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座山[修真]》作者:源代码   简介:   算命先生告诉龙华,他是十世善人,所以合该这辈子功德加身,诸邪不扰,心想事成,享尽富贵荣华。   龙华:emmm…那,多谢前十世的我?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后人想,要是能有机会感谢补偿前人就好了。   然后这个机会来了。   十一世的龙华穿回去遇见了第一世的自己。   那一天,从炼狱中走出的青山杳遇见了他从天而降的幸运。   他张开双臂(伸出尾巴),牢牢地抱(缠)住了他。   敲黑板:   1)cp:青山杳X龙华   2)温馨无虐1vs1,HE   内容标签: 强强 仙侠修真 甜文 轻松   主角视角:龙华 青山杳   一句话简介:叨天之幸遇见你   立意: 第1章 十世善人   站在聚光灯的包围下,龙华穿着袒露大半胸膛的对襟长袍,熟练地摆着姿势,向镜头展示着衣衫裁切拼接的美感,性感的荷尔蒙几乎满溢,让人察觉不到他有一小会儿的走神。   兼职平面模特有一段时间了,他素来很有敬业精神,工作从头至尾都能保持认真与专注,可是今天、现在,他听到一个莫名的声音——像是直接在脑海深处响起——   「你是十世善人。」   「嗯?」   「合该这辈子功德加身,诸邪不扰,心想事成,享尽富贵荣华。」   「哦。」   「你就没有一点儿表示吗?」   「呃……」   「喂!前不久你还中了“全年帮你还花呗”呢!」   「那……谢谢?」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后人心怀感激总是没错的。   龙华自觉这个破题思路可以满分。   「不客气。既然你有心感谢,那我也帮你一把,给你一个感谢的机会。」   下一秒,耀眼的灯光从眼前消失,龙华从繁复古典的布景中离开,站在了寒风呼啸的雪坡上。   「什么机会?」他看着眼前突变的景色,怔了怔,又问了一次:“什么机会?”清朗的声音才出口,就被风一卷,打散在袅袅白雾里。   「感谢前世的机会。」神秘声音悠悠道,「介绍一下,这里是你第一世所在的世界。」   前世?   第一世?   龙华踩着厚厚的积雪,站在料峭的山坡上,往上看,视线被厚重的铅云遮断,往下看,视线被茫茫迷雾阻拦。   他抬手搓了把脸,不论是冰凉的指尖还是按压脸颊的力度,触感都真实极了,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做梦。   但他又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穿着没变,还是那套大面积袒胸露背基佬紫古装,佩戴着层层叠叠的银饰。身体也没变,腰间一枚朱红胎记很是醒目。   冰天雪地的,穿这么少,竟然也没觉得冷。他若有所思:“其实还是在做梦吧?”   “是现实。”脑海中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身旁。   龙华左右四顾,入目皆是刺目的白,寸草不生,更别说人影了。   “小子,往你手腕上看。”   龙华垂下视线,在右手腕上看见一只藤条编织的手环,朴素又轻巧,极不起眼。   “我在这里。”神秘声音说,“有我在,九寂山的风雪再冷,也冻不到你。”   似乎为了证明它说的话,手环对龙华的保护中断了一瞬。   那一刻,仿佛连骨髓都能冻结的冷意径直穿透了他的皮肤,吹进了他的五脏六腑,身体像是被尖锐的长矛反复穿透了数次。   一瞬后,来自手环的保护再次回归,将外界刻骨的寒意摒弃在外。   闷哼一声,龙华深吸一口气,被疼痛刺激的大脑越发清醒起来:是现实没错了!   他定了定神,慢慢回过味来:“九寂山?第一世所在的世界?你想要我报答前世?”   “不是我要你报答。”神秘声音理直气壮,“是你想感谢,而我满足了你的愿望。十世善人,就该心想事成的。”   “心想事成?”龙华挑眉,立刻许愿,“那我现在想回去,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当然可以。”神秘声音干脆地说,“不过心想事成呢,也要讲究心愿的先后顺序。你的第一个心愿是感谢前十世,得这个心愿实现后,再谈回去的话。”   龙华甩了甩手腕,盯着手环:“就不兴反悔的吗?”   他异常诚恳:“不管是前世还是现世,我们不都是一个人么?自己干嘛还要跟自己客气?如果我是前世,我肯定不需要后世来报答我什么的,毕竟我又不是为了后世才做好事、当善人、积累什么功德。”   “我能这么想,我的前世也一定这么想,他绝对不需要我的报答。”他认真地总结,“为了不给前世添麻烦,我还是收回我的感谢吧。”   神秘声音也很认真地回他:“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我这边是没有反悔机制的。你看,来都来了,半途而废是不可能的。”   龙华极度嫌弃:“撤销功能都没有?你说你究竟是个什么破烂玩意儿!”   神秘声音淡定的:“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   龙华:“……”要不是手环能抵御寒冷,他非得拆了它。   “走吧!”手环为他加油鼓劲,“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指引你!当你遇见第一世时,我也会在第一时间给予你提示。我与你同在!”   龙华:“……”我可谢谢你了。   他扯了扯飘飘欲仙的衣袖,摇摇头,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手环能抵御寒冷,却不能充饥饱腹。   他在摄影棚里忙碌了一整天,没能吃上几口东西,现在早就饥肠辘辘。要是有人能隔着他的肚皮听听声音,呵,那可叫一个热闹。   “往哪个方向?”他问。   “你是十世善人,功德加身,心想事成,当然由你来决定。”手环相当不负责任。   龙华:“……”还是下山吧。   他踩着厚厚的雪层,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走去。   神秘声音一路上絮絮叨叨,试图给他洗脑:   “你长得好看,为什么呢?因为你是十世善人。”   “你才华横溢,为什么呢?因为你是十世善人。”   “你朋友众多,为什么呢?因为你是十世善人。”   “你……”   ……   从他考试选择题全对,举例到他一旦出门不带伞,天气就永远是晴天。手环循循善诱:“一切的一切,都因为你是十世善人啊!有了前十世的辛勤奉献,才有了你现在的功德加身心想事成。你能心怀感恩真是再好不过了!”   “你可闭嘴吧。”龙华听得无语至极,站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雪地中,插着腰喘了口气,心态爆炸,“感恩?你要不试试看把那什么前世叫我面前来?看我怎么好好儿的感谢他!”   说实话,从小到大,今天可能是他最不走运的一天了。   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他又抬脚往山下走去。   堪堪一步踏出——   “呃!”   前方松软的雪层下,赫然是一道冰裂隙,他一脚踏空,径直落了下去。   失重感瞬间攥紧心脏。   “报应啊。”手环幽幽道,“前世他那么好,你还想迁怒人家……”   冰裂隙不知有多深,两侧泛着幽蓝的冰壁从龙华的眼角飞速掠过。   “闭嘴行吗?”   “放心,不会要命的。”手环老神在在地说,“你可是十世善人。绝处逢生这个成语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龙华发现了华点:“都是十世善人了,为什么还会身处绝境?”   “……毕竟只是十世善人?和百世善人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差距的。”手环说,“总得给百世善人的待遇一点儿提升的空间嘛。”   “……”有道理。   龙华盯着越来越远的一线天空,开始思索自己该怎么个绝处逢生法。   不知深几许的冰裂隙,怎么都落不到底儿,给了他充足的时间来想象。   手环奇怪:“咦,你真不怕啊?那么相信我的话?”   龙华敷衍回道:“你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比如说:绝处逢生这个成语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手环:……   好不要脸的自信力啊。   不愧是在二十一年里被心想事成buff加身的十世善人。   感叹了一番,手环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提高了声音:“嘿!着陆注意!请飞快调整姿势!一条尾巴正在朝你卷来!”   龙华刚从自己的浮想联翩中抽出思绪,视线就被铺天盖地的一片毛绒绒遮挡了。   灰扑扑的毛绒绒。   就像乌云一样。   他一头扎进了毛绒绒里。   先是有一股柔和的力量稳住了他,卸去了巨大的冲劲后,这股力量才松开,让他埋进了其貌不扬的长毛里。   他被长毛毛淹没了。   既柔软又温暖,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飘飘欲仙,恨不得摊成一张饼,融化在其中。   只几个呼吸的光景,他从高空坠落的心理阴影就快被治愈了。   果然——   绝处逢生。   得救了。   “看,这就是十世善人的待遇!”手环见机行事,异常激动地吹捧。   待遇还不错!   龙华正欲赞同的点头,包裹他的毛绒绒就像它突兀出现一样,又突兀地消失了。   他“啪”的一下落在了雪地里,在厚厚的雪层上印下了一个标准的“太”字。   哦,这就是十世善人的待遇。   他艰难地把脸从雪地里抬起来。   差评!   刚抬起头,一截沾满泥泞的衣裳下摆,就印入了他的眼帘。   同时,一只素白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一个温和舒缓的声音近在咫尺:“少年人,你没事吧?”   伴着这个声音,右手腕上的手环突然发烫,烫到皮肉仿佛焦灼的程度。   又怎么了?   龙华皱起了眉,偏头往手腕看去,就见那藤条手环在瞬间被火星点燃。   火光闪烁间,神秘声音变得异常虚弱:「啊,你找到他了。」   龙华:什么?   神秘声音好似命不久矣,奄奄一息,在他脑海中悄悄说:「不愧是十世善人啊,运气这么好,一来就找到正主了。看来我,咳咳,我也只能陪你到这儿了。」   它的声音仿佛袅袅余音,自带空旷回响:「再见啊,龙华……华……华……」   几个呼吸间,手环极其干脆利落地化作灰烬,散落在雪地里。   诶?   等等,等下!   龙华不可置信瞪着空荡荡的手腕,再见?   再见???   手腕下方,白雪上散落着灰烬,尤其显眼。   龙华瞠目结舌。   搞什么?   就这么化成灰烬消失了?   刚才是谁信誓旦旦地说“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指引你”?   还大言不惭说什么“我与你同在”?   从刚才到现在,同在了有一小时吗!   这么不负责任的吗!   不过这些都先往后放。   龙华木着一张脸,回放记忆:手环在这些信誓旦旦的话中间,还说了一句什么来着?   ——“当你遇见第一世时,我也会在第一时间给予你提示。”   第一世?   提示?   ——「不愧是十世善人啊,运气这么好,一来就找到正主了。」   正主?   龙华蓦地仰起头,望向半蹲在自己面前,一脸关切,正朝自己伸出一只手来的男人……   这一位,就是他的第一世? 第2章 第一世与狗   面前的男人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古典素雅的长袍破碎,险险地将他修长的身躯包裹起来,胸前袖口还染着早已干涸的斑驳血迹,看起来狼狈极了。然而他容貌清隽,举止端方,一袭乌黑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身后,与破烂的穿着形成强烈对比,愈发显得他面容白净,气质出尘。   ——一看就是十世善人的前世本世了。   龙华恍然,又在心里低念了一遍:“这就是我的前…前前世?”   没想到一来就遇上了。   他的心情有点微妙,说不出是什么奇特滋味。   虽然刚才跟手环说过,想迁怒暴揍第一世的话,但现在看到真人,这个念头反而淡了。   他们是同一个人,又不是同一个人。   像是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本该是不同时间段的存在,竟然能像这样面对面——   啧,真神奇。   ……   云不知微微屈身,低头打量这个从天而降的青年。   是个年轻小子,俊美深刻的五官,匀称结实的身体,仿佛流淌着阳光的浅蜜色皮肤,穿着异常暴露大胆的服饰——瞧上去像是南大陆的蛮族人。   他又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冰裂隙的出口距离此地异常遥远,映入眼帘的只剩下淡淡的一线天光的痕。   他是眼见着青年掉下来的。   旁观着青年毫无挣扎异常放松的掉落姿势。   瞧着瞧着,甚至怀疑起青年是不是自个儿找死,主动跳下来的。   此时再看青年的眼神,果然是异常镇定的。   没有慌张,没有后怕,漆黑的眼眸里带着些好奇与探究,正在朝他望来。   不像是失足跌落的人,也不像是失意寻死之人。   不过,不论青年是主动或是被动掉下来,不论青年需不需要他出手相助,他都爱莫能助。   踏入九寂山的范围,他的灵力便被全面封禁,纵使有心相救,也无能为力。   在这个地方,唯有妖族的血脉天赋,还能勉强一用。   云不知目光一转,落到脚边的小狼崽身上,灰扑扑的一小只,瘦骨嶙峋,尾巴静静地垂在身后。   刚才就是小狼一瞬变大了尾巴,把掉下来的人给接住的。   此刻小狼肃着一张脸,端坐在趴地的青年身边,正抬起前爪,动作缓慢的,小心翼翼去推青年的肩膀。   那副谨慎的模样,就像从来没接触过人类,拿捏不准该用多大的力气去触碰对方,生怕一不注意劲儿使大了,会把人给掀飞了一样。   云不知微微挑眉,也走上前去,朝从天而降的青年伸出手去:“少年人,你没事吧?”   青年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一言难尽。   云不知:“??”不知为何,他感觉青年的眼里写满了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的故事。   不等他多想,青年搭上他释放善意的右手,借力站了起来:“我没事儿,谢谢——是你救了我吗?我叫龙华,请问你是?”   龙华一边询问,一边飞快打量了四周,将附近的环境尽收眼底。   此地位于冰裂隙下方,所处位置极深,天光都照不下来。   所幸两侧冰壁不知因何缘故,竟自带光亮,透出幽蓝的微光,照亮了这方天地。   两侧冰壁呈倒扣的漏斗状,上方的裂缝极窄,而到了下面,空间就蛮大了,莫约二三十米宽,一边是他们站立的雪层,一边是浅浅流淌的冰河。   没有了寒风呼啸,四周幽深而静谧。   “是他救了你。”云不知垂下视线,看向他脚下。   龙华随之低头看去,对上一双浅灰色的眼睛:“狗狗?”   脚边是一只灰扑扑的小狗,瘦巴巴的,营养不良的样子,脑袋还不到他巴掌大。但它的瞳色很漂亮,清透的灰,像是盛满森林倒影的粼粼湖面,山与水都沉静在里面。   它竖着尖尖的耳朵,蹲坐在那儿,虽然小只,却莫名透着一股极为可靠的凛然气势,既萌又酷。   龙华不可思议地想,他总算知道所谓“看一只狗都觉得眉清目秀”是个什么体验了。   这只狗就长得格外的眉清目秀啊!   “不,他是狼。”云不知纠正道,“我名云不知,他名青山杳。你可以唤他阿杳。”   小狼?   有这么可爱的狼崽子吗!   “阿咬?”龙华蹲下身,喜爱地去摸小狼的脑袋,“谢谢你救了我,阿咬。”   伸出右手,右手被小狼抬起右爪拨开,踩在右爪下面。   伸出左手,左手被小狼抬起左爪拨开,踩在左爪下面。   一人一狼互相坚持地对视几秒——   龙华:“……”阔爱!   他勾起唇角,弯腰低头,拿脸去蹭小狼的毛脑袋。   还有这种操作?   小狼懵了一下,见着凑得越来越近的高挺鼻梁,下意识“啊呜”一口。   龙华被咬了一口,轻轻的一口,皮都没有破。   他还如愿以偿地蹭到了毛毛,柔软柔顺的,带着冰雪的气息。   “哈哈哈,不愧是阿咬啊,连牙齿都嫩嫩的!”揉揉鼻尖上的湿润,龙华自来到这里后,第一次笑出了声,心头也微微一松。   既来之则安之,能这么快就在大雪山里遇到一人一狼,也是运气不错了。   总比一人在雪山深处跋涉,饥寒交迫来得好。   而且其中一人还是自己的前世。   十世善人的前世,人品有保障。   总比人生地不熟的,遇到的第一个人还是个心怀叵测的恶人来得好。   龙华的心态一下子就稳了。   青山杳顶着一头凌乱的毛,内心格外无力。他是脚下这座九寂山的山灵,因为某些原因,只能依附到一只早夭的小狼崽身上,化形现世。   受九寂山内禁灵阵法的影响,目前恢复不了人形,只能维持一副狼崽子的模样。而当他维持小狼崽模样的时候,他或多或少会受小狼崽本身的习性影响。   比如思维变得简单,比如容易靠狼的本能行事,再比如,刚刚咬人那一下。   他无奈地低呜一声,就当彼此扯平了,他也不计较这人的毛手毛脚。   放开前爪,松开青年的双手,青山杳往前走了几步,走到被青年压出来的人形雪坑里。   龙华蹲在旁边,视线跟着小狼移动,发现雪坑里倒卧着一株小草——应该是被他落下来时压折的,草茎断了,绿色的汁水浸染了一小块雪地。   小狼走到折断的小草旁边,用小巧的鼻头蹭了蹭折断的草茎,喉间发出弱不可闻嗷呜声。   龙华瞅着他干巴巴的小背影,不知怎的,瞧出了点儿失落沮丧的味道。   怎么了?   云不知站在一旁,给他解释:“九寂山生机寂绝,难得见到一抹绿色,阿杳很是爱惜,已在此地照料多日,没想到……”   龙华:“……”没想到今日被他给压死了。   明白这一遭,再看情绪低落的小狼崽,他的良心不由被刺了一刀。   “对不起啊。”他不好意思地朝小狼崽伸出手去,然后手掌又被一爪子按在了地上。   “嗷。”小狼低下头,又在他的手腕上轻轻咬了一下,好像这样就算两清了。   而后用爪子刨了刨雪,将小草掩埋起来,堆出一个雪包包,又低呜一声,仿佛在与小草道别。   静默片刻,小狼崽垮下瘦弱的肩胛骨,沉默地走到一旁冰壁下,卧趴下来,闭上了眼睛——   又咬他了!   被幼崽本能驱使,又咬他了!   青山杳逐渐陷入自闭。   而云不知还在为自闭的小狼崽解释:“九寂山灵力封禁,他虽是妖族,能在此处动用些许能力,但刚才救你,还是耗费甚大,需要稍作调息。”   龙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云不知又问:“少年人,你是南大陆的人吧?”   龙华的脑子里盘桓着灵力、妖族的字眼。   他之前就有所猜测,毕竟接住他的巨大毛绒绒,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本就不同寻常。他是穿越过的人了,再接受起灵异神怪的设定来,也不是太难。   这时云不知问起他的来历,他不怎么意外,从一开始他就在思索该怎么编个身份来历,想来想去都是失忆梗最妥帖了。   可不等他回答,云不知就先猜测道:“是不是与我同样,遭遇空间漩涡,被随机传入此间?”   龙华:“???”   还有这种操作?   他一脸沉思:“我也是突然出现在雪山上的。或许是遇上了空间漩涡吧,我记不清具体情形了。”   云不知点点头:“应该是了。我观小兄弟的精神气,应当从未修炼过吧?乍一误入空间漩涡,记忆混淆必不可免。”   他又看向龙华的手腕,刚才的手环就是在他眼皮子地下燃烧殆尽的。   “你的手环应当不是凡物,它在空间漩涡中护住了你,才使得你毫发无损。”他道。   龙华:“……”话都要被你说完了。   怎么能这么善解人意呢?   龙华感到极其舒适,不愧是十世善人的坯子,一下子就把他的来历编得滴水不漏了。   以后他弄错什么,都可以是记忆混淆的锅了。   “原来如此。”他抬手按了按额角,“我正奇怪,为何过往的记忆就像蒙了一层纱,怎样都忆不起来。” 第3章 一草之恩   冰裂隙下方的空间很神奇。   两侧是幽蓝泛着微光的冰壁,一半的土地积着厚厚的雪,一半则是潺潺流淌的冰河,可奇异的,这儿的温度并不是很低,龙华失去了手环的保护后,还是不觉得冷。   只觉得饿。   “咕噜噜。”   腹鸣声在小空间里响得格外清晰。   龙华摸摸结实的小腹,朝云不知期待地看去:“可能是被传送之前没吃饭?”所以你那儿有吃的吗?   云不知微微蹙眉:“我竟忘了你还是凡人,需要一日三餐。”   随即他又叹了声,“身处九寂山内,我灵力被封,储物戒里的灵材都无法取出。山脉中生机寂绝,别说野兽,怕是草根树皮也无法寻到。我辟谷多年无碍,你可该如何?”   不,草根树皮真要找的话,还是有的。龙华的视线可疑地飘向他落下来的雪坑。   云不知察觉到他的视线,想了想,竟认同道:“能在寸草不生之地扎根萌发,那株草确有神异之处。左右已经被你给压……咳,不如帮你捱过饥饿。只是阿杳那边……”   龙华厚着脸皮,默默看向小狼崽。   压坏了别人心爱的草草,还要刨了草草的坟吃掉它。   良心不会痛吗?   会。   可是饿啊。   小狼崽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睛,趴在那儿默默地看他。   对视数秒后——   “咕噜噜。”   可怜兮兮的腹鸣如雷震一般。   小狼崽的尖耳朵动了动,浅灰色的杏仁眼一言难尽地望了龙华一眼。   龙华的肚皮:“咕噜——咕噜噜——”   青山杳:“……”   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慢吞吞地走到刚才埋下小草的地方,又亲爪把小草翻出来,摆在雪地上。   而后他沉默地垂着头,走回原地趴下,埋头,将眼睛藏在爪子下面。   龙华:“……”良心再次隐隐作痛。   “他同意了。”云不知感叹,“看来他很喜欢你啊。”   “我也超喜欢他的!”龙华感动极了,“谢谢阿咬!”   小狼崽动了动耳朵,没有抬头。   龙华走到雪坑旁,非常有罪恶感地拿起小草,塞入口中。   小草入口即化,一阵暖流从胸口涌向四肢百骸,饥饿感顿时一扫而空。   仙草,绝对是仙草!   他精神一振,望向小狼崽的眼神更加感激。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一草之恩当送上一片大草原。   阿咬,哥哥以后定给你种一座山的仙草!   眼见着龙华气色好起来,云不知也道龙华运气不错,作为凡人能在九寂山活下来,他还是第一个。   两人一同坐在冰河边,没去打扰小狼崽的休息,放低了声音,说着话。   大部分时候是云不知在说,他很耐心地给龙华普及天荒界的风土人情,试图帮龙华找回模糊的记忆。   龙华认真仔细地听着常识普及,一边在心中给自家前世发了第N张好人卡。   久旱的甘霖,瞌睡的枕头。   正愁对这个世界两眼一抹黑,前世就来作指引NPC。   大好人!   天荒界的轮廓渐渐在他眼前揭开了一角。   这是一个仙侠世界,除却凡人,在修炼一途上,分人修与妖修。   而堕入魔道的人修与妖修,又被统称魔修。   道途三千,不论人、妖、魔,都各自有体修、法修、剑修、丹修、器修之类五花八门的修炼方向。   而云不知,正是一位一百岁的法修。   我的前世一百岁!   龙华震惊地看云不知白皙如二八少女的皮肤,对修行的认知一下子就拉近了。   修士果真驻颜有术。   “云大哥,我该叫你……”他该叫前世一声云爷爷吗?但对着这张小鲜肉的面孔,着实有些叫不出口。   “还是叫我云大哥吧。”云不知笑起来,“你我能在此处相遇,乃是天大的缘分。修士之间不讲究别的,就在乎一个缘字。”   龙华点了点头,可不就是有缘么,这世间,再没有比他俩更有缘的了。   “时辰不早了,你尚未踏入修行一途,现在还是趁早歇息,养精蓄锐。”云不知温和地看着他,终于让龙华感受到了点儿百年长辈的神态,“九寂山乃苦寒之地,到底不适合凡人生活。你不能在这儿滞留太久,明日我和阿杳会送你离开。”   “送我?你们不走?”龙华愣住,前世不走,他一个人离开了还有什么意义?不跟在云不知身边,他又怎么报答他,怎么达成回去原本世界的条件?   “我走不了。”云不知的唇角含着一抹涩意,“九寂山外,有天罗地网在等着我出去。踏出去一步,我便是他人的阶下之囚。”   龙华:“天罗地网?阶下之囚?”感觉像触发了报恩任务的前置剧情。   “若你是修士,定不会有此疑惑了。”云不知自嘲一笑,“飞仙宗小师叔云不知,勾结魔道余孽,盗窃宗门至宝,谋害一宗之主——在九寂山外,莫约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龙华正色:“你一定是被人陷害的吧?”   云不知微微睁大眼睛:“你……”   龙华断言:“你一定是被小人所害。”   云不知长睫低垂:“我们仅有一面之缘,你就如此信我?说不得我真是那数典忘祖之辈,穷凶极恶之徒。”   “我信你。”   龙华目光灼灼:世另我,自信点,你可是十世善人的坯子。   云不知静默良久,才长长地、疲倦地呼出一口气来:“你我萍水相逢尚能如此,为何朝夕相处之人却不能与我付诸信任,不听一句解释之言,毫不留情便拔剑相向?”   龙华摸摸下巴,按照惯常套路,不负责任地推理猜测:“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准他正是害你的罪魁祸首。知道你是无辜的,所以更不能给你辩解的机会。只要在你开口前把你……”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那不管你到底做没做,最后都是你做的了。”   云不知怔住:“怎,怎么会……他……”   他面色变幻,也不知自个儿脑补了什么,表情从茫然到惊疑不定,从不可置信到难过苦涩,好像被龙华的几句话惊醒,回想起了过往的种种蛛丝马迹,渐渐明白过来,“我不愿怀疑他的……我始终以为绝不会是他。哪怕被他一路追杀,我也从未往他身上想过……”   他眼角泛红:“可一旦往他身上想了,过去我想不通的种种,就都有了解释。”   “‘我’是怎样盗取宗门至宝的,是怎么谋害宗主师兄的……如果是他在暗中谋划的话,也无怪我一脚踏入了陷阱。”他闭了闭眼,“只有他能做到,只有他能害我如此。”   龙华小声地:“他是?”   “我的关门弟子。”云不知以手掩目,嗓音微颤,“落明河。”   恕我失礼,龙华不动声色地想,可能是弯者见弯,我怎么觉得这言语间有点盖里盖气?   落明河,莫非是我的前世情人?   他记下这个名字:“落明河现在就守在九寂山外?”   “是。”云不知道,“我被一路追杀,险象环生。若不是在背水一战中,一脚踩入了空间漩涡,被传入九寂山内,我大概早已身死魂消。但他们很快便寻到了这里。在我尝试走出九寂山时,发现山的外围已被层层阵法围困,严丝合缝,插翅难飞。我只能再返回九寂山中。”   “九寂山内处处险地,而踏入此间的修行者,灵力也会被悉数封禁,与凡人无异。因而他们也无法闯入山中大肆搜捕我。”云不知轻轻吸了口气,“过往修行者避之唯恐不及的禁地,竟然成了我的庇护所……”   也不见得是庇护所。   龙华想,被困在光秃秃的山上,不就跟强制监禁一样吗?   死刑与无期,短痛与长痛的区别而已,指不定哪边更折磨人呢。   出去是死,不出去则等同于漫长孤单的囚禁。   龙华琢磨着,难道手环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帮助云不知走出九寂山,赢得自由?或者更进一步,逆袭飞仙宗,复仇打脸落明河?   手环消失的太快,好多事情都没交代清楚。   得报恩到什么程度?   手环又是个怎样的存在?   龙华狐疑地想,手环说什么“说来话长”,一个劲儿的打马虎眼,是不是一开始就不准备告诉他答案?   深刻感觉自己被忽悠了。   但前世这遭遇实在是太惨,哪怕没有手环让报恩一说,他既然来了,能帮忙的,还是尽量帮一帮吧。   只是连修行了一百余年的前世都搞不定的阵法,他又能帮什么忙呢?   在龙华思索间,云不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去睡吧。不要担心,虽然九寂山外阵法重重,但他们好歹是名门正派,不会为难一个普通人的。”   “嗯。”龙华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往冰壁下方走去。他没有多说什么,想给自己一些时间,将这一天来发生的事情捋一捋,也好好想一想之后的打算。 第4章 一波带走   有了一个人安静思考的时间,龙华认真想了没多久,就有了结论。   不谈任务,不谈报恩,出于对前世的照顾,他也想帮一帮云不知。   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该从何入手。   至于没有报恩就不能返回原来的世界?   之前忽逢变故,他没有多想,顺着手环的思路想着报恩与回家,很是苦恼纠结了一把。   但现在静下心来考虑一下,其实吧,他孤家寡人一个,似乎也没有必须一定非得回去的理由?   不能回去就不能回去嘛,至少他还好好活着,就当来了个耗时一辈子的异域旅行。   光怪陆离的仙侠世界,不知是多少中二少年的心之所向求之不得呢。   凭他的运气,修炼到渡劫飞升应该没有问题。到时候说不定能靠自己划开虚空回去原来的世界呢。小说不都这么写的么?   幸亏手环不知道他此刻的想法,不然怕是要诈尸——辛辛苦苦把你弄过来,结果你干脆就放弃了主线任务?让你来当主角的,你却想混个路人甲?可恶!   当然,他也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尽管他完全不认为他会走到最坏的结局上。   二十一年来的人生经验告诉他:很多事情,不尝试一定不会成功,但尝试了,就一定会成功。   有志者,事竟成。他是这句话的典型代表。   所以手环讲他是十世善人,他潜意识的都没有强烈反驳。   因为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运气好到怎样逆天的程度。   可以说非常的自觉了。   于是心大的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一夜好眠。   翌日,他也早早醒来,精神饱满。   而云不知与小狼崽已经在旁等着他了。   一夜时间,云不知收拾好情绪,又恢复了从容端庄的模样,昨晚激动得眼角泛红的样子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这儿距离山脚还有一段距离。”他说,“现在出发,莫约子时能抵达。”   龙华没有异议,在一人一狼的带领下,沿着旁边的冰河,穿进渐窄的冰裂隙,通过四通八达的裂隙网络,步履飞快地前进着。   长时间下来,不觉得饿,更不觉得累。   变得像武林高手一样,身轻如燕、气息绵长。   追根究底,龙华只能想到昨晚被他吃掉的那株仙草,给他的身体带来了某种变化。   没有凡人的身体素质拖后腿,他们下山的时间缩短了不少。   比云不知预计的时间提前了很多。   在傍晚时候,龙华追随着云不知的脚步,通过低矮的冰隧道,从山坡上一处隐蔽的冰洞走出来后,就听见云不知道:“到了。”   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发现这儿依旧被冰雪覆盖,一片苍白的荒芜,阴霾且压抑。   只是风雪小了,不再狂肆。   地势也趋近于平缓,不再料峭。   往上看,铅云依旧。   往下看,山麓边缘被笼罩在厚重的迷雾中。   ——依然看不见九寂山外的景象。   云不知抬手指向山下的迷雾:“那就是飞仙宗布下的大阵‘犬牙’,困杀一体,可困炼虚期修士,可杀化神期修士。”   龙华记得云不知昨日提过,他是化神期修士。   “你不必畏惧。阵法深处有修行者坐镇,但凡有人入阵,都会被即刻察觉。”云不知仔细交代着,“你是凡人,他们不会为难于你,最多不过问询你的来历,以及你是否在山中见过我——如实说便可,无碍。”   龙华:“我记下了。”   他又忍不住问,“你真要一直待在这山里?”   待在这座阴霾压抑、枯燥乏味、苦寂荒凉、一无所有的大山里?   云不知垂下睫毛,神色厌倦:“远离修真界的纷纷扰扰,或许这里的日子才是最适合我的。”   瞧这被生活打击到自闭的小模样。龙华耸耸肩,如果他有机会踏上修行之路,在拥有一定实力后,再来问问云不知要不要和他一起离开吧。   云不知:“去吧。不必担忧我。”他看向脚边的小狼崽,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还有阿杳伴在我身边的。”   龙华点点头,蹲下身与小狼崽告别。   “你救了我两次,我都记着的。阿咬,谢谢你。”他轻轻敲了敲胸膛,认真地看向小狼崽的眼睛。   面对这样慎重其事的谢意,小狼崽不自在地偏了偏头,又忍不住扭转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喉间闷闷咕噜一声:知道了。   听见小狼的回应,龙华笑了一声,慎重的气氛一扫而空。   “道个别吧。”龙华伸出手,将手平摊着,放在小狼崽面前。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等着小狼崽屈尊免贵踩一脚。   小狼崽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迈动爪子,绕过他的手,走到他脚边。   “我和你一起走。”   一个声音在他脚边响起,每个字音都像是在冰石上敲击而来,冰凉沁人、简洁短促,又格外悦耳。   妥妥儿的男神音。   “嗯?”龙华震惊低头,“你……阿咬,你在说话?你会说话?!”   “我是妖。”小狼崽说。   与方才同样质感的优美音色,如同飒飒秋风粼粼清泉,从他瘦弱的身躯中发出,充满了强烈的违和感。   好似小狼崽稚嫩的身躯中栖息着另一个成熟秀丽的灵魂。   “可你昨天……”还只会呜呜叫。   “昨日是因为阿杳妖力耗尽。”云不知习惯性帮忙解释,又匆匆上前一步,飞快问,“阿杳,你方才说什么?要与少年人一起走?你要离开九寂山?”   小狼微微颔首:“是。”   “你是妖,飞仙宗会放过龙华,却不一定放过你。”云不知再上前一步,在小狼面前蹲下来,恳切地伸出手,“同我待在九寂山上不好吗?修行界处处险恶,血雨腥风,不适合我,也不适合你。”   小狼稳稳地蹲坐着,意志不改:“我要出去看一看。”   他陈述一般的,眼里的神采宁静且内敛,依稀能看出其中的好奇与向往。   云不知蹙眉不解:“看什么?”   龙华顺口接了个梗:“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小狼崽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嗯,对。”   龙华:“诶?”真对啊?   云不知看着小狼,清晰地感受到了小狼崽坚定的决意,好半晌哑口无言。沉默良久,他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才终于将伸出的手缓缓收回,意味复杂地抬眸看了一眼龙华:“我明白了。”   龙华:“呃……”   这是什么眼神?   微妙的小三插足既视感?   不关他事吧?他可没出手拐过小狼崽!   “那……我,我们就先走了?”他朝云不知摆摆手。   “等等。”云不知站起身来,“我与你们一起走。”   龙华:???   “若阿杳走了,偌大的九寂山上只剩我一人……”云不知黯然地笑了笑,“我也是熬不住的。倒不如一同闯一遭罢。”   龙华:“……”   让他捋捋:   前世坚定地表示——   “远离修真界的纷纷扰扰,或许这里的日子才是最适合我的。”   “修行界处处险恶,血雨腥风,不适合我,也不适合你。”   “我走不了。九寂山外,有天罗地网在等着我出去。踏出去一步,我便是他人的阶下之囚。”   明明都这么说了。   结果,阿咬:我要出去。   然后,前世就:我也出去。   他古怪地看自家前世,所以你要不要待在九寂山,不是取决于九寂山的环境,也不是取决于山外追兵,而是取决于九寂山上有没有阿咬?   阿咬在哪儿你就在哪儿的意思对吧?   好了好了,知道你对阿咬是真爱了。   不过云不知愿意离开九寂山,对他而言是件好事,龙华自然不会反对。   “都决定了?”他问。   云不知与小狼崽:“嗯。”   “那走吧。”龙华往山下走去,并不怎么忧心,安慰道,“路上会顺利的。”最多有惊无险叭。 第5章 幻境   既然要一同闯阵离开,云不知就将九寂山与山外阵法的详细情况更加深入地给龙华讲了一遍。   话说九寂山,位于天荒界以西,灵力最为贫瘠之地。   山外山内有天然阵法。   山内一层阵法为:禁。   同昨日云不知所讲,山内封禁灵力,任修为如何高深的修士,踏入山脉后,也如一凡人。   山外一层阵法为:镇。   似一重坚实的屏障镇守其外,阻碍外面的人进入,也阻碍里面的人出去。当然,这天然阵法,还阻拦不了修为高深、阵法造诣极强的修士,比如此行飞仙宗追兵中的落明河。   “他不过半步元婴,却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阵法大家。”云不知道,“九寂山外的天然阵法,被他加以利用,在其上布下了更为变幻不定的困杀之阵。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阵法,远比原本的天然阵法更加凶险。阿杳,龙华,你们务必要多加小心。”   龙华走在云不知身后,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辨认着云不知走过的路径,紧随对方的脚步。听到云不知略带忧心的话后,他随意反问:“他是你的弟子对吧?”   云不知叹气:“是。”   “阵法也是你教的?”   “是。”   龙华笑了:“你也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阵法大家吧?”   云不知顿了顿,承认道:“是。”   “与他孰强孰弱?”   “他的天赋比我厉害。假以时日,在阵法一途,他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龙华努力从云不知委婉的话里提取出“就目前而言,我还是比他厉害”的意思。他先赞叹了一句:“姜还是老的辣嘛。”   老姜云不知:“……”   随后,龙华才总结道:“若是单对单,让你破阵其实不难。难便难在,守在山外的不止落明河一人,飞仙宗的其他追兵,不会给你静心破阵的机会。”   无法破阵,就只能被困杀其中。   云不知微微颔首,在决心一同离开后,他不得不积极思索起绝境中的那么一丝生机——尽管他还是认为他们不太可能破阵逃离,除非寄希望于对方自个儿出个什么岔子。   “他们或许更希望活捉我。”他自嘲一笑,“在他们眼中,宗门至宝还在我手里,他们自然想从我口中问出它的下落,再处置我。”   他低头看了一眼走在脚边的小狼崽,轻声道:“倘若我们无法破阵,我也会尽力送你们离开。”   龙华心中一动,猜到了云不知的未尽之言。   云不知是想以宗门至宝的下落为筹码,逼迫飞仙宗的人放过他和阿咬。   而飞仙宗始终要的人就是云不知,很大可能真会放过他俩。   他这会儿才回过味儿来似的,惊异地想,云不知要随他们一起离开,是真的害怕寂寞?是真的不愿与阿咬分开?还是担心阿咬无法通过阵法,打定主意牺牲自己,也要帮助阿咬离开九寂山?   他望着走在前方的修长背影,默默地肃然起敬。   真不愧是十世善人的坯子。   在天色完全暗下来,周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山脉的边界。   再往前一步,便离开了九寂山的范围,灵力妖力都不再受封禁。   再往前一步,就踏入了困杀阵内,要面对的是一队来自飞仙宗戒律大殿的执法者,冷酷无情,实力超绝。   “想活捉我,阵法前期定然以困为主。”云不知再次给他们强调,“进入后,我会竭尽全力破解阵法。你们切记,坚守本心,不要被幻境迷惑。”   “放心。”小狼崽跳上了龙华的肩膀,一是为了不走散,二是为了不打扰云不知破阵,当然也有护住龙华这个凡人小子的意思。   龙华感受着脸颊旁毛乎乎的触感,也慎重地点了点头,同时抬手牵住云不知破破烂烂的衣袖。   “走吧。”云不知不易察觉地深吸一口气,一马当先地踏出了一步。   或许是吃了仙草的缘故,龙华在夜色中仍可视物。   他能看见一步之隔的前方,漂浮着如纱般的雾气。   而云不知在踏入那层雾气后,却整个身影都不见了踪迹,瞬间消失,连模糊的轮廓都不见。   不等他有所反应,他扯着云不知衣袖的那只手传来一股大力,带着他往前趔趄一步,也踏进了这片雾气中。   而后他手中一空,肩上一轻,走在前面的云不知与蹲在肩上的小狼崽就都不见了。   龙华:“?!”   他顿住脚步,试着往后退了一步……嗯,退不出去了。   这是阵法?   云不知所说的幻境?   左右四顾,雾中的景色变化不大,依旧是覆了一层白雪的山坡,山坡坡度减缓,逐渐趋近于平地。只是眼前仿佛罩上了一层轻纱,看什么都有种别扭感,令人不适。   他现在该在原地等着云不知和小狼崽找来,还是凭运气随便走走?   不过不等他作出判断,他的意识就越来越迷糊了。   “过分了。雾里还带迷药的吗……”他郁闷地嘟囔一声,身子软趴趴地瘫倒下去。   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在迅速地靠近自己,并伸出了双手。   ——不是云不知。   来人有着长及脚踝的灰色长发,和一张在模糊雾气中也惊为天人的漂亮面孔。   哎呀好看!   我的菜!   龙华心满意足地在神仙颜值的怀中晕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他才在不易察觉的晃动中恢复了一点意识。   依旧有些迷糊,但还是能确认,他正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着,打横抱在身前。   倚靠着一个结实冰冷的胸膛。   他努力掀开眼皮,微微摇晃的视野中,一张完美不似真人的脸庞在迷雾中朦朦胧胧:   五官极淡,极淡的眉色、极淡的眸色、极淡的唇色,肤色苍白如寒玉,细腻又冰凉。容貌却又极盛,高鼻梁、深眼窝、长睫毛,仿佛工笔画描摹出的典雅五官在雾气中时隐时现,更添几分美人如花隔云端的韵味悠长。   唯一的不足之处是,美人的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活脱脱一个熬夜成瘾夜猫子形象,黑眼圈在苍白的肤色上尤其显眼。   不过黑眼圈反倒叫他看起来更加的鲜活,不似那般高高在上,仿佛能触手可及。   反正龙华是不嫌弃的。   他精神大振,这是什么神仙颜值?   他昏迷前见到的人影居然不是梦?   不不不,也可能是云不知提起的幻境。   他深沉地想,这张哪儿哪儿都合他心意的长相,很可能就是幻境根据他的审美衍化出来的。   若不然,现实中怎么可能存在这张脸?   而且这怀抱冰凉凉的,确实没有半点人气。   一定是个假人了。   他想着,抬手去摸对方的脸颊,想再确认一下(超小声:当然也有见色起意占个便宜的小心思)。   可手上没有力气,抬到一半就垂落下来。   手臂下落的一瞬,他条件反射地合拢五指,抓住了对方垂在身前的灰色长发。   “不好意思,抓痛……”他立即道歉,知道自己突然这么一下,手劲大了点儿,怕是要扯痛对方的头发。可话没说完,他就盯着对方忽然间变得光溜溜的脑袋惊呆了。   头,头发呢?   长及脚踝的长发呢?   等等,手上的触感与重量有点不对!   他预感到了什么,僵硬地扭转脖子,直勾勾地看向自己犯错的右手——   这只手中,正死死的握着一团灰色的、柔顺的、茂密的长发。   假、假发?   咦?   咦!   幻境这么真实的吗!   气氛忽然尴尬。   “你……”龙华僵硬地用眼角去瞄男人的脸色,只见那人垂着长睫毛看他,冷淡的眸色深处,藏着一抹不能承受之重的忧郁。   他良心一痛,努力抬手,想把假发还给人家,一边小声安慰:“别伤心。你没头发也好看。没有头发还能好看到你这份上的,我也是头一次见。”   他说得真心实意,且本身就说的是大实话。   没有头发的这张脸,照旧美得不似凡人,似远山寒泉,好看极了。   可上次抬手,他手没力气,把别人的假发扯下来了。   这次抬手,他照旧没多少力气,一不注意,就把别人的假发弄丢了。   假发从他的指尖滑落。   “诶!”他飞快地伸手去抓,却见那假发脱离他的手指后,倏地,化作点点碎光消散在了雾中,再不见踪影。   龙华:……   默默掀起眼皮看上方那张脸,瞧那神色更加天寒地冻般冷酷了。   “……”   “……”   “……对不起?”   “……”   沉默简直令人窒息。   龙华安详地闭上眼睛,在隐隐作痛的良心中自我安慰着:   假的,都是假的。   人是假的,头发也是假的。   这可是呼风唤雨拔山填海的修真界,怎么可能还有头秃戴假发的人?   哎,这幻境果然吓人。   不愧是制造心理阴影的好地方呢。 第6章 出阵   龙华闭着眼,觉得自己已经深陷幻境不可自拔了,天知道美人要把他抱到哪里去,说不准直接抱入敌营呢?   束手待毙是不可能束手待毙的。   该怎么办?   他琢磨着,刚才暗中试了试,发现美人的力气蛮大,怕是不好挣脱反抗。   不过就方才的观察,虽然怀抱冰冷了点,但神色灵动,感情充沛,并不属于提线傀儡一类,大概率是能交流的。   比方说,他刚才扯掉对方的假发时,对方的情绪就有了明显的波动。   显然有所动摇。   这是一个刺激点。   他灵机一动,睁开眼睛,抬手摸上自己的鬓发——为了配合古装拍摄,他头上还戴着发套。   在美人的注视下,他不疾不徐地拆下长发飘飘的发套,再递到美人面前:“兄弟,瞅瞅。我也戴假发的。刚才弄丢了你的,我把我的赔给你。”   美人顿住脚步,沉默地盯着他手中的假发:“……”   机会!   感觉抱着他的双臂蓦地一松,龙华抓住时机,灵活地挣脱出来,双脚总算是踩到了地上。   踩下去的时候,听见“咔擦”一声碎响,脚下爆出一团烟花状的金色光晕。   亮闪闪的。   被光与声所吸引,他与美人不约而同地低头,朝他脚下看去——   那里有一支巴掌大的小旗帜,笔直的旗杆断了,正被他踩在脚下。   美人一言难尽地抬头看了龙华一眼,眸色复杂。   龙华:“……”   他又弄折了个啥?   看美人这态度,小旗帜似乎是个不得了的玩意儿?   ……   在迷雾更深处,犬牙阵法的阵中。   隔着一层阵法,两队人马正在紧张对峙。   阵外的人义正言辞:“九寂山有灵,护佑天荒界近万年。而今提前苏醒化形,是自守山中还是游历红尘,理应随他心意。尔等在此设阵,妄图将山灵困于山中,实为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阵内的人神色凛然:“九寂山镇压天荒界邪祟,还世间万年清宁。吾辈受之恩惠,自是感激不尽。倘若有朝一日,需以自身性命相报这等恩情,吾辈也在所不惜!”   顿了顿,又道:“然则九寂山关系重大,与天荒界的存亡息息相关,哪怕他对我等有再大的恩惠,我等也无法放任他离开此间——修真界处处危机,他若在外遭劫陨落,邪祟又由何人来镇?又何人能镇?天荒界岂非也要随之陨落?如此后果,尔等可担负得起!”   阵外之人:“有我辈在暗中联手看顾,试问世间还有谁能让他遭遇不测?”   阵内之人:“呵,口气真大!哪怕是仙界仙君也有不察陨落的时候,世间又有何人能够保证万无一失?九寂山干系重大,哪怕万分之一的闪失也承担不起!”   阵外之人:“哼!尔等冥顽不灵!”   阵内之人:“哼!尔等刚愎自用!”   没法交流了,开打!   然而九寂山外本就有天然阵法,又被仙道第一宗最为出色的数位阵法宗师加以巩固,阵内之人占据地利,一时之间稳占上风,阵法犹如龟壳一般,任外界如何攻击,仍然纹丝不动。   碍于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双方都不方便把这儿的场面搞得太大,因此阵外之人无法请更高修为的人,比如渡劫期老祖出手,以免被旁人察觉到动静,引来窥探与猜疑。   阵外之人也由此感到憋闷,怒道:“此阵环环相扣,浑然天成,毫无破绽可趁,该如何是好!”   他身边的另一人也叹道:“哪怕出现一丝缝隙也行,只要出现,我就有把握破开此阵。”   就在他们言语间,一声细不可闻、可在阵法宗师耳中却如雷鸣般的脆响,“咔擦”一声,接着“哔啵”一声——   什么碎了?   二人互看一眼,异口同声:“就现在!”   原先浑然天成的阵法,竟真的出现了一处破绽!还是好大一处破绽!   阵内之人不可置信:“是谁破坏了阵法的主旗!”   主旗隐匿在阵法深处,附近还布下了强大禁制,没有特定的步伐与法诀,是不可能走到隐匿之处的。   而且他们也没感受到有谁触碰过禁制。   此时静心感知过去,众人面面相觑,皆惊愕不已:分明是在自家的阵法内,本该对阵法中处处了若指掌,可眼下竟感知不到破坏了阵眼之人?   “罢了。”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说,“九寂山的山灵能够为天荒界镇压世间邪祟,本事是我们想象不到的大。只要他真心想出去,区区一个阵法,也拦不住他。左右阵法即将被攻破,这次是我们败了。就由得他们的提议,放任山灵离开。之后,自有我等在暗中护持,确保山灵在外平安顺遂。”   “云道友是打算,亲自看护山灵?”一人问。   “是。”说话的人身躯修长,穿着一件破碎长袍,仿佛经历过一场大战,衣襟袖口皆是血迹斑斑,然而容貌清隽,举止端方,再狼狈的穿着,也掩盖不了他温雅出尘的气质。   赫然便是第一个踏入阵法的云不知。   他有些头疼地蹙眉道:“我已与山灵结识,不若往后也伴在他身边。由我在明处保护,你们于暗处看顾,尽量确保山灵安全无虞罢。”   “……唉,也只能如此了。”   又有人问:“那个人族小子是何来历?在这种时机出现在山灵身边,莫不是有什么阴谋?”   云不知:“一介凡人罢了。应是被空间漩涡传送入山的。”   “不可大意。往后还需仔细观察。”   云不知:“这是自然。”   ……   这一边,人族小子龙华见美人还在盯着小旗子出神,悄咪咪地往旁边跨了一步,再跨一步……而后甩开脚丫子跑了起来。   溜了溜了,去找找云不知和小狼崽吧。   美人察觉动静,抬头目送他远去,没有追他。只弯腰拾起龙华掉落在地上的发套,低落地叹了口气,轻轻晃了晃头,就见一头长及脚踝的灰发又长了出来,跟真的一样。   自以为跑脱的龙华,也不辨方向,凭感觉一路往前冲。他体质极好,加之在九寂山吃了那株仙草的缘故,一路狂奔下来,竟也不觉得累。   而且……   他迟疑地看看左右:雾气似乎薄了些,淡了些?被雾气迷得晕乎乎的感觉也没了。   他这是…快走出阵法了?亦或又是幻觉?   唔……自信点!对十世善人的光环自信点!龙华鼓励自己,一定是快走出去了!   他没有放松,继续凭直觉往前跑去。   身边的雾气越来越淡,四周的景色也逐渐清晰。   当一抹轻薄的月光飘落在他发梢上时,他才终于顿住了脚步:出来了?   是出来了吧?   他呼出一口气,转身往来处看去,又是一惊:本以为会看见被雾气笼罩的来路,可不知何时,身后的雾气已经全部散去,眼见的是远方一座连绵起伏的巍峨雪山,从半山腰开始,就没入了厚重阴云,只留山的下半截被白雪覆盖,在黑夜里也尤为显眼。   从雪覆的山下到这里,尽是一片贫瘠的碎石沙地,没有植被遮挡,四周一览无余。   很快,龙华就注意到了距离他不远的一只小狼崽。   “阿咬!”他惊喜地跑过去,叉着两只前爪爪,把小家伙抱起来,“嘿,你在这里!”   小狼崽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龙华问,“担心云不知?那我们一起去找他——话说那个阵法,是不是已经破了?”   小狼崽点了点头。   “等等。”他凑近了小狼崽,目光探究:“你会是我的幻觉吗?”   小狼崽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他的鼻尖,意简言赅:“不是。”   温热粗糙的感觉在鼻尖上一触即离,龙华睁大眼睛:!!!   如果是一般的幼崽,舔了也就舔了,龙华很乐意和可爱的毛绒绒亲近。   可小狼崽的体型和声音完全不匹配,他的声音属于一个男人的声音,又冷又酷,近距离响起来的时候简直叫人心尖儿发颤。龙华听着这声音,就好像被一个光风霁月的男神舔了鼻尖一样,太撩了,有点捱不住。   于是他隐藏在头发下的耳朵悄咪咪地热了起来。   “咳。”他把小狼崽举远了些,想了想,又把小狼崽放到地上——不然脑子里总浮现出他卡着一个男人的胸部的奇怪画面,他蹲下来,打着商量,“阿咬,你多大了?成年了吗?”   小狼崽诡异的沉默了一下:“……成年了。”   果然是成年了。龙华认真脸:“那么你是一只成熟的妖了,不可以随便舔人了。”   小狼崽僵了一下:“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狼对亲近的同族表达友好的方式,就是舔舔加咬咬。   这副狼身是他借来的,若是人形的时候还好,可一旦化为幼崽,他的言行免不得被狼身的本能习性影响。   他自己也颇为困扰,前爪挠了挠砂地:“而且,你闻起来…很好。”是荒芜雪山中不曾有过的味道,生机勃勃,沁人心脾。   这是改不了的意思?   龙华:行叭。你会舔我也会躲的嘛。   一边想着,他一边奇怪地抬起手臂嗅了嗅,还好,不臭也不香的,哪里有味道?闻起来很好指的是什么?   当然,也可能是狼妖的鼻子比他的嗅觉敏锐很多。龙华心大地想,好闻总比难闻强,说不定在山上,阿咬愿意把仙草给自己吃,也是托了“好闻”这个优点的福。   他站起来:“我们去找云不知吧。”就不知道是云不知破的阵,还是云不知被人捉去,别人自行解的阵?   希望是前者。   他看了一眼小狼崽的小短腿,怀揣希望:“你能像山上那样变大,带着我跑吗?”   小狼崽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爪爪,摇头:“力量不足,坚持不了多久。”他刚才化为人形,几乎透支了自己的力量,又得修养多日才能恢复得了。   龙华遗憾不能偷懒,想了想,还是将小狼崽抱起,放在肩上,大步朝远离九寂山的方向走去:“还是我带你吧。”   “谢谢。”小狼崽微微偏头,望向那座阴沉、荒芜、贫瘠、冷寂的雪山,悄悄地抬起一只爪子,仿佛是安静地作别。   ……   暗处。   “他们走了。”刚才还阵内阵外不共戴天的两队人马站在一处,遥遥望着一人一狼远去,“接下来该怎么办?”   有人看向云不知:“你去与他们汇合罢?”   云不知缓缓摇头:“我不能去。”   “为何?”   “我一个人,能破开你们的阵法,还能顺利逃走,与他们汇合?合理吗?”云不知反问,“再者,从此地到最近的临山城,路途遥远,荒无人烟,我带着他俩,能躲过你们的搜捕?可能么?”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只要让山灵离开了九寂山,很多事情都会变得麻烦起来。   “山灵不是傻子,我们做得太明显,他很快就会察觉有人在暗中关注着他。介时他有什么反应,皆未可知。”他一字一顿,“最坏的结果,一定是我们不想看到的。”   “所以,接下来怎么办?”   “让我想想。”云不知陷入沉思,该怎样做,才能不引起怀疑的、合理的与他们汇合——   须臾,他眸色微深:“我不能去找他们。就让他们‘找到’我好了。” 第7章 临山城   九寂山外的阵法消失了,设立阵法的人不见了,踏入阵法的云不知也找不到了。   天亮后,再仔细找了一圈的龙华只能得出云不知被人绑走了,他与小狼崽没人要,被撂在这儿了。   龙华站在粗粝的砂石地上,背后是存在感极强的巍峨雪山,放眼四望,均是一马平川的荒原,壮阔是壮阔,好似天下皆可去得,可从现实讲,却也叫人打不着半点方向,不知往哪边才是最优解。   龙华思考的没有十秒,就偏头与肩上蹲坐的小狼崽商量:“我随便选个方向走?”   “嗯。”小狼崽没有异议。   龙华长叹一声:“也不知仙草能管饱多久,这地界看起来,不像是能找到食物的样子。”   小狼崽:“不会饿。”   龙华这边安心了,又叹气:“这一路只有我和你,阿咬你又不爱说话,如果一直走不到城镇,我一定会自闭的。”   青山杳:“……”虽然不懂什么是自闭,但龙华想表达的意思,他还是接收到了。   略略沉思,他道:“你有灵根,可修仙途。这一路,我教你如何修行。”   龙华眼睛亮了亮,这个可以有。   青山杳感受到他跃跃欲试的情绪,抬起爪子踩了踩他的肩膀,强调:“九寂山地界不得吸纳灵力修行,否则有性命之忧。”   龙华理解地点头,也就是说,他目前只能学习理论,不能实践。   也行呀。   既能加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也能消磨赶路的时间。   只是,他怀疑问:“阿咬,你能说这么多话?”不是一只意简言赅的小酷狼么?怎么教导他?   青山杳懒得搭理他言语中的调侃,轻盈地跳到他的脑袋上,微微低头,用毛脑袋碰到他的额头。   龙华还没来得及感受小狼崽主动的碰头头,就先眩晕了一瞬。那一瞬里,脑海中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涌入了进来,大脑诡异地生出一股“吃饱了,好胀哦”的感觉。   “先学这么多。”小狼崽又跳回了他的肩膀。   龙华晕了好一会儿,玄之又玄地明白了小狼崽传递给他的知识,讲灵力吸纳、运用的技巧,大概够他消化个五六日的了。   超便利的学习方法。   他按了按额角,笑着逗弄小狼崽:“这样我是不无聊了,可我去学习了,就没人陪你说话了,你会不会寂寞?”   “无碍。”小狼崽趴在他肩头,轻声道。   会寂寞,但无碍。   因为,他是一座山。   一座生机寂绝的山。   除了寒风的呼啸,冰凌的碎裂,他的世界没有别的声音。当然,更没人陪他说话。   所以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习惯了空旷与寂静。   啧啧,瞧这小坚强小可怜的声音,听得人心都碎了。   龙华抬手想摸摸狼崽子的小脑袋,又被小狼崽一爪子拍开了手。   他也不介意,只道:“你还是得理理我,我刚看了下你传我的东西,好多内容都看不懂。阿咬老师,啊,应该叫阿咬先生,你可得帮帮我,帮我答疑解惑啊。”   丝毫没察觉到踩中圈套的小狼崽很有责任心的“嗯”了一声。   于是一路走来,在龙华一口一个“阿咬先生,这里我不懂”“阿咬先生,那里是什么意思”的骗话中,小狼崽再也没时间去回想山上的风与雪,被一个人类叭叭叭的不甚其扰。   ……   九寂山灵气匮乏、生机寂绝,就连九寂山附近方圆十里,也是同样的荒芜。   虽说不至于寸草不生,鸟虫不鸣,但贫瘠也是真的贫瘠,萧瑟是真的萧瑟。   龙华带着小狼崽一路走来,就没见到再一个人的身影。   好不容易见到点植株,也是一副标准苦寒之地出身的模样,干巴巴的茎秆、苦唧唧的黄,不带半点绿色。   至于小动物……   “嘿,阿咬,虫子吃吗?”龙华蹲在乱石丛中,手疾眼快地搬开一块石头,在石头下方的阴影中捉住了一只黑不溜丢的大虫子,笑嘻嘻地拿到小狼崽面前,“炒熟了应该挺香。”   九寂山上都没有虫子。   小狼崽偏头盯了一会儿,瞧够了虫子的模样,又抬起爪子碰了碰,吓得虫子僵硬装死后,才道:“放了吧。”   龙华耸耸肩,随手把虫子放掉,又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走到这儿才见到一只虫子。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见得到人烟。虽然饿是不饿,但十天八天的没肉吃,嘴里淡得都快咬舌头了。”   小狼崽没尝过人间烟火,当然不理解龙华对食物的执着。他端庄地蹲坐在一块石头上,微微好奇:“肉很好吃?”   “当然。”龙华半眯着眼,一副惬意回想的模样,哪怕因为赶路风尘仆仆,神色也丝毫不见消沉倦怠,“等到了城镇,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话落,他又奇道:“难道你没吃过肉?”   小狼崽点头。   龙华同情看他,一只狼,居然是吃草长大这么惨的吗?   但想想九寂山的荒凉,他半点也不惊讶了。   如果出生就在那座山上,能有草吃都算幸福了的。   “走走走,不耽误时间了。”他精神十足地站起来,“得叫你饱餐一顿才行!”   小狼崽熟练地往他肩头一跳,虽然不多言语,但也对龙华许诺的大餐充满了期待:“嗯。”   他们此行已经走了莫约半月有余,风餐露宿,缺水少粮,好不艰苦。   幸亏一人一狼不是凡人,否则还真撑不下来。   路上景色也枯燥乏味,龙华只能沉迷学习,时不时调戏一下小狼崽才能振作精神这样子。   好在小狼崽脾气是真的好,没被他叨叨得抛弃他,反而有点习惯他叨叨的趋势了。   当然,他们还是没有云不知的线索。   龙华想着,得快些到有人烟的地方。   有人就有八卦,或许能打听到云不知的下落。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又一个半月过去后,龙华终于看见了人影——那是穿着灰色短打,背着背篓,拄着竹棍,弯腰低头,用竹棍在砂石地里敲敲打打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一心盯着地面,像是在寻找着什么,莫约是太过专注的缘故,当龙华站到他身前时,他都没察觉到。   直到龙华开口问他“敢问附近的城镇在哪个方向”时,他才被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直勾勾地看向龙华。   龙华穿着的衣衫本就布料不多,大面积袒胸露背的,经过连日赶路,更是折腾得破破烂烂脏兮兮,瞧着像个衣不蔽体的乞丐。可他五官底子是好看的,哪怕蒙了尘,在笑起来与人打招呼时,也精神十足,格外帅气,叫人心生好感。   中年男人定了定神,也没有轻看于他,抬手指了个方向:“再走两个时辰,就是临山城。”   “多谢了。”龙华心中一喜,似模似样地拱了拱手,迫不及待地往中年男人指的方向走去。   路上,他认真叮嘱:“阿咬,记得收敛好气息。待会儿要进城了,会遇到很多人。万一有人要捉妖呢?听云大哥说,妖修的皮毛血肉内丹都值钱的。”   小狼崽笃定道:“不会有人看穿我是妖。”   龙华:“那就好。”又揶揄道,“就算被人看穿,我也会保护你的。你可是我最重要的救命恩人。”   保护…我?   小狼崽安静了一会儿,才低声说:“……谢谢。”   也不知道龙华听没听到。   临山城,临的是九寂山。   虽然这座城实际距离九寂山百里之外,但它的确是人间距离九寂山最近的一处城镇。   说是相临也没有错处。   越是靠近九寂山,土地、灵气越是贫瘠荒芜。   作为人间距离九寂山最近的城池,临山城完全当得起穷山恶水四个字。   穷山恶水,民风彪悍。   于是龙华在眼见着城池的影子时,就被人堵在了路上。   那人人高马大,虎背熊腰,手执一条儿臂粗的铁索,一双贼溜的眼睛将龙华从上看到下,仿佛在打量一件商品:“外地来的?”   这眼神太脏,龙华与小狼崽心中齐齐生出了恶心的滋味。   龙华更是不可置信,大哥,我差不多都两月没洗澡了,你眼神究竟是好还是差啊?   小狼崽从龙华肩上轻盈跃下,只是还没上前一步,就被龙华弯腰拎住了命运的脖颈。   青山杳:……   混太熟了,竟无半点防备。   龙华没有察觉到小狼崽的自我反省,低声道:“到旁边躲一下。”   一来就遇上找茬的,什么运气?   他暗中摇头,一边将小狼崽放到身后。   在他眼中,小狼崽妖力有损,实力大打折扣,除了比普通狼崽子聪明点、会说话,其他皆与幼崽无误。   反正打架是指望不上的。   他捏了捏手指,还是他自个儿上吧。   小狼崽挨着他的脚踝,偏头看了一眼堵路的男人。   只是一介凡人,不是龙华的对手。   于是他听话地躲在龙华身后,端庄坐着,安静围观。   心里悄悄生出奇妙的滋味。   被人护在身后的感觉……   轻飘飘的。   另一边,没听到龙华的回答,那男人也不气,把铁索摆弄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又问:“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你是自个儿跟我走,还是让我牵了你去?”   龙华:“谢邀,不约。”   “看来你是没听过我葛老三的名头了。”葛老三笑哼了一声,“看在你这身皮肉的份上,本想叫你少吃点苦头,乖乖跟着我走,看来必须得给你点教训,你才知道听话了。”   他挥舞着铁索,朝龙华捆来。   龙华如今耳聪目明,铁索带起的风声、铁索挥舞的轨迹,一览无余。   破绽,全身都是破绽。   “我还真成武林高手了……”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拧身下腰,以手撑地,灵活地一个勾腿,就将重他四倍有余的壮汉撂翻在地。   咦?比想象的还要轻松?   “厉害了!”他赞叹地表扬了一下战力暴涨的自己。   接着没有留手,翻身用脚尖踹向葛老三的膝骨,快出残影的两脚下来,伴随着骨头碎掉的声音,葛老三痛苦地吼叫出来,在地上不断翻滚。   交手只是短短数息的时间,龙华又卸掉葛老三的双臂,这才扯过铁索,将人严严实实地捆了起来。   “谁让你想绑我呢,对吧?”   这期间,陆续有人在他们旁边来往经过,却没有一个人驻足围观或是解围。   好像这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这个地方很不妙啊,真该普及一下核心价值观。”龙华摇摇头,朝小狼崽招招手,“我们走。”   当然,走之前,他将葛老三身上的钱袋挂到了自己身上。   本来还思考着快到城镇了,该怎么挣钱请客吃饭,结果立马就有人送钱过来。   龙华想了想,果真还是运气好。   一人一狼走远了,才终于有人站出来,走到葛老三身边。   “没想到你葛老三也有这一天。”那人阴沉沉地盯着他,牵起铁索余在外面的一截,“当初你将我妹妹卖到裳花阁,我就一直在想啊,你这身皮肉也不错,莲草苑的不少客人正好你这龙精虎猛的一口,压在身下不知道有多快活。”   “我每日每日的跟在你身后,每日每日的想,我该怎么做才能绑了你呢?”   “瞧,终于叫我给等到了。”他低头看葛老三疼得大汗淋漓的面孔,不由阴冷地笑出了声,“看这我见犹怜的,我这就牵你去莲草苑,卖个好价钱,保证你往后欲亻山欲死,比此刻更加痛快。”   他身子单薄,力气不大,以铁索捆着葛老三,用力往前拖行。   哪怕挣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嘴角也始终牵着诡异的笑弧,没有落下。 第8章 他喜欢我?   临山城修建在这片不毛之地上,却也格外宏伟大气。   不是龙华心中想象的那种小村落、小城镇,而是一座巨大的城池。光是巨石垒就的城墙,便巍峨厚重,固若金汤。   城墙颜色斑驳,能够看出几经修补,拼接着历史的痕迹。   靠近城门的墙面,更是渗透着一层覆一层的红黑痕迹,残留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   龙华站在城门前,嗅着鼻尖萦绕不去的铁锈味,偏过脸颊蹭了蹭小狼崽的头:小心啦,可别暴露了。   小狼崽用爪子轻轻踩了踩他的肩膀,稳重又可靠的亚子。   城门高大宽敞,行人不多,也无守卫。   一人一狼很轻松便入了城。   没急着去找客栈,龙华沿着主干道逛了逛,先进了一家服饰店,为自己选了身合适的衣服。   身处气氛紧绷的临山城,他直接选择了方便活动的一身墨蓝色劲装,更加衬得他身姿挺拔。   唯一不怎么和谐的,是他一头半长不短的黑发。   龙华撩了撩散在后颈的发尾,入乡随俗,往后一年半载的,他就不剪头发了,养长了再说。   再买了几套衣服,他才往选好的一家客栈走去,打算先和小狼崽洗个澡,再吃个饭,打听一下云不知的消息,没有意外的话,就一口气睡到自然醒。   他这一路逛下来,大概知晓了这是临山城的西城区,也是临山城的商贸交易聚集之所。   更是得知了临山城盘踞于此的依仗。   话说有人聚集,才有了城。   此地如此荒凉,是怎么聚集起人,修建起城的呢?   当然是有好处,有利益,才能将人源源不断的吸引而来。   而临山城的好处,就在于九寂山。   九寂山附近,盛产魔晶。   魔晶与灵石相对,是魔气凝结而成的晶石,可以辅助魔修修炼,也是炼丹、炼器、阵法、符箓中有极大需求的材料,不止魔道有需求,仙道同样有。   而灵石从灵脉中开采,灵脉不说遍地都是,但也绝不稀少。   而魔晶的产地,除去少数要命的险地凶地,就只有此处了。   于是就很抢手了。   最开始,人修妖修魔修一窝蜂地往这边跑,采集魔晶。但三方本来就各有恩怨,凑到一起,立马大打出手,一片混乱。别说采集魔晶,能安稳离开都是谢天谢地。   眼见着九寂山外即将沦为一处旷日持久的战场,又是出于某种心知肚明秘而不宣的约定,各方大佬出手阻止了这场混乱,并决定:既然人、妖、魔凑一起就炸,那干脆就都别来九寂山外了。至于魔晶怎么办?这东西凡人也可以采集,不若就让凡人去罢。   各势力属下都有凡人家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敢有意见,纷纷同意,从此定下规定:只允许凡人采集魔晶,修士不得插手。   也有些凡人主动前来临山城,采集魔晶卖与收购的势力。有的是为了钱,有的是为了与修行界搭上关系。   总之各有各的目的,多年下来,九寂山外的魔晶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始终不绝,而临山城的人也如流水般源源不断,越发壮大。   龙华先前问路的那位中年男子,就是在外寻找魔晶的人。   龙华:似乎找到了一条赚钱的路子?   以他的运气,出门随便走走都能见到魔晶的吧?   预见了未来的一条“金光大道”,龙华掂了掂从葛老三处拿来的钱袋子,底气十足地选择了一家看上去十分阔气的客栈,绝不亏待了自己和小狼。   漓泉客栈打出的招牌就是自带露天浴池,他喜滋滋地就扛着小狼进去了,大方地要了一间自带小浴池的房间。   “半个时辰后再送这些菜过来。”他在菜单上勾勾选选,清一色的肉菜,绝对能满足他和小狼的胃口。   将菜单还给店小二,他拉上房门,捡上新买的衣服,就直奔屋后的小池子。   这家客栈靠近修行者的集市,集市当中又有一家锻造所,锻造所引地火炼兵,地火日夜不熄,让流经锻造所地下的一支暗流也被凭空煮沸,水温滚烫。   有关系者引出这暗流,汇入冷泉中,形成流动的温水,后就有了这家温泉客栈。   龙华飞快地退下衣衫,踩入石块垒就的小池子中。   温暖的水沿着小腿漫上来,没过劲瘦的腰身,覆上结实的胸膛,仿佛从每个毛孔浸润进去,将骨髓里的疲倦温柔包裹、熨帖。   他舒服地闭上眼睛,完全地清空大脑,在水下荡漾的浮力中,快像风筝那般飘飘欲飞了。   静静地享受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被水汽氤氲的湿润的睫毛,长长的享受的呼出一口气来。   把连日的疲惫都吐尽了。   “活过来了。”他惬意地扭了扭脖子,转动眼眸,去寻找小狼崽的身影。   结果一垂眸,就看见小狼崽闭着眼,放松四肢,安安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小身子随着水波晃荡,看上去简直比他还要享受。   “看起来你泡得很愉快嘛。”龙华打趣道。   小狼崽弱不可闻地呜了一声。   九寂山上都没有温泉的。   “阿咬,过来一下。”龙华朝小狼崽伸出手,“我帮你搓毛毛。”   小狼崽动了动耳朵,也没睁眼,只轻轻晃了晃小爪子,身子就行云流水地飘向了龙华这边。   龙华从善如流地接住他,双手向中间合拢,才发现小狼崽比想象的还要瘦小。   毛毛沾了水,就肉眼可见缩小了一圈。   不由自主地更加放轻了手中的力气,将小狼崽握在掌心,再用大拇指与食指细细地搓揉毛毛,感觉小狼崽在他手指间更加放松了,似乎卸去了全身的力气,软得就像这汪池水。   龙华忍不住感到高兴,多日陪伴不是白给的,小狼崽现在对他总算亲近了许多。   一高兴就有点得寸进尺了。   他悄咪咪去摸了小狼崽的肉垫,摸一下不够,还上瘾似的揉、捏、按,爱不释手。   舒服得昏昏欲睡的小狼崽被一再骚扰,终于忍不下去,懒懒地掀起眼皮,警告地看了龙华一眼。   小狼崽的眼睛是漂亮的浅灰色,仿佛盛满森林倒影的粼粼湖面,山与水都沉静在里面。在水汽袅袅的温泉池子里,那森林、那湖面、那山与那水都笼了一层雾气,悠远,潮湿。   也似曾相识。   龙华愣了一下,低头凑近了小狼,惊奇道:“阿咬,你这眼睛长得可真像……”他本想说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可又转念想,幻象而已,算不得认识的人。   他认定那光头美人是幻境根据他的喜好衍化出的,是他的理想型,于是眨巴眨巴眼睛,朝小狼崽笑嘻嘻地说:“可真像我的意中人。”   理想型=意中人,没毛病。   小狼崽事不关己地闭上眼,没有搭话,人有相似罢了。   这边龙华由着小狼崽的眼睛,时隔多日再次回想起了幻境中所见美人,忍不住心潮起伏,想着那苍白的肤色、冷淡的眉眼、细致典雅的容貌,心里就像被羽毛轻挠一般,痒得厉害。   那人有多好看,有多合自己心意……简直不吐不快。   就想找个人倾诉分享一下。   龙华盯上了小狼崽。   “我跟你讲,我意中人长得可漂亮……”   小狼崽:“……”哦。   “他特别体贴,发现我走不了路,就干脆抱着我走了好久……”   小狼崽:“……”哦。   “哎,他哪里都好,就是没有头发。不过光头也是神仙颜值,在我心里算不上什么缺点,就是他自己好像有些耿耿于怀的样子……”   小狼崽:“……”嗯?   忍不住又睁开眼睛,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龙华:“你不知道,我就是在九寂山下遇见他的。那时刚好和你们分开,他抱着我走了好远……”   小狼崽:“!!!”   等等…   漂亮、没有头发、九寂山下、抱了一路……   难道不是我?   换言之——   青山·小狼崽·杳,诧异地抬头看向面前的人类:“……”我是他的意中人?   他喜欢我?!   仅一面之缘,怎会?   惊疑中,听见龙华遗憾长叹:“可惜往后再也遇不见他了。”   青山杳:“我就是……”就是幻境里的那个人。   话没说完,他忽然闭嘴,意识到一件事:在幻境里,因为头发事件,他错过了告知龙华身份的时机。之后阵法被破,他又因妖力耗尽化为原形,也没有特意提起阵法里与龙华相遇的人是他……   于是这么阴差阳错下来,龙华也就没有把他的妖身与人形联系起来。   其实这件事没有什么不可言说的。   至少在今日之前是这样。   现在要不要告诉龙华呢?   在青山杳稍作犹豫的当口,龙华夸张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眼神飘忽:“诶!等等!阿咬你憋说话!”   青山杳:?   就见龙华挺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你的声音听起来,和我的意中人很配啊。”要是那幻象能开口说话,差不多就是这样的稍显冷淡悠远的音色吧?   青山杳:??   还是不说了吧。   现在主动开口说“我就是幻境里的那个人”,与主动说“我就是你喜欢的那个人”,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   他就有些难以开口。   而且若真说了,之后又该如何做呢?   在一起是不可能的。   不能在一起,就唯有拒绝。   主动挑明“我知道你喜欢我”,又二话不说当面拒绝……哪怕是对人情世故不甚了解的青山杳,也觉得这么做太过分了。   而且,第一次有人说喜欢他,他不想让这个人因为对他的喜欢而受到伤害。   不如不言说,不挑明,待得龙华心意冷却后,再坦诚身份。   一面之缘,一时兴起而已,年轻人的兴趣,应该很快就淡了吧。   他原本打算妖力恢复后就化作人形,方便行走,但现在想了想,妖力恢复后还是继续保持狼身吧。   龙华完全不知道自己随意侃了几句,就叫青山杳当了真,为了不伤害他的感情,格外苦恼地思索了许多,才慎之又慎地作出了决定。   他现在心有点慌。   刚才还能和小狼崽心无旁骛地一起泡澡,可在小狼崽开口之后,面对好听的男神音,被幼崽外表麻痹的他终于想起,眼前这只小狼崽,是成年的妖族。   虽然看着很幼,但是是成年了的。   可能年纪比他还大。   想象中,身前的小狼崽变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成年男人,说话声音能让人怦然心动的那种。   而且不妙的是,大概是刚才回忆起了幻象美人的缘故,想象里面目模糊的男人,五官竟然渐渐地与幻象美人的模样靠拢过去,逐渐清晰。   “……”要死。   他刚刚还帮小狼崽洗澡了!   除了敏感部位,搓全身的那种洗法。   如果把狼崽换成人身,那岂不是摸了……又摸了……   呃……   龙华抬手抹了一把脸,给自己丰富的想象力跪服了,完全没法再镇定自若地和小狼崽共浴了。   他飞快的伸手,将沉思的小狼崽从水中捞起,往池边的布巾里一塞:“别泡太久了,小心脱毛。”   然后自己趁着小狼崽被布巾掩埋,“哗啦”一声站起,跨出池子跳进屋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换了一身衣服。   被布巾埋头,眼前一片漆黑的青山杳:“……”   别瞎说。   脱毛是不可能脱的! 第9章 软红回廊   换了一身衣衫,再回头,小狼崽已经顶着一身干净蓬松的毛毛走了进来。   哦,已经自己弄干了毛毛?   龙华不禁回想了一下,一路走了两个多月,他自个儿是风尘仆仆一身狼狈,可小狼崽好像一直保持着整洁的模样?皮毛柔顺不打结,趴在他肩上的时候也闻不到异味。   咦?   这么说来,自己两月有余没洗澡,除了外表灰扑扑了一点,身体居然没有半点不适——特指变馊发痒之类。   是仙草改变了他的体质,让他尘埃不染,还是说……   “阿咬,路上你有帮忙清洁我的身体?”龙华后知后觉地问。   青山杳为龙华的迟钝感到无话可说,他以为龙华早就发现了。   没想到这人如此心大。   他跳上一侧的木椅,微微颔首。   贴心的小狼崽。龙华唇边带上了笑意,嘴上却调侃着:“阿咬一直坐我肩上,难道是怕我味儿大,熏到你?”   青山杳默默偏头看他一眼,眸色迟疑。   不能否认曾这么想过。   所以也算一部分的缘由吧?   龙华惊了,阿咬还真在暗中嫌弃过他?   “之前还说我闻起来味道很好……”他手指交叉,撑着额头,情绪低落。   青山杳:……   太假了。   这人是这么容易低沉失落的人吗?   想是这么想,但小狼崽还是警惕地竖着尖尖的耳朵,无声息地压低了身子,从下往上,悄悄打量龙华的神色。   ——在笑。   线条利落的唇瓣勾起帅气的弧度,狡猾又无辜。   “唉,最近阿咬也不好骗了。”搭着凉棚的手指下方,狭长的眼眸微微垂下,早有预谋,笔直地捕捉到小狼崽偷看的目光,而后漆黑的瞳仁里溢出明显的笑意,明亮的碎光仿佛从眼中漫出,染上了长长的睫毛。   那张俊美的脸庞在阴影下也在熠熠生辉。   小狼崽动了动鼻尖,嗅到空气中弥漫的微甜。   微甜的气息来自面前这个人。   “不是之前说过……”他小声说。就是现在,他也觉得,这个人的味道很好闻。   “嗯?”龙华也没敢太过逗弄小狼崽,努力压平唇角,端正自己的态度,“阿咬,你刚说什么?”   也在此时,店小二敲响了他们的房门。   小狼崽卧趴下来,不再说话,假装自己是一只宠物。   “端进来。”龙华则让店小二进来,看人将饭菜摆好,又叫住对方,“我初来乍到,想听听这临山城最近有什么热闹,小哥能否给我讲一讲?”   他很懂地放了一块碎银在桌上。   店小二也很懂地拿过碎银,两片嘴皮子一碰,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将临山城近来的大小事情都给过了一遍。   小到隔壁坊市有一仙一魔两个修行者争风吃醋。   大到各门各派十年一度的开门纳新即将到来,介时临山城也会设立一个接引入门弟子的点位。   龙华仔细听着,直到店小二提及“飞仙宗小师叔”这个名头时,才微微挑了挑眉,与小狼崽对了一个眼神。   店小二口中的“飞仙宗小师叔”,是个惊才绝艳,却因误入歧途而令人扼腕叹息的修行者。   云不知说得不错,他勾结魔道、宗门盗宝、谋害宗主的恶行,如今在外已是人尽皆知,就连店小二这种凡人,都已有耳闻,尽数悉知。   店小二讲:“听说他逃进了九寂山,躲了没几日,又受不了那苦寒之地,想从飞仙宗设下的大阵里逃出来。可那大阵岂是好相与的?飞仙宗一应阵法宗师合力打造的牢笼,任他插上翅膀也难飞出去。”   “遑论此次飞仙宗前来缉拿他的仙人当中,还有他亲自教出来的弟子。你可知他弟子是谁?飞仙宗的下一任道子,落明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生可畏啊,这不,连他自己的师父也栽在他手里了。”   龙华一副感兴趣的样子:“我听说过飞仙宗小师叔的事,竟不知他已经落入飞仙宗手里了?”   “倒是没有落入飞仙宗手中。”店小二道,“当时有魔道修者在旁窥探,趁着云仙长重伤、飞仙宗不察,捡了个大便宜,把云仙长给掳走了。”   店小二小心地压低了声音:“你道这些魔道修者是何人?”   龙华:“是谁?”   “斩仙门的魔修!”   龙华对斩仙门印象还挺深,云不知之前给他介绍天荒界时,提起过这个门派,因为斩仙门是魔道魁首,与飞仙宗乃是宿敌。   嗯,听门派名字就知道是宿敌了。   “他们将云不知怎样了?”他问,“既然有说云不知勾结魔道,那么他被魔道掳去,也算是得救了吧?”   店小二摇头道:“客官您有所不知,云仙长修行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斩仙门的弟子陨落他手。哪怕云仙长背叛了宗门,斩仙门也绝不会既往不咎。这不,云仙长一落入他们手中,他们就立即将人送去了软红回廊,完全是冲着折辱人去的。”   得知云不知暂时性命无虞,龙华稍微松了口气。   可“软红回廊”听着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不得不再问:“软红回廊是个什么去处?”   店小二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客官,您知道‘裳花阁’与‘莲草苑’吗?”   龙华:“……”本来不知道,但一看你这微妙的笑容,突然就意会到了。   他默默点头。   “裳花阁与莲草苑,都是咱们凡人去的地方。”店小二精准概括,“那软红回廊,是仙长们享乐的好地方。”   龙华:“……”   哦豁。   他的前世清白不保!   龙华眼皮直跳,不得不再问细了些。   还好店小二告诉他,斩仙门为了利益最大化,没有立即将云不知推出台前,而是定了个日子,打算在当天拍卖云不知。   给一段时间,方便修行界各门各派赶来看热闹,再当着众人的面,把原先高高在上的飞仙宗小师叔当货品一样卖出去,哪怕这个小师叔是个宗门叛徒,也很打飞仙宗的脸了。   这等嚣张行径,换作一般小门小派,是绝对不敢的。   只有斩仙门敢在飞仙宗嘴上撩一撩虎须了。   店小二感慨道:“飞仙宗要想将云仙长带回宗门审判惩戒,也只能花上大笔灵石,从斩仙门手中拍卖了。”   斩仙门这次既赚了灵石,又膈应了宿敌,占足了好处。   龙华道:“也不一定老老实实走拍卖程序吧?飞仙宗不会硬碰硬抢人的吗?”   店小二笑道:“客官你有所不知了。修行界在临山城里立下过两道规矩,一是只允凡人在城外开采魔晶。二是在这城内,小打小闹可以,但要上升到宗门间的斗争,是绝对不可以的。”   两道规矩,都是确保临山城的稳定。   龙华点点头表示明白:“那拍卖的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就在明日了。”店小二答,“因着这拍卖,还有不久后的仙门收徒,近来临山城中的仙长多了不少,客官行走在外,还需多加注意,莫要冲撞了贵人。”   龙华谢过了店小二的提醒,目送人离开,才转身对小狼崽道:“时间太紧了。我们今晚就去软红回廊?”去了怎么做、能做什么都不清楚,但凡事都得去了才知道。   小狼崽从椅子上跳到桌上,浅灰色的杏仁眼定定地盯着白瓷盘中泛着油光的烤羊排,也不知有没有听进龙华的话,轻轻“嗯”了一声,继而就用爪子拍了拍桌面,肃然道:“先吃饭。”   龙华忍笑:“好好好,先吃饭。”   他在小狼面前摆了一个干净的餐盘,高高地举起筷子:“你要吃什么?”   小狼蹲坐着,目光从菜肴上逐一逡巡过去,认真道:“都要。”   龙华挑眉,怀疑地瞥了一眼他的小肚子,耸耸肩,没说什么,还是每样夹了些,给小狼放进餐盘中:“试试,看看最喜欢哪样。”   小狼崽的外表确实很有欺骗性。   龙华感觉像是提前当爸爸了,满满慈爱之心。   这是一只刚刚出山,没见过世面的小狼崽。   最喜欢的菜色什么的,就从今日起,从零开始培养了。   他一边喂小狼崽,一边也没忘了自个儿,将烤得肉汁满溢、滋滋作响的烤羊排放入口中,满足地眯起眼睛,这才叫旅行嘛。   身处异世,也要吃好睡好玩好,让漫长的旅途充满惊喜与精彩。   龙华挥舞着长筷,决心在这天荒界当一个惬意快乐的旅客。   桌上的菜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着。   龙华发现,自己自从吃了那株仙草,连胃口都变大了不少,连添三碗白饭了,竟无半分饱腹感。   当然也不饿就是了。   他一边自己吃得津津有味,一边也照顾着小狼崽。   瞥见小狼崽的餐盘空了,他立即就问:“吃完了?还要吗?”   “嗯。”   “还是每样来一点?”   小狼崽抬爪指了指羊排与兔丁。   “你也觉得这两道菜好吃?”   “嗯。”   “来来来,都给你……吃得完吗?”   “嗯。”   “哈哈哈。”   果然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人陪着一起分享美味,更加感觉胃口大开了。   风卷残云下来,满满一桌菜肴丝毫不剩的进了一人一狼的肚子里,半点没有浪费。   龙华惊奇地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又看看小狼崽毫无变化的白肚皮,自觉这饭量有点可怕,赚取伙食费迫在眉睫了。   此时傍晚已过,外面的天色悄悄暗了下来。   “走吧,出去散步消个食。”   他带上小狼崽,出了客栈,往临山城北城区方向走去。   修士吃喝X赌一条街就在那边。   软红回廊也在那边。 第10章 师长岳   北城区虽是修士的活动场所,但也不禁凡人出入。   毕竟还需要凡人为修士服务的。   龙华坦然自若地混入了修士来往的北城区,在街道高高挂起的红灯笼下,靠着屋檐边不疾不徐地走着,寻到了软红回廊的附近。   软红回廊是一座被高墙围起的古宅,没有门,只在古宅的四角竖起一根高高的布幡,鲜艳的正红色,在风中招摇地飘荡着。   每张幡条上,分别写着:软、红、回、廊,每个字仅仅是简单的横竖撇捺点,却叫人多看几眼,就忍不住心神迷乱,热潮上涌。   “我去,这是什么鬼?”光是几个字,瞧一眼竟比吃了小药丸还厉害。龙华面红耳赤地移开目光,两腿发软,三腿发硬,靠着冰冷的石墙喘了几口气,才隐隐压下心头的激荡。   小狼崽蹲坐在龙华肩上,微微偏头嗅了嗅龙华的颈项,感觉有很好闻的气息伴着忽然升高的体温散发出来。   齿根发痒,又想咬了。   不行。   忍住。   小狼崽偏过头,瘦巴巴的背脊紧紧绷着,毛绒绒的尾巴一甩,尾巴尖严丝合缝地挡在鼻端。   “魂幡上有惑心的法阵,凡人不可久视。”一个染着笑意,略带沙哑的声音从他俩身后传来,“小子,你看过软红回廊四字,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资质不错啊。”   龙华转身,看见一个打扮粗犷的男人。   对方上着兽皮短褂,前襟大开,露出蜜色的胸肌与块块分明的腹肌,下着宽松兽皮裙,露出结实有力的两条长腿。   宛如雕塑一般,线条阳刚利落,极具美感。   同样看见的小狼崽:“……”这等暴露的打扮似乎有些熟悉的既视感?   唔,想起来了。   像初见的龙华。   龙华第一眼先被这人仿佛被千锤百炼的身躯吸引了过去,第二眼才注意到对方的容貌。   利落的短发,一张沧桑成熟不失英俊的面孔,黑黝黝的眼睛带着笑意,似乎不难接触?   不等他搭话,对方又道:“我是南地寒森氏族的师长岳,你是哪个家族的娃娃?”   龙华:???   见龙华一脸茫然,师长岳摸摸下巴,一脸狐疑地上下打量龙华:“不会吧?难道是我认错了?小娃娃你这幅模样,难道不是我们南地的人?”   南地?龙华任督二脉被打通一般,猛地想起来,初见云不知的时候,云不知也将他误认为南大陆的蛮族人。   他眨巴一下眼睛,感觉此时此刻,云不知为他贴心编造的身份来历,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他抿着嘴唇,演技上线,困惑中带着惊喜,惊喜中带着不可置信,不可置信中带着犹疑:“你认识我?你知道我来自哪里?”   师长岳觉得有点不对:“你自己不知道?”   龙华怔了一下,仿佛被戳到痛处,寂寂地垂下头:“我都记不清了。听旁人告诉我,我是被空间旋涡传送过来的。”   师长岳恍然,怪不得!凡人通过空间旋涡,大概率会记忆混淆。   他越看龙华,越觉得龙华是他们南地的人。   南地之人五官深刻,体魄强大,辨识度相当之高,与其他大陆的人站到一块儿,就不是一个画风的。   “不怕,往后你会慢慢想起来的。”师长岳安慰他。   他们南地之人总是被外界称为蛮族人,可比起外界之人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他们南地之人内部极其团结,修士与凡人间的界限并不明显,不会像外界之人那样分个高低贵贱。   南地的修士不管在外遇到了谁家小辈,不论对方是修士还是凡人,总会出手照拂一二。   这也是师长岳主动来找龙华搭话的原因。   “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他问龙华。   “龙华。”龙华如实回答,“龙凤的龙,荣华的华。”   师长岳在脑中过了一遍南大陆龙姓的氏族,都是些小氏族,也不知是谁家走丢了这么个娃娃。   话说回来,这娃娃看起来资质与心性都不错,怎么都这么大了,还未踏上修行之路?   难道是在小时候就被传送出来了?所以才没赶上氏族里的开蒙教育?   师长岳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个理儿,看龙华的目光更加关爱:“龙华是吗?你可想回家?”   龙华摇了摇头,落寞道:“待我想起家时,我就回去。”   师长岳目光更柔:“那你可想跟随我左右,锻体修行?一旦结丹,你失去的记忆自然会回来。”   龙华:“……”这就是十世善人的物以类聚吗?   这样热诚善意的人,完全不忍心再欺骗下去了。   虽然挺想就这么抱上大腿开启修行之路,但利用欺骗对方得来的好意……龙华在心里叹了口气,婉拒道:“我想试试近期仙门的开门纳新。”   这么说,也让对方知道他对未来有所打算,能稍微放心一二。   果然,师长岳听了他的话,理解道:“你是想走法修那些路子?也是可以的。”   龙华点点头,偏头看一眼身边的高墙,又看一眼师长岳,忍不住问:“长岳叔,你要进这里面吗?”   师长岳愣了一下,继而促狭地笑起来:“怎么,想跟我进去长长见识?”他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着龙华,认可地点点头:“倒不是不可以。”   龙华抬手摸摸肩上的小狼崽,瞧,找到混进去的办法了。   软红回廊是修士的享乐之所,师长岳当着小辈的面进去厮混,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他光明正大地敲了敲高墙,将一枚玉珏抵在墙面上。   就见那玉珏一抵上墙面,就如同陷入了软泥,严丝合缝地镶嵌了进去。   须臾,一道宽阔的阴影从高墙上方当头罩下。   龙华抬头看去,就见一道宽约一丈的正红绸布从墙内抛出,宛如一道拱桥,连通起墙内与墙外,绸布的一端正好延伸至他们脚下。   “走。”师长岳一脚当先踏上去。   龙华紧随他之后,好奇地踩上去。只觉那绸布看着柔软无比,实则极有韧性,稳稳地托住了他。   待两人站定,绸布又宛如灵蛇一般,抬着他二人升空而起,翻越高墙,来到了墙的另一侧。   在翻越高墙的一瞬,龙华眼前一个恍惚,周遭景色就变了花样:身边的高墙不在了,他们落在一条蜿蜒的朱红回廊上,回廊前后都看不到尽头。   回廊的一侧对着幽静的空庭,山石、清泉与月色,不似在闹市,反倒宛如身处大山深处,远离尘嚣,别有雅致。   回廊的另一侧则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一扇扇朱红色木门,每个房间都门扉紧闭,没有丝毫的声音泄露出来。   像个迷宫。龙华心道。   师长岳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第一次来?”   龙华点头。   师长岳笑道:“你就这么跟我进来了,不怕我把你卖了?”   龙华也朝他笑笑,自是不怕的。   