统治着想啊。”   木甘刺张开嘴巴,试图说些什么来挣扎,但他心里明白,不管说什么,这场谈判的结果都已经注定了。   沉默许久,木甘刺不得不认清现实,艰难地点头,“我……我会向陛下禀告这件事的,期待莱安陛下履行承诺,早日把那些残党逮捕归案。”   “哦,还请帮我向苟叶扈陛下传达谢意,我非常喜欢这一箱的回春药水,感谢他的礼物。”莱安突然插话,语气中带着一丝愉快。   木甘刺正准备吩咐随从把两个宝箱抬走,谁料莱安突然说这么一句话,他当即哑口无言:怎么人类得了好处还要得寸进尺,比地精更不要脸。   但面上的功夫还得做,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当然,我会转告苟叶扈陛下的。”   等木甘刺带着随从灰溜溜地离开,莱安转头看向狄法。   莱安按捺住对狄法的犯怵,假装若无其事地提起,“狄法阁下,夏洛蒂因为这几个月一直在宫殿里陪伴爸爸,都快闷坏了,天天缠着我说想出宫放松一下。”   “但我又一直抽不出时间,可以的话,您能陪她散散心吗?”   狄法撩起一线眼皮,看透了莱安蠢蠢欲动的内心,“陛下,尽管我很想帮您分忧,但才刚应下地精的请求,我需要去西富比的拍卖会确认真实的情况,而我想那里并不是一个适合公主散心的地方。如果您能稍微克制一下,不把时间都花在情人上,兴许就有空闲陪公主出行了。”   被不遗余力地戳到痛处,莱安脸色变得难看。   狄法没有等他回应,便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大步离去。   望着那冷漠得仿佛对任何东西都不为所动的背影,莱安向侍臣做了个“过来”的手势,命令道:“去给我找一张拍卖会的入场劵。”   奥斯顿低头应下:“好的,陛下。”   想到夏洛蒂信誓旦旦向自己保证能让狄法对她死心塌地的话,莱安咧出笃定的笑意,“我都把最鲜嫩美味的肉送到狄法眼前了,我就不信,按卡斯德伊一脉相承的品性,他真能忍住不下嘴。”   在莱安看来,一旦狄法娶了夏洛蒂·斯图亚特,就能名正言顺地得到她价值连城的嫁妆——相当于半个亚瓦尔帝国君主的权势。对于任何一个渴望攀登权力金字塔的野心家来说,这样的诱惑几乎是无法抗拒的。   ……   一直守在白金马车旁的守卫见到自己的主人回来,为狄法拉开了车门,“大人,在您离开期间,马车的情况一切正常。”   “嗯。”狄法淡淡应了声,在要坐上马车前,像是想到了什么,回头吩咐侍从,道:“就这两天,找一张西富比拍卖会的入场券来。”   狄法不是没有收过西富比拍卖行的邀请,但是他极少参加,因为比起在不实用的古董上花钱,他更偏好挣钱。   但现在,他得亲自去那个拍卖会现场调查一下。    第144章   非法的拍卖会场灯火辉煌, 人头攒动。来宾们皆带着掩人耳目的面具,身穿华服,佩戴着奢华的饰品, “挥金如土”对他们而言不过是用来取乐的日常消遣。   地精拍卖师轻车熟路地上台报幕,他挥动着短小的双臂, 笑容几乎裂到耳根, 高声宣布:“尊敬的各位来宾, 欢迎来到西富比初夏特别拍卖会!今夜的拍品从海妖的歌声到兽人的皮毛,应有尽有,无须顾忌地尽情泼洒慷慨与金币吧, 这是专为你们准备的盛宴。”   “请知道,”拍卖师停顿了一下,将手覆在心口,大力鞠了个夸张到甚至有点滑稽的躬,“无论你们的喜爱或厌恶,西富比都将永远甘之如饴!”   宾客们对这种恭维十分受用,施舍一样地拍了拍手。   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拍卖师转过头,对藏在帷幕后的礼仪小姐做了个“呈上来”的手势, “接下来,有请今晚的第一件拍品, 3号死灵座钟——”   伴随他的声音,礼仪小姐们将一个起码有一个人高的复古柜钟推出来。   拍卖师拿捏起腔调, “各位, 这座柜钟迄今已有250年历史,钟身中央镶嵌一对早已经灭绝的幽猫的十字巨眼标本,周边装饰着精巧的黄金微雕, 是曾经属于一位男爵夫人的珍藏。”   说着,他暧昧地挤了挤眼,嘻笑道:“那夫人可是个尤物,或许鬼魂就附在上边,等一位有缘的绅士来解救自己呢。”   “起拍价,1000金币。”   拍卖师话音刚落,就有人举牌竞价,随着一件件拍品被推出,出价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会场内。   在幕后即将上场的伊洛里看着这不可理喻的狂热场景,心底一阵阵发凉。   这地方是怎么允许在帝国里存在的?不仅贩卖人类,走私濒危物种,甚至还把带黑魔法诅咒的武器堂而皇之地摆到展览台中央。   卜比比撩起一段帷幕,偷偷觑外边座无虚席的有钱人,仿佛看见一个个“肥美无比”的钱包,满意地说:“太好了,这么多买家,谁能说今天不是我们的幸运日呢。”   “是、是幸运日,老大。”姆嘟噜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类同时出现,惊喜得上蹿下跳。   这时,拍卖师念到了伊洛里的编号,语气微妙地高扬起来,“42号——咦?这可不得了,居然是以‘纤细的身段和精致的容貌’闻名于世的红血人。”   “好了,”泥多铎一双小眼睛打量着伊洛里,黏腻的恶意如附骨之蛆,密密麻麻爬满伊洛里全身,“来吧,人类,该你上场了。”   伊洛里紧张得嗓子干涩,手上的镣铐被他下意识地牵动,“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是正经的亚瓦尔公民。”   泥多铎的脸扭曲起来,嘴角露出一丝阴森森的狞笑,“如果你说不了话,谁会知道这种事呢?”   伊洛里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恶寒,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见泥多铎居然从口袋里掏出来了一瓶深黑色的液体,瓶身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那分明是一瓶禁言魔药。   ……   台上,拍卖师还在声情并茂地宣扬,“这新抓获的红血女奴有着比冰雪还白皙的肌肤,比花瓣还娇嫩的红唇,如蜜糖般缠绵的长发……”   当啷——   随着一连串突兀的铁器撞击声,一个穿着银色短裙的女人从舞台边缘摔了出来。   “嘶,好疼。”女人的声音有些喑哑,透出独特的诱惑力,像猫爪在挠着人心。   在众目睽睽之下,女人抬起头,微卷的长发从她两肩披落,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圆钝的碧眸干净得过分,懵懂单纯的样子,令人想到误入猎人陷阱的小鹿。   一时间,所有隐藏在面具下的宾客呼吸都变沉了。   伊洛里猝然被泥多铎推了出来,对上无数双在阴影中烨烨暗闪的眼睛,看见倒映在他们眼中的猩红贪婪,动作登时僵直了。   不,这不是在开玩笑的,如果落到这些人手里自己就死定了。伊洛里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转头却见卜比比一伙已经齐刷刷地举起手枪,枪口瞄准了他的躯干,无声地威胁着,“走到舞台中央去。”   伊洛里进退不得,只能在枪口的逼迫下一步步往拍卖师的所在走去。   拍卖师发出逗弄的嘘声,“过来,珍宝,来给各位贵客看看~”   他一把揪住伊洛里的裙子,将裙摆彻底掀起来,高声地喊道:“来吧!起拍价2100金,诸位出价吧!纯洁的羔羊正引颈受戮,等待你们的下刀!”   伊洛里的大腿暴露在空气中,雪色肌肤刺激到在场所有人的眼球。   “2300金!”从会场的深处传来第一个喊价声。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2500金”“2800金”,一声声喊价背后,数值像是吸水的海绵,顷刻间膨胀到吓死人的程度。   但伊洛里根本无暇顾及不断攀升的拍卖价,从拍卖师手里抢回自己的裙子,使劲往下拽,试图遮住走光的地方。忽然,一个清亮的声音穿透了重重空气,把所有试图买下一个绝色女奴的人都镇住了。   “十万金币。”   喊多少钱?伊洛里整个人愣在原地,只能茫然地望向发出声音的那个方向,但那里的包厢黑漆漆一片,看不清里面坐着什么人。   拍卖师激动得几乎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声音都在颤抖:“十、十、十万金?天哪!我没听错吧,从来没有一个人类在西富比拍出如此天价。”   他几乎迫不及待要敲锤,但下一秒,一个尖细的嗓音掐着腔调报价,“慢着,我出十万零一百金。”   那人像是较劲一样,卡着加价的底线往上加。   拍卖师原本已经准备敲锤,但当他看见发出声音的那一个地精时,就认出这是老板特意安排的托。   他心领神会,脸上迅速堆起职业的微笑,开始煽动气氛:“这位95号先生出价十万零一百金,3号包厢里的先生呢?难得一见的红血美人,只此一次良机错过就不再来,您难道不想再往上加一点吗?”   清亮的嗓音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征询了某人的意见,接着追加,“二十万。”   全场沸腾了,这金额别说买个红血女人,买下这栋楼都绰绰有余。   一时间所有人议论纷纷,甚至有好事者伸长了脖子往后看,试图看清这疯狂的家伙究竟是谁。   95号咳嗽了几下,继续不依不饶地举牌,“二十万零一百金。”   但这次,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3号包厢里一片静默,迟迟没有再传出任何出价的声音。   眼见哄抬的伎俩玩砸了,拍卖师惊出一身冷汗,但面对全场宾客的压力,磨蹭良久还是只能咬住后臼齿,敲下木锤,“成交。”   ……   相比会场内的嘈杂气氛,3号包厢内,极其沉重的低气压笼罩在包厢里的每一个人的身上。   夏洛蒂坐立难安,只敢偷偷侧过脸,瞥一眼坐在旁边沙发上的狄法。   她凭借莱安给的入场券进来,然后在拍卖行的过道里故意等狄法出现,用“偶遇”做借口,费尽心机才勉强争取到了和他坐在同一个包厢的机会。   夏洛蒂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底下那名美丽的女奴身上。女奴的嘴唇如玫瑰般红艳,眼眸中仿佛生长着碧绿的生机,即使双手拷着镣铐,依然散发着令人难以忽视的魅惑气息。   夏洛蒂的心口一阵阵泛起酸涩,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翻搅,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嫉妒,但那种酸涩的感觉却如潮水般涌来,让她无法抑制。   这个女奴到底有什么特别的,狄法大人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买她?   她压抑着愤怒、悲伤和不甘心,努力挤出笑容说:“公爵大人,没拍下42号也不值得可惜,毕竟这种来历不明的奴隶,谁知道是通过什么渠道流进拍卖行的,说不定还带着病呢。”   狄法冷冷地扫她一眼,夏洛蒂瞬间像是被冰冻住了一样,再也不敢出声了。   狄法厌倦地按了按眉心,试图平复因见到伊洛里而起伏不定的心绪。   他挥手示意随从过来,命令道:“算了,不用再拍了。你们去把这里的负责人带过来,我跟他当面谈。”   随从们立刻应声而动,迅速朝着会场的后台走去。    第145章   从拍卖台下来, 伊洛里被带到了一个狭小昏暗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只有墙壁上的煤气灯火苗在摇晃,伊洛里低下头, 扯了裙子上的一块亮片下来,弯曲成长条状, 再把它伸进镣铐上的锁孔, 试图将锁拨弄开来。   如果只是一两万金币, 还能跟买家商量让他放自己走,自己努力还上钱。但二十万金?这是一道不可能跨越的天堑,不留空隙地堵死了所有退路。   伊洛里的手指被亮片锋利的边缘刮红了, 但锁芯一点变化都没有。他心焦起来,从现在开始,自己必须抓住每一个逃跑的机会。   只是没过多久,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泥多铎声音些微上扬,得意之中又透出些许忌惮,“哈哈,我本来还以为这人类铁定得流拍了,没想到那位了不得的大人点名要人。敢相信吗, 他居然说愿意出二十五万金,就为一个人类!这难得的一桩好买卖, 就算扣掉给卜比比那伙的分成,也还是赚翻了。”   “快点开门, 怎么还慢吞吞的?”   “门好像被什么卡住——啊开了、开了, 经理。”   伊洛里忙把亮片扔开,抬起头来,只见泥多铎带着两个服务生打扮的地精从外边进来, 他们呼吸凌乱,像是一路跑过来的。   泥多铎抹上发胶精心打造的油头都乱成了鸡窝,迫不及待道:“人类,快站起来,跟我们走。”   伊洛里还没来得反应,连接在镣铐上的铁链就被服务生们扯住了,差一点拽得他摔倒。   “嗬呃……”伊洛里下意识想制止这么粗暴的行为,但被泥多铎强灌下去的禁言魔药开始发挥药效了,不管怎么努力张开嘴,都只能发出几个模棱两可的气音。   泥多铎见状,伸手拍了一个笨手笨脚的地精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都说了小心点!小心点!红血人是很脆弱的,现在弄伤他,惹得那位对货物不满意,你担当得起责任吗!”   “对、对不起,经理。”   伊洛里被地精们带到了一扇华贵的门前,门旁站着两个面容冷肃的人,他们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右手一刻不离开地按住腰间的佩剑,同时目光如炬地扫视面前的泥多铎几个。   伊洛里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有一丝轻举妄动的迹象,那些锋利的剑刃会立刻刺穿自己的心脏。   即使知道门后的人看不见,泥多铎仍旧恭恭敬敬地弯下腰,捏细了嗓音,邀功道:“大人,我是刚刚有幸面见您的泥多铎,您钦点的红血人已经由我亲自送来了,等待您的检视。”   没有任何回应,但很快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门。   随着门板无声地滑开,看到里面的人时,伊洛里的心跳颤了一下,随即不受控制地狂跳。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狄法高大的身躯挡住所有光,他深邃的眼窝中,蓝金异眸冷酷而锋利,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伸出手,手上的戒指折射出暗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过来。”   伊洛里看着狄法伸出的手,都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对方会在这里,本能地往狄法迈出脚步,却蓦地被脚下一紧的锁链绊倒,跌坐在地上。   “嗬……”   他缱绻的栗色发丝散落下来,落满肩头,更添几分凌乱与风情。   泥多铎的小眼睛注视着狄法和伊洛里的互动,他在伊洛里迈出第一步的时候,猛地扯动了锁链。   泥多铎挡在两人之间,殷勤又谄媚地说:“狄法大人,本来把拍品转让给另一位客人的做法是不合规矩的,但因为您身份尊贵,所以我们才不惜得罪另一位贵客,也把42号送过来。为此,拍卖行还支付了巨额的违约金。如果算上违约金的话,刚才我们约定的二十五万金或许还需要商议一下……”   他不加掩饰的贪婪蒙蔽了对于危险的预警,直到散发着森冷气息的公爵在他的身前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他听见一个问题——   “既然一个红血人二十五万金币也不够,那么一个地精价值多少?”   泥多铎的笑容僵在脸上,然后,一股刺骨的疼痛从他的血肉深处蔓延开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硬生生地从自己体内钻出。   这不是幻觉。   他惊恐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的皮肤上正冒出一根根由鲜血凝结而成的冰刺,那些晶莹剔透的冰刺轻易地刺破了皮肤。   “大、大人,饶……饶命……!”   ——话音未落,冰刺已经塞满了他的喉咙。   紧接着,泥多铎的眼睛也被寒冰侵入。眼球中的玻璃体瞬间冻结,细密的冰刺像刺破气球一般,穿透了他的晶状体和虹膜。   最后定格在他视网膜上的景象是,那位尊贵的公爵脱下外套,轻轻地罩在那个红血人的身上。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泥多铎的身体被冰晶覆盖,转眼间变成了一具浑身插满冰刺的“雕塑”,模样狰狞,却又璀璨而晶莹剔透。   伊洛里还没看见发生了什么,身上就落下一件萦绕着熟悉气味的大衣,宽大无比的外套把他整个人给罩住,同时也完全遮住他的视野。   下一刻,他的身体腾空,吓得惊叫了一声,“嗬呃……”   狄法把伊洛里稳稳地抱了起来,往门外走。   夏洛蒂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差点失态,她顾不得礼节,连忙挽留:“狄法大人,您这么快就要离开吗,但、可是我才跟您相处了不足半个小时。”   狄法没理她,只是垂眸看向怀里的伊洛里。   伊洛里拽着狄法衣领,示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还尝试着说了几句话,当然,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狄法阴冷地看向那两个地精服务员,“你们给他喂了什么?”   有了泥多铎的前车之鉴,两个地精服务员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被狄法这么一问,他们慌忙掏出一瓶装着解药的玻璃瓶,带着哭腔地说:“大人,我们、不,是经理只是给他喂了一瓶禁言魔药而已,这、这个是解药……”   狄法接过药品,晃了一下,确认里面的药水没错。   “张开嘴。”   伊洛里还想拿过药水自己喝,但一张嘴,狄法就把药水灌进他的嘴里,苦涩至极的药液蛮横地冲入口齿间,少许黏腻的药水从他嘴角流出,沿着下颚线淌过纤细的脖颈。   伊洛里难忍地咳嗽起来,“咳咳、咳!”   狄法把伊洛里抱得更紧,冷漠地瞥夏洛蒂一眼,“那么公主殿下,如你所见,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就先失陪了,这个包厢你可以自己使用。”   夏洛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等狄法抱着伊洛里的身影已经远去,她捂住脸,伤心欲绝地哭泣,“怎么会这样,至高的全能|神啊,求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她可以接受狄法不爱她,只要狄法是个冷漠到了极点的人,但是她刚才却看见狄法是如何亲近地对待一个奴隶。   **********   一进马车,伊洛里就被扔了下来,后背撞到柔软的坐垫上,吓得他全身都僵硬了。   紧接着罩在他身上的大衣被揭开了,映入伊洛里眼帘的是狄法那双充满冰冷怒意的异瞳。   狄法攥住伊洛里的手腕,把他从车座上扯起来:“这又算什么?你已经不满足于骗人,现在还学会出卖自己了?”   伊洛里一边摇头,一边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说:“b、不,不……”   仅剩的一点衣角也从伊洛里腿间滑下来,裙摆上银色的亮片提醒狄法想起拍卖台上的一幕。   狄法的金色瞳孔变得狭长而锐利,宛如熔岩中的一道裂缝,透出危险的气息:“是谁给你换这种低俗的衣服?别说是你的品味,我从来不知道,你还喜欢露大腿给别人看。”   “为了你那了不起的家人,你要把自己作践到什么程度才够!”   伊洛里的动作顿了一下,指尖紧紧攥住大衣的布料,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下意识想说这不是真的,但狄法的话像一根刺,精准地扎进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让他无法反驳,也无法逃避。   伊洛里看着俯下身的狄法,紧张道:“狄、狄法……”   “别再狡辩了,不然我怕自己毁了你。”狄法说着,他凉冰的手指抚上伊洛里的嘴角。   他的表情很冷,却很仔细地一点点擦掉伊洛里的口红和眼影。   当看见伊洛里出现在拍卖台的一刻,没有人会知道他当时的心情是什么样的。他承认了,他没办法放弃伊洛里,他难以忍受对方以他从未见过的姿态,出现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做着他不了解的事情,从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得到东西。   这些事情,他一件都不允许。   伊洛里被狄法执拗的手法擦得皮肤火辣辣地疼,但他一句话也不敢随便说:“听我解释,这是个误会,是一伙地精绑架了我,要卖掉我筹钱。”   狄法的眉骨投下一层阴翳,俊美而深邃的五官此时看起来格外阴沉。他擦掉伊洛里脸上的色粉,还嫌不够,又伸手抚上伊洛里的裙子侧面的钩扣。   “所以,是那些地精给你换上了这种低俗的衣服?”   他勾住系带,狠力一扯,彻底拉断了那脆弱的扣圈。叮当一声,钩扣应声飞到了地板上,与此同时,裙子上半部分直接裂开了一道四英寸长的口子。   “等、等一下!”伊洛里来不及震惊,连忙按住要掉落的抹胸,不至于让胸口的皮肤彻底暴露出来。   腻白的肌肤衬着红得要滴血的嘴唇,格外显出一些艳丽的煽情意味。   伊洛里抱着裙子,接受着狄法带着怒意的对待,无比的难堪从心头涌上来,他全身的血都感觉要冷了。   伊洛里那双清透的圆眸眨了眨,几滴泪水却不合时宜地滚落下来,砸在狄法的掌心。   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哭了,慌忙地擦去泪水,说:“狄法,我知道你很生气,我、我没有二十五万金币,但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努力还给你……”   伊洛里再坚持不住,眼泪不停流出来,捂住嘴巴伤心得不得了,“你这么讨厌我,随便打我骂我都行,我绝对不反抗,只是别、别这么羞辱我,狄法。”   看着眼前哭得发抖的人,狄法停住了,尖利的幻听又开始奸笑:   【我教你更加轻松一点的办法,你这么想要伊洛里,那就留下他怎么样?把他带回城堡里,谁也不会知道的。再者说,你才刚支付了二十五万金币来得到他,他现在就是你的所有物,谁能对此说不呢?】   【看看你面前的人,他是如此的触手可及,只要你动一下手指,他就会匍匐在你的脚边,为了跟他的家人团聚而哀求你——你不是一直都想要这样做的吗!】   狄法清楚地知道,这个声音自从在上一次他的失控中出现了,就一直没有消失。它是他血管里流动的贪婪,也是他心底最幽深的渴望。   狄法闭上眼,手背上的青筋忍耐到暴起。   “……我不应该这样对待你,对不起。”   伊洛里愣愣地抬起脸,他的眼角覆上了一层凉薄的温度。狄法揩去他的泪水,粗糙的指腹蹭得他有一点刺痛。   他睁大了眼,看着狄法拉着他的手,在他的指尖之上催生出一层晶莹的冰,让冰缓慢地刺入自己的胸膛。   狄法的眉头没有一丝皱起,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放弃了,我曾说过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怜悯,但事实上,我做不到。”   “我接受不被爱了。请你,怜悯我吧。”   巨龙献出自己的头颅,不顾尊严地祈求一句誓言。   “如果金币和宝石都无法打动你,那我剜下这一颗真心,它足够打动你吗?”   伊洛里被迫望入狄法的双眸,望见里面汹涌的暗流。   现在,他不能再假装自己没有看见了,狄法对他的爱并不是如泡影般的幻象,而是鲜明的、刻骨铭心的誓言,是他必须要给予回应的请求。   那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伊洛里的身体微微颤抖,黏稠的血肉触感和汹涌的血腥气经由手指,正争前恐后地涌入他的感知。   不行了,他已经到极限了。所有心如止水的假象都被狄法击破,让他再也无法否认——自己为狄法的爱意而动容。   伊洛里颤声道:“如果、如果我现在说,你对我来说也很重要,独一无二,但是我还不知道我的这份感情是不是你要的……你能接受吗?”   “我,心甘情愿。”狄法细密地亲吻在伊洛里的眼皮上,温柔而又极尽缠绵,他的吻莫名地带着血腥气,并非撕咬,但却无比的执拗。   直到这个吻结束,狄法仍不舍地轻吻了伊洛里的额头,随后他拉紧伊洛里身上披着的大衣,专注地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扣上。   他的神情专注得像是在做世上最重要的事情一样。   伊洛里鼓起勇气,局促不安地看着狄法,说道:“狄法,我……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来弄明白自己的感情,但我向你保证不会太久。”   狄法抚过伊洛里的额发,低声说:“我知道,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等你准备好,我就会来见你。”   伊洛里不知道狄法要怎么确定他什么时候准备好,但在下马车前,他鼓足了勇气,吻在狄法的唇边。   听到狄法的低笑声,他脸一红,讷讷道:“再见。”   他希望自己尽早能够问心无愧地对狄法说出的不是‘再见’,而是“我爱你”那一句话。   ……   眼见伊洛里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狄法嘴角的笑容倏然隐没不见,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伊洛里的让步让他满意,但他不会满足于此。   狄法烦躁,耳边的噪音又开始在叫嚣。   【真是格外讽刺的一晚啊,不是吗?狄法。】   黄金热的声音自从在他上一次失控后,就一直没有消失。它是他血管里流动的贪婪,也是他心底最幽深的恶意。   【嘻嘻,多甜蜜的两人呀,但是伊洛里知道你已经疯到一直会听见一个不存在的声音了吗?试想一下,他知道了会怎么看待你,还能像现在一样拥抱你吗?你如今还想要得到跟普通人一样的幸福?真是不长记性,看看吉莉安的下场吧!】   狄法闭上眼睛,无视那些杂音的同时,用力按住眉心,试图重新平静下来。   狄法久久没出声,车夫便无怨无悔地等候命令,粗糙的大手攥紧缰绳。   忽而,他感到掌心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低头一看,缰绳上竟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冰晶,正顺着皮革迅速蔓延。   “哕哕!”拉车的独角兽也不安地躁动起来,蹄子不断刨地。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些鬼冰块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车夫还来不及深思,一把扯住缰绳,对独角兽喝道:“别乱动!听话!”   就在这时,他听见车厢内传来狄法低沉而冷静的声音,“回庄园。”   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车夫的恐惧,他咬了咬牙,猛地一抖缰绳,独角兽发出一声长嘶,车子骤然掉转方向,冲入来时冷寂的黑暗中。    第146章   白桦庄园中, 壁炉火苗在熊熊燃烧。   海伍德把一部怪模怪样的机器推进房间里,有精巧的齿轮结构,从内部伸出来两根透明的管子, 管子末端连接注射器,长针针尖闪着凛凛寒光。   他声音很轻地向坐在沙发上的狄法道:“老爷, 都准备好了。”   海伍德把那支用白银制成的注射器捧给狄法。   狄法接过注射器, 把两枚针头刺进自己前臂上的静脉, 只见墨蓝的血液立即涌进其中一根软管,流过机器一圈后,又输回他的身体内。   他注视着血液的流溢, 表情晦暗不明地说:“等查封了西富比拍卖行之后,挑几个信得过的人去关注伊洛里的行踪,他每天做了什么、去了哪里以及见了什么人都要记录,向我报告。”   海伍德怔愣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不该过问,但这命令实在太荒唐了。他沉默半晌,还是问出了声:“老爷,您认为这样做是理智的吗?”   狄法抬眼瞥了他一眼,说:“你定义的理智是什么?”   海伍德一时语塞。   狄法露出冰冷的笑容, 笑意却不达眼底,眼神中透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危险气息:“海伍德, 理智从来不是我追求的东西,欲望才是。”   “我是卡斯德伊一族的主人, 你觉得我跟理智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吗?”狄法抬起手, 食指的卡斯德伊之戒隐隐发出幽蓝的光芒,与此同时,他的黄金瞳也亮了起来, 虹膜金红得如同烧红的烙铁,散发着致命的炽热。   海伍德心中一凛,喉咙一阵阵发紧。啊,时间过了这么久,我居然差点忘记了——卡斯德伊之戒从来都不是作为武器,而是拘束器诞生的。现在的人总以为卡斯德伊人是依靠戒指的力量,才铸就出这个高贵的家族的百年荣光,却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忘记了卡斯德伊的存在本身,一度就是帝国最致命的武器。   狄法按着眉头,问道:“我的幻听还在加剧,新的治疗方案有眉目了吗?”   海伍德回过神,掩饰住自己的紧张,恭敬道:“是的,科学院在今天下午已经致电来了一次,但当时您外出了,所以我让他们明天早上再打电话来。”   “我知道了,出去吧。”狄法没什么表情,好像谈论的不是关乎自己生死的诊疗。   等海伍德离开后,狄法拿起小桌上的一封信,伊洛里写在上面的字迹已经有点变糊了:【同时我也很抱歉自己不得不冒昧来信,原因是由于我的疏忽……对不起。】   狄法点燃了烟斗,望着信长久地沉默后,把它扔进了壁炉。信纸一下子就被火舌卷绕,连带信中的道歉都顷刻烧成灰烬。   就如同精神的锁链也一齐被火焰烧断了,他耳边那个张狂的幻音一瞬间膨胀到再也无法遏制的地步,猖獗地大笑:【你完了,狄法!你放纵了自己的欲望,我会吃了你,我要把你由皮到肉生吞活剥!】   火光映入狄法冷酷的眼眸,他像在立下宣言一样,低声道:“现在,我的耐心和忍耐都到此为止了。”   他不在乎了,伊洛里不必爱他,甚至无需对他展露歉意。同样的,他想要的从始至终是那个人鲜活的血肉,生机盎然的绿色眼眸,还有那柔润的呼吸——这一切,不容任何人否决。   即使是伊洛里也无法拒绝,从现在开始,他会自己一步步走向对方。   奢靡的宫殿内,莱安蒙着眼罩在跟情人们玩捉人游戏。   赤身裸体的情人们发出甜腻的笑声,像钩子一样勾住皇帝,“陛下,我在这里,快来抓我啊。”   “哈哈哈、陛下又走错啦~”   “过来美人,敢逗我,看我不给你点颜色瞧瞧。”莱安猛地搂住一个人,大笑着一把扯下眼罩。   但映入眼帘的不是任何一个巧笑倩兮的情人,而是一本正经的宫廷总管奥斯顿。   莱安要亲上去的动作一滞,不满地皱起脸:“你这讨厌的家伙怎么挡在这里,难道看不出我在休息吗?”   奥斯顿:“陛下,狄法公爵来了。”   说着,他面不改色地挣开莱安的怀抱,退到一旁。   “你说什么?”莱安抬头望见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房间的狄法,错愕得表情一片空白。   狄法冷漠地扫了一眼其他人,说:“希望我觐见得不算太不合时宜,陛下。”   “那、那当然没有,公爵什么时候来,都受到我的欢迎。”莱安不自在地挥散情人们:“去,你们都去隔壁房间呆着,别耽误我跟公爵商谈国事。”   男男女女们撇了撇嘴,其中一个女人心不甘情不愿地亲了莱安一口,幽怨地撒娇道:“那陛下可要快点召回人家喔~”   “行了,快走。”   等侧卧的门关上,莱安挂起热情的笑容,硬着头皮道:“那些烦人的家伙都不在了,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说。”   看着沙发上散落的内衣,狄法厌恶地皱了皱眉,把手里拿着的册子不着痕迹地扔在桌子上。   啪地一声,册子从中间打开来,上面赫然印满地精革命党的成员姓名。   狄法:“根据审讯结果,这些地精确实在筹划一场浩大的行动,这册子上是已经抓捕的人员名单,陛下可以直接把它交给大使,相信这足够让他们满意了。”   “真的吗?”莱安又惊又喜,捡起册子快速翻阅起来:“做得好啊,狄法公爵,只是短短四天,居然就啃下了这块棘手的硬骨头,我就知道把这件事交给你办是明智的。”   但当翻到其中一页时,莱安的快乐戛然而止,他看着那一串地精大富翁的名字,结结巴巴地问:“这里……是不是弄错了?这些地精、不可能是革命党的同伙吧。”   “他们已经供认了是自己授意拍卖行帮革命党销赃,人证物证俱全。”狄法泰然自若看着他,语气平静地说:“陛下,你是在质疑我的判断吗?”   莱安缩了缩脖子,觉得后颈凉飕飕的。如果是普通的地精,随便捉多少个都无所谓,但这些地精每年资助给皇室的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代价不过是帝国对他们为非作歹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多划算的买卖啊。   偏偏现在都让狄法给砸了!   莱安痛心得不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是……您说得在理,确实应该斩草除根。”莱安艰难地点头。   他捂着额头,向旁边的侍臣招了招手,虚弱地说:“真不幸,我突然头晕,看来没办法送您出宫了,我的侍臣们,你们可要好好地把公爵送出去,别怠慢了。”   “遵命陛下。”   经过大门时,出于某种直觉,狄法瞥了一眼奥斯顿以及他身旁那个穿着炼金术师斗篷的矮子。   奥斯顿感觉到了狄法的视线,但仍旧低垂着头,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大门从外面关上,莱安崩溃地摇头:“我要受不了狄法·卡斯德伊那个傲慢的家伙了,全杀了那些有钱的地精?他在开什么玩笑!杀了他们,我的酒、我的丝绸、我的仆从和化妆品从哪里来?”   “我就知道他是个疯子,没救的疯子。”   此时,奥斯顿走上前,面带微笑地安抚道:“陛下,您先别气,我终于给您找到了世上最为出色的炼金术大师——这位是‘呢喃’维托大师,他声称自己能够炼制出药效顶尖的回春药水。”   “呢喃”维托露出纹满了文身的手背,极为别扭地行了个礼,他的声音沙哑又刺耳:“尊敬的国王陛下,我听闻您一直在寻求驻颜不朽的魔药。”   “于是我用永恒之泉的一小瓶泉水,不死鸟的鲜血,龙血树的树脂……为您炼制出了最高品质的回春药!只要喝了它,不仅皱纹将消失,而且效果能够比其他药更显著,持续时间更久。”   “现在,请允许我为您演示一下服用效果。”他从斗篷里拿出来一个玻璃樽,瓶内黏稠的药液微微抖动,宛如有无数条蠕虫在扭曲地爬动。   “呢喃”维托面不改色地把药水倒进嘴巴里,紧接着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他脸上的皱纹竟像是有了生命一样不停地收缩,最终就完全消失不见了。   莱安惊喜得双眼放出光来,激动道:“真有这么厉害?快,快拿过来给我看看。”   他从维托手中接过那瓶古怪的药剂,拔开水晶瓶塞,鼻腔贪婪地吸入一缕甜腻的腥气。   莱安急不可待地想要立刻喝掉它,但他留了个心眼,犹疑地问道:“这药……会不会有副作用?不会跟其他次品一样,很快就让我出现耐药性吧?”   “请陛下放心,这配方绝对安全。”维托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沙哑地说:“喝下它,不仅能让您的身体充满活力,甚至还能让您的精神回到年轻时的状态。”   莱安不再犹豫,一口气把整瓶药水喝了下去,顿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充盈了他的全身。   “真不赖,这药喝下去真的让我一下子就感觉畅快了不少,”他肉眼可见地变得亢奋,快活地拍手笑道,“奥斯顿,你的找人工作做得不错嘛!”   这时,门外的侍臣小心翼翼地禀报:“陛下,王后殿下请求面见您。”   他顿了顿,补充道:“王后殿下很坚持,说今天不见到您,她不会离开。”    第147章   莱安的神经此时因为药剂而高度敏感, 一点情绪波动都像是落到干草里的火星,顷刻点燃他的暴躁和厌烦,他一点也不想在此时应付一个嫉妒到发疯的女人。   所以他一听到侍臣的禀报, 就烦躁地呵斥道:“让她回去,就说我正在处理一些重要的事情, 没空陪她……!”   然而, 他的话音未落, 房门便被猛地推开。琳达已经强行闯了进来,她的发髻高高盘起,脸上的神情苍白却倔强, 一副来兴师问罪的样子。   “陛下,请问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能让您忙碌到整整一个月都不曾与您的王后说一句话?”   莱安不满地皱起眉,厉声道:“出去,琳达,现在我不想听你胡闹。”   “我胡闹?”琳达眼中泛起泪光,却倔强地扬起下巴,带着一丝哽咽:“我来见我的丈夫,这在普通平民家最寻常不过的事, 为什么就成为了我的罪过?”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颤抖:“我也有骄傲, 我是亚瓦尔帝国的王后,陛下, 您不能这样残酷地对待我, 我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你一个月、一个月都没有看过我哪怕一眼!”   “我宁愿你惩罚我,也好过受到这样的侮辱和折磨……”   “哦!闭嘴吧!”莱安咬牙切齿地说, 涌上来的亢奋情绪,让他变得比平日更加易怒:“你一天到晚除了这些罗里吧嗦的话和哭哭啼啼之外,还会说什么?别以为只有你在这场恶心的婚姻里受罪。”   “我娶了你,一个丑八怪,难道我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吗!”   莱安暴跳如雷地大吼:“我们说好的,你安分,我登基,但你呢,一直像爸爸和夏洛蒂一样来折磨我,要求我这儿,要求我那儿,究竟我欠了你什么?!”   “你怎么能这样说?”琳达颤抖不已,悲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但贵族的骄傲绝不允许她低头,她直视着莱安一字一句道:“莱安,一开始是你主动选择了我这个丑八怪,不管你再怎么逃避,都永远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够了!我已经受够你的唠叨了!”莱安猛地砸碎了手中的玻璃瓶,仅剩的黑色药液四溅。   他转身,一把抽出了身边侍臣的佩剑,剑刃闪过致命的反光,一下子砍断了王后身前的茶桌一角,残损的木件滚落到王后脚边。   琳达的脸顷刻煞白了,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你、你居然想要杀我?”   这时,奥斯顿连忙挡在两个人中间,喝令吓懵了的侍臣们道:“陛下的情绪太激动了,快点扶他去床上休息!快!”   “好、好的,总管。”他们连忙上前,围住莱安,试图把他的剑抢下来。   “陛下,你冷静。”   莱安的脸颊涨红,额角青筋一根根绽出,瞳孔扩大到出奇的地步,发狂地大喊:“别拦着我,你们这些废物都给我滚!”   奥斯顿搂住瘫软的琳达,在她耳边温声安慰道:“王后殿下,您脸色看起来很糟糕,还是先回寝宫休息吧,侍臣会照顾好陛下的。”   琳达还没从刚才的致命威胁中恢复过来,糊里糊涂地被奥斯顿带到了走廊上。   才走了几步,琳达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扑簌着一滴滴往下掉。   时至今日,她终于对莱安彻底绝望,痛苦地哀嚎起来:“那个人,居然用剑指着我的脸,我为了他、为了他受了多少痛苦啊。”   “难道我真的这么令人厌恶,真的比不过他那些卑贱的情人们吗……”   琳达沉湎于不被爱的苦痛之中,没有看见一旁的奥斯顿看着她,纯黑的瞳孔亮得吓人,像是等到了期待已久的猎物,他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笑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眼前正在哭泣的王后的手。   奥斯顿低下头,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温声道:“我美丽的王后,请不要这样说,你比蜜莉儿夫人要美上百倍,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值得跟你相提并论。”   这极度逾越的举动吓得琳达愣住了,一时间都忘记了哭泣,睁着一双含满泪水的眼眸,惊惧地望着奥斯顿:“你……你在干什么!”   琳达猛地意识到不对,另一只手扇上奥斯顿的脸,用力到全身都颤抖:“放手!奥斯顿,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只要我叫人来,你就没命了,陛下会砍掉你的头!”   琳达尖锐的指甲划破了奥斯顿的嘴角,艳蓝的血液从他嘴边流下来,但奥斯顿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我当然知道我的下场,但这就是我的心声。”   “王后,我爱着您,我一直在注视着您,连命也可以一并豁出去。”   他用力攥住琳达的手,极具侵略性的眼神刮过她羞恼的眉眼:“我已经爱您爱得太久了,不忍心再继续看您这样痛苦下去。”   奥斯顿用力咬上琳达的嘴巴,同时圈住她的后腰,不容拒绝地强吻琳达。   “不、不要——”琳达一开始挣扎着撕打奥斯顿,但很快,她就陷入了这热辣的吻中,全身都酥软下来。   忽而,从走廊拐角外传过来一阵说话声,琳达猛地醒悟过来,推开了奥斯顿,惊慌失措地往四周看有没有其他人经过:“放肆的下等人,谁允许你这样做?”   但是,她却没有高声地喊来侍卫。   奥斯顿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嘴边残留的口红,轻笑着说:“是,是我一时忘记了分寸,请王后原谅我的越矩。”   虽然嘴上请求原谅,但他的神情举止一点都不尊敬。   奥斯顿一手背在身后,俯下身行礼,“午睡时间快到了,您该回寝宫了。”   “不然,您的侍女起疑心了,出来找您时看见您跟我在一起,可就不妙了对吗?”   琳达肉眼可见地僵硬了,她可承受不起一点名声的损毁。   奥斯顿呵笑一声,擦干净嘴角血渍,像驱赶弱小的病猫一样,把琳达往她的寝宫那边领:“王后,请您好好休息,忘记今天一切的不愉快。”   “陛下那边还需要我,我就先退下了。”   在寝宫门后的阴影中,琳达战栗不已,她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觉得嘴唇像过了电般发麻。   奥斯顿回到莱安的宫殿,目光所及的一切摆设都被剑砍了个稀碎,而情绪激动的莱安已经被侍臣按倒在床上,“呢喃”维托拿出一个香水瓶朝他眼睛喷了一下,他就立刻失去了知觉,彻底昏睡过去。   奥斯顿挥了一下手,对侍臣们说:“你们先出去,我和维托大师来安置好陛下。”   “好的,总管。”侍臣们没有意见,他们巴不得离这阴晴不定的帝王越远越好。   门关上后,奥斯顿看向“呢喃”维托,很轻地问:“我早让你把毒药调淡点,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情况?”   “呢喃”维托沉默了一会儿,沙声道:“他的体质太差了,一点毒都会造成很大的影响。”   “你确定吗?”奥斯顿瓮声道,深黑得透不出一点光线的眸子久久注视着“呢喃”维托,如一只蝎子露出了阴毒的毒钩,看得他发憷。   “呢喃”维托的嘴唇抿了抿,禁不住嗫嚅起来:“……我保证下次会注意配比。”   奥斯顿这才满意,从衣袋里拿出一袋金币给他。   “这样,再小小地给你一个忠告吧。”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咧出阴柔的笑容:“如果想活到成为皇家炼金所所长的那天,你最好从现在开始就管住自己的嘴巴。”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概不准说,”奥斯顿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嘴唇上,“你是聋子,你是哑巴,是这场交易里永远不存在的第二人,明白吗?”   “呢喃”维托自诩这些年也跟不少危险人物打过交道,但这一个年轻的廷官是最令他不寒而栗的,如同深海中扭曲着怪异肢体的棘皮动物,平静中酝酿疯狂。   他移开视线,沉沉地点了点头。为了不刺激到奥斯顿发疯,他决定不说狄法公爵在刚才可能认出了他。   “呢喃”维托推开大门,临走前,他特意回头看了一眼,望见奥斯顿面带微笑地摇醒了床上的人,伸过脸任由莱安打骂,神情乖顺又恭敬,仿佛刚才那个筹谋毒杀皇帝的人不是他一样。   夏洛蒂不知道狄法在昨天跟莱安的谈话以及莱安的崩溃,她洗好脸,正对着镜子画眉毛,莱安便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她的寝宫,恼怒地高声嚷嚷:“夏洛蒂,你欺骗了我!你不是说那一晚在拍卖会跟狄法相处得很好,他已经开始迷上你了吗?那为什么他对待我还是毫无尊敬可言?”   夏洛蒂吓了一跳,连忙让侍女去关门,嗔怒道:“哥哥,你怎么能这么大声讲这种事情?这难道光彩吗?”   “我给了你门票,给了你机会,给了你他妈的一切,而你现在却还是说不够,这要我怎么相信你真的能够‘征服公爵的心’?嗯?我亲爱的妹妹,不如你教教我吧。”莱安皮笑肉不笑地睨着夏洛蒂。如果夏洛蒂敢露出一丝迟疑,他发誓会把这该死的、帮不上一点忙的亲妹扔到尖锥冰原让影魔吃掉。   看见镜子中倒映出来的哥哥,夏洛蒂拿着眉笔的手在微不可察地颤抖,甚至一不小心画超了边界。   她深呼吸一口气,放下眉笔,冷脸面对莱安,说:“这都是你的错。”   “什么?”   “狄法大人会生气是因为你总在做蠢事,惹恼了他,而不是因为不爱我。”   夏洛蒂紧张得指甲掐进了掌心,但眼中没有丝毫犹豫,道:“我的计划是完美的,那些小报已经按照我的吩咐炒作起我跟狄法大人的情感纠葛,接下来只要让无知的民众认为我们已经暗生情愫,我再宣布自己是因为他才拒婚——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同情我,认为他应该对我负起责任。”   莱安像只无处发泄愤怒的大猩猩一样走来走去,不满地发牢骚:“我就当你说的能成,但那要用多久?一年、两年、十年?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奉陪这场滑稽的闹剧。”   “这不是闹剧,”夏洛蒂毫不留情地驳斥,“这是我的战争。”   “我付出一切,甚至连女人的脸面都不顾,就要得到胜利。”   她抬起眼,强装镇定地直视莱安:“五个月——这就是最后期限。现在你得到我的回答了,可以离开了。”   莱安咬住口腔里的软肉,想张口,但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夏洛蒂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不再是那个懦弱不成器的妹妹。   她的野心膨胀着长出尖刺,就如同所有斯图亚特人一样,开始运用头脑,不择手段地为自己谋划。   莱安不耐地扔下一句话:“在我耐心耗尽之前,你最好祈祷你的小诡计对那该死的卡斯德伊有用,否则不管爸爸再说什么,我都不会听你一个字的请求。”   说完他就摔门走了。   夏洛蒂忍住的最后一点底气立刻泄了出来,肩膀也随之垮下,她看着镜子脸色惨白的自己,咬紧了牙:“冷血的混蛋……你知道什么……”   她想捡起眉笔接着画眉,但手却抖得不成样子,只能把等在外边的侍女喊进来,吩咐道:“帮我化妆,再准备好一套素雅的裙装,我要去见爸爸。”   “遵命,公主殿下。”    第148章   夏洛蒂进入爱德华三世的宫殿时, 躺在床上的爱德华三世正让一个侍臣给自己捏脚,他现在看起来就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干瘪又瘦小, 眼里的锐利被磨得剩下一丝。   曾经名满大陆的英明君王沦落到这种地步,只能用“可悲”来形容。   夏洛蒂扯着裙摆转了一圈, 好像看不见爱德华三世的虚弱一样, 一如既往地跟父亲撒娇, 娇笑道:“爸爸,您看,我命人新做了一套泡泡袖的丝绸长裙, 您喜欢吗?”   “瞧瞧,”爱德华三世伸出手,抚过夏洛蒂的脸颊,喉音含糊地说,“我的小夏洛蒂,多么美丽的女孩啊。”   “……你要去哪儿玩呢?”   “我下午要去教堂做礼拜。”夏洛蒂握住父亲干枯的手指,放到唇边怜爱地亲了亲,道:“爸爸,我听你说的, 最近一直在跟卡梅伦大主教来往,他是个好人呢, 总愿意引领我做祷告,聆听全|能神的教诲。”   “好、好极了……”爱德华三世咳嗽了几声, 声音细若蚊蚋。   夏洛蒂想了想, 凑近爱德华三世的耳边,声音很轻地说:“我施舍穷人,又筹集善款建起医院, 人们便逐渐开始传颂我拥有金子般的心灵,是虔诚且品性善良的贵女。”   “一切正如您预想的那样发展,那些下层人爱我,很快我就能够光明正大地嫁给狄法大人了。”   这就是夏洛蒂用尽一切努力想打造出来的结果:她会以纯洁、虔信的公主形象赢来民众的支持;接着,莱安将公开向狄法提出婚约,如果狄法胆敢拒绝迎娶深受人们欢迎、对他一往情深的公主,就等着被千夫指责成负心汉,在帝国里的声望一落千丈。   爱德华三世无言地听着夏洛蒂絮絮向自己邀功,畅想婚后的甜蜜生活,咯咯笑出声,就像看见很多年前,那个带着小王冠、缺了一颗牙向自己笑的小女孩。   爱德华三世对子女的爱辽阔无涯,因此能无条件地包容他们的狭隘、幼稚和鲁莽。   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棋子已经落下,现在让卡斯德伊跟斯图亚特联姻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尽管,一想起狄法·卡斯德伊是怎么把他从王座上逼下来的,他仍无法忘怀那份厌恨。   “你做得很好,夏洛蒂。”爱德华三世按住夏洛蒂的手,嘶哑地说:“但也永远别忘了,你的姓氏是斯图亚特,你可以爱一个人,但爱只是手段,而……”   夏洛蒂轻声道:“……征服和掌控才是目的,我记得,爸爸。”   “别担心,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斯图亚特,我会用尽一切努力,来达成这个目的。”   -------   清晨,刚下过雨的街道依旧湿润,偶尔有几辆外壳油光锃亮的汽车驶过。   杰拉尔把新一期的报纸放进邮箱里,就要离开。忽然他身后的公寓门开了,伊洛里很高兴地喊住他:“杰拉尔,太好了,刚好今天碰见了你,能麻烦你帮我把这份稿件送到邮局吗?”   他说着,递给杰拉尔一沓密实封装在牛皮纸袋的手稿。   杰拉尔一瞧上边的报社地址便明白了,咧开爽朗的笑容,问道:“这里面是《杰里米漫游记》的 第五卷故事,我猜得对么?教授。”   “啊……确实,”伊洛里眨了眨眼睛,没料到杰拉尔也会知道自己的小说,“难道你在追读《漫游记》吗?”   “那当然!它简直‘热得像火’,你不知道杰里米能有多受欢迎,就连我最挑剔的姑奶奶都喜欢上了那勇敢的小伙子,这在我们家族可是前所未闻的稀罕事咧。”他开怀地笑,笑声里带着一种鲜活的力量,仿佛连风都被他的快乐感染。   听杰拉尔说到自己的家人怎么从阅读中找到乐趣,伊洛里再次确定自己创作这篇小说的决定没错,心里也变得暖洋洋的。   “对了,教授,齿轮国篇的结局是什么……”说到一半,杰拉尔又停下来,挠了挠后脑勺:“算了,我还是不要问了,等报纸登出来我再看见,肯定会惊喜得多。”   伊洛里的眉眼弯起,轻笑道:“今天的文稿里就写到你想知道的地方了,虽然不能透露结局是怎么样的,但作为创作者,我能很骄傲地说,我对它十分满意。”   “哈哈,这消息可真令人安心。放心好了教授,我会把这宝贝平平安安地送到它的新家去的。”杰拉尔跟伊洛里道别,一跑动,挎包上挂着的铃铛就跟着叮铃铃地响,让人想到一匹拉雪橇的快活小麋鹿。   伊洛里看着杰拉尔跑远,摸了摸后颈,自语道:“……就是希望编辑也不会对那样的结局有什么意见。”   在收到各作家最新文稿的羽墨报社中,霍格觉得奇怪,一向吹毛求疵的希金斯居然一早上都没有挑剔他的桌面乱糟。   霍格从隔壁桌探出头,敲敲希金斯的桌子,问道:“希金斯,你今儿又是闹的哪出?《漫游记》的新故事没写好吗?怎么一直皱着眉,盯着稿件发呆?”   希金斯抬起头,视线扫过霍格不知死活地搭到自己桌子上的手臂,一道冷光在他的眼镜镜片上折射出来:“霍格,你没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吗?”   “嗯?有啊,但就是好奇一下你的活儿。”   希金斯的眼睛狭长地眯起来,霍格的危险雷达一下子哔哔响,他像是投降一样举起双手,尴尬地打哈哈道:“我多嘴,我罚自己认真干活到下班。”   希金斯没有理会他,把手里厚厚一沓稿子递过去,面无表情地嘱咐道:“把《漫游记》的新稿校对好,今天要设计排版了。”   “我相信设计部在短时间内不会再乐意因为编辑拖稿而全体加班。”   “哦,你说得对,上次捅娄子那伙计差点被他们部门的老大给勒死。”霍格脑袋一抽,糊里糊涂地接过这份本该属于希金斯的活儿。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见希金斯站起身,旁若无人地走向主编办公室。   霍格连忙喊住他:“嘿,希金斯你要去那儿干什么?汉弗莱主编可在里面补觉,他昨晚刚审核了一晚上样版,你惹他,他是不会对报社老板的儿子怎么样,但可就得来折磨我们了,你还不如去山洞捅一只冬眠的熊屁股,那样我们起码能死得明白点。”   希金斯步履不停,用最平静的语气,引爆一个最猛的炸弹:“我要跟他请假,然后去拜访亨特作家,说服他撤回这个结局,把故事继续往下写。”   霍格被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迎面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睛瞪得极大,不敢置信地扯高了嗓音,“什么?”   “《杰里米漫游记》在这一卷就完结了?不会吧,这种东西我可从来没有预想过,我是还在床上做噩梦吗?”   他也是《漫游记》的忠实粉丝之一,从连载开始就一期不落地追更,见证杰里米从一个弱小的少年开始,辗转于各个国家,一步步精进技艺击败强大的敌人,朝着成为最伟大机械师的目标不断前进。   现在才第五个篇章,故事进行到杰里米刚成为机械师,挑战老牌机械师,怎么也扯不上“完结”吧?   霍格连忙翻开手稿,视线寻到接续上一章结尾的字句,认真读下去——   “杰里米跟托比大师的赌约就像长了翅膀的鸟儿,顷刻间飞遍了整个齿轮国。那些身上钉着齿轮零件的居民私下议论纷纷,猜测着哪位机械师更胜一筹,制造出最精密的机器人,赢取那尊象征荣耀的火焰奖杯。”   “然而,就在作品评判日到来的前一天晚上,一位戴着面纱的不速之客找上了杰里米……”   看到这里,霍格咽下一口唾沫,接着翻开第二页,随着故事发展逐渐深入,这位经验丰富的编辑的眼睛也越睁越大,忍不住低喝了一声:“我去,这情节简直是发了疯!”   他朝走向主编室的希金斯挥动着文稿,难以置信地问道:“希金斯,你确定这是亨特作家发来的,而不是什么恶作剧吗……!”   但希金斯虽然听见了,却压根没理他。   霍格忍不住又低头看了看文稿,视线停留在最后一段剧情上——   “‘我的主人叫我,阿玛拉。’那个女人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丝金属的质感。随着她缓缓地脱下外套,布料遮住的机械结构露出来——无数精密的金属零件、闪烁的电路和发光的晶体交接在一起,震惊了杰里米。”   “‘可是你的语调、动作完全不像是一个机器人啊。’杰里米眨了眨眼,伸手去触摸女机器人,冰冷又坚硬的触感明确无误地告诉他,阿玛拉不是在跟他恶作剧。”   “‘我来找你,是想要请求您帮我打造一副人类的外表,用来逃脱警察的追捕。’阿玛拉从手袋里拿出来一张皱巴巴的通缉令,展开了,上面印的正是她的脸。”   ……   “‘把那个机器人推进海里!’‘烧了她!’人们怒吼着冲到悬崖下。对于一个拥有意识的机器人的恐惧压垮了他们的理智。”   “杰里米站在崖边,大声喊着:‘你们疯了吗?她有意识,是活生生的人!你们是在杀人知道吗!’   但正当他说话之际,托比大师已经悄悄地站起身,一把抓向阿玛拉:‘桀桀桀,一个会说话会思考的机器人,我真的很好奇你这个铁脑袋里的齿轮是一个什么结构。’”   “‘放开阿玛拉!’杰里米猛地冲上去,一把推开托比,帮阿玛拉挣脱了束缚,自己却被托比拽住,一同跌向海面。”   “托比怨毒地咒骂:‘该死的贱骨头,我死了 ,你也休想活!给我一起下地狱吧!”   “杰里米望着上方一脸惊慌的阿玛拉,大笑道:’阿玛拉,你的名字是‘永恒的爱’,你的主人一定非常爱你。你一定要活下去,向所有人证明你和人类的爱情不是一种罪行,你的存在是万众瞩目的奇迹。快逃啊!‘”   “在悬崖边,阿玛拉看见杰里米和托比一起坠入了翻涌的海浪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第149章   没过多久, 希金斯就从主编的办公室出来了,同时手里多了一张已经盖上红印章的假条。   霍格从文稿里抬起头,还觉得脑袋嗡嗡响, 眼神溃散地看着他,说:“完蛋了, 希金斯, 我今晚要睡不着觉了。”   他双手抱头, 脸上表情都是生无可恋的痛苦,好像下一秒就要泪流满面了,“为什么啊, 究竟作家是受什么刺激了啊,难道这个结局是为了报复我天天熬夜看小说吗?”   “我有预感,如果这个故事就这么结束了,我就算老了、死了,躺进棺材埋地下,我也要大力敲击棺材盖,发出死不瞑目的呐喊。”   希金斯:“这就是我要去上门拜访亨特作家的原因,现在你最好安静点,因为我要写一封完美的拜访信, 说服他愿意见我。”   他在工位坐下,用钢笔蘸了蘸魔法墨水, 开始写给伊洛里的信,但只写了几个字觉得不满意, 抿着嘴唇把信纸揉皱了扔进垃圾桶里, 又重新扯一张写。   霍格看希金斯的金丝眼镜背后冷漠的眼眸,心知自己不可能从这不苟言笑的富家公子身上得到什么安慰,就转身去跟其他同事倒苦水。   正说着, 一封信从霍格的眼前飞过去,通过大敞开的窗户往街区飞去。   霍格转头见希金斯已经写完信,正穿上外套,忙说:“希金斯,你能顺便帮我要个签名回来吗?我想裱起来当收藏。”   希金斯头也不抬,“请恕我拒绝,如果想得到签名,你就应该亲自去要。”   霍格无语地哽了一下,几乎要尖叫了,“不是吧伙计,真这么无情?我们可是在一起工作好几年的交情了。”   希金斯的脚步一顿,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很无厘头,道:“鉴于我体内有八分之七的蓝血,我相信,比起无限制的热情,对其他人不近人情才是常态——不管对方是谁。”   “至于你,”他终于转过头,自上而下地瞥了霍格一眼,语气冷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最好校正一下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免得总说傻话。”   说完他无视霍格的原地冻结,开门出去了。   望着那走得毫不留恋的背影,霍格张大了嘴巴,像条被人钓上来的傻鱼,不敢置信地反驳道:“但问题是,我也是蓝血人呀,还是纯血的呢,我就从没有你这么难搞过——”   “欸!你真这样走了?”   霍格傻眼了,但回应他的只有希金斯推开大门的声音。   门铃叮当响了一声,希金斯出门后,走到人行道边缘,准备拦下一辆出租车。   但他刚伸出手,突然从街对面驶来一辆夸张的红绿漆色的汽车。   敞篷汽车朝他发出刺耳的喇叭声,紧接着从后座探出来一个女人,对希金斯兴高采烈地招手,呼唤道:“宝贝!天哪,我太高兴了,你是知道我会来,特地来迎接我吗?”   希金斯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装扮——她穿着一件极具少女感的藕荷色裙装,腰间系着一个夸张的白色蝴蝶结,与此同时,她两只耳朵出奇地尖,显然是拥有一部分妖精血统的混血儿。   希金斯的眼角不由得狠狠一抽。   蒙丽娜拍司机的肩膀,让他停下来,笑着对希金斯说:“快来帮我拿东西,妈咪刚刚跟你的阿姨们去逛中心街,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你可以把它们放到工位慢慢吃。”   希金斯忍住按太阳穴的冲动,无奈地说:“母亲,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来我的工作场所来找我吗?”   “才不要!”蒙丽娜跺了跺脚,气鼓鼓地说,“来之前我问过汉弗莱了,他说你今天不忙的。”   她见希金斯脸色不好看,又放软了点语气,哄道:“我想看看我英俊的小儿子过得怎么样了嘛,你根本都不回家。”   “嗳哟,瞧你的眉骨,都瘦得显出来了,”蒙丽娜心疼地凑上去,摸摸希金斯的眉毛,嗔怒道,“不是跟你说过不用太认真吗,整间报社都是爸爸的,你为爸爸工作难道还需要这么卖力吗?”   希金斯不喜欢听这种话,他拧起眉,不着痕迹地躲开来自母亲的关爱,问:“母亲,你具体想要跟我说什么?”   他目光带着探究,盯着这可爱的小妇人。   “讨厌,叫我妈咪啦。”蒙丽娜望着希金斯,秀气的鼻子也小小地皱起来。怎么这孩子一点都不像她,倒是跟他爸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   蒙丽娜从一大堆购物袋里翻出来一封自制的邀请函,煞有其事地递给希金斯,笑眯眯道:“妈咪又安排了一个茶会,有很多可爱的小姐会来……”   希金斯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他看着邀请函上粘的天鹅羽毛,迟迟不接,“母亲,现在不行,我知道你热衷于你的相亲爱好,但我现在有急事要处理。”   说着,他看准正驶过来的一辆出租车,招手让它停下。   蒙丽娜还在伤心,捧着心口难过得不行,“有什么事情,能比我的茶会更重要……”   “很多事情,”希金斯亲了一下蒙丽娜的额头,把妇人连带她的购物袋推回那辆红绿敞篷车上,道,“母亲,我已经晚了,先走了。明天晚上我会回家吃饭。”   他关上车门,示意司机开车把老夫人送回宅邸。   在蒙丽娜心碎的目光中,希金斯坐上出租车,给了出租司机一个地址,表情难得地出现了些波动,看起来迫不及待要去到那个地方。   ……   在送完文稿后,伊洛里难得地放松下来,吩咐珍妮不用来叫自己吃早餐后,就回房间里睡了一觉回笼觉。   叩叩——   蓦地,一个像是鸟儿啄击玻璃窗的细碎响声唤醒了伊洛里,他掀开被子,看向窗台,发现不是往常来找自己要吃的小流浪。   “这是……一封魔法信?”伊洛里打量着那封从未有过的来信,理直气壮敲窗的架势,不像是飞错人家。   他犹疑地拉开窗,信件乖顺地飞入他掌心,摊开肚皮,露出上面龙飞凤舞的花体字——希金斯·德莱尼致信。   打开一看,信件内容一如既往的希金斯风格:   【您好,亨特先生。   关于您今早递送的稿件,我存在一些疑问,为了解决这些疑问,我将在11点来拜访您。无比期待与您会面。】   伊洛里读完,顿时清醒过来,刚熬了一晚上夜的脑袋被这重磅消息打到一阵阵发疼。啊……糟糕了,这怎么看都像是编辑要上门问罪的前奏。   伊洛里脱了睡衣,连忙换上另一套体面些的正装,拿着信到客厅,“爸爸,我的编辑刚才给寄来了这封信,说想当面跟我聊聊。”   “看来他对我写的结局很不满,我希望他不是为了削减我的稿费而来的。”   伊洛里隐约有猜到《漫游记》的突然完结一定会引起一些读者的反弹,但没料到这反弹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反弹会是从自己的编辑就开始了。   斯诺倒是淡定,乐呵呵地笑:“太好了,俗话说得好,’编辑是一流作家的掘墓人‘,现在我们父子俩都要正式登上编辑们的暗杀名单了。恭喜你呀,儿子。”   伊洛里哭笑不得地摇头:“爸爸,你怎么能把这说成这是一件好事呀,我的编辑先生、就我感觉,他是个非常严格的人。实话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登门造访。”   珍妮则单纯得多,见伊洛里担心,也跟着紧张起来,她放下还在补的衣裳,道:“柜子里的茶砖快要用完了,我最好现在就出门买一些来招待客人,兴许那位编辑先生喝着好喝的茶就没时间责备伊洛里先生了。”   “哦,还缺面粉和糖,以防他会留下来吃下午茶,我也要准备好。”   艾莎挽住她的手,润泽的褐色眼眸含着笑意,温声道:“别担心,亲爱的,斯诺只是夸张说法,如果编辑真的刁难伊洛里,他自己会处理好的。”   “这、这样吗,好的。”   斯诺见珍妮还愁眉不展,便体贴地岔开了话题,道:“我看报纸上说,今天河边要举办一个户外画展,正好,我们三个人一起去那里看看画,顺便吃顿下午茶,腾出空间,让伊洛里来更好地应付他挑剔的客人。”   “必要的话,我允许儿子你跟他在客厅里搏斗,打碎一个我上好的瓷杯。”   此言一出,珍妮忍不住笑了,伊洛里也露出笑容。   伊洛里轻快地笑道:“哈,我保证会把这关键的一条规则转告给编辑先生,看在规则红线的份上,他得悠着点跟我谈了。”   众人都哄笑起来。   在斯诺的带领下,艾莎和珍妮都跟着他开启了一场久违的河边散步,而伊洛里奉命留守在家里,等编辑上门。   伊洛里闲着无事,就一边等,一边构思新课题的论文。   直到第三杯茶下肚,等待良久的门铃声终于响了起来,并且不多不少只响了三声,看来按铃的人是个恪守社交礼仪的讲究人。   由于布朗太太此时也去邻居家串门了,不在家,伊洛里便收拾好手边的草稿,下楼开门。    第150章   门前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蓝血男性, 他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铂金色发丝在日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跟偏细的眼型形成对比, 斯文俊俏,很吸引人的视线。   伊洛里刚露出笑容, 伸出手说:“你应该就是……”   却不料, 对方直接忽略他的手, 毫不客气地说:“我找你的主人,请帮我向亨特作家通报一声,说希金斯·德莱尼来拜访了。”   伊洛里悬在半空的手一时进退不得, 他语调轻松地打了个马虎眼:“哈哈,我想,我也许还能称得上是自己的主人。我就是你要找的伊洛里·亨特。如果你还没法确认我的作家身份,我有一大堆草稿可以用来向你证明呢。”   小一码的手掌让希金斯愣了一秒,才愿意低下头,端看面前这白白净净的小个子,卷翘的发梢、和小巧的鼻子都毋庸置疑说明了伊洛里的血统——   一个纯正的红血人。   “我预想中会面的亨特作家可不是一个红血人。”希金斯皱起眉,几乎脱口而出问这是不是一个蹩脚的恶作剧,否则情绪化的红血人, 怎么可能写出那种像精密齿轮一样严丝合缝又富于哲理的故事。   “你说什么?”伊洛里没听清楚。   “不,没什么。”希金斯抿着唇。无论如何, 不能搞砸这场会面。   他保持表面的礼貌,握了握伊洛里, “我的意思是, 亨特作家,我很荣幸见到你本人。”   伊洛里笑了笑,以为他的傲慢只是因为刚才没认出作家本人, “你来的时间正好,烤箱里的点心刚好出炉了,我们可以坐下,一边吃点心一边讨论。”   希金斯咬住舌尖。他不喜欢事情超出自己的预期发展,而这次拜访却一再打破常规。   他把自己的紧张和别扭归咎于伊洛里是一个红血人——跟他截然相反的类型。   伊洛里把人往楼上引,又忙着去厨房捧出茶水和小蛋糕,没留意到希金斯迟疑地看着形制小巧的沙发良久,才沉默地坐下,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这个家。   “伊洛里先生——”   伊洛里正切分蛋糕,没抬头,说:“你可以直接叫我伊洛里。”   希金斯顿了一下,很不适应地改口道:“伊洛里,一般情况下,我应该用信件跟你交流,而不是上门叨扰。”   “但是齿轮国的结局让我非常的困惑不解,所以我认为我有必要……”   “我明白,那确实是一个很出人意料的结局,因为这是我会写的最后一个故事,所以如果你来是要减少我的稿费,我也能够理解……”伊洛里把一块蛋糕摆到碟子里,推给希金斯,谈到自己写的故事,他就有了些紧张。   希金斯难以置信地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是为了减少给您的稿费而来?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呃、”伊洛里愣了一下,“你不是因为不满意结局的话,那你来这儿是为什么?”   “我确实是不满意结局,但我可没想过要减少支付给一位出色的作家的稿费,请不要把我跟那些无法分辨优秀作家的三流编辑混为一谈。”   希金斯皱着眉,一丝不苟又带着愤怒说道:“我一位水平稀烂的同事竟然曾提议要把《杰里米漫游记》归纳为儿童读物,而不是科幻小说,先生你明白这有多荒谬吗?”   伊洛里眨了眨眼睛,看着希金斯一脸认真地把同事的其他不靠谱一一列举出来,以跟精明能干的自己做出区分。原来这个态度冷漠的编辑也是自己的读者,并且看上去还特别喜欢《漫游记》,怪不得扔下工作都要来拜访他。   “所以,你觉得齿轮国的结局有什么问题?”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好了,”希金斯坐直了身体,镜片后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伊洛里,道,“先生,我希望你能够继续连载下去,杰里米的故事不应该草率地停留在这里。”   “现在掉下海,杰里米只能被遗忘,而续写冒险,他将成为闪耀文学史的经典——”   “而且……”希金斯嗓音发哑,藏着最微小的希冀,“读者没有做好准备见证他的死亡。”   眼前的冷漠蓝血人对于《杰里米漫游记》这个故事的热情都快要打动伊洛里自身了。   但结局不是橡皮泥,可以随便搓碾。   伊洛里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婉拒了:“抱歉,恐怕你得白跑一趟了。我不是想反驳你的话,只是……”   他把手搭在椅子旁边的一大沓书的封面上,语气无奈道:“《漫游记》最开始的萌芽缘于这些书,它们启迪了我构建各个奇幻国家的骨架和血肉。”   “……但不幸的是,灵感是一眼太吝啬的泉水,而现在的我已经把它舀干了。你也是文字工作者,应该能理解这种写无可写,从头干涸的感觉。”   伊洛里指望这个理由能够说服希金斯,但他低估了希金斯的敏锐。   希金斯却像是一下子听到了振奋人心的消息,他推了推眼镜,眼里闪过一道精光,“你的意思是,只要灵感一回来,像春天的雨点丰润了泉水,你就能立刻抓起笔,毫不迟疑地写下去,对吗?”   伊洛里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我只能说理论上是这样,但事实上谁也说不准灵感什么时候会涌现。”   “说不准?请原谅,我不认同你的消极观点。”希金斯站起身,微微俯身逼近伊洛里,眉宇间透出一股精英特有的冷肃,仿佛连空气都因他的动作而凝滞。   “在我看来,这种不确定性根本称不上一个问题。”   希金斯俊俏的脸没有一丝波动,明明是请求的话语,却被他以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说出:“我会帮你找回缪斯女神。届时,你会考虑续写《漫游记》吗?”   “呃、我想那是当然的。”伊洛里感受到了那一股压迫感,他局促地硬着头皮回应希金斯的期待。   “很好。”希金斯得到了满意的回复,神情稍霁,眼梢也放松地挑高了些。   他看一眼腕表,站起身,疏离中不失礼节道:“那么我现在就回去谋划,不久后会再登门拜访。”   “不再坐会儿吗?”   “已经足够了。”希金斯不要伊洛里送,自己走下了楼梯。   伊洛里站在楼梯间,望着那身形修长的蓝血编辑,古怪又复杂地想:刚才,他算是被追上门的狂热读者给催稿成功了吗?   在伊洛里看不见的门外,希金斯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礼物,拆开彩纸,里面滚出来一支笔帽镶一道金边的钢笔。   这支笔跟他往常用的笔出自同一系列。   “白费心思准备了。”希金斯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说不清是恼自己没察觉出喜欢的小说家是红血人,还是恼自己居然被伊洛里的文字打动到。   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把原本准备送给伊洛里的钢笔扔进垃圾桶。   希金斯的来访就仿佛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雨,来时轰隆,走的时候甚至连点心碟都没惊动。   伊洛里把他没有动过的餐具都收进厨房,洗干净,放在架上沥干水。   做完这一切,出去看展的斯诺三个人正巧回来了。    第151章   斯诺一边取下礼帽, 一边调侃道:“瞧瞧,我发现了什么?一个完好无损的客厅。看来,儿子你跟编辑先生顺利达成了和平条约啊。”   伊洛里表情轻松地说:“确实如此, 谢天谢地,除了想要我续写小说之外, 那位严肃的先生很轻易就放弃追讨我了。”   “啊哈, 我就说不用担心。”斯诺短促地笑一声。   伊洛里视线落到三人空空如也的手, 微微挑眉,问:“那么,画展怎么样?我迫不及待要分享你们的快乐了。”   “这个嘛, ”斯诺让开一步,露出一脸激动的女孩,鼓励道,“珍妮,不如你来说一下?我瞧你一直盯着里面的画看得出神。”   他朝珍妮眨了眨眼,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连艾莎都拉不动你,可见那些画有多吸引人。”   艾莎也适时地扶住女孩的腰,笑着说:“好姑娘, 讲讲那幅很长的画,唔……叫什么名字来着……”   “’生命‘, 呃,我是说那位画家小姐喊它’生命‘。”   珍妮果然被勾起话头, 双手捧在胸前, 欣喜无比地说道:“伊洛里先生,你敢相信吗?那幅叫’生命‘的画,居然是在两英尺长的画布上泼满色彩斑斓的油墨, 多奇妙的创作啊。”   “还有其他画作上粗犷的笔触,那些充满动感的线条,那些生命力!”珍妮对上伊洛里含着笑意的眼眸,顿时反应过来,捂住嘴巴,有些难为情地说:“哦,我最好小声点,免得引来邻居的投诉。”   “珍妮、珍妮,用不着担心,尽管大声说,我就乐意听你的见解。”伊洛里很高兴珍妮发掘了自己的爱好。   他被珍妮的热情感染,眼神温和地看着她。心里忽而有了些想法。或许……要帮助珍妮过上更有意义的生活,并不需要兜很大的圈子。   -----------   山峦起伏的皇家林场中正举行一年一度的围猎活动,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权贵都受邀出席,警备级别拉到最高。   奥斯顿一手扯住缰绳,从马背上俯下身,问下属:“猎物都放进山林了吗?”   “回总管大人,二百只狍子、五十匹红鹿还有若干野猪、雉鸡等都已经放归了。”   奥斯顿:“很好,注意巡逻,驱散走老虎和熊。”   他按住下属的肩膀,直勾勾地看着他,“直到活动结束前,我都不想见到任何一点意外出现,你明白吗?”   望见总管那双幽邃无光的眼瞳,下属慌乱地收回视线,声音有一丝发颤地回应:“明白。”   奥斯顿勒停马,远远眺望山坡那边被侍臣们严严实实保护起来的莱安,以及他身旁闷闷不乐的琳达,嘴角勾起一丝阴柔的笑意,但下一秒,笑意稍纵即逝,没有任何人看见。   “砰——”随着一声枪响,天空中的鸟群哄然四散,羽毛在空中飘散。   “又没中!不中用的枪,不仅连一只灰雁都打不中,还吓跑了它们。”莱安气恼地诅咒手中的猎枪,把自己射击不精的问题全怪在无辜的瞄准镜上。   他狠狠地踢了一脚马镫,马儿受惊地嘶鸣一声。   这让原本还在恭维他的贵族们登时没了声息,只能讪笑着应和道:“陛下说得对,都怪这无用的铁疙瘩,阻碍了陛下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夏洛蒂没心思理会这场闹剧,看向旁边的狄法,踢了踢马肚子,靠过去,娇怯地问:“狄法大人,我可以跟在您身旁一起狩猎吗?”   狄法正举枪瞄准一只离群的鹧鸪,在夏洛蒂说话的时候他扣下了扳机,巨大的枪声吓得夏洛蒂顿时色变,“啊”地尖叫了一声,手中的缰绳差点脱手。   狄法面色不改,仿佛这一枪开得正合心意。   眼见狄法不理会自己,夏洛蒂咬住嘴唇,对还在自夸的莱安递眼色。你说好要帮我跟狄法大人创造独处契机的,为什么还保持沉默?还在等什么?   莱安察觉到夏洛蒂急切的眸光,心里烦躁,但又不能发作。   他看见在远处水洼聚集的一群水鸟,忽而计上心头,道:“狄法公爵,你真是好枪法啊,简直是百发百中。”   “但光我们两个人玩得尽兴,又有什么意思呢?”   狄法淡淡地扫他一眼,道:“这样不好,那么,陛下认为怎么样才足够有意思?”   莱安灿然一哂,“既然是狩猎,当然要比赛,就比——在场所有人,谁在一个小时内打到的猎物更多好了。”   “并且为了让比赛更有挑战性,还要附带一个小小的限制,”他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笑意里藏着狡黠,“所有人都要带上自己的女伴一起狩猎。”   莱安铁了心要把夏洛蒂硬塞给狄法,都不等狄法拒绝,就转身对各个贵族说:“各位,你们也觉得这样好吧?”   贵族们看他眼色,哪里敢说不好,纷纷应和,“真是个绝妙的主意啊!”“陛下考虑得周到,对女眷都体贴入微。”   莱安的自信心一下子膨胀到最大,对没有骑马的琳达伸出手,居高临下地说:“上来吧,我的王后,看你的王带你夺得胜利。”   琳达却迟迟不应,脸色还是很难看,一点也没有要握住莱安手的意思。她还没有原谅莱安不久前想要杀了她的事情,心中的怨恨如同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她的心里。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夫妻两僵持住了,莱安本就没有多少的耐心顷刻被消耗殆尽,不耐烦地抓住琳达的手腕一扯,强行把人扯上了马,“王后,我讨厌把话重复一遍。”   “好了!现在比赛开始!”话音未落,莱安用力抽打马匹,马匹受痛地嘶鸣一声,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往布满猎物的水洼。   其他贵族也纷纷把自己的女伴抱上马,载着她们加入了这场比赛。   不一会儿,场上就只剩下落单的夏洛蒂和狄法。   夏洛蒂脸无声地羞红了,美目半阖,期待地望向狄法,等他来邀请自己共骑一匹马。   狄法低下眼眸,冷淡地说:“公主,作为斯图亚特皇室的一员,我相信你应该会更希望凭借自己来完成这场狩猎比赛,而不是仅仅当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伴。”   “我、我……”夏洛蒂一时哑口无言。   狄法也不需要夏洛蒂的回答,他轻轻一拉缰绳,马匹掉转方向,毫不犹豫地扎进了没有任何人去的密林区。   “狄法大人?您去哪儿,等等我啊!”夏洛蒂傻眼了,也顾不上矜持,立刻驱使马儿追上去。   两匹矫健的马接连穿破茂密的灌木丛,形变的树枝往回打到夏洛蒂脸上,痛得她捂住两腮,有苦难言。   狄法手里的枪就没有停过,他的动作干净利落,一枚接一枚的铅弹从枪**出,枪声震彻了山林间。   “啊!!救命!”落在后边的夏洛蒂突然发出惨叫,像是遇到什么可怕的生物。   狄法本来不想管她,但夏洛蒂尖锐的嗓音一刻不停地喊他。   狄法转过头,本以为夏洛蒂是装模作样,但映入眼帘的一幕却着实出乎他的意料:或许是受枪声影响,一匹体型庞大的黑熊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吓到夏洛蒂的马儿。   黑熊仓惶地逃跑,马受惊跳起来,背上的夏洛蒂完全失去了对马的控制,只能在马背上尖叫着被颠来颠去。   眼见夏洛蒂整个身子都歪倒下来,电光火石之间,狄法扣动了扳机,喷着焰火的子弹精准地穿透了马的头颅,马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嘶鸣,便轰然倒地,沉重的身躯压住夏洛蒂的脚。   夏洛蒂泪流满面,哀求地望着狄法:“帮帮我,狄法大人,我的脚好痛,可能骨头断了。”   狄法抿了抿唇,翻身下马。   他走近了查看夏洛蒂的伤势,公主娇嫩的皮肤被粗糙的砂石划出道道鲜艳的血痕,脚踝一下子便肿得老高,隐隐透出一种不健康的蓝紫色。   见到这种景象,狄法也不好再冷漠对待,他伸手环住夏洛蒂的肋下,沉声说道:“我现在就把你救出来,忍耐一下。”   “好痛,我好痛。”夏洛蒂哭泣着拥抱住狄法的脖颈,湿漉漉的一张小脸都埋进他的颈窝,换作其他任何一个男人来,此时都要被美丽的公主哭得心碎了。   狄法用随身的匕首割下一截衣料,再削了几根树枝充当夹板,固定住夏洛蒂的脚踝。   然后,狄法把夏洛蒂抱上了自己的马,让她在马鞍上坐好,说:“公主,如果伤口绑得太紧就告诉我,等回到营地会有医生来处理,你的脚不会有事的。”   “好的。”夏洛蒂泪眼朦胧地点头,眼神中尽是对他的依恋。   只剩下一匹马,狄法牵住缰绳,挑着比较平坦的道路走,慢慢地把它拉回营地。   狼狈的夏洛蒂一出现就引起了留守在营地里的侍臣们的注意。   他们慌张地迎上来,“天哪!公主殿下,您怎么了?”   “担架在哪里,快拿过来。”   “您哪里伤到了,快下来让医生检查。”   狄法:“公主的马受了惊,她被甩了下来,脚踝可能骨折了。医生在哪里?”   就在这时,带着担架的几名侍从和医生匆匆赶来,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夏洛蒂扶上担架,生怕碰伤一点。    第152章   等夏洛蒂得到救治, 狄法就不再关注了,他唤回自己的马儿,交给随从看顾。   夏洛蒂没办法挽留他, 只能目送他拨开帐篷帘子离开,她揪紧了裙摆, 暗自低语道:“我就不相信, 公爵明明是这么亲切的人, 怎么可能会打动不了?”   久一些、再久一些,她希望这份温柔可以在她身上不变地留驻下去。   这时,莱安驱马从回来山坡底下跑回来, 下马走进帐篷,声音洪亮地喊夏洛蒂:“妹妹!你怎么样?侍臣说你脚踝伤得很严重。”   他装得很关心,弯下身端详夏洛蒂,认出绑扎住她脚踝的布料原本属于狄法的大衣。   “啊哈,正如我想的那样。”莱安不由得喜上眉梢,低笑着在夏洛蒂的耳边说:“我亲爱的妹妹,你提出的这一招可真管用。”   “怪不得都说’女人的眼泪是为男人量身定做的陷阱‘,”他发出啧啧的喟叹声,“瞧瞧, 你就做得好极了,甚至轻易就让钢铁一样冷硬的狄法为你俯首。”   “下次再有什么好点子, 只管说,只要有效果, 不论熊还是狮子什么东西, 我都保证把它给你搞过来。”   夏洛蒂望着自己得意忘形的哥哥,连忙扯住莱安的衣袖,不让他继续口无遮拦:“嘘……低声些, 这种事我们回宫再说啦。”   莱安只顾着自己高兴,完全忘记了被自己搁置在马背上的琳达。   炎热的太阳晒得琳达两颊通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莱安又一次无视了她,这让她又气又恼,把怒意全发泄到旁边的侍臣上:“木头东西,你们难道看不见我要下马吗?还不过来扶我?”   侍臣大部分都领教过琳达的傲慢性子,立马诚惶诚恐地说:“这就来、王后殿下,请稍安勿躁。”   琳达没看是谁来扶,昂着头把手递过去,不曾想托举她的手就像是一块冰,冻得琳达一怔:“怎么这么冰?”   她下意识颔首,奥斯顿那双如同浸入过墨水的眼眸闯入她的眼帘,专注地望着她,情深真挚,恍若正仰望着自己仰慕的女神。   奥斯顿嘴角翕动,露出柔和的笑容,温声道:“王后殿下,请允许我扶您下来。”   琳达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眼见奥斯顿握住自己的手,又想起那放肆的一吻,全身都发麻地震颤起来。   奥斯顿把琳达从马背上抱下来,很是刻意地往后退了一步,恭敬道:“失礼了。”   他露骨的眼神像一尾蛇,勾缠住琳达因为太缺爱而干涸的心。   琳达感觉到奥斯顿对自己的渴望,手指紧张得抽搐了一下,但她很小心地不让别人察觉到。   这时莱安从帐篷出来,对窃窃私语猜测着接下来围猎还怎么进行的众人,朗声道:“公主没有任何事,只是需要回宫休养而已,围猎一切照常。”   有贵族不放心,问道:“陛下,听说是黑熊惊了马匹,在有猛兽游荡的情况下继续狩猎……会不会不妥当?”   “那只不过是个意外罢了。奥斯顿,你过来。”莱安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等奥斯顿走到跟前,皮笑肉不笑道:“带人去处理好那只熊,我不想要再有什么意外扰乱了我们的兴致。”   “遵命,陛下。”奥斯顿明白莱安这个命令就是让他去销毁把黑熊放进林场的所有证据。   琳达见夏洛蒂要走,也说自己身体不适,要回宫歇息。莱安正好也懒得应付她,便允许了,自己则继续去跟狄法套近乎。   等人散去了,琳达看向奥斯顿,不经意地舔了舔嘴唇,在这段时间她已经想清楚了。既然莱安对不起她,那她又为什么要为了这么一个烂人而拒绝真正懂得欣赏自己的美的人?   虽然奥斯顿是个微不足道的下等人,但他至少真诚,深爱着她。   于是琳达说:“奥斯顿,我已经很清楚地听见了陛下的命令,你务必要看顾好他的安全,如果陛下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会问责你。”   如果有熟悉琳达的人细听,一定会察觉出她这段话的语调柔媚不少,并且说的内容比起命令,更像是一个隐晦到了极点的调情。   奥斯顿心领神会地握住琳达伸过来的手,嘴唇状似无意地蹭过肌肤,“我必定会确保陛下的安全。”   “还有,我真诚地希望之前发生的事情没有让您受惊。”他特意放轻了“之前的”这一个词,提示亲吻的事,在看见琳达无声地羞红了耳垂后,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弧度,仿佛一只刚偷到腥的猫,满足而自得。   围猎结束后,惯例举行的晚宴上摆满了用今天的猎物做出来的美味佳肴。琳达不喜欢油腻的肉食,因此只吃了半饱就回自己的寝宫了,留下莱安还在跟臣子们吹嘘自己猎杀红鹿时的英姿。   偌大的王后寝宫此时只有几个侍女在侍立,跟宴会的热闹对比起来,显得冷清。   琳达挥了挥手,说:“你们都出去,今天用不着你们服侍。”   侍女一听,都不敢逗留,窸窸窣窣地出了寝宫,关上门。   琳达将脸凑近镜子,厌恶地看着自己平凡的五官,喃喃道:“眼睛……要变大点才好看。”   她将眼皮撑开到最大,往里面滴颠茄汁,满意地看见瞳孔扩散开来。   化妆到一半,门那边忽然传来响动,像是谁未经允许进来了。   琳达停下来,下意识呵斥:“谁在哪儿?出去。”   那人久久不语:“……殿下,您真的想要我出去吗?”   琳达怔愣的几秒间,奥斯顿的手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牙齿轻轻咬着她的耳朵,靡靡哑声:“我亲爱的王后,有没有人说过你美得倾城?”   “你、太大胆了。”   “鄙人只是听从了您的吩咐而已。在我手上画数字,邀请我过来的难道不是您吗?”奥斯顿轻笑,手如同滑腻的蛇,解开了琳达的裙子,贴到皮肉上。   