师长岳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南地的男儿,就该有这种气概。”   龙华:“……”什么气概?面不改色逛窑子的气概?   师长岳一副来过很多次的熟客模样,抬手招呼龙华:“跟我来。”他推开身边最近的一扇门,走了进去。   他推开的房间,看上去是一个供人休息的地方,桌上摆放着热腾腾香喷喷的菜肴与美酒,墙边列着古色古香的衣柜,另一边垂下帘子,掩住一处雾气腾腾的场所,龙华看着眼熟,大胆猜测了一下,帘子后面是一处浴池。   “你随意。”师长岳点了点桌上的美食,又熟门熟路地从衣柜中取了衣服,转身朝帘子后走去。   龙华:???   师长岳边走边道:“我最近手头紧,干脆在这里帮帮忙。软红回廊别的不说,出手还是很大方的。你不要到处乱跑,待会儿就假装是我小童,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龙华:!!!   在这种地方帮帮忙?有什么忙可帮?   莫不是卖身接客的节奏?   不,怎么会呢?   他又笑着挥挥手,像是把不靠谱的想法拍散。   一般人卖身的话,不会是这么坦然自若的态度吧?   师长岳说得就像普通的打个工一样。   应该只是单纯地看家护院那种叭。   没等他分析个理所当然出来,他就感觉肩上一轻,小狼崽自个儿跳了下来。   “阿咬?”他朝小狼崽瞧去,就见小狼崽跳上了桌子,小心翼翼去嗅白玉酒壶,还被刺激地打了个喷嚏。   他们傍晚在客栈用的晚餐里,并没有要酒水。阿咬还真敏锐,一来就找到了新鲜事物。   他忍笑,走过去坐下:“想喝?”   小狼崽偏头看他一眼,用爪子轻轻碰了碰酒壶,那意思很明显:要。   还真是什么都想试试啊。   不知道这种地方的酒水,能不能碰的?   龙华朝帘子喊了一嗓子:“长岳叔,桌上的吃食能动吗?”   哗啦水声中,师长岳中气十足地回他:“你随意,无碍。”   既然如此。龙华取了一枚空碟,倒了些酒出来:“那就尝尝。”   他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狼崽好奇地凑过去,伸出粉嫩的舌尖,一触即离地碰碰酒水,偏头回味一下,又再舔舔。   很快喝完了,又朝他看来,很酷地眯了眯眼:还要。   眯成菜刀眼的眼睛水蒙蒙的,俨然一只酒鬼狼。   但眼神还蛮坚定的,看起来是没醉。   龙华捂着被萌炸的小心脏,作出盲目的判断,又继续给他倒。   于是待得师长岳沐浴更衣出来,整整一壶酒都进了小狼崽的肚子里。 第11章 求人不如   “嘿,你怎么用碧瑶春喂它!”师长岳换上了一席长袍,但前襟还是很不正经地敞开着,炫耀性地展示着结实强劲的好身材。   他在龙华身边坐下,刚沐浴完的身体散发出十足的热力,好似水汽还在他周身缭绕。   “他喜欢喝。”龙华回答得就像一个溺爱孩子的熊家长。   小狼崽偏头看他一眼,尖尖的耳朵悄悄抖了抖。   师长岳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壶,可惜地叹了口气,没得喝了。   “走了,接客去。”他大大咧咧地说,“龙小子,谨言慎行,可别冲撞了客人。”   龙华:“……”果然是接客的哦。   “我看看,今天是谁点我的单。”师长岳走到门后,摘下门上挂着的一枚木牌。   龙华睁大眼睛,他敢保证,刚才进门的时候,门后面什么也没有。   木牌是什么时候被谁挂上去的?   “哦,又是灵世宗的苌止真人。”师长岳看着木牌上的名字,摸着下巴忖度道,“怎么总是他?难不成他迷上我了?”   龙华:“……”   “走了,可不能让客人久等。”师长岳将木牌重新挂上门,继而从内向外推开了朱红木门。   龙华:“……”这么有服务精神的吗?   他一把捞起小狼崽,跟上师长岳。   他们之前是从朱红木门进来的。进来之前,门外是回廊。   可现在从同一扇门出去,却又到了另一个地方。   是一处庭院,小石成径,侧有流水汩汩,清净雅致。   一株树叶金黄的古木立于院中,其下摆放着一张案几,两个蒲团,其后是一座别致小楼。   一个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风流的男人倚靠着古木,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多情缱绻地朝他们望来。   人是美的,可是个男的。   龙华默默地想,修行界真是开放啊。   似乎看出龙华在想什么,师长岳又拍拍龙华的肩膀,宛如一个前辈的模样,谆谆教导:“快乐就好。”   龙华:“……嗯。”   “他是谁?”走近了,那男子的目光从师长岳身上,移到龙华的脸上,带着评估。   “我们家小辈。”师长岳走到男子身边,长臂一揽,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带他出来见见世面,顺便给你认认脸。”   “这位是灵世宗的苌止真人。”师长岳为他们介绍,“他叫龙华,龙凤的龙,荣华的华。”   苌止真人也毫不客气地往师长岳的胸上一靠:“这名字倒是不错。就不知道人怎样了。”   龙华眨眨眼,认脸?为什么要认脸?难道打算让他也加入打工行列?   很快师长岳就解答了他的疑惑:“龙小子,苌止真人可是灵世宗在临山城开门纳新的负责人。灵世宗兼容万法,是个不错的去处。”   龙华意外地抬眸,师长岳这是还记得他说的打算加入门派的说辞?   “小子,长岳是个热心肠的人。看在他的份上,你资质就算差点,我也会收了你。”苌止真人将走后门的事情说得坦坦荡荡,甚至干脆漏题,“从明日起,你好生在城外转转,收集魔晶。待得开门纳新之日,你手中的魔晶品质越高,便越有可能加入我宗。你可明白?”   龙华:“……明白。”他又看向师长岳,“多谢长岳叔。”谢字说得真心实意。   “既已明白,就退出去罢。”苌止真人上手摸上师长岳线条分明的腹肌,不耐烦地朝龙华瞥了一眼,“莫要在此扰人好事。”   龙华抬手将小狼崽的眼睛捂住:“哦。”   小狼崽晃了晃头:?   为何要捂他的眼睛?   “非礼勿视。”龙华小声说。在师长岳的示意下,他往来路走去,穿过庭院的拱门,眨眼间又回到了先前的房间里。   现在怎么办?   老老实实等师长岳和苌止真人完事,再带他出去。还是趁此机会四处走走,碰碰运气?   云不知明日就要被拍卖,到时在众目睽睽下,救人将更加困难。   今晚应是救人的最好时机了。   要说此地变幻莫测神秘非常,一旦外出极有可能招致事端,身陷麻烦,这一点龙华自己倒是不在意的。   他不怕事儿。   只是他是师长岳带进来的,万一出了什么事,牵连到师长岳,他就有些良心过不去了。   长岳叔是个好人,他可不能太白眼狼了。   叹口气,他在桌前坐下。   好不容易混进来,结果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吗?   小狼崽跳到桌面上,端坐着看他,那意思很明显:我去。   阿咬去?   龙华下意识就是摇头拒绝。   阿咬这么小一只,遇到危险怎么办?   小狼崽踩了踩爪爪,菜刀眼异常坚定:我去。   龙华迟疑了一下,终于理智地思考起来。   他回想起前来临山城的两个月里,“阿咬先生”对他的教导——阿咬先生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本身就是一本天荒界百科全书,旁征博引,没有什么能问倒他。   这个他看不透的地方,在阿咬眼中是一目了然的也说不定。   而且阿咬个子小,不易引人注目,更加方便行动。   他低头盯着小狼崽的眼睛,同样以眼神示意:有把握?   小狼崽眸色沉稳,微微颔首,非常可靠的样子。   那行叭。   龙华抬手抓住小狼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低下头,用脸连蹭了小狼好几下——蹭一蹭,把我的运气暂时借给你啦。   实力与运气并存,你此去就没问题了!   小狼崽狼狈地偏过脑袋:“……”这个人类也太不矜持了。   他告别了龙华,从窗户跳了出去。   他的妖力虽然只恢复了小半,但软红回廊这么个空间阵法还困不住他。   软红回廊的阵法本来就简单,也就龙华这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凡人才觉得神秘莫测,摸不清头脑。   他记得云不知的气味,很容易就找到了囚禁云不知的房间。   囚禁云不知的房间在软红回廊的地下,倒是被布置了极其凶险的禁制,且有气势极盛的数人在旁守卫,怕是为了阻止飞仙宗前来抢人才如此。   禁制不仅凶险,且一旦被触动被破解,就会引来更多守卫之人。   瞧上去仿佛是一个无解之局。   但对青山杳而言,此题却甚好解。   临山城临近九寂山。   实打实地讲,也在九寂山的地脉范围内。   既然在九寂山之内,那么他便无处不可去。   静悄悄,不惊动任何人的,小狼崽从原地消失,从数双警惕的眼睛下,穿过了禁制,进入了房中。   房间里只有云不知一人。   被禁锢了修为,换了身华美至极的衣衫,清隽的形容瞧着比在山上还要憔悴,直挺挺地躺在一张矮塌上,闭着眼,看上去连动都无法动一下。   青山杳隐匿了身形,跳到矮塌上,踩着云不知摊开的长发,用爪子勾了勾发丝。   云不知察觉到了他的存在,睁开眼,眼珠转了转,聪明地对了个暗号:“嗷呜?”   青山杳又勾勾他的发丝:对。   云不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他知道青山杳的本事,于是放心地重新闭上眼,就等着青山杳救他出去。   可好长时间过去,身侧的小狼崽再没有了动静。   云不知:???   忽的,一个声音在房间中凭空响起,非常无奈:“他睡着了。”   云不知诧异地睁开眼,余光往旁边瞥去。   就见那小狼崽卧趴在矮塌上,埋头呼呼大睡起来。   连隐匿的身形都无意识显露了出来。   云不知:“……”九寂山的山灵,也太不靠谱了吧?   那个声音似乎憋了很久,在小狼崽身边设了个禁音屏障后,就喋喋不休起来:“他的能力着实可怕,若不是从他进来,我们便一直盯着他,只怕他将你救走,我们都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九寂山的地界内,出了山外的天然法阵,他便无处不可去了。”云不知打断这个声音,皱眉道,“他怎么回事?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不会是现在还想着将他控制囚禁起来吧?”   那个声音也很不解:“我们可没对他下手,本打算顺势让他救你出去——难道刚才在房间里发生了什么?”   “什么房间?”   “他是被师长岳那厮带进来的。师长岳那南蛮人,直觉惊人,未免打草惊蛇,我等也不敢过于窥视他的房间,不知其内发生了何事。”   云不知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动了动鼻翼,轻轻嗅了嗅。   “怎么了?”那个声音问。   云不知面无表情:“他喝了酒。”   满身的酒气。   “莫非是……醉、醉倒了?”那个声音结结巴巴,不可置信。   云不知:“应该是了。”   “那,那还怎么救你出去?等他睡醒?”   又一个冷酷的声音插话道:“他一睡着,身形都显露了出来。我们这房间的守卫是有多松懈,才会在这么长时间里都发现不了他的存在?生怕山灵察觉不到我们在做戏怎的?”   放水也不能放成这样吧?   把在座各位都当傻子不成?   “那该怎么办?”   原本打算顺水推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山灵将云不知救走。   可现在,山灵露出的破绽也太大了!   顺水推舟的水变成了洪水,还推舟呢,舟都快翻了!   为了事情发展的合理化,他们好像只能将山灵抓起来?   可山灵万一想不开玉石俱焚了呢?   没了九寂山的山灵,天荒界也该没了。   有人就开始怪云不知:“你非得绕这么个大圈子,又是被魔道捕获,又是要被拍卖,等着山灵来救你。你说你把剧本安排得这么复杂做什么?当初在九寂山下,你在破阵后就和山灵重逢,带着山灵远走高飞,也就没有今日这些事了!”   云不知神色淡然:“都说过了,凭我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在破阵后,又在飞仙宗的搜捕下成功逃脱?这不合理,山灵会起疑心的。”   “那现在呢?为了你的合理性,我们是不是该将山灵抓起来?”   云不知道:“不必如此。”   “你有什么办法?”   “今夜,飞仙宗的人前来抢夺我,在软红回廊与魔道众大打出手。机缘巧合之下,我与山灵成功逃脱。”他躺在床上,身兼编剧、导演与主演,“现在,放我起来。”   从现在起,我救我自己。 第12章 求己   金黄落叶满地的庭院内,师长岳与苌止真人渐入佳境。   “少喝点。”苌止真人压住师长岳往口中倒酒的手,“碧瑶春后劲极大,我可不想你半途就睡过去。”   师长岳恋恋不舍地放下酒壶:“这不是我房间的酒都被龙小子喂狗了么。”   “那进我房里。”苌止笑着亲他的唇角,“还有别的好酒等着你呢。”   两人你勾着我,我缠着你的,跌跌撞撞往小楼走去。   正是浓情蜜意的好时候,却听远方传来一声巨响,空气中的灵气仿佛被反复炸开,灵力潮汹涌澎湃,凶悍地朝四周扩散开来。   “发生了何事!”苌止真人怒道,抬手一道法诀,将抱在一起的二人护在屏障之后。   可庭院里的古木花草就没那么好运了。   偌大的树冠在灵力潮中发了疯地摇摆,抖落的树叶宛如金色的漩涡,在半空中狂舞。   眨眼间,庭院内就飞叶走石,一片狼藉。   师长岳揽住苌止真人,兴致盎然地吹了声口哨:哦哦,大场面啊!   ……   龙华待在房间里,隔音效果太好,完全没有察觉到软红回廊中的激烈战况。   他戳了戳桌上的精致菜肴,发现菜肴未冷,色香俱全,瞧着比客栈的还要精致诱人,不由摸摸小腹,感觉还能再战。   不能浪费食物,对吧?   他津津有味地用起餐来。   还很有良心的,吃一半留一半,好东西要和阿咬共同分享。   可吃了大半晌,最后等回来的不是阿咬,而是脖颈上顶着几枚红印的师长岳。   “长岳叔?”龙华诧异,脱口而出,“这么快?”   师长岳脸一黑:“小孩子瞎说什么呢!外头出事了,我们赶紧走,别掺和进这些是是非非里面。”   龙华眼皮一跳,难道是阿咬折腾出来的动静?   “出了什么事?”他赶紧问。   师长岳道:“飞仙宗的来劫人了,和斩仙门的打了起来。啧,这两门派打了这么些年,还不消停。”   龙华稍微松了口气,还好,阿咬没有暴露。   “不是说城内宗门之间禁止战斗吗?”他问。   师长岳哼笑了一声:“飞仙宗和斩仙门,一边是仙道巨擘,一边是魔道魁首,一个个都霸道得很,谁来禁止呢?也就你们这些小娃娃要信了。”   “走了。”师长岳左右看看,“咦,你的狗呢?”   龙华:“……”说谁狗呢?你怕不是想被咬。   “刚没看住,从窗户跳走了。”龙华面不改色的编,“我担心一出去就迷路了,也没敢追。”   师长岳道:“没追是对的,不然我现在还得到处找你。先和我出去避一避,等那边打过了,我再进来帮你找狗。”他在心里补充,要是狗子运气不好,被战斗波及变成狗饼,他也无能为力了。   龙华神色迟疑,他想趁乱去找找阿咬。   哪能临阵脱逃,抛弃队友的?   师长岳看出他的想法,笑骂道:“你小子究竟是胆子大还是不怕死啊?哪里来的底气,一个凡人小子,还敢往修士的战场里冲?”   他伸手抓住龙华的手腕:“你这股莽劲儿倒有几分我当年的风范,不过我可没法眼睁睁瞅着后辈不拿性命当一回事儿。”   也就在这时,龙华的脑海中响起一个冰凉清透的声音:“客栈汇合。”   是阿咬的声音,大概是形势紧迫,也没法顾虑太多,直接给他传音了。   龙华放松了紧绷的背脊,望向师长岳:“长岳叔,咱们走吧。”   师长岳:“这才像话嘛。”   成功说服教导了后辈,他非常的有成就感。   师长岳往朱红门扉打了道法诀,再推开房门,门外的风景就再次变换了:俨然是软红回廊的高墙之外。   跨出门,就离开了软红回廊。   龙华跟在他身后,走出去,再回转身,看见墙上的门扉眨眼消失,又从墙面上掉下一枚玉珏,被师长岳抬手接住,放入储物袋里。   软红回廊内的战斗被禁锢在建筑之内。   高墙之外,暂时还看不见、听不到里面战斗的声影。   唯有黑夜里数道来自四面八方的流光——每道流光都代表着一位修士——飞快地莅临软红回廊上空,才叫龙华感受到了几分紧绷的氛围。   “先走。”师长天拎着龙华,匆匆地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离开了临山城的北城区,师长岳才把龙华放下,问他:“你住哪儿?”   龙华道:“漓泉客栈。”   “那客栈不错。”师长岳颔首,“走,我也去那儿借宿一宿。”   他边走边叹气:“以往直接住在软红回廊便可,苌止从不介意我留宿的。”   龙华:“……”软饭吃得真坦荡啊,长岳叔。   到了漓泉客栈,师长岳另开了一间房,说好明日一早便去找狗,就挥挥手休息去了。   龙华独自一人回到房间,才打开门,依稀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闪过,那身段极其熟悉,从他的记忆中呼之欲出,好似张口就能叫出对方的名字。   可眨眼间,那道身影便消失了,好似他的一个错觉。   他恍了下神,接着就对上一双在黑暗里发出莹莹光芒的杏仁眼。   龙华:!!!   他当即就将刚才的眼花错觉丢到了脑后,赶紧一步跨进房间,反身关上门。   “你回来了?”龙华下意识往床上看去,“人救到了吗?”   不用小狼崽回答,他就看见床上躺了一个人,正是云不知。   “刚到。”小狼崽端坐着,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为了方便行动,他之前变作了人形,堪堪在龙华推门进入的时候才变换回来。   差点就被发现了。   幼崽身躯内的小心脏跳得有些快,他新奇地感受了一番这种名为紧张的滋味,才向龙华简单描述了一下他的惊险历程。   大致是他进入了关押云不知的房间,结果酒的后劲上头,就醉倒了。   但他的身体机能不错,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清醒的时候发现,云不知正带着他悄悄往外逃。   云不知告诉他,在他醉倒暴露的时候,恰逢斩仙门攻来。   混乱之下,云不知使用禁术,短暂地获得行动力,带着他离开了软红回廊。   “我醒来的时候,他也到了极限。我给你传了音,就将他带了回来。”小狼崽卧趴下来,望着床上的云不知,声音低落,“人类说得没错,喝酒果然误事。”   “我也有不对,都没考虑你的酒量大小。”是我被毛绒绒模糊了双眼,纵容你喝空了酒壶。   龙华走到近处,闻到了云不知身上的血腥味。   “他用了什么禁术?伤得很重?我该怎么帮他治疗?”他头疼,找大夫肯定是不成的,不能在外人面前暴露云不知。   小狼崽摇了摇头:“不论什么禁术,对身体的反噬都极其严重,唯有依靠时间来慢慢治愈。除非有上好的天材地宝。”   龙华松了口气:“不就是天材地宝嘛,我去找。”   他一定找得到的!   人救出来才是最重要的。   他抱了被褥,在地上打了地铺。   小狼崽也走到他身边卧了下来。   睡着前,龙华隐隐约约地想,这次阿咬能成功带回云不知,其实大半是靠运气好吧?   要不是阿咬醉倒时,恰好有斩仙门的来搅局,那不仅救不出云不知,连阿咬都会赔进去呢。   果然,与阿咬临别前的蹭一蹭很有用啊。   蹭蹭运气是可行的!   翌日。   未免师长岳一大早来敲门,继而察觉云不知的存在,龙华干脆更早地去敲师长岳的门。   师长岳睡眼惺忪,挠了挠脖颈:“怎么了?”   龙华作激动状:“我家狗自己跑回来了!”   师长岳打了个哈欠:“回来就好。”退后一步关门,他还想再睡一会儿。   搞定。   龙华笑眯眯地转身,就见不远处蹲了只小狼崽,浅灰色的杏仁眼定定地望着他:狗?   龙华:“……”哦豁,翻车。   另一边。   软红回廊的战斗在城内诸多修士插手之下,在深夜里早早结束。   战果很快传遍了临山城:   飞仙宗没有抢到人。   可斩仙门还是把人弄丢了。   好像是云不知还有同伙,趁着飞仙宗与斩仙门打架,前来把人救走了。   一边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边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最终胜者云不知。   “不愧是原飞仙宗的天才小师叔。”城内修士纷纷感慨。   而飞仙宗与斩仙门更加恼羞成怒,天还未亮,就在城内各自发布了搜捕令,誓要将人再逮回来。   软红回廊的地下室里,几道神念互相交流着。   一人暴躁道:“怎么还要搜捕?万一一不小心发现了云道友与山灵的踪迹,我们还真要再抓他一次?然后再让他被救一次?今晚的功夫不都白费了?”   一人冷静道:“不都为了合乎情理么?云不知说的,他被同伴救走后,飞仙宗与斩仙门大肆搜捕才是合理的。为了不被山灵怀疑,我们就按他说的做。”   一人讥讽道:“云不知的合理性?他为了今晚的逃脱合情合理,愣是自个儿压抑修为使用禁术,身受重创,想来得修养多年才恢复得了。我看他迟早为了自个儿的合理性,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   一人打着圆场:“云道友也是为了修行界的大计,牺牲自我,我等怎能在这儿说些风凉话。”   静默片刻后,这人又道:“就按云道友说的做罢。事关天荒界存亡,谨慎些,也是好的。”   因此临山城的天空才蒙蒙亮,飞仙宗的人马就挨家挨户地大肆搜捕起来。   漓泉客栈也不例外。 第13章 藏好了   “原谅我吧?”   客栈里,龙华把房门一关,就动作利落地凑到了小狼崽的身边——   铺在地上的被褥还没有收拾,阿咬蹲坐在枕头边,龙华干脆侧躺上去,先在物理上拉近彼此的距离,再努力从心灵上拉近关系。   哇,靠近看阿咬的眼睛可真漂亮。   再次在心里感叹了一番,龙华才端正态度,认真忏悔起来。   “我那是为了不引起长岳叔的注意,才说你是狗的。”他目光真挚,“阿咬,你想想看,一般人会随身揣一只小狼崽吗?会不会很可疑?狗就不一样了,随处可见,谁也不会觉得奇怪。”   青山杳疑惑地看他一眼:“我知道。”   龙华卡壳了一下:“咦?你不生气的?”   青山杳反问:“为什么要生气?”   比如自尊啊什么的。   龙华眨眨眼:“我看你从长岳叔那边回来,一路都没说话……”还以为小狼崽生闷气了,不愿意搭理人。   “我在想事。”青山杳说,“我发现有很多人在城里搜捕我们,最近的一支人马快到客栈了。”   龙华:“诶?”   “所以我才出门找你。”青山杳完全不慌,“我们得把云不知藏起来。”   “怎么藏?藏哪儿?”龙华问。   青山杳:“我会一点点隐匿禁制。”   龙华:“一点点?”   青山杳:“嗯。”   龙华扶额:“会被发现的吧?要不我们赶紧跑路?”   “看运气。”青山杳依旧很稳,“现在全城风声鹤唳,带着他离开客栈反而更危险。”   看运气?   龙华捶了一下掌心,这个他熟。   他反而比青山杳更积极的:“就用隐匿禁制吧。听天由命,听天由命!”   一人一狼在房间里忙活起来。   “隐匿禁制不好直接用在床上,暴露的风险太大。我们得先找个地儿把云大哥藏起来,再布置禁制。”   “嗯。”   “藏哪儿呢?”   “床下。”   “阿咬,床下也很容易被发现的。我们得找个别人的思维盲区。”   “思维盲区?”   “比如……床顶?”   客栈的床榻靠着墙,三面环绕雕花木栏,垂下雪白的幔帐。床顶距离天花板有一小段距离,塞一个人还是塞得下的。   原想用浮空的法术,又担心法术波动影响隐匿禁制的效果,龙华琢磨了下,在青山杳的帮助下,用物理办法把云不知固定在了床顶:将几条绸缎固定在天花板上,再用绸缎托住云不知的后脑、背脊与长腿,将人整个儿吊在天花板下。   “快快快,布禁制!”他催促道。   青山杳在脑海深处寻找了下隐匿禁制的法门。   考虑到他现在是四只毛爪子,于是略过了需要复杂手诀配合的法门,选了一门神识布禁的。   虽然是第一次出手,但似乎效果不错,既快速又有效的将云不知以及天花板上的绸缎隐藏了起来。   龙华看稀奇似的,眼见着一个大活人在眼前消失,连带着天花板都恢复了原状,感觉在看一场大型魔术秀。   “好厉害哦。”他捧场的鼓了鼓掌。   小狼崽端坐在桌上,别过脑袋:“差不多吧。”   “应该不会被拆穿的。”龙华在桌前坐下,抬手揉了揉脸,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些。一场不穿帮的魔术表演,还是需要优秀的托儿的,他可不能让自己成为暴露的破绽。   做好心理准备后,他们的房门便被人直接推开了。   太霸道了叭。   龙华在心里诽谤一句,表情惊讶地看下门口:“你们是?”   “飞仙宗搜查。”一队五人鱼贯而入,身着统一制式的长袍,衣袖处一抹仿若白云出岫的图纹,面容紧绷,神色肃然,一副你摊上大事了的威吓表情。   龙华配合得被吓得一愣一愣的:“哦…哦,搜查什么?请,请随便搜。”   五人的视线扫过他与小狼崽,确定了是凡人与凡狗,就不再过多关注,反而在屋内四下走动了一圈,确认有无藏人的可能性。   床顶,云不知在听见“飞仙宗”三个字的时候,就条件反射般清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全身剧痛无比。   是使用了禁术的后遗症。   他飞快內视了一圈身体的现状,脸色苍白,他身上残留的暗伤,至少得修养十年有余,才能堪堪恢复他之前的修为了。   但他不后悔。   只有如此,展现在山灵眼前的现实才说得通。   弄虚作假,只会让山灵起疑。   为顾全大局,他只能如此。   思索只在瞬息之间,他很快就注意到了自己此时的处境:被绸缎吊在床顶。四周布着隐匿禁制。   这禁制……   飞仙宗的天才小师叔、阵法大师云不知,看着眼前破绽百出的禁制,胸口闷了闷。   这也算是隐匿禁制?   只消被人注意到了,再多看几眼,八成都要穿帮!   九寂山山灵的隐秘只在修行界上层流传,普通弟子是接触不到的。   也就是说,负责搜查的小队是正儿八经地听命搜查,异常耿直,如果发现了破绽,才不会像高层大佬那样睁一眼闭一眼的放水。   危机!   这时飞仙宗的五人已经踏进了房间,任谁先抬头看床顶一眼,就会发现床顶的不协调之处!   云不知绝不允许他被发现。   如果被发现了,青山杳或许能够逃脱,但他一定会被捉回去。   先前作出的牺牲也都白费了。   而且还得再逃一次。   变数太大。   他虚弱地想,如果再来一次禁术,哪怕出逃成功了,他也别提在暗中看护山灵了,得换成山灵呵护他。   咬咬牙,云不知拼着禁术后遗症的身体,喉间含着一口腥味的血,调动凝滞的灵力,忍受着刀锋刮脉般的剧痛,悄无声息地在青山杳布下的禁制上修修补补,将禁制臻至完美。   完美的隐匿禁制完美地罩住了他,欺骗了所有人的感知。   房间不算大,飞仙宗五人效率很高,分工合作,快速地确定了情况,互相对了个眼神:没有,撤,下一间房。   就像来的时候一样,五人没打一声招呼的,又刷啦啦离开了房间,空留一扇大敞的门。   龙华松了口气,手指贴在桌面上,轻轻地碰了碰小狼崽的毛爪子,就当是为庆祝的击掌了。   你的禁制真厉害呀。他敬佩地看着小狼。   青山杳不自在地踩了踩爪子,将信将疑地想,原来他在禁制一途上很有天赋?   床顶上,云不知紧抿着唇,将口中的热血艰难地咽了回去,眼睛一闭,再次昏迷不醒。   不知道飞仙宗的人还会不会来搜第二遍,而且布好的禁制拆了可惜,龙华又琢磨了下,决定就让云不知待在床顶,先躲过这几天,避一避风头。   他和小狼崽是不可能一直待在房间里陪他了,他俩得出门为他们之后的生活谋出路。   比如加入某个门派,远离临山城,提升自己的实力,才好游玩修行界,四处走走看看吃吃。   哦对,顺带帮前世大哥清洗污名逆袭一波。   想想要做的事情还挺多,前路漫漫,养家不易诶。   还要愁他们加入门派后,该怎么把云不知一起带走。   “易容丹。”小狼崽给他指明出路。   给云不知易容成其他模样,再带着一起走。   龙华眼前一亮,这点子不错。就是最近临山城正在风口浪尖上,风声鹤唳,他们去买易容丹的话,会不会被人盯上?   “你能炼吗?”他问小狼,要是自己人能炼就简单多了。   青山杳沉默了。   他知道数十种易容丹的丹方,数千种炼丹的独门技法,但他从未亲自上过手——毕竟有人形才是这段时间的事。   他第一次布禁制,效果是不错。   但第一次炼丹,也会同样顺利吗?   “会的吧?”龙华凑近了,非常信任地道,“来临山城的路上,你不是教了我很多修行界的知识吗?五花八门,包罗万象,丹药你也很熟呀。”   是很熟。   青山杳看着龙华那双明亮笃定的眼睛,也忍不住有了点信心——   或许……还真会?   他简洁道:“我记得一门古老的丹方,不难。”   姑且试一试。   龙华笑起来,爱不释手地去够他的爪爪,想击个掌:“阿咬,你怎么这么厉害!说什么就会什么的!”   小狼崽没有躲开,反而安静地抬起前爪,轻轻地印在龙华的掌心上。   那,借你吉言了。   龙华安详闭眼:awsl   放下心事,满足地用过早餐,龙华就带着小狼崽出城了。   昨晚在软红回廊,师长岳的骈头,灵世宗的苌止真人给他漏了题,叫他这几日多在城外找找魔晶,尤其是要找品质高的魔晶。   如此看来,灵世宗的招纳条件里,有一条一定与魔晶有关。   龙华不觉得走后门有哪里可耻的,有人敢漏题,他就敢先预备一份答案。   出了城,他左右看看,准备找人问一问这魔晶该怎么找,比如是不是容易出现在背阴潮湿的地方?一般埋在地下多深的位置?附近会有什么伴生物作为提示吗……   他越想越觉得有趣,忍不住乐了出来,怎么感觉像挖地瓜一样呢?   一个挺拔帅气的青年,站在城门口,神游天外地乐个不停——哪怕他颜值再高,附近来往之人也下意识地远远绕过他。   小狼崽走在龙华的脚边,无奈地抬头看他一眼,抬起前爪拍了拍他的小腿,喂,醒醒!   他控制着力道,担心自己一爪子把人腿骨拍折了,可惜力道控制过头,导致龙华完全没有感受到。   好在这时,在嫌弃的人群中,终于有一个人主动朝龙华走过来了。   “你好。”来人面容瘦得有几分脱形,依稀可见昔日的斯文清秀,只是眉目阴沉,愁大苦深,年纪轻轻就显得格外苍老。他站在龙华面前,有几分局促,“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嗯?   搭讪?   因为私藏了个通缉犯云不知,龙华难得小心了些,先问:“有什么事吗?”   “那个,我叫殷秀城。”这人垂头道,“昨天你教训的那个男人,是我的仇人。你帮我报了仇,你就是我的恩人。我会报答你的。”   龙华目前对报恩两字敬谢不敏:“不用了,是那家伙找我麻烦,我才动手的。”   他摆摆手,就要离开。   “等等!”殷秀城语气坚定,“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遇到一个死心眼的家伙。   龙华顿住脚步,偏头看他:“我叫龙华。龙凤的龙,荣华的华。记住了?”   “嗯!”殷秀城点点头,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龙华耸耸肩,将这件事当作一个小插曲,继续自己的采集之旅。   没走几步,他猛地站定,捶了一下掌心。   哎呀,刚才就该问问殷秀城,采集魔晶的经验技巧什么的。   他不是要报恩吗?   来一堂教学指导课不就成了?   他赶紧朝殷秀城离开的方向看去,就这么一晃眼的时间,那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摇摇头,龙华只能去找其他人问问了。   “怎么采集魔晶?”被他搭话的一位老伯老神在在道,“魔晶就在这地下。运气好的,一脚都能踢出一块来。运气不好的,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一块。不过年轻人,你若敢拼一拼闯一闯,老夫建议你往深入走一走。这城外近郊,已经被人翻过无数次了,想捞一块漏网之鱼,那是难上加难。越往深处走,敢去那儿的人越少,魔晶也越多。”   龙华好奇:“采集魔晶还有危险?越往深处越危险?”   老伯道:“那是自然。魔晶可是能污染修行者灵力的东西,更别提对凡人身体的伤害了。你想象一下,如果你现在站的地方,底下埋着一大片魔晶,你在上面短暂停留一会儿还好,要是待久了,是要折寿的!”   龙华懂了,往深处走的话,是没法在当天折返临山城的,只能在旷野上过夜,待的时间就长了,对身体的影响也大了。   呃。   让他算算,他之前在这片旷野上待了多少天了?   那是不是得短命十年?   他好惨一男的。   老伯还劝道:“你正是年轻,可以搏上一搏。老夫就不行了,只能在城边上碰碰运气。唉。”   龙华叹了口气,沧桑道:“老伯,有些人只是表面上看着年轻而已,实际都不知道寿命还剩几年了。”   老伯:“啊?”   龙华拱了拱手:“多谢老伯指点。我还是和您一样,在城边碰碰运气吧。”   反正运气这东西,是不会区分城边上还是旷野深处的。   会区分地理位置的运气,那不是真的运气。 第14章 采晶   在城外转了转,龙华发现自己装备不够,又回城了一圈,买了一个可以挂在腰上的小竹篓,一根贴着符箓的竹杖。   符箓用于探查魔晶,据说三尺范围内有魔晶的话,符箓会发光。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龙华挎着竹篓,拄着竹杖,不疾不徐地围着城墙绕圈圈,心情开阔地吟诵,“一蓑烟雨任平生。”   小狼崽走在龙华脚边,闻言抬头看他一眼,漂亮的杏仁眼里写满了刮目相看的惊讶。   正巧旁边插进一个年轻的声音,说出了他此刻的心声:“嘿,大兄弟!你这个南蛮人有点不一样啊,好像比一般的有文化多了!”   “拾人牙慧而已。”龙华朝来人看去,又一个搭讪他的人,莫非又是葛老三的仇人?   来人是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剑眉星目,长发束起一个精神的马尾,像个大侠预备役。他相当自来熟地凑近了:“我叫道一,来临山城参加仙门的开门纳新。你呢?”   “龙华。和你一样在等仙门的开门纳新。”龙华瞟了一眼道一腰上的小竹篓,手中的竹杖,意味深长地挑挑眉,“你想拜入哪个仙门呢?”   “藏灵宗!”道一先是坚决地回道,随后眉头一垮,垂头丧气,“不过我长辈只准我去灵世宗。”   哦,长辈。   哦,灵世宗。   龙华笑了,确认过眼神,是一样走后门的人。   被提前泄题了吧?   “走吧,要一起找魔晶吗?”龙华拍拍道一的肩膀。   道一点点头:“可以啊。”   两人手执竹杖,老爷爷散步一样慢慢走,竹杖在地面上点点点点。   路过他们的人纷纷投来看傻子一样的眼神:就他们这样的,能找到就怪了!   道一脸皮薄,很快就扛不住四周的目光,犹疑道:“我们就在这附近找吗?我听说靠城的土地早就被筛了一次又一次了,很难再找到魔晶。我们要不要走远些?”   龙华笑眯眯道:“会找到的。”他低头看慢悠悠走在一边,边走边四下张望的小狼崽,逗弄道,“你说是吧,阿咬?”   青山杳正安静地观察着来往的男女老少,忽然被龙华cue了一下,顿住爪子想了想,给龙华回了个沉稳的肯定眼神:会找到的。   道一目瞪口呆:“你哪儿来的自信?一条狗给的吗?”   少年,你说话太直白了。   龙华连忙去看小狼崽,生怕小狼崽郁闷生气。   结果小狼崽走得好好的,反而是道一,一个大小伙子了,居然“哎哟”一声,连路都走不稳,来了个平地摔。   面朝地的那种。   龙华的注意力在小狼崽那边,也没能及时拉住他,只能眼睁睁看道一来了个以鼻抢地,血溅三尺。   啧,惨不忍睹。   “还好吧?”他搭把手把道一扶起来,一边去看道一脚下,“你说你,怎么就摔……诶?这是什么?”   只见道一先前摔倒的地方,平坦的地面上,冒出了一小截黑色尖尖,就是这个把道一绊倒的。   道一捂着鼻子,痛得泪眼迷蒙,还得忙着止血,没法顾及到这边。于是龙华弯下身,用竹杖在黑色尖尖周围刨了刨,挖出一枚不规则的黑色晶体。   竹杖上的符箓在发光。   于是哪怕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龙华也能一口叫出它的名字:就是你了,魔晶!   等道一处理好了受创的鼻梁,擦擦泪花睁开眼睛时,就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摊在他面前,掌心上躺着一块手指般粗长的魔晶。   魔晶!   道一瞪大了眼睛。   “喏,刚才绊倒你的家伙。”龙华递给他。   道一瓮声瓮气:“这个很大了,你发现的,你不要吗?”   “它跟你有缘。”龙华掀起眼皮,看他红通通的鼻尖,“我还能再找到。”   和刚才一样的自信。   这回道一信了,莫名其妙地就充满了信心。   他接过魔晶,壮志凌云:“走,继续摔!啊呸,找!”   然后龙华接连找到了五块魔晶。   没有摔倒就找到了的那种。   好像魔晶是随处可见的石头,用竹杖刚放下去,符箓就发光了。竹杖再捅一捅地面,震落魔晶上的一层灰,就能发现魔晶了。   走到最后,道一几乎以膜拜的眼神看着龙华:“龙兄!”以后我就跟你混了!   龙华嫌弃道:“叫哥。”瞎叫什么龙兄呢。   道一:“大哥!”   龙华点点头,指了指蹲坐在旁的小狼崽:“我跟他混的。”所以对阿咬放尊重点。   道一震惊,原来真是这只狗给大哥的自信吗?他刚才竟误打误撞的说对了!   “大哥的狗!”他肃然起敬。   龙华默然,小弟弟,别说大哥不救你。   时近正午,龙华摸摸肚子,有点想念客栈的大鱼大肉,干脆收工回城——绝不是担心道一来个十八摔,把好好的笔挺鼻梁给摔折了。挺好看一张脸,毁容怪可惜的。   他与道一告别:“我先回城了。”   道一还沉浸在“还能找到魔晶”的巨大自信里,舍不得打道回府,选择留下继续找:“嗯。大哥,你下午还来吗?”   龙华打算留一块品质最好的魔晶在手里,其余的下午拿去坊市卖掉,看能不能给云不知换一点伤药。   “下午还有其他事,就不来了。”龙华看道一挺顺眼的,想来两人以后极可能是灵世宗的师兄弟,不如先打好关系,“明日上午我会出城,还是城门口碰面?”   道一正有此意:“好!”   龙华揣着魔晶回到了城内客栈,在与阿咬美餐一顿后,先是取出一枚品质最好的魔晶,藏在藏云不知的隐匿禁制里,再携带着其他的魔晶往坊市去了。   藏起来的魔晶是为了灵世宗考核准备的。   要是往后几天,能够采集到更好的魔晶,再把这枚替换了卖掉。   床顶。   在龙华与阿咬出门后,好不容易清醒(痛醒)的云不知:拿开啊!把魔晶拿开!   以往他在魔晶堆上睡一天一夜都没问题,但他先是使用禁术,后又在身体受创的情况下,贸然动用灵力修补隐匿禁制,正是极端虚弱的时候,这时一小块魔晶近身,对他而言都仿若钝刀割肉般痛苦。   他无法动弹,眼睛一闭,又晕了过去。   去坊市的路上,龙华让小狼蹲在他肩上,不放心地自言自语:“魔晶对云大哥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青山杳踩了踩他的肩膀:放心。   只是青山杳也没有料到,云不知动用灵力修补禁制,导致灵力反噬,更加加重了伤势——云不知比他以为的还要虚弱,虚弱到连一小块魔晶也会伤害到他了。   龙华自然是信青山杳的,点点头,放了心。   两人一头扎进了修行者的坊市。   在靠近坊市的时候,空气中就隐隐漂浮着浅浅的药香,闻之心清神明。真正进入了,深吸一口气,更是心旷神怡,身轻如燕。   感觉寿命都补回来了一年。   龙华感动地想。   坊市位于一条长街,街道两边零零总总开着丹药、武器等店铺,有的店铺前悬挂着各大势力的标识,代表着各大势力的据点。这些势力从凡人手中收购魔晶,报酬通常是凡人用得上的丹药、护身法器等等。   龙华的目标挺明确,他选择的是灵世宗的据点。   一来混混脸熟,二来灵世宗兼容万法,报酬的选项应该会丰富一些。   三来……昨晚见过的苌止真人,长岳大叔的恩客,正坐在店门口,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呢。   他和苌止真人对上了视线,自然就往那家店铺去了。   灵世宗的据点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楼,小楼外悬挂着长幡,用古字书写着“灵世”二字。   古字下,是灵世宗的宗门标识——   一块…石头?   龙华抬头盯着长幡上的图纹,认真琢磨了下,还是觉得那就是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   挺有个性的宗门标识。   寓意脚踏实地,厚德载物吗?   “那是灵石。”苌止真人好听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寓意着我们灵世宗财源广进,灵石成海。”   龙华:“……哦。”   多么清新脱俗不做作的宗门标识啊。   怪不得入门测试是考验谁捡到的魔晶品质好呢,不就是比谁捡到的魔晶值钱么?   “你来交易魔晶的?”苌止真人看向龙华手中握着的小布袋,感知到了魔晶的气息,他半眯着桃花眼,有些惊奇的说,“昨晚才让你去采集魔晶——这些莫非皆是你今日所得?还是你以往的积累?”   “今天上午采集的。”龙华干脆道,“我运气不错。”   苌止真人顿时喜上眉梢:“你很好!我就说你名字好,龙凤呈祥的龙,荣华富贵的华,正正好入我门来!”   开门纳新还没开始呢,苌止真人就想破格拉人了。   充满铜臭味的现实味道,完全跟他这张风流多情的美人脸不匹配。   龙华爽朗道:“我也正正好希望拜入灵世宗门下。您看……”他将魔晶一一摆在苌止真人身边的柜面上,“我已经在努力了。”   苌止真人被他坦然的态度取悦了,态度亲近了几分:“我听你唤师长岳为长岳叔?”   龙华点头。   “那往后也唤我苌止叔罢。”苌止真人欣赏地看他,“我的道不适合你,否则收你为弟子也不是不可以。”   “好了,你打算拿魔晶换些什么?马上要入仙门了,换些灵石傍身也无妨。”他收起魔晶,一时兴起,抢了店铺掌柜的活儿,接待起龙华来。   龙华道:“我想换些丹药,准备在身边,以防万一。”   “也行。”苌止真人不干涉他的选择,“有想好要哪方面的丹药吗?”   龙华想了想:“疗伤、保命的那种吧。”   苌止真人慵懒地皱了皱鼻尖:“你这就不像你长岳叔了,他那人,只剩一丝血皮了还要往前冲呢。”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我就喜欢他那样,特别勇猛。”说罢还露出一个缱绻之际的甜蜜笑容。   龙华:“……”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吃狗粮?   偏头看看跳上柜面的小狼崽,小狼崽正安静地打量着店面里的各式货品,眼神清澈又懵懂,稳稳地伪装成一只没有城府的小动物。对苌止真人的话如若未闻,作为一只单身狼,心态也是很稳了。   苌止真人拿给龙华四瓶丹药,简单粗暴地解药:“凝血的、续脉的、养神的、保命的。都是品质极好的丹药,可别当一般的大路货随便用了。”   龙华干脆接过,也不怕被坑。   顿了顿,他挺不好意思地道:“苌止叔,能再给我点儿药材吗?”他流畅地报出一连串的药材名字,都是寻常可见的灵药,“都不需要太多。”   苌止真人挑眉看他:“都是些便宜货色,送你了。”也没问他拿这些灵药回去做什么。   “谢谢苌止叔。”一堆灵药里混杂了阿咬说的易容丹所需的药材,材料也都到手了。   “嗯。”苌止真人懒洋洋一挥手,“两日后仙门开门纳新,别错过了。” 第15章 梦中炼丹   漓泉客栈,房门紧闭。   云不知被从床顶放下,依旧昏迷不醒。   “凝血的?”龙华从白玉瓶内倒出一枚丹药,塞进云不知口中,“我看云大哥唇边隐约有血迹,应该需要吃上一颗。”   “续脉的?”龙华望向小狼崽,“云大哥需要吗?”   青山杳挨个嗅了嗅白玉瓶的丹药,与记忆中库存的丹药知识逐一对应起来,顿时有了融会贯通、恍然大悟之感:原来白露飞凤丸、黑玉凝脉丹、神木养神丹、一转回魂丹是长这样的。   听见龙华的问话,他回道:“都喂给他。”   他没想到云不知的身体情况竟然已经如此恶劣了。明明把人吊到床顶时,还没这么虚弱的。   龙华不纠结了,把苌止真人给他的丹药都用上。   “云大哥,现在先用这些丹药缓缓。等之后拜入宗门,我再寻些更好的丹药给你。”龙华一边给人塞丹药,一边碎碎念。   喂完药,他看向在桌面一字摆开的灵药:“阿咬,我们今晚就开始炼丹吗?”   常识里,炼丹是需要丹火与丹鼎的,两样都不是现在的他们搞得到手的东西。   但阿咬说他知晓一门炼丹术,用神识与灵力配合就能萃取炼丹。   龙华自然是信阿咬的。   青山杳迟疑了一下:“不急。”   他想等龙华睡着后,再尝试炼丹。   他第一次炼丹,不知道自己的水平怎样。万一炼丹失败,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他有点说不出。   就像他完全不知道,他现在已经在龙华赞叹的眼神里,独自背上了沉重的偶像包袱。   龙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概炼丹也讲究一个沐浴焚香的心境问题吧。   今日不宜炼丹,懂了。   “睡吧。”他往地铺上一躺,拍拍枕边的位置,“阿咬睡这里。”   小狼崽跳到他枕边,卧趴下来,浅灰色的清澈眼睛近距离地望着他,眨了下,安静地闭上了。   龙华被这双眼睛近距离暴击,一时又在心里高呼“awsl”,睡前被这么一看,晚上做梦绝对会想入非非的啊!   太罪恶了,竟然因为自己的崽子想入非非——此刻再次被幼崽模样迷惑,忘记了对方年龄比自己大的龙华痛心疾首地想。   夜色渐深。   火气旺盛,被脑补折腾得有些不好的龙华,艰难地进入了粉红色的梦乡。   而窝在枕边,盖着被子一角的小狼崽,在感知到龙华沉静下来的气息后,才睁开了眼,漂亮的兽瞳在黑暗中散发着幽魅的荧光。   他悄悄地从被角里钻出来,走到房间一角,似模似样地又布下一个隐匿气息的禁制,圈出一个炼丹的角落。   低头看看毛爪子,马上要用的炼丹术,需要手诀的配合,爪子可不行。   再看一眼熟睡的龙华,他定了定神,狼族幼崽的身体在原地消失,化作了一个身形高挑容貌完美的男人。   内里一袭纯白直缀,外披浅灰如纱鹤氅。   白肤灰发,眸色轻且远,正是让龙华念念不忘的幻境美人。   他低头看看自己,力量还未完全恢复,但化为人形炼个丹,应该是能坚持的。   取过药材,闭眼在脑中过了一次炼丹的流程,他才慎之又慎地手掐法诀,凝神专注,略显生涩地开始炼丹。   这门炼丹术不需要丹火与丹鼎,特别依赖人的神识强度与细腻度。   对于本体是一座万年老山、常年镇压着邪祟的青山杳而言,炼丹可以没底气,但说到神识……恐怕不输于天荒界的任一人。   尤其在他小心又小心的情形下,失败是不可能的。   只见灵材悬在空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研磨、萃取。   一团团灵药精华被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不断蜕变。   如同一场无声无息地优雅演出。   演出落幕。   收丹。   丹成九粒。   青山杳抬手一招,九粒丹药听话地落入准备好的小玉瓶内。   他松了口气。   莫名想,其实可以不偷偷炼丹的。   正生出些许懊悔,就听见旁边传来“啪啪啪”的一阵掌声。   嗯?   他偏头朝那方向看去,就见龙华坐在地铺上,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他,真心实意地鼓着掌。   这人……何时醒来的?   他炼丹时心无旁骛,竟未能及时察觉。   又或者说,他对龙华放松了警惕,才没能第一时间察觉。   青山杳下意识抬手,以袖遮面,半响觉得不对,他为何要遮挡自己的面容?   这与掩耳盗铃何异?   要是被看见了,就坦白吧。   也是没办法的事。   如果龙华对他说喜欢,那他就委婉一点的拒绝。   如果龙华不提,那他也当没那回事。   有点紧张,但本人没有察觉,悄悄整理了一下炼丹时弄起褶皱的衣襟,一双寒烟静水似的眼眸朝龙华看去。   等着龙华开口。   龙华“啪啪啪”几下鼓完掌,又竖起大拇指给青山杳比了个赞,困倦地打了个呵欠,又躺下了。   躺下时还小声咕哝:“果然,又梦到了。”   还说:“不过不能再战了,就算是做梦,腰子也受不了的啊。”   “就看看算了。多看一眼都算赚……”裹着被子一翻身,又入梦了。   青山杳:???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龙华是将刚才看到的,当作了他的梦?   所以不用解释,不用坦白,也不用拒绝了?   他默默地将装着丹药的小玉瓶摆在桌上,心中似松了口气,又似有些不甘。   他重新化作小狼崽,走到龙华的枕边,卧趴下来,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   他嗅到了奇怪的味道,从被子里传来的,潮湿的、侵略的、雄性的味道。   这是?   原来这就是人类的……   “……”   小狼崽默默地爬起来,跳到窗台上,盘起瘦小的身子,将头埋进前爪里。   并不想知道地上的人类做了什么梦。   第二天一早。   龙华抱着被子拎着衣服狂奔进屋外的温泉池子。   窗台上,小狼崽安静地趴着,从前爪上微微抬头,掀开眼皮看他慌慌张张掩盖痕迹。   哗啦水声后,龙华才带着一身水汽走回房间,若无其事和小狼崽打了声招呼:“阿咬,你怎么跑那儿睡了?”   小狼崽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龙华习惯了阿咬的少言,不以为意。   随意问候了一句早,就跑去看床上云不知的情况。   嗯,人还没醒。   “据说睡眠是身体的保护机制。”龙华自我安慰道,“云大哥应该是需要充足的休息。等我拜入灵世宗,就能找到更好的灵药帮他治病了。”   重新将云不知藏到床顶上,这回就没把魔晶放云不知身边了,他对小狼崽招招手:“阿咬,再画个小禁制,用来藏魔晶。”   要做正事了,青山杳终于从窗台上下来,就在他昨晚炼丹的角落,布下了隐匿禁制,把拳头大小的魔晶藏起来。   效果似乎没有藏云不知的好。   青山杳围绕小禁制走了一圈,暗自忖度,又略微不解,今日是哪里做差了吗?   当然,在龙华眼中,都是没差的。   昨天阿咬出手,连飞仙宗的人都骗了过去,他就对阿咬有信心得很了。   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情:“阿咬,今天你要留在客栈炼丹吗?”   小狼崽示意他看向桌面:“易容丹。”   “易容丹?”龙华惊讶,指了指玉瓶,“这里面?你已经炼好了?”   “不难。”小狼崽道。   “不,我是说,你昨晚都没休息,都用来炼丹了?”龙华回想昨晚在梦里好不快活的自己,再看看小狼崽瘦巴巴的小模样,有种虐待童工的罪恶感,“下次别这样了,这不还有时间吗?不急着一晚两晚的。你瞧瞧你,休息不好,吃再多都不长肉的。”   想说自己不用休息,但抬头看见龙华皱起的眉、担心的眼,小狼崽抖了抖耳朵尖,只安静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了。   用了早饭,龙华就带着小狼崽出门了。   路上他还跟小狼崽讲:“可能就是你昨晚炼丹,我闻到丹香了吧?连做梦都是我意中人在炼丹的,那身姿、那气度,简直了!”   小狼崽:“哦。”   并不想交流呢。   临山城城门口。   手持竹杖的正气少年已经在那儿等着龙华了。   见到龙华的身影,道一高兴地挥了挥手臂:“大哥,这里!”   待龙华走近,他拉着龙华的衣袖,将人扯到一旁,继而得意洋洋地从兜里掏出了一把魔晶。   是的,一把。   几乎都是蚕豆大小的魔晶渣渣。   细碎,但是量大。   足足一把呢!   龙华下意识地抬头看道一的鼻梁:“摔折了吧?”   道一闻言,条件反射地抬手捂住鼻子,似乎回想起了什么,痛苦地吸了口凉气:“你怎么知道?”   还真是啊?   龙华抽了抽,瞟了一眼端庄坐在一旁,事不关己的小狼崽,眼里透出古怪的疑惑,总觉得是老天在帮阿咬教训道一呢,谁叫道一不上道,一口一个狗狗狗的?   但对道一来说,他似乎很乐意多挨几次教训。   “如果摔一摔就能找到魔晶,就让我今天摔得粉身碎骨吧!”道一立下雄心壮志。   龙华冷酷道:“我是不会背你回城的。”   道一不以为意,依旧兴致高昂:“大哥,我们今天还是就在城边转转?嗯?你怎么没带竹杖?”反而提着两根锄头?   龙华想当然的:“走来走去太麻烦了。我打算找一个地方往下挖。地底深处应该比较容易出个大的魔晶。”   道一盲目自信:“那我也在你旁边挖。”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龙华将手上提的锄头分了道一一个,“工具都给你准备了。”   “多谢大哥!”声音响亮的。   青山杳侧目:“……”都是哪来的自信? 第16章 开门纳新   在城门口挖坑太引人注目,于是两人转移位置,换了个偏僻的点,你一锄头我一锄头,非常有节奏感地劳作了起来。   不过地点虽偏,还是迎来了一大片看傻子的眼神。   当然,两位当事人被乐观捂住了双眼,完全不在意的。   挖坑是一个非常枯燥的过程。   道一少年不像他龙华大哥那样有定力,没一会儿就找龙华闲聊起来:“大哥,你知道殷秀城吧?就昨天和你说话那人。”   龙华:“嗯。”原来这小子当时也在附近啊。   道一说:“我昨晚听说,他被魔道的噬魂宗收为了弟子。”   “噬魂宗?”龙华对魔道门派的认知,印象最深的只有斩仙门。   “据说是对己对人都特别凶残特别狠的一个门派,对弟子的资质要求挺苛刻,都不开门纳新的,门内弟子少得可怜。”道一回忆着,“反正修行界有好些个门派,都是被噬魂宗给灭门的。”   哦。混乱邪恶阵营的。   龙华在心里给噬魂宗作了个划分。   “殷秀城被他们抓走了?”   道一摇头:“他自愿加入的。你帮他报了仇,都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龙华也摇头。   道一干脆不挖了,杵着锄头给龙华讲:“殷秀城以前有个妹妹,叫殷秀苑。”   以前?   龙华隐约有了猜测。   在道一的喋喋不休中,他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他们两兄妹相依为命,辗转很多地方,前段时间来到临山城。殷秀城外出采集魔晶,殷秀苑就在城内饭店谋了个活儿。”   “有一次,殷秀城外出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是想走得远一些,更容易采集到魔晶。在这段时间里,他妹妹被葛老三看中了。殷秀苑长得很漂亮,被葛老三趁夜下黑手,卖去了裳花阁。裳花阁你知道是哪儿吧?”   龙华“嗯”了一声。   “结果等殷秀城回来,推开门就看到了妹妹的尸体。”   “别人告诉他,他妹妹是不堪受辱自杀的,被卖当天就死了。裳花阁嫌亏了,把付给葛老三的钱又抢了回去。葛老三到手的银子飞了,恼怒之下心生恶意,直接把殷秀苑的尸体扔他家院子里了。”   道一叹气:“出门时被妹妹塞了一包裹的干粮,回家时却看见妹妹腐败的尸体横在家门前……殷秀城没疯,大概是还惦记着要给妹妹报仇吧。”   “……”龙华回想起殷秀城瘦骨嶙嶙的模样,以及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轻声喃喃,“原来是这样。”   “修行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后某一天,或许我们还能在别的地方遇到他。”道一感性道,“希望那时不会是敌人。”   龙华奋力下了一锄头,随意道:“不会的。”那不像是会恩将仇报的人。   道一也不去想那样长远的事,他用锄头支撑着身体,默默看认真挖坑的龙华:“大哥,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我们要不要换个位置挖?”   “道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龙华气息均匀,“我给你讲个愚公移山的故事吧。”   愚公移山?   山……   蹲旁边的小狼崽动了动耳朵,浅灰色的眼睛里倒映出龙华鸡汤脸的模样。   然后他听见了,一个凡人因为被一座山挡了路,于是决定从自己到子孙后代,持之以恒把山挖穿的故事。   小狼崽感同身受,悄悄打了个冷颤。   这个叫愚公的凡人是魔鬼吗?   山怎么他了?   搬个家不好吗!   他默默地趴在自己的前爪上,恹恹地想,山又不能决定自己出生在哪儿,长什么模样,有什么用处,是有益于人族还是有害于人族。   挡在愚公面前的那座山,要是自己长得有脚,肯定会主动找个不碍着任何人的地方蹲着吧?   ……   今天的龙华与道一,没能在深坑里挖到魔晶。   龙华:“先抑后扬,这只是前期铺垫,氛围营造。明天继续。”   道一:“嗯!”   青山杳:“……”没有就是没有。用愚公移山的精神,也是挖不到魔晶的。   翌日,两人继续挖同一个坑,依旧没有见到魔晶。   龙华:“压抑得越狠呢,爆发的时候就越厉害。明日恐怕要一鸣惊人了。”   道一:“嗯!”   青山杳:“……”歪理简直一箩筐。但没有就是没有。   第三日,临山城,开门纳新。   坊市入口清出了一片场地,正中央是一块碑状的悟道石,四周则被各个门派的招新负责人占据,左边一溜是仙门的,右边一溜是魔道的,难得的和谐共处。   悟道石用来测试来者的灵根,同时识别对方人、妖、魔的身份,以防仙门一不小心招入个魔崽子这类事情发生。   各个门派的负责人摆出了各自最拉风、逼格最高的法器,有飞剑、有丹炉、有棋盘、有贵妃榻,光怪陆离、气势磅礴……以吸引通过悟道石测试的萌新上门。   当然,如果遇上天资难得一遇的天才,他们也会主动上前招揽。   龙华和道一约好了时间,早早就到了坊市前碰面。   略略一观,已有莫约三四百人在这儿齐聚,大多是十岁左右的孩童,他与道一往里一站,就成了当中最老的崽。   “你怎么现在才打算拜入宗门?”龙华不禁疑惑问道一,他自己初来乍到就不提了,道一一看就是有仙门后台的人,怎么年纪这么大了,才来叩仙门?   之前都没察觉,直到现在看到这么多小朋友,他才反应过来。   道一尴尬道:“我之前不是想去藏灵宗嘛?结果……”结果和家里抗争了几年,还是被残暴的家长折断了梦想的翅膀,含泪选择了自家的灵世宗。   龙华意会地点点头,这就是在报考志愿上和顽固的家长发生了冲突啊,白白耽搁了孩子的青春好几年。   他与道一排好队,等待着上台摸一摸悟道石。   场内小孩子太多,难保不会出几个爱好扯小动物尾巴的熊孩子,小狼崽虽然不怕,但也懒得周旋,于是没有跟在龙华身边,而是跳上了不远处的屋顶,遥遥地望着他。   龙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悄悄递出个隐晦的笑容,在腰侧比了个大拇指:不担心,我没问题的!   青山杳:一如既往的自信。   确实,与队伍中紧张兮兮的小鬼头们比起来,龙华与道一淡定过头了。   道一忍不住小声问:“大哥,你是什么灵根啊?”   龙华:“不知道。你都知道了?”   道一赧然:“我是极品土灵根。”说完他回过神,“诶,你不知道?你没测试过灵根?”   知道你提前测试过了,仙二代嘛。龙华指了指前面的悟道石:“不正等着测吗。”   道一看龙华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尊敬:“荣辱不惊,大哥心态是真的好。”结果未知都能这么淡定。   龙华奇怪看他一眼,这跟心态有什么关系,不用测都知道,他一定有灵根,灵根应该还蛮厉害。而且阿咬早前也说过,他有修行资质的。   果然——   “木灵根,极品。”   龙华将手从大放绿光的悟道石上拿下来,听见台上的人洪亮惊叹的唱喏声。   台下,排在他后面的道一一边往台上跑,一边兴奋地挥手:“大哥,等等我,我们一起去灵世宗啊!”   龙华点点头,在一众或惊叹、或羡慕、或热切的目光走下台,对测试结果的感触不深,倒是摸到悟道石时,那一泓绿汪汪的光芒晃得他眼花,直到现在脑海里还在循环“爱是一道光”的经典旋律。   木灵根啊,不知道和他吃过的那株仙草有没有关系。   他答应了阿咬要还他一大片草原,灵根是木属性的话,达成这个目的似乎也方便了很多。   “土灵根,极品。”   刚才的唱喏声再一次响起,惊起台下一片窃窃私语。   极品灵根多少年才出一个,临山城这么偏僻的地方,居然一次性就出了俩?!   刚刚土灵根那小子说了啥?   他俩要一起去灵世宗?   登时,各个门派负责人的目光就聚集到灵世宗的苌止真人身上。   妈的,灵世宗穷得一逼,是怎么骗到两个天才的!   苌止真人摆出贵妃椅,慵懒惬意地躺在上面。他今天穿着一身字面意义上的金缕衣,华贵至极,衬得皮肤雪白无暇,桃花眼盈盈回望一众羡慕嫉妒恨的眼睛,红唇勾起一抹风流惑人的笑意:你们猜?   羡慕嫉妒恨的众捂住被闪瞎的双眼:一定是靠美人计没错了!那张脸看上去,比身上的金缕衣还要值钱!   众目睽睽之下,龙华与道一结伴,径直走到灵世宗的贵妃榻前。   通过悟道石的测试,只是拥有了拜入宗门的基本资格。   是否能进入心仪的门派,还得通过门派自身设立的考验。比如隔壁问剑山的剑修,还要考验有无玄之又玄的剑心,这条限制一下子就能卡掉大半人下来。   当然,也有小门派不挑剔,能招到有灵根的弟子就算不错了。   可灵世宗虽然是修行界众所周知的穷,但好歹也是个传承万年的大门派,是有资格挑剔一二的。   灵世宗的招新摊位上,就只有苌止真人一人,和飞仙宗摊位上站得整整齐齐的小哥哥小姐姐比起来,冷清许多。   “你们可是要拜入我宗?”他走个形式般的问。   道一不情不愿的:“嗯。”   龙华不能直视苌止真人的穿衣风格,飞快点头。   苌止真人笑意灼灼地打量面前两株水灵灵的大白菜,开口道:“你们二人皆是极品灵根,可以不经考验,破格纳入宗门。但临山城距离灵世宗路途遥远,我们紧缺回城的路费,所以还是得请你们二人往城外走一遭,寻摸几块值钱的魔晶。否则连宗门都回不去,还谈什么拜师学艺呢?”   这睁眼说瞎话的水平就很不要脸了。   熟知灵世宗内情的道一张口就要反驳:“宗门明明给所有外出招新的负责人都发了一大笔——”   “嘘。”苌止真人以手点唇,朝道一露出一个核善的温柔笑容,“少年人,你在说哪个宗门?不事先点明,我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   道一:“……”背后感觉到了一股凉意。   “我们去去就回。”龙华抓起道一转身就走。   苌止真人满意地点头,嗯,两根好苗子,虽然其中一个是铁憨憨,但另一个是机灵的好孩子。 第17章 考核   走远了的两根苗苗,铁憨憨终于从那股摄人的凉意中回过神来,拉着龙华小声告状:“我说真的,灵世宗给负责外出招新的人都发了一大笔灵石,就怕太穷了被人瞧不起,争取不到优秀的修仙苗子。”   “我知道。”龙华道。   苌止真人身上绝对有大把灵石,不然也不可能包了长岳大叔数日。   不过苌止真人现在也确实可能没灵石了,大概率在长岳大叔身上挥霍完了。   把开门纳新的经费,全部用在了一个野男人身上。   长岳叔,祸水本水。   龙华拍拍道一的肩膀:“走吧,给咱们自己赚一点路费。”   道一:“……嗯。”   道一跟着龙华走出城门,走到他们前几日挖的坑前,被那深不可测的大坑一刺激,就找回了几分理智:“我们继续在这里挖?”   “铺垫两天了,说好今天要一鸣惊人的。”龙华谆谆教诲,“现在算是关键时刻,运气应该还会更好一些。所谓的戏剧性的一幕,奇迹的一刻,就是这么来的。”   道一被他忽悠得三迷五道,懵懵地点点头,和他一起跳进坑里,挥舞起了锋利的锄头。   盲目自信。   远远观望的小狼崽甩了甩尾巴,坚定地想,地下根本没有魔晶,就算用愚公移山的精神挖,没有就是没有。   希望这次的事情能给龙华一个教训。   乐观自信是好事,但毫无底气的乐观,毫无根据的自信,往往如一场镜花水月,总会在不经意时,叫人一脚踩空,跌个大跟头。到时才后悔反省,就太晚了。   他这么想,旁人也是这样想的。   今日宗门纳新,附近很是热闹,哪怕龙华二人所在地方十分偏僻,也很快有人注意到了他们。   “哈哈哈,看那两个蠢货!前几日就在那儿挖个不停,一无所获,今天居然还不放弃。”   “笑死老子。俩毛孩子还真以为天上会掉馅饼啊?”   “灵世宗的考核题目好像就是采集魔晶?他俩是想进灵世宗吧?”   “就凭他俩这么个挖法?真当魔晶是他家的,想想就会自动送上门来呢,呵。”   “咦,他们不是刚才悟道石测出的两个极品灵根吗?灵世宗这么严格的,连极品灵根都不接纳,还要考核一番?”   “什么?极品灵根?就他们?”   “脑子不行,极品灵根又有什么用?”   “要我说,灵世宗不要他们才是对的,白日做梦的家伙,在修行路上天赋再高,也走不远。”   “……”   ……   小狼崽动了动耳朵,漂亮的杏仁眼扫过一众嘲讽的柠檬精。   蠢货?   脑子不行?   一无所获?   白日做梦?   走不远?   瘦巴巴的小狼崽眯出了菜刀眼,这些人,知道什么叫愚公移山的精神吗?凭什么嘲笑两个努力认真不放弃的人?   “啊,亮了亮了!”道一忽然兴奋大叫起来,“大哥!符箓亮了!”他指着锄头上贴着的符箓,符箓亮了,就代表附近必有魔晶。   龙华也道:“我的符箓也亮了。”   他心情平静,神色淡定,毕竟是打游戏总能被空投砸脸的男人,已经习惯了砸脸的感jio。   在附近指指点点的人立即就惊了,什么?还真叫他们给挖到了?这是什么运气?   有人下意识凑上去看,想瞧瞧是真是假。   刚走近了,就看见龙华与道一,各自从自己挖的坑中,抱出了一大坨的魔晶,沉甸甸的,抱在手臂当中,像是抱了个满月的小孩儿。   这、这么大?!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运气!   天上还真会掉馅饼啊?!   道一也震惊了,他一脸恍惚地感受着怀抱里的重量,声音发飘:“大哥,你看看我抱的是什么?是魔晶吗?”   龙华:“是啊。”   道一:“怎么可能这么大?”   龙华:“我们用了三天的时间才把它们挖出来,多大的付出,多大的回报嘛。”   话是这么说,他同样挺稀奇地打量手中的魔晶。   这么大的魔晶,值不少钱吧?   “走了,回去交差。”他招呼道一。   “嗯嗯。”道一现在听龙华说什么都是对的,在一众人不可置信、酸溜溜的眼神中昂首挺胸,你们都笑我俩挖坑傻,现在知道傻的是谁了吗?   “路费用我这块魔晶就好。”他仗义道,“能挖到魔晶,都是大哥的功劳!”   往回走的路上,龙华瞟到了远远观望的小狼崽,得意地将手中的魔晶举起给他看:厉害叭?   小狼崽甩了甩尾巴,清澈的眼里倒映着龙华爽朗的笑容,好似他的眼睛也在笑着一样。   “这是什么?魔晶?”苌止真人见到两人携战果归来时,也震惊了,“魔晶还能长这么大的?”   道一骄傲脸:“可不是!”   “合格了吧?”龙华问。   苌止真人回过神来,看龙华的目光怎么看怎么满意,这孩子可真是个金娃娃,一定得揽回宗门去!   “当然合格。”他笑得眉眼弯弯,抬手就送了一个储物袋给龙华,“鉴于你目前还没有灵力,就滴血认主吧。好把你的魔晶装进去。”   虽然说着让龙华捡魔晶当路费,可现在魔晶找来了,他却没再提这事儿了。   不过可能是他已经毫不客气地拿了道一的魔晶的缘故?路费已经有了。   “还有,我们十日后离开临山城,你且回去收拾好行李,若有家人朋友,也抓紧时间道别。”苌止真人难得认真叮嘱,“仙凡有别,你选择了修行之路,就应有此准备。”   龙华抿了抿唇:“我有一个亲人,她年纪大了,没人照顾不行。我能带她到灵世宗附近的城镇住下吗?不然我不放心。”   “亲人?”苌止真人微微疑惑,师长岳不是说他的后辈年幼离家,孤身在外吗?   龙华见他神色,也猜到师长岳将他编造的空间漩涡那套身世告诉了苌止真人,进一步解释道:“我与婆婆虽非血亲,但多年相依为命。当年年幼,离家在外,若不是有婆婆照料,我很难平安长大。”   苌止真人了解地点点头,又道:“不带进宗门,只住附近城镇的话,可以。”他不介意多带一个人走。   “多谢苌止叔。”龙华心中一定,稳了稳了,可以带云大哥一起走了。   没错,云不知就是他口中那个年纪大了的亲人。   把云不知易容成一个年迈病重的婆婆,就是龙华和青山杳商量出来的打算。   毕竟反差越大,越不容易惹人怀疑。   而且以苌止真人而言,应该也不会仔细去打量一位女性。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蒙混过关了。   而龙华从来不缺运气。   当下之际,是赶紧回客栈,将易容丹给云不知用上。   云不知受伤真的很重,龙华将他放到床上时,他没醒。龙华将易容丹给他服下时,他没醒。易容丹生效时,他也没醒。   直至龙华扒了他的衣服,再笨手笨脚地往他身上套老年妇女的罗裙时,他才睁开了眼睛。   感觉到自己的肩膀露在外面的云不知:“你在做……”他余光往下,看见自己光洁的半边肩膀,“什么?”   “给你换身衣服。”龙华朝他露齿一下,爽朗帅气,“马上就好。”   拉拉衣襟、扯扯衣角,龙华退后一步,看着顶着一张病重老妪脸的云不知,捶了一下掌心,“完美!”   还扭过脸与小狼崽求证:“是吧?”   小狼崽:“嗯。”   床上的云不知,从头到脚,都找不出半点破绽了。   没想到龙华看似大大咧咧,做起事来却格外细致。   什么完美?   云不知不知道他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身为修士的敏锐直觉提醒他,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了。   还是龙华贴心地取来一面铜镜,让他认清自己现在的身份,之后出门在外也配合一些,才能从外至内的不穿帮。   他将云不知扶起来,倚床坐着,将铜镜竖在云不知面前,一边给他普及身份:“云大哥,你现在是我的婆婆,重病在床,言行皆不能自如。我即将拜入灵世宗,十日后会与灵世宗的接引人前往宗门,到时会带你一起去——以这个身份。”   他一脸你看我机不机智的表情。   云不知:……   素来君子端方的云不知没有说话。   他看着铜镜内面黄肌瘦的老妪,缓缓眨了眨眼,镜中那老妪也眨了眨眼……   他胸口一闷,喉中腥气上涌,险些又晕了过去。   但他不能晕。   他晕倒的时候,发生了太多事情,样样都让他措手不及。   比如被吊到床顶,比如身边被放了一块魔晶,比如被易容为老妪……   所以此时此刻,他以莫大的毅力坚强挺住了,又以绝对强韧的理智问:“哪里来的易容丹?可靠吗?”   龙华自是拍胸脯保证:“可靠。”阿咬可厉害了。   小狼崽不自觉地别过脸去,又晃晃尾巴尖。   云不知沉吟片刻,竟认可道:“你的这个办法亦无不可。这几日,有劳你了。”说是这么说,但他还是移开视线,不再看面前的铜镜。   “我们十日后出发,这几日,云大哥你都用这幅打扮吧,提前适应一下。”龙华建议。   龙华的提议是正确的。云不知想,又点点头:“好。”   眼见龙华还要说些什么,云不知连忙打断他:“我有些累了,能休息一会儿吗?”   龙华:“哦,好。你好好休息。”   云不知躺回被窝里,感觉胸口闷闷的,有点难受。   明明一直都做着最合理最正确的选择,怎么会觉得难受呢?   ……   坊市,灵世宗的据点内。   师长岳翻窗户钻进苌止真人的卧房,就见连背影都令人心神摇曳的苌止真人正坐在矮塌上,低头细看着什么。   听见他来的动静,苌止真人自然地将手中的东西收起,偏头看他:“你来了?”   师长岳嗯了一声,好奇地看向他空无一物的手:“苌止,你刚才在看什么?”   苌止真人在心中扶额,这家伙平素大大咧咧,迟钝的时候迟钝得让人恨不得痛击他脑壳,敏锐的时候又直觉惊人的敏锐。   他从储物戒指中取出一坛美酒,也只有靠这个来转移一下直觉系猛兽的注意力了。   “刚到手的天下白。”他仰头朝师长岳笑笑,“喝吗?”   师长岳眼睛登时亮了:“喝!”   猛兽虽然直觉惊人,但也很好哄的。   苌止真人微微一笑,喝罢天下白,醉上个数日,醒来还记得什么呢?   他坐在桌前,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师长岳痛饮美酒。心中回荡着方才所见留声玉简里的宗门命令——   “竭尽所能,保护龙华……身边的小狼崽”。   嗯,那只狼崽子是什么来历?   哪个了不起的妖王的私生子吗?   咦?等等。   那只幼崽竟然不是狗子,是狼?!   惊讶。 第18章 欲求   在等待离开的十日里,龙华拎着小竹杖,带着阿咬,与梦想暴富的道一继续出门,在城外土地上敲敲打打。   要拜入宗门了嘛,像他这样养崽(阿咬)又养老(云不知)的独身青年,身如浮萍,无依无靠,不积累一点资金,在宗门里很难混的。   阿咬好像对什么都好奇,如果他没钱,他怎么在阿咬想要什么的时候大手一挥买买买?   阿咬可是他的救命恩狼,他不能亏待了他。   云大哥如今身娇体弱,据说体内已是千疮百孔、难以为继,如果他没钱,他怎么买药请医修为云大哥看病?   怎么说也是他的前世,要好生照顾的。   养家压力特别大。   所以讲世事难料,谁知他来新世界没几天,就身负起了两份责任呢?   每日出城,一人一狼总是结伴而行,一人劳作,一狼围观——小狼崽一直是沉默无声的,静静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哪怕是风扬起尘土的痕迹,他也能凝视许久。   龙华在心里管那叫做是观察。   他们家阿咬,放到他之前的世界,不是大科学家,就是大哲学家。   虽然没有找到像考核那日挖出的魔晶一般大小的,但也陆续有所收获。   简直看得人眼红。   “我还以为会有人找我们麻烦。”龙华向道一感叹,“没想到这么风平浪静。”   临山城原来是这么安宁和平的地方吗?   道一自信地回他:“我们半只脚都踏入灵世宗了,那些人不敢动手吧?”   “有道理。”龙华点点头,又调侃他,“嘴上说着不想去灵世宗,实际心里还是为灵世宗自豪的吧?”   道一被一口气呛到,猛咳了几声:“哪里,咳,哪有!”   没有就没有叭。   现在的小孩儿就是容易口是心非。   龙华放过了咳得满脸通红的道一小朋友。   而不为人知的暗处。   一个低阶修士盯上了龙华二人。他打听过了,这两人运势极好,每日采晶,日日皆不落空,一人一天的收获足以抵上旁人一年的收获。   他不打算抢夺两人采集到的魔晶。   而是打算直接掳人。   掳回去下个主仆契约,让这两人一辈子都为他服务。   既然运势好,那不止临山城外的魔晶,天荒界处处机遇与宝贝,不都等着他们?   他当然不会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下动手。   现在只是在暗中观察,寻找机会。   “散修罗越?”忽的,一只手从旁边搭上他的肩膀。   罗越陡然一惊:“谁?”他身形迅速往后拉开,试图远离突然出现的人。   然而那人如影随形,一直贴在他身边,握着他肩膀的手更是极稳,让他挣脱不得。   没有给他再开口的机会。   下一秒,对方便完全封了他的五感。   听觉是最后封禁的,由此他得以听到最后一句话:“罗越,你胆大包天,抢夺丹鼎宗弟子所携丹药,这就与我走上一遭罢。”   我?   抢夺丹药?   冤枉啊!!!   老子见都没见过丹鼎宗的人好吗!   罗越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被来人拎着带走。   一句“我没有,不是我”也没法说出口。   像上面这种情形,这几日已发生多次。   ——总有人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严格贯彻着守护的职责,悄悄地做着无名英雄。   “最近城外的治安好像好了很多呢。”对世界大局一无所知的路人们欣喜的感叹。   临出发的最后一天。   清晨早起的龙华每日一许愿:“今天也要有收获。才能给阿咬买买买,给云大哥药药药。”   旁边的小狼崽抬头看他,又没提到他自己。   都是最后一日了。   “你呢?”青山杳主动问他,“想要什么?”   “嗯?”龙华望天想了想,笑起来,“想要左手一个阿咬,右手一个云……”抱前世会不会太丧病了点?那就——   他飞快改口,“右手一个意中人叭。”   青山杳:“……”   两手合抱正好是一个他呢。   龙华从小狼崽毛茸茸的脸上,竟然看出了几分复杂的表情。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开玩笑的。我想要什么吗?”   他又认真的、努力的想了想:“还别提,你真问到我了。”   他是真的有心想事成buff的,很多东西太容易得到,很多事情太容易做到,很多梦想太容易实现……他的一切欲望都被恰到好处的满足,好似购物车里的商品总能被一次次清空,渐渐就没有什么想买的,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就……生活继续?”他困惑地眨眨眼,又不确定地点点头,“就这个吧。”   青山杳皱起了眉——尽管在毛毛脸上看起来不太明显。   明明平时傻子一样的乐观,不要脸的自信,好像遇到什么都能轻轻松松披荆斩棘,好像在迷雾当中也能坚定如一地走下去的模样。   居然在现在露出了迷茫的、不确定的表情?   这个问题很困难吗?   青山杳:“你蹲下。”   龙华蹲下:“做什么?”   他话音才落,就见小狼崽端坐在面前,有点严肃,冲他轻轻抬起一只前爪。   “嗯?”他受宠若惊,“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想碰一碰吗?”小狼崽冷淡地问。   龙华眼睛一亮:“我可以吗?”   小狼崽冷淡地收回爪子:“你可以想。”   说完就转身走了。   被玩弄了感情的龙华一脸不可置信:“阿咬,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小狼崽:“你没有。”   是他自己忽然有点不开心。   原来不开心是这样的心情。   闷闷的。   龙华在他身后一脸深沉:我有。   但我不知道哪里有。   躺在床上的云·老妪·不知:忽然有种感觉,他不该在床上,而该在床顶。   龙华满头问号,但带着小狼崽出门采集魔晶的时候,又发现小狼崽恢复了正常。   他默默地想:阿咬看着挺酷的一只狼,结果心思和女孩子一样细腻又难搞呢。   这一日的采晶活动,与之前一样,顺利结束了。   留了些魔晶备用,其余的去坊市换作了灵石。   有了苌止真人给的储物袋,携带东西就变得很方便了。   准备完毕,就等明日在城门口集合,同苌止真人去灵世宗了。   出发的当天。   龙华仔细地给云不知带上了斗笠,连借口都想好了:婆婆年纪大了,重病在身,受不得风。   然后将人背起,打算上演一出“背婆婆上学”的感人场面。   云不知全程沉默,双眸紧闭,似昏迷不醒。   龙华不由欣喜,云大哥入戏真快,一下子就进入了不良于言行的病重角色。   穿帮的概率又小了不少。   集合的地方在东城门,等龙华赶到时,这一批灵世宗选定的苗苗,也差不多都到齐了。除了他自己、道一,还有一男一女,都莫约十岁左右,小脸稚嫩,粉雕玉琢,眼神清澈。   道一正被这两个孩子团团围住,见龙华来了,忙不迭地想脱身,径直指向龙华道:“我挖到的魔晶,都是这个哥哥指点的。我只管挖而已。”虽说事实的确如此,但他甩锅的速度也着实太快了点。   龙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俩小孩凑到了身边。   小朋友仰着脸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一只写满了“你好厉害哦”的崇拜,一只写满了“大佬蹭蹭欧气叭”的亲近。   嗯?是通过灵世宗考核的小家伙吗?   能通过灵世宗考核的都是欧皇。   也就比他差了那么一点点。   “我是龙华。”他微微弯腰,笑着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说:“我叫四时。”   女孩子说:“我叫日月。”   龙华:“……”真名?   能通过考核的果然都不是普通孩子,瞧瞧这么霸气的名字。   “很好,你们互相认识认识。以后都是一个宗门的师兄弟了,要互相敬重、互相帮助。”   正是苌止真人不疾不徐地走来。   龙华朝他看去,首先注意到的,却是走在苌止真人身旁的师长岳。   “长岳叔?”他诧异地打了个招呼。   师长岳自那天早上与他见了一面,之后都不见人影。   他还以为长岳叔已经潇潇洒洒浪迹天涯去了。   “嘿,龙小子。”师长岳大步走过来,伸手就给了龙华一个男人间的大力拥抱,“你可真给老子长脸!极品灵根,天价魔晶,短短几日,就折腾出了出了这么大的热闹!”   龙华开开心心地和他抱了下:“都是运气罢了。长岳叔最近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都离开临山城了。”   “我就在坊市。”师长岳不好意思地干咳一声,“喝了酒,一醉到今日。”   坊市吗?   龙华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美色入骨的苌止真人,懂了。   师长岳拍拍他的肩膀:“醒来就听苌止讲了你的事情。听着就爽快!”   苌止真人走过来,与师长岳并肩而立,微微勾唇:“你长岳叔打算与我们一同前往灵世宗,看顾你一段时日。”   龙华:“看顾…我?”   师长岳点头:“你这孩子,叫人放不下心。”   龙华吃惊:“我?”让人不放心?   师长岳肯定道:“不看着你一下,你哪天总要把自己栽沟里去。”   龙华:……   确定这句话说的是我?   我给大家的印象有那么不靠谱吗?   我可是扛起了养家重任的男人!   他找人证明似的低头看阿咬,眼睛明亮:阿咬阿咬,有人误会我。   却见小狼崽认真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肯定师长岳的话。   “……”龙华收回目光,有点怀疑人生,最近他是做了什么,才让长岳叔和阿咬都产生了这种错觉?   没人给他解释,苌止真人抛出一门法器,正是那座龙华见过的贵妃榻。   贵妃榻迎风见长,浮空在他们身前。   “上去罢。”苌止真人道,“往前三百里,是湖山城。城内有传送阵,我们可直接回宗。”   从头到尾,都没有仔细探究龙华背着的婆婆的身份。 第19章 落明河   “他们走了?”   “他们走了!”   终于!   云道友与九寂山山灵成功逃离了他们的魔爪!   魔爪们奔走相告。   心有戚戚,又欣喜若狂,恨不能在临山城外放千万响的鞭炮来欢送山灵的离开。   他妈的,太难了!   提心吊胆,生怕山灵一不小心撞到他们手里。   到时抓还是不抓,想想就让人头秃。   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此时在暗中目送山灵离开,看那张贵妃榻载着山灵与云道友(噗),腾空而起,没入云间,远离临山城,心中的欢喜与感动,就像自个儿被人追杀,终于逃出生天的滋味。   如释重负!   喜大普奔!   “还不能大意。”一人道,“云道友交代过,虽然他们离开了,但我们应该还‘不知道’他们离开了。城内的搜捕行动要继续,再保持个三五个月吧。”   “没错。山灵离开临山城后,我等更不能松懈。外界处处有凶险,暗中保护的人仍然要时刻警惕。”   几道神念飞快交流了意见,都各自散去。   本都是各宗派的大佬,为了山灵才齐聚在临山城这等荒僻之地,如今山灵远去,他们也该各自归位,图谋后续了。   ……   从临山城出去,距离最近的一座城池就是湖山城。   湖山城同样是一座不逊于临山城规模的大城池,甚至略有胜出。   因为临山城没有传送阵,而湖山城有。   远距离传送阵造价昂贵,但也着实方便。   能直接将龙华一行传送至万里之外的灵世宗。   代价便是要付出一大笔过路费。   道一不愧是仙二代,对修行界大小事情如数家珍。   苌止真人与师长岳坐在一起,没心情搭理新招的苗苗,就由道一为龙华与另外两个小朋友讲解起湖山城的情况。   “一般只有繁华的大城才会设立传送阵。湖山城其实没达到这个标准。”道一说,“但湖山城下镇压着一头异常恐怖的巨魔,仙道宗门不得不常年派人驻扎城内。设立传送阵,一是方便每年派驻的人手交接,二是以防万一,援兵能尽快赶到。”   也就是所谓的军事重镇了。龙华点点头。   “我们只借用一下传送阵。”道一说,“往后还想到湖山城的话,可以接受宗门任务。宗门任务里有‘驻守湖山城’的任务的。”   这个还是算了。悠闲玩家龙华表示拒绝。   ……   落明河,半步元婴,阵法宗师,云不知的关门弟子,飞仙宗的当代道子,此时正在湖山城,执行“驻守湖山城”的宗门任务。   数月前,他在外出任务时,忽然接到宗门传讯,告知他,他的师父云不知勾结魔道,盗窃宗门至宝,谋害一宗之主,现已叛逃出宗。   宗门要求他立即返回门派,协助宗门长老卜算云不知的下落——他作为云不知的弟子,在卜算中起一个媒介的作用。   他大惊,不可置信。   当下抛下任务,折返宗门。   回宗后,一项项无从辩驳的证据摆在他眼前,让他哑口无言,连个借口都没法替师父找。   要说他信不信,从感情上讲,他是不信的。   他出生就没了父母,是云不知从疫病的村庄里捡走了他,带他入了飞仙宗。   云不知于他是师父,也是父亲。   他跟随云不知多年,是绝不相信君子端方品行高洁的师父会与魔道勾结,会背叛宗门。   从理智上讲,他也是不信的。   哪怕种种证据摆在他眼前了,他还是不信。   因为说不通啊。   他家师父哪里来的动机?   是和掌门师叔下棋赢回一堆法宝不开心了,还是砍斩仙门的魔头一剑一个不痛快了?   怎么就走上了重伤掌门师叔,又跟魔道勾结的路子?   没理由啊。   不可能啊。   在理智派云不知的教导下,落明河素来冷静自持,外人谈论起他,都会赞叹一句足智多谋,深谋远虑。   但飞仙宗睿智的道子大人冥思苦想,都无法理解他家师父为何做出这一切。   总不会是被魔道中人夺舍了吧?   为了查清真相,他加入了追捕云不知的惩戒队伍中。   他想找到师父,听师父亲口告诉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他也好当面判断,眼前的师父还是不是师父本人。   有一天,宗门传来消息,道云不知在被另一只队伍追捕时,踏入空间漩涡,传送去了九寂山。   宗门命令,在九寂山外布下大阵,将云不知围困在山内,绝不允许他从中逃脱。   他在阵法上造诣极强,都是小时候被云不知按头学习的成果。因而也被宗门送去了九寂山,协助布阵。   他与一众前辈布下了困杀于一体的犬牙阵法。   之后,他提出进山寻找云不知。   但被带队的前辈阻止了。   前辈道云不知丧心病狂,连掌门师兄都能狠心伤害,绝不会顾念与他之间的师徒情谊。又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落明河身为飞仙宗现任道子,前途远大备受期待,绝不可以身涉险。   宗门似乎也担心他一时冲动,只身去见云不知。   又是一道命令,将他调离九寂山。   考虑到他的心情,也没让他直接回宗,而是让他驻守湖山城。一旦九寂山有了什么动静,他也好第一时间知晓。   他于是到了湖山城。   过了一段时日,他得到消息,说云不知硬闯九寂山的阵法,又恰逢有魔道众在旁捡漏,让云不知被魔道掳走。   云不知落入了斩仙门手中。   当时他心下就预感不妙。   毕竟他家师父带着他,曾祸祸了不少斩仙门的弟子。   他与师父可是斩仙门的眼中钉肉中刺。   果然,很快消息传出,斩仙门把云不知囚禁在软红回廊,将在不久后拍卖这个原飞仙宗的小师叔。   落明河当时就懵了一下。   做梦都没法把他家师父和软红回廊联系到一起。   懵了一下,回神之后,他立即谋划起来,要将师父救出魔窟。   然而宗门又来了命令:   绝不允许私下行动,宗门自有安排。   大概宗门也知道他脑子好使,必将有所动作,于是将他作为重点关照对象,硬是让他束手束脚,行动毫无寸进。   当时,他甚至怀疑起宗门的“自有安排”仅仅是托词,实际上并不想抢回他家师父。   直至几日前,听闻宗门夜袭软红回廊,试图夺回云不知,他才隐隐松了口气。   宗门还是行动了。   虽未带回师父,但至少让师父逃离了软红回廊。   今日,他打算结束驻守任务,返回飞仙宗。   一是继续配合长老,再次卜算师父的下落。   二是再查一次事发当日的种种线索。   湖山城内修士众多,凡人极少。   氛围庄重严肃,城内轻易不得御空飞行。   传送阵设立在城中心位置,日夜有人护卫看守。   他缴纳了一笔不菲的灵石,得到了一块传送玉牌。   而后踏入传送阵所在的广场,排队等候——因着临山城的存在,每日使用传送阵来往的修士络绎不绝。   等候中途,看见队列最前方的几人。   其中两人他皆认识。   一为灵世宗的苌止真人,一为南蛮寒森氏族的师长岳。   他恍然,临山城的开门纳新已经结束了?   那跟随在两人身后的年轻人和小孩子,就是此次灵世宗招纳的弟子了?   他的目光扫过四时与日月稚嫩的脸庞,而后落到道一的脸上……   咦?   有些面熟?   他略一思索,眸色了然:竟是灵世宗掌门之子何道一?这孩子五岁的时候,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接着他又看龙华。   能让何道一如此亲近之人,又是什么来历?   他想了想,摇头,不认识。   但他还是没有收回目光。   继续盯着龙华看。   主要在看龙华背着的人。   为何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云·老妪·不知的身上。   认真观察.jpg   苦苦思索.jpg   好似名字就在嘴边,但怎么也喊不出来。   当然,他怎么可能把君子端方的师父,跟穿着土气罗裙的老妪联想到一起?   他没法把二者放到一起思量,自然也没法看穿此刻云不知的本体。   所谓越是了解,便越看不穿,大致如此了。   他关注的是云不知,因此龙华没怎么察觉,只有云不知僵硬了背脊,惊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这样巧?   竟在这里遇到了自家徒弟?!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体谅徒弟的心情,让人驻守在湖山城,而该让宗门一纸调令,将徒弟扔去北方森林、东边魔窟哪里都好!就不会遇上如此尴尬的情形了。   云不知闭着双眼,默默反省,他还是不够谨慎,竟由得感情左右了计划。   若今日没有暴露,往后他必将更加理智与慎重。   我不是你师父。   不要发现我。   他在心里沉着地默念。   一遍又一遍。   直到龙华随着苌止真人踏入传送阵,激活阵法,他才悄悄松了口气。   幸好,没被弟子当场认出。   不然这样有失体统的打扮被弟子看到……   不对。   不然在这修士的大本营里,他与山灵都跑不脱。   继而又有些心情复杂。   他一手把落明河带大,如今仅仅是易了个容,换了身装扮,徒弟竟然就认不出他了……   这一边。   看着龙华一行人消失在传送阵中,落明河疑惑地摸了摸下巴,哎,是真的觉得熟悉呢。   那位老妇人到底是谁呢? 第20章 灵世宗   传送阵的白光从眼底褪去,龙华一行已经踩在了“灵石镇”的土地上。   灵石镇虽称为镇,实则是比临山城、湖山城繁华数倍的城池。   毗邻灵世宗,宗门修士往往拖家带口,将凡人亲属安置在城内,从此一代又一代,在此繁衍生息,安居乐业。   从传送阵所在的大殿走出,站在殿前高高的石阶上,热闹喧嚣的声音浪潮就迎面扑来。   车辚辚马萧萧,男女老少、行商住户,吆喝说书怒斥欢笑……世俗的生活气息当头浇下,日常且质朴。   龙华一下子就生出了亲近之感,目光从街头的茶馆流连至巷尾的丹药铺子。   灵石镇的传送阵就建立在闹市之中,这里修士与凡人混居,放眼望去,半空中来回穿梭着各式法器,御剑、御鹤的比较常见,其他造型古怪的法器也不是没有,从蔚蓝的天际掠过,将白云拉扯出均匀的尾巴。   “好热闹啊。”日月小妹妹惊叹道。   路上彼此简单认识过,日月与四时都是临山城土生土长的人。他们家中长辈皆为灵世宗数百年前派驻临山城的管事,原是凡人,在临山城安家落户后,代代都为灵世宗服务。   没想这一代的后辈,竟测出了灵根。   考虑到两家人对灵世宗的贡献,苌止真人稍微降低了考核标准,将两个小孩纳入了宗门。   日月与四时在临山城那样混乱的地方长大,此时见着安乐富足的灵石镇,就有些移不开眼了。   “先回宗门。”苌止真人道,“往后是灵世宗的弟子,可找熟悉灵石镇的师兄师姐们一道来镇上。”   龙华问:“那我的婆婆……”   之前说好凡人不能进宗门,只能安置在镇上的。   “允你将她暂留在宗内外门一个月。”苌止真人道,“你需尽快在小镇上,为她寻个住处。”   这是给他摸清小镇情况的缓冲时间。   龙华感谢道:“我会尽快安排的。”   “你的这只狼……”苌止真人又看向龙华脚边的小狼崽,眸色微闪。   “什么,它是狼?”师长岳登时打断苌止真人的话,惊讶地弯腰,想拎起小狼崽看个仔细,“这家伙居然是只狼吗?”   小狼崽灵活地左右蹦了蹦,闪过师长岳的大手,躲到龙华的脚后。   龙华低头一看脚边的毛绒绒,那么小一只,登时保护欲就上来了。   “长岳叔,你吓到阿咬了。”他伸手挡住师长岳的手,“它还小呢!”   师长岳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它怎么就是狼了?我咋没看出来?”   龙华也适时露出疑惑的表情:“我也一直以为它是狗。苌止叔,你怎么看出来的?”   小狼崽的外形真的很幼,跟狗狗没什么差别。   一般人很难往狼崽子身上想吧?   当然是宗门提前剧透,让他保护好狼崽子,自然就知道这只幼崽是狼了。苌止真人一不小心说漏嘴了,但仍然面不改色,随意道:“很难看出来吗?”   师长岳点头。   龙华也点头。   苌止真人笑了一声:“我倒是一眼便看出来了。”才怪。   但师长岳和龙华却是真信了。   苌止真人一看就是眼力极佳、买卖绝不会看走眼的那种人。   龙华更加关心另外的事:“苌止叔,难道阿咬也不能带进宗门吗?”   师长岳打趣道:“连凡人都不能随意进入,狗子当然也不能了。它没有开启灵智,要是在宗门内四处乱跑,不知要闯多少祸。简单一说,若它在仙山楼阁、琪花瑶草间随地大小便,那场景你可能想象?”   快闭嘴啊长岳叔!   阿咬是妖,吸纳的是天地灵气,不可能存在那些小问题!   道一代入想象了下,打了个冷颤,点头道:“确实不敢想象。”   你附和什么啊小弟弟?   龙华默默扶额,不忍心看脚边的毛绒团子。   你们一个个的,太过分了。   阿咬又快自闭了。   倒是苌止真人轻飘飘地摆了摆手:“我看龙华与小家伙感情甚笃。若不愿分开,去宗门购买一枚启智丹即可。之后细心教导,也不怕小狼不守规矩。”   启智丹,为野兽开启灵智的丹药。   比较贵。   但身怀大量魔晶的龙华,应当是付得起的。   龙华当即道:“那就如此!”   正好以启智丹为借口,往后阿咬也不必刻意表现得懵懵懂懂了。   道一震惊,道一委屈。   当年他也想养一只小狗,却被认为会玩物丧志,被坚决反对了。   还被嘲笑要养就养强大的妖兽,养一只小狗算什么本事。   苌止真人就是当年嘲笑他的无良大人中的一员。   为何到龙华大哥这里,就这么好说话了呢?   苌止真人完全没在意小少年因差别待遇生出的委屈。   他自有忖度。   虽然他不知道宗门在考虑什么,也不知道这只小狼崽哪里重要了,但宗门叫他保护好小狼崽,他自然要做到。   保护么,放眼皮子底下最好。   不然让龙华把幼崽单独留在镇上,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他就不好向宗门交代了。   所以还是一起带走吧。   他又取出自己的贵妃榻,让几人上去。   而后乘风而起,朝着远处灵雾缥缈之地飞快掠去。   灵世宗是有万年历史的仙门。   分为外门与内门。   内门坐落于一处洞天福地的小世界里,无身份牌不得进入。   外门则位于灵石镇不远的一处平原里。   据说万年前,灵世宗建立之初,就没选择什么灵山福地,而是随意在凡俗间选了一块地儿,从无到有,迁徙灵脉、设立阵法、招揽门徒,将门派立了起来。   而今的灵世宗,坐落在天级大阵之上,隐没于浓郁的灵气当中,身处俗世,又超然物外。   临近灵世宗,天上飞来飞去的修士也愈发多了起来。   有不少认识苌止真人的,下意识放慢速度,打量他贵妃榻上的人:“苌止,回来了?临山城那样偏僻的地方,你竟然也能招收这么多弟子?”   苌止真人笑着回道:“运气不错。”   还有人与道一搭话:“小道一,怎么着?藏灵宗没要你么?还是回咱们灵世宗了?”   道一忿忿然扭头,可见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蓦地,道一仿佛想起来了什么,磨磨蹭蹭凑到龙华身边,小声道:“大哥,我有件事没跟你说。”   龙华一看他躲躲闪闪的表情,就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了,不外乎是仙二代的那点儿事儿。   他道:“你说。”   道一小声的:“其实我姓何,叫何道一。”   龙华理解地点头。   道一又说:“我爹,是灵世宗的掌门。”   龙华点头的动作一顿,眉一挑:小老弟,你这二代的层次有点高哦?   哎,等等。   你是灵世宗掌门的儿子,却想跑去藏灵宗拜师学艺?   龙华终于明白,为何道一的长辈坚决不准道一去藏灵宗了。   一宗之主的儿子跑隔壁去学习,别人怎么想?   果然隔壁更优秀吧?   不然你看,当爹的不把孩子留自己眼皮底下,也要送隔壁去。   龙华体会到了灵世宗掌门身为老父亲的艰难。   也不怪掌门耽搁孩子那些年的青春了。   他默默瞥了一眼何道一:你熊的。外表可真看不出来。   道一见龙华沉默良久没说话,低头愧疚道:“我不是有意隐瞒大哥的。刚开始是不熟没说,后来总觉得好不意思单独拿出来说……”   龙华打断他的话,坦白说:“其实我或多或少也猜到了一些。只是没想到你是掌门之子。但你是谁的儿子,跟我们是朋友,有什么关系吗?”   道一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大哥。”   龙华笑了笑:“嗯。”   道一心头松快,连附近遇见的灵世宗长辈的调侃都不在意了,跟龙华讲起了小话:“大哥,刚才在湖山城,我好像看到了落明河。”   他是在即将被传送的前几秒,瞟到落明河的。   只是当时心里惦记着,马上要回灵世宗了,他的身份也要在大哥面前穿帮了,一直想着这个,也没工夫八卦其他。   现在与龙华说开了,他又有心情和大哥分享八卦了。   “落明河?”龙华眨巴下眼,那不是他前世的情人,啊呸,弟子吗?   就那个极大可能陷害云不知,使云不知落入如今凄惨境地的罪魁祸首?   “应该是他。”道一说,“我见过他的画像。他在湖山城的传送阵,应该是准备回飞仙宗吧?”   龙华顺着他的话分析:“应该是。云不知逃走,如今下落不明,他留在那边也没什么事,所以回去了吧。”   道一摇头:“他的师父是云不知。云不知犯了那样大的错处,他作为弟子,往后在宗内的日子也不好过吧?他还是飞仙宗的现任道子,飞仙宗内年轻一辈的竞争可激烈了,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他那个位置。哎,飞仙宗不会取了他道子的身份吧?”   假装沉睡的云不知:取是不会取的。飞仙宗的高层皆尽知晓他“叛宗”的真相,不会因此牵连至落明河身上。只是……与落明河接触最多的,皆是年轻弟子。   年轻弟子不知实情,对他“叛宗”一事坚信不疑。   必然会连累到落明河身上。   那孩子,定然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好过了。   “好可怜哦,摊上那样的师父。”一旁的日月小姑娘同情地说。   四时也点头:“嗯!”   龙华望天,就想知道背上的云不知是什么心情。   是“你害了为师,你也好过不到哪里去”的爽快?   还是“明明是你不配为弟子,世人却尽道我不配为人师”的忿忿?   云不知:别问,问就是扎心。   徒弟,师父对不住你。 第21章 外门   灵世宗下不知埋了多少条灵脉,使宗门内灵气氤氲,比之洞天福地也相去不远。   宗门大阵又将灵气牢牢锁在宗门之内,龙华远远望见的缥缈白雾,即是飘荡在阵内的灵气汇聚而成。   这也造成了一个现象,白雾界限分明,仿佛被困在一个透明罩子里,只惠及宗门内部,绝不往外延伸一毫米。   龙华莫名感受到了灵世宗宗门大阵“我们的灵气,一点儿都不能分给外人”的穷酸抠搜气场,继而为自己奇怪的想法失笑,怎么可能呢,堂堂传承万年的宗门,不会这么吝啬吧?   他一定是在临山城听多了别人嘲讽灵世宗穷逼,潜意识受到了影响。   苌止真人带着他们,在白雾外停顿了几息,配合出入通行令牌,打出几道法诀,就一头扎进了白雾当中。   进入白雾的瞬间,龙华就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仿佛听到全身细胞欢欣鼓舞的歌唱。   这空气,简直该死的甜美!   从九寂山到临山城的两个月里,被魔晶减掉的寿命,这次妥妥的全部补回来了!   人间仙境,康养基地!   龙华顿时打算在宗门内宅个一年半载,慰劳一下自己。   随着贵妃榻的快速穿行,他们很快经过了浓郁的灵雾区,眼前的景致渐渐清晰起来。   灵世宗坐落在一处平野上,无山无湖无沟壑,占地面积极其广阔,身处高空,放眼眺望,也望不见边际。   广阔的平野被殿宇、屋舍与田地切割为大大小小极其规整的方块,对强迫症特别友好,一眼看去简直身心舒畅。   但未免太田园风格了叭?   若非殿宇巍峨堂堂,若非田地奇花异草异像连连,若非半空修士们来来往往异常匆忙……龙华都要觉得这儿是个乡下地方了。   “这里是灵世宗的外门。”道一热情地为同伴们介绍,“容纳了大部分炼气期与筑基期的弟子。筑基期的弟子一旦顺利结丹,就能进入内门修炼。”   他抬手指向远方一座庄严大殿:“那儿是外门的主殿,引灵殿。引灵殿里有去往内门小世界的通道。”   “英灵殿?”龙华诧异,又觉得有点贴切。   那里面就是住着一群战力在结丹以上的(划掉)英灵(划掉)前辈们嘛。   “引灵殿。”苌止真人懒洋洋地出声,纠正他,“招引的引,灵石的灵。引灵殿。”   龙华:“哦。”苌止叔总在这种问题上格外较真。   师长岳在旁边哈哈大笑:“你们宗门总是这么俗气,真有意思。不过名字取再好,灵世宗还是穷啊。”在别人的地盘上,他还说得一点都不客气。   龙华觉得长岳叔能平安长这么大,一定是因为他很能打。   苌止真人却毫不介意,挑眉一笑:“再穷还是养得起你的。”   龙华鬼使神差地低头看了眼小狼崽,心里复读机一样地飘过一句话——“再穷还是养得起你的”。   青山杳没有注意到龙华诡异的眼神,他正趴在贵妃榻边缘,低头看身下掠过的大片、大片、大片的墨绿、深绿、碧绿、嫩绿的田地与姹紫嫣红的花丛。   好漂亮。   有点…羡慕。   想想自家山上的冰雪与寒石……   瘦弱的肩胛骨恹恹地垮下,小狼崽失意的垂下眼眸,连尾巴都一动不动地摆在身边,只有耳朵的毛毛在风里无助地抖。   龙华正好瞧见他这样,一下子就心疼了。   恨不得手指这方圆百里,告诉阿咬,从这到这,这一片田地霸霸都给你承包了!   他眯了眯眼,扭头问道一:“这些田都是谁种呢?”   道一:“宗门任务,弟子都可以接。”   他又问龙华:“大哥,你难道想接种田的任务?别呀,我们宗兼容万法,主流的炼丹炼器炼器画符我们应有尽有,这些兼职比较有前途。种田一般都是资质平平,无甚作为的弟子才选择的。”   “物尽其用。”龙华认真道,“我觉得我极品木灵根,天生适合种田。”   看他给阿咬种一大片绿油油出来!   他当初吃了阿咬养的仙草,说好是要还的。   道一:……   他觉得他家大哥对修行界还不了解,才做出了自断钱程的选择。   他顿感肩负重任,务必要让大哥回心转意。   因此他拉着龙华,又指着东南西北各地,给龙华安利灵世宗的优势专业。   那边是丹药专业,占地面积极广,其内弟子无论是帮人炼丹,还是售卖丹药,都收入不菲。   那边是炼器专业,内容同上。   那边是卜算专业,只占了一小块地儿,弟子也极少,但宗门上下迷信成风,相信玄学,出门前都要找他们帮忙算算财运,因此收入也还可以。   ……   经道一一说,龙华发现“兼容万法”这个说辞一点儿也不错,灵世宗就像一座综合性学府,囊括无数专业学科,令人目不暇接。   “道一,那里是做什么的?”他发现道一介绍了一圈,唯独漏掉了大殿边上,一块广袤的土地,那上面建着连绵不绝的殿宇与屋舍,细看起来比其他地方的屋舍要精致华美许多。   道一默了默,一言难尽:“那是傀儡道修士的地方。”   龙华:“嗯?”不能再详细一点吗?   道一语气复杂:“那是把灵石往水里扔的地方,大哥,你别问了,问就是千万不要去。”   龙华:“……哦。”   说话间,苌止真人也带着他们来到了引灵殿旁边的分殿。   分殿前,不少年轻弟子来去匆匆,好似异常忙碌。见到苌止真人,也只微微驻足,礼貌问好后,便又专注自己的事去了。   龙华在不久后就明白了,这就是灵世宗版本的“时间就是灵石”。   他一个休闲玩家混迹其中,画风就特别格格不入,宛如一条咸鱼。   现在的他还没领悟到这一点。   老老实实地跟在苌止真人身后,来到分殿深处。   分殿深处有一整面发光的墙壁,细看才发现,墙壁上整齐地布满了小柜子,每个柜子都发出莹莹微光。   墙壁下,一个俊秀的年轻修士盘膝而坐,闭眼冥想。   察觉到有人过来,他睁开眼,看清是苌止真人后,连忙站起来,行了一礼:“原是师叔回来了。”   继而又看向龙华等人,飞快地上下打量后,点点头,“这是新来的小师弟小师妹吧。我是南约,主修水系道法,往后有机会,我们可以多多切磋几次,互相磨砺提升。”   他还朝道一眨眨眼:“道一师弟,你终于想通了呢。”   道一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憋屈表情。   “他是结丹修士,已是内门弟子。”苌止真人在旁补充介绍,“也是接了任务,在此担任外门的后勤管事。”   他又对南约道:“来四份入门弟子大礼包。再为他们择一住所。”   南约办事利落,手掐法诀,从发光的墙壁中召出四个储物袋,落入龙华、道一、日月与四时的手中。   “新入门的弟子皆暂时居住于三重茅小筑。”他又交给四人一枚身份令牌,“你们且去三重茅小筑,任一间无人居住的屋舍皆可选择。一旦选好屋舍,将令牌印在门扉之上,屋舍便属于你们了。”   “这是入门修行的基础,引灵诀。”又给四人一枚玉简,“贴在额上便能观想其内容。可凭此修炼至筑基,筑基后,再根据你们各自的灵根与偏好,确定自己的道,去书山阁选择往后的修行法诀。”   “玉简中还有几个实用的小法术。”南约道,“待你们引气入体后,不妨学上一学。”   “宗门的地图、规矩,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情况,玉简里也都有说明。”他一口气说完,“记得仔细看看。实在有不懂的地方,多问问左邻右舍的师兄师姐们。”   他闭了嘴,用“可以了叭”的眼神望了苌止真人一眼,见苌止真人没有异议,就一盘腿又坐上了先前的蒲团,闭眼打坐起来。   苌止真人笑道:“南约修行心切,但也差不多就是这些。走罢,我送你们去三重茅小筑,而后就该暂时分别了。”   他又带着一行人离开分殿,飞往西边的三重茅小筑。   如他所言,将人放下后,就自个儿带着师长岳往引灵殿去了,应是要通过引灵殿,返回内门小世界。   龙华背着云不知,目送他们远去。   长岳叔说什么不放心他,要看顾着他,实际上只是为了继续跟着苌止叔吃软饭吧?   他耸耸肩,自认为看清了真相。   不然他这么靠谱的成年男性,怎么可能会让人觉得放心不下呢?   “你不回内门?”他问身边的道一。   道一生机勃勃的握拳:“我要凭自己的实力回去!”   龙华笑了:“那行。我们去挑一个住处,住近点儿,互相照顾。”他又朝日月与四时招招手,他们这一波里他最大,自然而然又多了一份责任心。   三重茅小筑建在一条窄窄的河流旁边,连绵不绝的木质屋舍,上下两层,休闲且自然,别有意趣。   但凡有人居住的院落,都有一层淡淡的白光笼罩。   龙华几人也不挑,择了四座挨在一起的小楼,各自印上了自己的身份令牌。   说好先各自看看玉简,傍晚再出来碰头,四人就先各回各屋了。   这边,龙华将云不知放到屋舍内的床铺上,再看看不疾不徐在房中逡巡的小狼崽,他甩甩手臂松松筋骨,轻松地道:“哎,房子有了,对象也不远了吧?”   旁边。   小狼崽抬起的一只爪子僵在半空:这家伙,又、又在想我……想他的意中人了吗?   怎么还没忘记呢?   愁。 第22章 师徒缘分   三重茅小筑,是为炼气期弟子提供的住所。   一旦筑基成功,就要选择自己的道,介时是法修、丹修、剑修或是其他,都会搬去所属区域。比如法修去道阁,丹修去丹苑,剑修去剑山。   再进一步修炼,从筑基期晋升,成功结丹,就可前往内门,继续修行。   内门的灵气、资源,都比外门充沛太多。   小筑的屋舍分上下两层,下层用于待客、储物,上层则是一间卧房、一个宽敞的观景平台……纠正下,玉简里有提到,灵世宗招收弟子不忌种族,二楼平台是给妖族弟子吸纳日月精华的场所。   ——龙华坐在平台的蒲团上,正将玉简贴在额上,认真接收玉简里的内容。   先记下“引灵诀”,再记下宗门门规,实用的小法术暂且用不上,再把宗门概况与修行界的简介看完……也没花上多少时间。   看看时间,天色尚早,还不到与道一他们约好的时间。   “感觉引灵诀也不是很难……”他摸摸下巴,寻求建议般的看向小狼崽,“阿咬,你看我现在试试引气入体,可行吗?”   阿咬蹲坐在平台前的木质护栏上,远远凝望宗门的田地,此时听见龙华的话,微微偏头,给龙华一个肯定的眼神:“可。”   “我也觉得。”龙华笑起来,“我可是被阿咬先生教导了两个月,引气入体而已,小意思。”   有了阿咬的支持,他更有底气,从宗门下发的储物袋中取出一枚灵石握在手中,安静地闭上了眼,任由引灵诀的法诀在识海中逐字浮现,几个呼吸的功夫,竟是无比熟练的入了定。   惊人的天赋。   青山杳从护栏上跳下,无声无息地走到龙华对面的蒲团上,端坐着,打量着龙华入定后无悲无喜的面容:依然是异常帅气,分外夺目的一张脸,但此时失去了平素里的灵动与笑意,就一下子拉开了好似很远很远的距离。   像走无情道的剑修,像了断红尘牵绊的仙人。   高高在上,目下无尘。   小小的狼爪子弹出稚嫩的指甲,在蒲团上烦躁又茫然地“滋啦滋啦”抓了好几下。   想叫醒他。   又知道不能叫醒他。   更搞不清楚自己为何想要叫醒他。   青山杳又抓拉几下可怜的蒲团,想转身回去护栏,继续看他的(并不是)田,等龙华修炼完毕,再过来看他。   但他又得为龙华护法。   毕竟这是龙华第一次实打实的修炼,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想太多又负责任的小狼崽在蒲团上转了几个圈,最终还是面对龙华蹲坐下来,尖尖的耳朵没精打采地趴下,情绪低落。   ……   “惊人的天赋。”引灵殿最顶层的屋脊上,一人身姿笔挺地站着,注视着三重茅小筑的方向。   明明是极远的距离,他的眼中却倒映出了屋舍平台上龙华的身影。   在他的眼中,龙华周身灵气涌动,飞快地淬炼着那副高大结实的身躯,短短时间里,已是快引灵入体,步入炼气期一层的征兆。   “就是年纪大了点。”另一人身着华服,容貌俊美,一身气度贵不可言,漫不经心道,“掌门,他就是你推荐给我的弟子人选?恕我直言,他天分极佳没错,年纪大点也不算缺点——但我还是看不出,他哪里值得方才入门就得到您老人家的关注?”   “天才是天才,可没到能惊动您的份上罢?”他手执折扇,轻轻敲击着手掌,似笑非笑,“莫非有什么区区不知晓的内情?此事不说清楚,区区可不敢胡乱收徒。”   身姿笔挺的男子,正是灵世宗的掌门人何璋。他虽被对方称作老人家,但看起来仍是模样周正的青年人,只是一双眼睛清明且洞察,仿佛看尽了世间爱恨嗔痴,方能不为所动。   何掌门以手抵唇,轻咳一声,眼神飘到旁边:“怎会呢。只是吾儿道一与他关系密切,我才多看了几眼,发现这个好苗子罢了。”   语毕,他还画蛇添足地补上一句:“长生师弟,师兄怎会欺瞒于你?”   於长生轻飘飘瞥他一眼:“呵。”   转身就走。   何掌门尔康手:“长生师弟,有话好说啊!”   “师兄,你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远远的,空中传来於长生不客气的嘲讽,“自己会不会说谎,这么多年了,心里都没点成算吗?”   “骗人的事,下次还是交给别人来吧。”声音渐渐淡了,“比如苌止师弟就不错。”   何掌门叹气,他也知道啊。   但这事儿连苌止也不能告诉的。   只能他上。   可他又不行。   好难哦。   云不知就是龙华背进宗门的那个老婆婆。   ——整个灵世宗,就他和几个老家伙知道实情。   按照宗门规矩,“云婆婆”作为凡人,是不能在宗门内久留的。   最多一个月,龙华就得将人送出宗门,安置到灵石镇上。   那样的话,云道友就没法如他计划一般,在近处保护九寂山山灵了。   虽说在灵世宗内,有他暗中照顾,山灵不会有事。   但他瞧着,云道友为了就近保护山灵,各种意义上都牺牲良多,他便有些不忍心了,想助云道友一臂之力。   比如:为龙华找个师父。   龙华一旦被宗门长老收为弟子,就可越过外门,直接进入内门。   而内门弟子,是有仆役名额的。   介时龙华将名额用在云道友身上,就能将云道友留在灵世宗了。   何掌门自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他身为掌门,收徒不能随意,于是将目光放到其他长老身上。   看了一圈,出于补偿性心理,他为龙华挑选了个全宗最好(最有钱)的师父。   却没想他一上来就搞砸了。   要不再试试其他的长老?   “唉。”他摇摇头,“算了,顺其自然吧。”   虽说於长生是灵世宗弟子人尽向往的师父(因为最有钱),但也指不定龙华不喜欢呢?   他还是不要乱点师徒谱了。   不然师父弟子两看两相厌,他岂不是罪过。   他抬头,再看了龙华所在的屋舍一眼,好似看见了卧房里静静调息的云不知。   心中暗叹,云道友,看来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只能寄希望于龙华尽快结丹,到时能将你从灵石镇接回宗门罢。   ……   此时的云不知正在沉思:得找个机会,联系上灵世宗的掌门,想办法留在宗内,而不是一个月后被送到镇上。   最快的办法,便是龙华成为内门弟子,他便有机会留下。   嗯,就让何掌门属意某位长老,尽快收龙华为徒罢。 第23章 注视   灵气贯通丹田与经脉,渐渐由活泼转为温顺,于他体内平息下来。   龙华呼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就对上小狼崽眸色清且浅的杏仁眼。   在那深秋湖面般的瞳仁里,他看见自己纤毫毕现地倒映在上面。   “修炼还能美颜的吗?”他下意识把小狼崽的眼睛当作了镜子,倾身上前,仔细照着,左右观察自己,“我好像白了几个度?”   他不可置信。   自己一身充满男子气概的蜜色皮肤,竟然在短短一个下午,就被从上至下地漂白了?   不止漂白了,还又水又润,气息极好。   青山杳被他靠近,满眼都是青年白皙光洁、充满生命力的皮肉,尤其那张五官深刻的脸,更是在眼前放大,上下左右各个角度地展示了一遍,白得发光,晃得他头晕脑胀。   他糊里糊涂地伸出一只爪子,把这张拿他当镜子的脸推开。   靠得太近了。   走开。   当爪子按在对方滑不溜丢的脸上时,他才动作一僵:等等,他做了什么?   抬眸一看,果不其然,龙华已经一脸陶醉地眯起了眼睛,微微侧脸,拿鼻尖戏弄般的,去碰他爪子的肉垫。   莫名有种被得逞了,被占了便宜的郁闷感。   小狼崽默默地缩回了爪子。   默默地转身。   默默地跳回了护栏。   要看看他的(真不是)田,才能宽慰一下心情这样子。   龙华在小狼崽背后咧嘴笑。   要是每天都有阿咬主动碰碰他这种好事,他再漂白几个度都没问题啊。   其实他也不嫌弃现在的模样。   再白他也是男子汉的帅气,而不会像云不知那样,瞧着就是个端庄清隽的小白脸。   “这是引气入体后,灵气对身体的洗经伐髓吧?”他从蒲团上站起来,左右嗅嗅自己,“唔,没臭。”   身体排出的杂质去哪儿了?   想想和阿咬结伴两月的光景,龙华恍然,定是阿咬又帮他清理一新了。   也确实是青山杳做的。   小狼崽嗅觉灵敏,他若不帮龙华及时清理身体排出的杂质,难受的就是守在一旁的他了。   龙华凑过去:“谢谢阿咬。”   背对着他团成一小团的狼崽:“……不客气。”   ……   隔壁,道一也成功步入了练气一层。   按理说,他这种仙二代,十六岁才开始修行,委实太晚。   但他有个爱操心又本事大的老父亲,在过去十六年里,没浪费一点时间,默默为他的身体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所谓固本培元,厚积而薄发,致使他也在一下午的时间里,成功引气入体。   结束打坐的道一,捏着鼻子洗了个澡,洗尽身上的尘垢,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高高兴兴地出门,打算到龙华屋前等人,好第一时间跟大哥分享自己的喜悦。   却没想,他才出门,就见龙华已经蹲在小河畔,正拿着根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着什么。   “大哥。”他走过去,低头好奇问,“你在写什么呢?”   龙华拿树枝点了点地面,示意他自己看。   就见龙华在松软的土地上,罗列着一个个地名:   琳琅山谷。   传承之地。   仙雪冢。   剑渊。   ……   都是修行界如雷贯耳的存在。   “写这些做什么?”他又问。   龙华扔掉树枝,站起身来:“在玉简看到了这些地方,好像很有意思。以后有机会,就和阿咬一起去看看。”   简单说,他刚才正在做旅游攻略。   道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并不妨碍他兴致勃勃:“带我一个啊!”   龙华干脆地应下来:“到时候叫你。”   四时和日月还未出门,他俩干脆一边等,一边继续规划将来的旅游路线,近期做不到远途游,但可以试一试周边游嘛。   说到周边,道一就强烈推荐起藏灵宗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脚边的小狼崽也竖着尖尖的耳朵,一边分心听着两人的谈话,一边用爪子踩踩龙华刚才写下的地名,尾巴轻轻甩了甩,满足得好像踩过就是打卡去过了一样。   期间遇见几个从别处招纳入门的新弟子,互相简单认识后,就各自作别,忙自己的事去了。   也没等太久,日月与四时一前一后的出了门。   道一看见两个小孩,周身灵气盎然,是引气入体后的迹象。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他出门时明明想跟大哥分享自己步入炼气期的喜悦之情。可被大哥一打岔,就完全忘记了。   再看看龙华,嗯,大哥的周身同样灵气涌动,看来也步入炼气期了。   他眨巴下眼:“我们都炼气期一层了哦?”   龙华不觉有什么奇怪,点点头。   道一一脸感慨,觉得自家老爹赚大了,一波来了四个天才。   四人结伴,先去了三重茅小筑的食堂,他们还未筑基,无法辟谷,仍是需要进食的——除了吃过仙草的龙华。   但龙华是哪怕辟谷了,也唯美食不可辜负的那种人。   于是很愉快地在食堂缴纳灵石,换取美味的灵食,和阿咬一同分享了。   “大哥,你可真宠它。”道一说。   连珍贵的灵食都要和小狼崽分享。   龙华笑笑:“阿咬救过我的命呢。”   道一懵懵地看一眼瘦不拉几的小狼崽,觉得大哥可能是在跟他开玩笑,于是配合地哈哈两声:“厉害厉害。”   龙华瞥了他一眼,不信就不信叭。   也没特意强调。   等日月和四时吃完饭,他们又趁着夜色,租借小筑的公用纸鹤,飞去了引灵殿。   玉简里说了,引灵殿前的大广场,是外门弟子互相交易的正规场所。   他们入门,宗门下发了一笔五十枚灵石,正好去采购一批物资。   往后一段时日,他们可能就要待在屋内潜心修炼,不怎么出门了。   在交易广场,道一熟门熟路,自告奋勇地带着俩小孩逛去了。   龙华则进入了之前去过的分殿,卖了一批魔晶,得了千枚灵石,又用去一半,买了一颗“启智丹”。   花钱花得半点都不心疼的。   单不说阿咬对他的救命之恩,只提一路走来,阿咬对他的教导、帮助、陪伴……他为阿咬花钱,花得开心又舒坦。   倒是青山杳有些过意不去,他与龙华结伴离开九寂山,但一路上都是龙华照顾他颇多。   他也想回报一二。   自己能做什么呢?   他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目光瞥见附近陈列柜上一排排标价极高的丹药,眼前一亮——   我好像炼丹还可以?   ……   引灵殿的屋脊上。   又站着两个人。   都是刚刚才来,没想到竟会有人同时前来,于是来不及掩饰身形,只能正面撞上对方。   若引灵殿的屋脊有灵,大概也想感叹一句“今日我这儿好热闹啊”。   上屋顶的人,第一个是於长生,灵世宗长老,修行傀儡道,每年“最想成为他的弟子”榜单榜首。   后来之人是苌止真人,同为灵世宗长老,修行欢喜道,每年“最想成为他的道侣”榜单榜首。   於长生是因为何掌门的语焉不详,深感此地无银三百两,闲着无事,正好挖挖何掌门费心掩盖的内幕。   入手么,就从被何掌门刻意关注的龙华开始。   苌止真人是因为何掌门传递给他的宗门密信,想搞清楚宗门指令他保护的小狼崽究竟有什么来历,他素来不喜糊里糊涂,只有他含糊别人的份,绝不允许别人将他蒙在鼓里。   入手么,就从被何掌门刻意关注的小狼崽开始。   灵世宗外门最高的地方,就是引灵殿了。   登高望远,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个地方。   然后仓促间撞上了。   两人在屋顶不期而遇,对视一眼,不见尴尬,反而像事先约好那般,随意地打了个招呼。   苌止真人:“师兄,好巧。”   於长生:“嗯,真巧。”   也没人离开,两人不约而同地走到屋檐边,低头俯瞰不远处的广场,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   苌止真人:“师兄莫不是在看他?”   他伸出手指,遥遥点了一下人群中的龙华。   於长生:“师弟为何要在意那只小狼?”   他伸出手指,遥遥点了一下龙华肩上的幼崽。   两人话语微微一顿,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於长生:“师弟,我新收了几坛好酒。听闻你今日带回的道友性好美酒,不如随我去酒窖取走一坛,算是我招待长岳兄的,也好略尽地主之谊。”   苌止真人:“师兄的消息可真是灵通。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两人相携远去。   远远的声音飘来:   “师兄好眼力,远观一眼,竟能辨认出那是只狼。”   “修行傀儡道,这点眼力自是有的。师弟才是慧眼如炬,召回的弟子皆尽资质极佳,大善。”   “师兄靠的是实力,我全托运气罢了。实不能与师兄比。”   “师弟过谦,殊不知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   “……”   师兄弟商业互吹,尽显感情和睦,关系友好。   这一夜,对两个聪明人,大概可以概括为——   苌止真人:小狼崽,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於长生:龙华,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两人一合计:有趣。不若合作一次,寻找个真相。   不知情的何掌门坐镇内门大殿,这一晚,背脊凉了一遍又一遍。 第24章 种田   龙华开启了潜心修炼的日子。   种田需掌握几个松土、布雨、聚灵的基本小法术,要求修为至少在练气五层以上,才能顺利施展。   他得加把劲儿,将修为提到这个最低界限上。   灵世宗的外门弟子,每月可在外门分殿领取灵石十枚、聚灵丹一枚。   每十天有一场答疑讲堂,由接了任务的内门弟子主讲。   每月底有一场论道会,由宗门长老主讲,内容从道法浅析到秘境经历的分享,包罗万象,总会有一两点令人受益匪浅。   对龙华而言,答疑讲堂是不用去的。有阿咬先生在身边,他有问题当场就解决了。   月底的论道会他挺感兴趣,几乎没有缺席过。   如此一来,他的时间规律了许多。   整月的潜心修炼,月底的时候出门透透风。   暗中观察的於长生:不浮不躁,修炼沉得下心、静得了意、耐得住寂寞,却也不急进、不似有些年轻弟子死命地压迫自己。   总的来说,这小子将自己的修炼节奏掌握得很好。   是个好苗子。   青山杳对龙华也有些刮目相看。   毕竟看龙华平时大大咧咧的模样,很难想象他能心无旁骛地,专注在一件事情上。   印象里的画风应该是:(自信满满的)修炼?哥哥我闭着眼睛随随便便都能筑基好吗?   就像在临山城外,这人毫无根据、随心所欲地就断定地下有魔晶,毫不犹豫地带着道一挖坑,令人好奇他的自信由何而来。   可实际上,龙华给他表演了一个什么叫脚踏实地、勤勤恳恳、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在两个月后,龙华成功晋级练气五层时,青山杳叼了一袋灵果,放到龙华身边,作为对他晋级的鼓励。   也直接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龙华闻言,乐了:“随随便便就能筑基?怎么可能?运气再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肚子也不会自己饱。一样的道理嘛。”   青山杳:“……”是他想岔了。   也是。   就算挖掘魔晶,这人也是坚持不懈持之以恒的。   想做一件事,就专注做这件事,还要彻底做到的固执。   他一经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走偏,就立即进行了自我谴责。   是他误会龙华了。   这时龙华也反应过来,挑眉道:“阿咬,我觉得你眼里的我是个自负傲慢的傻子。”   我没有。   小狼崽恹恹地垂下耳朵,他没有想得这么过分,但也确实……误解了龙华。   “对不起。”他认真地道歉。   龙华:“我现在有点伤心。”   小狼崽抬起头,抱歉地看他,杏仁眼里写满了愧疚。他想了想,将从外面带回来的灵果往龙华身边推了推,见龙华眼眸低垂,一脸郁郁,又迟疑地将自己的爪子抬起,搭到龙华盘坐的膝盖上。   龙华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角:“我能摸摸你的尾巴吗?”   小狼崽的尾巴小弧度地动了动,似乎还在犹豫。   “大概是被尾巴救过,我碰到它就很有安全感,有种劫后重生的幸福感。”龙华声音低落,“阿咬,我心里难受,能碰碰它吗?”   一条毛绒绒的尾巴轻轻地搭在了龙华的腿上。   极轻的触感,却叫龙华的心脏重重地一跳。   awsl!!!   他颤巍巍地伸出罪恶的手掌,伸向那条他觊觎已久的大尾巴。   天惹,今天是什么待遇!   阿咬也太好糊弄了叭?   这样不行,以后出去会被坏人骗的!霸霸不允许!   心里的激动带到了脸上。   龙华倔强抿紧的唇线有一丝松动,悄悄往上提了提。   正小心慎重观察龙华有没有变得心情好一些的青山杳:???   这种熟悉的得逞的、蔫坏的、陶醉的笑容?   小狼崽转身就走。   顺便把一袋灵果叼走,送去隔壁给道一和两个小孩吃。   龙华张口结舌:“阿、阿咬!那是给我的果子吧?”   天啦,这种时候他为什么还要提果子?   小狼崽背影冷酷地从平台上跳了下去,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龙华:“……”   完蛋。   啊呸,还玩什么蛋!玩脱了都!   躺床上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云·影帝·不知:还是年轻、(演技)青涩、破绽太多。   云不知只感慨了一小会儿,就转念思索起自己的事儿。   前几日,趁着龙华月底外出,他收到了宗门传讯。   说是近日会有人来灵世宗与他接洽。   一来是传递各方信息,叫他不至于“耳盲眼瞎”,能更好的配合行动。   二来是送来宗门秘药,令他的修为尽快恢复,成为山灵背后强大的保障。   他得小心布置见面机会,避开龙华与山灵。   ……   龙华当晚就把阿咬哄好了。   没再煞风景的提什么果子,只态度端正地承认了欺骗阿咬感情的错误,特别诚恳地道了歉,阿咬就接受了。   毕竟龙华确实反省了,他做得有点过分。   阿咬原谅了他,龙华本该感到高兴。   可又一想,阿咬也太容易原谅他了吧?   这么没脾气的吗?   那怎么行?性格太好,以后出去会被坏人欺负的!霸霸不允许!   首先他就不允许自己如此轻易就得到了阿咬的谅解。   龙华自己跟自己较起劲儿来,他飞快掌握了几个小法术后,就马不停蹄去宗门接了种田的任务。   阿咬喜欢灵世宗的田地。   他看得出来,小狼崽很想钻进灵草异花里撒欢跳跃滚来滚去(阿咬:并不会滚来滚去),但哪怕阿咬名义上服用了“启智丹”,是只懂事的小动物了,别的田地的种植者依然担心阿咬破坏他们的灵植,不允许阿咬靠近田地。   那就让他种出一片绿油油,送给阿咬随便浪。   宗门在三重茅小筑附近,给龙华指了块地儿。   龙华接了种植任务,领取了一包禾木的种子。   禾木是一种类似凡间稻谷的灵植,生长期植株亭亭玉立、一片碧绿,成熟后即可收获修士食用的灵米。   “我种禾木去了。”出门前,他故意大声报备了一声。   果然,没走几步,小狼崽就从不知名的角落钻了出来,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嘿。   龙华负责的土地方方正正,有十亩大小。   他站在田垄上,手掐法诀,数道灵力凝聚为蛇形,钻入土中,飞快将田地松了一遍。   接着并指为剑,将储物袋中的禾木种子引导而出,均匀地洒满田地。   继而聚灵气、布灵雨,田地上空氤氲出蒙蒙雾气,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微光。   他是极品木灵根,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埋入土中的种子在呼吸间,萌发出了生命的活力,格外活泼喜人。   “每日一聚灵布雨,再多有三日,就能见到嫩芽了。”龙华说得笃定,心中实则惊奇万分,如此玄之又玄的感受,我竟能感知出来——   不愧是我!   暗中观察的於长生:初次施展法术便从容不迫,举止得当,通过召来的灵雨,也能看出其内息极为深厚绵长,说明基础打得特别牢固。   是个好苗子。   暗中观察的苌止真人:咦?那只小狼崽是不是偷偷藏了几颗种子?   它想做什么? 第25章 一粒种子   说三天就是三天。   第三日一早,龙华修完早课,睁开眼睛,就看见小狼崽蹲坐在他面前,毛绒绒的尾巴在身后小弧度地摆动,难掩雀跃与欣喜。   他当下了然,却故作不知地问:“阿咬,怎么了?”   小狼崽站起身,转了个圈,又回头看他:“跟我来。”   龙华从善如流地跟上他。   一路来到了他负责的田地。   只见原先黝黑的土地上,雨后青笋般冒出了细细嫩嫩的碧绿小芽,在细风里颤颤巍巍,柔弱得好似轻轻一碰就会折断,又格外精神抖擞,被吹低了头,不一会儿又站直了身子。   一派生机盎然,喜人得紧。   小狼崽站在田垄上,极好听的声音放得又低又轻:“禾木发芽了。”   好似说得声音大了,会将禾木芽芽吓得缩回土里一样。   龙华“嗯”了一声,趁着小狼崽满心满眼都是小禾木苗苗,更仗着小狼崽对他不设防,弯腰飞快拎住了对方的后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到自己的头上顶着,笑着说:“阿咬,从这里看更壮观呢。”   青山杳措手不及,被人举了高高,但他还未挣扎,目光就又被小苗苗们捕获了。   方方正正的土地里,充盈着清新的碧绿,整齐的一排排、一列列,纵横交错,的确是壮观非凡。   “放我下来吧。”片刻后,他拿爪爪碰碰龙华的额头,声音无奈又温和。   龙华这才将他放下。   “阿咬,等我一下。”他手掐法诀,准备将今日份的聚灵布雨完成了。   小狼崽没有打扰他,站在一旁静静地看。   看得还尤其认真。   就像想把龙华施法的过程、小细节,全程记忆下来一样。   ——或许只有暗中观察的三人,才大概猜得到小狼崽在打什么主意。   将时间倒回龙华种田的第一天。   夜晚。   在龙华打坐修炼的时候,小狼崽在屋中悄悄留下一个幻影替身,就独自出了门。   他施展的法诀太过精妙,让修为大减的云不知都没能察觉他的溜号。   小狼崽很注意保护自己的行踪,潜行的身法也格外玄妙。   若非有几双眼睛始终注视着他,恐怕无人会发现他的踪影。   暗中注视的人之一。   何掌门:山灵出门了?哎呀,云道友在临山城果然身受重创,不然也不可能被山灵的幻影蒙骗过去。   之二。   苌止真人:嗯?小狼崽打算去哪里?它的秘密这么快就要暴露了吗?   之三。   於长生:龙小子于修行一途上勤耕不辍,是个好苗子。嗯?那只狼崽子溜出门了?果然如苌止师弟所说,有什么猫腻么?   青山杳一身修为尽在本体上,毕竟本体还需镇压一界邪祟,不得疏忽。   因此未能及时察觉暗中之人的窥视。   但他又不是修行界人人通缉的云不知,本就不用藏头露尾。   灵世宗有教无类,招收了不少妖族弟子,因此他就算暴露妖族身份,后果也不会太严重。   如今之所以隐瞒,也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虽然不怕暴露妖族身份,但为了不给龙华添麻烦,青山杳还是小心又慎重地掩盖了自己的行踪。   只奈何监视之人过于执着有毅力。   导致他暴露在了三个人的眼下。   他带着白天从龙华那儿偷偷昧下来的几粒禾木种子,跑到龙华负责的土地旁边。   布下一个结界后,他舒展身体,化作了人形模样。   纯白直缀,如纱鹤氅。   白肤灰发,风姿卓然。   似仙的悠远宁静,也有妖的惑人吸引力。   天赐般的容貌甚至可以谓之为美丽。   何掌门:这这这、这是山灵?不愧是天生地养的灵物。数月前传来的山灵肖像图,完全比不上真人一二啊。   苌止真人:呵,瞧这细腰长腿,不愧是狼崽子的化形。   於长生:如此相貌,难不成是龙小子的妖侍?唔,美色当前,该不会令那小子修炼分心吧?   三个暗戳戳偷窥的人,皆被小狼崽化形后的容貌所慑,赞叹一番,又不约而同地静等这只狼妖的下一步动作。   就见如远山寒泉般的男人蹲下身,谨慎地用手指在泥里戳了个坑,小心翼翼地往坑里放了一粒禾木种子,埋上土。   继而他手掐法诀,聚灵、布雨,召来巴掌大一团灵雨,淅淅沥沥地浇在土层上。   而后,他重新化为狼身,目露期待地凝视埋了种子的泥土许久,才一路轻快地原路返回。   何掌门:半夜出门,就为种一棵禾木?我有点不信。待我去看看,那粒种子是否有所蹊跷?   于是他来到青山杳种下禾木的地方,挖开土层,将种子取出来,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高深的检测法诀用了一打,最后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一枚普普通通、平凡无奇的禾木种子。   至于山灵为何要半夜溜出门种禾木,其意义在哪儿?禾木是否有潜在内涵?等等。   何掌门想不明白,于是决定集思广益,将山灵的反常行为通知众道友,一起探寻其中真谛。   他将种子重新种下,匆匆回主殿去联系道友了。   好一会儿才回归土壤的种子:好累啊。   何掌门走后。   苌止真人与於长生先后出现在田垄上。   “掌门师兄果然很在意那只狼崽子。”苌止真人又将种子挖出来,捏在指尖细细地看,“方才他似乎没发现种子有什么异样?”   他说着,同样毫不客气地甩过去一打检测法术。   半晌后:“我看不出来,师兄你试试?”   他将种子抛给於长生。   於长生一把捞住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种子,干净利落的又是数个罕见的检测法术。   “嗯,确实没有异样。”他将种子在手上随意地抛了抛,“就是一枚普通的种子罢了。”   没有抓到什么实打实的线索,但至少今夜明确了,掌门师兄同他们一样,在暗中观察着龙华与小狼崽。   也算是略有收获。   继续观察。   苌止真人与於长生默契地点了点头,各自离开,回去了自己的殿宇。   重新回归土壤的种子:要、要不行了qwq   第二天晚上。   青山杳如期出门,来到他昨日种下种子的地方,心情期待地进行聚灵、布雨。   然后返回。   何掌门继续出现,挖出种子检测一番。   因为昨夜有道友言,也有“种子在第一日无甚奇异之处,随着时间往后推移,渐渐显出奇特之处”这种可能性。   毕竟那是九寂山的山灵啊!   镇压一界邪祟,护佑整个天荒界近万年的存在。   九寂山山灵种的禾木种子,怎么可能是普通的禾木种子呢?   如果我们觉得它普通,只能说明它神奇到了我们无法察觉它神奇之处的程度。   何掌门深以为然。   但一番检测后,种子除了过分虚弱外,仍未显露出它的不凡之处。   且再等等看罢。   何掌门种下种子,自行离去,要与道友们分享最新情况。   在土壤里昏迷过去的种子:我、我快死了。   良久,苌止真人与於长生再次出现。   “掌门师兄似乎一无所获呢。”苌止真人微笑着挖出种子,“我来看看。”   待苌止真人“看”完,於长生又“看”了一次。   “无甚变化。”於长生道。   苌止真人若有所思:“掌门对狼崽子很上心呢,连小狼种下的禾木,也要如此兢兢业业地每日查看……”   於长生抚扇而笑:“如此不是更有意思?那只小狼身上,定是有个天大的秘密。”   两人种下种子,相视而笑,蠢蠢欲动,跃跃欲试。   真是太有意思了。   当然要继续追踪下去了。   在土壤中安详合目的种子:啊我死了。   时间回到第三日。   青山杳认真看着龙华施法的手法,尽管在修炼一事上,他远胜于龙华,但龙华能种出这样生机勃勃的灵田,他就忍不住玄学一下,想尽可能地模仿龙华的施法动作、过程,以达到自己也能成功种出苗苗的目的。   可谓是非常尽心了。   龙华布完灵雨,看着嫩苗苗们舒展茎叶,美滋滋汲取雨露的身姿,感知着田地里传来的草木的欢欣之意,欣慰地点点头:“还不错,全部存活……咦?”   他偏头,望向田边角落——严格说起来,那里不在他的田地范围内,但距离很近。   那里有一枚死掉的种子。   死去的种子残留着草木的哀伤之情,于他田地里一片“喝水水长高高”的欢喜里格格不入,这才被他一下子感知到了。   正打算随龙华回去的小狼崽身子一僵:被、被发现了吗?   他并不想瞒着龙华。   只想等种活了种子,再带龙华来看看。   对于种植这件事,他没有太大信心。   以前在九寂山时,偶尔也有一些植物种子,通过空间漩涡,被传送至山上。   他很小心的接纳了这些种子,将它们种在自己身上,精心呵护,细心照顾,可到头来总是还未发芽,便失去了生机,永久地冻结在了冰层里。   这么多年来,他无比艰难,也只种活了一株草。   ——被龙华压死、吃掉的那株。   直白点说,是死无全尸了。   所以他对自己的种植能力毫无自信。   回忆起灰暗的过往,青山杳有点沮丧,正打算告诉龙华,那边是他种下的种子,就听龙华叹气道:“我还是学艺不精啊,前天播种,竟漏了一枚出去。”   青山杳:???   你没有失误。   那是我种的。   他还没说出口,又听龙华遗憾道:“灵植种子太娇贵了,没能得到我的照料,才三日就死了。”   青山杳:!!!   死了!   死了?   怎么会死?   龙华没有照料它,但他每晚都有照顾它的!   龙华也只随意感叹了一句。   要不是他莫名其妙地对草木的情绪(龙华:第一次知道草木竟然有情绪)比较敏感,他甚至连这句感叹也不会有。   只是一枚种子罢了,他坐拥广阔灵田,完全不在意的。   唯一在意的只有阿咬了。   他没有跟上龙华的脚步,而是不可置信地跑到那枚种子旁边,咬咬牙,用爪子将种子掏了出来。   只见原先饱满光滑的种子,此时身上覆着零碎的泥土,干瘪失水,仿佛一下子从朝气蓬勃的青少年,苍老成了菊花脸的老妪,死气沉沉,没有半点生机。   种子死了。   真的死了。 第26章 种子   晴天霹雳?   不可置信?   不。   也不是。   青山杳安静地蹲坐着,低头看着爪子边上的种子。   那么干瘪、瘦小的一枚种子。   因为是被他种下的,所以还没发芽长大,就轻易地死掉了。   他寂寂地垂下眼睛,心里只有“果然如此”“还是死掉了啊”、仿佛意料之中的想法。   他从来都种不活植物,一直都是种啥死啥。   他明知如此,却在离开九寂山后,还抱着侥幸的心理想要试试。   现在看来,他先前对这枚种子抱有的期待,就好像是对他不自量力的嘲笑。   他低头,用鼻尖碰了碰种子。   对不起。   如果将你留在龙华手中,你现在一定正和同伴们一起沐浴在暖阳和风里。   “阿咬?”见阿咬没跟上来,龙华又转身回来,走到小狼崽身边,半蹲下来,“怎么了?”   说话间往地上瞥了一眼,看见被小狼崽挖出来的、干瘪的种子。   他的感知没有出错,这枚种子果然已经死了。   阿咬是在为死掉的种子而伤心吗?   啊,耳朵都趴下来了,是很丧没错了。   他神色古怪地摸摸下巴,阿咬还有林妹妹的特质吗?   一枚种子而已,居然这么真情实感?   他抓了抓头发,又觉得为了一枚种子真情实感的小狼崽可爱极了,试图平静却隐含着茫然与委屈的眼睛又可怜极了。   就很想哄哄。   他径直在小狼崽身边坐下,伸手捏起那枚种子。   先诚恳地反省:“是我的失误,害它沦落至此。”   小狼崽的声音低低的:“不是你。”   是我。   “但错已铸成,失去的生命无法挽回。”龙华缓缓道,“我们只能尽可能地弥补一二。”   小狼崽抬头看他。   龙华抬手一抛,就见种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地落入隔壁灵田里。   他偏头朝小狼崽笑笑,摆出熟悉的鸡汤脸:“它生前不能发芽,就让它死后埋骨在它最向往的世界。它的力量,也会成为它万千同伴的力量,连带着它的份一起长大。”   所谓化作春泥更护花。   小狼崽看着种子落入灵田,消失不见。   “这是它最好的归宿了。”龙华抬手按了按他的耳朵,安慰一般的。   小狼崽竟然也没躲开,由着龙华温暖的大手揉了揉脑袋,才若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回去吧。”龙华没有得寸进尺,随意地收回了手,站起身来,“明天再来看它和被它支持的同伴们。”   青山杳:“嗯。”   此时,暗中窥视之人。   其一。   何掌门:哎呀,种子死了?   (默默反省自己两次挖种子的行为)   何掌门:山灵好像很受打击的样子……一枚种子而已,山灵如此表现,只能说明那枚种子确有不凡。我害种子死掉是有不妥,但若还有下次,还是需要继续检测辨别。介时,对种子轻拿轻放,小心仔细些即可。   其二。   苌止真人(心虚):……呃。   其三。   於长生(心虚):……龙小子心胸开阔,乐观向上,是个好苗子。   ……   回去路上,青山杳向龙华坦诚:“那枚种子是我种的。”跟龙华无关。   只是没说,是他夜里变成人形,偷偷种的。   龙华没有怀疑,自然而然地以为,那是阿咬每日随他布雨时,悄悄在旁边撒了一枚种子。   因为是自己种的,所以种子没有成活,才那样失落吗?   龙华摇摇头,还是不怎么理解,有必要那么沮丧吗?刚才的阿咬看起来,真有那么点心如死灰的味道。   没必要嘛。   他虽然心里不理解,但阿咬需要安慰时,他始终是在的。   “怎么就种一枚呢?”他说,“如果阿咬多种几枚种子,说不定今日已经有发芽的了。”   “不会的。”青山杳落寞道,“在九寂山,我种过很多种子,也只有一株发了芽。”   在龙华的字典里,就没有“不会”“不行”这样的说法。   他站定脚步,较起劲儿来:“我们回去。”   青山杳:“嗯?”   “回去再种几枚种子。”龙华说得斩钉截铁,说完就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回走去,气势极盛,衣袂翻飞,像个独断专行的暴君。   青山杳愣了一下,似乎被龙华忽然强硬的气势携带,迟疑了一瞬,还是跟在了龙华的后面。   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抱着一丝微弱的期待,至今未熄。   来到种子死去的地方,他掏出自己剩下的不多的种子,细数约百余粒,指着地面道:“阿咬,种在这里。我们且看三日后情形如何。”   他还特别强调:“我不会帮你。从挖坑填土到聚灵布雨,完全不会插手。就由你来种,看种子最后能不能发芽。我赌定有种子能发芽!”   他说这话时,心里是有数的。   他每日聚灵布雨,实则也惠及到了灵田周边,比如这一块与他的灵田相邻的土地。   就算阿咬种下禾木种子后,三天里不闻不问,禾木种子能活的不多,但也不会全死,至多是长出来的禾木品质不好。   青山杳低头看看自己的爪爪,青天白日下,他不好动用神识或者妖力辅助,也不好化作人形……   只能动作慢一点了。   龙华就站在一旁,抱着手臂,看着小狼崽一爪一爪地踩坑填土,瘦弱的背影异常艰辛。   他神色平静,表面看似铁石心肠,实则内心掐着自己的脖子摇:为什么要说“不会帮你”?说得那么硬气,没看到崽崽现在很需要帮助吗!你可真狠啊,男人!   半晌终于忍不住说:“我帮你挖坑吧,应该也不影响什么。”   却没想小狼崽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他:“我要亲手种下它们。”   哦,亲手。   看着毛乎乎的小爪子裹了一层又一层黑糊糊的泥,龙华面无表情,阿咬你连手都没有,还亲手呢。   花了不少时间,青山杳才将种子依次埋下。   现在不能化为人形,聚灵布雨,可以待入夜后,再悄悄过来。   大概是龙华坚持的事情,最后总能实现,青山杳在他身边见得多了,潜移默化地对他的话也有了信赖感。   龙华说,今日他种下的这些种子,定有能发芽的。   这句话也如一枚种子,悄然扎根在他的心坎上。   他想,他是不是也能再心怀期待一次?   他在溪边洗净爪子,随龙华回了小筑屋舍,静待夜晚的到来。   入夜。   小狼崽无声无息地离开屋舍,来到田地边,化为人形,在夜色的完美掩护下,一丝不苟地聚灵布雨,再悄然离去。   而何掌门在他离去后,又双叒叕地站在了灵田边上。   据道友们分析所言,白日里,山灵一次性种下大量灵种,极有可能是以普通种子掩饰特殊的种子。   因此这种下的百余枚种子,皆应当详查。   何掌门尽可能小心地翻出种子,检测了一遍。   无果。   再看来日罢。   他摇摇头,走了。   片刻后。   苌止真人与於长生又双叒叕来了。   熟练地翻出种子、检测种子、埋入种子。   手法稍微温柔了一点。   得出的结果同何掌门一致。   苌止真人不解:“师兄,我觉得这些种子就是普通的种子,掌门师兄有必要每晚来查一次么?”   於长生摇了摇折扇:“他来,我们便来。左右花费不了多少心思。”   想想也是。   那明晚继续。   第二日。   龙华早早的到灵田布雨,期间分心,刻意感受了一下阿咬种下的种子的气息。   咦?   他面上巍然不动,心里却惊讶地翻涌起了浪潮。   怎么回事?   阿咬种的种子,怎么一天不见,生命气息就那样虚弱了?   没可能啊!   难道阿咬的运气太差,选择的土地属性有问题?   他心里一个咯噔,这可怎么办是好?   凭种子气息的衰弱速度,第三日揭晓的结果,种子们必定是团灭结局。   “怎么样?”小狼崽知道他能感知到草木气息,用爪子碰碰他的小腿,轻声问。   龙华低头,看见小狼崽隐藏期待的眼睛。   昨日小狼崽心灰意冷的孤寂背影同时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活了大半。”他听见自己带笑的声音,“明日定能长出新苗来。”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拍拍自己的脸。很好,打脸打过了,他该出手帮忙了。   今天晚上,悄悄出门,给阿咬的种子聚灵布雨。   他就不信了,他种植天赋点满的极品木灵根,会抢救不回来几株嫩苗苗! 第27章 夜晚   是夜。   首先是青山杳悄悄离开了三重茅小筑, 去灵田照料他的种子。   他确定了龙华正在专心致志地修炼,就放出了自己的幻影替身——幻影小狼蜷伏在蒲团上,瘦弱的背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栩栩如生。   再在幻影周围布下了一小圈禁制。   以防龙华中途醒来,想趁他不备偷偷撸毛。   还能在龙华触碰禁制时, 提醒自己龙华醒了, 好快点回来。   禁制是不会引起龙华怀疑的。青山杳无奈地想, 那家伙也该有点自知之明,知道他最近对自己的动手动脚越来越过分了,自己布下禁制防他,道理完全在自己这边。   布置好这些, 他才离开房间,小小的身影飞快地隐入夜色间。   今夜有月,也有风。   风比月光还轻, 月光比风还凉。   灵田里的绿植舒展着宽阔的叶脉, 在夜风里悠悠晃荡, 发出窃窃私语般的簌簌声。   茎叶稍一晃荡, 其上承载的银色月光, 便也如水波般微微荡漾。   诡谲的身法,令小狼崽灰扑扑的皮毛隐没于月光与风里,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灵田畔。   继而他化为人形,俊美无俦,熟练的聚灵布雨, 浅灰色眼眸望着黑黝黝的田地,期待还未从他眼底消失。   而后离开三重茅小筑的,是龙华。   在青山杳离开时, 他的确是在专心致志的修炼。   因为他知道,假装修炼是骗不过阿咬的。   于是他按照过往的作息,早早地开始修炼。只在修炼前,自己给自己设定了个时间。   到了这个时间点,他心头一动,自然而然地从修炼状态清醒了过来。   悄悄睁开一只眼睛,斜睨一眼——   很好,阿咬睡着了!   他动作飞快地掐了个隔音的法诀——在人人耳聪目明的修行界,这个法术是最基础、应最先学会的小法术之一。除非想让自己与他人的谈话就像公放喇叭那样招摇过市,传得人尽皆知。   他将这个法术笼罩在睡着的小狼崽四周。   就像个小狼崽加了个耳塞。   这样他有再大的动静,阿咬也不会被惊醒了。   施了法术,龙华又屏息静等数秒,见小狼崽呼吸节奏未乱,依然睡得纯然可爱,这才稍微放松了些。   他站起来,蹑手蹑脚往外走去。   走到一半,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看了一眼。   就见云不知果然被他施法的动作惊醒,正躺在床上,偏头看着他。   他如今每夜都在蒲团上打坐修炼,床依然被云不知占着。   ——本该一个月就搬出去的云不知,仍然在宗内住着。   概因苌止真人传来消息,说宗门考虑到“婆婆”年迈病重,若被送去镇上,必会让龙华时时担忧挂念,不利于修行。再者,“婆婆”恐怕时日无多,不若就让龙华细心照顾着,哪一天婆婆离世,龙华也可不留遗憾,使一颗道心完美无缺。   又道宗门如此宽容的原因,皆因龙华修行进展极快。两个月就至练气五层,这是堪比飞仙宗道子的修行速度了。   宗门对天才总有一些特权的。   简而言之,云不知就这样继续留在了灵世宗。   而龙华觉得可有可无吧。   留在宗门,能方便他就近照顾。   搬到镇上,暴露的风险会小一些。   各有优劣。   后来懒得麻烦,就维持原状了。   这时,龙华对上床上云不知疑问的眼神,轻轻地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嘘。   他又指了指外面,大意是自己去去就回。   又指指阿咬,手臂交叉,大意是不能告诉阿咬。   云不知意会地点点头,又闭上眼睛,大意是自己已经睡着了。   咦,还蛮有默契的嘛。   龙华摆摆手,又继续往外走去。   最后离开时,颇有不舍地望了一眼小狼崽。   哎,难得的机会,偷偷摸摸耳朵摸摸爪子摸摸尾巴也是好的。   但为了不惊扰到阿咬,只能暂且按捺下了。   他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三重茅小筑,往灵田的方向去了。   暗中的——   何掌门:咦?儿子他大哥怎么也跟着去了?今夜难道有什么不同?   何掌门精神一振,坚定了盯一整晚梢的决心。   苌止真人与於长生:静观其变。   他俩主要是通过小狼崽与龙华来盯梢何掌门,小狼崽与龙华本身如何到是次要的。   但在片刻后,苌止真人就接到了於长生的传讯:“来三重茅小筑。”   嗯?不盯掌门师兄了么?   苌止真人也没作犹豫,很快就隐匿身形,到三重茅小筑,与已经等候在那里的於长生会合。   整个灵世宗,若说谁对宗内大小事宜、风吹草动了若指掌,这人不是何掌门,而是於长生。   於长生修傀儡道,又是个不差钱的主,他拥有的傀儡大到遮天蔽日,小如昆虫蚊蚁,数量之巨,被旁人以军团计。   宗门内四处,都有他撒布开来的傀儡。   宗门内四处,都是他的眼睛与耳朵。   当然,这是被何掌门默许的。   因为於长生是灵世宗掌管戒律刑罚的长老。   所以苌止真人问也没多问一句,就径直赶来。   他知道於长生定是发现了什么。   於长生所在的地方,距离龙华居住的屋舍还有一段距离。   他见到苌止真人,就抬手往空中一抹,露出一面光洁的水镜。   水镜上,正从一个俯瞰的角度,映照出一个角落:   床榻、老妪、与一位道人。   原来,当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屋舍里移开,追随着小狼崽与龙华而去后。   屋内的第三人,也悄悄从床上坐起。   当然,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奈何於长生的傀儡发现有人秘密潜入宗门,一路追踪过来,正好发现潜入之人进入了龙华的屋舍。   于是把坐起迎客的云不知看了个正着。   原来这个不起眼的老婆婆竟然也有秘密?   於长生拿扇子敲了敲手心,感觉这边的瓜更大更香一些,就叫苌止师弟一道过来看热闹了。至于灵田那边,他只放了个傀儡过去,远远盯着。   房间内。   云不知顶着一张老妪脸,在同宗师弟难以言表的注视下,平静地从床上坐起,道:“多谢师弟前来送药。一路未被人发现罢?”非常敬业的,仍然是老妪的声音。   闻言,道人的表情更加一言难尽。   云师兄可真是……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如此折节,令人钦佩。   他摇摇头:“并未。此次入灵世宗,何掌门给我行了方便。”   他举起一枚玉珏,给云不知看了一眼。   外面。   苌止真人看着水镜上显示的画面,微微一笑,桃花眼里尽显核善:“又与掌门师兄有关。他在隐瞒着我们些什么呢?”   於长生矜贵的面孔已然冷淡下来:“出入宗门大阵的通行令牌也能随便给人?还是如此鬼祟之辈!掌门师兄是忘了宗门戒律了么?”   苌止真人:“怎么能说是鬼祟之辈呢?那不是飞仙宗的清风道友吗?”   於长生:“藏头露尾之辈,难道还是我宗的客人了?”   “师兄说的是。”苌止真人笑叹,“我原以为,掌门是在意龙华,所以破格给了他特权,让他将‘婆婆’留在宗内。如今看来,掌门并非是为了龙华才留下她,而是为了她,才破格给了龙华特权。也不知床上那位是飞仙宗的哪位师姐?”   於长生冷笑:“师姐?哪个女人会如此平静地接受这样一张菊花脸?我看他一定是飞仙宗的哪位师弟罢。”   苌止真人:“……师兄高见。”   房间内。   云不知已接过道人送来的丹药,先含服了一粒,其余置于储物戒内。   他需要尽快恢复。   ——前几日,若不是后来何掌门告知,他都不知道,山灵竟在夜间悄悄出门过。   完全没有察觉!   这对一心保护山灵的他而言,无疑是一次狠狠的打脸。   他得恢复实力,不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   他又问:“龙华的师父确定了吗?”   此前,他为了留在灵世宗内,想让何掌门尽快为龙华择一师父,使龙华进入内门。   结果何掌门却言此事不好办,另找借口解决了他滞留宗门的问题。   但龙华应当有个师父。   据他平日观察,山灵受龙华影响很大。   即是说,龙华的决定,能影响山灵的决定。   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代入自己与落明河想一想,云不知便认为,应为龙华选择一位恰当的师父,通过龙华的师父来影响龙华,继而影响山灵。   道人为难地回道:“何掌门还在筛查合适的人选。”   云不知点点头:“何掌门慎重些也好。”   外面。   苌止真人是知道於长生的心思的,对天资聪颖、修行勤奋,长相与性情皆是上上的龙华,於长生也忍不住动了收徒之心。   若不是龙华与小狼崽身上罩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恐怕於长生早就提出要收龙华为徒了。   对方可是他时不时就一口一个的“好苗子”。   “师兄,再不出手,掌门师兄就要从你的田里拔苗苗了。”他调侃道。   於长生攥紧扇骨,薄唇寒恻恻地弯起:“他来拔个试试!”   ……   另一边。   龙华在快接近灵田时,远远看见田垄上一道高挑修长的背影。   内里衣饰纯白无垢,外罩浅灰鹤氅,纱一般的质地,在风与月光下,宛如一层朦胧轻烟,飘飘袅袅。   龙华脚步一顿,看得愣住。   不是因为背影细腰长腿的格外好看,而是因为……   他认得那头发!   垂在背后的长发,长及脚踝,是漂亮的浅灰色,异常浓密。   发丝也在风里丝丝缕缕地飘摇。   远远看去,仿佛一幅慢镜头的梦幻画卷,轻轻地、轻轻的在眼前展开。   但是!   他认得那头发!!!   印象之深刻,堪称心理阴影,莫敢或忘!   那不就是被他一手抓掉的幻境美人的假发吗!   假发在此,那人?   龙华惊讶地睁大眼睛,会是他吗?   伴随着他的疑惑,那人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诧异地转过身,朝他看来。   只见肌肤苍白似冰雪,眉眼宛如工笔画描摹而出,清浅的瞳仁在夜色里、月光下,呈现出一道惑人的微光。   龙华:是他是他就是他!阿咬,快点出来看你麻麻!   一边在心里疯狂占便宜,一边却不上前,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现在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又在无意间被拉入了某个幻阵,才得以与幻境美人重逢。   无缘无故被拉入幻阵,对方怎么可能是好意?   他手掐法诀,静心感知——   不是幻阵。   至少他感知不是。   那么,现在、此刻,就是现实了。   嗯?   也就是说——   真的?   幻境美人居然是真的?   我搞到真的了?!   不,先别开心太早。   问题来了。   他一直以为,幻境美人是他的理想型在幻阵中的具现化。   现在遇到个一模一样的真人——   “对方只是恰好与幻境美人长得一样,又恰好在这儿与他偶遇”,与“曾经的幻境美人就不是幻境,是真人,只是真人的每个点都长在他的点上。他把真人的头发搞掉了,现在真人又出现在他面前”两个选择,他该信哪边?   虽然很想信第一点,但明显第二点才是正确的选择。   因为美人看见他,眼里竟露出了些许熟识的意思。   是看到熟人的反应。   咱们才见过一面,美人你就这么熟悉我了么?龙华混乱地想,难道你也像我对你一样,对我也印象深刻,每日都要拿出来想念三遍?   为什么对我印象深刻?   因为我扯掉了你的假发?   也是了,如此美人,竟是秃头,多么令人痛心。   当事人也一定非常自卑吧?   那日在幻阵里,被扯掉假发后,美人忧郁的神色还历历在目。   龙华叹气,他由此被美人记住,每日从记忆里拎出来鞭笞三遍,也是可能的。   胡思乱想下,掩盖着他更加快速的分析——   他见到这人,是在九寂山的阵法里。   当时以为对方是幻觉,也就算了。   但现在明显知道对方是真人。   那么,这人是哪边的?   是设阵法困杀云不知的,飞仙宗的人?   还是在旁伺机捡漏,魔道斩仙门的人?   这人来灵世宗,是凑巧、偶然?还是追踪着他们的踪迹来的?   知道云不知的下落吗?   很快他便判断,大概率是不知道的。   云不知是修行界的通缉犯。   一旦下落被人确定,那么他迎来的不会是一个人,而是来自飞仙宗或斩仙门的大队伍。   这么看来,他与美人可能就是偶遇。   也可能对方知道他曾与云不知一起,如今失去了云不知的下落,就想从自己这边找找线索。   想及此,他更加镇定了些,没有逃跑,反而向对方走去。   反正他才练气五层,对方怎样都比他厉害。   跑是跑不掉的。   说不定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沟通一下感情这样子。   当然,对方没有一见他就一掌劈过来,这一点给了他很大的信心。   至于一直沉默,给了龙华不少信心的青山杳本人:   愕然:咦?龙华?!   懊恼:又没察觉到龙华的靠近,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犹豫:坦白吗?隐瞒吗?选哪个?   陷入矛盾之中的男人,微微蹙着眉,低垂长睫的模样单从外表看,格外忧郁寂寥。   龙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本可以有无数经典如“月色真美”之类的桥段用于搭讪,但他看着对方那张稍显落寞的美人脸,张口就是一句安慰:“你的头发还好吧?”   不!龙华在心里捂脸,他是想问:你还好吧?   为什么自己要在头发上这样执迷不悟纠缠不休?现在好了,出口就踩雷。   没想到美人竟然没生气,只是眸色更加忧郁了些,轻轻摇了摇头。   青山杳也在这时作出了决定。   如果龙华发现了他的身份,他就承认。   如果龙华没有发现,他也不主动坦诚。   将决定权都放到龙华那里,他也不用纠结于坦白或隐瞒了。   ——绝不是因为龙华踩到雷点他才不承认的。   他没有开口说话。   他的声音只要龙华一听,就能联系到小狼崽身上。   这样明显的提示,跟他主动坦诚没什么区别。   所以不能说话,不能出声。   龙华见他没生气,就更自来熟了点,靠近了些:“上次都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龙华,龙凤呈祥的龙,荣华富贵的华。你叫什么名字?”   青山杳抬起手,宽大的衣摆轻飘飘地垂下,露出他苍白劲瘦、肌理匀称的小臂。   他以指尖为笔,以灵力为墨,在空中起落两个字——   “长暮”。   龙华却在看人家的手。   腕骨有一点性感,不,是非常性感。   手看上去很细腻好摸的样子,目测可能还有点凉。   手指修长,不秀气,是很有力度的那种修长——我很可以。   目光犹如实质般,将人家露在衣袖外的每一寸皮肤都抚弄过去。   最后,才恋恋不舍地落到空中两个灵力成形的字体上,不自觉地念出来:“长暮。”   青山杳点了点头。   他以青山为姓,以杳为名。   字长暮。   “这是你的名字?”龙华顿了顿,反应过来,“长暮,你不会说话?”   长暮二字,明明才刚知晓,他就叫得顺口极了。   青山杳不会骗人,只能又垂下眼睫,不应话。   龙华却当他是真的不会说话,心道这难道就是天妒红颜?因为长得太好看了,所以老天都要为了公平起见,先收了人家的头发,后又收了人家的声音?   老天,你太坏了!   不过长暮刚才没有反驳“上次忘了自我介绍”的话,说明这个长暮的确是幻阵里遇到的美人。   他又靠近了青山杳一点点,眼见着两人都快肩并肩了:“长暮,你字写得真好看。你会在灵世宗待多久?有空能教教我练字吗?”   青山杳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大概是既然人形都暴露了,那往后也能多以人形透透风,还能有光明正大的时间用来炼丹,又大概是他假装不会说话,在龙华认出他的过程中设了一道难关,作为补偿,他也该以人形多出现几次……   总之,他点了点头。   这么好说话的吗?   还不容易生气。   龙华摸摸下巴,怎么有种熟悉的既视感?   “我会来找你。”青山杳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写下这句话,而后不等他有所反应,身形就消散在了原地。   龙华看着他消失的地方,眯了眯眼,不说会在灵世宗待多久,莫不是个潜入灵世宗的黑户?黑户潜伏于暗处,居无定所,所以才会是他来找我,而不是让我去找他?   明明极可能是飞仙宗或斩仙门的人,却轻易答应了他的邀约,就是想近距离的从他身上打探消息,看有没有云不知的下落吧?   回去得告诉云大哥一声,最近有人盯梢,千万别露了马脚。   他心累地摇摇头,本来该是一场美好的邂逅,偏偏因为立场不同,搞得跟谍战现场一样。   还说给阿咬找个麻麻,自己真是大言不惭。   想到阿咬,他就重新记起自己出来是做什么的。   他感知了一下泥土里生命气息微弱的种子们,开始聚灵布雨,且信心十足:明日早上,这一小片土地里,定能有嫩芽长出!   阿咬一定会高兴的!   ……   被龙华担忧露马脚的云不知,正毫无所觉地,在苌止真人与於长生眼前,伸出了一只小jiojio。   房间内。   云不知又道:“我在灵世宗待了两月有余,按理讲,我再有本事蒙骗天机,也该被飞仙宗卜算到下落了。”他冷静又理智地分析,“不若请天机谷的老人发出消息,道天机紊乱,无法占卜,便可一劳永逸。”   他师弟莫名钦佩又神色复杂的看他:“师兄,前不久天机谷老人已经向修行界告知,如今天机紊乱,无法占卜。”   云不知神色一松,颇有种队友里聪明人不少的舒心:“这样便好。”   他师弟默然道:“师兄,天机紊乱,无法占卜——这不是编撰的借口,是真的。”   云不知也默然,继而道:“……如此,也好。”   说完这些,道人就与云不知作别,悄然远去。   外面。   苌止真人抓住了关键词:“飞仙宗?”   於长生挑眉:“近来,需要飞仙宗占卜下落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唇边皆挂上了一丝笑意。   今夜收获颇丰。   但眼底又皆尽疑惑。   老妪很显然是飞仙宗的小师叔云不知了。   可看刚才的情形,飞仙宗的清风道友对云不知依然以师兄相称。   要么清风也是勾结魔道,隐藏于飞仙宗的宗门叛徒。   要么云不知与飞仙宗的关系,并不是当下表现出来的这样。   而且很明显,他们自家的掌门师兄,是知道云不知身份的,还在帮忙打掩护。   自家掌门的为人,两人还是信任的。   何掌门虽然遮遮掩掩瞒着他们,但这人绝不会与魔道勾结。若云不知真是传言中那样背叛宗门、数典忘祖之人,掌门绝不会相助于他。   所以说,云不知是被冤枉的?   当初传的沸沸扬扬,飞仙宗小师叔勾结魔门,重创一宗之主,盗窃宗门至宝的传闻,实有猫腻?   “唔,掌门师兄又去翻看种子了?”於长生忽然微微一怔,收到了傀儡反馈的消息,“狼崽子和龙华已经回去了。”   两人微微颔首,打算继续跟在掌门师兄的后面找线索。   当然,今夜挖了种子,再种下后,定然记得给种子浇一遍灵雨的。   ……   三重茅小筑内。   先是云不知重新躺下,好似熟睡。   不一会儿,一只小狼崽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看了一眼自己幻影替身周围的禁音结界,再想想来到灵田的龙华,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   大概今早龙华又骗了他。   种子并没有“活了大半”,反而情况很不妙吧?   说好“我不会帮你”,结果半夜偷偷跑去灵田的也是他。   这人可真是……   他轻轻甩了甩尾巴,心里翻涌着陌生的滋味,既酸又甜,既甜又涩,连“我果然没办法养活植物”这个想法,都被挤兑到了偏远的角落,没法令他再沮丧失落。   他跳上蒲团,撤掉自己的屏蔽禁制,保留了龙华的禁音结界,将虚假的幻影替换掉,自己躺了上去,卧趴下来。   然后在无声的寂静里,将头埋在爪子下,悄悄露出一只清亮的眼睛,注视着龙华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又在他的面前顿住脚步,做贼般的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额头。   一触即离。   带着外面夜风的凉,与月光的轻。   小狼崽没有被惊醒,瘦弱的背脊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仿佛好梦正酣。 第28章 又双叒叕   清晨, 龙华早早结束修炼,比小狼崽还要积极:“阿咬,走, 去灵田了。”   小狼崽目光奇异的看他一眼,没说话, 只默默地跟上了。   龙华信心十足, 甚至有闲暇琢磨, 如果阿咬待会儿看到苗苗心情好,自己能不能讨个握爪摸头什么的。   来到灵田畔,目光首先被一茬茬整齐的禾木苗苗吸引了过去。   蓊郁、繁茂,宛如碧绿的波涛, 在温和的风里此起彼伏。   这是龙华种植的禾木,长势良好,有目共睹会收获特优级的那一类灵米。   但今日的主角不是它们。   龙华满怀期待地越过他的灵田, 看向阿咬种的那一小片土地。   让他看看, 阿咬的苗苗发了几根——   嗯?   怎么会?   怎么还是光秃秃的, 什么都没有?   黝黑的土地上, 不见半点绿色。   不应该啊!   昨夜他来过, 当时种子是很虚弱没错,但经过他的抢救,应该没问题了才是。   才过了一晚,种子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竟然团灭!   龙华皱眉,冥思苦想,找不到会变成这样的原因。   反而是当事人的阿咬, 十分平静。   种不出植物就种不出来吧。   在灵田里种出来了又能证明什么呢?   证明在他的九寂山上也能种出植物吗?   无人比他更清楚,九寂山是怎样的情形。   九寂山镇压一界邪祟,从整座山的基底, 到庞大的山体,每一块石头、每一道裂缝,都在与邪祟的反复斗争中,充溢着凛然的、锋锐的杀机,充溢着与生机完全相悖的森冷死气。   九寂山的寂,是生机寂绝的寂,是一切生灵的禁地。   修行界几乎无人会主动前往九寂山,因此对九寂山“生命禁地”这一点认识得并不深刻。   就连云不知,恐怕也未能意识到九寂山的可怕之处。还曾提出与他一同在山上避世不出的想法。   避世不出是没有好结果的。   云不知是化神期的修士,的确能在山上坚持一段时间。但若时日长了,哪怕是仙人,也会在山上天人五衰,步入死亡。   所以,如若当初龙华没有主动提出离开九寂山,他也会想法将龙华与云不知送出去。   所以,九寂山永远也不可能像此地灵田般,碧绿成海,生机涌动。   而他是最清楚这一切的。   只是或多或少,还是有些许不甘心罢。   他摇摇头,之前是他执迷了。   有得必有失,他有镇压世间邪祟,守护万千生灵的能力,与之对应的,也会失去一些什么。   再者……   他抬头看向龙华,这里还有个比他更执迷不悟的人。   龙华已经蹲到了田地里,不信邪地挖出一枚种子,放在掌心,仔细观察种子的死因。   呃,涝死的。   简单讲,就是灵雨浇灌过多,种子补过头了,胀死了。   龙华顿时有点心虚。   在他看来,阿咬的这些种子,吸收的所有灵雨都是他降下的。   换言之,是他淹死了种子们。   龙华:……   我的锅?   怎么会呢?   他种起田来得心应手,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可种子的确是灵气过剩涝死的。   布雨的正是他本人。   龙华:……   一边震惊茫然摸不着头脑,一边心虚愧疚又不好意思。   该怎么对阿咬讲?   ——对不起阿咬,昨天我觉得你的种子快干枯死了,所以我晚上偷偷跑去帮你浇了灵雨,结果把种子给撑死了?   而且这么干的我,一开始还斩钉截铁的说了“我不会帮忙的”?   天。   龙华扶额,他觉得这话要说了,阿咬就哄不回来了。   但他百思不得其解,凭他对植物气息的掌控,种子们怎么可能出现这么离谱的死法?   撑死?   总不会是除了他,半夜里还有别的好心人来为阿咬的种子聚灵布雨吧?   雷锋吗?做好事不留名的那种?   暗中的人——   布雨的何掌门:……   布雨的苌芷真人:……   旁观苌芷真人布雨的於长生:……   呃……   种田是门技术活,连大佬也会偶尔在这上面栽上一遭。   “阿咬,要不我们再来一次?”龙华心虚地提议。   已经没必要了。   青山杳本想拒绝,但抬头看见青年懊恼的神色与想要弥补错误的坚定目光,他顿了顿,点头道:“给我一枚便好。”   龙华:“一枚?”   “我想种在小屋的平台上。”青山杳说。   龙华恍然地锤了一下手心:“好主意。随时都能看见它,也随时都能知道它的生长情况。”   就不会出现对种子生前经历了什么一无所知的情况了。   青山杳欲言又止,他那样说,只是因为很怀念曾经守着九寂山上唯一一株草过日子的时候。   龙华则见自己有了将功补过的机会,小狼崽瞧着也不似之前的心灰意冷,心情仿佛还不错的样子……   他清了清嗓子,主动坦白自己的过错:“阿咬,都是我害你的种子死掉的。”   当然,认错是认错,具体过程是不能坦白的。晚上偷偷帮忙的事儿是不能让阿咬知道的。   小狼崽走到龙华的灵田边,里面的禾木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   他望着龙华,过往泠泠的声音柔软了几分:“可你种出了这样生机勃勃的田地。”   他知道,种子死掉,绝不会是龙华的失误。   眼前的这个人,看似大大咧咧,但细腻与踏实的一面总是恰到好处,从不会失了分寸。   所以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导致了种子的死去(丧一秒的想:比如他自己)。   “阿咬。”龙华没想到小狼崽不生气也就罢了,竟然还夸他!   感动!   阿咬可真好!   一人一狼当下就回到三重茅小筑,找一位喜好侍弄花草的师姐,买了一只自带聚灵符文的花盆。   再由小狼崽自己,小心翼翼地种下了一枚禾木种子。   尽管那位师姐劝他们改种花籽,但龙华想着有始有终,还是选择了禾木。   然后将花盆放置在小屋的平台上,接受阳光雨露。   这一次,何掌门哪怕有心探查,也因担心山灵察觉,不敢轻易动作了。   “等上两天,就该发芽了。”龙华道。   青山杳:“……嗯。”   他仍有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   不到半日光景。   空中传来一声清越的鹤唳。   当鹤唳声穿透空间传至他们耳中时,一道雪白的身影朝着他们的平台一头扎下,宽大的翅膀凭空扬起骤风,吹得平台上蒲团乱飞,花盆倾倒。   龙华手疾眼快,在感知到仙鹤逼近时,就从修炼中醒来。一把把身旁的小狼崽抄在怀里,弯腰护着,才没让丁点大的小狼崽被吹飞。   但他听见“哐当”一声脆响时,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花盆!   今天才刚种下禾木种子的花盆!   仙鹤来得急,也停得快。   让风骤起也骤停。   短暂的混乱后,附近归于平静,龙华松开手,把小狼崽放在旁边,定睛去看花盆——   盆碎了。   泥土撒了。   种子又快没气了。   龙华:……   他妈的,为什么?   青山杳:……   哎。   龙华原地深呼吸,目光犀利地盯上不请自来的仙鹤:“你谁家的?”   他这屋舍明明开了禁制的,为何仙鹤能直接进来?   仙鹤完全不觉得自己闯了什么祸,口吐人言,声音婉转,竟然是个女孩子:“我不是谁家的。我是灵世宗外门弟子,目前接了任务,前来接你去引灵殿。”   因为是宗门官方任务,所以直接给了她出入小筑的权限。   龙华面无表情:“那就更好了,都不用找你主人了。”   仙鹤:“?”   龙华指了指一片狼藉的平台:“任务新手吧?看看你造成的麻烦。赔偿吧,一千灵石。”   仙鹤的豆豆眼里显出震惊:“哪里值一千灵石了?”   “种子。”龙华冷淡道,“那是玄品上等的玄机草种子。你觉得值吗?”   仙鹤愣愣的:“值。”   龙华挑眉:“那赔吗?”   仙鹤犹豫。   “不赔的话,我就上报宗门戒律殿,请宗门主持公道。”龙华平铺直叙地道。   仙鹤慌了:“等等!”   如果被戒律殿逮到,那她不仅要赔偿,还要因犯错不改被惩罚,最最重要的是,她如今在任务中,要是由此被记上一笔,被宗门列入任务黑名单,往后就接不到今天这样内容轻松又报酬丰富的任务了。   一千灵石而已。   咬咬牙,她还是给得起的。   “对不起嘛。我赔。”   仙鹤挥了挥翅膀,十枚中品灵石就落在了龙华身旁。   修行界里常说的灵石,都是指下品灵石。   而在下品灵石之上,还有中品、上品与极品。   十枚中品灵石,就是千枚下品灵石了。   龙华不客气地将灵石收起来,早听闻妖族里的仙鹤一族,经常与修行界的大佬契约为坐骑、或者每逢盛大典礼就把自己租借出去撑场子,人脉广泛,酬劳颇丰,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都说灵世宗的弟子穷,看来也不尽然。   一千灵石,可以买好多个花盆了。   “可以跟我走了吗?”仙鹤委委屈屈,她只是享受在空中风驰电掣的爽感,没想到竟然闯下了一千灵石这么大的祸,今天的任务亏惨了。   “我怎么确认你是接了宗门任务来的?”龙华冷眼看她,一千灵石根本弥补不了他和阿咬受伤的心灵。   若非仙鹤认错态度良好,哪怕是个女性仙鹤,他也暴揍无误。   仙鹤可怜巴巴地拿出诏令,弱弱地递给龙华:“诺,掌门诏令。我,我今天第一次出任务,有点业务不熟练。”   “看出来了。”龙华低头,看了一遍诏令,确是真货。   掌门让他通过引灵殿,去内门小世界的主殿。   仙鹤:嘤。   亏她看他这么好看,还想以后契约当他坐骑,没想到是个这样性格恶劣的男人。   她回去要告诉小姐妹们,以后选道侣,绝对要绕开这个家伙! 第29章 拜师   龙华随仙鹤一同前往了引灵殿。   没有带阿咬。   他们要去的是内门小世界, 不仅有内门弟子、宗门长老,更有隐居其内的真正大佬——灵世宗是延续万年的门派,其内必然有活了不知多少年、可能只等一个契机就飞升的渡劫期老祖。   龙华担心撞上这种老古董, 阿咬的妖族身份被识破。   虽然识破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还是那句话,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仙鹤将龙华送到殿前, 就逃也似的匆匆飞走了。   在引灵殿前等待龙华的, 是之前见过一面的,内门弟子南约。   见面,南约就笑道:“恭喜师弟了。”   龙华:“何喜?”   南约伸手,引他进入引灵殿:“听说是有师叔看上你了, 想收你为亲传弟子。”   龙华不觉意外。   在外门的这段日子,他也听说过,不少宗门长老经常在暗中观察外门弟子, 从资质、品性等方面进行秘密考察, 从而选择弟子。   因此有上进心的外门弟子, 日常都会尽力表现到最好。就是怕在不自觉时, 一言一行被宗门长老收入眼中, 一旦有哪里做得不好,前途也就没得谈了。   龙华虽然理解这种挑选人才的方法,毕竟一个人很难每时每刻都在伪装自己,出其不意,才更容易看清一个人的本质。而且,若真正做到时刻伪装自己的, 从某种角度讲,也是心志坚韧,有大毅力的人才。   但理解归理解。   现在听到南约说, 有人看上他了。   他就有点emmm……   敢情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人偷窥(划掉)、观察过了吗?   有一、、起鸡皮疙瘩。   他默默地搓了搓手臂。   引灵殿前后有三重,南约带着龙华,只进了第一重殿宇。   殿内空间广阔,庄严肃穆,九根镂刻繁复符文的巨大青铜柱耸立其间。   “站到这里。”南约指着中央一处绘制着阴阳鱼互相咬合的石台,等龙华站上去后,他又取出一枚通行玉珏,抛向半空,继而手掐法诀,以灵力激活玉珏。   玉珏亮了起来,射出一道白光,直抵穹顶。   龙华下意识抬头,目光追随白光而去,就见穹顶上的周天星辰图,忽然由静止化为动态,星辰依照玄妙的轨迹,飞快移动起来。   他看得眼花缭乱,仿佛灵魂都被吸入其中。   直至南约拍拍他的肩膀:“师弟,咱们到了。”   龙华才回过神来,再看了一眼穹顶,就见那周天星辰图又安静下来,假装壁画。   左右看看,这一座大殿与引灵殿的布局别无二致,像是复制粘贴。   “主殿在隔壁。”南约为他引路,“师弟,这边走。”   龙华跟上他的脚步,心里琢磨着拜师一事靠不靠谱。   他是不排斥拜师的。   天荒界不比他原来世界那般和平,他又一脚踩进了修行界,对他这种修行菜鸡而言,其他修士各个都是行走的核武器,随便挥挥手就能让他回炉重造。   所以哪怕有看似全知全能的阿咬先生,他还是选择了加入宗门,而不是做个散修。   背靠大树好乘凉嘛。   他选择灵世宗,也不尽然是因为师长岳与苌止真人,实则是认真思考后,才作出的决定。   灵世宗虽不如飞仙宗那般,气势极盛,出尽风头,一时无两,但也不是什么积弱的小门小派,而是传承万年的宗门,底蕴深厚,低调发展,前途光明。   而且灵世宗的门风自由包容,有海纳百川的气度,对妖族特别友好。   他这才定了灵世宗。   而一个大宗,不可能和和睦睦你好我好,不可避免的会有竞争、摩擦、小圈子,甚至会上升到派系斗争。   一般弟子很难置身事外。   两个月来,他沉迷修炼,整日宅着不出门,加之他与掌门公子似有交情,才没有卷入这些琐碎事情里。   但他不可能一直不出门。   像是最近,他接了种田的任务,频繁出门种田,已经被一些有心人注意到了。   虽然自己夸自己有点厚脸皮的嫌疑,但他的确天赋异禀,此前已是练气五层,属于被不少势力看中,想要拉拢的对象。   他完全不想应对这些无聊的交际。   有那个时间,看看阿咬想想长暮不是很好?   交际不是想不应对就不应对的。   不应对的话,后续会更加麻烦。   龙华深谙其道。   想要解决这些麻烦,把仙二代道一摆出来,都不管用。   要么他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他人只能仰视的程度,当彼此的距离犹如天堑一般,站在地上的人便没了勇气,去与天上之人搭话。   修行菜鸡如炼气期的自己,暂时就别想上面这一条了。   要么他背后的势力足够强大,强大到让旁人碰都不敢碰一下,见了只敢绕道走的程度。   比如,找一个靠谱的师父。   龙华想,凭他的天赋资质,在灵世宗找一个厉害的师父当靠山,应该不难?   尽管是存了利用的心去拜师的,但若真成了师徒关系,他也定然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也不知道看中他的宗门长老,是个怎样的人?   怀着好奇与期待,他走出了大殿。   而后被殿外充裕的灵气糊了一脸。   这就是洞天福地的小世界?   龙华下意识地运行起了引灵诀,体内灵脉欢快地吸纳着浓郁的灵气。   这也是拜师后的好处了。   若前面两个月,他能一直在此地修炼,现在的修为绝不止练气五层。   正想着,只感觉体内好似“哔啵”一声,丹田内的灵力瞬间凝实了一层。   练气六层,突破了。   龙华:……   我真是个天才。   旁边的南约也若有所感,他眼睛一亮,偏头上下打量龙华:“我现在知道了,为何长老会点名收你为徒。”   龙华点点头,我也知道。   他们此时所在,是一座庞大的宫殿群。   雄伟巍峨。   以至于龙华根本看不到宫殿外是什么样子。   只见得天极蓝,仿佛一个漂亮的水晶罩子,纯粹又剔透。   他与南约正穿过一处气氛肃杀的演武场,登上高高的石阶,往中央的主殿而去。   周遭空旷寂静,再无他人身影。   南约低声解释道:“宗门长老各有洞府,除非宗门召集,否则很少来这里。唯有掌门经常坐镇主殿。”   龙华也低声“哦”了一声。   虽然没看到人,但指不定有谁在暗处偷偷看呢。   到了主殿门口,南约示意龙华自己进去:“我就送你到这里了。祝师弟将来前程似锦,修行坦途。”   “多谢师兄。”龙华回了一礼。   南约摆摆手,大步离开。   看到天赋绝佳的师弟,他更有紧迫感了,得回去加紧修炼,可不能被师弟后来赶超了。   龙华也跨入主殿。   主殿内相当明亮,柔和的光芒好似来自四面八方,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沿着墨色的地板往前走,远远的可以看见高台上的宗主之位,别有威严。   但此时,那个位置上没有人。   反而是在高台下,站着两人,正凝视着他。   其中一位是灵世宗的掌门。   身姿笔挺,目光清明,与道一长得比较像,只是容貌更加硬朗一些。   龙华在最初领到的玉简上,也见过掌门人的肖像,自是一眼认出了。   另外一人须发皆白,是个面色严肃的老者,鼻侧两道法令纹又长又深,目光锐利如鹰隼一般。   看着就像个严厉刻板的老人。   不行不行。   龙华在心里摇头,收徒的应该是这位老者了。但他承受不来这种类型的老人。   太严肃了,跟开朗活泼的他匹配度为零。   人家还没开口说话,他就已经在心里酝酿起了拒绝师父的一百零八种借口。   何掌门态度亲和,先朝他招招手:“孩子,到这边来。”   因为对方是朋友他爹,所以龙华没有因掌门的身份就诚惶诚恐。   话说,就算不是朋友他爹,想让他怯场,应该也困难。   他走过去,找不出半点差错的行了礼:“掌门。”   而后看向老者,同样的礼仪:“长老。”这么叫总不会错的。   灵世宗的结构比其他宗门简单。   弟子辈的不分外门内门,都是师兄师弟师姐师妹。   一旦修为突破至元婴期,就能升个辈,到师叔那一辈,为门派长老,可以收徒了。   元婴往上,化神、炼虚、合体三个阶段,都是师叔辈。   所以宗门的长老很多,但长老与长老之间,实力其实也有巨大差距的。   从合体晋升至大乘期的修士,则升到师祖辈,大多从宗门的前台退隐后台,或静心潜修,或游历世外,若非危难时刻,都不怎么过问宗门之事了。   何掌门正好与龙华介绍:“这位是执鼎长老,主修丹药之道,是天荒界少数能炼成天级丹药的宗师。执鼎长老见你天资聪颖,又勤奋踏实,于是有了收徒之意。”   但我并不想炼丹。   龙华在心里摊手,阿咬炼丹可厉害了,我想学一门别的,免得两人技能重复导致资源浪费。   他等着执鼎长老问他愿不愿意,他好委婉点拒绝。   这个,大家所求之道不一致,也无法勉强对不对?   有缘无分嘛。   孰料执鼎长老并没有问他愿不愿意,大概是因为身份极高,本事极强,很多弟子哭着喊着要拜他为师,他便认为他选中了龙华,龙华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拒绝?   他径直进入了考校阶段:“你可知,我们宗门的要义是什么?”   龙华眨眨眼,想想宗门以灵石为标志,想想苌止真人曾给他说的……   “财源广进,灵石成海。”他回道。   执鼎长老登时就不好了。   