琳达冷得一激灵,下一秒就被奥斯顿吻住嘴唇,“唔……”   “嘘……不要挣扎,我比任何人都更理解你的悲伤和失望,闭上眼睛,我会给你真正渴望的一切。”   琳达眼角划过一滴眼泪,真的听从奥斯顿的话,闭着眼睛回应他的吻,全身心都迷失在这温柔的抚慰之中。   而如果她再谨慎一些,睁开眼,就会看见镜中的奥斯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里没有一点温情,明明清秀的脸此时却看起来鬼气森然。   如同魅魔,或妖鬼,用色欲作饵,不知餍足地吞食怀中的猎物。   到了第二天早晨,琳达的身体猛然一颤,无征兆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自己昨晚脱下的裙装,凌乱的衣裳仿佛一个开关,瞬间触发了与奥斯顿共度的画面。   “天哪!我都干了什么!”她捂住脸,心中升起一阵慌乱,“如果莱安知道了……他绝不会放过我的!”   此时,房门外传来侍女的敲门声,“殿下,请问您起来了吗?”   琳达来不及犹豫,捡起睡衣披在身上,严严实实地挡住脖子和身上的痕迹:“咳咳,进来。”   侍女们进来,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一如既往地为琳达梳洗,一下一下地用梳子梳过她的长发。   琳达听着哗啦啦的流水声,思绪控制不住地飘远。她一向知道自己长得不漂亮,但昨天晚上有一个男人不停夸她,说她很美,在甚至连丈夫都看不上她的时候,爱慕她……   想着,琳达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她转头吩咐侍女,“你们去求见陛下,请求他今天晚上来我的寝宫。”   她咬住牙齿强调:“说我生急病也好,无论用什么理由,都一定要说服他来。”   侍女被琳达扭曲的表情吓到,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能喏喏地应下。   侍女们跪在莱安寝宫外求了很久,才终于换来莱安愿意去看琳达的首肯。   莱安一走进琳达的寝宫,便没耐心地嚷嚷起来:“琳达,你又要闹什么?说什么发热,我可一个字都不信!”   但下一秒,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所有的话语瞬间咽了回去,只剩下瞳孔微微放大。   在摇曳的烛光中,琳达只披着一件极薄的丝绸长袍。长袍质地轻盈,几乎透明,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滑动。火光透过袍子,映出她赤裸的肌肤,乳|房在袍子下微微起伏。   莱安怔愣了一会儿,旋即气笑了,不无戏谑地说:“今儿个是吹的哪阵风啊?我尊贵的王后居然穿上了最看不上眼的’风|骚内衣‘,还巴巴地跑来勾引’浪|荡的王‘?”   这些全都是之前琳达气急时骂莱安和他情人的话,现在莱安原封不动地奉还了。   他抱起双臂,玩味地打量着:“琳达,你这是在诱惑我吗?我还以为你要继续生气下去呢~”   琳达忍住内心的屈辱感,松开手让长袍彻底滑落到地板上,一|丝|不|挂地说:“我的王,你娶我的时候,说过你之所以选择我,是因为我相貌平庸到让你无法生出欲望。”   “而恰好,你不愿意在老国王退位之前生下孩子,因为你不想你的父亲越过你,培养下一代继承人。”   莱安发出一声轻松的哼笑:“你记性不错。”   他看着琳达走近自己,在身前跪下,感到极大的愉悦,抚摸着她的发丝,像在摸一只安分的宠物:“所以呢?提起这件事,你想要什么?”   琳达仰望着莱安,原本怎么都觉得英俊的一张脸,此时却丑陋得不堪入目。究竟自己当初为什么就瞎了眼,铁了心嫁给这种混蛋?   “我的王,现在你已经登上王座,再无人能撼动你的权柄,”琳达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是下定断腕的决心,一字一句道,“因此,我恳求你兑现曾经的诺言,允许我……生下你的孩子。”   琳达明明说着恳求,但下巴依旧抬得高高的。   原本莱安最看不惯她这副自命不凡的模样,但这个提议和她下跪的姿态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取悦了他。   莱安摸了摸下颌,说:“确实,我承诺过,而且我也确实是时候该有一个继承人了。”   他瞥一眼琳达,拧灭了煤气灯,才愿意在黑暗中拥抱琳达。    第153章   艾莎每周一次的身体检查, 亨特家总是严阵以待。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罗素摘下听诊器,慢条斯理地说道:“夫人的身体状态保持得很好, 只要保证营养均衡的饮食和充足的睡眠,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停药了。”   伊洛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捏了捏艾莎的手, 对她笑起来, “太好了,妈妈,我真迫不及待看到你完全好起来。”   艾莎也被这份喜悦感染到露出浅浅的笑意, 摸伊洛里的发顶,“为了你,我也会快点好起来的,宝贝。”   “还有一件事,或许你们需要注意一下,”罗素抬起眼皮,瞥了眼外边灰蒙蒙的天空,说,“最近, 我的病人里有不少出现了发热和剧烈咳嗽的症状,这可能跟工业发展导致环境变糟有关——他们吸入了太多被污染的空气。”   “所以, 夫人最好适量呼吸新鲜空气,每天开窗通风三十分钟就足够了。”   斯诺连连点头, 拿出一本小本子, 在上边写字,“都听博士您的,我这就把这件要事记在笔记本上。”   他写到一半, 笑吟吟地问艾莎,“亲爱的,看来我们的散步得暂停一段时间了,你有什么想做的手工?我等下出去买给你打发时间。”   艾莎想了想,温声道:“一些素描纸和铅笔就很好了,珍妮学画画学得很认真,索菲留下来的铅笔都差不多被我们两个人用完了。”   “使命必达,亲爱的。”话音未落,斯诺忽然咳嗽了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笔记本和笔“啪嗒”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咳咳!咳!”   伊洛里连忙去拍斯诺的后背,帮他顺气,“爸爸,你还好吗?”   “咳、没……没事,只是呛到了。”斯诺的圆脸涨得通红,好不容易缓过来,对上家人担忧的目光,挤出轻松的笑容,打趣道:“博士,您的那些病人都是这样咳嗽的吗?”   “比这严重得多了,”罗素难得回应地笑了笑,紧绷的脸皮松弛下来,但稀缺的幽默感让他说什么都像是在下医嘱,“斯诺先生,还是希望你多注意一点身体,我可不愿意也给你灌治感冒的桉树油。”   说话间,罗素收拾好自己的医疗箱,伊洛里轻车熟路地起身送他。   “儿子,记得看一下珍妮,她刚才说下楼去拿牛奶,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斯诺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隐约有些不放心。   “知道了。”   伊洛里打开大门,目送罗素上了出租车,目光一转,瞥见珍妮站在街对面的花坛旁,手里提着一打牛奶瓶,正从杰拉尔手中接过一捧淡粉色的玫瑰。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着悄悄话,珍妮羞红了脸,杰拉尔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慌张地比划着什么,时不时偷偷瞄她一眼,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   哇,这可真是出乎意料。伊洛里惊讶得眉毛挑起来,怪不得最近珍妮开心许多,还很期待去拿每天的报纸。   不过,想到杰拉尔之前帮珍妮向刨冰小贩要过冰块,似乎送花这件事也不是那么不可思议了。   “看来诗人们没说错,春天确实是适合恋爱的季节。”伊洛里眼神柔和得像一汪温暖的湖水,笑了笑,当做什么也没有看见,合上门回去了。   --------   自上一次拜访伊洛里,希望他续写《漫游记》后,没过多久,希金斯再度登门拜访了亨特家。   “晚上好,伊洛里。”希金斯微微颔首,点了点自己的礼帽,矜持又不失风度地行礼。   伊洛里见他身穿燕尾服,还讲究地打了一个黑领结,有些讶异地眨了眨眼睛,说:“哇哦,你今日的打扮真是超乎我想象的隆重,我们这是准备要去哪里?我只穿了一套普通的灰色西装,需要我换一套衣服吗?”   希金斯露出一个奇怪的眼神,清了清嗓子,笃定道:“你不必费心,我们要去的地方并不那么讲究着装,出门拜访别人前要穿得得体只是我的个人习惯而已。”   他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结,显得矜贵又有点小挑剔:“请上车吧,灵感女神正在目的地等着我们呢。”   说完,他就径直拉开了出租车的车门,等伊洛里上车。   不得不说,一个仪表堂堂的绅士,在面前极具风度地为自己打开车门,这让伊洛里莫名其妙地有一种“约会邀请”的既视感。   伊洛里咳了一声,把这个古怪的念头抛开,他硬着头皮跟着希金斯一同坐进了车后座。   听见车门咔嗒一声上锁,伊洛里的心里还在犯嘀咕,不失尴尬地问:“希金斯,所以,你还没告诉我,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呢?如果是要去拜访哪户人家,那我得先做好事先了解才行,免得到时候闹出什么笑话就不好了。”   希金斯向司机报出一个地址,转过头看向伊洛里,微微露出一点难以察觉的自信表情,说:“允许我更正一下,不是哪一户人家,我们是要去参加一个学术沙龙。”   伊洛里一头雾水,他唯一参加过的沙龙是读书时被同学拉去的赛艇沙龙,而他对那次沙龙唯一的印象就只有不知道是谁调侃的一句话,“划船不用桨,光靠在场各位吹牛的风浪,就够横跨多撒迦海峡了。”   他犹豫地说:“好……好吧,但你说的这个’沙龙‘,跟我写《杰里米漫游记》有什么关系呢?”   “伊洛里,那里聚集着和我们一样才华横溢的文人与学者。他们探讨的都是一些最前沿的话题,我有理由相信,那些新颖的观点一定能激发你的创作灵感。”   伊洛里听完他的介绍,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并不这样认为,但最后还是把那些对希金斯来说比较刺激的意见都压回喉咙里了,勉强道:“那么……就让我们看看会是什么情况好了。”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出租车在一栋外观简洁的别墅前停下,高耸的白色外墙与大片玻璃彩窗相得益彰,展现出一种低调的奢华。   伊洛里眨了一下眼:一个学术沙龙竟然能在这样的房子里举办吗?看来组织者的家世很不一般。   希金斯带着傲气说:“沙龙的组织方是一个名叫’未来学会‘的学会,我跟他们的会长认识,于是就得到了邀请。当然,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参加的邀请,我是特别的荣誉会员。”   伊洛里脸上保持笑容,但他心里的念头是,这听起来比起沙龙,更像是一个秘密结社。   当然,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走了一遭。   希金斯给站在门边的侍者递上一封邀请函,说:“我叫希金斯,是哈维会长亲自邀请我来的,另一位先生则是我的朋友。”   “感谢您二位的到来,哈维会长以及其他先生们已经在里面了。”侍者确认过邀请函无误,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的笑容,打开了庭院大门,躬身等待他们进入。   “来,伊洛里,我们已经晚了。”希金斯领着伊洛里穿过庭院,直接推开别墅大门进去。   刺眼的灯光直射进伊洛里的眼睛,逼得他不得不眯起眼,视线穿过光线,望向会客厅中央。那里摆放着几组沙发和椅子,十几个人围坐在一起,他们中有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也有两鬓斑白的中老年人,每个人都热切地交谈着,氛围很是融洽。   希金斯径自走向其中一位看起来最有领袖气质的蓝血人,朝他伸出手,彬彬有礼道:“哈维,你好吗。”   哈维·阿克曼见到希金斯,开怀地跟他握手:“希金斯,我出类拔萃的学弟,你来得正好,演讲环节正要开始。”   他注意到旁边的伊洛里,惊讶地挑了一下眉:“哦,这位先生是谁呢,没见过的生面孔,你还是第一次带来新朋友。”   希金斯唇边噙着礼节性的笑意,往旁边移了一步,让旁边的伊洛里成为焦点,道:“在聆听那些精彩绝伦的设想之前,我必须要先跟你介绍一位出色的作家——伊洛里·亨特先生,最近风靡全国的《杰里米漫游记》正是出自他的手笔。”   “《漫游记》的作家?”   哈维看出伊洛里是红血人,心中不免诧异,就像看到棕熊在做数学题一样不可思议。什么时候,红血人居然不写平庸的言情小说和抒情诗了,而在科幻小说上标新立异?   但他表情滴水不漏,微笑地伸出手,语气热情却不失从容,说:“亨特先生,我一直很希望能当面跟你聊聊,你的最新故事简直太棒了,关于机械是否会有人类意识的讨论,完全超乎我的想象!”   哈维的手掌粗大,握得伊洛里一疼,下意识抬起头,看清了哈维的相貌。   这位未来学会的会长下巴轮廓分明,眼神坚毅,皮肤呈现健康的古铜色,好像年轻时曾长时间在外奔波,做过很多田野调查。   “绅士们,快过来认识一下我们学会的新朋友,我敢说你们也会感到高兴。”   哈维叫过来其他会员,把伊洛里介绍给他们,学会里的人纷纷围住了伊洛里,七嘴八舌地跟伊洛里热络地攀谈起来,伊洛里对他们的热情一时之间甚至有些招架不来。   “作家,你一定要坐下来,听一下演讲,我们很期待你对未来的社会形态会有怎样的见解。”其中一个人说。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没错,今天正好要讨论’魔法与科技‘,一个充满争议性的话题总是能激发听众最多的思考。”   面对热烈的邀请,伊洛里的好奇心毫无疑问地被勾了起来,在其中一张椅子落座。    第154章   在哈维宣布演讲环节开始后, 一个胡子拉碴、看起来像是工程师的蓝血人首先走到沙发前方。他穿着一件略显陈旧的外套,衣袖上还沾着些许油渍。   他很随意地致了个礼,昂起下巴道:“事先声明, 我是一个船舶工程师,爱好和平的中立者, 同时也是实用主义的狂热拥趸。那些什么是科学还是魔法更好的争论, 我不懂, 更无心参与,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向各位分享一些新的消息。”   话音未落, 一些同样持中立态度的人就带头鼓起掌来,“好得很,我们正需要客观的信息来调和这一切的争端。”   “畅所欲言,沙龙的意见是自由的。”   等众人的掌声停下后,工程师把拳头放在嘴边,装模作样地清咳了一下,“那么,进入正题。”   “就在上周,耶罗王国出了个震惊的大新闻——他们最新研发的潜艇’渊行者7号‘, 在防护魔法和特种钢双重加持下,成功下潜到了海底112米, 刷新了人类深潜的最高记录!”   说到这项奇迹的工程,工程师的神情变得无比骄傲, 豪情万丈地宣言:“想想看, 魔法和科技的结合居然能在短短数十年间缔造出这种奇迹,这么一来,人类百年来不断探索深海, 想要找到海怪的栖息地,彻底清剿它们的梦想再也不是痴人说梦了。”   “当最后一只海怪被杀死,到那时,三大洋都将变成我们自由的渔场,取之不尽的渔获水产就像一座不上锁的宝库,无限制地向我们所有人敞开怀抱!”   工程师的这番发言展望了一个魔法和科技并行不悖、乃至于相互促进的大航海时代,尽管论调老套,但仍旧引起了听众的一些反馈,热烈地畅想起人类利用神秘学与科学征服天空和海洋。   “真有这么乐观吗?我可不这么认为。”第二个发言人忧心忡忡地说道。   他站起来,面对众人不解的目光,局促地揪了揪自己的衣袖,气虚道:“作为解剖学家,我亲手用刀切割过成百上千具人类尸体,掏空他们的内脏,锯断骨头,把组织切片放到显微镜下观察。”   “因此,”解剖学家咽下一口唾沫,似乎在掂量这个观点会不会太激进,道,“……我更能清晰地意识到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实在太脆弱了。”   “而机械的发展,对提高人类的身体素质没有一点帮助,它只是让我们变得更加虚弱。”   有人高声地质问道:“先生,那你的意思是我们最好摒弃机械,专注在自身的进化上吗?”   解剖学家沉默了一会儿,弱弱地点了点头,“我这观点不是毫无依据的。”   他拿出早准备好的一沓照片,分发给众人,由于伊洛里是计划外的宾客,他只能跟旁边的希金斯共同看一张照片。   照片中是一具躺在土坑里的人类骸骨,骨骼已经泛黄,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她的一节指骨被切断了,带着空腔的指骨横截面被镜头清晰地记录下来。   解剖学家细声细气地解释道:“各位看见的骸骨是十年前在鸦望高地发掘出来的一具古人类遗骸,名为’夏娃‘,她是我们目前已知、最早可以使用魔法的人类。”   “作为佐证,我们能看到,她的骨头已经跟现代人一样特化出专门用来接纳魔法元素的细小空腔,而这种结构在其他非魔法生物的种族上都并不发达。”   他话锋一转,露出淡淡的、却比刚才都有信心的笑容,加重声调说:“这足以说明人类是魔法的孩子,我们的未来就应当专注于发展材料学和生物学,更好地利用起这份与生俱来的魔法天赋。”   解剖学家话音刚落,现场立刻响起了魔法支持派一边倒的欢呼声:“好、好,真是精彩的发言。”   “这才对嘛,这就是我一直在说的!”   解剖学家听到夸奖,像喝了酒一样两颊泛红,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却又迅速坐下,假装整理衣袖,试图掩饰内心的喜悦。   哈维看一眼手上的腕表,微微一笑:“哦……看来轮到我发言了。”   他轻松地打趣道:“我想自己最好讲快点,免得耽误了大家享用丰盛的晚餐。毕竟,知识这种精神食粮可填不饱肚子,还是烤肉更实在。”   闻言,伊洛里跟其他同样靠文化吃饭的人都会心地哄笑了起来。   哈维显然很习惯在人前发言,他昂起头,声音洪亮而充满激情:“诸位,从过去五年到现在,我始终是一个坚定的科技加速主义者,我的观点自始不变只有一个,那就是——科技的发展速度必须还要比现在更快上五倍,甚至更多,才是正确的!”   他神情坚定地扫视过会员们,说:“我们已经被魔法、被一贯以来的陈规旧矩束缚太久了,魔法也许曾经是对人类的惠赠,但现在它已经成为阻碍我们发展的枷锁。”   “70%,”哈维末端三指并拢,食指和拇指比出一个“7”的数字,声音掷地有声,“这是全国高校魔法课程的平均占比,我们国家数千万的孩子在日以继夜地学着他们可能一辈子都念不出来的高阶巫咒。”   “而我们现在拥有的五星魔法师有多少?20个,屈指可数的20个,他们是天生的魔法师,经过日复一日的刻苦训练才能达到这种高度,而这种珍稀的高天赋我们要在五万个孩子里面才能找出一个。”   哈维的手势在空中划动,声调也越来越高:“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只有一些施展小型魔法的才能,但为了满足这些微不足道的才能的施展,我们却扼制了科技的进步。”   “早在30年前,我们就见识到机械的威力,尝试用魔法驱动机械。30年后的今天,尽管蒸汽、电力等新能源如雨后春笋般接连冒出,我们却还在做着老一套的事——发明了能持续发光超过1200小时的白炽灯泡,还用燃烧魔法来点亮路边的煤气灯;发明了内燃机,还抛弃不了角牛车!”   他顿了顿,无比笃定道:“虽然在场的朋友们都在讨论如何优化魔法在驱动机械上的效率,但无法忽视的一个残酷事实是,魔法和机械兼容的优化进程已经陷入停滞长达三年,甚至大家所认为的、60%的利用效率还有提升空间,说不定就已经是魔法能实现的极限了。”   面对众人的哑然和不理解,哈维仍旧自信不已,夸张地挥着拳头,斩钉截铁道:“直白地说,我认为这种舍弃不了魔法的落后观念正在谋杀我们的未来。当纯粹机械击败魔法的一瞬间到来时,它决计不会给任何人留下反应的时间。”   伊洛里被哈维先锋又大胆的想法给惊讶到了。彻底抛弃魔法?怕是连最笃信科学的科学家都不敢想这么离经叛道的事。这不仅意味着要铲除所有教会的信仰根基,甚至还要颠覆了全社会以魔法为尊的观念。   果不其然,哈维刚一结束演讲,辩驳的声音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一位神秘学学者满脸难以置信,他微微摇头:“魔法是不可能被击败的,魔法元素存在空气中、甚至在你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我们不可能把比人类这个物种还古老的造物从世界中剔除。”   另一个人也立刻附和道:“没错!而且还有很多魔法阵没被开发出来,不好妄断未来无法出现更强力的火、电魔法来驱动机器。”   伊洛里没跟着出声,而是安静地思考起废除魔法的可行性,隐隐觉得哈维的观点中存在一些更深层的逻辑。   伊洛里举起手,困惑道:“哈维会长,可以再详细地描述一下你想象中的未来世界吗?没有魔法的未来,该如何做到?”   哈维阔朗地笑了一声,很欣赏地对伊洛里点点头,夸赞道:“一针见血的好问题,作家先生你的思考的确独到,实不相瞒,这也是我的困惑之处。”   他不因为自己回答不了问题而羞窘,反而充满激昂地说:“但我相信世界并不喜欢重复的事物。你看,自然界在一个时间段里只有一种生物站在食物链的顶端,所以我认为,科技的发展很可能也是如此,它将自然而然地替换掉魔法。”   这没有坚实支撑的论点理所当然地再一次掀起反对的浪潮,正当会客厅里辩论个没完的时候,伊洛里的肩膀蓦地多了一份重量,他头顶上方传来的一道低沉、富有磁性的男音打破了现场的混乱。   “各位,我真遗憾自己没有赶上沙龙,我错过了什么吗?”说话的人语带笑意,似乎很高兴见到如此热闹的场景。   这嗓音令伊洛里怔愣了一瞬,他抬起头,却看见是再熟悉不过的狄法。   狄法应该是处理完公务后直接乘车过来的,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挺括的衬衫衣料勾勒出有力的小臂线条。一只手自然地搭在伊洛里的肩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狄法接收到伊洛里惊讶的视线,他低下的眼眸金蓝璀璨,唇角微扬,自若地向他微微颔首,仿佛一点也不惊讶会在这里遇见他。    第155章   狄法在客厅的出现引起了众人的躁动, 哈维比其他人动作更快地迎上来。   哈维面带笑容地跟狄法行礼致意,说:“狄法大人,你刚好幸运地错过了我的枯燥演讲, 要我说,这是一个好事, 您不需要听我的长篇大论, 而是现在就能听到其他人的精彩观点了。”   “还有, 请允许我说,我们十分感谢你的慷慨。今天能在你这么雅致的宅邸里举行沙龙,是我和其他人的与有荣焉了。”   他不着痕迹地恭维狄法的家装品味高雅, 既有文人的矜持,又不失圆滑的话术。   狄法对于哈维圆滑的夸赞不置可否,说道:“这没什么,我乐意见到有才华的先生们争辩和讨论一些重要的事情,很高兴知道未来学会的诸位对这里还算满意。”   哈维注意到狄法搭在伊洛里肩膀上的手,连忙介绍道:“狄法大人,这位是……”   狄法:“我知道他是谁,我和伊洛里是故交。”   哈维很惊讶地挑起眉,来回看了看两人, 他难以相信一个出身普通的红血人和狄法是老朋友,说:“这真是奇妙的缘分, 原来大人跟作家先生认识。”   伊洛里脸皮薄,避重就轻地回答说:“我为公爵阁下工作过一段时间, 不过没多久我就从城堡离职了。”   说到这里, 伊洛里停下来,犹疑地瞥了一眼狄法,见他神情坦然, 迟疑地补充:“现在,我们两人是……朋友。”   狄法对伊洛里的这个回答只比对“顾问”稍微满意些,不过这也能让他心情变得好些。   伊洛里感受到狄法轻轻地划了一下他的肩膀,指甲刮过布料的时候带起一股奇异的颤栗,透过薄薄的肌肉渗入骨头。   他连脊柱骨都似乎在发颤。   伊洛里忍不住打了个颤,就听见狄法在问他:“伊洛里,你觉得怎么样,你还喜欢这里的布设吗?”   “当然、这里非常漂亮。”伊洛里不想说自己对家装了解,但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华美,就算是他这种没有什么美学细胞的人也能看得出来。   狄法松开了手,说:“这就好。”   他把自己的外套交给仆人去挂起来,一边随性地解开了袖扣,露出淡青色的手筋,状似随意地问道:“你会留下来用晚餐吧?我们上次分开的时候,你说还有一些事没有得出答案,现在应该有答案了对吗。”   “我说过,等你准备好,我们就会见面的。我的朋友。”狄法微笑地看着伊洛里,咬住尾音强调“朋友”,很寻常的一个词语在别人听来不会觉得有什么,但落入伊洛里耳中,却仿似沾染上暧昧的色彩。   狄法那时说,等你准备好,我就会来见你。   但是伊洛里没想到会是在此时此刻,狄法就按照约定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准备好倾听他的答案。   他确实已经有了答案,很明确、再清楚不过的答案。   伊洛里剔透的翠眸望着狄法,说:“我是想好答案了,所以,我会留下来告诉你。”   这栋别墅的餐厅十分宽敞,餐桌也大得出奇,所有人都能够舒服地坐下。   狄法理所当然地坐在主位,哈维则在副主位落座。   “作者先生,不嫌弃的话,请跟我一起坐吧,正好我可以跟你介绍一下我们学会的宗旨和平常会进行的活动。”哈维直率地承认:“如果能顺利吸引你入会,那作为求贤若渴的会长,我今晚的任务就完满落幕了。”   “……好,我确实也对贵学会很感兴趣。”伊洛里应了下来,瞥一眼近在咫尺的狄法,他的冷白肤色像是被月光浸染过,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宛如一座拒人于千里外、却又引人膜拜的神秘冰山。   伊洛里心口奇异地躁动起来,不管怎么深呼吸也冷静不下来,心中有些懊悔。嗳,应该拒绝的,靠狄法这么近简直是给自己找罪受。   为了转移注意力,伊洛里主动向哈维搭话,“哈维会长,刚才你说’科技的发展很可能也像生物链上的霸主更迭历程‘,呃抱歉……我不是很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你能再详细地说一下吗?”   “我真高兴你对我的观点这么感兴趣呢。”   哈维放下汤匙,面向伊洛里,很热心地解释起来:“嗯,我是这样想的,当然,这个理论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我的大学专业是一个非常冷门的专业,不知道作家先生你有没有听过——古代魔法生物学。”   为了方便伊洛里理解,他俯下身,用食指蘸了蘸杯中的水,在餐巾写下自己的专业名称:“这门专业让我了解到一种生活在五百万年前的魔法生物——九头蛇。那是一种长着九个蛇头的神气物种,有人认为它极有可能是与龙最亲近的龙族亚种。当然,这并不重要,我想说的是,在那个它们种群最鼎盛的时代,它们是在温暖湿润的雨林里绝对的顶尖掠食者。”   哈维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似乎在想象那种生物的威猛模样:“依靠尖牙里产出的、可以融化一切的毒液和庞大的身躯,九头蛇制霸了整个生物圈。”   “然而,”说到这儿,他的话锋一转,神情也严肃起来,“距今两百万年前,它们的化石在地层中彻底销声匿迹,甚至就连一支演化分支都没能留存到今天。”   哈维微微前倾向伊洛里,表情变得神秘而认真:“作家先生,你猜它们消失的原因是什么?”   伊洛里拧起眉:“它们被更强大的生物打败了?”   哈维露出细微的笑意:“很对的回答,但只答对了一半。”   他竖起一根手指,加重语气强调:“研究表明,九头蛇有个奇异的特性:它们会吸纳空气中的酸元素和火元素,将其压进蛇头两侧的腺体里,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机制,最终在体内炼成毒素。”   “用我的话来说,它们的身躯可以说得上是一个血肉坩埚。”   伊洛里倒吸一口凉气:“嘶,居然有能够在体内炼出毒素的生物,我真是孤陋寡闻,还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强大又神奇的生物。”   “一般人不知道也很正常,毕竟是古代生物。而且事实上,也正是因为这种强悍的特性,它们才在一百万年间迅速灭绝。”哈维慢条斯理地摇摇头,施展了一个小型的水魔法,潺潺水流从他掌心的魔法阵流出。   “三百万年前,一场史无前例的元素风暴突然爆发了,在风暴作用下,酸元素和火元素结合,变成巨量的水元素。也因此,九头蛇失去了制作毒素的能力,很快就失去竞争优势,被其他物种淘汰。”   “然后,在极短的时间内,水狮接替九头蛇,登上了霸主的位置。”伴着低低的说话声,水流塑形成一只狮子的形象,在哈维的手中咆哮,看起来十分威武。   伊洛里这下是真的无比惊讶了,不可思议地挑起眉:“但现代的水狮是只能吃冥狼剩下来的腐肉的中小型动物啊。”   哈维停下水魔法,笑容带上了一丝笃信的得意:“先生,这就是我的理论,自然环境并不总是稳定的,我们习以为常的某些东西,或许在下一瞬间就会改变。”   “魔法也好,科技也好,从另一个角度看,它们何尝不能被看做两种有血有肉的生物?谁演化得更适应新环境、可塑性更强,谁就能在时间的加冕中走向王位,命运永远会把天平倾向胜利的一方。”   伊洛里不语了。把无机质的机械和魔法当成生物,来评估它们之间的竞争?真是惊世骇俗的假想。   这个假想即使是正确的,也不可能用实验或什么参数来验证。   伊洛里轻松地笑起来:“那按这样说,大概只能再等一场’元素风暴‘来袭,几百万年后的人们才能知道谁会是在剧变的环境中胜出的王者了。”   “哈哈,正是这个道理。”哈维毫不介怀地大笑。演化是如此漫长又充满变数的过程,生物学家都不可能活到看见自己假说成真的那天,但这不妨碍他们依旧怀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热情地预言未来的生物面貌。   晚宴过半,哈维带领未来学会的其他成员向狄法祝酒,感谢他对学会的支持。   “那点资助不算什么,不需要特意感谢。”狄法只是平淡地回应了一下恭维,没再多说。   不过伊洛里注意到,他今天和以往不太一样。吃饭的速度慢了许多,但能感觉到心情不坏,身上少了些可怕的冷硬气息。   哈维问起伊洛里:“对了,先生,你下周六有时间吗?如果有的话,我很期待你能再来参加沙龙。”   “当然,活动还是在这里举行。”   伊洛里正卷着面条的叉子一顿,下意识看向狄法,狄法正好侧过脸,嘴角浮起很淡的笑容,却好看得过分。   他手指小小地蜷了起来,笑说道:“我确信自己会空出那一天,我也很期待能够再来。”    第156章   晚餐在一派和乐融融的氛围中, 临近结束。   哈维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的油渍,又看了看腕表,发出一声讶叹, “诶呀,已经这么晚了啊, 看来我们已经打扰了公爵大人太久的时间了。”   其他人也纷纷看挂钟, 发出同样的感叹, “我也是时候要回去看看培养皿的情况了,希望我的笨学生还没来得及摧毁那些珍贵的实验材料。”   “今晚真的是非常愉快,我现在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搭车回家, 哈哈。”   “幸好我家比较近,走回去刚好。”   狄法默不作声地听完他们的话,食指微抬,身后的仆从立刻领悟到主人的意思,对众学者说:“各位不用担心回程问题,车已经提前安排好了,现在就停在别墅外,有需要的人都可以坐车离开。”   说着,他们躬下身, 伸出手臂,妥帖地引学者们出去坐车。   希金斯拍了拍伊洛里的肩膀, 偏细长的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很浅的自傲藏在眼底的笑意中, “伊洛里, 我看你对今天晚上挺满意的。我早说过,沙龙会让你有所收获的,我的判断从不出错。”   希金斯就像只自恋又傲慢的孔雀, 向伊洛里展开所有尾羽,迫不及待地宣布自己的计划十分出色,提挈了伊洛里也跟着沾光。   伊洛里挑起一边眉毛,他不太喜欢希金斯的语气,但由于这是几乎所有蓝血人都会有的说话毛病,他已经学会某些时候要计较,某些时候最好把它当做无伤大雅的口癖。   像现在,就不是计较的时候,于是伊洛里轻笑着回应希金斯,说:“你说得对,我的灵感确实被激发了,就像下雨时的河流,正哗啦啦地流淌呢。”   “我想,你再耐心等……一个月的时间?我会试着续写新的篇章,写完一定会立刻让你知道。”   希金斯闻言,自信地扬起下巴,显然伊洛里的认同让他很是受用。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很理所当然地说:“一个月太久了,如果你想,可以到我的公寓住一晚,它就在离这儿不远的街区,我们能在客厅里花一整个晚上来讨论《杰里米漫游记》的发展。”   “这样一来,续写就不至于花那么长时间了。”   因为他们两人站着讲话,太显眼了些,狄法走过来,“两位有什么问题吗?”   狄法微微俯首,目光从上而下掠过希金斯,最终停留在他和伊洛里之间站得很近的距离上,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幽深的光芒。   希金斯虽然自视甚高,轻蔑大部分人,认为他们都是不值一提的庸才,但狄法这种权势煊赫的纯种蓝血贵族,却是仍能让他有几分尊敬。   因此面对狄法的询问,希金斯清咳了一声,用比较谦逊的态度说:“不劳您费心,事实上我们正准备回去了。”   狄法敛下眼,轻声问道:“你和、伊洛里一起走吗?”   虽然他问的是希金斯,但看向的对象却是伊洛里。   “是的,我邀请了伊洛里先生来我的公寓过夜、夜,哈秋。”希金斯以为狄法误会了,正想解释,兀地感觉到空气变冷了,他本能地打了个寒颤。   “我得说事实是,”伊洛里无征兆地呼出一口白霜,被白色的雾气吓得眼皮一跳,“我并没有答应这个邀约。 ”   “希金斯,其实我已经决定留下来跟公爵叙叙旧,小说的事还是下次再谈更好。”   说着,他仰起头望着狄法,有点紧张、却很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更讨人喜欢,“我们已经约好了,对吗?狄法。”   狄法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他抬起眼,看向希金斯,“那么先生,车在门口停着,你就自便吧。”   希金斯眉头皱起,想说些什么,但见伊洛里的兴致也并不高,只好松口了,道:“伊洛里,那么我们下次再约,到那时就别让我等待一个月了。”   像是为了找补自己不是那么喜欢《漫游记》到连一天都等不及,希金斯又补充,“你的读者们都在等待,别辜负了他们。”   “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伊洛里忍不住笑,带着笑意说:“我想我已经明确它的重要性了,您可以不用再重复了。”   希金斯毕竟不能逼迫伊洛里一个晚上把稿子给写完,抿了抿唇,致了个礼,有些不情愿地离开了。   随着大门合上,别墅里一时间变得冷清。   狄法俯下身,贴着伊洛里的耳侧讲话,清晰地看见皮肤底下细小的血管很快地充血变红,轻声问:“那么,你想在哪里谈?去房间里吧。”   泛着烟草味的温凉气息拂过耳尖,如同蚂蚁窸窣爬过骨头,伊洛里按捺着心中若有若无的痒意,跟着狄法上了楼。   显然,狄法并不常在这栋别墅里留宿。主卧的被褥整齐得没有一丝褶皱,连架子上的摆件都像是刚刚摆放上去的,没有一丝生活的痕迹。   伊洛里鼓足勇气,率先挑起话题,说道:“今天真巧呢,我完全不知道这里是你的房子。”   狄法没接话,淡淡地呵笑一声,“你相信见到我只是巧合吗?”   伊洛里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想说“相信”,但怎么也说不出来。   在这座拥有一百三十万常住人口的王城中,他与狄法竟能在同一天踏入同一场沙龙?这听起来比小说故事还要荒诞不经。   狄法微微笑着倒了一杯酒,递给伊洛里,语气轻松:“就当做是巧合好了。这是很甜的果酒,你应该会喜欢的。”   “随意坐吧。”   伊洛里喝了一口酒,他确实需要酒精来安定自己的情绪,暖洋洋的暖意从口腔烧到胃里,狄法俊美的面容在他眼中变得接近,冷硬的轮廓更柔和下来,犹如冰山消融。   狄法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伊洛里,说:“伊洛里,你写的故事很好,它的魅力大到风靡了整个帝国。”   伊洛里愣了一下,神情微妙地眨了眨眼,说:“你也读了我的小说吗?”   “嗯,我读了,而且我非常喜欢,不过,对于你最新的那一个故事的结尾,我似乎听见你的编辑不太满意。”狄法说到这里,顿了顿,带着一丝漫不经意的神色说:“就是刚才站在你身边的,那个叫做、希金斯的人对吧。”   “咳、他确实对齿轮国的故事并不满意,”伊洛里的手指抽动了一下,狄法的视线太过炽热,他心里越甚的痒意似乎也蔓上了掌心,“他希望我的下一个故事可以写得更加、充满英雄气概。就像是反抗充满残酷压迫的蒸汽国的第一个故事那样的。比如说,让杰里米拯救一个纺织王国,或者增加一些新能力,腿部也换上弹簧之类的,而不是谈论一些什么爱情、’永恒的爱‘的话题。”   狄法察觉到伊洛里的手足无措,眼睛微微睐起,道:“是吗,那真可惜,我很喜欢齿轮国的故事结尾。”   他缓缓起身,阴影如潮水般倾泻,将伊洛里吞没。   狄法伸出手,摩挲着伊洛里的下颌,宝石戒指冷硬的戒面咯得伊洛里心跳开始加速,掌心渗出汗液。   “阿玛拉……’永恒的爱‘最后活下来了不是吗,’证明人类和机器人的结合就是一个奇迹,跨越了偏见的爱情像钻石一样璀璨而永恒‘。”   “让我猜猜,是什么让一个一贯写冒险故事的作家改变了主意,转而写起了爱情主题。”   狄法的声音低沉而缱绻,像一缕轻烟,缓缓缠绕在耳畔,带着无法忽视的温度烙在伊洛里心上,“你有话要跟我说的,对吗?伊洛里。”   伊洛里紧张得结巴,说:“我、我一直在努力地思考什么是爱,我说的是、自从我们上次分开之后,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我一度欺骗了你,我一度……并不爱你,事实上,我从没有跟任何人建立过爱人关系,我想回应你,但是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   他的心绪已经经由小说写了出来,为什么给机器人取名“阿玛拉”,又为什么永恒的爱不死不熄?因为他一直在思考关于爱情的存在。   他是一个不懂得爱情的人,爱情是激情吗,是性|欲吗,是荷尔蒙的作祟吗,抑或是相伴一生的承诺,是金钱吗,是钻戒吗,是婚姻吗,还是说家庭和责任?   那他和狄法之间,是不是只要有了这些,就能称为爱情?   这些问题他想了很久,但没有答案,而他最后能扪心自问的只有一句话:你愿意为了狄法,而尝试去爱吗?   是的,他愿意。   这就是他的全部回答。   狄法:“所以,你一直在思考、如何对待我的爱情吗?”   伊洛里的心脏如擂鼓般狂跳,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   狄法轻轻地摸上伊洛里的头发,手指插进发丝里,低声笑道:“你知道这在我听起来像是什么吗,像一个告白。”   “你不懂什么是爱,没关系,我可以教你,你只需要亲身试验就好了。”   伊洛里:“那是……怎么做?”    第157章   狄法的眼眸低垂着, 他的视线中全是伊洛里勉强保持镇定的模样,细腻而白皙的肌肤在灯光中犹如暖玉。   他一直都喜欢伊洛里肌肤透出的淡红色。跟他不一样的血液颜色,却艳丽得令人着迷。   他修长的手指抚上伊洛里的衣扣, 一粒一粒地解开,轻声说:“我只想要触碰你。”   这是爱的渴望——你的肌肤散发的热气, 你为我扣上袖扣时轻轻碰到我的指尖, 你湿润哀求的碧眸。   伊洛里颤了一下, 狄法的手指似有似无地磨蹭过他的胸口,指尖微凉,被划过的皮肤不由自主地泛起细微的战栗。   他说不出话, 紧张地望着狄法。   狄法亲吻在伊洛里的指尖、掌心,伊洛里痒得瑟缩了一下。 “我只想要吻你。”   这是情|欲——想要啃咬你的脖颈,吮吸着,留下浅红的吻|痕,与你缠|绵。   狄法手指搭上伊洛里的脸侧,把伊洛里的脸移到跟自己对视,伊洛里无比直观地看见他眼眸中涌流的爱意。   “只看向我,目光不要移开。”   “我想要对你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的欲望在作祟。那你呢, 你也对我有同样的欲望吗?”   这是占有——从你的骨到血肉,泪水到呻吟, 都打上我的印记。   酒意漫上来,伊洛里听见了自己轰鸣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一刻不停地击打他的理智。   显而易见,狄法的气息在入侵他,这不是纯粹的性|爱, 这是占有,是标记。   他应该要感到束缚,说这样不对的。   但是——   伊洛里张了张嘴,但狄法不给他说出口的机会,直接咬住他的舌头。   他疼痛地“嗬”了一声。   还没等反应过来,他就被狄法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簌簌”——衣衫褪下,伊洛里终于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狄法写满了渴望的异瞳中。   狄法咬伊洛里的耳朵,手指在热处游移,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点燃伊洛里更深的战栗,低笑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把一切都交给我。”   他收拢掌心,“这里的反应……说明你对我有欲望。”   强烈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刺激涌上来,伊洛里本能地蜷缩起来,像一张被拉紧的弓,绷得几乎要断裂,“狄、狄法,停下……”   他根本无从抵抗,流着泪喘息,痛楚和欢愉交缠,如巨浪拍打在神经上。   狄法亲去伊洛里的眼角湿润,“怎么了,我们不是已经做过很多比这还要亲密的事吗?”   他故意说:“我想起来一件事,你那时候从来没说过喜欢我怎么做,所以你其实很讨厌我碰你吗?”   伊洛里快要被逼疯了,摇头道:“不、不讨厌,放手好吗。”   下一秒,狄法松开手,伊洛里眼前闪烁过白光,被把捏的愉悦感一瞬间达到顶峰。   狄法蹭了蹭伊洛里的头发,说:“我们可以慢慢来,但不要拒绝我为你做的事情。”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轻缓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执着:“我真的、很期待你能早一天爱上我。”   伊洛里眩晕地看着身上人,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狄法也不在意伊洛里的沉默,牵过他的手,按到自己身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现在,你也那样帮帮我,好吗?”   燥热的温度骗不了人,伊洛里一下子就脸红了,这是狄法之前从来没要求他做过的事情,磕巴道:“我没多少这么做的经验,你不会觉得舒服的。”   “你可以在任何时候停下,”狄法摩挲着伊洛里的手背,将怂恿说成再普通不过的期待,“我只是想要你也能主动触碰我。”   伊洛里眨了眨眼睛,心软下来,努力学着狄法刚才的手法反过来为他服务。   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刚才并不明显的濡湿声,现在却前所未有地放大,伊洛里动作着,头越埋越低,耳尖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做到一半,伊洛里实在窘迫到坚持不住要停下,“这样可以了吗?狄法?”   狄法用力地按住他的手,忍耐着说:“继续。”   很快,狄法苍白的肌肤罕见地泛起一层薄红,如同冰冷的瓷器被注入了一缕暖意,褪去往日里无机质的疏离感,显露出一个真实而炽热的灵魂——此刻的他,不过是个被欲望浸染的凡人。   伊洛里无法抽出手,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当手臂累到麻木,连抬都抬不起来时,狄法才终于松开了他。   餍足的狄法很快平复了呼吸,伸手取过置物架上的毛巾,动作轻柔地替伊洛里擦拭,从指尖到腰际,细致而专注。   他俯身在伊洛里唇角印下一个温存的吻,低声问道:“累了吗?”   “是……有点。”伊洛里小声地应了一声,触碰那部位的触感还残留在手心里,此时烫得厉害。   狄法把捏着靠近伊洛里的分寸,没有再进一步做下去。   狄法把伊洛里揽入怀中,蹭了蹭他柔软的发梢,嗓音喑哑,“你之前说过,你想要帮我摆脱黄金热的肆虐,这句话现在还作数吗?”   伊洛里知道如果现在应下来,那就相当于接纳狄法隐藏得最深的阴暗面,再也不能当看不见他的诅咒,无视他的痛苦。两人将深刻入骨地绑在一起,难以分离。   他的舌头抵住牙齿良久,第一次不带恐惧地望入狄法的眼眸,语气很轻地说道:“只要你愿意,这个承诺永远作数。”   狄法没有再说话,拥住他的力度一寸寸加深。   ……   等伊洛里睡着后,狄法注视着伊洛里无防备的脸庞,轻轻地亲了上去,尖锐的犬齿碾过他脆弱的舌头。   伊洛里吃疼,在梦中皱起眉头,但没有醒过来。   狄法抵着他的额头,声音低哑而带着一丝危险:“知道吗,收到你给我寄回来的那条项链时,我以为你真的舍弃我了。”   他那时只差一点、差一点,想要彻底毁了伊洛里。   “但现在,我很高兴你愿意朝我迈出一步。希望你会坚定地朝我走来,但如果做不到也没关系,我会亲手把你拉向我。”   狄法一顿,垂眸看向自己指尖,他本来抚摸着伊洛里的卷发,而现在冰霜却悄然从指尖蔓延,冻住了发丝。   狄法皱了一下眉,“真令人厌烦。”    第158章   狄法注视着指尖凝结起来的冰霜, 那冰霜愈演愈烈,几乎要冻住他的整只手,他沉默了一会儿, 还是起身。   他在离开房间前,看了一眼床上的伊洛里。   暂时, 让伊洛里不知道这些才是最好的。   或许是因为与狄法坦诚相见, 心头长久以来的重担终于卸下, 伊洛里这一夜睡得格外沉。   次日,他破天荒地睡到了晌午,直到日光从窗帘缝隙间悄然溜入, 才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发出一声含糊的鼻音。   他习惯性地伸手探向身侧,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的床单。   “……狄法?”伊洛里转过头,原本应该躺着人的位置空空如也,连余温都已消散殆尽,显然狄法早已离开多时。   奇怪,这还是第一次醒来不见狄法。伊洛里揉着胀痛的太阳穴起身,心中有点不安,正疑惑间, 瞥见架子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干净衣物。   他伸手取过衣服,一张便签轻飘飘地滑落——上面是狄法那飘逸而有力的字迹:   【我去处理一些公务, 你醒了后可以随便吩咐别墅里的仆人为你服务。】   简洁明了,一如狄法平日的作风。伊洛里摩挲着便签, 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   他想了想, 拿起一支钢笔,蘸了墨水跟在狄法的字句后边写:【知道了,你去工作吧。记得多休息, 别让自己太劳累了,我先回家了,有事随时可以联系我。】   写完,伊洛里盯着自己的字迟疑良久。这样说感觉太公事公办了,应该、要更温情点……?   回忆起狄法昨晚说的那些情话,伊洛里无声地红了脸,忍着在心口翻涌的羞耻感又添了一句话,【我们下周六在沙龙上再见,我会想你的。】   “会想你”三个字写得很潦草,甚至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伊洛里没好意思细看,把便签翻过来压在桌面上,冲完澡,换上衣服,匆匆离开了别墅。   伊洛里回到家,突然的夜不归宿确实引起了父母的询问,他们都很担心伊洛里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伊洛里硬着头皮编了个借口,说自己喝多了,神志不清地在朋友家睡着,才勉强搪塞过去。   沙龙结束后没几天,希金斯就迫不及待来信再约伊洛里出门了。伊洛里左右没事可做,就答应了下来。   到跟希金斯约好要见面这天,伊洛里一如既往地早早起床,春季已经真正到来,窗台的紫藤花也姗姗开花了。   伊洛里见到那些随风摇曳的粉紫花骨朵就觉得高兴,走出房门,问道:“爸爸,妈妈,还有珍妮,我们过几天要不要去河边野餐?听人说堤岸上的杜鹃花树开始开花了,红的、粉的都有,现在去赏花肯定很有意思。”   斯诺坐在餐桌前,正用叉子叉起浇了蜜糖的杏仁塔,闻言乐呵呵地笑起来:“这敢情好啊,我瞧从家里带过来的柳条篮再不用,都快长霉斑了。可怜的老家伙——”   他还想继续说,却忽然停住了,手捂在嘴边,大声地咳嗽起来:“咳、咳咳!”   一旁的艾莎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赶紧扶住斯诺:“亲爱的,你没事吧?是不是杏仁塔呛到了喉咙?”   伊洛里连忙将手边的水杯递过去:“爸爸,水在这儿。”   然而斯诺扭头拒绝了,他剧烈地咳嗽着,双手撑在桌面,仿佛要把整个肺部都咳出来似的,脸色涨得通红。   伊洛里焦急地看着,但插不上手,好不容易才等到斯诺的咳嗽停下来。   伊洛里:“爸爸,你前几天也咳嗽得厉害,要不我还是去找罗素博士来给你看看吧?”   斯诺摇摇头,沙声道:“还好,我应该只是着凉了。”   他勉强打起精神,露出一个细小的笑容:“暖和的春季总是会让人心力交瘁的,这再正常不过啦。我喝些药水,回房间睡一觉就好。”   为了转移话题,斯诺转而问起伊洛里今天的安排:“我英俊的儿子今天穿得真严肃,哦?身上没喷任何香水,也没用任何发胶。让我猜猜看,这一定不是为了跟某位可爱的小姐约会。”   伊洛里虽然依旧放心不下,但也只能顺着他的意讲下去,笑道:“猜想正确。事实上我下午要去见我的编辑,跟他谈谈最新的大纲。”   “这可是大事一桩。”斯诺挑起眉,调侃道:“难缠的编辑我遇到可多,谈判的诀窍就是一口咬定自己的想法,不管怎么说都不改。”   “笔杆子一定要比他们的嘴硬,否则吹毛求疵的修文活计就要缠上你了。”   伊洛里装得认真在听,时不时还点头应和斯诺。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轻快的铃铛声,伊洛里反应过来:“看来是杰拉尔来送报了。”   他瞥一眼厨房,珍妮双手沾满面粉,还在忙着搅和面糊,没听见铃铛声,便道:“珍妮抽不出身,我自己下去拿报纸吧。”   正巧,他也有几句话想跟杰拉尔说说。   斯诺和艾莎不疑有他:“去吧,快去快回,很快煎饼就做好了。”   伊洛里下楼打开门,看见杰拉尔正好打开挎包,低头翻找亨特家订购的报纸。   “珍妮,给你,今天的报纸在这呢……”   伊洛里轻咳一声:“早上好,杰拉尔。”   杰拉尔抬头,见出来拿报纸的不是珍妮,而是伊洛里,他微微一怔,但他很好地掩饰住自己的讶异和失望,跟往常一样精力满满地向他问好:“早安啊,教授,今天依旧是新鲜出炉的大新闻,我们国家派科研团出访了耶罗王国呢。”   他特意挑了一份没有任何折痕的报纸递给伊洛里。   “多谢,你总是很尽责。”伊洛里接过报纸,没有立刻走,而是对杰拉尔露出友好的笑容,问:“我能够耽误你……大概五分钟的时间聊一下吗?”   杰拉尔颇觉意外地眨了眨眼,但还是爽快地应下,“当然可以,我相信其他慷慨的先生不会计较我迟到五分钟。”   伊洛里掐了一下虎口,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说道:“咳,我想说的是,我、我们一直都认为珍妮是个坚强的孩子。虽然她一度遇到不幸的事,但她都顽强地坚持了下来,可以说,我们一家人都把她当做家人对待。”   杰拉尔的脸红了,摸不透伊洛里想说什么,但竭力迎合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知道,珍妮、她,她很善良。她也时常跟我讲起很感激您的帮助,说没有您,她肯定过不了这么好的日子。”   说到一半,他倒把自己窘得不自在地抓耳挠腮。自己一个陌生男人,这当着教授的面夸珍妮,不管怎么看都很奇怪。   伊洛里捕捉到了杰拉尔的小动作,他眨了一下眼,语气仍旧温和,却十分直白地挑明:“杰拉尔,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喜欢珍妮对吗?”   如果说刚才杰拉尔的脸红程度是浅红,那伊洛里的这句话一出,杰拉尔的脸就已经红得能烫熟鸡蛋了。   杰拉尔难为情地低下头,支吾着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教授,我想没有人会不喜欢珍妮的,她是那么的好。”   伊洛里吁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杰拉尔,我很高兴听到你的真心告白。哈,我想起一件小小的事情,珍妮喜欢画画,并且她的生日就快到了,我想,一套作为生日礼物的颜料和画具会让她很开心的。”   杰拉尔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伊洛里支持他追求珍妮的意思。   杰拉尔的眼睛一下子发亮,喜悦得不能自已,惊喜道:“教授,你的意思是,你允许我追求珍妮吗!”   伊洛里扬起嘴角,但又很快压住笑意,他握成拳挡在唇边,装作一本正经地说:“当然了,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来阻拦一个踏实能干的小伙子勇敢追求爱情。但别高兴得太早,我必须得提醒你,那些颜料和画具的价格可不便宜。”   杰拉尔:“不管要多少钱,我只希望珍妮会开心。我会努力攒钱的,这一点请你放心。”   他记下几个颜料的品牌名,高兴得原地连蹦好几下,才挎着大挎包,铃铃铛铛地跑去给下一户人家送报纸。   伊洛里看到杰拉尔这样一副样子,就为珍妮感到开心。   等人跑远了,伊洛里拿着报纸回到楼上,刚好碰上急匆匆下来的珍妮。   珍妮局促地绞着手指,眼神往他身后瞟,“先生,邮差已经走了吗?”   伊洛里:“我跟他聊了一会儿天,怕他耽误送报,就让他先走了。”   珍妮张了张口,但又不好意思问伊洛里你们两人聊了什么,只得皱着眉把话憋在心里。   伊洛里看出她的纠结,他想笑,但努力地忍住了。只是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的心情。他轻声安抚道:“嘿,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我只是看他是个好小伙,所以问了他一些问题,没什么很特别的事。”   他把报纸给了珍妮,“珍妮,你可以帮我把报纸带回去吗?我准备去药房给爸爸买些治咳嗽的薄荷醇。”   “好的,我会照看好老先生和夫人。”珍妮相信伊洛里,虽然对伊洛里明显带着笑意的语气有点心虚,但她转身噔噔噔地上了楼。   伊洛里转了好几个街区,到那些药房一问,出乎意料地发现药房里的薄荷醇都卖光了,店员们说是因为换季,最近得流感的人增多了,感冒药供不应求,建议他去更偏僻的街区看看。   伊洛里只好往离家更远的街道走,费了好一番周折,才终于在一间不起眼的小药店买到仅剩的一些薄荷醇。   等回到家,监督斯诺吃过药睡下,伊洛里抬眼一瞧墙上的挂钟,登时吃了一惊:“糟糕,居然都到这时候了。”   按照希金斯那一丝不苟的作风,伊洛里都能想象出来如果自己迟到了,他会用什么样冰冷的眼神打量自己。   想到这里,他也难以维持从容了,交代过珍妮一些照顾病人的注意事项,就匆忙打了辆出租车往跟希金斯约定好的餐厅去了。    第159章   希金斯和伊洛里约定的见面地点是赛味佳肴, 是一间出了名的高档餐厅。   希金斯吃得精细,因此选定的餐厅也完全出于自己的喜好,餐厅内部装潢颇为高档, 穿着马甲、打蝴蝶领结的服务生轻手轻脚往来,体贴地为来宾们服务。   里面宾客清一色都是喜欢仪式感大于菜色的蓝血人, 所以当伊洛里这一个红血人推开门进来时, 不免引起他们的侧目。   经理看见伊洛里, 立刻迎上去,表面体贴,实则挡住伊洛里往里面走, 说道:“先生,今天我们餐厅已经没有位置了,如果您想要用餐的话,最好提前预约后再过来。”   伊洛里心里默念着不能迟到,一边快速扫过人群,一边说道:“我的朋友希金斯·德莱尼已经预订了2号桌,我是来找他的。”   听见这个属于会员才能预约的桌号,经理的眉毛顿时抖了抖,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有几分讨好地说:“诶呀,真是不好意思, 我居然没早一点请问您的名字就说出那番话。”   “2号桌是吗,在这边, 先生请跟我来。”   伊洛里不疑有他, 跟着他走过一段过道,视线越过经理的身侧,伊洛里瞧见了希金斯, 他正在意兴阑珊地翻看一本菜单,从旁边窗玻璃射进来的落日余晖落到他的侧脸,下颌微抬,看起来一如既往的矜贵、倨傲。   伊洛里拉开椅子坐下,说:“不好意思,路上堵了一会儿车,有人忽然晕倒在路中央,等救护车到场把人载去医院后,道路才畅通起来。你等很久了吗?”   “有点,”希金斯稍稍颔首,看了一眼腕表,一板一眼道,“确切地说,我提前了15分钟到场,加上作家你迟到的8分钟,我一共等了23分钟。”   “但鉴于这是你第一次跟我约定见面,所以还好,这勉强还在我的容忍范围内。”   希金斯说话风格一向咄咄逼人,优越的家世让他不用学人情世故也能过得很舒适。   哪怕是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对他的这个回答感到棘手,要不回怼他一句不要再提前来,要不就会怄气他怎么能把提前等待的时间也怪在自己身上。   但伊洛里索性当没听到希金斯的斤斤计较,自顾地岔开话题,夸赞道:“这里的服务真是细致,居然会在餐前提供洗手的柠檬水和热毛巾。我以前还从没在这样的餐厅里吃过晚饭,谢谢你邀请我来。”   这是客气话,伊洛里不是没见识过,只是这种处处要顾忌旁人眼光、谨言慎行的高档餐厅不合他的胃口。即便偶尔被请来,用餐体验也总不尽如人意。   然而希金斯误解了伊洛里的客套话,以为他担心自己红血人的身份不配进入这家餐厅。   希金斯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自得的笑意,说:“不必担心,我专门选的这一家餐厅也愿意接待红血人,不会把你拒之门外的。我付出了高价,他们当然要服务好我们。”   言辞之中,属于蓝血人精英的优越感满溢。   伊洛里傻眼,这下是真的忍不了了,他深吸一口气,申明道:“我想,我的意思只是想要谢谢你的请客而已,我没有想过自己是红血人就应该怎么受到限制。”   “事实上,我不认为红血人这一个身份能阻碍我做成些什么——如果我想做的话。”   第一次被人当面反驳,希金斯蓦地怔愣住,继而有点恼意,硬邦邦地吐出一句话,“好吧,作家你当然会有自己的见解,我对改变你的想法没有任何意愿。”   他别过头,像极一个闹别扭的小孩,不愿意承认自己对伊洛里毫无办法。   ……算了,不能太计较,特别还是对一个忠实读者,要耐心点,要冷静点。   伊洛里说服自己挤出微笑,主动缓和气氛,“还是要谢谢你的提醒,你不提,我都不清楚《平权法案》出台后,还会有餐厅拒绝接待红血人。”   希金斯情绪变得不高,揉了揉眉心,恹恹地说:“虽然有法案,但人心并不会轻易地跟着改变。”   他坚持己见,“虽然你不认同,但就我认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蓝色的血液中天生流淌着冷静和坚强的品格,这是其他任何颜色的血都比不上的。”   面对这个彻底没救的自大狂,伊洛里已经放弃跟他辩论,为了不让争吵爆发,他选择改变话题,开诚布公道:“那么,就让我们彼此保留各自的意见好了,先生,我不说服你,你也不要试图说服我,相信时间自然会证明谁才站在真理的一方。”   他放缓语气,“现在,我们先把注意力放回接下去要去参观的……我想想,是叫古——”   “古魔法文明展,”希金斯也不愿意气氛僵持,虽然不服气,仍旧语气生硬地接过话,说,“按照我的计划,我们吃完饭后,应该要一起去参观王都博物馆宣传将会展出的古人使用的炼金器具和魔法阵。”   “不过我现在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了,尤其是在你如此有主见的情况下。”   他不阴不阳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打了个响指,示意服务生把自己的酒杯满上。   伊洛里把希金斯当作一个闹脾气的孩子,语气轻快地说道:“我是有主见,但不代表我会轻易地被情绪左右。就像现在,即使我们意见不合,我仍认为那会是一个好去处。”   “好消息是,我已经把新一卷的故事大纲写好一半,但是卡住了,我正需要这种刺激。”   最后一句话显然挑起了希金斯的好奇心,他仍旧不转过脸,但耳朵细微地耸动了一下。   伊洛里瞧见,心知希金斯一直期待杰里米回归冒险,也不藏着掖着,坦率道:“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能告诉你新故事是关于杰里米跌入大海后,意外被海浪冲入一个埋葬了古代大机械师的暗礁洞穴……”   他娓娓讲起接下来的故事发展方向,引得希金斯听入神。   听到一半,希金斯忍不住插嘴,“在主墓室应该设置更多致命的机关,可以是布满尖刺的陷阱或者散布毒气的喷气装置,最好能让杰里米利用起自身能力脱困。”   伊洛里停下来,有几分意外,“我正是这么打算的,没料到我们想一块去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一直想说了,你对于小说的看法似乎分外独特,就我所知,没多少人跟你一样热爱构思一个故事。”   希金斯这人其实是个矛盾集合体,一方面自持理智、坚信蓝血生而高贵,但另一方面又有格外细腻的一面,对待文艺像对待金子一般珍惜,甚至不惜跟看不上的红血人往来。   也是看在他真心喜欢故事的份上,伊洛里才暂且容忍他的盛气凌人,没立刻离席。   希金斯抿起嘴唇,轻咳一声,口是心非地掩饰自己的高兴,说:“这只不过是有一定审美能力的人都应该想到的基本情节,如果想不到,那是他们无能。”   “好,不管你怎么说。”   对上伊洛里含笑的碧眸,希金斯心头莫名泛起一圈圈涟漪,有些心烦意乱地把鳕鱼排划得乱糟。   大概四十分钟后,随着希金斯讲究地把刀叉整齐码放回餐巾上,这餐堪比考验的饭在尴尬、紧绷和两人偶尔的交谈中还算顺利地结束了。   希金斯把一张支票放在账单本上,还给服务生,同时让他去门外拦停一辆出租车。   金发贵公子掀起一线眼皮,瞟了眼腕表上转动的时针,一本正经道:“时间差不多了,你准备好出发了吗?”   伊洛里失笑摊手,“如果你指的是我做好心理准备跟你同乘,并且中途不会跳车逃跑,那么我想是的。”   希金斯戴正礼帽,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呵呵,真好笑的冷笑话。”   傍晚时分,王都博物馆在紫红色的晚霞下显得格外庄重而神秘,夕阳洒在历经岁月洗礼的外墙上,为这座宏伟建筑披上了一层华丽的金色纱幔。   熙攘人群在大门进出,从那些人身旁经过,能听见他们都在忍不住讨论展览。   “看见骸骨那一刻,我头一次这么激动,那可是我们先祖留下来的痕迹。”   “还有那些精巧的研钵和坩埚,你瞧见了吗?没亲眼看见都不敢相信居然这么早之前人类就开始炼药了。”   希金斯停下脚步,微微侧身,望向落在后面的伊洛里。他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宣传册,似乎在认真权衡哪些展品是不可错过的。   风吹动他额前细碎的卷发,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变得悠长而隽永。   即使用最苛刻的眼光打量,希金斯依旧不得不承认伊洛里容貌俊秀,是位文质彬彬的学者。   “怎么忽然不走了?”伊洛里抬头,奇怪地问希金斯。   希金斯使了个眼色,瞥向入口处一群吵闹的孩子,在队伍最前列,几个年轻的老师在试图维持秩序,让他们安静。   他毒舌道:“伊洛里,看来今天你我都噩运缠身,不得不跟一堆小不点噪音制造机一起参观古物了。”   不耐烦的脾气,对小孩子也都一视同仁。   伊洛里扶额,表情有些复杂,“我发现,你似乎总对任何事情都不满意呢,挑剔的希金斯先生。”   希金斯冷哼一声,说得理直气壮,“作为一个拥有八分之一的妖精血统的蓝血人,你不该指望我能有什么风度,或者对这个世界有任何好印象。”   妖精,众所周知,他们是精通机械的一把好手、天生的工匠和愤世嫉俗的厌世者。   显然,希金斯分别继承了蓝血人和妖精身上最惹人讨厌的两种特质,成为了一个自命不凡的冷漠家伙。    第160章   伊洛里和希金斯踏入博物馆, 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具被铁链和钩子吊起的巨龙化石。它张开大嘴,仿佛要对游客发出咆哮。   伊洛里伸手在路线图上滑动,有条不紊地说:“这里是大厅, 我们先从历史展厅开始,然后按艺术、古生物、文化……的顺序走下来, 就能够不走回头路、一口气看完展览。”   “21点正式闭馆, 我们最好抓紧时间……”   正说着, 他一抬头却不见希金斯的踪影。   人呢?   “伊洛里,来这里,这个你肯定会感兴趣。”还没等伊洛里反应过来, 希金斯的声音从旁边的展厅入口传来,他取下了礼帽,身旁伫立着一具出奇巨大的骸骨。   伊洛里见到那具巨大的骸骨,视线一下子被吸引住了。   “夏娃……照片里那位已知最早的魔法师,就是她吗?”伊洛里难以置信地念出名牌上的介绍。   “她看起来跟我们很像,但是骨头比我们要粗大得多了,几乎能赶上已经灭绝的’巨人种‘的二分之一大小。”   高达10.5英尺的女性骸骨巍然矗立在方台上,头颅上两个深邃的眼窝如无底的黑洞,静静地俯视下方那些惊叹着仰望自己的渺小后裔们。   伊洛里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感觉到一种难以言明的、神秘而深奥的震动正从自己的胸膛中升起。   希金斯摘下眼镜,用衣角轻轻擦了擦镜片, 再重新戴上。他的狭长眼尾微微眯起,仿佛在借此整理思绪, 又像是在掩饰内心的波动。   台子旁边站着一个讲解员, 正绘声绘色地给游客们讲解“夏娃”的来历,说:“显而易见,这位了不起的女士比在座的你我都要高大得多。”   “这是因为远古时期的魔法元素浓度比现在高出好几个数量级, 在自然环境的选择下,古人类也逐渐大型化,骨头内演化出更多、更大的空腔来容纳魔力。”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轻轻扰动空气中的魔法元素,仿佛在拨动无形的琴弦。随着他的动作,魔法元素逐渐凝聚,勾勒出一幅古人类演化的示意图:画面中,远古人类勇猛而神秘,身形伟岸,但随着时间推移,越接近现代,人类的身影却肉眼可见地缩小,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逐渐削弱。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蛊惑,声音干涩却引人遐想起那古老且蕴藏无限可能的世代,“有一种传言说,古人类拥有难以想象的魔力和高度发达的文明——说不定,他们就是神明本身。而我们都是神的孩子,继承了他们的血脉,生来是受魔法庇护的宠儿。”   伊洛里不禁轻笑出声,转头看向希金斯,打诨地说:“看来我们并非噩运缠身,反倒荣幸十足,竟然在现代还能看见’神‘。”   希金斯看出伊洛里眼中的调侃,也微微勾了勾唇角,冷嘲道:“你这笑话比跳车那个还好笑些。”   若要勉强找出一个伊洛里和希金斯的共同点,那大概就是他们两人都不认为神是切实存在的生物。   两人无声地相视一笑,算是在针锋相对的冲突中达成了某种脆弱的和解。   这时,一阵叽叽喳喳的笑闹声忽而炸响,“哇!是龙!龙!太酷了!”“那又是什么东西?”“哈哈哈,好宽阔的大厅,我可以从扶手上滑下来。”   伊洛里转头看见刚才在门外排队的孩子吵吵嚷嚷地挤进了博物馆大厅,一个焦头烂额的老师拉住一个带发卡的女生,说:“孩子们,在进来之前我说过什么?”   “……要安静。”   “对,不可以吵闹,还有呢?”   半大的孩子们面面相觑。   “要跟紧队伍,管好你们自己,这里放着的都是些世上独一无二的古物,哪怕只是碰坏一点,都将是全人类的损失,”她拉下脸,严肃地警告,“要是让我抓到谁捣乱,我就要罚你们再也不准参加学校活动。”   这么一吓,小孩们都立刻收了声,生怕成为被当面训斥的那个人。   见他们乖巧,老师才满意地点点头,领他们走上楼梯,说:“很好,现在我们上二楼,看陈列在那里的图腾纹饰。要是想期末考试拿高分,就给我认真观察、做好笔记,我保证期末考试一定会考到!”   她专注于提示学生,丝毫没有察觉到队伍末尾的几个孩子正悄悄使坏。   趁着没人注意,一个壮得像小牛一样的孩子突然伸出胳膊,猛力把旁边那个瘦弱的孩子推了出去。   “滚远点,谁让你这蠢货挨着我们了!”为首的欺凌者恶狠狠地吼道,声音里满是轻蔑。   “别这样!我要摔下去了!”瘦小的孩子像受惊的小鼠一样尖叫起来,身体完全失去平衡,踉踉跄跄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他的身体重重地撞上了放置“夏娃”骸骨的方台,方台发出一声闷响。   刹那间,那具沉重的骸骨剧烈摇晃了几下,钉在骨关节上的铁钉发出刺耳的扭曲声,紧接着“咔嚓”一声崩裂开来——   两百多块人骨瞬间失去了支撑,轰然化成一场致命的骨雨砸向地面。   “小心!”伊洛里根本顾不上多想,霍地扑了上去,一把抓住那个瘦小孩的肩膀,拼尽全力将他从危险边缘拽了回来。   小孩连骨带肉足有35公斤重,一头撞进了伊洛里的怀里,把他撞得闷哼一声,肋骨像是被狠狠折断了一样,火烧火燎地疼。   “为什么要冲上去,你疯了吗?你差点把自己害死!”希金斯惊魂未定,瞪着伊洛里,他的礼帽都掉到了地上,滚了好几圈。   希金斯赶紧扶起伊洛里,上下打量他,确认他没被“夏娃”的骨头砸到哪里。   这声轰隆巨响和一地狼藉当然也引来了在场人的瞩目,众人都吓了一跳,心惊胆战地看着处于混乱中心的伊洛里和他抓着的孩子。   “这是怎么回事?是小孩撞到了展品,还是那个红血人碰倒了展品?真是差点害死人了。”   “诶唷!怎么偏偏就撞到这么宝贵的标本,赔多少钱都赔不回来了啊!”   “馆方做的保护措施太敷衍了吧,放在我家乡里的博物馆,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女老师转头瞧见伊洛里抓着自己的学生,下意识认为是学生闯祸了,当即柳眉倒竖,喝道:“汤姆,又是你这个捣蛋鬼!在学校里不安分就算了,到博物馆居然还敢惹是生非,我要给你气死了。”   “黛比老师,真的不是我的错!”汤姆一边抽泣,一边指向楼梯上那几个幸灾乐祸的欺凌者,“是他们推我,我才摔倒的!”   黛比瞥一眼那几个小孩,鬼灵精的小孩立即换成一副无辜的表情,齐齐地摇头,“黛比老师,我们离汤姆那么远,怎么可能推到他?这是他瞎说的,就是想诬陷我们,逃脱惩罚。”   “我敢对全能|神发誓,我亲眼看到是他想去摸骨头,结果动作太笨,自己绊倒了自己。”   黛比有些迟疑,眼神在汤姆和那几个孩子之间来回扫视。   但学生们都纷纷议论起来,眼看他们按捺不住要失控,为了尽快稳定情势,她不得不立刻拍板定论:“汤姆,别再狡辩了,快过来。”   “你闯的大祸,你就要承担起责任。”   看着几个欺负自己的人当着老师的面睁眼说瞎话,汤姆委屈得直嚎哭,脸憋得通红,大喊着:“你们骗人!骗人、撒谎精!”   汤姆一哭闹,周围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投向黛比。黛比本就年轻,脸皮薄,哪里受得了这种仿佛在指责她不负责任的眼神?   她的脸上顿时泛起一阵红晕,羞恼之下,语气也变得尖锐起来:“够了!汤姆,别哭了,你这个坏孩子!早知道我就不该带你出来!”   “我必须要说,你今天的表现实在是太糟糕了,”黛比跑下来拉住汤姆,制止道,“你今天的活动结束了,我现在去通知你的父母把你领回家,让你父母看看你的言行举止有多让他们’骄傲‘。”   汤姆被吓得一哆嗦,连打嗝都止不住了。   她又跟伊洛里道歉,说:“这位先生,真抱歉,我的学生太过调皮了,你没受伤吧?”   希金斯:“这位老师,比起不值一提的道歉,我更宁愿你能管好学生,这位先生可容不得一点受伤,他的双手和大脑可是价值千金……嘶!”   他正说着,腰侧就挨了伊洛里的一记肘击,一下疼得说不出其他的刻薄话。   伊洛里:“哪里有这么夸张,我什么事都没有。”   “不过、咳,女士,我说这些话并没有别的意思,但在教育学生之前,最好还是先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我看到的情况,这个孩子没有故意捣蛋,这一点我可以为他作证。”   黛比脸色在青白之间变幻,说:“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学生都看着呢,你这是在暗示我冤枉他了吗?”   一旁的希金斯伸手拉住伊洛里的胳膊,神色带着几分不耐:“这学生没事就够了,你也尽力了,何必非要掺和这种麻烦事?”   在他看来,纠缠这种小事,简直是浪费时间。   伊洛里拨开他的手,不容置疑道:“你别添乱,我现在没空回应你说的刻薄话。”   “我、添乱?还有什么?刻薄话?!”希金斯气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伊洛里已经不再理会他。   伊洛里俯下身凑近汤姆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以吗?”   汤姆的抽泣声渐渐停了,他的脸几乎埋进了衣领里,耳根微微发红。   过了片刻,他别扭地点了点头,动作轻得几乎难以察觉。    第161章   正当两方僵持不下之际, 博物馆的管理员接到报告,也匆匆赶过来了。他穿着一件红马甲制服,身形精瘦, 像一只细犬似地从拥挤的围观人群之间挤了出来。   管理员一眼扫到满地破碎的骨片和那根砸出好几处凹陷的大腿骨,脸瞬间变得煞白, 表情紧张得几乎要晕过去:“糟了糟了, 这是发生了什么?谁碰倒了’夏娃‘?”   一时没有人出声。   黛比梗着一口气:“汤姆你说啊, 是不是老师冤枉了你?”   汤姆一听,立刻揪紧了伊洛里的衣摆,扑闪的大眼睛里尽是惊慌。   管理员:“如果谁都不肯承认, 那我只能报警,让警察来问答案了。”   伊洛里安抚地拍拍他的小手,抬头望向管理员,眼神坚定,“先生,这个孩子经历了刚才的混乱,他能告诉你罪魁祸首是哪几个人。”   “这话是真的吗?”管理员半信半疑地瞥一眼宛如惊弓之鸟的汤姆,弯下腰想靠近他,“小朋友, 你看见了什么?”   然而,他没意识到自己突然靠得太近, 只会加剧孩子的恐惧。   “不、不……”汤姆被吓得连连后退,把刚才答应伊洛里的话抛之脑后, 整个人几乎要缩进他的怀里。   伊洛里轻轻推了推汤姆, 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去吧,勇敢一点,跟这位先生详细说说事情的经过。让他看看你背上的淤伤, 我保证,你不会有事的。”   “好可怕,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汤姆带上了哭腔,打定主意谁哄都不管用。   “好了,不哭了,小男子汉,不是没有人相信你说的话,”伊洛里无奈,只好牵着汤姆的手,跟管理员商量,“他似乎有点害怕,可以去一个比较安静的房间再谈吗?”   管理员见自己的同事们也陆续赶到,开始打扫地上的碎屑和疏散人群。他一边挠着头,一边无奈地应道:“唉……这一大摊子事谁碰上都倒霉,防护才刚撤没几天,就出这么严重的事故,真是没处说理去。”   “跟我来吧,我们去见馆长先生,”他转头看向黛比,说,“还有孩子的老师,你也一起来,这件事大概还得联系到你们的校长,商量个解决方案。”   “那……那当然可以。”黛比心里有些忐忑,但还是给自己打气。   希金斯事不关己地抱起双臂,冷漠道:“伊洛里,我不打算掺和你鲁莽的行动,这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希金斯以一种赌气的心态准备看伊洛里出丑,等他主动来求自己认错,到那时候或许自己才愿意“大发慈悲”帮他解决这桩麻烦。   伊洛里见希金斯一副大爷做派,也不在意,应道:“这当然不该麻烦你,你就先看着展览打发时间吧,我说不好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说完,就牵着汤姆去见馆长。   伊洛里干脆果断的行动,更是让希金斯一下子脸绿了,站在人来人往的展厅中央,一时间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但又拉不下面子跟上去,就气恼地站在原地干等。   十几分钟后,伊洛里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   而黛比则是面色难看,她松开挽住汤姆的手,到队伍里提溜了那几个欺凌者出来,紧紧按住为首的大孩子的肩膀,咬牙切齿道:“你们这些捣蛋鬼,瞧你们给我惹的麻烦!”   她推一把大孩子,“去,给汤姆道歉,然后你们几个要在这里等到你们爸妈过来。”   黛比抬起头,犹豫地看了一眼伊洛里,道:“先生,刚才确实是我太武断了些,这点我承认。”   磨蹭好一会儿,黛比才紧咬嘴唇,吐出来一句对不起。   伊洛里心安理得地收下,微笑道:“小姐,你的学生很依赖你,说明你也对他们很好,只是最好更用点心。”   “……你说服我了,我没办法反驳这番话,”黛比揉了揉汤姆的小脑袋,说,“汤姆,就像上课教的那样,你现在要跟这位先生说什么?”   “谢谢你,好心的先生。”汤姆细声细气地说。   伊洛里眉眼弯弯:“不客气。”   等游学团都走了后,伊洛里才转身面对希金斯。希金斯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脸上写满了不悦。   伊洛里叹了一口气:“说吧,你又有什么不满呢?希金斯先生。”   希金斯抿起薄唇,打量着伊洛里被抓皱的外套,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善良的亨特先生,你的同情施舍成功了吗?不妨也给我一些关注吧——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跟我出去的时候把我晾在一旁,自己则跑去掺和根本无关紧要的事呢。”   “有孩子在哭,这不是无关紧要的事。”   “这就是,他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只会一味哭哭啼啼、自己不懂得给自己争取权益,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希金斯冷冷地说。   “他受欺负了,不公的对待,当然需要帮助!”   伊洛里不可思议地提高了声调,说:“你在责备受欺负的孩子做什么?需要被谴责的分明是推他下楼的同学和不负责任的老师。”   “除了说风凉话,你还做了什么?恕我直言,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无法帮助任何人,反而就因为你这种袖手旁观的人太多,才会有那么多可怜人受了伤害也不敢为自己发声。”   这句话仿佛戳中了希金斯的痛处,他的气息骤然冷酷,刀一样的眼神刺向伊洛里:“你再说一遍,谁自以为是了?”   希金斯一下伸出手,掌心重重地撑在伊洛里身后的墙上,狭长的眼角被怒火染得绯红。他一字一句地说:“作家,你挨过欺负吗?知道挨打的滋味有多痛吗?没有吧,一看你就是一路受家人疼惜、朋友爱护长大的优等生,读书时最大的挫折,大概就是某次考试没拿到优。”   “你根本不知道这种习惯受欺负的孩子在想什么,但我知道!”   希金斯撕下教养良好的精英面皮,一把抓住伊洛里的衣领,近乎咆哮着怒吼道:“他们不会感激伸出援手的人,就像冷血的鬣狗。他们一旦有机会就宁愿把你踩到脚底下,跟欺负自己的人一齐霸凌你,也不愿意自己在臭水沟里发烂发臭!”   “他们会怨恨那些没受欺负的普通人,会怨恨自己,却唯独不敢把怨恨对准真正欺负他们的人。”   “你说我冷漠?对!我就是冷漠。我敢说他们落到那种下场都是自找的。那小孩不反抗,就是因为喜欢别人这样对待他。”   伊洛里大脑一片混乱,希金斯的冰冷气息刺痛了他的皮肤,但更让他无言以对的是,希金斯那双充满怒意的眼睛里,竟隐隐透出一丝受伤的情绪。   “……说了这么久,你说够了吗?”许久,伊洛里抬起头,碧透的眼眸里倒映出凌乱了发丝、不再干净利落的希金斯。   那么一瞬间,希金斯恨透了他的平静。   “既然再没话要说,那轮到我说了,”伊洛里挺直背,说:“我们到此为止了,我原以为你只是有点高傲的蓝血少爷,但事实证明你是无可救药,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朋友。”   “你要坚持自己的想法,高高在上地漠视他人,那是你的自由,但别捎上我。”   伊洛里连一个眼神都不愿再给希金斯,走向博物馆大门。   希金斯错愕地看着伊洛里决绝离去的背影,他不想承认,但此刻他的确感到一阵恐慌,他还是第一次尝试跟某人交好,但对方却这样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   他下意识追过去,拉住伊洛里,口不择言地说:“你生什么气?我在为你好啊,不让白眼狼仗着你的善心反咬你。”   希金斯顿了顿,好像突然找到了某种理由来说服自己,“哦,我懂了……你是因为自己的出身才这样做的对吗?因为是微不足道的红血人,所以即使你才华横溢,就为了换一个好名声,也要装得很善良,不停讨好其他人?”   这番话对希金斯而言已是最大的示弱了,但伊洛里只用一个冷酷的回眸,便击碎了他所有自以为的理解。   伊洛里说:“你就继续坚信这套狭隘无知的想法吧,我不在乎。”   “现在放手。”伊洛里冷冷地抽回自己的手。   ------------   伊洛里心头压着一股火,刚一回到家,他就马不停蹄写了一封信给报社,信中明确地要求更换责编,否则自己就拒绝再跟报社续签。   他下了楼,特地走到社区外的邮箱,把信件塞进邮箱口。   直至听见信件落到箱底,发出一声啪嗒声,他那股被希金斯的言论气出来的恶心感才算是稍微减淡了些。   伊洛里并不在意信寄出去后能不能得到满意的答复,反正他的诉求已经言明,如果羽墨报社做不到,那他不介意多折腾一次,转而跟其他报社打交道。   有其他人也来寄信,他把信塞进信箱里,忽然躬下身大声咳嗽起来,像是肺部深处的淤泥在挣扎着被排出,让人听着心惊。   伊洛里往后退了几步,躲开那些飞散到空中的唾沫星子。   那人抬起头,眼窝肉眼可见地深陷下去,他不好意思地朝伊洛里笑了笑,“都怪那该死的流感,总也不好。希望我没让你太不舒服,愿全|能神庇护你。”   这是亚瓦尔居民祝福其他人不受疾病侵扰的常用语。   伊洛里轻轻摇头:“没关系,也愿祂庇护你。”   伊洛里拢住被风吹动的外套,转身走回家,然而不好的预感已经种进了潜意识中,愈演愈烈,像尖锐的针尖一样似有若无地刺着他的心。   太奇怪了,这次的流感规模超乎寻常的大,持续时间也久得不正常,现在都五月份了,居然还没消停。    第162章   罗素觉得蹊跷, 凝重地盯着桌面上一字排开的会诊单,问:“这就是今天预约看诊的人员吗?”   护士不解地点了点头,“就是这些了, 哪里不对吗,博士。”   “都是看咳嗽的, 没别的了吗?”   护士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 咯咯地笑出声:“博士, 全是感冒咳嗽那么简单的小病难道还不好吗?”   “流感的季节是这样的啦,我当护士二十多年了,每年到春天调止咳糖浆都调到手酸, 听咳嗽声都听出幻听,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罗素没再说话了,但表情还是习惯性地绷着,他抽出最上层的那张写着“大榕社区”的会诊单,道:“我出诊了,你把今天的病例整理好,锁好诊所门就可以下班了。”   “明白。”   ……   因为已经来过亨特家很多次,所以罗素跟伊洛里问候过,就驾轻就熟地掏出听诊器, 用手温暖了暖听筒,把它压到斯诺的胸膛上。   伊洛里在一旁关心地看着他动作, 解释道:“爸爸一直在服用感冒药,我也每天为他熬煮药水, 但他还是咳得厉害, 甚至这几天晚上都因为这毛病而睡不好。”   斯诺胸腔内发出震颤的嗡鸣,如同藏了一只小小的蜂鸟。   罗素抽出一根干净的木条,对斯诺做了一个张开的手势, “请尽可能大地张开嘴巴,我要看一下咽喉情况。”   “啊——”   斯诺配合地张开嘴,随着木条逐渐探入,划过软腭、扁桃体、又到咽后壁,看不到一丝臃肿的肿块,喉咙都是健康的鲜红色泽。   罗素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病征,最后把听诊器的软管弯压起来,他摇摇头,说:“很遗憾,我听不见肺里有痰音,至于气管……我得说它健康得能当医学院的标本——给学生们观摩一个正常的呼吸系统是怎么工作的。”   “你父亲患上的应该只是一个太顽固的感冒或者季节性过敏。”   但这结论显然不足以说服伊洛里,他问:“会是哮喘的问题吗?我看有期刊提到,红血人因为喜欢吃糖,更容易出现超重引起的哮喘。”   罗素捻着山羊胡,徐徐沉吟,“很值得探讨的角度,确实也有可能是这个原因。”   “不过——”他顿了顿,补充道:“考虑到还有很多人也遇到这种情况,我还是认为这可能是空气污染或者流感导致的。”   伊洛里摸上喉管,按了按,脆弱的软骨如同活物般蠕动,一翕一张,想到呼入的空气中正藏着无数看不见的病菌,他打了个寒战。   他不死心又问:“那我们能做些什么来缓和症状呢?”   罗素正想回答,但斯诺插嘴,和蔼的小胖老头咧出一个狡黠的笑,说道:“博士,我是个完全不懂医学的’写书匠‘,只想问一下,你的病人中有人因为咳嗽得太久,身体变坏,甚至不得不住院吗?”   罗素的镜片闪过一道光,思考了一会儿,回答得很是谨慎,“这个……倒是没有,但我不能肯定后续会不会恶化。”   “这就足够了,至少我们现在知道,暂时不需要担心这咳嗽。”   斯诺转过脸,挤了挤眼睛,对伊洛里抛了个得意的眼神,说:“瞧,儿子,我说什么了?没那么严重的,安心啦,我清楚自己的身体——这老搭档没病没痛好得很。你就是太紧张了,根本也不必让博士白跑这一趟。”   他还庆幸地拍着胸口,“幸好你妈妈跟珍妮到现在还没有从画室回来,否则让她们见到博士登门,肯定得吓到神经虚弱。”   “可是……好吧,我确实没考虑到这一层。”伊洛里还想说些什么,但斯诺的精气神再有力不过地反驳了他的杞人忧天。   伊洛里挠了挠后颈,头一次感到如此棘手,沮丧道:“早知道,我也应该读一个医学相关的学位,这样就能更好地处理这种事了。”   斯诺倒是宽心:“你不能指望自己全知全能,那是神才能办到的事。”   “你不是神,而我也一丁点都不期待你变成那种泥塑偶像。”他用力握住伊洛里的手,温厚的手掌让人想到厚实的毛毯,熨帖地包裹住伊洛里。   伊洛里无法抵抗来自家人的温暖,只好松口了,说服自己接受罗素的说辞,或许这种长时间的咳嗽真跟感冒一样,很快就会不药而愈。   等罗素离开后,伊洛里陪斯诺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   胖乎乎的小老头喝下整整一杯放了姜片的红茶,眯起眼睛,轻松地问:“伊洛里,你不是说今晚要去见朋友吗?想不迟到的话,现在就得行动起来了吧。”   