面色铁青,雪白的长长的胡须抖抖抖,指着龙华,厉声道:“满口妄言!孺子不可教也!”   龙华:……   心里点头,嗯,不可教的。   何掌门在旁边叹了口气:“龙小子,听好了,咱们灵世宗兼容万法,有教无类。其要义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你可明白了?”   他在心里也叹了口气。   执鼎长老是他背后一众“智囊团”推举出来的,可为龙华师父的人选。   他本就不看好乱点师徒谱,现在一看,果然不行。   龙华点头:“明白。”   执鼎长老的气也顺过来了。   毕竟龙华的确是个修炼天才,且近来不少修行界的大佬,是站在最顶层的那种大佬,都在暗示他收龙华为徒——龙华的身份定不简单。若收此子为徒,他或许也另有一番机遇。   想及此,他还是冲龙华微微颔首:“拜师罢。往后莫要再轻言妄语,否则莫怪为师严厉。”   龙华:???   你这个老爷爷是不是有点自我意识过剩?   怎么能跳过“你愿意吗”这么重要的过程?   没法委婉的拒绝了,得罪人就得罪人叭。   让他按头拜师是不可能的。   龙华眸色微冷,张嘴就要拒绝。   却在这时,听见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以及一个冷淡嘲讽的声音:“掌门师兄,龙华初入宗门,你就将他指给了我作弟子。如今却趁我不备,将‘我的’弟子另许他人,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我、的”两字,咬字极重极冷。   俨然是相当不爽了。 第30章 师父   咦?   我才来灵世宗, 就被许了人家、呸,师父吗?   真的假的?   龙华好奇地偏头,就见一个身着华服的男人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 气质矜贵,容貌俊美, 不似修士, 反而如同王孙贵族那般, 自带高高在上的薄凉气场。   何掌门呐呐:“长生师弟……”   长生?   龙华眯了眯眼,灵世宗有位相当有名的长老,傀儡道的於长生,据说每年都是“最想成为他的弟子”榜单榜首, 连他初来乍到都已有耳闻。   难道是他?   “什么意思?”执鼎长老皱眉,看向何掌门,显然在等一个解释, “此事我可没听说过!”   何掌门:“……”   干嘛看他?   他冤枉。   没错。   他是给於长生推荐了龙华作弟子, 但於长生不是不要么?   再说。   这次也不是他给执鼎长老推举的龙华, 而是执鼎长老自己提出发现了一个好苗子, 主动想收龙华为徒。   这里面可没他的事!   他如今在这里, 也仅仅是做个见证。   怪他咯?   何掌门郁闷,他啥都没做,怎么一个两个都盯着他问?搞得他里外不是人一样。   他试图反抗一下,清清嗓子:“长生师弟,你当日不是不愿收他为徒么?”   於长生凉凉地扯了扯唇角:“掌门师兄,您可曾听见区区说过‘不愿’二字?”   何掌门仔细回忆了一下, 好,好像确实没有?   “但你也未答应下来。”他倔强地指出。   於长生手执折扇,轻轻点了点掌心:“师兄, 收徒这般重要的事情,怎能轻率行事?我必然要观其品行,方能作出决定。”   围观的龙华:……   所以你已经在暗中偷窥过我了?   啧。   何掌门节节败退:“所以你的决定是?”   於长生宛如贵公子般,优雅地拿折扇点了点龙华:“他,我要了。”   他又看向龙华:“我乃戒律殿殿主於长生,你应当听我的名号。我欲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全程都未看执鼎长老一眼,好似这人仅仅是个无关的路人。   而非与他争夺弟子的对手。   傲慢得可以。   也相当的气人。   不等龙华回答,在一旁眼睁睁看何掌门与於长生交锋的执鼎长老,一甩长袖,丢下一句“荒谬至极!”,就大步离开了。   都不想听龙华最后的选择。   观其背影,怎么看怎么像是气急败坏,恼羞成怒。   正如他自负自己身份高,本事强,很多弟子哭着喊着要拜他为师,龙华绝不会拒绝他一样,他也清醒地意识到,於长生的身份更高,本事更强,是真正被全宗弟子哭着喊着要拜他为师的那个人,龙华更不可能拒绝於长生。   直接被於长生对比下去,他自然是没脸再待在这里。   龙华却没在意执鼎长老。   仅仅是个无关人物罢了。   他认真想了想,傀儡道吗?   似乎是个很有意思的选择。   而眼前这位傀儡道的长老,除了偷窥这个不良嗜好,似乎处处都符合他对师父的预想。   当然,也可能全靠同行衬托。   反正一对比执鼎长老,於长生在他这里的初始好感度就很高。   龙华不再纠结,态度端正地执了一礼:“弟子愿意的。”   “改口费。”於长生当即就抛给龙华一枚储物戒:“戴着。凭此可入内门小世界。”   一来就是储物戒吗?   白玉质地的扳指光看外表就很逼格满满了。   於长生、咳,师父果然如传闻中一般财大气粗。   龙华接住储物戒,比比大小,套上大拇指正好合适。   “谢谢师父。”他笑道。   何掌门在一旁摇头:“你们这拜师,也太过草率了点。”   於长生讶然道:“师兄,你莫非以为这就是拜师了?”   何掌门疑惑看他,师父都叫了,难道还不是?   “我家弟子太优秀,暗中觊觎的人怕是不少。”於长生缓缓拉开扇子摇了摇,意味深长地道,“我得挑个黄道吉日,举办个风风光光的拜师大典,才好叫那些人知道,他是我的弟子,有我国主於长生罩着,往后少打那些鬼祟主意。”   傀儡道於长生。   手握无尽傀儡。   旁人将傀儡比作他之子民,将他谓之为傀儡王朝一国之主,掌百万傀儡雄兵。   是为:国主於长生。   龙华在心里巴巴掌:就很霸气。   是个完美靠山的样纸!   做贼心虚的何掌门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视线又飘来飘去:“谁敢对师弟的弟子动手?又不是修炼走火入魔脑子出了问题。”   “承师兄吉言。”於长生似笑非笑,又指点龙华,“激活戒指,可不通过引灵殿,来回于内门与外门。出了主殿再使用。”   龙华点点头。   就听於长生又道:“本月望日,宜叩门纳徒。你好生准备,望日参加完拜师大典后,便带着你的狼和婆婆,搬来我的洞府罢。”   狼、婆婆?   知道的这么清楚?龙华眨眨眼,你果然偷窥(划掉),暗中观察过我啊。   “你且回去准备罢。”於长生随意地摆了摆手,自己却没有走的意思,似乎还要与何掌门联络联络师兄弟感情。   龙华应是,干脆地转身离开。   没走几步,听见於长生在对何掌门讲:“掌门师兄,近来宗门似有可疑之人出入,区区一筹莫展,辗转难眠……”   似笑非笑的口吻,怎么听怎么意有所指。   看来自己这个新上任的师父,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呢。   再往后,走得远了,他就没再听见声音了。   宗门里有可疑之人吗?   难道说的是长暮?   他未深究。   离开主殿后,用灵力激活白玉扳指,很快就回到了外门的引灵殿。   来的时候有仙鹤代步,但回去就得花灵石租个纸鹤了,速度慢上不少。   正好,龙华将神识探入扳指中,看一眼师父大人送了自己什么。   只一眼,就被闪花了眼睛。   成堆的灵石、灵植与丹药、法宝。   壕气冲天。   仔细看,储物戒中一堆东西虽然价值不菲,但显然都是适合他如今修为阶段使用的。   灵石大多是下品灵石,灵植丹药法宝也是他能用得上的,没有出现出手就一柄天阶法宝的行为——怀璧其罪,他也无法对天阶法宝操控自如。   于他而言,初次见面便结成的师父,实际早已观察过他、对他的情况了若指掌,且认真思考过,准备过了。   从今日主殿的情形来看,於长生恐怕事先并不知道执鼎长老要收他为徒一事。   应是当时得到消息,才匆匆赶来。   匆忙而来,送给自己的“改口费”里,却都是最适合自己的资源。   只能说明,在今日前,於长生就已经为自己备好了这份“改口费”。   收自己为徒,并不是他一时兴起,而是早有准备,深思熟虑。   他骑着纸鹤,直奔三重茅小筑。   他得告诉阿咬,他给他找了个壕门姥爷,人好像还有点不错。   ……   灵世宗近来有点儿喧嚣。   宗门里有两位长老,在弟子间的知名度极高。   一位是欢喜道苌止真人,被人舔着喊老婆。   一位是傀儡道的於长生,被人跪着喊霸霸。   但“老婆”两个月前带了一个南蛮的野汉子回来,据知情人讲,两人形影不离,感情甚笃,瞧着像是好事将近,恐怕不日将结为道侣。   而从未看上过哪个鹅子的“霸霸”,这几天竟然大张旗鼓筹备起收徒大典,姿态高调,铺张奢华,看得鹅子们眼红得像兔子,酸得像柠檬。   龙华作为风波的中心人物,自然也备受关注。   但也如他所想那般,对即将成为於长生第一位亲传弟子的他,旁人手再长,也有了忌讳,不敢骚扰于他。   唯有一同入门的道一与日月、四时三人,暂且放下修炼,时不时来窜个门,帮他“准备一二”。   龙华原以为於长生所说“好生准备”,只是随口一说,结果对方是很认真在说这句话。   他此时站在小屋平台上,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得笔直,完美胜任一个衣架子——   他正身着厚重华服,束腰阔袖,下摆迤地,黑金色的布料有种沉甸甸的下坠感,完美地显出他劲腰长腿的好身材。   七个年轻美貌的女侍正围绕着他,四人沉默又专业地为他整理修改服饰,三人不知厌倦地将一套又一套的配饰往他身上试……   龙华这时候就比较直男了:完全看不出那些环佩啷当的有什么区别。   但他没有反抗,因为已经抗议过了,但结果就如眼前所见——   七位女侍都不是人,是於长生的傀儡。   任龙华怎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们都不为所动。强硬反抗的话,人家女孩子一只手就能把他制服。   龙华:……   伤自尊。   但俗话讲,不能反抗,那就享受好了。   于是他望向趴在一旁看热闹的小狼崽,忽然得了乐趣,找回了一点当初在摄影棚当平模的感觉。   他自娱自乐,干脆气场大开,把阿咬清澈的眼睛当作镜头,优雅又充满力量感地舒展修长的四肢,一帧又一帧地将自己定格在里面。   华美尊贵的衣衫包裹着结实漂亮的身体。   从眼神到身体语言,都充满了诱惑,专业诠释着何为性感,何为撩人。   像是从平时的阳光面转到了阴影里,变得危险、深邃,但又引人蠢蠢欲动,迈入深渊,将在阳光下不敢展露出来的心思,全部在阴暗里滋生出来。   看见不同平常的龙华,青山杳感觉有点热,热得莫名烦躁。   他甩了甩尾巴,移开视线,天真地以为这样会好受一点。却没想视线里失去了那个轮廓美好的身影,他不止没好,反而变得更加烦躁了。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对自己的无法自控深感郁闷,小狼崽自闭地丢给龙华一个毛绒绒的后脑勺,努力自我反省去了。   正巧说过来看看女侍们成果的於长生:……   懂很多很多的师父大人,看着小楼上的这一幕,眸色复杂地摇了摇折扇:年轻人,真会玩。 第31章 师徒   於长生懒得去打扰徒弟的情趣游戏, 远远看一眼确定龙华的打扮适宜,还能入眼,就回了自己的洞府。   他的洞府前, 有一座湖泊。   湖泊被参天古木团团包围,繁茂的树冠遮天蔽日, 在明镜般的湖面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让整座湖看上去深不可测。   湖畔有一座别有闲情雅趣的小亭, 飞檐翘角,玲珑秀丽。   苌止真人正等在那里。   懒散地斜靠在亭柱上,一双似乎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朝他看来。   “确定了?”他问。   指的是收龙华为弟子这件事。   於长生走近了,微微颔首。   “不担心他身上的秘密?”   “谁没有几个秘密?”於长生勾了勾唇角, 不经意的语气里隐含着傲然,“他是堪比飞仙宗道子的天才,如此良才美玉, 正该是我的弟子。”   他从未收过徒。理由很简单, 就是眼界高。   看脸、看品性、看资质……   要求太多太苛刻, 简直是吹毛求疵。   无情的刷下去一大片前仆后继的弟子, 成为了弟子们跪着仰视的灵世宗霸霸。   如今难得有一个样样都能入他眼的龙华, 他不出手,难道让与他人,眼睁睁看白菜被猪拱了?   身上有秘密又如何?   修行界有谁是白纸一张清水一瓢?   於长生轻笑起来:“得此一弟子,大善。”   苌止真人挑明:“那便恭喜师兄得一优秀弟子,后继有人。”   但在临走时,他回望了一眼於长生, 传音入密道:“可他身上的秘密,涉及云不知,牵扯到飞仙宗。”   他问, “师兄真想好了,给自己揽这么一个大麻烦?”   於长生意味深长地回道:“真难得,能在师弟口中听到麻烦二字。我以为从师弟与我一同探查起掌门师兄的秘密开始,我们就已经卷入其中了。”   苌止真人微笑默认,飘然远去。   ……   三重茅小筑。   傀儡女侍得了於长生的命令,终于放过了龙华,收好服饰与配饰,齐刷刷退去。   龙华站在原地扭扭脖子,目送她们远去,感慨:“傀儡道确实不错啊。”多做几个傀儡出来,就能过上衣来张口饭来张口的咸鱼日子了。   他又摇了摇头,这个想法有点危险。   那样的日子,可别过着过着,就将自己过成傀儡了。   “大哥!”隔壁的道一见傀儡女侍离开,立即就跑了过来。   龙华打开结界,将他放进来。   道一哒哒哒的跑上楼。从知道於长生要收龙华为徒开始,他的兴奋与激动就没有消停过,好像被收为徒的是他一样。   这会儿上来了,又开始龙华分享弟子间的小道消息。   比如昨日又哭晕了十几位师姐,因为於长老的第一个弟子不是她,实现师徒恋的梦想又要等上好多年。   龙华:……   说得好像没有他,她们就能成功上位一样。   比如近来不少弟子选择契约狼族妖兽,模仿龙华养在身边。因为他们觉得,龙华心机男,用养小动物展现自己耐心、温柔之类的美好品质,才让挑剔的於长老看上了他。   龙华:……   怎么有种霸道长老看上小白花女主的既视感?   男人这么柠檬精真的好吗?   再说我家阿咬是你随便契约一只狼族妖兽就能相提并论的吗?   道一对小道消息了若指掌:“不止契约别的妖兽。有一天我还看到咱这儿附近有人转来转去,试图诱拐咱们家阿咬。”   龙华睁大眼睛:还有这回事儿?!   他立即看向阿咬,眼神控诉:你都没给我讲?   青山杳莫名有点心虚,略带迟疑地走到龙华身边,抬起爪爪踩了踩龙华的脚。   而后仰起头,这样……可以吧?   龙华一副勉强原谅你了的样子,继续去听道一的八卦,一边心里满足地笑,一样的配方一样的味道,今天的阿咬还是好骗的阿咬!   道一又开始给龙华讲,为了这次拜师大典,於长老有多么奢侈大手笔,请了轻音阁的女修现场配乐,请了鼎食派传人负责宴席,另有春花戏班预计表演好几场节目……   龙华已经不是当初的修行界小白了。   对这些在某个方面特别有名的宗门,已有所了解。   比如刚才提到的轻音阁、鼎食派以及春花戏班,都是有灵石都请不来的人物,除非满足这些宗门的需求,或者与对方私交甚笃。   师父可真是大手笔,而且也蛮接地气的?   在龙华的预想里,拜师大典是庄严、肃穆、全场鸦雀无声的,但目前一看於长生的安排,从头到尾都充斥着该吃吃,该玩玩的享乐主义。   真是……深得他心。   龙华忽的想起一事,拍拍道一的肩膀:“对了,当初你为何讲不要修傀儡道?”   道一直言:“大哥,俗话说剑修穷一世,傀儡穷三代。我当然不推荐你去傀儡道。不过师父是国主於长生就不一样了。”   龙华想了想,道:“我应该也不一样的。”十世善人不是享尽荣华的命么。   道一没有反驳他,赞同地点点头,又酸溜溜了:“於长老对你可真好啊。”   他自怨自艾:“我们也要拜师了,怎么就没这么大场面。”   龙华今天第一次听说:“你们?”   道一终于想起了今天的来意,他高兴地道:“我正要与你讲!我拜了刁雪长老为师!四时和日月也被执鼎长老收为了弟子。往后我们都是内门弟子了!”   龙华来不及吃惊这么巧合,大家都入了内门,先是被一个熟悉的名字震了一下:“执鼎长老?”   道一点头。   龙华眨眨眼,想这位长老很需要弟子吗?   自己不成,就盯上了日月和四时?   俩小孩长得粉雕玉琢,乖巧可爱,怎么就落入那样凶巴巴的长老手中?   ……   此时,也有人提及这位凶巴巴的长老。   “执鼎长老未能将龙华收入门中,委实可惜。”   “不知於长生此人如何?能否配合我等行事?”   众人齐刷刷看向唯一了解於长生的何掌门:“於长生此人……”   何掌门猛一摆手,打了个激灵:“不要再提!”   也不知前几日,於长生在主殿里对他说了什么,使他如此敏感,连名字都没法提及。   众人:懂了。   於长生此人,定然不好相与! 第32章 典礼   时间推移, 在宗门内外或好奇、或羡慕、或期待的观望下,很快便到了典礼当日。   阳光澄净,天空蔚蓝。   拜师大典就在引灵殿前举行。   引灵殿非宗门大事不得开启, 於长生作为戒律殿殿主,非常有原则的, 没有因自己收徒的私事而征用引灵殿, 甚至为了不逾越宗门的仪式规制, 刻意控制了这次典礼的规模。   但他搞出的场面还是极大。   他将引灵殿前的广场,硬生生换了个模样——   平时田园风格的、超朴实的广场,在今日变作了远山白雪、寒潭肃石的清净雅致之地,意蕴悠远, 逼格极高。光是站在皑皑雪地之上,心中的烦忧、杂念,都仿佛被冰雪宁静, 通体无暇。   其静心功效堪比一枚价值百余灵石的清障丹。   清障丹是对走火入魔有奇效的丹药。用在修炼进阶之时, 能确保专注度, 以提高进阶的成功率。   造成如此神奇景象的, 是蜃族大妖的伴生法宝“海市蜃楼”。   此法宝品阶低的, 只能营造出逼真的环境。而品质高的,则有各种特殊功效。   像引灵殿前的这个“海市蜃楼”,其覆盖之广、功效之特殊,无疑是最高等级的那类法宝了。   得知引灵殿前有如此宁心静气的海市蜃楼,灵世宗少数对这次拜师典礼不敢兴趣的弟子,也在得到消息后, 火速赶来了。   比如修炼狂人南约。   在今日之前:看人家拜师,有多打坐一个时辰有意思吗?没有。不去。   在今日清晨:嗯?拜师现场有海市蜃楼?还是有清障丹功效的那种?那还等什么?去!   清一清识海中的杂念妄念,往后一段时间, 修炼速度都会快一点。   等南约来到变了样的广场,才发现远不止如此。   广场的中央是一座静湖。   湖面清澈,倒映着蓝宝石般的天空,更显出一种玲珑的剔透感。   他见湖泊熟悉,想了想,才忆起,这湖泊的模样,不就是於长老洞府前的那座湖么?   他暗自吐槽,为何不就在於长老的洞府举行典礼得了。   刚这么想完,就听到旁边两位外门的师妹在感叹:“幸亏於长老将典礼放在外门举行,否则我们就蹭不到这么好的福利了。”   南约在心里默默“哦”了一声。   原来如此啊。   在外门举行,前来观礼的人才更多。   围绕着湖泊,雪地上已经摆放上了一张张案几。   案几上有灵酒、灵果,以及看一眼便知灵气足、味道佳的灵食。   前面几排是给与於长生交好的道友留的观礼之位,后面则分给了宗门内各个修炼派系的代表。   南约在外围眼馋地看了一眼,听闻是鼎食派传人负责今日的宴席。   可都是吃了能长修为的好东西。   只叹自己得知消息太迟了,没能抢到他们一脉的代表名额。   呃,这也是他之前不想来的原因。   但有海市蜃楼的清心状态加持,也很赚了。   南约一屁股在雪地外围坐下,非常符合人设的,闭眼修炼起来。   也就在这时,耳畔飘来丝丝缕缕的乐音。   丝竹管弦,琴瑟箫笛。   幽雅沉静地交织。   似仙乐邈邈,空灵清越。   令闻声之人身轻神明,好似也要与乐音般,随风而起,袅袅远去。   他识海间一片空冥,竟在瞬间进入了深层入定。   最后一个念头便是:   轻音阁的乐曲,名不虚传。   这一次,来对了!   在他旁边,一个女修惊叹地看他一眼,扯扯旁边一身白衣的女修:“仙仙!快看!这种日子,这个师兄竟还在苦修!不愧是能进内门的!”   白衣女修心不在焉:“不想看。”   “仙仙?”她的朋友担心地问她,“你怎么了?从今早开始就这样。”   有人问起,白衣女修的情绪有了发泄的出口,渐渐激动起来:“阿阮你知道吗!这次於长老举行大典,竟然没有租用我们仙鹤一族!而是租了隔壁的青鸾一族!於长老出手很大方的!青鸾有什么好看的!怎么这种好事就没落到我们身上!”   她赫然便是之前做任务的莽撞仙鹤,灵世宗的外门弟子,白仙仙。   她的朋友迟疑回道:“大概是……你看今日这场地太素了,於长老想增加点颜色进去?”   白仙仙:气哭!   明明白色才是最好看的!   不多时,引灵殿前就人山人海了。   於长生砸下大笔灵石,就是为了搞出这种“都给我来”的人人见证的大场面。   还未登场的龙华,正在自己窝里,被傀儡女侍围拢,做着最后的准备。   他习惯地一动不动,任由摆布。   只眼睛随小狼崽转动,嘴巴没停:“阿咬,人好多,我有点紧张。”   青山杳想想自己刚才去外面看到的情形,确实人头攒动,是离开九寂山后,见到过的最热闹的一次。   想想龙华一会儿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拜师……   他又默默走到龙华身边,想用爪爪踩他一脚。   但走近了,看见那双精贵的缎面皂靴,一尘不染。   他抬爪子的动作就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阿咬?”龙华疑惑,难道今天份的踩踩骗不到了?   话音才落,就见小狼崽轻盈地转身,毛绒绒的尾巴在他小腿上蹭了一圈。   轻轻的一下。   触感却沿着小腿一路攀爬至背脊,至心脏,至头皮。   背脊一紧,心脏一紧,头皮一紧。   视线里,小狼崽仰起头看他,浅灰色的杏仁眼清澈至极,宁静又沉着:“不要紧张。我在后面看着你。”   龙华深吸一口气。   啊,今天的我,又死了。   “时辰到了。”一位傀儡女侍提醒他。   龙华点了点头,转身与云不知作别:“云大哥,虽然你没法去现场观礼,但我会记得给你带好吃的回来的。”   云不知:“有心了。”   他温和道:“於长老是个极好的师父。我便在此提前祝你修行坦途罢。”   龙华执了一礼,在傀儡女侍的引导下,走出了小屋。   外面,体态优美的青鸾正等着他。   ……   引灵殿外。   静谧的湖泊之上,一盏石台坐落其上。   石台上空无一人。   蓦地,一声清越的呦鸣远远传来,引众人遥遥望去。   就见一道纯粹的苍青色划过蔚蓝的天际。   一只羽翼宽大、尾翼华美的青鸾,载着其上的年轻男子,风驰电掣而来。   须臾,便落于湖泊之上。   此时,耳边的仙乐已停。   众人的目光随着青鸾汇聚至湖泊之上,才发现石台上不知何时,已经站立着一人。   仙姿玉质,矜贵高华。   正是国主於长生。   单看见他,熙熙攘攘的广场上,便不自觉的,鸦雀无声。   於长生眼眸淡淡,扫过湖畔众人,终是落到湖泊之上的龙华身上。   注视着龙华踏过湖面,向他走来。   龙华穿着於长生为他挑选的黑金色长袍,束腰阔袖,腰佩短匕,半长不短的黑发整齐地拢在脑后,将干净利落的脸部线条完全展露出来,轮廓深刻,潇洒帅气,大步走向石台。   每一步都稳稳地踩在水面上,在镜面般的湖面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最后一步,踏上了石台。   “师父。”他恭恭敬敬地执以弟子礼。   於长生微微颔首,目露满意之色:“善。”   话音落下,他们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石台上。   湖畔众弟子哗然。   咦,人呢?   何掌门的声音传遍四野:“稍安勿躁。仪式已经结束,於长老请来了春花戏班,接下来几日,将于每日午时在此出演上古传说‘葬天记’。诸位去留随意。”   众弟子:???   前期铺垫如此隆重,拜师的过程就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的拜师,干嘛要搞那么隆重的铺垫?   酸了酸了。   唯有看看春花戏班的美人们才得以解忧。   ……   消失在石台上的师徒两人,已经出现在内门小世界中。   身畔依然是一座静湖,身处是一座玲珑秀丽的小亭。   正是在於长生的洞府之前。   龙华事先不知有此一出,但突然被带入此间,也毫无惊惶之色,始终镇定自若,面色如常。   於长生眼中的满意更甚。   他们师徒之间的讲话,不必交给在场那样多的人听。   他轻摇折扇,坦荡道:“我曾观察你多日,心性、品行不必我多言,你已是极佳。”   龙华静默,垂首聆听。   於长生又道:“你入我门下,我只有一件事要教于你。”   龙华认真道:“请师父教诲。”   於长生的语气变得慎重:“我等虽修傀儡道,但应时刻记得:借助外力终不能长久,真正的强大在于己身。傀儡终究是外物,你从始至终应倚靠的,是亲手创作出傀儡的自己。”   “弟子记下了。”龙华抬头看他,眼里带笑,“正巧,弟子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真正做到才好。”於长生轻笑一声,朝他摆摆手,“回外门罢。今日春花戏班要表演一出‘葬天记’,剧情蛮有意思,你可去看看。看完便收拾东西,搬来我这儿罢。”   龙华应下,正待转身离去,又听见於长生叫住他。   “等等。”   龙华站定脚步:“师父还有何事?”   於长生的面色罕见的有几分纠结,他犹豫了一瞬,扇骨在手上一敲:“还有一事,为师需提醒提醒你。”   龙华认真听。   就听於长生道:“我知你年轻力壮,气血方刚,但床榻之事还应少有,未至元婴,莫要流连于情事,否则于修为有碍。”   龙华:???   师父你怎么忽然说这个?   一张口就自带污污的颜色?   我哪里给你气血方刚、流连情事的印象了?   於长生见他神色复杂,以为他少年心性,对巫山云雨仍放不下,又告诫道:“总之,你少与你家狼崽子厮混。”   而完全不知道小狼崽还能变人的龙华:???   师父你是不是用错词语了?   我和我家阿咬玩,不能用厮混这个词叭?   我能和阿咬怎么个厮混法?   而且在说完污污的东西后,你为什么要说个“总之”?还在“总之”后面接上我家阿咬?   搞得我好像和阿咬有什么不可描述一样。   担心我玩物丧志也不是这个说法吧?   他目光古怪地看了一眼自家师父。   觉得师父俊美矜贵的皮相下,有那么一点点黄色。   於长生被他奇奇怪怪的眼神看得寒毛直竖,摆摆手赶人:“走走走。你只消记得,若被我看见你与他厮混,我不止罚你,还要罚他。”   师父大人想,你若心疼他,就自个儿克制一点。   龙华则委屈巴巴地回了外门。   心里想,和阿咬玩到什么程度才不算厮混?   师父也管的太宽了叭。   ……   在拜师大典举行的同时。   三重茅小筑。   云不知从床上坐起,看向眼前的清风师弟,皱眉道:“不是说莫要频繁往来于灵世宗么?前些日子,何掌门道於长生已察觉宗内有鬼祟之人出没,正要加强戒备。”   清风道人道:“我会小心。但有一事需要师兄知晓。”   云不知:“何事?”   清风道人:“不久后,藏灵宗将举行召灵大典。龙华既已拜於长生为师,踏上了傀儡道,那么他今年必会去藏灵宗参加召灵大典。师兄,你的伤势为何迟迟不愈?介时如何随龙华与山灵一同前去?”   确实。   修傀儡道之人,绝不会错过藏灵宗的召灵大典。   云不知微微颔首:“我知晓了。我会尽快恢复一定伤势。”   清风道人一愣,伤势恢复的速度还能自控的吗?   能自控伤势的云仙长平静道:“上次你给我的丹药,我并未全部服用。”   清风道人恍然,怪不得师兄的伤势比他预想的要恢复得慢。   他不解:“为何要如此?”能尽快恢复,为何还要拖延伤势?   云不知摇摇头,师弟的悟性还是太差。   “一旦我伤势痊愈,我便没有理由,再跟在他们身边了。”他为愚钝的师弟解释,“我被飞仙宗通缉,谁收留我,谁便陷入危险之中。于我而言,最好的做法是一个人独行,免得拖累他人。”   “如今我跟在龙华身边,是因为‘身受重伤’,虽‘不想拖累他们’,但有心无力,根本无法独自离开。只能心怀愧疚,被动地跟着他们。”   “一旦伤势痊愈,我还有什么理由,要跟在他们身边,陷他们于危险之中?”云不知微微摇头。   所以,他只能维持身体抱恙这样子,连宗门送来的天阶灵药都不敢妄动。   清风道人:“……师兄真是,心思缜密,算无遗漏。师弟不如远矣。”   ……   而此时的龙华,正换回了宗门轻便的蓝白色弟子服,混在宗门弟子间,坐看春花戏班的“葬天记”。   海市蜃楼没有收起。   或者说,拥有“海市蜃楼”这件伴生法宝的大妖,本身就是春花戏班的人。   这位大妖负责戏班的布景、道具、灯光等等后勤,将先前拜师大典的白雪地转换为了彼岸花三千、黄泉水迢迢的九幽冥土,冥土的阴雾终年不散,萦绕在众弟子身边,叫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只隐约可见,那黄泉河上,漂浮着一口棺。   棺上立着一个人。   龙华眯了眯眼,觉得那背影有些熟悉。   阴雾渐渐散去,剧情即将开启。   那背影也渐渐清晰。   高挑修长,姿态完美。   尤其是一头灰白长发,长及脚踝,被一根枯藤松松束在身后。   龙华:???   他睁大眼睛,下意识抬手指着这个背影。   这头发!   他认识啊! 第33章 春花戏班   在幻境里, 啊不对,已经证实当时不是幻境了。   在现实里,一把扯掉了美人的假发——龙华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场景。   心理阴影过重, 那一袭柔顺的、茂密的、灰白的长发,也随之印刻进记忆深处, 叫他只消看一眼头发, 就能认出对方。   龙华望着蜃景之中, 立于棺上的男人。   只是一个背影,他就能叫出对方的名字——   长暮。   那绝对是长暮!   怎么回事?   长暮不是暗中潜入灵世宗,想接近他,继而寻找云不知的下落吗?   怎么在台上光明正大地出现了?   难道是他想错了?   比如:长暮单纯是春花戏班的人, 那晚在宗内见到他时,他仅仅是应邀来灵世宗作客,与自己偶遇?   说实话, 龙华倒是想长暮与飞仙宗、斩仙门之类的毫无牵扯, 只是个无辜的路人, 这样他和对方才有可能性——面对一个活生生的理想型, 有这种念头很正常。   但又该怎么解释, 长暮出现在九寂山下的困杀阵法里?   他想得头秃。   都没心情仔细看台上的演出。   而台上,长暮也只在最开始,以背影出场了数秒,很快身影便又被弥漫的阴雾遮挡了。   龙华见长暮下了台,干脆不再看戏,站起来往旁边走去, 想找一找总是神出鬼没的长暮。   ……   而长暮本人,括弧青山杳,括弧小狼崽, 此时在蜃族大妖的掩护下,悄然从栩栩如生的场景里离开。   他的步伐有些轻飘飘的,神思还漂浮在台上的短暂时光里。   他隐匿身形,从人群间穿过,背离这一方热闹,去往更远一些的、充满了清新气息的灵田,要安静地想一些事情。   至于他为何忽然出现在春花戏班的舞台之上,事情是这样的——   龙华乘青鸾飞往引灵殿时,他隐匿身形跟在后面。   龙华走向石台拜师时,他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端坐着观礼。   然后於长生带着龙华消失了。   就在这里,他慌了一下。   下意识化为人形,五指掐算起龙华的去处。   当然,下一秒,何掌门就说了,只是仪式结束罢了。   他自己也立即想明白,龙华应是被於长生带走,单独教导罢了。   想明白后,就有些呆地站在原地,低头看自己正摆出掐算手诀的指尖:……   他为何如此不冷静?   他何曾如此紧张过?   简单想想就能明白的事情,他竟任由慌乱填满了身躯,失了分寸。   他呆愣了片刻,就微微笑了起来。   如此也不错。   他离开九寂山,不正是为了体验不曾知晓、不曾感受的存在么?   在他微笑起来时,蜃景的暗处,有人轻轻发出一声抽气般的惊叹。   有人看见了他。   青山杳很谨慎的。   从小狼崽,到化作人形,一直都隐匿着身形。   因此也没有灵世宗的弟子发现他的存在。   可他前来观礼,一脚踏入了“海市蜃楼”的范围,隐匿对他人有效,对“海市蜃楼”的主人却是无效的。   因为龙华忽然从现实中消失,他慌乱了刹那,由此忘记了身处“海市蜃楼”中,自顾自化为人形,就被暗中的蜃族大妖看了去。   负责场景布置的蜃族大妖最初只是惊奇地一瞥,暗道:咦,这边有个狼崽子,原形明明是幼崽,怎么化形后却是个成年人模样?   他觉得新奇地多看了两眼。   等看清青山杳的模样后,他又惊叹了一回:咦,这个狼崽……呃,狼妖,化形后的模样,竟然比他们春花戏班最漂亮的台柱子还美?   自从从上代手中继承了春花戏班,蜃族大妖陵岚便一直兢兢业业,以壮大戏班为己任。   日常爱好便是搜罗各族美人加入戏班。   此时在灵世宗忽见一位沧海遗珠,他顿时喜不自胜。   当即便想从暗处现身,游说对方加入他们。   也在这时,他看见对方垂眸浅笑的模样。   陵岚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三秒钟之内,班主我要知道他的全部资料!   然而班主的小弟们,此时都忙碌于“葬天记”的演出,无暇替班主分忧。   唯有班主自己上。   于是当青山杳放下心,准备重新化为小狼崽,回去三重茅小筑等龙华的时候,就见旁边飘来一团人形的迷雾。   迷雾抬起类似手掌般的存在,朝他挥了挥:“你好。我是蜃妖陵岚,春花戏班的班主。请问阁下是灵世宗的弟子吗?”   蜃妖?   海市蜃楼?   青山杳也明白过来,对方是如何发现隐匿身形的他了。   因为他一直待在对方的地盘上。   对方友好的态度,让他也友善回道:“你好。我是……”他想了想,道,“长暮。并非此宗弟子。”   他没有责怪对方藏头露尾。   因为迷雾的模样,也是蜃妖原本的样子。   蜃妖非男非女,外形可变换成任何模样,是天生的幻术高手。   对方用最原本的模样见他,其实非常真诚与礼貌了。   蜃妖陵岚眼前一亮(虽然外表看不出眼睛),心道美人的性格也挺好。   才刚刚接触,擅长玩弄(划掉)洞悉人心的蜃妖,就断定了对方人美心善,值得拉入戏班。   于是他道:“长暮,你能帮我们一个忙吗?”   “何事?”青山杳不介意帮助他人。   陵岚:“待会儿我们要表演一场‘葬天记’。‘葬天记’你听说过吧?修行界人尽皆知的那个上古传说?”   青山杳愣了一下,点点头。   他知道的。   “我想请你出演故事开头的一小段。”陵岚继续道,“只用背影就行。你这身气质吧……”人形白雾围绕着他飘了一圈,赞叹道,“太适合远离尘世神秘莫测的高人形象了。”   青山杳困惑道:“我应当怎样做?”   陵岚道:“在台上站一会儿。”   听起来似乎很简单。   “你愿意吗?”陵岚期待望着青山杳,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蓦地,他发现青山杳的眼睛微微亮了亮。   那是非常好看的眼眸,浅灰色的瞳仁干净且清澈,其内的情绪始终是宁静平和的,像是深秋的湖,静谧、悠远、有着些许凉意,又不至于似凛冬的寒冷。   当这双眼睛明亮起来的时候,仿佛一点星光映照进湖底。   哎呀,真美。   陵岚开心地想,答应於长生来为他的收徒大典助兴,是他今年做的最正确的选择。   “我试试罢。”青山杳说,就像他离开九寂山时,对云不知说“我要出去看一看”时一样,陈述一般的,眼里的神采宁静且内敛,依稀能看出其中的好奇与向往。   “感激不尽。”陵岚笑起来,“长暮,请随我来。”   他要与长暮简单讲讲即将开始的演出。   葬天记是个修行界人尽皆知的上古传说。   主要讲,在万年前,天道不仁,为祸苍生,有个惊才绝艳的修士挺身而出,借助一门造化惊人的本命法宝,将天道镇压。   从此,旧的天道死,新的天道生,修行界迎来了繁荣昌盛的时代。   那个修士名为叶九秋,那门法宝是一口棺,名为三世棺,正是这口棺,葬了曾经的天道。   而陵岚想要青山杳扮演的,是一位超然物外的神秘大佬。   在“葬天记”的最开始,正是这位大佬将三世棺赠予了还是凡人的叶九秋,让叶九秋得以开启传奇一生。   以往这位大佬角色都是陵岚自己扮演。   世人对上古传闻中,赠予叶九秋三世棺的大佬充满了各种幻想。   有人说大佬并不存在,三世棺是叶九秋自己偶得。   有人道大佬是天界仙人,碍于规则无法亲自出手,因此隐藏身份下界,借叶九秋之手救世。   总之,众说纷坛,一千个修士心里就有一千种大佬的模样。   以往陵岚也想象不出大佬应该是什么样子,每次登场,都以模糊的雾气形象登场。   但今日他一见青山杳,心中便定了——   上古传闻中的大佬,正该是如此模样。   不仅仅指非凡的外貌。   陵岚回想起自己看到长暮时的感受。   在长暮垂眸微笑的时候。   一瞬,也只有那一瞬,他不由心生奇异的感慨: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而他便是亘古。   无欲无求,波澜不兴,岿然不动。   还有谁比他更适合上古传闻中的那一抹神秘身影?   陵岚为青山杳简单讲述了一下剧本,就让人原汁原味地上台了。   这次先用背影。   下次,就能让观众一睹最适合上古传闻中的大佬的脸了。   陵岚很有决心地想,他一定要把长暮搞到手,呸,到戏班。   ……   龙华也在这时,一如既往的好运,找到了走得远远的,正坐在一片碧绿田地边的青山杳。   男人毫不介意纯白的衣摆被泥土染脏,独自一人坐在田垄边,双手覆于膝上,坐姿端正,背脊笔挺,望着灵田发呆。   发呆的姿势都被龙华看出了几分可爱来。   他甚至觉得,此时的长暮瞧着,和望着灵田发呆的阿咬,莫名有几分父子相。   就很乖巧,让人心生怜爱。   龙华深沉地想,难道是上天注定让他当我崽霸霸的对象?   那他还是多努力一点吧。   哪怕长暮属于敌对立场,他说不定也能靠爱的力量让人弃暗投明呢?   被自己的想法逗笑,龙华忍住即将出口的笑声,喊了一声:“长暮。”   对方立即就回过头来,在看见他时,脸上出现意外的神色,好像没想到他会在这里。   龙华大步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刚才在台上看到你了。你原来是春花戏班的人吗?”   青山杳本在意外自己隐匿了身形,龙华是怎么发现他的。   但龙华这么一打岔,就让他暂时放下了疑惑。   犹豫了一下,以灵力为笔,写道:「不是。」   龙华在心里叹气,果然还是追捕云不知的人吗?只是这次借助春花戏班,正当出入宗门了?   却没想青山杳又继续写道:「以后可能是。」   龙华:咦?   在龙华来之前,青山杳正在思索此事。现在龙华恰好问起,他不介意与龙华分享想法,再听听龙华的建议。   他漂亮的指尖在空中轻盈地勾勒出笔画。   「今日是我第一次登台演出。」   「发现表演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能成为‘另一个人’,体验不同的人生。」   「我还想有第二次、第三次的机会。」   他颜色极浅的眼眸望着龙华。   「我能加入春花戏班吗?」   龙华扬眉笑了起来:“觉得有意思,就去做,往最好的做。”   他自己便是如此。   但他还有后半句,没有告诉长暮。   “做到最好了,哪天又觉得没意思了,就丢到一旁,再找有意思的事情做。”   他从来不懂何为持之以恒,做不到坚定如一。   对一件事很轻易便能上手,也能专注地做到最好。但也很容易三分钟热度,很快便专注于另一件事了。   大概是因为,他付出的太少,得到的太多,放弃时也不觉可惜,早就遗忘了珍惜的心情。   但他不希望长暮变成他这样。   不断地追逐什么,不断地放弃什么,渐渐的,好像没什么想追逐的,也没什么不可放弃的了。   “长暮,喜欢的事情要坚持下去啊。”他又摆出青山杳熟悉的鸡汤脸。   「好。」   青山杳认真地点点头。 第34章 傀儡道   “对了。”龙华似是想起来了什么, 从储物戒中取出灵讯玉牒,递到青山杳的手边,“长暮, 方便交换一下你的灵力印记么?”   长暮于他而言,到底只是见过两次面, 来历不明、疑似敌对立场的修士。   是他想找他, 都不知从何找起的人。   在灵讯玉牒上留个灵力印记, 想找人时也不至于打不着方向。   灵讯玉牒跟手机功能差不多,交换灵力印记就等同于交换电话号码。   从此两人联系就很方便了。   青山杳却愣了下。   默默写道:「我没有玉牒。」   龙华给了他一个“这好办”的眼神,又从储物戒中掏出一个崭新的灵讯玉牒:“送你了。”   他之前对灵讯玉牒没什么需求,也没想起为自己购置一个。   直到在於长生赠予的储物戒中, 发现了这个,才蓦地想到难见影踪的长暮身上,觉得这玩意儿可以有, 他一个, 长暮一个。   正巧, 今日就遇上了长暮, 可以将灵讯玉牒送出去。   就不知长暮要不要了。   龙华琢磨着若是被拒绝, 自己又该怎样游说长暮。却没想不需要他开口,对方就伸手接过了灵讯玉牒。   「谢谢。」   空气中漂浮起两个笔画优美的字。   青山杳低下头,认真地在玉牒上烙下自己的印记。   龙华于他,是从九寂山开始便朝夕相处的朋友,他吃龙华的住龙华的已经是日常了,此时接受一个小礼物也完全没有心理障碍。   他压根没注意到, 此时以长暮身份出现的他,其实与龙华见面的次数,加上今日也不过三次。   所以龙华反而为送礼物如此顺利惊讶了一下。   ——长暮看起来, 不像是会随便接人礼物的人。   或许,还是为了接近自己,试图获取云不知的下落,才收下了灵讯玉牒的吧?   龙华耸了耸肩,他不介意长暮是什么目的。   总之他的目的达成了。   与长暮互相交换了玉牒的灵力印记,往后便有联系上对方的办法了。   “长暮,那我就回去了。我家阿咬应该还在等我。”他站起身,不急于一时,“明日你会继续登台的吧?到时候,我带阿咬一起来看你。”   提到阿咬,他的笑容深了许多:“我家阿咬是只小狼崽,特别特别可爱,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特别特别可爱的阿咬莫名有些耳热,悄悄别开了眼神。   “今日我就要搬去内门小世界了。”他同时告知对方,“去我师父的洞府住下。”   以免长暮之后去三重茅小筑找他,找不到人。   青山杳微微颔首,他知道了。   待会儿就赶紧回去,好与龙华一同前往。   “回见。”龙华摆摆手告辞。   青山杳目送他远去。   有些愁。   明日龙华要带阿咬来看长暮的演出。   这可怎么办才好?   ……   龙华回去了三重茅小筑,就看见小狼崽日常蹲坐在平台前的栏杆上,任微风将他一身细细的毛毛吹得微微颤抖。   “阿咬。”他从一幅画卷上一跃而下,轻盈地落在小狼崽身边,“我回来了。”   青山杳偏头看他,心道我也才回来。   於长生送给龙华的御空画卷品质真好,速度竟如此之快。   他差点就赶不上了。   再想想明日阿咬与长暮齐聚一堂的矛盾,不擅长说谎的青山杳甚至有种干脆与龙华说清楚算了的冲动。   却在这时,见龙华拿出了灵讯玉牒,在他眼前晃了晃。   “阿咬,我跟你讲过我的意中人吧?”口吻嘚瑟的,“他叫长暮。我可能要跟他网恋了。”   青山杳:……   呃。   意中人。   小狼崽轻轻甩了甩尾巴,默默地趴下,将头埋进爪子里。   明日还是拜托蜃妖陵岚,由他代自己出场吧。   对了,网恋又是什么东西?   对九寂山外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可能的话想要都尝试一遍的青山杳,认真地想:改天问问龙华吧。想试试网恋。   ……   当日下午,龙华就与道一、四时、日月一同从外门的三重茅小筑,搬入了内门小世界。   进入内门后,各自的方向就不同了。   道一是去刁雪长老的荆棘山,主修土系道法。   四时与日月则是去执鼎长老的丹落殿,主修丹道。   而龙华则带着阿咬与云婆婆,来到了他家师父的浮生廷。   他已见过浮生廷前的静湖。   如今踏入静湖湖畔的茂密树林,很快便来到一座书写着“浮生廷”三个大字的古典庄园前。   庄园的木门在他们到来时,就往两边打开。   美貌的女侍等在门后,引领他们去住的院落。   女侍云鬓堆鸦,五官甜美,皮肤柔软,气色红润。   连说话的语调与声音,都充满了少女的娇俏。   但龙华知道,她是个傀儡。   国主於长生的浮生廷里,全是他的傀儡子民,没有他之外的任何一个活人。   这是灵世宗内人人皆知的事实。   只是现在,要多出他们三个了。   庄园内的亭台楼阁、水榭回廊,处处风雅,别有闲情。   若不知其主人,大概会以为此地是哪位王孙贵族用于游玩的别院之类。   在内院一角,龙华将云不知安顿好,就带着阿咬,跟随傀儡女侍去见於长生了。   於长生在庄园内最高的塔楼下等他。   见龙华来了,脚边还跟着那只小狼崽,他眸色复杂地望了自家弟子一眼。   都叫你别和狼妖过于亲密了,怎么还走哪儿带哪儿?   他知狼妖颜色极好,但你俩能不能稍微收敛一点?   “阿咬?”他叫着徒弟的妖侍的名字,“我将要教导龙华傀儡之术,你且在外待着。”   小狼崽点点头,正瞧着庄园内的景色,十分喜欢,干脆撇下龙华,哒哒地在庄园里四下游览起来。   於长生暗自点头,这个妖侍还算懂事。任他留在弟子身边也可以。   而后上前一步,推开塔楼厚重的大门,对龙华道:“你随我进来。”   龙华跟了上去。   在他踏入塔楼后,塔楼的大门又悄然无息地缓缓合上。   塔楼的一层灯火明亮,空空荡荡,唯有一张竹制摇椅,孤零零地搁置在中央。   “坐在这里。”於长生指着摇椅。   龙华走过去坐下,顺势随着摇椅晃了晃。   舒服。   於长生眼中闪过淡淡的笑意:“傀儡之道,由浅入深,一言蔽之,便是由死至生。多的我不会与你讲,你往后会有自己对傀儡之道的感悟。”   “如今你初入傀儡门庭,便由最基础的开始罢。”他道,“你来自世俗界,应知凡人中也有手艺奇巧的匠人。他们或能制作出凭空自走的木牛流马,或能以丝线为引,操纵偶人宛若活人一般行动。”   龙华点头。   於长生道:“现下的你,还不如这些匠人。”   他一挥手中黑底金纹的折扇,四周的空间便换了个模样。   木材、金属、皮毛、陶瓷……种种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材料,堆积在摇椅一侧。   各式刀具、斧、锯、锉……种种奇形怪状的工具,堆积在摇椅另一侧。   “傀儡之道,操纵万物。”於长生缓缓道,“操纵的前提是了解,是悉知。所以,你需有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细致入微的感知,以及一颗博闻强识的头脑。”   他勾了勾唇角:“这些对你而言,还太遥远。”   感觉被嘲讽了的龙华:所以拜托说一些不遥远的啊。   於长生如他所愿:“最基础的,先练出一双灵巧的手罢。”   他一指地上所有材料:“这些随你取用。塔楼中有幻影教导你制作傀儡,由简至繁。你跟得上幻影的速度,比得过幻影的质量,便算过了这一关。”   “每日上午来此,下午则去书山阁——要借阅哪些玉简,我已为你列好清单,你需将其融会贯通,变作自己的东西。晚上则继续修炼,勤耕不辍,不可荒废。”   一整天的时间,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龙华毫无异议。   他认真道:“多谢师父。”   於长生挑了挑眉,拿折扇点了点他,笑了:“早日筑基,我便当你是在真心感激。”   “这有何难。”龙华捏了捏手指,“师父,我这就开始了?”   於长生有心看看龙华的表现如何,默认地站在一旁。   就见龙华的面前不远处,浮现出一张光幕。   其内有一双手,灵巧地制作着一只小鸟的模型。   小鸟活灵活现,成型后,那双手一松开,小鸟便飞了起来。   龙华目不转睛地盯着光幕,将所有的步骤与细节印在眼底。   当光幕停下,他便立即拿起手边的工具与材料,完美模拟光幕中的每一个步骤。   他的动作可以说是不疾不徐,整个人缩在摇椅中,甚至有几分悠闲的姿态,手指翻飞间,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於长生:???   如此熟练?   片刻后,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鸟在龙华手中成型,胖乎乎的,比光幕中的小鸟可爱许多。   他松开手,小鸟便拍拍翅膀,从手中飞了出去。   他朝於长生笑笑:“师父,我以前在世俗界时,也是一个挺不错的匠人的。”   之前说过,他做什么都上手快,也肯用心钻研,但在掌握后,就容易将其丢在一旁,尝试起下一个兴趣。换个角度讲,他其实尝试过许多事情,也掌握着各种各样的奇怪技能。   资深的手工达人算一项。   灵巧的手,他算是有的吧?   於长生低笑一声,眼底尽是满意的色彩:“那接下来,你便以灵力为手,试着再做一只小鸟吧。”   龙华举手:“做好的话,我能申请明日暂缓修炼,外出一天吗?”   於长生:“何事?”   龙华老实回道:“我答应了人,要去看他的演出。”   演出?   “春花戏班?”於长生一下子便想到了戏班里,那一众风格各异的美人。   龙华:“嗯。”   於长生:……   他看着龙华那张清爽帅气的面孔,怎么也看不出自家弟子是这般风流多情的人物。   春花戏班才来灵世宗多久,他就与人家有约了?   已经有了那样美貌的妖侍,竟还忍不住勾搭别人?   龙华也觉得才开始修行就请假不好。   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主要是我想带阿咬去见见他。”   阿咬和长暮对自己而言,都有不同的意义。就想介绍他俩认识一下。   而且他莫名觉得,阿咬与长暮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当然,这么说或许很奇怪,毕竟一个是狼崽子,一个是人,但总有那么几个瞬间,让他看着阿咬,像是看见了长暮;看见长暮,又好像看见了小狼崽。   於长生一脸惊叹。   自家弟子真不得了。   瞧瞧,脚踏两条船,还踏得光明正大,成竹在胸。   居然要主动让俩情人会面?   都不怕介时搞不定场面吗?   “明日准你的假了。”他道。   就当为徒弟的勇气鼓掌了。 第35章 会面   昨日在塔楼里待到深夜, 龙华也没能完成手中的傀儡小鸟。   用灵力代替双手,听起来似乎很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 难度何止呈指数增长。   唯有日复一日的练习,才能得见成功的可能性。   但於长生还是允了他的假。   於长生:如此有趣, 当然不能阻止了。   是以今日, 龙华才能带上阿咬, 去外门的引灵殿前,观看春花戏班的“葬天记”。   “葬天记”是接着昨日的剧情演的。   其中的主角叶九秋已经闯过了第一个难关,今日将面临第二个。   赠予他三世棺的大佬在今日有一幕短暂的戏份:在叶九秋危难之际,出现在叶九秋的回忆里, 鼓舞叶九秋咸鱼翻身、呸,濒死反击,再下一城。   他们到的比较早, 春花戏班的演出还未开始。   广场上的“海市蜃楼”一直没有收起, 此时衍化的景色是蔚蓝大海朝阳初升, 微咸的海腥味与喷薄而出的红日, 令人身临其境。   青山杳从未见过海。   本该绕着蜃景晃悠一圈, 仔细观赏。   但他难得的,无心多看一眼。   他有些为难。   昨日答应了陵岚,要扮演神秘大佬的角色,他自不能食言。   可龙华就在身边。   满心期盼着他看长暮一眼。   要不然用幻影替身?   他又在心里摇摇头,自己的修为大半在原身九寂山上,现今这点儿修为凝聚的替身, 太容易被看穿了。   还是像昨日想的那样,与陵岚道个歉,请他帮下忙吧。   但找陵岚帮忙, 也要先从龙华身边离开。   青山杳微微偏头,看见龙华正抱着手臂,一脸赞叹地望着海上日出的壮丽景色。他心下稍定,悄悄地往旁边踏出了一只试探的爪子。   爪子才落地——   “阿咬?”,明明正看得出神的龙华,再自然不过地低头看他,“想去哪儿吗?”   小狼崽的动作僵了僵,抬起爪子随意指了个方向。   龙华:“戏还未开始,我陪你吧。不然一会儿人太多,走丢了。”   因为海市蜃楼的特殊功效,今日广场上围了一圈来蹭清障buff的弟子,齐刷刷打坐修炼,也是一景了。   当然,也有被春花戏班吸引而来的同门。   相当热闹。   青山杳:“我一会儿就回来。”   所以你站这别走,我很快就回来找你,不会走丢。   龙华:“正好,咱们早去早回。”   “……”没办法,青山杳只好明说,“不用你陪。”   还说完就跑。   龙华:???   阿咬你说什么?风太大我有点没听清?   他站在原地,被阿咬的四个字打击到怀疑人生,眼巴巴地目送阿咬跑远,心中老父亲落泪。   可青山杳没跑多远,就撞上了陵岚。   陵岚在蜃景中,发现了他的到来,专门过来找他的。   “长暮,你来了啊。”一团人形白雾高兴地往上飘了飘,“和你一起来的年轻人是你的朋友吗?他能不能也加入我们?”   “不能。”青山杳不假思索,“有我没他。”   出口才发现语义不对:“我是说,我不能与他同时在戏班……”   好像也不对。   小狼崽恹恹垂头:“是我不能见他。”   关系这么差吗?   看不出来啊。   陵岚往后张望了一眼,从他们这儿,还看得到站在那边的年轻人,可能是南地之人,长得高大挺拔,异常帅气,也正朝他们看来——眼神又凶又凄苦,像是老父亲在怼拐走女儿的男人。   戏很足了。   长得好看,眼里有戏,和春花戏班相当般配。   但他还是选长暮。   陵岚遗憾地叹了一声:“好吧,我不去拉他入伙就是了。”   他又蹲下看小狼崽:“长暮,你不化为人形么?我们的演出快开始了。”   “抱歉。”小狼崽抬头看他,浅灰色的杏仁眼写满了歉意,“今日能否请你……”   ……   远处,龙华望着阿咬跑走,中途被一团来历不明的人形白雾拦下。   他当即就想跟过去,可“不用你陪”四个字又当头砸下,让他的动作慢了一步。   而后便看见,阿咬同人形白雾搭上了话。   似乎早已认识。   龙华震惊,阿咬交上朋友了吗?我都不知道。   阿咬为了和朋友玩,都不要我了?   我恰柠檬了qwq   虽然心里酸得一比,但龙华还是应阿咬的要求,乖乖待在原地,没有追过去。   就连偷听的想法都没有。   只独自顾影自怜:我这么好,阿咬你还不好好珍惜我!   不多时,就见阿咬与白雾作别,又跑了回来。   他才装作不介意的样子,随意问:“阿咬,刚才那白雾是谁啊?”   “春花戏班的班主。”   放下了一件心事,青山杳轻松了许多,跟龙华解释,“他是蜃族大妖,这里的蜃景便是他所化。”   那不就是长暮的未来老板吗?   不能得罪。   龙华颓了,还想以后见面怼一怼的,看来也是不成了。   “戏要开始了。”青山杳提醒龙华。   然后,他自觉地跳上龙华的肩膀,占据了有利的观看位置,津津有味地观看起“葬天记”的第二幕来。   九寂山地处荒原,无人活动,从未见过这般热闹。   葬天记的故事他知晓,却头一次见人类以这种形式表现出来。   修士的戏剧更与凡人不同。   仿若回顾岁月,使时间倒流,重现昔日光景。   很快的,他整个人都沉浸到故事的波澜壮阔中去了,小小的身子纹丝不动,唯有尾巴随着剧情的跌宕起伏时不时甩动一下。   龙华强打精神,努力想着待会儿有长暮出场,才能勉强看进去一点点剧情这样子。   葬天记的第二幕里,是讲天道作恶,让人世间诞生了一种名为魔物的种族,残暴肆虐,祸乱苍生。主角叶九秋与同伴们齐心协力,镇压魔物。   当主角被魔物重伤之际,他在昏沉间,依稀看见一袭白衣的高挑背影——   长暮出场了!   龙华这才振奋了些,定睛看去,继而又轻咦了一声。   背影还是那个背影,长发还是那个长发……   他皱起了眉,并感觉有哪里不对。   是哪里呢?   可惜神秘大佬的戏份太少,只在主角的回忆中现身了几秒,起了个鼓舞主角爆发小宇宙的作用,很快便退场了。   龙华却被刚才所见的不协调感困扰,感觉到问题但找不到答案的焦躁,心里仿佛一只狼爪子在挠,恨不得立即去找长暮,瞧瞧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但肩上的重量压住了他的脚步。   阿咬还在看戏呢。   他想。   一动不动地,看得可入神了。   看到主角爆小宇宙的地方,尾巴还会甩一甩,蹭得他脖颈痒痒的。   于是他也不心慌了,老老实实地站着当木桩,陪阿咬将葬天记的第二幕戏从头到尾地看完。   等春花戏班宣布第二幕戏落幕时,他看阿咬跳到地上,意犹未尽的样子,才蹲下身道:“阿咬,我们去找长暮吧,他饰演的是回忆杀里的那个神秘人。”   青山杳还未从精彩的剧情中走出来,就被“长暮”二字惊醒过来。   他的心脏一紧,继而想到他已经拜托了陵岚,又微微一松。   应该……没问题的吧?   陵岚也正等着与他们相见。   他变作了青山杳的模样,每一个细节都丝毫不差,选在一处僻静之地,看着一人一狼远远走来。   “长暮。”名为龙华的年轻男子冲他招手,笑容灿烂。   蜃族大妖擅长幻术,也最为洞悉人心。   一下子就看出,龙华对他、啊不对,是对长暮有好感。   陵岚平静地想:正常。有美人兮,见之不忘。长暮当得起如此。   而旁边的小狼崽眼神严肃又凝重,应该是正紧张着。   怕我穿帮吧?   陵岚给了小狼崽一个自信的眼神,请相信我这个春花戏班班主的专业。   扮演他人,可是我们蜃妖的传统艺能。   他向龙华微微颔首,又弯腰看着小狼崽,以灵力为笔,在空中写道:「你好,阿杳。」   笔迹与青山杳一模一样,难辨真假。   龙华盯着那个“杳”字,笑了:“长暮,你弄错了,是咬,不是杳。”他做了一个咬东西的动作,“喏,是这个咬。”   可爱叭?   专业的陵岚有点懵,拿余光去瞥小狼崽:长暮长暮,不是你讲龙华管你叫“阿杳”的吗?这个名字还是你刚才与我对口供时,你自己写给我看的!   青山杳也有点懵。   他怎么就叫阿咬了?   青山咬?   龙华一直叫他阿yao阿yao,其实不是他想的“阿杳”,而是“阿咬”?   他睁大眼睛,茫然地想,这如何都能弄错呢?何时弄错的?   仔细想想,初见之时,云不知向龙华介绍他——“他名青山杳。你可以唤他阿杳。”   当时他被小狼崽的身体本能影响,咬了龙华一下。   龙华则道……   “不愧是阿咬啊,连牙齿都嫩嫩的!”   不愧是。   牙齿。   咬。   青山杳:……   当时听不觉得,如今回想,便觉其中另有涵义了。   抬头看还一脸笑容的龙华,这家伙,从初次见面,就弄错了他的名字?一直错到了现在?   一定又是被小狼崽的本能影响,青山杳此时特别想再咬他一口。   陵岚到底是专业人士,发现有误会,当即反应过来。   「是我误解了,对不起。」   “没有错。”青山杳道,“是这个杳。”   他为自己正名。   龙华吃了一惊:“还真是这个杳?那我岂不是……”一直以来都搞错了阿咬的名字?   念及此,他蓦地心虚,垂眸瞥了眼小狼崽濒临自闭的神色,就更加心虚了。   “阿咬,阿咬是我对你的昵称。”他立马挽救,“全世界只有我这么叫你,独一无二的那种。我也只对最亲近的人叫昵称的。”   小狼崽抖了抖耳朵。   昵称、独一无二、最亲近?   小狼崽又有些耳热地别过了头。   阿咬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也不错的?   再一次被成功安抚了。   旁观的陵岚:长暮你是不是太容易搞定了一点?身为美人的傲气呢?也太好哄了吧?   龙华悄悄松了一口气:“那以后,我还是叫你阿咬。”   小狼崽用爪子踩了踩地面,半晌低低地道:“……嗯。”   陵岚:……   他现在扮演的是长暮对吧?   是龙华的好感对象对吧?   那为什么龙华的注意力,从开始到现在,都围绕着那只狼崽子在转?   虽然狼崽子才是真正的长暮,但龙华明显不知道啊。   蜃妖默默地想,算了,他还是回去吧。   才写了一句话就差点穿帮,他不能再相信长暮给他的情报了。   「戏班还有事,我不能在外久留,就先回去了。」他写道,「阿杳,今天很高兴认识你。」   青山杳对着陵岚顶着的自己的脸,有点小小的不自在:“我也是。”   龙华似乎这才反应过来,长暮就站在眼前,他愣了下,才道:“回见。”   陵岚点点头,转身离开。   “长暮。”龙华像是不舍般的,又上前一步,抓向陵岚的肩膀。可惜手慢了一步,只碰到了陵岚的长发。   “啊,抱歉。”他赶紧缩回了手。   面对陵岚转身疑惑的眼神,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问问,你何时有空,能否教教我用灵力写字的技巧?我近来在尝试更加细致的操控灵力,感觉练字这个办法不错。”   陵岚又不是本人,自然不知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   只能微微颔首,权当含糊过去。   好在龙华也没有多做纠缠,没有硬是要一个肯定的答复,只道“麻烦长暮了”,便放他离开了。   洞悉人心的蜃妖心里没底的远去。   边走边觉得不对。   总感觉……   最后龙华看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爱慕的对象,反而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注视着“长暮”远去的龙华,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心。   他用力扯了长暮的头发。   可长暮的头发没有掉。   “龙华。”青山杳也松了口气,长暮与阿咬的见面终于过去了。他见龙华神思恍惚的模样,担心问,“怎么了?回浮生廷吗?”   龙华回过神来,握了握五指,低头笑笑:“没什么。走了,回去。” 第36章 练字   浮生廷。   龙华躺在水榭冰凉的木质地板上, 弄神木的清香微微幽幽,沉浸入他的心神。   他偏着头,出神地盯着不远处湖面上娉娉婷婷的九重幻雪莲, 一边分心想着师父好有钱呐,一边琢磨着——   今日见到的长暮, 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时下意识的反应, 是假的。   第一眼看见, 就感觉有哪里不对。   虽然到底是哪里他也说不上来。   而后为了验证自己的怀疑,他大力扯了对方的长发(当时的内心:长暮对不起了m(_ _)m),可长发稳稳的未掉。   头发不会掉的长暮=假长暮?   可回到浮生廷,细细思量之后, 又觉得不可如此武断。   虽然第一次见长暮,长暮的头发确实被他一把扯下。   但也不能由此断言,长暮长不出头发吧?   万一上次遇到长暮时, 长暮只是因为意外, 导致头发全失, 才临时用假发来掩饰。如今再见, 头发已经好好地长了出来。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而且, 退一万步讲,也可能是长暮汲取上次教训,这一次将假发固定得特别牢固,才让他没能扯下。   也说得通啊。   还有一种他不愿去想的可能:长暮已遭遇不测,今日假扮他的人,或许是搜捕云不知的那群人。发现长暮有弃暗投明之心, 就绑了长暮,拷问出关于自己的情报,而后命人假扮长暮, 继续来接近自己。   不会这么惨吧?   他抬手,将手中握着的灵讯玉牒放到眼前。   灵讯玉牒唯有本人可用。   长暮怎么还不回消息?   他甫一回浮生廷,就立即给长暮发去了消息,想借此确定长暮无事。   可直到现在,长暮也没有予他回复。   难不成真是发生了最坏的可能?   心中的困惑没能得到解答,反而又多了一层担忧。   龙华撑着地板坐起,左右四顾,寻找小狼崽的身影。   如此时刻,唯有阿咬能让我一解百愁。   快快给我上一只阿咬!   咦?   阿咬呢?   龙华望着空荡荡的水榭,唯有身边一张案几,与四面垂下的鼓荡的素白绢纱。   而刚才还和他一起摊平了,躺在水榭木板上吹风的阿咬,早已不见了踪影。   龙华:“阿咬?你去哪儿了?”   又去见你的朋友了吗qwq   ……   趁着龙华发呆,偷偷丢走的阿咬,正在水榭旁不远的花丛中,从自己的空间里掏出一个灵讯玉牒。   灵讯玉牒闪烁着微光,说明有人联系他。   他的玉牒联系人,唯有龙华一个。   消息自然是来自龙华。   他将神识探入其中,听见龙华的声音。   “长暮,我家阿咬可不可爱?”   青山杳:……   他盯着玉牒看了许久。   「可爱。」   他回了两字。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是阿杳。」   而龙华那边,像是守在灵讯玉牒前一样,飞快回道:“我知道的。但长暮你不懂,阿杳他喜欢我唤他阿咬的。”   青山杳:……   「哦。」   ……   水榭里,龙华又咸鱼状瘫了下去,长暮本人应该没有麻烦,那么问题又回来了,今日的长暮究竟是真是假?   若是假的,那真长暮也一定是知情的。   不然假长暮怎么知道今日与自己的约定?   不然真长暮怎么知道“阿咬”应是“阿杳”?   真长暮为何要与假长暮联合起来欺骗自己?   有什么意义吗?   想不明白。   龙华晕乎乎地抬手盖住眼睛,有气无力地想,我不行了,我需要阿咬。   湖畔,於长生望着水榭中的徒弟,看着徒弟面上的烦恼纠结之色,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   年轻人,果然没摆平罢。   听师父的话,专注于修炼,少流连那些情情爱爱的不是很好?   他唤来傀儡女侍,给水榭上送去灵酒美食,叫龙华聊以慰藉。   水榭上,忽然收到来自师父的拳拳关爱,龙华:“阿咬?你在哪儿?有好吃的!”   就见一只小狼崽从湖畔的花丛中钻出来,踩着湖面上的浮木,稳稳地跑进水榭来。   ……   又过了两日,春花戏班结束了“葬天记”的演出,就要离开灵世宗。   因为这两日里,没有了长暮的戏份,龙华也没有向师父告假,再去外门。   眼见着春花戏班要走了,他才用灵讯玉牒给长暮传了话:“你决定加入戏班了吗?”   长暮回他:「嗯。」   他又问:“你要与戏班一同离开吗?”   长暮:「不会。」   悄悄使用灵讯玉牒的青山杳想,他近来在努力炼丹,虽然他很小心谨慎,但仍随时可能被龙华撞见人形的模样。若他说他离开了,后又被龙华在宗内看见,也不好解释了。   而春花戏班本身也不是一个固定的团体。   戏班中的成员,有来自各个宗门的,也有不少散修。   仙修、妖修、魔修都有,因为各种原因加入了戏班。   有的将身份光明正大的袒露出来,比如蜃妖陵岚。   有的则隐姓埋名,用手段掩藏了自己的真实来历与身份。   甚至可能彼此在明处是对手、是敌人、是一仙一魔,可到了戏班,由于互相不知对方的身份,又能相安无事,融洽共处。   戏班本身是四处游走的,哪里有邀约,他们便通知散布于各地的成员。   有空暇的成员,便自个儿去那里集合。   因此加入了春花戏班,也不代表就要随着戏班到处流浪。   这也是青山杳没有多作犹豫,便选择加入的原因。   得知长暮会一直留在宗内,龙华也淡定了,在春花戏班离开时,也没有向於长生请假。   只时不时地在灵讯玉牒上联系长暮。   讲自己修炼上遇到了困难,灵力运用起来好麻烦,根本没法如臂使指。   又旧事重提,夸奖长暮以灵力为笔,写字漂亮又有风骨,希望长暮能教教自己,让自己通过灵力练字这一方式,磨砺提升自己。   又骗人。   明明我已经教会你灵力运用的技巧了,完全不用再找“长暮”。   趴在房间横梁上小狼崽,一边按着放在面前的灵讯玉牒,一边低头看下面正一面练字、一面发消息的龙华。   从上往下看,正好看见龙华半长不短的黑发扎起的一个小揪揪,是龙华自己随手扎的,有些凌乱不羁的味道。   龙华坐在一张临窗的躺椅上,惬意地舒展身躯,舒舒服服地躺着。   再以灵力为笔,抬手在半空潇洒地勾勒出一列列笔走龙蛇的大字。   ——俨然将“阿咬先生”近来教导的灵力技巧,掌握得相当好了。   但他一边练习着,一边分心在旁边的灵讯玉牒里,给长暮哭诉:“长暮,我又失败了。该怎么做,才能用灵力写出像你那样漂亮的字?”   趴屋梁上,低头注视着他表演的青山杳:我昨日才跟你讲过该怎么做。你也做得很好。从来没有失败过。   可灵讯玉牒上只能默默回:「持之以恒。」   练字的龙华分神感知一下玉牒,轻笑一声,又回道:“不行。我生性愚钝,如果没有人手把手的教,我可能花一两年都练不成。”   青山杳:「不会的。」   不会要一两年,因为你只要了一两天就做到了。   龙华端起旁边的灵茶灌了一口。   师父提供,绝对珍品。   一口就回气不少,练字消耗的精力与灵力补充回来,还能再练。   “会的。昨日师父又批评我了。”他一边发消息,一边用灵力在半空中随意写:对不起啊师父,麻烦你背锅。   青山杳:……   没看出你对於长老的半点愧疚之情。   明明昨日於长老才夸奖了你有所精进,还给了你一罐三春茶作为奖励。   「於长老是个好师父。」小狼崽严肃地拍拍灵讯玉牒,他觉得不能再陪龙华聊下去了,不然他怕自己忍不住跳下去,给龙华一个九寂山压顶。   可别小看九寂山山灵的真实重量。   为了坚定决心,避免看见玉牒闪烁就忍不住去看,青山杳将灵讯玉牒收了起来。   下面的龙华又发了条消息,见许久都没有回音,只能耸耸肩,心道长暮又一声不响地潜了,下次再找他吧。   长暮意外的认真又正经,像阿咬一样,逗弄起来就很得心应手了。   趴屋梁的小狼崽则开始反省,最近自己是不是过于沉迷灵讯玉牒了?炼丹的时间都少了许多。   情绪似乎也暴躁了许多,像以前,他不可能有九寂山压顶这种凶狠想法的。   他猛地一惊,难道是九寂山本体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九寂山镇压邪祟,若邪祟过于强大,便会影响到他的本体,易怒、易躁、易起杀心。   兹事体大,不敢耽搁,青山杳心中一紧,立即闭眼冥思,感应远方本体。   用了一整晚的时间,才确定本体无恙,放下心来。   之后数月,龙华将全部心力投入到修行中去。   上午修傀儡道,下午在书山阁阅览群书,夜晚勤耕不辍。   偶尔逗逗阿咬,撩撩长暮聊以放松这样子。   身兼被逗与被撩的青山杳,数月来,不得不频繁感应远方的九寂山本体,以确定没有邪祟作乱。   时近年底,龙华的修为一直稳步上涨,傀儡之道也在於长生的悉心教导下,逐渐深入。   终在新雪初落的日子,水到渠成般,筑基成功。   於长生满意地将他唤到跟前,又是挥手一堆的“筑基礼”,才道:“你倒是挑了个好时间筑基。”   龙华偏头看窗外,雪粒洋洋洒洒:“好日子?”   “不错。去藏灵宗的好日子。”於长生手中的折扇换成了锻造精巧的袖炉,他披着华贵的皮毛大氅,双手皆缩于袖中,瞧着似个凡间的公子哥儿,但凡间的公子哥儿绝不会有他这一身出尘的气质。   “藏灵宗?”龙华一边在心里吐槽自家师父的打扮,都是修士了,还怕冷似的摸着个火炉,一边复读机似的疑惑问。   “今年的初雪已降,离藏灵宗的召灵大典就不远了。”於长生道,“我们即日便启程,去藏灵宗拜访。” 第37章 藏灵   “我们灵世宗的宗门要义为何?”   坐在高调奢华、舒适度极佳的奔雷兽腾云车上, 於长生手中揣着袖炉,优雅地倚靠着软塌,如此问龙华。   他们正在去往藏灵宗的路上。   藏灵宗距离灵世宗不算太远, 因此并未用上传送阵。   腾云车外是广阔天空,阴云如缕, 寒风落雪, 转瞬即逝。   却丝毫不影响车内的温暖宜人。   龙华虽已筑基辟谷, 但也拿了一碟小点心,配着香茶,同端坐在身边的阿咬一同享用。   听到这个熟悉的问题,他眨眨眼, 咽下口中的点心,按着标准答案来:“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咦, 我为什么要加个问号?   在他自我质疑的时候, 於长生嗤笑了一声:“搞那些虚的做甚?”   “请师父指点。”龙华虚心受教。   於长生摆了摆手:“当然是财源广进, 灵石成海。”   龙华忍不住笑了, 觉得师父和苌止叔一定很有共同话题。   “弟子记下了。”他道。   忽然提起宗门要义, 也只是一个引子。   於长生真正要说的,是藏灵宗。   “你可知藏灵宗的要义又为何?”   龙华摇头。   於长生淡淡道:“万物有灵。”   万物有灵。   是藏灵宗持续万年的坚持。   即将去往藏灵宗,於长生希望龙华能对这个门派有更多了解。   毕竟藏灵宗对一个修傀儡道的修士而言,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要是之后能与藏灵宗搞好关系,就再好不过了。   他将藏灵宗娓娓道来,龙华也放下了点心, 认真地听。   藏灵宗与灵世宗一样,是传承近万年,有着悠久历史的门派。   两家关系还不错, 更是有两宗的开山祖师曾是朋友的传说。   藏灵宗的宗门弟子,多为异类。   如飞禽走兽、花鸟鱼虫成精,又或是更加奇异的,类似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灵、剑灵这般的生命化形。   藏灵宗信奉万物有灵,即世间任何存在,人类有灵、妖族有灵,哪怕是一块石头、一片落叶、一滴露水,皆有灵性,皆有“灵”。   他们看待世间万物,眼中所见不是万物的轮廓或色彩,而是一视同仁,平等地视为“灵”。   他们也包容地接纳一切干净美好的灵。   时至今日,藏灵宗已成为一个在修行界特立独行的门派。   宗内弟子非人居多,人类极少。   “万物真的有灵?”龙华听得满头问号,低头看已经被阿咬吃得还剩一块的点心,“它也有灵?”   於长生不置可否:“藏灵宗是这样认为的。”   龙华一脸懵,藏灵宗不会是一群神棍吧?   还没讲到关键的地方,於长生便继续指点龙华。   藏灵宗每年都会举行召灵大典。   在藏灵宗看来,有些灵开启了灵智,踏入了修行之路,如他们宗内的大部分非人弟子。   也有些灵一生蒙昧,随着自然规律,由生到死,步入轮回。如普通的人类、飞禽走兽。   还有一些灵,比如随处可见的花草虫鱼,由于本身的灵太过弱小,当它们死亡时,柔弱的灵会破碎、溢散、消失于天地之间,连步入轮回的机会也没有。   就连某些强大的灵,也会因为不可测的意外,导致灵破碎、消亡,无法踏上轮回之路。   龙华听着,觉得灵有些像是魂魄的概念,但又有些区别。毕竟石头应该没有魂魄,但藏灵宗却说石头也有灵呢。   果然是神棍吧?   他再次在心里感叹。   “召灵大典,是藏灵宗特有的秘术。”於长生道,“可将曾消亡于天地间的灵汇聚起来,再次获得生的希望。”   龙华接受良好的点点头。   根据能量守恒定律,消亡的灵并不是归于虚无,仍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重新逆转过程召唤回来,也是有可能的。   “汇聚而成的灵,仍然太过弱小,若不小心呵护,很快也将再次消亡。”於长生目露赞叹,“但藏灵宗宗门所在之地,实为奇异。能完好保存这些弱小的灵,并通过灵力滋养,使其成长。”   “当这些灵变得强壮,它们便可踏上轮回之路,重启下一次的生命。”於长生缓缓道,“每年的召灵大典,便是藏灵宗召唤新的灵孕育、送走旧的灵轮回的日子。”   龙华忍不住鼓起掌来,藏灵宗这就很了不起了。   他再也不腹诽别人是神棍了。   “那我们去拜访是为了?”他隐约有了个猜测。   万物有灵。   而傀儡之道,便是操纵万物。   彼此间有着很明显的联系。   於长生看龙华的神色,也知他心底有了答案。   师父大人露出一个赞许的神色:“没错。去为你寻灵。”   有灵的傀儡,才是有着极大发展潜力的傀儡。   通常来讲,真正厉害的傀儡道修士,能不借助于外物,悉心培养自己的傀儡,使傀儡自个儿生出灵智。   比如於长生自己。   但对傀儡道萌新如龙华,这就太强人所难了一点。   因此需要走个便捷的作弊路子。   比如:寻一个现成的灵,融入自己的傀儡,再将其慢慢培养长大。   龙华吸了口凉气:“不要叭。别人灵好不容易长大了可以轮回了,我却把它们买下来塞傀儡里,会不会有点太过分了?”   “买?”於长生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薄唇凉凉地勾了起来,“若是这些灵能买,我何至于带着你专程去藏灵宗一次?”口吻里充满了有灵石却花不出去的遗憾之情。   龙华不懂了,不买难道送?   有这么好的事情?   总不会是用抢的吧?   “去了你便知晓了。”於长生轻飘飘地丢下这句,就闭目养神去了。   龙华:???   ……   不提龙华这边的被吊胃口。   先看灵世宗的浮生廷。   “云婆婆”这次没能跟着龙华出发。   毕竟人家师父带着弟子出门游历,也去不了几日,他这个病重的婆婆要是还坚持跟着,那就太不合理了。   浮生廷里可不缺照顾他的人手。   但他也不可能在山灵离开后,还假装病重的老妪,待在灵世宗等人回来。   跟,是必须要跟上去的。   而且“云婆婆”这个身份,用的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如今也有了更好的选择。   听说山灵加入了春花戏班,那他也隐藏身份,去自荐一次罢。   摆脱老妪身份的方法很简单:   病重身亡。   凡人的寿命尽时,哪怕是修士也无法与天争命的。   能争得回来的,都只是因为命不该绝罢了。   云不知最初默许龙华为自己安上一个“重病婆婆”的身份,就是因为这个身份方便舍弃。   死遁就可以了。   于是龙华带着阿咬,与他师父前脚刚走,他的“婆婆”后脚就病情加重了。   之所以没有立即死遁,也是担心於长生从傀儡处得到消息,会带着龙华折返回来送他最后一程。   云不知已经考虑过了,溘然长逝的最佳时机,是召灵大典结束,於长生与龙华准备回宗的当日。   他连每个步骤都考虑过了:   一、他病危逝去。   二、恰逢何掌门打从浮生廷路过,感知到了凡人的死气,于是做主将他的尸身收殓入棺,等待龙华回来再下葬。   三、正在返程途中的龙华收到消息,便立即赶回来,送他最后一程——知道他身份的龙华,会猜到他只是金蝉脱壳(事后他会找个合理的理由解释他为何金蝉脱壳)。   四、换个稍微自由点的身份,加入春花戏班后,继续赖着(划掉)、跟着山灵与龙华。   这份计划书相当完美了。   云不知将服用了易容丹的、被何掌门偷渡进浮生廷的清风师弟按在床上,将师弟的脸揉捏成“云婆婆”的模样。   确定细节还原度百分百后,他才道:“如此,之后数日便有劳师弟了。”   他要动身去藏灵宗,重病老妪的角色,唯有交给清风师弟暂代。   以免被於长生的傀儡发现端倪。   顶着老妪脸的清风师弟不自在地摸了摸橘子皮似的老脸,苦笑道:“为了天荒界万千生灵,忍耐数日又有何难?此事师兄能坚持数月,师弟我虽不如师兄心性坚韧,但也不会知难拈轻,踌躇不前。”   云不知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一旁的罗裙,平静道:“妇人的衣物穿着起来甚是麻烦,师弟可会?”   清风道人僵硬地摇摇头。   不会。   不敢会。   云不知面色如常:“那我教你一次,你可记住了。”   他上手帮清风道人更衣。   自然地像是一次修行指点。   清风道人面红耳赤,终于从僵硬中回过神来:师兄住手!你说我做!不必如此细致严谨!   守在屋外的何掌门无意间瞥到一眼,顿觉辣眼睛地望天望地。   云道友,清隽俊秀,君子端方,奈何行为总是显得有点变态。   更远处,通过於长生留给他的傀儡,默默注视着一切的苌止真人:啧。   转身回去找师长岳:“我打算领个任务,带小辈去藏灵宗,参加召灵大典。你与我一道?”   师长岳受龙华所托,正照顾着龙华于内门小世界里,新开辟的一块灵田,闻言苦恼道:“我若走了,灵田又由谁来照顾?龙小子可是很看重此田的。”   苌止真人随意道:“我去宗门挂个任务,找最好的弟子来侍弄灵田,你看如此可好?”   ……   另一边。   飞仙宗。   落明河收拾收拾,准备带队前往藏灵宗。   藏灵宗的灵,对傀儡道的修士有大用处,对其他修士,也有所助益。   召灵大典汇聚天下之灵,皆是干净美好的灵,没有恶念,集天地之灵秀。   若能得一灵,以特殊载体养在身边,则相当于随身携带小型聚灵阵,能够加速修士对灵力的吸纳,同时有凝神静气之效,减少走火入魔的风险。   就连魔修都是需要的。   因此召灵大典上,各门各派都会派出小辈去碰碰运气,看能否得到一灵。   落明河于数月前返回飞仙宗,本想配合宗门,卜算自家师父的下落,可却得到了“天机紊乱,无法卜算”的消息。   而再查师父叛宗那日的线索,也仍然毫无所获。   其间,过往总是亲和友善的同门们,除了个别朋友,其余忽然集体变了态度,冷眼挤兑,阴阳怪气,一句话里能带三根刺,各种从小事上找麻烦……   虽说他早已预料,也不甚放在心上,但宗内如此氛围,还是让他待得不痛快。   干脆申请了宗门任务,作为领队去藏灵宗一游。   他见识过藏灵宗的召灵大典,当时感悟于生死之间的无声与壮阔,心胸也顿为开阔。   这次便也想着再体验一回,好叫自己能抛开师父出事以来心中堆积的郁郁与烦忧,暂时得一个清净。 第38章 寒山与七树先生   藏灵宗整个宗门, 都位于一处小世界秘境内。   於长生到了连山地脉附近,就以特殊手段联系了藏灵宗,得到了暂时的通行令。   奔雷兽拉着他们的腾云车, 便一头扎进了秘境里。   进入了秘境,龙华好奇地掀开帘子, 往外望去。   入眼便是皑皑白雪覆盖的辽阔原野, 与铅色天际连接成一线。   原野中央坐落着一座巍峨大山, 山体苍翠,在纯白的世界中醒目又鲜活。   不多时,他感觉头顶一重,毛绒绒的触感扫到脖颈。   便知是阿咬又上头了。   小狼崽趴在他头顶, 也随他一同往外望去。几乎是不易察觉地,发出一声酸酸的叹息。   看呐,别人家的山。   哪怕大雪纷飞, 也仍然葱翠欲滴。   小狼崽柔软的肚皮就在头顶, 龙华明显感受到了小狼崽叹息时的呼气吐气。   他不知内情, 却仍察觉了阿咬此时的低落与沮丧。   以为是这雪、这山勾起了阿咬对九寂山的思念, 想了想, 手指冲师父面前的茶点勾了勾,灵力微动,就勾来了一块。   他抬起手,将茶点送到阿咬嘴边:“九寂山也不远,虽然别人不愿去,但我们不一样, 随时可以回去的。”   回、去?   小狼崽微微怔忡,半晌,才动了动耳朵, 探出身,张口咬掉茶点。   舌尖不小心舔到了取着茶点的手指,仍然有着极好吃的味道。   於长生的手伸到一半,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相中的小茶点被徒弟拿去哄妖侍。   於长生:“……”   师父大人抬手放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美人傀儡,灵力激活,给了一个眼神。   美人便倚坐在他身边,温柔地拾起茶点送到他嘴边。   龙华却半点注意力都没给到他家师父。   他仍好奇地俯瞰着藏灵宗——   在离苍翠大山愈来愈近时,他已经可以清晰看到,在山下的雪地上,已有不少门派的修士安营扎寨,正在互相走动。   应该都是来参加召灵大典的修士。   藏灵宗是个大宗,但弟子极少,刚才看到的大山便是他们的宗门据点了。   宗门内招待不了太多远道而来的客人,因此各门派的小辈们也就随遇而安,各显神通地择址落脚了。   他们的腾云车也在山脚下落下。   龙华这才收回目光,在软塌上坐好,看向於长生:“师父?”   正巧看见於长生挥挥手,将一具傀儡女侍收入空间戒。   不由又问:“师父取傀儡做什么?”刚才有发生什么事吗?   於长生瞥他一眼,面色如常:“无事。”   他率先下了腾云车:“走了,我们上山。”   龙华带着阿咬下车,就见於长生五指一握,将腾云车与奔雷兽皆缩小至核桃仁般,放入了空间戒指。   “奔雷兽也是傀儡?”他讶然,有生命之物是无法放入空间戒的,那么很显然,奔雷兽也是师父的傀儡。   太逼真了,他竟然一直未能发现。   於长生这时才勾了勾唇角:“你还需努力。”   所以专心修炼,不要沉浸在情情情爱里。   这些话,你究竟要为师说几次?   愚钝的弟子照常没能意会到师父话中的内涵。   他一边认认真真地应是,转头就让情绪有些低落的小狼崽蹲坐在他肩上,小声讲着修炼中的趣事,试图让阿咬开心起来了。   “……”   於长生才勾起的唇角,又抹平了下去。   长袖一挥,转身便往不远处,一个身着水蓝色长袍的男子走去。   龙华自是跟在他的身后。   猜想这位师兄是来接引他们入宗的带路人。   “小辈水灯明,见过於前辈。”水灯明恭敬执礼,声音如水一般,徐徐缓缓,微凉柔软,听得人很舒服。   他的五官也如水一般温和,平淡得没有记忆点,毫无攻击性,唯二令人侧目的,一是他的皮肤尤其的白皙水润,仿佛吹弹可破。二是他有一双水蓝色的奇异眼睛,彰显着他非人的身份。   非人的生命化形后,人形上或多或少会暴露一些它们的本体特性。   龙华一眼便能肯定,水灯明的原形定与水有关。   要么是水属的妖族化形。   要么就是罕见的水精化形了。水精天生地养,都不能算作是妖族,化形后也一身灵气,而非妖气。   果然,在水灯明带着他们往山上走时,他毫不避讳地坦白了自己的身份:正是水精化形。   “这座山名为寒山。山下的原野名为沼原。”他看出龙华是第一次来藏灵宗,因此一路上,始终态度温和地逐一介绍,“我宗弟子皆尽生活于寒山上。而被召灵大典召回的灵们,皆尽沉睡于沼原上。”   龙华走在树木蓊郁的林间小道上,很难想象山外已被大雪覆盖,更难理解如此生机勃勃的大山,为何被称作寒山。   似乎所有人来藏灵宗的外人都会有此一问。   因而不消龙华将疑惑说出口,水灯明便提前解释道:“据说在藏灵宗开宗立派之时,这座大山确实是遍地寒石,生机寂绝的。后来在我等祖师的庇佑下,此山才得以复苏。”   龙华随意听着,却忽然感觉坐在肩上的阿咬的呼吸紊乱了一瞬。   他微微偏头,怎么了?   怎么感觉阿咬的气息越来越丧了?   小狼崽恹恹地垂下耳朵,别问,问就是柠檬。   别人家的山,同山不同命。   没走多远,他们便见到了藏灵宗的山门:   路边屹立着一株明显有别于其他古木,更加高大蓊郁的参天巨树,遮天蔽日的树冠下,耸立着一块苍青色的巨石。   巨石上刻着“藏灵宗”三个古字。   笔画清逸端方,见之便觉宁静平和。   水灯明走到树下,偏头冲他们笑笑:“这是我们的七树先生。出入宗门时拜拜,若是心诚,偶尔会有意想不到的好事发生。”   说完,他便敛容肃穆,恭恭敬敬地向眼前的古木施以一礼。   入乡随俗。   龙华也上前一步——就连阿咬也从他肩上跳了下来,一人一狼各自认认真真地,向古木执了礼。   於长生也是同样。   水灯明让到一旁,再看龙华的目光,显然比先前亲近了一些。   这一边,水灯明按照藏灵宗长辈的指示,带着於长生一行去宗内落脚休息,等待召灵大典的开启。   而山下,有散修远远看见於长生一行径直往山上去了,不由拉拉同伴:“他们是谁?竟然能被藏灵宗邀请入山?”   他的同伴是一个矮个子的消瘦男人,眼神透着几分精明。这人随着同伴的目光看去,忽然眸光一凝:“是他?!”   他的同伴:“谁?”   散修罗越眼中爆出精光:“带着狼的小子!我在临山城见过他!若不是,若不是……”   他咬牙切齿,若不是那些高门大派诬陷他抢劫丹鼎宗弟子,将他绑走关押数月,他早就绑了这个气运超强,捡魔晶就跟采蘑菇一样轻易的家伙,跟他签订主仆契约了!   继而他又笑了起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和这小子有缘啊!   这不,才从小黑屋出来不久,就又遇上了。   记得这小子是加入了灵世宗吧?   要他去灵世宗掳人,他肯定是不敢的。   但现在是在藏灵宗,马上就要召开召灵大典了,此地门派八方云集,鱼龙混杂,各怀心思,正好是他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罗越暗自盘算起来,要想个周全的陷阱,将那小子绑到手中!   ……   “阿嚏。”走到半山腰,山云掩翠的院落时,龙华冷不丁一个喷嚏。   同行的两人一狼齐刷刷看他。   他揉了揉鼻尖,笑道:“定是有谁在想我了。”   於长生竟认可地点头,指点道:“修士会对涉及己身之事有所感应,修为越深,感应则越深刻。概因修为高深之人对天道的感悟愈深刻,冥冥中收获的天道反馈才愈清晰。”   他看了一眼龙华:“你这种修为的……”微微沉吟,委婉道,“之后略微注意一下四周便可,也不必太过在意。”   龙华意会。   他这种筑基期修士,别想有什么清晰准确的感应。   有所感应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半点用处都没有。   而他脚下,小狼崽忽然也小小的“阿嚏”了一下。   瘦小的身躯一个激灵。   忽然有所感应地抬头,就见一团熟悉的人形白雾飘过来:“长——”   小狼崽猛地发力,朝白雾飞扑过去。   杏仁眼里写满了坚定的两个大字:闭!嘴!   蜃妖陵岚瞥见他身后的龙华,立即意会:“长久未见,阿杳!”   小狼崽穿透了白雾,落在地上,闷闷地应了声:“嗯。”   注视着这电光火石般的一幕,龙华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为什么!阿咬!会这样热情主动地!去扑一个陌生人?   他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啊,那不是陌生人。   龙华酸溜溜地想,那不是阿咬的朋友吗?春花戏班的班主。   他俩才认识多久?   关系竟然这般好了?   陵岚显然是认识於长生的,还很熟,现在过来,也是听说於长生来了,才溜达过来找老朋友喝杯茶。   现在看到小狼崽,专注于戏班发展的蜃妖才想起,於长生收徒了,弟子正是龙华。而长暮化为狼形,一直跟随在龙华身边。   “你在便更好了!”他高兴地围绕小狼崽飘了一圈,又冲龙华道,“可否借你阿杳一会儿时间?”   龙华:不能。   但阿咬需要朋友。   好吧……   “这话你该问阿咬。”他抱着手臂,压下满心不爽,干巴巴道。   “阿杳,我们受邀来藏灵宗表演‘镇魂记’,你要不要来看我们事先排演?”陵岚疯狂暗示,有活了!长暮!   青山杳愣了下,春花戏班接到活,一般都会通知成员。   但他最近在戒灵讯玉牒,已经有段时间没去看消息了。   所以才错过了戏班的通知罢。   他有些愧疚,望了龙华一眼,给了一个外出报备的眼神,便偏头看陵岚,走吧。   陵岚欢天喜地地跟上,白雾的手臂朝於长生挥了挥:“长生,改日我再来找你喝茶啊!”   然后一狼一白雾,就这么走了。   龙华叹气:嘴上大方,但心里苦。   於长生微微偏头,余光瞥了一眼自家徒弟苦巴巴的脸。   如果没记错,徒弟在春花戏班勾搭过一个美人吧?   还带着他的妖侍阿咬去见过人家?   见面过程大概是搞砸了。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陵岚把狼妖带回戏班,狼妖不是又要与那人见面?   他抬手轻敲一下龙华的肩背:“还不追去?”   那边情敌相见,你这个正主光在这发愁有何用?   龙华叹气:“我去了又能怎样?”   总不能拦着不要阿咬交朋友吧?   说的也是。   於长生想想:“你不去也好。”   免得变成刺激源,给那两人火上浇油。   ——为了给徒弟脸面,难得没有在徒弟带狼妖见小三当天暗中观察的师父,暂时错过了知晓戏班小三=长暮=狼妖的真相。   误会就越来越深了。 第39章 初雪   窗外的小雪还在下。   已经渐渐为寒山的苍翠覆上一抹白色。   阿咬大清早的又出门了。   不用想, 都知道阿咬是去了春花戏班的落脚点。   龙华心浮气躁,完全无法保持修炼的专注。   睁眼闭眼数次,干脆从木塌上跳下, 没头没脑地在房间里转了几圈——   不行。   他还是要去找阿咬。   他不阻拦阿咬交朋友。   但他也可以交阿咬交的朋友吧?   阿咬那么好骗,他去帮着盯着一点儿, 不会有错。   给自己找到了借口, 出门就仿佛理直气壮了。   他大步走向门口, 拉开木门,就要去找人问问春花戏班的住处。却没想才出门,就对上了站在院落中赏雪的於长生的眼睛。   师父站在雪地中,乌黑长发上落了一层细碎的雪, 看来已经在院中好一会儿了。   此时了然地朝他看来,似笑非笑的:“坐不住了?”   龙华赧然,微微点头。   “去罢。”於长生给他指了方向, 又忍不住告诫他, “既然你对他有独占之心, 便不要纵容自己四处留情。不对等的关系, 终是会分崩离析。”   龙华被於长生的话点醒, 蓦地一惊。   独占之心?   我对阿咬?   师父你别胡说。   我都允许阿咬出去交朋友了,这么大方!   “不会的。”他朝於长生笑笑,大步离开院落,好像走得远了,也能离於长生说的话远一些一样。   他面色如常,实则还是慌乱的。   否则绝不会听漏了於长生说他四处留情的后半句话, 连反驳都没反驳一句的。   此时匆匆离去,倒像是心虚默认了。   於长生摇摇头,徒弟有一个妖侍都快无心修炼了, 要再多来几个还了得?   他决心劝弟子专一。   大步走出院落后,龙华的步伐渐渐放得缓慢下来。   他踩着一层浅浅的雪,心不在焉地打量路边的景色:山依然是苍翠的,白雪完全不能覆盖这座山的勃勃生机,反而成为生机中的一种点缀,像是别致的盛开的花朵。   阿咬一定很喜欢寒山上的风景吧?   如果没有陵岚班主找他,他肯定大清早的就出门,然后随便蹲在一块长着青苔的石头上,一动不动地观察落雪、绿叶、风声……杏仁眼既清又浅,仿佛清晰地倒映着天地,又仿佛目光悠远地穿过了天地,落在遥遥未知的远方。   非常的漂亮。   龙华想,自己也会在旁边陪着他,做一些别的事情,修炼、做个傀儡、或者观察阿咬?   不论是做什么,和阿咬在一起,就很舒服。   肉可以多吃几口。   禾苗会用心栽种。   修炼要倍加努力。   生活可以更加积极。   未来似乎也充满了期待?   他还记得他和阿咬一起规划的天荒界旅游攻略。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主动的,认真踏实地过日子了。   走到春花戏班落脚的院落,还没走近,就听见不少人的声音,很是热闹。   他目力极好,一眼就看到了院落一角的嶙峋山石上,一只瘦巴巴的小狼崽正端正地坐在那里,尾巴盘在身边,心无旁骛地听着身前一团人形白雾手舞足蹈的讲着什么。   小狼崽很专注——他做什么都很专注。龙华很早之前便发现了,阿咬什么都愿意尝试,总是将每一次尝试都当作唯一一次、最后一次,相当珍重,相当仔细。   吃东西的时候认真的吃。   种禾苗的时候认真的种。   教导他修炼的时候认真的教导。   谈起将来的时候,眼睛会隐着向往与期待的微芒。   