伊洛里当然记得要赴沙龙的约定,狄法肯定也在期待见到他,如果爽约,狄法虽然不会责备他,但肯定会十分失望。   伊洛里需要承认,在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里,想见狄法的渴望如同潮汐,随着两人分开的时间累积,缓慢地涨溢上海崖,沿干涸的河道淌入心湖。   他也想见狄法。   伊洛里握住斯诺,翻过来抚摩他手背上棕褐色的老年斑,“答应我,让我知道你什么时候不好。”   斯诺咧出一个笑容,脸颊的肉都堆到一起,“那当然。”   伊洛里陪斯诺坐了好一会儿,眼见差不多到沙龙开始的时间才乘车,再度去到那幢洁白的别墅。   哈维和之前见过的几名学会成员早已经在会客厅里侃侃而谈。   哈维看起来依旧精干,精神奕奕地递给伊洛里一杯酒,拍着他的肩膀道:“作家,你今天能来真是太好了!刚才我还跟他们几个打赌呢,猜今天会有多少人来。他们说就我们6个,我偏不信,我说肯定不止!要是少了你,我可就输惨啦!”   伊洛里看了一圈,正如哈维所言,这次沙龙的参与人数明显少了一大半:“其他人都在忙吗?”   “不全对。”哈维摇了摇头,纳闷道:“确切地说是两人出差,一人扭到了脚踝,剩下的人全都在家里病得七荤八素的——感冒和咳嗽要了他们半条命,真是件蹊跷的怪事。”   不过人没到齐,也不妨碍哈维热情饱满地开始今天要讨论的话题。   趁着别人准备演讲的间隙,伊洛里特地坐到哈维旁边,好奇地问道:“先生,我思考了一段时间,仍旧有一些疑问。”   哈维从鼻子里喷出气,头也侧向伊洛里:“嗯哼?请讲。”   “如果科技最终驱逐了魔法,那么花仙子、水精灵这些从出生到死亡都离不开魔法的生物将要何去何从呢?”   “啊哈,”哈维浑厚地笑了一声,竖起一根手指,紧紧盯着伊洛里,“首先要明确,我们在讨论一个残酷的假说。”   “或许其他人的结论会倾向保守,但这绝不是我的作风。”   哈维是典型的学者,骨子里透着对知识的无尽渴望,而这股渴望中又隐隐带着一丝近乎偏执的执着。   因此这种问题对他而言根本不需要犹豫,舌头上下叩击牙齿,便轻飘飘地说出:“35万年——这是人类这一种群自诞生以来,在这颗星球上存在的时间。”   “在这漫长的时光中,人类骨头里的魔力空腔非但没有增大多少,反而平均缩小了五分之一,但这对我们造成什么致命的打击了吗?答案是没有。对于我们来说,魔力类似于树上长出来的水果,非常美味也很有营养,但我们不吃这个水果也能活下去。”   “至于魔法种族,呵,情况就远没这么乐观了,”他就像盯住了灰鸽的老鹰,目光灼灼,激进的光芒在瞳孔深处闪烁,“花仙子也好,水精灵也好,他们从出生那一刻就被魔力包围,魔法对于他们就如同空气。”   “想象一下空气没了的话,我们会怎么样——我想,那大概就是他们族群的命运终点了。”   在哈维极具煽动性的话语中,伊洛里不自信地补全那疯狂的猜想,皱眉道:“你意思是,他们的种族会灭绝?”   哈维满意地摊开双手,微微摇头,“你瞧,你想知道的答案不就很明朗了嘛。”   伊洛里觉得自己被哈维塞了一大口怪味饼干,满腔吐不出口的话。这对吗?能对吗?   其他人打岔,友好地锤了哈维的肩膀一下,说:“嘿,会长,别再吓唬我们潜在的新成员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新鲜血液加入了,再没新人,学会快腐朽成上世纪的沉船了。”   哈维无所谓地耸肩,笑着应答:“你们就总是误解我和魔法势不两立,觉得我危言耸听。其实我只是想要提醒大家一件事,演化这件事不存在半吊子,任何一个位于自然界顶尖地位的种族如果不能赢,那下场就是满盘皆输。”   那人拉长了语调:“狡黠的雄辩家,我说不过你。”   他调侃道:“我只能真诚地希望你的假说永远不会有成真的一天。我简直是无法想象,如果没有洁净术,我的妻子还要独自照顾两个孩子,日子该会有多难熬。”    第163章   虽然因为太多人缺席, 沙龙冷清不少,但辩论依旧富有趣味。   伊洛里安静地倾听着演讲,偶尔跟发言者聊几句自己对不同问题的见解, 在如此轻松的气氛中,他不知不觉喝光了五六杯高烈度的柑橘金酒。   没过多久, 伊洛里感觉到慵懒的暖意从四肢百骸涌流出来, 他的思维也随之放慢, 毫不自知地进入微醺状态。   “作家,你还好吗?”哈维余光瞥见伊洛里的身子微微歪斜,似乎有些不对劲, 立刻停下演讲,关切地问他。   ……嗯?为什么忽然这么问?伊洛里浑噩地抬起头,哈维那张古铜色的脸如同掉进水里的染料,跟他惊讶的询问声一起模糊地化开,怎么都看不真切、听不清楚。   伊洛里动了动嘴唇,以为自己说出了“你在指什么”,但事实上一个音节都没能发出。   他的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从额头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其他人仔细地端详过伊洛里的脸色,目光落到他手边的空酒杯上, 不赞同道:“会长,红血人不能喝太多酒的, 更遑论烈酒,作家先生肯定是醉得七荤八素了。”   “诶呀, 是我疏忽了, 谈得太投机,就忍不住总给他倒酒。”哈维拍了一下后脑勺,转头问仆人要一杯浓咖啡给伊洛里解酒。   “让他歇一会儿吧, 金酒的酒气很快就会散的了,他不会有事的。”   杂七杂八的人声交织成嗡嗡的虫鸣,传不进伊洛里的耳中,他斜靠在沙发扶手上,沉沉地醉了过去。   等狄法来到的时候,就看见这么一幕:俊秀的红血人正伏在沙发边沉睡着,纤长的睫毛颤动,鼻翼两侧的皮肤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白透得仿佛能看见底下浅青色的血管。   狄法眉头微蹙,走近摸了摸伊洛里的额头,入手是一片不正常的燥热,“他是怎么回事?”   哈维感觉狄法的心情似乎不太好,解释道:“作家喝了一些金酒,啊,没有人灌他酒,纯粹是因为金酒的滋味酸甜,符合他的喜好,所以不自觉喝多了。”   “不过我确实也考虑不周,早知道只给他果汁好了。”   狄法抿起唇,正想说些什么,伊洛里却似乎热得难受,无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他温凉的掌心,柔软的卷发轻轻摩挲,如同纤弱的蝶翼拂过心尖,痒意悄然蔓延。   狄法垂下眼帘,沉静地注视着恋人。   他对仆从做了个“去”的手势,平静道:“时间不早了,今天的探讨就先到此为止吧。”   “你们送各位先生出去。”   哈维一干人都捉摸不透狄法的想法,哈维为难地问:“那作家怎么办?我们都不清楚他家住在哪里,没办法送他回家。”   狄法专注地看着伊洛里,没抬头,“这不劳费心,我会安排好他。”   既然别墅的主人都这么发话了,再说什么也不合适,哈维只得耸了耸肩,在仆从的引领下和其他成员一起离开了。   随着大门合上,狄法扫一眼剩下的仆人,说:“去准备些热水送进我的房间里。”   “好的,老爷。”仆人们立即明白了这是主人不希望自己留在这里的意思,纷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无声地退出了会客厅。   狄法抚摸着伊洛里,手指插入浅栗色的发丝,低声道:“伊洛里,醒醒……”   短短数个音节,却缱绻入骨,仿佛在喊出来之前,已在狄法的舌尖上转过千遍。   它敲击着伊洛里的耳膜,伊洛里朦胧地半睁开眼,看见今晚一直在等待的人奇迹般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咦?”伊洛里露出一个有点傻气的笑容,牙齿压在舌尖上,舌头轻弹,“狄法,你终于来了。”   “我、我等你好久。”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反应变得迟钝和可爱,双手圈住狄法的脖颈不放。   狄法轻轻“嗯”了一声,无限纵容伊洛里的黏人和逾矩。   他将人横抱起来,温凉的气息吹过那皮肤极薄的耳尖,耳尖瞬间染上一层绯红,问:“怎么喝得这么醉?”   伊洛里张开口,但回答不了,狄法身上熟悉的烟草味再度笼罩住他,他想到冰冷的铁、结冰的溪流和露气湿重的森林,可以说此时此刻脑子里一团浆糊。   狄法将伊洛里抱进自己卧室,放到床褥上。手脚利落的仆人们早已经把一盆冒着水蒸汽的热水放到了金属架上,旁边附带一条干净的毛巾。   狄法解开伊洛里的衣裤,伊洛里怔愣地看着他动作,又沿着他的手臂往上望,只能看见男人冷厉的下颌线条,薄唇紧紧绷成一条直线。   像是意识到什么,伊洛里霎时清醒过来一大半,懊恼自己醉态尽显,扶着额头说:“我……是不是刚才喝太多酒了,真糟糕,我以为自己只喝了一点而已。”   “没关系。”   狄法按住他的肩头,低笑了一声,那双蓝金异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仿佛热熔的铁水正从虹膜深处涌流,说:“你今天就在这里过夜了,我会照顾好你的。”   他把毛巾浸入热水,再拎起来,绞去大部分水分,擦拭伊洛里的身体。   湿热的棉花纤维刚一触碰到皮肤,伊洛里便打了个激灵。   狄法专注地给伊洛里清洁,甚至细致到连他的脚趾都照顾到,毛巾在甲面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伊洛里无法抗拒,只能任由狄法将他从头到脚捯饬干净,窘迫得后背微微弓起,像一只蜷缩的兽。   “现在感觉有好点吗?”狄法抬起伊洛里的一条腿,目不转睛地看,雪色的肌肤在暖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明明只有白色,却硬是让人看出冶艳色调。   伊洛里被那锐利的视线刺得后腰一阵阵痉挛,点点头,声音干涩:“是,我感觉好多了。”   “很好。”   在伊洛里的惊呼声中,狄法顺应欲望,嘴唇吻到脚踝,在凸起的外踝骨上咬下去,犬齿即刻嵌进皮肉,留下一枚齿印。   伊洛里痛得仰起头,双手撑在床褥上,胸口微微挺起,呼吸急促。   不等伊洛里反应过来,狄法已将毛巾丢进水盆,双手扣住他的两肋,稍一用力,将他抱到自己的腿上。   紧绷的大腿肌肉就贴着他。   经历这么一遭,什么醉意、睡意都抛到了九天之外了,伊洛里真切地对视上狄法澎湃着欲望的眼眸,两人近得鼻尖都能碰到。   狄法按住伊洛里,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笑声低沉而浑厚,仿佛从胸腔深处传来,甚至震得伊洛里胸口微微发麻。   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问道:“我为你擦了汗,现在你打算怎么回报我呢?”   此刻的狄法,是从神坛跌落的堕天使,褪去了禁欲冷情的表象,对爱与占有的渴望如野火般燃烧。   没有人能拒绝跟如此俊美的恶神共同沉沦。   伊洛里也不例外。   伊洛里纠结了一会儿,低下头,很轻地含住了狄法的指尖,回忆着教程的做法,猩红舌尖在白齿后逡巡,如猫儿一般,用舌苔舔过狄法指腹,尝到浅淡的咸味。   “我想让你开心。”他抬起眼,那双圆眸本该象征着纯粹与不染尘埃的正直,此刻却透出一股摄人心魄的魅惑,煽情得要命。   伊洛里伸手捧住狄法的脸亲下去,他的吻技只能说熟练了一些,对上狄法只有挨咬的份。   伊洛里:“你喜欢我主动对吗?”   这个举动果然取悦了狄法,他揩去伊洛里嘴角牵连的银丝,说:“很喜欢。这会让我觉得你也渴望我,而不是为了应和我。”   狄法语气平静,但伊洛里却觉得心疼,他忍住舌尖上传来的刺痛,卷住狄法的舌头,更深入地接吻。   “唔……”   与此同时,他的手在两人相连处摸索,如同徒手触碰闪电,每一次轻触都激起一连串令人目眩神迷的火花。   狄法显然也察觉到了,手臂更加用力地箍住伊洛里的腰,声音喑哑,带着浓重的情|欲,“你确定吗?”   “今天我只想要你能满足。”伊洛里往下看了一眼,忍住恐惧,深吸一口气,扶住缓缓往下坐。   因为是第一次主动,所以异物感和压迫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强烈得多,仅仅进去一小半,伊洛里的大腿根已经酸痛得无法再往下压。   “嗬啊……这是怎么回事?”他有些慌乱,双手紧紧攀住狄法的肩膀,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滑过泛红的脸颊。   狄法光是看着伊洛里坐下去,就完全激动起来。   他按住伊洛里的后腰,吓得伊洛里叫了一声,坚定又强硬地一寸寸往上挤。   他热烈地说爱,细碎亲吻伊洛里的额头,“你是我唯一的、珍惜的、不可替代的……再没有人能像你一样让我圆满。”   伊洛里觉得自己胃部都被挤压到,被狄法拖拽入了滚烫的深海,窒息和愉悦的快感轮流在神经上起舞。   “狄法、狄法!”他难以承受地流出眼泪,与狄法交缠在一起,手指胡乱地挠在狄法的后背,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指甲痕。    第164章   相拥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伊洛里的求饶声不绝于耳。   狄法一改往日的保守做派,情绪激昂,完全不留余地地占有伊洛里, 索求不休。   他觉得自己是在养一朵花,而现在, 这朵花终于为自己绽放。   等到狄法终于停下, 伊洛里已经虚脱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他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脸颊和脖颈上, 全身汗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伊洛里张开口,声带发出沙哑的声音:“我想洗澡。”   狄法搂住瘫软的伊洛里,亲亲他的眉睫, “我去吩咐人准备热水,你等一会儿。”   伊洛里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点头,狄法下床离开了,冷空气一下子重新包围住他,他听见狄法走远的脚步声,不知过了多久,浴室传来哗哗流水声。   狄法回来把他抱进浴室。   浴室里雾气氤氲,巨大的浴缸里加了热牛奶,呈现乳白色, 细闻有乳香和一些说不出的香料味。   狄法先放好伊洛里,才跟着入水, 从后边环抱住他,短硬的胡茬扎得伊洛里的后颈痒痒的。   温暖的热水让伊洛里的精神渐渐恢复, 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肚子里面的东西要先弄出来,否则你会难受。”狄法轻语哄着伊洛里岔开腿。   “等一下、嘶……”伊洛里的两条腿甚至颤抖得合不拢,狄法很轻易就将手指伸进去, 不一会儿,一股怪异的失禁感从小腹传上来。伊洛里忍耐地咬紧下唇。   伊洛里抬头望着狄法,心中百感交集。一方面,他对狄法将自己逼入这般狼狈境地感到愠怒,对他的过分纠缠感到无从招架;另一方面,他又深知,这便是狄法的爱——浓烈到流血,偏执到令人不寒而栗。   很多抱怨的话在喉头转了好多遍,伊洛里眼皮紧张地眨了好几下,最后只吐得出其中最不痛不痒的控诉,磕磕绊绊道:“你下次可不可以……呃、不要再做这么久了?”   狄法真的很擅长哄骗伊洛里接受过分的要求,有时候这很甜蜜,但到床上时,对脆弱的红血人来说就成为一种负担了。   可惜伊洛里这控诉夹杂着浓浓的鼻音,听起来软绵得像一团棉花,毫无杀伤力。   狄法低下头,问:“你讨厌我吗?”   伊洛里一时怔愣住。这怎么又拐到这个话题上?   “不,怎么会是这个意思,我……我并不排斥你,”伊洛里咬住“不排斥”的尾音,低得近乎听不见,“你很好,但有时候太缠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他说不下去了,郁闷地垮了嘴角:“你真是我的克星,可是我又能让你改变什么呢,你一直就是你。”   心情变得不一样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狄法唇角无声地扬起,看透了伊洛里对自己束手无策,扣住他的十指,说:“我爱你。”   因为爱得太热烈,所以控制欲会膨胀。   因为欲念深重,所以会无视你的泪水。   狄法告诉伊洛里,自己会试着自控,但永远不会告诉他,自己对他的爱意只会与日俱增,一直到吞没他为止才罢休。   即使狄法如此理直气壮地用爱堵嘴,伊洛里也终究对他生不起脾气,暗暗说服自己:我早就该明白,狄法表达感情的方式本就和自己不一样,这再正常不过了,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   在伊洛里纠结着自己是不是对狄法太没有底线之时,狄法触摸他后背上蛛网般分布的疤痕。   狄法压低声音:“科学院在几天前告诉我,他们找到治疗黄金热的新办法了……你为我感到高兴吗?”   这是要伊洛里兑现之前答应帮他摆脱黄金热的承诺了。   伊洛里微微一愣,随即眼睛弯成了月牙状,说:“我最想为你做的,就是帮你摆脱黄金热,怎么会不高兴呢。”   “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任何东西都好,只要能帮到你,我都心甘情愿。”   他没有让狄法失望,已经决定再也不会回避对方,就没什么需要犹豫的。   伊洛里没察觉到,自己性格里也有疯狂的一面,不爱的时候很决绝,然而一旦爱上,就做好了随时为狄法牺牲的准备。   狄法没有纠正伊洛里的用词,他按住颜色最深的一道疤痕,仿佛依稀还能看出当初那惨烈的伤势。   狄法划过那些棕褐色的长痕,眼神中闪过一丝晦暗的情绪,说:“明明用了最好的祛疤药,结果还是留下了这么深的瘢痕。”   伊洛里笑了声,“它很难看对吗?你可以直说,我不介意。”   伊洛里的背部曲线流畅,肩胛骨如起伏的山峦,脊柱沟一路往下延伸,渐渐隐没在浴水与蒸腾的雾气中,没入那隐秘的地方,让人想入非非。   即使伊洛里迟钝到察觉不了萌芽的爱意,但狄法知道,这些狰狞的伤痕便是他对自己的爱的表现。   否则,谁能仅凭内疚就毫不迟疑地替人送死?   狄法低下头,在伊洛里脖颈吮出一枚温柔的吻痕,低声道:“它很美。它象征着你属于我。”   “你这人……真是……”伊洛里没说清楚真是什么,仰首回吻狄法。   浴缸里的水波荡漾起来,水花溢出边缘,在地板上晕开一层浅浅的水渍。   *********   第二天清晨,伊洛里在睡梦中一颤,一种奇异的感觉爬上心头,感到一道目光正紧紧盯着他。   伊洛里猛然睁开眼,对上了一双野兽般的异瞳,赤金色的竖瞳锐利如针,直直刺入他的视线。   他吓了一跳,慌乱中头重重撞上了床头栏杆,忍不住痛呼一声:“哎呦!”   伊洛里捂着后脑勺,脑袋嗡嗡作响,却还是强撑着对狄法摆了摆手,“我没事,别担心。”   “小心些,”狄法放下翻开一半的议案,对伊洛里招招手,“过来给我看看撞到哪儿了。”   伊洛里走过去,才发现狄法身后的阴影里立着一台古怪的机器,两根末端连接着注射器的软管伸出来,针头插入了狄法的手臂血管。   伊洛里看见狄法鲜艳的血液流进管子,心惊胆战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狄法:“这是净血器,它能帮我净化沾染了黄金热的血液。”   “我为什么之前都没见过你使用这个机器?”   “因为之前都不需要,”狄法淡淡地说,“我是最近才开始使用的,可惜,效果很一般。”   之前……是在石室里,你的黄金热不受控制地发作的那天之后吗?你又使用了多少次这个机器?   伊洛里喉结微动,问不出口。   狄法对伊洛里做了个“低下身”的手势,用能自由活动的右手检查他刚刚撞到的地方。   伊洛里小心地避开那根软管,目光落在针尖插入的皮肤上,那里微微鼓起。   “会疼吗?”话一出口,他又后悔自己的冒失。我在问什么,想也知道肯定是很痛。   狄法垂下眼,看伊洛里像是怕摸伤了一样,很轻地触碰自己的手臂,“你很在意吗?”   “很在意。”   伊洛里看见上面有一些还没愈合好的针眼,心疼得都不敢问狄法净血的频率,说:“你说的那个治愈黄金热的方法是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别急,等会儿我会告诉你的,”狄法敲了敲扶手,目光落到不远处的柜子,“现在你能去那边的柜子,打开第二层抽屉,把里面一个银色的方盒拿过来吗?”   “好吧。”伊洛里依言找到那个盒子,表面有珐琅装饰,掂着坠手。   伊洛里:“盒子看起来很精致,里面装着袖扣吗?”   狄法不置可否:“打开看看。”   伊洛里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东西时,下意识愣住了,茫然地看狄法,不确定地问:“这是、你做的那枚发珠吗?”   白银塑成的山茶花欲开还合,在纤细的花苞中心卧躺着一枚金红泪石。   伊洛里表情变得空白,他以为狄法一定已经将它视作耻辱,扔进了垃圾桶,但事实证明,狄法总在出乎意料的地方让他哑口无言。   狄法把伊洛里拉到身前,专注地望着他,蓝金眼眸中沉静而透彻,说:“我曾经对得到你的回应不抱任何希望,但事实证明我错了。现在,我想要你亲手帮我戴上它。”   长发缠绕伊洛里的指尖,如同黏腻的蛛丝缠住猎物。   伊洛里感觉心尖都像烧焦的叶子一样蜷缩了起来,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他挽起狄法的一股头发编织起来。   直至发辫的发尾穿过山茶发珠,伊洛里才停手,不自信地打量了一下效果,“我很久没编过辫子了,不知道编成这样你满不满意?”   狄法摸了摸发辫,嘴角上扬起一个极其浅淡的幅度,显然心情愉悦,“足够了。”   “你先去餐厅吃早餐吧,我等血液净化完也会过来,用不了多少时间。”   伊洛里不赞同地挑起眉,说:“我猜,我没办法挑战你的坚定,留下来等你治疗结束对吧?”   狄法吻了吻伊洛里的手背,道:“你知道我的答案。”   跟狄法比固执,伊洛里绝对没有胜算,于是他只能妥协了。   听着红血人的脚步声逐渐减弱,狄法嘴角的笑意随之消失不见,阴戾又厌倦的倦怠重新出现在他脸上。   这时,净血器发出嘀嘀的响声,提示治疗结束。狄法卷起软管,面无表情地扯掉了针头,血液登时从中空的针尖、手臂针孔里飞溅出来。   狄法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放任冰封力量暴走,在接触皮肤的刹那间,冻结住了流血的针孔。   他承认,他是故意在伊洛里的面前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用善良和道德绑架一个好人。   但那又有什么问题?   演戏、欺瞒、示弱——伊洛里拒绝不了这样的他,不就足够了吗?    第165章   正如狄法所言, 长桌上满满当当地摆放着丰盛的早点和奶酪,旁边的牛奶罐里冒着恰到好处的热气。   但虽然食物的味道很香甜,伊洛里却没心思细品, 只拿了一块肉桂卷没滋没味地啃,心里还在想着狄法手臂上的针孔痕迹。   这种近乎胡来的治疗方案, 是不是意味着……狄法的诅咒已经恶化到仅凭意志力和自我隔离无法遏制的地步了?   伊洛里越想越心凉, 只觉得嘴里嚼了一半的面团也变得难以下咽, 这时已经洗过澡、换好衣服的狄法走入餐厅。   “你吃的是什么?”狄法按住伊洛里的肩头,问道。他靠近得伊洛里甚至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香皂味。   “啊,是撒了糖霜的肉桂卷。”伊洛里举起手里的甜点给狄法看。狄法看了一眼, 低下头就着他刚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   伊洛里没料到会有这一遭,只能看着狄法无比自然地擦去嘴角的碎屑,不轻不重地下了个评语,“味道不错,只是甜了点。”   伊洛里嘴唇发烫,拿着剩下一半的肉桂卷,继续吃不是,不吃也不是。   狄法饮了一口咖啡来冲淡口腔里的甜腻,问伊洛里:“吃好了吗?吃好了, 我们就准备出发了。”   伊洛里一听,三下五除二就把半块肉桂卷咽下喉咙, 站起身来,“我时刻都准备着, 去哪里呢?”   狄法按住伊洛里颈侧的那枚吻痕, 摩挲着,低声道:“我的黄金热,是魔法无法治愈的顽疾, 我们要去见那个给我制造了净血器的人——”   他稍作停顿,目光晦暗不明,接着说道:“我们去科学院。”   *********   科学院位于王城的东北角,靠近帝国最高统治者所在——皇宫附近,因此这个街区的戒备也十分森严。   伊洛里从天上往下看时,看见巡逻的士兵数量明显比其他街区多出一倍。   不一会儿,狮鹫拉着华贵的马车飒然落地,随着车门打开,狄法先走出车厢,伊洛里紧随其后。   展现在伊洛里眼前的是一幅割裂的图景:大街的左边伫立着一幢风格混搭的大楼,古典的立柱与线条简洁的玻璃幕墙巧妙结合,既庄重又现代。楼前的绿地上,一座巨大的书本雕塑静静伫立,象征着人类对科学探索永无止境的追求。   而大街的右侧,则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教堂,墙壁中央的彩色玻璃拼成了“全能之眼”的图案,硕大的眼瞳直晃晃注视着对面的科学院和所有来觐见全能|神的信徒。   街道上则人流如织,行人、神甫和科学家并行不悖,匆匆擦肩而过,各自去到自己的目的地。   伊洛里讶异地眨了眨眼,觉得这一幕十分荒诞,神情怪异地说:“我竟然一直不知道,皇家科学院与圣明大教堂,这两座水火不容的建筑居然就在同一条街道这么面对面矗立着,隔着一条马路,却能相安无事。没有混乱、没有反对、更没有示威的人群……当新兴科学遭到教会人士激烈抨击时,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会出现这么神奇的景象呢?”   狄法垂下眼,问:“这里跟查纽卡大学只相隔一条街,而你却从没有来过这里吗?”   伊洛里:“虽然我在查纽卡大学读书,并且后面还回校教了一年书,但那些时间里我一直忙着拿学位和写论文,根本没空到处闲逛。”   不过伊洛里觉得能专注自己研究的生活很充实,所以对那段枯燥的日子也没任何怨言。   狄法注视着伊洛里的发旋,正如主人一本正经的做派,连发旋都规整得像是一个完美的圆,他语气很轻地说:“看得出来,你的确是个无比听话的好学生。”   狄法摸了摸伊洛里的后颈,在想昨天晚上伊洛里同样很认真、听话地接受了自己的触碰。   伊洛里没听出来狄法的弦外之音,只是觉得他的指腹碾过的地方似乎凝结出肉眼看不见的冰晶,痒中带痛,令人难以忽视。   他下意识缩了缩,下一秒又被狄法按住,没法躲开。   前来迎接的是科学院的负责人和管理层。他们的脸上没有政客那种精明的神色,鼓掌也不显得特别热烈,反而透露出一种不擅长与高层打交道的局促感。   “狄法大人,欢迎您的到来。”为首的何塞·马里诺院长率先向狄法行礼。他额头上布满皱纹,头发略显凌乱,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透露出一种大智若愚的气质。   他略带歉意地说道:“真是抱歉,伦奇正在研究室里做最后的测试,所以没能一起来迎接您。”   狄法没对这消息有任何表示,挥手道:“我来只是为了得到有用的成果,带路吧。”   “好的,请跟我来这边。”何塞走在最前方,推开科学院的大门,恭迎狄法的队伍入内。   伊洛里没料到如此直接就直奔室内,奇怪地“咦”了一声,问狄法:“那些人呢?”   “什么人?”   伊洛里蹙起眉头,说:“就是之前我们送安德烈、安东尼上学时,专门来到温铎公学保护你安全的巡逻卫队士兵。”   自从狄法在议事国会推行改革以来,他就一直处于风口浪尖上,各路反对派都恨不得下一秒他就横尸街头,别挡了自己升官发财的路。   而这次车队恰好轻装出行,并没有配置多少安保,伊洛里担心又会遇到上次寰宇博览会那样的情况,有心人趁机作乱,谋害狄法。   狄法闻言,意味不明地低声笑道:“我喜欢你担心我,但比起那么多意外,我现在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暗杀。再者,那些士兵也从来都不是来保护我的,不过是老国王的眼线罢了。”   “而现在唯一能给他们下命令的人,是我。”   狄法挑起伊洛里的刘海,轻声道:“没有皇室的亲卫来碍眼,不觉得称心多了吗?”   伊洛里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当初那支空中巡逻卫队根本不是来保护狄法,而是为了监视他,限制他在王城里自由地行动。   他看着身姿挺拔的狄法出神,卡斯德伊一族受制于皇权的程度,远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而与此同时,狄法挣脱桎梏的举动,也远比他预想的要大胆得多。   ----------------   科学院内窗明几净,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地面上,光斑游移,仿佛让人置身于阳光灿烂的海底世界。随着何塞推开一扇门,最重要的研究区域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伊洛里眼底下——   宽敞的研究室内,桌椅整齐排列,四周摆放着各种伊洛里叫不出名字的陌生机器。它们的外壳无一例外地闪烁着金属光泽,冰冷而怪异。   何塞:“咳、大人,伦奇就在里面,他向来除了自己的助手之外,不欢迎任何人类进入他的研究室,所以我们就先退下了。”   狄法不以为意地让他们离开,径自走进了研究室,伊洛里带着满心的好奇紧随其后,一边走一边打量着房间里那些复杂的机器。   一个长着一对尖耳朵的妖精背对着两人,用手里的扳手叮叮当当地敲打一个怪模怪样的金属仪表,嘴里嘀嘀咕咕:“好机器,我的心肝宝贝乖乖呀,你不要闹脾气嘛,乖乖工作嘛。”   旁边年轻的蓝血人率先注意到进来的狄法和伊洛里,他紧张地眨了一下眼,说道:“伦奇老师,狄法大人来验收你的新发明了,你不要再捣鼓血液分析仪了。”   但他的声音被敲铁声掩盖了过去,伦奇依旧旁若无人地对机器念叨个没完。   年轻蓝血人只能提高了音调,喊道:“老师!快停下,有贵客来了!”   伦奇这才意识到有人来实验室了,尖耳朵细微地抖动了几下,转过身来,说:“嘘!声音收着点儿,我早说过你们人类愤怒时的嗓音尖得跟钢条锯玻璃没两样了,听见这种噪音,会影响’它们‘的运行的!”   他说的“它们”,指的是机器。   当视线落到冷肃的狄法时,伦奇堪堪停下数落,而是立马热热烈烈地蹦跳到狄法的跟前,欢快道:“哦,原来是卡斯德伊的当家大驾光临,伦奇·齿轮——妖精王国一阶工匠大师很荣幸能再次为你服务。”   他鞠了一个夸张的躬,脚下踩着的木屐也随着他动作发出吱呀响声。   狄法垂下眼,看着矮小的妖精,问:“新的治疗方案准备好了吗?”   伊洛里惊讶于负责制造出狄法使用的净血器的竟然是一个妖精,他的存在也吸引了伦奇的注意力。   伦奇笑眯眯地问:“当家,这就是你选定的治愈者吗?”   狄法:“嗯,他是。”   “太好了,你既然已经选定治愈者,那治疗现在立刻就能开始。”   伦奇一副跃跃欲试的激动神情,他用力地敲了一下机器,机器里的某个齿轮随即咬合在一起,说:“好了,现在我的心肝宝贝乖乖要工作了,奥比,立刻启动血液分析仪,打开开关!”   奥比紧张地当着狄法和伊洛里的面,按下那台外表发灰的机器上的红色按钮,机器发出令人不安的嗡嗡声。   伦奇欢快地说:“当家,我的助手会先对你做一次血液检查,请你留在这里,配合奥比进行检查。”   “至于你,红血老爷,跟我来。”   伊洛里看了一眼狄法,又看了一眼那台机器,他摇着头说:“不,等一下,我还没懂要做什么……”   什么治愈者,什么血液分析,什么治疗,他压根一点都不知道。   狄法抚摸着伊洛里的发梢,轻声说:“我在这里等你,他会告诉你具体要做的事情。”   伦奇:“别担心,血液分析仪只不过会分析当家的血液成分,它的检查结果将会为接下来的治疗指示方向,没有任何危险哦。”   “而你将要跟我一同去见证能完全清除黄金热的、我的最高作品。”   他一把拉住伊洛里的手,就风风火火地往其他的房间走。   伊洛里不放心地回头,只能看见狄法在奥比的引导下,坐在椅子上。而奥比用一根针扎穿狄法的手指,再用吸管把血液收集起来,放进那台血液分析仪里。    第166章   伊洛里跟着伦奇往里走, 桌上堆放的器材明显地变得杂乱起来。   一些怪异的生物标本和骨骼被浸泡在玻璃缸中,令人毛骨悚然,与此同时, 桌面上摆满了各种五颜六色的试剂,有些装在敞开的细口瓶里, 正咕噜咕噜地翻滚着, 冒出缕缕蒸汽;有些则结出了冰碴, 液体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   “这些生物标本也能用来制造机械吗?”伊洛里不解地打量着。   伦奇摇了摇手指,咯咯笑道:“哎呀呀~错了错了,我虽然专攻机械, 但也是个生物学的行家——当初爱德华当家也是看中这点,才雇佣我呢。”   他张开双臂,用夸张的语气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研究:“世上有两个领域的知识,一个领域最接近于神,另一个领域最远离神,同时也都是我钻研了大半辈子的知识——前者是生物,那精细入微的细胞,是只有神才能创造出来的艺术品;而后者则是机械,所有钢铁造物皆出自凡人之手。”   伦奇的眼中闪烁着光芒, 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钢铁和血肉的痴迷与狂热。   他不仅渴望踏足神的领域,一窥生命的奥秘, 而且更带着一种桀骜不驯的野心,想要用自己的双手制造出精妙的机械, 挑战神明的地位。   看着伦奇陶醉的模样, 伊洛里无由来想起别人对科学家的评价——一群没有魔法才能却还异想天开的疯子。   说到一半,伦奇停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懊恼道:“诶呀,又打岔了。先不提这个,总之不管如何,我花了两年时间研究黄金热,才终于弄明白它是什么。”   “谁能想到,这吓人的所谓诅咒居然是一种血液病,病变的血液细胞将使人精神错乱,哼哼,真是一头狡猾的野兽。”   伊洛里愣了一下,说,“血液病?所以你才会制造了净血器来遏制它吗?”   “嘿……你在说净血器?那可是我的第二杰作。”   伦奇转头看向伊洛里,咧开了灿烂的笑容,问:“你见过我那件心肝宝贝了吧?她简直是一件艺术品,不是吗?齿轮、链条,每一个零件都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精准地过滤出不健康的细胞。”   不过伦奇话锋一转,惋惜地摆手,说:“只可惜,净化不能从根本上治愈黄金热,那已经是被我淘汰掉的老旧治疗方案了。”   伊洛里专注地听讲,眉头不见放松,问:“如果连净化都不行,那我们还能做什么努力呢?”   看着纠结的伊洛里,妖精尖耳朵抖了抖,自得地笑一声,说:“别心急,红血老爷,我正要讲到新疗法。”   说话间,两人不知不觉在一个台子前停下。   伦奇身子探前去,在台面旁的一堆实验用具里寻找什么,嘴里念叨道:“我瞧瞧在哪里……啊!在这儿呢。”   他拿出一个圆盘状的培养皿,培养皿中央覆了一层艳蓝的血液,在抗凝剂的作用下,血层微微荡漾。   伦奇说:“首先,要治疗黄金热,我们就必须明白它的危险性。而在研究过程中,我发现了卡斯德伊当家的血液中存在一些特别的东西,它性质非常、非常神奇,让我演示给你看看。”   说着,他揭开盖子,然后用一个滴管,往狄法的血中滴入了一滴不知名的透明药水,说:“瞧,这些血液极其不稳定,它们就像火药一样易燃。”   伴随着伦奇的说话声,那滴药水融入血液,原本静止的血液就像被激活了一样,下一秒竟凭空腾烧起火焰,烧蚀了玻璃皿。   艳丽的火光倒映在伊洛里不可思议的眼眸中,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伦奇得意地笑起来:“别急,这还只是最细微的变化,当它们被进一步激活的时候,甚至能’爆炸‘呢!”   然后伊洛里就眼睁睁看着伦奇往火堆里洒了某种红色的晶体,比出“3”的手势,“倒计时,三、二——”   最后一个数还没来得及数完,培养皿猛然炸裂,血液裹挟着十数块玻璃碎片飞速射向空中。   砰!噼里啪啦——   “危险!”伊洛里连忙使用悬浮魔法,尝试把四溅的玻璃碎片给挡下来。   而在漫天玻璃碎片中,伦奇却高兴得把木屐踩得吱嘎乱响,兴奋地大声喊道:“美丽!无与伦比的美丽!红血老爷,你看见了吗,极致的艺术就是毁灭!”   “如果得到允许,我甚至能把黄金血改造成一种看起来完全无害的’毒药‘,当它进入其他人的体内,就会像这样,嘭——血肉横飞,完全的杀人艺术!”   伦奇满怀期待地望着伊洛里,脸上的笑容依旧和之前一样,却莫名让人感到一阵寒意,“真是妙极了对不对?”   那笑容背后,藏着一种骨子里的疯狂。   伊洛里勉强用悬浮魔法停住飞溅的玻璃碎片,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深吸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说:“不管你的点子是不是真的可行,我都不认为狄法会允许你这样做。这太危险了。”   伦奇倒也不那么失望,笑眯眯地点头:“你说得对,我可不敢忤逆卡斯德伊当家的意志呢。”   亮晶晶的玻璃碎片悬停在空中,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就如同一片奇幻的星空,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如梦似幻。   伦奇突然跳起来,随手抓了一片悬空的玻璃碎片,津津有味地打量着上面的元素印记,语气中带着几分赞叹和遗憾:“老爷,你们人类的魔法确实了不起。只可惜,作为妖精,我连一丁点儿魔法天赋都没有。”   伊洛里等伦奇要说什么,但伦奇没有再惋惜,他毫不留恋地扔下碎片,走到一个蒙着红布的立方体面前,说:“好了,开场白已经啰嗦完,接下来有请欣赏,我迄今为止最伟大的研究成果、能够修复一切错误基因——绝对可以根除黄金热的’奇迹‘!”   伦奇一把扯下红布,露出一个巨大的水缸,水缸中游动着一尾通体碧蓝的“小鱼”。   小鱼散发着淡淡荧光,躯干由蓝色的血液和精密到极致的金属零件组成。随着水流的波动,鱼鳃翕张,蓝色的血液绕着内部的棘轮机构缓慢流淌。   伦奇轻声哄道:“奇迹,来这儿,见见卡斯德伊当家选定的治愈者。”   “奇迹”似乎真的听懂了,它那薄如蝉翼的鱼尾轻轻摆动了一下,优雅地游到伊洛里面前。   伊洛里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下意识伸手去触碰鱼缸,指尖只感受到玻璃的冰凉。他惊讶道:“这……就是治疗手段?该怎么使用?”   “简单,我会把’奇迹‘种进你的身体,嗯……确切来说,就是挖开你的皮肤,让它游进去。”   伦奇骄傲地挺起胸膛,说:“’奇迹‘是用卡斯德伊当家的血液凝合而成的,我对其进行了一些小改造,让它能轻而易举地将你的身体改造成抑制黄金热的药。”   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语气轻快道:“完全无害,也完全安全——当然,前提是你没倒霉到出现排异反应。”   “把我变成狄法的药?”伊洛里皱紧了眉头,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但组合在一起却让他感到难以理解。   他低下头,仔细打量这条奇异的小鱼。小鱼似乎对他格外亲近,身子紧紧贴在鱼缸壁上,跟随着他的手指游动。   伊洛里抬起头,问:“就当做这条小鱼真的能把我的身体改造成药吧,但你甚至没有对我做过检查,怎么确定我能胜任这个任务?”   伦奇伸出手指,轻轻指了一下那条异常乖巧的小鱼,然后意味深长地对伊洛里眨了眨眼睛:“我刚才说过了,当家的血液是毒药,会杀人的。而这就是理由——因为它喜欢你。”   “奇迹”吐出一些泡泡,试图把小脑袋伸到伊洛里的指尖下。   伊洛里隔着鱼缸,抚摸着“奇迹”,想到狄法终于可以摆脱血缘的诅咒,真正享受这个世界的美好,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伊洛里温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现在可以做手术了吗?”   “棒!”伦奇用力蹦跳了一下,木屐嗒嗒地敲击地板,“既然你这么好说话,那事情就好办得多啦。”   他变戏法似地拿出来一套手术器械包,摊开在桌面上,手术刀、止血钳等工具整齐地排列着,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银光。   伦奇让伊洛里在躺椅上坐下,半途又想起一件事,说:“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为了确保疗效,手术中途不能用麻醉剂。”   伊洛里看一眼他手里的手术刀,点头,道:“好。”   刀锋切入皮肤的瞬间,丝滑得如同在切一块豆腐,伊洛里恍觉听见了撕裂声,目睹伤口张开,红色的鲜血迅速涌出,露出底下的粉红的组织切面。   与之一同袭来的,还有潮水般的剧痛。   嘶!伊洛里死死咬住下唇,痛得无法抑制地抽搐。   “别动!”伦奇眼疾手快地用网兜抄起“奇迹”,就把它往伤口里倒。   “奇迹”闻到浓烈的血腥味,鱼尾激动地摆动,用力往伤口深处钻去,不一会儿就完全溶进了伊洛里的血液中,仿佛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啊哈,这下成了!我完成了一台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手术!”伦奇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等着啊,红血老爷,我这就给你缝合。”   伊洛里已经虚脱得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伦奇用缝合针把足有半指宽的伤口一针针缝合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伦奇走到外边,叫自己的助手:“奥比,我的血液分析仪把当家的检测报告吐出来了吗?”   “都在这儿,老师。”奥比急匆匆赶过来,把手里拿的一大沓报告交给伦奇。   伦奇翻看了几页,直点头:“这才像话嘛。”   伊洛里躺在躺椅上,听着妖精和他助手的声音逐渐远去,浑身发麻,半分都动弹不得。   忽而,一只温凉的手掌抚上了伊洛里汗湿的额头,伊洛里睁开眼,望见狄法俊美无俦的面容。   狄法很轻地抚住伊洛里的脸,视线从还渗出鲜血的纱布上移开,落入伊洛里的碧眸,道:“你真勇敢。”   伊洛里嘴角微微颤动,半晌,才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浅笑。无数话语在舌尖上打转,最终只轻轻吐出一句:“为了你。”   对,为了你,流泪为你,哀号为你,鲜血也为你,我愿意俯首,让你主宰我的疼痛与悲哀。    第167章   听见这句话, 狄法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似是动容,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是握住伊洛里的手,紧紧地、密不可分地。   过了约莫十分钟, 看完报告的伦奇出现在门口, 问:“当家, 你现在方便吗?我想跟你说一下用药的注意事项。”   狄法没回应,望着伊洛里,低声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嗯, 好……”伊洛里发出咕哝声,顺从地点了点头。   伦奇的办公室就设在研究室旁边,里面堆满各种实验报告和文献,从地板一路叠到了天花板。   伦奇递给狄法一袋刚做好的药片,说:“这里面一共有五十粒药,治愈者每三天都需要吃一粒,才能让’奇迹‘保持平静。”   狄法打开纸袋看了眼,一粒粒药片静静地躺在袋底,如果不说, 没有人能猜到它们的作用是帮助黄金血凝成的“鱼”维持形态。   狄法的眼帘掀起一线,见妖精欲言又止地挠着后脑勺, 问:“有问题?”   伦奇的眉毛像毛毛虫一样卷曲起来,很实诚地点头:“当家, 按照你的吩咐, 我一个字都没跟你的治愈者提’奇迹‘的危险性。”   “但如果他因此不把药片当回事,疏忽了吃药,那麻烦可就大了——失控的’奇迹‘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狄法晦暗不明地注视着伦奇, 目光如刀,伦奇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木屐不自觉地蹭了蹭地面。   狄法移开视线,平静道:“我会跟他说这些药片是用来维持’奇迹‘的活力的。只要他想要治好我,就会把吃药当成重要的事情来对待。”   他最幽暗的心音在深渊里窸窣作祟:伊洛里不需要知道,从那条鱼游进他身体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已濒临终结;不需要知道,如果没有自己给予的药片,鱼会立刻解体,涌入血管的黄金血会在一瞬间夺走他的性命;更不需要知道,这是唯一能治愈黄金热的治疗方案。   狄法将背叛的主动权给予伊洛里,却将唯一的结果牢牢攥在自己手中。   要么伊洛里矢志不渝地选择他,两人一起活下去;要么就一起死,以命相依。除此之外,狄法不允许再有其他可能。   ********   等大部分疼痛平复下来后,伊洛里跟狄法一起坐上了回程的马车。落日的光影透过车窗洒入车厢内,静谧而悠远。   伊洛里试探性地碰了碰伤口,想到有一条看不见的鱼正在自己身体里游曳,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奇妙的感觉。然而,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布,他什么也摸不出来。   狄法给他端来一杯温水,看见此景,问:“怎么,伤口没有包扎好吗?”   伊洛里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道:“不,包扎得很好,我只是迫不及待想对你起效了。”   根据伦奇所说,小鱼将在三天内完成对伊洛里的身体改造,届时,他能通过皮肤接触甚至更进一步的黏膜接触,治愈狄法的黄金热。   伊洛里的神情看不出一丝阴霾,仿佛手术并没给他留下任何阴影。   狄法放在身侧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动了动,他搭上伊洛里的手背,道:“不用着急,我们会有很多时间。”   他的视线认真到让人脸红发烫。   明明知道狄法的话语应该没有其他的意思,但狄法的低哑声线就像一个小钩子似地勾蹭着他的心脏。   伊洛里现在还不太擅长应付这种暧昧而黏稠的氛围,他的喉结滚了一下,转移话题:“说、说起来,我还没有见到安德烈和安东尼,他们这两年在军校过得还好吗?”   狄法微微垂下眼帘,淡淡地说:“安东尼仍旧专注剑术训练,上个学期顺利地通过高级剑术考试;而安德烈则对机械制造颇有天赋,已经开始能够做出一些像模像样的武器。”   “按他们教官反馈的情况,他们的军事测试成绩很优秀,有可能会提前毕业。”   他的语气不冷不热,也基本上是对收到的消息的如实转告。这不能说他对两个外甥没有感情,只是卡斯德伊严格的传统教育决定了:狄法更看重实际的成就,而对所谓的温情和关心不以为然。显然,在他的眼中,两个外甥还没有成长到足以让他格外看重的程度。   这种相处模式,是伊洛里不能理解的,独属于狄法家族内部的规则与传统。   伊洛里脑海中登时蹦出来安德烈的雀斑和安东尼的小虎牙,两年多不见,都不知道那两个小捣蛋鬼变成什么样了。   他露出笑容:“我有点想念他们了,等他们下一次放假回来的时候,我能见见他们吗?”   狄法顿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伊洛里失血的嘴唇上,低低地“嗯”了一声。   事实上,他也没告诉伊洛里,安德烈和安东尼不止一次问起伊洛里的情况,言语间满是挂念。   尽管,他和伊洛里的时间还有很多,但他只喜欢,那些时间里只有他们两人。   伊洛里很高兴知道安东尼和安德烈都已经走上了正轨。这样看来,他们毕业之后无疑会加入铁刃军,跟随舅舅和先祖们的步伐,同样去守卫卡斯德伊的领地。   “那我让他们放假的时候来王城玩,你就可以见到他们了,等我处理完王城这边的事务会带他们回去塔奥,”狄法停下叙述,认真地望着伊洛里,“或许,你也可以跟我一起回到灰铸铁城堡。”   伊洛里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跟狄法一起回城堡?可这完全不在他的计划内呀。   他为难地抿起嘴唇,磕巴道:“我也很不想跟你分开……但是我爸爸最近生病了,而且妈妈的身体还比较虚弱,我、我不能够在这时候抛下他们不管,嗬……”   伊洛里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狄法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从他的手背移到了开刀的地方。指腹蹭过纱布,发出沙沙的声音,恰似某种冷血的活物爬过,伊洛里脊背发凉。   “好,你不愿意,我不能强迫你。”   “至少,我们现在有一个比陪伴更为紧密的联系了,这暂时能让我满足。”狄法缓缓露出笑容,笑得很好看。   伊洛里脸上掠过一抹歉疚。心知狄法想要自己答应这个提议,但那张嘴就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好”。   伊洛里微微倾身靠近狄法,带着歉意吻了一下他的嘴角,温声说道:“我保证,在你回城堡之前,我会常常来看你的。”   狄法目光微动,伊洛里接着说:“伦奇博士说,一周内我们得有三天待在一起,才能有明显的疗效。我争取一周至少四天都来找你。”   伊洛里亲吻狄法,讨好地放松舌头,任由狄法用犬齿咬住了,慢条斯理地碾磨。   直到狄法将他紧紧拥入怀中,他才在心中轻轻松了口气。好了,这下狄法能够消气了。   送伊洛里回家的时候,狄法抵着伊洛里的额头,蓝金的异眸无比明亮,说:“我会等你的。”   伊洛里:“好。”   他的手指微暖,稳稳地扣住狄法冰凉的掌心。    第168章   蒙丽娜逛完街, 跟小姐妹们贴贴脸,不舍道:“姐妹们,下次、下次一定要再一起聚会喔, 我会打很多次电话的,你们可不能够缺席。”   “好好好, 我们都听见了, 蒙丽娜, 你已经念叨下一次聚会一百遍了,相信我,即使是死人也已经被你吵到从泥土里爬出来, 把约会时间刻在脑壳上了。”   小姐妹们捂住嘴巴,咯咯地笑道:“比起这个,我们可是瞧见雷纳特已经在商店门口等你好久了哦,你快点上车吧~”   “你们这些小骚|货,就会说瞎话。”蒙丽娜得了肯定的答复,这才高高兴兴地走向一直等在百货商店门口的汽车。   一打开车门,蒙丽娜就开心地扑进自己的丈夫雷纳特的怀里,说:“雷纳特,我买了好多好多的东西, 我给你买了衬衣、皮鞋和跟你的那件深绿西装特别相称的领带!我看看把那条领带扔哪里了,我逛遍了所有的商店, 就找到那么一条领带,我现在就给你看一下……”   雷纳特稳稳地接住妻子, 看着怀里娇小又充满少女感的妻子, 表情一丝不变。他是一个外表和性格同样沉稳而不出错的高大蓝血人,一丝不苟且带有成功商人的严谨。   但他对蒙丽娜很是耐心,说道:“蒙丽娜, 我们回家了再拆开这些礼品盒子,没必要把车里弄得一团糟。”   “好吧,那就听你的。”蒙丽娜亲了一口雷纳特的脖子,娇娇的、像叽喳的鸟儿一样。   司机问道:“先生,夫人,接下来去哪儿?”   “我们还能去哪儿,真是的,当然是回家啦,”蒙丽娜捧着自己刚抛光好的指甲看,欣喜地说,“我的宝贝儿子总算要回家了,我可不愿意错过见到他的一分一秒。”   雷纳特一板一眼地说:“我让希金斯这两天先暂停工作,回家休息,汉弗莱主编说他最近的工作状态很一般,出了不少错。”   “嗳哟,肯定是累到了!他一直都工作很认真的,我都跟汉弗莱说了不要给他那么多工作!”   雷纳特对此不置可否,但他并不打算纠正妻子这个不分是非对错、过分溺爱小儿子的坏习惯。应该说,他从来都没纠正过妻子的任何习惯。   蒙丽娜没等雷纳特跟上自己,就风风火火地走进了德莱尼大宅,仆从为这位贵妇人打开大门,禀报道:“夫人,希金斯少爷已经回来了,正在客厅。”   听到这话,蒙丽娜的笑容更加灿烂,她挥了挥手,语气轻快:“知道啦!你们快去车里把我买的东西都收拾进衣帽间,千万小心点哦!袋子里可有不少易碎的香水,摔碎一瓶我都会心疼死的!”   “明白。”   她满怀期待地走进客厅,看见希金斯正坐在沙发上,身子侧对着客厅拱门,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仿佛被一层阴云笼罩。   蒙丽娜毫不在意,依旧亲热地喊他:“儿子!妈咪想死你啦!快来让我抱抱,告诉我你最近都遇到了些什么好事!”   希金斯伸出手挡开蒙丽娜,说:“母亲,拜托,我现在没精力跟你分享我的生活,可以让我安静地待一会儿吗?”   他肩膀紧绷,整个人散发出压抑的气息,跟往常干练利落的形象相去甚远。   蒙丽娜扑了个空,登时像天塌了一样,原本扬起的嘴角一下子垮了下来,焦急道:“儿子,你怎么了?谁惹你了吗?”   这句话戳中了希金斯的敏感点,他下意识冷了声:“显而易见的,我很好,没任何问题。母亲,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蒙丽娜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安抚:“我知道、我知道你很好,是妈咪问错了,你别着急,我们慢慢讲。”   “我没着急。”   看着忐忑不安的蒙丽娜,希金斯抿起唇,生硬地说:“真的没什么,只是一个恼人的、微不足道的家伙让我烦心罢了。但事实是,那人既不高贵也不富有,除了一个充满奇思妙想的脑袋之外,没有一丁点值得在意的地方。”   “他不理睬我正好,哼,我也不愿意理睬他。”   希金斯试图用很不屑的语气贬低伊洛里——那个固执、鲁莽、不识抬举的红血人,但却越说越说不下去。   他沮丧地取下了眼镜,按住眉心,说:“我讨厌谈论这件事,这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伊洛里那封要求换编辑的信像极一柄太锋利的长枪,穿透了希金斯的自尊心,把他不可一世的傲气撕碎开来,希金斯气恼极了,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伊洛里无计可施。   “既然是无关紧要的人,那我们就不要在意了,”蒙丽娜听不懂希金斯在抱怨什么,干脆拉住他的手,殷勤道,“我早上吩咐人做了香甜的茉莉花茶,就在厨房里用冰块冰镇着,你想要喝一些吗?”   希金斯也心里别扭,说不出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显然不是一杯花茶。   “母亲,我已经长大了,不要再用小孩子的方式来对待我了。”他把自己的手从蒙丽娜的手掌中抽出来,神色稍霁,语气尽可能缓和道:“就像父亲一样,我也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事。”   谁料他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捅了马蜂窝。   “你不、不……不愿意我插手?”蒙丽娜瞪大双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   “母亲,你别哭,我没有那个意思……”   希金斯张开口,想劝她“不要这么情绪化”,但蒙丽娜抢先他一步,哭喊道:“都说叫我妈咪啦!”   她一转头,就哭着奔向刚进到客厅的雷纳特,说:“雷纳特,你听见了吗,儿子刚才叫我不要插手他的事情,说什么他会处理好,他已经不需要我了。”   希金斯此时看见自己的父亲板着脸,威严地盯着自己,心里微微地咯噔了一下,他抿了抿唇,规规矩矩地问好:“父亲,您回来了。”   雷纳特的神情严肃极了:“跟你的母亲道歉,你伤到她的心了。”   贵妇人难过得直抹眼泪,伤心欲绝地说:“我就知道我们儿子还不愿意原谅我,怨我狠心把他送去寄宿学校,害得他被人欺负。”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宁愿那时候掉进学校池塘的是我自己,都不愿意他受哪怕一丁点伤害。”   希金斯被那尖锐的哭声刺得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胀痛,他用力按住太阳穴,十分无奈地说:“我都说从来没觉得母亲做错了什么,让我们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好吗?”   蒙丽娜当即哭得更凶,“呜呜呜……完了,没有希望了,雷纳特,我的心口好痛,我们的小宝贝要怨恨我一辈子了。”   雷纳特看向自己怀里哭得死去活来的妻子,然后强硬地命令自己的儿子:“希金斯,你听见你母亲说什么了,道歉。”   偏偏希金斯都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又踩雷区,眼见小小的妇人抽噎得几乎要晕厥过去,薄唇抿了又抿,细长的眼梢也为难地睐起来。   “我……”希金斯终究还是妥协了,很不擅长地试图安抚母亲,说道:“妈、母亲,别难过了,我向你道歉,我没有凶你的意思。”   希金斯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努力忍住自己的刻薄本性,一本正经道:“母亲,如果我对你不满,我确信会清晰地告知你。”   “你还这样说!”   希金斯捉摸不透蒙丽娜想要什么安慰,干脆不再出声。   雷纳特可以说是希金斯的中年版,同样铂金色头发,神情严肃,只是他眉间多出一个深刻的“川”字纹,他冷漠地说:“希金斯,处理好你自己的事情,别让你的母亲为你担心。”   希金斯:“我知道了,父亲。”   他想让事情继续运转,就得处理问题,无论那是多么棘手的问题。   尽管,他的脑海里这些天里一直在想着伊洛里对自己流露出的那个不屑表情。   -----------   伊洛里回家时是傍晚,恰好家里人都外出了,家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动窗帘的细碎声音。   伊洛里走进卧室,反锁好门,才开始脱外套。但只有一只手能使上劲儿,衣袖不可避免地刮到了伤口,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低声嘟囔:“……可恶,明明都结痂了,怎么还这么疼。”   这么努力了几分钟,好不容易才脱下那件修身的西装外套,换上另一件更宽松些的大衣,伊洛里终于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好了,这下就不会总觉得伤口闷闷地发疼了。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门铃声,伊洛里整理衣领的手顿了顿,纳闷地猜测道:“这种时候一般不会有访客啊?是爸妈和珍妮回来了,还是布朗太太又忘带钥匙了?”   然而,接连响起的门铃声没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伊洛里只好匆匆下楼开门。   “是哪位……”伊洛里话还没说完,看到门后的人,后半句“来找谁”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希金斯的头发一丝不苟,眼梢微微上挑,依旧英俊而精英范十足,但手背却微不可察地紧绷着,少了几分往日的从容。   伊洛里皱起眉头,语气并不友好:“原来是你,希金斯先生。我并不记得自己邀请过你上门做客,你想要什么?”   对待朋友,伊洛里无限宽容,但对待不可救药的家伙,他的刻薄并不比任何一个最愤世嫉俗的人少。   这逐客令几乎相当于一种侮辱,希金斯的脸色顷刻变了,但他强撑着不后退。   希金斯再三深呼吸,试图克服骨子里的傲慢,忍耐着说:“伊洛里,我希望你撤回那封信——这是对你最好的提议,没有一个人比我更懂得欣赏你的才华。”   他挤出一线稀薄的笑意,朝伊洛里伸出手,道:“认真想想,其实根本没必要因为一些微小的分歧而影响我们之间的友好,对吗?”   但这理性至极的分析,并没能说服伊洛里。   伊洛里甚至已经对缺乏基本共情心的希金斯生不起气,摇了摇头,说:“真遗憾,我想,你跟我已经在’我们永远无法达成一致‘这一观点上达成了共识,就不要再浪费时间沟通了。”   “我不会撤回换编辑的要求,请回吧。”   他说完就要关门。   这一举动刺激了希金斯,他肉眼可见地慌张:“等一下,我还没有说完。”   “我已经彻底明白你的意思了,答案是不。”伊洛里只有一只完好的手能用,因此没能一下子关上门。   眼看着连日来一直挂心的人就要从自己面前消失,希金斯情急之下伸手撑住了门,门板发出“砰”的一声响。这举动粗鲁得完全不像他平时的绅士作风,更谈不上冷静。   “嘿,你以为你在干嘛——”   “对、不起。”希金斯咬紧牙关,忍住耻辱感从牙缝里挤出这轻得风一吹就散的道歉。   伊洛里停下动作,挑高了眉,说:“你说什么?”   希金斯双肩都垮了下来,破罐子破摔地说道:“我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说你伪善,那伤了你的心,我已经认识到这个错误。”   他又露出那种受伤的神情,犹如只能自己舔舐自己伤口的幼犬,消沉地请求道:“别直接就判我死刑,至少,给我一个解释我为什么会那样想的机会吧。”   伊洛里没说话,目光落在希金斯抵住门的手上。希金斯连忙收回手,背到身后,整个人显得局促不安,像个做错了事、等待老师批评的学生。   伊洛里本来想无视他的请求,按着门把手往回拉,半晌,他松开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好吧,这是最后一次我不计较你的冒犯。”   他严肃地睨着希金斯,道:“如果你仍旧秉持你那套荒谬的受害者有罪论,那么,我们就真的到此为止了,不管你再找我多少次,我都不会再听你说一句话。”   “好,这很公平。如果你愿意,那我们现在再去博物馆一趟,我会解释清楚。”希金斯侧过脸,神情认真地招停一辆出租车。    第169章   等搭载着伊洛里和希金斯的出租车到达博物馆, 天色已经暗下来不少。博物馆点起了煤气灯,昏黄的火光在展厅中摇曳,给每一件展品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希金斯看向伊洛里, 见他微微蹙眉,疑惑地打量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博物馆, 便一字一句地说:“为了弥补你上一次没能好好逛完博物馆的遗憾, 我特意跟馆方协商了, 今天晚上不会有任何人打扰你,你可以安静且自由地逛任何一个展厅。”   伊洛里的神情露出几分惊诧,说:“等一下, 我没听错吧,你包下了一整座博物馆?”   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挽回一个自己喜欢的作家,他该说这位少爷是特立独行到极点,还是说思考方式异于常人呢?   “只是一个晚上而已,费用完全在我的预算内。”希金斯不肯承认自己在这件事上花了多少心思,他尽可能绷着脸,一板一眼地说。   希金斯笨拙地表达歉意的方式,就是把整个商行的金库都搬空也在所不惜——毕竟对这位富家公子来说, 砸钱就是最直白的真心。   只是这份歉意隆重得有些超乎伊洛里的预想了,他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 “好吧,这、这确实很让我意外。”   但既然决定了再给希金斯一次机会, 他没有拒绝希金斯的安排。   伊洛里的目光在不同的展厅入口游移, 道:“那么、按照之前的计划,我想先去历史展厅看看,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有意见。”   历史展厅位于博物馆二楼, 主要陈列着自亚瓦尔立国以来的重要历史文物。   入口处伫立着一面青铜铸就的浮雕墙,展示着开国之战的场景:穿着铠甲的士兵举着剑和长矛,双目怒睁,呐喊着,英勇地跟扑上来的影魔展开搏杀。   希金斯对这些鲜血和牺牲不感兴趣,漫不经心地略过,但走着走着,伊洛里却站在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前不动了,盯着石头出神。   希金斯也只能停下等他,蹙眉道:“怎么了,这块石头有什么地方吸引你?”   伊洛里指了指,示意希金斯去看,“它上面刻了一段话。”   一位无名的士官在被食尸鬼狂潮包围后,于绝望之中用刀在石头上刻出,【我看见魔法阵已经出现了裂缝,那些丑陋的食尸鬼像墓穴里的蛆虫,爬满了整个山坡。我的士兵们流着眼泪祈祷奇迹发生。   神明开恩!神明开恩!庇佑多灾多难、苦难深重的人类熬过这深不见底的黑暗吧!我跪下恳求了,我还不想死,我们想活下去!】   每一个字符都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恰似刻写者穷途末路的哭求。   伊洛里不禁感慨:“在黑暗纪元,魔法曾一度是人类唯一的依仗和希望。它的光明术点亮了村落和抵抗军的路途,从天空召唤来的落雷,精准地击杀骑扫帚的黑女巫和野兽,而现在它却要逐渐式微了。”   “你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伊洛里舌头顶着上颚,轻轻吐出一句话,“我们身处这个变革的时代,正见证着一个曾经的巨人落寞着死去?”   希金斯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说:“真难想象平时你的脑袋里都装了什么。战役胜利了就够了,没必要在意这么多。”   伊洛里愣了一下,纳闷道:“难道你除了结果,其余过程和影响都不看的吗?”   希金斯盯着他,说:“挣钱是一个结果,亏钱是一个结果,成功是一个结果,失败也是一个结果,这四个结果就主宰了世界,除此之外我不认为还有什么值得我费心。”   好,很希金斯式的回答,彻底的自我主义。   太典型了,伊洛里忍不住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摆摆手:“我明白了,我真不该跟你谈这个,这只是在挑战自己的血压上限。”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很奇怪。”   “你……”希金斯正要生气,但想到今天自己是求原谅的,只能硬生生截停话头。   他忍住跟伊洛里争执的冲动,别过脸自己生闷气,耳尖都憋红了。   煤气灯火在铜制灯盏中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两人的皮鞋踏在釉面瓷砖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希金斯不喜欢历史、不喜欢艺术,更谈不上喜欢古生物,他无聊得快要发霉,刚走到人类展厅,已经数次不耐烦地低头看腕表。   伊洛里喊他一声:“希金斯,看,他们这么快就已经修好’夏娃‘了。”   希金斯抬起头,望见坍塌过一次的夏娃骨骼已经被修复好了,大腿骨上打了好几根钢钉,重新伫立在大厅一侧,并且展台周边还添置了一圈围栏,用来隔开游客与骨骼。   伊洛里抚上围栏,有点不放心地说:“我真希望那个孩子没有因为这起意外而留下任何心理阴影,他的老师对他的关心太少了。”   希金斯的咬肌鼓了鼓,他注视着夏娃那对黑洞洞的眼窝,透过骸骨,看见了人类身上所存在的深刻的黑暗。   仿佛被某种不愉快的回忆刺痛到,希金斯神情染上一层阴霾,说:“我不想扫你的兴,但事情不会像你想得那么好,你太天真了。”   “我敢说他晚上百分之一百会做噩梦,梦到巨大的骨头砸碎了自己的脑袋,你的帮助对缓解他的痛苦和阴暗不起任何作用。”   伊洛里顿了顿,抬头望向希金斯,看得出这不可一世的少爷屏住了呼吸,正竭力保持平静。   伊洛里说:“我并不期待你的’高见‘,但这就是我们这次出来要解决的问题,所以是的,不管接下来你要说什么,我都会冷静地听完。”   他做了一个“注意点”的手势,严肃地看着希金斯,“最后一次机会,你可以向我解释你那天的行为,别再让我后悔相信了你。”   希金斯不喜欢这种如同被刀刃抵住了脖子的被威胁感,但他别无选择,伊洛里对他来说自由得像一阵风,必须竭尽全力、展现最大的诚意,才有可能挽留。   希金斯向伊洛里伸出手,说:“把手给我,我给你演示一遍我在那天看见的东西。”   贵公子的手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不见一丝倒刺,透着精英阶层的冷感,每一寸弧度都在无声宣告着与生俱来的优越。   伊洛里放手上去,却觉得希金斯的掌心像石头一样紧绷起来,他挑起眉,“这样吗?”   话音未落,希金斯握住他,往自己的方向猛地一扯。   “嘿!慢点。”伊洛里吃了一惊,但希金斯完全没理会他的惊讶,牵住人就往楼梯上走。   一阶、两阶、三阶……希金斯转眼间把伊洛里拉到了事故发生的那一级台阶上。   伊洛里:“这是要干什么?”   “看着我的眼睛,认真感受接下来的情绪。”希金斯一手按在伊洛里的胸口上。   伊洛里下意识惊叫出声,“希金斯!”   然而已经晚了,希金斯毫不犹豫地一推,伊洛里惯性后退,脚踩空了楼梯,仰头往后摔去,霎时间,伊洛里的瞳孔紧缩了,试图抓住什么。   希金斯看准时机,及时在伊洛里真的要摔下楼梯前拽住了他。   伊洛里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只听见希金斯带着笑意问自己,“你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搞什么鬼,我简直要被你气死了!”伊洛里脱下风衣检查手臂上的刀口,确定没有渗出血渍才松了一口气。   他愤怒地拍开希金斯的手,瞪着他,“这就是你的解释?通过把人推下楼梯来讲道理?嗯?”   “谢天谢地,我没有心脏病,否则现在已经吓得丢掉半条命了。”   伊洛里气急了,从来没有这一刻这么想骂人,巴不得掰开这个脑回路诡异的金发男的颅骨,看看他脑子里有没有“随便做什么,就是别该死的伤害其他人”这一根筋。   希金斯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说:“你对我很生气。”   “你在说废话。”   希金斯却笑得更开怀,露出洁白的牙齿,第一次真心地笑道:“这就对了。你的愤怒来源于你的恐惧,没有一个人拉住你的失控感可怕到连你都控制不住失态。”   “证据就是,即使你明知有地毯,摔下去不会出大事,即使你并没有真的受到伤害,但还是在安全的第一时间责备我。”他说着,示意伊洛里看脚下的厚地毯。   这是他特地让人新铺的织花地毯,厚实得有人即使随便摔打,身上也只会多点淤青。   伊洛里一开始哑口无言,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反驳道:“少偷换概念。我生气是因为你推我,这和该不该帮助那个孩子完全没有一点关系。”   希金斯嗤笑一声:“真迟钝。”   “真的没有关系吗?不是吧。”他抱起手臂,下巴傲慢地抬起,说:“你已经看见了,恐惧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无害,它让人变成胆小鬼,也让人堕落成野兽。”   “而从那个孩子的眼睛里,我看见了跟你此时如出一辙的愤怒。”   希金斯低下头,在交错的光影中,他灰蓝色的眼睛宛如一潭幽深的死水,清晰地倒映出伊洛里惊慌的神情,“我帮助过这种受欺凌的孩子,跟你一样,全心全意地,但换来的是他把我推进了学校的池塘。”   “我在水里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嘻笑着说,因为看不惯我能正常地活着,不用被人看不起,不用受欺负。”   希金斯按住眼镜,也掩住了眼底的幽暗,对伊洛里轻声说道:“那时候对你的告诫,也是我一直对自己说的,那不是挑衅你,从来不是。”   他问:“现在,你还觉得我是个没血没泪的可悲家伙吗?伊洛里。”   伊洛里张了张口,试图说些什么,但觉得说什么都不对。   他低头又看了看那厚实的地毯,视线越过希金斯的肩膀,看到他身后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型油画,画中一个渔夫从渔网里捡起一个玻璃瓶,他拔出了瓶塞,将被困在里面的魔神解救了出来,魔神却双眼通红地问他索命,生动地诠释了好心没好报的下场。   诸多复杂的情绪都烩成一锅粥,伊洛里囫囵饮下,分辨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希金斯仍注视着伊洛里,面无表情地掐紧了手指,等待伊洛里给自己下最终判决。   伊洛里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好吧……”   他挠了挠后颈,犹豫道:“我想、你或许还没糟糕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希金斯还等着伊洛里说原谅自己,语气微妙地上扬,“这意味着你已经理解我了吗?”   “当然不是,我依旧保留对你的不认同,”像是下定了决心,伊洛里向希金斯伸出手,“但与此同时,我也不会跟你断绝往来,所以握个手吧,我抛开对你的成见,我们重新开始认识对方。”   握住红血人那娇小的手,希金斯其实已经很满意,但仍旧口是心非道:“我想我就不必重新认识你了,这么多天,我已经够深刻地领教到你的脾气了。”   伊洛里不在意地耸肩,说:“所有对我理亏的人都这么说,你不会是最后一个。”   伊洛里瞥一眼外边昏暗的天色,提议道:“那么,让我们把最后一个人类展厅看完,我们就走吧?”   希金斯矜持地颔首:“可以。”    第170章   人类展厅是希金斯为数不多还有点兴趣的展厅, 透明的玻璃柜里摆放着刻满了炼金符号的骨片和石板等。   当视线扫一个角落时,伊洛里眼前一亮,惊喜道:“这里设置了魔法母树的模型, 我刚才居然一直没注意到。”   他走过去,那里伫立着一棵外形奇特的大树模型, 树干垂下来数不清的气生根, 叶片模拟着真实的魔法母树模样, 透明的叶脉中时有代表魔力的光闪过,模型师还用心地绕着大树做出了一圈较低矮、拱卫着它的魔法子树。   旁边竖起的一块木牌介绍道:【魔法母树生长在花仙子聚集区深处,它跟子树们的根系在地下连通成网, 孕育出的魔法元素沿着根须流动,最终通过摇曳的树叶和气生根化作点点荧光,飘散在天地之间。】   伊洛里兴致勃勃地说:“入门魔法的 第一节课就讲过它,我到现在还记得教科书上的描写——”   他认真地回忆小学的知识:“’树群的规模宏伟得堪比一座大型岛屿,这个世界上的魔法元素,都来源于魔法母树的存在。‘希金斯,你能想象得出那种场景吗?”   “实在太浪漫了。”   伊洛里很少对什么事物感到激动,但面对从孩童时期就一直听闻的魔法母树,他不可避免地情绪高涨。   希金斯微微抬起眉梢, 看一眼伊洛里,觉得他那双碧绿的眼眸都像在闪闪发光。   希金斯抿了抿唇, 一股奇怪的悸动在心间瘙痒。   他压抑住这古怪的心绪,说:“我当然能, 坦白说, 倘若真的有什么能被称为神明,我认为是孕育出这个世界的魔法元素的魔法母树,而不是’夏娃‘那一具已经风化成白骨的尸体。”   “利用魔法, 不一定非要信神。”   伊洛里露出轻快的笑容:“确实,说得好,我要把这个新奇的观点化用到《漫游记》里。”   他本意没多想,希金斯却像被他的笑容烫到一样,视线狼狈地回缩,挑剔道:“你这样笑得很傻,一点都不适合你。”   “这你说了可不算。”伊洛里不睬他,依旧饶有兴趣地绕着母树的模型打转,凑近去看点缀其中的花仙子微缩模型。   希金斯低下头去读介绍,手指划过木牌最下方的那一行小字:“看起来这还是一个互动装置,上边说是’可抓住气生根,用光元素进行互动‘。伊洛里,你要试试看吗?”   “哦?怎么做?”伊洛里好奇地问,他也凑过去读介绍。   “’将光元素汇集到指尖,送入气生根里‘?嗯,这很简单,我可以办到。”伊洛里试探性地抓住了一根垂到手边的气生根,指尖聚集起一小股光元素,微微闪光,点了点根须,光元素轻易地融入了淡粉色的半透明根须中,闪了一闪,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母树模型依旧沉寂着。伊洛里歪了歪头,说:“好像……没什么变化啊——”   他话音未落,魔法母树的树干中央骤然迸发出一团耀眼的光华。那光芒如同液态的星辰,顺着苍劲的树纹奔涌而上,瞬息间浸透了每一条枝桠。千万片树叶同时亮起梦幻的粉色荧光,就连垂落的气生根也化作了流光溢彩的丝绦,映亮了两人惊艳的目光。   “是魔法母树的’奔涌‘!只在极罕见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的元素涌流现象。”伊洛里忍不住拍起掌,赞叹道:“这模型做得太精巧了,可以的话,我真想到实地亲眼看上一看这个景象。”   他专注于欣赏眼前的美景,没注意到希金斯不知什么时候望向了自己。   粉色的荧光照亮了伊洛里俊秀的脸部轮廓,柔和了棱角,那一刹那,他身上那份恬静的美,仿佛能够摄人心魄一般。   希金斯怔怔地凝视着,指尖颤了颤。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突然涌上心头,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在魔法母树下相遇也说不定……要不然,我们现在就一起去看看也很好。”   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到伊洛里那栗色的卷发和红润的唇色——这些鲜明的红血人特征时,希金斯哽住了,像有一根刺扎进了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几乎惊慌地按住了镜片,移开视线。不对,伊洛里是红血人,我在想什么?我是发了疯了,才会想要送他昂贵的一等舱船票,承担他所有的旅行费用。   希金斯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一道漆黑的鸿沟在他眼前裂开,将他和毫无察觉的伊洛里分隔两端,一端是优越的蓝血,另一端是卑微的红血,而在这不可能跨越的藩篱之上,每一次心跳的悸动、每一道追随的目光,都化作无声的罪证,尖锐地指向他的不正常。   他的表情变得极其难看。   伊洛里感觉希金斯出奇地沉默了下来,抬起头看他,说:“怎么突然不说话,你是不是很想走了?”   希金斯昂着头不看他,硬邦邦地说:“这里已经逛完了,如果你没什么还要看的,我想今天就到此为止。”   伊洛里不疑有他,他低头摩挲了一下风衣口袋,确认公寓钥匙没有在刚才被希金斯推开时掉出来,就点了点头:“也是,不能耽误你太久,我这就可以走。”   一如来时的模样,博物馆的大门朝外着,微凉的夜风吹拂过行人道上的绿植,道路上驶过一辆辆汽车。   “司机,去大榕社区。”希金斯招停了一辆出租车,让伊洛里上车。   “等等,”伊洛里按住车门边沿,奇怪地问,“你不一起上来吗?”   希金斯的脸奇异地绷紧了,仿佛在刻意忍耐着什么,掌心捏了又松,语气有些糟糕:“我跟你不同路,坐不到一辆车上。”   他竭力保持平静,但上挑的眼睛却很凌冽,甚至有些怨怼地瞪伊洛里。   瞪得伊洛里莫名其妙地挑眉,“我知道了,你不坐就不坐呗,生什么气呀?”   希金斯深深吸了一口气,修长的手指抚过自己额前略显凌乱的碎发,指节微微发白。   “我不是对你发脾气,我只是……”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某种难以言明的情愫,“我有些情绪不稳定。”   希金斯的话说得干涩而艰难,仿佛每个字都在撕扯着什么,“总之,迟些时候我会再上门拜访你的,那么,再见。”   伊洛里眨了眨眼睛,只当难伺候的金发少爷又忽然抽风。   “行吧,”他随意地摆摆手,“没事就好。我先走了。”   说着,他就关门让司机开车了。   直到汽车的尾灯拐过弯,完全消失在街角后,希金斯的右眼睑才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缓缓转身,动作机械得如同生锈的提线木偶。   他知道的,再清楚不过——伊洛里是红血人,身体里流着劣质的血液,纤弱又矮小、脆弱又敏感,连高级俱乐部都不能进入,连找工作都会遭到轻蔑,不能跟蓝血精英读同一所私校,甚至不能使用同一个游泳池。   希金斯按住胸口,冷声驳斥脑海中的思绪:“停下!说我喜欢伊洛里?开什么玩笑?”   “他脾气那么坏,举止那么无礼,从上到下除了有才华、脸好看之外一无是处。”   希金斯偏执地试图寻找伊洛里的不完美,皮鞋踏在冰冷的人行道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绷紧的神经上,发出不存在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他刻薄地挑刺:“说到底,除了别人的嗤笑、经济的不宽裕和吵嚷的一大家子亲戚外,像伊洛里这样一个红血恋人还能给我带来什么?这根本说不通。”   “这是错觉,我必须恢复正常。”   这个念头刚一蹦出来,希金斯就顿住了,大脑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地尖叫着:对,就是这个,我必须要做点什么来让自己确信自己不喜欢伊洛里。    第171章   一旦决心要摆脱伊洛里对自己的影响, 希金斯便毫不犹豫地行动起来,他招停一辆出租车,对司机报出自己家的地址, 说:“我需要你开快点,我有要紧事要处理。”   “这好说。”司机掂了掂手中颇有分量的小费, 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容:“客人, 你说了算, 现在我的车就是这条街上最快的车!”   希金斯乘车回到主宅时,蒙丽娜正兴致勃勃地挑选要用来妆点茶会的鲜花。女管家宝拉一脸正色地站在一旁,准备随时记下夫人的喜恶。   “哎, 这可真是让人难以抉择!”娇小的贵妇人像只花蝴蝶一样在色彩繁多的花束间穿来穿去,嘴里频频发出惊喜的呼声:“宝拉,你看呐,浅绿色的绣球花?!我真喜欢!”   “雏菊?不行不行,其他人的茶会我不管,我的茶会可不能将就这种廉价的花。”   “诶呀,金灿灿的千日金也好看得不得了,有这么多好看的花朵,希金斯肯定会爱死的!我不用猜也知道!”   蒙丽娜脸上浮现出少女般的憧憬, 欣喜道:“只要一想到茶会上——我风度翩翩的小儿子与某位淑女四目相对的瞬间,电光火石间坠入爱河。他们会在葡萄架下低语, 在月夜许誓,或许争吵、然后再和好, 再争吵、再和好, 最后举行婚礼,当着神甫的面说出那些美妙的誓言……”   小妇人夸张地按住胸口,话语像连珠弹一样噼里啪啦地射出来:“噢, 我幸福得快要晕厥过去了。”   希金斯的脚步声很轻,他走到蒙丽娜身后,清咳了一声,一板一眼道:“母亲,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蒙丽娜吓了一跳。她转身一看,见希金斯肃冷的表情,立刻堆起满脸笑容,语气殷勤地说:“宝贝,你回来啦?怎么了,要跟妈咪说什么有趣的事呢?”   希金斯扫一眼沙发上七零八落的各色请柬:“母亲,你是不是又擅自给我安排了相亲会?”   他的神情严肃,盯得蒙丽娜有些心虚地躲开眼神,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呢,我哪里会趁着你在家就做这种事呢?”   “呃,好吧,我是有安排一场茶会啦,不过你要是不喜欢,当然可以不出席嘛——你说是、是吧,宝拉?”贵妇人挤出一个局促的笑容,求助地看向旁边的女管家。   “是这样的,希金斯少爷。”女管家恭敬地应和。   希金斯显然没被这套话术糊弄过去,他抱起双臂,食指不耐烦地点着臂弯,心里盘算着:他对伊洛里的迷恋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而要纠正这个错误,最简单直接的做法就是彻底否定它。   他清了清嗓子,坚定地说:“母亲,我这次会参加茶会,但我对你邀请的女性有要求。”   蒙丽娜的尖耳朵微微一动,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什、什么?”   接着,她惊喜地尖叫起来,高跟鞋直跺地板,说:“哦天哪!我没有听错吧,宝贝你终于想要找个妻子共度下半生了吗!”   蒙丽娜激动得拉过管家确认:“宝拉,你也听见刚才那句话了吗?”   “听得一清二楚,夫人。少爷说会出席您的茶会。”   然而,蒙丽娜的笑脸还没有完全绽开,希金斯就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盆冷水:“母亲,我想要见的对象不是跟你要好的阿姨们的女儿。她们都太聒噪和平庸,叽叽喳喳得像一千只鸟儿同时关在笼子里,只会吵得我神经衰弱。”   蒙丽娜忙不迭点头,道:“哦哦,那当然,我的宝贝永远有资格挑选最合心意的妻子。”   生怕希金斯反悔,她赶紧让管家拿来钢笔和记事本,催促道:“宝拉,你现在要好好记下少爷的要求,我们就按这个标准来发出邀请函。”   “好了,宝贝,这下你可以跟妈咪说你要选什么样的女孩了,妈咪一定会给你找来。”蒙丽娜期待地望着希金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希金斯无声地抿起薄唇,回想起伊洛里剔透的碧眸、温软的微笑唇、彬彬有礼又如春风般温润的谈吐以及总是显得很可爱的纤小身形,心里逐一画上了红叉。   这些都是我不需要的。   沉默良久后,希金斯推了推眼镜,平静道:“我只喜欢个子很高、出身优越,性格冷僻古怪、没有礼貌,并且皮肤苍白的蓝血女性,请按这个标准来寻找。”   他咬住舌尖,着重强调“蓝血”这一个词,下定决心要以此跟任何不符合这个要求的人撇清关系。   蒙丽娜被希金斯提的一连串要求给弄晕了。   她的笑容僵在嘴角,不敢置信地问:“儿子,你确定你喜欢那样的女孩吗?”   “比一切真理都确定。”希金斯毫不犹豫道。就是这个标准,我会选择一个跟伊洛里截然不同的女孩,证明我并没有对他动心,更不是非他不可。   “这、这……”蒙丽娜再伶牙利齿也一时间有些语塞,这样的女孩可一点都不符合她的浪漫想象呀。   但她看向茶桌上已经写了一半的邀请名单,还是一咬牙:“好吧,既然你喜欢,那妈咪就也喜欢。”   她下定了壮士断腕的决心,心里难过地哀悼自己没办法得到一个跟自己有共同话题的可爱淑女做儿媳。   “另外,我有位朋友也会来参加茶会,”希金斯说着,随手拿起一张空白邀请函,利落地在上面签下伊洛里的名字和住址,“他不知道这是相亲活动,希望母亲你也不要告诉他。”   希金斯将邀请函还给蒙丽娜,眯起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冷光,道:“如果他不肯来,就多请几次,他总会心软的。”   蒙丽娜看看邀请函上那个陌生的名字,又抬头看看希金斯,秀气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宝贝,你真把我弄糊涂了,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希金斯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宛如呼出一声叹息,“可以的话,我也想知道为了什么。”   “晚安,母亲,我想先回房间休息了。”   说完,希金斯没再看蒙丽娜,径直回了自己的卧室。他锁上门,摘下眼镜随手扔在床头,手指用力按住眉心,仿佛要将那些不该有的念想一并碾碎。   --------   自跟希金斯度过的、那个奇奇怪怪的博物馆之夜后,伊洛里在家待了两天,这期间他都尽心地陪伴在家人身边,同时也小心不让他们发现自己手臂上的刀口,否则他没办法解释清楚自己为什么又受伤了。   到第三日清晨,伊洛里检查了伤口,发现伤口处的结痂已经硬化,愈合的速度比预期要快。   伊洛里呼了一口气:“这下就不用担心伤口会无缘无故地裂开了。”   他想了想,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的一角放着一个牛皮纸袋,打开了看,数十粒药片安静地躺在袋底,洁白、平整,像一粒粒无害的方糖。   【每三天吃一粒,一定要嚼碎了吞进肚子里。】伊洛里想着伦奇的叮嘱,捻起一粒药片含进口中,用臼齿碾碎了,苦涩的药味一下子席卷了口腔。   “嗬,虽然早料到了,但还真是苦。”伊洛里皱了皱眉头,喉结滚动,忍耐着把这些碎末都咽了下去。   都准备妥当后,伊洛里打开房门,其他人此时都还在自己的房间休息,家里静悄悄的,只偶尔能听见斯诺的咳嗽声。   因为昨天已经跟爸妈、珍妮说过自己今天要去见加文,所以伊洛里进厨房做好他们三人份的早餐,就自己出门了。   推开公寓大门的瞬间,晨风裹挟着露水的气息迎面拂来。伊洛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整个人清醒不少。   杰拉尔恰好从人行道经过,见到他,立马像只活泼的金毛犬一样向他招手问好:“早上好啊,教授!”   “早安,杰拉尔,你也好。”   小伙子从自己的挎包里翻出一封印有火漆的信件,笑容爽朗地递给伊洛里,说:“今天没有您家的报纸,但是有您的一封信,上面还粘了朵浅绿色的小花,瞧着可讲究咧。”   “给我的信?可是我不记得最近有跟谁通信啊。”伊洛里纳闷地接过,揭开火漆,一张边缘烫着金边的硬质卡片滑落掌心。   卡片开头显眼的“德莱尼夫人”即刻映入伊洛里的视网膜——   【致伊洛里·亨特(这里是我宝贝儿子写的,相信我,我是绝不会这样生硬地邀请一位亲近的朋友的。我打赌他在你面前也总是板着脸,很严肃地说着复杂的话对不对?XD):   如你所见,我是希金斯的妈妈,蒙丽娜。(他肯定从没跟你提起过我吧?毕竟那孩子连夸人都别扭得很,更别说表达爱意了~)   虽然我们还没见过面,但听到希金斯第一次主动跟我说他有一个朋友时,我激动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因此,下周四下午三点,请务必来参加我无比华丽的“清凉时光”主题茶会!你将会看到:   加了超级多花瓣还会冒烟的魔法茶,(喝一口耳朵都会开心得跳起舞来)   现场手作花朵书签,(相信我,甜甜花香味能环绕你一整天)   不那么严肃正经的希金斯。(或许会有,可能性很低,但满怀期待)   P.S. 希金斯说他“随便你来不来”,但昨天他已经连续三次来问我把邀请信寄给你了没有。   所以快回复我告诉我你要来!(或者下周四魔术般地出现在我的花园里!)】   落款是:“你真诚的(且很喜欢热闹和认识新朋友的)未来茶友——蒙丽娜”    第172章   拿着蒙丽娜的来信, 伊洛里一时间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封可爱得甚至有些犯规的邀请函。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希金斯那个刻薄、严厉、严重缺乏幽默细胞的家伙,会写这种信?   他脸色古怪地对杰拉尔道谢:“谢谢你, 杰拉尔,这似乎、确实是给我的信。”   杰拉尔开朗地说:“教授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的, 我很开心能帮上忙。那我先去接着送信了。”   “好的, 明天再见。”伊洛里看着杰拉尔跑开, 想了想,还是把邀请函揣进了口袋里,准备先去跟加文见面, 迟些时候再写回信。   作为记者,加文经常忙到深夜,反而早上还更清闲些,因此趁着好不容易有个周末,他约了伊洛里在一间会提供培根、煎蛋等早餐餐点的咖啡馆见面。   伊洛里走入咖啡馆,环视一周,很快就发现在一棵假棕榈树底下坐着的加文。   加文还是老样子,发型凌乱,穿着一件铅灰色的灯芯绒外套, 一只手撑在咖啡桌上,哈欠连天地跟服务生点单:“一杯热巧克力, 多放点砂糖,哦, 还要一份大份的苹果卷。”   “都记下来咯, 还要点别的吗?”   “嗯……我瞧瞧,应该差不多了吧——”加文说着,余光瞥见伊洛里, 他当即精神不少,嘴角咧开细微的笑容,“伊洛里,我的好伙计!”   “我们多久没见了?”他起身拥抱了伊洛里一下,说道:“我感觉我又有一个世纪没见到你,像被遗忘在家的孤寡老头,都快记不清你的样子了。”   “我刚才出门前还跟阿加莎说,要是我赴约的时候认错了人,她就该带我去医院检查,看看是不是喝的太多咖啡让我的脑子不好使。”   伊洛里被逗得露出笑容,拍拍他肩膀,说:“我也很想你,以及你夸张的幽默感。”   加文沧桑地瞥他一眼:“那不是幽默感,是我的心声。”   伊洛里:“太好了,见你还这么有活力真让我安心。”   他在加文对面坐下,随便扫了一眼菜单,对服务生说:“我要这个红茶和吐司配橘子酱套餐就好。”   “好咯,再加一份经典套餐,很快就到。”服务生撕下写好的点单纸,转身跑去后厨。   伊洛里寒暄道:“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我看你们报社的报纸,好像你们在忙着报道地精王国的金融改革?”   “哦,你说那个,”加文有点懒洋洋地说,“不知道那群蔫坏的地精又在闹什么幺蛾子,天天用金融工具劫掠其他国家的强盗,现在却自愿接受我们的监管?呵,这般’善举‘,怕是连全能|神都要为之显灵了。”   “总之,其他人是开心,我倒觉得没这么简单。”   加文天生带着怀疑主义的棱角,对任何信息都本能地竖起警惕的尖刺——这种近乎偏执的质疑精神,恰恰成了他记者生涯最锋利的笔尖。   伊洛里心情轻松地听加文谈及任何阴谋论,手指点了点桌面,对服务生说:“帮我把红茶满上,谢谢。”   “好的。”   很快,负责点单的服务生把两人的餐点都端上来了,他对伊洛里微笑道:“先生,您的经典套餐,并且还有随餐附赠的一份报纸。”   报纸的照片发出声音,记者们围堵住刚从圣明大教堂出来的夏洛蒂,七嘴八舌地问:“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可以回应一下4月20号的猎场事件吗?有人拍到了您骑着狄法大公的马回到了营地,并且大公还为您牵马,两位在林中密聊许久,这意味着好事将近了吗?”   “传闻您脚踝受伤,大公很上心地为您搜罗伤药,还常常入宫看望您,这是真的吗?”   “这、这我不方便回答。”夏洛蒂露出一个羞怯却又甜蜜的笑容,躬身进了紫金马车。   看着夏洛蒂宛如胜利者的微笑,伊洛里的食指蜷缩了一下。   加文也听见了这段对话,嗤笑一声:“顶级贵族与皇室结合,好极了,又是一道压在普通人身上的枷锁。我都不愿意听见这种新闻,这些人倒好,天天追踪报道。”   他鄙夷到甚至不愿意将这些不入流的记者称为自己的同行。   伊洛里抬头看他,问:“你也认为这是真实的消息吗?我的意思是,只有不起眼的小报才提及过斯图亚特和卡斯德伊联姻的事,缺乏权威的信源。”   加文耸耸肩,拿着餐刀在空气中比划了几下,说:“伊洛里,我的伙计,这个不是真假问题,而是逻辑问题。”   “消息真假无关紧要,甚至它就是捏造的也无所谓——只要联姻有利可图,对那些精明的蓝血贵族来说,百年世仇也能下一秒变亲家。”   加文的脑袋里总飘着一朵小乌云,时不时就下点“人心很幽暗”的毛毛雨。这朵小乌云有时能让他像侦探一样,一眼看穿那些虚伪的客套话,但偶尔也像现在,乌云的雨只是把周围人都浇成落汤鸡,连向阳的向日葵都要被他传染忧郁症。   伊洛里没介意加文的消极,好笑地摇摇头,道:“请原谅这次我不能赞同你了。我很确定蓝血贵族不都是些冷酷的算计家,他们中有人更愿意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嗯嗯,是会有傻子。”加文囫囵地咬了一大口苹果卷,并不执著争执对错。   “不过如果他们足够聪明,只要有一幢空置的别墅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这又是什么说法?”   加文瞟他一眼,语气平淡地说:“嗯……就是用来豢养情人的屋子。这样,有真爱的贵族既能得到婚姻的好处,又能兼顾感情的需求了。”   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报纸上笑靥如花的公主,倦懒的声线里带着一丝看透人心的阴郁:“就好比,哪怕狄法公爵不爱夏洛蒂殿下,他依旧能娶她来巩固爵位,自己则另找情人消遣。”   他的手指在报纸的铅字间游离,幽幽道:“瞒得够好,殿下这辈子都不会察觉,即使察觉了,遭殃的也不过是那情人罢了,他本人不会遭受任何损失。”   “人隔一层皮,谁知道其他人皮底下藏什么心思。”   加文没有别的意思,但那双忧郁的下垂眼透出的晦暗却令伊洛里脸皮刺痛,心脏如被蝎子尾蛰中一样,生起烧灼的痛感。   伊洛里的笑意从唇边隐没,很轻地说:“或许吧,只是我不认为这行得通。”   至少,这套对我行不通,我不愿意沦落到这么可悲的地步。   后面加文的话,伊洛里没再认真听,他看着盘中热气腾腾的吐司,忽然失去了所有胃口。   吃过早餐后,伊洛里跟加文道别,手指向跟加文完全相反的另一个方向,说:“我走这边,就不跟你一起走了。”   加文看着那条陌生的路,疑惑地侧了侧头,问:“那边好像不是你公寓的方向,你要去哪儿呢?”   伊洛里没料到他会这么问,登时卡了一下壳:“呃、我还约了一个朋友,现在要去见他。”   加文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又问道:“挺好,我就乐意见到你多点跟其他人来往,这对你有好处。对了,他是我也认识的人吗?叫什么名字?”   伊洛里没料到加文会这么问,一时头脑空白,想不出一个名字。   所幸加文没有注意到伊洛里不自然的停顿,他心思都放在拦出租车上。   加文拦下一辆停在路边等客的车,回头对伊洛里说:“那我先走了,我们保持联系,有什么情况都可以打电话找我。”   他稍作停顿,又补上一句,语气中透着几分独有的颓丧:“或许我帮不上什么忙,但听听你发牢骚也是行的。”   伊洛里笑了一声,轻松道:“抢我台词了,我才是要说这句话的人。”   “去吧,我们下次再约,我保证会更认真地听你抱怨报社新来的实习生的。”   加文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坐上了车离开。   目送远去的汽车,伊洛里抬头看了看已经悬空的太阳,拦下另一辆车,向司机报出狄法别墅的地址。    第173章   不举办沙龙时, 别墅内十分冷清,只有几个仆人在大厅内打扫灰尘。   理所当然的,狄法不在别墅内, 伊洛里很耐心地等仆人把自己来找他的消息报告给他,等他回来。   趁着这空档, 伊洛里摸了一下口袋, 拿出蒙丽娜那封邀请函, 又认真读了一遍,摩挲着嘴唇斟酌:“嗯……这看起来并不像是玩笑话啊。”   伊洛里拿不准希金斯让他来自家茶会的用意,但显而易见, 这封邀请函出自一位和善的妇人之手。   下午茶、鲜花和甜点,这些毫无疑问都是红血人喜欢的东西,这应该是……希金斯想要进一步跟他打好关系的邀请吧?只是……借由自己母亲的名义发出邀请函?   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似乎不太符合那位情商匮乏的少爷一贯直白又辛辣的行事风格。   但伊洛里转念一想,考虑到希金斯那别扭的性格——明明想示好却偏要端着架子,这种欲盖弥彰的做法也确实是只有希金斯会干出来的事。   伊洛里抬起头,叫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仆人,问道:“可以给我拿一张信纸和一支钢笔来吗?如果别墅里有的话。”   “当然,先生!”那仆人殷勤应下, 不一会儿便手脚利落地把伊洛里要的纸笔都拿来了,还额外用一个银托盘捧来茶水和可口的甜食。   伊洛里饮了一口茶, 思索着该怎么把回信写得得体又精简——   【德莱尼夫人您好,我已经收到您的来信, 这个提议对我来说真是个意外的惊喜……】   写到一半, 伊洛里的钢笔在信纸上顿住,笔尖洇开一朵深黑的墨花——一只微凉的手按到了他的后颈上。   狄法半环住伊洛里,低醇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 问:“这么专注……你在写什么?”   伊洛里仰起头,望入狄法带着些许探究意味的异眸中,露出笑容,说:“狄法,你回来得真快,我还以为得等很久。”   他摊开回信给狄法看,商量道:“我今天早上收到了一封邀请函,信上邀请我下周四去参加一个茶会,我现在在写答复。”   “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我下周四要等茶会结束,晚一些才能过来找你,可以吗?”   狄法视线晦暗地扫过信纸上的“德莱尼夫人”。   这跟监视伊洛里的人汇报的情报对上了,伊洛里仍在自己的掌控中,只是他的身边明显有人不安分。   狄法的语气微妙地悬在半空,说不清是赞同还是反对,垂下眼,眼睫在眸底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说:“如果我说没意见,我的等待会得到足够好的回报吗?”   狄法的渴望不加掩饰,诡丽却冰冷的蓝金异眸让伊洛里脸上一烫,脊背颤栗着滚过一道电流。   伊洛里心知自己是在以身饲虎,用乖驯填补着狄法的不知餍足。   他在狄法耳边很轻地说:“我不想说得太肉麻,但现在你才是我最重要的待办事项之一。”   狄法无言地望着他,许久,才微微扬起嘴角。   ******   周四这天,伊洛里拿着邀请函敲开了德莱尼大宅的门。   在仆人的带领下,伊洛里走到宅邸的花园内,这座花园显然总是很热闹地迎接来客,所有灌木都经过精心修剪,呈现趣致的几何形。   视线越过一道砂岩矮墙,伊洛里见到众多打扮华丽的淑女和衣冠楚楚的绅士,他们要么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张长桌上热络地交谈,要么就两两成对地并肩散步在鲜花丛中,亲昵中又不过分亲密。   同时,他也一眼就看到了希金斯。作为茶会的主人家,希金斯身着黑色的燕尾服,铂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气质既清冷又矜贵。他正坐在长桌的一角,身边围着长裙飘飘的淑女,淑女们一边轻轻扇着绣扇,一边矜持地细声说话。   伊洛里一时有些犹豫,这场茶会的正式程度和出席人数都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希金斯原本正看着腕表,仿佛察觉到伊洛里的视线,抬起头一眼望见了踌躇着站在原地的伊洛里。   他起身迎上去,竭力忍住了内心的喜悦,装作云淡风轻道:“伊洛里,你这次来得很准时。”   伊洛里当希金斯还耿耿于怀自己在餐厅迟到的事,有些无奈地皱起鼻子,说:“你对我有不实的定论,都说我之前迟到只是特殊情况,否则我一般都很准时的。”   他把手里的一个小篮子递过去,说:“咳,我要事先声明,我没怎么参加过茶会,不清楚送什么礼物才合适,也不知道你和伯母喜欢什么,就自作主张带来了一些野蜂蜜。如果你仔细闻的话还能闻到一些清新的花香,而且泡水喝对身体有好处。”   他露出一个很小的笑容,希金斯看见了,眼梢无声地抽了抽。   希金斯按住眼镜,语气绷成一条直线,平板道:“我相信母亲会很满意这份礼物。来吧,我介绍你们认识。”   蒙丽娜正与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轻淑女轻声谈笑,纤瘦的肩膀随着笑声微微颤动,宝石耳坠在鬓边轻轻摇晃。   “母亲。”希金斯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蒙丽娜转身时,看见儿子身旁站着一位陌生的年轻绅士。   “这位是我的朋友伊洛里·亨特,一位……”希金斯顿了顿,看伊洛里一眼,才接着道,“是一位优秀的作家。”   蒙丽娜的目光落到伊洛里的身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惊喜得尖耳朵抖了几抖,说:“天哪!宝贝,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你的朋友会这么可爱!瞧这柔软的卷发和长睫毛,简直跟那个……怎么说来着,洋娃娃一样。”   她的声音因为兴奋提高了八度:“哦,好孩子,我是蒙丽娜,就是给你发邀请函的希金斯妈妈——看你回信那么正式,我还以为你跟希金斯一样,是个会把下午茶喝成工作会议的严肃孩子呢!”   说着,蒙丽娜懊恼地扯了扯自己的蕾丝袖口,“真讨厌,早知道我该听厨师长的建议,把糕点换成更甜蜜的款式。”   伊洛里被娇小的妇人连珠炮似的热情砸得晕头转向,求助地看向希金斯,眼神里写满了“这是什么情况?我该说什么?”   希金斯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按上太阳穴。   “别担心,”他低声说,“她通常会在三分钟内完成自问自答,然后去找新的受害者……我是说,新的聊天对象。”   蒙丽娜环视四周,见宾客都已到齐,双手“啪”地合十,耳坠上的粉色宝石也随着这动作欢快地叮当作响,“太棒啦!看到你们都来了,我开心得简直要飘起来了~”   她像指挥家一样挥舞着手臂,“从现在开始,这场’清凉时光‘茶会正式——开始!”   “桌上的小点心们随便享用,清爽的饮料和浓茶也管够,大家随意走动,尽情聊天吧。”   宾客们还没来得及鼓掌庆祝,蒙丽娜又神秘兮兮地竖起食指,故意拖长了尾调,炫耀道:“顺便悄悄告诉你们,待会儿还有超有趣的书签制作活动,请务必找到心仪的对象一起参加,最默契的一对搭档将获得一份……由我亲自挑选的神秘礼物。”   她又眨了眨眼睛,狡黠地一笑,意味深长地说:“我最最希望的,就是今天能在这里,见证你们这些可爱的年轻人们收获到满满的幸福。”   来参会的小姐一听,纷纷羞红了脸,低下头不敢看身边的先生们,而年轻的绅士则欲盖弥彰地清咳了几声,整了整衣领,目光正直得跟站岗的哨兵一样。    第174章   对于蒙丽娜充满暗示的开场白, 伊洛里听着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他转过头,表情有些迟疑地说:“希金斯, 这个茶会不是一个普通的下午茶邀请吗?为什么德莱尼夫人说得好像这是一个……相亲会呢?”   希金斯自若地推了一下眼镜,说:“你想得太多了, 我的母亲向来喜欢这样说话。这场茶会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 你最好先坐下吃点东西。”   伊洛里跟着希金斯在一张比较角落的桌子落座。   茶桌上那支造型别致的香水瓶格外引人注目, 插在瓶口的纸制花朵舒展绽放,挥发出一阵阵馥郁的甜香。   伊洛里不自觉地倾身轻嗅,那股有几分像是蜜桃和绿茶糅杂而来的香味扑面而来, 让他的心情莫名变得愉悦起来。   “这个香水……”伊洛里拿起香水瓶,转向希金斯,“味道很特别,是什么牌子的?”   希金斯原本没留意,听伊洛里问,才纡尊降贵地也跟着俯身去闻,道:“母亲向来喜欢收集小众香水,估计这也是她的收藏之一吧。”   “不过……”他灰蓝色的眼睛扫过伊洛里带着期待的神情,抿了抿唇, 说:“如果你感兴趣,等下我可以帮你问问这香水是在哪里买的。”   伊洛里:“那真是帮大忙了, 我也想买一瓶这种香水给我妈妈,她就喜欢这种清新的香味。”   话音未落, 一位穿着浅杏色长裙的少女在经过他们时, 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摆,踉跄着撞向伊洛里,“诶呀!”   伊洛里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什么, 只觉肩头一沉,手中的香水瓶登时被撞落——   “哗啦”一声,玻璃瓶在地面摔得粉碎,香水顿时泼洒到空中,浓烈到极致的甜香一下子冲袭到最靠近瓶子的他和希金斯两人。   伊洛里猝不及防吸入一大口香气,他捂住额头,难受地嘀咕道:“怎么……这香水好像有点奇怪。”   “怎么了,那些玻璃碎划伤你了吗?”希金斯也闻见了那股浓重的香味,想问伊洛里还好吗,抬眼却恍然愣住了——伊洛里微微蹙眉,那双翡翠般的眸子氤氲着水光,迷蒙地望向希金斯,瞳孔中清晰映出他的轮廓,仿若、他正全身心依赖着他。   伊洛里之前……是长得这么好看的吗?   伊洛里问:“你在说什么,我有点头晕,没听清楚……”   那一瞬间,希金斯觉得心脏被某只不知名的手攫住了,喉咙紧得发疼,张嘴试图再说些什么,但脑袋一片空白。   还没等希金斯想好怎么回应伊洛里,蒙丽娜就风风火火地领着一位高挑的姑娘过来了。那女孩头发浓密乌亮,衬得皮肤白得像刚落的雪,神情淡漠,美得冰冷,带着不容亵渎的疏离感。   “宝贝,”蒙丽娜眼睛亮亮地看着希金斯,像是急于撮合两人,说,“这位是伊丽莎白·摩尔根小姐,去年刚从哥顿学院毕业的才女,不仅读的书能堆满一间屋子,而且还会写美妙的诗歌呢——”   说着,她亲昵地挽住伊丽莎白的手臂,接着说:“亲爱的,来认识一下我家的小儿子,希金斯。别看他严肃,但他是个非常贴心的好孩子……”   说到一半,希金斯的脸色已经不对劲了,声音绷成一条平板的直线,硬邦邦道:“母亲,请原谅我插话,但我想除了您之外,没有人会想用’贴心‘这个词来形容我。”   他打断了蒙丽娜对自己那并不贴切的夸奖,然后冷淡又不失礼貌地伸出手,说:“你好,伊丽莎白小姐,很荣幸见到你。”   伊丽莎白的目光落在希金斯伸出的手上,那指甲圆润的指尖都似乎透着一丝冷冰冰的傲慢。   然而,她却觉得满意,因为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和自己是同一类人。   她所需要的丈夫,就是跟她一样对待感情丝毫不拖泥带水的精英,就像两块同样冰冷的寒冰,寒冰是不需要温暖的,反而来自同类的刺骨冷冽才能让彼此保持最完美的棱角。   伊丽莎白矜持地把自己的手伸向希金斯,淡淡道:“你好,希金斯先生,我已经听伯母不止一次提过你的事情,听闻你现在在管理一间报社?”   “我母亲喜欢夸大,事实上,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编辑而已。”希金斯垂眸应道。他不像其他人那样行吻手礼,只是轻轻握了一下那只柔嫩的手,就松开了,这让伊丽莎白对这个刻板的金发精英的好感更加深一层。   “好极了!”蒙丽娜不在意希金斯打断自己的话,她看着两人之间流动的氛围,嘴角都快咧到耳根,连宝石耳坠都跟着雀跃地跳动起来。   “希金斯,你为什么不邀请伊丽莎白坐下来聊聊呢?我敢说你们肯定会有很多共同话题。”她不由分说地推了推儿子,推得希金斯朝伊丽莎白走了一步,狭促的笑意溢于言表。   只是稍微靠近伊丽莎白,希金斯就很想转头看看伊洛里的表情,这就是他这次邀请伊洛里参加茶会的原因。   不仅是告诉自己要摆脱对伊洛里的迷恋,更是出自于一种怪异的心态,想让伊洛里看看自己跟其他人能相处得多么好,想证明他并不需要伊洛里。   更深一层的,他隐约知道自己想要试探伊洛里的态度,想知道对方看到自己跟别人交好会有什么反应。   希金斯拉开一张椅子,俯身邀请道:“请坐吧,小姐。”   他打了个响指,让仆人端一杯花茶过来。   蒙丽娜见希金斯很积极地招待女孩,心里跟吃了蜜糖一样甜,又嘱咐儿子几句不要怠慢人家,才放心地离开了。   伊丽莎白坐下,才注意到同桌的伊洛里,冷淡地问:“这位是?”   伊洛里被浓烈的香水熏得头晕,一时没察觉茶桌旁多了个人。直到听见问话声转头,对上伊丽莎白的面容时,他下意识眨了眨眼,像是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他是我的朋友,伊洛里·亨特,他是第一次来参加茶会。”希金斯介绍道,同时转过头去观察伊洛里的反应,却一下子愣住了。   因为他看见伊洛里对伊丽莎白的恍惚,像被窈窕淑女吸引住、一见倾心了的傻瓜似的。   希金斯最先涌出的情绪是讶然,然后就是无法解释的气恼。他唇角下压,忽而动作幅度很大地侧身,挡住伊洛里看向伊丽莎白的视线。   他压着恼羞成怒的情绪,像吃错了枪药一样,带着隐而不发的恼意拉了拉伊洛里的衣袖,尝试把他的注意力拉到自己的身上,道:“伊洛里,这位是伊丽莎白小姐,恕我啰嗦一句,她目前还是未婚的状态。”   他言下之意是,提醒伊洛里不要这样失礼地盯着一位未婚的小姐看太久。   此时此刻,希金斯深深怀疑起自己做错了安排,以至于撮合了伊洛里跟喜欢的女孩相遇。   伊洛里则完全没留意希金斯的懊恼,注视着伊丽莎白苍白的侧脸,莫名觉得很熟悉。这明明是一位标致的淑女,怎么会让他想到不论外形还是气质都更为冷峻的狄法?   希金斯捏紧了手指,见伊洛里的眼神都快要粘在伊丽莎白的身上,他想说:别看了,非要让我知道你一点都不在意我吗!   伊丽莎白也皱了一下眉,她已经习惯别人对她流露出带着渴望和爱慕的视线,但是伊洛里看她的眼神,比起那些情绪,更像是一种难以理喻的震惊。   她冷声道:“这位先生,我们之间见过面吗,为什么你要这样看着我?”   伊洛里才如梦初醒一般,他羞愧地捂着发晕的头,说:“啊不,真抱歉小姐,你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所以我才盯着你看……”   他越说越尴尬,刚才洒落的奇异香水味似乎让他的大脑变得不清醒,连说话都有点颠三倒四。   “我现在并不是一个正常的状态,呃、我想自己是时候该走了。”说罢,他就要起身。   希金斯拉住了他的手腕,说:“没必要现在就离开。”   入手的肌肤细腻温热,是希金斯先伸出手,他却倒像是被吓到的那个人,猛地颤了一下。   希金斯松开伊洛里,咬肌鼓了鼓,说:“我是说,茶会才刚开始,你还没有享受到任何乐趣,这么快离开并不合算。”   伊洛里想说,他现在都脑袋晕乎到把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士看成自己的恋人了,再待下去,他真怕自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什么失态的举动。   但他只能低声说:“我已经喝了好几杯茶,茶会的一切都很好,你帮我向伯母转达一下谢意,很多谢她的招待。”   希金斯:“那我送你回家。”   “没关系,我自己可以……”伊洛里正要拒绝,话语却蓦地停住了,目光直愣愣地越过希金斯的肩膀,望向花园另一头——   是香水造成的错觉吗?不然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见到狄法?   狄法穿着一套伊洛里之前没见过的纯黑长衣,黑金腰带收腰,从腰带垂落的银链随步伐泠泠作响,衬得身形更显挺拔,而镶嵌着宝石的发珠落在前襟,添上几分瑰丽的色彩。   他的步伐从容不迫,湛蓝和赤金的眼眸交相辉映,周遭姹紫嫣红的花丛都在他脚边匍匐成阴影。   伊洛里无法形容这一瞬间涌出来的欢喜,仿佛血脉贲张,心脏都在擂鼓。   他完全顾不上希金斯,快步走向狄法,惊喜地笑:“这是我在做梦吗?你怎么会来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伊洛里觉得口渴,眼前的狄法充斥致命的吸引力,让他想要更贴近,更近、更近,直至皮肤都湿粘着相贴……索取更多。   狄法接住了伊洛里,闻见他身上似有若无的甜香,再看他仿若微醺的酡红面色,眼底本就莫测的眸色又暗沉了几分。   这应该是……爱情花露的气味吧?   他记得,如果一个人闻到爱情花露,就会让其对心仪对象的情愫变得更加浓烈,甚至是无法抑制内心的爱恋。   所以,是谁让伊洛里闻到爱情花露,甚至连衣服都沾满了这股恶心的气味?是想让伊洛里对谁动心呢?   这比狄法原本预想的情况还要令人烦躁,不管是谁做的,这种做法有点惹恼他了。   狄法贴近伊洛里耳边,轻语着循循诱导:“伊洛里,你身上有好闻的香味,是谁让你染上的呢?”   伊洛里半截身子都酥了,觉得身心都轻飘飘得如在云端,望着狄法不舍得移开视线,笑得人心软,道:“刚才我摔碎了一个香水瓶,可能是那时候香水沾上了衣服。”   “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吗?”说完,他又立刻反驳自己,“哦,不对,你不应该知道我在这里,是也收到了邀请函吗?可是你又怎么会跟希金斯相熟呢?”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迟钝了许多,甚至无法理清楚当下的情况。   狄法微微低头,面不改色地说谎:“我原本也不想打扰你跟朋友相聚,但我的黄金热状态不好,实在是等不到晚上了。”   他一边说着,拇指一边在伊洛里腰窝摩挲。   这是谎言,他的黄金热已经因为伊洛里而得到了更好的控制,他在用谎言操纵伊洛里对自己的关心。   但伊洛里不知道,他对狄法的谎言信以为真,一听就抓着狄法的手臂,神情紧张地问:“你还好吗?”   狄法没说自己好不好,只是搂着伊洛里,道:“我们先走吧。”   “好,我这就能走。”伊洛里忙不迭应道。   希金斯这时走了过来,惊异的眼神在伊洛里和狄法之间游移不定地逡巡,“伊洛里,这是……”   怎么回事?为什么卡斯德伊大公会出现在自己家的花园里?母亲一个小妇人,不可能能邀请来这种人物。   希金斯没忘记之前狄法在沙龙上说过自己跟伊洛里认识的事,但两人这样亲昵地交谈,显然远超朋友范畴了。   他望着伊洛里,迫切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第175章   伊洛里晕乎乎的, 一时没察觉到两人间紧绷的气氛,还在对狄法毫无阴霾地笑:“狄法,我跟你介绍, 希金斯他是……”   狄法淡漠地瞥了希金斯一眼,按住伊洛里肩头, 说:“不需要介绍, 我记得之前在沙龙的时候, 已经跟希金斯先生见过了。”   “沙龙……有吗?”伊洛里费劲地回想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哦、对哦,是希金斯第一次带我去的时候, 我记得那天你晚一点到了。”   然后他又摇摇头,低声咕哝道:“我可能有些香水过敏,头晕得一下没能记起来。”   伊洛里话还没说完,忽而踉跄了一下,狄法及时伸手,从后边扶住了他,道:“小心点。”   伊洛里恍惚地眨了眨眼睛,看看差点面朝下摔到的石板地面,又看看近在咫尺的狄法。他下意识攥紧手掌, 指尖传来布料细腻的触感,这才确认自己真的没有摔倒。   伊洛里声音透着浓浓的犹疑, 道:“抱歉,我、我晕得太厉害了, 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狄法神情从容, 耐心地纵容伊洛里此时的笨拙和迟钝,低声道:“没关系,我们这就回去。”   狄法握住伊洛里的手腕, 偏凉的体温让人想到一块透白的冰——散发的凉意顺着脉搏渗入血管,竟缓解了伊洛里内心深处的焦渴。伊洛里觉得头皮都要炸开,盯着狄法苍白的指尖看,甚至不知道自己应了什么,只一味要跟他走。   另一旁,希金斯觉得狄法牵住伊洛里的场景很碍眼,从心里就抵触,眼见两个人要离开,他下意识喊住伊洛里:“等一下,伊洛里——”   但手刚伸出去,就被狄法挡开了。   狄法冷眸微眯,盯着这不知死活的富家子,森然道:“谁允许你碰他?”   对上那双非人的异瞳,希金斯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感到恐惧,狄法身上萦绕着浓重的血腥气与肃杀的寒意,整个人如同一柄正滴下鲜血的长剑,锋利的剑尖直抵他的咽喉。   “你的身上……”他听见狄法的声音在自己耳旁压低,冰冷的压迫感如山般倾轧下来,说:“全是令人作呕的爱情花露的气味。你做这种小动作,以为能从我这里偷走什么?”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伊洛里是属于你的吗?   希金斯呼吸一滞——狄法的眼底,分明盘踞着择人而噬的漆黑恶意。   那一瞬间,希金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狄法是在警告,对伊洛里伸手的代价大到他承担不起。   他死死盯着狄法将伊洛里带走,胸口如被荆棘扎穿,坚硬的刺穿透了他最引以为傲的自尊心,流出的不是血,是泪水。   狄法走过的地方,白色的冰晶迅速蔓延,花枝伏倒,青绿的茎干出现淤黑的冻伤痕迹。   看着地上的狼藉,金发贵公子脸色变幻不定,最后狠狠地骂了一句,“该死!”   希金斯转过身,轻易就望见像只花蝴蝶一样在人群中穿梭的蒙丽娜,小妇人依旧咯咯娇笑,亲密地跟闺蜜谈笑。   希金斯走向蒙丽娜,阴翳地问:“母亲,能耽误您几分钟吗?”   “好哦,怎么了吗?”蒙丽娜恍然不觉,抬眼看到希金斯难看的脸色,才吓了一跳。   “我希望您能够诚实地回答我,您是不是在香水里掺入了爱情花露?”   蒙丽娜一时语塞。   看见她这副神情,希金斯已经能确定自己的猜想是对的了。   “可是那、那花露只在面对自己有好感的对象才会起作用,让自己更明确对其他人的爱意而已。”蒙丽娜心里忐忑但又忍不住好奇,问:“怎么了?突然问这个,儿子,难道……你是对伊丽莎白动心了吗?”   “那怎么可能?”希金斯咬住牙齿,一字一句道:“我对任何人都不会感兴趣。”   但他只是嘴上强硬,无法抑制住心中涌起的失落和渴望。   他颓丧地意识到一件事,这个茶会全无意义,只是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喜欢上了伊洛里。   从希金斯家离开后,狄法没有把伊洛里带回位于王城的、一直用于举办沙龙的别墅,而是带到了林郊的白桦庄园。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白桦庄园才是卡斯德伊家族的祖产。   伊洛里像极被海妖蛊惑住的水手,狄法牵着他的手,带着他进了庄园的主卧室中。   狄法让伊洛里坐在床沿上,说:“伊洛里,你先休息一会儿,等浴缸里的热水满了,我会告诉你去洗澡。”   “等把身上的香水洗掉,你就会感觉好很多了。”   伊洛里控制不住地觉得开心,乖顺道:“好的,呵呵~”   狄法得了回应,去衣柜拿一套伊洛里能穿的替换衣服,但还没走出几步就停下来了。   他侧身往下看,伊洛里正用食指柔柔地圈住他的尾指,拨弄戴在上边的那枚昂贵的蓝钻戒指,没意识到自己如同喝多了的醉鬼,在不自觉地撩拨人。   狄法反握住伊洛里作乱的手,半蹲下身,耐心地询问:“怎么了,你还想要什么?”   在爱情花露的影响下,伊洛里很认真地端量面前矜贵的公爵,看他深邃的眼窝、异色的眼眸、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施施然露出浅浅的笑容。   “其实从以前开始,我就一直……一直都觉得……你真的好俊美。”   伊洛里用不染情欲的视线描摹狄法的眉宇,由衷地赞叹:“即使是神话的辉煌篇章中传颂的美男子,大师们精心雕琢的太阳神像,都远不及你万分之一的英俊。”   这番大胆又露骨的情话完全背离了伊洛里平日内敛的性格,但他浑然不觉,依旧热烈地吐露真心。   狄法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紧接着他意识到这是爱情花露的作用。   狄法牵住伊洛里的手,让他摸自己的脸,不动声色地引导:“再说详细些,我哪里俊美?”   “什么哪里,当然是都好看啊。”伊洛里被逗得乐呵呵直笑,指腹划过狄法的眉梢,一直往下,碎碎念道:“眉骨、高鼻梁……还有这双眼睛,就没有哪里不好,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造谣你脸上有丑陋的瘢痕。”   狄法顺应他,解开了衣服,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只要你喜欢,可以随便摸任何部位。”   柔韧又苍白得过分的肌理让伊洛里恍觉自己在触摸一尊有温度、会颤动的石膏像。   伊洛里又咯咯笑了起来:“这幅场景比我做的所有梦加起来还奇怪。”   他知道自己此时不正常,但就是停不下来。   看着半跪在自己身前的高大恋人,伊洛里的大脑一刻不停地运转:我在发疯,居然会觉得这样子的狄法可爱,摸还不够,甚至还想亲他。   “不、不,我真不该这么做。”伊洛里咬住口腔里的软肉,想给理智刹车。   “为什么不该?我又不介意。”狄法却按住伊洛里的手,当着他不可思议的眼神,咬住其中一根食指,用舌头舔湿。   “嘶——”伊洛里倒吸一口凉气。   葱白的食指和禁欲的薄唇,从指尖传来的痒痛和湿热——无数多杂乱的感觉和情绪,顷刻击中伊洛里的神经。   他睁大双眼,看着迷了,甚至忘记要缩手,放任狄法沿着指根一路舔到小臂,留下一道暧昧的水痕。   狄法注意到伊洛里起了反应,起身将他压进床褥,脱下他的衣服,扔到地板上。   伊洛里口干舌燥,几乎是立即想起之前狄法给予自己的那些甘美滋味,反应变得更强烈。   狄法却是不急着拥抱他,游刃有余地摘下手上的戒指,说:“我现在的状态不太好,所以今天会有点痛,你受不了要跟我说。”   谁也不知道他看见伊洛里和别人站得那么近时的心情,他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嫉妒,而是某种更为原始的、更为暴烈的情绪——就像巨龙看见盗贼触碰它珍视的宝物时,想要将入侵者撕成碎片的纯粹杀意。   狄法的谎言仍在继续,只是在花园时,是为了哄骗伊洛里回到掌控之中而说自己状态不好,现在则是要将伊洛里逼到崩溃,无可辩驳地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烙印。   伊洛里不知道狄法的打算,也不知道他口中的“痛”会多刻骨。   但他每一寸皮肤都在渴求着能浇灭火焰的清泉,因此即使明知这是致命的陷阱,伊洛里仍旧忍住战栗点头,声音渴望得不成样子:“我、我会努力忍耐住。”   狄法露出一丝极浅淡的笑容,摸了摸伊洛里的下巴:“真乖。”   狄法用腰带反绑住了伊洛里的双手,皮革发出“吱吱”声,紧紧勒住伊洛里的手腕。   伊洛里把脸埋进枕头里,眼前一片漆黑。他只觉得手腕火辣辣地疼,而被捆绑的姿势让他连转头看看狄法在做什么都办不到。   伴随一阵细碎的金属碰撞声、衣料窸窣声,忽然一阵灼烧的刺痛感滴在伊洛里的肩胛骨上。   “啊,痛!”伊洛里忍不住叫出声。   狄法把蜡烛移开,看着蜡液在伊洛里白皙的皮肤上蔓延,低声问:“想要我停下吗?”   伊洛里咬住后臼齿,用力摇了摇头。   热气在他的体内翻涌,既疼痛又带来一丝说不清的上瘾。他的喘息被碾得断续,反而更加撩人。   狄法爱惨了伊洛里对自己的纵容,亲了亲他的后颈,继续把蜡液倒在他背部,看他忍痛得颤抖,在他终于忍不住说“停下”的那一刻,才给予解脱。   束缚住伊洛里双手的腰带被解开了,伊洛里浑身湿透,发梢滴落的汗珠在床褥上洇开深色痕迹,整个人像是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溺水。   狄法扳过伊洛里的脸,他的眉睫投下一小片阴影,轻声道:“我看见你在茶会上跟一个女人聊天,似乎聊得很开心。”   他注视着伊洛里,问:“你喜欢她吗?”   此时此刻,伊洛里只能看得见高大且俊美的男人,在望入狄法的眼眸时,心脏似乎一下子发麻了。   伊洛里很累,蜡油淌过的地方隐隐发疼,但难以抑制地觉得心情很好,扬起笑容:“我不喜欢她,你才是我最喜欢的人。”   如果他是没有闻过爱情花露的状态,一定会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嘴巴给紧紧地捂住。   但是现在的他,完完全全地被名为“爱情”的热气给冲晕头脑了,面对喜欢的人,就只凭着本能行事,直率无比地说出自己的心意。   狄法抚过伊洛里手腕上鲜艳的勒痕,敛下眼,没让伊洛里看见自己眼眸里的情绪,说:“那如果有一个足够吸引你的女人出现了,家世清白、性格合适,你会娶她吗?”   婚姻,这个对寻常爱侣再普通不过的词,落在他们之间,却像一把未开刃的刀,看着无害,处理不好却会伤人至深。   “我很嫉妒,我嫉妒你对别人露出笑容,我也嫉妒你看向别人的眼神,你总是这么多情,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那我呢?我不能成为你的唯一吗?” 狄法抵上伊洛里的额头,冰冷地捏住他的手腕。   他指腹的茧子冷凉而粗粝,刺得伊洛里被花露影响的理智一下恢复了大半。   “我——”伊洛里能清晰地看见狄法那诡丽的双眸,流露出极端危险的冰冷兽性,一时脑中空白。   伊洛里的眼睫轻颤了几下,说:“如果说我完全没想过自己要跟哪种女孩结婚,那是骗你的。”   “但是……那是在我决定接受你之前的想法。”   伊洛里知道狄法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的背叛,但不知道狄法会如此不安,他只顾着回应狄法的爱恋,却也忘了自己要承接狄法的不安和嫉妒。   “现在,你不需要不安。”伊洛里搂住狄法,回应道:“因为除了你,我也不要其他人。”   他意识到自己之前对于狄法会不会跟别人结婚的担忧是多么的不值一提。   他们已经融入了彼此的血肉中。   “我爱你,胜过一切。”狄法说。   狄法的气息呼在伊洛里耳侧,却像是碾咬住他耳朵的软骨。    第176章   鸟儿在窗外啾啾鸣叫, 斯诺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汽在他的镜片上凝结出一层白雾。   “咳、咳咳。”斯诺咳嗽了几声,摸摸自己的喉咙, 尝到一丝腥甜。   斯诺下意识看向周围,想起艾莎和珍妮都外出了, 而伊洛里访友还没回来, 才露出他又烦又累的真实表情, 摇头道:“这恼人的咳嗽,怎么吃了药也不见好,咳、咳咳!”   如同自我安慰地, 斯诺喝下一口茶,用茶汤的醇香压过口腔里的腥甜。   这时候,门外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细微响声,然后伊洛里从门后进来,他卷发稍显凌乱,绿眸一如既往地柔软且真诚,说:“我回来了。”   他左顾右盼了一下,没瞧见艾莎和珍妮的影子,问:“爸爸, 家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吗,妈妈和珍妮呢?”   斯诺隐藏起方才烦躁的神情, 露出乐呵呵的笑容:“哦,伊洛里, 你回来了。艾莎和珍妮去了画室, 傍晚才会回来呢。倒是你,你跟朋友的茶会怎么样了?”   这句话仿佛戳中了什么,伊洛里一时有些呛住了, 微不可察地红了耳尖,磕巴道:“呃,茶会吗?很、很好。”   好的不是茶会,而是他和狄法一起度过的时间。   他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想要捂脸。何止是好呀,简直是把这辈子从来没做过的荒唐事,都要跟狄法做过一遍了。   “……事实上,我和那位朋友、很轻松地聊了一晚上的天,在很多方面都达成了共识。”   他只顾着自己的表情有没有泄露出心情,没有注意到斯诺的脸色已经变了。   后面的话斯诺根本听不清楚,他耳朵里猛地嗡鸣,喉咙深处痒得像有铁钩在剐着气管。   斯诺死死地盯着茶杯,看见浅绿的茶汤中映出自己苍白至极的脸色,他蓦地呕出了一口鲜血,血液溅入茶杯,顷刻间将整杯茶染成血一般的艳红。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用手捂着也有血流出来,“咳、咳咳!咳!!”   见着斯诺突然在自己面前咳血不止,被触目惊心的腥红几乎染成了一个血人,伊洛里脸色突变:“爸爸!”   他接住摔向地面的斯诺,却看见了更加可怖的一幕——斯诺的颧骨、脖颈一直到脸上出现了大片的白斑,像是被泼洒的石灰水侵蚀了似的。   伊洛里吓得手指都冰冷了,看着怀里虚弱的老人,他慌张地说:“不不不,不要!爸爸,你不能有事。”   斯诺颤抖着抬起头,看见伊洛里惊骇不已的眼神,勉强挤出一线安慰的微笑:“我没事,你打、打一下急救电话就好——”   他说到一半,耳边的嗡鸣声已经尖利到无法承受的地步。   斯诺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晕倒在伊洛里的怀中。   ……   在嘈杂的医院病房中,福尔若瞥一眼床上的老人,惨白的斑痕已经蔓延到了他整张脸庞。   他思索着用词,谨慎地说:“老先生得的病叫白斑病,一种古怪的新型呼吸病——从去年冬天开始在王城里流行起来,患病的人最近多了不少。”   “不幸感染到它的人最开始会不停地咳嗽,身体变得虚弱,然后身上各处都长出白色的斑点。严重的人会一直衰弱下去,一直咳血,最后失血而死。”   伊洛里握住斯诺的手,忧心地问面前严肃的医生,“但是福尔若医生,我父亲一直都在家里工作,平时最多就是去市场买一下日用品、到公园散步,怎么会患上这种致命的病呢?”   福尔若皱起眉,露出微不可察的为难神色,道:“面对患者家属,我一般不愿意太消极,但说实话,现在还没人搞得清楚白斑病究竟是个东西——”   “感染途径不明确,发病机制说不清,最多就只知道它发起病来十分凶险,把患者的呼吸系统搅得一团糟。”   “迟些时候,护士会过来给老先生注射水珍珠的溶液,这是目前能抑制白斑病咳嗽的最有效药物。相信老先生能够很快地醒过来,到那时,我再过来给他检查一遍身体。”   伊洛里一听,犹疑地问:“您说的是,水珍珠的溶液吗?我知道水珍珠是富含魔力的好药草,但就我所知,它一般并非用来医治呼吸疾病的首选药草。这个药方,是对的吗?”   因为艾莎生病的缘故,伊洛里恶补了很多关于药草的知识,所以听到福尔若开出的药方,就下意识地注意到对方选择的药草很奇怪。   福尔若没想到伊洛里能说出一二,当即愣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在意伊洛里的质疑,只是理解地点点头,说:“先生,你似乎对药草懂得挺多,但是别担心,我是专业人士,不会出现开错药这种事情的。”   “水珍珠,确实就是我要用的药草。虽然用治疗魔力先天不足症的药草,来治作为呼吸疾病的白斑病,听起来确实很奇怪。”   “但事实是,在实际治疗中,这种药草已经证明对治愈白斑病有着非常显著的效果。”   伊洛里只能有点犹疑地点了点头,说:“好的,福尔若医生。是我太过轻妄了,请不要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福尔若朝伊洛里微微颔首,就忙着要去下一个病房巡查了。   没过一会儿,护士拿来了一支装着乳白色药液的针管,卷起斯诺的衣袖,就对准那青色的血管刺了进去。   随着针管里的药剂逐渐被注入到手臂里,斯诺的脸色恢复了一些红润。   伊洛里看到水珍珠溶液起了作用,才松了一口气。   护士嘱咐道:“先生,白斑病是会传染的,因此我建议你回去立刻焚烧掉患者的被单枕套,再用熏香消毒房间,免得也被传染。”   “不过,这位患者的病情并不严重,你在他情况稳定后,就能给他办理出院的手续。”   在护士走了之后,伊洛里看了一眼自己袖子上沾到的血渍,又抬起头,望向还在昏睡的斯诺,起身亲了亲斯诺的脸颊,轻声道:“爸爸你好好休息,别担心,我会照顾好家里的。”   斯诺对此的回应只是平缓地呼出一口气。   伊洛里起身,准备去给家里打个电话,跟艾莎和珍妮讲这件事,免得她们回到家看见地上的一片狼藉会恐慌。   伊洛里推开病房门,抬起头,听见整间医院正响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一声声病弱的闷咳,仿佛黏稠的沼泽,无可逃避地笼罩住所有人。   斯诺的突然生病打乱了全家人的日常,一连五|六天,伊洛里都忙于照顾他。   偌大的书房里,新增设的电灯投下柔光,烟斗内升腾起淡蓝色的烟雾,在空气中洇成一片朦胧的雾霭。   在烟雾最深处,狄法咬着烟斗嘴,目光幽深地盯着书桌上的一份报告。   “叮铃——”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声打破了这几乎凝固的死寂。   狄法接起电话,伊洛里略带沙哑的嗓音从听筒传出来,有些紧张地说道:“狄法,抱歉,我今天还是没办法来见你,我父亲需要有人在旁边照顾——啊,等一下。”   他卡了一下,似乎按住了话筒,在回答自己母亲的问题,“妈妈,我在跟朋友说话……福尔若医生叫我吗?好,我很快就过来。”   狄法沉着气等伊洛里,嗓音一如既往地低醇,问:“你父亲是什么病?我可以安排更专业的专科医生给他诊疗。”   伊洛里没回答,往相隔不远、正传出一阵阵咳嗽声的病房瞟了一眼,佯装轻松地说:“只是小病而已,还没到专家出马的程度呢。”   他没说谎,斯诺的病已经好了大半,按现在的情况来说只能算是一个小病而已。   狄法咬着尾音,明明语调平静,却莫名带上些缱绻的意味,说:“但我想见你,我们已经三天没见了。”   伊洛里顿了一下,他不用看都能想象出来狄法说这句话时,神情会多专注,瑰丽的蓝金异眸里翻涌着能溺死人的情愫。   “那、还是不行……但是,我保证一旦有空闲就会给你打电话,好吗?”伊洛里的声音小得几乎像在呢喃。   “好。”   伊洛里只是听到电话另一端狄法低低应好的声音,却感觉耳朵像是着火了似的,他窘迫地挂了电话。   忙音猝不及防地中断了聊天,狄法看着听筒思索了半晌,才把听筒挂回电话上。   这时,书房门外传来三声轻叩——   仆人的声音传进来:“老爷,卫生部长卢西恩·默瑟先生赶来了,正在大厅候着呢。您要见见他吗?”   狄法吸了一口烟,吐出来,用烟草的焦油来抑制住心底的阴郁,淡淡道:“让他过来。”   “遵、遵命。”   仆人急匆匆地快步走在走廊上,不一会儿,一个身形肥胖、眼袋下垂的胖子走进了狄法的书房。   卢西恩向狄法点头哈腰,嘶嘶地喘气:“狄法大人,您晚上好。”   卢西恩习惯性地掏出手帕擦汗,大肚子把燕尾服撑出了不自然的弧度,从胖得臃肿的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他是个有权敦促全帝国卫生工作的官员。   狄法手指在文书上点了点,道:“卢西恩,坐吧。”   “谢谢您!”卢西恩忙不迭坐到书桌前的一张椅子上,椅子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他的肥肉压得散架。   狄法问:“我看过你交过来的报告了,新传染病的爆发源头是什么?”   卢西恩为难地摇了摇头,脸憋得涨红:“卫生部已经在全国范围排查了,但暂时还不能确定一个具体的病毒源头,白斑病像是一个无孔不入的幽灵,几乎在全国各地肆虐。”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一个好消息是,我们已经找到0号病人了,问出他染病前的行程后,把他交给了科学院做检查。”   狄法一时没有说话,抽着烟,神色冷漠地扫过报告书上的确诊人数一栏。1897例,而且还是分散在各个城市中出现。   死一样的沉默令空气都沉滞得呼吸不过来。   狄法把报告翻过一页,语气冷淡道:“在全国只确诊了1897例病人的情况下,你跟我解释一下现阶段有什么管控疫情的必要性?”   “这是……”卢西恩小心翼翼地瞟一眼阴晴不定的护国公,犹豫再三,还是从礼服的内袋里摸出来一个牛皮信封。   他硬着头皮把信封呈给狄法,说:“狄法大人,其实白斑病的传染烈度比报告上写得更为严重,没有疫苗、没有特效药,一句话形容就是,根本防不胜防。但因为患者早期只会出现咳嗽症状,所以大多数人还误以为这是一种流感,根本不知道这病有多吓人。”   “我们卫生部全员,以及部内的疾控专家一致认为帝国需要立刻采取瘟疫管控措施,这里是我们的请愿书以及科学院给出的参考意见。”    第177章   狄法拆开信封, 里面的请愿书掉出来,它写得很考究,阐述了数条封控理由, 每一条都援引了相应的数据支持。   看狄法认真地读起来,卢西恩挤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 掐着嗓子道:“狄法大人, 我们花了一周的时间来写这封请愿书, 里面的所有资料都保证来源真实且可靠。请您……考虑一下我们的请求。”   他不停用手帕擦汗,坐立不安地祈祷这份提案能够得到狄法的首肯。   时间好像过得很慢,又好像只过了几分钟, 狄法一目十行读完,把请愿书放到手旁,阴翳的神情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卢西恩也不敢催他,心知这个决定非同小可——倘若白斑病并没有可怕到需要封控的程度,那下令全国戒严的狄法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被各方反对派和民众攻讦。   末了,狄法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专门用来起草公文的纸,用钢笔蘸了墨水,在上面写着什么。   卢西恩忐忑地探头, 瞟了一眼狄法在写的东西,看见标题大写的“宵禁令”一词, 心中喜不自禁。这下成了。   “先以’控制流感‘的名义试行一段时间的宵禁,接着再逐步过渡到全面封控, 以免引起民众的恐慌。”   狄法平静地说着, 在署名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和生效日期,再把宵禁令推给卢西恩,“你把它带进皇宫里, 陛下看见我的签名,自然会盖章。”   卢西恩忍不住咧开高兴的笑容,说:“谢谢大人,全国民众都会感激您今日英明的决定的。”   他伸手就要把宵禁令揣进怀里,但狄法忽然按住了文件一角,压迫着俯身,一双非人的异瞳阴沉地盯着他,说:“现在知道这个疾病可能演变成一场瘟疫的人不多。若是消息泄露引发全国的恐慌……”   他在文件上敲点了一下,“带来的一切后果,我都会算在你的头上。”   “所以,别妄想借着管控之名染指不该碰的东西,更别指望能从中攫取权力。”   狄法的声音轻得像刀锋划过冰面,刺骨得令人不寒而栗,“你的任何私心,都会变成钉进自己棺材的钉子。听明白了吗?”   卢西恩心脏狂跳,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赔笑道:“当然、当然,我一心忠于大人您,为着亚瓦尔的荣光而努力工作,不可能借这个疫病做任何损害国民的事。”   狄法这才摆了摆手,让他离开。   卢西恩千恩万谢,谨小慎微地离开了白桦庄园。   第二天,卢西恩几乎迫不及待地向宫廷总管提交了入宫请愿。   在收到准许入宫的通知后,他穿上了自己最得体的天鹅绒礼服,别上金灿灿的家族徽章,带着宵禁令进入了皇宫。   侍臣首先将他领到了镜厅等候,躬身道:“大人请稍后,迟些时候奥斯顿总管将会亲自过来,带领您去觐见莱安陛下。”   “我知道了。”卢西恩很有耐心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又用力勒紧腰间的羊皮腰带,试图让大肚子不那么明显,给新王留下一个好印象。   过了大概两个小时,一身浅紫色长袍、穿着尖头软鞋的奥斯顿终于在镜厅出现。   他悄无声息地走近靠在墙壁上打起盹来的卢西恩,轻声道:“卢西恩·默瑟,莱安陛下现在有十分钟的空闲时间接见你。”   卢西恩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宫廷总管就站在自己身前,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自己。   “哦天哪!我多失礼啊!”卢西恩忙不迭站起身行礼,羞惭地问安:“奥斯顿大人,抱歉,我、我并非故意怠慢您。”   奥斯顿的眉眼弯了一弯,意味不明地笑道:“’并非故意‘,呵呵,那看来就是我太晚来接待你,所以一不小心地、被怠慢了。”   卢西恩被这段不阴不阳的话哽住了,脸上的肥肉抽搐着抖了几抖,支支吾吾想不出该说什么。   奥斯顿看出他冷汗直冒,唇边的笑意加深了。   他乐于见到别人对自己惶恐不安,满意地招了招手,“过来这边吧,莱安陛下刚刚醒来……嗯,他此时的心情并不太好,提醒你最好不要讲些太复杂的话。”   奥斯顿侧过脸,黑色的虹膜里没有一丝光亮,毫无生气地扫过胖官员,幽幽道:“惹恼了陛下的罪过,你可担当不起呢。”   明明他话语中没一个字说威胁,卢西恩却听得脊背发凉。   他不敢小瞧这年轻得过分的宫廷总管,亦步亦趋地跟在奥斯顿身后。   从镜厅到达莱安寝宫有一段距离,中间需要经过皇家花园。   阳光正好,微风轻拂,园中高大的树木与娇艳的花朵将日光折成细碎的金芒,晃得卢西恩不得不眯起眼,望见花园小径的另一边坐落着一座凉亭。   凉亭里坐着一位珠光宝气、梳着极高发髻的夫人,她长相普通,正一手捏着茶杯边沿,很是风雅地翘起兰花指,百无聊赖地品茶。   卢西恩一眼就认出那是当今的琳达皇后,有些踌躇地停下脚步。毕竟是尊贵的皇后殿下,不上前问安的话,会不会显得有些不够尊敬?   “怎么停住不走?”奥斯顿注意到卢西恩没跟上来,撩起一线眼帘瞧他。   卢西恩为难地掐了掐手指,目光往琳达的方向游移,问:“抱歉大人,但皇后殿下似乎看见我们了,需要去向她问安吗?”   奥斯顿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有那么一瞬间跟琳达对上了眼神。   原本还在装作漫不经心,以为自己偷偷看向奥斯顿的举动无人察觉的琳达,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秒,旋即像是无事发生一样移开视线。   奥斯顿:“琳达殿下身份尊贵,没空见闲杂人等。”   “好、好的,确实是这样呢。”卢西恩窘迫得一张大脸涨红。   他们正要离开,忽然听见清脆的“啪嗒”一声碎裂声——   琳达摔了茶杯,像是闻到什么很令她反胃的气味一样,用手捂住嘴巴,发出呕吐声,“呕呕!”   她身旁的侍臣和侍女吓住了,连忙上前搀扶住她,“皇后殿下,您还好吗?”“您是哪里不舒服?”“快去叫医生过来!”   琳达的脸色苍白得要命,根本说不出任何话,只一味往地上吐出刚刚吃下肚的点心碎屑,泪水鼻涕都翻涌出来,秽物甚至脏污了自己的裙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平日里惯常吃的点心,今天一沾舌头就觉得反胃。   卢西恩诧异不已地望着这出乎意料的一幕,听见奥斯顿喊自己:“莱安陛下的寝宫在这边,时间不多了,如果想在今天拜见他,你最好动作快些。”   “啊,我这就来了。”卢西恩一听,顾不上凉亭混乱的场面,匆匆往长廊的方向疾步走去。   而奥斯顿在原地站了几秒钟,他望着琳达恶心地干呕,歪了歪头,未几,嘴角露出了一丝很浅、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微笑,轻声道:“嗯,真好呢,看来皇室将要迎来一个小继承人了。”   就是不知道那女人腹中的孩子,体内到底是流着他的血,还是莱安的血了。   ……   很快,在突如其来的宵禁令在全国下达之际,皇家有喜的喜讯也跟着传开来了。    第178章   经过近两周的治疗, 斯诺的白斑病总算逐渐好转,恢复到可以回家休养的程度。在他出院当天,亨特家很是高兴地庆祝了一番。   没过几天, 伊洛里抱着采购的物品往公寓走,看着纸袋里寥寥无几的几支水珍珠药剂, 有点无奈地念叨:“就只买到这么点儿, 明天还是要多去几个地方跑跑。”   在宵禁令颁布、流感管控的当下, 很多人,包括健康的人在内,都一股脑挤到药房去, 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大肆买药,甚至不看自己是不是真的需要一剂治通用语口音不正宗的善言蜗牛黏液(拜托!究竟谁会想要把那滩黏糊糊的玩意儿吞进喉咙里o(╯*╰)o),这种混乱的情况导致了伊洛里也很难买到治白斑病必须的水珍珠。   伊洛里正嘀咕着,一抬头,却见公寓门外立着个修长身影,那铂金色的发色和神经质般刻板的气质,除了希金斯还能是谁?   伊洛里满头雾水地走过去,问:“希金斯,你怎么过来了?”   希金斯像是入神地想着什么事, 突然听见伊洛里的声音,愣了下, 才侧过身看他,“伊洛里, 哦, 你回来了。”   他似乎想跟伊洛里多聊一些,但表情莫名紧绷着,翻遍脑子里匮乏的友好语言库, 只能多挤出一句额外的、干巴巴的寒暄:“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比我们上次见面时疲倦了点,或许你应该多关心自己一点,而不是总糟蹋自己的身体。”   伊洛里被逗乐了,也乐得呵呵笑起来,说:“真高兴你似乎想要表达友好,这样我们彼此理解起来就少不小障碍了。”   他顿了顿,恢复正色,问道:“你是代表报社过来跟我商量小说剧情的吗?我不想让你失望,但我父亲最近生病了,我忙着照顾他,几乎没有时间动笔。”   虽然已经写信跟报社说过自己因为家人生病,不得不推迟交稿,但伊洛里还是跟希金斯解释了一遍自己面临的问题,以免这不通人情的公子哥儿又说出什么惹人生气的话。   希金斯抿紧薄唇,不喜欢伊洛里把自己想得这么冷漠,说:“我当然不是来催稿的。我不像其他没良心的编辑一样,会逼迫请假的人不停工作。”   他瞥见伊洛里怀中的零星药剂,把手里拿着的一个礼盒递给伊洛里,硬邦邦道:“听人说这些药对治流感很有帮助,对我没用,但你或许能用得上。”   那礼盒明显是过度包装的产物,包装纸厚实,表面带着细腻的压花纹路,掂在手里沉甸甸的。   伊洛里看好久,才勉强分辨出上面花哨的花体字写的是“呼吸之盾——护卫你每时每刻的呼吸健康”,显然是一个感冒药大套装。   伊洛里看看一本正经的广告语,又看看明显不自在的希金斯,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扑哧!哈哈哈,天哪,我从来没想过我会郑重其事地收到一个装满药的礼盒。”   希金斯羞恼地瞪着伊洛里,耳尖都红透得要滴血:“别笑了,你这样显得我很傻。我已经开始后悔送你这个了。”   “你确实是有点傻气,”伊洛里开心地收下这份不寻常的礼物,“不过我很高兴,感谢你对我父亲的关心,我想他的确很需要一个’呼吸之盾‘来、唔……来护卫自己的肺部。”   伊洛里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在叮叮当当的开门声中,问道:“希金斯,你要上来坐坐吗?虽然不知道我们有什么话题可以聊,但吃块胡萝卜蛋糕也是好的。”   眼见小巧的红血人似乎下一秒就要关上门,彻底消失在门后,希金斯眼神暗了暗,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伸手挽住伊洛里,灰蓝色的眼睛无比认真地看着他,说:“我是想跟你聊聊,现在就聊,但不是在你家。”   伊洛里见他神情肃正,拽着自己衣袖的指尖用力到泛白,有些惊讶。   伊洛里略作沉吟,目光在四周游移片刻,随即指向河岸方向,问:“沿河步道这会儿人挺少的,或许你愿意跟我一边散步一边谈谈吗?”   希金斯沿着伊洛里指的方向望过去,平静的河面上泛着微光,岸边只有零星几个人影,幽静得很适合隐私的谈话。   希金斯清咳了一声,松开伊洛里,道:“可以。”   伊洛里:“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上楼把杂物放好就回来。”   伊洛里不认为希金斯有什么太重要的事情要跟自己讲,但还是尽量快地下楼,跟他一同走去河岸边。   午后的河风带着水汽掠过两人的面颊,但在这么温和的环境中,希金斯仍旧显出焦躁不安的心绪,不时低头看一眼伊洛里,迟迟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   那视线太过强烈,以至于伊洛里叹出一口气,抬起头,迟疑道:“希金斯,如果你还没想好,不如我们改天再谈?”   “不,没有改天了。”希金斯下意识脱口而出。   说完,他的眉头皱得死紧,以一种伊洛里读不懂的目光,犹如实质般钉在伊洛里身上。   希金斯闷声道:“我的意思是,我父亲说这场流感并不那么寻常,后面的情况或许会更糟,因此我们一家打算离开王城,在乡村待上一段时间,直到宵禁令彻底结束。”   伊洛里眨了眨眼睛,才明白希金斯表现得这么反常的原因。他露出理解的笑容:“那挺好啊,乡村别墅正适合避暑。听起来我是时候该准备跟新的编辑打好关系了。”   “别担心,我不怎么因为你要离开而感到失落。”   希金斯没笑,想把情绪波动压制到最低,但微颤的嗓音仍旧出卖了他的紧张,“伊洛里,我没开玩笑。这次离开,或许我们很久都不能再见面。”   “我知道,”伊洛里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放宽心,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总会回来的。”   伊洛里的侧颜沉静,从树梢洒落的日光如碎金,落满他肩头和发梢,衬得他美好得像一幅画。   希金斯的喉结无声滚动,握在身侧的拳头紧了又松,最终还是如同放弃了挣扎的困兽,自愿入笼。   他灰蓝色的眼眸直直地望入伊洛里的眼中,一字一句地问:“我想问你……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吗?你家人我可以安排佣人照顾,你跟我住在一起,食宿和花销都不需要担心,我会负责……”   这石破天惊的言论不啻于一个大炸弹。   ”等等!”伊洛里的表情已经不能用讶异来形容了,而是惊恐。他忙不迭摆手,活像只受惊的兔子,“我以为你只是想跟我说换编辑的事,话题怎么忽然拐到这个地方?这件事也太荒谬了,我怎么可能答应你呢。”   希金斯满心的勇气都像是被一根针戳破,顿时恼羞成怒地钻起牛角尖:“为什么不答应?你有哪里不满意吗?”   “这个玩笑可不太好笑,”伊洛里还当希金斯在讲一个蹩脚的笑话,无奈道,“我没理由跟你住一起啊,更不要说为了你,我还得丢下我爸妈不管。”   伊洛里拒绝得太理所当然,以至于希金斯竟有一瞬间的发懵,他并非自信到伊洛里不会拒绝自己,但伊洛里过分冷淡的态度仍然伤到了他的自尊心。   “你是因为知道我喜欢你……所以才要拒绝吗?”他语调发抖,艰难地挤出字句,“如果是因为这样,那么我保证、我绝不会未经允许触碰你。”   希金斯硬撑住不落荒而逃,一双细长的眼睛充满希冀地望向伊洛里,试图找到他面上一丝松动的痕迹。   然而伊洛里的表情一片空白,好像听见了什么奇异又无法理解的话,迟疑地复述道:“你在说……你喜欢我?”   喜欢一个人的话,会表现出希金斯之前一贯的行为吗?总是挑剔、刁难、自以为是,对喜欢的人彰显无处不在的优越感。   伊洛里的笑意要维持不住了,他试图组织起话语,语无伦次地回答:“哇啊,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越是见他惊慌,希金斯心底的希望便越是渺茫,急切地追问:“你现在知道了我的心意,答案会改变吗?”   伊洛里下意识地摇头,往后退了一步,“抱歉,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容易,但我想我们并不适合。”   “就当这场谈话没有发生过吧,我们……还是只做朋友比较好。”他露出为难的神情。   有那么一刹那,希金斯好想问伊洛里,你拒绝我是因为卡斯德伊公爵吗?   但他咬住舌头,硬生生忍住了这股冲动。   希金斯心知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但仍旧期盼伊洛里对公爵无感,或者即使有感觉,也未察觉到这份心意——至少,他不想成为那个捅破窗户纸的人。   希金斯的手指微微发抖,将散落的发丝胡乱捋向脑后,强装平静道:“我很遗憾听见你的拒绝,但如果你以后改变主意,还是能给我写信。”   他压抑着呼气,试图当心底的难过和沮丧不存在,低声道:“到那时……我依旧会派人来接你的。”   说完,希金斯再也忍受不了自己的失意,向伊洛里点点头,一刻不停地转身离开了。    第179章   被伊洛里拒绝后, 失魂落魄的希金斯回到德莱尼大宅,仆人们正忙碌着将已经打包好的行李箱搬到大厅。   蒙丽娜在兴致勃勃地指挥着:“宝拉,别忘了带上我那套最爱的蕾丝裙!即使到乡下, 我也要办热热闹闹的宴会的,可不能穿得像个挤牛奶的村妇。”   雷纳特则是在对着清单清点必带物品, 跟仆人吩咐:“再去多雇两辆车, 夫人的物品比预估的多一倍, 只有五辆车载不走。”   蒙丽娜正高兴,转头瞧见希金斯从大门进来,迫不及待跟他分享好消息, 说:“宝贝,你的哥哥们刚来电话说马上就到家啦,开不开心?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们咯~”   希金斯却是没回应,他侧着脸,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   “……儿子?发生什么事了?”蒙丽娜的声调变得迟疑,踮起脚去看希金斯,看到他下垂的眉眼时忍不住愣在原地。   希金斯用手捂住脸,指缝间泄出一声压抑的抽气,悲恸道:“母、妈咪, 我不知道……原来被人拒绝的感觉会这么难受……”   这一天,整个德莱尼大宅都乱起来, 甚至延后了出行要做的准备。   ------   虽然很惊讶于希金斯的突然告白,但伊洛里并没有多挂心这件事, 因为在希金斯告别没多久, 一个可怕的情况很快就在王城中扩散开来。   突然之间,白斑病彻底爆发,就像是一个炸弹在人群中炸响了。很多咳嗽不已的人们, 身上长出了白斑,吐血和虚弱无力的症状接踵而至。   医院几乎在一周之内变得人满为患,白斑病导致的去世人数飙升。   在死亡的阴影中,王城里谣言四起,说这不是流感,而是瘟疫,指责政府对民众瞒报了真相。   面对沸沸扬扬的流言,卫生部正式宣布:流感查实为新型传染病——白斑病,实行瘟疫管制措施,号召居民们减少外出,一旦出现咳嗽症状,需要上报,并且禁止土葬,集中焚烧病患尸体。   得益于早期实行了宵禁令,这一轮更严格的管制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乱与反弹,人们在短暂惊慌后,很快适应起新的态势:有些富裕的人囤积起食物,长时间闭门不出,一些需要工作的人则领到了艾草熏香等,还煮沸白醋,用醋蒸汽来给衣服消毒。   在这种紧急的时刻,伊洛里与狄法的联系反而愈发紧密。即便只是抽空见上一面,什么也不做,只要确认对方安好,便能让伊洛里心安。   这天是个罕见的大雾天气,灰蒙蒙的雾气一早便笼罩住了整片街区,以至于伊洛里醒来时,还以为是自己醒得太早,天还没亮透。   伊洛里洗漱完,走到楼下,没见街上有任何人经过,就连车辆都寥寥无几。   伊洛里耐心等了一会儿,随着一声清脆的铃铛声,杰拉尔准时背着大挎包走出街角的迷雾,依旧面带笑容地问候:“教授,早上好呀。”   “你好呀,杰拉尔,”伊洛里朝杰拉尔招手,道,“珍妮昨天晚上练习画画,一直画到很晚,累得没办法早起。所以今天又换我来拿报纸了,希望没让你太失望。”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珍妮的画技已经有较大的提高,现在能尝试创作自己的作品。   杰拉尔听到,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热情道:“我怎么会失望?能专心投入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上,珍妮肯定觉得非常快乐。”   仿佛恋人的幸福也成为了他的幸福,杰拉尔眼中不自觉地漾起温柔的光彩。   他正还想继续问些什么,突然嗓子发痒,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咳咳。”   杰拉尔脸色一变,捂住嘴巴,忙不迭跟伊洛里道歉:“抱歉,教授。这只是一个小感冒而已,我发誓没得白斑病。”   伊洛里担心地看他,没发现他脸上哪里出现了白色的斑点,才稍微放下心,说:“我当然相信你的话。只是答应我,如果咳嗽加重了,一定要去医院检查一下,以防万一。”   杰拉尔听劝地点点头,“我会的,迟些送完报纸后,我就喝些感冒药治好它。”   顿了顿,他又忸怩了一下,从贴近心口的外套内袋掏出来一张做得很用心的卡片,夹在报纸里递给伊洛里,不好意思道:“教授,你能帮我把这张卡片转交给珍妮吗?我想邀请她周末到广场、嗯,跟她说说话。”   伊洛里没细看上面写了什么,就收了下来,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我会好好地转交给她的。顺带一提,珍妮喜欢吃广场小摊上卖的无花果糖,你记得多备一个装糖果的小袋子。这样你们一边聊天一边吃的时候,会更惬意。”   他们正说着话,忽而一阵极细微的铃铛声从道路另一边传来——   “叮铃铃……”   这铃铛声飘忽不定,与杰拉尔铃铛的清脆截然不同,恍若将熄未熄的烛火,随时可能消散。   伊洛里下意识往声源望去,只见浓重的灰白色雾气中走来几个铅灰色的人影:他们头戴黑色宽檐帽,罩着一个鸟嘴面罩,手上则提着燃烧着艾草的炉子,炉内橙红的火光恰似一团微弱跳动着的心脏。   而跟着这几个鸟面人身后的是四个面色冷峻的抬棺人,他们肩扛着一个沉重的棺椁。   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一样,杰拉尔压低了声音:“这就是政府的送葬队吗?我听说现在不让埋葬尸体了,只能用火烧成灰,再洒进土里,多么亵渎神明的罪过啊。”   伊洛里无法跟杰拉尔解释这个防疫措施对遏制白斑病有好处,他目带忧伤地望着那深黑的棺木,心里想到:这已经是这一周来,从这个社区抬出的第四口棺材了,肆虐的白斑病又毁了一个家庭。   经过杰拉尔和伊洛里时,其中一个鸟面人摇铃,往他们脚边喷洒了某种气味奇怪的消毒药水。   “哇啊!”杰拉尔吓了一跳,抱着自己的挎包跳得远远的。   伊洛里跟一个鸟面人对上视线,那鸟面人玻璃眼窗后的那一双眼睛,仿佛是目睹了太多死亡之后,所有的情感都被冻结,只剩下一片死寂。   伊洛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觉得毛骨悚然。   送葬队很快就消失在浓雾之中,但死亡的不祥依旧笼罩在了伊洛里的心头上。   伊洛里看向杰拉尔,说:“情况越来越糟糕了,我们每天都在失去身边的人。”   杰拉尔倒是很乐观,安慰道:“教授,不需要太担心。就我知道的,卡梅伦主教大人已经在圣明大教堂举行为期十天的圣礼会,赐予病人们全能|神的祝福和魔法庇护,还会布施一些珍贵的魔药。”   他十指交叉,做了个祈祷的手势,轻声呢喃:“全能|神在上,会保佑我们所有人度过这场劫难。”   伊洛里看着杰拉尔诚心祈祷,但没能轻松多少。   在杰拉尔祈祷的同一时刻,在圣明大教堂和科学院坐落的那一条街道人山人海,这些人中有信徒有平民,但无一例外的都是为了得到卡梅伦主教的赐福而来,他们黑压压地聚集在圣明大教堂门前。   当布道开始的钟声响起,教堂大门打开,人们如潮水般涌进了圣明大教堂。   一时间,教堂里挤满了人,其中不少人还病得奄奄一息,躺在担架上,渴望地望着教堂中央立着的神像。   主教卡梅伦站在宣讲台上,双手捧着经书,斑驳的彩光透过玻璃,落在他半边脸上,照得他神情讳莫如深。   卡梅伦严肃而庄重地说:“信徒们,在这苦难的时刻,你们聚集在这里,与我一同聆听全能|神的教诲。现在,赎罪的时刻已然到来,不要听那些自诩科学先进的人的满口胡言,这场瘟疫不是那些人所宣称的’只是一个原因未知的疾病‘,而是至上伟大的全能|神给予我们的惩罚——”   他停顿了一下,苍老的嗓音回响在礼堂中,语气冷酷地提高了音调:“看呐!那些那些工厂里的黑烟污染了云层,让我们的神看不见我们;听呐!嘈杂的噪音也响彻城市,让我们的神听不见我们的呼救。”   “我的兄弟姊妹,我要告诉你们,这是天谴,是全能|神的愤怒,这也正是那些渎神者招来的灾祸!”   “我们背弃了祂,自然也被祂所遗弃。唯一能得救赎的途径,就是奉献出我们的所有,一同抵制那以科学之名的异端,祈祷全能|神的仁慈。”   说完,卡梅伦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双臂高扬,站在宣讲台旁边的唱诗班少男少女们得到示意,立刻高声唱颂起来:“啊——至高之主,无垠福根,是的,慈惠的父啊,地上的国因你而绵延不绝……”   有信徒听到这里,“呜”地一声痛哭流涕,头抵在手背,更加用力祈祷:“是我们做错了,神明大人请回来吧,拯救您迷途的羔羊们。”   更多信徒则是默默流泪,一边亲吻着胸前的全能之眼吊坠,一边跟着低吟颂歌。    第180章   看着这哭天喊地的一幕, 卡梅伦才感到些许欣慰,走下宣讲台。   跟在他身后的年轻执事利菲尔躬下身,双手捧上盛满了圣水的木盆。   卡梅伦拿起盆中的木勺, 瞥见利菲尔脸上的一小块银面具,厌恶地皱起眉, 但他没有说什么。   “你跟在我身后, 为虔诚的信众施与福泽。”卡梅伦对利菲尔命令道, 随即用木勺舀起一勺圣水,泼向祈祷的人群。   被泼到圣水的病人感恩戴德地舔舐这神圣的甘露,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真的感觉喉咙轻松不少。   卡梅伦重复着泼水,走到后排的长椅时,忽然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从椅子扑到过道,大哭着用一只手搂住卡梅伦的腿,嚎啕道:“主教,请您救救我的孩子,他快要病死了!我昨天已经带他来过圣礼会,但没能领到魔药,圣水救不了我孩子, 求求您仁慈,赐予我一瓶魔药吧。”   所有人都知道含水珍珠的魔药是治愈白斑病的首选, 但现在市面上的魔药有价无市,身无分文的穷人实在买不起, 也买不到。   卡梅伦被吓了一跳, 看见女人怀里的病孩,浑身长满白色斑点,手脚还在小小地抽搐, 他感到恶心又被冒犯。   他毫不客气地抽回自己腿,横眉倒竖,严肃又不容辩驳地怒斥:“无礼的狂徒,退远点!”   “魔药是全能|神的恩典,教堂一天只会抽选30个最虔诚的信徒施与,如果你领不到,就证明你的信仰还不够坚定,应该更虔诚地为你的孩子祈祷,而不是像这样贪婪地要求一份额外的施舍。”   这位大主教生就一副卫道士的刻板面相,高耸的眉骨下嵌着两颗幽深的眼珠,法令纹深刻得仿佛是用刀在脸上刻凿出来的,用无比严苛的态度对待一切事物。   女人害怕他的瞪视,瑟缩起来,眼睛红肿得像两枚核桃,哀哀切切地说:“可、可是,我真的已经很虔诚了,我无时无刻不在对神龛祷告……”   “别再出言不敬了,难道你听不见主教大人的训斥吗。”她话还没说完,主教身后的利菲尔道。   利菲尔很是英俊,但眼神凶戾,身材健壮,比起克己奉礼的修士,他更像是混迹街头的刺头打手。   利菲尔一只手就把赖住不走的女人从地上扯了起来,“这是你的孩子?”   利菲尔瞟一眼那病恹恹的小孩,在女人耳边恶劣地低笑说:“既然圣水救不了他,就说明他更需要一个棺材,而不是主教的赐福。”   说话间,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银面具因此错位,移开一道细缝,露出底下狰狞的烧伤痕迹——皮肉都融化了,组织黏连在一起,活像被火焰炙烤到变形的蜡像。   女人只瞥见一眼,便被这可怕的伤痕吓到,当即不敢再出声,其他神甫见状,连忙把她架到一旁,七嘴八舌地安抚她耐心等待稍后的赐药仪式。   卡梅伦也瞧见利菲尔的伤疤,面色即刻变得铁青,像是恼怒于利菲尔没有藏好脸上的缺陷。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强压下胸口中的不满,安抚信众道:“为了维持公平,赐药名额依旧通过抽签决定,各位只要耐心、忍耐并且持之以恒地为教会奉献,一定会得到神祇的庇护的。”   “我现在要专注自己的功课,杜瓦尔神父会主持接下来的仪式。”   信众们纷纷十指交叉,眼中噙着热泪高呼:“感谢主教大人的恩典!”“蒙受圣恩,此生无憾!”   卡梅伦转身对利菲尔下了命令,说:“利菲尔,你把圣水交给其他人分发,跟我过来。”   利菲尔察觉到卡梅伦的不悦,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了起来,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离开了礼堂。   礼堂背后是四通八达的石廊,通往教堂内部的各个区域,墙壁厚得难以传递声音,此时只有零星几个低级修士在其中往来,他们见到尊贵的主教阁下,纷纷恭敬地行礼。   “主教大人,还有利菲尔执事,日安。”   卡梅伦像对待微不足道的灰尘一样,目不斜视地掠过他们,走上三楼,“做你们必须做的事,接下来一个小时内都别来三楼打扰我的休息。”   “好的。”   三楼的走廊寂静无人,彩绘玻璃拼就的全能之眼横亘在石壁中,它中央的小圆窗朝内打开,能够透过窗户看见底下的街景——   礼拜结束了,没能抽中魔药的人浑浑噩噩地从教堂大门走出来,他们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灰败的沮丧在神情中蔓延,而街道对面,便是冷冷清清的科学院。   “科技?哼,异端邪说,”卡梅伦瞥着科学院,不冷不热地说,“十几年前爱德华三世费尽心思打压教廷,甚至将那座亵渎的建筑建在我们圣堂对面,但结果又如何?如今,渎神建筑已成了摆设,而我主的恩典前——”   他的目光扫过聚集在教堂前的乌泱泱的信徒,“永远门庭若市。”   “不过,退位了一个爱德华三世,如今当权的狄法·卡斯德伊也是要跟我作对,”他顿了一顿,脸上露出更为厌恶的神情,说,“那可恶的忤逆之徒,甚至比爱德华三世更行事嚣张。前不久还派士兵来要求我停止祈福活动,说我是在煽动信徒,鼓吹他们反对科技造物。”   卡梅伦捏住窗棂,用力到指节发白,“简直一派胡言!我才不会停下,民众们早该放逐那些毫无敬畏的钢铁造物。”   他转过身,神情冷硬地说:“利菲尔,这瘟疫是全能|神给教廷的福音,人们越是痛苦绝望,才越会寻求我们的帮助,我们一定要把握住。”   利菲尔瞥了一眼窗外,刚才在礼堂里恭谨的模样荡然无存,他漫不经心地应和:“是的呢,父亲,我作为一个虔诚的信徒,也是日日夜夜都在祈祷这场瘟疫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呢。”   多好的买卖啊,一瓶魔药换一个人的倾家荡产和死心塌地,教堂门前的赎罪箱从早到晚都发出金币入箱的叮当声。   “话说,三天后那个纯洁如羊羔的夏洛蒂公主是不是要来参加赐福活动?她可真是喜欢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圣女的形象,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跟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纯洁,说不定其实是个淫|荡的婊|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卡梅伦冷着脸走到他跟前,直接用手捏住他的嘴巴,严肃地警告:“利菲尔,我说过,永远别在人前让我听见你叫我父亲,更不允许你说这样的污言秽语,刚才你在礼堂里把脸上的烧伤露出来的行为,就已经足够让我厌恶了。”   卡梅伦一字一句道:“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儿子是一个怪物,你不要让我脸上蒙羞,保持你的祈祷和信仰,听明白了吗?”   利菲尔努力地压抑住把面前老人的鼻梁打出血的欲望,他的眉眼弯了弯,露出一丝笑意道:“当然,我、尊敬的主教大人。”   卡梅伦这才松开手,命令道:“去完成你今天的祷告,把经书 第三章抄够三遍,我晚上要检查。   “如您所愿。”利菲尔动作浮夸地行了一个礼。   他往做祷告的耳堂走去,很快就消失在昏暗的石廊中。   卡梅伦又往教堂底下看,看见那些迷茫的人们失魂落魄地走上街道,撞到去科学院上班的学者,就如同一滴水滴进了热油里,局势极快地沸腾起来。   其中一个失意人大喊:“疯子!肮脏的渎神者,滚回你们的地狱去!”   “亵渎的研究招致了神罚,你们在杀死我们所有人!”   更加多听信卡梅伦宣扬的理论的人愤怒地咒骂起学者,一些偏激的人更是像野兽一样撕打起那些无辜的学者,一时间,尖叫声、痛呼声、肉|体碰撞声糅杂在一起。   注视着这混乱的一幕,卡梅伦十指交叉,神情虔诚地默念着:主呀,请继续降下灾厄吧。   而前往耳堂的利菲尔也心情愉悦,轻声地说:“让我规矩点?一个勾引无知村妇,生下私生子的主教,也配谈虔诚和规矩?”   “真好笑,”他没管嘴巴的淤痕,快活地哼起歌谣,“妈妈啊,我可怜的妈妈,哭肿眼的妈妈,别向你的神明祈祷,你的神明长了一根不虔诚的Ji巴……”   *****   伊洛里拿完报纸,跟杰拉尔道别,回到公寓中。   如今斯诺的病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只剩手臂上有零星白斑,不需要再服用水珍珠药剂也能自愈,所以伊洛里今天很空闲。   伊洛里看看堆积在桌旁的稿件,坐下来,用了大半天的时间补完了新一卷《漫游记》的剩下部分。   等再度抬起头时,天色已近黄昏,伊洛里取下眼镜,揉了揉酸痛不已的肩膀,肯定地点点头,道:“这下差不多了,报社也会满意的。”   他望向窗外美丽的火烧云,出神许久,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没事要做,而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对狄法的想念也悄然泛滥。   想见狄法,想跟他说说话,听他的声音,或者就是单纯待在一起也好。    第181章   客厅里没人, 电话机也沉默地放在桌子上。   伊洛里转动拨号盘,一点点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在等狄法接通的过程中, 他想着要说什么样的开场白。   但当电话真的接通,听见狄法声音的那一刻, 什么准备都抛之脑后了, 伊洛里脱口而出:“狄法, 你今天忙吗?”   那边静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簌簌的纸张翻动声,狄法似乎把手边的文件合起来了, “怎么了?”   伊洛里的手指绞起听筒线,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我今天很想见你。”   顾忌着房间里的父母和珍妮,伊洛里不能对狄法直说“我想你了”,只能委婉地问:“你觉得可以见面吗?”   狄法没直接说行还是不行,而是嗓音低沉中带着几分喑哑的暧昧:“今天仍是简单见一面,还是说你会留下呢?”   “如果是前者,我会很失望。”   “……那、要是我选择后者呢?”   ……   聊到最后,伊洛里已经想不起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只听见狄法一如既往地回答他,“好。”   他放下电话, 看看自己沾上墨水的手指。   去见心上人之前,他想让自己变得干净而整洁。   **********   夜幕黯淡, 房间里的温度滚热而黏稠, 充斥着淡淡的情|色气味。   伊洛里从胸膛到大腿,遍布着一片片淫|靡的红痕,他脱力地望着上方的人, 哑声道:“我想……”   即使得到了满足,狄法仍旧没有松开伊洛里,而是揽在怀中,完全不留一丝缝隙地贴合。   狄法亲了一下伊洛里的眼皮,问:“你想要什么?”   伊洛里张了张口,但喉咙干涩得像要冒出烟,只能摸摸自己的喉咙,示意自己口渴。   狄法看懂了,伸手拿过放在床头桌上的一杯水,给伊洛里喂下去小半杯,再自己把杯子里剩下的水都喝了。   喉咙有了清凉的湿意滋润,舒服多了。伊洛里很轻地吸着气,目光落在狄法的眉宇间——或许是因为面对恋人,狄法冷峻的五官线条看起来柔和不少,蓝金眼眸罕见地充满感情。   伊洛里抚摸上狄法的眼角,问:“是我的错觉吗,你右眼中的金色似乎变淡了些。”   原本的赤金眸色浓郁得仿佛要吞噬人一样,而现在却像是被漂白了一个色阶,连带着虹膜中央的竖瞳也看起来不那么可怕了。   狄法敛下眼帘,平静道:“这不是错觉,是’奇迹‘起作用了。”   狄法按住伊洛里的小臂,之前妖精在上面划开的刀口已经愈合成一道淡褐色的疤痕。疤痕边缘散落着数枚艳红的吻痕,在伊洛里瓷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反映出亲吻者有多喜欢这道疤痕。   每次触碰伊洛里,他都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那股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下的炽热平静下来,就像得到安抚了一样。   伊洛里就是他的药,是他的救赎。   “真的吗?”