让人不知不觉被他影响。   这么好的阿咬,无论谁与他相处,都会喜欢他的。   阿咬认识的人越多,朋友也会越多。   龙华远远望着小狼崽认认真真与陵岚交谈的模样,心里无名升起一股子焦躁来。   到最后,阿咬会不会就不是我的阿咬了?   我的、阿咬?   方才於长生的话再次在他脑海中闪回——   “你对他有独占之心。”   他的心脏重重一沉,仿佛有个大石头在下面坠着一样。   又蓦然一轻,好似想明白了什么,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是了。   没有错。   该承认的。   他是想阿咬一直伴随在自己身边。   是想阿咬始终是属于自己的。   龙华呼出一口气,也没办法啊,阿咬乖的时候特别乖,可靠的时候又特别可靠,可以是他的阿崽,也可以是他的阿咬先生,虽然身子小小的,但光是他的存在,就让自己感到很安心。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就已经在心里认定了“阿咬是我的”这个概念。   如果要溯本求源,也只能说是从一开始罢。   初来乍到,便是阿咬。   从此之后,一直是他。   习惯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龙华由衷地笑了起来,但他还是想说,来到天荒界,能遇见阿咬,能有阿咬陪伴,才让他时隔多年,再一次对自己的幸运心生感激。   “阿咬。”他大步走过去,与陵岚班主打了招呼后,凑到小狼崽的面前,漆黑的眼里映着小狼崽呆住的模样,“怎么这么惊讶?没想过我会来?”   小狼崽悄悄放松紧绷的背脊:想过。正因为想过这种可能,所以才没有大意,没有化为人形。   “我有点想你了。”龙华勾起唇角,“你没在身边,修炼都没劲。干脆就跑来找你了。”   小狼崽抖了抖耳朵,无奈地站起身:“我与你回去。”   他的声音如飒飒秋风、粼粼清泉,冰凉沁人又格外悦耳,仿佛来自一个成熟秀丽的灵魂,“早课不要断,不然於长老要不高兴了。”   龙华莫名其妙地,在这当口,重新想起一件似乎无关的事情——   阿咬是个成年的妖了。   成年的,男妖。   emmm……   大概是因为於长生一大早的惊人之语搅混了他的脑子,又或是被阿咬与陵岚之间的友好气氛刺激大了,他怕是脑子短了路,突然语出惊人:“阿咬,你能否化为人形呢?”   小狼崽准备跳下山石的动作一僵,爪子打滑,差点就从山石上倒栽下来。   怎么这样问?   是发现了什么吗?   小狼崽心虚又愧疚地打量龙华的神色,就见这人的表情看不出真假地说:“若有阿咬,让我不再寻什么意中人,我也是愿意的。”   青山杳,括弧意中人长暮:???   “单亲家庭也能温馨幸福的。”龙华面不改色地加上一句。   青山杳:???   龙华则迅速转身,表情空白:握草!我刚刚想了什么大逆不道震惊世人的想法?我脑子抽了?是阿崽不乖了还是长暮不美了?都怪师父一大早地说什么“四处留情”,害得他胡思乱想嘴瓢了!   ——他这时,才终于反应过来,他家师父的后半句话说了什么。 第40章 气息   龙华对自己有点不忍直视。   没想到我是这样的龙华!   再看阿咬, 也不由觉得心虚。   他郁闷地抬手捂脸,觉得自己需要单独静一静,不然真的很难面对阿咬了。   可内心又莫名觉得憋屈, 他自己都不知道,刚才为何会忽然脱口而出那样的话。   像是鬼迷了心窍。   明明对长暮有好感, 还跃跃欲试地想追一追。   不, 不是想, 他已经通过灵讯玉牒撩了人家几个月了。   结果刚才还说出了“不再寻什么意中人,我也是愿意的”这种中途放弃一般的、三心二意朝秦暮楚的渣男话……   他在心里拎着自己的小人用力摇晃:你怎么就是这种人了?   连感情上也是三分钟热度吗?   连喜欢一个人都坚持不下去吗?   哎不是。   他抹了一把脸,心想,我确定我还是喜欢长暮的啊, 看外貌是我的理想型,接触了这么久,性格也是认真又好逗, 跟阿咬特别像——   咦?   和阿咬, 特别像?   龙华眼前一亮, 忽然对自己刚才的冒失言行有了解释。   一定是阿咬让自己想起了长暮, 加之早上师父的那番话, 才让他神思恍惚之下,胡言乱语了。   他捶了一下掌心,没错,就该是这样。   他怎么可能对阿咬生出旁的心思?   尤其是在对长暮有好感的同时。   青山杳悄悄地观察着龙华。   见龙华的脸色变幻不休,一会儿震惊一会儿深沉,一会儿愁大苦深一会儿恍然大悟的……   他素来无波无澜的小心脏, 也难得的,随着龙华的神色变化而时紧时松。   他在想什么?   刚才为何要那样说?   是真的发现什么了吗?   怎么一直不说话?   猜测龙华想法的过程格外难熬与漫长。   青山杳终于放弃从龙华那张表情复杂的脸上找到任何答案。   他跳到地上,苦恼地踩了踩浅浅的雪地。   他之前想过, 如果龙华能猜出他的身份,他便顺势承认坦白。将一切的主动权都放在龙华手上。   但近来,他下意识地遮遮掩掩、想方设法、甚至有些提心吊胆地掩藏身份,其实还是在躲避吧?   不自觉地布设疑难关卡,让龙华认不出他。   一点儿都没有坦白的诚意。   人类常说,纸里包不住火,他已经有好几次险险暴露——总会有完全暴露的一天的。   青山杳慎重地想,要不,找个合适的契机,就让他跟龙华坦白了吧?   龙华喜欢长暮……想到这里,他又踩了踩冰凉的雪花,像是能将身上的热意压下,才继续琢磨: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在龙华面前,他是阿咬的时候,远远多于是长暮的时候。   当有一日,阿咬与长暮的身份合二为一时,龙华对自己的感情,应当是以对阿咬的感情占先。   曾经自己试图逃避的,龙华对意中人的那种喜欢,便会随着身份的融合,而被彻底压制下去吧?   小狼崽的耳朵恹恹地垂下,可他自己还不知道,只想着,这个问题解决了,也就没有理由再隐瞒着龙华了。只是之前欺骗了太久,他需寻个好的契机才能坦白,顺便给龙华道歉罢。   初出茅庐的山灵尚不知晓,人类的感情从来都不是哪一边大于哪一边这样计算的。   感情是会杂糅的。   像两条潺潺的溪流,在某个节点交汇、碰撞、激荡,而后彻底汇聚到一起,变得更加湍急,从此奔流不息。   一人一狼各自有了决断,想通之后,面上终于有了轻松之意。   蜃妖陵岚默不作声地凑在近处观察,越看越觉得有意思,白雾状的身影泛起阵阵涟漪,仿佛正开怀大笑不可止。   “龙小子。”蜃妖愉快地道,“明日我们就要表演‘镇魂记’了,我邀请了阿杳来现场观看,你来不来?”   龙华:“当然要来。”冷静之后,他态度极好,“怎么能错过春花戏班的表演呢?”   “是来看戏的,还是看长暮的?”蜃妖的声音像身形一样缥缈,“对了,今日你来,是否要见长暮一面?”   青山杳:!!!   陵岚你在做什么?   却没想龙华一听长暮二字,就忍不住一通咳嗽,连连摆手:“今日便算了。明日就要出演,我就不打扰长暮悉心准备了。”   蜃妖的白雾身形又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龙华,回去了。”   青山杳先往外走去。   虽说有了坦白的打算,但也绝不该在今日。   山灵谨慎地想,他连道歉的赔礼都还没准备好呢。   人类道歉不是都讲究一个负荆请罪什么的吗?   龙华同样心中有鬼,跟在小狼崽身后,大步离开了这个同时存在着阿咬与长暮的地方。   等他们走远,陵岚忽然冲院中一人招了招手:“洛云,过来过来。”   只见一个其貌不扬,但气质端方的年轻男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疾不徐地走来:“何事?”   陵岚指了指一人一狼离开的方向:“你觉得他们有不有趣?”   洛云神色平静:“没怎么注意。”   陵岚也不介意,白雾的手一挥:“那这样,你明日就多注意注意他俩。你刚加入我们,正好又无事,不如就拿他俩写个剧本,先练练手?你的才华我知晓的,你写的那个飞仙宗小师叔的叛逃故事就特别引人入胜,我很看好你!”   洛云微微皱了皱眉,眉梢很快又舒展开来。   “好。”他应下。   不如说是,正合他意。   ……   龙华回到院落时,於长生竟然还在院中。   只是在傀儡女侍的伺候下,已经在院内悠闲地与另一傀儡文士下起棋来。   见龙华回来,他的目光一转,落在旁边的小狼崽身上。   确定两人间心平气和后,他给了龙华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龙华:……   龙华已经不想去猜师父此时心里在想什么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大概以前他与师父的很多次对话,两人的思维都没有在一个频道上叭。   师父你为何会懂那么多?   他心累地冲师父行了礼,缩回房间,看似修炼,实则给自己的心理底线加固去了。   翌日。   春花戏班到山下沼原,为远道而来的八方客人表演“镇魂记”。   “镇魂记”的表演将持续一整日,直至夜晚子时。   而今夜子时,也是召灵大典开启的时刻。   屋子里,阿咬前脚才走,龙华后脚就跟着溜下山了。   师父大人在身后苦恼,自家弟子天赋绝佳,可何时才能收收心呢?   啧,年轻人啊。   算起来已经是召灵大典当天,该来的门派、散修,差不多已尽数来齐。   白雪皑皑的沼原上,汇聚了无数修士。   彼此间或多或少有些许仇怨,但在此地,竟也都压抑住了,不吵不闹,难得的安分。   龙华在半路上遇到了水灯明,水精化形的天地灵物,一身水润白皙的皮肤羡煞附近的女修们。   “龙道友是去看‘镇魂记’?”水灯明与他一道下山,温和问道。   龙华点头:“你也是?”   水灯明道:“在下还有任务在身,恐怕只能抽空看上几眼了。”他不避讳自己的任务,直言道,“不知为何,今年的召灵大典比往常还要热闹,似乎有些不该来的人,也偷偷混进来了。我与同门们需在今夜大典开启前,将这些人找出,驱逐出去。”   龙华挑了挑眉:“你们有线索了?”   水灯明摇了摇头:“未有。”但他毫无沮丧之意,镇定道,“但我等灵物化形,对旁人的善意与恶意感知得再清楚不过。去沼原上走上一圈,总能拎出几个尾巴,再带出一串漏网之鱼。”   “善意?恶意?”龙华惊奇,灵物化形这么神奇的吗?   “龙道友身上便尽是善意。”水灯明微笑道,“但凡‘灵’与你相处,定然十分舒适。”   说完,他看了一眼龙华,有一句初见时就想说的话,此时终是笑着说了出口:“龙道友,为了这次召灵大典,你身上是带着什么宝贝?”   龙华反问:“什么宝贝?”   水灯明轻轻动了动鼻尖,道:“如此说来可能不甚礼貌,我先行道歉。龙道友的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是我们‘灵’特别喜欢的气息。当然,我也很喜欢。召灵大典后,龙道友若用不上此物了,能否与我交易,将它卖给我?”   “我哪有带什么东西?”   龙华这下真茫然了,又抬起手臂嗅了嗅自己:没味儿啊。   怎么除了阿咬,又来一个说自己有味道,还好闻的?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   他真有味儿啊?   他自己也不禁自我怀疑起来了。   水灯明见他神色,惊讶道:“莫非是龙道友天生的体——”最后的那个香字,他在龙华目光灼灼的瞪视下,悄悄的咽回了肚子里,重新温和道,“今夜的召灵大典,龙道友必然会满载而归了。”   龙华放弃了扯着袖子嗅的沙雕行为,耸了耸肩,自我调侃道:“实不相瞒,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我应在召灵大典上做什么,才能迎娶我的灵回家。”   水灯明被他逗笑了,安慰道:“别担心。会有一大波灵哭着喊着要跟你,倒贴也行的那种。”   龙华给了水灯明一个怀疑的眼神。   水灯明给了龙华一个肯定的眼神。   龙华:好吧,我就信了。 第41章 巧遇故人   春花戏班的表演场地就在山下沼原。   蜃妖在半空中, 再次将伴生法宝“海市蜃楼”铺开,衍化出红墙碧瓦、气势恢宏的凡俗皇宫之境。   今日上演的“镇魂记”分为三幕。   一幕发生在世俗王朝的皇宫,以皇子苏七为引, 讲述王朝中的盛世繁华、安居乐业,而这一切很快被魔物破坏, 王朝上下流血漂橹, 冤魂哀鸣。   龙华告别了忙于任务的水灯明, 不死心地四处找了一圈,试图发现小狼崽的身影。   然而无果。   无奈之下,唯有独自找了处偏僻的角落,抬头观戏。   找不到阿咬, 他就看看长暮罢。   都忘了问问,长暮在“镇魂记”中又扮演的什么角色?   他认真看戏,继而发现台上的表演者竟然一个赛一个的专业, 尤其是负责主角苏七的那位修士, 将皇子前期的单纯与仁善、到国破家亡时的仇恨与坚韧, 过渡衔接得无比自然, 仿佛真有那么一个从血海深仇中爬出来的皇子, 站到了他们面前。   原本冲着找长暮去的龙华,不知不觉,也看得入了神。   甚至有些隐隐后悔,当初春花戏班在灵世宗表演“葬天记”时,他未能从头到尾认真看完。   可惜了。   就在他抱着手臂,沉浸入“镇魂记”的剧情时, 散修罗越也在背后盯着他。   “嘿!这小子可终于舍得从山里出来了!”等待了好几日的罗越摩拳擦掌,吩咐身边的同伴,“走去准备, 就按我们之前说的来,一定要将他拐到手里!”   ……   “镇魂记”的第一幕戏落幕。   海市蜃楼缓缓衍化,重新形成新的场景。   中途有个休息时间,龙华从空间戒指中取出一包点心,边走边吃,找到阿咬之心不死。   远处,蜃妖陵岚一边控制着蜃景变化,一边与坐在身旁的於长生道:“长生,你看,那是不是你的弟子?”   他二人坐在腾云车上,车帘大开,正好是观戏的VIP位置,手边有美酒有美食,还有美人傀儡伺候,相当的享受。   腾云车被禁制隐匿,外人看不到他们,他们却将下方看得一清二楚。   “他在找谁?”陵岚好奇问。   “他家狼崽罢,大概是嫌他黏人,终于受不了跑掉了。”於长生凉凉地道出心中期许。   陵岚恍然,心下暗道,他家狼崽可不是跑掉了,而是正在自己的戏班里,等着第二幕戏出场呢。   但他答应了帮长暮保守秘密,哪怕他与於长生关系再好,此时也不会将长暮的身份告诉於长生。   于是听见於长生的话,也只附和地点点头。   他一团白雾的模样,连个表情都没有,完全不怕被於长生看破什么。   “咦,洛云与他认识?”陵岚望着龙华那边,又惊奇道。   昨日他让洛云盯着龙华,洛云可未曾提起他与龙华相识啊。   “洛云是谁?”於长生投去一瞥,就见一个模样平平,但气质尚佳的男人,正与龙华说着些什么。   看情形,二人似乎还很熟悉。   师父大人倏地就联想到了什么,口吻不善地问,“他是你戏班里的人?”   “嗯?”陵岚愣了下,长生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呢?难道长生与洛云有旧怨?   但他还是如实应下:“是我们的人。”   又奇道:“怎么?长生也认识他?”   於长生冷笑:“素未蒙面,但闻名已久。原来戏班中与区区弟子牵扯不清的人就是他了?”   陵岚震惊:“竟有此事?”   正说着,就见远处的龙华扶着洛云的手臂,往僻静处走去,关系显然十分亲近。   “……”於长生自是也看见了。   自家弟子在春花戏班中勾搭了一人。   洛云是春花戏班的人。   自家弟子与洛云态度亲近。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   师父大人恨铁不成钢般:“昨日不是已经收心了么?为何今日又搅和到一起去了?蠢徒是眼瞎还是怎的?已经有了家里那个天资绝色的,居然还看得上这般清淡模样的?”   陵岚:“……”   忽然感觉吃了好大一个瓜啊。   怪不得洛云在自己面前假装不认识龙华呢,原来是为了发展地下情?   他自觉找到了长暮不愿意向龙华袒露身份的真相——长暮可能就是嫌弃龙华如此花心,才始终掩饰着身份,不愿将自己全盘托付给龙华吧?   “你徒弟可真渣啊。”蜃妖感慨。   於长生毫不反驳,甚至深有感触地点头赞同。   ……   龙华背脊一凉,又打了一个哆嗦。   心道,来了来了,难道又是师父提及的“天道反馈,有所感应”?   近来也来得太频繁了,难道前方真有什么不测在等着他?   “怎么了?”被他扶着的男人低声问。   “没事儿。”龙华偏头看他,“云大哥,我听说召灵大典可能不甚太平,你要不还是先离开藏灵宗,找一地修养着吧?待我与师父办完正事,就出去找你。”   没错,他正是一路寻来,顺带加入了春花戏班的云不知,如今化名为洛云。   春花戏班受邀来藏灵宗演出,是他之前也未曾想到的,意外之喜。   让他少费了一些功夫。   时机正好,他便临时调整了一下原先的计划,在沼原看到龙华后,便来与龙华巧遇了。   手中的剧本大概是:灵世宗的何掌门似乎有些怀疑他了,于是他设计金蝉脱壳,离开了灵世宗。之后机缘巧合加入了春花戏班,就随戏班来到了藏灵宗。   龙华将他带到人少的地方,听他这番解释,不由皱眉:“你伤势未愈,身份又如此敏感,怎好如此在外活动?若不是今日我遇上你,你是不是打算往后都不与我联系了?”   云不知平静道:“你也知我伤势未愈、身份敏感。你如今是国主於长生的弟子,天资绝佳,前程坦途,我又如何忍心连累于你?春花戏班于我是个好去处,他们不问出身来历,四处漂泊,才是最适合我的。”   这就是十世善人的坯子吗?   龙华快被他一身舍己为人的精神闪到眼花,只得干脆道:“若你出事,我必会去救你。真不想连累我,为我招惹麻烦,你最好还是待在我身边,由我看顾着你。”   ——由我的十世善人光环照耀着你。   毕竟,这个光环溯本求源,其实也是前世创造出来,他坐享其成罢了。   明明是前世的劳动成果,没有把前世一脚踹开,不让同享的道理。   云不知叹道:“你这是何苦。”   龙华随性笑道:“是你思虑过重罢了。”   这时,一个身披斗篷的男子从他们不远处经过。   恰好听见了他们最后交谈的几句话——虽说有禁音结界,但斗篷男子身上带着一枚“冥海隐螺”,是他当年进阶元婴时,师父赠予他的,可破万千禁制的天阶法宝。   整个修行界只此一枚。   恰好被龙华与云不知给碰上了。   于是他们二人所说之话,也被听见了。   还好,只听见了无关痛痒的后面几句话,像是“若你出事,我必会去救你”“你最好还是待在我身边,由我看顾着你”这种话。   于是他微微侧目,在心里为眼前二人的情谊赞叹了一声。   近来在宗内受尽冷眼,正叹世间情谊多变,却没想到来藏灵宗走一遭,无意间也能得遇如此有情人。   他低低一笑,记下二人容貌,想着两人往后若真有什么难处,自己这个飞仙宗的道子也能出手帮衬一把。   继而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匆匆离开了此地。 第42章 镇魂记   云不知终是应下龙华, 在召灵大典结束后,两人在灵石镇再见。   之后两人便分头行事,云不知回去戏班, 龙华则继续四处找阿咬。   他目送云不知远去,不赞同地摇头, 云大哥也太逞强了, 眼看着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 竟然不留在宗内好好休养,偏要跑出来。   何掌门可能发现了端倪,他不得不离开?   这种借口……   龙华扯了扯唇角,怎么可能呢?云大哥在宗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何掌门从哪儿去发现端倪?要说是师父发现了什么还有可能。   一定是云大哥不想拖累他们,以前他们在的时候不好说,于是等他们一离开, 他便也立即离开了。   也是巧, 能在藏灵宗遇见他。   否则往后怕是再难相见了。   此时, “镇魂记”的第二幕要开始了。   半空中的蜃景, 衍化出血色黄昏、疮痍大地之景。   第一幕戏是魔物肆虐人间, 人间拼死一搏,却仍无能为力。   魔物乃天道诞生的不详之物。   于是第二幕戏,便是王朝上下以己身为祭,不入轮回,妄图镇压天道。   龙华顿住脚步,抬头望去。   只见万千王朝的幸存者汇聚于一起, 由滴水化作滚滚洪流,许下宏愿:祭我万万子民,以往生镇之, 怨气不散,天地不变。   那信念坚定到几乎偏执,悲怆之声撼动人心。   旦夕之间,万千性命灰飞烟灭,将方圆之地化作死地,怨气弥散,以此镇压一方天地,用玉石俱焚的方式,使天道衍化的魔物再也无法在王朝的土地上横行肆虐。   场面宏大且悲壮。   回过神来时,龙华抬手摸了摸眼角,竟发现隐有湿意。   “葬天记”“镇魂记”……   这些上古传闻,是真实发生过的,又或仅仅是故事编排?   他备受震撼,不愿相信眼前的故事是虚构编撰出来的。   但若是真实的历史,这般壮阔浩瀚的过往,为何在如今的修行界不曾有详细的记载与传承?唯有如小儿故事般的传闻流传下来?   “是不是在想,这个王朝是否真实存在?献祭己身镇压天地此事,是否真的发生过?”一个声音在他不远处传来,低沉感慨。   龙华偏头,见着一身披斗篷之人。   “虽未见正经记载,但我相信历史长河中,定然曾有这么一些人,曾有这么一些事。恨不能生于那个时代,同甘苦、共患难。”斗篷人掀开斗篷,朝他笑笑,“小兄弟也是这般想的吧?”   他向龙华拱了拱手:“在下飞仙宗落明河,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龙华有一瞬的窒息。   落明河?   落明河!   不就是云不知的情、呸,徒弟吗?陷害了云不知的那个徒弟?   “灵世宗,龙华。”他听见自己镇定的声音,“落道友,久仰久仰。”   心里疯狂庆幸,幸好云大哥已经走了,不然这场面可就好看了。   他又忍不住好奇打量落明河的模样。   高挑俊朗,风度翩翩,朝他看来的眼眸深邃睿智,带着显而易见的善意。   不能怪他以貌取人。   龙华想,但就这么看来,对方不像是会欺师灭祖之辈?   他都忍不住想替对方开脱了,想着云不知与落明河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落明河正是之前路过的斗篷人。   本已走远,但因第二幕戏开演,不知不觉又转了回来,才又遇见了龙华。   被“镇魂记”激荡得心潮澎湃,忍不住与龙华搭了个话,意在分享观后感,就见对方神色平静,也没因他的身份而改变什么。   再回想起方才无意间听到的对话,他有感于龙华的重情重义,不由心生结交之意。   “龙华?莫非是国主於长生新收的弟子?”他问。   龙华一边感叹师父知名度之高,一边点头应是。   “多少人想拜於长老为师而不得。”落明河欣赏地看龙华,“龙师弟定然是格外优秀,才能打动得了他吧。”   要开始商业互吹吗?   龙华熟练地拱手:“不及飞仙宗当代第一人的道子落师兄。”   提及此,落明河却黯淡了神色,无奈道:“道子又如何?连替自己的师父自证清白也不能。”   龙华挑眉,嗯?   什么意思?   “你的师父……云不知?”他压低了声音,犹疑问,“他不是?”   落明河叹息一声:“我若说他不可能盗宝叛宗,你可相信?”   这句话,他对很多人说过。   对飞仙宗的宗主、对诸多与师父交好的长老长辈、对往日拥护他的同辈……   可无一人信他。   要么用“我知你从小被云不知养大,尊他如父,一时接受不了也情有可原”的怜悯眼神看他,要么讽刺他“你身为他的弟子,自是不想担上个如此败类的师父,努力替他开脱,实则是为了摆脱自己的污点罢?”,更有甚者尖锐地怀疑他“天知道你是不是也与云不知蛇鼠一窝,只是他暴露了,你还潜伏在宗门里”……   他为师父辩解,已经辩解得口干舌燥,内心麻木。   可若有机会,比如说此刻,哪怕知是无用,他仍然要说上一句——   师父不会如此。绝不会如此。   他已经料想到了龙华的数种反应。   怜悯的、讽刺的、质疑的。   却没想到,龙华在略一思量后,神色如常道:“你是他弟子,朝夕相处,应最知道他的为人。你若信他,便坚持信到底罢。若他真是被人陷害冤枉,到最后知晓还有你相信他,他凉透的心,大概也能回过一点点的暖来。”   落明河怔了一下,展颜笑开:“龙师弟,今日得你一席话,我被凉透的心,倒也确实回过了一点点暖来。”   他精神一振,原本心灰意冷得都不想在宗门队伍里待下去,干脆在沼原上四下游荡,此时也有了继续面对宗门里怜悯、嘲讽、恶意揣测的力量。   他向龙华作别:“我应该再坚持一些。宗门里总会有几个像龙师弟这般的人。”真相犹如蚌壳内的软肉,他会一点一点地将之撬出来。   龙华目送他往飞仙宗的据点走去,心中也有了决断。   要与云大哥谈一谈了,落明河绝不会是陷害他的那个人。   这是一个一片赤诚之心的男人,一双眼里,全是对污名满身的师父的孺慕与敬重。   不远处。   化身为洛云的云不知,抿紧了薄唇,眸光沉沉。   他因有事忘了与龙华说,特意折返回来,却撞见落明河揭开斗篷,当即就顿住脚步,隐匿了身形。   而后,旁听了二人的对话。   听得他心如刀绞。   明河他…竟如此信我?   如此信我,他在宗门便更不好过了罢?   泼天大的计划,又怎是他一个小辈能查清真相的呢?   何必白费功夫?   待计划完成,宗门自然会还他清白与尊荣。   何苦让明河……   云不知寂寂地垂下眼眸,胸口一阵暖又一阵痛,百感交集,不能自己。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踏出了一步,好像想去将一切与弟子说清。   可一步踏出,另一步却无法跟上。   他不可去。   徒弟的性格如何,他一手将其养大,再清楚不过。   徒弟的心中有浩然之气。   他曾因此感到万分欣慰。   也因此,不能将事关整个修行界的计划透露给他。   胸有浩然之气的弟子,是不会赞同他们的计划的。   他默默转身,离开了此间。   一直以来如修竹般挺拔的背脊,竟不易察觉地,微微佝偻了下去。   龙华没想,只是与落明河见了一面,此人在自己心中便大为改观。   不愧是飞仙宗的道子,清风朗月,气度非凡,令人见之心折。   之后再见云不知,一定要静下心来,与之一起捋一捋“叛宗”当日的前尘后果。   若真能洗清落明河的嫌疑,云不知也会感到欣慰的吧?毕竟,最为信任的弟子,从未背叛过他。   再者,确定落明河是己方的人后,他们便能与落明河里应外合,彻查飞仙宗当日之事了。   他有了主意,心中稍定,这才有闲心继续四处晃荡,心思再次沉浸入方才的剧情当中。   在脑海中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他才蓦地发现,他看得太入迷,甚至都未能辨认长暮是否出场。   嗯?   长暮?   龙华猛地定住脚步,他似乎疏忽了什么?   略一沉吟——   云大哥说他隐姓埋名加入了春花戏班?   可长暮也在春花戏班啊!   虽说他数月来与长暮有来有往,可他始终未忘:长暮极可能是追捕云大哥的那批人。   这两人竟然凑一起去了?   龙华心里一个咯噔,云大哥可千万要隐瞒好身份,别被长暮发现了。   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又给师父传了一道消息。   “师父,能否帮弟子一个小忙?”   他记得师父与陵岚班主是相熟的朋友?   於长生回他:“何事?”   龙华闭了闭眼,对着灵讯玉牒,面无表情地道:“能否请陵岚班主尽量减少长暮与洛云间的相处?”   说出这句话时,他就已经猜到师父又会如何想他了。   但无法,拼着自己风评被害,也要避免那两人的冲突。   如他所料,腾云车上的於长生脸越来越黑。   长暮是谁?洛云又是谁?戏班的人?居然还是两个?   徒弟,是我小看你了。   “怎么了?”陵岚见他神色不好,主动问。   於长生冷哼一声:“我家那个三心二意的弟子,请你尽量别把长暮和洛云安排到一起。”   他才不想知道长暮与洛云究竟是谁。   陵岚:“……好吧。”   至此,他完全信了,表面看着落落洒脱的龙华,居然是如此朝三暮四之人。   怪不得长暮会隐瞒身份呢。   心疼长暮美人,对方都这样了,竟还以小狼崽的姿态与对方不离不弃,莫非仍然心存希冀?   蜃族大妖长叹一声,能洞悉人心又如何?洞悉得再多,他也搞不懂人类这些情情爱爱。   龙华看着灵讯玉牒上,师父冷冰冰的一句“下不为例”,松口气的同时,又无奈地摇摇头,往后还需给师父仔细解释一番。   “大哥!”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站这儿做什么呢?”   “道一?”光听声音,龙华就知来人是谁。他转过身,就看见道一大步朝他跑来,灵世宗的蓝白色弟子服穿着少年人身上,衬得对方精神奕奕,像一棵生机勃勃的小树苗。   “大哥,我远远的就看见你了。”道一朝左右望望,“於长老呢?阿咬呢?怎么就你一个?”   “师父见他朋友去了……”龙华顿了顿,语气泛苦,“阿咬也是。”   不知不觉,整个白天都已过去,夜幕悄然降临。   可他还是没有找到阿咬。   道一全然不见他心中的苦楚,兴致勃勃地邀请他:“那正好,大哥你与我们一道吧。灵世宗的据点在那边,我们一起看戏啊。”   龙华四下望望,只觉暮色四合,人头攒动,很难找到阿咬了。   “走吧。”他应下道一,正好许久未见,刚好聚一聚。   於长生是独自带龙华来的。   而灵世宗实际也组织了一支队伍,前来参加召灵大典。   带队的人还是龙华认识的——   “苌止长老。”他走到近前,行礼道,“长岳叔。”   师长岳一见他,就立即靠过来,亲近地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拍了两下:“龙小子,你的灵田可没荒废,交由宗内最擅长照料田地的弟子负责着。”   龙华抬头看他,笑道:“多谢长岳叔了。”   苌止真人走过来,将师长岳拉开,懒散地倚在师长岳身上,上下打量龙华:“你家狼崽呢?”   龙华:“……和朋友玩去了。”   怎么谁都要问一次?   心塞。   苌止真人半敛了眸子,心道也不知云不知有没有跟上来。   他跟丢了云不知。   也是他大意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小心!谨慎!之人,在隐匿踪迹、狡兔三窟、故布疑阵的手段上,简直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然后就无奈地跟丢了对方。   无奈之余,又生出钦佩,不愧是原飞仙宗的天才小师叔。怪不得能在飞仙宗的追捕下逃脱,还是有些手段的。   龙华坐到灵世宗弟子中间,发现日月与四时也在。   他委婉的询问了两人在执鼎长老手下过得如何,得到两个孩子肯定的答复后,也算稍微放了心。   “师兄,你的小狼呢?”日月也问他。   龙华:“……”默默捂胸口,“玩去了。”   道一则问:“大哥,今夜便是召灵大典了,你想好怎样讨好灵了吗?”   “讨好?”   道一见龙华面上的疑惑不算作假,不由吃惊:“大哥,你来藏灵宗几日,莫非连召灵大典上应该做些什么,都还不知?”   龙华被他问到了。   仔细回想,先是师父卖关子不告诉他,让他自己去发现。   再是几日来,他满心满眼都是阿咬和长暮,将召灵大典抛之脑后,连打听一二也无……   确实是他太不把正事放心上了。   难怪师父近来不怎么给他好脸色看呢。   龙华后知后觉,默默反省。可转念一想,即便是现下,他还是不觉得自己会得不到灵,空手而回。   就,跟采魔晶当时一样,非常的自信有底气。   也不怎么担心在意了。   道一却为他操心上了,小声道:“大哥,藏灵宗召来的灵,虽破碎羸弱,但也有了简单的灵智,有最基本的好恶偏向。到时是灵选人,而非人选灵。所以各门各派都带了弟子来碰运气,说不定就被那只灵看上了呢?”   “事先有准备的,都会携带吸引灵的物件,丹药或是法宝等。”道一问他,“大哥你准备了什么?於长老有没有给你什么好东西?”   龙华:“没有。”   他忽的想起了水灯明说他好闻,还怀疑他带着什么法宝的话。   道一疑惑:“怎么会呢?难道於长老要你也碰运气?”   龙华淡定道:“师父自有考虑罢。”   心里嘀咕,难道师父也知道他身上自带灵很喜欢的气息?   见了鬼了,他可什么都闻不到!   道一懵懵懂懂地点头,又道:“总之,灵选好了主人,若修士本人也愿意接纳灵,便要通过藏灵宗结契。灵辅助修士修炼,修士则反馈灵气,滋养灵成长。”   互利互惠的好事。   龙华点头认可。   “灵变得强壮后,有的选择继续跟随修士,有的则会返回藏灵宗,等待每年一度的召灵大典,踏上轮回路。”道一给龙华传授经验,“所以要与自己的灵处好关系。不然灵说不要你,就不要你了。”   龙华总结,所以在藏灵宗与灵契约,契约里强势的一方是灵,弱势的一方是修士。   但也好理解。   修士的力量远远高于灵,所以需有契约予以一定的束缚。   “还有……”道一还有未尽之言,却抬眼看“镇魂记”的第三幕戏已开场,不由闭上了嘴,还拉了拉龙华的衣袖,“大哥,开始了。”   龙华抬头,望向蜃景。   蜃景中沧海桑田,原先王朝万千百姓献祭生命、镇压天地所在的平原,已化作怨气横生、死气弥漫的贫瘠之地,大地污黑、天空浑浊,荒芜空间内有无尽雷光闪烁,天地不宁。   他们成功镇压了天地,驱逐了魔物,但自身魂魄也破碎四散,唯独执念徘徊于荒野。   千百年后,王朝皇子苏七,在与魔物之战中因故封印至今,在同伴叶九秋的帮助下,终于得以苏醒。   他醒来,见王朝不再,同胞们献祭己身不入轮回,魂魄也消散于平野之上,日夜不得安眠。   他心中大恸,从此停驻于被怨念死气侵染的平原,付诸漫长余生,净化同胞们残留下来的执念。   执念化为灵,他便将灵滋养、成长,而后送灵再入轮回。   龙华讶然。   “镇魂记”的最后,苏七的所作所为,似与藏灵宗的召灵大典有异曲同工之妙?   是春花戏班故意配合召灵大典,量身定做的特别演出?   还是“镇魂记”讲述的故事,与藏灵宗有所渊源?   但他已来不及思考。   眼前梦幻的景象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   ——蜃景中,古服玉冠的苏七一步步走过辽阔平原。   他背后有万千魂体萦绕,魂体支离破碎,仿佛被反复摔打后的瓷器碎片,又被一片片拾起,压在他单薄的肩头。   他每踏出一步,背上的魂体碎片便多出一分,脚下的污黑大地便淡化一分。   连他四周的空气,似乎都清朗明澈起来。   平原广阔,却终有尽时。   当他踏遍每一寸土地,最后一步落下时,他身后万千魂体已如山般巍峨,如海般深沉,光芒耀耀,映照得夜空一片雪白。   他第一次回首,望向终于澄净的天地,微微一笑:“去罢。”   那万千魂体,便如皎皎星光、簇簇急雨,往平原遍地撒去。   龙华被宏大浩荡之景震撼,眼底倒映着仿佛星河倾倒般的梦幻之景。   却不曾想,那些星光与急雨,竟径直突破了蜃景的束缚,朝沼原遍地撒下。   其中很大一部分,宛如一束巨大的光束,竟是笔直朝他而来。   耳边依稀听人惊呼:“召灵大典已经开启!”   原是召灵大典的盛景,同“镇魂记”的最后一幕戏,完美重合,仿佛戏中照进现实,令苏七的回首,召来了此界万千的灵。   龙华此时已被无数的灵包裹。   灵本身只有淡淡微光,汇聚得多了,才称得上是明亮。   但龙华如今已经睁不开眼,快被耀眼的光芒闪瞎。   他蓦地回想起水灯明笑称的话——   “会有一大波灵哭着喊着要跟你,倒贴也行的那种。”   他信了,真的信了。 第43章 召灵   夜半子时, 天幕漆黑。   召灵大典无声无息地开启。   闪烁着微芒的灵,仿佛轻盈的萤火,漫天洋洋洒洒而下。   一切本该是轻灵、美好、梦幻的。   然而中间突现异端——   只见一束光芒宛如雷电, 天知道是由多少只灵抱团组成,简单粗暴地直奔沼原某地, 争先恐后, 落地便化为光球, 耀眼夺目,映照得四周仿佛白昼。   旁边的灵世宗弟子首当其冲,来不及闭上的一双眼齐刷刷淌出泪来,一边惊疑怎么回事, 一边急忙忙拿长袖掩面,夺回一点黑暗空间。   而位于光球中的龙华,更是泪流满面, 无语凝噎。   他觉得自己被瞬间致盲了。   不仅致盲了, 还出现了白噪音般的持续性幻听。   沙沙沙, 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沙……   他闭着眼, 无奈地坐到地上,开口道:“你们能一个一个的说吗?我听不清。”   沙沙声是簇拥而来的灵,短促的说话声。   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音节,音量又小又弱,混杂在一起,就完全听不清了。   但他能感受到, 簇拥在身边的灵,是温暖的、跃动的、生机勃勃的,仿佛初春摇曳的柳条、盛夏滴落的晨露、晚秋高远的天空, 寒冬袅袅的炊烟。   尽管闪得他到现在还无法睁眼,但他并不排斥它们靠近的感觉,甚至由衷的感到喜欢。   “喜、喜。”   “我!”   “抱抱。”   “我、我、要我。”   “亲。”   ……   破碎的、弱小的随时可能消散的灵,只有一丝懵懂灵智,尚且不会思考,就依靠残留的本能,挤挤攘攘到他身边,诉说着心中最直白的渴望。   它们想要龙华收留它们。   它们喜欢龙华。   它们想让龙华将它们养大。   龙华静静倾听着它们的细声细气的单字音节,被单纯的喜爱暖得唇角微扬,又被嫩丫丫的声音萌得心肝乱颤。   怎么能这么可爱?!   想着往后能亲手养大这么一只乖巧的灵,就心痒痒的厉害。   什么灵能辅助修炼,灵能让修士避免走火入魔?   就算没有这些,他也想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怀里再揣上一堆灵,带回去养着。   但现在的问题是,簇拥过来的灵好像有点多?   再多一百个他,都没法将它们全部抱走。   灵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抱走的。   抱走了也要养得起啊。   不自量力地带走灵,又没法为灵提供充足的灵力,这种不负责的行为,不止藏灵宗不允许,他自己也做不出来。   龙华默默地陷入了左右为难之中,要拒绝谁?选择谁?   好难啊。   ……   在偌大光球万众瞩目的时候,沼原的角落里,水灯明正在与一人对峙。   对方以诡异的黑纹面具覆面,身着玄色劲装,手提一盏雪白灯笼,满身恶意遮挡不住,让漫天飞舞的灵们,纷纷嫌弃不已地绕开了此地,避之唯恐不及般,令这个角落成为了沼原上的灵真空地带。   “请阁下速速离开藏灵宗。”水灯明一双水蓝色的异眸极冷,仿佛内里结了冰,“这里不欢迎阁下。”   对方古怪的笑了一声:“倒霉,居然被发现了。”   说完,周身魔气涌动,择人欲噬,手中灯笼蓦地爆燃,鲜血般的赤色火焰如灵蛇,朝水灯明卷来。   “不过竟让老子遇见一只水精成灵,运气倒也不错!”   漫天火焰将水灯明围困其中。   对方不想杀他,似是想捕获他。   天生地养的灵,总会有无数人觊觎。   却未料,生为水之灵的水灯明,在灼灼火焰中竟丝毫不惧。   他清淡素净的面孔上扬起一抹毫无感情的浅笑,水蓝色的瞳仁映照着火光,仿佛变得鲜红:“你可知我为何叫水灯明?”   “什么?”黑衣男子心下一跳,感觉不对,当机立断,手掐法诀,操纵火焰,改困为杀。   但时机已晚。   那双水蓝色异眸完全被火光染红,化作烈烈之金红。   一只素白的手毫无畏惧,径直握住了火舌的一头。   狠狠一扯。   无形的火焰像是化为了有形的绳索,被水灯明握在手心,硬生生扯了过来。   火焰与黑衣男子心神相牵,水灯明的狠狠一拽,拽得他气血翻涌,噗的喷出一口血来。   他的修为与水灯明相仿,皆在元婴阶段。   本想利用赤血之火克制对方,将其捕获,但现在看来,是他失察——这个水精化灵竟反常的拥有操纵火焰的能力,连自己炼化的赤血之火也能如臂使指?   怪物!   黑衣男子心知自己踢到了铁板,当即便有了退意。   他再次降下赤血之火,以此阻拦水灯明。   同时身法如烟如影,就要遁入黑暗。   孰料水灯明早已在他的退路布下陷阱。   只待他一头撞入,陷入无边无垠的“四柱水牢”。   果然,他一脚踩空,仿佛落入水中。   眼前也骤然一片漆黑。   密密的水流自四面八方而来,粘稠、冰冷、沉重,让他的身体、思维,在极短暂的时间里陷入迟钝、僵硬,而后无知无觉。   最后一个念头唯有惊恐:四柱水牢?这人的水系道法也如此精深?怎么就叫我遇见了他!   水灯明的眸色恢复了正常,他将失去意识的男人从水牢中放出,以禁制禁锢了对方。   而后蹲下身,用小水流在对方身上翻找起来。   蓦地,小水流托起一枚非金非木的信物,将信物上一个张狂的“噬”字展现在他眼前。   从刚才到现在,始终面色不变的水灯明,却在见到这枚信物后,陡然变了脸色:“噬魂宗?!”   竟是臭名昭著的噬魂宗?   噬魂宗的目的,定然就是今夜所召之灵了!   他猛地站起身,朝四下望去。   也在这一刻,沼原四处都爆发出了灵力与魔气的剧烈碰撞——好像是黑衣男子的同伴知晓身份暴露,终于不再隐匿身形,而是明目张胆的暴露出了自己。   头顶上空,不可见的云层深处,隐隐传来极其恐怖的力量波动。   水灯明神色凝重,他知晓,那应当是掌门正在与噬魂宗来人对峙。   召灵大典,召唤散布于天荒界的万千的灵,何其伟力!   然这伟力的背后,是藏灵宗长老一辈,同时、全力的出手。   召灵大典的仪式需持续一刻钟的时间。   短暂的一刻钟里,长老们不可轻易撤手,否则召唤而来、还未抵达沼原的灵,就唯有彻底消散一途了。   宗内闭关隐修的老前辈们,此时恐怕还未得到消息。   此时,宗内唯有掌门能够站出来。   噬魂宗定是料定了这点,想要打一个时间差。   捞上一笔灵便走。   沼原上除了他的同门,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各个门派。噬魂宗要抢灵,这些门派绝不会袖手旁观。   噬魂宗也不是傻子,不会分散太开,一味与其他门派死磕。   他们会选择一处灵集中之地,联手夺灵。   水灯明当即分析出了眼下的情形。   他飞快望向沼原,哪里?哪里的灵最……   最多?   他震惊的睁大了眼睛,望向沼原上与众不同的偌大光球。   光球太亮,刺激得眼球生疼。   本该闭上眼睛,或移开视线,可他太不可置信,一直盯着光球看,让眼睛不一会儿便泪水盈盈。   无误了。   那里的灵是最多的。   是他加入藏灵宗后,见过的召灵大典上,聚灵最多的一次!   会是谁有这么大本事?   水灯明脚踩水花,泪眼朦胧地往那边滑去,脑海里蓦地浮现出一个高大帅气的身影,随着这个身影的出现,他的鼻端也仿佛幽幽飘过一缕好闻的气息。   呃……   那种味道的话,能吸引这么多灵,好像也正常?   在水灯明往光球处赶去时,如他所料想那般,噬魂宗的大队人马都盯上了这个光球。   领头之人大笑:“什么运气?只消夺了这一处,便是大丰收!”   又阴恻恻下令:“将人与灵一起带走!”   如此招灵的人,他可是第一次见。有这么一个人,何愁网罗不到更多的灵?   不再遮掩魔气的噬魂宗弟子,齐刷刷朝大光球扑去。   先在外围挖出一人,径直用黑渊壶收了起来。   “到手一个。”   而后继续往光球中心走去,伸手抓向坐在地上闭着眼,还无知无觉冥思苦想左右为难的下一个。   苌止真人与师长岳挡在灵世宗弟子前面,与噬魂宗战作一处。   然而对方人多势众,他们又不得不保护好其余弟子,根本无法腾出手来。   苌止真人打得火起,眼见光球里的龙华就要落入噬魂宗手里,他瞪圆了桃花眼,往常慵懒缱绻的声音也硬生生多了几分冷冽:“於长生!还不出手!你是想换个徒弟?”   於长生站在半空,听见了苌止真人的话。   他手中捧着一只小狼崽的身体,默默地偏头,给了下方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随即就回过头来,仰望眼前这个,越来越庞大、越来越高耸、越来越巍峨……的山灵。   很明显,这是一座山的灵。   一座拔地参天、高耸如云、气势磅礴的巍峨大山。   此时已经足以遮云蔽日,却依旧还在缓缓长大。   就好像之前团成一团缩小了,此时有了舒展的空间,就使劲儿地舒展开来,飞快地恢复了原貌。   於长生低头看手中好似沉睡的小狼崽。   可不是缩小了么?   谁能猜得到,眼前如此巨大的山灵,之前竟藏身在这么瘦小的身躯里?   刚才召灵大典启动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被自家弟子的异状吸引过去了。   毕竟有那————么的闪耀。   虽说自家养的灵,很早之前就告诉了他,龙华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很讨灵的喜欢——他因此都没有为龙华准备吸引灵的小道具——但还是未能想到,效果会如此夸张。   他就站在半空看了会儿好戏。   可不一会儿,一只小狼崽就碰瓷般的,一头撞上了他的小腿。   於长生:??   低头一看:   哦,认识,是自家弟子的妖侍。   嗯?怎么昏了过去?刚才撞的那一下很用力吗?   就在师父大人怀疑自己被小狼崽碰瓷,弯腰抱起小狼崽检查情况时,就眼睁睁见一团灵,从小狼崽的脑门上,飘飘忽忽地飞了出来。   於长生:???   怎么回事?难不成碰了小狼崽一下,就碰得对方魂魄不稳了?   师父大人匪夷所思,顿时很冤,觉得都不好向徒弟解释。   他伸手,想抓住飞出来的灵。   就见小小一团灵,像吸了水的海绵,迅速在眼前膨胀、膨胀、膨胀、膨胀……   几个呼吸间,就变成了一座雄伟巍峨的大山。   大山潜意识地内敛了光芒,在黑夜中朴实无华,巍然屹立。   於长生看得是哑口无言,久久回不过神来。   所以说,狼崽子不是狼崽子,是一座山?   也是,一个山灵硬生生套上一只狼崽子的身体,也无怪神魂与身体不匹配,遇到召灵大典,就被挤了出来。   毕竟,山灵也是灵。   是灵,就会被那边的光球所吸引。   於长生抱着小狼崽的身体,站在一旁,目送眼前这座巍峨大山,以大山将倾的姿态,朝着沼原上的闪亮光球投奔而去。   那样庞大的山体,将藏灵宗的高大寒山衬托得娇小玲珑的巨大山体,就这么朝着沼原砸落下去。   虽说只是灵。   但如此凝实、巨大。   对灵怀有恶意之人,在山体碾压之下,恐怕下场不会太好。   於长生默默召回自己放出救场的傀儡。   自家的傀儡里都养着灵,他心疼自己的灵,不想它们被山灵可怜巴巴地压在身下,喘息不能。   山灵如无数的灵们一样,投奔龙华而去。   簇拥在龙华周身的灵们,似是畏惧,一瞬间飞快散开。   位居中央的龙华、与层层围拢的噬魂宗弟子,只觉眼前光芒骤暗,从极亮至极暗,有刹那的怔忡,不知发生了何事。   直到巨大阴影临头。   他们首当其冲。   龙华与噬魂宗众弟子一齐抬头,目瞪口呆——   山?   山压下来了啊啊啊啊!!!! 第44章 九寂山   云层之上。   藏灵宗宗主, 正与噬魂宗的一位老者对峙。   他想要到沼原主持大局,但噬魂宗老者寸步不让,将他死缠于此处。   两人气机倾轧, 互不相让。   忽的,两人若有所觉, 齐齐偏头, 看向脚下云层。   就见一料峭山顶穿透云霄, 在眼前迅速拔高。   很快,连云层都只能与半山腰持平。   藏灵宗宗主:山?我宗的寒山飞起来了?   一瞬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对,他们家的寒山苍翠蓊郁,怎么可能是这般荒芜萧瑟的模样?   噬魂宗的老者也皱起了眉:此山, 为灵?   如此巨大的山灵?   闻所未闻!   但不待两人细究,巨大的山灵便自个儿移动起来。   闷声不响地朝着一个方向倾倒下去。   但不论山灵倒向哪个方向,终归是在沼原上。   噬魂宗老者想到沼原上的宗门弟子, 心头一跳, 身影微动, 当即便要下去救人。   但这次藏灵宗掌门就不愿意了。   他虽也搞不清楚山灵来自何处, 但他却能看出, 山灵是干净、美好、充满善意的灵。   唯有这般的灵,才会回应召灵大典的召唤。   于是这次换他死缠着噬魂宗长老,使他无法驰援沼原弟子。   ……   围绕在身边的温暖陡然散开,稚嫩的话语忽然中断,隔着眼皮也能感受到的亮光骤然消散——   龙华差点以为,是他太犹豫不决, 被灵集体嫌弃了。   他诧异地睁开眼,想挽留住一两只抛弃他的灵。   结果睁眼就见一座巍峨大山朝他压下来。   巨大的阴影几乎覆盖了整座沼原。   往哪里跑都是绝路。   大场面啊。   龙华倒吸一口凉气,被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吓傻了吗?”趁着噬魂宗来人纷纷逃散, 苌止真人过来,一把抓住龙华,“走!”   不少宗门带队的长辈皆如苌止真人这般,将弟子们聚集到一起,打算以挪移之术离开阴影覆盖之地。   然而——   龙华与众灵世宗弟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苌止真人:“走!”   一动不动。   苌止真人:“走?”   还是一动不动。   苌止真人:……   连大山压顶的危机感都没有了,龙华与众同门们不由地以古怪的目光看向苌止真人,这是咋了?   说走走呀。   怎么不动?   但他们很快便知晓,这不是苌止真人的问题了。   因为不远处的其他宗门,也重现着“走”、不动、“走”、不动……的尴尬场面。   包括谨慎地与他们拉开距离,尝试撤离的噬魂宗弟子,也一个个僵硬地站在原地,他们掐过道诀、掏过法宝、撕过符箓……各种方法已经轮番试了一遍,可一群人还是好好地站在那儿,哪儿也没去成。   虽然噬魂宗弟子人人带着诡异森冷的面具,但那面具在此刻看来,一点儿也不可怕了。   像是整齐划一的集体懵逼。   龙华差一点忍不住笑出来。   他甚至有闲心问了旁边的道一一句:“他们是谁?”   道一用震惊的眼神看他,如此凝实的山灵砸下来,你还有闲心问他们是谁?   “噬魂宗的。”苌止真人见走不了,也淡定下来,“要砸也是砸他们罢。”   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一想,这样庞大的山灵,必定生出了灵智,应当不会伤及无辜。   就是被山灵糊一脸的滋味,大概是躲不过了。   跑是没法跑的,只能眼睁睁看山灵砸脸这样子。   同样淡定的龙华则盯着越来越近的山灵,眯着眼认真琢磨。   这座山寸草不生得似是有些眼熟?   “九寂山?”他不确定地叫出了这个禁忌的名字。   ……   青山杳在“镇魂记”中,扮演了第二幕戏里,献祭己身的一个…路人。   蜃妖陵岚本是想让他负责更为重要的角色:住持献祭仪式的大长老。   但他的感情无法同调。   他演不出大长老的决绝、悲怆、孤注一掷,演不出声嘶力竭下的恨意与希冀同存。   任由陵岚为他讲解了许多次,他仍然无法理解这样尖锐深刻的感情,更无法将之重现。   陵岚无奈,最终只好放弃让他挑大梁的想法,只给了他一个小角色,让他混在背景当中,尝试体会那样壮烈激荡的情感。   戏终,陵岚问他:“体会到了吗?”   他点点头。   “那下次你上?”陵岚期待。   他又摇摇头。   他深深喜爱人类的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为人间大义震撼,为希望不灭感动。人类的一切欲望都那般鲜活灵动,是蓬勃的生的力量。   是与他身负的,完全相反的力量。   他喜爱着,却极难拥有。   即便是在台上表演,他也很难展现其中一二。   他重新化为小狼崽,蹲坐在一旁,认真观看接下来的第三幕戏。   这才是最适合他的。   不介入、不打扰,只从一旁静静地观看。   观看这世间百态,人间万象。   当剧中的苏七落下最后一步时,他忽然听见了清越的乐声。   仿佛鸣钟击罄,悠扬、沉着、宏大。   使人沉浸。   他陷于乐音,只觉周身难得的轻盈,好似化作一片云、一缕风。   对原身为山的他而言,这等摆脱束缚、无拘无束的自在滋味平生未见,不由自主地,便更加沉浸其中。   ——完全不知道,他是真的摆脱了身体,化作了灵屹立在天地间。   毫无所察的他,嗅到了一股好闻的气息。   十分熟悉。   嗅到便不由心生亲近与喜悦。   他心中欢喜,忍不住沿着风里的讯息,朝着气息的源头靠近过去。   想挨得最近。   最好能揽进怀里。   鸣钟击罄之音在耳边回荡,惹人喜爱的气息在鼻端萦绕。   身体飘飘然。   心神无限的放松。   镇压邪祟近万年,他从未有过如此轻松自得的时刻。   蓦地听见一个声音在叫他。   “九寂山。”   声线清爽干净,分外熟悉。   音量不大,却从宏大乐音中顽强地挣出一头,蹦到他的耳边,拼命提醒自己的存在。   他被这个声音叫醒了。   下意识睁开了眼睛。   好像以为睁开眼,就能看见声音的主人,所以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睛。   连无拘无束的自在、轻松自得的时刻,也干脆地抛在了脑后。   比起自由,他想,他大概更想看到这个人。   睁开眼时,就看见身下辽阔的沼原,与其上齐刷刷抬头望着他的修士的脸。   青山杳:……   我化为原形了?   我真飘了?   他的思维空白了一瞬,但“眼睛”还是完美执行了他醒来时的迫切愿望——他看到了龙华。   那人眼中没有半点惊惶,唯独有些惊喜地抬眼望着他,叫着他的名字。   “九寂山。”   他在心中低低笑了,没错,是九寂山。   沼原上这样多的修士,大概也就只有你知道我了。   另一边的云不知:九寂山的山灵暴露了!如此多的修士看见了他,又将造成多大的变数?   前途未卜。   就很焦虑。   ……   青山杳的神识何其庞大,瞬息之间便看清了沼原上的攻守形式。   于是哪怕已经醒来,他也仍未改变姿势。   继续往沼原上倒了下去。   以一山之力,糊晕了沼原上所有噬魂宗的弟子。   而其余修士,被他穿身而过。除了一瞬间的冰凉彻骨,再无其他不适。   相当的区别待遇。   山灵落地后,便无声息地缩小,从众人眼中消失。   各门各派的弟子一边庆幸被山灵放过一马,有的甚至以为山灵是藏灵宗自己放出的大招,一边手脚麻利地将躺了一地的噬魂宗来人束缚起来,留待之后发落。   唯有灵世宗附近的修士,知道山灵跑到了哪儿——   就在刚才光球中心的那个小哥面前。   山灵凝成一团人形的光芒,飘飘悠悠地站在龙华的身前。   旁边有不少刚刚跑远的灵们,失去了噬魂宗的威胁、也不见了压顶而来的山灵,于是又重新跑回来,想再簇拥到龙华身边。   可一见山灵还霸占着C位,它们便犹犹豫豫,踟蹰不前,只敢围拢在近处,看山灵脸色行事这样子。   “九寂山?”龙华看着眼前这团模糊的人形的灵,有些惊叹,“你也被召唤了过来?”   从那么远的地方,以如此庞大的身形,被召唤了过来?   不是说召灵大典只能召唤破碎的、弱小的、神智懵懂的灵吗?   要是连遥远的九寂山山灵都能被召唤过来,那藏灵宗如水灯明这类灵,是不是也得被召唤得原地现形?   青山杳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本想悄悄地回去小狼崽的身体里的。   但於长老已经看见,他是从小狼崽的身体里飘出来的。   於长老是龙华的师父,定会告诉他此事吧?   他一点儿也不想龙华得知自己的身份,是从旁人的口中。   他默不作声的,开始显化自己的身形。   露出自己人形的模样。   今日是个不错的契机,他刚做完了一件好事。他想,人类常说,好人有好报,他是不是能在今晚,顺利坦白自己的身份?   他化作了长暮的模样,那双浅灰色的眼眸犹如盛满森林倒影的粼粼湖面,山水都沉静在里面。   “龙华,我乃九寂山之山灵。”他说,“以青山为姓,以杳为名。字长暮。”   说完,他从自己的空间中取出一个朴素的储物袋。   “欺骗了你这么久,对不起。”他半跪下来,将储物袋塞到一脸懵逼的龙华手里,仰头看他,眼中一片赤城,“这是赔礼。我炼丹卖的灵石,都给你。” 第45章 家中有灵   灵石, 是青山杳偷偷攒了很久的灵石。   从龙华进入宗门,他便私下悄悄炼丹、寄售,想为了养家糊口出一份力。   尤其是龙华说, 将来他们会去很多地方。在三重茅小筑的前面,在潮湿的泥土地上, 用树枝写下了琳琅山谷、传承之地、仙雪冢、剑渊……   勾勒出一幅广阔的世界, 说他们会一起去看看。   他便更加用心的积攒灵石, 非常朴素地希望,将来他们能够承担得起传送阵的开销。   后来龙华拜了於长生为师。   师父壕气,随意出手便能养活百八十个的龙华与他。   但他没有中断炼丹寄售,还是独自攒着灵石。   当时就隐隐有了, 攒些灵石赔罪的想法。   他心知自己欺骗龙华许久,是不对的。   也知道总有一日会暴露,或许是被龙华发现, 或许是他忍不住自己坦白。   总归龙华会知晓。   当龙华知晓, 他在长暮与阿咬两个身份间被骗得团团转, 一定会非常愤怒罢?   没有谁受得了被人愚弄的滋味。   ——尽管隐瞒身份的起因, 并不是心怀恶意, 想要愚弄谁。   作为一个生气后非常好哄的山灵,青山杳却格外忧心,忧心龙华生气后会很难哄,忧心龙华盛怒之下与他分道扬镳。   他们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过。   他不想在中途与龙华分开。   已经发生的事,他没法挽回。   再者,若让他再一次回到临山城的温泉池子里, 面对是否坦白身份的选项时,听着龙华一口一个“意中人”,他大概还是会选择隐瞒。   但还未发生的事, 他想试着弥补一二。   比如努力哄一哄龙华,让他不至于气得跟自己一拍两散。   人类表达愧疚,要负荆请罪,也要赔礼道歉。   礼,他不知龙华想要什么。   或者说,龙华并没有什么想要的。   只能干巴巴地拿出灵石来赔礼。   于是他便将装满灵石的储物袋,拿出来塞给龙华。   然后是负荆请罪。   他小心地握着龙华的双手——主要是不给龙华拒绝储物袋的机会——认真地道:“龙华,如果生气,你可以打我。但是不要不理我。”   他肤色苍白如寒玉,眼下一圈浓重的青黑。   当他睁着一双含山映水的潮湿眼眸,长睫轻颤,由下至上地深深望来……   龙华一阵心悸:我又死了。   前一秒,他还是有点懵的。   将“我乃九寂山之山灵。以青山为姓,以杳为名,字长暮。”一句话中的关系理清楚,消耗了他大半脑容量。   他异常艰难的,在心里排列出“山灵=小狼崽=阿咬(青山杳)=长暮”这个等式。   而后推敲出“阿崽=阿崽麻麻(未来时)”的可怕结论。   排列的过程无异于一次世界观的摧毁重建。   在他的内心掀起巨大震荡,仿佛海啸崩天,沙暴裂地,所有想法被毒打成碎片,脑子差不多是一片空白了。   空白里,一些碎片闪闪烁烁、半遮半掩地蹦出来给他看。   从九寂山下犬牙阵法的初见。   到灵世宗灵田边的再见。   以及差一点就让他发现真相的,春花戏班时的“阿咬”与“长暮”的会面——   当时的长暮果然是假的!   还是真长暮为了迷惑他,委托对方假扮的吧?   龙华一下子就想清了前因后果,简直快被自己曾经的种种脑补尴尬致死。   简直是不忍回想的黑历史!   他竟然怀疑长暮是飞仙宗那边的人?   怀疑长暮接近他是为了追捕云大哥?   他甚至因为怀疑长暮的立场敌对,而自我纠结了好一会儿,差点儿放弃追求长暮?   放弃了他就亏大了好吗。   龙华心道,要早知道阿咬就是长暮,长暮就是阿咬,那他还磨蹭什么?早就下手了罢。   阿咬那么乖,长暮那么美,综合一下他赚大了啊。   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美滋滋的惊喜,远远大于直面不堪回首黑历史的尴尬。   至于阿咬隐瞒了身份?   谁没有一两个小秘密呢?何况阿咬今夜不是主动说了么?   要怪只能怪他自己蠢。   阿咬不会撒谎,骗人也漏洞百出,在他面前暴露了不少破绽。是他没能通过蛛丝马迹推敲出真相,怎么能怪阿咬?   只是有点遗憾。要是能早一些发现阿咬的身份,那他现在是不是已经把长暮美人追到手了?   当然,现在也不算晚。   内心的动荡只是片刻光景。   很快,他就重新构建了内心世界,将恋情的tag由“远距离网恋、相爱相杀”愉快地更新到了“近距离养成、天作之合”上去。   感觉离成功也就一步之遥了。   他恍恍惚惚地回过神,就见长暮美人半跪下来,塞了他一个储物袋,认真说着对不起。   每个字音都像是在冰石上敲击而来,冰凉沁人、简洁短促,又格外悦耳。   妥妥儿的男神音。   也是阿咬的声音。   如同飒飒秋风粼粼清泉,是他当初就觉得,和长暮这张脸十分合适、十分匹配的优美音色。   让他偶尔因着这声音,对着阿咬都忍不住想歪。   龙华有种提前猜中了答案的小得意。   他的感觉果然没错。   阿咬就是长暮。   所以长暮不哑,会说话,声音还很好听,是自己特别喜欢的那种。   怎么哪哪儿都这么合自己的心意呢?   龙华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大概是心里太美,连带着他看附近的景色,眼神都有点不对了。   外围,是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的灵们。   宛如漫天萤火,又似流淌的星河。   将他与长暮包裹在其中。   眼前,他手中被塞了储物袋(戒指盒),心仪之人虔诚地单膝跪地,双手捧着他的手,说着对不起(marry me)……   这氛围营造的。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忍不住都想回一句“我愿意”了。   结果身前的人还一个劲儿地跟他放大招。   什么叫“你可以打我,但是不要不理我”?   用这么一张干净真诚的面孔说这种话,合适吗?   他才从懵逼状态清醒回神,就遭此重击,顿时呼吸不畅:医疗兵!医疗兵何在!   我家阿崽平时安安静静没啥声响,稍不注意就来一个大的。   措手不及,甚至还想他再来一下。   龙华心花怒放,终于反握住青山杳的手,只觉入手冰凉,薄薄的皮肉下的骨骼格外坚硬。   “为何要说对不起?”他由衷道,“我只觉得是意外之喜。”   青山杳怔住:“你不生气?”   龙华用力拉他起来,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你觉得呢?”   以小狼崽的身份与龙华相处也有快一年光景,青山杳自然能看出,龙华此时心情极好,是半点气愤也无的。   “你……”青山杳站起身,垂眸看他,眼中的愧疚未去,“为何不气?”   龙华上前一步,几乎凑到别人的面前。   他勾了勾唇角,眼眸漆黑,回答道:“自然是因为我心悦你了。”   他牵着人家的手一直没放,轻轻摇了摇:“很早之前便与你说过了吧?我有个意中人,长得可漂亮,人特别体贴,发现我走不了路,就抱着我走了好久。他哪哪儿都好,就是没有……”   他的嘴被一只手按住了。   将他未尽的言语堵在喉咙里。   他被捂住嘴巴,不由从喉间发出闷闷的笑声。   所以长暮是真的没有头发哦?   掌心下的唇瓣柔软又温暖。   青山杳只觉面上耳后皆热了起来。   不知缘由的,就烫了起来。   为龙华的前一句话难为情,又为这人的后一句话觉得恼怒。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一下子,心底残留的愧疚与歉意,便被心头的热意一蒸,好似露水般消散了去。   他无奈地瞪了龙华一眼,慌不迭地放下手,以眼神警告他不许乱说。   可惜毫无威慑力。   龙华低头看他们依旧牵在一起的手,遗憾地摇摇头:“长暮你的力气怎么这样大?我还以为自己能拉住你的手呢,如此,你想让我闭嘴,便只剩一种办法了。”   他的目光瞟到青山杳形状姣好的薄唇上,可惜极了。   青山杳竟意会到了他的想法。   登时,苍白的肤色就布满了红霞,相当秀色可餐。   但没等龙华看够,山灵终于想起他现在是山灵。   轻易地从龙华手中脱出,飞快地往远处飘走——他要回去小狼崽的身体里。   他自忖,作为阿咬,他能如常应对龙华。作为长暮,虽有些难,他还是能应对得了龙华。   但为何当阿咬与长暮的身份融合后,他便不知该如何应对龙华了呢?   匆匆逃跑的山灵茫然地想,他之前以为的——当身份融合,到底是“阿咬”陪伴龙华多一些,龙华便会以对之前阿咬的态度对他——好像不对?   但刚才那样,也不是龙华对“长暮”的态度?   所以,是龙华对“既是阿咬又是长暮”的他,态度变得太奇怪了一点吧?   ……   龙华手中一空,牵着的美人就没了踪影。   他却半点也不慌。   跑得了山灵,跑不了狼崽。   他站着原地笑,不由自主地就笑了出来。   想着小狼崽,想着长暮,想着灵讯玉牒,想着过往的黑历史……想着什么,都忍不住笑出来。   就想,他的运气可真是太好啦。   初来乍到,便遇见了阿咬、长暮、青山杳。   可他也没开心太久,很快地,就又被确认了山灵大魔王走了不回来了、可以冲冲冲鸭的灵们淹没了。   一个闪亮亮的光球在沼原上,重新登场。   “喜、喜。”   “我!”   “抱抱。”   “我、我、要我。”   “亲。”   ……   龙华捂着再一次被闪花的眼睛坐在雪地上,苦口婆心:“你们都去找别人吧。我家有灵了。喏,你们刚才见过的,又美又大的那个。” 第46章 山灵   沼原之上, 水灯明与众同门飞快收拾着残局,在其他门派的协助下,将被山灵压晕的噬魂宗弟子一一收押。   哪怕发生了这等外敌入侵的事件, 召灵大典也还未结束。   每年召回的灵们,一部分找到归宿的, 会在召灵大典的最后, 在藏灵宗的主持下, 与修士结缔契约,从此跟在修士身边,相辅相成。   而一部分未能挑到喜欢修士的灵,则会在藏灵宗的镇魂之音中, 悄然沉睡于沼原之下,等待来年,在又一次的召灵大典上, 同新的灵们一起选择主人。   就算一直不跟随修士也是可以的。   沼原下沉睡着数不尽的灵, 灵能汇聚灵力, 因此藏灵宗所在的这个小世界, 万千年来托灵的福, 已经自行凝结出了不知多少条灵脉。   而灵脉反馈于灵,以灵气滋养脆弱的灵,使灵即便躺在沼原下安睡,也能睡到茁壮强大的那一天——只是比跟在修士身边,要消耗更长时间罢了。   这也是藏灵宗有钱的原因。   他们的灵石,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灵世宗的弟子目瞪口呆地旁观了一出山灵与同门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后, 很快也意识到召灵大典即将结束,再不赶紧勾搭一只灵,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为了不空手而回, 他们纷纷往四处散开,尽量远离龙华的大光球所在——和龙华待在一块儿,灵都看他去了,压根就没自己什么事儿。   苌止真人对灵没有需求,便站在大光球旁边,半眯着眼,推了推师长岳的肩膀:“你再说说,你这后辈是什么来历?”   师长岳伸手逗着一只蝴蝶般的灵,闻言奇怪道:“怎么又问?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在临山城遇见的他。他幼时就被卷入空间漩涡,过往之事都记不清了。”   苌止真人懒散地倚靠在他身上,像是刚才打过一场累了:“好奇罢了。”他半开半阖的眼眸里含着一抹意味深长,“长岳,你的后辈可真了不得,能得到如此多的灵的喜爱。”   师长岳闻言大笑,与有荣焉:“是很了不起的!”   苌止真人:“……”这人总是在该敏锐的时候糊涂,该糊涂的时候敏锐。若不是知晓这人的性子,他大概都要以为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他抬头,看向半空中的某处,印象里那是於长生腾云车浮空的地方。   今日这场一波三折,想必於师兄是尽收眼底。   不知师兄那边有何收获?   小狼崽原来是个山灵,这与掌门师兄关注着他们、云不知死赖着他们,有什么关联么?   ……   半空中的腾云车上。   於长生倚靠着软塌坐着,手中捧着不离身的袖炉。   在他身前不远处的垫子上,放着一只好似沉睡的小狼崽的身体,瘦巴巴的一小只,仿佛才出生不久,柔弱可怜。   但这样弱小的身躯里,却寄宿着那样庞大、巍峨的山灵。   他在半空,看得一清二楚。   山灵并不是压晕了噬魂宗的弟子。   而是用庞大的神识将噬魂宗来人一次性震晕过去。   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辽阔的沼原,要求山灵必须将神识铺得极开、极广。   同时,要精准地找出混杂于无数修士间的噬魂宗弟子,以免误伤。   最后,以一己之力,拿捏好分寸,同时制服他们。   何等恐怖的神识!   於长生不禁沉吟,山灵究竟是何来历?如此强大的实力,为何之前不曾听说过?   这样厉害的山灵,一心一意跟随在自家弟子身边,又有什么目的?   正在他琢磨的时候,模样为长暮美人的山灵飘进宽敞的车内,见到他后礼貌地微微颔首,就要往小狼崽的身体里钻。   “等等。”於长生伸手拦了拦。   青山杳顿住动作,疑惑地看他,何事?   “你是……”什么人三个字,在於长生口中转了个弯,“什么山?”   青山杳站直了身子,眉眼悠远且沉静。   “九寂山。”他答道。   九寂山?   於长生愣住,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在眼前不断拔高的巍峨大山,山势挺拔,山石料峭,充斥着冷硬、肃杀、寂静、萧瑟之感——这便是九寂山?   传闻中的禁忌之地九寂山,原是这幅模样?   他是知道九寂山的。   位于天荒界极西的生命禁地。   几乎没有修士去过那里,也不愿意去。   他也没有去过,未曾见过。   要往九寂山去,便要穿过一片广阔原野。   原野下掩埋着修行界人人趋之若鹜的魔晶,因为魔晶的影响,修士无法随意吸收外界的灵气与魔气,只能使用自身的力量,用一点少一点,或是借助灵石使用法术、驱使法宝。   若非必要,谁会没事儿去那儿自找麻烦?   再者,曾经因为临山城的魔晶之争,修行界上层早已联手下达了禁令:若非特例,禁止修士踏入那片原野,采晶只能由凡人代劳。   更别提九寂山本身,是天荒界传说多年的禁地,经常可以听见门派里拿“不好好修炼就把你丢去九寂山”这种话吓唬小孩子——比如道一,就是被这话从小吓到大的。   由此,九寂山不似琳琅仙谷那般对修士充满诱惑力,别说让修士纷至沓来了,简直是令修士避之唯恐不及。   一点儿好处都没有,脑子傻了,才会违反修行界禁令,闯入原野,踏上禁地。   修行界人人都听说过九寂山。   但那只是一个遥远的、抽象的概念。   甚至听到“九寂山”三个字时,还要在记忆中摸索一下,才能翻出来对上号。   近来也就飞仙宗追捕云不知一事,让九寂山上了一次修士口中的热门。   於长生一下子反应过来,只能说明他聪慧机敏、过目不忘。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袖炉镂刻精致的表面,脸上瞧着波澜不兴,但心中同样是震惊不已。   九寂山,居然都生出山灵了?   可有人知晓他生出了山灵?   掌门师兄与云不知知道吗?是因为知晓了他的身份,才如此重视他的?   重视便重视罢,可又为何要遮遮掩掩,仿佛做贼心虚?   於长生感觉接近了真相,可又陷入了更深的迷雾。   “若无他事,我便回去了?”   青山杳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回,他目光奇异地看了一眼青山杳,又看了一眼小狼崽,点了点头。   先抛开复杂的谜团不提。   师父大人眼见着山灵化作一团微光,投入小狼崽的身躯里,眼里透着淡淡的惊奇。   这般传奇的山的山灵,此时就在自己眼前?   ……还与自家弟子暧昧不清?   师父大人心下肃然:徒弟,深不可测。   继而又忍不住忧心,他家弟子似与旁人也暧昧不清,岂不是硬生生给传奇山灵戴了绿帽?   摇摇头,希望弟子迷途知返,一心一意,否则他恐怕也无法从山灵手中护得住他。   此时的龙华,对着漫天的灵们:“不要跟着我了,我真的有灵了!你们之前不是很怕他吗?以后都没法一起生活的。还是算了吧。” 第47章 结契   龙华与於长生来藏灵宗, 就是为了收获几只灵,与炼成的傀儡结合起来,慢慢打磨、培养。   有了山灵就不要其他的灵了?   那当然不可能。   山灵是阿咬, 让阿咬脱离小狼崽的身体,进入傀儡之中?不要吧, 他毛爪爪毛尾巴都没摸够呢。   他劝着周围的灵们离去, 只是因为灵太多了。   任他流露出一点儿想选这只灵的意思, 其他的灵便能哭给他看。   “呜。”   “嘤。”   “嘤。”   “呜。”   ……这样。   柔弱又可怜的小小声,一下下地鞭笞着他的良心,好像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人一样。   而且这样的声音多起来,哪怕每个灵只发出一个音节, 汇聚到一起时,声浪也搅得他脑子里一阵嗡鸣。   太难了。   他仅仅只是想要几只灵而已,现在却连一只灵都不可得。   果然, 过多的幸福只会变成负担。   “去找其他人吧。”他继续语重心长地劝道, “召灵大典快要结束, 你们再不找个着落, 便要在沼原上再等一年了。”   有零星的灵闪了闪, 犹豫地飘走,去找旁的修士。   但走得仅是杯水车薪。   大队伍依旧簇拥着他,要亲要蹭要当他的崽。   龙华叹气,扯着袖子又闻了闻自己。   所以他身上到底是什么气味?跟他说,他洗!   无奈之下,只能实话实话:“你们太多了, 我养不起——诶?你,你们别打架啊!”   ……   藏灵宗的木宗主回到了沼原上,主持大局。   与他对峙的噬魂宗老者见情况不妙, 当机立断逃跑了。   他没去追,沼原上的灵们才是要紧事。   他一到沼原,便看见了一枚闪耀的光球。   不禁奇异道:“谁家弟子,竟如此受灵欢迎?”竟惹得性子平和的灵都彼此争抢起来?   水灯明在他身畔,向他汇报方才的情况,温声道:“若是弟子没猜错,那边当是灵世宗的弟子,於长生长老之徒,龙华。”   “你认得他?”木宗主问。   “两面之缘。”水灯明坦白道,“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能被水灯明说好闻……   木宗主心里有了数,笑叹:“今年有他一人在,也不知要耽误多少的灵。”   说完,也不再在意龙华那边,径直往寒山上去。   今夜多波折,他要忙碌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召灵大典终于也到了快结束的时候。   落明河将禁锢起来的噬魂宗弟子交给藏灵宗的人,安抚了一番受惊的同门小辈,而后便束手而立,悠然地欣赏起眼前期待已久的盛景。   召灵大典的最后。   初至的灵,自四面八方来,若未能寻到宿主,就将落入沼原,陷入沉睡。   过往的灵,沉睡于沼原下,若已经足够强壮,就将离开沼原,步入轮回。   迎新送往,往复不休。   便见还在沼原上游荡的灵们,宛如一场蒙蒙细雨,带着倦意,自空中落入地面,仿佛雨滴融入湖面。   而脚下大地,又有无数萤光,仿佛破土而出的嫩芽,生机蓬勃,轻盈地跃到空中,仿佛树苗茁壮生长。   有光沉下去。   又有光升起来。   循环交替,交织出盛大壮丽之景,令人心驰神迷。   真美。龙华也在心里由衷赞叹。   哪怕这些小家伙们,刚才折腾得他不轻。   此时他的肩上、头发上,停栖着三只灵,光芒微闪,仿佛在与同伴们告别。   它们将与龙华结缔契约,不会陷入沉睡。   龙华也小声安抚着即将陷入沉睡的灵们:“明年我也来,到时候我更厉害了,便能带走更多的灵了。”   打架打输的灵们:委屈,但明年还有希望。要睡得饱饱的,长得壮壮的,明年再战!   然后乖乖落入沼原,陷入安眠。   当最后一只灵也不见了踪影,天与地在这一瞬间变得寂静。   龙华依稀听见鸣钟击罄之音,悠扬、沉着、宏大。   似有人语庄严肃穆:可愿抚育结契之灵,胸怀坦荡,赤诚相待?   大音希声。   契约之意如醍醐灌顶,刹那间便落入他心间。   他慎重点头:“弟子愿意。”   对自己的灵,万分保护,万分珍惜,万分信任,万分尊重。   无形之钟声再鸣。   契成。   龙华心下一喜,凝神静气,用神识去呼唤刚刚建立起链接的那个存在。   等等。   那、个?   个?   他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他不是拥有了三只灵吗?   为何契约只结缔了一只?   他用神识戳了戳对方:“小可爱,你是我左肩的这只、右肩的这只,还是我头顶的这只?”   对方:“……我是青山杳。”   龙华呆了数秒——   诶?   诶!!!   这是怎么回事?!   ……   藏灵宗的主殿,隐没在寒山山巅。   古朴、雅致,木质的梁柱上甚至盘绕着绿藤小花,充满了自然逸趣。   “你的这种情形很罕见。”木宗主目光奇异地注视着龙华,“召灵大典上,未能与选中的灵结缔契约,你还是首例。”   因为是首例,所以藏灵宗宗主才请他们到主殿一观。   旁边传来一声低笑。   龙华默默望去,就见自家师父勾着唇角,一点儿都不替他的弟子担忧。   他的目光往旁边移了移,就看见化为人形,站在他师父身边的长暮。   长暮正垂着眼眸,侧脸写满了茫然与怔忡,显然还没有从突然被契约的震惊里走出来。   龙华叹气,望向木宗主,请教道:“为何会如此?”   木宗主大概了解了前因后果,心中也有了推断:“契约结成,实则只有两步。一是灵选中人,二是人应下契。”   他是个身材异常高大的中年男人,面相亲和,平易近人,此时微微笑着,先看向青山杳:“你为山灵,是否在召灵大典上,主动选中了他?”   青山杳略略回神,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确实被龙华的气息吸引了过去。   木宗主又看向龙华,笃定道:“你也应下了契约罢?”   龙华:“是。可……”可他以为契约的另一头是那三只灵呀。   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木宗主就总结道:“所以,契约结缔成功。”   他见龙华想要解释的模样,抬手指了指现在还栖息在龙华肩上头顶的三只灵:“召灵大典上,与灵结契,本是不分数量多少的。若是你有本事,像你师父过去那般,揽走数百只灵,也只用应下一则契约。”   龙华点点头。   确实,不然契约一百只灵,就要说上一百句“我愿意”,那也太傻了。   可若是这般道理,他也该加阿咬在内,契约上四只灵罢?   为何契约成了,身上这三只却没有姓名?   木宗主笑眯眯地看向青山杳:“然则也有例外。听闻阁下乃九寂山之山灵?”   青山杳微微颔首。   “那便是阁下威势甚重,气息霸道,召唤而来的灵们与你相比,就如萤火之比皓日,哪敢争辉。”木宗主笑叹,“不由就退避三舍,不、万舍了罢。”   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木宗主提醒他们:“听闻山灵靠近龙小子时,龙小子周遭的灵都散去了?便是如此了。”   木宗主话说得委婉,实则内在含义就一个——   三只灵们:与山灵结缔同一个契约?臣妾做不到啊。   便让山灵独占鳌头。   契约上也只配有山灵一人姓名了。   龙华:……   长暮太厉害了叭?   青山杳:……   是我之过?   可,可我并无此心……   主殿里,还站着不少其他门派的领队,本是为了商讨今夜变故而来,像是飞仙宗的落明河,灵世宗的苌止真人,皆在此列。唯有蜃妖陵岚只为演出,不掺和修行界是是非非,没有在此。   这些或长或幼,或严肃或亲和的修士,看戏至此,纷纷向龙华与青山杳二人投去意味复杂的目光。   羡慕的:竟能得到如此强大的山灵,就算失去了三只灵又如何?这笔买卖血赚!   好奇的:九寂山是我知晓的那座山?那样贫瘠恶劣之地,竟生出了山灵?还如此美丽灵秀、仙人之姿?不可思议。   钦佩的:这个叫龙华的小子,到底乃何方神圣?先前引得那样多灵追捧不说,如今还得到山灵的死心塌地?   黄黄的:呵,好烈的独占欲,有此山灵,这小子差不多可以绝了左拥右抱的心思了。   ……   也有不乏恶意的眼神,只是在藏灵宗的主殿里,恶意被极好的隐藏在端正的皮相下,无人能察。   “它们与你无缘,便由我送它们去沉睡罢。”木宗主遗憾地看向龙华,“契约唯有在灵踏上轮回后,方可自行消解。你与山灵契约,往后恐怕也无法与任一灵再行结契。以后的召灵大典,也不必来参加了。”   龙华微微颔首:“我明白的。”   他偏头看看肩上闪烁着微光的灵,心中不至于失落,却仍有些许遗憾。   毕竟这些灵单纯诚挚,是真的可爱。   而且身上这三只,也是很努力的,才赢过了同伴,非常骄傲的跳上他的肩膀和头顶。   木宗主见他心态平和,欣慰地笑了笑,而后抬手一拂,三只灵便飘在了半空,闪烁不定。   “嗯?”木宗主的动作一顿,似与三只灵有所交流,“你们仍愿跟随于他?即便没有契约?”   龙华讶然。   不多时,木宗主又一挥手,让三只灵落回龙华的肩上与头顶。   “你也听见了?”木宗主问他。   龙华点头。   “你可愿再次接受它们?”木宗主又问。   没待龙华反应,旁边一众人便纷纷看向青山杳。   青山杳被看得愣了:为何看我?   龙华也看了一眼懵懵的长暮美人,悄悄勾了勾唇角,而后正视木宗主:“愿意的。”   木宗主道:“它们虽由我宗召唤而来,但并不属于我宗,它们始终是自由的,我也无权干涉它们的选择。”顿了顿,一直以来都看似非常好说话的木宗主,忽然目光锐利似刀,笔直刺向龙华,“但老夫在此,仍要问你一句,你可愿善待它们?”   宗主乃大能,气势不经收敛,外放出来,尤其是只针对一人外放出来,作为被针对的中心,龙华仿佛被牢牢定在原地,五脏六腑都被看了一个通透。   好似说一句谎话,就会立死当场。   非常难受。   但他也不会说谎话。   他努力扯了扯唇角:“我拿它们,当阿崽养。正好,原来的阿崽,升级了。”   木宗主虽听不懂他后半句话,但他也是灵化形为人,灵总是擅长辨别人心好恶的。   他收敛了气势,笑了起来:“如此便好。”   又取出一个木盒,以灵力送至龙华身前:“刚才是我无礼了。作为赔礼,便送予你三枚种子。种子乃我当年游历天荒界所得,可作为那三只灵的容身之所。”   藏灵宗宗主出手的种子,必不是凡物。   龙华接住木盒:“多谢木宗主。”   “不必。你现在便可将它们引入其中。”木宗主指点他,“它们如今太过脆弱,需尽快进入藏身之所。”   龙华也不多言,径直打开木盒,小心翼翼地将肩上头顶的灵引入三枚其貌不扬的种子里。   引一只,便道一句:   “以后,你便是大毛。”   “你是二毛。”   “你是三毛。”   都是我的崽崽了。 第48章 拔魔   处理好了龙华的事, 该到藏灵宗主殿的人,也差不多都到齐了。   先前带走噬魂宗俘虏的修士,也带来了拷问的结果。   龙华与青山杳退到一旁。   可能看在龙华与青山杳算是今夜事件主角的份上, 木宗主也未让他们离开,默认了他们留在主殿。   前来汇报的修士容貌坚毅, 气息凛然, 宛如出鞘利剑, 虽是藏灵宗之人,但并无一般灵的无害温和之感。   「是剑灵。」   阿咬先生重出江湖,为他解惑。   龙华下意识点点头,又反应过来, 尝试着用神识戳戳对方:「长暮?」   对方没有回答。   龙华想了想,又叫道:「阿咬?」   这次对方轻轻应了一个「嗯」字。   龙华微微挑眉,看来阿咬更喜欢我叫他“阿咬”?   正好, 他叫了这么久的阿咬, 还是这般叫感觉顺口一些。   剑灵是从刑讯之所赶来的, 一身血气隐约未散。   他告诉众人, 俘虏的噬魂宗来人中, 只有极少数是噬魂宗弟子,大部分都乃各门各派的自家弟子,可能是被噬魂宗操纵了心智,也可能确与噬魂宗有所勾连,这一点他们暂且无法辨别。   主殿里,像水灯明这些藏灵宗弟子, 闻言恍然,他们便道宗门防守甚是严密,噬魂宗之人是怎么混入了如此多的人?原来如此。   而各门各派的领队, 也在这时接到了门派弟子的传讯。   说是在混乱后,听领队的命令,好不容易将同门弟子聚齐起来,可清点人数时,却发生少了几人。他们找了许久,都找不到,也联系不上。实在无法,只好求助宗门领队。   若是在剑灵汇报前,在场的领队恐怕也没有半点头绪。   但现在,他们心下了悟:失踪的弟子,被当作噬魂宗来人,此刻还在藏灵宗的刑讯之地罢?   仔细想一想,噬魂宗行动时,各个脸上皆覆面具,藏头露尾,确实很难辨认谁是谁。   他们帮助藏灵宗弟子禁锢这些人时,想着将人交给藏灵宗审问,也没有多此一举去掀开面具,看看对方的长相。   谁能想到,有自家弟子在无形中被人操控,助纣为虐呢?   各门派领队的脸色极其难看,他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件事:他们之所以没有怀疑其中有自己人,是因为对方各个都魔气缠身,出手间没有半点仙灵之气,全然的魔修作风。   如今事实证明,其中真有他们的弟子。可修仙的弟子,为何出手便是魔气滚滚?   答案很清晰了。   那些弟子,不论是主动还是被迫,如今已沦为魔道。   若是主动沦为魔道,那么这些弟子,是什么时候就与魔道勾结上的?宗门内还有无这般叛徒潜伏?宗门待他们不薄,如此背叛令人痛心。   若是被迫坠入魔道,从此仙路尽断,岂不是更令人痛心?   左右都令人愤怒又不忍,主殿里一时陷入了沉寂。唯有剑灵不受影响,继续道:“被俘的各门派弟子,我等已将其安置到别院,以镇魂石暂且镇压。还请诸位移步别院,共同判断他们身份真假。”   是真的魔修?   还是被人操控了?   “老夫也走上一遭罢。”木宗主起身,走到殿前,“真话假话,老夫一试便知。”   众人跟在木宗主身后,鱼贯而出,往山上别院去了。   龙华与青山杳走在后面,他悄悄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袖,小声的:“阿咬。”   青山杳侧头看他,长长的睫毛轻轻扇了扇,眼眸宁静且平和。   龙华本想为无意间契约了山灵而道歉,话到嘴巴,又顿住了。   已经不需要道歉了。   刚才阿咬主动通过契约,为自己解惑,就已经说明阿咬对契约一事的态度了。   非常好哄的阿咬,哪怕多出了个长暮的身份,也仍旧非常好哄。   他朝青山杳笑了笑:“你知道木宗主是什么灵化形而来吗?”   木宗主好像对辨别真假很有自信?   “谛听千佛树。”青山杳轻声回道,“天生能辩人言、断人心。”   龙华恍然,怪不得刚才只问了一句话,便放心将三只灵交给自己了。   他们到了别院时,木宗主已经在房间内“询问”起被俘弟子的来历了。   “别进去。”一尊傀儡女侍候在院外,拦下龙华,一看就是师父提前放这的,“你修为太弱,木宗主的幻音会影响到你。便在此等候罢。”   龙华耸耸肩,乖乖站在院落外。   若不是今夜之事,他与阿咬被牵扯其中,不好走脱,他更想拉着阿咬回自己的院子,好生休息一晚。   虽然未进院内,但院中的消息还是源源不断地传了出来。   这些弟子中,仅有七人早早投靠了魔道,潜伏在仙道宗门里。   其余的人,皆是近期被噬魂宗下了魂种,今夜一同爆发,魔气侵蚀了身体,神智也被魂种操控。   “只是魂种的话,从爆发到现在,时间还不长。”院外有其他门派的弟子在忧虑的小声议论,“若是及时取出,应该不会影响师兄的身体罢?”   龙华朝他们投去一瞥,想来是院内那些人的同门了。   又有人叹道:“有长老他们在,魂种是能取出。但魔气一旦侵染了丹田经脉,就无法拔除。由仙堕魔易,可从未听说有由魔入仙成功的。”   一群人面面相觑,叹息声接连响起。   只能道无妄之灾,摊上这种事的同门,怕是仙路断绝了。   “我或许能相助他们。”   身边,青山杳若有所思地低声喃喃,抬步往院内走去。   “阿咬?”   龙华愣了一下,也赶紧跟了上去。   他们排开人群,踏入容纳诸弟子的房间,正看见以木宗主为首的各位大能面色凝重,将一枚枚阴冷腥臭的灰黑色光团,从躺在床上的弟子身上引出、湮灭。   想必那便是噬魂宗用来控制人的魂种了。   虽然此次并未波及到灵世宗的弟子,於长生与苌止真人也齐齐出手,正为其他门派弟子驱除魂种。   龙华与青山杳进了院子,於长生当即便通过傀儡女侍知晓了。   同样也知道了青山杳说他能帮助这些弟子的话。   他在毁去一枚魂种后,暂且罢了手,走到二人身边,肃然问道:“你真有办法?”   拔除魂种不算什么,修为高深一点的都能做到。   但拔除体内魔气,却是前所未有之事。   要知道,房间里这些弟子,并不是普通的魔气入体,而是体内的所有灵气,已转化为了魔气。简而言之,他们已是个魔修了。   让一个魔修转化为仙修?   天方夜谭,匪夷所思。   是以於长生问话,都问得含含糊糊,免得给了其他门派不必要的期待,又给青山杳带去麻烦。   “他们入魔尚浅,应当可行。”青山杳微微颔首,走上前去,站到於长生刚才拔除掉魂种的弟子身前,凝神敛目,抬起手来,隔空轻点对方的丹田所在。   他的动作已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的,都朝他看去。   “帮我按住他。”他低声道了句,周身的气势陡然凛冽且厚重起来,让人看他,仿佛依稀又见着了那座巍峨料峭的九寂山。   在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龙华便已经扔出了五具人形傀儡。   他的傀儡虽不若师父那般有灵智,但要论蛮力,按住那弟子,也是绰绰有余了。   五具傀儡分别按住了对方的四肢与头颅。   连口中都贴心地塞进了木质手指,避免对方咬伤自己。   在按住的刹那,那弟子便痛苦地嘶吼起来。   挣扎、扭转、目眦欲裂。   青筋寸寸浮现,好似要冲破血红的皮肤,炸裂出来。   在他的嘶吼哀鸣声中,肉眼可见的魔气从他丹田中被拉扯出来,链接上青山杳的指尖。   魔气流动着,从丹田至指尖,仿佛被指尖吸收了一般。   从凝实、到浅薄、到再也不见丝毫魔气。   某一个时刻,那痛苦到奄奄一息的弟子,忽然平静下来。   一缕灵气在他身侧打了个转儿,一头扎进了他空空如也的干涸的丹田。   他无意识的运转起多年来的修炼法诀。   在场的其他人,便清楚地看到,灵力重新被他吸纳进身体,在他的丹田经脉中运转不休。   魔气尽散,灵气氤氲。   成功了!   “不可思议。”木宗主喃喃道,“这是九寂山山灵的能力?”   而其他门派虽也震惊,但到底心心念念着自家弟子,不由纷纷上前,询问青山杳是否能出手相助自家弟子。   哪管山灵的能力有多奇异,能救回自家弟子,便是大好的能力!   青山杳安静地点头,一一答应下来。   龙华则在后面皱起了眉,他若没看错,是阿咬将魔气都吸收了?   这样做,会不会对阿咬的身体有影响?   他家阿咬人善心美脾气好,可不能一时心软,害了自己罢?   他上前一步,握住青山杳的手臂,目露担忧。   青山杳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摇了摇头:“无碍。”   今夜吸纳的魔气,与他本体所镇压的邪祟相比,宛如滴水与海洋,不值一提。   他讲得极为真诚,龙华也不疑有假,只能松了手,退到一旁。   毕竟若真能挽救这些修士,也是一件大好事。   他站到角落,打定主意在此陪着阿咬。   一时之间,房间中的修士,不是忙碌于魂种的驱除,便是惊奇地旁观起青山杳拔除魔气的手段。   而龙华的身边,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一人。   那人的声音如梦似幻,幽幽问道:“龙华,你可是无意间,被迫传入了九寂山?”   龙华不知何时,如坠梦里,仿佛抵达了一处山林,耳边尽是树叶沙沙的声响。   他像是被牵引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便道出了一个“是”字。   问话之人得到了答案,又悄然退出房间,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   “他应不是故意冲着九寂山去的。”一则消息迅速地在修行界高层间流转,“与云不知汇报的一样,他被空间漩涡传入九寂山。他与九寂山山灵相遇,仅是巧合罢了。”   ——龙华今夜的奇异之处,看入了不少人眼中,消息传得飞快,让暗地里的人纷纷怀疑起了他的真实身份与目的。   但经过方才的确认,他们很快又放弃了对龙华的猜疑。   又开始发愁:“九寂山山灵出世的消息,怕是在修行界中隐瞒不住了。山灵往后必然惹人觊觎,会遭遇更多的危机与凶险,诸位可有好的提议?”   ……   於长生注意到自家弟子时,龙华已经靠着墙,头一点一点,就快站着睡过去了。   他摇摇头,都说了让弟子待在院落外,这家伙还要陪着自家山灵跑进来,不就着了道吗?   木宗主的天赋能力,能通过幻音拷问人的内心,连自己可能已经遗忘的记忆、被掩饰的记忆,都能逐一挖掘出来。   他们这些修为高深的修士,有意抵抗,便无关痛痒。   但龙华修为尚弱,单是走进这间幻音残留的房间,也会受到影响。   “於长老,还请送他去房间休息吧。”青山杳走向下一个弟子,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时,低声道。   於长生勾了勾唇角,安排傀儡女侍将龙华扛走,自言自语:“你倒是好福气,能得山灵如此关心。”   九寂山山灵的强大,已经在沼原之上彰显无疑。   如今又展现出了前所未闻的能力……   也不知会有多少不长眼的人,要打他弟子与山灵的主意了。   师父大人眸色微凉,一手捏碎了一枚魂种。 第49章 沉睡   龙华一觉睡醒, 天际已微微泛白。   他从床上坐起,记忆的画面还定格在青山杳沉着可靠的背影上。   但左右看看,他确实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不在那处别院了。   我竟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他困惑地拍了拍额头,昨晚的自己有那么疲惫么?   他下了榻, 披上外衣, 匆匆走出房间。   在房门外, 又见到了师父贴心留下的傀儡女侍。   女侍见到他,便解了他的惑:“昨夜房内有木宗主的幻音残留,你承受不住,便睡了过去。他们现下还在别院, 你可过去看看。”   龙华心中稍定,在傀儡女侍的陪伴下,又往别院去了。   因为昨夜的变故, 藏灵宗特许了各门派的弟子能自由出入寒山。因此一大早的, 寒山比过去几天热闹了许多。   一路走去, 路遇了不少其他门派的弟子。   龙华在他们的随意交谈中, 听见了有提到自己的, 有提到山灵的。   更多是在惊叹九寂山的存在。   有人讲:“昨夜山灵压下来的时候,我们不是无法调动灵力吗?