伊洛里搂住狄法的脖颈,按捺不住欣喜地亲上狄法侧颔,“那你很快就会恢复健康了,对吗,我知道的,我能看出来,金色会有一天从你的眼睛里完全消散。”   伊洛里的愉快仿佛也感染到狄法,他嘴角上扬起一个弧度,完全不留一丝缝隙地抱住伊洛里,低低地应道:“是,它会好,所以为了快点好,我们应该多点见面。”   伊洛里:“等管控结束,我会天天来见你,即使不做什么,也——”   还没说完,他突然意识到狄法便是推行管控措施的那个人,声音放轻了,“……狄法,瘟疫还会持续很久吗?”   狄法对上伊洛里担忧的眼神,原本没想说的话,还是说出来,“目前还需要一些时间,我已经在让科学院研究治愈的药剂了。事实上,白斑病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特性,得病的死者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病死,而是因为太过衰弱而停止了呼吸。”   伊洛里:“这怎么可能?我见过很多病人都不是什么年老体弱的老人,反而是看起来很健康的年轻人。”   狄法抚摸着伊洛里的发梢,轻声说:“这很奇怪,我也这样认为,但尸检报告就是这样写的,他们身上长满了白斑,但是体内却找不到一点异常的病灶。”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因为衰弱到了一种’非死不可‘的程度,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强行扼断了呼吸,夺走了生命。”   “死亡往往发生得很快,就连他们体内的器官都不知道自己下一秒就要死——”他一边说着,指尖一边顺着发丝滑落,轻轻触碰到了伊洛里的后颈。   后颈传来的凉意让伊洛里打了个冷颤,他倒吸一口凉气,道:“衰弱而死,这种病征我完全闻所未闻。”   伊洛里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护士给斯诺注射的水珍珠溶液,表面上跟治咳嗽毫无瓜葛、用来补充魔力的药材,现在却成为救命的神药。   他犹豫地说:“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不能确定任何事,但或许,你可以派些人去花仙子聚集区看看魔法母树的情况吗?”   狄法的目光落在伊洛里的脸上,轻声道:“为什么,你认为白斑病跟魔法有关吗?”   伊洛里不自觉地舔嘴唇,可舌尖刚被狄法咬破皮了,刺痛让他瑟缩了一下,声音有些含糊:“我也说不上来理由,只是一种感觉,硬要说的话,就是因为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水珍珠能治疗这个病。”   狄法看他可怜的模样,爱怜地亲亲他嘴角,语气里满是甜腻的宠溺:“好,确实不排除有人对魔法母树下了诅咒,才造成了瘟疫。”   “你这话还提醒了我一个方向,该要派人查查全|能教了。他们这段时间一直不太安分,要是他们谋划了这件事,我也毫不出奇。”   狄法慢条斯理地说出很严重的猜想,伊洛里的手指无声地蜷曲了一下,说:“你注意到人们的那些传言了?”   伊洛里也对全|能教最近宣扬的反科学理论有所耳闻。受此影响,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用狐疑的眼神看待开在郊区的工厂。   “嗯,我认为想要注意不到反而是一件难事,卡梅伦主教在举行他的赐福活动,用所谓赐福来吸引更多人加入教会,鼓吹关闭工厂来取悦全能|神,但这改变不了任何事。”   说到这儿,狄法显然漫不经心,道:“恐惧、痛苦、绝望和死亡,都是种植信仰的最肥沃土壤。但那都只是情绪,而不是解决方案。”   “无稽之谈或许能蒙蔽一部分人,却永远不可能蒙蔽全部人。”   伊洛里抚上狄法的肩胛,摸到后背上凹凸不平的伤痕,这是在刺金战争中留下的,时间并没让这些痕迹消失,反而成为深深的烙印,长进狄法的皮肉中。   他没说什么,但他对于瘟疫的担忧已经传达给狄法,狄法亲了亲伊洛里的脸颊。   ----------------   第二天,狄法亲自送伊洛里到大榕社区外的路口。   伊洛里紧紧抱住他,足有五分钟之久,整个人仿佛要完全窝进他的怀抱,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他抬起头,那双碧色的眼睛又圆又亮,轻眨时令人想到在湖边饮水的水鹿,带着一丝无奈笑道:“我好像有点理解你不想分开的心情了,因为现在我就很想把你装进口袋里带回家。”   狄法很难得地被哄开心,笑了一声,异眸里的暗色一沉再沉,却无法跟伊洛里解释自己对他远不是这么简单的想法,而是想要拆吃入腹、鲜血淋漓的欲望。   他摩挲了一下伊洛里的后腰,耐人寻味地说:“我很欢迎你今天继续来庄园。”   伊洛里腰还酸软着,被这么一按,膝盖一软,差点就栽入狄法怀里,有几分好气又好笑。   伊洛里踮起脚,嘴唇轻轻蹭过狄法的唇角,像舔过一层糖衣,很快就退开,低语道:“我也会想你的,迟点见。”   他下了马车,往公寓走。   狄法透过窗户注视着伊洛里彻底消失在街角,才吩咐人开车。   “去哪儿呢?老爷。”   狄法摩挲了一下翡翠扳指,思索着,道:“去皇宫。”   **********   莱安头疼欲裂地醒来,按住太阳穴,没见到一个候着的侍臣,一股气猛地堵到了心口,很不耐烦地喊:“人都死哪儿去了?你们的王醒了,还不快进来收拾!”   “是、是!”寝宫大门从外打开,守在外边的侍臣唯唯喏喏地进来,开始收拾昨天莱安醉酒后打砸到地上的物件。   最近新王的脾气变得更为喜怒无常,稍有不合心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打骂,所有侍臣都怕了他了,轻易不敢在他面前出现。   “奥斯顿呢?去叫他过来,还有什么事能比服侍我还重要。”莱安赤脚踩到地板上,把地上的空酒瓶踢开,不耐地问。   一个侍臣小心翼翼地回答:“王后殿下今早孕吐得厉害,什么都不愿意吃,总管大人担忧胎儿健康,到厨房吩咐人去给皇后送些更适合孕妇的流食了。”   这么一提醒,莱安才记起,对了,琳达最近怀了他的孩子,气性也因此变得更大,折腾人不罢休。   虽然是自己想要的小孩,但“有了孩子”这个事实仍旧让莱安不由得起鸡皮疙瘩。   他下意识往旁边的等身镜瞟了一眼,看见镜中映出来的人显出放纵过度的疲态,双眼充斥红血丝,跟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相去甚远。   一股熟悉的恐慌再度扼住莱安的咽喉,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指挥侍臣:“你去柜子里把我的回春药拿过来,要全新的一瓶。”   侍臣一听,手脚麻利地捧上一瓶没开封过的回春药。   莱安没顾忌“呢喃”维托说的每日限制用量,把瓶中漆黑的药液都倒进嘴里,才觉得焦躁的心绪变得平静下来,飘飘然的欣快感一丝丝涌上心头。   没过多久,奥斯顿在门外叩见,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陛下,您午安。”   “午个鬼的安,没瞧见我正头疼吗?”莱安扬手将空药剂瓶猛地掷向奥斯顿,玻璃瓶在他软鞋尖前炸裂,碎片如冰碴般迸溅,在鞋面上划出几道细痕。   看着一国君王像个得不到满足的小孩一样乱发脾气,奥斯顿做派依然滴水不漏,表情一如既往的恭敬。   莱安还在讲:“你上次找的那个叫什么托的——”   “是’呢喃‘维托,陛下。”   “对,就他,让他再多送点药进宫,就留下这么几瓶,够谁用啊。”莱安虽然语气恶劣,但对“呢喃”维托宣称的最高品质的回春药还是相当满意,甚至到了一天不喝一瓶就浑身不舒坦的程度。   “遵命,我会尽心为陛下搜集更加多的高阶回春药。”奥斯顿的笑意加深。   “还有一件要事,陛下,”他一手放在胸口,很轻地一字一句道,“狄法公爵今天希望觐见您,似乎是想要跟你商议派使节团出访花仙子聚集区的事宜。”   莱安的身形一滞,一张俊脸随即绽开灿烂的笑容,“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他聊聊。这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公爵今早派人呈递了入宫请愿,那时陛下正在休息,我不敢打扰,也就延迟了上报。”   奥斯顿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轻声道:“说来,很快就到会见时刻了。陛下需要我服侍更衣吗?”   “来。”莱安说着,展开双臂等奥斯顿拿来衣服。他原本打心底里不愿跟狄法打交道,那个不可一世的黄金大公,比任何无礼之徒都令他气恼,同时却也气短。   但今时不同往日,想到卡梅伦跟自己讲的那些话,莱安下定决心。不管谁死都无所谓,他才不要因为这一场可笑的瘟疫死去。   我就要活,活得比谁都奢侈张扬,挥霍掉一切能挥霍的东西,什么死于非命,什么衰老变丑——统统见鬼去!    第182章   宫殿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莱安弹了弹杯口,颐指气使地对侍臣说:“都说了,要多加点水珍珠, 这么淡的药水够预防什么?”   看着水杯里乳白得浓稠、就没几滴水的药液,侍臣心里叫苦不迭, 但面上还是要恭顺:“遵命陛下, 我这就去增加药剂。”   自白斑病在王城中肆虐以来, 待在皇宫里的莱安简直神经质到了极点,几乎把水珍珠药剂当水喝,召了五六个名医入宫天天什么事都不干, 光给他配补药和检查身体,一不小心打个喷嚏,能将自己吓个半死。   “还有把那个说是对白斑病十分有研究的医生带来见我,什么没时间,都是借口,我让他来,他就得老老实实滚到我面前。”   “让一堆没钱没名的贱民绊住脚,却疏忽了国王,都分不清谁才是尊贵的人。若是害我染病了, 我就要你们不得好死,一个两个都是废物。”   莱安不满地叽叽歪歪了几句, 抬起头看见狄法不知何时从文件中抬首,盯着自己看。   他心虚地挤出笑容, 喏喏道:“公爵, 不好意思,都怪那些蠢货,连杯水都调不好, 还要我不停纠正才会改。”   他殷勤地俯身过去:“我们刚刚聊到哪里了?”   狄法深谙新王的贪生怕死,但对此并不关心,把手头订正好的文件推过去,说:“已经确定了出使花仙子聚集区的人员名单,这是最终方案,有劳陛下审批。”   莱安翻开了文件,只是匆匆扫了几眼目录,没耐心看细则,就签名了。   他不关心为什么狄法突然心血来潮地要派人去跟那一群靠啃魔法树、喝雨水活着的聒噪小不点打交道,也不好奇狄法这样做的目的。   但写完后他并未搁笔,反而将笔尖抵在纸上,冲狄法咧开一个更大的笑容,灰眼睛里跳动着愚妄的光,说:“对了,公爵阁下,最近我听见一些很有意思的话呢——”   莱安顿了顿,被酒精泡锈的大脑很努力地回想卡梅伦宣扬的那一套,“昨天卡梅伦主教进宫来见我,他告诉我说,呃、白斑病是由于对全能|神的不敬引起的,什么工厂、技术之类的。”   “那个怎么说来着,’神擎着闪电,说:你必不能忤逆我的意,在地上开垦,伏求恩泽,如此,邪灵的瘴气将不侵蚀你身‘。”   “’敬畏我的威能。‘——这听起来挺不错的,不是吗?” 他试图学出卡梅伦冷厉的腔调,但说出来的效果却是灾难,像极一场口齿不清的恐吓。   莱安期待地看向狄法,说:“我的意思是,既然现在封控得那么严密都无法阻止疾病蔓延,不如就按照经书上的说法,关停工厂和科学院,或许疾病就会奇迹般地消失了呢?”   莱安几乎压抑不住满心的急迫,抓紧了手,全身都倾向狄法,只要护国公一点头,他就立刻会推翻所有发展计划,把指向天空的烟囱用炸药炸断。   狄法冷漠地注视着面前愚蠢的君王,双手在身前交叉,卡斯德伊之戒弧面反射出一点很小的光泽。   “陛下,你不应该相信这种宗教邪说,关停工厂并不会让病人身上的白斑化为圣痕,更不会让神明降临,反而只会毁了整个国家。”   “可是卡梅伦主教说了,都是那些该死的工厂和机器惹怒了神,只要把它们毁掉,瘟疫就会消失的。”   狄法没心情委婉,冷淡道:“不可能,我不奉陪你和卡梅伦的异想天开。”   今天进宫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他也没有理由继续留下来。   他正要离开,莱安怒吼了起来:“狄法,我才是亚瓦尔的王,那些、那些工厂到底算是什么东西!”   莱安双眼通红,看起来像是狂躁发作了,愤怒道:“你以为自己能阻止我吗,虽然我一直对你百般忍让,但这个国家到底还是由我说了算,我不要得病,那丑陋的白斑绝对不允许出现在我的身上!”   狄法沉默半晌,轻蔑地嗤笑一声:“……你可以试试看。”   他笃定了莱安无能,眸色黑魆魆地暗沉。   莱安只感觉脊椎窜上一阵刺骨的寒意,但对白斑病的厌恶和恐惧冲昏了他的头脑,用力地拍着桌子,大声喊道:“你不想关厂,就是想害我染病死掉,这样你就好谋逆夺权,把属于我的王位给抢走,我早就知道你们卡斯德伊的血管里流着多么肮脏的血!”   “来人呀,士兵!把意图谋反的狄法·卡斯德伊——”   狄法起身,椅子发出“吱”一声,莱安被吓到,慌张地看着他逼近:“你、你你要干什么?”   话音未落,狄法扬起手,重重地扇上他左脸——   “啪!”   莱安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整个人踉跄着摔倒了,鼻血飚出来,左耳鼓膜尖锐地鸣叫。   狄法俯下身,一把攥住莱安的头发,粗暴地将他的头拽起:“现在脑子清醒点没有?”   莱安看见自己衣领上洇开的浓蓝鲜血,大脑一片混乱:“你打我?你打我?连我爸爸都没打过我……”   狄法揪住莱安的头发狠狠上提,发根处的皮肤被扯得近乎透明,数十根金发在蛮力下崩断。   “啊——”莱安痛呼,对上狄法眼中血腥的杀意。   狄法压低声音在莱安耳边说话,像一把尖刀刺穿他的灵魂:“莱安,如果你这么迫切想知道谁才是亚瓦尔的主人,没人拦你,但是那代价——你支付得起吗?”   莱安一下子如坠冰窖,机械地转动眼珠,周遭侍立的侍臣全都战战兢兢,无一人敢对公爵掌掴国王这种大不敬的行为出声。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我是国王,所有人的王,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为你们的王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莱安痛苦地嚎叫了一声,瘫软在地,惊恐得浑身颤抖不已。此刻,那些一度深埋他心底的恐惧疯狂滋长,尖叫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狄法终将撕碎伪装的忠诚,夺权还不够,还要当王,贪婪到骨子里。   狄法冷漠地看在地上打滚的莱安,未几,转身离开了议事厅。   莱安迟迟无法反应过来,捂着脸,像只吓破胆的小鸡,整个人狼狈极了。   奥斯顿一脸惊慌地扶起他:“陛下,你、你没事吧?天哪,公爵居然敢做出这种事,他是疯了吗?”   “他坚持不关厂,就是一心想要害死陛下你,简直丧心病狂。”   奥斯顿还没说完,莱安一个耳光扇得他嘴角都裂开了:“谁允许你这样说?我是亚瓦尔的王听见了吗?你知道谋害国王是多大的罪过吗?狄法他不敢的,他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他一双眼睛都充血,死死地瞪着奥斯顿,但掩饰不住自欺欺人的恐慌。   奥斯顿挨了打,心里却越开心,看莱安如此恐慌的模样,简直开心得神经都跳跃起来。   他就想要见到这种景象,莱安越恐慌越好,这样他才能在两人挑拨离间。   奥斯顿看向莱安,温声道:“陛下,您当然是最高的王,但我恐怕陛下一向对待狄法公爵太过宽容,导致他如此咄咄逼人,现在您需要变得强硬一些,来提醒他收敛才对。”   “来,找出对您忠心耿耿的人,收拢人心,让狄法公爵知道您依然是亚瓦尔的王。”   莱安只听清最后一句话,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神经质地重复:“你说得对,是对的,我早该这么做。”   他用力地抓着头发,说:“奥斯顿,你得帮帮我,让所有人知道我才是亚瓦尔的王,永远的王。我才掌管这一切!”   “别担心,我会帮您的。”奥斯顿微笑着说。   他明明比莱安矮上一截,但此时周身的气势却隐隐地压过了对方。   ----   周末的广场上,一个女孩指着正坐在椅子上掉眼泪的珍妮,问:“妈咪,你看,那个姐姐哭得好伤心啊,也是因为家里有人去见全能|神了吗?”   妇人看一眼珍妮,把女孩抱紧了,悄声道:“应该是,就跟你的柯蒂斯叔叔一样。好了,宝贝,别盯着姐姐了,她已经足够伤心了。”   “好的,妈咪。”女孩奶声奶气地说,把小脸埋进妈妈的肩膀上。   迟迟没等来杰拉尔的珍妮红着眼起身,顾不上别人异样的视线,一路哭着回家。   伊洛里正打算出门买点日用品,一开门,被珍妮的满脸泪水吓了一跳:“珍妮,发生了什么事?我记得你不是跟杰拉尔去约会了吗?”   “先生。”珍妮像见到救星一样,呜咽着喊他:“杰拉尔、杰拉尔他出事了。”   珍妮哽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按约定到了广场,但等好久也没见到他,然后他的同事安迪刚好路过,跟我说杰拉尔生病了,已经好几天没到邮局上班。”   “他可是最守承诺不过的人,现在居然请了病假,还病得忘记来见我,我好害怕,他是不是、是不是得了……”珍妮咬住舌尖,不敢说出“白斑病”这个可怕的词语,全身抖如筛糠。   伊洛里想到杰拉尔之前在自己咳嗽的场景,也心头一紧。他强压下不安,温声安慰珍妮:“别慌,事情未必有那么糟。”   他俯下身,从鞋柜拿出一双鞋子换上,说:“或许他只是发烧了,在家里养病,我现在陪你一起去看看他好吗?这样你也能放下心来了。”   珍妮含泪点了点头,在前面带路。    第183章   街上今天也不安宁, 几个脏兮兮的流浪汉在胸前挂了一块宣扬“科技招来末日审判”的薄木板,大声叫嚷着“人类原罪”、“天谴”之类破碎的词汇。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在匆匆赶往教堂, 嘴里念叨着祷言,即使在炎热的夏日, 他们中一些人也围着厚厚的围巾, 像是生怕疾病侵袭。   珍妮走得太急, 不小心跟其中一个围围巾的人迎面碰上了,那人吓得捂紧了滑落的围巾,叱责道:“小心点啊, 大街可不是年轻小姐的游乐场。”   “我不是故意的。”珍妮尴尬地说对不起,更难过得心慌。   “珍妮,走路太慢了,我们搭出租车过去吧。”   伊洛里见她情绪实在糟糕,正要拦下一辆出租车,直接载两人到目的地,但一个报童忽然从旁边的小巷里蹿出来。   他挥舞着报纸,想要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似地叫嚷道:“男士们女士们,听我说, 振奋人心的今日消息!昨晚又一个工厂被烧毁,不知名的’英雄‘摧毁了约翰尼的纺织厂, 人们再也受不了白斑病的流行,选择站出来对抗对神不敬的科学!”   而他手中的报纸头版照片, 拍下了在熊熊烈焰中的厂房, 以及绝望跪地的工厂主。   几个教徒停下脚步,纷纷把手里的分币弹给报童,兴高采烈道:“好极了, 我要一份,用来致敬’英雄‘!”、“小子,也给我来一份。”   报童咧开笑容:“好咧,有信仰的先生们。”   伊洛里无心去听照片里传出来的哭泣声和墙壁坍塌声,在忐忑不安中,他拦下出租车,跟珍妮两人很快地前往了五个街区之外的蒸汽巷。   杰拉尔家在蒸汽巷最不起眼的角落,排屋外墙还残留着之前建在附近的工厂排放的煤烟痕迹,一个瘦弱的红血老妇人正从生锈的前门出来。   “梅芙夫人!”珍妮惊喜地喊了一声,“您好吗?我是珍妮,之前杰拉尔曾带我来见过您。”   梅芙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珍妮,好孩子,你怎么过来了?”   还不等解释,她看见珍妮泛红的眼圈,便明白了,拉过她,粗糙的手指紧紧按在珍妮的手背上,很感动地问:“你是为了杰拉尔而来的吗?”   珍妮用力点头,犹带哭腔道:“夫人,安迪说他生病了,我可以见见他吗?”   梅芙迟疑了一下,朝门后的阴影瞥了一眼,才点点头,“他刚醒来,吉姆在给他熬药。进来吧。”   说着,梅芙推开门,让珍妮进去,伊洛里跟在最后面入内。   卧室里光线昏沉,一张窄床半隐在黑暗中,依稀可见一道靠坐在床头的人形轮廓。   一个男孩在用勺子搅动碗中的药汁,殷切地对躺在床上的杰拉尔说:“哥哥,你要喝慢点喔,刚熬好的药很烫。”   “谢啦,吉姆。”杰拉尔强行打起精神,接过汤碗,也不怕烫,一下子喝了一大口。   梅芙敲敲已经敞开的卧室门,站在门边,说:“杰拉尔,珍妮跟她的哥哥特地来探病,人家可担心你了,你得跟他们好好说说话。”   杰拉尔抬头瞧见眼睛红红的珍妮,端起碗的手一下子愣在空中,不敢置信:“珍、珍妮,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急急忙忙要下床,但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他的动作。   “咳、咳咳咳……啊,”他像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忙问,“妈妈,今天是星期几?”   珍妮见他难受地咳嗽,心都要碎了,说:“傻瓜,今天是星期五,你跟我约好了要去广场见面,但你都忘记了。”   她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打湿了杰拉尔的床褥,“你究竟是生了什么病,居然还要瞒着我?你是得了那个、白斑病吗?”   杰拉尔手足无措地试图给她擦眼泪,发出很轻的嘘声:“嘿……珍妮,我没事,只是发烧而已,我很抱歉我忘记提前告诉你我不能去广场,我烧得太厉害了。”   “你瞧,我哪有生白斑,皮肤上干干净净的,你不要哭,我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   杰拉尔急急忙忙挽起袖子,向珍妮证明自己真的健康得能赤手打死一头牛,说:“我是怕邮局的人把我当成白斑病人,要解雇我,所以才不跟他们说我发烧了。”   看见杰拉尔健康的样子,伊洛里一时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长出了一口气:“好了,知道你只是发烧而不是患上白斑病真的太好了,珍妮可是担心得哭了一路。”   珍妮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哽噎,羸弱的双肩一颤一颤抖动。   杰拉尔哄不住,左右看看,窘迫地说:“妈妈,吉姆,你们能出去一下吗?我有些话想跟珍妮单独说说。”   梅芙、吉姆和伊洛里明白他的意思,很快就退出房间,把私人空间留给这对小情侣。   梅芙是个很朴素的妇人,穿着粗麻裙,裙子下摆已经磨出了毛边,身上唯一一件首饰是一条已经被摩挲得褪色的全能之眼吊坠。   她有些局促地领伊洛里到客厅,说:“请坐吧,这位……”   “请直接叫我伊洛里就好,伯母,”伊洛里对她友好地颔首,“我跟珍妮住在大榕社区——是杰拉尔工作的社区之一,之前受他很多关照,才贸然来拜访,希望这没给你们添太大麻烦。”   梅芙原本因伊洛里身着与蒸汽巷格格不入的正装而心生疑虑,怕他高傲得看不上自己家,然而听到他这般真诚的话语,内心顿时踏实了许多。   “哪里会有什么麻烦,是杰拉尔太冒失,怎么能让一个女孩为他担心呢,”梅芙说着,看了看搁在小桌、显得寒酸的那杯温水,不自在地侧过脸,“真不好意思,家里没预备什么好茶点招待你们。”   伊洛里还没来得及说没关系,梅芙已经打定主意不能在珍妮的家人面前丢脸,对自己的小儿子招手,说:“吉姆,快过来,跟妈妈出门买点茶叶和点心。”   “来了,妈妈。”吉姆机灵地接过梅芙手里的菜篮子,一手搀住梅芙。   伊洛里连忙站起身,想要阻止道:“没必要这么费心,我们很快就会离开的了。”   “没事,你就坐着哈。”   伊洛里拦不住,只好看他们出门,自己一个人很不自在地留在客厅里。   留在房间的珍妮和杰拉尔似乎已经打开了心扉,两人又哭又笑的声音穿过薄薄的门板传来,伊洛里也为他们感到由衷的高兴。   他看向窗外,天空湛蓝如洗,几朵洁白的云朵悠闲地飘过。伊洛里心中不禁感慨:今天天气真好,不知道狄法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望着天空出神呢……嗯,他那严肃的样子,估计不太可能吧。   想到狄法一本正经的模样,伊洛里忍不住笑出了声。   忽而,一阵腥甜涌上喉咙,伴随一股钻心的绞痛,“呃——呕!”   伊洛里猝不及防吐出一口血,视野瞬间被血色浸染,他茫然低头,只见满手猩红,手背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惨白斑点,迅速蔓延成片。   血……和白斑?   “亨特先生!”   伊洛里转过身,模糊的视线中,只见走出房间的珍妮双眼瞪得滚圆,惊恐地发出一声尖叫。   伊洛里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从嘴里涌出来更多血。   “教授,你别再说话了,不妙,不妙,哦我的天哪。”杰拉尔见到伊洛里的惨状,都顾不上自己还发着低烧,踉跄着下床,扶起伊洛里。   珍妮急得哭泣,眼泪像是不要钱似地掉落,迫切道:“我们该怎么办,杰拉尔,我们怎么办?”   “医、医院。”伊洛里用声带挤出破碎的音节,耳边响起的耳鸣声让他完全听不清楚珍妮和杰拉尔在说什么。好痛、全身都像是被扔进了火堆,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焦灼的血腥味。   “吉姆,过来帮我一下!”杰拉尔试图喊弟弟帮忙,但回应他的只有令人绝望的寂静。   杰拉尔只能双腿打着抖,勉强背起比自己还高出一个头的伊洛里,指挥珍妮:“去巷口叫车,妈妈和吉姆都不在家,我们只能自己送教授去医院。”   珍妮跑着去叫车,裙摆扫到桌沿的水杯,水杯“哗啦”一声在地上碎开,冷却下来的水淌了一地,与黏稠的血液交融,浸湿伊洛里的鞋。   然而,即使杰拉尔和珍妮好不容易找到一辆愿意载白斑病人的马车,伊洛里依旧没能顺利得到诊治。   医院里挤满了求诊的人群,走廊被堵得水泄不通。此起彼伏的哭泣与哀求声在空气中交织,而医生们满头大汗,声音嘶哑,已然精疲力竭。   杰拉尔眼见伊洛里的脸被白斑侵蚀了一半,眼皮一跳,咬住牙齿:“算了,不等医生来了,这么多人,医生根本来不及为教授看诊。”   “去圣明大教堂,现在那里正有卡梅伦主教施行圣礼,我们去那儿碰碰运气,运气好的话,得到一瓶魔药就足够救教授的命了。”   珍妮只要能救伊洛里,什么都赞成。   而伊洛里头晕脑胀,也没法儿说些什么。   许是因为前几天爆发的骚乱,今天圣明大教堂周边加强了监管,配备了圆盾和警棍的警察守在教堂门口,严格控制来做礼拜的人数。   得益于此,杰拉尔和珍妮较为容易地带伊洛里进入了教堂内。   他们刚一踏入门槛,厚重的橡木大门便在身后轰然闭合,唱诗班的高亢颂歌形成奇异的回响,回荡在穹顶之内——   “圣哉圣哉,唤我名姓,引我归程;”   “伟大牧者,美轮美奂……”   杰拉尔喘着粗气,刚把虚弱的伊洛里搀扶到长椅上坐稳,卡梅伦沉稳又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便从宣讲台传来:“虔诚的教众们,今日我们将蒙受双重恩典,不仅有幸沐浴圣水——”   他的身旁站着今天来参加活动的一位尊贵的客人——夏洛蒂公主穿着一袭素朴的浅黄色长裙,神情温柔且充满悲悯,宛如降临人间的圣女。   卡梅伦对夏洛蒂公主颔首致意,宽大的袍袖在空中扬起,说:“同时,尊贵的夏洛蒂公主殿下有感于全能|神的启灵,慷慨地捐赠出350瓶水珍珠药剂。”   “因此,今日到场的每一位信徒,都将获赐一瓶魔药。”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激动于自己能得公主垂怜。   杰拉尔的眼睛也一下子亮起来,高兴地在伊洛里耳边说:“教授,你听到了吗!今天所有人都能得到药品,我们真是太幸运了。”   伊洛里勉强抬起头,但看不清发言的神甫长什么样子,有气无力道:“好……”   卡梅伦对利菲尔做了个手势,利菲尔捧出一托盘水晶瓶,瓶中象牙色的浆液在日光下仿佛凝固的月华,散发某种神性。   卡梅伦微微欠身,单手指向台下,高耸的眉骨下是读不懂的深晦情绪:“夏洛蒂殿下,有劳您主持赐药仪式。”   “谢谢您对我的介绍,主教大人,我很乐意能够承担起这份重任。”夏洛蒂躬身回礼,没在意主教的眼神,高兴地拿起其中一个水晶瓶,从第一排长椅的人开始派起。   “这是你的份额,拿好。”她带着一尘不染的真丝手套,完全隔绝跟病民的接触,但面上笑容依旧得体、温婉。   “感谢您,呜呜呜……”得到药物的人感动得涕泪横流。   夏洛蒂很快抽回手,娴静地接着派药。   当派到最后一排椅子,杰拉尔双手捧起去接,“谢谢您,善良的公主殿下。”   但夏洛蒂没立刻把药瓶递给他,而是面露几分迟疑,探究地望向他身边脸色苍白的伊洛里,问:“先生,你看起来真面熟,我之前在哪里见过你吗?”   虽然这么问,但夏洛蒂确信自己一定看见过这双碧翠的圆眸。是在什么地方呢?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不值一提的下等人?   夏洛蒂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水晶瓶,目光如刀般一寸寸刮过眼前的红血人——从他微卷的栗色发梢开始,掠过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睛,沿着挺秀的鼻梁向下,最后钉在那如玫瑰般艳红的嘴唇上。   伊洛里想说话,但一张开口,喉咙又痒得过分,“咳咳!”   伊洛里低下头,捂住嘴咳嗽,脸侧的碎发半遮住他的颌线,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脆弱的女气。   “你是……”夏洛蒂身形一颤,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死也不会忘记这张脸的主人曾带给自己的屈辱。   想起狄法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女奴”身上的柔情举动,以及他冰蓝眼眸中满满只倒映一人的专注,夏洛蒂紧紧咬住后槽牙。   伊洛里已经虚弱得看不清夏洛蒂脸上的阴霾,以为她是认出了自己是曾陪在娜拉身边出席皇家舞会的男伴,挤出一线稀薄的笑痕:“公主殿下,我没想到您还记得我,之前在宫殿……”   他还没说完,从旁人的角度看来,娇贵的公主嘴角噙笑地俯下身,像是在关怀病人,轻轻地在伊洛里耳边说:“宫殿?不对吧,我们不是在拍卖会见面的吗?”   她掩唇轻笑,眉睫似春日花瓣微颤,樱唇间溢出的笑声银铃般清脆,却淬着恶意的低语:“只是那时候你是拍卖台上的商品。呵呵,区区一个奴隶,可不配得到全能|神的恩赐。”   迎着伊洛里一瞬间紧缩的瞳孔,夏洛蒂手中的水晶瓶“无心地”滑到了地上——   哗啦!   瓶中的药剂洒了一地。    第184章   眼见珍贵的药液溅出来, 杰拉尔倒吸一口凉气,珍妮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捡起水晶瓶,急切道:“不不不, 不可以洒!”   但药液已经流了一地。   夏洛蒂装作惊讶往后退了一步,她的美眸里泛上盈盈水光, 仿佛自责自己大意地递过了药瓶, 惊慌地说:“啊, 糟糕了,你们怎么没有接住药水?”   珍妮拿起洒了大半的药瓶,哀求着看向夏洛蒂, “公主殿下,你还能再给我们一瓶药吗?”   “这可坏了,药水是一人一份的,如果我多给你们一瓶药,今天现场就有一个可怜人要因为缺少药而死去了。”   夏洛蒂蹙着眉,目光扫过四周,问:“大家,有谁愿意把自己的药送给这位先生?他看起来很难受。”   没有一个人回应,拿到药的人宝贝地护住自己的药瓶, 而还在等药的人则戒备地盯着伊洛里,如果他有任何强抢药水的举动, 他们就会一哄而上制止他。   夏洛蒂:“主教大人,你能多拿一份药剂来吗?”   卡梅伦并未察觉到夏洛蒂故意扔药水的小动作, 视线掠过地上蜿蜒的药液, 微不可察地皱起眉,不赞同说:“公主殿下,你的善心令人动容, 但我恐怕这一切都是全能|神的旨意。”   “这位兄弟摔碎了药瓶,那就说明神明要给予他一个试炼,应该明天再来诚心祷告,以祈祷得到魔药。”   只有稀缺的药品和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幸运才能维持人们对全能|神的崇敬,他绝不允许受苦的人太轻易得救。   珍妮晃动着瓶中仅剩的几滴水珍珠,发出细弱如猫叫的呜咽:“怎么能这样,居然放任善良的好人在眼前死去……这样的神也太冷酷了。”   杰拉尔连忙捂住她嘴巴,看见主教的脸色难看,额角的冷汗都流了下来,说:“嘘,珍妮,不能对神明大人不敬。”   在女孩低低的啜泣声中,夏洛蒂伸出手,爱怜地抚过伊洛里的额头,目露悲悯,柔声道:“可怜的羔羊,我会衷心地为你祈愿,愿你明天能够得到全能|神的怜悯,得到药品与长久的安宁。”   伊洛里无力地抬起头,看见柔和的天光在夏洛蒂身后收拢,她唇角微笑染上一丝神圣的意味,如同圣洁无暇的圣女。   但他知道,刚才的药瓶他一下都没有碰到,就摔在了地上。   “咳!”伊洛里再也按捺不住心口的灼痛,又咳出一口血,零星血点溅到夏洛蒂的裙摆,洇开了,如同开出一片象征荆棘与死亡的血花。   他全身失去力气,从长椅瘫倒到地下。   “先生!”珍妮惊慌地跪下,半抱起他,只见伊洛里的气息已经微弱无比。   这时,大门那边传来一声沉闷而剧烈的撞门声。大门被猛地推开,人们惊慌地看见一队穿着精铁盔甲的士兵不容置疑地闯入了教堂内,他们脸上都覆着一副黑铁面具,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冷漠得不带任何感情。   为首的军官麦考利穿着军礼服,神情肃然,黄铜肩章上的军衔表明了他统领着这队铁刃军。   麦考利一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另一只手扬起,高声喝令:“圣明大教堂即刻封锁,直到我们搜查结束为止,在场的人都不许离开。”   他环视惊疑不定的教堂人员一周,嘴巴动了动,补充道:“包括所有修士在内。”   众人紧张地交头接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圣礼仪式的一部分吗?”   “军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真的是疯了吗,竟然敢闯进教堂打扰圣礼的进行……”   “什么搜查?我可还连一瓶药都没拿到,拜托别让我陷入麻烦中。”   卡梅伦瞧见士兵踩到地板上镶嵌的圣徒像,冷斥道:“我没听过有任何搜查,更没有允许过军队进入教堂,你们无权中断圣礼……”   麦考利对身负神仆光环的卡梅伦也不假辞色,他冷静地展开一张搜查令,一板一眼说:“我是狄法公爵的副官,麦考利·卡文迪许。主教阁下,根据可靠的消息,这一个月来放火烧毁数家工厂的连环纵火犯团体是信奉全|能|教的信徒,并且我们有证据显示,他们今天会出现在赐福圣礼活动的现场。”   “而这是公爵大人亲自签署的手令,大人派我来将犯人逮捕归案。”   搜查令上的签名墨迹凛然,锐利的笔锋像一把剑刺入卡梅伦的眼中。   卡梅伦的眼皮猛地抽搐了一下,该死的狄法·卡斯德伊已经不满足于派人来警告他停下赐福活动,甚至都直接出动铁刃军封锁教堂了吗。   “什么纵火犯,全然是子虚乌有的构陷。”   他目光阴沉地盯着麦考利,冷声道:“你们这是在渎神,别太放肆了。我要求你们立刻离开礼拜堂,否则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请便。这次的行动已经得到议事国会和莱安陛下的特别许可,如果您有任何意见,可以直接向公爵大人以及陛下反馈。”   麦考利对冒犯神明的威胁充耳不闻,他收起条令,对下属命令说:“去将教堂的后门钉上,把在其他房间里的人都赶出来。”   “遵命。”   夏洛蒂从长椅间的通道走出来,柔美的水眸眨了眨,她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局面没有头绪,她迟疑地问:“麦考利,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是要做什么?狄法大人现在在教堂外吗??”   麦考利躬身道:“狄法大人正在宫里跟莱安陛下商议国事。这次的行动已经经过大人和国王陛下的特别许可,所有人都要接受审查。当然,主教大人和公主殿下不需要留下。”   卡梅伦尽可能保持冷静地说道:“很好,那我现在就进宫去向公爵和莱安陛下问个明白,我不相信两位大人会准许你们闯入教堂,做出这种亵渎神明的行为。”   他看向夏洛蒂,缓声问道:“公主殿下,您愿意跟我一起去问清楚吗?”   当着这么多信徒的面,夏洛蒂为了维持自己的人设,笑盈盈地颔首:“当然,我很乐意,主教大人。我相信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哥哥和狄法大人绝对不会愿意伤信众们的心的。”   卡梅伦点头,把一旁的白袍执事喊来:“利菲尔,你过来。”   利菲尔走到卡梅伦身前,“主教大人,您有何吩咐?”   “你也跟着我一起进宫。”   “……遵命。”   卡梅伦带着王女和利菲尔,目不斜视地略过麦考利一众。   “等一下,除了卡梅伦主教和公主殿下之外的人都要接受搜查,你也不例外,”麦考利拦住了要跟着两人一起出去的利菲尔,怀疑地打量他,“还有,你的脸上为什么带着面具,能摘下来给我看看你的长相吗?”   利菲尔身材健壮,紫色的眼眸里泛着无机质的冷光,就像在深海的噬人鲨,光是对上眼神便让人觉得不舒服,理所当然被列入怀疑名单。   利菲尔挑了下眉,没说话。   卡梅伦脸色铁青,先一步打断麦考利的质疑,说:“利菲尔执事是我的助手,你无权要求他做任何事情。”   “利菲尔,你没必要理会这种无礼的要求。”   麦考利没有理卡梅伦,依旧紧紧盯着利菲尔,按在剑柄上的手无声收紧了。   利菲尔突然从喉间滚出一声低笑,五指扣住面具边缘,爽利地扯下了面具,烧融了的皮肉彻底暴露在空气中。   “嘶——”一时间,围观者都倒吸一口凉气。   夏洛蒂也惊讶得捂住了嘴,换作以前,她已经被吓得尖叫了。   利菲尔嘴角扬起一个近乎挑衅的弧度,掂着手中的银面具,享受其他人惊异、甚至害怕的目光,靠近麦考利,说:“军爷,还满意你看见的东西吗?”   这番景象太有冲击性,麦考利望着宛如恶鬼的半张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您所见,这烧伤是我年幼时在一次失火中落下的。”   利菲尔用食指扯了扯脸皮,虬结的瘢痕像树皮一样没有半分弹性,显然是旧伤,说:“自从那场事故后,我一直都非常惧怕火焰,再加上我对全能|神无比虔诚,恪守教旨,所以根本不可能纵火。”   麦考利清咳几声,不太舒服地移开视线,没有再为难利菲尔,“你确实不像目击者描绘的犯人长相,好了,你可以走了。”   这一场军队与教会的交锋不过短短数分钟,珍妮和杰拉尔根本无暇顾忌,而是伏跪在地上,试图唤醒怀中昏迷的人。   珍妮颤抖着哭喊,“先生!你应一下我啊,先生,你不能有事。”   伊洛里的名字引起了麦考利的注意,他看过去,惊讶地认出来,“这是……亨、亨特先生?”   听见陌生的军官喊出的话,珍妮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他:“你是谁,你认识亨特先生吗?他生病了,你能不能帮帮他?”   “具体情况不便透露,但我们确实有过短暂的接触。”麦考利点点头,目光落到伊洛里脸上的白色斑点和嘴角血渍。他见过病到这种程度的白斑病人,心知伊洛里能活下去的几率已然微乎其微。   但想到公爵对这红血人说不清的看重——即使在情况危急的前线战场,他也不忘将人安排到相对安全的后勤部队中。   麦考利苦恼地挠了挠下巴:“按规定,你们不能离开这里,但我可以试试帮你们找一个医生来、咳,给亨特先生看病。”   “但我不保证这能起作用。”   夏洛蒂走到门口,回头瞥一眼昏迷不醒的伊洛里,唇角勾起微笑,很满足于自己这一点小手段带来的愉快。   她心中雀跃,甚至想立刻跟爱德华三世炫耀自己的勇敢。爸爸,你说得不对,狄法大人只是被其他人蒙蔽了,才对我如此冷漠。但现在那个居心叵测的人已经要从他身边消失,他最终会接纳我,感激我的爱意。    第185章   在卡梅伦和夏洛蒂一行人去往王宫的同一时间, 皇宫内的议事厅充斥烟雾,大厅中央的圆桌又一次久违地坐满了贵族议员,以及在主位上把玩着王冠的莱安。   狄法吸烟过肺, 缓缓吐出一口烟,把燃烧到一小半的雪茄放在烟灰缸边沿, 说:“我认为王城现在需要实行更严格的管控, 打击非法囤积食品和药品、哄抬物价的商人, 各位有什么意见吗?”   一些在暗地里囤积物资,大发国难财的议员脸色难看,但忌惮着狄法, 都不敢提出异议。   烟雾在室内盘旋着往上升,一如他们不忿的情绪。   “没有异议,那就是全票通过这个议案。”狄法挥散烟雾,正要接着往下说,却被莱安扔到桌上的王冠打断了。   莱安玩一样,随手将把玩着的黄金冠冕抛向桌子,嗤笑一声:“一群胆子比苍蝇还小的胆小鬼,又怎么敢对公爵你说的话有什么意见呢?”   象征至高王权的王冠越过纸张,一路滚向狄法, 上面镶嵌的紫钻倒映出其他人惊骇不已的神情,最后滚到狄法面前, “啪”地倒下来,冠顶金枝微微颤动。   莱安为这出色的演出效果鼓起掌来, 露出夸张的笑容:“瞧瞧, 多好看的王冠啊,狄法公爵,你不捡起来戴戴看吗?说不定你也会喜欢上呢。”   他顿了顿, 咧开轻蔑的笑容:“哦,不对,我忘了,只是区区一顶王冠而已,作为护国公的你想打造多少顶又有什么难的?”   狄法交叉起十指,无动于衷地看着莱安的挑衅,莱安的表现就像是一个想要引人注意的恶劣坏小孩。   “公爵你不要呀?那好吧。”莱安从喉头挤出一声笑,像是嘲讽一般。   莱安转过脸朝其他议员大喊道:“你们这些废物没看到吗?我的王冠掉了呀,还不快点把它捡起来给我!”   但没一个人敢起身,他们都小心翼翼地瞥公爵脸色,生怕自己一丝不妥当的举动,惹来公爵对自己家族不悦。   焦灼的气氛被一个温和的男声打破——   “陛下,你的王冠除了你,还有谁能戴呢。”奥斯顿慢条斯理地伸手捡起那一顶王冠,走回莱安身边,恭敬地将其带回莱安头上。   奥斯顿笑吟吟道:“公爵大人虽然也是一心为帝国鞠躬尽瘁,但如果没有你的领导,亚瓦尔的一切都不会存在。”   狄法撩起一线眼帘,这一刻才真正正视起这个“搅局者”,一向存在感薄弱、如同匍匐的影子的宫廷总管一只手搭在莱安的肩膀上,脸上笑意盈盈,深邃的眼眸却折射不出一点光。   就像一只毒蜘蛛,手上牵着极细的丝线,操纵着这鲁莽的新王。   奥斯顿:“在座的大人们认为呢,是不是只有像莱安陛下一样,有着如此尊贵的血统和出身才配得上至高的王位?”   莱安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个议员,好斗的火光在那双灰眼睛里蠢蠢欲动。   沉默得太久,一些得罪不起王室的贵族都掏出手帕擦汗,实在承受不了这充满攻击性的注视,恭维莱安:“当、当然,陛下才是最适合这顶王冠的人,除非故意无视事实,否则,这没什么值得争议的地方。”   但更多贵族依旧保持沉默,无声地站队狄法。   莱安很不满地吸了一下嘴唇,把矛头指向他们,“你们呢,不表态吗?”   气氛僵滞得如同凝固的石头,没有狄法的点头,没人敢接话。   狄法则是看够这场闹剧,才从容不迫地一手压在乌木桌上,平静道:“陛下,这里是议事厅,不是你的衣帽间,你的着装问题跟你的侍臣说就好了,我看不出有任何上桌讨论的必要。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讨论议题了吗?”   莱安的下颚咬肌痉挛了一下,他拿王冠来借题发挥闹这一出,就是要逼现场的贵族站队,但没想到狄法会是这样轻飘飘的态度,完全没把他的挑衅当做一回事。   这时,奥斯顿按了一下莱安的肩膀,提醒他沉住气。他们只是需要试探出狄法和其他贵族的态度,而不是为了现在就跟狄法撕破面皮。   莱安变了脸,笑嘻嘻地说:“哈啊……狄法公爵,我突然觉得不舒服,今天的会议就到此为止吧,有什么议题都留到明天再说。”   他优哉游哉地起身,“反正现下最想推出新政令的人不是我,什么时候我得到想要的,议案集就什么时候再通过。”   他不在乎自己搞砸了什么,把仅剩的一点权力当做武器利用。   狄法没顺着他的意立即宣布散会,而是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在身前轻轻敲点,似乎在评估这个波折会造成的影响。   这时,一个守在门外的铁刃军士兵走了进来,一手掩住嘴巴,在狄法耳边低语:“大人,卡梅伦主教和公主殿下在议事厅外希望见您和陛下,似乎是因为搜查教堂的事。”   他顿了顿,很轻地补充道:“其中卡梅伦主教的态度并不友善。”   从旁人视角看来,矜贵的公爵听完士兵密语,面色不变,只是抬了抬手,“让他们进来。”   “谨遵您的吩咐。”士兵躬身,退出了议事厅。   狄法侧脸投下一道极淡的阴翳,说:“诸位,既然陛下身体不适,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结束,你们可以走了。”   有人如释重负,庆幸自己终于逃过两难陷阱,纷纷搂起衣摆,对莱安和狄法行礼,“辛苦二位大人,有任何决定我们都会立刻响应。”   “公爵的提案真细致,我可得把草案都带回家,好好揣摩一番,呵呵。”   贵族们陆陆续续离开了议事厅。   狄法冰蓝和赤金的异瞳转动,锁在莱安身上,明明没有温度,但莱安却因此笑容一滞,“还请陛下暂且留下,议定明天的开会时间。”   “你这——”莱安仿佛感觉自己的左脸又隐隐作痛,脸色一下垮了下来,但明白既然狄法这么说了,自己便轻易走不了。   他赌气一样,双手抱臂,坐回椅子上。   离开议事厅后,娜拉跟其他贵族一齐在侍臣的引领下往宫门走,她轻轻摇着扇子,漫不经心地听旁边人抱怨狄法的独断。   “公爵这么做,是要断绝我一族的收入,为了买卖,我还特地在郊区租了八个大仓库来储藏高价收购来的面粉,这下好了,都完了!”   “这么多年来,卡斯德伊已经攫取够多财富了,我们说过一句话、有一点不满吗?没有!甚至还每次都支持卡斯德伊公的政见。但公爵现在却不让我们也跟着赚钱,简直没有比他更自私的做派。”   “还这么年轻,就行事如此张狂,哼。”   但他们的议论很快戛然而止,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向迎面走过来的主教和王女行礼。   “公主殿下、卡梅伦阁下,二位日安。”娜拉也拉起一角裙摆,婷婷袅袅地欠身。   夏洛蒂见到娜拉,很惊喜:“娜拉大人您也好久不见,听闻您开春就回王城了,真可惜一直没能见到您,下次入宫可一定要跟我一定要好好聊聊你去度假的事。”   “承蒙殿下乐意听我絮叨,我真是受宠若惊。”娜拉呵笑着应下,媚眼流转间,瞥见夏洛蒂裙角沾染的红色血迹。   娜拉的鼻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闻见一股极清浅的铃兰甜香正从血渍中飘散到空中。这是……红血人的血吗?   美艳的女子爵看着夏洛蒂掩不住的笑意,细眉微微轻挑,但因为气味实在太淡,所以她只是用绣扇遮住红唇,眉眼弯起,仿佛笑了一声,很快就离开了。   夏洛蒂和卡梅伦进入议事厅,一眼就瞧见气氛似乎不怎么好的狄法和莱安。   莱安皱眉:“夏洛蒂、还有……卡梅伦,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卡梅伦的大红肩衣从两肩垂落下来,衬托得他如不苟言笑的神像:“公爵大人、莱安陛下,别来无恙。”   “我无意来请见二位大人,但刚才发生的一件事实在让我困惑,请问你们是否知道有军队大张旗鼓地进入了圣明大教堂,并且还审问信徒和教职人员?”   莱安下意识望向狄法,狄法却是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扳指,连一丝眼神都不给卡梅伦:“如果你指的是’进入教堂逮捕纵火案犯人‘的话,那我确实知道,那是昨晚议会临时通过的特别命令。”   卡梅伦的唇线如同石头棱角一般紧绷起来,看向莱安:“陛下,您跟公爵一样认同这种行为?”   “我……”莱安无言以对,他昨天晚上喝了太多酒,根本无暇关注举行的临时会议。   但莱安不承认自己疏忽,对奥斯顿恼道:“奥斯顿,昨晚开了会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奥斯顿的嘴角嗫嚅了几下,躬身成再恭谦不过的模样,轻声道:“是我的疏忽,请陛下责罚。”   这番话看似求饶,却高明地坐实了莱安的不知情。   卡梅伦:“所以,陛下您是不赞同这荒谬的决议的对吗?那我请求两位大人,再次召开会议,取消这个决议……”   然而卡梅伦的诉请并未能引起狄法的注意。   狄法一直盯着夏洛蒂,他站起身,走到夏洛蒂跟前,问:“公主,你跟卡梅伦主教是从哪里过来?你身上为什么有一股铃兰花的香味?”   他视线从鹅黄长裙晕染开的血渍,上移到夏洛蒂畏怯的灰眼睛,蓦地抓住她的手腕,越逼近,攥住手腕的力道越不收敛。   夏洛蒂被狄法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吓了一跳,以为狄法在问自己使用的香水,害羞道:“狄法大人,哥哥和主教还在看着呢,你靠得太近了……”   尽管是位高权重的公爵,但是抓住王女的手的行为已经是越矩了。   卡梅伦和莱安都在看着,一脸的惊异。   狄法猛地用力,把夏洛蒂拉到身前,表情冰冷而愤怒:“我在问你,你裙子上的红色血迹是在哪里沾上的?”   夏洛蒂此刻才意识到狄法没有在跟她调情,而是在逼问她,但虽然狄法抓得她疼得泪光都泛出来了,她仍旧努力甜美地微笑着,说:“我不清楚您问题的意思,还有,您抓得我有点用力——”   “我只想知道,你刚才见了什么人。”   夏洛蒂的手腕纤细而白瘦,狄法面无表情地按住,伴随一声仿佛骨裂了的咔哒声,夏洛蒂霎时惨白了脸。   狄法盯着她:“还不说吗?”   夏洛蒂的甜笑因疼痛而变形,害怕被折断手腕的恐惧让她再也瞒不住,脱口而出:“我去了教堂给受到瘟疫折磨的可怜人发药,他们都非常感激我。我见到了一个红血人,他咳出血,溅到我的裙子……”   这是第一次,夏洛蒂直面狄法的愤怒,她一直以来都那么坚定地认为狄法是个面冷心热的人,现在她的认知被击破了。狄法不优雅、不从容,不是俊美得让人心动的贵族,而是不顾一切的怪物。   狄法注视着她每一丝微表情,轻声问:“那你给他药了吗?”   夏洛蒂顿了一下,舌尖泛起一阵令人窒息的苦涩。   她颤抖着点头,笑得有些可怜,“我给了,他喝了下去,还很感激我。”   “是吗?”狄法轻轻地松开了夏洛蒂。   然后,狄法头也不回地越过夏洛蒂,走了出去。   他不会认错这股属于伊洛里的血味。    第186章   眼见狄法离开, 夏洛蒂脱力地扶住桌子,再也维持不住笑容,泪水簌簌落下来, 哭得凄惨:“不对的,不是这样的, 怎么能这样对我……”   她错了, 狄法不是可以狩猎的胜利品, 他从始至终就没有一刻在乎过她,什么温柔、体贴,都是她一厢情愿的错觉。   然而, 夏洛蒂还没能伤心多久,突然听见莱安满含怒意地嗤笑一声,扬高音调:“所以——夏洛蒂,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些什么’狄法会娶你‘的屁话都是骗我的对吧?”   一阵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夏洛蒂的心灵,夏洛蒂抬起头,看见莱安的脸恶狠狠地扭曲起来。完了,莱安知道我在骗他了。   夏洛蒂因为恐惧站在原地,莱安像是受到刺激,捏住她一边脸往外扯, 英俊的脸却笑得格外狰狞:“看看、看看,我多机灵的妹妹, 多会撒谎啊。”   “连亲哥哥都骗得团团转,你多能耐。”   夏洛蒂眼泪哗哗地流, 几乎承受不住:“求你了哥哥, 冷静点,别这样。”   莱安看着妹妹在眼前哭泣,俯下身在她耳边恶意地说:“你搞砸了, 夏洛蒂。”   “狄法把你当成垃圾一样看待,你还巴巴地指望能嫁给他呢,多可笑。”   笑容逐渐从莱安嘴角消失,阴冷地说:“从你愚弄我那一刻开始,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   他松开夏洛蒂,一字一句道:“夏洛蒂,既然你拉拢不了狄法,那你对我也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夏洛蒂一震,僵硬地转动眼球,从莱安无情的灰眸中读出他现在厌弃得巴不得立刻将自己嫁给一个乞丐的意思。   卡梅伦比起眼前的兄妹阋墙,更心心念念自己的教堂,开口道:“陛下,那个临时命令的撤回……”   “卡梅伦,现在不是你发牢骚的时间。”莱安将手边的文件往卡梅伦一甩,恶狠狠地说:“你有本事就自己挡住他的军队,否则别来烦我。”   几张纸飞劈头盖脸地砸到卡梅伦脸上,又飘下来,成为大主教以来,他还没受过这种侮辱。   他用袍袖面无表情地擦了一下颧骨,深深看一眼阴晴不定的莱安,转身离开了议事厅。   夏洛蒂也用手帕揩去太凄惨的泪痕,抽泣着跑出了厅堂。   空荡的议事厅加深了莱安心头的压抑,莱安抓住奥斯顿的肩膀,看着他眼睛,一字一句说:“你让坎伯兰今晚来见我,务必安排妥当些,绝对、绝对不能让狄法知道,听到了吗?”   他不再妄想用联姻拉拢狄法了,直接联合坎伯兰除掉他更快。   奥斯顿眼睫微动,立刻就领悟到莱安的意思,用食指在脖颈上划了一下,相当于“抹脖子”,微笑道:“您要见坎伯兰将军,是想要对狄法公爵……这样吗?”   莱安愉悦地笑了声:“奥斯顿,我怎么就没发现你的脑子动得还挺快的呢?既然知道,那就好好地给我办。”   仿佛已经见到狄法毫无尊严向自己求饶的景象,他拍拍奥斯顿的肩膀,说:“等事情成功,少不了给你的奖赏。”   狄法太高傲,甚至不屑于对付莱安,忘记了哪怕最不值一提的懦夫也能成为暴君垮台的起因,那他就要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好的,陛下。”   “太好了,这样就省事多了。”奥斯顿第一次真心地笑起来,笑容非常灿烂,眼睛中仿佛伸出黏稠如黑泥的千百条触手,贪婪地舔过莱安头顶上的王冠。   狄法离开王宫,一刻不停地赶到圣明大教堂,圣明大教堂的橡木大门只开了一道口子,通往后廊的门被封锁控制起来,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加浓烈。   狄法视线越过人群,望见在长椅间躺倒的男人,在认出那再熟悉不过的俊秀五官的一瞬间,恍然听到体内血液沸腾的声音。   麦考利转头,看见自己的上司,惊讶得张开口:“狄法大人,您怎么来这里了?搜查还没有完全结束……”   麦考利行礼,正想要汇报搜查进度,但狄法直接越过他,走近仍旧昏迷的伊洛里。   珍妮垂泪看着伊洛里,担忧不已地握住他的手,直到狄法的阴影覆盖下来,她才后知后觉抬起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蓝血贵族,眼窝深邃,肤色不健康地白。   珍妮愣住了:“您是哪位?”   狄法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瞥了一眼她手边已经倒空的水晶瓶和药液,然后俯下身,将伊洛里抱入怀中,用一只手轻柔地揩去他嘴角的血渍。   在珍妮和杰拉尔不知所措的目光中,狄法抱起伊洛里往教堂外走。   “先生您等一下!”珍妮和杰拉尔正要制止,麦考利伸手挡在两人身前,对他们摇头:“别担心,公爵大人会照看好亨特先生的。”   麦考利看着狄法高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觉得空气的温度似乎变低了几度。   麦考利的眉心跳了一跳,说服自己别试图揣测上司的心思,继续专心工作。   -----   在白桦庄园的房间里,医生正在把刚研制出来、品质尚不稳定的白斑病特效药注射入伊洛里的手臂里。   透明的液体挤进静脉,让青色的血管鼓胀起来,像一条苏醒的青色细蛇在皮肤下游动。   医生顶着巨大的压迫感,满头大汗地向一直在旁的狄法汇报:“公爵大人,最新研究表明,白斑病实则是患者骨骼空腔中的魔法元素持续流失,由此导致血液倒灌入骨骼空腔,造成身体机能紊乱乃至死亡。”   “而我刚才为这位先生注入的药剂,作用是能强行封闭一部分骨骼空腔,缓解吐血和衰弱。”   医生欲言又止地停下来,不确定应不应该往下说。   “科学院的新药只对症状轻微的病人有明显效果,而这先生的症状很严重……”医生耷拉下表情,一脸苦相,“总而言之就是,我不确定药水能起多大作用。”   狄法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人,伊洛里半边脸陷入枕头中,皮肤白得透明,虚弱得好像下一秒就要破碎,沙声问:“如果不起效果,有其他的治疗方案吗?”   医生轻微摇头,“或许给病人持续不断地喂魔药,补充魔力能出现奇迹。”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忙咬住了舌尖,敛声屏气。   狄法表情看不出什么:“行了,有其他状况我会叫你,出去吧。”   医生:“好的,大人。”医生都不愿意留在这令人窒息的房间,拿着药方就出去分析新的药材配比,试图下重药先把人命给吊住。   随着门合上,狄法抚上伊洛里的脖颈,按过一节一节软骨,感受到柔韧的甲状软骨在掌心下滑动,哑声问道:“伊洛里,你最近咳嗽了吗?但为什么我什么也没听见呢?”   濒死的人明显无法给出任何回答。   狄法的手背青筋毕露,黄金竖瞳隐隐泛起赤红,他竭力忍耐住将要失控的沮丧和破坏欲。   为了不扼到伊洛里,狄法转而握住伊洛里的手,咬住他的无名指,咬出一圈血痕,如同血色的誓戒。   狄法缱绻地亲那枚“血戒”,低声道:“没关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去的,你这辈子只能属于我。”   伊洛里抽搐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受到狄法话语里极端的危险含义。   *******   好痒——这是伊洛里恢复意识时,蹦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伊洛里艰难地睁开眼,太久没见光的眼睛流出生理性泪水,经过最开始的涩痛后,映入眼帘的场景逐渐变得清晰。   这显然是在狄法的马车里,桌椅摆设一如往常。   脸侧仍旧痒痒的,伊洛里沿着痒意往上看,发现是狄法的发辫辫尾正扫着自己的脸。   “狄法……”伊洛里觉得自己没在说话,只是呼出一口气。   气息吹到狄法耳边,蓝血公爵似乎顿了一下,但这停顿太轻微,伊洛里认为是自己的错觉。   狄法低下头,按住伊洛里的额头,说:“伊洛里,你醒了?”   伊洛里看见车窗外掠过一片片模糊的绿意,金灿灿的阳光掺杂其中,似乎马车正奔驰在某座古老的森林内,“你怎么找到我了……我们又要去什么地方?”   “不急,我慢慢跟你解释,你先喝点水。”狄法把水杯递到了伊洛里嘴边,伊洛里本来想自己喝,但双手使不上劲儿,只能就着杯口,小口小口地啜水。   水中似乎混了些药草,有股奇异的腥味。伊洛里没喝多少,就不想喝了。   狄法哄他,温和又不失强硬地把杯子往他嘴边又送了送,说:“这水对你有好处,再多喝些。”   伊洛里只能用舌头抵住牙龈,尽可能忍住不适,差不多将一杯药水都喝完,才注意到药水是乳白色的。   就像水珍珠溶液一样。   伊洛里忽然反应过来,视线往下,看见自己手背上再显眼不过的一块块,甚至不能再被称为“小斑点”的白斑。   是了,我在杰拉尔家发病了,然后珍妮和杰拉尔把我带到了教堂,希望得到一瓶魔药。   【呵呵,区区一个奴隶,可不配得到全能|神的恩赐。】   接着药瓶掉到了地上,他没能喝上哪怕一口。   伊洛里还记得公主那甜美的笑容,像是终于如愿以偿,高兴于他的死亡。   伊洛里转过头,看到旁边的镜子里映出来的自己:他的脸已经一大半被白斑覆盖,瘦得连颧骨的轮廓都清晰可见。   他声音有些不稳:“狄法,我是不是……”是不是快死了?   伊洛里的话说到一半,狄法捂住了他的眼睛,说:“不要看,会治好的。我现在带你去见一个一定能把你的病给治好的人。”   伊洛里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狄法掌心的温凉尤为鲜明,他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可怖:“真的存在这样的人吗?”   狄法搂紧了怀中颤抖的人,试图让他停下颤抖,语气执拗地说:“真的。因为那个人是乌恩·德拉科,唯一的先知,也是亚瓦尔帝国百年来唯一的六星魔法师。虽然他自28年前一直隐居在古翠林地里,但我还是找到了他。”   两人说话间,车轮碾断地上的枯枝,随着一阵沙沙的风声,车前独角兽的兽角顶端亮起纯白的光芒,刺入了前方无形的魔法屏障。   从一道裂缝开始,分叉开无数小枝杈,最终蔓延到整个屏障。   哗啦——   独角兽们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支撑了28年之久的幻象魔法最终在它们蹄下轰然破裂。   一栋充满魔幻气息、窗户大小不一,屋顶和墙上长满晶石和蘑菇的巫师小屋暴露在了白金马车以及在旁护卫的铁刃军眼前。   一队接到狄法命令、执行寻找乌恩任务的先遣队早已经在屋前等待。为首的小队队长见到大部队到来,拉动缰绳,靠近白金马车车窗。   队长面上覆着铁面,一丝不苟地汇报:“狄法大人,经过排查,乌恩先知确定在这间木屋内。”   狄法睐起眼,打量了奇特的小屋一会儿,才抱着伊洛里下车。    第187章   察觉到陌生的外人到来, 木屋里传出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似乎在拍打什么,突然木门大开, 一把魔法扫帚把一个矮小的蛙人拍了出来,接着“嗙”地一声关上门。   “老师!别——呱!”小蛙人波格在门廊滚了几圈, 抬头看见将小屋围得密不透风的铁刃军们。   “哇啊啊, 老师快开门, 外面都是没有脸的人类,好严肃好可怕。”他当即吓得直往木门蹦,用力锤门。   但木门纹丝不动, 一张魔法牌从门缝飞出来,猛地贴到波格脸上,“唔。”   波格撕下来魔法牌,看见沾满青蛙黏液的牌面图案开始滚动,重新排列组合,最后变成一个大大的红叉。   “呱,真的要这么说吗?”波格瞪大了眼睛,但乌恩的魔法牌固执地停留在红叉图案上,接着又浮现出一只象征死亡的乌鸦眼睛。   见此, 波格只能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扫过小屋的不速之客一眼, 弱气道:“你们好……乌恩先知已经预知到你们的到来,但是他并不想……”   波格“呱”了一声, “不想见你们。”   先遣队队长得到狄法的眼色, 骑马上前,道:“狄法大人接受协商,作为得到治疗的交换, 愿意为先知提供任何一切想要的施法材料。”   他话音刚落,紧接着又一张魔法牌从门缝钻出飞到波格的手中,波格紧张得接连“呱”好几声:“先知在魔法牌上说……”   他闭上眼睛,破罐子破摔了,学出乌恩的恼怒,大声道:“不见,谁来都不见!全部都给我滚远点!特别是’大笨牛‘尼古拉斯·卡斯德伊的孙子,我从来就跟尼古拉斯没什么可说的,跟他的孙子也没什么可说的!”   狄法面无表情地听完奚落,卡斯德伊之戒无声地亮起幽蓝光芒,说道:“那么就是说,协商失败了。”   他冷冷地睨了波格一眼,“让开路。”   他已经准备要用戒指的力量强行破门而入。   诡异的金色竖瞳吓得波格跌坐在地上,后背死死贴住木门不敢动,“呱呱,不、不不可以进去,老师不要见你们。”   狄法食指微动,一根巨大的冰锥从天而降,带着凌厉的寒气,对准波格的头顶猛地坠刺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掉到地上的魔法牌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展开一个复杂的法阵,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乌恩似乎恼极了,门里接连飞出好几张魔法牌,牌面裂开一张张锯齿状的嘴巴,暴躁地上跳下窜:“你够了,我辛辛苦苦才养大这一只野兽,教得他会说话会写字,谁允许你这没教养的小子随便杀他?!”   小青蛙眨了眨眼睛,意识到乌恩说的“野兽”指的是自己。   “老师,波格不是野兽呱。”小青蛙委屈极了,脸埋进胸前的红色斜角巾,大眼睛使劲眨巴不让眼泪掉下来。   “狄法……”伊洛里不安地揪紧狄法的衣襟,怕他真的跟六星魔法师起冲突。这不是闹着玩的,即使有卡斯德伊之戒护身,狄法也可能会受伤。   狄法察觉到伊洛里的视线,手臂往上托了托,让他的脸埋进自己颈窝,沉静道:“怕就不要看了,反正也很快就会结束了。”   两人挨得极近,伊洛里感觉到狄法平缓的心跳,从他的心音中听不出一丝迟疑。博览会的时候也是这样,为什么你都不会害怕?   地面次第亮起召唤法阵,黑色符文首尾咬合在一起,不死人从中爬出来。   “尼古拉斯的孙子,停下来!”乌恩的声音回荡在林中,吓得鸟儿飞起,百年古树都因话语中磅礴的怒意而震颤起来,“我十分清楚卡斯德伊之戒能发挥多大的力量,你要是敢用它毁掉我的房子,我发誓将日日夜夜诅咒你们一族——”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不死人对准木屋猛地掷出长矛,矛尖裹挟着死亡气息跟墙上镌刻的魔法铭文碰撞,爆发出火焰,长矛被火焰吞没,融化成铁水落下来。   其他不死人也纷纷掷出长矛,屋子周遭接连暴起烈焰来阻止它们钉入墙体。   狄法神情冷冽地看着火光在空中燃烧,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是你的诅咒能更快地降临在我身上,还是我先把你的屋子拆成碎片来得更快。”   “……”再脾性刁钻如乌恩,也被狄法的执拗逼到没脾气了。   无言了好一会儿,他沧桑道:“行了,我愿意见病人了,别再使用那枚讨人厌的戒指了,我的房子经受不起你粗暴的破坏。”   “真是见鬼,爷爷这样,孙子也这样,我是欠你们家什么了吗。”   木门发出一声呻吟,缓缓裂开一道缝隙,看不透门后蛰伏的浓重阴影。   这次真实的乌恩声音从屋中传出,带着嘶哑,仿佛这位天纵奇才已经老得油尽灯枯:“只有病人可以进来,尼古拉斯的孙子不许进,我不想见到故人的子孙。”   狄法的唇线抿紧了些,不愿意伊洛里走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狄法缓缓放下伊洛里,扶住他肩头,问:“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我感觉很好,”伊洛里冷汗涔涔,脸色苍白如纸,却仍对狄法勉强扯出一丝微笑,“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会回来。”   狄法凝视着对方因垂首而节节突起的颈骨,只覆着一层透薄的皮肤,很轻易就能折断,许久,他哑声道:“……嗯。”   他松开了手,目送着伊洛里步履蹒跚地走进门内,随后木门合上。   伊洛里刚踏入木屋,浓郁的发霉纸张味和药材的气味便扑鼻而来。屋内堆满了羊皮卷轴、各类书籍和各种药材。   “嘿,你,小红血人!你在我家里偷偷摸摸地瞄什么呢,快沿着我的胡子走过来!”老人粗噶着嗓子喊。   什么胡子?   伊洛里视线往下移,在黯淡的光芒中,一簇雪白的胡子躺在他鞋边,胡子延伸入走廊深处一个房间里。   伊洛里轻轻推开房门,惊讶地发现,乌恩的情况十分糟糕——老人躺在床上,模样苍老无比,全身布满白斑,手臂上插满管子,管子连接到床边的一个巨大玻璃缸,缸里装着的魔药源源不断地灌进他的身体里。   乌恩衰弱得厉害,所以脾气比平常敏感不少,阴阳怪气地说:“哦,就是你,才导致外边那个兔崽子找来这里的对吧。”   伊洛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窘迫道:“……抱歉,老先生,狄法对您没有坏心的,他只是太在乎我了。”   乌恩手指点了点床沿,伊洛里就噤声了,“本来我是不打算见你的,但是占卜告诉我。见到你是我无法逃避的命运,所以坐下。”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那双黑眼珠里泛着浑浊的光,直勾勾地盯着伊洛里,问道:“你有什么问题?”   伊洛里愣了一下,说:“诚如您所见,我得了白斑病……”   这像踩中乌恩的雷区,乌恩猛地喝骂起来:“我的眼睛没瞎,我看得见你脸上的白斑,就跟我一样!”   乌恩:“你是来求药的,我知道,但问题是,你的心中藏着一个问题。”   伊洛里感到无措,“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问题!”乌恩打断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干瘦的手在空中疯狂挥舞,“一个真正的问题,你真正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伊洛里正要说我不知道,却突然顿住了。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一个疑问,一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   他看着乌恩说:“我想知道这个瘟疫究竟是什么,所有人都告诉我这是一种疾病,但我不这样认为,这个病的出现得太奇怪了。”   就像按下一个停止键,躁狂的老人突然换了一副面孔,冷漠地看着他,沙声道:“我知道为什么命运选中了你来到我面前了,你是第一个跟我说不认为白斑病是一个疾病的人。”   乌恩扶着墙壁挣扎起身,扯掉左手上的数根管子,药液混合着少许鲜血溅到伊洛里鞋尖前,呈现一种令人不适的黑黏质地。   他眼睛凸起,瞳孔中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语无伦次地说:“这确实不是瘟疫,你觉得我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一副样子?为什么这个病需要补充魔力来治愈?为什么——”   乌恩猛地抓住伊洛里的手臂,大声质问:“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大魔法师要跟个孱弱的老人一样躺在这张破床上等死?”   伊洛里大脑断线了一秒,很快意识到:“您意思是……魔法是关键原因吗?”   “瞧,”乌恩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举起有数个血洞的手,说,“瞧我的手,干瘪、枯瘦,比曝晒的蛇蜕更空洞——这就是缺乏魔力的手,我已经沦落成一块朽木了,我的内里正在腐烂。”   霎时间,乌恩的呼吸变得艰难,他手臂上仅剩的几根管子中,魔药的流动速度骤然加快,玻璃缸里的魔药冒出咕噜咕噜的气泡,加速往他体内输入。   他按住胸膛,痛苦地一边大口喘息,一边说:“我们……已经被神抛弃了,魔法在……消失。我当初预言的黑暗未来正在一步步兑现,南方酝酿着风暴,而北方的上空笼罩着死亡的阴云,很快、我们都会见到了。”   “老先生,您先别说话了。”伊洛里想去扶他,但乌恩粗暴地推开他,手扫开桌面上的一堆药瓶。   玻璃瓶噼里啪啦地砸到地面,乌恩拿到最里面的一瓶金色药水,把药水扔给伊洛里,说:“给、你,这就是你要的药。滚、滚出去!”   伊洛里接住了药瓶,看乌恩已濒临崩溃,想要叫人,却见乌恩下一秒彻底拔掉了自己右边手臂上的全部管子。   “呼哧、呼哧……”乌恩就像是第一次呼吸到空气的人类一样大口吞着空气,他用尖锐的指甲抠破喉咙,就好像空气反而让他窒息,“我不愿意……就这样活着,被您抛弃了,我情愿去死。”   乌恩的瞳仁漆上绝望,痛苦地尖叫了一声,“神啊……!”   伊洛里根本来不及帮他止血,只见乌恩双膝一屈,咚地跪倒在地,气绝身亡。   “天啊。”伊洛里僵在原地,对上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一种莫大的冷寒袭遍了全身。   紧接着,屋子里的悬浮魔法被启动,一股巨大的推力撞上伊洛里的后背,将他硬生生推出了木屋。   刚一出屋子,伊洛里就再也承受不住体内翻涌的血气,伏在草地上咳血。   艳红的血液溅到草叶上,让伊洛里觉得心惊。   “伊洛里,快把你拿到的药给我。”狄法把伊洛里半抱在怀里,从他手中接过金色的药剂,拔出木塞,给他喂进嘴巴里。   但伊洛里咳嗽得太厉害,喝了一点药又咳出来,他一心想告诉狄法,紧紧揪住他衣袖:“乌恩先知死了,他说,魔法、在消失,还有我们即将面临北方的危险。”   “狄法、狄法,你听见了吗?魔法要没了。”   伊洛里控制不住发冷,太阳穴一阵阵鼓胀,不敢想像人类失去了魔法将会遭遇什么。   狄法掐住伊洛里的下巴,自己喝了一口药,然后吻住伊洛里的嘴唇,强行给他渡药。   如此重复好几次,直到喂完药,狄法口腔里都是伊洛里的血。    第188章   狄法捂住伊洛里的嘴巴, 不让他再把药咳出来,低声说:“嘘……可以了,我已经都听到了。”   狄法抱起伊洛里, 命令士兵们,说:“你们留下来, 等木屋上的魔法屏障消失后, 把屋子拆掉, 从里到外地搜查一遍,看看乌恩先知有没有给亚瓦尔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木屋竖立起来的魔法屏障来源于乌恩本身的力量,而今他已经死亡, 屏障也维持不了多久,很快就会分崩离析。   “遵命,大人。”士兵们俯首领命,分出数个小单位去砍树,准备将巨大的树干砍倒,当做简易的攻城锤来撞碎木屋。   “不,你们不能这么做!”波格听见狄法的话,身躯登时像被吹胀的气球,喉部鼓起来。   “呱, 放开我,老师、老师, 救我!”   眼见士兵逼近木屋,他更是闹得厉害, 又急又气地嚷嚷:“您听到了吗, 这些坏人要毁掉小屋了,求求您快用魔法把他们都赶跑呱!”   兽人天生力气大,两个士兵都有些按不住他, “狄法大人,该怎么处理这个小孩?”   狄法冷漠地低下眼,看一眼波格,小蛙人脸上蹭上了泥土,看起来像个脏兮兮的小可怜。   狄法:“乌恩先知已经去世了,魔法也将要消失,他留下来的东西很快也会失去价值。你想清楚,是要抱着那些东西一起消亡,还是让它们在最后发挥一点作用?”   不远处的木屋内一片沉寂,再没有一个暴躁的老人在怒斥,与此同时,刻在木墙上的魔法铭文在一点点变得黯淡。   “……老师?”波格看见这一幕,终于不得不接受乌恩死亡的残酷事实,脑袋埋进手臂里,哀哀地哭泣起来。   *********   狄法带伊洛里上了马车。即使喝完了乌恩给的药水,伊洛里的喉咙里仍旧止不住地涌出血液。   “咳、咳。”伊洛里尝着嘴里的血味,此时此刻,终于有了死亡的实感,和对自己是个羸弱的红血人的实感。   狄法将伊洛里放在沙发上,给他擦去额角的冷汗,“伊洛里,你会没事的。”   但伊洛里却是摇头,绿眼睛里氤氲起一片湿意,“我目睹了乌恩先知的死亡,我知道那是怎么样的过程。”   连最伟大的魔法师都没能治好自己的白斑病,他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又怎么敢指望靠一瓶药水就能起死回生?   伊洛里握住狄法的手,说:“我、我是个太脆弱的、拥有魔法天赋的红血人,咳咳,而现在我成为了被魔法诅咒的人,我能够接受这个下场,可是等我死后,你该怎么办?已经种入我体内的’奇迹‘还能够剜出来给其他人吗?”   狄法擦汗的手一顿,低下头看伊洛里,异色瞳孔中倒映出来一个苍白、狼狈的人影,伊洛里像一件被摔碎太多次的瓷器,连裂痕都显得疲惫不堪。   “我以为能背负起你的命运,治好你的病,但现实证明我做不到。”   伊洛里一直不让自己后悔,谨慎地做出选择,遵循本心,无论多苦涩的结果都吞下。   他当时没意识到自己接受手术的行为会有多严重,现在他宁愿狄法喜欢其他人,一个更健康、能陪伴他更久的蓝血人。   狄法感到伊洛里的眉睫湿润,颤抖着扫过自己的手掌,他抬起伊洛里的脸:“伊洛里,我不在乎你说的话。”   “……什么?”伊洛里一怔,对上黑漆漆的异瞳,心脏漏跳一拍。   狄法牢牢按住伊洛里的后脑勺,不许他移开视线,一字一句道:“我只觉得庆幸,我们性命相连。你活着,我就因你而活,而如果你死了……”   他摸到伊洛里的心口,指尖冰凉得仿佛直接触碰皮肉下的灵魂,让伊洛里麻痹,“我就把你放进我的棺材,我们一同下葬。”   我们会一起活下去,或者一起面对死亡,我不害怕死亡,跟你性命相连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幸运。   伊洛里感到有什么在胸腔里轰然塌陷,他望着面前比自己更像是无药可救的男人,嘴唇颤抖起来,想说什么,但接连呛咳出来的血液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哧!”伊洛里呕出一口血,很快又晕过去,最后映在视网膜上的是狄法垂落下来的白茶发珠和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手上的陈年疤痕不好看,但却宽厚得令人心安。   -------------   从古翠林地连夜赶回白桦庄园后,伊洛里昏昏沉沉地病了两天,期间醒来就是不停地吐血,然后又昏迷过去,每次睁开眼都能看见狄法在身旁陪护。他甚至觉得自己那两天吐的血加起来几乎有一脸盆那么多。   值得庆幸的是,乌恩的药还是起作用了,在第三天,他的体征终于开始稳定下来,人也能够保持比较长时间的清醒。   “!”伊洛里梦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下意识摸向床边,还没摸到什么,手就被抓住了。   “怎么了?”有人拉开窗帘,整个房间一下子被浅薄的晨曦映亮,伊洛里慢半拍地抬起头,看见是狄法。   清冷的曙光中,狄法撑着床沿缓缓靠近,他攥紧伊洛里的手,发现他手心渗出一层冷汗,问:“又做噩梦了吗?”   伊洛里急促地呼吸,脸色发白,梦中血腥的场景让他回不过神,“狄法,我又梦到了乌恩先知,他脖子断成两截,却还在重复临死前的话。”   “北方的威胁、北方的威胁,那些影魔,他们做梦都想要魔法屏障消失,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向我们进攻的机会的。”   人类靠魔法撑过漫漫长夜,在大陆上立足,建起城邦,把影魔和食尸鬼赶到冰原,而现在,人类却不再被眷顾,魔法天赋反而成为一种诅咒和瘟疫。   当失去魔法的庇佑,人类的爪子和牙齿都比不上野兽的锋利,该何去何从?   伊洛里:“狄法,科学院有回信了吗?他们测算出来还有多久魔法就会完全消失了吗?”   狄法瞒不住伊洛里这件事,他对乌恩的预言上心到几乎每天都问。   狄法抚摸着伊洛里的发梢,低声道:“最糟糕的预测是十个月,最乐观的估算也不过是两年。派去花仙子聚集区的人已经寄回报告说,魔法母树正在无可挽回地枯萎,花仙子和水精灵的族群也出现严重的死亡情况。”   想到那些奇妙的魔法种族,伊洛里如鲠在喉,他很轻地吸气,宛如一声叹息:“我们帮不了他们,对吧?”   狄法的神情平静得近乎冷酷,他微微眯起眼睛,声音低沉而坚定:“魔法的时代已经注定要结束了,铁和火的时代将会到来,它们会是这场变革中首先消亡的物种。”   “适者生存”是这个世界永恒不变的真理,如果无法适应,那只有被淘汰的下场。   狄法的视线落到伊洛里的脸上,一寸寸重新染上温度,“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   他按了按伊洛里的后颈,经过连日来的修养,伊洛里的颈骨一带已经多了些脂肪,不再那么嶙峋地凸起,问:“你想要继续睡,还是起床吃点东西?”   伊洛里已经全无睡意,说:“我跟你一起起床。”   “好。”   狄法先下床去洗漱,然后吩咐仆人煮一些易于消化的粥点,伊洛里则是在他离开后,进浴室慢吞吞地洗干净脸,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神色恹恹,脸上仍旧有零星白斑,但颜色已经褪得很淡,不细看看不出来。   伊洛里又脱了衣服,瓷白的皮肤上,大片白斑如残雪般堆积在肩胛骨两侧,如同鸟儿的羽翼。   除此之外,白斑病没在他身上留下其他痕迹,仿佛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幽灵。   伊洛里正想凑近些,把白斑看得真切点。   “你看起来好很多。”狄法的声音忽而从浴室门口传来,他不知道什么回来了,盯着伊洛里的后背看。   狄法走近,温凉的指腹触碰到肩胛的皮肤,凉得伊洛里瑟缩了一下。他俯下身,从镜子里看,就像是把伊洛里圈进怀里了,压迫感沉重。   “我感觉自己没那么累了,我在想……”伊洛里有点迟疑,“狄法,我今天可以回家一趟吗?”   狄法不在意地应了声,亲吻伊洛里的颈侧,犬齿似有若无地刺到柔韧的皮肤:“你还没有痊愈。”   “但是,我想家里人应该很担心我。”   狄法才停下来,他像一只警戒的野兽,蓝金异瞳在微光中熠熠发亮,半边脸蒙上阴翳,“你跟他们打过电话了。”   “只是简单地报了一下平安,而且还是前天打的。”   伊洛里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惨状或许刺激到了狄法,狄法变得更执着且敏感,如果之前的掌控欲只是稍微超出合理范围,那现在的狄法几乎是要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不仅晚上一起入睡,甚至早上不管什么时候他醒来,狄法也会跟着醒。文书也全移到了卧室里,守着他办公。   伊洛里的心挛缩又挛缩,最终还是妥协了:“我知道了,我吃完早餐再给他们打一通电话。在彻底好起来之前,我都不会离开你。”   狄法吻了吻伊洛里的额头:“好好休养。我收到安德烈和安东尼的消息,他们过一段时间就会休假,也知道你会和他们见面。这样,你也能不这么闷了。”   伊洛里接受狄法的示好,露出一线浅浅的笑容,说:“你说得对。那我得早点好起来才行,不能一脸白斑地见到他们。”   “嗯。”    第189章   吃过早餐, 狄法要开始工作了,他专注地审核各部门交上来的报告。   伊洛里没有事可以做,只能拿过从乌恩家搜出来的手稿, 费劲地辨别上面潦草的字。   自瘟疫爆发以来,乌恩一直在研究怎么阻止魔法消失, 最开始时的手稿写得乱中有序, 伊洛里还读得懂一些, 后面发现危机越来越逼近,乌恩也逐渐躁郁,手稿最后的文字混乱起来——   【白斑病……其实应该称为空腔病, 一群傻瓜,只能看见最表面的东西,说什么白斑之类的,但瘟疫的根源是魔力浓度下降,我们的骨头里的魔力流失了啊。还说什么传染性,分明是空腔没了魔力的人在抢夺空气里的魔力,健康人跟病人待在一起,当然也会受到他们的影响,获取不到足够的魔力, 导致出现症状。】   再后面,就纯粹是感情宣泄, 墨水越来越糊成一团,写【人类成了弃子, 神明已经背弃我们……】之类的话。   伊洛里读着读着, 不知不觉中阖上眼帘,手稿从手中掉到地上,发出“啪嗒”声。   坐在沙发上的狄法听见声音, 过来捡起手稿,看了眼伊洛里在上面做的标记,把手稿搁在一旁,说:“累了就接着睡吧,你不用勉强自己操心魔法的事,我会处理好。”   伊洛里半迷糊地应了一声,拉住他的衣袖,咕哝着问:“狄法,当魔法彻底消失的时候,我能想到的只有,用钢铁和火药来保护人类自身。但仅仅十个月到两年的时间,这点时间足够我们准备好吗?”   狄法给伊洛里掖被子,握住他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时间不够也无所谓,我不在乎其他人,只在乎你。”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片大陆的所有人都将要为了生存,而支付高昂的代价,无法避免出现牺牲和死亡。”   狄法看重的只有卡斯德伊家族和伊洛里,只要能护住这两样事物,其他无关紧要。   看着伊洛里恬静的侧颜,狄法脱下外套,掀起被子的一角,睡入被窝,将柔软的红血恋人搂进怀里,两人紧密相依,仿若生来一体。   ******   空档的击剑厅中,两个年轻的军校学生正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对练,两把剑撞在一起,铿锵作响,仿佛还能看见火星从铁刃中迸溅出来。   “嘿,安德烈、安东尼,太好了,我就知道总能在这里找到你们俩。”泽维尔·卢梭拍着手掌,往厅中央的两人走去。   “泽维尔?你来这儿干什么?有什么事找我们?”安德烈和安东尼齐齐摘下面罩,两条发辫随之垂到肩膀上,他们比刚入校时高了许多,皮肤被太阳晒成健康的小麦色,身材愈发强壮而厚实,就像两匹充满活力的小马驹,浑身散发着蓬勃的朝气。   两人奇怪地看着自己的同学。   “这回不是我要找你们,”泽维尔咧开一口白牙,笑眯眯地说,“两位优秀毕业生,是本杰明教官有请!他老人家在办公室等你们过去,可能有一英尺长的要求清单等着你们做好呢。”   说着,他单起一只眼,学教官的说话语气,粗噶着声道:“军队无小事,即使是洗一只袜子,都要用上十二分专注!”   “你小子,净整怪!”安德烈被逗乐了,把面罩夹到肋下,说:“是预备毕业生啦,我们可还没有毕业呢。”   “对,还有两个月就毕业,没差。”   安东尼歪头歪脑地打量着泽维尔,认出他胸甲上的徽纹,惊讶地问:“泽维尔,你怎么已经穿上帝国第三军团的盔甲了?”   泽维尔挺起胸膛,有几分骄傲地说:“哼哼,我爸已经把我送进第三军团了,这是周末刚拿到的新盔甲,我特地穿来给你们瞧瞧,怎么样?是不是帅毙了?”   “我要去当坎伯兰将军的士兵,我小时候开始就一直特别仰慕他,”他一副看穿两双胞胎兄弟的样子,笑嘻嘻地说,“你们不用说,毕业后肯定是要加入铁刃军的吧。”   安德烈和安东尼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那当然,成为铁刃军的一员既是我们的使命,也是我们的荣耀。”   这一本正经的态度不出意料,泽维尔摊开双手,打趣道:“瞧,这就是我说的。”   “好了,不打诨了,你们最好动作快点,本杰明教官可不喜欢等人。”   安德烈和安东尼没再耽搁,手脚利落地换下击剑服,去到教官的办公室,里面充满皮革和档案纸张混合的气味。   两人在本杰明的桌前站定,一板一眼地敬礼,道:“报告教官,安德烈·卡斯德伊/安东尼·卡斯德伊报道。”   本杰明一只眼睛早年被影魔抓瞎了,带着黑色眼罩,剩下的一只眼盯着安德烈和安东尼,严厉得吓人:“安德烈、安东尼,我叫你们来是确认一下你们的休假申请。”   他扫了一眼手中的申请表,严肃地说:“上面说,你们下个月想要休一周假,对吗?”   安德烈:“是的教官,我们想要回一趟家。”   本杰明点点头,拿起一旁的印章,沾了沾印泥,在申请表盖下了代表“同意”的红印。   “另外,既然你们在军队志愿表上填报了铁刃军,那么趁着这次休假,最好去向你们的舅舅——”教官清咳一声,不易察觉地调整了措辞,“去向那位大人报备一声。这样校方在向铁刃军转交你们的档案时,流程会顺畅许多。”   安德烈和安东尼都点头应下:“好的教官。”   本杰明摆摆手:“好了,没别的事,你们可以出去了。”   两个半大孩子喜笑颜开,一出办公室就高兴得互相撞着手肘,期待假期能去王城疯玩一周。   ------   爱德华三世坐在落地窗前,沉默地注视着远处的觐见阶梯,那里原本应该来往着朝廷重臣,走上觐见阶梯朝拜亚瓦尔的国王,但现在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阶梯旁边站立着的数名铁刃军。   爱德华三世突然身形一晃,喉头一阵腥甜,吐出一口鲜血:“呕!”   浓稠的蓝色血液在绒密地毯上溅开刺目的不祥花纹。   “殿下!”旁边的侍臣见此情景,立刻就认出这不祥的症状,眼睛瞪得浑圆:“白、白白斑病?!您快歇息,我这就喊人去找医生过来。”   “来人啊!”   在近侍惊恐的呼喊声中,爱德华三世缓缓抬头,他盯着自己染血的掌心,死一般沉默,沙哑着嗓音:“别费这事了,去,让莱安和夏洛蒂立刻来见我。”   听到侍臣的通传,莱安和夏洛蒂很快来到了爱德华三世的寝宫。   莱安站在床边,脸色铁青地看着爱德华三世颧骨上新长出来的病斑,夏洛蒂则扑在老人的手臂上痛哭,说:“爸爸,我求您了,别离开我,失去了您,还有谁能指引我的未来?”   