听说是九寂山的缘故。九寂山乃禁地,据说修士入了山后,灵力便会被完全封禁。山灵也有如此特性,因此当他靠近我们,我们的灵力便被暂时封禁了。”   同时, 青山杳为各门派弟子拔除魔气的事迹也传了出来。   传得出神入化,夸张得近乎魔幻。   甚至说九寂山的山灵,能将魔修径直转化为仙修。   龙华听得连连蹙眉, 不需旁人的提醒,他都知道阿咬往后定会麻烦不断。   麻烦总是与名声相伴出现。   况且,阿咬是山灵。   召灵大典上,召唤而来的普通的灵,尚且有人觊觎,且为之大动干戈,更别提九寂山的山灵了。   他定了定神,认真地想,往后一定要保护好阿咬才行。   到了别院,正好看见青山杳在旁人的簇拥下,走出房间。   容颜端丽,不见半点疲惫之色,唯有眼下一圈青黑,在苍白的肤色上极其显眼。   但认识他的人都知晓,那青黑很早便存在于他眼下,并不是昨晚一夜熬出来的。   所以……山灵精神尚好?   龙华将信将疑,走上前去,拉住他的小臂,低声问:“你还好吗?”   青山杳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向跟在身后,向他道谢的各门派修士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诸位也辛劳了一夜,回请休息罢。”   而后他反过来拉着龙华,离开了别院。   龙华才来别院,就又跟着他,折返了住处。   进了房间,青山杳化作小狼崽,跳上龙华凌乱的床榻,卧趴下来,声音悦耳:“龙华,我休息一会儿。”   修士一晚上不休息很正常,根本没有补眠的必要。阿咬忽然道要休息,看在龙华眼里,就很不正常了。   他蹲在床边,再次确认:“阿咬,你没事罢?”   小狼崽轻轻甩了甩尾巴:“无事。不必担忧。”顿了顿,似是看见龙华蹙起的眉心,他又详细地解释道,“魔气停留在现在这幅身躯里不好。我得联系上九寂山本体,将魔气转移过去,镇压于山下。”   “镇压…魔气?”   小狼崽愣了下,像是不注意把不该说的说出口了,清澈的杏仁眼里闪过一丝懊恼,但很快又镇定下来,抖了抖尖尖的耳朵:“九寂山本就是镇压邪祟之地,像木宗主辩人言、断人心的幻音之术一般,我的能力便是镇魔了。”   他目光宁静地望着龙华:“所以不必为我担忧。些许魔气,于我无碍。”   龙华勉勉强强地信了他,拉过自己的一角被子,给小狼崽搭在身上:“行,你睡吧。我在外面守着你。”   小狼崽阖上了眼。   他再次感应遥远的九寂山本体,要将魔气转移。   他对龙华没有说谎,只是有些许隐瞒而已。   魔气无法伤害到他,但魔气造成的痛苦,却半分也不会少。   被魔气入体的宗门弟子痛苦到挣扎嘶吼,他帮助他们解脱,并不是抹消了这份痛苦,而是将痛苦转移到了自己这边。   他救了上百个弟子,他的体内,便容纳了上百份这般的痛苦。   但是并不可怕。   因为比现在更加难熬的痛苦,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千万年了。   可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   床榻上、被子里,隐隐传来熟悉的味道。   温暖、灵动、且生机勃勃,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渐渐的平息、舒缓着体内的痛苦与煎熬。   尽管他始终认为痛苦不值一提,但他还是不易察觉的,往被子深处缩了缩,让香甜的气息将自己完全缠绕。   龙华看着小狼崽睡着,胸口沉静而缓慢地上下起伏,他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出门又遇见了师父。   於长生问他:“山灵、阿咬感觉如何?”   龙华凑到师父身边,眉依然皱着:“师父也觉得不对?吸收了那样多的魔气,怎么可能没事儿呢?”   於长生挑眉:“他告诉你他没事儿?”   龙华苦恼地点点头,不仅这么说,而且表现出来的,也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於长生琢磨了下,安慰他道:“虽说从未听说过九寂山还有吸收化解魔气的能力,但你想想,九寂山所处的地域在哪里?”   不等龙华回他,他便又道:“九寂山所处地域,遍地魔晶。或许他的这种能力,便源于这般环境罢。”   龙华叹气:“希望如此了。”   於长生话题一转,又道:“阿咬容姿清绝,品行高洁,实属良配。”   正烦忧着的龙华:“嗯?”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但他仍旧赞同地点头:“对。”   於长生抬手拢了拢肩披的白底祥云暗纹的大氅,狭长的眼眸定定地看他:“你确定是他了?”   为何师父对他的感情总是如此热衷?   龙华心里疑惑,可并不妨碍他肯定断言:“是。”   於长生略微满意的勾起了薄唇,轻飘飘问:“那另一个呢?”   如今他也知道阿咬便是长暮,当初的误会解除了一个。   本该彻底恍然大悟的,但谁叫龙华昨日与洛云拉拉扯扯,还特意请他转达蜃妖陵岚不要让长暮与洛云碰面——   师父一下子又误会了。   将洛云当作是龙华一直以来在戏班里撩上的那个人。   龙华当即就茫然了:“什么另一个?”   於长生凉凉地看他:“戏班里那个。”   师父你可别胡说!   龙华赶紧解释:“从始至终不都是阿咬一个吗?阿咬与长暮是同一人,师父你知道的啊。”   於长生轻笑一声:“行行行,为师不说了。你说只有一人,便只有一人罢。”他施施然往院落外走去,又要去访友,似乎回来就是为了提醒龙华一声,“总之,师父如今站山灵的一边,你若对他不住,为师便打断你的腿。”   龙华听他略显敷衍的语气,往前追了几步:“哎不是,师父你这个态度,就好像你之前说的是真的一样?”   於长生想,本来就是真的。不过算了,给徒弟几分脸面罢。   他随意地摆摆手:“为师知晓了,往后也不会再讲。”   龙华非常困扰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师父你的语气,还是十分敷衍啊?   於长生走后不久,易容为洛云的云不知,便悄悄登门拜访。   彼时龙华正找水灯明要来了几样灵材,打算自己动手,给阿咬做点吃食。   云不知在院落的小厨房找到了他。   “你在煮粥?”云不知看他随心所欲地将各种灵材放入粥中,一手带大了一个奶孩子的云道长质疑地问,“你会煮粥?”   龙华偏头看他,给了一个笑脸:“不怎么会。但做出来的效果总是意外的不错。”   大概也是好运加成了。   被他选中的食材混合在一起,味道总能达成意外的平衡,也算是美味了。   “云大哥,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龙华问他。   云不知担忧道:“我听说,山灵昨日替百余人转移了魔气?他如今可还好?”   “他还在睡。睡得还算安稳。”龙华低头盯着咕噜噜冒泡的粥,“我也不知他究竟好不好。”   就因为拿不准,所以心口一直泛慌。   拿“我是十世善人,我喜欢的人定然会平安无事”这种,自己一度以为理所当然的理由来说服自己,都没用,完全没法像以往那样理所当然了。   太过在意,便丧失了毫无顾忌的底气,与一往无前的自信。   慌得做什么都做不下去,不一会儿就要跑房间看看阿咬醒没醒。   可什么都不做,又如坐针毡不得劲得紧。   连他自己都嫌弃如此不淡定的自己。   所以他在这里煮粥。   想着是为阿咬熬的粥,才稍微能够待得住一会儿。   云不知若有所思:“应当是无碍的。”   入睡是为了联系上远方的九寂山本体罢?   能入睡,便说明一切都还在山灵的可控范围内。   云不知特意来打听消息,此时稍微放心了些,没有在他沧桑的心灵上火上加油。   ——他来得算是晚的。   本该一大早,就来打听山灵的情况。   但他实在是不想来。   他需要缓一缓。   谁叫山灵一声招呼也不打的,就暴露在了各门各派的面前,连掩饰都无法掩饰的。   他当时便胸口一闷,有些不好了。   他默默自省,认为都怪自己思虑不周,竟然没有考虑到召灵大典对山灵的影响——可谁想得到呢?   召灵大典召唤的灵,长久以来一直都是弱小的、破碎的、神智尚且懵懂的灵。   像人类、妖族、甚至如水灯明这种化形后的灵,都不会回应召唤的。   若会回应,岂不是乱了套?   可山灵偏偏回应了。   事后云不知才若有所悟,许是小狼崽的身体太弱小,而山灵过于强大,导致身体与神魂间不匹配的程度太高。又或许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才致使山灵回应了召唤。   原因千千万,却都不是他大意了的借口。   结果刚找到一个僻静角落反思,就又听闻,山灵出手,救回了上百位弟子。   云不知眼前一黑。   山灵这是作甚?   还嫌自己不够惹眼么?   到底知不知道,他一旦暴露镇压邪祟这一能力,后续将迎来多少纷纷扰扰?   回想自己过去的种种谨小慎微,云不知胸口又是一闷,好似未痊愈的旧伤再一次加重,连口中都泛起了血腥味。   特别是回想起昨日与徒弟的见面不相识,他的心态就有些崩。   于是他罕见的任性了一次。   拖延了数个时辰,才重新端正了态度,再次尽职尽责地来打听山灵的消息。   得知了山灵的情况,他就这么离开也不太好。   于是干脆从旁指点龙华煮粥。   看见龙华投入了两种性质相冲的食材,他指点道:“草行雪蟹与桃花泉不可用在一处,除非……”话未说完,就见龙华看也不看,随意又丢下去了几枚琉璃贝。   他顿了一下,缓缓将未尽的言语道出:“除非加入琉璃贝稍作调和。你原是知晓的?”   龙华“嗯?”了一声:“刚才我丢进去的是琉璃贝吗?居然还有这么多学问?云大哥你懂得可真多。”   “……是。”云不知不说话了,站在一旁观察的他动作。   发现龙华虽然不懂,可全都做对了。   “你真不知?”云不知确认。   龙华挑挑拣拣,把看得上的食材都用上了,才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舀出一点粥来,先尝尝味道。   云不知拦下了他:“修行界的灵材不比凡俗,一不小心弄错,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断送性命。你不懂灵食性质,胡乱熬煮一锅,就敢随意往嘴里放?”   龙华朝他笑笑:“不会有事的。”   这个时候,他那种谁也无法理解的,自信到甚至于傲慢狂妄的态度又回来了。   他绕过云不知阻拦的手,将粥送进自己口中,满意地眯了眯眼睛:“还可以。阿咬应该会喜欢的。”   说着,他还给了云不知一个“你看,我这不是没事么”的淡定眼神。   云不知:“……”   他眼见着粥煮成,自然知晓粥无害。   但龙华不知道,还在知晓了食材相悖可能导致的下场后,仍然无所谓地喝下了粥。   他抬眸,看向龙华仔细盛粥的模样,心里凉飕飕的。   他忽然后悔,当初默许山灵跟在这么一个家伙身边,不知是对是错?   这孩子对事、对人,甚至于对他自身,都太过轻慢了。   对自身的轻慢,有时也等同于对自身的毫不在意,对自身的自我放弃。   这样的一个人,会不会对山灵造成不好的影响?   想到山灵有一天,面对不知所谓的穿肠毒药,也甚是心大、毫不在意地一口闷下——   云不知捂住胸口,感觉自己好难好难。 第50章 返程   小狼崽沉睡了一整天, 没有发生任何龙华设想中最坏的情况,自然睡醒那般的,醒了过来。   醒来时, 嗅到熟悉的温暖气息,发觉自己已经整个儿的缩进了被子里。   再低头嗅嗅自己, 他的每根毛毛上, 都染上了龙华的味道。   无意识地舔了舔爪子, 也不知是想将香甜的味道吃进去,还是用自己的气息掩盖掉满身的龙华味。   “阿咬?”旁边凑过来一个帅气的脑袋,兴致勃勃道,“饿了吗?”都在吃自己爪爪了。   青山杳一愣, 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他又被幼崽的本能驱使了。   不待他懊恼,一碗食材丰富的米粥就端到了他身边,诱惑般的打了个虚晃。   “我做的, 吃吗?”龙华笑着问, 眼底没有一丝阴霾, 完全看不出先前眼巴巴盼着阿咬醒来的焦躁。   龙华做的?   青山杳好奇地往青瓷碗望去, 又动了动鼻尖, 捕捉空气中的味道。   果然,在如阳光般生机勃勃的气息中,掺入了香甜的米粥的味道。   他本不该感到饿的,却在此刻感觉饥肠辘辘。   压下又想舔爪爪的幼崽本能,青山杳轻盈地从床上跳到屋内的桌面上,将尾巴盘在脚边, 期待地看向龙华:“麻烦你了。”   龙华在他身边坐下,却将碗推得远远的。   青山杳:?   龙华一手撑着侧脸,慢吞吞道:“阿咬, 我如今已经知道你是长暮,你无须顾忌,化为人形嘛。你看,吃饭的时候,还是有双手会方便很多对不对?”   青山杳顺着他的话想,确实如此。   九寂山山灵的身份暴露了,长暮的身份也明了了,先前的顾忌都不存在了,往后以人形行走,确实方便许多。   他便当即化为了人形。   龙华笑意一深,拉扯着木凳,往青山杳那边靠了靠,然后将粥碗又移过来,一幅“你吃吧我看着”的兴致盎然的表情。   青山杳被盯得不自在极了,垂眸望着色泽奇异,泛着湖蓝色的米粥:“你……”   龙华又倾身靠近了点,嗓音里带着笑:“嗯?”   你稍微离我远一点。   你不要一直看着我。   青山杳想这么说,但又莫名觉得,龙华好像正等着他说这句话的样子?   他悄悄用余光瞥身边的人。   看见他支撑在桌上的一截手腕,干净、有力,支棱起的腕骨,让人很想用手握住。   看见他没束好的长发,鸦黑的一缕从肩侧垂下,随着他的小动作晃晃荡荡,让人很想用手握住。   看见他悄悄在桌下往自己靠近过来的小腿,劲瘦、修长,让人很想用手握住。   龙华身上的温度仿佛透过空气,侵染到了青山杳的身上,又一次烫红了他的脖颈。   他细长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是个握住的动作。   像是被自己的动作惊到,他连忙收回目光,手也握住了勺子,低头飞快地舀起粥来。   见阿咬喝起粥来,龙华颇为遗憾地挑了挑眉,像是放弃了什么坏点子,扯着木凳又退回原位,老老实实地不骚扰别人了。   见龙华安分下来,青山杳缓缓松了口气。   松口气之余,又隐隐觉得缺失了点什么。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软糯的米粥吸引了过去——   好吃!   ……   於长生带龙华来藏灵宗的目的,虽然过程跌宕起伏,但最终是达成了的。   在确认青山杳无碍后,他们便向藏灵宗辞行了。   毕竟藏灵宗还要忙于召灵大典那日的收尾事宜,他们不便再留在人家宗内添麻烦。   离开时,青山杳也向各门派说明,他能拔除上百名弟子的魔气,是因为那些弟子并非主动入魔,且入魔时间尚短。旁人揣测的,他能将魔修转化为仙修之类的,纯属无稽之谈,他是无法做到的。   他解释是解释了,但会不会有人信,会有多少人信,便不可知了。   木宗主则邀请他加入藏灵宗。   灵乃天生地养,数量稀少,于修士而言助力极大、妙不可言,极其珍贵。   因此修士对灵的强取豪夺也是惯常的事。   “有宗门在背后,至少有些修士在出手前,便要衡量几番是否值得了。”是否为了一个灵,对上整个藏灵宗。   木宗主如此对青山杳道。   木宗主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但青山杳还是婉拒了。   “我不会有事的。”   他婉拒的话中,有这么一句。   於长生听着,总觉得山灵被他家弟子传染了狂妄自大、轻视傲物的毛病。   木宗主见青山杳执意如此,也不多劝,只道“藏灵宗是天下所有灵的故乡,不论你是想驻足歇息,或是身陷困境,想回来时,随时都可以回来。”   再次谢过了木宗主,他们才下了寒山,离开了藏灵宗。   在离开前,龙华还跑去七树先生那里拜了拜。   水灯明说过,拜七树先生,偶尔会在生活里遇见些极好的事情。   他虽然足够幸运,但如今,忽然希望自己能更加幸运一些。   至少让“我喜欢的人定然会平安无事”这句话,更加实锤一点。   他们来的时候,没有与灵世宗的队伍一起。   但回去的时候,却是与灵世宗的大队伍一道了。   乘着苌止真人巨大化的贵妃榻。   在龙华看不见的地方,苌止真人打趣於长生:“什么时候,国主於长生都不敢独自上路了?”   於长生轻哼一声:“区区可不愿向没有弟子的家伙作解释。”   苌止真人:……   弟子那边,在龙华过去后,都不约而同地打量起站在他身边的青山杳。   目光有倾慕、有好奇、有崇拜、有畏惧……   龙华抬手,将想要偷偷躲到后面的道一勾了出来:“喂,你跑什么?”   向来开朗的道一少年此时畏畏缩缩,有一眼没一眼的瞥着青山杳,很怕的样子。   被龙华拉着走不了,他便哭丧着脸,自暴其短:“大哥,我小时候是被九寂山吓大的。现在九寂山就在旁边,你让我缓缓,我整理一下心情。”   他是被“不听话就将你扔九寂山去”这种话吓大的。   九寂山堪称他的童年阴影。   虽说如今知道这话只是用来吓唬小孩的,但小时候的阴影始终是阴影,连带着他现在看到青山杳这般皎皎美人,都无半分欣赏之意,只会不由自主地打哆嗦。   龙华忍不住敲了一下他的额头:“他是阿咬!你想想阿咬多乖多可爱,你还怕?”   他默默腹诽,灵世宗那些长辈,以前到底把九寂山讲得有可怕?   明明几乎没人去过,结果一个个魔化起九寂山来,就像身临其境过一样。   看看把道一都吓成什么样子了?   道一望着青山杳那张美丽的面孔,用力回想小狼崽瘦巴巴毛绒绒的模样……   嗯……   似乎,确实没有那么害怕了。   九寂山是阿咬,这么一想,传闻中的禁地九寂山,便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道一深吸一口气,靠近了青山杳身边,结结巴巴地踏出了直面九寂山的第一步:“大、大、大嫂!”   青山杳:……   龙华大笑:“你真的害怕九寂山?”   道一默默捂住涨红的脸:“对不起。”   谁叫召灵大典那夜他离得太近,将大哥对阿咬表明心迹的场景尽收眼底。他后来还想了很久,觉得阿咬应该可能大概也喜欢大哥。   琢磨得久了,刚才一紧张,就嘴瓢了。   “不怕了。”他说。   以后再提到九寂山,他想起的绝不会是孩童时期被无良大人恐吓的话语,而是今日这个尴尬到窒息的场景了。 第51章 埋伏   耳边是滴滴答答的水声。   散修罗越呻吟一声, 捂着额头,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这是在哪儿?   依稀记得,他想趁着召灵大典启动的那段时间, 在修士们的注意力都被召唤而来的灵吸引而去时,下黑手绑走龙华。   他掐着时间点, 偷偷摸摸地靠近了龙华的身后。   而这个时候, 龙华与附近灵世宗的修士, 都沉浸在“镇魂记”的最终幕里,没有发觉他的不轨意图。   之后,召灵大典便开启了。   回想起召灵大典开启的一幕,罗越条件反射般的捂住眼睛, 好像再次看见了那漫天的耀眼光芒,刺激得他泪流满面,根本无法第一时间去将人下药绑走。   再之后, 他眼睛都没能睁开的, 就被……   被……   罗越忽然放下捂住眼睛的手, 终于反应过来, 此时眼前一片漆黑, 他早已不在沼原之上。   他脸色难看,他居然连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眼前一黑,便诸事休了。   再醒来,便是在这个鬼地方——   这是哪儿?   他站起身,发现此地诡异, 修士本能于黑暗中视物,可他的目光却穿不透眼前的黑暗,最多看到身前一尺的距离。   身体凭空生出一股子虚弱感来, 灵力压根无法调动,连储物袋中的东西都取不出来。   他咬牙咒骂了一句。   还不明显吗?他想要绑人的,结果却被别人给绑了。   他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起来,试图找到出路。   可没走几步,脚下就踢到了一具身体。   被他踢到的时候,还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他蹲下身一看,又是一个修士。   很快的,罗越便发现,他所在是一处异常广阔的黑暗空间,像是在地底洞穴,空气沉闷、水声滴滴,这里困着与他相同处境的修士,有些已经清醒,正与他一般在无声无息地探查地形,有的还在昏睡,怎样都叫不醒。   而修士具体有多少人,他连这片空间都没走完,自然没有概念,只知最少都是上百人起步。   是何人何派哪个势力将他们困在此地?   有何目的?   罗越的心情越来越沉,不论对方想做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禁后悔,要是他没有对那个好运气的小子动歪心思,是不是就不会遇上这些事了?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他为什么对龙华起心思?   不就是觉得对方运势极强,想契约为仆,专门替他寻天材地宝么?   他怎么就没想到,对方的运势那样强,他这种想害对方的人,自然就该倒霉了。   上次在临山城,被冤枉、被囚禁。   这次在藏灵宗,被俘虏、被囚禁。   下场惊人的相似。   罗越猛然醒悟,更是后悔不迭,打定主意,若是此次能够得救,他往后必然对龙华退避三尺,绕路而行!   他想法才落,便感觉仿佛有巨锤捶上他的脑门。   他身体一软,倒在地上。   体内被禁锢的灵力,被无形的力量往外抽走。   而围绕在身侧的黑暗,又仿佛有形之物一般,朝他围拢过来,往他脑子里钻。   有东西挤入识海的感觉过于可怖,罗越也不管是否会惊动俘虏他的人了,大喊大叫起来:“滚!什么东西!滚出我的脑子!啊啊啊啊——”   ……   灵世宗的队伍,此时正经过一片荒芜的戈壁。   戈壁上一道蔓延数十里的巨大裂缝,蜿蜒幽深,好似血红大地上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   龙华如今已是修士,对气机的感应也敏锐了起来。   他坐在青山杳身边,奇怪地往戈壁投去一瞥:“好浓的血气与戾气?”   来的时候,全程被护在师父高大上的腾云车里,他都没有发现。   青山杳微微垂眸,面上似有不忍之色:“下面应是战场。”   道一也坐在他们不远处,点头肯定青山杳的话:“是凡人的战场。”他抬手,指着戈壁的一边道:“以这条裂缝为国界,这边是凡人的北沧国,那边是容国。两国素来不睦,战乱频起。”   是以作为战场的戈壁,不知埋葬了多少将士的性命,生生形成一股子凶戾血腥的势,浓厚得连过往修士都能察觉得到了。   “大概是前不久,才刚结束了一场战争吧。”道一说,“附近的宗门很快会安排弟子来净化这片战场的。不然血煞凶气过重,会滋生不太好的东西。”   他的话才讲完,就见下方戈壁红光大盛,血一般浓郁的光芒将他们笼罩其中,使得周遭景色都变得扭曲模糊起来。   龙华半跪而起,下意识将青山杳揽进怀中:“怎么了?”   正巧青山杳也抬手护他,两人便抱在了一起。   於长生也极快地出现在他们身边,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俩一眼,抬手刷刷刷刷,贵妃榻上的灵世宗弟子身边,便人手一个傀儡守卫在旁。   於长生之所以选择与苌止真人、师长岳他们一道返宗,便是预料到了返宗途中会不太平。   山灵本身的吸引力不提。   单是灵世宗的弟子在召灵大典上收获的灵,就会惹来不少觊觎的目光。   各门各派每年参加完召灵大典,在返回宗门的路上,都会遇到不少截杀——毕竟不是谁都有资格参加召灵大典、还能带回灵的。   那些没法进藏灵宗的,便将主意打到从藏灵宗返程的其他门派弟子身上。   於长生以为,有他们三个长辈在,定能护灵世宗弟子安全无虞。   可现在,他与苌止真人远远的交换了一个眼神,神色凝重。   如此阵仗,他们这些见多识广的修士,都看不出究竟是何来历。   在他们四周,战斗傀儡同苌止真人、师长岳同时出手,想要破除血红色的光壁,浩瀚灵力却如泥牛入海,陷入光壁便无声无息了。   血红光芒包裹他们的过程很短暂。   下一瞬,他们便从戈壁上方消失了踪迹。   后方。   暂时脱离了春花戏班,尾随在灵世宗队伍后面,打算去灵石镇与龙华、山灵汇合的云不知,为了不被於长生他们发现,将彼此间距离拉开得很远。   尽管远,但他还是看见了远方突兀的冲天而起的血红光芒。   当时心里就一咯噔。   不好。   算算距离,灵世宗的队伍刚好走到那个地方!   充满不详的血红光芒,想也知道是冲着谁去的。   他也不管会不会暴露了,当即脚踏飞剑,化作一道流光,往那处赶去。   心中更是五味陈杂。   一心一意守在那两人身边半年有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结果就离开了一时半会儿的,居然就出事了?   为何关键时刻,他总是不在? 第52章 阵法之内   血红光芒消失的瞬间, 龙华发现自己的怀里也空了。   自己揽着的那个人凭空消失。   “阿咬?”他站起身,往四下望去,“阿咬?!”   只见自己身处一个诡异的空白空间, 不见边界,空无一物, 不止阿咬不见了踪影, 就连护在身边的师父, 其他灵世宗的弟子,也都消失不见了。   不必思索,龙华都知道他们遭遇了埋伏。   大概又陷入了某个阵法。   他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只一心挂念着阿咬与师父他们。   因此心里没有畏惧与怯意, 单是一味地担忧与焦躁。   是谁埋伏他们?   是冲着他们这只队伍手中的灵来的?还是专门冲着阿咬来的?   阿咬他们,现在面对的是与自己一般的情境吗?   储物戒还能使用,龙华没有任何顾虑与忌惮, 当即便脚踩於长生送他的御空画卷, 往这片空间的更高处飞去, 想要飞得高看得远, 好生观察一下这片诡异的空间。   同时又放出了十个傀儡, 驱使它们往不同方向奔去,好摸清此地的边界。   与此同时,地下洞穴里,某个辅助阵法运转的修士低骂了一句:“这个灵世宗的弟子是怎么回事?一片空白?无欲无求的吗?”   另一人冷笑一声:“只是欲望隐藏得太深罢?若不是我们将大半力量都集中在山灵跟灵世宗几个长老那边,他怎会如此轻松?”   中央主持阵法之人漠然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两人一个寒颤, 当即住嘴,不敢再有分神。   主持阵法之人这才微微启唇:“阴魂。”   阵法外,一个年轻的身影忽然现身:“弟子在。”   “且入阵内。一切于我等计划不安定的要素, 都要抹除。”   “是。”   ……   龙华在空白空间里,还没有摸到边界所在。   好似无边无垠似的。   但哪有什么无边无垠,有也又是幻觉所致了。   龙华有经验得很。   他开始掏出自家师父赠予他的各种破坏性极大的符箓,面不改色的,一样一样往地上砸。   虽说他仅仅是个筑基期修士,但有个土豪师父,在站桩输出的时候,他差不多能有化神期的攻击力。   每一张符箓都代表着大笔灵石。   大笔灵石如流水般哗啦啦地砸下去,果然有了些许效果。   空白空间在摇晃,好像再加把劲,空间就能碎去。   龙华精神一振,出手更是毫不心疼。   空白空间的某一角落,隐匿了身影,名为阴魂的男子遥遥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在看清他的脸时,沉若死水般的眼眸微微睁大了一瞬,飞快闪过了一丝异色。   不多时,又默默退去。   出阵回到洞穴,回禀道:“他有符箓法宝在手,弟子恐不是对手。”   主阵之人阴冷的声音传来:“废物。且回宗领罚。”   阴魂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是。”   辅助之人又道:“再放任这小子破坏下去,他恐怕就要出阵了。”   “出阵?”主阵之人道,“他不是想去找山灵?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听我命令,转换阵法,将他与山灵丢去一处。山灵那边的阵,可不是丢几张符箓就出得了的。”   他冷笑道:“让我看看,世间有何人是真的无欲无求。”   辅阵的十人应了声是,不约而同地变换手诀。   阵中的龙华,便见着空白空间忽然破碎。   他进入了一处蓝天白云,鸟语花香的明媚之地。   出阵了?   龙华还飘在半空,俯瞰下方,是葱茏树林、潺潺小溪,往更远处看,竟是一座还算繁华的小镇,人来人往,炊烟袅袅。   这又是什么地方?   他们出阵之前,不是还在一片戈壁之上么?   他将符箓藏于衣袖中,往小镇飞去,在快到小镇时,避开人眼,落在了地上。   稍作休整,他往小镇里走去。   小镇中很热闹,百姓都格外热情。   他刚踏入小镇,就有一个年轻人朝他走来,眉目俊朗,笑容灿烂,瞧着莫名有一种亲近感:“嘿,小兄弟,你好。你是第一次来我们镇上吧?”   龙华没感觉到恶意,接下话来:“是第一次来。你怎么看出来的?”   “镇上来来去去的人我都记得。”年轻人拍拍胸口,“我叫孙三,欢迎你来我们的灵石镇。”   嗯?灵石镇?   这么巧的吗?   是重名,还是这里仍然在阵法内?   龙华准备见机行事。   “我叫龙华。”他道,“孙大哥,我好像是迷了路,敢问灵石镇是在哪个方位?”   孙三道:“我们这儿应该算是……北沧国的南面吧。”   北沧国?   不就是他们刚才经过的戈壁旁边的国家吗?   一下子从边境,进入了别人国家的内部?   龙华望向眼前宽敞干净、热闹喧嚣的街道,又看看衣着整洁、面色红润的孙三,很明显能看出,这里生活富饶,人们的精神状态都极好。   没想到边境的战场那样惨烈,北沧国国内却如此物阜民安。   当然,若他仍在阵法里,这一切便可能是假的。   孙三热情道:“龙小哥初次来此,若不嫌弃,就由我领你四处走走?我们镇上正在举行花神祭,你可有兴趣去看看?”   龙华挑眉笑道:“好啊。”   就很莽撞地,跟着孙三走进了热闹的街道当中。   走进人群中,才发现孙三的热情并非特例。   这个小镇上,人人都格外的热情与友好。   他没走几步路,手中便被街边的商贩塞满了各种小吃、小玩意儿,盛情难却,莫名其妙就抱了一堆。   孙三还在冲他比大拇指:“龙小哥可真讨人喜欢。上次有这待遇的,还是一个好看的年轻公子。”他一拍手掌,“对了,那位公子正在临水阁观看花神祭,我们便也去临水阁罢。临水阁上视野开阔,是个好去处。”   好看的年轻公子?   龙华眼皮一跳,有了几分期待:“可是一位肤白貌美,长发灰白的公子?”   孙三惊奇道:“确实如此。莫非龙小哥认识他?”   龙华眉开眼笑:“认识认识,快快带我去见他。”   ……   阵法外。   戈壁上。   云不知在深邃的戈壁裂缝前驻足,往深不见底的裂缝望去。   阴冷入骨的风自幽深之处吹上来,吹拂得他的发丝翻飞,阴冷之意如附骨之疽,碰到他的皮肤,便要往血肉神识中钻去。   他的周身当即浮现出一层蒙蒙灵光,将这股冷风抵挡在外。   裂缝深处有阵法。   裂缝深处,还有无比庞大的邪祟之力。   他观戈壁上残留未去的血腥气与凶戾之气,怕是有人利用此处战场,以及战死于此的将士的尸身、残魂与残念,布置下了一个歹毒的大阵。   他乃阵法宗师,想要破除此阵,也极其不易。   若非阵法如今是开启状态,他或许都无法发现此地还有阵法存在。   他当即便与何掌门几个老家伙联系上了。   “速来救山!”   以一人之力难以破阵,便集结众人之力,以力破之。   云不知眼中闪过一丝焦虑,就不知,此阵法究竟目的为何?山灵被困其中,会有何影响? 第53章 破阵之法   以云不知为中心, 修行界的众大佬再次齐聚一堂——以灵讯玉牒的方式——群聊讨论此地阵法的破解之法。   自此之前,大佬们已安排了附近的宗门前来破除阵法。   出面联系附近的宗门的,是飞仙宗掌门。   飞仙宗嘛, 仙道巨擘,一般宗门都会给点面子。   而且理由都非常好找:发现宗门叛徒云不知, 似与魔道余孽在戈壁之下搞阴谋。请代为抓捕, 飞仙宗修士稍后便至。   也很好解释, 为何飞仙宗会发现此地的隐蔽阵法。   等把灵世宗众人救出来,还能道一句万幸、巧合,没想到追捕宗门叛徒,竟能救出兄弟单位。   而且云不知确实就在此地, 稍微留下点什么证据,都能说明飞仙宗没有说谎。   可以说是非常严谨了。   ——没错,这个理由是云不知自己建议, 而后飞仙宗掌门欣然采纳的。   再次给自己扣上一口黑锅的云不知, 在众大佬的指点下, 很快便抽丝剥茧, 分析出了阵法的端倪。   此阵以人心为引, 以欲望为局。   人心是恶的人心。   欲望是恶的欲望。   邪气满溢,无穷无尽。   此阵外力难破,若要当真以力破之,阵法内的人也难以幸免。   云不知默然,这可如何是好?   ……   阵法内。   主阵辅阵之人仿佛同时得到了什么消息,面色微变。   辅阵的癸不安道:“问剑山与轻音阁的人已经往这边来了。飞仙宗的人也在来的路上。我们转化山灵的时间恐怕不够。”   主阵之人冷喝一声:“肃静!”   继而嘲弄般笑了一声, 仿佛知晓了什么隐秘,成竹在胸:“他们可不敢径直打破我们的阵法。山灵是他们的心尖尖,碰伤一点都不行。他们只能耐住性子破解阵法——我们的时间足够了!”   辅阵之人对内幕了解不深, 只觉得他口中说的几个“他们”,似乎分别指代了不同的人。   洞穴入口,隐在阴暗处的修士阴魂,则不易察觉地握紧了五指,死水般沉沉的漆黑眼里,浮光掠影般的闪过一丝担忧。   他是主阵之人的弟子。   或许比辅阵的修士,对阵法的了解更深。   布阵之前,他的师父问了他两个问题。   世间最污秽的存在是什么?   ——是人心。   世间最无穷的存在是什么?   ——是欲望。   一颗人心,便能生出无穷尽的欲望。   以人心与欲望构建的阵法,力量源源不断、生生不息。   戈壁战场上的大裂谷,是两边国家不约而同选择的乱葬岗。   战死的将士未能荣归故乡,反而被无情的国家抛弃在战场,残缺的尸骨被推下深渊,残破的英魂思念着故乡与亲人,夜夜在战场上游荡,直待他们消散于世间。   马革裹尸,却落得如此下场。   消散之际,他们是怨恨的、憎恶的。   阵法以他们坠入深渊的尸骨为容器,容纳了这些怨恨与憎恶。   并用修士的灵力,将其不断滋养、壮大。   就像藏灵宗培养灵一般,使怨恨憎恶的集合体,逐渐强大,甚至于有了自己的意识。   用藏灵宗万物有灵的说法解释,这个意识,或许就是乱葬岗的灵罢?   如今迫害灵世宗众人的,并非他们这个阵法。   而是这只乱葬岗的灵。   他们的阵法,只是从旁辅助、引导这只灵行事。   这只灵是一只极其强大可怖的邪祟。   它满含怨恨与憎恶,是一切人世间最阴暗欲望的聚合体。   灵世宗众人,被困在它的体内,时刻都经受着邪祟的侵蚀。   无声无息的,恐怕连他们自己都无法察觉。   它将修士的欲望具现化为现实,引得修士沉浸其中。   然而,沉浸得越深,怨力对人心的侵蚀也就越深。   若长时间滞留阵内,修士必然会走火入魔。   而山灵……必然同样沦为邪祟。   阴魂眸色挣扎,他、他须得想想办法,否则恩人就……   ……   龙华跟着孙三,往临水阁走去。   越是靠近临水阁的方向,人群就越是拥挤。   孙三解释,都是因为临水阁畔正在举行花神祭,所以才会聚集这么多人。   花神祭一年一度,由周边几个城镇联合举行,旨在评选出今年的“花神”,只是今年将地点定在了灵石镇。   龙华听了一会儿就懂了,原来是个选美比赛。   嗯?   阿咬去看选美比赛了?   他两只手都被吃的玩的占据,在人群中行进艰难。   想了想,看见前面一群小孩子在打闹,便笑眯眯地凑过去,三言两语,就将手中的小吃与小玩意儿散了出去。   “不合你口味吗?”孙三走到他身边问。   “才吃过饭,胃里正撑着。”龙华兴冲冲地往前走,“拿着东西也不好赶路,我们先去临水阁——临水阁也有好吃的吧?”   孙三跟上他,笑起来:“没错。临水阁的酒水是咱们镇的一绝呢。”   临水阁矗立在一条宽敞的清溪边上,有五层之高,下面四层,每一层上都或坐或站,挤满了人。   第五层的人要少些,龙华一眼便看见了衣袂飘飘的大美人长暮。   大美人也看见了他,低头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来。   “你等我。我上来。”龙华冲他挥挥手,就踏入了临水阁中。   哎,你是真的长暮,还是假的长暮?   龙华径直上了五楼,也无人拦他。   五楼上,坐着些衣着华贵的乡绅,都是与家人朋友出游。   唯独有一桌,是孤零零一人坐在窗边,临溪照影。   “阿咬。”龙华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目光从人家的脸到脚,仔细看了一遍……看着吧,像是真的。   青山杳也在看他,轻轻嗅了嗅气息,是熟悉的味道。   他抬手布下一个结界,才问:“龙华,你是怎么过来的?”   “多亏了师父给的灵符。我砸了一通,就从一个空荡荡的地方到了这里。”他撑着下巴往窗外看,宽敞的河流上,搭起了一个花团锦簇的舞台,正在进行着美人的色艺展示,赏心悦目。   但总觉得台上的美人一个个都有几分面熟呢?   “阿咬是一直在这里吗?”他随意地反问,“有没有摸清楚阵法?”   青山杳沉静道:“这里有一只灵。是邪祟化成的灵。”   龙华:“嗯?”他还在琢磨阿咬的真假,阿咬就这么坦诚相待了?   青山杳端起桌上的酒杯,优雅地一口闷掉:“我在这里,尝试着将它镇压。”   说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真的是阿咬?”龙华狐疑,“你不是说喝酒误事,都不再沾酒了吗?”   莫非是个假阿咬?   破绽这么大的吗?   青山杳眼中露出无奈之色:“这只灵的怨力,不像之前入魔弟子体内的魔气那般,可以轻易拔除。它的怨力构建了这个空间的一草一木,在吃食里凝聚得最多。”   他又抬手按住龙华的手腕,以一丝灵力在龙华周身感应了一圈,松了口气:“你没有食用小镇上的吃食,这很好。”   “吃了会怎样?”龙华的目光落在他被酒水染湿的唇瓣上,声音紧绷。   青山杳道:“吃得越多,受邪祟的侵蚀便越深罢。”   他端着酒杯,又要往唇边放,非常有明知故犯的意思。   龙华又去按住他的手腕:“那你还喝?”   青山杳轻声解释:“我不一样的。”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是听了就觉得安心的那种,“我的能力是镇魔,可镇压一切邪祟之物。这只灵隐藏在阵法里,隐藏得很深。唯有接受它的侵蚀,我才能抓住它的尾巴,将它扯出来镇压。”   他凝神想了想,浅灰色的眼眸清澈又宁静:“这大概是叫作……诱敌深入?”   像是为找到了合适的比喻而感到高兴,他淡色的唇角也悄悄勾了勾。   龙华一阵心累:“你还挺得意了?”   青山杳从他的手中抽出手腕,又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你哪里来的底气说不会有事呢?   凡事不都有个万一么?   仗着天赋能力,什么不好的都往嘴里塞?   你现在喝的是什么?不是酒水,是怨力,是邪祟。   阵法背后的人,就想着我们将怨力吃下肚子,人家不知道你有镇魔的能力吗?人家当然知道,九寂山的镇魔大名传得比你的真实能力还要离谱夸张呢。   人家知道,还这么做了,就代表着敌人压根就不担心你的镇魔天赋能产生什么影响,就代表着敌人笃定你也会跪在这一手段前面。   所以你是哪来的自信,就这么如了敌人的意,都不用敌人催促强逼的,就自觉主动地跳坑里了?   龙华深吸一口气,才没有对着阿咬发火。   蓦地就感受到了“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的孽力回馈之感。   他以前仗着自己运气好,肆无忌惮,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闯——毫无根据的自信,自信得近乎狂妄,看在关心自己的人眼里,是不是也是这般叫人憋气郁闷?   “有事便晚了。”龙华气闷,“难道就没有旁的办法了吗?”   青山杳迟疑地抬手摸摸他的脑袋,记得人类哄生气的小孩,都用这个办法。   “不要气。”他说,“这样是最快的办法。”   指尖冰凉,落在发间的力量又轻又细。   龙华的心跳失衡了一瞬,思维也中断了一瞬,可看见阿咬手中的酒杯,他又勉强挺了过来,坚决不被对手的糖衣炮弹所迷惑,找到了关键点:“最快?”   “刚才不是说过,怨力构建了这个空间的一草一木?”青山杳说,“哪怕人不吃不喝,只要还身处其间,也会被怨力渐渐侵蚀。於长老身体不好,你与灵世宗的其他弟子修为太弱,都不便在这个阵法里久待。”   “师父的身体不好?”龙华怔住。   青山杳点了点头:“於长老身体有恙,应是长久以来的病症。不危及性命,只是身体并不似一般修士那般强健。他入冬后不离手的袖炉,燃烧的是数种灵药矿石调配而成的秘药。这个阵法于他而言过于污秽,他应尽早离开此地。”   於长生本人都未与龙华提及此事,此事更不应由他告诉龙华。   但若不提,龙华便绝不会同意他的计划罢。   他看向龙华,却见龙华低声喃喃:“我与师父朝夕相处,竟然没有半点察觉?”   顿了顿,又抬眸看他,瞳孔微颤:“所以,你才要选择最快的办法?”   为了他,为了师父,为了灵世宗弟子,用伤害自身的办法,走出一条捷径?   龙华咬牙,极少有过的颓败无力感席卷了全身。   十世善人?   幸运加身?   绝处逢生?   是了,就算此时此刻,他依然相信,自己定能脱离险境。或许他的幸运光环还能罩住所有人,让大家不会有性命之虞。   但他能立即带大家出阵吗?   不能。   他能抹消掉大家在阵法中遭遇的伤害吗?   不能。   绝处逢生……非得先到了绝处,才可见生机。   他根本无法跳过中间苦难的过程,直接抵达最终好的结果。   他那样喜欢阿咬,还想保护阿咬。   却已被阿咬保护了太多次。   龙华对自己的无能为力火大极了,重重地捶了一下大腿。   无用之至!   青山杳见他如此,心头一慌,好像摸头都没有用的?   他下意识地化身为小狼崽,跳到龙华的肩上,垂下自己毛绒绒的长尾巴,搭在龙华光洁的脖颈上。   ——“大概是被尾巴救过,我碰到它就很有安全感,有种劫后重生的幸福感。”   他记得龙华这样说过。   所以,尾巴给你。   “不要担心。”他再次说,非常沉稳可靠的,“我不会有事。大家也都不会有事。”   尾巴的毛毛蓬松的像云。   柔软又暖和。   在这一点上,龙华没有骗阿咬。   他的确是每每触碰到这条尾巴,便不由自主地感到安心。   初来此世,这条尾巴是他最先接触到的温暖。   龙华闭了闭眼,压下胸口的沉郁之气:“我能做些什么吗?”   “在我身边。”小狼崽说,“闻闻你,会好很多。” 第54章 喜帖   自觉安抚好了龙华, 青山杳又化为人形,坐在桌边,继续一杯一杯地给自己灌起酒来。   酒乃怨力所化, 怨力入侵灵体的感觉,比漫天风雪还要冷。   但身边坐着个龙华。   温暖的气息倒真像是一口烈酒, 辣得人满身热汗, 连冻僵的手脚都悄悄暖了起来。   似乎可以不用再小口小口的喝了。   青山杳抬眸, 招呼店小二的:“上大坛的酒。”   龙华吸了口凉气:“大坛?”   青山杳轻声说:“有你在,就可以喝大坛的。”   龙华半信半疑,他对阿咬真有这么大帮助?   阿咬说闻闻他会好很多,难道并没有为了安抚他而夸大?   他又耸起肩膀, 试图嗅嗅自己一身神奇的味道,显而易见的,还是无果。   无奈地扯了扯唇角, 还好, 藏灵宗的灵们都帮他证实了, 他的确是有“味道”的。不然他恐怕仍很难相信。   这个味道惹灵喜欢, 还能帮助阿咬缓解被怨力入侵的痛苦?   要是真的就太好了。   他拎起一边的衣袖, 朝着阿咬那边扇扇。   不就是体味么,闻叭闻叭,都给你。   要是你能因此好受一些,我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酒来了。”孙三肩扛着两坛酒,吆喝一声,朝他们大步走来。   他在龙华登上临水阁时就不知去了哪儿, 龙华还以为他混入人群,去看花神祭了。   “龙小哥,如何?临水阁的酒滋味不错罢?”他将酒坛放上桌, 又看向青山杳,“这位公子是你的朋友?恭喜恭喜,他乡遇故知,更当浮一大白。”   他为自己与龙华各斟了一杯酒:“我敬你们一杯。”   龙华还未来得及婉拒,手中的酒杯就被青山杳伸手夺去,优雅地干掉一杯。   随后,肤色苍白的男人又站起身,干脆地揭开酒坛上的泥封,以不符合他端丽容貌的豪爽姿势,面无表情地拎起酒坛,大口大口地将沁凉的酒水倒入口中。   喝得那样急,可神奇的,没有多余的一滴从唇角溢出来。   “的确好酒。”他嘭的一声,将空了的酒坛放回桌上,以询问的眼神看向龙华,不疾不徐道,“下一坛,也归我了罢?”   龙华默默点头。   于是孙三也只能默默注视着青山杳再次搬起另一坛酒,咕噜咕噜又喝空了。   “麻烦再上几坛。”青山杳抿了抿唇边的酒渍,目光平和地看向孙三。   孙三:“……好、好的。请稍等。”   看着孙三转身离开,龙华就蹿到青山杳身边去了。   捧着那张冰凉苍白的脸,对着那双清澈的眼睛,确认道:“还好?”   布下禁制,青山杳伸手抱住他,埋头在他肩上,深吸了一口气:“还差一点,就能抓住它了。”   龙华被这一抱一吸刺激得心脏砰砰乱跳,可让他将人推开,那是绝对舍不得的。   怀里这人体温冰凉,他正好给他暖暖。   他也将下巴搭在青山杳的肩上,余光瞥过这一层的其他人,发现无人在意抱在一起的他俩,都直勾勾地望着外面的花神祭。   咦?   细看这些人,面孔瞧着也有几分熟悉?   他小声道:“阿咬,这幻境也太不走心了点。”   每个细节都在提醒他,除了与他有过契约的阿咬是真的,其余并非真实的世界。   孙三的意图也相当明显,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除了主动配合的阿咬,还有谁会上当?   幻境的破绽如此之多,师父他们应当也不会过于沉浸于幻境罢?   青山杳却道:“这里的幻境来自于人的自身欲望。我乃山灵,天赋镇魔,才使得此幻境虚假不实,不易沉沦。”   而其他人面对的幻境,应不会如此简单。   龙华的侥幸心理一下子就散了。   他用力抱了抱阿咬,那就让他们一起抓到那只邪灵,把大家救出去。   “灵喜欢我的味道。”他说,“邪灵也是灵,他会不会已经被我吸引到了身边?比如孙三?”   青山杳抬手摸摸他的头发,好像刚才摸过后就上瘾了一样:“你很聪明。”   还真是?   难道他一进入小镇,邪灵就盯上他了?   “但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都是邪灵构建的。孙三是他,你一路上遇到的男女老少是他,这栋楼阁里客人、那边展台上的美人,都是他。”阿咬先生重出江湖,细细为他解惑,“他无处不在,人人皆可是他,也可不是他。我们得一击即中,才不会让他逃之夭夭。”   他任由邪灵的怨力侵染己身,便是为了与邪灵多出几分联系。   邪灵想要吞噬掉他,他便以自身作饵,由得对方一口咬住自己。   咬饵之后,谁下水,谁上岸,就不是邪灵能决定的了。   龙华也明白过来,邪灵能转移到小镇的任一人、一物上,滑不溜丢,不好逮。   因此待孙三再次扛酒过来时,他与青山杳分开,面上没有露出半分察觉了的神色。   “两位感情可真好。”孙三站在桌边,不再看青山杳搬着酒坛顿顿顿,转而与龙华搭话,“龙小哥,你可与他结成了道侣?”   嗯?好问题啊。   龙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我有这个想法。”   “吭。”身边喝酒的男人呛了一下,缓了缓,才继续顿顿顿。   龙华忍不住扬起唇角,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对孙三道:“你看,他也并非无意。”   “吭。”又呛了一下。   又沉默着,继续顿顿顿。   孙三面上的友好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俊朗的面孔在刹那间扭曲得好似狰狞的魔鬼。   但眨眼间他便恢复了正常,像是龙华刚才看错了眼一样。   他指向窗外花神祭的舞台,充满了爱慕与憧憬地介绍道:“今年的花神已经选出。龙小哥,你看,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龙华没怎么在意窗外的花神祭。   此时听见楼上楼下都传来阵阵欢呼,河岸边的锣鼓队也敲响了喜庆的鼓点,他便随意地往窗外投去一瞥,想看看邪灵的妻子是个什么模样。   这一看,他就震惊了。   从进入灵石小镇,他看谁都觉得眼熟。   看孙三是,看街上的路人是,看临水阁的众人是,看参加花神祭的美人们也是。   刚才阿咬跟他讲了,邪灵可以是小镇中的任何一人,他还以为是邪灵构建幻境捏脸时偷懒了,随便套用了哪个人物模板。   但现在,看见今年选出的花神的那张脸时,他终于明白过来,他为何会觉得这些人面熟、似曾相识了。   因为所有人都TM的跟他的脸有相似之处啊!   要说邪灵在构建灵石镇幻境时套用了哪个的人物模板——毫无疑问,是他的人物模板。   其他人借鉴的是他的部分五官特征,而那个花神,则直接套用了他的整张脸!   龙华不忍直视地扭过脸来。   这能看吗?   那个花神,是个有胸有屁股的女人啊!   顶着他的脸梳妆打扮涂脂抹粉——   邪灵到底是什么品位?   太恶了。   “我与花神今夜就将成婚,龙小哥,你要来吗?”孙三朝龙华露出一个热情友好的笑容,从怀中摸出一张请帖,放到龙华面前,“你一定要来,你将是我们婚礼不必可少的客人。”   龙华低头看向请帖,便看见上面落着两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孙三”。   还有一个是“龙华”。   龙华两字被写在新娘一栏里。   龙华:“……”   我想揍灵,阿咬你别拦我啊! 第55章 邪灵   “嘭”的一声。   青山杳将空的酒坛搁到桌上, 坛底恰好将红艳艳的喜帖压在下面。   “晚上他没法去。”他认真地看向孙三,“因为我们下午就要离开。”   龙华刚都忍不住攥拳头了,这会儿听见阿咬的话, 又抬手掩住唇角,低低笑了起来。   “是这样。”他顺从地附和着, “抱歉, 不能接受你的邀请了。”   孙三收了笑容, 漆黑眼珠定定地盯着两人:“你们走得了?”   他的眼睛与龙华有几分相似,笑起来的时候好像汇聚了整片天空的光亮,温暖的、积极的、热烈的、生机勃勃的……让人一见便容易心生好感。   可当他不笑了,收敛起了表面的伪装后, 那双深邃狭长的眼眸,墨黑无光,如同欲望的深渊, 蓄满了浓稠的化不开的恶意, 让人一见, 便打从心底的厌恶排斥, 不寒而栗。   青山杳曾见过比他更深的深渊, 更恶的恶意。   在见识过那些后,再见孙三的这双眼睛,本该是波澜不惊、心平气和才对。   然而真正面对这双与龙华相似、却又极端背离的眼睛,他完全没法做到心如止水,无动于衷。   不该如此。   孙三、不,邪灵不配使用这双眼睛。   “为何走不了?”他周身的灵力涌动起来, 似烟波浩渺,广袤无边,有磅礴气势, 却又寂寂杳然。   孙三像是感应到了危险,不自觉地倒退几步,目露骇然之色:这就是九寂山山灵的力量?先前那个人族修士跟他说九寂山如何如何厉害,他还不信,没想到单是直面对方的威压,他便忍不住想要臣服……   原本将与他合谋的人族修士的话抛在一边,打算任性妄为的邪灵,这时才突然意识到,只靠自己是无法吞噬掉山灵的。   他还是需要人族修士的配合。   ——等等?那个人族修士是怎么跟他说的来着?   心中唯有恶意与毁灭意图的邪灵,艰难地回想着人族修士告知他的行动计划……   在邪灵被青山杳身上溢散的气机吓到,意识到眼前骨头太硬,只靠武力不行,必须得动脑子的时候。   龙华也惊讶地偏头看了阿咬一眼。   阿咬生气了?   阿咬要动手了?   可怨力不是还未积蓄够?   把邪灵吓跑了,后面便不好抓了吧?这话还是阿咬自己说的。   阿咬什么时候这样不淡定了?   龙华猜不准阿咬生气的原因,可他不能让阿咬先前喝下的怨力之酒白白浪费。   不要冲动啊。   他牵起青山杳的一只手,用力捏了捏。   咱们不能功亏一篑,要一击即中。   你说的啊。   手心传来暖烘烘的温度。   存在感极其鲜明。   青山杳垂眸看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他不会冲动的。   冲动?   素来沉稳的山灵意识到这一点后,又晃了晃神。   他俩又是牵手,又是眼神交流的,看在孙三眼中,便是眉目传情,碍眼得很了。   他重重地吸了口气,一股奇异的气息从龙华身上传来,仿佛能安抚他内心宛如岩浆般咕噜咕噜冒着泡的暴戾与躁动。   他是怨恨与憎恶的聚合体,残酷尖锐的负面情绪如同无法熄灭的火焰,始终在他体内熊熊燃烧,不止要毁灭世间一切,也要毁灭自己。   在龙华踏入阵法之前,他时刻都出于疯狂与毁灭的意识之间。   对每个人、所有生命,都感到愤怒、感到怨怼、感到无比的仇恨。   但龙华来了。   嗅到龙华的气息,他竟也能附着在幻象之上,露出生平第一个笑容,友好热情的,仿若常人般带领他走过一路。   龙华的气息让他感到舒坦。   他仍然想破坏世间的一切,但心中仇恨的毁灭之焰,却再也不会灼伤他自己。   他觉得很舒服。   他要将龙华留在他身边。   于是迫切的,想要以自身的怨力侵染上这个人,将这个人拉入他的无尽深渊。   然!而!   山灵却阻碍在他面前!   龙华对青山杳所表现出来的种种神态、言行,皆彰显着一件事:这个人类已经有归属了。他属于山灵。   邪灵的内心涌上喷薄的怒火与怨恨。   与人族修士的合谋?   吞噬山灵的计划?   山灵有龙华这个人类重要吗?   没有!   他沸腾的思维抛弃了短暂的理智,只有一句话反复在脑海中浮现:抢过来抢过来抢过来抢过来抢过来……   他丢掉笑容的面孔仿佛一张扭曲的面具:“你们下午就要离开?那好啊,我便下午成亲好了——你、你……”他抬手点了点两人,“都要参加啊。”   话音落,他们周遭的景色片片崩坏,露出漆黑无光的内里来。   ……   洞穴深处,阵法之上。   辅阵的十人面容涨红,又猛地苍白,齐齐喷出一口血来。   主阵之人面色一变:“不好!邪灵有变!要失控了!怎会如此!”   辅阵之人或许不清楚,但他清晰地记得,主上与邪灵是达成了协议的。   此地本不会诞生邪灵。   尸山再高,血海再深,怨恨的魂魄再多,也需经过一段漫长的岁月,才可能形成灵。而戈壁这处乱葬岗,每隔一段时日,都会有附近宗门的修士前来净化血气与凶气,完全没有灵诞生的土壤。   是主上秘密抓捕了无数修士,佐以阵法,才在短时间内,滋养孕育出了这只邪灵。   主上与邪灵达成协议,邪灵助他消灭山灵,作为报酬,山灵任由邪灵吞噬。   消灭山灵第一步,便是以怨力侵染山灵,使山灵堕落为邪灵。   之后,堕落为邪灵的山灵,再由主上出手,助乱葬岗的邪灵将之吞噬。   ——本该是如此才对。   因为山灵神识的强大,困住山灵的幻阵明显被扭曲了,他们这些主阵辅阵之人,也看不太清阵内发生的事情。   只隐约看见邪灵主动凑到了山灵跟前去。   这时不是该隐于暗处,默默等待山灵被怨力侵染吗?   我们有的是时间。   可邪灵就是主动露面了。   不知是过分狂妄,还是过分傻逼。   生怕自己不会暴露一样。   好吧,既然你提前暴露了自己,那便行动起来,放开你的爪牙,去撕咬、去疯狂,去将山灵拖入堕落的深渊吧!   力有不逮不要紧。   我们会从旁辅助你。   待到山灵堕落,我们便通知主上。一旦主上到此,更是能一锤定音。   可邪灵现在是要做什么?   主阵的修士努力去观阵内情景,只觉神识刺痛,才终于窥见一角——   本该作为主角的山灵,被邪灵耗尽大半力量,困在幻阵一角。   而不务正业的邪灵,正构建出了一间红艳艳的喜房,红灯笼红蜡烛与龙凤呈祥花开富贵的被褥,喜庆得要命。   他化形为了山灵的模样——   白肤灰发,容貌无双。   正对着房间里一个面无表情的英俊男子大吼:“你喜欢这张脸是吗?那我现在是这个模样,我也可以!你留下来,陪着我罢!”   主阵的修士:……   这是什么发展?他怎么就看不懂了呢?   ……   另一边,阴魂无声无息地来到滋养出邪灵的“灵田”——无数修士的囚禁地点。   这些修士皆昏睡在地,体内的灵力、精气、神识,被源源不断地抽取,汇入阵法、汇入邪灵的体内。   他们心中的恶念也被无限放大,成为邪灵进一步成长的粮食。   想要破坏阵法,阴魂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釜底抽薪,断绝了阵法力量的源头。   如此虽不能完全破除阵法,但会使阵法薄弱许多,阵内之人也易破阵而出罢。   他取出一炷细长的黛色的香,以魔气为焰,引燃了它。   而后将香插在洞穴一侧,又悄然退去。   任由香火幽幽,在洞穴内扩散开去。   幸而操持阵法之人此时被邪灵的异常举动困扰,未能察觉到他的动作。   待他成功潜回自己应待之处时,甚至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他曾离开过。   他悄悄松了口气。   背后衣衫凉飕飕地贴着背脊,不知何时,已经全部汗湿。   他苦涩地扯了扯唇角,今日竟是他难得的好运了。 第56章 千面千身   幽暗洞穴里, 来自天南地北的修士倒了一地,像是田地里的麦秸,直挺挺地躺着, 一动不动,成为日渐腐烂的肥料。   有人是很早之前便被囚禁在此, 如今已枯瘦如柴, 气息微弱。   也有人是最近才被扔进来, 此时虽然虚弱,但仍有底子在。   比如罗越。   他倒在石壁的不远处。   一炷香幽幽燃烧着,不见火光,不见烟气, 在黑暗里无声无息,释放出无色无味的气息。   他离得近,恰好在呼吸间, 将这股气息引入了体内。   他觉得自己“醒”了过来。   昏迷后的意识本是一片混沌, 不能视听, 不能思考。   但现在, 他有了自己的意识。   而后又觉得不对。   他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 仿佛站在奇怪的视角上,像是透过别人的双眼,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他看见了一间布置得喜气洋洋的婚房,大红剪纸,摇曳烛光,面前站着一位身着红裙嫁衣, 青筋直冒的男人。   嗯?   男人?   啊啊啊!是他!!!   龙华也低头看自己一身红嫁衣。   以平面模特的眼光来看这件嫁衣,无疑是格外华美的,从剪裁到绣工, 丝丝缕缕皆是姑娘们心仪的款式。   可见邪灵的眼光还不错。   但他并不愿意这件嫁衣套在他的身上。   哪怕只是邪灵导致的幻觉,他也由衷地感到不爽快。   他更不爽快的是,对面那家伙竟然还敢顶着阿咬的脸?   他家阿咬如大山般沉稳,如远山般宁静,岂是眼中的暴戾与疯狂都快满溢出来的邪灵能够替代的?   他嫌弃地啧了一声,因为心情不好,所以说话相当直白了:“你可以?”   在邪灵点头的时候。   他冷笑一声:“我不可以。”冷笑的模样深得他家师父精髓,能呕到人内伤的那种,“放着无价的正版不要,为什么要捡你这个几毛钱都不值的山寨货?当我傻么?连这种亏本生意都做?”   邪灵不理解什么叫山寨,但仍然感受到了龙华对他的嫌弃。   邪灵上前一步:“我……”   龙华抬手敲敲手边的桌子,打断他:“别再说什么我我我了。先是模仿我的脸,再是套用阿咬的脸。连自己的脸都没有的家伙,连自我都不存在的家伙,怎么还敢自称‘我’?”   他漆黑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邪灵,明亮到近乎摄人:“你是谁?你长什么样子?你自己知道吗?”   他语气急促,带着咄咄逼人的强迫力度。   叫邪灵下意识地顺着他的问题思考:我是谁?我长什么样子?   邪灵本是怨恨与憎恶的聚合体,这些怨恨来自于马革裹尸却不得归乡的将士的残念,来自于地底洞穴内诸多修士心中的恶念。   它并非天生地养,而是被人为的、短暂而飞快的催生出来的灵。   培育它的修士,只将它当作一次性的强大道具。   短暂早就的强大,背后隐藏的,必然是极端的不稳定。   于是当邪灵思索起这个问题时,它体内隐藏的不稳定便蠢蠢欲动起来。   他维持着的青山杳的容貌,迅速的融化、变形。   不断地、飞快地变换成其他人的面孔。   年轻的、沧桑的、清秀的、威猛的……   身形也随之变化,由高到矮、由痩到胖、由男到女……   好似它有千面千身,随着内心不断地拷问本我,而变换不休。   一念生,便是一副崭新的身躯。   龙华只想激他放弃套用阿咬的模样,从没想误打误撞,戳中了邪灵隐藏极深的不稳定因素——邪灵没有自我。注定了它只是一次性的道具,注定了它之后的崩溃。   像是一团勉强揉捏起来的泥团,当时间沥干了泥团中的水分,泥团自然会崩坏殆尽。   在揉捏出泥团的修士的预想里,邪灵渴求山灵的力量,自身疯狂又暴戾,怎么可能有心平气和交流的时间?怎么可能有找回理智思考本我的机会?   他唯独漏了一个龙华。   有龙华在,邪灵的优先目标从吞噬山灵,变成了占有龙华。   有龙华在,邪灵暴戾的内心被安抚,时刻回响着毁灭与破坏的识海罕见的得到了一丝宁静,让他开始思考:   我是谁?   我该长什么样子?   是门派的精英弟子?   是被宗门弟子肆意欺辱的散修?   是戍守边关的将军?是被长戟刺穿胸腹的小兵?   是杀了戍守边关的将军的将军?是用长戟刺穿小兵胸腹的小兵?   我是我,我是我仇恨的人,我是我仇恨的人所仇恨的人……   勉强杂糅在一起的恶念彼此对立,在他的体内互相攻讦、怨怼、仇视。像是一个盛满水的气球,彼此融合的水滴忽然化作道道坚冰,彼此抗拒、斗争。   “啊啊啊啊啊!”邪灵痛苦地抱着头,此时他的模样仍在不停的变换,且越来越快,仿佛千面千身在激烈争夺着这副躯体,带给它无尽的痛苦。   痛苦之时,便更向往龙华带给他的安宁与轻松。   它的身体嘭然炸开,化作一团墨一般的浓雾,朝着龙华席卷而去。   可在快要触碰到龙华时,它的身体又猛然聚合,化作一个面容平凡的精瘦男子。他惊恐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龙华的面容,又蹭蹭蹭倒退几步回到了原位。   正捏着灵符的龙华:嗯?   他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自己靠脸把邪灵吓退了?不能叭。   精瘦男子正是罗越。   他的部分意识被邪灵摄取,又托阴魂那炷香相助,让他这部分意识在邪灵体内清醒了过来。   这些意识并不是完整的他,只是他的一些意念,不记前尘,唯有纯粹的恶意。   在靠近龙华的瞬间,他仗着邪灵体内的无数意念里,唯独他最清醒最独立,成功夺得了邪灵身躯的短暂控制权。   他每次遇见龙华,下场都极其凄惨,就在他昏迷前,他还打定主意往后要对龙华退避三尺,绕路而行。   昏迷前的意愿过于强烈,邪灵在摄取他意识的时候,这个意愿也随之进入了邪灵的身体。   在他存在于邪灵体内的意念中,这个意愿也是无比鲜明、无比强烈的。   因此,在邪灵接近龙华时,罗越的这部分意识便如应激反应一般,刺激大了。   ——远离他远离他远离他!   他一下子夺得了身躯的控制权,立马退开。   但他的意识却无法在其余意念的攻击下,长久的坚持下来。   于是当他退开,身躯的控制权便再次易主。   邪灵重新化为一团黑雾,朝龙华扑来。   接近的时候,罗越的意念又求生欲极强的,夺得了一秒的控制权,再一次退开……   反反复复。   龙华抽了抽唇角,就看着邪灵先是化作黑雾,朝自己卷来,然后又化作同一个男子的模样,远远退开。   这是在做什么?   反复横跳吗?   场面过于离奇,他忽然就没法严阵以待了,甚至还有点想笑。   但随着阴魂插下的那炷香渐渐燃烧,与罗越同一个洞穴内的修士,也都受到了同样的影响。   他们同样被摄取走了部分意念,此时混沌的意念清醒过来,同罗越相争。   罗越终于不敌,无法再次控制身躯。   黑雾再次朝着龙华张牙舞爪而来。   他于它们而言,是酷夏的寒冰,是严冬的暖炉,是势在必得的美味。   可它们已经耽误了太长的时间。   “抓住你了。”一只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从虚空中伸出,抓住了黑雾的一角。   黑雾明明是像空气一般的无形之物,却被这只手牢牢拽住,仿佛拖住了衣摆一样,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也无法动弹一下。 第57章 安息   “阿咬!”   龙华看手识人, 绕过黑雾,眼见着青山杳从虚空中踏出,唇角就勾了起来:“一击即中?”   “嗯。”青山杳轻应了声, 飞快地偏头看他一眼。   虽说他们二人有契约在身,能感应到彼此安危。   但此时亲眼见了龙华毫发无损, 他才真的安了心, 收回目光, 将注意力集中在邪灵身上。   邪灵将他与龙华拖入这方空间时,刹那间,他也没忘桌上的酒坛。   顺手就带上了。   而后被困在一角。   他原本想立即打破屏障,赶到龙华的身边。   可龙华让他不急。   「我不会有事。」龙华将这句话还给了他, 不是逞强,不是宽慰,而是实打实的自信, 「不是说好要一击即中?我在这边等你过来啊。」   于是他沉下心来, 抓紧时间抱着酒坛顿顿顿——他被邪灵侵蚀的程度, 就差一点点便足够了。   邪灵与他, 其实是一个吞噬与反吞噬的过程。   邪灵有阵法配合, 有同谋站在背后,可进可退,按理说占据着极大的优势。   可他并不担忧。   他是镇压邪祟近万年的九寂山,不可能被邪祟反制,更不可能被旁的灵吞噬。   这并不是傲慢自大。   仅仅是陈述事实罢了。   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一旦对邪灵出手, 邪灵会因察觉不敌而断尾逃走。   因此他放任邪灵的怨力侵蚀自己。   放任邪灵吞噬同化自己。   瞧,吃得太撑,它现在可不就是跑不动了?   青山杳攥紧了五指, 强大浩瀚的神识将邪灵禁锢在原地。   邪灵仿佛凝固在琥珀里的虫子,再也无法动弹。   它此时的模样如一团墨黑的雾气,雾气一端与青山杳的手心相连。   站在一旁的龙华正好能看见:阿咬的手心仿佛连接到某个异次元,像吸尘器一般,将邪灵的黑雾拉扯着,源源不断的吸入掌心,消失不见。   就像之前在藏灵宗,拔除掉入魔弟子身上的魔气一般。   这一次,阿咬是想将邪灵整个的吸收掉?   怎么感觉阿咬生冷不忌,什么都往自己身体里放?   邪灵怎么看怎么不是个好东西,阿咬一次性“吃掉”这么大个的,会不会难受?   “别担心。”青山杳竟还能分神安抚他,“我会尽快将它送至九寂山下,永世镇压。”   听见永世镇压四个字,邪灵嘶吼出声,黑雾隐隐波动,似是在拼命挣扎。   可它无法逃脱。   它侵蚀山灵太深,当山灵反过来镇压它时,它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山人!山人!”它这时,才终于想起自己的队友。   原本它就该在人族修士的配合下,吞噬掉山灵。   可惜它中途忠于自己的欲望,走偏了计划——也不怪它,它的理智少得可怜,没法要求它能聪明地权衡得失,作出明智的判断。   但现在,在山灵高山仰止的绝对实力前,它终于回想起了被它抛弃的队友。   是了,人族修士说过,光凭它,是无法战胜山灵的。   它想起来了!   “山人!”它尖叫,快出来!快来救它!他们一起吃了这只山灵!然后龙华便是它的了!   到最后关头,它仍然对龙华念念不忘。   可它的同伴没有回应它。   ——地底洞穴内,主阵与辅阵之人不知何时,已七窍流血,面若金纸,在阵法上躺了一地。   阵法还在源源不断地吸收着他们的灵力,维持着基础的运转。   想来待他们身死道消,阵法便会不攻自破,彻底消停。   发生了何事?   或许只有隐藏于阴影中的阴魂,才能模糊地道出一二。   阴魂不知阵法出了什么问题。   可能是他悄悄点燃的唤神香,阻碍了阵法的运转?   总之,在刚才的某个时刻,他听见他的师父恶狠狠的咒骂了一声。这很罕见,他的师父很少有如此气急败坏的时候。   “邪灵要遭!”咒骂了一句,他的师父就咬牙判定,“它被山灵抓住了!它没救了!”   辅阵的十人面色阴沉,没有邪灵,他们同样无法成事。   费时耗力完成的这个阵法,无法成为山灵的墓地,竟这么白白浪费了。   大好时机,怎就走到了失败的一步?   怪邪灵不听指挥?不按计划?   与邪灵谋皮,本就该冒着如此风险。他们预料到了邪灵的疯狂,却也稳操胜券,因为他们知道,凭邪灵对山灵的渴望,完全不需要他们的命令,它会自觉地按照计划来。   所以,真正导致他们失败的根源——   “主上,任务失败。”他的师父以秘术联系上了遥远的某个人,将龙华的模样投影给那人看,“邪灵渴望他,更甚于渴望山灵。”   一句话,便能完全解释他们失败的原因。   “天意弄人。”那个声音带着淡淡的遗憾,“如此,便收手罢。”   阴魂听出了这个声音,是噬魂宗宗主的声音。   他加入噬魂宗时,曾跪在白骨殿外,远远遥望过宗主一眼。   那是一个浑身笼罩在滔天魔焰中的恐怖男人,看不清面容,只觉犹如魔神,不可抗拒。   “是。”他的师父恭敬应下,断开了禁术联络。   随后打开储物戒指,将众多灵石、材料投向各处阵眼。   他们要准备撤离了。   撤离前,还不忘布下陷阱,打算在抹除自身痕迹的同时,一是将囚禁的修士毁尸灭迹,二是将附近破阵的修士一网打尽。   其心可诛。   阴魂暗自想,自己能否在临走前,悄悄毁去一处阵眼,减轻阵法毁灭时的威力?   今日自己的运气好似不错,赌一把罢,应当可行。   正这么想着,那边阵法上的十一人终于改好了阵法,留下后手,准备离开。   就在他们走出一步时,双腿一软,蓦地跪倒在地。   一行行鲜红的血从眼睛、鼻孔、耳朵、嘴角淌下,像蜿蜒的小河。   他们面露惊恐与愕然之色,一头栽倒在地上。   突然又突兀。   有种戛然而止的悚然之感。   阴魂下意识往前迈出一步,想细细查看。   可在靠近阵法时,忽然一阵心悸,让他不得不顿住了脚步。   “徒儿。”他的师父在其中修为最高,此时还断断续续能说话,“莫要、莫要进来。快、快快将我、拉出去。”   阴魂顿时明悟:阵法有问题!   最开始的阵法,就暗留了后手!   想必创造这个阵法的人,一开始就打算让参与阵法的所有人葬身其中。   他没有前进,反而回退了几步,藏身到他的师父看不见的角落里。   甚至所有的护身手段,他都同时用上了。   魔道修士手段诡谲,哪怕死了,都可能捅你致命一刀。   他不得不防。   “救、我。”他的师父奄奄一息,“全都、给你。什么都、给你。”   “师父,你一出来,死的便是我了。”阴魂低声回道。   很明显,噬魂宗宗主要他们死。   师父没死,往后也只能隐姓埋名,改头换面。   唯一知道他没死的自己,于他而言终是隐患。   师父会杀了他。他站在师父的立场上,冷酷地分析出了这一点。   他的师父已经说不出话。   气息渐渐微弱。   可他还是一动不动,从死角窥视阵法内的情形。   凭他对噬魂宗的粗浅了解,身死绝不会是结束。   噬魂宗宗主更不会如此仁慈。   果然,先是十个辅阵之人,丹田与灵台齐齐炸开,神魂来不及逃脱,尖叫一声便化为乌有。   而后是他师父,在愤恨又虚弱的咒骂了一句“孽徒”后,他的神魂同样碎裂,彻底魂飞魄散。   至此,阴魂才再次走上前去,站在阵法外,目光沉沉。   此次行动本不该有他,是他师父天性谨慎,带上他以防万一——比如遇上龙华在阵法中乱扔符箓的情况,便由他暗中出手。   这是他师父临时起意,想着带一弟子不影响什么,区区小事,也未向噬魂宗宗主禀明。   他没有在噬魂宗宗主的死亡名单里。   虽不知宗主为何要抹杀这十一人,阴魂想,他往后,绝不能透露他曾身处此地。否则,恐怕仍会性命不保。   他开始仔细观察起阵法。   想要找到毁去阵法的关键之处。   否则任由阵法运转下去,刚才师父他们布置下的后手,恐怕会将此地夷为平地,介时阵法中所有人都是同样身死魂消的下场。   ……   阵法里,邪灵呼唤的名字,最终没有给它任何回应。   时至终焉,它愈发疯狂,怨恨之意犹如沸腾的岩浆,猛烈膨胀。   青山杳与龙华都看出,这是它的临死反击。   青山杳神色凝重,苍白的肤色更加苍白,像是山巅尽染的雪色,寡白、冰寒、死寂。   镇压邪灵,比他口中所言,实则艰难很多。   毕竟站在这里的他,并不是完整的九寂山。   龙华心疼地从他身后拥住他,以自身力量予以他支撑。   我这么好闻,就连邪灵都喜欢。   那就让我的气味沾染上你的全身,好叫你不至于那么难受。   邪灵最终的挣扎仍是徒劳无功。   最后的一点墨色融入青山杳的手中,邪灵的嘶吼与狂怒归于寂静。   “咦?”龙华从青山杳的肩上探出头来,盯着他们身前的一大团纯白的灵,灵散发着莹莹微光,就像在藏灵宗召唤出的那些灵一样,“这是?”   他纳闷地嘀咕:“邪灵剩下的?”   他说话的时候,呼吸就贴在青山杳的耳侧。   原本因镇压邪灵而面色惨白寡淡的男人,耳边悠悠地染上了一抹极有生气的粉红。   青山杳不易察觉地偏了偏头,低声道:“我镇压的,是纯粹的恶。邪灵并非由纯粹的恶组成,否则它不会假扮为孙三,不会与我们交谈,只会一味地毁灭与破坏。”   他向飘在半空的灵伸出手去:“邪灵中仍然存在着恶以外的意念。只是被埋没、被压制得很深。当恶念消去,它们才得以重现人世。”   他精致的指尖未能触碰到灵。   那只灵像是受到惊吓般,在指尖逼近时,飞快地往后退去。   它不能出声,可青山杳与龙华,却在它惊慌失措的动作里,好似听到了一声惊恐的尖叫。   敲可怕的!   莫要挨我!   瑟瑟发抖的灵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   青山杳:……   龙华:“哈哈哈哈哈!”   这熟悉的既视感!   他笑趴在青山杳的背上,一边笑,一边朝灵伸出手去:“小可爱,过来。”   灵:啊,我喜欢他!   灵怯生生地绕开青山杳,往龙华扑去。   可快扑到龙华手上时,它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下子顿住,又飞快往后退去。   ——不能靠近不能靠近不能靠近。   体内仿佛有一个意念在强调。   龙华:???   仍然熟悉的既视感。   反复横跳再现?   而灵也在这时,猛地炸裂开来,化作大大小小无数的灵。   大的灵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纷纷朝一个方向涌去。   小的灵木讷地漂浮在原地,好似眨眼便要消失。   龙华身处星星点点的灵的包围下,忽然若有所悟。   邪灵是无数意念的聚合体。   而刚才的灵,同样是无数灵的聚合体。   此时将它们强制合为一体的力量消失,它们自然四散开来。   飘走的大的灵,来自于尚且活着的人,它们要回去自己的身体。   而留在这儿的小的灵……   龙华下意识地闭上眼,无数碎片般的画面在眼前闪现。   是泥泞的村道、整齐的田垄、吐着舌头甩着尾巴追了自己一程又一程的大狼狗。   是姑娘的手绢、高举的酒杯、离家时依依不舍的抚摸着自己脸颊的苍老的双手。   ……   他知道这些灵来自何处了。   它们是属于战场的亡魂。   日夜思念着故土。   支离破碎,奄奄一息。   就在龙华重新睁开双眼时,刚才围绕着他的星星点点的灵,已悄然熄灭。   “阿咬。”他轻声问,“明年的召灵大典,会将它们唤醒吗?”   青山杳微微颔首:“会的。”   藏灵宗的召灵大典,正是为这些破碎的灵而存在的。   它们终能重返故乡。 第58章 诸邪不扰   阵法外。   戈壁上的大裂谷畔围满了人。   宗门驻地就在附近的轻音阁与问剑山, 在飞仙宗宗主的委托下,已派遣了精通阵法、实力高深的修士前来助阵。   云不知淡定地伪装成“偶然发现疑似云不知下落的飞仙宗弟子”,迎接助阵的修士。   短暂的寒暄后, 他指着大裂谷,道:“不久前, 弟子察觉一修士仿佛我宗叛徒云不知, 为了进一步确认, 便悄悄跟在他身后,略作观察。却没想跟了没一会儿,他就消失在此地。”   他将戈壁上红光大现的场景描述了一番。   又惭愧地低头:“或许是弟子修为不济,打草惊蛇了罢。”   轻音阁带队的是女修青檀。   她白衣若仙, 身后背负一张乌黑古琴,眼眸雾蒙蒙的,不知在看向何方。   说话的声音也飘飘渺渺, 不似在现实里:“不用介怀, 你所言所见, 未必是真。”   云不知眸色微顿, 青檀仿佛话里有话?   青檀身侧的女修爽朗的笑了几声:“别介意, 青檀她说话就是这般模模糊糊惹人误会。小兄弟,你既然已经回禀过了宗门,你们宗门对此阵法可有体悟?飞仙宗的阵法之道,我等可是望其项背。”   云不知正好将方才与众大佬讨论出的破阵之法告知众人。   此阵法难解。   若以力量强拆,阵内之人也必然身死道消。   所以刚才才要说“疑似云不知”。   要真的是云不知,那直接强拆阵法就行了, 都不必犹豫顾忌什么。   宗门叛徒身死道消,不是合该拍手称快?   所以要疑似。   这样才能将强拆选项排除在外,免得因一时误解, 枉害了无辜路人。   “以人心为引,以欲望为局。”问剑山的剑修极少有通阵法的,来此就是当个打手,此时听了云不知对阵法的描述,冷着脸皱起眉,发出了学渣的质问,“不能以力破阵,又该如何做?”   云不知道:“诸位皆知,我宗有一阵盘。宗主已派人将它送来。在阵盘送至之前,还请轻音阁诸位出手净化阵法之上缠绕的孽力,请问剑山诸位尽量消耗阵法之力。有我们在外削减阵法实力,阵内之人的压力会小很多。”   他一提到阵盘,轻音阁与问剑山的修士就都露出了“此题有解了”的轻松模样。   同时又很震惊,飞仙宗真是恨透了云不知啊,为了抓到他,竟然连这等宝物都愿意拿出来。   阵盘听着蛮朴实的两字,可在修行界,却是人人皆知,人人惊叹的宝物。   因为它出自修行界第一人——飞仙宗老祖之手,传闻无阵不可破。   阵盘来了,此阵也当不足为惧。   轻音阁与问剑山众修士当即各司其职。   一时间清音雅乐与铮铮剑鸣,响彻天地。   ……   青山杳与龙华,也渐渐感到阵法的摇摇欲坠。   如今邪灵已除,对他们威胁最大的怨力侵蚀,已不用担忧。   仅剩下了辅助邪灵而建成的阵法,毫无杀伤力可言,唯一的亮点便是极其牢固。但再牢固的囚笼,也是能被打破的。   “阿咬,你休息会儿。”龙华让青山杳靠着自己,再一次摸出了大把灵符,“砸穿阵法这种事,我有经验。”   青山杳没有逞强,邪灵被人恶意催生,蕴涵的力量极其庞大。   他此时还未将吸收的邪祟转移至九寂山本体,单靠此身的力量暂行镇压,确实有一些勉强。   他倚靠着龙华,对方站得很稳,身体暖融融的,温度极高。   连带着他冰凉的身体都好像有了热意。   若是九寂山上,能有千千万万个龙华,想必一山的风雪,都只能融化为潺潺清泉了吧?   在灵符的爆裂声中,青山杳遥想着漫山遍野一步一龙华的景色,不由悄悄垂下眼眸,弯起了唇角。   风华刹那。   有灵石开道。   不对。   灵符开道,已经失去了主阵修士的阵法,很快就被龙华打破。   脱离了幻境的空间,一股子腐败恶臭的气味扑面而来。   让青山杳下意识偏头,鼻尖往龙华的发间躲了躲,才好受了许多。   龙华就没什么可吸了。   被恶臭窒息了一瞬,吓得赶紧转为内呼吸,连张嘴说话都不愿意了,以神识与青山杳交流:「从阵法出去,我要在水池子里泡个一天一夜!」   青山杳:……   他搭在龙华肩上的手,安慰地抚了抚龙华的后背。   龙华揉了揉饱受摧残的鼻子,左顾右盼观察着周围环境。   地下,潮湿,黑暗。   刚才的恶臭气味,是死亡、是腐朽。   此地仿佛是一块埋葬了众多尸骨的坟地。   再想想方才灵传递给他的讯息……   龙华拎紧了眉,又蓦地松开,眸色深深:战场上的乱葬岗啊。   邪灵就是在这之上孕育出来的。   「走这边。」青山杳指向一边,「於长老他们也出阵了。」   失去了邪灵的幻境,是困不住其他人的。   龙华不再耽搁,扶着青山杳,去找师父了。   地底洞穴地形复杂,七弯八绕。   在青山杳的指点下,龙华也能感觉出,他们在往上走,渐渐在接近地面。   「师父会没事吧?」路上,龙华有些担心,「阿咬,你说师父的身体不好,他在阵内待了这么一会儿,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不等青山杳回答,他又自我安慰道:「应该不会有事。我的修为比师父弱太多,不也没什么感觉?」   「你……」青山杳奇异地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轻轻地落在他身上,似是在观察他,「你没有被怨力侵蚀。」   或者说,怨力侵蚀了他,但却像侵蚀了空气,完全没造成任何影响。   此时离开阵法,入侵到龙华经脉、丹田、灵台里的怨气,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不留半点痕迹。   为何会如此?   就算是近乎全知全能的青山杳,也相当不解。   「是吗?」龙华听出了阿咬语气中的疑惑,「没被怨力侵蚀,很奇怪?」   青山杳坦白道:「闻所未闻。」   「是吗?」龙华又说了一次。   他低头看看自己,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自己。   自己永远也嗅不到的吸引灵的体味?   闻所未闻的怨力无法入侵的体质?   蓦地,他的心底浮现出初来此世,不靠谱的手环嘀嘀咕咕的话语——   “你是十世善人。   合该这辈子功德加身,诸邪不扰,心想事成,享尽富贵荣华。”   诸邪不扰?   诸邪不扰。 第59章 领地意识   “小主人。”   没等龙华找到於长生, 於长生的战斗傀儡便已经找了过来。   狼形的傀儡十分逼真,体型匀称流畅,长腿窄腰大尾巴, 雪白的皮毛如同缎子般光滑漂亮,冰蓝色的眼睛似琉璃珠子, 在黑暗的地底发出莹莹微光。   “你好。”龙华急切地问它, “师父他还好吗?”   “主人无事。灵世宗诸位皆无事。大家已经汇合, 未少一人。”雪狼知道他在担忧什么,连更多的情况都与他讲了。   龙华松了口气。   心上紧绷的一根弦松了下来。   雪狼走到龙华身边,蹭了蹭他垂在身侧的手背,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声音:“主人在前面不远处, 请随我来。”   松懈下来的龙华,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别的地方——   这么大只的狼,毛毛竟然像幼崽般柔软!   明明是傀儡, 但连温度都很好的模拟了, 暖暖的!   刚刚它是用脸脸蹭了我的手对吧?   龙华眼睛一瞬间明亮起来, 啊我死le……呃?   他飞快偏头看了一眼靠在身边的青山杳, 莫名一阵心虚气短, 悄咪咪缩了缩手,不死了不死了,别人家的狼,哪有阿咬的一半可爱呢?   可长得好霸气威严的样子。   龙华偷摸瞅着前面带路的狼形傀儡,瞥了一眼又一眼,手痒痒的, 想rua。   不,你不想。   他又在心里冷酷地拎着自己摇了摇,你有阿咬还不够吗?居然还想对别的狼下手?真是好贪心一男的!   想要霸气威严, 你让阿咬膨胀成山灵不就有了吗?   在龙华作心理斗争的时候,青山杳也在看他。   真神奇。   刚才还在为自己的奇怪体质而茫然怅惘,可不待他想法安慰他,他就自己从低落的负面情绪里走了出来。   一张年轻的面孔上,表情变幻莫测,让旁观的人看着,也觉得有意思极了。   “它很帅气。”青山杳说,“我可以摸摸它吗?”   正在摇摆不定的龙华惊喜地反问:“你喜欢它?”不等青山杳给答案,他就扶着青山杳往前走了几步,走到雪狼的身边,很有礼貌地弯腰问,“阁下,能摸摸你的毛毛吗?”   雪狼傀儡的核心,正是一只与於长生结契后的灵。   灵都是喜欢龙华的。   “可以。”它沉着地回道,看在龙华的面子上,或许也有山灵此时比较虚弱,气势不再那么吓灵了的原因,它也允许了青山杳的触碰。   青山杳意外地眨了下眼。   他只是不想看龙华再纠结下去,想给龙华一个接近雪狼的借口,没想到雪狼会真的接纳他。   被灵畏惧、排斥、拒绝了好些次,现在忽然获得许可,竟有些受宠若惊。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放在雪狼的背脊上。   顺着光滑的皮毛,一路撸下来。   满足地搓了搓指尖。   有点上瘾。   蓦地有些明白,在他为狼族幼崽的时候,龙华为何会想方设法的碰碰他摸摸他了。   龙华则看着他修长漂亮的手指从长毛里轻轻掠过,想rua毛毛的心更痒了,不过是反过来的——想被这双手rua。   就很羡慕雪狼了。   青山杳偏头看他,不知他心里转着什么念头,只能看出他一脸意动、跃跃欲试的表情。   他犹豫了下,垂下眼眸,透过长长睫毛的目光微微赧然:“你能不能不碰它?”   龙华想碰碰雪狼的心思已经淡了。   不摸就不摸嘛,只是——   “为什么?”他好奇的反问,感觉阿咬的回答会给自己一个极大的惊喜。   青山杳觉得很抱歉。   是他想让龙华如愿以偿,碰碰雪狼,才主动提了要求。   是雪狼看在龙华的份上,才答应了让人摸摸。   结果他先摸了,又不想让龙华摸……   自己都觉得自己很过分了。   为什么?   因为摸了雪狼的纯白无瑕、光滑厚实又柔软的长毛后,他再回想小狼崽时瘦弱的身躯、灰扑扑的软毛,沮丧地发现,不论是外观还是手感,小狼崽的身躯都比不过这只雪狼傀儡。   摸了雪狼后,发现小狼崽也不过如此了。   龙华还会整日整日的想方设法碰碰小狼崽吗?   ——这个理由,青山杳抿了抿唇角,没法说出口。   可自己都摸了,却不让龙华摸,还不给个理由的话,不是更过分了吗?   青山杳不会撒谎,只能学着人类的狡猾,换一个说法。   他压着耳根的奇怪热意,轻声说:“狼的领地意识很强。”   “哦。”龙华微微挑眉,唇角悄然扬起,“所以呢?”   青山杳蓦地化作狼形,爬上他的肩膀,僵硬地端坐着:“这样子带着我走,会轻松很多吧。”   嗯?   是在强调自己是领地意识很强的狼崽子吗?   这很可以。   都知道圈地盘了。   我是在你的占领范围内吗?   龙华愣了一下,随即朗声大笑。   肩上的小狼崽被他笑到自暴自弃,默默地卧趴下来,用前爪挡住了眼睛。   用回这副身躯,他的身体也有了温度,不再似人形时那般冰凉。   甚至热得他头晕脑胀。   迷迷糊糊都不知道自己说出了怎样的话。   但龙华听清楚了。   阿咬说,“所以你摸摸它,我会很失落。你以后不想再碰碰我,我会很失望。”   声音低落又惆怅,自闭阿咬好像又再次重出江湖了。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awsl   阿咬简直太会了!   他按捺着一百八起步的心跳,连连保证:“我只摸阿咬的。两只手,都是属于阿咬的手。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用。”现代人类非常不要脸,又趁此机会顺杆上爬,“公平起见,阿咬的四只爪爪都是属于我的爪爪,没意见吧?”   想什么时候摸,就什么时候摸。   虽然长暮美人是一定要追到手的,但阿咬崽崽也是不可放弃的。   一个男朋友两种用法,就很赚。   喜欢龙华身上的气息,期待龙华碰碰自己的雪狼,就很郁闷了:山灵你莫要骗我。我知道你的,咱俩不都是假狼?哪里可能受狼族天性影响得那么深哦?   还领地意识呢。   你怎么不说,你受狼族天性影响,还不受控制地喜欢用舔舔咬咬来表达对人的好感呢?   雪狼默默地走在前面引路,感觉散发着伶仃气息的自己似乎与这里格格不入。   他很想主人了。 第60章 殷秀城   雪狼领着龙华, 很快抵达了灵世宗众人所在的洞穴。   有血腥味?   还有很强的魔气波动?   但见雪狼不急不躁,想来血腥味与魔气波动都与他们无关。   他踏进洞穴,先是听见道一高兴地喊了声“大哥”, 他寻声望去,就见道一与众灵世宗弟子站在师父、苌止真人与师长岳的身后。   他同样对上了师父的目光, 下意识露出个笑容来, 表示他在阵法中安然无恙。   接着余光一瞥, 朝洞穴中央看去。   血腥味与魔气波动皆从中间位置传来,让人不得不在意。   “阵法?”他皱眉,看着阵法上死状凄惨的十一人,“魔修?”   他们就是阵法背后的人?   他走到於长生身边, 目光扫过灵世宗弟子神色不一、稍显失魂落魄的苍白面孔,又看向神色如常的三位长辈,阅历与经验的差距, 在此时就对比得特别明显了。   於长生摸了摸走到身边的雪狼的脑袋, 低声道了句“做得不错”, 才将雪狼收起, 也上下打量了龙华, 确认弟子确实无碍后,又将目光投向了中央自行运转的阵法上。   如今他们还未完全出阵。   就算有更多的话,也等他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后再说。   道一少年凑到龙华身边,知道龙华对此时的情况不甚了解,小声嘀嘀咕咕,为他解释:“这十一人不是我们动的手。”   龙华微微颔首, 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落入阵法后,好似忘记前尘,一直在藏灵宗拜师修炼, 不知今夕何夕。还好时间不长,很快,苌止真人他们就将我从幻境里唤醒了。”   龙华无语:幻境似乎是依附人心底的欲望而生?那你可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已经是灵世宗的弟子了,还念念不忘着藏灵宗。   “苌止真人说,幻境被邪灵掌控。邪灵不知是何缘故,对他们的掌控力度忽然减弱,才让他们从欲望构建的幻境中清醒过来。”   龙华心道,当时的邪灵,或许正在加大力量对付阿咬,将分散到其他人身上的力量抽回来了,所以才让其他人压力大减,从而摆脱幻境的控制?   “苌止真人他们将所有弟子都找到聚齐,却一直都找不到你与青山大哥,也无法从幻境中离开。可还是没一会儿吧,长岳大叔忽然说,邪灵已经消失,我们又试着破开幻境,没几下子,幻境就真破开了。我们这才发现,自己身处地底。”   龙华肯定道:“没错,邪灵已经被阿咬镇压了。”   “这么厉害的吗!”道一一脸崇拜地望向他肩上的小狼崽,双手合十拜了拜,“多亏了青山大哥,不然我若在怨力横生的幻境里多待一会儿,修为恐怕都要从筑基跌落到练气境了。”   於长生也听见了他们这番交谈,当即向龙华确认:“邪灵已被镇压?”   龙华笃定地点头。   小狼崽也应了一声:“是。”   “那这十一人,是被何人所杀呢?”苌止真人屈指敲了敲额头,貌似苦恼,“还以为是一群魔修试图操纵邪灵,使得邪灵反噬。”   师长岳心态极好地揽着他摇了摇:“这么想,我们还以为邪灵反噬魔修后逃脱,本在担心邪灵的去向,怕邪灵出了阵法祸乱世间,可现在,这点顾虑是不是就没了?”   他又看向小狼崽,真心实意地拱了拱手:“多谢山灵出手。”   小狼崽中规中矩地答他:“分内之事罢了。”   龙华像是自己被道谢了似的,扬了扬唇角:“哪有什么分内之事。你可镇魔,难道天下的魔气怨气邪祟便都是你的责任了?”   小狼崽无奈地用爪子踩了踩他,轻声道:“既已见到,便是责任了。”   不然,倘若邪灵离开后为祸世间,犯下的罪孽里,也当有他一份放任的过错。   龙华不再反驳。   阿咬素来认真,认真地珍惜着在九寂山外遇见的一切。   不用想也知道,他绝不会允许邪灵在人世间恣意妄为。   而於长生日常冷淡的目光,落在小狼崽身上时,也忽然有了温度。   他的徒弟眼光很好,运气也很好。   才能遇见一个如此好的人、呃,山灵。   “这十一人……”苌止真人不喜糊里糊涂,凡事都要想个明白,之前暗中追查何掌门隐瞒的秘密是如此,现在面对十一个魔修的莫名死亡,也是如此。   龙华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捶了一下掌心:“对了!地下还有别的修士,是被掳来作为邪灵的养料的。”   刚才阿咬镇压邪灵后,原地剩下了一团无数灵的聚合体。   其中,一部分是已经消失的将士们的残念。   还有一部分,已经自个儿飞往附近,回去自己的身体里了。   经龙华一解释,苌止真人若有所思:“难道说,是苏醒后的某个修士所为?如此一来也说得通了……”   “什么说得通?”龙华问。   道一抢着答他:“这个阵法已经被人毁去了大半,如今只剩下禁锢的作用。苌止长老说,我们什么都无需做,只消静等一会儿,阵法会自行崩坏,我们便也能出去了。”   龙华“哦”了一声。   怪不得从他进来到现在,都没见师父他们出手应对阵法呢。   说话间,阵法上流转的光芒愈发黯淡,繁复晦涩的阵纹寸寸崩裂。   一股魔气从阵内冲天而起,有遮天蔽日之势。   而於长生等人早有准备,已在众人周身布下禁制,将魔气彻底的阻拦在外。   头顶上方发出轰然巨响,仿佛有什么被打破。   地动山摇。   大块岩石轰隆隆地砸下来,又被禁制阻挡。   魔气与烟尘之中,忽然闯入了阳光。   还有琴音雅乐,与铮铮剑鸣。   “阵碎了!”   上方还传来如此声音。   ……   戈壁上。   问剑山的剑修们,感觉手中的剑都要不稳了。   他们,把阵,打破了?   他们不怎么精通阵法,但清楚地记得,刚才飞仙宗的道友讲,不可以力破阵,否则阵内的所有人都将与阵法一道灰飞烟灭。   所以他们始终控制着力量,旨在消耗阵法,而后等待飞仙宗送阵盘过来。   可现在,阵法碎了。   冲天魔气从地底直冲而出,冲破苍穹上的云层,让炫金的阳光直洒而下。   阳光照耀着剑修们僵硬的面孔。   可剑修们完全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反而一颗道心凉飕飕的。   完了。   阵破了,人也没了罢?   怎么会打破的呢?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领队的剑修收起剑,到处去找刚才那位飞仙宗的小兄弟,想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在人群中看来看去,都没看见小兄弟的人影。   继而又听见轻音阁的众道友惊呼“阵法破了,下面有人”的话,他便没心思再去找那人了,几步跨到大裂谷边上,就看见魔气散尽后的裂谷里,正有一张贵妃榻,载着一众修士飞了上来。   他蓦地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有阵亡人亡。   又咦了一声:“怎么瞧着是灵世宗的人?那不是国主於长生么?”   他的身后,其他修士也议论了起来。   “灵世宗的人?为何被困在阵内了?”   “说不定又是云不知的阴谋。”   “云不知图谋灵世宗作何?”   “你没听说吗?灵世宗的一个弟子,与九寂山的山灵结契——喏!就是那人,他肩上那只狼崽子,就是山灵了。云不知定是想要得到这只山灵罢。”   “哎,不要大意。此阵已破,仔细别叫云不知给逃了!”   在阵法刚破,便当机立断悄悄撤走的云不知,此时隔了老远,用法术迅速窥视了现场一眼,确定了小狼崽无事,才松了口气,再次远遁而去。   站在龙华身边的於长生若有所察,抬头往半空看了一眼。   是谁,在窥视他们?   片刻后。   灵世宗、问剑山、轻音阁的修士们齐齐汇合,互相交流了彼此的情况。   而后终于发现:那个飞仙宗的小兄弟不见了!   “他定是云不知本人了!”有人判断,“他发现了飞仙宗的道友尾随于他,于是在那位道友联系了宗门后,就将其杀害,继而伪装成对方,与我等周旋。待我等的注意力集中到阵法上后,他便悄无声息,全身而退!”   有人大叹:“应是如此了!可惜,我们在阵法上耗时太久,他恐怕早已逃远,没法追上了。”   龙华站在人群后,纳闷地想,云大哥也在此事里插了一脚?他不会真的干掉了尾随他的修士吧?   问剑山与轻音阁也未纠结太久。   他们听苌止真人说,地底还有许多被掳到这儿的修士,于是没有耽搁的,就下去救人了。   而灵世宗这边,谢过了两派的帮助,也急匆匆往宗门赶去。   毕竟所有弟子皆被怨力侵蚀,需早早得到救治,否则于修为有碍。   ……   地底洞穴里。   邪灵消失,阵法破碎。   被囚禁的修士陆陆续续醒来。   罗越是最后被扔进洞穴里的一批,因此也是最先醒过来的一批。   他撑着地面坐起,只觉得头疼欲裂,虚弱得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   噩梦里,无数哭嚎与尖叫,无数怨恨与憎恶,将他紧紧缠绕。   他满心都是破坏与毁灭的欲望,然后……   然后好像还看见了灵世宗的那个气运之子?   他抹了一把脸。   呸。   可真是晦气。   果然他每次倒霉,都会遇见那家伙!   他再次打定主意,往后一定要绕着那人走!退避三舍!   他身旁的修士也苏醒过来。   此时撑着地面坐起,朝他看来,似乎记忆混乱的样子:“阁下是?我是散修殷秀城,敢问这里是……”   同是天涯沦落人。   罗越看他一张瘦得脱形、死气沉沉的脸,想着这家伙一定比他先被困在这里,可真惨。   不由生出了一丝丝亲近之感,回道:“咱们是被别人抓到这里来的。你感受一下,一身灵力都快被吸干了。”   他郁闷地叹了口气:“也不知还有没有活着离开这里的时候。”   殷秀城闷闷地咳了几声:“定会有人来搭救我们的。”   他的话才落,问剑山的剑修便找到了这里。   领头的人向同伴们传讯:“找到了,都在这里!快快请轻音阁道友过来,有人性命垂危,急需治疗!”   轻音阁?   罗越眼睛一亮,真有人来救他们?   特别相信气运一说的他立即拉住殷秀城的手,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兄弟了!   他向问剑山的修士大声道:“来帮帮我们啊!我俩是散修,能带我们出去吗!” 第61章 亲亲你   在飞快赶回灵世宗的路上, 被怨力侵蚀的年轻弟子就逐步表现出了不适。   后遗症渐渐显露出来。   回过神来时,苌止真人的贵妃榻上,就已经躺倒了一片。   都是心志坚韧的修士, 可都忍不住发出了咬紧牙关后仍泄露出来的呻|吟。   龙华盘坐着,将小狼崽放在腿间, 担忧地低头看他。   阿咬一上来就闭上了眼睛, 呼吸均匀, 仿佛小憩,让人压根不忍心打扰他。   怨力侵蚀的后果,贵妃榻上倒了一片的人非常有说服力。   阿咬吸收了完整的邪灵,只会比眼前的同门们承受更多。   可小狼崽的呼吸始终很稳。   瘦巴巴的小身子安稳地蜷缩在他的腿弯里, 好像真的陷入了什么美梦。   道一也被怨力侵蚀得全身都痛,从识海到经脉到丹田,从外皮到血肉到骨髓, 寸寸断裂般的痛。   潜入体内的脏污怨力尤不死心, 制造着离奇古怪的幻音与幻象, 拉扯着他的心智, 试图使他坠魔。   他不得不与怨力抗争, 搞得精神萎靡,身心俱疲。   此时见小狼崽好似安眠的样子,不由羡慕又钦佩地喘气道:“青山大哥果、果然厉害。镇压了邪灵,还能如、如此怡然。”   “都体力不支了,还瞎说什么话?”龙华给他一个冷酷的眼神,示意他闭嘴。要不是看他被怨力折腾得可怜, 他还想上手让道一知道什么叫闭嘴。   怡然?   阿咬此时算是怡然?   怎么可能呢。   如果阿咬没事,那他现在会蹲坐在贵妃榻的边缘,专注地俯瞰壮阔的山河大地。   会在灵世宗的弟子们倒下后, 担心地在人群里走来走去,看有没有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   会怕他担忧而时不时地与他说说话,用惯常的言行向他展示:放心,我没事。   而不是明知他会担忧,还一动不动地窝在他身上,不说话,也不动作。   好似累极了,不得不休息。   好似很虚弱了,连假装没事都做不到了。   龙华比道一、比任何人都清楚阿咬此时的虚弱。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好像只有尽力放松自己,让身体不至于紧绷,不至于颤抖,让阿咬与体内怨力抗争时,不至于还要分心过来担忧自己。   明明刚才在地底洞穴,他还能与阿咬笑闹。   让他觉得阿咬镇压了邪灵,也问题不大。   结果就这么一会儿,灵世宗的弟子们倒下了,阿咬也倒下了。   他之前是脑子进水了,才信阿咬说的“不会有事”。   大概在阿咬眼里,只要不身死魂消,那都属于不会有事的范畴吧。   他无奈地想,曾经他厌倦命运给予了自己太多,让人生毫无惊喜,渐渐宛如一潭死水。可现在,他竟想苛责命运过于吝啬,为何无法满足他内心唯一的渴望?   他只想阿咬好好的。   不止结果上的好,要至始至终、始终如一的好。   阿咬值得如此。   远方的景色逐渐熟悉起来,那是属于灵世宗的灵气氤氲。   龙华遥望那宛若迷障般的灵雾之墙,心中近来常常忖度的念头再次浮上脑海。   近来,他偶尔会想,他的前世会不会是阿咬,而不是云不知呢?   十世善人的前世,还有谁比阿咬更贴近呢?   他不知道云大哥曾经做过什么善事,或者未来会做出一番怎样惊天动地的大好事,他只私自觉得,云大哥是比不上阿咬的。   阿咬对世间万物都充满了善意。   是爱惜珍重、认真对待的善意。   感染得他,都对日复一日的生活充满了积极的期待。   他想或许这才是正解。   回想他初来乍到的当日,手环只说他找到了正主,可从未说明,哪一个才是正主。   当时阿咬与云大哥都在,是他自己先入为主,选择了人类模样的云不知。   他低头看着好似沉睡的阿咬:倘若你是我的前世……   你是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死去?   贵妃榻一头扎入了灵世宗的宗门大阵。   苌止真人早早传讯了宗门,此时甫一进入,便有严阵以待的医修们围拢上来,将贵妃榻上的年轻弟子逐一带去治疗。就连苌止真人与师长岳,都乖乖跟着医修们走了。   怨力侵蚀,哪怕程度轻微,都大意不得。   於长生更是被何掌门亲自出面,带去了不知何处。   “好生修炼。”於长生被何掌门一脸担忧的带走时,俊美的面庞上仍是面不改色的淡定,“待为师回来,是要检查你的修为进展的。”   龙华抱着小狼崽,愕然地睁大眼睛,怔怔地注视着何掌门与师父消失在眼前。   “於长老身体有恙,应是长久以来的病症。”   “这个阵法于他而言过于污秽,他应尽早离开此地。”   阿咬在阵法中所说的话,再次回响在他耳畔。   一路上,他见师父面色如常,言行无碍,便以为师父与苌止真人一样,未受到多大影响。   他还信了雪狼傀儡“主人无事”这句话。   他抿紧了唇瓣,他还说道一眼瞎,看不出阿咬虚弱。他此时不正与道一一样眼瞎?   能让何掌门露出担忧的神色,师父恐怕也……   有同门的医修来拉他,示意他与他们走。   龙华冲他们摇摇头:“我并未被怨力侵蚀。”   医修半信半疑地打量他苍白的脸色与微红的眼圈,这像是没被怨力侵蚀的样子吗?   可又想想,不会有谁拿自己的身体修为开玩笑,医修点点头信了,以为他运气好,没有落入敌人的阵法。   于是放任他自行离开,继续去搬下一个弟子。   龙华抱着小狼崽,回到了浮生廷。   离开也不过半月,再见浮生廷中的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心中竟不由自主浮现出“我回来了”一句呢喃。   龙华怔了怔,眼里浮现出湿润的笑意,抱着阿咬飞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到家了。”他将小狼崽放上床榻,小声说。   小狼崽努力掀起眼皮,浅灰色的杏仁眼只睁开了一小半。   可仅仅是一小半,里面也仿佛藏了一角宁静美好的世界。   当他用这样的眼睛注视着龙华时,龙华心中翻涌的种种情绪皆被很好地安抚了下去。   心情平静下来,安静地听阿咬说话。   “和之前一样。”阿咬说,“睡一觉就好。”   龙华点点头,他知道的,睡一觉,将怨力转移至九寂山本体镇压,而后阿咬就会好起来。   “龙华,过来一点。”小狼崽努力不闭上眼睛。   龙华半蹲着,倾身凑到他身边,下巴枕在被褥上,慢吞吞地扬起笑容:“怎么,要亲亲我吗?”   小狼崽甩了甩尾巴,尾巴轻轻地扫过他一侧的肩颈。   痒得他一个激灵,不由地眯起了眼。   尾巴会不会让你感到安心一点呢?   青山杳模糊的视野里,唯独龙华眼角的微红格外触目惊心。   怨力侵蚀,时间越长,对身体的负担便越重。   他需要尽快联系上九寂山本体。   但在此之前,他想让龙华不要笑得这样勉强。   或许是虚弱过头,连思维与言语都不能很好的控制了。   在沉睡过去之前,他若不可闻地低低道了句——   “醒来再亲亲你,好吗?”   阖上眼眸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倏地迸出的光。   明亮耀眼,生机勃勃。   是他最喜欢的模样。 第62章 心上的花   阿咬沉睡后, 龙华去找了掌门。   何掌门告诉他,他师父的病是打娘胎里来的,极难根治, 正是为了保全性命,才踏上了修行之路。随着於长生的修为渐长, 病情已经无法左右他的生死, 只是让他比一般修士的身体脆弱一些。   “我将他送去了玉髓谷修养。”何掌门道, “过段时间,他便能回来。你不必太过忧心。”   龙华听说过玉髓谷。   灵世宗的禁地之一,唯有对宗门有大贡献的弟子,才被允许进入。   传闻其内一天, 可当修士修行一年之功效。   知道了师父的去向,他稍微安心了些。   在打算回去的时候,何掌门叫住了他, 欲言又止:“龙华, 你没发现吗?”   龙华顿住脚步:“发现什么?”   “在你们回到宗门时, 你的婆婆重病不治, 已经去了。”何掌门按照云不知的计划走着, 可他确实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或者哪怕知道,他也摆不出那样的表情,只能背过身,将声音低沉下来,“孩子, 节哀。”   龙华愣了一下,继而恍然,大概是云大哥为了脱身布置的什么后手罢?   他现在该做出什么表情好?   悲伤一点?要哭吗?   他为难地抬手揉了揉眼睛, 可怎么办?他完全哭不出来。   看向何掌门,发现他始终背对着自己,龙华干脆不再强迫自己。   同样低沉了声音:“嗯。”   然后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声,沉默地渐渐远去。   背对着的何掌门: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走远了的龙华:这样应该足够了吧?   两人不约而同在心里舒了口气。   龙华回到浮生廷,不像刚才那样来去匆匆,才终于在院内发现了一口棺材。   竟是连尸身都给收敛好了。   龙华一边感叹云大哥布置缜密,一边抬手将棺材收了起来,准备走走程序,将这口棺葬了。   葬是不能葬在灵世宗的。   他当天便去了灵石镇一趟。   在与云不知约定的客栈里,他见到了已经等候在院落中的云不知。   “云大哥,近来可还好?”他寒暄道。   云不知仍然面带病容,他在龙华周身打量了一圈,温和地问:“怎么不见阿杳?”   龙华只道:“他又镇压了一只邪灵。”   云不知已经提早得知了这个消息,但他还是像第一次听说一样,皱起了眉:“修行界何时又出了一只邪灵?”   “云大哥你不知道?”龙华将戈壁上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我本还想问问,他们口中说的发现了云不知的下落,跟你有没有关系。”   云不知微微摇头:“我并不知情。”   龙华不在意地摆摆手:“不说这个了。云大哥,你留在宗内的棺材,我带了出来。我打算在城外择一地将它葬了,善始善终。附近你有没有喜欢的风景点?不然我就随意了?”   云不知:“……随意罢。”   为何要他选址?   可能是心里有鬼,听龙华说的话,总觉得对方是在说“你要不要为自己选个墓地”这种话。   云不知按了按额头,阻止自己心神不宁的胡思乱想。   可能是一直以来受挫了太多次,现实往往不按自己理想的方向走,先有一手带大的弟子因自己的缘故在宗内举步维艰,后有山灵在自己眼前遇险,原飞仙宗的天才小师叔都快对自己失去信心,为何总是事事不顺?为何既没当好一个师父,也没做好一个守护者?   “云大哥?”龙华叫了好几声,才让云不知从出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何事?”云不知问。   “这些灵石与丹药都留予你。”龙华将自认为云不知用得上的东西,摆在一旁的石桌上,“若有困难,就用灵讯玉牒找我。不要太客气,当初在九寂山,是你与阿咬帮助了我,如今我也想为你做一些什么。”   他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是从云不知口中获得的。   云不知是个很细节控的男人,听他讲述天荒界的风土人情,就好像翻阅了一本天荒界的世界观设定,将一个空白的世界于他的眼前渐渐描绘而出,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让天荒界于他不再是全然的陌生。   这一点,他始终很感谢云不知。   云不知望着桌上琳琅满目的东西,听着年轻人诚挚的谢意,心中某个角落隐隐有所触动,可很快又被主人的绝对理智压了下去。   “多谢。”他想了想,从自己的储物戒中取出一只玉盒,递给龙华,“此物你拿去罢。”   “这是?”   “里面放的是玉粹横枝,你的师父或许需要它。”云不知道。   龙华下意识握紧了玉盒:“怎么讲?”   “你知道你的师父生来有疾罢?”云不知见龙华点头,才继续道,“我在飞仙宗的时候,听说过他的一些事情。他生来神魂残缺,无法根治,哪怕踏入了修行之路,也离不开灵药的辅助。”   龙华轻轻点头,他听阿咬说过,师父每日捧在手里的袖炉,里面燃烧的就是种种灵材调制而成的秘药。   “他所需要的,稳固神魂中最珍贵稀少的一门灵材,便是玉粹横枝。”云不知道,“近年来,玉粹横枝现世的越发少了。左右我用不上这等灵材,不如由你转交给你师父罢。”   龙华不再推辞,认真地道了谢,再与云不知告辞。   他收起了玉盒,带着棺材,在城外一处景色秀丽的山坡上,将可能空无一物的棺材埋入土里。   之后,他回了浮生廷。   每日,按部就班地修炼。   等待阿咬醒来,等待於长生归来。   师父与阿咬不在,他才发现浮生廷有这么大、这么空。   庭院的深深积雪是清冷。   水榭的薄纱轻扬是萧瑟。   湖畔的枝条嶙峋是寂寞。   初雪降下已经过去了许久,可他现在才忽的意识到,凛冬来了。   他摸索着手上编织的手环,手环上坠着他从藏灵宗带回的三枚种子。   种子跟随着他,助他修炼,而他吸纳的灵气同样反馈于种子,使寄身其内的灵得到滋养,逐渐强大。   凛冬。   种子。   ——灵田!   他的灵田!   他终于想起了这件事。   去藏灵宗之前,他将灵田托付给了师长岳。   后来师长岳跟着苌止真人,也去了藏灵宗,将灵田挂为宗门任务,托付给了宗门弟子。   那他们回来之后呢?   龙华慌慌忙忙地跑到自己的灵田边上,只看了一眼,就原地枯了。   他的灵田,已经变成了积雪覆盖的荒地。   荒地像是当头棒喝,将他从看似规律忙碌,实则毫无灵魂的日子里猛地惊醒过来。   他呆呆地踩在雪地里,茫然地回想,过去的一段日子里,他都做了些什么?   修炼?   然后呢?   好像联系过几次云大哥?   说了些什么?   记不清了。   长岳叔好像也来找过他几次?   做了些什么?   还是记不清了。   好像那些日子被无知无觉地偷走了一样。   龙华眨眨眼,喃喃自语:“我都在做什么啊?”   他抬起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毫不留手,拍得脸颊通红,转身大步往回走去。   他失魂落魄个什么劲儿呢?   师父会回来,阿咬会醒来。   他该把每一天都当作即将与他们再见的日子,希望他们在见到自己的时候,会欣慰地笑起来,而不是担忧的皱起眉头。   他跑回院落,翻出一个废弃的花盆,小心翼翼地种下一枚花种。   花种会在春天到来的时候生长绽放。   “如果你能在春天到来的时候醒来,你就能看见一朵漂亮的花。”龙华在小狼崽的耳边说,“我也不知道花是什么花,花朵是什么形状,花瓣又是什么颜色,不过我们可以一起看着它盛开。”   他将花盆放在床边的置物架上,每日都这般在小狼崽尖尖的耳朵边上说上一遍。   于是在青山杳与邪祟斗争的无边黑暗里,也好似盛开了一朵漂亮的花。   成为无边黑暗中的一点亮色。   凝望它,便不会被黑暗所同化,不会在黑暗中沉沦。   ……   雪化的那一日。   有春的气息。   花盆里的花开了。   “是白色的。”   像是九寂山上的积雪,可积雪从来不会有花一样盎然与蓬勃的生机。   床上的小狼崽睁开眼睛,浅灰色的眼眸倒映着绿枝与花朵,声音如同化雪后的泉水泠泠。   “它与我想的一样。可真漂亮。” 第63章 陪伴   青山杳醒来的时候, 龙华正趴在床边,每日例行一次叨叨:“花已经有了花骨朵,我差不多能想象它盛开时的模……”   他的话说到一半, 就看见近在咫尺的小狼崽睁开了眼睛。   清澈的瞳仁像是盛满森林倒影的粼粼湖面,山与水都沉静在里面。   此时的山水当中依托着一朵绽放的花。   纯白无瑕。   生动极了。   叫龙华只呆愣了一瞬, 就清醒地意识到:阿咬醒了!   意识到的一瞬间, 他的五脏六腑都情不自禁地喜悦到颤抖, 五官在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候,就擅自扬起了灿烂的笑脸。   “阿咬!”他半身趴在床上,快活地接连喊了几声,“长暮!青山杳!”   小狼崽从被子里钻出来, 用尾巴尖擦过他搭在床上的手背,任他喊一声,便应下一声。   “嗯, 我在, 我回来了。”   龙华听着他的话, 一颗心蓦地就安定了下来。   身体也放松下来。   甚至因为过于放松, 全身上下都懒洋洋的, 提不起劲儿。   于是他维持着趴着不动的姿势,偏头望着小狼崽:“镇压邪灵还顺利吗?”   青山杳想起无边黑暗中的那一抹亮色,由衷道:“比以往都要顺利。”   “那你呢?”龙华向他确认,“邪灵已经被九寂山镇压,你现在没事了对吧?”   小狼崽从床上跳下,转眼间化为人形。   依旧是白肤灰发, 五官典雅,美得不似凡人的模样。   不见病容,唯独眼下的青黑之色愈加浓重, 平添几分倦色。   像是知道龙华在想什么,他抬手按了按眼角,无奈笑道:“镇压邪灵,期间未能有过休息,神思耗费不小。往后几日,稍作修养便好。”   龙华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就欺身而上了:“阿咬。”声音忽然不怀好意,“你还记得你沉睡之前,跟我说过什么吗?”   青山杳微微偏头,长睫毛眨到一半,将僵硬地凝固住了。   龙华笑了:“看来还是记得的。”   他特别使坏地又绕到青山杳的对面,慢条斯理地说:“阿咬要说话不算话吗?”   青山杳艰难地眨了下眼,摇头。   他从不唬人。   龙华冲他挑挑眉,一副“那你来”的表情,干脆地闭上眼抿着唇,唇角还压着一抹顽劣的笑意。   他以为阿咬是不会亲的。   毕竟阿咬在感情上总是含蓄内敛得犹如二八少女,稍微戏弄两句就会面红耳赤,言行再过分一点就会缩回小狼崽的身体里藏起来。   但他也知道,阿咬定是言出必行的那种人。   他说了醒来会亲亲他,那就不会耍赖。   他闭着眼,在心里琢磨着阿咬会怎么做。   大概会红着脸,迟疑好一会儿,然后变作小狼崽,跳到他的肩上,用小巧的吻部轻轻蹭蹭他的脸颊?   或者也闭上眼睛,微微倾身,用冰凉的唇瓣碰碰他的额角?   阿咬的话,大概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他在心里无奈的摊手。   好了好了,逗弄阿咬也就到这个程度为止了。   虽然不可否认地对阿咬“醒来再亲亲你”这句话相当期待,但他可不想让阿咬为了履行这个承诺才亲亲他。   让阿咬纠结一会儿也就差不多了。   总得让他知道,有些话是不能因为心软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就随便说出口。   让人期待又让人失望,要不是他还是他的阿崽,他非得让阿咬知道什么叫作社会险恶。   心里可惜地叹了一声,他睁开眼,打算糊弄一下,将此事翻篇。   但刚睁开眼,就见毫无瑕疵的一张面孔在眼前放大。   青山杳闭着眼,红着脸,微微倾身,睫毛轻颤。   用冰凉的唇瓣,贴上了他的唇角。   咦?   咦咦咦咦咦!   亲了?   亲了!   龙华瞬间思维爆炸——   “亲我的是阿咬?”   “嗯嗯!”   “是阿咬主动?”   “是的哦!”   “不是我自个儿亲过去的叭?”   “不是诶!”   “!!!”   “我猜中了阿咬前一半的动作,却猜错了后一半。”   “阿咬,一个无法预测的男人。”   “我宁愿以后每天都猜错。”   “不,至少亲的还是唇角?阿咬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阿咬。”   可瞬息之后,青山杳就稍显慌乱地拉开了一点距离,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重新亲了上来。   这一次,便不再是唇角了。   冰凉与温暖严丝合缝地贴合。   与自身体温迥异的温度,充满了异常的存在感,高调地彰显着此时此地,正在发生着什么。   龙华炸了。   炸掉后的余烬,乘着气浪在半空飘飘悠悠。   思维一片空白的当下,他却诡异地理解到了阿咬那句“对不起”的意思。   ——对不起,闭着眼、太紧张,亲错了地方。所以我们重来一次。   理解到这个意思后,他又炸了一次。   这次连余烬都不剩了。   只剩下翻滚的气浪,荡漾荡漾,缠绕着逆向而来的冷空气,彼此挤压着融为一体,让互相的温度渐渐趋近于同一。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挂在阿咬身上,只会喘气的。   思维能力重返大脑的时候,他第一个念头便是:阿咬先生,果然全知全能,什么都会。   “你哪儿学的?”他心跳依旧激烈,口吻像是老父亲质问叛逆期学坏的阿崽,又像是恋人间惊喜不已的赞叹,复杂极了。   青山杳肤色苍白如寒玉,因此极淡的红,便能在他的面庞上晕染出极其艳丽的颜色。   他便顶着一张桃花芳菲的面孔,认真地给龙华解释:“九寂山镇压世间邪祟,一直以来都源源不断地吸纳着天荒界上万千生灵的恶念。恶念里总会夹带一些其他的讯息,我也是由此,才对天荒界有了认知。”   他从恶念中获取对世界的了解,才有了龙华近乎全知全能的“阿咬先生”。   龙华愣住。   这似乎是阿咬第一次主动向他提及九寂山的事情。   可他还来不及为阿咬的转变欣喜,就先忍不住感到心疼与怜惜。   他忽然想到,九寂山坐落在荒僻之地,被修行界列为禁地。凡人去不得,修士不会去。   当九寂山生出山灵,山灵懵懵懂懂,何其寂寞?   无人教导他,无人陪他说话。   他了解外界的唯一途径,是从世人的恶念里,抽出那么一丝一毫的讯息,从恶念的片段里,认知到这个世界。   可他依旧成为了干净纯粹、温柔善良的山灵。   他看见的是世界最恶意的那一面,却依旧对世界怀抱着最美好的期待。   “阿咬。”   “嗯?”   “我以后会一直陪着你。”   “……好。” 第64章 伴侣之间   龙华亲完, 抱完,煽情的话不经脑子地脱口而出后,整个人后知后觉地有点不好意思了。   干脆扒在青山杳身上不起来。   正好摸摸笔挺的背脊, 劲瘦的窄腰,往下一段完美的弧度……   殊不知被他抱着的人越来越僵硬, 一边想着人类似乎就是如此表达亲密的, 于是纵容放任着, 一边又觉得自己被触碰的快要变得很奇怪,忍不住想推开龙华。   矛盾了好一阵子,终是第一个念头占据了上风。   在他这里,龙华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他也并不是真的排斥龙华的触碰。   青山杳认真地想, 虽然他只是一个山灵,在很多为人处世上都比不过人类,但他还是想让人类伴侣间有的, 龙华都要有。   他是一座山, 却像是一座孤岛, 旁人来来去去都绕过了他, 唯独龙华笔直地向他走来。   他一无所有, 背负着难与人言的隐秘,本不该接纳谁,与谁在一起。   最开始他便这样想着,所以才隐藏身份,隐晦地拒绝着龙华的靠近。   在周身筑起了围墙,关上了心门。   可龙华他不仅走近了, 还大大方方地敲了敲门。   他不开。   于是对方琢磨了一下,就趁他不注意,从旁边的围墙上翻了进去。   能翻进去, 大概也是围墙筑得太矮的缘故。青山杳惭愧地想,是他不够坚定,才让龙华跳入了自己这座在海上沉浮,命运不定的孤岛。   “我还有一些事,瞒着没有告诉你。”他紧绷着声音,担心龙华听了这话就将他推开,于是揽着龙华后背的双手,都下意识地用力了一些。   龙华“哦”了一声:“我也有啊。”   青山杳:“是很重要的事。”   龙华依旧道:“我也是啊。”   穿越来第一世所在的世界,难道还不够重要?   “……真的?”青山杳迟疑地问。   龙华:“真的。只是暂时还不知道该怎么说,等我自个儿弄清楚,或者到了那个契机,我再告诉你。”   穿越的事,对阿咬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可自从心中对前世生出疑惑后,他就不由自主地思考起来,他的第一世究竟是谁?他为何会来到这个世界?为了报恩吗?如果,如果哪一天他报恩成功,是不是就会返回原来的世界?   曾经他从不思考这些问题。   不思考,他也能将日子过得很好很顺遂。   他是在这边世界,还是回去原来的世界,对他都而言毫无差别。   可如今不一样了。   他想留在天荒界,想和阿咬在一起,想一年又一年,不断努力,将藏灵宗的灵们都拐回来养大。   他自然而然地,就开始思考起了曾经被他随意抛在脑后的问题。   现在让他给阿咬说,他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不觉得是能现在就说出口的时候。   青山杳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也是如此。”   龙华戳戳他的腰窝,瞧出了他隐藏的思虑:“那就扯平,你也别自责了。”   青山杳轻轻“嗯”了一声,揽着他后背的双手往下滑去。   龙华怎么对的他,他就怎么如实还给龙华。   他不自责了,但仍觉得自己能遇上龙华,实在是天大的幸运。所以至少在他能做到的事情上,要力所能及地满足龙华。人类伴侣间要做的每一件事,他都不能漏掉。   覆着一层薄薄肌肉的肩胛骨。   一截一截的脊骨细数下来约有三十之数。   后腰往下塌陷出一截惊人的弧度。   之后便是结实挺翘的……   “啪。”   龙华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声音沙哑:“阿咬。”   沉迷于撸华手感的青山杳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悄然放松下来,反倒是龙华,身体越来越僵硬,与初时的他无异。   “习惯就好了。”他自觉这是自己的经验之谈,抬手压了压龙华的后脑勺,略作安抚,接着便要继续捏捏戳戳龙华,就像龙华刚才对他做的那样。   但他不会制止龙华。   将心比心,换位思考,他自己都不想停下手来,自然也不会要求龙华住手。   习惯就好了?   不知从这句话联想到了什么,龙华的脸色越来越古怪,最后忽然推开了青山杳,飞快地转身奔出房间。   奔跑中的动作有一点点不自然。   像是瘸了脚。   被推开的青山杳茫然地站在原地,手臂还维持着抬起的姿势。   怎么了?   他哪里做得不对?   山灵庞大的神识在他疑惑的时候,下意识地席卷了整座浮生廷,并将廷内发生的一切事情在瞬息间反馈给了他。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抬手掩唇,才恢复了苍白色调的肤色,又再次粉了回去。   原、原来是这样。   人类可真是……   ……   好事成双。   这边阿咬才醒过来,那边何掌门就传来了消息:於长生也快回来了。在从玉髓谷离开之前,他拜托何掌门,让龙华也进入玉髓谷修炼几天。   何掌门没有亲自来,将差事交给了道一。   道一敲响浮生廷大门后不久,就迎面撞上了一脸郁卒的龙华。   他呐呐地把他爹要说的话转达完,才小心谨慎地问:“难道青山大哥出了什么事?”   他知道的,青山杳镇压邪灵许久未醒。他大哥前段时间守着小狼崽近乎魔怔,后来不知想通了什么,才慢慢好转。   难道小狼崽又出什么问题了?   “没。”龙华抬手抹了一把发烫的脸,干咳一声,“他已经醒了。”   道一惊喜道:“是好事啊!”接着疑惑地看龙华,那大哥你这幅郁卒的样子是做什么?   龙华被他瞧得全身上下都不是滋味,赶紧转移话题:“出入玉髓谷的资格,难道不是要用宗门贡献点兑换的吗?我贡献点不多,兑换不了吧?”   道一这孩子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眼巴巴地羡慕看他:“贡献点也可以用灵石买的。”相当于给穷困的宗门捐灵石,扶贫难道不是贡献?   龙华试探着:“我灵石也不多?”   道一闭眼道:“所以於长老花了很多灵石,为你买到了进入玉髓谷的资格!”不能睁开眼,不然丑陋的妒忌眼神都要挡不住了!   龙华感叹:“师父大手笔。”   道一酸溜溜:“哼。”   龙华想了想:“能带上阿咬吗?”   他这一问,道一便更酸了:“青山大哥在藏灵宗救助了各门各派不少弟子,那些门派将青山大哥视为了咱们灵世宗的人。就冲着青山大哥为咱们宗拉得这一波好感与人情,他的贡献度就足够出入一次玉髓谷了。”   龙华表面惆怅内里炫耀般的摇摇头:“哎,我还在啃老,阿咬都能自食其力了。”   道一默默盯他,用丑陋的妒忌眼神。   大哥,你知不知道,我想啃老,我爹都不给我啃的! 第65章 悲风老祖   龙华听闻过玉髓谷的大名, 却不知道,玉髓谷并不在灵世宗内。   反而距离灵世宗甚远。   出行竟然要用上传送阵。   为他领路的,是他认识的雪狼傀儡。   此行前去, 便只有他、阿咬与雪狼三个。   “阁下,一直没有请教你的名字?”出发前, 龙华揉揉鼻尖, 不好意思地问。   “就叫雪狼。”雪狼瞥了他一眼, 似乎回想起了当时在地下洞穴的一幕幕,对单身狼极度不友好。他嫌弃地甩了甩尾巴,要不是主人开口,它才不想再见到他们。   “雪狼。”龙华记下来, 又问,“能说说传送阵通往哪里吗?”   “北大陆。”雪狼走进传送阵,等待传送阵开启, “是个好地方。”   北大陆?   那不是妖修的大本营么?   倒是站在他身边的青山杳眼睛亮了:“琳琅山谷。”   他闻名已久了。   龙华一听, 当即点头:“去。”   挥斥方遒, 颇有种披荆斩棘都要达成目的的豪气果断。   雪狼:“……”   传送阵光芒大盛, 另一端的落点, 同样在一处热闹喧嚣的城池里。   抵达了谷外城后,雪狼才没忍住,默默道:“玉髓谷,正是在琳琅山谷之中。”   所以他们本来要去的地方,就是琳琅山谷,不用披荆斩棘这个样子。   龙华:“……哦。”   琳琅山谷是修行界有名的洞天福地, 其内天材地宝无数,传闻若能走到深处,随便摘一片叶子、一朵花, 带出来都是人人追捧的好东西。   如此好地方,修士们自然是蜂拥而来。   而人多了,山谷内有再多的宝藏,也有被搬空的一天。   可琳琅山谷却始终身怀珍宝,传说不倒。   一是因为琳琅山谷像九寂山一样,本身自带天然禁制,使修为低的修士只能盘桓于外围,修为高的修士才能不断深入谷内。   二是因为修行界上层的协议了。   龙华当初在宗内书山阁了解到这一点时,心里都忍不住咕哝了一句“又是协议?”,感觉天荒界的修士上层约定俗成了好多规矩。   ——他们约定,琳琅山谷极其特殊,能孕育出无数珍稀灵植。为了不使琳琅仙谷被人为性破坏,决定共同派驻修士,管理山谷。   此后,要进入琳琅山谷的修士,首先就得申请出入许可。   出入许可昂贵且稀少,令无数修士望而却步。   收费极贵的自然保护区。   龙华自个儿为山谷做了定义。   他们已经获取了许可,当即离开了谷外城,径直前往修士们人皆艳羡的琳琅山谷。   单从城门到山谷口,一路就不知穿过了多少层禁制。   相当的严防死守了。   ……   谷外城的城门口,见龙华走远后,罗越才灰溜溜地从殷秀城的背后露出脸来。   “怎么?”殷秀城问他,“你在躲谁?”   罗越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躲一个我见一次倒霉一次的家伙。”   他此前从藏灵宗被掳至戈壁下的阵法里当邪灵的肥料,好不容易获救了,还找到了另一个散修小伙伴殷秀城。   两人磕磕绊绊一路从西大陆来到北大陆,作为散修生活不易,才选择了靠近琳琅山谷的谷外城落脚,想着此地因琳琅山谷而格外繁华,他们或许能在此地有所收获——   却没想,才刚来,就再次迎面撞上了龙华。   吓得他立即躲到殷秀城背后,还不断嫌弃殷秀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都挡不全他。   无知总是幸福的。   若是他知道,殷秀城正是掳他囚禁他的噬魂宗的弟子,他大概就不敢如此放肆了。   殷秀城就是阴魂,在临山城,他听闻噬魂宗的功法修炼到高深之处,就有起死回生之能,便一意孤行拜入了噬魂宗,希望有朝一日能让自己死去的妹妹重新苏醒。   可在戈壁下的阵法里,他的师父被噬魂宗宗主留在阵法上的后手害死了。   他不能再回去噬魂宗。   噬魂宗是个六亲不认,连自己人都能恶意践踏的宗门。   他失去了师父,修为尚弱,毫无自保之力。回去宗门,恐怕只能沦落为他人的炉鼎。   他不能回去。   所以在戈壁下,他在破坏了致命的阵法后,就返回囚禁修士的地方,混入了被囚禁的修士当中。   噬魂宗的功法特殊,他掩藏了气息,假装是普通的法修,加上罗越这个二傻子散修上蹿下跳的,让他们两人很快就通过问剑山与轻音阁的检查,离开了戈壁。   如今他从死去的师父手中得到了完整的修炼功法,在外当个散修也不错。   于是便将错就错,跟着罗越一起,过上了贫穷漂泊的散修日子。   所以他当然没信罗越的话。   要是他没看错,刚才是他的恩人往琳琅山谷去了?   他往琳琅山谷深深望了一眼,若有机会,他得提醒一下恩人。   恩人的山灵被噬魂宗宗主盯上了,噬魂宗办事,宛如附骨之疽,一次不成,便会有二次,二次不成,就会有三次……一次比一次疯狂,一次比一次可怕,直到达成目的为止。   一定要千般小心万般谨慎。   失去最重要的人是什么滋味,他知道的,不想恩人也感受一次。   ……   琳琅山谷的入口,宛如一线天。   极窄的谷口,左右都有修士守卫。   雪狼将玉珏状的许可交给其中一位:“去玉髓谷。”   那守卫核实许可无误,又将玉珏还给它。   “不可在琳琅山谷中越界、破坏。”他例行公事地告诫,“也不要心存侥幸,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能无人发觉。谷内阵法由当世第一人悲风老祖一手缔造,你等言行皆在阵法的记录之下,切记慎言慎行,不得轻狂。”   龙华与青山杳点头应下。   守卫见他俩将自己的话放在了心上,才向虚空中捏了一道法诀,道:“进去罢。你们的时限为十日,十日一到,阵法会将你们自行传出。”   雪狼熟门熟路,当即激活了玉珏,任由玉珏的灵光拉扯住龙华与青山杳,将他们三人传送入谷。   琳琅山谷内,被人为的阵法划分了区域。   进入山谷,之前申请的到哪个区域,玉珏便会将人传送至哪个区域。   方才守卫警告的不要越界,便是指不要试图打破区域之间的屏障,蹿到其他区域去。   龙华他们到的,便是玉髓谷所在的地方。   又是在地下。   但因生长在四周的藤蔓植物在闪烁着光芒,使地下并不昏暗。   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甜香,令人口舌生津,醺然陶醉。   龙华抬起头,在上方的石壁上看见了大片大片虬结的树根,有些根须甚至直接垂落在头顶上方,伸手便可以拉到。   而前方不远,是一个接连一个的、深深浅浅的坑。   坑里还覆着一层薄薄的乳白的液体。   “在前面。”雪狼走到前面,沉稳地招呼他俩,“别黏黏糊糊,小心掉进坑里。”   龙华拉住青山杳的手,改头换面地重复了一句:“小心别掉进坑里。”   青山杳:“嗯。”   雪狼:“……”呸。   龙华捏着冰冷的五指摇了摇,才将在山谷入口生出的疑惑问出来:“雪狼,当世第一人,就刚才守卫说的悲风老祖是谁?”他怎么一直没有听说过?   “你不知道?”雪狼震惊。   龙华无辜道:“没人跟我讲过,书里也不曾看到记载。”   “悲风老祖是飞仙宗的前前前前……任掌门,辈分应该是如今修行界里最大的。他的同辈与临近的后辈,要么飞升成仙了,要么就在修行途中陨落了。他的传说与故事,都属于过去的时代,你们这一辈年轻人,确实很少有机会听到他的事迹。”   雪狼想了想,也表示理解,“你入修行界没多久,如今才听到他的名号,很正常。往后在修行的路上走得更远,你就有更多机会听说到他的名字了。”   这么说来,悲风老祖的年纪差不多也是修行界最大的了?   “他怎么没有飞升?”龙华好奇地问,要真有雪狼说的那么厉害,怎么同辈后辈都飞升了,就他剩下了呢?   雪狼给了龙华一个严厉的眼神:“慎言。”   继而才压低了声音:“据传,悲风老祖那一代的天机老人,在离世前,曾卜算到一卦,料定将来世间祸起,有生灵涂炭之象。当时悲风老祖便在他身侧,当即发下宏愿,愿守护天荒界,祸乱之苗头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飞升。”   龙华又问:“那祸乱的苗头是什么?”   雪狼哑然:“这等隐秘,我便不知了。”   龙华也只是随口一问。   至此,他也差不多知道,为何飞仙宗如今是仙道魁首了。   有这么个活化石般的老祖宗给宗门镇场子,其他门派还有谁人敢一试锋芒?   说话间,他们已经穿过了大大小小的干涸石坑。   越往里走,石坑中的乳白液体积蓄得便越多。   直到一个满溢的池子旁,雪狼停下脚步,原地蹲坐下来,看向龙华:“以你如今的修为,用这口玉髓池正好。”   龙华原本还想问师父在玉髓谷的哪里,听它这么一说,就猜想到了,以师父的修为,一定在更深处的玉髓池里泡着吧?   “阿咬呢?”他忽然困惑,“阿咬是什么修为来着?”   青山杳摇摇头:“我也在这罢。”   若动真格的,整个玉髓谷的池子都不够他用的。   他只是进来陪着龙华而已。   龙华眼睛一亮,拉着青山杳的手也紧了紧,那正好,一个池子,岂不是共浴?   可雪狼无情地拆散了他们。   “一口池子一个人,否则气机碰撞导致走火入魔,有你受的。”   龙华对它的说法持怀疑态度,可又没法反驳,最后只能郁闷地放开了青山杳的手,独自踩进了齐胸口的池子里,趴在池壁上,望着进入隔壁池子的阿咬,连连叹息。   雪狼走过来,一爪子将他按回池子里:“整个人都泡进去。别露头。”   龙华:我怀疑你在指点之余挟私打击报复,可我没有证据。   所以也只能伸出一只手,露出水面冲隔壁挥挥,十日后见,然后老老实实沉入粘稠的水中。   水的气息是香甜的,与弥散在空气里的味道一样。   令人恨不得猛地喝上几大口。   “别喝。”雪狼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传来,“闭眼,修炼。”   龙华遗憾地撇了撇嘴,闭上眼,在水中盘膝打坐,抓紧时间修炼起来。   他的态度还是很认真的。   毕竟玉髓谷的一日,便等同于大把的灵石。   他总不能又啃老,又败家吧?   怎么着,也要把师父付出的灵石赚回来!   抱着这个信念,池子里的玉髓以惊人的速度消失着,而龙华的气息,则飞快且稳定地提升着。   雪狼被於长生安排给他俩护法。   此时蹲坐在池边,旁观着龙华夸张的修炼速度,震惊得一时无言。   它总算知道,主人挑剔了那么多年,为何独独选中了龙华作弟子。   “他是个修炼天才。”旁边,化形后,在池子里惬意地漂浮着的小狼崽忽然开口,“前途必然坦荡。”   雪狼无言地点头。   竟无法否认。 第66章 大佬齐聚   北大陆是妖修的聚集地。   妖族以实力为尊。   如今众妖拜服的大妖之一, 是风狼族族长,狼王图雪风。   他不仅个人实力超绝,手下统领的狼群同样势力庞大, 令旁人闻之色变。   此时,在狼群的拱卫之下, 图雪风的宫殿里, 迎来了数位身份尊贵的客人。   其中之一赫然是灵世宗的何掌门。   空旷的石厅里, 他随意在左侧的一张案几前坐下,目光沉着地扫过在场众人:“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在场的人除了他,还有六位。   若有见多识广的修士在这里, 恐怕要为在场的阵容震惊不已。   妖族的狼王图雪风不提。   仙道这边,飞仙宗掌门、灵世宗宗主、丹鼎宗宗主、一剑阁阁主皆在其列。   而魔道那边也不妨多让。   据传与飞仙宗见面就掐不死不休的斩仙门,竟然与飞仙宗宗主对面而坐, 除了眼神玩味一点, 目光戏谑一点, 也能姑且算作是心平气和了。   而老牌魔门天魔宫的宫主也稳稳地坐在席中。   虽然到此的魔修只有这两位, 但两人背后的势力, 已经足以与在场的仙道平分秋色。   主要是魔修比仙修更加霸道不讲理,完美吻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残酷法则,多年的互相侵占、掠夺下来,魔道的门派中便只剩下几具庞然大物屹然耸立,剩下的都是些游兵散勇,不值一提。   如此双方, 共处一个屋檐下,竟然毫无剑拔弩张之势。   说出去,恐怕无人会相信。   丹鼎宗宗主温言细语地问何掌门:“山灵已去了琳琅山谷?”   何掌门:“去了。我暗中护送他们到了地方, 才折返来图兄这里。故而迟了些。”   “如今是谁在看护着山灵?”丹鼎宗宗主又问,“云道友吗?”   何掌门:“是。”   丹鼎宗宗主摇了摇头:“云道友心智能力皆是上等,但他此前看护山灵失利,如今仍将此重托交付予他,似是不妥罢。”   飞仙宗宗主听了这话就不愿意了:“我家云师弟为了看护山灵付出了多少,你可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上次戈壁的那个阵法,在场的诸位都见识过罢?咱们联手都未能破解开来,还得请出我宗老祖的法宝阵盘,前去破阵——那样的阵法,换了你,你便能护山灵周全了?”   丹鼎宗宗主被怼得闭嘴了。   毕竟,面对那样的阵法,他也无法说出一个“能”字。   天魔宫宫主语调冰冷:“所以说,就不该让山灵到处乱跑。他若能一直待在灵世宗内,又何须我们担心他遭遇危险?”   一剑阁阁主撇了撇嘴:“山灵活该欠了你们的吗?连去哪儿转转都要管?你们搞清楚,是山灵有恩于咱们所有人!是咱们修士对不住他,欠了他!一个个白眼狼的,对恩人指手画脚,这不允,那不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在对付仇人。”   斩仙门门主觉得好笑般,喉间溢出一声沙哑的笑:“白眼狼?现在坐在这个地方的,有谁不是吗?”   一剑阁阁主闷闷道:“我又没说我不是。”   何掌门在心里轻叹:我也是。   狼王图雪风不耐烦的“啧”了一声,这些人类一口一个白眼狼的,也不看看现在是在谁的地盘上?   狼族对待同伴,可比人类对待彼此忠诚多了。   他打断众人:“说正事吧。上次戈壁上的阵法,是何人所为,有下落了吗?”   此事是飞仙宗在跟进,飞仙宗宗主便道:“只知有噬魂宗插手的痕迹。但噬魂宗内何时有了如此厉害的阵法宗师,就不得而知了。”   噬魂宗也是一个相当古老的门派。   飞仙宗与噬魂宗打交道已久,也算是略知根底了。   能让飞仙宗宗主说出“不得而知”这样的话,说明当时的布阵之人隐藏得极深了。   于是众人又看向斩仙门。   作为魔道巨擘,对同属魔道的噬魂宗的了解,应当更深罢?   斩仙门门主单手撑着下颌,漫不经心道:“戈壁一事后,噬魂宗死了一个重要长老,还有几个不重要的杂鱼。那位长老虽擅长阵法,但实力远远不到能布下那般阵法的程度,背后定有他人指点。”   他一开口,就是笃定无疑的语气。   果然对噬魂宗了若指掌。   “噬魂宗内,大小三十六个长老,皆无人有本事布下那般阵法。”他缓缓道,“只余一人,便是我也无法看清他的底细。阵法是不是他所布置,也不好说了。”   “噬魂宗宗主。”飞仙宗宗主感同身受,“确实是个看不透深浅的家伙。”   “若是他的话,他对山灵出手的动机就一目了然了。”丹鼎宗宗主道,“噬魂宗的功法极度依赖于‘灵’,九寂山的山灵,对他而言无疑是个巨大诱惑。”   何掌门与云不知相处久了,似乎也被染上了谨慎的毛病。   他指出了另一种可能:“噬魂宗宗主会不会得知了九寂山的隐秘?他行事向来肆无忌惮,疯狂可怖。若他得知了九寂山是为了镇压……的存在,会不会唯恐天下不乱,才对九寂山山灵出手?”   镇压之后的几个字,他隐去了没说,显然是极其隐秘的存在,连在如此场合都不能随意提起。   但也是众人心知肚明的存在,他没说,眼前几位也都懂了。   天魔宫宫主依旧是冷冰冰的语调:“不管他意欲为何,总之,抓起来审讯一番,便什么都清楚了。”   众人点头称是。   显然,噬魂宗宗主在他们眼里,毫无难度,已是囊中之物了。   ——在场的几位,背后代表的势力,便是能在修行界制定规矩,搞出许多被龙华吐槽的“约定俗成”的协议。当他们联合起来针对某个人的时候,也的确是,毫无难度。   “再来说说九寂山的异动吧。”丹鼎宗宗主道,“自从山灵在戈壁镇压了一只邪灵,九寂山原址魔气大盛,不久前才渐渐平息。但九寂山的镇压之力俨然岌岌可危,随时都可能被邪祟破封而出。”   这才是他们今日汇聚于此的原因。   一旦邪祟破封而出,则天荒界危矣。   此等大事,他们不得不慎重以待。   “山灵……该回去了。”丹鼎宗宗主摇头轻叹,“他必须回去。”   他的话落,席间一时沉默。   无一人反驳。   就连刚才为着山灵说话的一剑阁阁主,也冷着脸端坐在那处,眼里有不忍与不甘,又被更深的无奈无力压倒下去,像是一柄锋利的长剑,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泥淖,憋闷得几欲窒息。   何掌门抬手扶额,感觉自己变成了何道一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但他还是提了出来:“怎样让山灵回去?当初我们放任他离开九寂山,便是不想强迫于他,担心他一念之差玉石俱焚。如今,你们便不担心了吗?”   斩仙门门主轻扣案几,意有所指道:“放任山灵进入尘世,有好处,也有坏处。先说坏处罢。他见过了山水旖旎,尝过了佳肴美酒,交了朋友,有了牵挂,说不准便留恋世间种种,不愿再回去了。”   “可坏处同样是好处。”他轻笑,“他如此喜爱世间种种,舍不下,放不开,那么就更该回去了——否则他所喜爱的一切,便会因他而遭劫、毁灭、消亡。”   飞仙宗宗主深以为然,断言道:“他不会想看到这一幕。他会回去的。”   说完才发现自己接了谁的话茬子,脸色立即垮了下来。 第67章 “我也是灵。”   龙华进入琳琅山谷的十日里, 谷外波澜横生,风起云涌。   行事异常高调,可行踪却隐秘诡谲的噬魂宗, 忽然成了众矢之的,被一众修士抄了白骨殿老家, 宗内从长老到弟子, 被一网打尽。   只剩余些小鱼小虾, 仓皇逃窜,隐姓埋名,从此是不敢再提起自己乃噬魂宗人了。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谷外城的酒肆里, 有消息灵通的散修高谈阔论,“当年噬魂宗气焰嚣张,覆灭了多少小门小派?曾经他们让别人全派上下血流成河, 鸡犬不留, 如今也轮到他们了。”   “听说被噬魂宗灭门的那些门派里, 或多或少有些修士因身处在外而幸免于难。这些修士联合起来, 费尽周折寻摸到了噬魂宗的大本营——噬魂宗为何能那么嚣张?不就是仗着大家都找不着他们嘛, 一个个的阴毒地躲在暗中谋害人。”   有人插嘴问:“噬魂宗能那般嚣张,不止是因为行踪隐秘罢?他们的实力摆在那里,光凭几个被灭门的修士,怕是没本事去覆灭别人一个宗门?”   “我说了是他们做的吗?”高谈阔论的散修嫌弃地啧了一声,“我只说,是他们发现了噬魂宗的大本营。而出手的, 另有其人。”   “是谁?”众人感兴趣地问。   “飞仙宗。”散修抬手往上指了指,“飞仙宗的叛徒云不知你们可知道?据说他便与噬魂宗众人联手,在北沧国的边境上, 布下魔阵,豢养邪灵。掳了一大波的修士作邪灵的养料。飞仙宗对噬魂宗相当恼怒,只是未能找到噬魂宗的据点,一腔怒火无从宣泄。”   吃瓜的众人顿时明白过来。   原来是身负血海深仇的修士们借刀杀人,将噬魂宗的消息交给飞仙宗,而飞仙宗不介意当把利刃,当即直刺噬魂宗心脏,一击致命。   那散修又压低了声音:“但是,噬魂宗没了,噬魂宗的宗主却还在。”   “怎么讲?”   “他逃了。无人得知他的下落。”   众人一惊,当即交头接耳,议论连连。   有感叹飞仙宗霸气,一言不合就铲除了修行界的一大祸害,当真是雷厉风行。   有担忧首恶未除,迟早卷土重来。   罗越与殷秀城也正在这家酒肆里。   罗越举起酒杯,要与殷秀城碰一碰:“小殷啊,这杯咱们敬飞仙宗。”   殷秀城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心中却暗自松了口气。   若他当日返回了噬魂宗,哪怕能在险恶的宗门里保全自己,也会死在飞仙宗的清缴之下吧?   然后成为世人茶余饭后高呼“死得好”的噬魂宗余孽?   如今噬魂宗没了,他身份的隐忧也告一段落,不必担心哪日被噬魂宗同门发现。   殷秀城总结,果然,遇到恩人,他的运气就会比较好。   他这边思忖着,那边罗越一高兴,就忍不住多喝了几杯,话也多了起来:“我以前对飞仙宗这些大门派挺反感的,修行界的什么好东西都被他们占去了,还规定这,协议那——临山城的魔晶多好的东西呐,因为大门派的几句话,就不许咱们修士靠近了。”   “他们宗门弟子修炼,要师父有师父,要资源有资源,不稀罕那点魔晶。可咱们散修的日子可难过了。”他越说心里头越憋屈,喋喋不休,“琳琅山谷也是,好好的一洞天福地,却被大门派美名其曰保护山谷不被破坏,硬是搞出了个通行许可。许可这玩意儿,就是给宗门弟子申请的,咱们散修没灵石没人脉,就别想了。琳琅山谷可不就成了大门派的后花园了么。”   罗越盯着手中的酒杯沉默了半晌,又道:“但今天,我对飞仙宗这些大门派有点改观了。他们占了那么多好东西,总算也为修行界做了一点好事。”   殷秀城抬眸看他一眼,没有搭话。   作为原噬魂宗弟子,他很肯定,飞仙宗这些大宗门早就知道噬魂宗据点所在了。只是修行界弱肉强食,没招惹到飞仙宗头上,飞仙宗也不会大费周章地为小门派出头。   毕竟噬魂宗也是块硬骨头,不出点血,是拿不下来的。   所以这一次,飞仙宗为何会忽然对噬魂宗动手呢?   为了戈壁上那事儿?   都过去这么久了,反应不会太迟钝了罢?   罗越“啪”地放下酒杯,打断了他的思路,还一个劲儿的嘀咕:“要是他们能将琳琅山谷完全开放了,我便对飞仙宗再无怨言了,哪怕将飞仙宗年年供奉起来都可以啊!”   随着酒杯“啪”的一声。   地面震动起来。   “嗯?嗯?我没用力啊。”罗越呆呆地盯着酒杯看了一眼,才猛地反应过来,“出事了?”   他立马站起来,拉着殷秀城,与酒肆中的众人跑到外面的街上,敏感地朝一个地方看去:“那边是琳琅山谷?山谷出了什么事?”   从谷外城到琳琅山谷,被人为的布下了层层禁制。   阻拦下诸多如罗越这般的穷散修。   唯有手持许可之人,可径直通过。   可如今,地面在晃动,天空也仿佛在颤抖。   那层层禁制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扭曲、撕裂,在众人眼前寸寸崩碎。   几个瞬息的功夫,天堑绝壁般阻拦在众人眼前的禁制,就这么消失了。   从谷外城至琳琅山谷的路途,忽然间畅通无阻。   地面的晃动停下了。   罗越呆愣地扯了扯殷秀城的袖口:“兄弟,你说我的这张嘴,是不是被开过光?”   殷秀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他有点担心琳琅山谷的恩人。   山谷中发生了何事?   “我去谷中看看。”他作出决定,告知罗越。   话才出口,就见四面八方升起一道道璀璨流光,笔直地往琳琅山谷所在一头扎去。   就连他们身边,刚才一起在酒肆中的修士,也急匆匆地离开了数位。当然,也是奔着山谷去的。   罗越左右看看,忽然顿悟:“小殷,还是你聪明!快快快,同去同去!去迟了,山谷中的好东西便都是别人的了!”   说着,就急忙掏出飞剑,唯恐不及地往琳琅山谷飞去。   殷秀城跟上他。   也反应过来,通往琳琅山谷的禁制没了,不需要许可也能进入了——遍地奇珍异宝的琳琅山谷,此时岂不正如失去了铠甲与盾牌的美人儿,谁都可以去摸上一下?   怪不得如此多的修士争先恐后的过去。   这样多的人,就算琳琅山谷外还有修士守卫,都无法全部阻拦下来。   “靠的就是人多势众。”罗越一脸坏人样的哼笑起来,“小殷,机警点,让那些傻子冲在前面。咱们躲着些守卫,一鼓作气冲进去!”   殷秀城:“……哦。”   ……   琳琅山谷之内。   玉髓谷。   一个时辰前,龙华正在结丹。   玉髓谷一日抵一年修炼功效的说法,虽有夸大,但也所去不远。   至少龙华受益匪浅,修为蹭蹭上涨。   在旁边护法的雪狼已经从震惊到沉默,对龙华无话可说。   只能为自家主人高兴,竟如此慧眼如炬,收到了天才如此的弟子。   龙华结丹时,它为了不打扰,还与青山杳一道,往旁边退了数个池子。   青山杳还是小狼崽模样,他没有利用玉髓修炼,因为玉髓对他作用不大,于是将珍贵的玉髓池当作了泳池,每日在里面踩踩水,其余时候就与雪狼肩并肩蹲坐在池边,看龙华修炼。   之前,雪狼问他,为何不珍惜机会,抓紧修炼。   他便实话实说,玉髓于他用处不大,可对人类修士而言,确是极其稀少珍贵的宝物。他已经看出,玉髓乃是琳琅山谷奇花异草凝结的精髓所在,并非源源不断。与其被他浪费,不若留给后人,也能多出几个受益者。   用处不大,并不代表没有用处。   雪狼半晌无言,又道:“不如你出去转转?说不定能遇到别的好东西。只要别越界就好,这里有我看着,不会有事。”   青山杳婉拒:“我在这里就好。”   他来玉髓谷,只是为了陪着龙华。   外面的什么好东西,能比得上他眼前这一个呢?   雪狼不解:“你不觉得无聊吗?”   青山杳反问:“你会吗?”   雪狼摇头:“我是灵。在他附近待着很舒服。”   青山杳认真道:“我也是灵。”   山灵也是灵。   九寂山的山灵,也是灵。   雪狼愣住,好一会儿后,它低下头,盯着脚边瘦巴巴的小狼崽,想了想,俯下身:“记得你之前想摸摸我?要不要上来?我的毛毛睡起来很舒服。”   青山杳也愣住,对于雪狼的主动亲近,甚至有些无措:“你不怕我?”   他是九寂山。   灵都是畏惧他的。   一切生命都对他敬而远之。   所以他种不活禾苗,没有灵敢与他一起和龙华结契。   现在没有龙华帮他拉好感度,竟然也有灵愿意主动接近他?   雪狼直言:“你的气息令我恐惧。但我挺喜欢你这个人?这只狼?这座山的。”   说到最后,雪狼困惑得换了几种说法。   但青山杳明白了他的意思,轻快地跳上了雪狼的背脊,在毛绒绒里躺下。   想了想,再次自我介绍道:“我以青山为姓,以杳为名,字长暮。”   雪狼也卧趴在地上,改口道:“那我挺喜欢青山杳的。”还道,“等从琳琅山谷出去,我请主人带我们去黑雾森林,我在风狼族有个朋友,他跟咱俩不一样,是只真狼。”   似乎是想带着青山杳,彻底混入狼族族群中去了。   他背上的小狼崽期待地甩了甩尾巴:“好。”   就这么过去了十日,一大一小两只狼已经计划好了去黑雾森林吃什么、玩什么了。   当然,要带着龙华一起。   直至最后一日。   玉髓谷中灵气大盛。   龙华有了结丹的征兆。   青山杳与雪狼严阵以待。 第68章 水灯明   修行无岁月。   仅十日光景, 于龙华而言,仿佛打个盹儿的功夫。   他的丹田已被灵气化液所蓄满。十日既到,他玄之又玄地意识到, 自己要结丹了。   不怎么惊讶。   好像是水到渠成一样的事。   他心平气和地回忆着师父往日的教导,按部就班地走着结丹的程序。   虽然身处陌生地方, 但旁边有阿咬在, 他很放心。   结丹的过程很顺利。   疯狂吸纳了大量灵气后, 一颗浑然天成的金丹在他的丹田里骨碌碌打起了转儿,由虚凝实。   眼见着要彻底化为实丹时,龙华眼前一黑,神识蓦地被拉入了其他地方。   心魔?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据说从元婴往上, 修炼进阶的时候,心魔一次比一次厉害。   尤其是渡劫飞升的那一关,心魔更是相当可怕, 不知有多少大能饮恨倒在了这一关上, 功败垂成, 身死道消。   可很少听说结丹时就要面对心魔关的。   龙华深刻地反省了一下, 莫非在他不自知的时候, 自个儿的心魔已经如此严重了吗?连结丹都要跳出来彰显一下存在感?   他从一片黑暗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在缓缓流淌——他好像变成了一条宽敞的河,流经一座普通的小镇。   这算是什么心魔?   龙华半晌摸不着头脑。   只能静观其变。   小镇正值夜晚。   天空清朗无云,一轮清辉高悬。   街道上火树银花,喧嚣热闹。   临溪的石阶上,陆陆续续站满了男女老少。   他们各自手中捧着造型不一的河灯, 有说有笑地走到石阶边缘,蹲下身,将点亮的河灯放入水面, 轻轻助力,让河灯飘入溪流中去。   河灯上书写着他们各自的寄语。   爱情、财富、权力、健康……   他们将承载着心愿的河灯放入河中,期待地目送它们远去,好似望见了得偿所愿的美好将来。   时常有河灯离岸不远就倾覆入水,就会让石阶上的人或沉默不言、或懊恼沮丧、或气急败坏。   清凉的河水缓缓流淌,倒映着明月清辉,粼粼皎白。   不尽的河灯随波逐流,仿佛一层温暖的火光,在水面上铺陈开来。   美不胜收。   龙华却看得一头雾水。   然后呢?   然后他感知到了另一个意识。   似乎是这条河本来的意识。   河流很辛苦地在想:要努力支撑住这些河灯,不能让它们太快沉没。   太快沉没,岸边的人类就不会笑了。他喜欢看人类笑着的样子。   当河灯顺利飘远后,它悄悄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呼气声。   当有河灯倾覆时,它也如岸上人类一样,发出懊恼失望的叹息。   “你好?”他试图与这个意识搭话。   可他仿佛只是一个过客,河流的意识完全没有察觉到他。仍旧一个劲儿地努力托着河灯,不让单薄的河灯被水花儿拍翻。   龙华无奈,只好独自坐在观众席上,注视着河流的成长。   一年又一年。   放河灯的节日,在镇上是一年一次。   一整年里,唯独这一天,在河流的印象中是无比鲜活亮丽的。   因此,在龙华的旁观里,一年漫长的时光,都浮光掠影般很快过去,唯独放河灯的这一日,每一个瞬间都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   就好像对河流而言,他的一年,便只是这一天。   因此龙华陪着河流度过了不计岁月,却丝毫未觉得时间漫长。   他看着河流的灵渐渐形成、成长——   从初时心惊胆战地托举着河灯,却时有失手,失落沮丧:“我怎么这么笨呢?”   到后来能够运用些浅薄的灵力,为河灯保驾护航,从此再未“翻船”过一次。于是望着岸边人们面上的笑颜,欣喜又有些小得意:“大家放心地放河灯吧,我会护着它们的。”   后来一些年,似乎听闻了小镇上有一条神奇的河流,飘荡在其上的河灯直至灯烛燃尽,也不会倾覆,每年来河边放河灯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凡人总爱相信一些奇迹,并依照自己的意愿,赋予奇迹一些别的寓意与解读。   来岸边的人类开始交口相传,说眼前的这条河很灵。   你看,河灯不沉,是不是代表着他们的心愿是可能实现的?   那样多的人在河里放下河灯,又许下心愿。   其中总会有一些人是真的达成了所愿。   周围的人羡慕,会说:那条河也太灵了吧?你看他之前许了愿,如今就实现了。   就连实现心愿的人自己,也高高兴兴地去河边还愿,再放下书写着另一条心愿的灯盏。   于是没几年,河流成为了人们口中“倘若你心诚的话,便能实现你的愿望”的河流。   河流看着岸上的人们。   有实现了心愿前来感谢的,喜笑颜开。   也有迟迟实现不了心愿的,忧愁低落,甚至怨愤大骂。   满足于“河灯不倒”的河流,又一次认真地想,他能不能实现大家的愿望呢?   此时,他已经成长得很强大了。   漫长的岁月给了他成长的时间,而来自人类的信仰,给了他成长的沃土。   他有足够的力量,实现人类一些无伤大雅的心愿。   于是已经悠闲许久的河流,再一次辛苦地忙碌起来。   他实现了很多人的愿望。   也让人类编造出来的“倘若你心诚的话,便能实现你的愿望”这句话,成为了既定的事实。   他成为了一条世人皆知的,很灵的许愿河。   人类争先恐后地到河边许愿。   不分昼夜,不论四季。   放河灯的节日,不再是一年一次。   原来在河流眼中,值得慎重相待的一日,被粗暴地复制粘贴到年初至年末。   一年里唯一的、特殊的、鲜活明亮的记忆,忽然失去了它独有的颜色。   河流茫然。   蓦然回首曾经,才如大梦初醒:   最初漂流河灯的快乐,已经找不到了。   人类如此。   他也如此。   明月清辉,火树银花,单纯的欢声笑语,已经遗失了很久很久。   当他终于了悟的时候,一场战火席卷了这座城池——以前的小镇,因为许愿河的存在,早已扩建成了繁华的大城,无数国内的达官显贵蜂拥而至。   然而邻的国同样觊觎着河流。   他们不可能如达官显贵那般,搬迁至此。   于是他们选择了战争,选择了占领。   清澈的河水被鲜血染红。   远远望去,仿佛一层秾丽的火光,在水面上铺陈开来。   此去经年,一如旧景。   龙华看到这里,如鲠在喉。   想骂河流一句“傻子”,又心疼地骂不出口。   血色下的河流,发出了“呜呜”的哭声。   像是稚嫩的孩子在一昔间长大。   ……   玉髓谷。   青山杳首先察觉到龙华的异样。   他已经化为了人形,方便护法。此时下意识往龙华所在的玉髓池走了几步,垂眸冥思,细细感应起周遭的所有变化。   他的神识如渊如海,灵力流动的痕迹都在他的注视之下。   “怎么了?”雪狼问。   “龙华的神识……”青山杳蓦地睁开眼,往前方望去,“落入了他人的心魔里。”   他问道:“雪狼,前面除了於长老,还有何人?”   雪狼道:“还有藏灵宗的水灯明。” 第69章 化灵   为了印证青山杳的猜想, 雪狼让青山杳留在原地,自己往前去了一段距离,在更深处的玉髓池子里, 找到了水灯明。   这位藏灵宗的弟子,正处于突破元婴, 进阶化神期的关口。   观他周身的灵力波动, 便知他正陷入了心魔, 正是一念生一念死的关键时刻。   龙华便是落入了他的心魔?   此事闻所未闻,换个人说,雪狼都不会相信。   但青山杳在不知道水灯明存在的时候,就断言了此地有旁人正在渡心魔劫, 才将龙华牵扯其中——现在它亲眼所见,青山杳所说一一应验,不由地就信了八分。   它立即折返到青山杳身边, 将看到的情形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   说完, 还是忍不住疑惑, 问道:“龙华是如何进入水灯明的心魔的?”   青山杳低头凝视脚边的玉髓池, 庞大的神识在地下空间里游荡、感知, 收集一切细微的波动。   他沉思道:“这口池子,将他们二人联系在了一起。”   玉髓池彼此独立,却又暗自相连。   分处不同玉髓池的修士,奇异地产生了某种共鸣。   但青山杳没有充足的时间来验证自己的推测,更无法快速地找出破解之法。   他甚至怀疑玉髓谷,乃至琳琅山谷, 都与自己的九寂山一般,暗中存在着天然阵法,被龙华与水灯明在无意间激活了。   否则曾经有无数修士来过玉髓谷, 那些修士中定然也有同时在池中突破的,为何从未听闻有谁落入了谁的心魔这种事?   破解需要时间,暂时是无法的。   但青山杳另辟蹊径,打算用自己的办法将龙华安全带回来。   “拜托你帮忙护法了,雪狼。”青山杳说着,也踏入了龙华所在的玉髓池中。   他想试试,尽量相似的条件下,自己能不能进入水灯明的心魔劫里。   龙华是被被动拉进去的。   而他则尝试着主动闯进去。   玉髓液温凉滑腻,宛如丝绸般摩擦着皮肤。   他走到龙华身后,轻轻地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带我去你所在的地方罢。   他静下心,小心翼翼地吸收玉髓,用于修炼——生怕不小心没掌握好分寸,将玉髓谷给吸干。   与玉髓液建立起联系后,他又将自己的神识沉浸进去。   那一瞬间,他仿佛通过缓缓流淌的玉髓液,“看见”了正在玉髓谷中修炼的所有人。   其中有於长生,也有水灯明。   他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眼下的情形与他猜想的别无二致,希望接下来,也能如他推测的那般顺利。   ……   而处于水灯明心魔中的龙华,也见到了水灯明。   震惊到哑口无言。   ——血染的河流中,一簇簇水花拥着血色与火光,在水面上凝结出一具高挑的身躯。   身躯不着一物,也没有性别之分。   血色迅速勾勒出血肉。   透明的水色凝结为雪白的皮肤。   很快地,被水汽笼罩的面目上,水汽散开,露出一张其貌不扬的脸庞。   五官温和,却处处平淡,毫无记忆点,仿佛路人。   唯独一双鲜血般殷红的眼眸,灼灼其华,直指人心。   “水灯明?”龙华有点不敢认,“是你吗?”   虽然除了眸色,五官完全一模一样,但看着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极其危险。   对方依旧没有察觉他。   径直踏水而来,走上了岸边的石阶。   往战乱的城池中走去。   龙华有不好的预感,赶紧跟上去。   往前走了一步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也恢复了身形。   他没有耽搁,追了上去。   “你想做什么?”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但龙华还是一次次试图拦下他,“别做傻事!你会后悔的!”   不知是他阻拦的次数太多,还是他迫切希望对方看见他、听见他的情绪太激烈,水灯明空无一物的眼睛,忽然转动了一下,目光落点凝聚到了龙华的脸上。   龙华惊喜:“你看见我了?”   “让开。”水灯明漠然地开口。   真的看得到他了?   龙华抓住机会,再问了一次:“你要去做什么?”   “有人,很多人,在渴求我的帮助。”水灯明抬手指向城中火光熊熊的地方,“很多人,让我救救他们。”   濒死之人的声音,可以传到很远。   因为人类对于活着的渴望,总是无比强烈。   水灯明听见了,无数声音都在呼唤着他——“如果你真的是一条很灵的河,那么现在就救救我!让我活下去!我不想死!”   “你要去救他们?”龙华却感觉不对。   两方的战争,各有死伤。   “你救哪边?”   水灯明绕过他:“但有所愿者。” 第70章 心魔   水灯明谁都要救。   龙华拦不下他。   尽管水灯明能看见他, 能听见他说话了,但他的存在于水灯明而言,仍是水中月镜中花, 幻影一般,根本触碰不到。   让他想拉住这个傻孩子都拉不住。   他只能一边跟着, 一边白费口舌:“你可知道, 修士不得随意干涉凡人的生死?天理循环, 因果定论,谁碰谁死。”   水灯明没理他。   已经走到了能听见惨烈喊杀声的附近,兵刃相交的脆响连绵成一片,仿佛雪山将倾, 冰川崩裂。   龙华无奈地扶额,他算是看出来了,水灯明此时的状态完全不对。   仿佛魔怔了一般。   根本听不进去“生死自有定论”这般大道理。   他干脆道:“你两边的人都救, 救了之后, 他们又在战场上打杀起来, 又奄奄一息求你再救一救——如此下来, 没完没了。你不是在救人, 而是在延长他们的痛苦,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受伤濒死。”   水灯明走上了一截城墙。   战场就在城墙的下方。   他漠然地看向龙华,终于回了一句话:“再痛苦,他们也想活着。人类有所求,我当有所应。”   龙华挑眉,这家伙看起来脑子不对劲了, 可说话还很有条理?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受不了痛苦,不想再活了, 他也就不管了?   是否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是否要在战场上不断延长痛苦,端看人类自己的选择。   可以当逃兵。   可以选择长眠不醒,彻底摆脱无休止的战斗。   都是人类自己的选择了。   还挺有道理的。   龙华差点儿就被说服了。   但他立即又反应过来,重点不在于人类如何,而在于水灯明——他不能也不该插手人类的生死。   龙华到现在,还没弄清自己身处何地。   更不清楚自己在水灯明的心魔里。   他只隐约觉得,若放任水灯明做出干涉生死轮回这种事,水灯明的下场绝对要遭。   他猜测他正在水灯明的一段过往里。   不知眼前的水灯明是真是假,与现实中的水灯明有无联系。   但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可能是真的,他也不能眼看着对方走错路。   他往水灯明面前一杵。   “那好。”他摆出诚恳的表情,“许愿河对吧?我也有个心愿。请你不要插手下面的战争。”   水灯明愣住。   龙华勾了勾唇角,指了指自己:“但有所愿者。对吧?”   水灯明:“……”   旁边蓦地传来一声低笑。   宛如飒飒秋风拂过粼粼清泉。   龙华眼睛一亮,立即偏过头去,连人都没看见,就先叫了出来:“阿咬?!”   只见城墙之上,虚空之中,一个身影由虚转实,端丽无双。   来人正是青山杳。   “你怎么来了?”有契约在身,龙华很容易就判断出这是本人了,“既然你来了,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青山杳微微颔首,径直走到卡壳的水灯明面前,抬手点了点水灯明的额头,淡淡道:“醒来。”   他的话音才落,水灯明眼中的殷红,就如水洗后退去,余下清澈的水蓝。   而眼中的漠然之色,也渐渐浮现出清明之意。   他的神色温和起来。   ——变为了龙华所熟识的那个水灯明。   青山杳这才放下手,走到龙华身边:“这里是他的心魔。”   “心魔?”龙华眨眨眼,他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结丹遇到了心魔,也算是猜对了?   “是我的心魔。”短暂的思维空白后,水灯明也回想起了先前的一切,他目光复杂地俯瞰战场,此时心魔褪去,战场逐渐模糊,喊杀声也渐渐远去,“在我未化形前,曾得遇一人。初见时他年纪尚小,蹲在河畔一角,抱着膝盖,面色苍白,惶惶不安,不住地喃喃着‘我不想死,我不要死’,他在河边待了一夜,清晨离去时,放了一盏河灯,河灯上写着‘长生’二字。”   龙华历经了他的化形全程,对这人依稀也有印象:“那个怕死爱哭的胆小鬼!”   “后来我成为人们口中的许愿河。”水灯明回忆道,“那时我又见了他一次。他又放了一盏河灯,依旧写着‘长生’二字。”   水灯明作为许愿河的日子里,日日前来许愿的人数不胜数,龙华这就记不清了:“是吗?”   水灯明点了点头:“他许愿长生,信念强大,根深蒂固。可惜我并不能为他实现愿望,这世间也无人能为他实现。他后来应当也明白了这一点,再也没有来过河边许愿。”   龙华认真听着,却不明白当年许愿的人千千万,水灯明为何忽然提起这人。   “这场战争,曾经真实发生过。”水灯明望向即将完全消失的战场,“当时我险些入魔,幸得路过的藏灵宗前辈相助,被强制带回宗门,镇压十余年后方得清明。恢复神智后,我重返此地,发现那一场战争的背后,竟有那个人的身影。”   “嗯?那人操控的战争?”龙华猜测,“因为你不能实现他的愿望,他心胸狭窄恼羞成怒,决心报复你?”   “不知。”水灯明无奈摇头,“之后我再未见过他。”   也是因为始终挂念着此事,此时才会又想起这人。   此时战场、城池已经完全消失,周遭一片空白,隐约有水声潺潺。水灯明向青山杳拱了拱手,惭愧道:“多谢阁下相助。否则我单靠自己一人之力,恐怕无法渡过此劫。”   又朝龙华感谢道:“龙道友,若无你制止,我已犯下大错。心魔诱我插手人间生死,我一旦出手,便再无回头的余地了。于死生毫无敬畏者,必将万劫不复。”   之后又好奇问:“青山道友与龙道友,是如何进入我的心魔的呢?”   这个问题龙华也想知道。   唯一知情的青山杳便道:“你与龙华,皆在玉髓谷中修炼。许是玉髓谷有什么奇异之处。方才急着进来,未能仔细探究。”   待之后出去,他自会弄个明白。   龙华唇角又扬了起来,急着进来哦?   水灯明讶然:“原来你们也在玉髓谷?”   此前,他在召灵大典的风波里,因镇压噬魂宗有功,得了一大笔宗门贡献点。   前不久,他有感自己即将突破,就兑换了贡献点,换取了来玉髓谷的名额。   青山杳点点头,伸手拉住龙华的手:“差不多了。我们出去再说罢。”又看向水灯明,“预祝你顺利突破。”   “有你们相助,我想不顺利都不行。”水灯明笑笑,目送两人的身形渐渐淡去。   在两人从他的世界里完全消失的刹那,他依稀在两人的背后看见了一副老树昏鸦、遍地尸骸的凄惨场景。   他皱眉,有些在意地往前走了几步:那是什么?   可那场景只是一晃而过,再细看就没有了。   他也只能抱着疑惑与担忧,沉下心来,尽快沉淀修为,踏过突破分神境界的最后一步。   而龙华与青山杳却并未回到现实。   他们又踏入了另一处诡异之地:黑云压顶、老树昏鸦,凄风冷雨、遍地尸骸。   “这是哪儿?”龙华倒吸一口凉气。   他此时站在一条宽阔的街道上,两边是一座座挂着“李府”“张府”牌匾的宅子。街道笔直延伸,遥远的前方是一座连绵不绝的巍峨宫殿,琉璃瓦在阴雨里蒙上了黯淡的灰,同样遥远的后方是一堵高大雄伟的城墙,古老的墙砖在黑云下覆上了一层阴翳。   本该是一座国都盛世繁华的模样。   但街道上、大门敞开的宅子里、城墙上……倒了一地的尸体。   这是一座充满了死亡的国都。   压抑、沉寂。   “皇城里还有气息。”青山杳拉住龙华的手,急切地往巍峨宫殿行去。一路景色在身边飞掠而过,不同的屋檐廊柱,相同的尸横遍野。   他们进入了皇城,寻找唯一的一抹生机,走进了一座宫殿。   青山杳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在此界屹立了无数年,无数恶念裹挟着世界的真相汇聚到九寂山之下。如果他愿意回想,那么他会悉知世间大部分的故事。这些故事里,包含着一座繁华国都一夜之间生机寂绝的离奇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正是——   “师父?”龙华推开卧房的门,看见坐在床边的男人,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喃喃,“师父?”   那人正是於长生。   他是这座皇城里唯一的生机。   他坐在床边,低头望着床上襁褓中的婴孩,面色苍白,眼眸无波无澜,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人的闯入。   “此处是他的心魔。”青山杳了悟,於长生也在玉髓谷修炼,与他们同样置身于玉髓池中,恐怕与水灯明那时一样,将他们拉入了自己的心魔。   师父的心魔?   进入此间后的所见之景飞快从眼前划过,那些仿佛在同一时间忽然死去的人们,那条仿佛在时间长河的某一点戛然而止的长街,龙华的心里不自觉地升起一股子凉意,冻得他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这一切,原本也真实发生过?”   是天灾?人祸?这座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出生的那一夜,皇城之中,人皆死亡。”於长生终于开口说话,点了点襁褓中毫无声息的冰冷的婴孩,“这就是我了。”   死去的婴孩,是师父?   那如今的师父又是……   在龙华震惊与茫然之际,於长生抬手拂过婴孩的脸庞。   蓦地,婴孩重新有了呼吸。   “你的师祖救了我。”于是一城之内,人皆死亡,唯他偷生。也从此神魂残缺,无法根治。   於长生偏头看他,眼眸里染上清浅的温度:“前些年他已飞升上界,若是你争气一些,许有一日能见一见他。”   师父的言谈举止看起来,不像是被心魔控制的样子?龙华试探地问:“师父,你可知我们正在你的心魔之中?”   可不待於长生说话,青山杳就拽了拽龙华的手:“你师父已经走出心魔了。”   龙华:“诶?”   这么一会儿工夫,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吗?   於长生站起身,广阔的长袖一摆:“你俩贸贸然闯进来,心魔不破不行呐。”   心魔让他在生机寂绝、独自偷生的悲痛下沉沦,可突然闯进来两道生机,一下子就破坏了心魔营造出来的心境。他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抓住这个一闪而逝的契机走出心魔,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我出生便随你师祖离开了这座城,后来学有所成再返回故土,这座城却早已荒芜。”於长生往外走去,“在城池消失之前,陪为师四下看看罢。也不知心魔为我构建出的城池,有几分贴近于当年的真实?”   龙华跟在他身后:“师父,是一座非常繁华的皇城。”   “那便是极为贴近了罢。”於长生道,“我游历时曾听闻,皇朝的旧都是极其繁华热闹的呢。”   在逐渐淡去的阴影里,於长生迎着凄风冷雨,走过笔直且宽阔的长街。   走过他出生于此,却无法成长于此的安静的皇城。   走过无缘相见,只能存在于梦里、心魔里的故土。 第71章 堪破   玉髓谷中。   水灯明先醒了过来。   他的修为由元婴突破至化神, 气息稍微有些不稳,本该再在玉髓池中巩固一二的,可他却径直离开了池子, 匆匆往谷地边缘行去。   ——第一次听说,在玉髓池里修炼, 还能把别人拉进自己的心魔里串门的。   水灯明敏锐地察觉有哪里不对, 于是直接往外走找人去了。他想着, 龙华修为比他低,自然是在玉髓谷的外围修炼,而他找到龙华,自然等同于找到了青山杳。   不管玉髓谷哪里不对了, 跟在九寂山山灵的旁边,总是能安心一点。   果不其然,玉髓谷外围的池子里, 他见到了龙华与青山杳——二人泡在同一个池子里, 双眼紧闭, 还未醒来。   池边, 卧趴着一只雪白巨狼, 应是於长生前辈的傀儡,正担忧地紧盯着池中的两人。   “水灯明?”雪狼看他一眼,又看池中的两人一眼,“你都醒了,怎么他们还……”   “他们二人还未醒来?”水灯明同样惊讶,这两人进入了他的心魔, 还助他醒来,可怎么他都醒了,这两人却未醒?他下意识喃喃, “难道又进入其他人的心魔了?”   “此话何意?”雪狼抖了抖耳朵,站起身来,追问道,“你知道他们怎么了?”   水灯明长话短说,将自己知晓的与猜测的告诉了雪狼。   雪狼哑然,也将青山杳此前的推测告知他。   一人一狼互相映照,对当下发生了什么,也有了模糊的概念:青山杳说的不错,谷地中的玉髓池彼此勾连,作为媒介,将池中的修士链接了起来。当其中一人突破修为壁障,触动心魔劫难时,就会将旁人拉入心魔劫难当中。   至于青山杳与龙华为何还未醒来?   可别忘了,洞窟深处还有一个於长生,同样在玉髓池中修炼着呢。   “难道主人也突破了?又把他们拉入了主人的心魔中?”雪狼诧异,随即感知到了什么,耳朵直挺挺地立了起来,“真突破了!”   就在它说话间,它与於长生的契约传来波动——就这会儿,於长生由化神进阶至了炼虚。   真突破了?   雪狼将信将疑。   灵魂上的契约波动做不得假。   但作为於长生的傀儡,它对於长生的修为也是有数的。在戈壁的邪灵阵法里,於长生受邪祟侵蚀,导致天上残缺的神魂更加虚弱,不得不进入玉髓谷修养。   如今能修养回之前的程度就不错了,怎么还更进了一步?   玉髓池的效果有这么好?   很快,於长生就亲自来到了他们面前,锤实了这个事实:他确实进阶了,也确实遭遇了心魔劫,并在心魔里遇到了龙华与青山杳。   水灯明困扰地蹙起眉:“玉髓谷中只有龙华、于前辈你与我在池中修炼。如今我与你的心魔已过,怎么他们却迟迟不醒?难不成这玉髓谷中还有其他人正在修炼,同样在进阶,又将他们拉入了心魔?”   “说也奇怪。”他沉思道,“心魔多在修炼进阶时出现。今日几乎同一时刻,龙华结丹,我突破至分神,于前辈你进阶至炼虚,似乎过于巧合了?”   “玉髓谷中没有旁人了。”於长生断定的语气,手中的折扇扣在掌心,若有所思地放低了声音,“你与我的心魔已过,可他们自己的呢?”   此处正在进阶的人,还有一个啊。   水灯明与雪狼的目光,蓦地落到了龙华身上。   於长生则暗下了眸色:确实太过巧合了。   在玉髓谷修炼的几人几乎同时修为进阶——别人的修为他不清楚,但他心知自己的修为进展,本不该这样快就突破,仿佛有外力相助。   唯有他那弟子与九寂山山灵被接连拉入别人的心魔——怎么就不见他被拉入水灯明的心魔?或是水灯明被拉入他的心魔?   太巧了。   明目张胆地冲着他弟子与山灵去的!   ……   龙华刚离开那座沉寂的皇城,就落入了一片冰天雪地里。   熟悉得令人怀念的冰天雪地。   九寂山!   他蹲下身,摸了摸冰冷的雪地,唇角扬起淡淡的笑容来。   没想到会来到这里。   这儿又是谁的心魔?   他发现自己有点熟悉这个套路了。   得快点找到办法离开才行,哪能一直旁观他人的心魔呢?不就像窥视他人心底最私密的存在一样吗?   像水灯明与师父那样不计较还好,要是围观了哪个陌生人的心魔,对方醒来后,说不定要跟他们不死不休的。   “阿咬?”片刻后,在附近找了一圈的龙华确定他与青山杳失散了。   他抬手揉了揉头发,诧异地自言自语:“不会吧?这儿难不成是我自己的心魔?”   一个找不到阿咬的异世界?   过分了。心魔是FFF团出生的么?   他在九寂山上逛了起来,一身修为被禁锢,只靠两条腿走路。   很快,就找到了他当初一脚踏空时的大裂缝。   如今有了准备,自然不会再像当时那样毫无预兆地掉下去了。   他蹲在裂缝边缘,探头往下望:“好深。”   完全看不到尽头。   如果再掉下去一次,下面会有一只可爱的小狼崽伸出毛绒绒的尾巴接住他吗?   他的阿咬,或许正在下面等着他从天而降呢?   龙华蠢蠢欲动,想跳。   又犹豫了一下,如果这儿真是他的心魔,他这么跳下去,会不会就如了心魔的愿,真在心魔中死亡沉沦了啊?   可裂隙下可能有阿咬哦?   小狼崽蹲在冰层上,仰头期盼着他落下,浅灰色的漂亮眼睛沉静着山与水,等待着他落入那山水之间……   ——单是想到这个画面,他便迫不及待了。   龙华捂住因为想象而鼓噪的心脏,认真地说服自己,你在怕什么呢?你可是十世善人,功德加身,心想事成,绝处逢生这个词语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你永远能得到你想要的。   裂隙下可是有阿咬哦,难道你不想见他吗?   只要你想,一切就会实现。   在心魔中死亡沉沦?这种事,永远与自己无关的。   他站起身,往前踏了一步。   ……万一呢?   一步顿在半空,始终没有踏下去。   一个念头微弱地飘摇在心间:   万一呢。   他抬起的一步始终无法踩下去。   他已经没法像刚来到这世界时那样,毫无顾忌地坠落下去了。   龙华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   像是背后有谁拉了他一把。   他站在雪地上,愣了好一会儿,蓦地又笑了出来:“我可真是长进了。”   他摇摇头,掉头走了。   仔细想想,他刚才太魔怔了,想到裂隙下面,又不止跳下去一种办法。条条大路通罗马,他就不会另找一条路吗?   在他转身的刹那,周遭的风雪倏地平缓下来。   白茫茫的冷寂之景在眼前淡去、消失。   龙华:嗯?   这场面似乎有点熟悉?   是堪破心魔后的场面吧?   他眨眨眼,后知后觉:难道刚才我真遭遇了自己的心魔?   噫!   果然,要真跳下去了,肯定就完了。   在眼前景色消失之前,他再次怀念地环顾四周,唇角挑起一个笑容来:“我可真是长进了。”   ……   “玉髓谷中,正在突破的人只有龙道友了。”水灯明站在池边,担忧道,“他们二人应被困在龙道友的心魔里,不知何时能出来?”   玉髓谷突发如此异变,闻所未闻,他担心还有后续的变化,会影响到还在池中的两人。   但又无法将人从池中带出:龙华正在进阶,过程不容打断,否则走火入魔都是轻的。   於长生靠着雪狼,微微抬眸,看向布满树木根系的洞窟顶部,目光好似透过岩层,看到了什么:“外面,出事了。” 第72章 血色   琳琅山谷内。   无视了近在咫尺的仙草, 罗越死死地拽着殷秀城的手臂,躲在一处山壁的凹陷里,不可置信地连连发问:“怎么了?这里到底怎么了?他们到底怎么了?”   先前琳琅山谷内异动, 守护山谷的禁制突兀消失,附近的修士——包括他们, 觉得有机可趁, 一窝蜂地闯入琳琅山谷, 想在遍地宝贝的山谷里趁乱捞一笔好处。   他们二人运气不错,混在人群里,平安无事地进入了山谷。   罗越当时就被山谷里的云蒸霞蔚、灵气缭绕迷了双眼,喜不自胜地高呼着“终于轮到我走运了!”, 然后就往灵植丛中扑去。   殷秀城来琳琅山谷,却不是为了灵物。   他早先见到龙华一行去了琳琅山谷,此时琳琅山谷异变, 就不由担心起龙华的安危来。   在临山城, 龙华无意间替他的妹妹报了仇, 此恩他铭记于心。   于是他转身往山谷深处走去:“我须再往里去, 我们暂时分开行动罢。”   罗越顿住动作, 眼睛一亮:“你说得对!越往里去,好东西才越多越值钱!我们怎么能在这里就被区区灵植绊住呢?”他给了殷秀城一个赞赏的眼神,“还是兄弟你处事不惊有远见!见着这些好东西,都没被迷了眼!”   殷秀城:“……”他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   “走吧。”他说。   他们二人小心翼翼避过越来越多的进入山谷的修士,尝试着深入山谷。   一路上,因争抢宝物而发生的打斗随处可见。   罗越啧啧摇头:“何必呢?琳琅山谷这么大, 还填不满大家的储物袋了?围着一门东西争来争去有意思?不如去别处寻么寻么,收获更大。”   殷秀城淡淡地斜睨他一眼:“去别处?该谁去别处?”   一起看上一样东西,总得有个退出的。   谁会自愿退出呢?   而且……   他看向目之所及的地方, 不易察觉地蹙起眉心:总感觉,这些修士越打越激烈,过于亢奋了。   是被琳琅满目的天材地宝引诱的缘故?   空气中的灵气渐渐染上了一丝血腥味,殷秀城嗅着这味道,心里蠢蠢欲动,仿佛有只白骨爪子在心头抓挠,叫他的情绪越来越急躁。   但他好歹是拜入过噬魂宗的人,曾在宗内经受过更加严苛的历练,于是能很快察觉出不对,也能冷酷地镇压下一切负面情绪。   山谷里不对劲。   有什么影响情绪、放大欲望的东西存在。   闯入谷中的修士,本身就是因贪婪而来,内心欲望繁芜,很容易就被影响了。   殷秀城再次肯定。   这时,有修士发现了他们二人。   “大家各走各的,我们不跟你抢。”罗越当即表示。   但修士置若罔闻,神色亢奋地提着长剑,朝他们袭来。   “脑子有病吧你!”罗越手掐法诀,嘴里不干不净,“瞎了眼了对你爷爷动手?没看见这边是二对一吗!上赶着找打不是!”   殷秀城从旁辅助,很快拿下了这个修士。   罗越“呸”了一声,顺手抢了对方的储物袋:“毛病!都说了大道朝天各走一边,非得来招咱们!”   殷秀城摇摇头,不对,这修士的神智已经不清醒了,看来在山谷中待得时间越长,受到的影响越深。   他也隐隐克制不住翻腾的情绪了。   这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诧异地看了一眼罗越,这家伙是有什么过人之处?明明也是贪欲丛生,却仍能在此时活蹦乱跳的不受影响?   他却不知,罗越的意识曾在戈壁下的阵法里,融入过邪灵的意识体。   经历过纯粹的恶后,罗越的神识倒也有了一定的免疫力——这一点,哪怕是罗越自己也不甚清楚。   他们二人勉强再前进了一段路程,就不得不寻了处山坳躲了起来。   因为几乎所有的修士都杀红了眼,山谷里灵力震荡,刀剑铿锵,血雾覆盖了闪烁的灵光。   为了不被牵扯进拼上性命的厮杀里,他们不得不藏起来。   罗越不可置信:“到底怎么了?他们疯了吗!”   殷秀城点头:“是神志不清了。”   琳琅山谷的阵法失效,禁制消失,就像是故意的一样。   故意把外面的修士吸引起来,然后无声无息地举起了锋利的屠刀。   可目的呢?   殷秀城蹙眉思索,在背后策划这一切的人,是想要做什么?   地下——   玉髓谷。   於长生若有所察:“外面,出事了。”   雪狼也四下嗅了嗅:“血的味道。”继而又问,“主人,需要我出去看一看情况吗?”   水灯明闻言,自荐道:“我去罢。”他乃河流化灵,以他的能力,暗中隐匿查看情况再合适不过。   于是他们一人赶去地上打探情况,另外一人一狼继续为玉髓池中的龙华与青山杳护法。   在他们看不见也感知不到的角落,琳琅山谷中飘浮的血雾被灵植缓缓吸收,汇入根系。   而灵植庞大的根系,正垂落至玉髓谷的每一口池底——被龙华等人吸收的玉髓液,本就是灵植根系凝聚出的灵液,现如今,那潺潺玉髓液里,混入了丝丝缕缕的血红,沉淀于池底。   泡在玉髓池中的龙华没感受到半点异样。   他瞧着周遭的雪景淡去,在心里掰着手指数了数,他接连经历了水灯明、师父与他自己的心魔,这是何等的巧合?玉髓谷里也没旁人了吧?他也该出去了吧?   可再一眨眼,他又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天色瞧着是深夜。   天空上堆积着厚厚的云层,将星月完全遮挡,更显得四周乌漆墨黑,伸手不见五指。   他所站之处是一处小山坳,稀稀疏疏长着几株营养不良的小树苗。   “……”怎么还来?这次又是谁的心魔?   龙华又在心里数了一遍,用排除法的话——   阿咬的?   难不成从师父的心魔里出来后,他就与阿咬同时进入了各自的心魔?   现在他出来了,阿咬还被困在心魔里,所以他就进入阿咬的心魔英雄救美了?   阿咬的心魔……   他目光闪烁地盯着身边几株小树苗,是让他栽树还是栽树呢?   摇摇头,甩掉奇奇怪怪的想法,他抬脚往周边走去。   先找找人叭。   可他没走几步,就听见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仿佛山石崩塌海水倒灌,轰然而下,将脚下的大地都撼动得颤动起来。   巨响之后,他在宛如失聪般的静默中抬头,望向天空,看见天空破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豁口处燃起了一把滔天大火,将厚重的云与不可侵犯的苍穹烧出了一个硕大的空洞。   须臾间,空洞中有一道流光坠落下来,拖着血红色的尾巴,如流星般,笔直地砸向大地。   大地深处,又是一声轰然巨响。   这一切的发生仅在几个呼吸之间,突兀的、意外的、快速的,让人在感受到震惊之前,那仿佛天崩地裂的架势就俨然消弭于无形。   唯有天空中缓缓朝空洞合拢的云层,还在缓缓流动着,诉说着那短暂数秒的绚烂与震撼。   龙华依然处于短暂的失聪中,格外的静谧里,他喃喃自问:“那是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从天而降。   好大的声势!   没有人回答他,这场面或许是某个人的心魔,可他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见到心魔的主人。   但他一开口说话,就仿佛惊扰了这片世界的某个存在。   “谁?”   一声惊怒不定。   