莱安一脚踹上在旁边跪着的医生,怒吼:“你说救不了是什么意思?啊!人不才刚出现病症吗?连这都救不了,我就把你一家都给杀了!”   “对不起陛下,我该死,我该死。”宫廷医生吃痛,磕头求饶,眼泪鼻涕流了一地。   “咳!咳咳——”爱德华三世剧烈地呛咳,胸膛里像破败的风箱一样发出断裂的杂音:“到我的身边来。”   他伸出手,分别握住夏洛蒂和莱安的手。   夏洛蒂:“爸爸,呜呜呜……”   老国王嘴角流出血液,瞳孔已经出现溃散,黯淡的灰眼珠里燃烧着最后的生机,但仍旧坚持直视自己的一对儿女。   目光从他们跟自己相似的脸上扫过,从他们轻浮、愚钝的灰色眼眸扫过,爱德华三世心中长叹一声,用力攥紧儿女的手,说:“我的孩子们,记住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这是作为父亲的我能给你们最后的嘱托。在我死后,卡斯德伊将愚弄你们于股掌中……”   “你们愿意玩乐便玩乐,愿意放纵便放纵,选择自己想要的方式度过剩下的日子吧——这是唯一能够保护你们的方式,至于我、咳咳咳……我、再也没能力保护你们了,你们要活下去……”   话音刚落,他像是用尽最后一丝生机,紧绷的双手轰然塌落。   “爸爸!”夏洛蒂不敢置信地尖叫起来。   在众人的悲泣声中,爱德华三世——这位被亚瓦尔万民称颂,以仁德与铁血手腕著称的一代贤王,迎来了自己最后的落幕。   夏洛蒂的泪水终于如溃堤的大坝一样,一发不可收拾,脸上的妆容都花得一塌糊涂。   莱安脸色难看地吩咐侍臣收殓尸体,说:“多拿艾草来,在宫殿里摆满熏香消毒,还有彻查这几天都有谁进宫了,找出来是谁把病毒传了进来。”   做完这一切,莱安一刻都没办法在这座宫殿里待下去了,转身就要走。   这时,夏洛蒂哭着喊住他,“哥哥,爸爸不在了,你真的不会再帮我了是不是?”   对此,莱安只是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就离开了。   夏洛蒂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紧紧环抱住自己。心知自己已经再无可以依靠的对象。    第190章   爱德华三世去世后第二天, 爱德华三世的讣告传遍了全帝国,各地教堂纷纷敲响丧钟,而民众也带上黑纱以示哀悼。   先王的遗体被安置在圣明大教堂的灵堂内, 葬礼定于7月23日9点开始,届时所有贵族、重要官员以及友邦使节都将出席吊唁。   在葬礼这一日清晨, 前往圣明大教堂的街道上无比肃穆, 达官显贵们的马车碾过石板。   伊洛里撩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天刚蒙蒙亮,路旁有不少手臂上带着黑纱的民众走向教堂,他们手中捧着一捧白花, 自发去给爱德华三世送葬。   伊洛里有些不放心地看向旁边的公爵,问:“狄法,你确定让我跟你一起参加爱德华三世殿下的葬礼吗?我既不是大官,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人,平白无故在葬礼上出现会不会太奇怪?”   “你跟在我身边,其他人只会把你当做我的亲信,没有人会觉得奇怪的。”   狄法见伊洛里还是紧张,紧握着他的手,拉到唇边吻了一下, “我知道你不适应这种场合,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待着, 如果你又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出事的话怎么办?”   平淡的寥寥数语,伊洛里却无可辩驳, 只能妥协道:“……好吧, 我会跟着你一起,但我不要坐在你旁边,我想跟其他人一样站在教堂边上。”   “可以, 你可以跟麦考利站在一起。”   按常理,麦考利作为大贵族一员,是有资格坐到长椅上的,但由于他是以狄法的副官身份出席葬礼,所以只按照普通随从的待遇,站在教堂边上。   狄法整理好伊洛里的领带,往后退一步,目光执拗地描摹眼前人,伊洛里翠眸清澈,清瘦了些的脸庞没有折损他的俊秀,反而更添几分引人心动的脆弱感。   马车适时停下,狄法先下车,照相机的快门声“咔嚓咔嚓”此起彼伏,期间夹杂着记者和民众们的私语。   伊洛里在车里等了一会儿,直到人潮跟着狄法而去,麦考利来敲开车门,“亨特先生,狄法大人吩咐我领你入教堂。”   “好,谢谢你费心。”   伊洛里这才不引人瞩目地下了车,跟在麦考利身后,一同进入教堂。   教堂穹顶下,爱德华三世的灵枢放在宣讲台右侧,外罩水晶罩,露出肃穆的遗容供众人瞻仰。他脸上画了浓妆,遮掩住白斑,毫无生机的模样让人陌生。   卡梅伦主教一身黑袍青巾,庄重唱颂《安魂祷言》:“亡魂皈依,升入父的怀抱,稚子如初,本质纯美……”   狄法坐在第一列椅子,旁边是莱安和琳达,以及特地赶来吊唁的蓝斯亲王夫妇。   听着冗长的祷言,狄法微不可察地扫向教堂过道的人群中,那里正站着伊洛里,见人在,他才敛起目光,摩挲扳指的动作也放缓不少。   而莱安明显坐立不安,他的左手边本应该坐着夏洛蒂,但此时那位置却是空的。   他招过来一个侍臣,咬着牙说:“公主人呢?快点把她找来。简直是无法接受,这么重要的葬礼竟然迟到,她到底在磨蹭什么。”   其他人也发现了这蹊跷的缺席,窃窃私语起来:“夏洛蒂公主怎么不在场?这可是爱德华三世的葬礼,最受先王宠爱的王女竟然没有出席,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说不定是伤心过度,病倒了呢。娇弱的公主殿下之前在猎场不也是轻易就受惊了吗?”   伊洛里听得清楚,神情复杂地瞟了眼那孤零零的空位。   在蠢蠢欲动的鼓噪中,卡梅伦唱颂完祷文,说:“接下来是默哀环节,请诸位起身,为受福的爱德华三世殿下——光明与永恒的逝者……致哀。”   所有人纷纷站起身,正要默哀时,教堂大门忽然从外面打开了,穿着一袭紫色婚服的夏洛蒂公主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紫色是皇族的专属颜色,裙摆上盛开着的白色玫瑰和藤蔓花式图案,精细又华丽得让人眼花缭乱。   夏洛蒂公主穿着一件婚服出现在先皇的葬礼现场,这个场景无论怎么看都十分的怪异。   好事者倒吸一口凉气:“嗬,这是什么情况?”   “公主身上的是……婚服?她是要出嫁了吗,什么时候定下的事?”   记者们则是乐开了花,几乎要把手里的照相机快门摁烂掉,“快快快,快点拍下来!这可是个重磅新闻,这期的版面标题就取《先王葬礼上的’童贞‘公主竟惊变身……》或者《惊世骇俗!发疯王女’亮相‘葬礼现场》?哈哈哈,不愁卖不出销量!”   而在一干不解的人群中,莱安的反应最为激烈,他既讶异又愤怒地站起来,瞪着自己的妹妹:疯了吗,你以为你自己在干什么?   夏洛蒂当做看不见莱安的怒意也听不见众人的议论,她高昂起头颅,挺直腰,一步一步走到爱德华三世的灵枢前。   她将手里的捧花放入棺材打开的一个小口内,轻声对面容苍白的爱德华三世说:“爸爸,您的教导我都牢记在心,所以,请原谅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火与盐的试炼啊,忍耐,忍耐,咽下去,因为这就是我所索求的。   夏洛蒂握了一下爱德华三世的手,径直向狄法走去,就在狄法身旁的莱安睁大了眼睛,猜不透夏洛蒂这又是唱哪一出。   狄法面无表情地看着夏洛蒂来到自己的面前,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夏洛蒂在狄法面前站定,鼓足了勇气,说:“狄法大人,其实我对您倾心已久,我……我一直期望能够嫁给您。假如您答应娶我为妻……我为您生下的孩子,将会在出生的一刻就同时冠上卡斯德伊的姓氏与斯图亚特的尊荣,无论是谁,都会为我们的结合献上祝福。”   夏洛蒂仰起头,纤美而脆弱的脖子完全暴露在狄法的视线下。她的意思很明确:她要把斯图亚特的统治合法性作为嫁妆送给狄法,只要狄法娶她,那么现在朝政上对狄法的攻讦都会消失。   贵族们和皇室同气连枝,他们或许能鄙弃跟自己不同派系的其他贵族,但绝对不能反对赐予了他们爵位的皇室,否则,自己所拥有的爵位也将变得一文不值。   夏洛蒂的求婚宣言一出,顿时现场一片哗然,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好戏。   “荒唐,夏洛蒂你说什么胡话?”莱安的脸都白了。夏洛蒂当众求嫁狄法的行为相当于把皇室的权威和脸面扔在地上踩,是对他这个国王再赤|裸不过的挑衅。   而面对惊世骇俗的求婚,狄法许久没出声,眼神冷漠得令夏洛蒂心发慌。   夏洛蒂一双美眸水盈盈,挤出些笑容,问:“狄法大人,您为什么不回应我……?”   狄法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说:“你想要得到我的回答?那我就给你一个回答。”   蓝血公爵走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夏洛蒂,沉甸甸的压迫感让她眼皮狠狠一跳。   “勇气可嘉,但是,”狄法贴近夏洛蒂,刻意压低的声音里裹挟着毛骨悚然的危险意味,“我问过那天在教堂里的人,他们都说,你根本没给伊洛里那瓶药。”   “——你是砸掉了啊。”   “夏洛蒂,你的虚伪和愚蠢都令我厌烦至极。之所以我还没杀你,只是因为你的姓氏。”   狄法的异眸闪烁,宛如某种兽类,透出一丝冷酷的光芒,轻声道:“而现在,斯图亚特这个姓氏的最后一丝荣光已经随你的父亲一同埋进了坟墓,剩下来的东西,既不尊贵,也不荣耀,只是一堆苟延残喘的花架子。”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夏洛蒂,望向伊洛里,两人对上眼神,说:“还有,我已经有爱人,我视他如生命。”   远处的伊洛里也吃惊于夏洛蒂的求婚,他不知道狄法在跟对方说什么,只看见狄法跟夏洛蒂靠得很近地讲话。   伊洛里心知狄法所执著的人是自己,不会答应夏洛蒂,但看见这一幕,仍旧下意识觉得有些刺眼。   平心而论,两人无论外貌,还是出身都十分般配,站在一起,宛如天生一对。   所以,当接收到来自狄法的视线,一如既往地黏热和执拗的情感时,伊洛里不由得露出无奈的笑容,无声地做出口型:别担心,我没多想。   他也是会有嫉妒心的,谁让他喜欢上了狄法,那么想要占有对方也是理所当然的,当看到狄法靠近别人时,他也会下意识地感到不自在。   夏洛蒂循着狄法的视线望过去,见到本应该死掉的伊洛里,哽了一下,全身冰冷。   她知道,自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狄法跟夏洛蒂拉开距离,冷冷地扫了一眼爱德华三世的灵枢,说:“我是来参加一场葬礼,而不是闹剧的。既然默哀环节已经结束,那么祈愿爱德华三世的灵魂安息,其他的我不再奉陪。”   他说完就离开了,伊洛里和麦考利等人连忙跟上去。   夏洛蒂站在原地,浑身发抖,眼泪无声地流出来。   莱安怒不可遏地指着夏洛蒂,咬牙切齿道:“夏洛蒂,这就是你要的吗!不仅要在全国人面前受辱,还当着我的面背叛我!我看你是真的发疯了。”   “卫兵,把先王的灵枢运往皇家陵墓,再把公主带回宫。我宣布葬礼到此结束了!”   莱安这一声喝骂惊醒了夏洛蒂,她伸手挡在水晶棺面前,阻止道:“不,葬礼还没有结束!谁也不许动爸爸的灵枢!就算是哥哥你也不行。”   夏洛蒂倔强地直视莱安,眼角还带泪,却莫名涌起一阵气势,镇住了莱安。   她走上宣讲台,看向礼拜堂最末尾,直面那里的一众记者,记者们像闻到了血腥的鲨鱼,一股脑涌上来。   “公主、公主!是爱德华三世殿下的死刺激到你,才要做出这种荒唐的行径吗?”   “对公爵求婚失败,这样的结果让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羞耻极了?”   “狄法公爵不要你,你还要嫁给其他人吗?”   夏洛蒂抹去脸上的泪水,一字一顿道:“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爱上一个人从来都不是一件错事,尽管这似乎让我卑微如尘埃。”   幸灾乐祸的记者们愣了一下,他们还以为夏洛蒂会情绪崩溃地嚎哭,好记录下皇家的出糗时刻。   夏洛蒂:“我的人生不会因为未能如愿的爱情而中止,我将嫁给民众,嫁给亚瓦尔帝国,直到瘟疫结束,直到我死去为止。”   “我将把忠诚和爱、我的一切都献给主的事业。”   她拿起宣讲台上的经书,虔诚又郑重地亲吻经书,泪水滴落在扉页的祷文上。尽管她在无声地痛哭,但又因为内心的某一角彻底坍塌下来而觉得痛快。   爸爸,我亲爱的爸爸,睿智的爸爸,您说落子无愧,我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我落了子,我做出选择,我像狼一样去争去抢、抢得头破血流,但原来无愧的代价竟这么痛,原来我并不会一切得偿所愿。   那么,我接受这个结果。   莱安的脸色已经铁青,他无法接受夏洛蒂这个决定。堂堂公主居然公开宣布要终身不嫁,皈依全能|神,要成为圣女。   “夏洛蒂,你非要成为圣女是吧?那往后不管遇到什么,你都自个受着,斯图亚特没有你这一个蠢货公主。”莱安气得扔下这句话,走出教堂。跟在他身后的琳达也只是扫了夏洛蒂一眼。   在一众好事者的窃笑声中,爱德华三世的灵枢最终还是顺利地下葬皇家陵墓。   葬礼过后,全国都在议论夏洛蒂在葬礼上的惊天举动,莱安只能下令禁止任何报社再报道这件事。   而遭受耻笑的夏洛蒂倒是很快整理好情绪,积极地以圣女身份出现在公众场合,给病人们分发药剂,在这过程中,她每次都会身穿一袭紫色婚服。   莱安管不了,就直接不管了,他现在既不能随便把夏洛蒂嫁出去,也不能把她关在宫里,只能无能狂怒地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   皇家内讧的同时,瘟疫还在加深肆虐,纵火焚烧工厂的犯人们都在打击中落网了,并被处以死刑,这狠狠地打击了一波全能|教信徒的狂热情绪。   这天,王城一如既往地宵禁,全城的街道灯火皆黑,皇宫的国王寝宫中亮起煤气灯。   蜜莉儿露出一截皓白手腕,给莱安倒酒。   莱安不耐烦地翻看今天递交上来的文件,看了一半就扔到地上,说:“耶罗国王寄来的什么潜水器的下水仪式邀请,不去,那个蠢货国王为什么以为我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还有什么圣利公国的伊恩王子的婚礼,见鬼的,他们是在羞辱我吗!”   “全都是一些没用的邀请和聚会,一丁点跟政策有关的文件现在都已经不给我看了,我还是这个国家的王吗?竟敢拿我当一个吉祥物,以为我真的会乖乖地做一个皇室的迎宾工具吗!该死的狄法·卡斯德伊!”   莱安大口灌下酒,大发牢骚:“坎伯兰,我们商量好的刺杀狄法的计划,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实行?狄法现在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宵禁这个政策也是,我在议事国会上反对,他却说多数人赞同,就当着我的面签署了延长宵禁的文件。”   坎伯兰是偷偷进宫的,一身低调的灰衣打扮。   他看了一眼蜜莉儿和奥斯顿,很不满商议大事时竟然有除了他和莱安之外的人在场。   坎伯兰朗声又率直地说:“陛下,刺杀狄法·卡斯德伊的难度比你想的要大,现在王城里的守卫除了我的第三军团之外,全部都听命于卡斯德伊。但我现在已经在着手挑选勇士了,您不要着急,再给我一些时间。”   “挑人需要挑一个多月这么久吗?你不会是害怕狄法,才迟迟不敢动手吧?”莱安多疑地打量坎伯兰。他现在除了自己之外,可谁都不信了。   虽然是皇家老将,但坎伯兰实际上只忠于爱德华三世,对烂泥扶不上墙的莱安则分外看不上。   答应跟莱安联手除掉狄法,只是因为他要报答皇室,并且也极其厌恶和愤怒于狄法对亚瓦尔的操控和对第三军团的排挤而已。   听了莱安轻蔑的话语,坎伯兰气恼得虎目圆瞪,但他压着怒意道:“老夫不是懦夫,但更不是会让手底下的人鲁莽送命的草包。我的第三军团从来就没有怕过卡斯德伊的铁刃军,陛下你说这样的话,对于我和我的士兵来说是侮辱。”   莱安:“那你说,还要什么准备才能动手?”   坎伯兰眼里闪过一道锐芒,沉吟半晌:“……陛下如果有办法让狄法离开王城一段时间,我就能立刻调动军队,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派一支精锐入王宫埋伏起来。等您再召他进宫时,我的士兵必定能一举斩杀他于剑下。”   他做了一个“斩下”的手势,笃定得好像已经拎到血淋淋的人头。   莱安听得心蠢蠢欲动,但一张俊脸仍绷着,嘲笑地说:“让狄法离开王城一段时间?哧,你说得倒简单,现在狄法当我透明人,我根本没办法命令他离开。”   他又命令蜜莉儿斟酒,灌得金色酒液都从嘴角淌入衣领,苦闷得胃里直泛酸水。蜜莉儿柔媚地笑,一边按摩莱安的手臂,一边说:“陛下~您快歇歇,喝杯酒缓缓,看着您天天都为这些糟心事烦恼,人家都替你心疼了。”   “莉莉,我的小心肝,你倒是嘴甜到我的心窝里了,过来让我亲亲。”   蜜莉儿毫不避讳地娇笑起来,坎伯兰脸色更难看了。   奥斯顿捡起莱安刚刚扔到地上的耶罗国王邀请函,摊平了,毕恭毕敬地捧给莱安,道:“陛下,我想坎伯兰将军的意思并不是让您亲自下令,命令公爵离开王城,而是找个借口,让卡斯德伊公爵不得不出城。”   “关于这个,我倒是有一点想法,您看,这封邀请函或许就能成为一个绝佳的诱饵呢。”   “你什么意思?说清楚点。”莱安刚又喝了回春药,大着舌头盯着奥斯顿,对他手里的邀请函嫌弃得要命。   奥斯顿温声道:“众所周知,耶罗王国是一个岛国,只有乘船才能到达,而就算再快的蒸汽轮船,从亚瓦尔的港口出发前往耶罗王国,也至少要十天才能来回一趟。”   “同时海上通讯困难,一旦狄法公爵乘上船,那么无论王城内发生什么,他都不可能第一时间知道,”奥斯顿停顿了一下,笑眯眯地看一眼坎伯兰,“这样的话,坎伯兰将军就有足够多的时间安排军队潜入王宫。”   “而陛下也能在狄法公爵回国后,命令他进宫汇报情况,到时候只待陛下一声令下,埋伏的士兵们抽刀……呵呵,狄法公爵再有九条命也活不成了。”   宫廷总管轻轻柔柔地笑,手中银底蓝字的邀请函仿若焕发光芒,变成一把通往胜利大门的钥匙。   莱安的眼睛顷刻亮起来,惊喜道:“奥斯顿,你说得好啊!这点子可太妙了,这样就能顺理成章把狄法从王城里引开好一段时间了。”   坎伯兰:“老夫会准备好,只要陛下一发出号召,我就会立刻响应。”   奥斯顿:“还有,陛下,您可以先向公爵发出同行的邀请,以免公爵起疑心,然后在出发前,宣称自己感染疫病无法前往。众所周知,狄法公爵钟情于机械,他大概率会按照原定计划上船,前往耶罗。”   莱安露出满意的笑容,拍掌大笑道:“好、好,就按你说的做,狄法这回死定了。”   商议定潜伏日期后,坎伯兰骑上自己的战马,趁着夜色浓重,按原路隐秘地出宫。   宵禁的中央大道上空无一人,马蹄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响亮,正在巡逻的铁刃军小队一听,抬眼就看见一人骑马而来。   他们齐刷刷抽出长剑,呵斥道:“下马!你是什么人,深夜还敢在街上游荡?知不知道违反宵禁了!”   坎伯兰勒住马,冷眼扫过一干铁刃军,不屑地哼一声:“我还当是哪些蠢货拦我的马呢?原来是卡斯德伊的鹰犬。”   为首的士官才发现是坎伯兰,当即敬了个军礼,说:“坎伯兰将军,请原谅,但您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城中穿行?”   坎伯兰笑道:“狂妄的小子们,你们还不够格审问我!就连你们的主人狄法·卡斯德伊,在我面前都不过是个愣头青,还得喊我一声大前辈。什么违反宵禁,要不让狄法亲自来跟我说,要不就滚到一边去,别挡着我的路。”   说着,他一扬鞭,战马扬蹄而起,哕哕嘶鸣,眼看就要撞开一队人。   士官并不为所动,但是他知道坎伯兰并不是自己能够拦得下来的人,于是对于坎伯兰的挑衅,他选择了退让,直接命令自己的下属:“让开,让马过去!”   “哈哈哈,铁刃军一群软脚虾!”坎伯兰放声大笑,骑着马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中。   士官沉默地看了一眼坎伯兰来的方向,跟下属说:“把今晚的情况记录下来,汇报给公爵大人说,在王宫往中央大道方向,第二小队拦下了骑马的坎伯兰·范伦丁将军,行迹非常可疑。”   从王宫驶向中央大道就只有一条路,坎伯兰骑马从这条路来,来处就很明显是王宫了,他自然会把今晚关于坎伯兰的重要情报上报给狄法大人。    第191章   转眼到了八月, 街上烈日灼灼,蝉伏在树干上一遍遍叫,给沉寂的街道带来几分活力。   报童举着手里的报纸, 欢呼雀跃地高呼:“大喜讯!大喜讯!科学院研发出了治疗白斑病的针剂,疫情要被控制住啦!大家快来买报纸读个详细啊!”   “嘿, 小孩!你有见到这附近巡逻的铁刃军吗?”   报童回头一看, 只见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骑士, 他们长相俊俏,留着长发,非常年轻且阳光。   报童做了个鬼脸, 吐舌头:“喊谁小孩呢?两个没礼貌的家伙没付钱还想要问消息!我一早上碰见了三队铁刃军,但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们的!”   “噗——”安东尼拉开嘴角,也对他回敬了个鬼脸。   安德烈笑着抛了一枚金币给报童,说:“给你钱,说他们的大本营在哪儿。”   “哇!谢谢你们,好心的大哥哥!”报童接住金币,喜笑颜开,“大本营我不知道,但我刚才才见到一列铁刃军从这里经过, 往中央大道去了。你们现在过去,正好能碰上他们呢。”   他指向的街道宽敞又热闹, 安德烈和安东尼勒转马头就往那边去。   安东尼好奇地打量沿街商店:“嘿,吸尘器?这又是什么东西, 听都没听过。记得我们刚从温铎公学离开的时候, 街上还没有汽车,现在,呜呼, 新奇玩意儿简直是多得让人眼花缭乱~”   安德烈:“确实呢,三年前走的时候,我们还发誓说,有朝一日回到王城,就绝对要找到保罗,再往他的脸狠狠揍上几拳。”   他们可是记仇得要命,毕竟体内流着的是卡斯德伊血脉,这辈子都不可能放过保罗那个可恶又可恨的小子。   “那可不,但这回就该轮到你动手揍他了,否则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把那弱鸡打死,”安东尼秀了秀胳膊上结实的肌肉,得意扬扬,“没办法,谁让我现在真的太强了呢。”   安德烈笑得要从马背栽倒下来,“哦,你小子可快闭嘴吧,自恋得我都起一身鸡皮疙瘩了。”   两人相视大笑,这三年过去了,他们已经变得成熟不少,稚气褪得七七八八,身高和外表变成十足的青少年模样。   当初刺金战役刚结束时,他们特地打听过保罗,可惜在假的内厄姆被当众斩首后,保罗就销声匿迹了,没人知道那位昔日权倾朝野的宰相的儿子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又在做什么。   但一度被奚落的仇恨可不会就此泯灭。   安德烈和安东尼骑在马上走了一段路,很快就远远眺见前方一队肃穆的精兵,精兵身上的黑灰色盔甲锃亮,蚀刻着的魔法阵微微亮起光芒,即使在朗朗晴天,也耀眼得一下抓人眼球。   “麦考利!”安德烈和安东尼惊喜地叫了一声队伍长官,马儿跑到队伍跟前。   “没想到进了王城第一个见到的铁刃军就是你,我们可真幸运到家了!”之前狄法曾吩咐过麦考利接送安德烈和安东尼去军校,所以两个少年记得做事细致的麦考利。   麦考利吃惊地眨了一下眼:“安德烈少爷、安东尼少爷,你们怎么会在王城里?”   安德烈和安东尼异口同声道:“我们休假了,舅舅说我们可以来王城玩,所以我们就自己骑马来了。不过,王城布局变了太多,我们入城后都认不得路了,想着找铁刃军,让他们带我们去庄园。”   “正好现在遇到你,可以拜托你给我们带路吗?”   两少年咧开一口白牙,笑得很是爽朗和讨喜。   麦考利有些为难地看一眼手令:“抱歉,少爷们,狄法大人吩咐我带队巡逻,我暂时没办法抽出时间。”   “不过,我可以派我的副手带路。”   说着,麦考利往队伍里招了招手,一个精壮的士兵听令:“弗雷多,出列!你来带两位少爷去白桦庄园见狄法大人。”   “遵命,长官!”   弗雷多骑在通体雪白的独角兽背上,胸甲轻响,腰间佩剑流转着冷冽的寒光,冷肃铮然的模样让安德烈和安东尼看呆了。   他们不禁屏住了呼吸,一想到自己毕业后也能穿上如此帅气的盔甲,就忍不住心潮澎湃。   麦考利正跟弗雷多交代注意事项,安德烈感觉到数道不善的视线落在自己一行人身上,他转过头说:“怎么回事?安东尼你感觉到了吗,街对面那一伙人似乎在看我们。”   安东尼拧起眉,也沿着视线看去,看见帝国第三军团的人正站在街道对面,他们穿着银白的盔甲,同样很英挺、引人注目。   但为首的几个士兵却在一边悄悄打量着安德烈和安东尼,一边小声地嘀咕:“瞧见了吗?他们衣服上的卡斯德伊一族族徽。他们是什么人?之前没见过的生面孔。”   一个留着浓密胡须的汉子不屑地从鼻孔喷出气,说:“哼,看年纪和模样,应该就是那位大公的两个外甥吧。不知道来王城干嘛,反正来了也肯定没好事。”   “嘘……他们注意到我们了,小声点。”   “凭什么要小声?”胡须汉子不服气,大声嚷嚷:“老子就是故意要让他们听见才说这么大声。听了不喜欢,有本事就过来揍我啊。”   他用力往地上啐一口,恶狠狠地盯着安德烈和安东尼,眼里尽是鄙视和愤怒,说:“影魔攻入王城的时候,挡住影魔的是我们军团,死得最多的也是我们的弟兄。但结果我们得到了什么?呸,一堆破烂!”   “而见鬼的铁刃军呢?白捡我们的功绩,不仅被所有人当成救世主崇拜,还成了刺金战役里的最大功勋军队受到嘉奖,真他妈可笑极了。都是杀过影魔拼过命的人,我倒想看看这群’了不起的大救星‘有多厉害的剑术,跟他们比试比试,可惜我怕铁刃军里一百个人都凑不出一个胆子来领教我的厉害。”   胡须汉子话音一落,队伍里的其他人顿时哄笑起来:“哈哈哈,老兄你一说,那些娘娘腔登时脸都白了,看来是被你说中了。”   “嘿,你们说谁娘娘腔?!”安德烈和安东尼这下听得一清二楚,当即怒火中烧,他们完全受不了荣誉的铁刃军受到侮辱,猛地按住腰间的剑柄,就要冲过去给这些出言不逊的人一个教训。   麦考利眼皮一跳,急忙拉住他们,说:“少爷们,别冲动,你们要是受伤了,我可就要遭殃了,狄法大人严禁我们跟第三军团的人起冲突的。”   安德烈和安东尼骨子里都带着桀骜野性,压根不在意这些规矩。两人目光一碰,便从彼此眼中读出了同样的倔强与不甘。   大不了等去到庄园再挨舅舅一顿罚,眼下这口恶气,他们是非出不可。   安德烈眼珠一转,咧开俏皮的笑容,说:“麦考利,你不要紧张,我们可没冲动。没听那大胡子说要比试比试剑术吗?正巧,安东尼也手痒了,想跟他比试一番而已。”   安东尼应和哥哥,同样笑眯了眼,说:“是呀,一听见要跟人比击剑,我的骨头就痒得不得了呢。”   “小少爷,等一下,不能这样。你们又还不是铁刃军,气什么——”   安东尼不管麦考利的劝阻。   铿锵一声,一道冷冽的剑光闪过,安东尼抽出腰间的佩剑,跳下马就紧紧盯着那胡须汉子,喝道:“来比一场,如你所愿,让大家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娘娘腔!”   大胡子也火上浇油,对安东尼叫嚣回去:“来就来,谁怕谁!即使坎伯兰将军能咽得下被狄法那毛头小子打压和夺权的气,老子都替将军不值!”   听到大胡子侮辱起狄法,麦考利的表情也变难看了,他松开抓住安东尼的手,冷静道:“少爷们,这件事我们不能插手,但如果你们想做,我们不拦。”   麦考利也豁出去了,如果安东尼输了,自己就亲自出手教训那胡须男,之后自己再去跟狄法大人请罪。无论是挨训也好,还是革职也好,反正侮辱狄法大人的话他不能当没听见算了。   大胡子轻蔑地打量着眼前青涩的少年,随手挽了个剑花,讥笑道:“就算你是了不起的公爵少爷,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安东尼嘴角扯出一个野性十足的笑容,那双与狄法相似的冰蓝眼眸寒光凛冽:“不留情正好,待会儿你要是哭得太难看,可别怪我没提醒。”   考虑到街上人多口杂,不方便动武,两队人马压着气去到离着不远的第三军团的训练场。   一上空旷的比试场,安东尼就如离弦之箭般突袭而出。他手中的长剑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剑尖直取大胡子心口,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大胡子仓促侧身,剑刃擦着他的胸甲掠过,在铁皮上擦出一串火星。   “臭小子!”他低吼一声,反手就是一记势大力沉的横斩。安东尼矮身避过,剑风扫断了他几根飞扬的发丝。   两人在场中快速移动,剑刃相击的铮鸣声不绝于耳。安东尼的攻势如暴风骤雨,每一剑都精准狠辣;大胡子则岿然不动,厚重的阔剑舞得虎虎生风。   经过数十个回合的交锋,安东尼突然改变招式,在大胡子举剑的瞬间手腕一翻,剑身贴着对手的剑刃上挑,刺进他的下颚。   “哐当”一声,大胡子的阔剑脱手落地,他身形不稳,向后倒下去,还想挣扎起身去捡剑,但下一秒,安东尼的剑已经倒插进他脸侧的地里,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安东尼:“你输了!现在谁是没种娘娘腔?说呀。”   大胡子一张大脸憋得涨红,虽然不甘心,但他输了就是输了,输得心服口服,咬牙切齿道:“我承认,卡斯德伊确实都是实打实的战士,你赢了。我是软蛋,满意了吧!”   安东尼这才把剑收回剑鞘,喘着粗气,大声笑了起来。    第192章   大胡子的彻底认输宣告着安东尼在这场比试中大获全胜, 安东尼跳下比试场,跟安德烈击掌,说:“我赢了, 哥哥,轻轻松松、轻轻松松!”   安德烈也咧开大大的笑容:“我就知道你能行, 不白费我在剑术等级考试前天天给你当陪练。”   麦考利腰板挺得直直的, 很爱护地两少年护到自己身后, 对上一干第三军团的人,说:“你们谁还对狄法大人有任何意见就站出来,都用不着少爷们再动手, 我麦考利来教训你们!”   第三军团的士兵们面面相觑,都梗着脖子不太服气,但气焰确实被安东尼一剑削下去不少。   “哼。”麦考利笑一声,转过去把安德烈和安东尼扶上马,说:“少爷们,可以了,我们现在去白桦庄园见狄法大人。”   “好哩。”   等铁刃军一行人神气十足地离开训练场,其他人立刻围上大胡子,不敢置信地问:“莫纳, 你可是我们军团里数一数二的剑术好手,就这样被一个小鬼头打败了?你不会是偷偷放水了吧?”   莫纳又气又暴躁:“说什么屁话!老子全都豁出去了, 你们怎么不试试去跟那个小鬼打一架?要不你们现在跟我打一架,我让你们瞧瞧我到底有没有放水!”   他的战友们看他灰头土脸地狂怒, 知道不应该, 但还是憋不住都笑了,一溜烟跑得远远的,说:“哈哈哈, 我们可不想被你弄死,还是别了。”   “老子输了,你们还笑?”   “莫纳,咱们开玩笑的!喂,别拿着剑追过来啊!!”   士兵们笑闹开来,谁都没注意到离比武场不远处的高台上,坎伯兰正一脸沉凝地看着嘻嘻哈哈离开的安东尼和安德烈。   勃朗宁乐呵呵地说:“老友,卡斯德伊这两小孩的剑术和气势都挺不错的,你瞧他们多像以前的我和你呀,如果加入了我们军团,肯定大有可为。”   坎伯兰冷哼一声:“确实还不坏。但他们是狄法那小子的外甥,一门心思都奔着铁刃军,哪里会来我们军团?”   “哈哈,你说得对。”勃朗宁爽朗地笑一声,没戳破坎伯兰一直盯着卡斯德伊家的孩子瞧,看起来很是欣赏他们的事实。   安德烈和安东尼离开比试场,在弗雷多的带领下,到达了林郊的白桦庄园,在大门处看守的人见是公爵家的少爷来了,连忙打开庄园大门。   安德烈、安东尼不要门卫通报,骑着两匹矫健的骏马飞一般地奔驰入寂静的庄园,肆意撒欢。   安东尼:“哈,我敢说舅舅肯定没料到我们自己提前骑马过来了,他等下见到我们,肯定会很惊喜!说不定还会给我们一个拥抱。”   “一个拥抱?你想得挺美呢。”安德烈不抱希望地摇头,好笑道:“你悠着点,可别高兴过头,把刚才打赢第三军团的事跟舅舅说漏嘴了,那就不好玩了。”   “安心,我有数。”   两少年翻身下马,摁响了门铃,门铃的响声在宅邸内回荡,不一会儿,一个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靠近,有人打开了门。   看见门后那清俊的白衫学者,安德烈和安东尼都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说:“啊?!”   伊洛里也对忽然蹦出来的两个少年感到惊讶,他打量着大变样的安德烈和安东尼,原本的两个小捣蛋鬼如今已经比他高半个头,骨肉匀称,俊朗又英挺,皮肤泛着健康的小麦色光泽。   伊洛里很快整理好情绪,笑道:“怎么这么惊讶?不认识我了吗?安德烈、安东尼。”   “才不是!”安德烈和安东尼像两个小炮弹,猛地撞进伊洛里的怀里,搂住他脖颈不放,说:“伊洛里老师!你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我们好开心见到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是知道我们今天休假回来,特地来见我们吗?”   “舅舅说我们来王城能见到你,我们还不敢信呢。你这三年都在做些什么?我们给你写了好几封信,你有收到吗?”   他们长长的发辫蹭得伊洛里脸颊发痒,就像两只野放太久,回来找主人撒娇的小狗。   伊洛里被澎湃的热情淹没了,一时间竟有些招架不住,说:“轻点、轻点,别抱这么紧,你们快要压扁我了。一个一个问题来问,否则我都不知道先回答谁的问题。”   好不容易等两个大小伙子松开,伊洛里才缓过一口气。   伊洛里把门推开了些,说:“先进来坐下再说吧,你们身上都是汗,一路过来肯定是热坏了。”   安德烈和安东尼看伊洛里很熟稔地吩咐仆人端来茶水和冰块,以为伊洛里是重新给舅舅当顾问了,所以也就没再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庄园里。   三个人在沙发坐下,在两少年期待的注视下,伊洛里大致讲了讲自己这三年的情况,主要挑自己在写小说、走访采风的事情说,其他关于红血人政治、以及狄法相关的事情一点没提。   “伊洛里老师,你肯定是在开玩笑!没门!《杰里米漫游记》居然是你写的?这太酷了。”   “你可一定要给我珍藏的首印书签名,我要拿回学校给那帮臭小子们炫耀炫耀。”安东尼惊喜大叫,眉毛都飞到天上去了,嘴角不受控制地疯狂上扬。   安德烈也不甘示弱:“我也要签名,还要在末尾签上’赠给安德烈‘,天底下独一份。”   “哈哈,好,你们要多少签名都成。如果你们想要,我还能给你们专门写几篇《漫游记》的外传。”伊洛里连声答应下来,一脸欣慰地听两少年跟自己分享在军校里的生活,从日常训练、考试,到毕业后的志向,甚至包括他们刚才揍翻了第三军团的事。   伊洛里很乐意看安德烈和安东尼这种冲劲满满、充满蓬勃朝气的样子,望着两双亮晶晶得像小狗的湛蓝眼睛,总让他忍不住猜想狄法年少时会不会也像这样傻气地笑,少年意气,对未来充满向往。   光是想一想这种可能,都让他心动不已。   说到一半,安德烈像是想到什么,说:“对了,光凭嘴巴讲可看不出我们现在的剑术有多厉害了,不如老师你跟我们去格斗室吧,我和安东尼给你好好露一手。”   “好主意,安德烈。老师,来嘛来嘛。”   安东尼拉着伊洛里的手,让仆人带路去格斗室。   白桦庄园虽然比不得灰铸铁城堡有数百个房间,但该有的格斗室、武器都齐备,因此安德烈和安东尼这一番心血来潮要实现起来倒也没什么阻碍。   仆人们推开沉重的格斗室大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灰尘味,午后的阳光透过彩窗斜射进来,照到墙边几个训练假人上。   “这里也有训练用剑,好极了。”安东尼眼尖,抽出武器架上的两把铁剑,扔了其中一把给安德烈。   安德烈掂了掂铁剑的重量,调节左手臂上的机械手,以适应等下的出剑。   精钢打造的机械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每一个关节都打磨得锃亮。   伊洛里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安德烈调试机械手,问:“安德烈,我听狄法说你很擅长制作机械,这个奇异的机械手也是你的作品之一吗?”   安德烈听见伊洛里直呼舅舅教名,有点奇怪,但没多想。   “老师你可真有眼光!’金属勇者‘是我最满意的新作呢,它不仅能增强我的握力,还能充当盾牌,在战斗中很有用。”安德烈熟练地按下侧面的按钮,伴随“咔嗒”一声脆响,三根锋利的钩爪瞬间弹出。   “然后,您看我这样弯起手臂……”他转动手腕,钩爪立刻交错,化作一面精巧的圆盾,圆盾边缘的锯齿能轻易切入敌人的皮肉。   “铛铛——全精钢锻造的盾,连最锋利的剑刃都休想劈开!”   伊洛里眼前一亮,不由得赞叹:“真是绝妙的设计,我从没见过这种能改变形态的武器。”   安德烈哂然一笑,对这夸赞很受用,说:“伊洛里老师,你就坐着等看好戏吧。”   说罢,他就搭着安东尼的肩膀,走到场地中央。   两兄弟都打定主意要夺得伊洛里的称赞,所以一开打就完全没留手。   安东尼二话不说就是一记狠辣的斜劈,剑刃破空发出“嗖”的尖啸。安德烈反应快得吓人,左臂的机械手“咔嗒”一声变形成圆盾,顶上来袭的长剑,锯齿状的盾缘死死咬住剑身,溅起一串火花。   “你来真的啊?”安东尼咧嘴一笑,突然改变攻势,剑尖直往哥哥胸口刺去。安德烈一个侧翻躲开,机械手顺势抓住安东尼的剑刃,得意地说:“抓到你了。伊洛里老师就在旁边看着呢,我当然不会放水。”   “那真遗憾,因为我也不会随便认输。”安东尼扭腕发力,挣脱开安德烈的机械手,旋即接上一个回旋踢,踹得安德烈的机械手发出轻微的嗡鸣,蒸汽从关节处嘶嘶溢出。   安东尼的剑术凌厉如风,安德烈的机械手诡变多端,两方久久僵持不下。   看着他们都往下死手的架势去,围观的伊洛里在心里捏了一把冷汗。这哪是兄弟切磋,分明是两头年轻的雄狮在争夺地位。   伊洛里正惊心动魄地看着,肩膀兀地落下一份熟悉的重量,抬起头,见到是狄法。   蓝血公爵似乎刚从医院巡视回来,身上沾染到一些药草特有的苦涩气味,手掌执着地覆上伊洛里温热的颈侧。   伊洛里温和地对他笑:“狄法,安德烈和安东尼来了,我们刚才在客厅聊了很多事。”   狄法看见伊洛里的笑容,摸了摸他嘴角:“你感到开心吗?”   “当然,我很高兴能见到他们,知道他们在新学校里过得很好,谢谢你特意安排。”伊洛里反握住狄法的手,在他掌心很轻地挠了挠。   正搏斗中的安德烈和安东尼也注意到狄法的出现,纷纷停下对抗,很高兴地跑向狄法:“舅舅!您近来过得好吗?”   他们无比尊敬威严的狄法,挺直腰板向他行军礼。   狄法扫一眼自己的两个外甥,视线再落到他们手里的铁剑,微微颔首:“你们已经见到伊洛里了,他会在庄园里住,你们假期时可以跟他聊聊天,但不能打扰他休息,也不可以吩咐他为你们做些什么。”   这个命令出乎意料,安德烈和安东尼都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不过骨子里对狄法的无条件服从仍旧让他们低头:“好的,舅舅。我们保证肯定不会吵到伊洛里老师的。”   见两个少年一头雾水地歪脑袋,伊洛里轻咳一声,说:“差不多要到晚餐时间了,我也已经足够知道你们变得有多厉害了,安德烈、安东尼,不如你们先回房间洗一个澡,我去厨房给你们做你们最喜欢的巧克力蛋糕。”   安东尼的孩子气还比较重,一听有蛋糕吃,就把心里的疑惑抛诸脑后,欢天喜地地往房间里跑:“好耶,我可馋这一口了,伊洛里老师做的蛋糕比什么一流大厨做的都好吃,我今天肯定要吃个够。”   安德烈则是留心看了一眼狄法和伊洛里相握的手,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怪,只好也不管了,跟在安东尼身后跑了。   随着两个小伙踢踢踏踏跑出走廊,原本热闹的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   狄法眸色变深,抬起伊洛里的脸,蓝金异眸搜寻他面上或许会有的任何一丝心虚,强硬得恨不得将自己的想法刻进伊洛里的脑袋里,说:“伊洛里,你为什么要支开他们?我早说过,你跟我在一起不需要遮掩任何事,就算他们察觉到我们的关系也无所谓。”   冰凉的宝石戒面咯着伊洛里的下颌,坚硬的触感让他不自觉地颤了颤睫毛。   伊洛里呼了一口气,带着几分无奈的温柔,说:“狄法,我没有要隐瞒什么,你是我此生唯一挚爱,我能够光明正大向任何人夸耀这一件事,只是安德烈和安东尼……他们年纪还太小,直接跟他们讲我们的关系,就像给刚发芽的幼苗浇烈酒。那些深刻的感情,现在的他们还理解不了。”   “我担心,他们会因为这个,而跟我们之间出现隔阂。”   狄法垂下眼,只是摩挲着伊洛里的脸颊,他亲了一下伊洛里的眼皮,“伊洛里,我接受你的犹豫和迟疑,但是答应我,你不会让我等太久。”   他明白伊洛里的顾虑,也知道伊洛里跟自己不一样,他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但是伊洛里会在乎。   “我保证。”伊洛里心一软,看着装可怜的高大男人,忍不住点头如小鸡啄米。   狄法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咬住他一小块皮肤,馥郁的铃兰花香浓郁得令他想到仲夏夜的花谷,蜜糖般的芬芳萦绕鼻尖。    第193章   两人拥抱了好一会儿, 伊洛里才推开狄法,说:“你工作辛苦了,今天晚上我下厨, 你有什么想吃的菜吗?”   狄法按住他脖子上刚咬出来的齿痕,看起来意犹未尽:“不用顾忌我的喜好, 你多休息些就好。”   “悉听尊便, 公爵大人。”伊洛里笑了一声。   虽是这样说, 但他心里打定主意要给狄法做一些能够补充能量的炖肉。狄法这段时间忙着处理疫情和备战的事,几乎日夜连轴转,再是铁打的身体都熬不住。   伊洛里让狄法先回房间换下沾了灰尘的常服, 自己则走去厨房,挽起袖子,做了好几道美味的菜肴以及最重要的巧克力蛋糕。   到晚餐时刻,仆人们陆续将菜肴都捧到餐桌上,已经肚子饿得不行的安德烈和安东尼迫不及待地用刀叉切下盘中的牛排,大快朵颐起来。   吃到差不多饱,安德烈和安东尼抬起头,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显然有话要说。   安德烈热切地看向主位上的狄法, 先开腔道:“舅舅,学校开始收集学生们的毕业志愿了, 我和安东尼都希望能够在毕业后加入铁刃军。教官让我们先跟您商量,如果能够得到您的允许, 我们加入铁刃军就会轻松得多。”   安东尼应和:“对的对的, 舅舅,我们已经通过所有军事考核,而且大部分成绩都是’优秀‘, 这是我们的成绩单。”   少年从怀里掏出来两张成绩单,纸上只有两道浅浅的折痕,看得出来保管得很用心。   狄法扫一眼上面的考核评定,神色没什么变化:“可以,你们迟点将志愿表拿到我书房来,我给你们盖个章。”   “还有,既然你们决心要加入铁刃军,在王城这段日子,可以先去军营跟着士兵们一同操练。”   安德烈和安东尼一听,忍不住咧开大大的笑容,朗声应道:“好的,舅舅,我们一定会认真接受训练的。”   两小伙随便把盘子里的食物一扫而空,就兴高采烈地问狄法要了许可,骑上马就跑去林郊的铁刃军驻扎处,准备先认个路,明天一早就能直接开始训练。   等安德烈和安东尼走后,伊洛里比较轻松地问起:“狄法,白斑病的疫苗推行得还顺利吗?”   “第一批疫苗已经分发到王城的医院了,不过有些人不太愿意打疫苗。我已经吩咐人起草新的管控条例,到时候会要求所有民众必须接种。”   狄法语气平常地跟伊洛里讲自己在处理的政务,顺手又给他盘子里添了两块炖得酥烂的牛肉,说:“多吃些红肉,这段时间你体重下降得厉害,要补回来。”   伊洛里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才消下去一点的食物山又再度堆起来,好笑道:“我确信在你的纵容下,我不仅很快会把体重补回来,而且还将要多一个小肚子了。”   话虽这么说,按伊洛里还是认认真真地接受了狄法的好意,吃掉了那两块牛肉,觉得全身暖洋洋的。   等仆人们手脚利索地把桌面上的碟碗收下去,时间也来到了七点半,往常这种时刻,伊洛里会陪着狄法在书房里工作,等到九点,两人再一起回卧室洗漱和休息。   但今天,狄法向伊洛里伸出手,蓝金异眸注视着他,毫不掩饰对他的渴望,说:“今天我不太忙,我们早点休息怎么样?”   他的欲望漆黑,就像野兽锁定猎物一般。   伊洛里把手覆上去,感觉到狄法的掌心温凉,他的神经战栗,却也控制不住想要贴近狄法,索求更多。   伊洛里垂下眼帘,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轻声地说:“好,我们早点休息。”   狄法的唇角无声上扬,收紧手,将人领回房间。   伊洛里走在后边,关上门,有些犹疑地问:“狄法,你想要先洗澡吗——”   还没问完,狄法俯下身从后边搂住了他的腰,牙齿一边碾磨他小巧的耳垂,手指一边往他衣服底下伸,解开衣扣,掐住他的腰。   伊洛里蹙起秀气的眉,隐忍地喘息着:“轻、轻点咬,嘶……”   他的腰身沉下来,一只手撑在门板,白皙的后背完全暴露在狄法的视线中,皮肤因为情动而发烫泛红,受力突起的肩胛骨都染上暧昧的色彩。   看着身下昳丽的恋人,狄法的眸色发深,在他耳边哑声道:“我真想念触碰你的感觉,你呢?也同样想念我吗?”   伊洛里被狄法撩弄得气喘吁吁,眼角余光一直往床那边瞥,想走到床那里去,但因为狄法的双臂揽着他,所以挣脱不开。   “想念的,唔……”   剩下的话伊洛里没能说出来,狄法沿着他的耳垂一路亲到脖颈,过分冰凉的指节无征兆地透入,说:“过两天我要跟国王访问耶罗王国,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出发。”   伊洛里很艰难才忍住惊呼,被狄法压制得动都动不了,他勉强侧过头,看见狄法已经褪色不少的金红竖瞳,心软得一塌糊涂,说:“好,现在好不容易我好起来了,我也想多陪陪你。”   伊洛里毫不迟疑的答应让狄法心情很好,他像一条绞杀猎物的蟒蛇,缠得更紧。   伊洛里彻底承受不住冲击,双手撑住门板,受痛地呻吟不已。   间隔近一个月的相拥,就像一场甜美却又太漫长的受刑,伊洛里生涩又无所适从,等狄法好不容易满足一次时,他已经累得双腿打颤,倒在狄法怀里。   两人相接处的衣衫濡湿了一大片,狄法捻起一股透明的银丝,亲亲伊洛里的嘴角,自若地说:“看,伊洛里,我们的衣服都弄脏了。”   伊洛里看见银丝从狄法修长的指尖滴落,淫|靡的水渍顷刻间洇染了华美的地毯,他窘迫得从脸颊红到耳根子。   狄法偏爱见他发窘,被欺负太狠,抖抖索索得说不出话的可怜模样。   不餍足的黄金热在耳边叫嚣,血肉和甜香都想要一口吞下。   “我们接着去床上好吗?”狄法很轻地揉捏伊洛里的后颈,就像在抚摸一只受惊的兔子,安抚道。   “……h,好的。”   狄法低笑了声,将伊洛里抱到床上。   缠绵得过分的交缠延绵了很久,久到夜幕浓重,狄法还缠人不休,按上伊洛里光|裸的脊背,而伊洛里已经失去意识,腰身无力地下弯,只能任由予求予取。   狄法把伊洛里抱起,紧紧抱住,却不管怎么样都不满足,嗓音喑哑得不可思议:“伊洛里,只有你才能让我感觉好起来……”   狄法意识到,自从伊洛里在身体里种下“奇迹”后,他比以往更想触碰伊洛里,只是摸到一小块皮肤,都会觉得喉咙里的焦渴缓解了一些。   他的黄金热明明已经逐渐平复,但是对伊洛里的渴望却扎根在血肉之中。   时间过得很快,伊洛里还沉浸在和安德烈、安东尼重逢的喜悦里,转眼就到了狄法提到的出访耶罗的日子。   晨雾还未散尽时,伊洛里便与狄法乘着马车抵达了港口。咸涩的海风卷着帆索的吱嘎声扑面而来,远处海鸥在军舰桅杆间盘旋。   奥斯顿领着一干侍臣迎上前,恭敬地向狄法行礼,说:“公爵大人,莱安陛下今早身上出现了白斑,经过宫内医生的诊治,确诊陛下是患上了白斑病,需要在宫内静养。”   “陛下本想要强撑着不适前往耶罗王国,但又担忧疫病传染,所以只能派我来向大人传达他的意思。”   说完,他双手捧上莱安的谕令,紫色羊皮纸上是莱安写的一段话:【我,莱安·斯图亚特——亚瓦尔的君主因身体不适,此次出使耶罗王国的所有事务,全权交由护国公狄法·卡斯德伊决断。所有决策,都以护国公的命令为准。】   在羊皮纸右下角,是莱安的签名以及一个代表皇家的双熊印文。   伊洛里很惊讶于国王突然染上白斑病的事,狄法却像是早预料到莱安不会来一样,平静地接过谕令,说:“我知道了,向陛下转达:我希望他能够早日康复。”   奥斯顿的头低得更低,笑吟吟说:“遵命,公爵大人。我一定会一字不差地向陛下转达您的关心。”   狄法深深地看了奥斯顿一眼,转身走上舷梯。   低沉的汽笛声在海面上回荡,奥斯顿静立码头,目送军舰逐渐化作远方的黑点。他唇角微扬,扯出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狄法公爵这边解决了,接下来嘛……”   剩下的半截话奥斯顿没说出来,只是目光幽幽地投向王城的心脏地带,皇宫周边塔楼上的双熊旗帜在风中猎猎飞扬。   多美妙呀,他的计划在一步步地实现中,当狄法·卡斯德伊返回王城,就要面对莱安·斯图亚特的刺杀,无论谁赢谁败,他都能成为幕后得利最大的一方。   他这一个出身落魄的小贵族家庭的人,也会有一天能对最高权力唾手可得。一想到这里,奥斯顿就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第194章   当军舰终于到达耶罗王国时, 伊洛里首先看见的是一片深蓝得近乎黑色的海面,以及在海面中心那座岛屿王国。   他想起了自己之前看过的对于耶罗王国的介绍,耶罗原本只是一个小岛, 位于满是各种海怪的危险海域之中,但自从人类五百年前登岛后, 人类在岛上修建了城市, 并且用魔法屏障把岛屿和周围的一圈浅海全部给围了起来。   然后, 人类对这一块小小的陆地发起了持续百年的填海造陆工程,硬生生把这个岛屿变成一个可以容纳数百万人的海上王国。   这是人类亲手打造出来的奇迹之一,但代价是, 岛屿周围的海沙被挖空了,整个王国现在就像是一个被啃咬得剩下果核的苹果,摇摇欲坠地坐落在狭窄的海床之上。   所以说,他看到的深黑色海面,就是这个岛屿王国的最大疤痕。   “——咚隆隆……”   船锚放下海的巨响打断了伊洛里的思绪,伊洛里看向狄法,感叹地说:“狄法,你注意到那些货船的铸造工艺了吗?这么大块的精钢,居然能完好地铸造出来, 简直是一个奇迹。我在内陆待太久了,都不知道耶罗的造船业已经发展到这个水平。”   狄法低下头, 凝视着怀中人鲜活的模样,充满好奇心地四处打量, 翡翠般的眼眸闪闪发亮, 像是被阳光映亮的碧湖。   狄法抚过伊洛里的发梢,指尖蹭着柔软的卷发,低笑道:“是, 是奇迹,人类的智慧与野心总能创造出令人惊叹的杰作。好了,军舰要靠岸了,等下人多眼杂,你要跟在我身后。”   伊洛里轻松地笑起来:“好嘞,我确信你轻易丢不了我,因为我会像块橡皮糖一样紧紧黏着你。”   伊洛里真的亦步亦趋地跟着狄法下船,像个最尽职不过的小跟班。   参观下潜仪式的民众如潮水般拥挤在耶罗王国最大的港口,小贩推着堆满零食和彩带的推车穿梭其间,叫卖声与孩童的嬉闹声、照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   早在港口等候的耶罗国王乔治·费舍尔是一个身材矮小、平庸怯懦的君王。他披着大红色的海獭皮披风,面对到访的狄法一行人,喜笑颜开地说:“欢迎、欢迎,诸位的到来是我耶罗的荣幸。”   而万众瞩目的渊行者7号则被铁链吊悬在空中,它巨大得像一幢公寓,船身钢板上刻满增加韧度的魔法咒文,甲板上半部分则是一个没有升起的玻璃罩子,玻璃罩上同样画满了魔法阵。   狄法微微颔首,矜持道:“乔治陛下,感谢你们的邀请,莱安陛下因身体不适,无法参加仪式,他托我向您转达自己的遗憾和歉意。”   “喔,这真是个不幸的消息,希望莱安陛下能够安好。”乔治有些失望,但想到亚瓦尔的实权者狄法·卡斯德伊亲自来了,也就不再那么纠结。   他拍了拍手,阔朗地说:“来人啊,难得卡斯德伊大公莅临我们这小小的王国,我们必须展现出足够的诚意,把’渊行者7号‘放下来,给大公看看。”   “遵命陛下!”士兵们扳动机关,滑轮组开始运转,吊着潜艇的钢索猛地下坠,潜艇撞击到海面,轰然激起数米高的浪墙。   溅起的水花甚至溅到了伊洛里,伊洛里下意识往后躲了躲,被狄法扶住后腰,男人的声音从上方极低地传来:“小心点。”   乔治一心关注渊行者7号,没留意两人细微的互动,夸耀道:“狄法公爵,请看,我们举全国之力才终于研制出来的、当下最先进的潜艇,它拥有坚硬至极的钢铁船身,加上绘满了特制的魔法咒文的玻璃外罩,可以轻易地抗住深海的水压和海怪的袭击。”   “根据最新一次测试,它可以轻松下潜到200米的深海中,任何海怪都无法穿透它的防御。”   “只要驾驶它,我的士兵可以轻松地下潜到深海里,找到海怪的巢穴,主动出击,一举歼灭!”   “所以,假如,我是说假如,亚瓦尔帝国能够支持我国的潜艇的研发,或者是借给我们一支军队,我很愿意把“渊行者”潜艇的技术资料与贵国分享,无论是军事合作还是两国的邦交都会进一步加深。大公,我和我的臣民,都无比渴望得到来自亚瓦尔帝国的支持。”   伊洛里听着乔治积极地向狄法推销潜艇,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尖,他算是知道对方为什么会邀请亚瓦尔帝国参加“渊行者7号”的下水仪式了。   他了解耶罗王国,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精通造船技术的国家,而耶罗王国之所以会用举国之力来研发潜艇,无非是为了用来剿灭海怪,得到更多的海底泥沙来回填岛屿周围的海床。   毕竟研发先进的潜艇是一回事儿,能不能有钱把潜艇列装成战斗力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得要巨量的资金和人力物力做支撑——而一个岛屿国家是做不到的。   但面对乔治的夸夸其谈,狄法平静道:“陛下,你绘制的战争蓝图非常诱人,但我有一个问题,既然是借由船身上刻着的魔法咒文来抵抗海怪的攻击,那如果,魔法失灵了的话,这艘船能够在海怪的攻击下支撑多久呢?”   “这、这种情况……”乔治一时答不上来,扭头看向自己身旁的科学家,“咳,雅克博士,既然狄法公爵问到这个问题,不如你来为他解答一下。”   雅克为难地皱起脸,渊行者本身就是以魔法和钢铁的结合为思路进行设计的,怎么会需要考虑这个问题。他苦恼道:“公爵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魔法怎么会消失呢?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狄法:“如果呢?就譬如,影魔能用血肉来腐化魔法阵,导致魔法失效,’渊行者‘上刻着的魔法阵自然也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   雅克硬着头皮道:“那这样的话,呃、我认为’渊行者7号‘或许只能支撑十分钟。”   狄法不说话了,视线投向空中那像座碉堡一般密不透风的“渊行者7号”,对它的性能不置可否。   乔治见势不好,连忙打断这番消极的对话:“但我们都知道,海怪是抹不掉魔法阵,魔法也不会凭空消失的,因此公爵您担心的情况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我现在就给您现场演示一下渊行者7号的威力!”   他拍了拍手,对身边的魔法师们说:“搭建前往渊行者7号的浮桥。”   魔法师们应声,他们挥动法杖,海面上顿时浮现出无数晶莹的水晶板,这些水晶板相互扣连,在波涛间编织成一道半透明的魔法通路。   列队的士兵走过浮桥,在潜艇甲板上就位,随着一个士兵对岸上打出“准备就绪”的旗语,巨大的玻璃罩子就升起来,完全盖住了船体。   当潜艇离开有魔法屏障的岛屿周边水域,一进入深水水域,立刻就有铠骨巨鱿的触手从海里升起来,狠狠地拍向潜艇。   码头的群众都惊叫了一声,然后看到触手拍上玻璃,而一点裂纹都无法造成,就一下子被罩子上的魔法咒文给弹开。   伊洛里看见码头上的人们都欢呼起来,“噢——潜艇没事,一点也没有伤到!”“我们在见证一个奇迹,现在海怪就不能再对我们造成影响了!”   狄法摩挲了一下嘴唇,他望见得很清楚,潜艇确实把铠骨巨鱿的攻击给抗下了。   乔治用力拍掌,情绪高昂道:“狄法公爵,请看吧,这就是’渊行者‘7号的力量,海怪根本奈何不了它……”   他话音未落,人们惊呼起来,因为有更多的触手从海里伸出来拍向潜艇,就像是头发丝一样缠上潜艇。潜艇的魔法咒文闪烁了起来,一明一暗的。   更快,有人发现不仅是潜艇的玻璃罩子被击打,海怪们开始攻击围绕在耶罗王国周围一圈的魔法屏障。   “今天的海怪是疯了吗,怎么会突然集体攻击王国屏障!”   “大家恐惧什么啊,刚才渊行者7号已经给我们证明了,海怪的这些袭击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连给渊行者挠痒痒都不够资格,哈哈哈……”   伊洛里看出了不对劲,潜艇上的魔法咒文也跟王国周围的魔法屏障的咒文一样,在一点点失去亮光,这是魔法咒文的魔力逐渐耗尽的标志。   伊洛里揪住狄法的衣袖,小声又紧张地说:“狄法,出事了!应该是魔法在消失的缘故,现在这里的魔力不稳定,魔法屏障撑不了多久,无论是那艘潜艇上的,还是耶罗王国周围的!”   狄法转头看向乔治,沉声道:“让那艘船的人立刻撤回来。”   乔治还没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脸上还带着志得意满的神色,说:“不用担心,大公,铠骨巨鱿绝对不可能破开潜艇的屏障,现在渊行者才要开始下潜呢。”   “等我的士兵把铠骨巨鱿的尸体给带回来……怎么会!”他的话堵在了嗓子里,因为下一刻发生的景象是如此的骇人,所有的话语都变得苍白。   啪——   不远处的海面上,铠骨巨鱿包围了钢铁打造的潜艇,长满尖刺的触手一下子刺进玻璃罩,船上的士兵慌乱地逃窜,但还是被触手抓到,连反抗都来不及就被捏成了碎片。   潜艇从中间裂开成两半,被数十条肉须紧紧地缠着,在一阵翻涌的白色水花后,像是一条被捕食的鱼一样被拖进海中。   众人因为太过震惊,短暂地沉默了,有很短的一段时间,他们只能听到海怪敲击在王国的魔法屏障上的咚咚声,看到随着那扭曲而丑陋的触手的拍打,屏障出现一道道裂纹。   乔治脸色苍白,问旁边的雅克:“博士,这、这是下水仪式的一环吗?”   伊洛里早已经知道了魔法正在消失的现状,也预想过魔法的消失会给人类带来的灾难,但是亲眼看到人类失去魔法屏障的庇佑,就立刻被怪物给撕成碎片的一幕,他依然一瞬间心脏发麻,久久难以回神。   他的眼睛覆上了一层冰凉的触感,狄法伸出一只手遮住了他的眼睛,低声说:“别看,空气中魔力的含量变低了,无法维持魔法屏障的运转。这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情,乌恩的预言正在应验,’最初的一场风暴,将从南方开始‘。”   他冰冷地看着那狂乱地抽打着魔法屏障的海怪,想道:只不过,这魔力消失的速度比报告上计算得出的结果快太多了。   狄法不带一丝情绪地下了一个判断:海怪连钢铁打造的潜艇都能折断,现在港口里的船没有任何一艘能够抵抗海怪的攻击,要是乘船离开只会成为被攻击的活靶子。但目前的海怪处于兴奋状态,应该会集中攻击水面上的目标。所以,想要离开耶罗的最好办法不是乘船,而是乘潜艇。   围观的群众们已经开始惊恐,意识到魔法屏障一被攻破,海怪就会立刻登岛。一部分人争前恐后地往内陆跑,想要远离码头;一部分人则是跑上停靠在码头边的船,想要乘船逃离耶罗,但船一驶出周围的魔法屏障,就招来了海怪的攻击。   乔治已经完全回过神来,看见自己的潜艇和士兵被海怪拉入海里,吓得高喊起来:“完了,海怪要入侵了,士兵快来保护我,我要离开耶罗!现在立刻就要离开!”   对、对,他还能离开,趁着海怪还没有攻破魔法屏障前,港口里还停着他的专属舰船,一定能够逃出去的。   他被士兵们簇拥着,慌不择路地要往专属舰船的方向走,却没注意到狄法转动戒指的动作,一簇锋利的冰晶在地面上生出,封住了他的前路。   乔治惊恐地瘫倒在地,裤子已经湿了一块,冰晶如此接近,几乎要刺进他的下颌,他一点都不敢动。   狄法盯着乔治,问:“渊行者6号在哪里?”   乔治惊慌失措,他一边伸手指了个方向,一边颤声地回答道:“浪脊船厂……那个船厂在白潮港口,就在那边。”   一得到想要的答案,狄法就带着伊洛里走,牵着伊洛里的手没有松开过,冰冷而紧绷。   两人很快来到白潮港口,找到停在船厂里的渊行者6号,它的尺寸比7号要小上一号,看样子只能容纳下二十个人。   狄法身边的铁刃军拔出了寒光凛凛的刀刃,摆出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所以周围的民众都不敢靠近,两人穿过人群,来到舷梯前。   这时,人群中忽然冲出来一个男人,高声喊着:“伊洛里表哥,把我也带走吧,救我一命,我以后肯定会报答你的。”   只见男人衣衫脏兮兮的,胡子拉碴,双眼充满血丝,整一个落魄的流浪汉模样。   守卫的铁刃军一下上前把男人给拦住。   伊洛里愣了片刻,看对方的脸有点熟悉,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犹疑地问:“你是谁……?”   被铁刃军拦下的克里夫连忙说:“是我呀!克里夫,我们之前在赛里村见过的,那时我跟碧翠丝在舞会上跳过一支舞。”   伊洛里这下想起来了:“克里夫,是你。”   克里夫,那个拐卖碧翠丝的恶棍。自己跟林奇之前要抓他时,这恶棍跳上了前往耶罗王国的船,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什么,不过才短短一年时间,原本神气十足的上尉居然就潦倒成这幅样子。   见伊洛里记起自己,克里夫露出讨好的笑容,想要套近乎:“伊洛里表哥真好记性啊,还能记得我。碧翠丝还好吗?我来了耶罗之后,一直都在想她过得怎么样呢。”   他打量着伊洛里以及他身边明显矜贵的狄法,视线扫过两人交握的手,眼神中藏着令人不舒服的黏腻感,谄媚地笑着说:“真是令人惊喜,我怎么也没想到伊洛里表哥你居然是一个大人物,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也不忍心把我扔在耶罗等死的对吧?”   伊洛里皱起眉,这个卑劣的男人显然完全没有反省自己的可耻行径。   狄法问伊洛里:“你认识这个男人吗?”   伊洛里的表情生硬:“认识,但是我不记得自己跟他有什么交情。如果真要说有什么往来的话,只有他一年前试图绑架我的表妹,然后被我制止住了。”   克里夫的笑容僵在嘴角,看出伊洛里铁了心不会帮自己,立刻变脸,恼羞成怒地骂道:“你这狡猾又卑鄙的红血小矮子!你以为自己攀上蓝血贵族就了不起了?区区一个红血人,被贵族当成宠物玩弄——啊啊啊!”   铁刃军压住克里夫的脑袋,猛地把他的脸砸到地上,两条鼻血迸溅到地砖上,显然鼻子都骨折了。   狄法阴沉着脸,看向随从:“把这人扔进海里。”   “什么?不不不。我该死,我说错话,别这样对我——!”克里夫吓得咿呀大叫,但终究抵不过几个士兵,像条死狗一样被踹进了海里。   咸涩的海水顿时淹没克里夫的口鼻,让他气管像着火一样火辣辣地疼,漂浮在海面上的尸体和船只碎片包围了他。   克里夫感觉脚踝一紧,似乎一根触手拽住了他,猛地下坠:“啊!有海怪在水里,有海怪在——咕噜噜……”   不一会儿,一波海浪拍过,克里夫彻底消失在海面上,只能看见一根粗壮的触手在浪花中翻滚了一下。   再有九条命,克里夫也不可能从铠骨巨鱿的口中活下来。   狄法伸手搭上伊洛里的后腰位置,带着坚定的意味说:“上船。”   伊洛里知道狄法是不想他心软,这是狄法独特的体贴。   他点了点头。   两人登上潜艇,随着玻璃罩合上,船舱内开始进水,逐渐下潜。   伊洛里站在甲板上,望着混乱一片的海岸和惊慌逃命的人群,深深叹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渊行者6号彻底沉入海中,甲板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有铁刃军打开船头灯,微弱的火光映亮方寸海底,一条眼睛像灯泡一样发光,触须上长满口器的血须鳗赫然在潜艇前出现。   伊洛里跟那双空洞的鱼眼对视上,读出它对血肉的渴望,惊悚得全身寒毛直竖。   狄法握紧伊洛里的手,掌心温凉却有力,说:“我不会再让你出事,绝对不会。”   伊洛里无言地紧紧回握住狄法。   狄法指挥士兵:“把炮弹填充进所有大炮,瞄准血须鳗的头,我下指令就点火开炮。”   “遵命。”   得到命令,铁刃军们迅速行动起来,即使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仍旧展现出极端的冷静和优秀的军事素养。   在大炮瞄准好血须鳗的同一时刻,血须鳗也张大了血盆大口,嘴角触须上的数百个口器亮出利齿,一并咬向潜艇。   “哧!”   “点火。”   铁刃军立刻引燃引线,顷刻间,轰隆炮声接连响起,炮弹打到血须鳗头上,其中一发更是正中眼睛,黑色的血液和碎肉四溅开来,染黑了潜艇周遭的一片海域,也遮蔽了船头灯的灯光。   随着血水逐渐被冲淡,摇曳的灯光又再次微弱地照亮了黑暗的水底,头被轰出好几个血洞、已经死亡的血丝鳗再度映入众人眼帘。   狄法沙声道:“把船头灯关掉,隐蔽潜艇的位置。”   船头灯很快熄灭,伊洛里盯着窗外的黑暗,神经紧绷到极限,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他只能紧攥住狄法的手,才能确定自己没有被海怪吞进肚子里。   明明应该恐惧不已,但靠着狄法,伊洛里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渊行者6号启动蒸汽轮机,悄然无声地在海底前行。   ……   与成功逃脱海怪围剿的狄法一行人不同,还滞留在港口里的乔治被士兵保护着,神色仓惶地走上耶罗王国中最坚固、速度最快的“无畏号”巡洋舰。   民众见到国王上船,纷纷也追过去,挤在船下伸出手臂哭喊道:“乔治陛下,陛下,我们拥护您啊,救救我们,别抛下我们不管!”   孩子在母亲怀里撕心裂肺地嚎哭,一些鲁莽的男人挤开人群想要冲上舷梯,“滚开滚开,一堆混账!让我上船去,上面还有这么多空位!”   随着越来越多人冲破防线挤上船舷,“无畏号”失衡地往岸边倾,乔治惊慌失措地抓住栏杆,颤抖道:“开船!快开船,让我离开这里!我是国王,我得先活下去,才能重新建立起耶罗,顾不上那么多民众了。”   卫兵们用枪杆狠狠地殴打试图上船的普通人,砸得他们头破血流,把他们扔进海里。与此同时,水手们用力推动绞盘,从水中拉起沉重的船锚,“无畏号”缓慢开出船坞。   巨大的船只阴影笼罩住岸边人群,那些未能登船的人在恐惧中拼命攀爬船体,手指抠进钢板缝隙,试图抓住这根仅剩的救命稻草。然而,鲜血从他们指甲的裂缝中涌出,他们很快因剧痛和力竭坠入海中。   在数千人歇斯底里的哭喊声中,“无畏号”还是头也不回地驶离了海岸,抛弃掉对海怪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普通人。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科学家在一片混乱中显得尤为冷静,他站在岸边,望着“无畏号”载着国王消失在地平线上,转身面对自己一众脸色灰败的同事,说:“同僚们,我相信诸位都心知肚明,所有人……我们所有人都会死,耶罗很快就会被海怪占领。”   在他们充满数字与算式的理智大脑中,被海怪杀死的命运是如此近在眼前、可以预见。   老科学家举起一只手,斩钉截铁地说:“但是,在耶罗——这个我们所深爱的王国彻底变成一块死地之前,我们还有能够做到的事。激活所有的显像魔法,将耶罗现在发生的事情尽可能地记录下来;放飞所有的信鸽,把信息传出去。告知全人类,魔法屏障已经不再绝对安全,也不再绝对有效,人类正在失去大海。”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魔法屏障曾是一度文明的基石,人类借此放逐海怪和黑暗生物,筑起家园。如今老科学家宣告其不再安全,无异于在撼动人类的生存根基,将引起全体人类国度的恐慌。   其他科学家都变了脸,但也明白这是被留下的自己必须承担起来的使命。   他们顾不上恐惧,奔向城市内的通讯所和邮局,把鸽笼都打开,把写着信息的纸条塞进油纸筒,流着泪抚摸信鸽:“去吧鸽子,去警告其他人这场危机。让他们知道,人类大难临头。”   “我们注定死去,祝剩下的他们好运。”   ……   在亚瓦尔的王城中,一切都如往日般平静,稀稀拉拉的人在街道上走着。   忽然一滩鸟屎从天而降,落在一个女人的裙子上,女人气恼地诅咒起来:“哦真倒霉,该死的鸟儿毁掉了我新买的裙子!”   但她还没骂上几句,阳光被一块阴云遮住了。   女人抬起头,瞳孔惊讶地紧缩起来。不,那不是阴云,而是遮天蔽日的信鸽。“全能|神在上,这些疯狂的小鸟都是从哪里飞来的呀?它们想要干嘛?”   信鸽们咕咕叫着,落到屋顶上、路面上,如同冬日初雪般覆盖了整条街道,穿着西装的绅士们认出它们脚上的浅蓝脚环,讶异地说:“这是来自耶罗王国的信鸽。”   信鸽们啄开脚上的油纸筒,下一刻,如雪花般的纸片纷扬落下。   绅士捡起其中一张纸片,念出上面的字:“魔法屏障失效,耶罗王国、沉没……?”   话音刚落,附在纸片上的显像魔法起效,在空中投影出一段景象:原本井然有序的耶罗王国像是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房屋坍塌,火焰熊熊燃烧,断成几截的尸体、残肢和血液洒满各个角落,狰狞的海怪在其中横行。海水漫上海岸,支撑着岛屿的岩石基底在海怪的撞击下破碎,岛屿剧烈震颤着沉没入海。   绅士大惊失色:“这、这是真的吗?!”   街上其他人也捡起纸片,看见投射出来的显像魔法,纷纷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叫声。   不过三天时间,耶罗王国沉没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全大陆。    第195章   当耶罗王国沉没的消息在大陆各个王国间飞速地传播的同时, 在亚瓦尔一个不起眼的小海滩,一些木船的残骸被海浪冲上岸。一个正在赶海的小男孩好奇地凑过去看,但木船碎得太彻底, 跟海藻、枯木等纠缠在一起,乱糟糟的看不出有什么东西。   男孩伸手要扯下其中一根海藻, 一只被海水泡得发白肿胀的手突然从木板中伸出来, 紧紧抓住男孩的手腕。   “鬼魂啊!”男孩吓得尖叫。   “小不点, 你瞎叫什么?”大人们听见,走过来定睛一看,才发现残骸堆中躺着一个人, 惊慌道:“这不是鬼魂,是个活生生的人,快来人呀,快点把他救出来。”   如果伊洛里此时在场,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人便是被铁刃军踹进海里的克里夫。   两个大汉一人抓住克里夫的脚,一人抓住克里夫的手,像抬肉猪一样把他抬起来,放在地上。   众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嘿, 没事吧?”“你是从哪来的?”“是遇到海难了吗?”   克里夫被晃得恢复了一些意识,虚弱地说:“我是、耶罗王国的幸存者, 耶罗王国被海怪吞没了,我落海后, 幸、幸运地登上一艘船才逃出来, 救救我……求求你们了……”   “天呐,又是一个耶罗灾难中活下来的幸存者,我们会救你的, 可怜人。”好心的渔民们拿来淡水给克里夫喝,再给他处理礁石划出来的伤口,真的把他从濒死中救了回来。   除了克里夫之外,同一时间大陆的沿海城市都出现了同样的、从耶罗王国逃出来的难民,他们疲惫又悲痛地涌入了周边还没有遭难的国家,一时之间,亚瓦尔的沿海城市里多出了几百上千名的难民。   而在面对这波难民潮时,亚瓦尔中的一些敏锐的人注意到一件事:出使耶罗王国的狄法·卡斯德伊公爵迟迟没有回到亚瓦尔帝国,也没有现身在难民潮之中,并且至今下落不明。   虽然一直没有一个官方的通告,但亚瓦尔的民间悄然流传起有关“帝国的黄金大公已经随着耶罗王国一同沉进了海里”的传言。   ********   在南方海域出现的灾殃暂时还没能波及到的北方大陆一侧。   塔奥平原最边缘、与叹息森林交接的哨站上,两个守卫一如既往地监视着远处的魔法屏障。经过上一次影魔偷袭、发动了刺金战争以来,帝国边境的魔法屏障已经大幅提高了强度,并且增设了一倍岗哨和哨兵。   大风吹过叹息森林,参天古木的枝叶簌簌震颤。其中棕发守卫瞟见什么,惊异地叫了一声:“呀,你快看,那些森林边突然冒出来的白花花的东西,是什么玩意儿?”   另一个黑发的守卫拿起望远镜:“还能是什么玩意儿,无外乎就是一些树呀、草呀——”   当看清望远镜中的景象后,他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说不出剩下的话。   只见一个接一个苍白的影魔从密林深处走出来,他们密密麻麻地挤在大树后,贪婪地盯着岗哨上的人类,但就是不靠近,也不发起进攻,像一团不停蠕动增殖、白花花的蛆虫,在阴影中酝酿着某种不可名状的阴谋。   “是影魔,影魔大军出动了!立刻警告所有人!”黑发守卫当即惊恐地拉响警铃。   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划破寂静,其他岗哨的守卫们也迅速拉响警铃,汇聚成巨大的警鸣在空中回荡。   在黑发士兵不停拉响警铃的时候,棕发士兵拉拽了他一把,不安道:“情况有些不对劲,那些影魔迟迟没动弹,看起来不像是要进攻的样子,更像是……在等待什么?”   黑发士兵这下也反应过来了。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惊疑。   他们都是守卫了五年边境的老兵,已经跟影魔打过不少交道,知道这些贪吃人肉的怪物都喜欢在夜晚出动,并且惯常以三五个结成小队,袭扰哨站。   从来没有出现过在青天白日下,影魔就堂而皇之将自己军队暴露出来的行为。   在岗哨紧急警戒起来的同一时刻,影魔大军队伍中央,六个高大强壮的影魔抬着一张沉重的木床,使劲把床往上托举。   木床上铺满柔软厚实的皮草,几个冥狼头骨随意丢在一旁,相当于配套的抱枕,而床上坐着一个娇小的女性影魔,她带着一个蓬松的狼毛帽,眼睛灵动有神,皮肤虽呈现影魔特有的惨白色调,却透出几分细腻,与周围面容丑陋、身形粗犷的影魔形成鲜明对比,显得格外可爱而小巧。   倘若不说,没有人会知道她便是统领着令人闻风丧胆的影魔大军的女王——菈菈。   菈菈手里拿着一个木头和水晶做成的望远镜,一边望人类岗哨,一边娇纵地用影魔语命令着:【把床抬高点,再抬高!你们这群笨蛋让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六个影魔下了死劲抬高木床,手抖得不成样子:【女、女王陛下,这样高呢?能看见人类了吗?】   【嘘——不许说话,我现在好不容易才瞧见一点,就保持这个高度,都不准乱动!】   菈菈还没说完,其中一个影魔彻底撑不住了,脚下一软,松开了木床,沉重的木床顿时压向其他五个影魔,“嗷——”   抬床的影魔们抗不住,左摇右晃,最终纷纷栽倒在地,连带着木床也“砰”地一声摔到了地上。   “嗳哟——”床上的菈菈被狠狠地颠了一下,手里的望远镜也摔得粉碎。   她狼狈地爬起来,对吓得直哆嗦的六个影魔大怒道:【笨蛋笨蛋,一群大笨蛋!辛巴呢?辛巴在哪里?给我拿鞭子狠狠抽他们。】   旁边一个精瘦的长脸影魔紧张地说:【女王陛下,辛巴大祭司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他怕菈菈忘了,还补充一句:【是死在了人类的手上。】   菈菈听见,更生气了,娇喝道:【你是在质疑我的命令吗?我当然知道辛巴他死了。我是要喊人来抽他们,啊!好生气,辛巴那个笨蛋为什么要死在人类手上,让你这种更蠢的笨蛋也能为我效命了。】   菈菈并非不记得辛巴已经死了,只是辛巴从她刚记事起就辅助她治理部落,对她而言,他几乎就是父亲一般的存在,所以她才一直改不了口——尽管在影魔一族中,并不存在“父亲”这一角色,有的只是统领全族的女王和其他辅佐女王的工具人。   菈菈:【那普勒呢?那个总不停往嘴巴里塞吃的的大胖墩又死到哪里去了?】   精瘦影魔唯唯诺诺道:【普勒大人也死了,也是三年前死在人类的手上。现在管理军队的是巴图大人。】   【……还有,女王陛下,我叫卡扎,已经接替辛巴大人的职务三年了,一直为您工作。虽然陛下您还一次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都是用辛巴大人的名字叫我。】   卡扎勉强挤出笑容,但他天生一脸愁苦相,即使笑起来也没能讨好到菈菈。   菈菈:【你、你这蠢得要死的家伙,我管你叫什么名字,去拿鞭子过来!往死里抽这几个不中用的轿夫,我要他们每个人都挨上两百鞭!】   眼见女王气得直跺脚,卡扎不敢再说话了,连忙让其他影魔拿鞭子狠狠抽那六个已经累到半死不活的轿夫,抽得他们背上都血肉模糊,哭嚎着求饶。   菈菈看他们因为挨打而狼狈的惨样,才舒心地点点头:【这就对嘛,这才是我要的。】   菈菈看向身边的黑女巫。黑女巫的尖下巴看起来刻薄极了,颌线瘦得仿佛能清晰地看见骨头的轮廓,她的皮肤呈绿色,手里捧着一碗咕噜咕噜冒着泡的黑色药液,隐约可见其中翻滚出腐烂的药草根和一些骨头碎片。   菈菈看不懂她在施什么法咒,不耐烦地一指卡扎:【辛巴,不对,啧,说顺口了。算了,就你,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家伙,把我的话翻译给这个神经兮兮的黑女巫听。】   【跟她说:刚才我看了,压根就没有出现你说的魔法屏障失效的事,那些人类还好端端地在岗哨上走来走去,一点都不惊慌。你是在耍我吗?是不是也想挨上两百鞭?】   卡扎缩了缩脑袋,如实把菈菈的话翻译给了黑女巫的首领“疫血”涅瑞莎。   有着一个长尖鼻子的“疫血”涅瑞莎的性格火爆阴毒,原本是一个痴迷于研究疫毒魔法的魔法师,因为放出的魔法害得数百人染病死掉,才被驱逐到了荒凉的苦泪沼泽,堕落成黑女巫。   听到菈菈的质问,她很生气地从鼻子里喷出气来,但一想到现在自己和姐妹们必须跟影魔联合,借助他们的力量对曾驱逐自己的人类进行复仇,所以有再大的不满,她也忍耐住没发飚。   涅瑞莎用手翻搅了一下碗里乌黑发臭的液体,声音很粗糙也很高亢地说:“哦呵呵~菈菈陛下少安毋躁,空气里的魔力确确实实地正在减少呢,我的药草碗显示出来的征兆是不会出错的。只要再等上一段时间,魔法屏障就会不攻自破了。”   菈菈不太会讲人类语言,但听得懂,对黑女巫的回答不以为然,娇蛮地说道:【还要等多久?给我一个确切的时间,我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那些躲在魔法屏障后面的虫子一只只碾碎。】   卡扎接着转述菈菈的话。   涅瑞莎声音一哽:“我的能力有限,没办法从药草碗里看出魔法屏障失效的具体时间。如果是人类中的先知,或许能预测出来。但我确实已经看到一些变化,碗中象征人类的星星正在黯淡。”   她指向药碗中浮动的碎末,但黏稠的药汁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瞧不出来。   菈菈完全不能满意这个回答,对着黑女巫愤怒地撒气:【烦死了,都是一群没用的笨蛋!你是笨蛋,他也是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再看,我要得到准确的时间!不然你也给我挨鞭子!】   涅瑞莎一听,知道影魔女王的脾气不是好惹的,就又看起了药碗。   菈菈没办法,只能急躁地又跺了跺脚,说:【气死我了,等屏障消失之后,我就要大口吃人类的肉,喝人类的血!】   影魔们以高等种族自居,在他们眼中,人类所谓的胜利全凭投机取巧,运用魔法得来。只要那层脆弱的魔法护罩消散,影魔大军必将长驱直入城中,让这些狡诈的人类血债血偿。    第196章   自耶罗沉没后, 10天过去了,关于狄法·卡斯德伊在海中罹难的流言不仅没有消散,反而由于正主一直没有在公众视野中出现而愈演愈烈, 甚至导致支持卡斯德伊一派的官员、贵族们都风声鹤唳,担心遭受来自皇室的清算。   而得知狄法失踪后, 海伍德连夜从灰铸铁城堡赶到了王城, 他在白桦庄园中等待外出打探狄法下落的安德烈、安东尼两兄弟。   看着落地钟的秒针一格一格往前拨, 海伍德心绪不宁地捻着胡须,在大厅里来回走动,祈祷狄法千万别遭遇不幸。   等了约莫三个小时, 随着夜色愈加浓重,庄园内极致的静默被一阵马蹄踏碎落叶的声音打破。   仆人来汇报:“阿尔管家,安德烈少爷和安东尼少爷骑马回来了。”   “好,好,我这就去迎接。”海伍德匆匆踏出大门。   只见清冷的月光下,两名俊朗的少年策马而来,然而他们神色恹恹,疲惫又失落,似乎又度过了一无所获的一天。   两人瞧见门廊灯光下的老人, 喉头有些哽噎:“海伍德,你这么快就来了啊。”   海伍德心头一紧, 几乎不抱希望地问:“安德烈少爷、安东尼少爷,你们……打听到关于老爷的消息了吗?”   安德烈生硬地抿起嘴唇:“这几天, 我和安东尼找遍了王城里的邮局、海事局和舅舅的亲信们, 使劲浑身解数,但只能打听到耶罗国王乘坐的船在跨越海峡时,被海怪们给击沉了, 船上的人基本都掉进海里失踪了。”   安东尼低垂着眼,声音闷闷地补充:“舅舅他……很可能就在那艘船上。”   两个少年的话就像是当头一棒,一下子砸得海伍德发晕。   他不由得踉跄了一下,心里升起极大的悲痛,不敢置信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这不是真的。”   浑浊的泪水从海伍德的眼中流出来,他如风中的枯叶一样颤抖不已。想到卡斯德伊好不容易要摆脱衰败的命运,再度延续辉煌,如今却遽然失去了英明的家主,那他侍奉卡斯德伊一族的八十年还有什么意义?他到底保护了什么,又辅佐了什么?   “呜呜……我没有颜面去地下见老公爵了,我辜负了他的嘱托。”   老管家像条老狗一样无声地哭泣,安德烈和安东尼的眼角也涌现出点点泪光。   然而还不等他们伤心多久,庄园大门处骤然爆发一阵骚动,伴随着金属碰撞的铿锵声,一队银甲军士已然破门而入,出现在他们的面前,锃亮的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安东尼立刻按住剑柄,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闯进卡斯德伊大公的领地,不要命了吗?”   安德烈随即一声令下,留守在白桦庄园里的铁刃军精兵也立刻围上来,“锵”一声抽出佩剑,剑尖直指擅闯的军士们,把小主人们护在身后。   “卡斯德伊大公?狄法·卡斯德伊已经死在耶罗,提一个死人的名头就想吓唬住我们第三军团,小娃娃,想得你美了。”   为首的正是坎伯兰·范伦丁,他哈哈大笑,勒住马首,展开一张羊皮诏令,声音洪亮地宣读:“莱安陛下有令,’护国公‘狄法·卡斯德伊揽权独专,操弄朝政,罪不可赦。逮捕所有的卡斯德伊族人,庄园即刻封锁,庄园内的金银财宝一律查封。”   安德烈:“胡扯,你说舅舅犯了罪,证据在哪里?”   安德烈表情不善,摸上了自己带有机械手的左臂,而安东尼已经拔出剑来。两人都没有惊慌,也没有恐惧,像两头初生的狼,亮出獠牙要保卫自己的家族。   坎伯兰嗤笑一声,把诏令卷起来,傲慢地说:“卡斯德伊的娃娃,老夫劝你们不要做无用功,现如今狄法死了,谁也救不了你们——”   安德烈和安东尼没等坎伯兰说完,剑光一闪,冰冷的剑尖已对准他的脖颈:“试试看啊!你这老东西,再瞎胡说舅舅已经死了,我们的剑就会直接刺穿你的喉管。”   坎伯兰没想到这种情况下,安德烈和安东尼还敢反抗,面对近在咫尺的剑锋,他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朗阔地笑起来,说:“两个连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家伙竟敢用剑威胁我,这个勇气值得赞许。”   “但是,你们的威胁对老夫没用。”   坎伯兰动作快得惊人,戴着护手的五指如钢钳般扣住两把剑,猛地一拽,竟凭借蛮力,硬生生将剑从安德烈和安东尼手中扯了出来。   安德烈和安东尼只觉虎口一麻,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第三军团士兵已经瞅准机会,迅速扑向他们,用膝盖顶住他们的后背,将他们死死压在地上。   安德烈和安东尼纷纷吃痛地喊了一声:“啊——混蛋,放开我!”“你们谁也不准动庄园里的东西!”   他们吃进了不少泥土,仍旧死命挣扎。   坎伯兰无视两个少年的叫喊,扫过被控制住的海伍德以及一众铁刃军、仆从等,对士兵下令:“把所有人都带走,关进监狱里,经过审问后,莱安陛下要亲自决定他们的生死。”   “遵命,坎伯兰将军。”   等一众人被押走,士兵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查抄宅邸里的贵重物品。几个身形魁梧的兵卒手持利斧,狠狠劈开上锁的保险箱,将里面的金银器皿尽数倒出;有人用刀尖撬开墙壁上暗格,找出珍藏的宝石;还有人攀上梯子,用匕首把名画从画框中切割下来,放进箱子……一箱箱价值连城的宝物被从大门搬了出来。   等庄园里的财宝被搜刮一空后,一名士兵拿着一根燃烧着的火把,恭敬地将它呈给坎伯兰。   坎伯兰接过火把,掂了掂,问:“宅邸里的东西都查抄清楚了吗?”   “是的。经过清点,一共从宅邸里搜出十六箱金器、六箱古董级藏品、五箱金币和宝石以及其他珍稀物件若干。”   坎伯兰沉默了一会儿,凝望着夜幕下奢华的宅邸,跳动的火光将它映得凄艳,唏嘘道:“……老夫见证过卡斯德伊辉煌的时刻,它是一个在烈火和鲜血中传承的家族,曾一度在帝国中炙手可热,那时槲寄生的旗帜所到之处,连风都要为之让路。”   说着,他摇了摇头:“可惜,卡斯德伊一族已经走错太远,被自身的贪婪葬送,如今在烈火中被付之一炬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落到这个下场,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   坎伯兰将火把扔向洒满火|药的门廊,火焰引燃了火|药,一道火蛇猛地蹿起,很快形成汹汹火海,吞没了整座宅邸。   热浪扑向坎伯兰,他勒转马头,头也不回地带领自己的士兵离开,去向国王复命。   不出三天,整个王城的人都知道了,白桦庄园被连夜的一场大火烧成了焦炭,同时狄法·卡斯德伊的两个外甥已经被捕入狱,在等候执行死刑。   一时之间,怕也像卡斯德伊一样遭到国王清算的官员和贵族们纷纷作鸟兽散,找关系的找关系,纳投名状、跟莱安表忠心的表忠心,即便是坚持追随卡斯德伊的家族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暂避锋芒。   而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除却正筹划庆功晚宴的莱安之外,少数几个同样气定神闲的人,只有一直在红玫瑰庄园里深居简出的娜拉。   长着深栗色卷发的路易小心翼翼地剥去葡萄皮,望向一旁画着画的娜拉,讨好地笑道:“夫人,给您葡萄。”   娜拉衔走他送到嘴边的葡萄肉,漫不经心地支使站在沙发前的、半裸着上身充当男模的情人,说:“纽曼,再往你左脸颊拍点散粉,我的雅各布可不是脸一边棕一边白的怪物。”   “好、好的,夫人。”这番毒舌的点评让纽曼窘得涨红了脸,但他不敢有任何不满,只能低头用羊毛刷从粉盒里沾了一些散粉,扫到脸上。   娜拉的目光落到放在三脚架上的《戴玫瑰花环的少女》,又细细看过一遍,怎么都觉得不满足。   不由自主地,娜拉又想起拒绝了自己的伊洛里,满心遗憾,幽幽叹息道:“真不顺利,果然要找到一个跟雅各布像的人没有这么容易。”   而最相像的伊洛里·亨特已经拒绝了她,真可惜,如果他愿意做她的情人,她也不需要对面前的低劣仿品感到如此索然无味。   娜拉正可惜着,一个男仆迈着碎步走进大厅,在她耳边轻声报告道:“夫人,皇宫里的侍臣来了,给您送来了一封晚宴请柬。”   他双手捧上那封紫金请柬。   娜拉拆开请柬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华丽但空泛的客套语,唯一有意义的只有最后一段【尊敬的娜拉子爵,莱安陛下真切地盼望能在今夜的盛宴中见到您的身影——毋庸置疑,今夜的金雀花厅将因您的莅临而增辉。】   狄法才刚失踪没多久,莱安已经按捺不住炫耀的冲动,给所有贵族重臣下请柬,要他们来皇宫,听他吹嘘自己如何伟大。   娜拉把请柬搁在茶几上,拿出十数枚金币放到男仆手中,说:“去将金币给辛苦送请柬来的侍臣,跟他说明:我今天身体不适,很遗憾不能参加莱安陛下的宴会,改日等康复后,一定亲自入宫跟陛下请罪。”   “好的,夫人。”男仆得了命令,匆匆出去给等在接待室的侍臣答复。   路易一边剥着葡萄皮,一边偷偷瞟了好几眼那封请柬。   他忍了又忍,实在按捺不住心底的可惜,问道:“夫人,这可是皇宫送来的宴会请柬,多么珍稀的机会啊,您不想去参加吗?”   娜拉睨向路易,似笑非笑道:“哦?小可爱,难道你也想见识一下皇家宴会的气派和奢侈吗?”   路易把娜拉的浅笑理解成了纵容,柔柔地依偎到娜拉身边,撒娇道:“夫人您上次不是带了艾维斯去参加吗?我也想要跟艾维斯一样,就算只能跟在您身边去一次也满足。”   纽曼也不甘寂寞,跟着撒娇:“夫人,不要偏心嘛,如果路易都能去,您可也要把我一并带去。”   “可以吗?夫人。”“拜托了夫人。”   娜拉拈起路易手里的葡萄,吃进嘴里,慢悠悠地说:“不可以呢。卡斯德伊公在海上失踪了,至今还生死未卜,你们说国王陛下现在开这个宴会是为了什么?”   闻言,纽曼和路易两人面面相觑,他们不了解这些政治上的事情。   娜拉呵呵笑了声,舔了一下指尖,舔去残留下来的透明果汁,说:“现在白桦庄园被烧了,卡斯德伊公的两个外甥和一些最倚重的亲信都被捕入狱,等着被处死。就连驻扎林郊的铁刃军都被逼得在麦考利·卡文迪许的带领下,连夜逃离了王城,慌不择路地奔向南方,而不能回到铁刃军大本营所在的锡铅城。国王陛下当然开心得恨不得连着一个月都举行宴会,好向全帝国的人炫耀,自己已经铲除掉心腹大患。”   “自然地,所有出席宴会的人都会被划入支持皇室的阵营。”   纽曼似懂非懂地眨巴了下眼睛,说:“哦,我好像明白了,夫人,您的意思是陛下此时发来请柬,是为了拉拢您,得到您的支持。既然这样,那您参加宴会不是正好吗?反正卡斯德伊家族已经完蛋了。”   娜拉伸出食指点了点纽曼的额头:“小傻瓜,急什么?谁说卡斯德伊已经完蛋了?卡斯德伊大公的领地上有七万的铁刃军,有上百万的子民,还有数不清的金子和铁矿,虽然现在失去了统领,但也远远说不上是被征服了,想要得到那块北地,不流血是不可能的。我看是国王陛下开心得太早了。”   “更何况,谁看见那位大人坠海?谁确定他死亡?又有谁捞起了他的尸体?在亲眼见到那位大人的尸体被打捞起来,摆在我面前之前,我可不信流言的任何一个字。”   “啊……原来是这样。”纽曼脸上一红,不敢再多嘴了。   娜拉像一只露出螯牙的毒蜘蛛,眼底闪着狡黠的暗光:“现在这场戏可精彩得很呢。等着瞧吧。”   皇家和卡斯德伊还得斗上好一段时间,谁赢,克利福德就站在谁那一方。   ……   娜拉的缺席不影响皇宫的盛宴按时召开。   入夜了,金碧辉煌的宫殿内,水晶灯高悬,乐师们奏响激昂的凯旋曲,而在餐桌旁,几乎坐满了大半个帝国的达官显贵,他们举起酒杯,共同向王座上的莱安献上祝贺。   奥斯顿站在冷清些的二楼的帷幕后,心情愉悦地看着莱安接受各方恭维。   正好一个侍臣捧着酒水走过,奥斯顿叫住他:“你过来点,给我一杯酒。”   “好、好的,总管大人。”突然被宫廷总管喊住要酒,侍臣还有点不知所措,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严谨的总管大人向来对自己苛刻得像个清教徒,不管是什么场合,都不喝一滴酒。   可是他也不敢问奥斯顿是不是下错命令,恭恭敬敬地把托盘捧过去,任由奥斯顿从中挑走了一杯酒。   奥斯顿深深闻了一下杯中的香槟,清爽的酒香立刻充盈鼻腔,他浅啜了一口,表情舒展开来。   奥斯顿轻哼起来:“原来这就是胜利的滋味,果然很诱人,怪不得别人拼死也要抢到手。”   一般情况下,奥斯顿从不沾染任何会影响自己判断的东西,但他今天实在太高兴了,便小小地破了一回例。   奥斯顿舔去嘴唇上残留的酒液,低语道:“谁会想到事情能比原先预料的顺利那么多呢?狄法·卡斯德伊居然倒霉到遇上耶罗王国的灾变,这下好了,更加棘手的护国公提前出局,只剩下一个好操纵的傻子国王,我都不用等到他们两败俱伤的场面出现,就可以直接上位。”   如今,自己已经彻底掌控了琳达,只等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出生,自己有的是手段弄死莱安,让孩子成为下一任国王。到那时,年幼的新王将在他的控制下登基,自然地,新王统治下的亚瓦尔帝国也将成为他的所有物。   “为即将到来的美好未来——敬我自己一杯。”奥斯顿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对空气举起酒杯。   但就在这时,一阵巨响轰开了金雀花厅的大门,奥斯顿没拿稳酒杯,酒杯脱手摔到一楼的地上,摔成粉碎。   发生什么情况?   奥斯顿攥紧栏杆往下看,只见底层大厅如潮水般涌入铁刃军的精锐,那些身披重甲的士兵一言不发,面覆铁面具,面具后的一双眼睛冷酷至极。   他们把守住入口,盯着大厅里的人,毫不掩饰森冷冷的杀意。   原本还在说说笑笑的贵族大臣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个两个顿时惊疑不定:“这是哪支军队?他们想要干什么?”   而一些贵妇捂住胸口,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天哪,我这娇贵的身份,可受不了跟这么多野蛮的下等人待在一个空间里。”   莱安正喝下一大杯烈酒,没认真看士兵的徽章,以为他们是来凑热闹的第三军团的军人,还生气地朝旁边的坎伯兰喊道:“坎伯兰,谁允许普通士兵进入宫殿了?快让他们出去!”   坎伯兰则是一下子就把铁刃军的徽章瞧得清清楚楚,脸色变得铁青,还没来得及说这是狄法的士兵,铁刃军便自动向两侧退开,让出了一条通道。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看向那个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人——传言中早已坠海身亡的狄法携着伊洛里踏入大厅,他依旧束着标志性的四条长辫,身上的锁子甲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芒,一如往常地俊美、冷硬。   狄法扫视过一众人等,淡淡道:“诸位只用这规格的宴会来庆祝我早死,怕是简陋了些吧。”   莱安看清来人,立刻吓得酒醒了,惊恐地提高音调:“狄、狄法你不是已经……”   他来不及多想,把身旁的温斯顿伯爵推到身前,大喊道:“卫兵,卫兵,你们这些废物快过来保护我!”   温斯顿被推得一个趔趄,但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强撑着体面,颤抖着挤出笑容道:“狄法公爵,您平安归来实在是……是帝国的幸事,只是再怎么着急向莱安陛下禀告自己无恙,也不该连士兵一并带入宫啊,大家全都被你吓到——”   他的话没能说完,一道寒光闪过,伴着瘆人的挥砍声,那颗带着假发的头颅飞到了空中,蓝得近乎深黑的血液从脖颈断面喷出来,溅了莱安一脸血,少许一些血则洒入了桌上的酒杯里。   伊洛里看着这一幕,眼皮颤了颤,没有出声。   狄法砍下伯爵的头,妖异的蓝金异瞳直视莱安:“我离开耶罗王国后,就收到消息,有人企图趁着铁刃军不在王城的空档,发动一场造反,谋害陛下,而筹划造反的主谋之一就是刚才的温斯顿伯爵,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主谋在场。”   他一扬手:“士兵,把所有的出口都封锁起来,一个人也不准放出去,直到清算完全部犯人。”   所有人都知道狄法在睁眼说瞎话,编造理由对他们下手,眼见门窗一个接一个被关上,他们感到屈辱和害怕。   “你这是打算要监禁我们所有人吗,谁允许了?”   一个年迈的贵族气急败坏地指着狄法:“大公,你在污蔑我们所有人,你在撒谎!这里根本没有人要谋害国王陛下,只有你……嗬!”   他话说到一半就被一名铁刃军士兵捂住嘴巴,用匕首割喉杀了。   两名贵族的接连毙命倒地,原本其乐融融的宴会,顷刻变成一场血腥杀戮,贵族大臣以及贵妇们四散奔逃,想要强行闯出去,士兵们就像是熟练的猎手,手起刀落收割一个个头颅。   “全能|神在上,你们想对我做什么!”   “放我离开,我什么都不知情。我可是堂堂麦罗夫茨男爵,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啊啊啊!”   “求你了,大公,快让他们停下……!啊——!”   人类的惨叫声接连刺着耳膜,狄法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拿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接着又把刚才溅到血液的那杯酒递向莱安,说:“来,陛下,今夜过后你就不用再担心了,所有对你怀着谋逆之心的叛徒都不会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狄法跟莱安碰了一下杯,目光灼灼盯着他:“为庆祝平定叛乱行动的成功,干杯。”   莱安无法说不,看着杯里被鲜血染成蓝色的酒液,被逼颤抖着喝了下去。   酒液刚一入喉,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恐惧就刺激到莱安反胃,他忍不住吐了出来,趴在地上使劲抠嗓子眼:“呕——好恶心,好腥,恶心死了。”   他呕了一地呕吐物,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狼狈不已。   狄法面不改色地喝完酒,把酒杯倒扣在桌上,看向试图去扶莱安的坎伯兰,没说话,但只是一眼,坎伯兰就明白狄法的意思了。他再敢为莱安效命,跟卡斯德伊作对,狄法也不会放过他和他的第三军团。   此时,大厅里已经杀剩下三分之一的人,血液流遍了瓷砖,连求饶声都消失不见。   狄法吩咐士兵:“除了陛下和坎伯兰之外,把剩下的人都带去议事厅。”   “遵命。”   好不容易苟活下来的上等人们再神气不起来,被士兵们毫无尊严地拖到议事厅。   *******   议事厅里,支持卡斯德伊和中立派的议员们早已就座。看到浑身是血、被拖进来的其他人,他们都不由得一愣,露出惊讶的神情。   娜拉也注意到狄法身边的伊洛里,微微挑了挑眉,随即展开扇子遮住自己的表情。   她就说嘛,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狄法扫了一眼全部人,道:“所有人都到齐了,那接下来,我以议事长的身份宣布召开第21次议事国会,这场会议重要到将决定亚瓦尔的生死,望各位考虑好再发言。”   浓重的血腥味在密闭的议事厅里蔓延,所有人或面色凝重、或心如死灰地听完狄法的发言。   “……以上,就是当下亚瓦尔面临的困境,诸位,赞成我的处理方案的,就举手。”狄法十指在身前交叉,冷戾的威压压在所有人心头。   而铁刃军守着出口,手里的刀还直往下淌鲜血。   有人难以置信:“狄法大人,您说的魔法在消亡,有可靠的证据证明吗?”   一些更胆小的人已经大惊失色,焦躁道:“大人,如果颁布您设想的法令,无异于废除全能|教,全国的信徒都不会答应的。”   “还有魔法学徒,他们肯定也不会接受,怎么可能接受……竟、竟然要全盘放弃魔法,还要收缴魔具……”   议员们都顾忌着铁刃军会伤害自己,不敢当面反对狄法,但又不想举手支持狄法,场面难看地僵持住了。   议事厅内死寂如坟,唯有煤气灯火不安地跳动,忽而一声金属碰撞声响起,麦考利举起了手。   “我代表卡文迪许家族,”他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烙铁烫过,“赞成狄法大人的决议。”   这位原本还有几分温和的军官多出一道贯穿鼻梁的伤痕,穿着盔甲,身上都是血,煞气重得跟之前判若两人。在他率领林郊的铁刃军奔逃出城之时,他的家族跟卡斯德伊在同一天遭到了抄家,所有亲人都遭到关押和严酷的审问。   娜拉淡定又风情万种地摇着扇子,扫视室内衣裳浸满了血、还在哆嗦的贵族以及空缺了一大半的椅子,心中暗忖:真狠辣的手段啊,今晚缺席会议的人怕是都已经被狄法公爵杀了吧。   不过娜拉没什么兔死狐悲的伤感,其他贵族对她来说还不如一条宠物狗有价值。   眼下卡斯德伊胜利了,对娜拉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   娜拉举起手,娇笑着说:“抱歉啊各位,克利福德家族完全不想忤逆我们的王,沦落得跟缺席了的人一样的下场呢~”   “欸呀,不小心叫错称呼了,不过谁敢说高贵的狄法公爵不是我们事实上的王呢?呵呵~我仅代表克利福德,支持公爵大人的一切决断。比起对全能|神和魔法的信仰,还是性命更重要一些。”   她语气柔媚,话语却像针一样刺进在场人的心中。   一个笃信全能|神的守旧贵族表情扭曲起来,说:“我无法接受,这样偏激又狭隘的政策绝对不能实行,没了魔法和魔具,让人类光靠钢铁和火药活下去?这怎么可能办到呢——嗬!”   守旧贵族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液体喷涌的汩汩声,士兵把匕首直接插进他喉咙里,割断了气管。   守旧贵族重重倒在桌面,震得所有人一惊。   反对大公的后果血淋淋地展现在眼前,这下就连最保守的中立派都不敢僵持了,纷纷举起手。   “威廉姆斯赞同。”   “加布里尔赞同。”   ……   狄法按住议案,阴沉地说:“很好,没有人反对。为了抵御即将到来的全面战争,人类是时候该改变信仰,寻找另一种存活下去的办法了。”   伊洛里看着桌上众人,他们有的惊恐、有的畏惧、还有的因劫后余生而庆幸,心知狄法这一个政策有多疯狂,颁布下去将掀起多大的风浪。   当晚,议事国会结束后,从宫廷里抬出来数百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绑到了处刑台的木桩上,枭首示众。   也就是这夜之后,民间悄然流行起了另一个对狄法·卡斯德伊的称呼——“弑杀公”,为他不可一世、毁誉参半的一生添上了一个让人心惊胆战的注脚。   “平叛”成功的第二天清晨,政令官站在人来人往的中央广场的高台上,对底下民众大声宣读新的政策。   “……鉴于魔法正在消亡,屏障之内的人类城市将不再安全,北地的影魔、食尸鬼以及黑女巫必定会对亚瓦尔帝国发起攻击,因此,全国从今日开始进入全面戒备状态:”   “其一,所有魔法相关或全能教相关的东西正式被列为违禁品,一旦搜查到,就地收缴,而私藏违禁品数量巨大者、纵火烧毁工厂者、散播末日宣言等蛊惑人心者,一律死刑;”   “其二,举国炼钢,征集十五万名劳工,前往北方边境的各城市加建钢铁城墙,要求身体健壮,二十五周岁以上,八十周岁以下,掌握炼钢浇注技术;”   “其三,从今日起,所有人必须前往医院或临时诊所接种白斑病疫苗,未接种者禁止进入学校等公共场所。对拒不配合并引起大规模传染,导致十人以上死亡者,处以死刑……”   政令官只念到一半,底下人就不安地议论起来,“我不明白,什么叫魔法消亡?我们要失去魔法阵了吗?”   “简直不敢相信,就连每周去教堂做礼拜都不允许了?全能|神至上,祂肯定不会原谅我的罪过的。”   “可笑的法律,可笑的官老爷们!呸!老子才不会认怂。”   骚动如涟漪般在人群中扩散开来,零星的抗议声接连响起。聪明的人意识到这种抗议不过是徒劳,趁着混乱溜回了家,销毁了所有跟全能|教相关的东西;信徒们则跌跌撞撞地冲向圣明大教堂,声音因信仰受到冲击而颤抖,“不、魔法是神明给予人类的馈赠,它不会消失,正如神明对人类的爱永恒,我要去问清楚,卡梅伦主教一定会给我们答案的。”   更多的人则是呆立原地,茫然地看着彼此。有雨丝落到他们脸上,他们抬起头望天,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没过多久,倾盆的暴雨果真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亚瓦尔,已经变天了。   ********   同一时间,嘈杂的雨声传入王城中的一所专门关押重刑犯的一级监狱内,吵醒了正靠着墙壁、睡得极不安稳的安德烈和安东尼两人。   安东尼睁开眼睛,入目还是潮湿阴暗的监牢,他捂住已经饿到生疼的肚子,戳了戳旁边的安德烈,说:“安德烈,你还好吗?”   “……怎么了?”安德烈虚弱地应了声,他后背的鞭伤溃脓了,人正发着低烧。   安东尼和安德烈都被铁链锁着,脸上和身上多了许多血污,原本柔顺的长辫也沾满干涸的血块和尘土。   自被捕入狱到现在,他们被关了5天,前3天受到日夜不断的拷问,到第4天,监狱长过来向他们宣读了死刑判决书,然后就再没有任何人管他们,也没有狱警送饭过来。   安东尼贴着墙听了一会儿,干涩地说:“我好像听到外边有一些脚步声,是不是那些人要来带我们去砍头了?”   安德烈摇摇头,有气无力道:“别瞎想,他们说明天才会杀掉我们,应该是打算最后一次来审问我们。”   “……”安东尼沉默了一会儿,涩声道:“安德烈,你说,舅舅是真的死了吗?”   安德烈不说话。   “他们都这么说,我、我不知道谁才是对的……”安东尼哽噎出声,他的头脑没有安德烈的冷静且聪明,对舅舅的担忧和感情让他止不住流泪。   听见弟弟哭,安德烈也流露出悲恸,神色灰败地说:“我们……太天真了。”   “以为学过几招剑术,赢得几场比赛,就能跟舅舅一同扛起卡斯德伊这个姓氏的重量。但我们错了,是因为舅舅的保护,我们才能一切顺利。只要舅舅不在身边,我们就会一下子被摧毁。”   舅舅才是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他们不过是活在舅舅的荫蔽下,却误以为自己已经强壮到能对抗一切风雨。   安德烈和安东尼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幼稚,但想改变已经太迟,明天他们就要被处死。   这时,监牢外的隔离门开了,数人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地走到安德烈和安东尼的牢房门外。   隔着牢门,两兄弟看不见来人的脸,只能听见冷冰冰的问话:“安德烈·卡斯德伊,安东尼·卡斯德伊?是你们就回答。”   两人对视一眼。“滚开,我们不会告诉你任何舅舅的事情!”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带着铁面具的铁刃军士兵捧着两套衣服走进来,在他们面前单膝下跪,说:“两位少爷,狄法大人回来,他要你们立刻去见他。”    第197章   安东尼看面前的铁刃军说狄法平安归来了, 一时间还不敢信:“舅舅没有事?”   铁刃军:“是的,耶罗沉没时,狄法大人及时乘坐潜艇离开了, 并没有受到牵连。”   他还补充了一句:“随行的人员包括伊洛里博士等都安然无恙。”   “好、好极了!”两兄弟的脸亮起来,都迫不及待换下沾满血污的衣服, 简单地收拾一下, 在士兵的带领下去到了别墅。   别墅四周的戒备森严, 守卫数量比白桦庄园时多了一倍不止,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不知是刀剑的气味, 还是他们身上残留的血腥气。   安东尼顾不上后背隐隐作痛的伤,跑着进别墅里的书房:“舅舅!我真的好担心你——”   安东尼没能说出剩下的话,只见狄法正俯下身,端起一杯药水喂伊洛里,同时另一只手在他后背轻轻顺着,说:“不急,慢点喝。”   伊洛里就着杯沿,把满满一杯苦涩的药水都喝了下去。这是伦奇配制的新药,据说能够更大限度地发挥“奇迹”的作用。   等喝完药, 狄法抬起伊洛里的下巴,用手帕帮他擦掉嘴边的水渍, 两人间的举止自然且亲昵,像是已经这么做过很多遍。   安东尼一时怔愣, 在他认识中威严又冷酷的舅舅, 怎么会对伊洛里老师这么温和?   后面走进来的安德烈同样看到这一幕,也感到惊讶。他们意识到舅舅和伊洛里的关系似乎比他们想象中的更为亲密。   但眼下,他们更在意狄法平安无事这一件事, 努力压抑着激动和伤感,哽噎道:“舅舅,我们很高兴您和伊洛里老师都安然回来了。”   狄法把手帕放下,手搭在伊洛里的椅背上,平静地应了一声:“嗯,我不在的时候辛苦你们了。”   狄法:“我已经给你们的学校寄去了信,等养好伤后,你们就可以回学校去完成最后的学业,毕业后进入铁刃军。”   闻言,安德烈和安东尼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中看出坚毅的光芒和决意。   “舅舅,其实……经过这次变故,我们改变主意了,”他们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很诚恳地说,“我们请求您允许我们加入帝国第三军团。”   安德烈:“这是我们经过思考后做的决定,我们不想要成为您的累赘,一直受您保护,如果加入铁刃军,我们就无法为您、为卡斯德伊做到更多事情。”   加入铁刃军,就意味着止步不前,如果舅舅发生不测,他们也将要再次面对被敌人围剿的局面,而加入帝国第三军团,就意味着他们把卡斯德伊的影响力往外扩散,扎根进了其他势力里。   目前舅舅和坎伯兰·范伦丁存在尖锐的矛盾,他们完全可以成为类似人质的角色,进入第三军团,通过为坎伯兰效力,在磨砺自我的同时,换取第三军团和铁刃军之间多一些政治互信。   狄法一听就猜出自己的两个外甥在盘算什么,抬起眼望向他们:“你们两人想清楚了?”   这个决定意味着走上一条更艰难的路,因为坎伯兰一定会刁难出身于卡斯德伊的安德烈和安东尼。   安德烈和安东尼点头:“是的,我们很清楚这么做的后果。”   “……既然想好了,”狄法没什么表情,“那么就去做吧。我会让第三军团接收你们的档案。”   他没说通过什么手段让第三军团接收档案,但显然跟温和扯不上边。   安德烈和安东尼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两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谢谢您,舅舅。我们明天就会回学校,争取在十月份前取得毕业资格。请您……”   他们顿了顿,看向一脸担忧望着自己的伊洛里,咧开白亮牙齿,说:“还有伊洛里老师,你们两位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安东尼:“特别是老师,我在学校里也会一直期待下次跟你见面的。”   两个俊朗的少年笑起来让人想到旭日,热烈又真挚。   “啊、好……我也希望能够快点跟你们再见。”伊洛里没料到原本那么难相处的安德烈和安东尼,居然有朝一日会对自己说这么暖心的话,心情既复杂又有些触动。   “好极了,一言为定。”安德烈和安东尼向两人行礼,高高兴兴地离开了书房。   看着两兄弟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伊洛里却止不住忧虑,抬起头看向狄法,问:“狄法,你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吗?坎伯兰将军和第三军团的人应该不会很欢迎安德烈和安东尼他们。”   狄法抚过伊洛里的额发,说:“是好还是坏,都不重要,他们已经决定好自己要走的路了。”   “这样说……你们蓝血人对孩子的教育方法,无论让我看多少次,我还是很难接受。”伊洛里像猫儿一样,顺势蹭了蹭狄法的掌心,但眉头依旧没放松下来。   “你会觉得我做的一切很过分吗?”   狄法认真地注视着伊洛里,那双蓝金异瞳美丽得如琉璃,要望入伊洛里真实的内心。   伊洛里明白,狄法问的“过分”,不仅是指刚才自己放任安德烈与安东尼自主选择未来的道路,还包括昨晚在宴会以及会议上杀掉反对派、强行废除魔法、推动建墙等一系列行为,在他看来是不是很过分。   但失去了魔法的庇佑,人类势必要筑起铁墙,将火器加强至极致,用金属与火焰锻造出一件件杀戮利器,以求在接下来一定会来临的战争中杀出一条血路。   同时,孩子也需要成长,要经历抽骨的疼痛,不能一直在温室里待着。   伊洛里吁出一口气,对狄法轻松地笑着说:“我早就知道自己爱上的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比起过分,我只觉得你在做着正确的事情。”   他曾一度听信别人对狄法的传闻,说狄法冷血无情,手段残忍。但是谁在乎过狄法是不是真的冷血到不择手段,还是被迫无奈,必须要铁石心肠才能守住家族的荣誉和族人的性命。   实际上,除了心疼,伊洛里再说不出其他话语。   伊洛里很爱惜地摩挲狄法手上的伤疤,把他的手拉到嘴边,细碎亲过那些伤,目不转睛地看着狄法,眼神摄人心魄:“狄法,不管你做什么,也不管别人说什么,别担心,我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   狄法看着伊洛里吻自己的指尖,低垂的眉睫纯净如初雪,仿佛最虔诚的信徒,向信奉的神明交付出全身心。   狄法捧住伊洛里的脸亲下去,带着一点占有欲,和极致的欣喜,不轻不重地咬住伊洛里的嘴唇,碾磨得极致缠绵,低哑地喊伊洛里的名字,“你怎么能……这么惹人喜爱呢……”   狄法心知,他自己本性凉薄,更是因为早早地失去双亲,习惯了孤立无援,所以其实他真的不在乎别人怎么非议自己,也不在乎自己给别人带去的痛苦。   但是伊洛里说,他无条件支持他,在意他的感受。   原来被人偏爱是一件这么令人开心的事情。狄法不由得低低笑出声。伊洛里太好了,好得令人失语,所幸他攫住了这个宝物,变成自己的所有物。   怎么能什么?   后半截话伊洛里听不清楚,被亲得气喘吁吁,大脑一片空白。他试图推开狄法,却只换来更强势的压制,狄法不容抗拒地揽住他的腰身,两人的身躯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起,连呼吸都交织成灼热的网。   伊洛里觉得,狄法真是越来越黏人了。   “够、够了,唔……我要呼吸不过来了。”好不容易狄法才停下,伊洛里剧烈地喘息着。   他努力平复气息,偏过头,以防狄法又不讲理地亲上来,说:“我今天要回家一趟,刚才我给家里打去电话的时候,爸妈和珍妮显然担心坏了,还说已经在警察局报过警。”   因为伊洛里出发之前就跟家里人报备了自己会去耶罗,所以一听闻耶罗遭到海怪袭击,斯诺和艾莎都急得第一时间去到了警察局报案,希望得到哪怕一点伊洛里的消息。如果不是亚瓦尔的海岸戒严、所有船只都停航了,他们早已经坐上前往耶罗的船,去寻找自己儿子。   狄法直勾勾地盯着伊洛里,问:“一定要回去吗?只打电话也能跟他们报平安。”   他的手还在伊洛里腰身处不安分地摸,隔着一层衬衫,痒得伊洛里心尖发颤。   伊洛里嗓音有些颤抖,但还是坚持:“我们说好的,陪你去过耶罗后,我要回家见见他们。我保证不会回去太长时间。”   “狄法……好吗?”伊洛里又喊了他一声。   狄法沉默了一会儿,停下手:“几天?”   伊洛里困窘了。我能说自己想回家十天吗?   他试探着说:“大概要……十天?”   “确认你没事不需要十天。”   “那……七天可以吗?七天已经是最少了,我不可能再减少了。”   狄法不回应,眸色变深。   伊洛里咬了咬口腔的软肉,声音小得像蚊子叫:“那么,作为补偿——今天晚上你可以让我疼,就这一次。”   话刚一说出口,伊洛里就后悔了,他看着狄法的金红竖瞳猩红得仿佛要烧起火焰,觉得自己低估了自己说出这句话对狄法的刺激。   狄法啃咬伊洛里的脖颈,牙齿反复碾磨脆弱的皮肤:“你会每天都按时给我打电话吗?如果你能做到,我就让你回家。”   “啊——打,我打!”伊洛里觉得脖子上的皮肤都要被狄法咬下来一块了,忍耐着痛说:“只要你不嫌我烦,我每天都会打给你。”   他的衣领敞开,露出一截锁骨,狄法的发珠垂到锁骨上,金属冷得他一颤。   狄法的拇指按在伊洛里的喉骨突起处,喑哑道:“我们不等晚上了。”   ……   狄法说到做到,真的在接下来的性|爱里,让伊洛里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虽然疼痛,但是爽到头皮发麻的感觉。甚至到了晚上,狄法还不知餍足地再在床上按住他重演了一次。    第198章   第二天清晨, 伊洛里被一阵细碎的穿衣声扰醒,他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狄法已经梳洗整洁, 正在换上衬衫,他又瞥向窗外, 天色还带着几分昏暗, 是早上五、六点钟的模样。   “狄法, 你要去哪儿呢?”   狄法俯下身,亲了亲迷迷糊糊的伊洛里的眼皮,说:“早, 我等下要去见未来学会的一些人,今天不能送你回家了。”   伊洛里眨了眨眼睛:“没、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回家。未来学会的人……是哈维·阿克曼先生吗?”   “嗯,你还记得他吗?我以为你们只是见过两次面而已。”   伊洛里刚睡醒还有点迟钝,但也听得出狄法不喜欢自己表现出跟其他人熟络的样子。   他拉过狄法的袖子,从善如流地帮他扣上袖扣,像安抚一头吃醋的狮子,温温和和道:“我们不是太熟悉,只是那位哈维先生推演过魔法的消失, 所以才给我留下了一些印象。你见他是想要问魔法相关的事吗?”   狄法:“不是,只是就他在餐桌上讲过的自然演化理论来看, 他似乎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或许能在这个时候发挥一些作用——我需要有人帮我分析各种机械, 尤其是武器研究的进展和统筹资源的调配。”   伊洛里深知, 如今正处于非常时期,狄法亟需加速推进科技政策的制定。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广泛收集来自众多专业人士的意见与建议。   毕竟术业有专攻, 要足够了解科技的人,才能更好地指导科技发展。   狄法穿好衣服,摸了摸伊洛里的脸,说:“回到家后,每天下午六点,一定要给我打电话,知道了吗?”   “我认真记着呢,如果没能做到,你随时来找我算账。”伊洛里好笑地应了下来。   他看着狄法离开房间,觉得房间似乎一下子变空许多,心也空落一块,再没了睡意。   伊洛里起身,进盥洗室洗了一个澡,头脑清醒不少,看着盥洗室内跟白桦庄园截然不同的布置,不由得叹气。   白桦庄园遭遇纵火,被焚毁的又何止是一幢历史悠久的宅邸?宅邸内的家庭合照,以及诸多承载着有关狄法家人回忆的旧物,也都一并化为灰烬。虽然狄法迄今没有对此事表露出丝毫难过,但伊洛里只是想想,都替他感到伤心。   伊洛里拿了一块毛巾,一边擦着湿头发,一边计划着回家后要去买一个照相机,多给狄法和安德烈、安东尼拍些照片,希望能多多少少弥补些遗憾。   “希望到时候狄法不会太排斥入镜,不然就很难哄他答应了。”伊洛里摸了摸后颈,不抱希望地自言自语道。   总而言之,狄法缺失的东西,伊洛里都恨不得给他补满,满得溢出来。   伊洛里洗漱好,吃过早餐,拒绝了别墅里的仆人要给他安排马车的提议,自己步行回家。   大街上乱糟糟的,几乎随处可见蜷缩在街边的耶罗难民,他们逃出来时身上带的钱都花光了,短时间内又得不到合法身份,找不到工作,只能流落街头。   一些红血人的慈善组织在沿街支起布棚,用一个大锅熬煮鹰嘴豆,桌上则堆满待分下去的面包,布棚前排起长长的队伍。   伊洛里经过布棚时,正巧目睹一个手里拿着装满鹰嘴豆糊的碗的人撞上一个路人,路人被洒了一身豆糊,怒骂道:“耶罗人,走路不长眼呀!”   “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没看到您,我帮、帮你擦干净。”那个蓝血人连连低声下气地道歉,他头发半长,遮住了眼睛,不怎么能看清楚脸。   他一边喏喏地说话,一边上手去擦路人衣服上的污渍,但他笨手笨脚的,一滩豆糊没擦掉,反而被他抹得更大了。   路人气得直跳脚,伸手用力推开他:“别擦了别擦了,你要毁了我这一身新衣服了!光是道歉有什么用?妈的,穷光蛋一个,你能拿出几个子儿来赔我呢!”   “真晦气,算我倒霉,跟你这种乞丐说什么。”   “不不不,要擦的,都是我的错。”蓝血人充耳不闻,依旧试图抓住他的衣摆,一下子在他衣服上印了好几个黑手印。   路人瞧见那几个手印,彻底忍不住,狠狠扇了蓝血人一巴掌,大声骂道:“别拿你的脏手碰我,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滚远点,疯子!”   他甩开那个蓝血人帮倒忙的手,绕开人,快步走了,像是怕被缠上讹医药费。   蓬头垢面的蓝血人见路人跑了,没有追上去,只是一声不吭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碗,一瘸一拐走进旁边的小巷子,没多久就消失在拐角后。   直到人的身影彻底瞧不见了,伊洛里才收回视线,有些纳闷地摸摸鼻尖:“真奇怪,为什么刚才那个人这么眼熟呢?”   那头褐色的头发和身形都让他想起克里夫,但他亲眼看着那个恶棍被铠骨巨鱿拖入了水底,侥幸活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因为克里夫能从海怪的攻击中活下来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所以这样的想法不过是短暂地在他的脑海里划过,他觉得应该只是自己看错了。   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个结果,伊洛里最后决定先不管了。有狄法在,即便克里夫真的活着回到了亚瓦尔,他也不可能对自己使什么坏。   伊洛里接着往家里走,不知道在小巷的深处,克里夫从口袋里拿出刚才从路人身上偷到的钱包,咧开笑容,心情愉悦地数了数里面的钱,吹了一声口哨:“嘿!没想到那穷酸家伙还挺有料,20枚银币加上5枚金币,好一场大丰收啊,妥妥够今天晚上入赌场的入门费了。”   他被扇到的脸还痛着,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看着那滩血唾沫,克里夫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巷子口缓缓探出头,注视着伊洛里已经走远的背影,长长松了一口气。幸好刚才那小矮子出现时,自己反应够快,遮住了脸,没让他认出来。   “我都跑到这儿了,居然还能跟他碰上面,真有够倒霉的。”克里夫说。虽然他确认过自己没上通缉令,但仍旧害怕伊洛里会在发现他没死后,向王城的警察局举报自己以前试图拐卖女孩。   克里夫下意识按住自己瘸了的右腿,仿佛铠骨巨鱿的触手还缠在上边,不禁表情扭曲起来。可是一想起那个阴冷的大贵族毫不犹豫地命令士兵把自己扔下海的场景,他再恨,也不敢去招惹伊洛里。   克里夫有看一眼手里的钱币:“算了,还是赌场重要,今晚一定要把这笔钱翻上三番。”   他又咧开笑,往常去的地下赌场走去。   ……   名为“野兔子”的地下赌场藏在一个酒吧的地下室里,里面到处飘散着劣质香烟的烟雾,围在赌桌前的男人们大声叫骂,一边往嘴里灌辛辣的杜松子酒,喝得酒糟鼻通红。   克里夫把扑克牌一甩,涨红了脸,骂道:“可恶,怎么又输了,再来一把。”   同桌的一个牌友叼着烟,笑嘻嘻地看着他:“老兄,你今晚的手气不行啊,还有钱够下一把吗?”   “说什么胡话?当然够钱,我的筹码多得不得了。”克里夫瞪了那人一眼,一边在口袋里掏钱,一边不顺心地抱怨:“早知道当初不管怎么样,都该把那愚蠢的红血女人带上船卖掉,得了钱我去哪里潇洒不好?就不会去耶罗,也不会因为那可恨的小矮子而废掉一条腿。”   “还有现在输钱,十有八九也是因为今天遇到那矮子。红血真令人厌烦,每一次遇到那些红血人,准没有好事发生。”   他话音刚落,对面传来一个清逸的声音:“哦哟,我似乎听到一个有意思的词,什么’红血女人‘?”   维克多移开身前的手牌,笑容可掬地看向克里夫:“朋友,跟我详细说说呗,我对你说的红血买卖很感兴趣呢。”   赤红狐人穿着休闲的粗花呢夹克,头戴狩猎帽,两腿大剌剌地向前伸展开,像个玩世不恭的雅痞。   克里夫没好气:“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只想把我的钱从你手上都赢回来。”   他不忿地盯着这个今天晚上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狐人。本来他的手气很好的,但自从维克多上了桌后,他就一直在输钱。   面对赤|裸裸的敌意,维克多不介意地呵笑一声,把手里的金币抛起来,带着点痞气说:“怎么没关系?兴许你说得我一个高兴,我就愿意把你今晚输给我的钱直接还给你了。”   维克多把自己面前的金币堆推向克里夫,嘴巴咧得更开,露出白森森的兽齿,接着说:“要是你爽快,我再高兴一点,这堆金币就全都归你了,怎么样?”   金灿灿的金币刺红了克里夫的眼睛,他几乎挪不开视线。   克里夫:“你想问什么?”   维克多:“你能卖红血女人,我恰巧知道有个大买主想买。就这么简单。”   他见克里夫心动了,站起身示意:“朋友,我们换个地方来说话吧。”   “行。”克里夫看着那近在眼前的金币,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在贪欲的驱使下点头。   ********   在酒吧的后巷,维克多拿出名片:“我是一个掮客,现在在为一对来自兽人帝国、富有的男爵夫妇做事。”   克里夫接过赤红狐人的名片,端详上面的姓名和身份。   维克多看一眼天色,搭上克里夫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啰嗦的自我介绍就说这么多了,时间正好,我这就带你去见见我的那两位大主顾。”    第199章   维克多带克里夫去到了一幢大别墅, 他按下别墅的门铃,笑眯眯地跟克里夫说:“毕夏普男爵阁下和他的夫人都是随和又阔绰的好主顾,等下他们问你什么, 你就老实回答,啊……当然, 可以适当夸大一下你的红血女孩的品质, 他们最喜欢听这种话。”   “只要他们感兴趣, 这笔交易就十有八九稳了。你也就能顺顺利利地把一大笔钱收入囊中。”   克里夫第一次来如此气派的别墅,被震撼得都不敢把一身匪气表现出来,对上维克多也没那么颐指气使了, 小声嘀咕:“这我当然知道,不用你说。”   “嗯哼~那真是令人安心。”   不多久,一个穿着马甲的兔人管家出来开门了,他手臂上束着绑带,长长的兔耳朵竖起来,很是机警地听着周围声音。   兔人管家对维克多说:“主人们正在餐厅用餐,跟我来吧。”   兔人管家态度冷僻,不等两人说什么,转身就在前方带路, 维克多笑意不变,从容地随他步入别墅。克里夫落在最后, 目光局促地扫过走廊两侧的陈设,看到陈列架上摆了很多动物头骨, 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雕塑, 看起来很是阴森,跟这富丽堂皇的装潢形成鲜明对比。   克里夫觉得心底毛毛的,紧张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口。   “到了。”管家推开餐厅门, 克里夫走进去,只见两个穿着华服的羊人正坐在餐桌前,面前各摆放着一个大盘子,盘中盛满青草,他们几乎把头都埋进了盘子里大口朵颐着青草,绿色的草渣不停从他们嘴边掉下来。   “两位主人,维克多来了。”   维克多把手覆在胸口上,风度翩翩地行了个礼:“Messieurs, Mesdames, je vous ai amené la personne.”(先生夫人,我把人带来了。)   男羊人抬起头,他面无表情,带着一种无机质的非人感。   毕夏普嘴巴里发出“咔嗒咔嗒”的牙齿咀嚼时的碰撞声,问:“Victor, c’est lui le humain dont tu parlais qui veut vendre la femme aux sang rouge ”(维克多,他就是你说的那个要卖红血女人的人类?)   女羊人玛侬也“咔嗒咔嗒”地看向克里夫,她身材瘦细到像一根麻杆,神经质地笑了声:“Tu nous as vraiment amené un mle bien beau, dis donc.”(你真是带来了一个英俊的雄性呢。)   克里夫看着两个羊人一边嚼着草料说着自己听不懂的兽人语,一边怪异地盯着自己,诡异的矩形瞳孔让他心头一阵恶寒。   毕夏普问克里夫:“人类,你能给我们带来一个红血的处子对吗?”   克里夫一时语塞,维克多在旁边提醒道:“克里夫,毕夏普阁下对你的商品可是寄予厚望的,甚至不惜出到三万金的高价呢。”   “啊、对,对的。”克里夫想起维克多许诺的三万金,一下子又打起精神,压抑住心里的发憷,挤出讨好的笑:“禀告大人,这件事我确实能办到。我曾经有过一个红血女友,她叫碧翠丝。本来我们就要结婚了,只是不幸的是,在婚礼前夕,她狠心的家里人就因为一个小误会,把我视作罪犯,硬生生拆散了我们。”   “咳、总而言之就是,碧翠丝仍旧深爱着我。相信只要我一写信让她来王城,她肯定就会为了我而来,不计一切后果——”   玛侬还不等克里夫讲完话,就跟自己的丈夫尖锐地笑了声:“Bishop, comme c'est étrange(毕夏普,你听,这是多稀奇的事啊),深爱的情人因为反对而不能在一起?咯咯咯。”   玛侬笑得脑袋左摇右晃,那根连接着脑袋和身体的细脖颈,好像随时都会折断。   克里夫尴尬地住了嘴,不知道应不应该说下去。   维克多及时打圆场,巧舌如簧道:“尊敬的玛侬夫人,这位新朋友已经时刻准备好为你们服务。但现阶段他还需要两位的一些帮助——例如给他一个能够征得女孩父母同意,将女孩送过来的理由。”   “哦?那是怎么做?”玛侬问。   维克多轻轻地笑了起来:“这个嘛,论起如何让一个娇生惯养的漂亮姑娘不惹人怀疑地离开家族的庇护,自愿走进充满危险的泥沼中,我认为最绝妙的办法就是——来自一名英俊富有的绅士的求婚,以及一场能让人信服的婚礼。”   他的意思就是用求婚作幌子,把碧翠丝骗到王城来。   “咯咯,这倒是个值得一听的好主意,狐人果真是狡黠的一族。”   克里夫看着维克多轻易就跟男爵夫妇达成共识,自己还云里雾里:“维克多,你在说什么?我可没有钱来举办婚礼,也没有可以举行婚礼的房子。”   毕夏普又抓起一把草料,往嘴里送:“人类,房子不用烦恼,咔嗒咔嗒,我们可以提供,婚礼就在这座房子里举办,咔嗒咔嗒,你要做的就只有把红血女人带来。”   “听到了吗?男爵阁下可是很贴心的。”维克多按住克里夫的肩膀,用力拍他的后背,笑得开怀极了:“我亲爱的朋友,恭喜你,你要有一个未婚妻了!”   他不容克里夫提出异议,把人按到椅子上,就让仆人拿来墨水和纸张,把笔塞进他手里,说:“你还在等什么呢?幸运儿,快写下这一封价值三万金的求婚信吧。”   克里夫看着空白的纸张,要提笔写第一个字时,良心还有些不安。但高大的狐人就在旁边监督着他写信,状似无意地亮出锋利的爪子,眼中深不见底的黑暗令人胆寒。   克里夫咽下一口唾沫,很快说服了自己:管他的,谁让碧翠丝那蠢女人喜欢自己,那她就该付出点代价,这都是她自找的。再加上,自己这一条腿就是让她的表哥弄残疾了,那她也该代替她表哥赔偿。   克里夫不再纠结,在信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   -----------   伊洛里回家后,很尽心地陪伴了艾莎和斯诺,还看过珍妮最新的画作,很高兴地知道珍妮画技越来越精湛,人也越来越自信,她甚至正筹划着利用周末时间,和杰拉尔一起在河边摆个卖画小摊。   同时,伊洛里向家人坦白,自己又继续为卡斯德伊公爵工作了,此次去耶罗是随公爵出访,并且回到王城后一直住在公爵的宅邸里,休养和接受每日体检。   而在经历了连续半个月的担惊受怕后,斯诺和艾莎现在只要伊洛里健康,其余一切都不在意,因此根本顾不上介怀伊洛里为蓝血公爵工作的事情,反而十分感激狄法对伊洛里的关心,变成话里话外都让伊洛里要懂得感恩,要认真地为公爵工作。   面对家里人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变,伊洛里只能哭笑不得地应下来。   时间过得很快,从狄法那里要来的七天休假一眨眼就过去了。   到该回去见狄法这天,伊洛里起床后,悠然地享用着浇了枫糖浆的煎饼,跟艾莎说话:“妈妈,我昨天新买了一个照相机,想等下帮你和爸爸、珍妮他们一起多拍几张照片。”   “拍照?那当然好。宝贝,你真是变了好多,开始捣鼓起很多以前从来都不感兴趣的东西了。”   艾莎温柔地笑着说:“如果不是知道你没跟任何一位小姐约会,我一定会猜测是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改变了你。”   她贴心地往伊洛里的盘子里倒了很多枫糖浆,没注意到伊洛里神色有一丝迟疑。   伊洛里清咳一声,往客厅里瞟,有些奇怪地问道:“爸爸他在跟谁打电话呢?讲了好久。”   “我也不清楚,总有很多人要找他,要不就是编辑,要不就是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我们家电话号码的书粉。”   这时,斯诺那边刚好挂掉电话,他走到餐厅来,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复杂的情绪,问伊洛里:“伊洛里,你是不是今天下午就要回去为公爵工作了?”   “是的。怎么了?爸爸。”   “哦,是这样的,有了一个新情况,”斯诺不解地摩挲着下巴,“坎普尔说他的大女儿碧翠丝今天要结婚了,婚礼在王城里举行,邀请我们一家都出席。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向公爵再请半天假吗?”   伊洛里惊讶地问:“这么突然?男方是谁呢?”   斯诺迟疑道:“你也认识的,呃,就是那个无赖军官,克里夫。”   伊洛里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微妙,好像无法理解这番话一样:“什么、碧翠丝和克里夫?这,这是真的吗?我是说克里夫之前做过那种行为,而且……”   而且我还亲眼目睹他被海怪拖进了海里。   伊洛里没说出下半句,想起前几天在街上遇见的那个落魄的蓝血人,恐怕自己那时没认错人,而是克里夫当真没死。   斯诺不知道伊洛里的心理活动,纳闷地应和道:“是呀,我一开始听见时也不相信。但听你表叔说,那家伙在逃跑之后,跑船做起了生意,不知道怎么就发了大财,现在回到亚瓦尔,又给碧翠丝写去求婚信,说自己已经洗心革面,要娶她为妻。”   伊洛里皱起眉,这说的真的是那个克里夫吗?   他说:“爸爸,我想我应该能跟公爵请半天假,跟你们一起去参加婚礼的。”   他怎么想都这场婚礼处处透露着奇怪,实在放心不下,便答应了下来,打算去见克里夫一面,确认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200章   婚礼不等人, 亨特一家人吃过早餐,都换上自己最正式的礼服,乘坐出租车去到了第五长街的富人区。   斯诺好奇地左右打量街上的房屋, 很是意外:“难道那个无赖真的发了大财了吗?竟然能够在这个社区买得起房子。可是他又为什么偏偏要在兽人聚集的街区买房呢?”   作为身形较矮小、大多数时间待在红血街区的红血人,斯诺、艾莎和珍妮都不太适应周遭都是比蓝血人还壮实的高个子兽人的感觉。   伊洛里安慰地拍了拍斯诺的手背, 说:“等下见到坎普尔表叔他们, 就能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哈秋——”空气中的绒毛飘进他的鼻腔, 伊洛里不舒服地打了个喷嚏。   伊洛里摸了摸鼻子,不想这么说,但来到这个熟悉的街区后, 他总有一种强烈的既视感,这既视感切实地让他想到一只总爱眯起眼睛笑的红狐狸。   很快,出租车在一幢气派的别墅外停下,缤纷的花瓣洒满从大门中延伸出来的红地毯,兔人管家早早地带领仆人分立门两边迎客。   伊洛里扶着艾莎下车,看见站在门中央迎宾的克里夫和碧翠丝,以及他们两人身边的维克多,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的预感居然成真了,维克多怎么会掺和在这场婚礼里。   维克多见到伊洛里, 原本漫不经心的狐狸眼一下子亮了起来,惊喜地说:“亨特?!我最最最亲爱的朋友, 真是太久不见了,我好想念你呀!”   “等一下, 维克多——”   狐人一把将伊洛里揽入怀中, 柔软的毛发如丝绸般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温暖的体温和淡淡的兽膻味,嘴巴不停地讲:“怎么就会这么巧合, 肯定是上天指引我们重逢!我怎么能没想到你和碧翠丝小姐是亲戚呢?我一见到碧翠丝小姐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就想到了你,你们都有同样摄人心魄的漂亮眼睛,甚至你更漂亮得多。”   伊洛里的鼻子顷刻充满绒毛,大大地打了几个喷嚏,用力推开他,说:“维克多,你身上的毛……咳咳,我受不了,还记得吗?快点放开我。”   他好不容易挣脱,立刻往后退,跟维克多保持一个更安全些的距离,问:“咳,我以为你已经跟阿黛尔一起回兽人帝国了,怎么会在这里?又是怎么与克里夫相识的?”   维克多的怀抱落空,也还是笑眯眯地说:“哦,说到这个,我确实回到兽人王国了,但我没有在那里找到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我又回来亚瓦尔了。”   “至于我跟克里夫,那是由于一些你情我愿的买卖认识的。我们一见如故,他热情地邀请我来参加他跟碧翠丝小姐的婚礼。”   旁边的坎普尔依旧拄着一根雕花手杖,好不容易能把大女儿嫁出去似乎让他心情轻松许多。   他看看狐人火红的皮毛,自作聪明地问:“也就是说你跟克里夫是生意伙伴是吗?”   “你猜得不错,老先生,我们正在准备达成一笔三万金的交易呢。”   这天价数字惊得坎普尔倒吸一口凉气,难掩脸上的喜意:“三万金?我的乖乖呀,真了不得,没想到克里夫你的生意做得这么大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准新郎克里夫身上。   而在见到伊洛里的瞬间,克里夫表情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又挂上了那副练习过千百遍的得体笑容:“没错,伯父,正如维克多所言,我们是在生意上认识的,他帮了我许多忙。”   克里夫率先向伊洛里向伸出手,像是示弱,灰色眼睛里流露出讨好的意味,有些心虚地说:“伊洛里表哥,真没想到你和维克多是朋友。我至今还记得和你在耶罗王国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我们之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但现在,那些不愉快都已经过去了。我很高兴你来参加我和碧翠丝的婚礼。”   伊洛里看着他的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但还是握上去:“我很高兴能收到邀请,和再见到你。虽然……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克里夫的笑容一僵,就听见身边的碧翠丝骄傲地炫耀:“伊洛里表哥,你的判断可是大错特错了。我的克里夫有才能又深情,他当然会在变得富有之后回来娶我为妻。”   “说来,如果不是你和林奇表哥的‘好心’,我们本来早就该结婚,过上更好的日子了。”   碧翠丝宛如一只盛装开屏的孔雀,浑身戴满首饰,珠光璀璨,此刻终于寻得机会,就要痛痛快快地把心里的愤懑都一气发泄出来。   眼见气氛冷下来,坎普尔啊哈哈地打圆场:“好啦,我的乖女儿,你今天真够精神充沛,不过还是别让我们的好亲戚继续在大门口站着了。就像克里夫说的那样,在婚礼前,让他带大家好好参观一下这幢了不起的豪宅吧。”   “伯父你说得对。”   这提议正好随了克里夫的心意,他忙不迭往里面的大宅走,说:“诸位,请往这边来吧。我一直都期待着向各位都介绍一下这幢美丽的宅邸。”   在他的带领下,众人穿过一片正盛开着紫红色的紫茉莉的花园,克里夫看起来并不那么熟悉花园布设,有点没话找话道:“我亲自命令仆人们在这里栽种下了一千株紫茉莉,因为我想要跟碧翠丝在紫茉莉的簇拥下举办婚礼。”   “看到那边的草坪了吗?碧翠丝,那也是我为我们等下的婚礼精心设计过的。”   “哦,这真是体贴。”“做到这份上,蓝血人的浪漫也不输红血人什么了。”众人艳羡地称赞道。   然而伊洛里顺着他指向的方向看,光秃秃的草坪上只摆了几张桌子和椅子,不解地问:“如果要在草坪上举行婚礼的话,为什么现在还一点缎带、花环等婚礼装饰都没有?来得及赶在婚礼开始前完成布置吗?”   克里夫哽了一下,没料到伊洛里会观察得这么细致。   维克多搂住伊洛里的肩膀,牙齿似有若无地蹭过他耳尖,低声道:“亲爱的亨特,这我得为克里夫辩解了。他本来是打算一切准备妥当才向碧翠丝小姐求婚,但内心的爱意实在让他煎熬,他无法再等待下去,就勇敢地求婚了。”   “这也导致这场婚礼显得有些仓促,希望各位不要因此责怪我这位太莽撞的朋友,我可以作证,他是我见过的、最深情的男人。”   碧翠丝听见,一脸甜蜜地倒入克里夫怀中,娇俏地说:“你真是一个傻瓜,我怎么会不等你来找我呢?除了你之外,我可不愿意嫁给其他人。”   克里夫表情不自然地点了点头:“我……呃,我确实是太心急了。”   伊洛里眯起眼睛,无言地在克里夫和维克多之间打量。   这时,花园小径上迎面走来撑着小阳伞的羊人夫妇。   其中的玛侬发出“咩咩”声,从嘴巴里抽出一截被咬烂的蕾丝衣领。羊人钝感又笨拙,总是会啃到自己身上的衣服。   芭芭拉惊异地瞪大了眼睛,尖声问道:“克里夫,那两动物、朋友也是你的生意伙伴吗?”   克里夫也被突然出现的羊人夫妇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维克多,眼神里明晃晃问“什么情况?这怎么解释?之前说好他们不会出现在碧翠丝的家人面前的啊!”   维克多也是惊讶了一瞬,但很快扬起自信的笑容,上前介绍道:“伯母不必劳心,那两位是毕夏普男爵和玛侬夫人,他们非常慷慨且富有,是克里夫和我的投资人。”   “都怪我,没事先向您说明,如果让您受惊了,那就是我天大的罪过了。”   他很轻地托住芭芭拉指向羊人的手,把手按下,翩翩有礼的风度赢得了芭芭拉的好感。   这位向来性格刁钻的妇人,此时却眉眼舒展,看维克多哪里都欢喜:“哦呵呵,年轻人,你跟传闻中的兽人真是不相似,难道所有兽人都像你一样懂礼貌,又嘴甜,还长得俊俏吗?”   “妈妈,可是你刚才见到这狐人的时候还说他尖嘴狐腮,一瞧就不是什么好人。”玛姬不负众望地拆台。   “你这傻妮子瞎说什么呢,吃你的坚果去!”   正吵闹着,羊人夫妇走到众人跟前。   毕夏普发出沙沙的反刍声,像沙漏里的细沙不断漏下,他说人类语的口音很生硬别扭:“Bonjour à vous tous(你们好),你们应该就是克里夫的红血朋友们吧。”   他嘴角扯出怪异的笑容,八颗下颚门齿像一排洁白的骨片:“Je ne me souviens pas d'avoir vu autant de gens à sang rouge. Un, deux, trois, oh, vous avez tous l'air très bien, très en forme.(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红血人类,一个两个三个,哦,你们看起来都非常好、非常健康。)”   羊人男爵的横杠瞳孔颤动,泛着非人的冷芒,仿佛在挑选猎物,一时没人回答。   维克多眼尾弯起,用手肘推了推克里夫,朗声道:“各位,毕夏普男爵和他的夫人不太会说人类语,但他们很高兴能认识这么多新的人类朋友。克里夫,你说对吗?”   克里夫:“是、是的,他们很高兴见到你们。”   “简单打个招呼就好,我们接着往宅邸里走吧。”   他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   走出老远,伊洛里回头望,看见两个羊人仍直勾勾地打量着一无所觉的碧翠丝,目光好像甩不掉的泥浆一样紧紧黏在女孩身上。    第201章   红血人们总以最热烈的方式来庆祝婚礼, 这次碧翠丝的婚礼也毫不例外,坎普尔几乎把能请来的亲戚都请来了,一直到傍晚, 还有坎普尔家的亲戚不远千里从村子里赶来,加入这场盛会。   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吃喝, 围着在花园中架起来的篝火跳舞和聊天。   伊洛里没吃多少, 瞥见维克多终于离开餐桌, 往偏僻的地方走去,连忙起身跟上去。   狐人厚实的肉垫踩在**的小枯枝上,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火红的尾巴在幽静的夜里如同一团引人注目的火焰,伊洛里感到心弦悄然绷紧了。   差不多走到藤蔓花架,维克多兀地停下来转过身,呵呵笑了声:“我亲爱的亨特,你跟在我身后来这里,是想要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吗?来吧,我正等着呢。啊……还是你太害羞,需要我先闭上眼睛?”   伊洛里抿起唇,走近过去, 认真地望着赤红狐人:“维克多,我们不说笑。我知道你今天说的没一句实话, 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克里夫又是怎么一回事?你老实交代,不然我就要报警了。”   看着身前可爱又可口的红血人, 维克多的表情没有早上看起来那么笑容灿烂, 也没有那么狡黠,而是嘴角挂着一点浅浅的笑意,轻柔地说:“宝贝, 我对你说的话句句属实。我知道,我曾经犯过一些错误,但我现在已经改过自新,跟你一样是个纯粹的好人。”   他似乎很想亲近伊洛里,但顾忌着没动手,尾巴焦躁地拍打小腿。   伊洛里心知不能轻信一个前科累累的骗子,仍旧一脸怀疑:“我记得你回兽人帝国是为了要买回自己家族的领地,你买到了吗?”   “亨特宝贝,时代已经变了,作为没有爵位的普通人,我即使靠行骗一辈子也赚不够买回领地的钱,还得时刻提防被逮捕的危险。”   维克多耸了耸肩,笑容里藏着晦暗的意味:“我已经放弃做那件事了。现在,我正专心为毕夏普男爵夫妇工作。顺便说一句,他们是我的家族领地的新主人。只要为他们工作,我就能时不时回到领地看看。虽然我并不拥有那片美丽的土地,但这也算圆了一部分回到故土的心愿。”   “而且更棒的是,这是一份低风险、高收益的工作,只需要我做一些……嗯、不怎么符合我喜好的事情,比如在亚瓦尔王城里帮他们购买一些特产,送到他们手上就好。”   伊洛里听这套说辞,觉得怪怪,但一时又说不出哪里怪:“……真的吗?你看起来不像是这么容易说放弃就放弃的性格啊——”   话音未落,维克多的爪趾抵上伊洛里的脸庞:“嘘……宝贝,比起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我现在更想知道你喜欢我送给你的那一幅画吗?”   爪尖锋利得能轻易划破伊洛里的皮肤,此刻却克制得近乎温柔。   维克多金棕色的兽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伊洛里,眸中盛满他的身影,仿佛在看一道甜美的点心,想要舔,想要咬,从脖子到柔软的腰腹,一口一口慢慢品尝。   伊洛里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呃、我把那副画挂在了客厅的墙壁上……”   他别过脸,躲开维克多的触碰。兽人真的太爱肢体接触了,对他这种绒毛过敏患者很不友好。   “真的吗?这真让我高兴,我还以为你已经把那幅画扔掉,没想到还珍惜地挂了起来。”   “奇怪,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但我为什么要把一幅用心画出来的画随便扔掉?”   “不好说,或许因为那只是一幅不值钱的赝品,又或许是因为那是一只狡猾的狐狸骗子送的礼物?”看见伊洛里皱眉,维克多忍不住笑出声:“好啦,表情不要这么严肃,宝贝,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   伊洛里眼中明晃晃地写着“这不好笑”四个字。   “好吧,我姑且再信你一次。”他叹了一口气,按着太阳穴说:“说是刻板印象也好,我总预感见到你就意味着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如果我刚才的态度伤到你的心,我向你道歉。”   维克多没说接不接受道歉,向前一步,咧开嘴,露出一点锋利的牙齿,喟叹道:“宝贝,我真喜欢你一板一眼的样子。但只是口头道歉未免太敷衍了,没有其他来抚慰我受伤的小心灵吗?”   “这……”   维克多逼得伊洛里退无可退,后背都顶到了藤蔓花架上,恶劣的痞子本性暴露无遗。   这时,羊人夫妇像鬼魅一样从两人的身后出现了。   毕夏普:“允许我们打扰一下吗?De quoi parlez-vous à voix basse entre vous deux (你们两个人在聊什么悄悄话呢?)”   玛侬盯着伊洛里,眼球颤动,激动得掐尖嗓音:“C'est a, laissez-nous aussi nous joindre, c'est vraiment trop intrigant.(就是说呀,也让我们加入进来嘛,真叫人好奇得要发疯。)”   伊洛里听不懂两个羊人一连串的兽人语,只看见他们热切地盯着自己,觉得莫名反感又恶寒。   维克多不动声色地挡在伊洛里身前,风度翩翩道:“尊敬的毕夏普男爵和玛侬夫人,晚上好。我跟亨特先生只是在观赏月亮而已,这就准备离开了。”   玛侬对他们要走的话置若罔闻,神经质地围着伊洛里跳了几下,惊喜道:“Ses yeux sont encore plus verts, sa peau encore plus blanche et délicate. Je préfère celui-ci à la jeune mariée d'il y a un moment.(毕夏普,你瞧见这个红血雄性更加翠绿的眼睛,和更加白净细腻的肌肤了吗?比起那位新娘小姐,我更想要他。)”   毕夏普舔了舔牙齿,看伊洛里白透的皮肤下若隐若现的血管:“Oui.(确实,我也想要他)”   维克多唇边还带着笑意,但眼神冷了下来,“Je crains que vous devrez vous éloigner. Mon ami unique est un trésor non vendu.(我恐怕你们都得移步别处,我这位独一无二的朋友是一个珍贵的非卖品。)”   狐人咧出犬齿,从喉咙里发出威吓的咕噜音。他虽然为毕夏普夫妇工作,但不代表受他们管辖,更多只是帮他们为非作歹的合作关系。   毕夏普和玛侬对视一眼,只能打消买下伊洛里的想法,感叹道:“C'est bien dommage... on va devoir compter sur la future mariée.(真可惜,那我们只能期待那位新娘小姐了。)”   他们像一开始那样,踮起蹄子,悄无声息地走进了黑暗中。   伊洛里扯了扯维克多的袖子,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是谈论我吗?”   “那不能够。”维克多笑得露出尖锐的牙齿,一手护在伊洛里后腰,把人往热闹的宴会带:“你不用管他们说什么。羊就是一群神经的草食动物,他们说话就跟吃草一样,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口腔活动而已。”   “好啦,宴会看起来快要结束了,我们快回去吧。”   考虑到宵禁限制,婚礼的庆祝宴比伊洛里预想的要早一些结束。   酒足饭饱的来宾们陆陆续续离场,伊洛里把爸妈和珍妮送上出租车,笑着说:“你们路上小心,我要回公爵那儿去了,迟些时候放假了会再回家陪你们的。”   他摸了摸珍妮的脑袋,嘱咐道:“珍妮,你尽管去试着摆摊吧,如果不幸运受挫了,千万不要憋在心里,大可以回来跟爸妈和我讲。”   “我会的,先生。”珍妮感动地应了下来。   等载着家人的出租车离开后,伊洛里才踱到街边一个电话亭,给狄法打电话:“狄法,你吃过饭了吗?婚礼很圆满地结束了,大家都玩得很开心。我现在走路回来,大概半个小时会到别墅。”   狄法那边很安静,背景只有轻得几乎听不清的呼吸声:“不要走路了,我派人过去接你,你在哪里?”   “那太麻烦了,我能自己走,刚好当作饭后散步——咦,为什么克里夫在这儿?”   伊洛里一抬头,正好瞥见克里夫从别墅大门跑出来,神色紧张地叫停一辆出租车,就跳上出租车扬长而去。   新郎克里夫走了,那碧翠丝呢?她人在哪里?   伊洛里立刻意识到不对劲:“见鬼,好像出事了,我就说维克多那只坏狐狸肯定没安好心!狄法,我这边新郎莫名其妙一个人走了,没见到新娘子跟他一起,我得去别墅里确认新娘子安好,保证确认完就跟你联系。”   “伊洛里,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等我过来……”   下一秒,通话戛然而止,伊洛里挂断电话,走出电话亭,正巧一滴雨水落到他脸上。   不知不觉中天上下起了细雨,伊洛里顾不上躲雨,跑向别墅。   克里夫离开时显然太过匆忙,连门都没关严实。夜风穿过门缝,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伊洛里推开门,别墅的灯光浅浅映亮了远处的草坪,刚才还坐满了人的餐桌此时只剩下一片狼藉,几个兔人仆从在收拾。    第202章   其中一个兔人仆从看见去而复返的伊洛里, 迎上来生硬地说:“先生,婚礼已经结束了。”   “我知道,但是我刚才忘记跟新娘道别了, 只要跟她说一声再见我就走。”   兔人的三瓣嘴嗫嚅几下,正要拒绝, 毕夏普和玛侬从房子里走出来。   他们看见伊洛里, 横杠眼瞳幽暗了一瞬, 脸上齐齐裂出一道不自然的笑痕。   “咯咯,真是幸运啊~”玛侬歪着头,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是啊, 我们的幸运。”毕夏普应和:“克里夫的红血朋友,你来得正是时候。”   “呃、你们好?”伊洛里没料到羊人还没走,卡了一下壳。   两羊人同步向前迈步,蹄子敲击地板的声音如同倒计时,声音重叠在一起:“高兴,高兴!激动人心的宵夜时间就要开始了,你要加入我们吗!”   “什么?哦不,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不饿, 只是想见一面碧翠丝……”   “别急别急,你等待的东西即将到来。”羊人夫妇都不听他说话, 不由分说把他拉进了房子里。   厚重的木门“轰隆”一声在伊洛里身后闭合,伊洛里被羊人按在餐桌的左侧位上, 看见主位上确实摆放着两盘青草, 似乎是刚割下来的,还散发着新鲜的草腥味。   羊人夫妇分别在自己的位置落座,自顾自地把盘子里的青草塞进嘴里, 一边咀嚼,一边用不流利的人类语,生硬地套近乎,说:“我们兽人的王、要求肉食动物只能吃肉,草食动物只能吃草,他相信兽人就应该严格地遵守食物链的规矩,这样才能保证每一个兽人都在自己应待的位置上。”   “直到——”毕夏普咏叹般拖长调子:“我们来到亚瓦尔能随心所欲地吃肉,才知道每种肉都有不一样的味道。”   玛侬笑得像要断气:“La viande de chat est acide.(猫肉是酸的。)”   “Oui(是的),鼠肉骚。”   “蛇肉口感就像皮革一样韧。”玛侬的指甲在瓷碟上刮出刺耳的刮擦声。   伊洛里不由得捂住耳朵,看见被碾碎的青草渗出汁液:“请、请停下来,我觉得不舒服。”   毕夏普不管不顾继续高唱:“鸟肉的纤维细。”   “牛肉的纤维粗。”   一高一低两个声音奇异地共振,如同歌唱圣歌:“我们吃得越多,越不满足,现在我们终于找到了一种或许是完美的肉——鲜美而柔嫩、珍稀而昂贵的人肉。”   他们话音刚落,“啪”地一声,维克多推进来一辆餐车,餐车上躺着的正是伊洛里在寻找的碧翠丝。   “呜、唔唔!”骄纵的女孩此时四肢都被绳子绑住,嘴巴塞进布团,凌乱的卷发混着泪水黏在脸颊。她拼命挣扎,却没有任何用处,身上的真丝睡裙都皱成一团菜干了,显然是正准备入睡,就被进入房间的维克多绑了起来。   “碧翠丝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伊洛里愕然地看向羊人夫妇,他们仍在吃草,咀嚼的动静突然变得极其刺耳。   伊洛里突然意识到什么,头皮一瞬间炸开:疯了,这两只羊想要吃人!   维克多显然没料到伊洛里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不由得怔了一下:“亨特?你不是离开了吗,怎么回来了?”   “我不回来,又怎么知道你又骗了我。我再也不相信你这个骗子了。”伊洛里都说不出对维克多有多失望,猛地起身,冲向碧翠丝,要解开她身上的束缚。   但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绳结的瞬间,维克多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拧,将他的手臂反剪到身后:“啊——”   “我要报警,你们这是赤|裸裸的犯罪……唔!”伊洛里愤怒地大喊,但话还没说完,维克多另一只爪子迅速捂住他的嘴巴。   “啊啊,不可以喔~”狐人箍住伊洛里,嘴角重新挂上熟悉的笑,眼神却阴晦地透出警告:“宝贝,别说话了,你不能扰乱我重要的计划。”   你的所谓计划就是让我的族人被当成猪狗一样被宰杀吗?你这黑心肠的混蛋。伊洛里用力咬住维克多的手掌,吃到一嘴绒毛。   “诶呀……”维克多吃疼地皱了一下眉,但没有松手,反而笑呵呵地调戏道:“你的牙齿真尖锐,小小的很可爱,就连你这样生气的样子也很可爱。看在你这么努力咬我的份上,我倒是也不介意让你尝一小口。”   两人正纠缠不开时,羊人夫妇已经因送上桌的美味而激动得浑身颤抖,说:“好香好香好香,我忍不住要品尝人类汁水鲜美的肉,感受脂肪在口腔里融化的滋味了!”   他们对碧翠丝举起刀叉,径直切下去——   然而,刀锋进肉后,却没有淋漓的鲜血溅出,大活人碧翠丝一下子变成了一只烤猪,两人只切下来一块猪肉。   “这是什么情况?”玛侬和毕夏普一下子愣住了,伊洛里也难以置信。   维克多大笑起来:“Monsieur, Madame.(先生,夫人),还满意你们吃的、加了一点幻象魔法的烤猪肉吗?我可是花了不少精力才找到这么高阶的幻象魔法,你们知道那有多昂贵吗?贵得我即使把你们的皮和肉都卖掉才仅能抵上一半的钱。”   紧接着,他吹了声口哨,一张画着显像魔法阵的纸应声飞起,在墙壁上投下清晰的影像:画面中,毕夏普与玛侬正手持银刀分割烤得焦香的猪肉,油脂滴落的声响仿佛穿透画面,两人陶醉的神情格外刺目。   毕夏普和玛侬:“Victor(维克多),你在搞什么鬼把戏?”   维克多笑得狂妄:“我说了,我要你们的‘皮和肉’——记在你们名下的、曾经属于克莱门特家族所拥有的全部领地。”   一份羊皮纸契约被甩在桌上,标题明晃晃写着“土地转赠协议”。   “签了它,把土地全部赠予‘维克多·冯’,否则嘛……我可不保证能继续为你们喜欢吃肉的这一个小喜好保密了。”   他咧开嘴,幸灾乐祸道:“猜一下,兽王陛下要是知道在他的统治下,出现了两只吃肉的山羊,是会先折断你们的角,还是直接剥下这身雪白的皮毛?”   毕夏普咩咩叫起来:“你这只狡诈的狐狸,一直都在欺骗我们!”   “所言极是,作为一只狐狸,我很高兴男爵阁下这么称赞我。”维克多优雅地颔首,以被称作“狡诈”为荣。   伊洛里矮维克多一头,只能看见维克多毛茸茸的下颌和森白的犬齿,心情既生气又有些高兴。高兴的是维克多还没丧心病狂到要害人,生气是他依旧不对自己坦诚。   伊洛里被捂着嘴说不了话,只能挣出一只手,揪住维克多的狐狸耳朵,狠狠扯了一下,意思是“等下跟你算账”。   “哎呀,我也是没办法,这事儿得保密嘛。”维克多无辜地对他眨了眨眼,搂得更紧了。   羊人夫妇牙齿“咔嗒咔嗒”咬合,他们的横瞳气得发红,但由于羊脸无法呈现出与愤怒匹配的表情,所以看起来就像是戴了一层假面的变态杀人狂。   “你愚弄了我们,就别想活着离开!”   毕夏普像是被激怒的公牛,弯下腰,那对弯曲的羊角犹如两柄锋利的弯刀,直往维克多和伊洛里的胸口冲去。   维克多轻笑一声,揽住伊洛里闪身躲开,下一秒,毕夏普的羊角擦着他衣角“铿”地刺入墙壁,碎石迸溅。   看着这一幕,伊洛里惊得有一瞬间头脑空白。   “诶呀呀,这要是被捅一下,肠子都会被勾出来吧?”维克多故作惊恐地说,手指却悠闲地卷着伊洛里的一缕发丝。   这挑衅让毕夏普更气了,他喘着粗气拔出角,双眼怒瞪,再次蓄力冲刺,誓要将胆敢戏弄自己的维克多钉死在墙上。   维克多看准他冲过来的时机,在他近身前一刻把伊洛里推到一边,自己抓住羊角用力一扭,让毕夏普的角重重地刺进了木柱中。   木头比石头更紧地卡住羊角,毕夏普拔不出羊角了,屈辱地怒吼:“维克多啊啊啊——”   维克多亮出爪子,在男羊人的脖颈上割出一道伤口,腥膻的羊血即刻飚出来,他低头嗅了嗅爪上的血腥气,忽然笑了:“再叫大点声?我很想知道山羊的惨叫能传多远。”   “住手!求求你——别杀他!”玛侬的尖叫声几乎撕裂空气,她扑上前,挡在丈夫身前。   “我们签,我们什么都答应!”   “这就对了嘛,利索地达成交易,你开心,我也开心,我们皆大欢喜。”维克多拿出一支羽毛笔,用笔尖蘸了从毕夏普脖子流出来的血,递给玛侬,笑得张扬:“请吧,夫人,可别让你丈夫的血白白流了。”   粘稠的血珠顺着笔尖滚落,在契约上绽开一朵朵狰狞的血花。   玛侬哆嗦着在“赠予人”一栏签下名字,瘦得病态的颈项仿佛不堪重负,在空中神经质地抖动。   维克多确认过名字无误,将契约卷起来,放在贴近心脏的外套内袋中。   这时,外面的兔人仆从听见玛侬的尖叫,立马冲进来:“主人,发生什么事了?”、“需要我们吗?”   他们看见满地流淌的血液和晕死在玛侬怀里的毕夏普,耳朵登时全竖起来。   “撕碎这只狡诈的狐狸,抢回他手上的魔法纸和地契,我要他的爪子再碰不了我和毕夏普的东西!”玛侬指着维克多。   “遵命主人。”兔人仆从露出残暴的一面,肌肉在制服下虬结暴起,本应温顺的草食动物,却露出了掠食者的獠牙。   维克多见状,一把将还没反应过来的伊洛里扛到肩上,朗声笑道:“宝贝,别发呆了,我们该走了!”   “等一下,碧翠丝在哪?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我怎么忍心把一位可爱的小姐留在一座有吃人山羊的房子里呢?别担心,她正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被阿黛尔看护着。”   话音刚落,维克多强健有力的兽腿曲起,猛地跃出窗户,一只爪子插进墙壁中,迅速攀上屋檐。    第203章   外面原本的细雨此时已经下成大雨, 冰冷的雨珠落到伊洛里身上,冷得他一激灵,不安地问:“维克多, 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嗯哼,好问题, 不如带你回我和阿黛尔的家?”   “这么紧张的时候, 你怎么还有心思说胡话的。”   “不是胡话。”维克多轻盈地跃到另一栋别墅的屋檐上, 轻松道:“这是我们第二次‘浪漫大逃亡’了,宝贝。命中注定我们有缘分,不如顺其自然, 干脆就跟我私奔到兽人帝国吧?只要你说一句喜欢,我就可以为你做到一切,哪怕是偷来国王戴着的王冠,或者世上最昂贵的瓷器。”   接连几个大跳跃,伊洛里被颠得胃里翻江倒海,只听清“逃亡”、“私奔”几个词语,头晕脑胀道:“停下,别晃了,我真会吐出来的。唔呕……什么私奔, 你这分明就叫做绑架。”   维克多突然转头,湿漉漉的狐狸脸直接贴上伊洛里的脸颊, 眉眼弯弯道:“这可不是你能决定的了,现在你落在了我的手里。我说要私奔就私奔。”   雨声哗啦啦地响着, 却盖不住维克多话语里的认真。   伊洛里晕得受不了, 强忍着才没有一下吐到维克多那张毛茸茸的狐狸脸上,放弃挣扎道:“好吧,就当是你说的私奔, 但我家境普通,你跟我私奔不划算,我家里人是没有钱来赎我的。”   “呵……金币哪有你有趣,你怎么一点也不相信我的真心话呢,这倒是让我有点苦恼了。”维克多咧嘴一笑,他早就知道伊洛里像只懵懂的小兽,会温顺地接受所有爱意,却迟迟难以理解。   可就是这么感情迟钝的人,却让向来忠于本能的他第一次产生了珍惜的冲动。他不想一口咬断对方那纤细的脖颈,而是想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细细品味他身上的每一分甜蜜。   维克多眨了眨眼,语气轻快道:“我想跟你结婚,我不知道亚瓦尔怎么样,但是兽人帝国能允许同性成为伴侣。亨特,我说的不是谎言,我喜欢你——”   还没说完,狐人的三角耳兀地抖了抖,侧过头躲过了一支从下边飞来的冷箭。   “嘿,哪里来的箭?”维克多停下脚步,挑起眉往下看,只见街道上站着一排士兵,他们身着精铁盔甲,在雨幕中连成一道沉默的围墙,包围了整片街区。   而在士兵最前端,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肤色苍白,长相俊美,雨水沿着他的下颌不断淌下。   “狄法!”伊洛里一眼就看见狄法,惊讶地喊了一声。   维克多摸着下巴:“哦哟,亨特,你认识那位看起来不太好惹的大人物吗?捉个小偷而已,怎么还惊动这么多人马?我不记得自己偷过那位大人物的东西啊,难道是我什么时候不小心惹到他了?”   伊洛里只想叹气,对,你惹了,而且还是惹得很过分。   伊洛里:“维克多,你现在放了我还来得及,不然你跑不了……”   维克多眼睛一弯,笑眯眯地说:“不要呢,你是我的了。”他说着,又一把打横把伊洛里抱起来,厚实的脚垫飞快地踩过瓦片。   狄法注视着屋顶上狐人抱住伊洛里飞奔,一双蓝金异眸暗沉得瘆人。   “嗖”——又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维克多踩到一片滑溜溜的瓦片,身形一个打滑间没闪过箭,箭矢凌厉地擦过维克多的后腿,撕开一道血痕。   狐人忍痛地闷哼一声:“哈,不糟嘛,这一箭倒是够热情。”   “宝贝儿,抓紧了,今晚的逃跑得加点速了。”他搂紧怀中的伊洛里,纵身一跃,朝着包围圈最薄弱的方向冲去。   狄法看向身边的小队长:“拦住他们。”   “遵命。”小队长看见狄法的表情,吓得心头一惊,连忙大喊:“弓箭手,把前面逃跑的狐人射停,决不能让他把人质掳走!”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十支箭矢又应声射出,落在维克多身侧。   箭雨破空的尖啸声中,伊洛里挣扎着回头,看见狄法的眼神已经完全黑沉下来,冰冷地盯着维克多箍在他腰间的兽爪。   显而易见,此时狄法很生气。   伊洛里揪住狐人的三角耳,急切地说:“维克多,这些士兵是来找我的,你把我放下,他们就不会再追你了!”   “好主意,但我偏不这么干。”   眼见兽人要带着伊洛里逃出包围圈,狄法的眼底尽是血腥,他喑哑道:“让弓箭手停下,我亲自动手。”   他的气息太过压抑,觑着脸色的小队长咽了一口唾沫,惶恐地应道:“对不起,大人,是我们的能力不足。”   狄法的卡斯德伊之戒闪过一道冰蓝光芒。   雷声轰隆隆,漆黑的召唤阵接连在屋檐、街道上浮现,青灰色的不死人从里面爬出来,眨眼间逼近两人所在的屋顶。   伊洛里呼吸一滞,毫不怀疑狄法会弄死维克多:“你会死的,维克多,别犟了,现在真不是时候。”   说话间,一个召唤阵兀地出现在两人面前,一个不死人破阵而出,长刀朝维克多狠狠劈下——   “哧!”刀刃没入血肉的声音格外清晰,鲜血瞬间从维克多的右臂喷涌而出。   就算是皮糙肉厚的兽人,维克多也承受不住这沉重的斩击,踉跄了一下,但他依旧不放开伊洛里,张开嘴咬住不死人的胳膊,硬生生把一只胳膊撕了下来。   “呸,一股腐肉味,你们这群怪胎可真够难吃,连当我家的厨余垃圾都不够格呢。”维克多吐出乌黑的肉,咧开戏谑的笑容。   维克多骨子里属于兽人的凶悍彻底被激发出来,要跟不死人杀个你死我活。   眼见事态要失控,伊洛里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拼命地在脑子里搜索解决办法,就在这时,他意识到关键是什么,脱口而出道:“维克多,你带我走也没用,因、因为我已经有恋人了,根本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他顿了顿,指向不远处身量挺拔的狄法:“瞧见那个最显眼的人了吗?你说的那个不好惹的大人物就是我的恋人,他要的只有我,所以你一开始就是自作多情,我从来都没有答应过你。”   伊洛里第一次当着其他人的面,大声宣告自己和狄法的关系,他紧张得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维克多停下来,转头打量了一下冷厉的狄法。   这么一个阴沉又可怕的家伙是伊洛里的恋人?   他眨了眨眼睛,又看伊洛里,挑眉道:“……你说那人是你的恋人?但我看你们一点都不般配,我能嗅出他身上也带着跟我一样的血腥味呢,而你则很柔软,人类都喜欢跟自己般配点的伴侣,我知道的。”   “就算你对我只是一般喜欢,也没必要骗我说那人是你恋人,多委屈你自己啊。”   伊洛里被维克多的厚脸皮刺激得眉心直跳,坚定地说:“我没有说谎,他就是我的恋人。不然你怎么解释士兵们就为了我,而对你穷追不舍?”   “事实上,即使没有他,我也不可能跟你走,你是兽人,我甚至还对你的绒毛过敏,难道你希望我天天对着你和阿黛尔打喷嚏吗?”   维克多没话讲了。他的毛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伊洛里第一次从他总充满自信的脸上看出来沮丧。   “好吧,过敏确实是一个有力的拒绝理由,我勉强认同了。”狐人自动忽略伊洛里有恋人的事实,耸了耸肩,爱惜地摸过伊洛里的脸,说:“真不幸,纵使我准备好对你说一千句不同的‘我爱你’,但我猜这里面也没有一句是你想要听的。”   他可惜,但不颓丧,把伊洛里放了下来。   “亲爱的亨特,这一次我就不跟你说‘再见了’。”狐人带着微笑,收起尖利的爪子,甩了甩身后的蓬松大尾巴,恢复初见时的绅士模样。   他眼神微沉,轻声说:“我希望,你不需要再见到我。因为下一次见面,我就不会再管你想些什么,就像掳走小红帽的大灰狼一样,我会不惜一切地带走你。”   “不管怎样,说不定有一天,你会突然意识到,我才是最适合你的那个人,到那时,我很乐意看到你主动来找我。我会一直等着那一天。”   不死人迅速逼过来,长矛将伊洛里和维克多隔开,伊洛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睁睁看着维克多后退一步,捂着受伤的右臂跳下了屋顶,火红的尾巴像一团火消失在幽黑的小巷中。   一时间,屋顶上只剩下伊洛里一个人,伊洛里往下看,狄法已经走到了底下,正伸出手等待着他,说:“伊洛里,回来。”   伊洛里望着狄法英俊的脸庞,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用了一点悬浮魔法,稳稳落进狄法的怀抱中。   就像找回失而复得的宝物,狄法紧紧抱住伊洛里。   寒意从狄法的身上渗出来,比周围的冷雨更刺骨。伊洛里被他箍在怀里,雨水顺着两人的身体流淌,湿寒让他止不住地发抖。   伊洛里抬头想看清狄法的表情,却只瞥见对方绷紧的下颌线,冷硬如刀削。   “狄法,我——”   话未说完,狄法的手已经重重压上他的脸,他的嗓音低沉,冷得听不出半点波澜:“我们回去再说。伊洛里,你让我很生气。”   那只手捂得太紧,指甲几乎刺进皮肉,灼烧般的疼痛在皮肤上蔓延。伊洛里瑟缩了一下,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狄法吩咐士兵接着搜捕受伤了的维克多,说:“那个狐人身上有伤跑不远,放出猎犬搜寻血腥味,抓到就直接砍掉他的爪子。”   伊洛里本想为维克多开脱几句,说他只是在跟自己开玩笑,没想掳走自己,但一听狄法这么说,他就直接打消这个念头了。   自己不求情还好,要是求情,维克多被抓住怕是得下场更惨。   士兵领命,分散开去搜捕,狄法抱着冻得瑟瑟发抖的伊洛里上了马车,回到别墅。    第204章   别墅里灯火通明, 狄法把伊洛里抱进卧室,放到沙发上,伊洛里猝然碰到冰冷的皮革, 齿间都打着颤:“嘶……”   他有些冷,原本红润的嘴唇发青, 从脖颈到锁骨都泛着病态的冷白。   狄法抚开伊洛里脸侧的碎发, 端详过他脸上没伤, 然后解开他的纽扣,湿衣被一寸寸剥离身体时发出黏腻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伊洛里紧张得脚趾头蜷起, 随着最后一件衣物被扔到地上,他整个人如同新剥的珍珠贝肉,在暖黄光线下泛着湿润的微光。   狄法的怒意最是让伊洛里无所适从,就像是被封在玻璃瓶里的熔岩,拿不住,也冷却不了,一不小心触碰到,就会在手心留下刻骨铭心的烧伤。   “我问,你才回答。”狄法抚过伊洛里的卷发, 喑哑道:“我在电话里说让你等我,你为什么不等?”   无人知道, 被伊洛里挂断电话时,狄法听着那一串忙音, 心里生出了多深遂的黑暗。   又是这样, 伊洛里根本不在乎他,好似连句解释都吝啬,随时准备从他的生命里抽身而去。   伊洛里可以说一大堆理由, 譬如“我只是想确认表妹平安,没料到会遇到那种事”、“我不是不想等你,但情况不允许我迟疑”,可当他望见狄法的眼睛,他就说不出口了。   狄法的金色瞳孔正收缩成一道危险的细线,虹膜边缘溢出蛛网般的血丝。这不是普通的愤怒,而是某种更为病态的执念和疯狂,将理性一寸寸吞噬。   伊洛里感到心碎,他又让狄法变得崩溃和不安。   狄法蓦地压下来,阴影笼罩住伊洛里,说:“伊洛里,为什么我永远是你的第二选项?我想要你依赖我、信任我,哪怕是利用我,对你来说就这么困难吗?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有什么感受,你都不在乎也不关心?”   “这、这不是真的——”   “我、回家后的这几天其实一直都在想你,今天特别是、想要快点回到这里见你。”伊洛里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环住狄法的腰身。   “因为我很想念、你的怀抱和气息,也很想念你抚过我的发丝的痒意。但是,我搞砸了……对不起,我不该心急地想要解决有关克里夫和碧翠丝的问题,甚至让自己陷入到危险中。”   伊洛里把脸贴在狄法的腰间,纤细的后颈完全暴露在狄法视线下,白皙的肌肤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莹润,但脆弱极了。   “我保证不会再这么冒险了,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都听你的。”   “我没有不在乎你,从来没有,狄法,你别气了,原谅我好不好……”   伊洛里心知自己做错,想要狄法消气,忧心他好不容易好点的黄金热又因为自己而严重起来,因此哀求的姿态放得极低。   空气像死了一样凝固,不知道过了多久,伊洛里感觉下巴一冰,覆上了熟悉的温凉。   狄法抬起伊洛里的头,平静地说:“如果我说,我想要把你关起来,甚至折断你的脚踝,让你不能再离开我身边哪怕一步,你现在会害怕我吗?”   他的表情透着极致的冷漠,看不出来是不是真心这么问。   伊洛里感到恐惧,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如果关起我能让你安心,那就这样做吧。无论你要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因此害怕你。”   “现在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即使是我的生命,比你更重要。”   伊洛里的底线再一次往后退,任由狄法予取予求,甘之如饴。   这样的告白在旁人听来可谓过激——毕竟,有谁会甘愿用自由换取爱情?但这却真切地取悦到了狄法。   狄法忽然低笑一声,摸伊洛里的耳垂,捻捏那脆弱的软肉。他突然很想知道,伊洛里还能纵容他到什么地步?   他目光落在伊洛里小巧的耳朵上,说:“我不关你,也不用锁链捆住你,但我想在你身上打下一个印记,属于我的印记。”   “让所有人一眼就能看见。”   伊洛里觉得耳垂火辣辣地疼,但他没拨开狄法的手,忍耐道:“你希望我也绑一颗发珠吗?那样就很明显了。”   “不,你不适合发珠。打个耳骨钉怎么样?”狄法掐了一下伊洛里的耳骨,说:“就在这里,我已经想好耳钉的样式了,你带着肯定会非常的漂亮。”   狄法轻轻笑起来,眼尾微弯,仿佛盛满光,不细看看不出来眼底的黑暗。   伊洛里只能看见狄法的笑意,心口像有一千只蝴蝶在飞舞,心脏砰砰直跳:狄法明明不是自己喜欢的长相,却已经让自己惊艳太多次。   伊洛里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道:“只要你喜欢,你想我戴什么都可以。”   只要狄法不难过,那他也没什么所谓,耳钉而已,比起这个,他只希望自己的恋人不会再有不安,不会再孤独。   等狄法气消下来,伊洛里跟狄法说了一遍自己在羊人别墅里看见的场景,包括被绑住的碧翠丝和羊人切下的烤猪等。   狄法听了,就派人去将两个丧心病狂的羊人贵族控制了起来。   对伊洛里来说,好消息是,维克多最后还是成功逃出了铁刃军的搜捕,而两羊人则在警察局向兽人大使通报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后,被驱逐出了亚瓦尔帝国,终身禁止入境。   至于他们回到兽人帝国后的下场,伊洛里就不关心了。   而坏消息也有,作为主谋之一的克里夫早早逃跑了,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受到惩罚。   等所有事件都告一段落,已经是一周后了。期间,狄法一边忙于处理备战事务,一边每天抽出时间制作耳钉,送给伊洛里,因此陪伴他的时间少了许多。   这天晚上,伊洛里刚洗完澡,在房间里看书的时候,狄法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绒盒和一个铁盒。   “过来,”狄法对伊洛里招手,把人抱到膝盖上,说:“我花了些时间把耳钉做出来了,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伊洛里打开绒盒,看见一只模样别致的耳钉,白银铸成的槲寄生作为主体,枝叶中镶嵌一颗金红色的泪石,末端缀连一条金丝掐成的细链,在灯下幽幽泛着光晕。   “做工很好,真漂亮!”   伊洛里赞叹不已,拿起耳钉往耳朵上比划了一下,问:“可这个耳钉要怎么戴呢?”   狄法捏着伊洛里外耳廓的软骨,揉了揉,说:“戴在这里,刺穿软骨。”   伊洛里:“耳洞是你给我穿刺吗?”   “嗯,我很久之前练习过。”狄法把铁盒打开,里面放着一排不同规格的穿刺针、一把弹簧穿刺枪和一些消毒用品。   伊洛里看得有点怵,想问狄法口中的“很久之前”是什么时候,又为什么要练习这个技巧。但他忍住了没问,因为预感狄法给他的答案不会太正常。   在狄法的要求下,伊洛里躺到床上,看见狄法拿起弹簧穿刺枪,说:“头稍微往我这边侧一下。”   “这样吗?”   “可以。”   冰冷的针尖抵住耳骨的感觉很惊悚,伊洛里忍住不躲开,随着一声“铮”——的弹簧释放声,穿刺针刺透耳骨,一阵剧烈的锐痛袭上伊洛里的神经。   “嘶——”伊洛里疼得吸一口凉气,看见猩红的血液从自己脸侧滴下来,落到铺在床上的毛巾上。   狄法按住伊洛里,低声安慰道:“嘘……不痛了,好了。”   从耳洞流出来的血液没多少,很快就流尽了,狄法用棉签揩去耳洞边缘残留的血丝,涂上药膏,再拿过耳钉给伊洛里戴上去。   “我有料到会痛,但是,嘶……这感觉有点奇怪。”   陌生的重量和温度压在了耳边,金链从耳际垂下来,伊洛里忍不住伸手去摸,但狄法按住他手,说:“现在不可以摸,伤口可能会感染。”   “等下我给你换成更轻便些的金属棒来固定住耳洞,现在先看看耳钉戴上去的效果。”他牵住伊洛里的手,将他领到等身镜前。   镜子中映出来两个人,一人英俊深邃,俊美又苍白,另一人斯文俊逸,偏在耳朵上钉着一只繁丽的耳骨钉,平添几分妖冶的美感。   狄法搂住伊洛里的腰,认真地说:“果然它很适合你,非常好看。”   他发辫扫到伊洛里的耳侧,发辫上的白茶花发珠跟槲寄生耳钉相互辉映,任谁都能看出来这两件配饰是一对。   伊洛里笑了起来:“我现在也留有你的印记了,怎么感觉心情有些奇怪。”   他摸着自己的心脏位置,说:“心口这里有点痒痒的感觉。”   “我喜欢听你这么说。”狄法低笑,吻上伊洛里的耳钉,牙齿咬住一截细链轻轻地扯。   伊洛里闷哼一声,双手被狄法按在镜面上,他透过镜子清晰地看见狄法尖锐的犬牙。   本身伊洛里脸皮就薄,现在要看着狄法如何触碰自己,一瞬间羞耻得头皮发麻,连忙撇过头:“不行,狄法,我不想当着镜子做。”   狄法按住他的后颈:“伊洛里,看着镜子,看我。”   伊洛里被迫睁开眼,气息喷洒到镜面,瞬间模糊了两人的交缠的身影,唯有狄法那双蓝金异瞳在朦胧中亮得骇人,贯。穿了伊洛里。   伊洛里的意识都要疯狂了,眼睛流出生理性泪水,像要死了一样喘息:“太重了,我受不了。”   狄法却没有停下来,过分地攫取伊洛里。   镜子中对比强烈的暖白皮肤和冷白皮肤贴合,汗水从镜面淌下,大片艳色刺着伊洛里的眼睛,他羞耻却又无法反抗,发出哀哀的呜咽。   伊洛里身体忽然腾空,被狄法抱起来,吓得他叫了一声,紧紧搂住狄法的脖颈:“要掉了!”   “不会掉。”狄法抱着人往床那边走。   这个姿势更深,让伊洛里更难受,没走几步他就承受不住地释放了出来,泪水不停流,滴到狄法的脸上,好像狄法也哭了出来,两人的眼泪交融在一起。   伊洛里捧住狄法的脸,舔走他脸上的泪水。他不想看狄法脸上有泪,即使这泪水来自他自己。   狄法咬住伊洛里的舌头,两人缱绻地深吻。   ……   就如在众目睽睽之下宣言狄法是自己的恋人时一样,这一夜,伊洛里再一次为狄法抛却了所有理智。    第205章   距离废除魔法和魔具的政令颁布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战备工事在各边境城市如火如荼的同时,王城内的圣明大教堂却几乎陷入了瘫痪。   一向人流如织的教堂,此时却大门紧闭, 情绪崩溃了的教众在门外挤成一堆,泪流满面地拍打大门, 有人尖叫、有人咒骂:“卡梅伦主教, 求求你了!告诉我们答案吧, 是不是父赐予我们的魔法真的要消失了?”   “全能|神已经抛弃祂的羔羊了吗?我们还要如何献祭、如何忠诚才能挽回祂的宽容?”   “主教大人,我好害怕,外面的消息都在说影魔要来屠杀我们了!”   “骗子、骗子, 一群杀千刀的骗子!我把我的房子都卖了给你们捐钱,我什么都没有了,所谓护身符也变成了一堆废铁,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   场面乱成一锅粥,这时,一声尖啸的哨声响起,一队冷厉的铁刃军突然出现,为首的军官道:“政令已经下达,所有人都禁止在教堂外停留或宣扬末日和神明的言论, 快离开这里!”   “是铁刃军,他们上一周在其他教堂外抓了好多人。”、“这些人不讲理的, 快走吧。”大部分信徒见到他们腰间的长剑,都吓得不敢逗留。   但一些信徒看到铁刃军, 就像看见罪大恶极的贼首, 非但不散开,反而还从地上捡起石头,狠狠地扔向士兵, 骂道:“你们这些可恶的异端别妄想动摇我们的信仰,我们是不会放弃的,全能|神永存,至上永存!”   冲突一触即发,信徒们反抗,铁刃军骑着马冲散信徒,抓住其中最冥顽不灵的狂热分子。   教堂门前的骚乱声一路传上了三楼的主教祷告室内,卡梅伦听见士兵们驱离教徒的喝骂声,脸色灰青,但仍旧固执地念诵祷文:“……你们当以心灵为祭坛,以诚实为燔祭,那暗中察看的主,必降甘露在干渴之地。”   利菲尔站在卡梅伦身边,神袍下的腱子肉紧紧鼓起,看起来像是一个保镖。   卡梅伦念完祷文,才睁开眼看向坐在椅子上、等他祷告结束的不速之客——奥斯顿,说:“不知道国王陛下的亲信还来这里干什么?陛下早就默许了狄法公爵封锁教堂,现在却还特地派人过来,是为了嘲笑我吗?”   奥斯顿笑盈盈地说:“我这次来不奉任何人的命,只是因为看不过狄法公爵打压贵教,才擅自拜访,想替主教大人您出气。”   他拍了一下怀里装饰很华美的宝箱,说:“为此,我特意带来了一份礼物,相信它能帮上您的忙。”   卡梅伦不信任像毒蛇一样的奥斯顿,神色冷漠道:“除非你这个箱子里装着十万个武装到牙齿的士兵,否则谁也别想铲除狄法·卡斯德伊。”   奥斯顿点头:“我清楚,如今的狄法公爵权势滔天,就连莱安陛下都因为畏惧而只敢躲在寝宫里,终日饮酒消愁。”   “但主教您跟其他失败者都不同,您拥有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力量——来自神明的力量。”   卡梅伦眉头一皱:“神明的力量?你这是什么意思?”   奥斯顿轻笑,打开了宝箱,里面却是空无一物,幽幽道:“主教大人,我想借你脖子上的脑袋一用。”   “我向你保证,只要你一死,狄法·卡斯德伊很快也会不得不死。”   卡梅伦看着空荡荡的箱子,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他一下子就明白奥斯顿想干什么了。奥斯顿想要通过他的死亡,点燃全能教教徒的怒火和仇恨,再操纵舆论将怒火引向狄法,逼狄法去死。   卡梅伦一时说不出话来。   奥斯顿的声音像蛇信舔过耳膜,循循善诱:“信众就是您手中的刀,您指向狄法公爵,他们就会捅穿他的心脏。”   卡梅伦脸色苍白地陷入了沉默。作为将毕生奉献给全能|神的虔诚信徒,他怨恨狄法要废除宗教的强硬做派,几乎每天都在祷告中诅咒狄法暴毙。   而现在,现成的、扳倒狄法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卡梅伦仰望着圣坛上垂眸含悲的神像,嘴唇轻颤着吐出经文:“圣人教导:‘不要惧怕脚前的蒺藜,荆棘中必开出火红的花……’”   “主啊,所以这就是您赐予我的试炼吗?”   风吹过台上的蜡烛,烛火在神像脸上跳动,像烧灼出的血泪。   卡梅伦的眼皮神经质地抽动了几下,一掀法衣,跪倒在圣坛前:“那么,我就跪下,就剜出骨血,向您证明我的虔诚!”   卡梅伦将手掌狠狠按向神像的荆棘脚环,尖刺瞬间没入血肉,鲜血涌出,沿着脚背滴落,仿佛神像正贪婪地啜饮着他的献祭。   “嗬啊——”卡梅伦痛得颤抖,但深凹的眼窝中却亮起狂热的光,看向自己的儿子:“利菲尔,你去苦修厅拿刀过来。”   利菲尔眉毛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但没提出异议:“遵命,主教大人。”   卡梅伦看向奥斯顿:“至于你,狡诈的佞臣,去外面等着,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奥斯顿的笑意浸入了阴毒,柔柔低笑道:“那我就期盼着主教大人的好消息了。”   说完,他抱着宝箱走出卡梅伦的祷告室。   利菲尔很快将数把刀具拿了回来,里面有弯刀、匕首、长剑等,问:“主教大人,这些对吗?”   “嗯。”卡梅伦扫过一眼那些原本是苦修用来自我惩罚的刑具,选了其中最锋利的长剑,对利菲尔说:“我会先上吊自杀,等我断掉呼吸后,你就用这把剑把我的头颅割下来,要割得利落一点,不要让血流得到处都是,明白吗?”   “听明白了。”利菲尔把剩下的刀具放到一旁的桌子上,扶着卡梅伦站上椅子。   卡梅伦颤颤巍巍地将自己的红色圣带系到房梁上,打了个死结,他瘦得脖子上的血管都能看见,把脖子伸进绳圈时,宛如一只抻着脖子的秃鹫。   “利菲尔,过来托着我的脚,我说放手你才能放手。”卡梅伦说,踢掉了脚下的椅子。   利菲尔过去抱住卡梅伦的腿,看见晨光从彩窗倾泻而下,为卡梅伦苍老的轮廓边缘镀上一层神性的金边。   利菲尔感觉神经都要战栗起来,纯然的欢乐一点点涌上心头。   卡梅伦一双浑浊的眼睛可怕地突出来,死死盯着利菲尔,说:“在我死后,你仍要认真地侍奉全能|神,克制本性,禁止犯下罪行。”   绳子已经勒住卡梅伦的气管,他讲得很艰难,断续道:“同、同时,监督那个宫廷内臣,看着他达成约定,如果他没能履约,就为我杀了他……”   还没说完,利菲尔觉得卡梅伦实在太啰嗦了,直接松开了他的脚。   “等、你——唔!”卡梅伦一下子悬空,他下意识抓挠颈部,双腿使劲蹬动,像条被甩上岸的鱼不停挣扎。   “唔呜呜……”   卡梅伦在空中剧烈地晃动,小便失禁了,浸湿了他的法衣。   利菲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幕,嘴角逐渐咧开,面色不正常地潮红,从鼻子里喷出粗气:“哈、哈啊……嗯……”   他解开裤子,用力捏住自己因为尸体而起反应的下。身,笑得泪水都飚了出来。   “畜、畜生……”   “对,我是畜生,迷恋尸体的怪物。”利菲尔扯下面具,露出脸上的烧伤,手上撸。动得更快,喘息道:“所以你快用铁链鞭笞我,骂我丑陋,责备我对尸体亵渎。啊……老爹。”   “畜生……”一声骇人的爆裂声响起,卡梅伦的颈骨硬生生断了,双手垂下,彻底断了气。   “喔,你死了,再也打不了我也骂不了我了。哈哈哈哈——”利菲尔也正好发泄出来,发出快慰的喟叹,笑得好像下一秒就要窒息。   他把手上的黏液抹到卡梅伦的法衣:“老爹,恭喜你啊,死得真他妈神圣,宛如真正的神明一样。”   回应他的只有卡梅伦下。身滴落的“嗒嗒”水声。   等笑完,利菲尔才把卡梅伦的尸体放下来,拿起一把匕首,说:“还要割下头颅对么?看我多贴心,还记得您的吩咐,安心,我一定给你办得再体面不过。”   利菲尔用冰冷的嘴唇亲吻了一下卡梅伦的额头,完好的一边脸沐浴在光中,英俊光明如圣子,但手上的匕首却狠狠地捅进了卡梅伦的脖子里。   他没有遵照卡梅伦的吩咐用长剑,反而选了最不顺手的匕首,一点点割断卡梅伦的颈骨和肉,整个过程漫长又血腥,切口狼藉不堪。   喷涌出来的鲜血溅了利菲尔满手满脸,但他乐在其中。   另一边,奥斯顿在祷告室门外耐心地等待着,过了大概二十分钟,门开了,一身是血的利菲尔从门后探出身,手上提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对奥斯顿说:“你要的东西,接着。”   卡梅伦一双眼睛暴突,直勾勾地盯着教唆自己去死的廷臣。   直面人头,奥斯顿露出滴水不漏的微笑,用箱子装起它,说:“最贵重的宝箱,承装最崇高的头颅。感谢主教大人的奉献,全能教信徒们都会铭记您的。”   看着他假惺惺的作态,利菲尔嗤笑一声,咧出白森森的牙齿:“我不在乎信徒会不会铭记,但如果你没能兑现承诺,我会杀了你。”   奥斯顿这才注意到利菲尔脸上的烧伤,笑容微滞,但他很好地掩饰住自己的讶异:“那是当然,执事大人。我从不做自己付不起代价的事。”   利菲尔扔给他一个朴素的小盒:“还有这个,一个小礼物,里面的东西你应该派得上用场。”   “这是什么?”   利菲尔沾满了血的手指按住奥斯顿的手背,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弧度,说:“别轻易打开,这里面装满了改造过的‘黯蛾’,那些小玩意儿足以吃光空气里的魔力,一旦打开,白斑病就又要肆虐人间了。”   早在白斑病刚流行时,卡梅伦一直在研究白斑病的成因,尝试制造更大规模的瘟疫,以此吸引更多信徒。   但他到死都没能实行这个阴毒的计谋。   对这个意外收获,奥斯顿欣然笑纳,轻声道:“确实是很别致的礼物。如果主教大人的死还不足以动摇人心,那我会考虑用上它的。”   “滚吧。”利菲尔似笑而非地睨他一眼,关上了祷告室的门。   奥斯顿捧着箱子离开,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祷告室里传出利菲尔宛如野兽般撕心裂肺的哭喊:“怎么会——主教大人……大人!有谁能来帮帮我,我可怜的主牧啊!救命,这是神的惩罚吗!”   奥斯顿脚步一顿,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206章   自从伊洛里打完耳洞后, 狄法对他的看护比以前更为紧密了,甚至到了完全将他绑定在自己身边,不管自己去哪里、做什么事都要带上他的程度。   对这种几乎不给人留喘息余地的偏执, 伊洛里都顺从地一一接受了,努力克服自己的不自在, 跟狄法出席各种场合。   马车在大理石阶前停下, 狄法先下车, 伊洛里跟在他身后,阶梯上早站了好些贵族议员,他们同样是来参加议事国会的, 见到狄法,纷纷露出畏惧的眼神,低头行礼。   “公爵您日安,真高兴见到您还是一如既往的健康。”   “听闻塔奥地区的钢铁城墙现在已经建了一半了,真是可喜的消息。只是建造速度还是慢了点,可能再增派两三万劳工过去会更好。”   “我们的盟友们都已经正式响应我们的求援了,其中兽人帝国回应得尤为积极,兽王承诺会派出一支军队来帮助我们抗击影魔。”   “不知道大公听说了吗?科学院又公布新的消息,他们研制的一种新型飞艇取得了巨大进展, 您认为它有可能充当新战力吗?”   ……   议员们一个接一个地抛出新问题,狄法保持最低限度的礼节, 跟他们淡淡地寒暄了几句:“这些问题我大部分都有了解,等下会在会议上详谈。”   伊洛里从旁边看狄法, 他侧脸没什么表情, 似乎心情很一般。   一行人七嘴八舌地谈论间,到了议事厅门口,侍臣恭敬地打开大门。   然而, 当众人看到议事厅里的景象时,都瞬间变了脸色。   “啊!那是卡梅伦大人的头——”尖叫声划破死寂,最年轻的议员踉跄后退,猛地撞到门框。   在狄法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卡梅伦的头颅被一枚长钉贯穿眉心,钉在了椅背上。他表情狰狞,眼睛流出两道血泪,坐垫上积了一滩血。   议事厅内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像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每个人的喉咙。   “呕、呕——”接二连三的干呕声在厅内炸开,有人跪地呕吐,从喉咙里挤出啜泣般的呜咽。   伊洛里也被吓了一跳,狄法神色微变,把他护到自己身后,不让他看。   这混乱的场景似乎刺激到什么,钉在椅背上的头颅忽然震动了一下,铁钉出现松动。   “嗙”——头颅重重砸在地上,骨碌碌滚到狄法脚边。   卡梅伦空洞的眼球正好望着狄法,既恶心又诡异。   议员们被吓得目瞪口呆:“是全能|神!祂发怒了,要对所有人降下神罚!”   “这是亵渎神明的报应!”   “天哪——”   狄法猛地召唤出冰锥,瞬间把头颅砸了个粉碎:“全部人闭嘴。”   他转过头,冷酷地命令侍卫:“去封锁走廊,把所有在走廊上的人都审一遍,查出来是谁做的。”   “遵命!”   然而,即使狄法处理得迅速且利落,依旧有好事者将这起惊悚的事件传入了民间。一时间,王城里的人人心惶惶,都在讨论主教的死亡和那颗不翼而飞又神秘出现在狄法座位上的头颅。   “主教之死是全能|神的启示,在警告人们不要轻信狄法公爵。”有人下了断论。   还有人悲观地预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则荒唐的灭神政令会让我们所有人都完蛋!”   更有一些造谣者,捏造出“是护国公杀害了代行神权的主教,因为他就是个邪恶的魔鬼,目的要让影魔入侵,击垮亚瓦尔”、“魔法并没有消失,是公爵欺骗了大家”的谣言。   一时间,各种消极言论甚嚣尘上,一些教徒为了抗议禁令,又或者是由于失去主教而陷入绝望,纷纷自杀。   大批民众发起游行,排山倒海般的批评和攻击涌向狄法,要求他辞去议事长一职。   而对于各种诋毁和骚乱,狄法并不在意,反而果断向铁刃军下达了镇压游行队伍的命令和加强了舆论管控,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了科学院的新武器研究进展上。   这么过了一个星期,狄法和伊洛里乘马车,与其他议员们一起去科学院,对新式武器进行考察。   铁刃军在考察团前开路,伊洛里视线从车外的一张张愤怒又躁动的人脸上扫过,他们手里都举着“反对卡斯德伊”的牌子,好像时刻都准备冲上来推翻马车。   伊洛里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力道,眉头紧蹙,问道:“卡梅伦主教的那件事,调查得怎么样了?”   狄法垂眸,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伊洛里的指尖正不受控制地轻颤。   他反手握住伊洛里,拇指安抚性地摩挲过凸起的骨节:“头颅上验出了隐身粉——有人算准药效时间,带着它进入议事厅,等会议开始时,药粉的效力正好失效,头颅也就堂而皇之地显形。”   “而能做到这件事的人不多,我已经有了一些大概的猜想,但想抓住那只老鼠,还需要更清晰的证据。”   伊洛里抿起唇,心想:真毒辣的一招,用主教的头颅煽动民众对狄法的不满,分明是要置狄法于死地。   车窗外,人群骚动起来,“杀人犯”、“渎神者”的不堪入耳的话此起彼伏,铁刃军脸皮绷得铁青,但因为有狄法吩咐,都只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呵斥平民。   伊洛里胸口发闷,那些字句像刀子般扎进心里。他忽然倾身上前,跨坐到狄法腿上,紧紧捂住他的耳朵。   “别听那些人的话。”伊洛里声音紧绷,碧绿的眼眸如覆上一层浅浅的水光,说:“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反对什么,也不配评判你。”   他见不得狄法对这种事习以为常的态度。   “我知道我能为你做的不多,但是……”伊洛里像舔舐伤口的幼犬一样,试探性、轻轻地舔狄法嘴角,想要尽可能提供一些安慰。   温热的呼吸洒到狄法眼睑上,狄法眼神平静而幽暗,伸手按住伊洛里的后脑勺,以一种近乎执拗的占有欲,加深了这个吻。   心跳声在两人的耳朵内轰鸣,把所有噪音都抛诸脑后。   直到考察团穿过抗议的人群,在科学院门口停下,狄法才放开伊洛里,亲昵地蹭了蹭他鼻尖,低笑道:“这种安慰方式比什么都好,以后多点亲我吧,我的心情会如你所愿地好转起来的。”   “来,我们下车了。”   “呃……嗯,那我多亲点。”伊洛里后知后觉有些羞窘,但依旧应下。   他摸了摸有些红肿的嘴唇,希望外面的其他人不会看出端倪。   来迎接考察团的人大部分是伊洛里上次见过的官员和科学家,其中多了一个哈维。   哈维依旧有着学者的气度,向狄法问好,随后看向他身后的伊洛里,阔朗地笑道:“作家先生,你好吗?好久不见了,我还常常遗憾你不再来沙龙了呢,没想到居然还能够在这个场合下见到你,哈哈,真是令人高兴的缘分。”   哈维接受了狄法的聘请,成为了他的科学发展顾问,一直在科学院和法院间奔波,参与起草了多部推进机械标准化的规章。   伊洛里脸上露出笑容,跟他握手:“哈维会长,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你当初对于魔法消失的猜想真的应验了。”   “哦,这个嘛……确实,如果说我一点也不为能够见证自己的理论变成主流学术观点而兴奋,那是骗人的。”   哈维轻咳一声,有些感伤道:“但要说我不为那些因此染上白斑病死去的人和消亡的魔法种族而感到悲伤,那我就是一点良心都没有了。”   “所幸,在更大的人道灾难出现前,我们还能利用科技做点补救。我已经迫不及待见识最新的武器了。”   “你是对的。”伊洛里不能更认同地点头。   这次一行人没有再进楼,而是在院长的带领下去到科学院后边。原本偌大的一块空地,此时竟停着一艘巨大的重装飞艇,它的驾驶舱由铝铜合金打造,舱身上布满炮门,宛如一座漂浮在空中的钢铁堡垒。   矮小的伦奇见到这么多人到来,把木屐踩得嘎吱作响,说:“卡斯德伊的当家,还有其他的无关人士,欢迎你们来见证我——伦奇·齿轮最新的伟大作品,我灌注了全部心血打造而成的‘雷霆’。”   “应军方要求,这小宝贝的体积比普通的飞艇扩大了3倍,在原有基础上加装了40门火炮,同时还能装下1500发炮弹,再加上最先进、功率最大的蒸汽引擎,能够全力飞行6小时,轻轻松松飞出600英里!”   惊奇的抽气声响起一片,伦奇得意地咧嘴一笑,突然用力拍了一下手:“这都不算是什么,更棒的是我接下来要向你们展示的——生物和机械融合的典范,触须臂!”   掌声刚落,数十条黏腻的触手从舱体上的炮门蠕动而出,其中一条触手“嗖”地缠着伦奇的腰,那触手内嵌齿轮关节,长满吸盘,活像深海巨妖和蒸汽机的融合物。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惊慌地后退。   “老天!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它看起来很危险,躲开点,别过去。”   “全部人都不要乱动!”随行的军官猛地拔出佩剑,准备砍断触手。   触须臂却没有伤害伦奇,反而像小狗一样蹭着伦奇的脸,伦奇笑得像个得到玩具的疯孩子:“嘻嘻,老爷们不要害怕,这是我用海怪的躯体和钢铁结合在一起创造出来的,它没有意识,只保留最简单的生物本能,也不会伤人。”   比起害怕,伊洛里更多是惊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奇异的造物。   一个议员厌恶地皱起眉头:“这条——我姑且叫做‘东西’,这条东西能有什么用?”   伦奇辛辣地说:“老爷,你这个问题就像是在问一把刀子有什么用?当然是用来杀人了。”   “什么能够挡住敌人的进攻,是炮弹?是防护罩?都不是,而是尸骨,由敌人的尸骨垒起的一堵防御,足以威慑住所有的敌人。”   伦奇拍了拍触须臂,哄道:“来,心肝宝,给在场的老爷们演示一下你的作用,这样他们才能毫无保留地为你花钱呢。”   触须臂抖了一下,听话地缩回飞艇里,接着,伦奇拿出一把怪模样的枪,说着:“这把是讯号枪,只要我对准要毁掉的目标射出一枪,触须臂就会攻击被标记的目标。”   讯号枪的子弹打在旁边一个靶子上,子弹里的七彩颜料瞬间炸裂开来。   触须臂卷起一颗炮弹,以一种刁钻的角度朝那个靶子甩过去,靶子立刻被炮弹炸毁了。   巨大的爆裂声和炮弹不可思议的发射速度、命中率让围观者都一时说不出话来。   伦奇咧开嘴角,抚摸触须臂上蠕动的暗红色组织:“我用机械臂做培养皿,海怪细胞做种子,我让细胞吞噬、生长、融合……现在,这些钢铁会自己思考了。”   “我知道老爷们没有在听,也听不懂,你们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它们非常能杀人。”   伦奇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兴奋:“恭喜你们,见证了一个生命与机械参战的新未来!”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咽下一口唾沫,意识到这些触须臂是天生的战争机器,无须人力操纵,无须人力辅助,只要燃料和炮弹充足,这一艘“活着的”飞艇就能炸平从陆地到海面的一切。   伊洛里下意识看向狄法,狄法唇角微扬,显然很满意这个武器。   狄法问哈维:“哈维,以你的专业眼光看,你认为‘雷霆’能在战场掀起多大的风暴?”   哈维自嘲地笑了一声:“狄法大人,我本来以为自己够极端科技加速主义、够丧失人性和毫无道德观了,但万万没想到,我现在竟然在听一个反社会疯子讲这种疯话。”   他点点头:“但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雷霆’的确能杀出一个血流成河。”   狄法朝伦奇做了个手势,说:“先建造三艘‘雷霆’,飞往沿海战区,交付给破浪军团来抵御海怪,如果实战效果不错,就再建六艘,调往北方战区。”   “迟点议事国会会向科学院拨款,伦奇,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伦奇夸张地弯腰行了个礼,说:“遵令,卡斯德伊大当家,我一定会竭力为你工作,保证飞艇如期完工。”   最重要的重装飞艇已经看过,狄法就要带伊洛里离开,这时,一个铁刃军骑着独角兽急匆匆赶到。   他对狄法单膝下跪,道:“大人,杀害卡梅伦主教的犯人抓到了,但是……他怎么都不肯吐露把头颅放到议事厅里的同伙。”   狄法对此毫不意外,扶着伊洛里的腰,在他耳边说:“伊洛里,你先坐车回家,我去提审一下犯人,很快就回来陪你。”   他神情沉静,眼睫垂落时在冷白肌肤上拓下一片鸦羽般的影,矜贵极了。   伊洛里有些好奇犯人会是谁,但狄法不说,他也不好意思探听,轻轻捏了捏狄法的指尖,温声道:“早去早回,不过你也不用因为我太着急赶回来,还是工作要紧。”   “嗯。”   等银白马车驶远,狄法骑上独角兽,去到关押犯人的监狱。   ……   阴森的监牢内,利菲尔双手被粗重的铁链吊起,他浑身是钉入皮肉里的钉子,血液从钉子边缘汩汩流出。   狄法带着手套,侧着身拨弄刑具台上锤子和长钉,锤子和钉子都沾满血,碰撞出轻微的叮当声,利菲尔的血液在他手套上凝结成厚厚一层血痂。   利菲尔勉强扯出笑容,但望向狄法的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恐惧。正常的贵族会面不改色地用锤子将钉子钉入人体,甚至娴熟地避开致命部位吗?这分明是个嗜血的疯子,甚至远比他更为疯狂。   利菲尔沙哑着嗓音说:“放开我,我愿意交代了。是一个叫奥斯顿的廷臣带走了头颅。”   铁链哗啦啦松开,利菲尔一下子瘫倒在地。   狄法走到利菲尔跟前,踩住他的手,骨头咯噔作响的声音压得人喘不过气:“然后呢?”   利菲尔看着嵌入自己手背上的钉子,无声地笑了。   他跪伏着,头凑过去,顺从地亲吻狄法的鞋尖:“然后我祈求您的仁慈。”   “从前,我是神的仆人,而现在,我迷途知返,皈依在您的脚下。”    第207章   皇宫被一队突然闯入的铁刃军打破了原本的安静, 他们围住奥斯顿,为首的军官盯着清秀的宫廷总管,说:“奥斯顿, 我们有证据证明你谋害权要人物,跟我们走一趟。”   奥斯顿没有惊慌, 淡淡道:“权要人物是指卡梅伦主教吗?那跟我无关, 所有侍臣、甚至王后殿下都可以为我作证, 卡梅伦大人死时,我人在皇宫里。”   “那么,请让开, 我还要去服侍王后殿下。”   铁刃军没动。   僵持好一会儿后,奥斯顿明白自己走不了了,便说:“我不会承认自己没做过的罪行,我要求得到公正的审判。”   军官:“审判将会在全国人的见证下进行,你会得到你要的公正。”   他们说完就带走了奥斯顿。   ********   公审奥斯顿那天,几乎半个王城的人都来到了刑场旁听。   大家都想要看看传闻中胆敢谋害卡梅伦主教,操纵舆论攻击狄法公爵的犯人究竟有多么面目可憎。   当面容清秀的奥斯顿被押上刑场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发出失望的嘘声。   “怎么是这么一个娘娘腔?这脸皮子,瞧着比我家里的黄脸婆还嫩上几分呢。”   “别急啊, 也不一定是他干的,等下还要经过审判才能定罪。”   “看台上摆着的铡刀, 估计一定罪就直接砍头了欸。”   戴着脚镣的奥斯顿抬起头,看见普通席位上坐满了人, 王室和贵族们则坐在高高的审判庭上, 其中的莱安变得丑陋了,颓丧又浮肿,而他身边的琳达紧紧绷着脸, 指甲用力得掐进了椅子里。   当目光扫到某一处,奥斯顿神色微变,铁刃军搀扶着重伤的利菲尔出现,利菲尔穿着法衣、头戴主教冠冕,对奥斯顿做了个祈祷的手势,无声地笑道:“祝你好运。”   奥斯顿捏紧拳头,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咚——”随着奥斯顿被士兵重重按跪在地,狄法走到奥斯顿跟前,黑色审判袍扫过他被压弯的脊背,像死神收拢羽翼。   狄法展开手中的公诉书,面无表情地说:“以帝国最高法庭之名,现对罪人奥斯顿进行审判。”   “审判我?”奥斯顿笑意盈盈地看着狄法:“狄法大人,不知道我究竟犯了哪条法律?我可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卡梅伦主教的死跟我无关。”   “当着众目睽睽,任凭大人你再怎么不可一世,也不能诬蔑一个无辜的人啊。”   狄法却是不受挑衅,淡淡道:“或许你没有杀卡梅伦,但并不代表你没有谋划杀害王室成员。”   狄法对士兵招手:“你们去带证人上来。”   什么证人,这又是耍什么花招?   下一秒,狼狈不堪的“呢喃”维托被士兵扔到了台上。   “呢喃”维托一见奥斯顿就像见到鬼一样,大声哭喊着:“就是他,这个奸险的小人,是他让我调配毒药对国王陛下下毒的,我只是收钱办事而已,真的不是我的主意!”   “我还留着他给我去买药材的钱币,上面带有皇家戳记。”   钱币洒到奥斯顿脚边,就像一枚枚炮弹,瞬间击碎了奥斯顿的从容。   这些钱早就应该花出去的,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呢喃”维托居然偷偷昧下了钱币,现在成了他无法抵赖的罪证。   奥斯顿维持不住笑容了,眼神黑魆魆地阴沉下去。   狄法的视线下移,冷冰冰地俯视着对方,说:“自从禁令颁布后,所有跟魔药相关的交易都一律被视作非法,而我的士兵却在你的房间里搜出了跟卡梅伦主教头颅上成分比例一致的隐身粉。以上种种证言证据,都证明你蓄意毒害国王陛下,教唆卡梅伦主教自杀,罪名成立。”   “奥斯顿,你还有什么辩解?”   判决一出,全场人都沸腾起来。“好啊,杀了他,让他为主教大人偿命!”、“多阴毒的家伙,我真好奇他的血是不是也是有毒的。”   奥斯顿尝到铁锈味,隐忍得咬破了口腔软肉:“我没有杀害任何一个人,卡梅伦主教的死是他自己选择的。”   狄法的眼神平静而噬人,注视着奥斯顿——这个惯于操纵人心,心底沸腾无尽贪婪的野心家,如今终于要被自己的野心葬送。   他面无表情地说:“所以呢?”   所以呢,是不是你亲手杀死卡梅伦,有谁在乎?   奥斯顿忍不住觉得滑稽,他压着的笑声从小到大,最终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笑出来了,“看来我的结局就是这样了,您说得对,谁会在乎呢。狄法大人,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认识我吗?”   狄法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奥斯顿望向高台上或惊或怒的贵族,潇洒地张开双臂,就像在舞台上致辞一样,高声道:“诸位,你们认识我吗?”   台上贵族们不出所料地一片茫然。   奥斯顿扬起笑容,说:“我的名字是奥斯顿·库珀,来自北方的库珀家族——一个无名的小贵族。我是为王宫工作14年的廷臣,是你们这些大人物脚边的一粒灰尘,是一条听话挨打的狗。”   “我知道你们没人记得我,但我认得你们每一个人的脸,你们高高在上,生来就拥有一切。可是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都说能者居之,那凭什么你们生来佩戴的家族徽章,我却要跪着才能触碰?”   奥斯顿煎熬、扭曲,他生来坏种,并且在日复一日的生而不平等中变得越发卑劣。   “我想要摆脱出身的家庭,那我就进入王宫成为总管;我想要操纵人心铲除卡斯德伊,那我就逼死卡梅伦·卢扎;我想要得到最高的权力,那我就给莱安·斯图亚特下毒。”   “我做出一切正确的选择,忍耐到最后——”奥斯顿一把扯断颈间象征皇室仆从的银链,用力扔开,说:“我比高台上愚蠢又软弱的国王更有能力,我比在场的贵族更聪明而狠毒!你们能做的事情,我能做得更多、更完美!”   “你们所有人都要审判我,但我偏说我无罪!”   全部人一片哗然,震惊于奥斯顿的无耻:“这个猖狂的恶徒,谁给他的胆子诋毁皇家和贵族!”、“呵,下等人就是下等人,一辈子都上不了台面。”、“这个乡巴佬杀人犯以为他是谁,居然还想当国王统治我们?”   排山倒海的谴责和嘲讽向奥斯顿倾轧而下,奥斯顿却不为所动,转过身对狄法微微笑着,温和得不可思议:“现在,我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诸位贵人,你们也跟我一样流着深蓝色的血液吗?”   奥斯顿拿出藏在袖子里的小盒,打开盒盖,一瞬间数百只灰色带斑点的黯蛾从中飞出,像一场闷烧的阴火,点燃了奥斯顿。   “呕!”奥斯顿的手上、脸上迅速出现大面积的白斑,他呕出一大口血。   离奥斯顿最近的“呢喃”维托也被黯蛾缠上,立刻吐血倒下。   有人一眼看出危险:“是白斑病!这个罪人放出了能制造白斑病的黯蛾,不想死就快跑啊!”   而狄法在奥斯顿出现白斑的瞬间召唤出冰刀,砍下了他的头颅,鲜蓝的血液如喷泉一样喷出。头颅滚落在地。   由魔力凝结而成的冰刀在砍下奥斯顿的头颅后,就因为黯蛾吃尽处刑台上的魔力后迅速消融了。   “啊——”目睹奥斯顿人头落地的情景,琳达受到刺激,大声尖叫起来。   “哦不,我的宝宝,我的宝宝。”她疼得捂住肚子,下。身羊水破了,蓝色的血液和羊水浸湿她的裙摆。   琳达崩溃了,她本来能追逐的幸福,现在已经被一把刀斩断。   侍女们连忙搀扶住要晕倒过去的琳达,大声喊医生。   一时间,场面陷入了空前的混乱。   旁观席上的伊洛里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不死人在他身后出现,硬是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拖到了安全的地方。   狄法余光瞥见伊洛里被拖远,才专心地面对纷飞的黯蛾。   他夺过一名士兵手中的弩箭,动作迅猛而果断。箭尖在擦过火盆的瞬间,被瞬间点燃,燃起熊熊烈焰。   狄法举起弩箭,轻吐出一口气,瞄准了奥斯顿。随着他手指轻轻一扣,火箭精准地贯穿奥斯顿的胸膛,火舌瞬间将尸身吞没。   数百只黯蛾仿佛失去了理智一般扑向那炽热的火光,在爆裂声中一同化作灰烬。   这神乎其神的一箭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人的情绪,他们亲眼目睹了狄法·卡斯德伊再次从危难中拯救了他们。   这一刻,狄法成了众人眼中的神明,将带领亚瓦尔走向未来。人们不约而同地高呼起狄法的名讳:“狄法·卡斯德伊——狄法·卡斯德伊——”   听着崇拜的声浪一波接一波涌起,伊洛里抬头看向伫立在猎猎长风中的英俊男人,对上对方的视线,发现蓝血公爵一直在看他,眼神呵护至极。   伊洛里想:我现在好像知道你对我的爱情是什么了——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你很高、很高,但你弯下了腰,伸手去捞水里的月亮,哪怕你不知道那是不是一个如梦泡影。   这一天,大罪人奥斯顿终于遭到制裁,而琳达王后在经历了一夜的痛苦分娩,最终诞下了一个黑发黑眸的男婴。   琳达因为害怕莱安的愤怒,于是在生下婴儿的当晚,就命令贴身侍女把他送出了王宫,从此,那个婴儿便下落不明了。   --------   刑场事件过后,所有针对狄法的流言和攻讦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像是从来没发生过一样,取而代之的是对狄法的英勇进行歌颂。   同时,随着边境的魔法屏障逐渐消退到一种岌岌可危的地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即将到来的战事以及盟国援军上。   处于亚瓦尔南方、靠近兽人帝国的坠星城张灯结彩,举城欢庆兽人军队的到来。   港口大开,形态各异、拿着武器的兽人战士们登岸,民众们挤满码头,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瞧狮人他们尖锐的牙齿和强健的体魄!我敢打赌,他们能轻松打败一百个影魔!”   “一百个?太天真了,我赌三百个!”   “他们多善良啊,居然冒着生命危险,不远千里来帮助我们人类。果真是人类与兽人的友谊永存。”   一个拿花环的小孩子开心地靠近了为首的虎人将领,把花环举高,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奶声奶气地说:“叔叔,花花送、送给你。”   在孩子手中显得尤为大的花环,戴在虎人爪子上却像个小戒指。   安其罗看了看这枚别致的戒指,粗声笑道:“Stupide enfant humain, je n'ai pas besoin de ton fichu couronne de fleurs !(喂,愚蠢的人类小孩,谁要你的破花环!)”   他突然弹出利爪,一爪子拍飞了小孩,花环掉在地上被他踩得粉碎。   “吼——!”仿佛是某种信号,兽人战士们瞬间露出狰狞的獠牙,咆哮着冲进人群。   利刃劈砍、巨斧横扫,撕咬声与惨叫声交织成一片,码头上鲜血飞溅,原本欢庆的人群四散奔逃,却无处可躲。   “啊——!兽人不是来帮我们的,他们是来屠杀我们!”   “我们上当了啊!快逃啊啊!”   直至夕阳渐沉,如血般染红整座城池。安其罗把兽人帝国的旗帜插上塔楼,望着远处烧起狼烟的一座座人类城镇,露出嗜血的笑容。   “兄弟们,”他舔了舔嘴边皮毛浸满的血液,喉咙里滚出低沉的战吼,“继续前进,直到整个亚瓦尔……都臣服于兽王陛下的脚下!”    第208章   兽人入侵以及影魔大军在边境盘踞的消息很快成为了全亚瓦尔民众关注的焦点。每天都有很多人围在公告政策的公示栏前, 七嘴八舌地讨论战况。   亚伦兴致勃勃地转过脸,跟旁边的同伴说:“我听说,边境的城墙已经加固得差不多了, 说是建了一个钢铁外墙。”   威尔抱着手臂,挑了一下眉, 说:“钢板做的城墙?能防得住影魔吗?”   “应该能守得住吧, 毕竟那里可是卡斯德伊大公的地盘。就算钢板墙不够结实, 铁刃军也不是吃素的,我们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那位大人了。”亚伦摸了摸鼻子,说话有点没底气, 虽然他知道大公是在刺金战争中击退影魔的英雄,但是影魔实在是太吓人了。   一小队士兵赶走了围在告示板前的人,把一纸命令粘贴到告示板上:“所有人都注意了,最新的议会命令来了——!”   亚伦看清楚了新发布的命令,他激动不已地问自己的同伴:“威尔,你看见了吗?”   威尔迟疑道:“我确实是看见了,但是……卡斯德伊大公决定要亲自去前线对抗影魔?”   亚伦哈哈大笑道:“我敢说,整座城的人都会因为这个消息而沸腾的。”   ********   王城的所有人,上到贵族阶层, 下到平民百姓都因为卡斯德伊公爵要出征的消息而狂热了。   他们的心中已经认定狄法·卡斯德伊就是能够带领亚瓦尔战胜影魔的唯一人选。   中央广场彩旗飘飘,每一处都插上了带有槲寄生纹饰的青色旗帜。高大的塔楼前那一块偌大的空地上, 停着三艘宛如巨兽一般的重型飞艇。   人们踮起脚,看见那一辆带着槲寄生家徽的马车在铁刃军的护送下驶入广场时, 爆发出了排山倒海一般的欢呼。   有人甚至热泪盈眶:“何其幸运, 有如此多的英雄,人类这个族群肯定能熬过这场劫难的。”   跟着走下马车的伊洛里,看着周围欢呼的人有些不知所措:“是我记错了吗?狄法, 之前你出征时,锡铅城里的民众好像没这么热情啊。”   天气已经开始变冷了。狄法披着一件海狸毛的大氅,神色冷淡地拂去皮毛上的一点雪花。   对于四面八方而来的喝彩,狄法眼皮抬也没有抬一下,淡淡地说:“王城的人和锡铅城的人没什么不同,无非是信我,信我的军队能赢,这才把热情都掏了出来。”   伊洛里凝视着狄法,那张俊美如雕塑的面容依旧带着惯常的疏离与冷漠,让旁人不敢靠近。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狄法有了他这个愿意去信任的人。   他笑了起来:“好吧,虽然你说的事实让我有点心碎,但就让我们打一场胜仗给他们看看。”   伊洛里希望其他人都能看到狄法并不是一个无情的战争机器,想要别人不要是有所求、有所惧才对卡斯德伊展露善意。   如若其他人做不到,那就由他来做。   伊洛里:“我很高兴这一次能陪你一起上战场,而不是焦急地等待你的平安回来。”   狄法看见他的笑颜,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从喉间滚出一个音节:“……嗯。”   坎伯兰带着第三军团的士兵来了,送狄法离开王城上前线。安德烈和安东尼站在军团的队列中,他们穿着跟其他士兵一样的银白盔甲,但挺拔的身姿比其他人都更加出挑。   伊洛里看着面前长着一大把雪白胡子的蓝血将军,坎伯兰就只比狄法矮一些,却壮得像头熊。   坎伯兰站定,向狄法敬了个军礼:“第三军团指挥长坎伯兰·范伦丁参见公爵阁下。”   狄法冷淡地颔首:“坎伯兰,塔奥地区的战报危急,我这次前往战线前沿,希望你能在我离开的期间守好王城。”   宫廷事变后,坎伯兰不再寄希望于懦弱的皇室,跟狄法的关系反倒缓和了不少。   “卡斯德伊大公!”坎伯兰突然单膝跪地,花白的胡须随急促的呼吸颤动:“兽人的战鼓已在南方擂响——那群畜生烧了我们的城镇,屠戮边境的居民。”   “因此,老夫请求您……允许我率领第三军团南下,亲手剁了那群长毛杂碎的脑袋!”   作为一个掌权者,狄法却要亲赴战场的决断撼动了坎伯兰——即便厌恶对方,他也不得不承认:狄法比他效忠的王族后人更加值得钦佩。   坎伯兰受到狄法出征的鼓舞,却也不甘心。狄法上阵杀敌,那他就能够安心地龟缩在王城里,对异族的入侵坐以待毙吗?不,他是战士,是将军,更是一名忠诚的守护者。   他在加入军团时就发过誓,当危难之时,自己会为亚瓦尔帝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半晌,坎伯兰听到男人低沉而冷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允许了。”   坎伯兰神色坚毅地站起身,直视着狄法,说:“狄法大公,尽管你和我之间永远不可能相互理解,但我向你保证,我将死战到最后,不放过任何一个兽人。”   狄法没有回应坎伯兰,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后方两名年轻新兵身上。   “安德烈、安东尼,”他声音像雪原上的风,“过来告诉坎伯兰将军,你们为什么选择第三军团而非铁刃军?”   安德烈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自觉地挺直腰板。安东尼悄悄捏紧了拳头。   坎伯兰严肃地盯着两少年:“我猜,他们是大公你专门派来盯梢我这把老骨头的吧?”   “将军,您错了。”安德烈和安东尼的脸颊泛起激动的红晕,声音却异常坚定:“我们是主动申请加入第三军团的,因为我们认为——这能让您更了解卡斯德伊,证明我们跟你一样勇敢、一样忠诚,我们跟你没有不同。”   看着两个赤诚的少年,坎伯兰一时说不出话。   “证明没什么不同?哈哈!”坎伯兰朗声大笑,笑声震颤胸腔,看向狄法:“大公,你的两个外甥可一点不像你,半点没学到卡斯德伊一贯的阴沉性子,反而很讨老夫喜欢。”   “你放心,既然是我主动要带军团上战场,那么我一定会把你家的小子们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这意思是他认同了安德烈和安东尼说的话,会重新审视自己看待卡斯德伊的方式。   狄法略一颔首,神色淡漠。   坎伯兰明白,狄法要启程了,便带着士兵们后退到安全区,免得等下被飞艇起飞时的气流波及。   眼见狄法走向飞艇舷梯,伊洛里还放心不下,嘱咐安德烈和安东尼要注意安全。   “实战历练是好,但你们到了南方战场一定不要逞强,也不要想着一个人单挑一群兽人……”伊洛里说到一半忍不住叹气,他意识到两个少年没把他说的话当一回事,说:“你们两个小家伙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   安东尼笑嘻嘻地说:“别担心我们,我们可是很强的,反而是伊洛里老师你才要小心,你不是身板脆弱的红血人吗?你都不知道,我们听说你也要上战场的时候都吓死了——哎哟,疼!”   他说着,就挨了旁边的安德烈一记爆栗。   “笨蛋!我们刚才说好了,不这样跟伊洛里老师说话,你怎么一下子就忘记了。”安德烈连忙跟伊洛里道歉,说:“我们这不是歧视红血人的意思,只是担心你而已。”   伊洛里一怔,旋即开心地笑起来:“听见你们的关心的感觉还真奇怪。”   “我保证会绕着影魔跑,你们也得答应我——必须全须全尾地回来喝庆功酒,少根头发都不行!”   他很用力地揉两个少年的头,浓密的黑发摸起来的手感就跟狗狗毛一样。   安东尼被揉得怪叫起来:“哇啊啊,伊洛里老师,好痒!”   伊洛里望见狄法已经在舷梯前等他了,只能停下手:“那我走了,你们保重。”   “伊洛里老师——”   回过头,只见两个少年同时抬手,敬礼的手指紧贴太阳穴:“以铁与血立誓,我们必将活着回到您面前。”   他们眼底跳动的光芒,比即将点燃的烽火更耀眼。   伊洛里喉头一哽,有那么一瞬间想叫住他们。   狄法察觉到伊洛里的难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敛下眼道:“都准备好了,我们该走了。安德烈和安东尼能照顾好自己。”   “好……”   随着飞艇门合上,坎伯兰手握成拳,重重叩击自己的胸甲:“愿狄法大公旗开得胜,大胜而归!”   其余民众也热烈地抛掷出鲜花,送上最大的祝福。   ……   三艘飞艇如银梭般刺破云层,最终消失在遥远的天边。坎伯兰转身,肩颈肌肉如狮鬃般贲张:“小伙子们,是时候南下给那群野兽好好上一堂礼仪课了,出征!”   安德烈和安东尼跟着其他人一起举起剑,激昂地高喊着:“亚瓦尔,必胜!人类,必胜!”   “以人类之名——碾碎他们!”    第209章   灰水镇, 最靠近边境的荒僻小镇,本来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城镇,现在却因为成为了对抗影魔的桥头堡, 而一下子涌入了成千上万名劳工。   城墙下,工人们正将厚重的钢板吊上城头。半空中, 系着安全绳的焊工们像蜘蛛般悬吊着, 火花四溅中, 一块块钢板被他们焊接成钢铁外壁。   这道新筑的钢铁城墙与旧砖墙形成夹层,既加固了防御,又能充当堡垒, 让士兵站在里面射击。   斯特朗吹响哨子,指挥道:“那边的,动作都快点!慢慢吞吞的是要等影魔都进了城,把你们都挖开胸膛吃掉内脏吗?”   工人没好气:“长官,没瞧见咱都在卖力地干着活嘛,你要是这么不乐意,也来试试在这冷得要命的鬼天气里搬一下这些钢板,看你的动作能有多快。”   斯特朗:“你!是在嘲讽我吗,我命令你站出来, 看着我的脸再说一次……怎么天突然黑了?”   他奇怪地仰起头,却被看见的东西震撼得瞪大了眼。   这是哪来的怪物啊?   漆黑的飞艇遮天蔽日, 投下了一片阴影,所有人都无比惊异地看着这一艘飞艇在城墙上缓缓降落。   伊洛里一打开舱门, 凛冽的冰原寒风就夹带着冰晶, 刮进他的脖颈里,冷得他猛地一个哆嗦:“我们终于到了、嘶,好冷啊——!”   他刚说完, 后面走出来的狄法把大氅披到他身上:“灰水镇很靠近尖锥冰原,这里会比灰铸铁城堡更冷,披上吧。”   伊洛里猝不及防被厚实温暖的大氅罩住了脑袋,还能感觉到上面带有狄法淡淡的体温和气息。   他一穿上身,就立刻回暖了。   脱下了外套的狄法,接过旁边麦考利递来的锁子甲,一边穿一边问:“城墙的防御工事修得怎么样了?”   麦考利谨慎地说:“狄法大人,城墙外已经基本上建成了一圈钢墙,目前正在继续加厚钢板,并且我也安排好火枪手和弓弩手在钢板墙内待命,子弹和箭矢都供应充足。”   狄法:“影魔的动向呢?”   “暂时还没有异动,他们这一次的集结非常的克制,就在魔法屏障外徘徊,我认为他们会等屏障消失后才进攻……”   麦考利的汇报还没讲完,负责观察敌情的士兵挥着望远镜跑了过来,急切地大喊道:“大人!魔法屏障上出现了裂纹,影魔开始进攻了!”   士兵气喘吁吁地向狄法呈上望远镜,说:“请看,屏障上的裂纹是刚才出现的,但是已经在扩散了,我们应该要怎么办?”   狄法用望远镜只看了一会儿就放下了,然后把望远镜给伊洛里。   伊洛里透过望远镜,看到一处魔法屏障发出微弱的光芒。数百个影魔正不断用骨矛攻击那道裂隙,而在队伍末端,一个娇小的影魔站在木床上不停用鞭子抽打那些士兵。   “你,立刻去疏散所有工匠,让他们撤回城内,影魔的女王也出现在战场上了。”狄法一边对瞭望兵下达命令,一边将匕首插进刀套,发出悉索的金属碰撞声。   “同时,让火枪手和弓弩手就位,当影魔靠近,火枪手第一波上,打完弹药的换弹期间,弓弩手要补上位置持续射击。不要让哪怕一只影魔靠近城墙。”   “是,我现在就去通知其他人。”士兵紧张地行礼,应了下来。   “伊洛里,”狄法喊伊洛里的名字,手指插进他的卷发抚摸着,说,“你去城里的指挥所,那是最安全的地方,麦考利会保护你,千万不要乱走。”   伊洛里点了点头,努力露出笑容,他蹭了蹭狄法的手心,说:“我会在指挥所等你回来。”   ……   森林边缘的影魔大军汹汹而来,那些苍白的人影推着战车,拿着各色样式的武器,露出鲜红的牙齿,虎视眈眈得像是一群野兽。   矮子影魔看着魔法屏障上的裂痕越来越多,奸笑道:【嘻嘻嘻,人类要完蛋了,快裂开吧快裂开,我要做第一个喝到人类血的!嗬呃——】   瘦长影魔弯下身,一下把矮子影魔给掐着脖子提了起来,极尖极锋利的指甲抵着喉管,他脸上带着一种悲悯而苍白的神色,幽幽地说:【兄弟啊,你也像世人一样渴望血肉吗?那么,让我来帮你实现愿望吧。】   矮子影魔被吓得一哆嗦,连忙说:【巴图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知道巴图是个怪人,杀人时经常会念出一段莫名其妙的诗歌,所以一听对方这样说,就感觉到不妙。   巴图完全不听矮子影魔说话,就像是扔出一个石子般把矮子影魔投向魔法屏障:【你渴望血肉,就要穿过死亡,就像拥抱你自己的灵魂一样。】   【不、不啊,巴图大人,饶命——】矮子影魔只来得惨叫一声,就撞上屏障,被一股刺目的强光照得灰飞烟灭。   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那道早已不堪重负的魔法屏障终于支撑不住,碎裂成千万块透明碎片,簌簌落下。   菈菈站在木床上,小小的一只可爱地挥舞着鞭子,向影魔们娇喝道:【你们这些笨蛋,为我而死吧,进攻!杀死人类,谁要是不拼命就要挨一千鞭子!】   影魔们宛如被打了鸡血一样亢奋地欢呼起来,眼白充盈着血丝,举着手中用骨头做成的武器,冲向城池。   【杀啊!】   【为了女王,杀光所有的人类!夺下所有的土地!】   *******   沉重的木门缓缓上升,铁刃军都披着重甲,只露出一双无情的眼眸,屏气凝神地等待着冲出城门外,跟影魔兵刃相见。   狄法拔出剑,长辫垂落在胸前,他的声音低沉而冷硬:“士兵们,拔出你们的剑,举起你们的盾,把所有恐惧都丢弃,现在敌人就在眼前,而身后的城镇承载着家人、朋友、爱人——你们将要为之付出的一切。”   “我期待你们英勇、高尚,不惜一切代价砍下影魔和黑女巫的头,成为值得铁刃军骄傲的尖兵。”   “是!”   狄法的黄金瞳妖异地闪烁光芒:“所有人只许前进,带着敌人的头颅回来向我复命,我——狄法·卡斯德伊许诺,卡斯德伊的财富和荣耀无条件向你们中的胜利者开放!”   他猛地一扯缰绳,身下的马发出嘶鸣声,向来势汹汹的影魔冲去。随后的铁刃军也跟着一齐冲锋,马蹄把冻土踩踏得泥泞不堪。   【人类,乖乖地把脖子伸出来,受死吧!】一个影魔挥着长长的骨刺朝狄法冲来,下一刻,他的身首就分家了。   狄法抽回刀,甩了甩沾到的黑血,此时又一个影魔趁机投出长矛偷袭他。长矛破风声呼呼而来,他敏捷地侧过身,躲过这一击,反手召唤出成百上千个召唤阵。   【噫!什么东西在抓我的脚?】投长矛的影魔正想逃跑,突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他低头一看,看到一只不死人的手从地下伸出来,死死地攥住他的脚踝。   他一动都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狄法手中的刀逼近自己,表情惊恐又扭曲,用别扭的人类语求饶道:“人类、不、不要……”   狄法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把影魔从中间一劈为二,滚烫的黑血溅了他一身。   更多的不死人一个接一个地从魔法阵爬出来,他们的身上环绕着浓重的死气。   狄法擦去脸上的黑血,喑哑道:“给我杀掉他们。”   “他们”指的是影魔。现在开始,每一个影魔都登上了不死人的狩猎名单。   钢板墙里的士兵看着冲来的一群群影魔,手在颤抖,但还是努力地瞄准射击。当他们射光子弹,就跟弓弩队的士兵交换位置,一时间,箭矢和子弹在战场上飞射。   影魔和黑女巫在进攻中,不少都被击中,一些骑扫帚的黑女巫被击中后,一头从空中摔到地上。影魔则是被子弹在皮肤上炸开的血洞折磨,活生生地流血而死。   但是影魔数量太多,而且他们很强壮也很敏捷,子弹和箭矢只是击中了一小部分。其他的影魔冲到钢板墙前,用斧头和锤子猛砸钢板。   面对已经到眼前的巴图,钢板墙的洞中,一个士兵刺出长矛,惊恐又愤怒地大喊道:“去死吧,你们这些魔鬼!”   他绝望地看见自己的长矛被巴图身上布满的骨刺给卡住了。   巴图看了一眼士兵,仿佛死神般低语,阴邪又带着叹息:“你的运气真不好,别担心,我会仁慈地给予你死亡,而不折磨你。”   他硬生生把钢板墙里的士兵从狭窄的长形射击孔里扯了出去。士兵尖叫起来,他的骨头被钢板全挤断了。   巴图把凄惨的士兵摔在地上,举起巨大的镰刀要割下士兵的头颅,这时一个极小的东西击中了他的背部,不疼,是一枚装着染料的子弹。这枚子弹甚至只能在他瘦削的身躯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弹痕,连皮肤都没有蹭破,就跟挠痒痒一样。   他转身看见骑在马上射击的狄法,伸手捡起空弹壳,歪了歪头,说:“哦,你是在玩什么游戏,这点染料弄到我身上能做什么?”   巴图细长的指甲在镰刀上轻轻一划,发出刺耳的噪音:“人类,只要你现在下马,我也能给你又快又利落的一刀,你觉得怎么样?”   狄法举着讯号枪,面无表情地倒数:“5,4……”   “哈哈哈,你们看,这个人类疯了,死到临头居然还在数数,是被吓傻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   “巴图大人,你可得发发慈悲,给这个人类一个痛快啊。”   影魔小兵们猖狂的笑容突然凝固——一道巨影笼罩而下,将它们的笑声生生掐断。   影魔们愣愣地仰起头,看见飞艇投下了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炸弹,以极快的速度砸向他们的脸上。   巴图呵呵地笑了,瘦削得像根树枝的身躯一颤一颤的,他像是对自己的死亡感到很满意,微笑道:【这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结束。看来,这就是我的终焉了。】   “1”——这个数字,是这一群影魔最后听到的声音,接着大量的烈火和硫磺便把他们撕得粉碎。   狄法站在影魔碎块和血污之中,盔甲都被黑色的鲜血染得斑驳,他却毫无畏惧,冷峻得仿佛冰雪中一柄锋利出鞘的剑。   伊洛里看着狄法在战场上搏杀,紧提的心放下又提起,指甲抓着城墙用力到发白。   他突然想起,狄法这一个沾满血的背影,早就无数次地在他的梦中出现过。   三年前,他跟着铁刃军回王城,要去打一场血腥的战争时,狄法也是这样骑着马,背影毫无动摇。   当时,他听到人群的窃窃私语,心里只有一个问题:听到所有人都在期待你,等待你的拯救,狄法,你在想什么?   现在,伊洛里终于能给出自己的答案了——狄法,会把仅有一次的生命投入爆裂的火焰中,淬成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刺穿仇敌的咽喉。   麦考利见伊洛里紧张得脸都白了,宽慰道:“亨特先生,你不要担心,只要卡斯德伊戒指在,狄法大人就不可能会被伤到。”   一阵狂风呼啸而至,伊洛里将脸深埋进大氅,却仍倔强地张开眼搜寻狄法的身影,高喊:“麦考利,战场都被风刮来的雪雾给遮住了,你能看见狄法现在在哪里吗?!”   麦考利也大声回应道:“嗬啊……亨特先生,风突然变大了,我们先去指挥所躲躲吧!”   伊洛里正想说他不走,脸颊突然生疼,伸手一摸,血淋淋的鲜血。   风里夹着锋利的冰晶,这根本不是普通的风,而是尖锥冰原特有的风暴——元素风暴,裹挟着由冰元素凝结而成的狂暴大风会把一切夷为平地。   他意识到一件事,狄法还在下面,在没有遮挡的平地上。   狄法会死。    第210章   麦考利不敢让伊洛里留在城墙上被寒风吹, 急忙地说:“失礼了,狄法大人吩咐过我,绝不能让你受伤。”   说着, 他伸手去拉伊洛里的胳膊,突然, 他的腰间就被一个坚硬的物件抵住了。   麦考利讶然地低头一看, 伊洛里不知什么时候取下了他的匕首, 此时银闪闪的刀刃正毫不留情地抵着他的腰腹。   伊洛里咬着牙地说:“我不能让狄法死在我的眼前,把你的讯号枪交出来!我就不对你动手!立刻!”   ……   麦考利目送着伊洛里决绝的背影,忧心忡忡地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枪套, 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   一阵风吹过,夹杂着硝烟味和血腥气,直冲伊洛里的鼻尖。伊洛里的视线里都是白茫茫的雪雾,他着急地跑进了战场,但是却不知道去哪里找狄法。   伊洛里看到前方似乎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连忙喊道:“狄法!”   那个人影从雾气中走出,随之而来的是尖细又充满恶意的声音:“哦哟!竟然还有意外之喜,珍稀的红血人还让我阿布给遇上了!”   影魔阿布提着两个血淋淋的人类头颅,脖子还挂着一圈骨链。他细小的黑眼睛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伊洛里——卷发、绿眼睛, 明显是个美味的红血人。   伊洛里看清雾气里走出来的影魔,一下子脸上血色全无。   不是狄法。   他脑海里一下子闪过“快逃”两个字, 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跑。   他凭自己是不可能跟影魔正面对抗,只有逃进雪雾中, 他才能甩掉影魔。   影魔阿布看伊洛里跑, 笑嘻嘻地提着人头,大步追上去:“红血人,别跑啊!女王菈菈最喜欢就是你们了, 你就乖乖地让阿布把你献给女王吧。”   伊洛里拼了命地跑,但能感觉到身后的影魔紧追不舍。突然,他的脚被一个很重的东西绊住,身体瞬间失衡,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撑起身,才看到是一具已经被冻成了冰块的黑女巫尸体绊倒了他。   影魔阿布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他露出一口血红的牙齿,喘着粗气说:“讨、讨厌,女王最讨厌就是到处乱跑的老鼠了,我得要在把你献给她之前,先把你的腿给砍掉。”   伊洛里惊恐地看着影魔阿布伸出手,阴影落到他的脸上,那么大的一只手能轻易地捏碎他的头颅,扭断他的脚踝。   突然之间,一支流矢射来,正中影魔阿布的脑门,他迟钝地停下捉伊洛里的动作,伸手去碰箭,嘟囔道:“阿布我觉得脑袋有点、疼,是这里疼、不舒服。”   伊洛里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睁睁地看着影魔阿布扯住那根箭,硬生生地拔了出来,箭头的倒刺勾连着白花花的脑花一并被扯出来。   脑浆流了出来,影魔阿布说话一下子变得混乱,语无伦次道:“怎么……感觉更疼了。呃,阿布我没力气了……”   高大又可怖的影魔就像是一座坍塌的大山一样,在伊洛里的跟前,轰隆一声倒了下去。   伊洛里这才喘过一口气,确认对方是彻底死透了,艰难地爬起身来,才发现自己手脚已经发软了。   他看着那半截带着脑花的箭头,余悸未消地说:“虽然不知道谁射出来的这一箭,但是谢谢你救了我一命。希望你也能无事。”   栽倒在地上的影魔的皮肤表面迅速覆上一层晶莹的冰霜,血肉冻成青黑。伊洛里心头一颤,刚才那黑女巫尸体也是这样极快地变成一具冰雕的吧。   他抬起头,一股更暴烈的狂风袭来,短暂地吹散了战场上的雪雾。   伊洛里有预感地看向一个方向,见到狄法站在不远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影魔和黑女巫的尸体。   狄法的脸上有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苍白,他没有注意到伊洛里,而是凝视着风暴袭来的方向,看起来显得十分平静,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将要被元素风暴杀死的命运。   伊洛里大喊着:“狄法!”   他的声音被风盖过了,根本传不到狄法那边。   天地间狂暴的魔法元素似乎都在此时完成了最后的凝结,无数冰元素满得要溢出来了一般,凝结成尖刺的冰晶,呼啸着吹向战场。   狄法没想过自己面对死亡会是一个这样的平静状态,他看向卡斯德伊之戒——这枚戒指既是家族的庇佑,也是诅咒。   他会为自己背负的责任而战死,这就是他的下场了……吗?   “狄法!”   狄法看到紧紧抓着自己手臂的红血人,一向不形于色的表情在这一刻出现了混乱:“伊洛里?你怎么会……?”   伊洛里没时间跟狄法解释,他只是说:“扶着我,等一下会有震动。”   他举起讯号枪,就对着距离不远的地面连开数枪,七彩的染料瞬间涂满了那一小块地。   炸弹毫无保留地向着这一小块地倾泄下来,巨大的火药威力把冻得坚硬的土地炸得飞溅,竟然硬是炸出了一个三四米的深坑。   狄法抱着伊洛里,果断地跳进深坑,背过身着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绝大部分的冲击力。坑边的泥土混着雪落了下来,在他们身上铺了厚厚一层。   风暴近在眉睫,裹满冰晶的透明大风就像一张看不见的嘴,吹拂到的生命体一个接一个被吃干了生命力,连逃跑都来不及就顷刻间冻结成冰雕。   【笨蛋,为什么跑得这么慢,你们这样能跑过风的速度吗?快一点,再快一点!】菈菈站在木床上,她甩动鞭子不停地鞭打底下负责抬床的影魔。   她突然感觉到什么,想要回头确认风暴的位置,但是还没来得及回过头,一种从未感受过的麻木肿痛已经覆盖了后背。   【哈,风暴来了……】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声音被冻结在喉咙里。   菈菈被刮过的风暴冻成了一块冰雕,她的动作和表情都冻结在了转身的一刻,连带着她脚下的木床和几个影魔也一并冻在了一起。   ……   坑洞里没有光,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感受着地面上由于风暴引起的震动。   他们好像又再一次回到了那个漆黑的、塌陷的塔楼废墟下。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紧紧相拥,就像会直到世界尽头。   狄法撑在伊洛里的身侧,长发垂落,他的气息粗重而冰冷,背上的泥土冻结了,相当于有一大块冰压在他身上。   伊洛里动了一下,想要伸手越过狄法,帮着扶住冻土层分担一些重量。   他刚一动弹,就有细小的泥屑簌地落下来。   狄法低声说:“别动。”   伊洛里不敢动了,只能轻轻地环抱着狄法,希望自己的体温能让狄法好受一些。   狄法握紧拳,卡斯德伊之戒散发出黯淡的光芒,一簇簇冰霜从他的掌心为中心向外蔓延,结成冰凌,越来越长也越结越快,直到强硬地顶起了土地。   “轰——”一缕接一缕浅白的阳光落了下来。   狄法沐浴在光中,异眸被照得透亮,蓝眸犹如宝石一般璀璨,金眸更是染上了秾丽的色彩,像太阳,也像金子。   他垂下眼,问道:“伊洛里,你还好吗?”   伊洛里扯了扯嘴角,俏皮地露出一点笑容,说:“我刚在元素风暴里救下了自己的恋人,还有人会比我现在更幸福吗?”   “狄法,我很高兴,我们成功活下来了。”   ----------   麦考利带着一队士兵在白茫茫的战场上搜寻,到处都是冻成了冰雕的影魔、黑女巫和士兵。   突然,他看见一抹显眼的黑色,等看清了,发现是狄法和伊洛里站在亮晶晶的冰层上,薄雪缓缓飘落,绕着他们两人打旋儿。   麦考利按捺不住激动,喊道:“狄法大人,亨特先生,你们没事真的是太好了。”   狄法没在意跑到面前的麦考利等一众士兵,他低头看向自己右手食指上的卡斯德伊之戒,戒面已经开裂了一角。   下一秒,淡蓝色的宝石碎成了齑粉,被风吹得四散开来,变成晶莹的粉末,跟雪花交织在一起。   这片地区的魔力在酝酿出最后一场元素风暴之后,终于耗尽。而卡斯德伊之戒,也因无法供应对魔力的消耗,自行粉碎了。   伊洛里和麦考利一众士兵脸上的喜色隐没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担忧,他们都看见卡斯德伊之戒化为了齑粉。   伊洛里轻声地喊:“狄法……”   狄法抬起眼,俊美的面容没有一丝微小的波动,反而,他向伊洛里伸出手,平静地说:“我们回去吧。”   因为有你在,所以我很好,失去了的卡斯德伊之戒也并没有让我感到空虚,反而,隐隐地,我觉得似乎身上的枷锁也一并随之解开了。   他有预感,自己血脉里的黄金热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发作了。   伊洛里见狄法的表情没有动摇,松了一口气,应道:“好,我们回去。”   狄法侧头看向麦考利,淡淡地扫过众人,说:“影魔大军已经被剿灭绝大部分,麦考利,监督战场清扫和伤员处理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麦考利抬手敬礼,道:“是,我会尽力做好。”   他们的脚下是焦黑和深蓝血液交织的土地,这是自机械时代到来以来,人类第一次在正面对抗中,彻底地战胜了影魔。   尽管惨烈至极,但这是史无前例的完全胜利。    第211章   一张张戳印着槲寄生纹样的战报贴上了各个城市的公示栏, 上面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遍了亚瓦尔:狄法公爵带领铁刃军对战影魔大军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亚伦是最先在公示栏看到这一个喜讯的人,磕磕巴巴道:“威尔,我、我们赢了!”   他紧拽着同伴的衣袖, 声音逐渐变得哽咽:“我们、人类终于可以不用再受影魔的欺负了,呜呜……不用再提心吊胆, 不用再害怕那些怪物了。”   “哭什么, 傻子一样, 为这点事情……呜啊啊啊。”威尔说着不哭,但看着也是难以抑制地哭了起来,他难为情地脱下帽子擦眼泪。   他们都年轻稚气, 但都明白敌人的可怖。   很快,南方兽人军队的入侵危机也被解除的消息也如流星一般划过亚瓦尔的全境。   再接着,一艘艘重型飞艇在亚瓦尔帝国沿海一千英里的海域投下了数吨的炸弹,建起一道由焦油和海怪尸体构筑的防线,成功地杀得海怪不敢再靠近海岸三千英里之内。   胜利接踵而至,胜利无处不在,人类在一步步地夺回海洋和天空,夺回种族的骄傲。用鲜血淋漓的胜利告诉其他所有种族,人类不是弱者。   王城的人们登上高楼, 摇响了胜利的钟声,一场为英雄授勋的仪式活动很快就会举行。   飘雪的早上, 林郊光荣纪念园里挤满了人,人们踮起脚, 伸长了脖子想要看那些在战争中活下来的英雄——今天是英雄们的授勋日。   斯诺抓着自己的帽子, 防止被挤掉,他感叹一句:“嚯,好多人啊, 幸好我们来得早,才没有被人们挤在最后面,那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艾莎笑着应和道:“是呀。”   珍妮看着周围都是人,小声地说:“我还没有参加过这么多人的活动,会不会整个王城的人都来了呀?”   她还有些紧张怕生,但又因为第一次参加这种规模的活动而忍不住好奇地左顾右盼。   斯诺乐呵呵地说:“要我说,说不定是亚瓦尔的一半人都来了,我昨天终于接到林奇的电话,他们家最近才通电话,说忙完手头活就乘火车来王城参加授勋日活动。”   “现在他们肯定也在人堆里挤着。只不过,我估计我们没法从这么多人里找到他们,只能等吃晚餐的时候,我们才会见到他们一家。”   伊洛里穿着灰蓝的毛呢大衣,清咳了一声,说:“爸爸妈妈,还有珍妮,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艾莎和斯诺:“怎么了?”   珍妮也眨巴着眼睛看向他,一脸不安地等待着他话语的下文。   “我……”   伊洛里的话被放飞的气球给打断了,一辆接一辆装饰着绶带的汽车从中央大街的方向驶来,开进了纪念园,停在人群前,神采奕奕的英雄从车上下来。   “英雄们来了!”众人高声地欢呼,仿佛排山倒海的海啸一样。他们投掷耐寒的迎春花和彩带,一时间鲜黄色的花朵甚至还遮住了落雪的道路。   斯诺提高了音量,再问一次:“伊洛里,你要跟我们说什么?”   “我说——”伊洛里只好把手拢成喇叭状,眉眼弯弯地说:“我现在有一位正在交往的恋人。”   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异口同声道:“什么!”   斯诺吃惊太过,眉毛都扬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伊洛里,你确定自己还是我们的那个一板一眼、跟爱情绝缘的大儿子吗?我们可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件事呀。”   艾莎这矮小的小妇人,也掩着嘴,迟疑地问道:“那是什么样的、人呀?”   伊洛里的眼眸中闪烁着灵动的光芒,声音带着笑意道:“他现在来了。”   谁、来了?   巨大的阴影遮住了上方的阳光,斯诺三人下意识地抬头看,却看到一艘铁黑色、泛着金属光泽的飞艇。   飞艇缓缓在他们面前停下,狄法从飞艇里走下来。   狄法看到伊洛里旁边呆若木鸡的家人,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便向伊洛里伸手。   伊洛里握住狄法的手,他转过头,笑盈盈地跟家人说:“以后有一天,我会把故事都告诉你们的。”   看着两人的背影,斯诺恍惚了,喃喃道:“我这是在做梦吗?”   他跟艾莎对视一眼,从对方的脸上看到跟自己一样的表情。   珍妮却露出甜甜的笑容,开心地说:“这些都不重要啦,最重要的是,伊洛里先生看起来很幸福。”   ******   狄法走到等待授勋而站成一列的英雄们面前,为首的却不是坎伯兰,而是安德烈和安东尼。他们变得不一样了,安德烈的左臂接上了一条机械臂——他的左臂是在跟兽人作战时失去的;安东尼则紧抿着唇,眉眼间透着冷漠,跟曾经那个开朗阳光的少年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他们都见过了鲜血,已经蜕变成真正的战士,身上的稚气被残酷的厮杀洗涤得一丝也不剩下。   站在台下的伊洛里鲜明地感觉到,他们都变得更像狄法了。   狄法拿起旁边侍从托举的奖章给两人授勋,说:“安德烈·卡斯德伊,安东尼·卡斯德伊,感谢你们为亚瓦尔帝国做出的贡献,你们的功绩将会与帝国一并永垂不朽。”   安德烈和安东尼表情郑重地将手覆上心口,说:“大公,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们的教导和培养。”   “坎伯兰将军死在了跟兽人国王的搏斗中,他死前让我们继承他的意志,带领第三军团为亚瓦尔帝国继续效力。”   这意味着,他们将不会回到塔奥地区,不会回到灰铸铁城堡,而是会驻留在王城。   狄法的目光落到安德烈和安东尼的脸庞上,此时他才算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正视自己的两个外甥,他颔首道:“你们成长得很优秀了,去吧,我不会插手你们的路。”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身上背负着卡斯德伊的姓氏。”安德烈和安东尼单膝下跪,忠诚又坚定,尽管他们不属于铁刃军的一员,但他们宣誓永远对狄法效忠。   他们胸前的勋章此时在浅淡的冬日阳光下熠熠生辉。   下台后,安德烈和安东尼拿出一个小盒子,递到伊洛里的面前,说:“伊洛里老师,我们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们。”   伊洛里盯着盒子看,道:“……我们?”   安德烈和安东尼扬起了同样弧度的笑容,说:“是给你和舅舅的礼物。我们做了很久,真的非常用心地在做,你一定要替舅舅收下。”   两个少年也不等伊洛里拒绝,见狄法给其他人授完勋要下台,便迅速地把将盒子塞进伊洛里的手里,一边挥着手一边飞快地跑开了。远远地还能听见他们大声喊着:“哪怕不喜欢,也不要扔掉我们的一番心意!”   狄法下了台,看见伊洛里对着一个小盒子在伤脑筋,问道:“这是什么?”   伊洛里:“呃,你的两个外甥送给我们的、礼物?”   他生怕说快了会咬到舌头,某个意义上,他觉得安德烈和安东尼送的这个礼物应该是对标普通夫妇的“新婚礼物”。   狄法抬了一线眼皮,不咸不淡地说:“那怎么不打开?”   伊洛里故意带点俏皮地调侃道:“等你跟我一起打开,因为我在考虑自己需不需要担心一打开盒子就会蹦出来鼻涕虫。”   他已经不止一次领教过那两个孩子的”特别礼物”了——虽然这次不打开礼物并非出于防备,而是对这份心意感到意外和触动。   伊洛里没想到刚说完这句话,狄法就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指,冰凉的体温和一些薄薄的茧子贴着手背皮肤,莫名生出滚烫的错觉。   狄法垂下眼,说:“那我们一起打开。”   盒子的锁扣一下被挑了起来,只见白色天鹅绒的内垫上静静地放置一枚做工精细的机械硬币,硬币的图案是一对倚靠的发珠和耳骨钉,雕刻精致得连白茶花和槲寄生饰样都一并雕刻了。   一按机关,硬币边缘弹出一句祝福语,“自此偕行,永绝孤途”。   伊洛里笑得合不拢嘴,对着阳光看硬币上那细腻的雕刻和花纹,感叹道:“真难为他们用心了,这花纹……到底是怎么一点点刻出来?”   他瞥了一眼狄法修长有力的手,嗯,这下找到原因了,心灵手巧应该是家族代代相传的天赋。   狄法:“你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做更多。”   伊洛里把硬币放回盒子里,笑盈盈地说:“好啊。不如这样,等我们这次住在一起,你就可以随时给我做新礼物了,怎么样?”   “嗯。”   ********   接受完授勋的安德烈和安东尼,会跟其他英雄一起,乘着汽车绕王城一圈,接受民众的鲜花和喝彩。   汽车上,安东尼转头看向安德烈,说:“哥哥,你说伊洛里和舅舅会喜欢我们的礼物吗?”   安德烈挑了一下眉,说:“舅舅的话,我觉得他应该不太在乎这个,只要伊洛里老师喜欢就足够了。”   “我想也是。”   他们两人回望逐渐远去的纪念园,已经完全看不见狄法和伊洛里的身影了。   他们得到了舅舅的认可,尽管很艰苦。他们也从战场上活了下来,尽管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这就足够了。   从现在开始,他们将踏上属于自己的道路。   汽车驶过一个拐角,安德烈和安东尼一边朝着人们招手一边接住抛来的鲜花,突然,街边一阵争吵声传来——   “保罗,你这条该死的懒狗!”一个光头男人指着地上一桶摔破的染料,怒不可遏地骂道:“你又把染料桶摔破了,染料全都流出来了,看我怎么教训你!”   保罗浑身脏兮兮的,光着脚,大声嚷嚷:“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的儿子吗?大宰相内厄姆·马歇尔的儿子!”   “啪——”光头男人扇了保罗一记响亮的耳光,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得双脚离地:“什么大宰相,我让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你就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小滑头!”   安德烈和安东尼认出了这个瘦弱的少年是他们曾经的死敌,保罗·马歇尔。但他们只是瞥了一眼,就淡漠地撇过了视线。   过去的敌人,如今已经不足以让他们上心了。   汽车缓缓驶过一地的染料。    第212章   初冬, 北风呼啸,千万片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纷飞飘坠。   金属马车在雪道上疾驰,沉重的车轮碾过积雪, 溅起的雪尘如碎银般四散飞扬,最终它穿破雪雾, 刹停在了灰铸铁城堡前。   “到咯, 教授!”车夫杰布招呼了一声, 回头看后座的伊洛里。   伊洛里还是跟三年前刚来城堡应聘家庭教师时一样,唇红齿白,一双碧眸剔透如宝石。岁月未曾磨损他半分光彩, 反倒将那份温润气质打磨得愈发夺目,只消一眼,便再难移开视线。   杰布乐呵呵地说:“没想到我还会再一次把您送来门口,教授,下车走好哦,今早刚下了一场大雪,雪深得很。”   “我会注意的,谢谢你。”伊洛里礼貌地道谢,提着自己的行李箱下了车。   寒风迎面吹来, 伊洛里吃力地拖着行李箱走过庭院,到大门前按下门铃, 等海伍德给他开门。   “叮咚——”   门铃声回荡,伊洛里有些紧张地摸了摸耳朵上的耳骨钉, 忍不住想叹气:“可以的话, 我不是很想看到海伍德那张皱着眉瞪我的脸啊……”   很快门开了,从上方传来狄法的声音:“在入神地想什么?”   “狄法?”伊洛里惊喜抬头。狄法站在门边,下颌透着一点冷淡, 但那瑰丽的蓝金异眸中,缱绻的眷恋仿佛要满溢而出。   “怎么是你来应门?我还以为会是海伍德给我开门呢。”   狄法搂住伊洛里,脸埋入颈窝,熟悉的甜香抚平了他心底已经泛滥的想念:“我想快一点见到你,所以就没让他守着门。”   虽然跟伊洛里约好了,自己先回灰铸铁城堡等他来,但才在城堡里等了半个月,他就已经想反悔,强行把人从王城带来了。   “我等了你很久,伊洛里。”狄法轻咬着伊洛里的耳骨钉,嗓音酥得入骨。   伊洛里觉得耳朵痒痒的,抱住大体型的恋人,觉得自己像在安抚一只大型狼犬,忍不住笑起来:“我也非常、非常想你,狄法。”   “虽然这么说对爸妈和珍妮很不好,但最后在家的一个星期,我每天晚上都在核对列车时刻表,盼着下一秒就能坐上火车来见你。”   一阵冷风刮来,伊洛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阿嚏!啊,我没感冒,不要担心。”   狄法看一眼伊洛里身后正在肆虐的风雪,这才愿意送开怀抱,牵住他的手:“你先进来休息。不用看行李箱,等下仆人们会把它们搬到房间里。”   “好。”   大门缓缓合上,将所有飞雪都挡在了外边。   伊洛里跟着狄法走进书房。   书房仍保持着旧日的模样,房间中央放着一张狄法用来小憩的躺椅,壁炉里的火焰静静燃烧,火舌舔舐着木柴,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伊洛里看着窗外熟悉的落雪庭院,开玩笑地说:“我怎么感觉自己每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都正好碰上下雪,运气真够坏的。”   狄法没有说话,揉捏他的指尖给他暖手。   伊洛里目光落到狄法的书桌上,那里多出了一枚安德烈和安东尼送的机械硬币。   伊洛里笑:“不管看多少次,还是觉得这枚硬币做得很好,上面的话也很适合。”   狄法亲在伊洛里的耳钉,淡淡地“嗯”了一声。两人手搭着手,一起抚过硬币上“自此偕行,永绝孤途”的字样。   伊洛里想,他真的要跟狄法相伴很久,不再孤独了。   狄法:“伊洛里,你想要跟我一起去看看世界的尽头吗?”   伊洛里抬起头,看见火光为狄法镀上一层暖色,眼尾微敛,让人看得心软,不由得踮起脚亲了他一口:“让我想想……嗯,当然好。”   两人走上了城堡最高处的露台,一艘飞艇悬停在露台上,敞开舷梯,欢迎他们进入。   狄法:“我们要乘坐这个飞艇,去魔法母树的岛屿。”   即使战争结束,飞艇也未退伍,反而得到进一步的资金支持,研究出更多不同型号的飞艇,支援战后重建。狄法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将它们推向民用市场。   没飞多远,伊洛里透过舷窗,看见一个飞艇群正拖着沉重的铁块穿越边境,不远处,一堵宏伟的边境墙正在拔地而起,如巨人张开双臂,将亚瓦尔护在身后。   伊洛里心知,这堵钢铁铸成的墙将成为人类新的“魔法屏障”,取代魔法,世世代代庇护人类。   飞艇一路越过大洋,最后在魔法母树扎根的岛上降落。   魔法母树已经枯萎了一大半,原本应该在树上叽叽喳喳吵闹的花仙子们则蜷缩在枯黑的气生根上死去,她们头上、身上的花瓣凋零落下,在地上堆了厚厚一层。   伊洛里摸上奄奄一息的魔法母树,问:“狄法,你说的世界的尽头就是这里吗?”   狄法从身后环住伊洛里,温热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背脊,低声道:“伊洛里,我们一起见证过蒸汽和机械的兴起,但还没见证魔法的完全消失。”   “科学院已经测算过了,三分钟后,魔法母树会出现最后一次的‘奔涌’现象,然后就会彻底枯萎。我想跟你一起看。”   三分钟仿佛漫长像一个世纪,但又快得眨眼过去。   “嗡——”一个仿若从远古传来的颤鸣遽然响起,地面震颤起来。   “嗬!”伊洛里吓了一跳,被狄法紧紧抱住。   “没事的。”   魔法母树的树干亮起光芒,那光芒如同星河决堤而出,沿着树皮奔腾肆虐,亿万星辉顺着枝脉疯狂攀升。顷刻间,整棵巨树化作了一柄燃烧的火炬,叶片和气生根迸发出梦幻的粉色荧光。   伊洛里和狄法仰望着这场最后、也最盛大的”奔涌”,仿佛目睹一个时代的谢幕。   “摸摸看。”   伊洛里握住气生根,温润的触感中,澎湃的魔法元素如潮水般涌入体内。他能感受到每一丝魔力都带着母树最后的祝福,在血脉中欢快流淌。   约莫二十分钟后,光芒渐渐黯淡。魔法元素耗尽的那一刻,母树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根须到树梢,曾经生机盎然的巨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我感受不到魔力,魔法是真的彻底消失了。”伊洛里靠在狄法怀里,有点忧郁地蹭蹭他,说:“我现在想回家了。”   狄法也蹭蹭伊洛里,露出很好看的笑容:“嗯,回我们的家。”   或许有一天,魔法会再次诞生,但那时候已经与他们无关了。   ---------   窗外的风雪一点也无法影响卧室里的温暖,火炉里火焰熊熊燃烧,伊洛里盖着一条毛毯,吃着碟子里的奶油蛋糕;狄法没什么情绪,静静地支着下巴,陪伊洛里看投影到幕布上的一出蹩脚又浮夸的爱情电影。   荧幕上,艳光迷人的女演员问:“罗密欧,你会爱我爱到什么程度?”   男演员深情地抚摸着恋人的脸庞,承诺道:“啊,朱丽叶,我为你情愿去死!”   “罗密欧,我不许你说‘死’这个字,要死也是我先死。”   “不,朱丽叶,我决不允许你比我先死,我一定会在你之前死去。”   “是吗,那我现在就喝下毒酒……”   “你要是这样做,我立刻拔剑刺进自己的胸膛!”   这俗气又深情的一幕,让伊洛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却呛到了自己。他连忙喝一口茶,把蛋糕咽下去,边咳边说:“咳咳,抱歉,明明是这么感人的一幕,我怎么觉得这么滑稽,我有影响到你吗?”   狄法看着乐不可支的伊洛里,无比自然地擦掉他嘴边沾到的一点奶油:“你可以想笑就笑,不需要问我的意见。”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比他们要真实。”   伊洛里伸手抱住狄法,碧绿的眼眸里流露出眷恋:“因为,比起为你而死,我会更想要选择为你而活着。”   “你说,人们会怎么记载我们的故事?”   狄法缱绻地吻在了恋人的额头,低声说:“我觉得,他们会说,狄法·卡斯德伊和伊洛里·亨特相爱了一生。”   这就是他们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