随即一阵劲风迎面拍来,将他拍出了这处小山坳。   也拍回了现实当中。   龙华睁开眼睛,他终于成功结丹,清醒了过来。   偏头,映入眼帘的便是青山杳苍白俊美的面孔——他还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安静而服帖,仿佛陷入沉睡。   “阿咬……”怎么还没醒来?   “龙华,可有不适?”於长生发现龙华醒了,抬手一招,就将龙华与青山杳拎上了岸。   今日种种,似乎都与玉髓池有关,先前龙华进阶,没法将人带出,此时人醒了,当然要第一时间把人拎出来。   他也疑惑:“为何青山道友还未醒来?”   青山杳是为了龙华才进入的玉髓池,怎么龙华醒了,青山杳却未醒?   难道心魔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可龙华也是茫然的:“我从师父你的心魔里出来后,就和阿咬分散了。”   先是破了自己的心魔,又去了一处不知是谁的心魔。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青山杳修长的手指还牢牢握在上面,冰凉却有力。   他压下慌乱与焦躁,将自己在雪山与山坳中的经历告诉了於长生,希望师父能帮他分析出阿咬现下的情况。   “……阿咬是被困在心魔里了吗?”龙华抬手覆上青山杳的手背,抬眼望向於长生,“师父,他将我带了回来,我也要将他带回来。我该怎么做?重回玉髓池吗?”   於长生拎着折扇敲了龙华一记:“不自量力!他能随随便便闯入旁人的心魔,你能么?下了玉髓池,你也做不成什么。”   他冷眼瞧着玉髓池:“这池子邪门得很,你还想拖着青山杳下去第二次?”   於长生走上前,仔细探查青山杳的情况,半晌迟疑地喃喃:“只是在沉睡?”   龙华:“嗯?”   说到沉睡,他便不由想起阿咬此前沉睡过去的那个凛冬。   因为镇压了邪灵庞大的邪祟之力,沉沉睡去了好久,直至最近才醒来。   难道阿咬并未痊愈,沉睡的后遗症还会反复数次?   龙华皱起了眉,心中担忧。   “主人,你看这玉髓池中……”旁边的雪狼忽然道。   龙华与於长生又看向池中,在雪白的玉髓液中看见了丝丝缕缕扩散的血红,是极细的血线,从池底往上,蛛网般飘荡着。   刚才都没有的。   龙华搂紧了青山杳,自觉血线或许与阿咬沉睡有关,抬手一招,一团玉髓液裹挟着血线便落到了池边。   水团砸落在地上,玉髓液四溅开来,而极细的血线也悄然化作血雾,朝着他们缠来,同时一股鼓噪的恶意,也迎面而来。   这血雾不对劲!   於长生手腕微动,折扇一转,就将血雾拍入池中,血雾入池,又重新化作丝缕血线,悠悠飘散,那股恶意也再次隐藏在玉髓液里,屏蔽了人的感知。   就这么一小会儿时间,池中的血线便增加了不少。   於长生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你们还在池中时,这血线是否就出现了呢?”   当龙华与青山杳还在玉髓池中时,他没有看见血线,是因为血线没有出现,还是说血线早已出现了,只是一出现便进入了二人体内,所以在池水中见不到?   龙华闻言,很快明白了师父的隐忧。他经历了几人的心魔,想得便更远了一点:“不,可能是‘我们’还在池中时,血线就出现了。”   这个我们,包括水灯明,包括於长生。   不然很难解释,为何他们会齐齐陷入心魔,如此巧合,似有外力主导。   若血线便是这外力,就很容易解释了。   那血线又是从何而来?   “外面全乱套了。”一道身影凭空出现,正是外出探查情况的水灯明,他神色严肃,“琳琅山谷阵法失效,大量修士涌入此间,不知受何影响,此时皆神智癫狂,彼此之间大开杀戒,谷中血气极重。”   龙华与於长生对视一眼。   啊,破案了。 第73章 极恶的一生   山谷中的杀戮致使玉髓池中出现血线, 而这丝丝缕缕的血线,必然就是引出几人心魔的源头了。   龙华抬手抚过青山杳冰凉的脸庞,望向自家师父:“琳琅山谷的阵法, 不是飞仙宗那个很牛逼的大佬——据说乃当今修行界第一人的悲风老祖布置的阵法吗?”   谁那么大本事,竟能令阵法失效?   这些给人不详感觉的血线, 除了诱发心魔, 是否还有其他负面效果?   “先离开再言其他。”於长生一时也无法找到答案, 比起龙华,他对悲风老祖的认识更加深刻,因此琳琅山谷阵法失效一事,他比龙华更加震惊。   当今修行界, 能破解悲风老祖阵法的人,他唯想得到一个——   那就是悲风老祖本人。   但那又怎么可能呢?   毫无头绪。   总之,是非之地不久留。伤脑筋的事儿, 回去与掌门师兄细说。   於长生收回了雪狼, 领着龙华与水灯明往玉髓谷外离去。   龙华抱着青山杳, 走了没几步, 怀里好大一个人就倏地化作了瘦巴巴的小狼崽模样。他心头纠紧:“阿咬……”   “别慌。”身畔的水灯明伸出手来, 凝神在小狼崽的额上轻轻一点,“他会没事的。”   声音轻柔却无比值得人信赖。   这是……   龙华眼前闪过心魔中见到的那条宽阔平缓的、漂满了许愿灯的长河。   他偏头看向水灯明,发现这位才刚修为破境的灵,在那轻轻一点后,脸色蓦地苍白了几分。   “我是一条许愿很灵的河。”水灯明朝他扬起笑容,“你的愿望, 我已经收下了。放心吧。”   龙华怔了一下,奇异地,心竟真的静了下来。   “多谢。”   他是见过那条灵验得让世人疯狂的许愿河的, 由此出于水灯明口中笃定的话语,确能令他安心。   在三人于玉髓谷间匆匆前行时,琳琅山谷的动荡终于传到了各大门派的高层。   恰好,为了商讨九寂山山灵的事,几大门派的高层正在妖族的大本营黑雾森林碰头,而黑雾森林到琳琅山谷的距离,对这些大佬而言,也只是眨眼功夫的事儿。   “琳琅山谷的阵法失效?”得知这个消息的大佬们,反应与龙华於长生毫无区别,震惊又质疑,“能破悲风老祖阵法的人,唯有老祖本人罢?”   说话的人是丹鼎宗的宗主。   他与众人已经赶到了琳琅山谷的上空。   原本山谷有阵法,哪怕是他们这些修为至练虚、合体乃至大乘的,都没法停留在山谷上空。   可他们现在就站在山谷上空的云端深处,俯瞰着混乱的山谷内部。   可见阵法失效,是真的。   是谁做的?如何做到的?   尽管这两个问题死死盘桓在脑中,但飞仙宗宗主等人此刻都无暇顾及了。   要知道——   九寂山山灵可还在琳琅山谷之中啊!   虽然没有证据,虽然未宣之于口,但所有人一致怀疑,琳琅山谷事变,绝对是冲着九寂山来的!   当务之急,是把九寂山带出这是非之地啊!   但问题又来了。   众人海一般广阔的神识往山谷一罩,愣是没有发现青山杳龙华等人的身影。   唯有玉髓谷的方向,他们的神识一经探出,就如泥牛入海,被完全吞没。   想必人应当在那处了。   可那里究竟存在着什么?竟让他们所有人都探查不能?   阵法不是失效了吗?   “诸位,前方凶险,可愿随我前往一探,寻到九寂山山灵?”飞仙宗宗主沉声道。   “有意思。”斩仙门门主勾起唇角,已然是蠢蠢欲动,要去一探了。   “九寂山山灵要是没了,我等也幸存不了几时。”丹鼎宗宗主叹气,“走罢,看看是谁有这样大本事。”   一众大佬并不被谷内奇特的气场所影响,反而挥挥衣袖,轻描淡写地将疯狂厮杀的众修士放倒,短短瞬息间,就让整座山谷恢复了宁静。   ——暗里谋划的人想要众人厮杀,那他们就让众人乖乖睡下,不再闹腾。   这个逻辑大概就是:虽然我们不知道你的目的,但一切你想做的,我们阻止就行了。   摆平了山谷内的动荡,一众大佬便径直走入了神识无法探查的区域——玉髓谷。   而打算离开玉髓谷的龙华三人,此刻正叹着气掐算着阵法出路——不知何时,玉髓谷已自成一阵,将他们封锁其中,遍寻不到出路。   於长生修傀儡道,水灯明精于术,龙华自是不提了。三人中并无特别擅长阵法的人在,面对繁琐的困阵,想要解开,就不得不耗上些许时日了。   “要不再许个愿?”水灯明低声喃喃。   於长生制止了他:“尚未到穷时,不要过分消耗自己。”   龙华也道:“算算时间,外界也该发现这儿的异变了吧?琳琅山谷对各大宗门而言不是很重要吗?也该有人来收拾烂摊子了。”   他用指节蹭了蹭小狼崽毛茸茸的脖颈:“阿咬应当是没事的,像师父说的那样,只是在沉睡着。”   刚才是他慌乱了。   他与阿咬有契约,静静感知一下,就能知道阿咬的情况尚好。   水灯明正待再说些什么,就听见玉髓谷的另一个方向传来轰然巨响,连地面都晃了两晃。就像是……阵法被打破,有谁闯了进来。   救援的人?   水灯明诧异地盯着龙华,龙华才是许愿机吧?说什么就中什么?   龙华也诧异地盯着水灯明,是你实现了愿望吗?   “小心!”却是於长生首先发现异动——玉髓谷中的池水,仿佛被无形的手抽取出来,在半空形成屏障般的巨浪,朝着三人当头砸下。   巨浪穿透了於长生支起的灵力壁障,瞬息间将三人淹没。   而传来巨响的另一个方向。   联手暴力破解阵法闯入玉髓谷的,正是飞仙宗宗主一行人。   才刚进来,就见乳白的玉髓池水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血线,朝他们当头砸下。   众人轻描淡写地挥一挥衣袖——   咦?   怎么拦不住?   ——被原地淹没。   ……   龙华发现,他又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临河的小镇,天空清朗无云,一轮清辉高悬,街道上火树银花,喧嚣热闹。   他站在临溪的石阶上,眼前是一条清凉宽阔的河流,倒映着明月清辉,粼粼皎白。   他记得这幅如画的美景。   眼前的河,正是孕育出水灯明的河。   只是在水灯明的心魔中时,他仿佛作为河流本身旁观一切,而此刻,他的视角却成为了河畔的路人。   他不怎么惊慌,甚至还有一点点熟练,很快就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伸手玩水的垂髫小童。   小童的容貌仿佛被迷雾糊了一层,看不真切,只是玩水的模样天真至纯,看得人不禁会心一笑。   小童给龙华一种隐约的熟悉感,正在他于记忆里搜索时,小童站起身,从河畔跑开。   龙华下意识跟上,一步踏出,又到了一处同样熟悉的小山坳里。   深夜,云层堆积,星月都不见了,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山坳里零星长着几棵小树苗。   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垂髫小童,容貌仿佛被迷雾糊了一层,看不真切。   龙华经历的最后一个心魔幻境就是这里。   当时他惊扰了心魔的主人,被驱逐了出去。   没想现在故地重游。   他思索地望着小童的背影,这里是这个小童的心魔吗?   这个小童本人,是不是也在玉髓谷内?   或者说,造成玉髓谷异变的,会不会就是这个人?   沉思间,远处天空传来轰然巨响。   他了然地抬头,看见穹苍被火焰烧红,一道流光拖着血红色尾巴,砸向大地。   这震撼的一幕他已见过,于是很快就将注意力放回了小童身上。   小童仿佛被吓呆了,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燃烧的天空,整个人都在战栗,发出哀鸣般的呜咽声。   直至天空重新黯淡下来,夜晚归于静谧,那小童的颤抖都未停下。   龙华没有去安慰小童。   他不确定自己惊扰到小童后,会不会再次被赶出此间。   他隐约有种预感,他需要留在这儿看到最后,或许就能得到玉髓谷异变的答案。   很快,眼前的场景斗转,又回到了那座临河小镇上。   他依然站在石阶上,不远处蹲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少年。   小童长大了一点。   少年蜷缩在石阶一角,抱着膝盖瑟瑟发抖,面色苍白,惶惶不安,状若疯魔般的小声呓语:“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他哆嗦颤抖的样子,与当年小山坳里战栗的小童别无二致。   没有半分长进。   啊,是他!   龙华惊觉。   水灯明也提说过,有个少年,年少时哭着喃喃“不想死”,在河畔待了一夜,最后放下了写着“长生”的许愿河灯。多年后,也是这个人挑起了两国争端,将无数人推向战争的绞肉场。   明明在水灯明的心魔里,他见过少年的模样。   可现在仔细回想,浮现在记忆里的,竟然也是一张五官模糊的面孔。   就像无形中的什么干扰了他的记忆一样。   这家伙就是幕后黑手的感觉,可真是越来越强烈了。   龙华旁观着少年抖了一整夜,最后在黎明来临前,往河中放下了一盏河灯。   河灯上颤巍巍书写着“长生”二字,顺着清凉的河水越飘越远,没有沉没。   少年也目送着河灯远去,直至再也看不见。   ……   少年的身影在石阶上消失,再出现时,已经是个身材高挑修长、容貌依旧模糊不明的男子。   他长大了,成熟了,不再像孩童少年时期那般瑟瑟发抖。   龙华还是站在石阶上,注视着男子不疾不徐地弯腰,将河灯放入水中。   河灯上字迹端正地写着“长生”二字。   但这一次,男子没有目送河灯远去。   他仿佛知道结果般的,悠悠轻叹了口气,便转身离去了。   从那怯弱的少年期到如今仿佛成竹在胸的男子,他中间又经历了些什么呢?   龙华不得而知,只能被动地旁观着被展示出来的种种幻境。   他终于随着男子离开了临溪小镇,来到了一处繁华的古城国都。   城池广阔,繁华热闹无比。   龙华依然感觉到熟悉。   结合到先前所见的小山坳、临溪小镇,他震惊地睁大眼睛,心若擂鼓。   这城池,这国都……莫不是师父的故乡——那座一夜间生机寂绝、唯有师父一人幸存的皇城?!   那男子在城中行走,他便悄然跟随其后。   此时的城池还是鲜活的,与他在师父心魔中所见的阴冷死寂全然不同。   两者间鲜明强烈的对比,更让他倍感怵目惊心。   是他吗?是这个男人吗?覆灭了一座皇城的罪魁祸首?   龙华跟随在男子身后,眼见着男子走遍了城中每一个角落,布下无数阵纹、禁制,心中一个声音越来越确定:   是他!   毁了师父故乡的人,定然是他!   龙华恨不能直接冲上去制止他,恨不能到皇宫深处去寻到师父的亲人,告诉他们有一个心怀叵测的男人在皇城中谋划,要害了全城所有人。   但这有什么用呢?   这都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了。是不可更改的、既存的惨状。   皇城中,新年将至的前夜。   龙华随男子站在城外,眼见着城内大阵起,鲜活的气息戛然而止,仿佛树叶瞬间枯黄,从枝条上坠下。   这座城,死去了。   ……   再转眼,又是在临溪小镇的上空。   高高在上的视角,俯瞰下方的血与火、悲惨与痛苦的战场。   是在水灯明心魔中所见的战争。   男子闲适地书写出一道道阵纹,阵纹落入战场的四面八方,仿佛火上浇油一般,战场内的军士失去理智般的疯狂,野兽一般的相搏,剥离了最起码的人性。   果然是他。   是他操控着整个战场。   战场汲取着凶戾的鲜血,化作丝丝缕缕的血线,往位于战场最中央的河流汇聚而去。   这血线?   龙华握紧了拳,没错!就是他们在玉髓谷遭遇的血线!   所以玉髓谷的异变,果然是这个男人干的!他将当年在战场上的情形,复制到了琳琅山谷中。   唯一的区别在于,当时战场上被控制厮杀的都是凡人,而如今在琳琅山谷被控制的,尽是修士。   比之当年,这个人的实力更加强大了。   他见着那血线汇入河流,染红了化形的水灯明的眼眸。   所以说,这血线,能污染人的心智?让人坠魔?   玉髓谷中的血线,又是想让谁入魔呢?   龙华背脊发凉,当初男子针对的是水灯明,由许愿河化为的灵。如今最可能针对的,便是九寂山的山灵罢?   阿咬!   转念间,下方的战场渐渐消失,一座巍峨大山屹立于眼前。   嶙峋、冷寂、寸草不生。   “九寂山。”那个男人还在,仰望着料峭的山体,身体猛然一震,仿佛从某个梦里惊醒,“是我小瞧了你。”   男人抬手一挥,龙华只觉一股子大力袭来,将他从此间拉扯了出去。   再次睁开眼,已经回到了玉髓谷中。   他站在原地,玉髓池水浸没到腰间,手中还稳稳当当地抱着湿漉漉的小狼崽。   他下意识低头,恰好对上一双漂亮的浅灰色眼睛,如远雾轻烟,山与水都沉静在里面。 第74章 坠凡的仙人   “阿咬, 你醒啦!”   龙华惊喜地举起小狼崽,放在眼前左瞧瞧右看看,稀罕得不行, “刚才是怎么了?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狼崽伸出爪子碰碰他的鼻尖,轻轻一下, 像夏夜凉风拂去心头焦虑一般:“无事。只是惯常的镇压邪祟而已。”   他抖了抖湿漉漉的耳朵, 四下看了看, 疑惑问道:“发生了什么?”   只见玉髓谷中仿佛洪峰过境,被彻底淹没过一次一样,他们几人也都是衣衫尽湿,格外狼狈。   “一言难尽。”水灯明掐了个诀, 叫众人重新变得清爽之后,才道,“玉髓谷的困阵已破, 青山道友也已清醒, 不若我们离开再谈?”   “可!”龙华抱着小狼崽, 再赞同不过。天知道再多待一会儿, 他们还会不会再被拉入某个人的心魔幻境里。   几人匆匆离开玉髓谷, 这一次便是畅通无阻了。   只在见到琳琅山谷的情状后,又是吃了一惊:只见山谷中一片狼藉,血污弥漫,再不见半点仙灵生机的模样。尚且一息尚存的修士们,也都倒了一地,意识昏沉。   “恐怕是仙门善后之人已经到了。”水灯明先前出来打探的时候, 山谷中打杀得正是凶险的时候,如今都安静了下来,“应是有大能出手, 制止了他们罢。”   “这么说来,玉髓谷的困阵破开,也是大能出手了。”水灯明下意识往左右看了看,“不知是哪位莅临,是否已经离开了呢?”   不是哪位,而是一群大能站在玉髓谷出口,目送龙华几人渐行渐远,默默松了口气。   山灵无恙,甚好甚好。   半晌,飞仙宗宗主才沉声道:“方才本座进入了一处幻境,竟解开了两个多年的困惑。当年於长生的故土一夜生机寂绝,仙门查探多年,也未能找到丝毫线索。再有多年前,凡世间因许愿河而起的战争,杀得凡间血气冲天,直至修行界介入其中才得以渐渐消停,当时便发现有修士在暗中操控战争,却未能揪出此人……”   他沉声道:“没想到,犯下这两起恶事的乃同一人。”   他扫了一眼众人,发现大家都毫无惊异之色,便知众人与他的经历相似,也不再多言幻境中所见,只蹙眉道:“此人实力深不可测,本座极尽推演之术,仍未能探查出他的身份为何。如此穷凶极恶之徒,隐于暗处,着实叫人难安。”   “你可有线索?”他问的是斩仙门门主。   斩仙门门主冷笑一声:“为何问本尊?此处要论推演之术,你飞仙宗都不行,还能谁行?”   飞仙宗宗主皱眉:“斩仙门与天魔宫掌控魔道多年……”   “你便断定那人定是我魔道中人了?”斩仙门门主没让他说完,就讥讽道,“谁人不知,仙道修士为祸一方的时候,比魔道修士更灭绝人性呢?”   风狼族族长图雪风一听他们又有吵起来的迹象,头大地伸手打断:“等等,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幻境最开始,在那个小山坳上所见的情形,有一些眼熟?不对,是耳熟!”   丹鼎宗宗主道:“说说看?”   图雪风回忆着道:“我也是小时候听族里的长辈说的。仙雪冢,都不陌生吧?”   众人闻言,纷纷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仙雪冢,传闻是数千年前,仙人坠入凡间,身死道消后形成洞府,所以才有无数奇珍散落其中。   长久岁月来,仙雪冢开启过数次,每每开启,都会吸引无数修士前去寻找机缘。直至如今,仙雪冢外围的珍宝已经快被雁过拔毛的修士们清扫一空,但内部却无一人真正闯入进去。   仙雪冢乃仙人的墓冢,寻常修士都是当作闲话传言般一讲,要问他们到底信不信,大都是不信的。毕竟修行界并没有明确的记载仙雪冢的来历,墓冢一说,就像杂谈野话一样,只在修士口中流传下来。   但此时在场的几位,却是能接触到最接近世间所有真相的人。   因此他们深知——仙雪冢,确实是仙人坠凡,身死道消后的墓冢。   仙雪冢原名本是仙血冢,浸染了仙人血肉的墓冢。只是后来似是卜算说仙血冢名字戾气过重,大凶,渐渐化名为了仙雪冢。   图雪风又道:“我等在幻境中所见场景,天幕燃烧,大地撼动,正是仙人坠凡的那一幕罢。”   众人心中一动,确实如此!   飞仙宗宗主面色一沉:“方才的幻境,是某人的心魔幻境。若仙人坠凡当日,那人就在现场——这个人,究竟活了多长岁月?”   众人默然不语。   丹鼎宗宗主叹息一声:“许是我们想错了。幻境仅是那人想象而出,也不无可能。”   但众人都是修为高深、灵觉敏锐的修士,心中的猜测早已有了偏向,因此神色都渐渐肃然。包括说着或许的丹鼎宗宗主,都无法给出轻松的表情。   毕竟仙人坠凡那个时代的修士,对他们而言,也都是老祖宗级别的人物了。   若真是这样的人物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在谋夺九寂山山灵,他们也很难再大言不惭地说出“保护山灵”这些话了。   “怎么可能有活了数千年的修士呢?”丹鼎宗宗主摇头,似乎想给自己定定心,“大乘期修士的寿数也不过千载有余。数千年?要么飞升了,要么寿数已尽——莫非,那人是夺舍转世?”   斩仙门门主已经施展秘法清扫了一圈琳琅山谷,山谷中发生的事儿一看就像魔道修士的手段,正好由他这个魔道宗师出手查找线索。   他先挑事般地提了一句:“活了数千年的老王八又不是没有。你们仙道不就有一个发下宏愿,天荒界祸乱之苗头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飞升的悲风老祖吗?”   不等飞仙宗宗主发怒,他就留下一句:“玉髓谷里有噬魂宗那味儿了。那人已经跑了,本尊先走一步,说不得还能捉住那家伙的小尾巴。至于你们,或许可以上飞仙宗问问你们那老祖宗,认不认识一个跟他一样的老王八。”   说完便消失了身形。   “噬魂宗也只剩那滑不留手的宗主了罢?我也随他去看看。”天魔宫宫主也跟着去了。   飞仙宗宗主狂怒:“竖子尔敢!”   何掌门安慰地拍拍飞仙宗宗主:“莫气,仔细想想,他那话也有点道理。飞仙宗既有悲风老祖坐镇,何不去问问他,若那人真与老祖是同一时代的修士,老祖或许能给我们答案。”   很快,一波人前去追查幕后之人,一波人前往飞仙宗向悲风老祖寻求线索。琳琅山谷中,晕了一地的修士很快也被驻守琳琅山谷的各门派执法队一一抓走安置,以待排查审核身份。   才刚刚清醒的散修罗越:“……”   又双叒叕!被关了!   不意外,一点儿也不意外。之前在琳琅山谷外见到龙华的时候,他就该有此觉悟了。   妈的!   ……   龙华一行出了琳琅山谷后,在於长生的带领下,到了毗邻城池的一处宅邸中落脚。   好生休整了一番后,几人才在院落碰头,谈起玉髓谷中发生的事。   正推演着幕后之人时,於长生忽然接到一道传讯,顿时神色奇特起来。   龙华好奇问:“师父,怎么了?”   “掌门就在附近,听闻琳琅山谷之变,正打算来探望一下我们。”於长生说着便抬起眼眸,话音落时,灵世宗的何掌门就已经来到了他们眼前。   何掌门目光清明,仔细打量了院中几人。   他先是看过龙华与青山杳,略略松了口气。而后看过水灯明与於长生,目光一掠而过,在掠过之后,又惊疑一声,飞快将目光转了回来:“你们……”   於长生从何掌门眼中看到了不妥,蹙眉问道:“怎么?”   何掌门上前几步,点出一指灵光,落在於长生的心口上。   於长生没有避开,只垂眸看向何掌门的指尖,见那指尖在他胸前微微动作,艰难地从心口处牵扯出一枚漆黑的灵印阵法。   “这是!”於长生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神色冷了下来:“竟有人给区区打下印记?”   何掌门将漆黑灵印捏在指尖,神色肃然:“师弟,此人手法了得,这枚印记在你体内已是年时久远。可你在我灵世宗修行多年,包括宗门长辈在内,从未有人在你身上看出异常。”   “何止。”於长生握紧了扇柄,“印记就在区区身上,区区竟毫无所觉!”   何掌门指尖泛白,像是已拿捏不住,于是灵力爆起,先将灵印捏碎:“这枚印记已经在你体内发作过了,所以如今才被我发现。”   他侧身走到水灯明面前,以同样的手法取出了一枚漆黑灵印。   “你们二人中了同样的招数。”何掌门问道,“你们可有线索?”   “那个人!”龙华福至心灵般,脱口而出。   那个一夜间覆灭了师父故土,以凡人的战争染红许愿河的那个男人!   龙华想到某个可能,不寒而栗——   这一道漆黑灵印,或许早在皇城覆灭,而师父一人独活的时候,就悄然落在了师父身上。早在许愿河被鲜血染红,水灯明初化人形时,就无声潜入了水灯明体内。   那个人,始终在暗处注视着这二人。   直至今日,为了达到某个目的,那个人终于掀开了暗手,同时激发了师父与水灯明体内的灵印。   那个男人,宛如一道附骨之疽,在最开始,便阴影般地跟随在师父与水灯明身后。   而让这人揭开多年暗牌也要达成的目的……龙华看向化为人形的青山杳,郁闷又警惕:“一定又是冲你来的。”   阿杳冲他扬起一个笑容,浅灰的瞳仁清粼粼的:“别担心,谁也带不走我。” 第75章 执念与宿命   何掌门的到来, 不仅是关心探望龙华一行,还带来了一个消息:仙雪冢近日有了异动,或许开启在即。   “仙雪冢……”青山杳为了节省力气, 又化作了小狼崽的模样,被龙华抱在怀里, 此时困顿地眨了眨眼, 似是回想起什么, “方才在心魔幻境里所见的星辰陨落之地,应当就是仙雪冢了。”   於长生诧异地瞥过目光:“嗯?”   他也听过“仙雪冢乃仙人的墓冢”这类传言,但因不知真相,只当做是闲言碎语, 从未放在心上。   在离开玉髓谷的最后,他同样见到了山坳中的小童,以及从天空坠落的流星, 却完全没有联想到仙雪冢上去。   不过看着青山杳, 於长生便认可地点了点头, 若是漫长岁月来吸纳一切邪祟的九寂山, 自然是知晓这等隐秘的。   九寂山镇压世间邪祟, 也从八方汇聚而来的恶意中,汲取到世间的种种隐秘与真相。   “星辰陨落……仙人陨落……“水灯明也意识到了什么,吸了口凉气,”仙雪冢当真是仙人的埋骨之地?”   青山杳肯定了他的猜测。   这等隐秘都了若指掌,不愧是九寂山。思及此,水灯明心念一动:“青山道友, 你可知,那山坳中的小童是何人物?”   於长生的故国被毁,他当年也险些入魔, 一场凡间的战乱皆因那小童而起。如今,那人依旧在暗中谋划着什么,在玉髓谷酝酿出心魔幻境,在琳琅山谷掀起一场血腥斗争,其性情冷酷、心思歹毒、所图也甚大,将来势必会带来更多腥风血雨。   若能提前知晓那人是谁,他们便能占得先机,将那恶人伏诛。   “他的修为高深,早已蒙蔽天机。”小狼崽轻声道,“多年前或许我还知道他,可如今,他已在我的记忆里模糊。”   水灯明叹道:“确实,此人修为深不可测,我虽在最后的幻境中见过他的模样,但此刻再回想起来,的确是面目模糊,连声音也记不清了。”   何掌门在旁听着,内心也默默叹息,不止是水灯明他们,就凭他与飞仙宗宗主等人的修为,也完全记不住那人的一切特征。   “但线索也出现了不是吗?”龙华笑道,“星辰坠落那一幕,是那人的心魔。既然知道星辰坠落之地是仙雪冢,不如我们去仙雪冢看看?也正巧了,仙雪冢不是即将开启么?老天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於长生给了自家弟子一个赞赏的眼神,折扇一敲手掌:“可行!”   默默围观的何掌门抬手摸了摸下巴,与其终日防贼,不若尽早将幕后之人给抓出来。龙华小子与九寂山一同前往仙雪冢,便是极好的机会。   当然,以防万一,他们也会在暗中保护的。   说到暗中保护,云不知道友呢?何掌门纳闷地眯了眯眼。   ——再次混入春花戏班的云不知,此刻正与戏班众人一起,站在琳琅山谷外,看着执法队在山谷内进进出出善后。   按理说此时闲杂人等都不可靠近琳琅山谷,可奈何班主陵岚游历四方,各派都刷了个脸熟,才得以围观琳琅山谷的惨烈留痕。   “啊这……”得见山谷内的血腥,蜃妖陵岚一团白雾的身形都扭曲了一瞬,“悲风老祖布置的阵法,竟然被破了?是谁?谁人有这么大本事!”   他也想知道啊!云不知既惊愕又焦急,在龙华几人往琳琅山谷来时,他也悄然跟了上来。只是他如今身负几口黑锅,行动间总有几分不易,导致尾随不怎么顺利。还好遇上了蜃妖陵岚,再次以洛云的身份加入戏班,才到了这里。   春花戏班来琳琅山谷,也是为了表演一幕戏,与万年前的琳琅山谷有关。戏剧里,琳琅山谷曾经名为厄难谷,是一个汇聚着天下至阴至毒,至邪至煞的地方,埋葬着本是天生恶种的,被称作是魔物的存在。然而哪怕是为了祸乱世间才自天道中诞生的魔物,也不甘命运的摆布,献祭全族性命,将厄难谷化作如今的琳琅山谷,只为了证明,魔物的存在并不是全然的毁灭,天下间最阴毒邪恶的存在,也可以孕育出生的力量来。   那是一个厄难之地,否极泰来,春暖花开的故事。云不知曾经在别处看过春花戏班的表演,至今还记得当时被打破宿命的魔物一族所震撼的心情。   “魔物一族以灭族为代价换来的琳琅山谷……”蜃妖陵岚平素轻松愉快的声音变得紧绷,“我绝不原谅破坏这一切的人!”   总是带着戏班在满大陆溜达,不显山不露水的蜃妖,忽然爆发出极其可怕的气势,让人惊觉他也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大妖,修为极其高深。   云不知被陵岚的气势刺激得身体紧绷,诧异地想,是陵岚入戏太深,将反复演出的故事信以为真,还是戏剧中讲述的魔物的故事都是真的?否则为何一见琳琅山谷被毁,陵岚的反应如此激烈?   “人间之恶,恶于魔物。”陵岚缓缓平息怒火,转身对戏班众人道,“诸位,今日的剧目只能延后了。之后戏班的诸多安排,暂请阿罗主持。我且有必为之事,需离开戏班一段时日。”   “是,班主。”被他称作阿罗的修士,正拱手应下,却又在中途惊愕地抬手,指向陵岚的背后,“班主快看……”   陵岚的背后是琳琅山谷。   温和醇厚的灵力,此刻正如潮水般,自山谷中漫出。   陵岚错愕地回望山谷,只见一片狼藉的谷内,仿佛被一只温柔的大手拂过,将所有的惨烈痕迹抹消、修复。   碾压成泥的灵植自泥土中抽芽、生长,破碎干涸的泉眼恢复了形状,潺潺涌出灵泉,四溅的血迹渐渐隐没于灵粹的绿色当中,氤氲的灵气缠缠绕绕,山谷眨眼间焕然一新,依旧是云蒸霞蔚的洞天福地。   仿佛琳琅山谷有灵,固执地抹去一切不合时宜的狼藉与混乱,要令自己生机蓬勃、清澈纯粹。   “……”沉默良久,陵岚忽地轻笑出声,“魔物之善,余泽人间。”   阿罗问他:“班主,那您还离开吗?”既然琳琅山谷已经恢复如初。   “若放任人间之恶,再多的余泽,也会被挥霍殆尽罢?”陵岚的身形是一团雾气,此时雾气吞吐不定,悠远又诡谲,“山谷又还有几次新生呢?”   “阿罗会守好戏班。等待班主回归。”阿罗掷地有声。   云不知也远远望着万象更新的琳琅山谷,他忽然便信了戏剧里关于魔物的故事,那不甘宿命的执念与信念,哪怕过去万年,也坚定地再一次展现在他们面前——重新活过来的琳琅山谷,便是那执念的具体模样。   可能是先前始终担忧着山灵一行,此刻他深受琳琅山谷的触动,蓦地便想到了九寂山。   九寂山的宿命是镇压世间邪祟,如今九寂山意外化形出世,无论是他们暗中守护的一方,还是态度强硬打算逼迫山灵回归山体的一方,最终目的其实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让九寂山回到他本来的宿命中去。   最初拦在九寂山外,不允许山灵离开的一方,是担心山灵见过人间繁华,不愿再固守千百年的朔风与苍茫雪白。更担心他被人类同化,有了私心和欲望,生出了忿怼与不甘,不愿再为他人牺牲自己。   而他们选择守护的一方,不仅仅源于对山灵的感激与愧疚而放任山灵出世,更是因为他们知晓,山灵会对这个世间生出不舍,不愿消亡;也正因为不舍,才会毅然决定继续保护这个世界。   山灵会回去的,也必须回去。   哪怕他们守护一方推测错误,山灵如强硬一派所料,不愿再一味的付出,那也必须回去。   所以,他们对九寂山山灵的守护,是有时限的。   到了山灵应当回归的时候,他们自会设法令山灵回归,回去既定的命运里。   他此刻为魔物一族冲破宿命的偏执而震撼,可又绝不赞成九寂山山灵如魔物一族那般,孤注一掷,打破自身的命运。   意识到自身的矛盾之处,云不知错愕了一瞬,随即眸色便恢复了平静。   魔物冲破宿命,影响到的仅仅是这一隅山谷。   然而九寂山山灵冲破宿命,整个天荒界就……   他定了定神,打算往谷中去,哪怕已经来晚了,也要在谷中搜寻一番。   同时,他也注意着被执法队从谷中救出的众修士。   正巧,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云不知作为阵法大家,记忆自然是不弱的,很快便认出了对方是谁。   ——殷秀城,曾是临山城之人,其妹被一修士迫害,而那修士恰好又因犯在龙华手中,被龙华废掉了四肢。之后,还是凡人的殷秀城趁此机会,杀了修士,为妹妹报了仇。并因此被噬魂宗修士发现,自愿加入了噬魂宗。   他在离开临山城之际,专门去见了龙华,以记住自己的恩人。   龙华因与青山杳同行,可以说,从他俩离开九寂山,行踪便不是秘密。临山城外,殷秀城甫一接触到龙华,他的过往与去向便被查清了,成为移交到云不知手中的一部分情报。   他本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情报中也只是按部就班地提了提,云不知也不曾特意关注过他。   但是现在,在噬魂宗皆尽覆灭,唯有宗主一人逃离在外时,他的出现便令人瞩目了。   作为噬魂宗余孽,殷秀城出现在琳琅山谷,究竟是巧合,亦或是有所图谋?山谷异变与他是否有关?   也就在此时,他收到了何掌门的传讯。   告知了九寂山山灵的平安无事与前因后果,并为他指出了接下来的去处:仙雪冢。   是跟上殷秀城,调查他是否与山谷之变有关?还是去往仙雪冢,暗中看护九寂山山灵?   云不知思忖着,若殷秀城并不无辜,那么他便可以殷秀城为线索,尝试找出幕后图谋山灵之人,这也不妨为守护山灵的方式。   至于再次跟上龙华等人……回想过往种种“守护”的经历与结果,这一次依旧迟到了的云不知捂住单薄的胸膛,呼吸隐隐作痛,他修为大减,身体还未恢复,自觉忙碌许多,却并未尽到了职责。每每九寂山山灵陷入凶险境地,皆尽是山灵与同伴一起携手走出。   不若,这一次试试迂回的守护罢。春花戏班的演出取消,云不知也以此为借口,与陵岚阿罗等人告辞,追着执法队押送殷秀城的方向去了。 第76章 一座坟   数千年后的仙雪冢, 周遭环境已经与心魔幻境中所见不同。   当初的山坳已成山峰,层峦叠嶂,草木葱茏, 深林中兽鸣起伏,仿佛常年被天地灵气孕养着, 山石与植物都覆着一层水色灵光。   “……”青山杳站在山脚下, 默默望着山间密林。   龙华从他浅淡的眸色里, 硬是看出了几分艳羡来,觉得他如此既可怜巴巴,又令人失笑。   “九寂山可比这有气势多了。”他用胳膊肘撞了撞青山杳,“阿咬, 咱们好大一座雪山,哪是这种随处可见的寻常小山能比的?”   此次抵达仙雪冢的,只有龙华与青山杳二人。   水灯明回去了藏灵宗, 玉髓谷之事让他恍然, 修行界内竟有如此歹毒之人隐匿暗中, 搅风搅雨, 必须禀明宗门, 提高警惕。同时也期望借宗门的力量,再次探寻自己的过往,说不定还能发现被自己忽视了的线索。   於长生则道自己还需休整一番,之后会自行前来。   于是没有旁人听见龙华这番闭着眼搞拉踩的瞎话——眼前这座山,确实不如九寂山那般巍峨峻峭,可也不是寻常可见的小山。除了满口胡话的龙华, 谁来不会感叹一句,好个钟灵毓秀之地!   唯一听见的青山杳收回艳羡的目光,垂眸看向龙华, 认真地“嗯”了一声。   同样是山,他有龙华,是“咱们”,仙雪冢有吗?   他悄悄地扬了扬唇角。   何掌门先前告诉他们,仙雪冢有所异动,许是开启在即。   这消息并不隐秘,很快就在修行界传开了,因此如今汇聚在仙雪冢周围的修士,也格外的多。从练气期的菜鸟到看不出修为的大能,皆尽汇聚于此。   龙华也不是对仙雪冢一无所知的龙华了,在来的路上,他仔细看过了灵世宗收集的关于仙雪冢的情报,此时还算是成竹在胸。   仙雪冢说白了,就是一座坟。   埋葬仙人的坟。   凡人当中,皇孙贵族的坟墓尚且弯弯绕绕机关重重,以防被宵小打扰,换作是仙人的坟墓,自然更是迷雾重重,危机四伏,如同一个大型的凶险迷宫。   他们这些汇聚于此的修士,等同于凡间的盗墓者,目的就是闯过仙人墓冢的关卡,获取陪葬的宝物。   当然,龙华与阿杳的目的不在宝物,而是想在墓中搜寻幕后黑手的线索。   那人的心魔是仙人坠凡,那么作为坠凡之地的仙雪冢,极大可能“接待”过那人。   如果那人确实进入过仙雪冢,便可能留下痕迹,等待被人发现。   之所以如此笃定,概因仙雪冢内迷宫的特性——   岁月留痕。   迷宫内记录着无数过往岁月的碎片。   进入过仙雪冢的修士,均在其内见过几次曾经发生在仙雪冢中的场景。   有运气不错,遇见两次仙雪冢开启并进入其中的修士,第二次进入的时候,竟看见了第一次在墓冢中踽踽独行的自己。   疑似在暗处觊觎着九寂山山灵的幕后黑手,进入过仙雪冢吗?留下过被记录的痕迹吗?痕迹碎片又能被他俩找到吗?   龙华完全不担心的。   心想事成的buff,不就是这时候发挥作用的么?   现在就等仙雪冢开启了。   “可是龙华小兄弟?”   听闻一个莫名熟悉的声音,龙华一边思索着是谁,一边回头看去,就见着一张印象深刻的脸,“落明河、道友?”   虽然只有数面之缘,但由于云不知的关系,龙华还是将这张俊朗正气的面孔记得清清楚楚。   落明河,云不知的关门弟子,也是云大哥口中陷害他众叛亲离的人。   ——但从几次的接触中,龙华倒不觉得落明河会是那种数典忘祖的小人,他与云不知之间可能有些许误会。   直觉,或者说第一印象挺能唬人的。   至少现在,龙华对落明河无甚恶感,认出人来后,自然的打了招呼:“落大哥也是来闯仙雪冢的?也是,我之前才看到飞仙宗的队伍。”   落明河摇摇头,唇边的笑容有些无奈的意味:“我并未与同门同行。我是……一人前来的。”   龙华心思细腻,转念一想,就明白作为云不知关门弟子的落明河,如今在飞仙宗的地位尴尬。于是没有多问,转而言及其他:“落大哥可知仙雪冢的隐秘?”   不少修士都拿仙雪冢是仙人坟墓的说法是荒诞流言,唯有少数悉知历史的,才知晓这就是真相。   龙华也觉得奇怪,仙人坠凡,这么大的事儿,修行界居然没有可靠的记载,反而被口口相传成了可信度不高的传言,就很离谱。   “莫不是指仙人坟墓一事?”落明河诧异地看了龙华一眼,坦言道,“我也是最近才知晓。”   落明河心思坦荡,虽然这些日子一直在宗门内埋头查找云不知叛宗的真相,尽量远离了宗门内的种种流言蜚语阴阳怪气,但还是憋屈得厉害。此时与龙华投缘,也认出了龙华旁边就是万众瞩目的九寂山山灵,便也没有顾忌,将近日来的发现逐一告知。   ——他还是想尽量将“云不知叛宗一事必有隐情”的概念,传达给更多的修士。哪怕修行界中,能多一个人相信他师父,也好。   落明河在藏灵宗的召灵大典之后,就回了飞仙宗,想搜集线索为师父证明清白。   “虽然我相信,那些事都不是我师父做的。”落明河道,“但宗门至宝被盗、宗主被偷袭受伤,这些都是事实。那么必然存在一个凶手,犯下了这些事。”   “自己这么说有些自夸,但飞仙宗作为如今修行界的第一宗门,有老祖当年布下的种种阵法,必然固若金汤,哪能由外人在宗内如此放肆?所以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同门,都确信,凶手定是宗门内的某人——足够了解宗主,熟悉宗门事物,知晓宗门至宝的存放地方,阵法造诣高超。”   他又叹了口气,“大部分人都认为,这人就是我的师父,云不知。”   “听说是飞仙宗宗主在被偷袭后反击,看见了他的脸,才确定是云不知的?”龙华也听了不少八卦,但他同样不怎么相信。   落明河皱了皱眉:“修行中人,改变面貌手段繁多,师父必定是被陷害的!”   听听!龙华此时恨不能把云不知拎到现场来,让他亲耳听听徒弟对他的信任!   云大哥听了,或许也不会那样心灰意冷,再误会于落明河了吧?   师徒俩消除误会,联手追凶翻案才是正解嘛!   龙华道:“那你来仙雪冢,是因为在宗门内查到什么线索了吗?”   落明河见龙华没有反驳他,忍不住笑了笑:“确实找到了些线索,但不知道方向是否正确。”   “方才说了,我也认为凶手是宗内的人。我便在宗内打探搜寻可疑之处。”落明河拿出一枚光泽玉润的灰蓝色海螺,感慨道,“当年,师父送了我这枚冥海隐螺,是可破万千禁制的天阶法宝。我利用它,无意间闯入了宗门的一处禁地。”   “也不能说是禁地。”落明河摇摇头,“那只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偏僻角落,宗门内无人知晓。角落四周布满禁制,让人无从发现,无法进入。若我没有冥海隐螺,恐怕也无法进入其中,与之擦肩而过。”   青山杳也悄悄认真听了起来,有点点好奇。   龙华笑着瞥了他一眼,主动问:“在里面发现了什么吗?”   “发现了一角布料。”落明河道,“染着血,写着仙血冢三个字。血字是鲜血的血。”   仙雪冢以前是叫仙血冢,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大概在修行界中,人人都知晓仙血冢乃仙人坠凡墓地,而非将其当做流言哂笑而过的那个时候。   啊这……   就很可疑。   落明河与龙华对了下眼神,挑眉道:“很可疑是吧?那处禁地,许是在飞仙宗内存在很久很久了。我左右找不到其他线索,便想先来这儿看看。万一有什么进展呢?”   “指不定呢……”龙华若有所思,“你知道琳琅山谷最近发生的事儿么?”   “什么?”落明河显然脱离人群太久,没有得到一手消息。   龙华就将他们在琳琅山谷的遭遇分享给了小伙伴,而后总结道:“琳琅山谷的幕后黑手,显然也极其精通阵法。琳琅山谷的阵法不就是你们飞仙宗的悲风老祖布置的吗?也被他破解并利用了。他能破琳琅山谷这边的,自然也能破解你们宗门的。”   “且无独有偶,这人的心魔幻境直指仙雪冢。”落明河接过话头,“我跟着‘仙血冢’的线索来到此地,或许真的来对了!”   龙华朝青山杳扬唇一笑,我俩也来对了!   “二位,可要与我一同先溜进去?”落明河晃了晃手中的冥海隐螺,邀请道,“仙雪冢即将开启,禁制正在缓缓打开中。不过我们可以提前进去一步,免得与众人争抢。"   龙华果断应下:“那就麻烦落大哥了!”   青山杳微微颔首:“多谢。”他的目光轻而远的落在仙雪冢上,在对满山青翠的羡慕退去后,他莫名地与眼前这座青山产生了亲近的共鸣。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都是一座坟的缘故么? 第77章 仙雪冢   “阿咬?”龙华偏头, 察觉到青山杳忽然的情绪波动,直觉问道,“怎么了?”   青山杳微微摇头, 示意无事,顿了顿, 又诚实道:“似是与此地有亲近之感。”   “亲近感吗?阿咬你是山灵, 仙雪冢如今也是座山——对了, 仙雪冢如今有山灵了吗?”龙华说着说着便想到别处去了,“既然是仙人陨落之地,应当极有灵性才对?这么多年了,再幼小的山灵也该孕育出来了?”   “龙华, 这里从未有山灵诞生。”作为九寂山山灵,青山杳无疑是最有发言权的一个。   落明河补充道:“的确有很多修士等待着仙雪冢诞生山灵,以期借由收服山灵, 从而将仙雪冢完全掌控在手中。可惜就外在来看, 仙雪冢始终未有灵诞生。也有不少人猜测, 仙雪冢或许已经诞生了灵, 只是灵同样被困于冢内, 未显于外。”   他握着手中的冥海隐螺,笑道:“于是每当仙雪冢开启,修士们寻求的机缘不仅仅是宝物,更加渴求的,是仙雪冢之灵。”   “靠近我一些。”落明河干脆道,“我们这就进去。”   冥海隐螺在他灵力的激发下, 荡漾出无声无形的波纹,丝丝缕缕地朝仙雪冢缠绕而去。   “往这边走。”落明河眼中出现了清晰的入口,那是仙雪冢禁制被短暂破开了一道口子, “快!”   三人身形如风,往前没走几步,就在这个隐秘的角落,悄悄地消失无踪。   在进入的瞬间,龙华诧异地微微抬头,似乎想再看一眼这座苍翠大山,看得更清楚仔细一些。因为他也莫名感觉到了,阿咬所说的那一种亲近感。   奇了怪了,山灵与山之间有奇妙的亲近感便罢了,他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对仙雪冢生出“仿佛我血脉亲人”的感觉的?   难不成他这是另类的爱屋及乌?   阿咬的大兄弟就是我的大兄弟?   思绪在脑中一晃而过,穿过禁制的感觉像一头扎入了水底,从一个活动自如的空间,落入了一个空气略微粘稠、温度阴凉的空间。   是灵气。   仙雪冢内部的灵气,比外界浓郁许多。   或许内里还有别的什么。   粘稠得形成弥天大雾,包裹在他们三人身边,几乎完全遮挡了视线。哪怕他们并非凡人,在近在咫尺的距离下,也只能隐约看见对方的模糊轮廓。   这个地方,甚至禁止了神识外放查看。   龙华从进入前,便拉住了青山杳的手。这会儿青山杳劲瘦冰凉的手指还勾着他的手指,他便不管周边环境如何,心中安稳。   来之前他们对仙雪冢作了功课,此时的情形也在预料之中。   仙雪冢的内部空间,与各门各派所有的小世界区别不大。   据记载,除了这弥天大雾与混乱的时光碎片,此地同样是独立的一方空间,有山有水,有大片土地,甚至有不少荒废的建筑。   宝物散落在任何一处可能的角落,需要修士穿过迷雾与时光碎片的封锁,去发现它们。   落明河的声音在龙华耳边响起:“二位,我便先行一步。若来日离开此地,再与二位联系。”   他没打算进入后,与龙华他们同行。   都是来找线索的,自然是分开走收获更大。   “一路小心。”龙华答道。   “多谢。你们也是。”落明河在流淌的雾气中,随意选择了一个方向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阿咬,我们走这边吧。”龙华选择了与落明河相反的方向,“感觉这个方向会有收获。”   青山杳听着他轻松的话语,蓦地回想起了龙华素来诡异逆天的好运气,默默应下:“……嗯。”   龙华牵着他,毫无压力地迈开了步伐。   毫无意外的,就这么开启了一路令人妒忌到眼底发红的寻宝之旅——   “咦,这里有一小片灵草。”   “这是……前人遗留在此地的储物法宝?”   “阿咬,我踩到了什么——长剑?灵光微弱,但品阶似乎挺高的。”   “阿咬,你看这个……”   “……”   一路虽不辨方向,但始终畅通无阻,仿佛蒙着眼睛,在毫无障碍的平野上行走,间或心思一动,就发现身畔脚下的宝物一二。   这些寻获的灵植、丹药、法宝等等,实际并非仙雪冢自身所有,而是多年来,无数进入其中的修士遗留下来的。   尤其是灵植,当初可能只是一枚种子,遗落在仙雪冢内,被浸润了仙人血肉的土壤滋养、孕育,从而生长成品质逆天的灵植。   听说不少宗门,每逢仙雪冢开启,都要派遣弟子前来,独自寻宝是一方面,还有特意来冢内种植灵草的,将珍稀的、外界很难培育的种子种在此地,再待下一次仙雪冢开启时,以特殊手段定位、收获。   龙华隐约预感,再给他一会儿时间,他可能就快寻摸到别家门派的自留地里去了。   一大波不义之财正在向我袭来……龙华站定脚步,为一路走来的轻松感到些许压力:“阿咬,这样不行。”   隔着雾气,青山杳看不清龙华的表情,却能听出龙华语气的沮丧。   龙华沮丧地说着:“怪我,怪我运气太好了!”   “……”青山杳一时之间,竟无法反驳。   确实,风平浪静地搜罗诸多宝物,是此刻冢外众多修士梦寐以求的事。可他们来这儿是为了搜罗宝物吗?   不是。   他们是想找寻时光碎片,期望能捕捉到那幕后黑手的一鳞片爪。   可时光碎片同样伴随着风险。   它们破碎若飘絮,又在冢内丝丝缕缕地纠缠。若有人坠入其中一枚碎片,就可能继续往更深处坠入,在时光碎片之间跌宕沉浮,再也清醒不了。   龙华的好运,令他们始终与危险擦肩而过,巧妙地避开了一路上所有时光碎片。   龙华扶额,心道说好的心想事成呢?   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他们真会无功而返。   “我们也分开走吧。”龙华握紧了青山杳的手,才又松开,“阿咬,不用担心我,你知道我总是能逢凶化吉。”   青山杳略一沉吟,握着龙华的手腕,在他戴着的三枚种子上轻轻点了点:“好。”   那三枚种子,是之前藏灵宗宗主送给他,用来孕养大毛、二毛、三毛三只灵的种子,他将其串成手链,始终带在身边,用自身灵力滋养。将灵养到足够强大时,他们便可再一次步入生命的轮回。   “我始终跟随在你身边。”青山杳的指尖轻轻触碰在龙华手腕薄薄的皮肤上,那指尖明明冰凉如玉石,却仿佛留下一道火炽般的印痕,“稍后见,阿华。”   “稍后见,阿咬。”龙华笑起来,抬手握住被触碰的手腕,胡乱向前倾身,亲吻到一小片光洁细腻的皮肤,同样的冰凉,像吻在雪花上,却又从嘴唇温热到了心底。   他占了便宜就跑,哪怕知道阿咬看不见,也高举着手大力挥动着,笑着朝一边跑远。   白色浓稠的雾气微微波动,将渐行渐远的笑声掩盖。青山杳抬手碰了碰下颌,那里好似还残留着暖融融的热意。他的指尖不自觉地往上碰了碰自己的唇角,发觉唇角早已悄悄扬起了浅浅的弧度。   若是……高挑典雅的九寂山山灵安静地垂下眼眸,指尖轻轻按压在冰冷的唇瓣上。他想着,若是方才他低一低头,那能令山雪融化的暖意,是不是就能从这里,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温暖起来?   沉静的眼底罕见地出现一丝失落与遗憾,似是自我反省般的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青山杳才选择了另一个方向,悠悠远去。   ……   与青山杳分开后,龙华很快就遇见了第一块时光碎片。   龙华:“?!”   是他想错了吗?他以为是自己运气太好,才导致之前一直与伴随着危险的时光碎片擦肩而过。   他以为在接触时光碎片这件事上,自己不仅帮不上忙,反而是二人队伍中拖后腿的那个。   所以他与阿咬分开,由阿咬去寻觅时光碎片,他就四下摸摸宝物这样子。   在他默认自己此次进入仙雪冢,只能随便划划水的时候,他却遭遇了时光碎片?   运气可真是个玄学的玩意儿。   龙华一边感慨,一边任由时光碎片将自己拉入过往的时光场景之中。   时光碎片是无形的存在。   在白色雾气中,看不见、摸不着,当你察觉到它的时候,就是已经陷入其中的时候。   比如龙华,当他发现周围白雾在渐渐散开,周遭景色逐渐清晰浮现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进入了一枚时光碎片。   此刻所见,皆是过往时光的留痕。   当身边白雾尽去,他俨然站在一处沃野之中,周边视野尽头有山脉阻拦,有丘陵起伏,也有一马平川。   上方的天空则是幽暗的混沌,只消看一眼,心中就奇异地知晓:天空是不能去的。   没有日月星辰,但整个空间确有昏暗的微光,于视野无碍,只是显得压抑。   仙雪冢内的时光碎片,记载的是漫长时光中,发生在仙雪冢内的种种场景。   换言之,此时龙华所见的天空、沃野、山脉、丘陵……实际就是仙雪冢内的景色——剔除了漫天白雾后的真实空间。   在龙华前方不远处,正有一个年轻修士在缓步前行。   龙华追了上去。   走到修士身畔,但对方浑然不觉,保持着警惕的神色,仿佛在大雾中摸索般,小心翼翼地前进,时不时打出一道探索的法诀,搜寻着周边环境。   龙华不觉奇怪。   进入前便打听到,时光碎片中,他们这些闯入者所见场景,均是清晰无碍的。但实际上,碎片记载的那段真实场景,是大雾弥漫的。   就像时光碎片在记录过往时,直接无视了冢内的茫茫大雾。   比如此刻,他能清楚地看见周遭一切,但过往时光中的这位修士,当时却是在大雾中摸索前行。   他仅仅是闯入其中的旁观者,不能与对方互动,也不能改变什么。   “是飞仙宗的弟子。”龙华认出了这个年轻人袖口上的纹样,暗自判断,“宗门几乎都是组队进入,他恐怕是掉队了。”   看模样还很年轻青涩,因为独自一人,神色紧绷,难掩焦虑。   没有宗门长辈引路,恐怕很容易陷入时光碎片之中啊。龙华正这么想着,对方脚步一顿,神色就陡然转变,慌乱又急躁,长剑出鞘握在手中,剑身颤抖不停。   龙华抬手掩住嘴,不会吧?这倒霉孩子真撞上时光碎片了?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龙华身边的风景便又开始变化——他进入了年轻修士所进入的时光碎片。   套娃没错了。   在时光碎片中越坠越深就是这么来。   下一枚时光碎片记载的场景,是在一处半山腰上。看不见之前飞仙宗的年轻修士——毕竟那年轻修士在这枚碎片中,也是如龙华一样的旁观者了。   出现在此地的是三人结伴的散修。   三人被困在一处邪气四溢的阵法当中,生命力仿佛被彻底汲取,肉眼可见地形容枯槁,血肉干瘪下去,神色痛苦不已。   其中一个修为稍微高深一些的修士,还有些许气力,目眦欲裂地躺在阵法当中,恨声道:“噬魂宗!尔等不亡,天地难容!” 第78章 天的墓   噬魂宗?   那个在北沧国边境布阵养邪灵, 后来被飞仙宗一举攻破山门,现已覆灭的噬魂宗?   “他们已经亡了。”龙华在阵前小声说,无法出手相助, 只能见着三位修士渐渐没了生气,身体化为粉尘, 仅在阵内留下失了灵光的法衣与兵器。   须臾, 一侧的密林里, 慢慢走出一人。   以秘法牵引,径直走到阵法前。   很明显,他就是布下此阵,暗算了三人的噬魂宗修士。   他撤去阵法, 弯腰在阵内拾取起一枚种子,那种子圆滚滚的,呈暗红色, 仿佛吸足了养分一般, 格外饱满。   龙华盯着那枚种子, 又低头盯着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三枚褐色种子:“……?”   除了颜色不一样, 其余特征怎么看怎么相似。   仿佛是一种植物的种子。   他戴着的种子, 是用来储存灵的,给虚弱的、破碎的、无法步入天地轮回的灵提供一个安全的存身休养之处。那这人手中的种子呢?   想到阵法内三个修士仿佛被汲取了全身血肉而消逝的模样,龙华大胆地冒出了一个想法:这枚暗红色的种子,莫非汲取了三位修士的精血与魂魄,将之储存在了种子里?   想到这里,他不禁心底发寒。   在参加过召灵大典后, 他便相信,万物有灵,人世间再弱小的灵, 都是有自己的感知的。   所以它们才会在大典上,凭借自己的感知,挑选不同的修士结契。   有些修士被灵各种嫌弃,也有些修士很得它们喜欢,比如……他自己。   被强制封存进种子的三位修士,他们的“灵”也是有感知的罢?   被剥离生机、被强制禁锢,前途叵测……   那会是怎样一种恐怖的感受?   噬魂宗的修士将暗红的种子放入腰上的小竹篓,态度随意地仿佛只是从地上捡起了几枚小石子。   三枚种子落入竹篓,在竹篓中撞到更多的暗红种子,发出微弱的声响。   ——他已经狩猎到了许多的修士。   噬魂宗!   龙华切实地对飞仙宗升起了一丝好感,这样的宗门,幸好已经被飞仙宗覆灭。   那噬魂宗的修士抬脚往山下走去,他要继续在仙雪冢寻找下一波猎物。   龙华不忍地偏头,暗道,这家伙怎么就不一头撞上时光碎片,最好再也清醒不过来!   下一刻,噬魂宗修士的神色大变,抬脚猛地退后几步,似乎想躲开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   龙华随着他一起,又进入了另一枚时光碎片。   场景陡转,也看不见噬魂宗的修士了。   龙华:“……”他究竟是什么开了光的嘴?   他琢磨琢磨,哪怕知道所见均是已成既定事实的过去,他还是站在原地干脆地强调了一句:“希望这家伙在时光碎片里越陷越深,再也没有清醒过来。”   不知那噬魂宗修士最后是否脱离了时光碎片,反正龙华倒是在碎片里,越陷越深。   他不间断地闯入了一段段不同的过往。   有见着修士小心赶路的,有见着修士欣喜若狂寻到宝物的,有见到修士勠力同心闯过生死危机的,有见到修士勾心斗角暗藏心思的……一方小世界中,大雾弥漫之下,人心百相,爱恨纠葛的展现反而更加透彻且极端,在碎片的记录下一目了然。   龙华甚至还见着了几次噬魂宗的修士杀人夺魂。   从服饰来看,有不同时代的噬魂宗修士,使用着同样血红色的种子,贪婪地汲取着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   仙雪冢,于噬魂宗而言,仿佛一处物产丰富的狩猎场。   他们借着大雾遮掩,在数千年间,收割了无数性命,还叫外界无从得知。   “我是不是陷得太深了?”龙华辗转于时光碎片之间时,偶尔会这么想一想,但始终没考虑过如何脱离碎片。   他还没找到想找的线索,自然不乐意现在就离开。   且他越发觉得,仙雪冢内定然有琳琅山谷幕后者的线索。   琳琅山谷事件隐约指向噬魂宗老祖本人。   若真是这样,前后便说得通了。   噬魂宗老祖的心魔,向他们展示了仙雪冢诞生之初的景象。仙雪冢于噬魂宗老祖而言,必然是极其特殊之地,极可能在众人都对仙雪冢不甚了解之时,噬魂宗老祖便摸索清楚了此地,并从中窥见一条隐秘的血腥狩猎之路。   由此往后千百年,才有无数噬魂宗弟子进入仙雪冢内,无声息地狩猎众修士。   龙华如今已经察觉,从他与阿咬离开九寂山,一路走来,遭遇的诸多险境,似乎是同一方势力在针对着阿咬。当初藏灵宗异变,阿咬为众人拔除魔气,损耗不少。而后遭遇妄图吞噬山灵的邪灵,以己身镇压邪气,再次陷入漫长沉睡。再后便是最近,于琳琅山谷玉髓池中镇压邪祟,更是虚弱到变回了小狼崽的模样。   而这势力,也曾搅乱凡间秩序,在水灯明的国家掀起不休的战乱,也曾在师父的故乡,一夜剥夺满城的生命。   这势力,也在仙雪冢中,收集着一枚枚包含修士精血灵魂的种子。   这势力犯下的累累恶行,最终目的是什么?应当是为着同一个目的罢?   龙华心中蠢动,仿佛只需拨开一池浅水,就能得见水下真相。   他沉下心,继续在时光碎片中游荡。   再次闯入一枚时光碎片,龙华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敢问前辈,方才道九寂山不是山,是何缘故?”   九寂山?!   龙华警醒地驻足,往这枚时光碎片内的景象望去。   只见一个清癯的背影,正半跪在一棵大树下。   树下还有一位白发修士,面容苍老,此时受了伤,半躺着倚着树干,放在一旁的手臂被漆黑的藤蔓紧紧缠绕,藤蔓上的尖刺勒入皮肉,汲取出沥沥鲜血。   半跪着的修士,正是在为白发修士拔除藤蔓,治疗伤口。   问话的人,是背对着龙华的年轻修士。   龙华走上前去,想看清这个修士的面容,却发现无论他从哪个方向往前,这年轻修士始终是背对着他,叫他走不到对面去。   他心中仿佛有大石坠下,找到了?找到了吗?!   蓦地他才对方才听到那句话有了完整的反应——九寂山不是山?   九寂山不是山,那会是什么?   白发修士目光温和,先是谢过了年轻修士的搭救,而后缓缓道:“九寂山喃,它是一座坟啊。”   “坟?!”   几乎同时的,龙华口中发出与年轻修士一般的诧异之声。   “现在的年轻人喃,已经快忘记当年那段历史了。”白发修士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那段浓墨重彩,与天相争的故事,终究是抵不过岁月啊。”   年轻修士一边为白发修士处理伤口,一边礼貌地请教:“前辈,小子有幸,才入仙门不久,还请前辈不吝指教。”   他的声音温和舒缓,是极讨长辈喜欢的模样。   龙华努力将他与心魔中所见的小童的声音作对比,可二者间差距太大,一是年龄的差距,二是小童当时惶恐地喃喃“我不想死,我不要死”,与此时青年不急不躁的模样迥异,因而找不到半点相似。   这个年轻修士,会是他想找的心魔主人吗?   龙华定了定神,就算不是,既然提到了九寂山,那他必然是要听一听的。   修行界广为人知的九寂山,是生命禁地。   仅有少数人知晓,九寂山镇压世间邪祟,源源不断地吸纳着天荒界上万千生灵的恶念,还世间清明与安宁。   然而此时,白发修士却言,九寂山不是山,是一座坟?   谁的坟?   时光碎片中展现的年代格外久远,久远到九寂山的历史尚未完全湮灭于岁月当中,尚且有人记得,并愿意将之转述给年轻人,让年轻一代继续铭记这段过往。   白发修士讲:   曾经天道出了错,借魔物之力祸乱天下,便有世间生灵合力,以一口棺葬了当时的天。   那口棺名为三世棺。   “天道竟是可以埋葬的吗?”年轻修士问出了龙华心中的疑惑,“缺失了天道,这世间又当如何?”   “旧天道已亡,自有新生的天道取而代之,维护此界运转,万年安宁。只是……”白发修士叹息,“只是人若横死都可能生怨,乱葬岗往往更易滋生邪祟之物,更何况是天道之死呢?”   祂被镇压,被埋葬,被取而代之,最终消亡。   祂的怨恨、憎恶,足以化为一头能够吞噬天荒界的怪物。   一旦将其释放出来,天荒界必将生灵涂炭。   “不过当年镇压天道之人早有先见之明。   他们将棺葬在一座山下。   山只是普通的山。   但众人不吝天材地宝,将山炼作一座镇压禁锢的仙器。   而后代代修士,用珍贵的灵物神品,继续锻造仙器,令仙器威势不减,更加强大。”   于是便有了一座坟,坟下有一口棺,棺里葬着天。   这座坟,称作九寂山。   “原来如此。”年轻修士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九寂山周遭盛产魔晶,小子初入宗门,还与师兄师姐同去做过任务。原来魔晶是如此产生的。”   ——已逝天道的怨恨过于庞大,自然而然侵染了周遭环境,让九寂山成为生命禁地,让大地深处凝结出世间极恶的魔晶。   “世间同源总易亲近吸引。”白发修士感慨,“旧天道的怨恨何其巨大,于诸多邪祟而言,犹如黑夜中的火炬那般显眼,源源不断地吸引着世间阴暗投奔而去。这些年来,九寂山镇压得极其艰难,前辈们不吝天材地宝,促使这座仙器不断成长,才使九寂山与那巨大怨恨之间,镇压与突破的拉锯持续至今。”   他似是很看好年轻修士,欣慰地拍了拍年轻修士的肩:“小子,你要谨记,往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维护好九寂山。若旧天道冲破山体的镇压,天荒界生灵必十不存一!” 第79章 山与草   骤然听得九寂山之隐秘, 龙华心神大震,阿咬、阿咬竟一力承担着如此巨大且沉重的责任么?   哪怕天道已经逝去,祂曾经也是天道啊!   漫长岁月里, 阿咬就是在与这样的存在无声抗衡着吗?   他想起初至此间的九寂山,大雪封山, 寒风凛冽。   他想起初见时的小狼崽, 像一只灰扑扑瘦巴巴的小狗, 唯有眼睛清澈明亮。   他想起阿咬苍白如寒玉的面容,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刺目。   阿咬日夜与邪祟相争,彼此消耗,可他在众人面前, 始终是沉静可靠的模样。   龙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又酸又苦又涩。   他曾万事顺遂,不知忧怖, 唯一品尝到的担忧与恐慌, 悲伤与畏惧, 都是在青山杳身上。   这一场与天之怨的拉锯, 要持续到几时?   阿咬何时才能从中解脱?   我得帮帮阿咬。   我要怎么才能帮到阿咬?   龙华心说, 他的阿咬对世间一切抱着善意与好奇,不该在路过山水之时,还要与逝去的天道抗争,不得半分松懈。   这些事,阿咬瞒着他,天荒界似乎也无几人知晓。   龙华迫不及待地想从老者口中听到更多, 有所了解,才能有所破解。   树下的白发老者和蔼地注视着年轻修士,似是想从年轻修士口中听到维护九寂山的承诺。   年轻修士沉默良久, 忽然感叹道:“前辈,原来就连天道,也逃不开一死啊。”   年轻修士始终是背对着龙华的,龙华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从白发修士忽然惊愕睁大的双眼来看,年轻修士必然是露出了极其不同寻常的表情来。   白发修士愕然地低头,看向被漆黑藤蔓缠绕的手臂,因为过于震惊,情绪凝固在不解的模样:“你……”   龙华的视线也落到他的手臂上,看见了非常熟悉的一幕——   噬魂宗修士用种子汲取普通修士血肉灵魂的那一幕。   藤蔓显露出狰狞的一面,如同剧毒之蛇迅速生长缠绕,大口大口吞咽汲取着血肉,只是眨眼功夫,白发修士的一半身体便干瘪了下去。   “感谢前辈告知此事。”年轻修士站起身来,礼貌地作了一揖,真心实意道,“我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协助九寂山,彻底摧毁旧天道。前辈,您可以安心的去了。”   话落,白发修士另一边身体也化作了灰飞。   最后的表情,在绝望漫上面孔时,更多的仍是惊愕与不解。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龙华也懵了一瞬。   他本来猜测年轻修士是噬魂宗老祖,是如今一切针对阿咬事件的幕后黑手。   可这人说他要协助九寂山摧毁旧天道?   真话还是假话?   面对一个即将被自己害死的人,没必要在对方死前,还故意撒谎说些违背自己真实想法的话吧?难不成是为了让对方安心地死吗?   在龙华听起来,这人的语气情真意切,似乎真真切切是如此打算的。   但如今阿咬遭遇的事情,可说不上“协助”二字。   龙华敲了敲脑袋,有点晕,难道是他猜错人了?   可接下来的一幕,又让龙华坚定了此人就是噬魂宗老祖的想法——   只见刚吸食了老者的藤蔓,飞快结满指尖大小的种子。   那些种子圆滚滚的,部分呈血红色,部分呈褐色。   褐色的,与龙华手腕上带着的三枚种子一模一样。   血红色的,与仙雪冢中,被噬魂宗弟子用来汲取修士血肉的种子一模一样。   年轻修士拎起藤蔓,惊奇道:“竟是可容纳灵的种子?这个收获倒是不错。”   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片刻后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声,将藤蔓收入了自己的空间袋内:“如此便更有意思了。”   龙华居然能猜到他说的“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年轻修士获得了这条藤蔓,在往后漫长岁月里,培育出无数种子,分散到噬魂宗弟子手中,而后在仙雪冢乃至整个修行界中,汲取了无数无辜生命。   这条藤蔓,是一个血色的开始。   此人该死!   然而龙华此时所见,早已是不知年数以前的一幕。   恐怕是仙雪冢初诞不久,发生的故事。   当下的现实,是噬魂宗虽已被飞仙宗覆灭,但噬魂宗老祖仍旧在逃,还从容不迫的酝酿着一次次阴谋。   年轻修士的背影在龙华眼前渐渐模糊,龙华知晓,他要脱离这一枚时空碎片了。   目的已然达到,他得赶紧离开,至少将血色种子的隐秘告知宗门。   噬魂宗在数千年来收集到不知凡几的血色种子,究竟用在了何处?这恐怕是更大的阴谋了,必须让修行界引起警惕才是!   龙华既想脱离时空碎片,也定是毫无耽搁地脱离了。   他重新站在白雾茫茫的冢内,毫无踟蹰地往前方大步走去。   他要先找到阿咬。   青山杳此时却还沉浸在时光碎片当中。   他所见,是仙雪冢最初形成的一幕——   一具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尸身从天而降,深深地砸入地底。   震耳欲聋的动静里,一座来自仙人的体内洞府显化而出,盘踞于地脉之上。   尸身在落地的刹那就灰飞烟灭,可金色火焰却未熄灭,仍旧附着着仙人的一点真灵燃烧。   然而许是空间动荡,一处空间漩涡在火光前出现。   被燃烧到奄奄一息的脆弱真灵无法抵抗的,被空间漩涡吸了进去。   青山杳怔怔地看着。   并不是因为场面浩大过于震撼。   而是因为……   很熟悉。   那尸身的面孔很熟悉。   虽然掩盖于金色火焰之下,虽然从显露到消亡只在电光火石的刹那,但惊鸿一瞥之下,他仍看清了。   那是龙华的脸。   俊美深刻的五官,紧闭着眼,是失去温度后的龙华。   那真灵的气息很熟悉。   犹记当年,他作为九寂山山灵诞生不久,天地广袤,万物寂寥,稚幼的山灵镇压着恶意磅礴的旧天道之死,面对着世间汹涌而至的邪祟,艰难无比,凶险无比,清明的神智在日复一日的拉锯下摇摇欲坠。   在最难熬的时候,山上出现了一处空间漩涡。   漩涡里掉出来一团金色火焰。   火焰里有一丝微弱的生命气息。   山灵熄灭了金焰,欣喜又小心翼翼地将虚弱的生命取出,发现是一枚圆滚滚的褐色种子,内里蕴涵着一点将灭不灭的灵。   山灵怀着某种妄想般的期待,将种子种在自己身上。   希望种子能活下来。   希望种子能发芽长大。   希望种子能在漫长而艰难的岁月里陪伴着他。   山灵悄悄许下心愿时,是兴冲冲的,又是失落沮丧的。   他想象着种子萌芽的喜悦,又笃定现实即将到来的消逝。   他期待着,想象着,却从未相信种子真的能活下来。   可种子活下来了。   它发芽、长大,也没长到多大,巴掌高的草芽,被山灵圈养着,在白雪上抖擞着长条的绿叶。   它就是普通的一株草,不会说话,没有灵智。   可它又很特别,在九寂山山灵的呵护下,种子深埋雪地,地面上的枝叶在萌芽与凋零间轮回了数千年时间。   也支撑陪伴着山灵数千年。   ——若面对邪祟,我退后了,失败了,那我的草就会彻底死掉罢?   山灵这么想着,光阴便若流水般逝去了。   九寂山依旧耸立于广袤天地之间,风雪漫天,镇压着世间邪祟。   直至某一日,一人从天而降,压折了草茎,甚至将之吞吃入腹。   陷于回忆之中,青山杳怔怔地站在原地,回想仙雪冢尸身的面容,回想尸身燃尽后暴露的真灵气息,回想草种上真灵的气息……   一条线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   仙雪冢的仙人真灵必然是草种内的灵,在被焚烧殆尽之际,穿过空间漩涡,来到他的九寂山。   那龙华呢?   他的面容与逝去的仙人一模一样,又有什么关系?   青山杳忽然想回九寂山,带着龙华一起,挖开厚厚的雪层,再看一眼那枚种子。   或许,再过段时间,草种又会长出新的嫩芽了。   想着龙华蹲在萌发的草芽边,或许还会认认真真给草芽道个歉,再感谢一波小草当初的饱腹之恩,他就忍不住扬起了唇角,竟有些期待起来。   “阿咬!”蓦地,一个声音远远的传来,正是他想念中的那人。   青山杳眨眨眼,仙人逝去的场景已渐渐模糊去,他从时空碎片中缓缓脱离,再偏头,茫茫白雾中,极其熟悉的轮廓正站在他身边,自己的手已被来人毫不客气地一把握住,轻轻摇了摇。   “阿咬!阿咬!阿咬!”这人连连喊着他的名字,哑着声音说,“你可心疼死我啦!”   青山杳也握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我可心悦你极了。”   不论你与仙人有无关系,与小草有无关联,我都心悦你。   你是我走进人间烟火的莫大惊喜。 第80章 噬魂种   身处仙雪冢内, 所言所行均有可能被时光碎片记载,再被后来者随机翻阅,因此, 龙华哪怕藏了一肚子的话想对阿咬讲,他也抿抿唇咽下了。   只是在听见阿咬说着那么讨人喜欢的话时, 他又着实忍不住, 拽着人的手, 一把拉近了,在迷雾中莽里莽撞地仰头去亲人,却是正好往柔软的唇上啾了一口。   心里欢喜得很。   让这一幕化作时光碎片倒也不错,龙华想, 这么甜的阿咬就该被时光珍藏。往后,他要和阿咬到这儿故地重游,说不定还能遇上这枚时光碎片呢。   “咱们出去说!”龙华的斗志一下子高涨了起来, 对, 很多很多年后, 他是一定要带阿咬故地重游的!那个时候, 阿咬一定已经从镇压天之怨的禁锢当中解脱了出来!   九寂山于旧天道而言, 是一座牢笼。可旧天道于九寂山,不也是一座牢笼么?   他想要阿咬自由。   “再等等。”青山杳自己默默缓了缓忽然快了几拍的心跳,拉着龙华朝一个方向走去,“我见到了仙人坠下的一幕,想去他坠落的地点看一看。”   仙人、九寂山上的小草、龙华。   可能与龙华有关,所以他想去看看。   龙华亦步亦趋地跟着:“过去这么多年了, 还能找得到地方吗?”   “能的。”青山杳道。   他还记得当年,被空间漩涡传送至九寂山的仙人真灵的气息,而这气息, 在仙雪冢内,依然微弱得存在着。   难怪之前,他抵达仙雪冢外围时,莫名地与仙雪冢产生了亲近的共鸣。   当时他以为,他是天之墓,而仙雪冢乃仙之墓,有所相似罢了。   如今看来,却是因为仙人真灵化作的小草陪伴他多年,而仙雪冢乃仙人体内洞府所化,由此才有了几分熟悉的牵连。   得知真相后,再去寻摸这一缕微弱的气息,一切仿佛都有迹可循了。   倒是龙华……   青山杳眨眨眼,奇怪道:“你感受不到吗?”   这或许是你前世的墓地?   龙华诧异:“感受什么?”   青山杳:“……”罢了,先到地方再说。   青山杳寻着微弱的真灵气息,带着龙华闯过层层迷雾,来到诸多修士寻而不得的仙雪冢核心。   核心处不过方丈之地。   咫尺范围内,白雾尽散。   眼前地面下陷,形成一个深邃的黑洞,土地焦黑干裂,仿佛被融化又重新凝固的晶石。   “要……下去看吗?”龙华站在坑旁探头探脑,那洞穴深不见底,透出未知的恐怖来。   “不必了。”青山杳偏头注视着龙华,极淡的眼眸倒映着龙华的身影,又仿佛倒映着什么不可见之物,“我在时光碎片中所见,一切都被火焰吞噬,洞底什么也没有。”唯一留存的真灵,早已被空间漩涡吞噬,去往了万里之外的九寂山。   不,还是有些许溢散在仙雪冢内,没有随着仙人真灵离开,被这座仙人体内洞府保存至今的……破碎而稀少的灵。   它们没有被时光湮灭,不可思议地存在至今。   像是细碎的沙砾、微弱的萤火,从焦黑的洞穴中上浮、飘荡,轻盈又安静地落在龙华的发丝上、裸露在外的皮肤上。   然后它们像是流浪已久的旅人回到了久违的家中,轻巧地打了个滚儿,便毫无违和感地融入了龙华的身体,融入了龙华的魂魄。   这奇妙的一幕,因为灵的稀少与细碎,唯有同为灵的青山杳,才能将之映入眼中。   他静静地注视着龙华,近乎屏息的。   因为这是一场与岁月较量后,沉默又盛大的回归。   也是恍然的,仙人、小草与龙华,也在他的眼前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龙华却是看不见这一切的。   他只觉被阿咬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也低头左右打量自己,迷迷糊糊:“阿咬,你在看我什么?”说完,他的意识就真的开始迷糊了,像是困了许久,此刻必须要倒下睡上一觉才行。   “……咦,我这是……”最后几个不解的音节含糊在喉咙里,他垂搭着沉重的眼皮,朝阿咬倒去,“我不……”   我不对劲了诶阿咬!   ***   像是在焚身的烈火地狱中沉浮,又像被极冻的寒冰囚笼禁锢。   不时灼热到血肉干裂焦枯,不时连灵魂都被极寒所切割。   那痛苦十分逼真,仿佛曾经经历过。但又仿佛隔了一层什么,只是“曾经经历”,倏尔令人生出旁观之感。   作为亲历这一切观感的龙华,依稀记得自己应当是在昏迷中,隐约察觉此时所感受到的,或许是幻觉一类的既视感。   他眼前晃动着金色的烈焰,很快又被漫天风雪所覆盖。   那金焰仿佛仙人坠凡时的金焰。   那风雪好似九寂山上极寒的风雪。   烈焰与风雪之间,始终有他熟悉的山灵的气息陪伴在身边。   “阿咬。”龙华在睡梦中喃喃,“阿咬……”   青山杳坐在老树粗壮的树干上,将龙华拥在怀中,抬手握住龙华的手指:“我在。”   此时,他们已然离开了仙雪冢。   树下,刚刚与他们汇合的落明河席地而坐,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他还未醒?”   青山杳垂眸,看着龙华颤动的眼睫:“快了。”   话落,就见怀中的人妄图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口中依旧下意识叫着“阿咬!”。   青山杳将在高处还乱蹦的人继续按在怀中:“我在。”   他俩坐着的树干被这么一晃动,簇簇掉落一大片叶子,洋洋洒洒落了落明河一身。   落明河:“……”   他干脆也跳上了另一根树干,随意坐下:“龙华兄弟醒了,便说说冢内各自机遇如何?”他眼眸深邃,虽然唇边挂着浅笑,但神色并不轻松,“难得好运,在下不虚此行。”   龙华左右看看,阳光、蓝天、青山、古木……   他抬手比了个暂停的姿势:“等等,我们已经离开仙雪冢了?”   落明河道:“仙雪冢已经消失了。”   “……我是昏迷了多久?”龙华感觉自己错过了一个亿,他抓住青山杳的衣袖,“不对,阿咬,我为什么会昏迷?发生了什么?”   青山杳摸摸他的头:“你昏迷与仙雪冢的消失有关。但并无大碍。”   落明河附和道:“确实,仙雪冢消失,所有修士被抛出秘境,灵气震荡,不少修士都昏迷了去。此刻周边宗门的执法队或许已赶往现场处置调查了罢。”   龙华眨巴眨巴眼睛,含含糊糊认同了这个解释。   而后便说起了仙雪冢内,依靠时光碎片所追寻的真相。   龙华隐下九寂山秘闻,将所见和盘托出:疑似噬魂老祖年轻时候的修士,在冢内得到了一株藤蔓,藤蔓所结的种子,可以容纳灵,也可以吞噬灵。   “看见我手环上这三枚种子了吗?”龙华抬手向落明河摇了摇,三枚圆滚滚的褐色种子轻轻碰撞着他的手腕,显得可爱极了,“这是正常种子,可以容纳灵休养生息。”   “但这种子,也能用来汲取修士的血肉甚至魂魄,之后会变得血红,单看一眼便感到邪恶。”龙华给起了个名字,“姑且称之为‘噬魂种’吧。那年轻修士应是噬魂老祖,这些年里,他用藤蔓培育出种子,分发给噬魂宗的弟子,令他们来到仙雪冢,利用其间的迷雾,残害了不知多少修士,积攒着无数血红的噬魂种。”   “如此所言,噬魂种对噬魂老祖而言,必有大用。”落明河若有所思地喃喃,“需得禀告宗门,及时……”   他话未完,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僵硬在原地:“种子?!”他怔怔地盯着龙华的手腕,那眼神瞧着,仿佛并不是初见。   “落大哥以前见过?”龙华诧异地问。   “不是以前。”落明河道,“也是在冢内。”   他回忆道:“我见到了飞仙宗的两位前辈,师兄弟间反目成仇,刀剑相向。师兄斥责师弟心术不正,所言所行已然入魔,师弟不以为然,径直动手,只道将对方留在这里,他所作所为便无人知晓了。”   “师弟手段诡谲,师兄不敌重伤。”落明河目光落在龙华手腕上,“这时,师弟取出了一枚种子,打入了师兄的身体里。师兄霎时身陨。”   “那枚时光碎片到此为止,我未能看到后续。”也未看见打入体内的种子有何变化。   落明河想,此刻便知晓了,那种子定是饱饮了血肉魂魄,变得血红,而后被那师弟拾取。   龙华轻吸一口凉气,他见了不少用噬魂种祸害修士的场景,但动手之人均是噬魂宗弟子。落明河这撞见的,却是仙门弟子沾染了噬魂种,还是修仙第一大宗飞仙宗的弟子!   青山杳始终安静地听着,这会儿难得出声打断他们的交流:“落道友,可否将师弟的样貌幻化出来?”   “嗯?”龙华偏头看他,“阿咬你是觉得……”   “你可是忘了,你所见使用噬魂种之人,并非都是噬魂宗之人。”青山杳缓缓道,“噬魂种的源头,拥有藤蔓母株的年轻修士,他也是仙门中人。”   龙华顿时恍然。   也怪他,判定那年轻修士是噬魂宗老祖后,就下意识将之归纳到噬魂宗的一边去,完全模糊了对方当时是仙门弟子的身份。   “仙门弟子?不会这么巧,正好是我飞仙宗的弟子罢?”落明河抬手,将时光碎片中所见人的背影幻化出来,“你们可是怀疑那年轻修士,便是我所见的师弟?可惜时光碎片中,他始终背对着我,我无法窥见他容貌。”   龙华也一抬手,将他所见的背影幻化出来:“我也一样,未能得见他真容。”   虽然两边都没能见到对方真面目,但同时给出背影来,不论是穿着、轮廓抑或气质,都令三人瞬间断定:是同一人!   许是运气巧合,龙华见到那人得到藤蔓母株、落明河见到那人使用噬魂种,是同一时期先后发生的事,时间相隔不久,导致那人的穿着打扮乃至气场气息,完全没有变化。   龙华甚至猜测,落大哥见到的,师弟用噬魂种谋害师兄,可能正是师弟刚得到藤蔓母株,还是暗中试验之际,被师兄撞见。所以才有师兄斥责其心术不正,所以才有师弟要杀人灭口。   但这样一来——   “噬魂宗老祖原是我飞仙宗之人?!”洒脱如落明河,此刻也罕见地震惊无言了。   龙华也因猜测的真相沉默了片刻,才道:“落大哥,你不正是因为在宗门内,发现了指向仙雪冢的线索,才来此一探的么?许是当年,飞仙宗内另有人察觉那‘师弟’恶行,却反被发现,又于宗内被灭口,临死之际留下了那线索?”   落明河回想起宗门内那处隐秘的结界,结界中写着“仙血冢”的染血衣料……   他本是为追查宗门叛徒,为还师父云不知一个清白,才在宗门四下搜查线索,才在得到线索后动身前往仙雪冢,可现在,竟追查到如此真相?   龙华也想到了这一遭,不禁为云不知即将翻案而开心:“落大哥,如此说来,你师父许是清白的。当初人人均言,云不知勾结魔道、盗取飞仙宗至宝、偷袭飞仙宗宗主,其中有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熟悉宗内事务,阵法造诣高深。但若设想一下,当年那位‘师弟’始终潜藏在飞仙宗,那么他是不是比你师父更熟知宗内事务?而他的阵法造诣,也定然比你师父更加高深。”   龙华飞快给落明河举了几个幕后黑手的阵法例子,比如破解改写琳琅山谷大阵——那可是飞仙宗老祖宗设下的阵法,比如以阵法之力掀起凡间残酷战争,比如设下阵法,一夜之间夺取了於长生故国一城人的性命……   “若这样的人潜藏在飞仙宗,犯下那样的祸事,再嫁祸给你师父,是极可能的。”龙华认真道,“当务之急,是请各门派尽快将在逃的噬魂宗老祖抓获。同时,若飞仙宗上下能自行梳理一番更好。”   言下之意,是龙华怀疑那“师弟”,至今仍顶着仙门弟子身份,潜藏于飞仙宗宗内。   青山杳张口欲言,又默默闭嘴。   龙华的怀疑,是建立在云不知被冤枉叛宗一事上。龙华相信云不知未做出这等欺师灭祖之事,那自然会想到,凶手在飞仙宗内另有其人。如今随冢内线索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师弟”,龙华自然而然地产生这种怀疑倒也没错。   可作为接受着世间之恶,同时也从恶中知晓世间一切隐秘的九寂山山灵,青山杳其实始终是知道的。   知道云不知的被冤枉、逃离宗门只是一场修行界高层周知的剧本。   只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好在他离开九寂山时,一路陪同保护。   他始终未言明,但他确实知晓的。   前期只是不在意,而现下……山灵浅色的眼眸里生出笑意,龙华的云大哥,一路陪同而来,实属不易,还是不揭穿好了。   龙华怀疑的基础便是假的,那“师弟”如今仍在飞仙宗的揣测就不怎么可靠了。   但左右想想,若飞仙宗对门人梳理一次,也不是坏事。   单凭龙华这运气,说不准误打误撞就奔着真相去了呢? 第81章 第一世   落明河带着令人震撼的真相, 与龙华二人告辞,匆匆往飞仙宗方向去了。   他离去时神色凝重。   因为等到了飞仙宗,他尚且有一仗要打——他已不是早先那个众人拥戴一呼百应的飞仙宗道子, 自他师父云不知“叛宗”后,他在宗内的地位也逐渐尴尬。   然而一路都在心中思量谋划, 到宗内应当如何行事、如何说服宗内长辈的落明河, 不会想到, 他此行将开了挂般的,格外顺利。   ——因为在远离他们三人的某个空间,由于仙雪冢异变,生怕山灵又遭遇什么叵测的一众修行界大佬, 此刻又汇聚在一起,正巧听见龙华与落明河研究揣测幕后黑手,将复盘推演从头听到尾, 毫无半点遗漏。   琳琅山谷破阵之人为噬魂宗宗主, 曾扰乱凡间战争、覆灭一国都城, 这一点他们已经知晓, 如今也在追查此人的下落。   但噬魂宗宗主是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怪物, 数千年里,一直利用噬魂种在暗中谋害无数修士性命?   噬魂宗宗主曾是飞仙宗弟子,甚至到如今还可能顶着个光明正大的门人身份,潜藏在飞仙宗内?   啊这!   真相稍显匪夷所思了一些。   正巧飞仙宗宗主追丢了噬魂宗宗主的下落,也在此地,于是众大佬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落在了他身上, 震惊的、诧异的、讥讽的、嘲笑的……眼神复杂得很。   “你们飞仙宗怎么搞的?这等大魔头还能在宗内安然无恙伪装这么多年?”风狼族族长是震惊的那位,“不会吧不会吧?算算时间,这人在飞仙宗内, 恐怕比你这个宗主的资历还老吧?”   飞仙宗宗主在听见龙华三人讨论时,就已经脸色铁青。   若非顾忌着不能在山灵面前现身,恐怕他早已出手制止三人讨论,不愿让涉及飞仙宗的隐秘公示在人前。   听的时候,便料想了身旁这些落井下石看好戏之辈,却没想此刻真被人戳着痛处指摘起来,比预想的还难受。   “闭嘴。”他驳斥道,“龙华不知,尔等还不知?云不知叛出宗门是假,根本就没有那个勾结魔道、盗取至宝之人。噬魂宗宗主或许曾经确是我飞仙宗弟子,可却不能断言,他如今仍潜藏于飞仙宗内。”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丹鼎宗宗主叹道,“飞仙宗……不,各门各派,都上下整肃一遍罢。心怀不轨之人能混入宗门一次,便不止一次了。”   飞仙宗宗主没有再反驳,显然也默认了丹鼎宗宗主的说法。   斩仙门门主嗤笑一声:“倒是希望某些宗门,上下整肃,说到做到。”他强调了上下二字,压低了声音,“活了很久——几乎与悲风老祖同辈,阵法造诣极深——能破解了悲风老祖在琳琅山谷布下的阵法,还是飞仙宗门人?本尊思量着,这种种条件,当下合乎条件的,可不正是悲风老祖本人吗?”   悲风老祖是飞仙宗的老祖宗辈人物,曾发下宏愿,天荒界祸乱苗头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飞升,这些年来,始终压制修为,隐居于飞仙宗深处,论修为实力,当属天荒界第一人。也在这些年里,出手平息了数次修行界遭遇的大劫难,哪怕是魔道中人,对其也有几分尊敬。   于是哪怕斩仙门门主为了膈应飞仙宗宗主,也下意识放低了声音,略微带了点心虚。   但他说着说着,就逻辑自洽了,若有所思道:“若悲风老祖便是噬魂宗宗主,哪日他放下屠刀,不就等同于除了祸乱苗头,正好立地飞升?这宏愿……”   他话没能说完,飞仙宗宗主已经一道剑光斩了过去,狂怒:“竖子尔敢!”   灵世宗何掌门见怪不怪地摇摇头,上前去拉架,可别打出真火来,被青山杳那边给察觉了。   一边拉架,一边琢磨着斩仙门门主方才故意膈应人的那几句话……   嘶,除了不咋可能,倒还都说得通哈。   各门派掌门心中自有成数,派内自查整肃即将风风火火的搞起来,青山杳则带着龙华,到临近的小镇上落脚修整。   到了客栈,照例喊了一堆当地特产美食到房间。   龙华一边吃吃喝喝,补足精神,一边戳戳身边的阿咬:“现在能说了吧?我为什么会晕倒啊?”   因为仙雪冢消失这种事,就糊弄糊弄落大哥了。   他知道阿咬还有话没说完。   青山杳不意外他的敏锐,随手布下禁制后,才抬眸道:“你可知,你的前世?”   龙华:“诶?前世?怎、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前世这个关键词戳到了他隐藏得最深的秘密,他慌乱了一瞬,刚咬到嘴里的灵花馅饼就噎在了喉咙,又忙忙乱乱地伸手去倒灵茶。   不知是慌的还是噎得,脸色一下子就涨红了:“阿咬你……”   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比如——   我的前世是你……这种巧合?   龙华在早前很长一段时间,认为云不知是他的前世。   但后来就渐渐偏向了青山杳。   他开始怀疑他的前世是阿咬,但尚未找到决定性的依据。   现在青山杳忽然与他提起前世,莫非也察觉到了什么?怎么察觉到的?是他在仙雪冢昏迷后,又发生了什么吗?   青山杳看着大口大口猛灌茶水的龙华,对龙华反应如此激烈有些不解,但还是继续说完了后续的话:“你的前世,便是那坠凡的仙人。”   “?”龙华,“???”   “谁?”龙华愣住,停下了战术性喝水的动作,迷茫地眨眨眼,“阿咬,你说谁?”   “仙雪冢埋葬的那位仙人。”青山杳说话总是不疾不徐的,仿佛温和的娓娓道来,却从不令人怀疑他话中的认真与笃定。他接过龙华手中空了的茶杯,又为他斟满,重新放到龙华手中,“忽然这样说,你一时半会可能接受不了。但这是事实。”   龙华下意识摇摇头,不,他吃惊的不是“仙人是他前世”这件事本身,而是“他的前世居然不是阿咬或者云不知吗”这样。   他的前世是谁,本来是道选择题,要么云不知,要么青山杳。这坠凡仙人从来不在选项里,又是怎么成为正确答案的?   青山杳由着龙华发怔,抬手拂过他的额发,泠泠的气息如山间松泉,徐徐讲起在仙雪冢内的见闻。   讲坠凡的仙人与龙华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   讲仙雪冢内遗留着坠凡仙人破碎的灵,而这些灵与龙华融为了一体,龙华之所以昏迷,便是自身灵魂圆融补全的需要。   以上足以说明,仙人是龙华的前世。   他还讲起了九寂山上,曾被龙华压折吃掉的灵草。   讲那灵草的来历,是仙人的真灵融入了种子,落在了九寂山。   讲种子的发芽、长大,与九寂山漫长的陪伴。   在青山杳粼粼清泉般的嗓音讲述下,龙华逐渐捋顺了思路。   仙人=龙华   仙人=草   所以,龙华=草?   他的前世,可以说是坠凡的仙人,也可以说是九寂山上那株灵草?   所以,他被手环带到这个世界,被手环提醒见到的第一世,并不是指青山杳或云不知,而是被他压折还吃掉的那株灵草?   随着真相渐渐明晰,龙华的表情缓缓转为惊恐:“阿咬,这么说来,我吃了我的前世?”   这到底是什么恐怖故事啊!   “你是仙人的转世无误。”青山杳失笑,纠正他,“但与山上灵草,应当仅是同宗同源。”   比如,仙人在坠凡前,另分出部分真灵转世,其后有了龙华。仙人坠凡身死后形成的那一点真灵,则落到九寂山,成为了山上唯一的灵草。   灵草与龙华共同存在于此世,不能说是前世后世的关系。   龙华苦了吧唧地摇摇头:“不,阿咬你有所不知,那草吧,应该就是我的第一世。”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抬眸认真道:“阿咬,你可记得,我曾说过,我也有事瞒着你?”他一鼓作气,飞快道,“我并非此世之人。”   积压心底最大的秘密说出口后,莫名轻松了许多。   龙华看着青山杳怔然的神色,笑了笑:“我被一个奇怪的手环带到这个世界,它说我是十世善人的转世,享了十世善人的余泽,功德加身、心想事成、诸邪不扰。而这里就是十世善人第一世所在的世界。来到这儿,是为了给我一个感谢第一世的机会。”   青山杳只在最初怔了一下,随后就神色如常的认真听他讲。龙华吃了颗定心丸般,心中忽然安稳了:“初次见到你与云大哥时,手环消失了。消失前它告诉我,我已经见到了自己的第一世。”   龙华一副往事难堪追忆的捂脸:“我还一直以为会是云大哥或是你,完全没想到,当时现场的活物,还有那株草。”   说到这,他默了默,猛地一惊,“诶,不会吧!不会是我干掉了灵草,就此终结了第一世吧?那我还怎么感谢报答第一世?是要去找灵草转世的第二世吗?”   “不用担心,灵草还活着。”青山杳安抚地拍拍他,“今后……”他顿了顿,认真道,“我带你回去见它。”   “诶,还活着吗?”龙华眨巴眨巴眼,“不愧是草啊,野火烧不尽,春风……北风吹又生。”他摸了摸下巴,又开始苦恼,“阿咬,你说我该怎么感谢一株草呢?”   “不对。”龙华陷入沉思般的自言自语,“我为什么要报答它呢?报答后就可能回去原来的世界,我又……”又不想回去。   他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一股大力拽入一个清冷的怀抱。   两条修长的手臂将他锁在怀中,头顶上也沉沉地压着对方的下巴。   “你会离开?”声音从头上方响起,又像是从紧贴他背脊的胸腔中震颤而来。   听着他离奇穿越经历都淡定平静的山灵,此刻声音听起来仍是从容冷静的,但龙华感受着被禁锢着的力道,愣了下,忽得喜笑颜开,仰头蹭了蹭阿咬的下颌:“我话没说完呢。我才不要回去。”   他笑得开心极了:“这儿有阿咬,我是一定要与阿咬在一起的!”   “……嗯。”半晌,龙华听见阿咬轻轻应了一声,还很用力地点了点头,重重地磕在他头顶上,是沉甸甸的重量,“我也……不会离开龙华。” 第82章 剑渊   我可是把压箱底的秘密都交代了。   龙华美滋滋地窝在自家阿咬怀中, 长舒一口气,仰头贴了贴阿咬温凉细腻的脸:“阿咬,我就等着你什么时候, 告诉我你的小秘密了哦。”他装模作样的轻咳一声,“当然, 若是关于九寂山镇压着旧天道这事儿, 我已经从仙雪冢内知道了。”   他一边有着“我发现你小秘密”的得意, 又不禁心疼他的阿咬,抬手捏捏交叉在他身前的修长手指:“阿咬你实在太好了,所以我之前才会怀疑你是我的前世,是那个十世善人的第一世。”   他又再一次感到不忿:“阿咬你为天荒界奉献如此, 天荒界却无几人知晓你的功绩。他们道九寂山是绝地,道千万不可靠近那里,他们哪里知道, 若无九寂山, 哪来天荒界这些年的太平!”   “盛世太平很好。”青山杳反过来捏捏他的手指, 动作生涩却温柔:“也不必为人所知。”   龙华叹气:“你可真是……”他顿了顿, 气闷又骄傲地扬起唇角, “叫我越来越喜欢了!”   所以哪怕千难万难,他也要帮阿咬从固定的宿命里解脱出来!   阿咬应当是自由的。   他抿了抿唇,肩膀往后撞了撞:“可是你镇压旧天道一事,该知道的人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人,倒在很早很早以前, 就已经知道了。”   “是……”青山杳似有所觉,“噬魂宗宗主?”   “是啊。”龙华皱眉。   时光碎片中,年轻修士彬彬有礼的说着“我定会不惜一切代价, 协助九寂山,彻底摧毁旧天道。” ——光是回想起这个场面,龙华就直接生出不寒而栗的后怕。   那年轻修士,应当就是噬魂宗宗主年轻时候,还作为仙门弟子时的模样。那一次,他在仙雪冢内收获颇丰,得知了九寂山的隐秘,还得到了噬魂种的母株,由此开启了用噬魂种谋害修士的血腥未来。   联想到自阿咬离开九寂山遭遇的种种,让人不禁感到:在对九寂山的多年觊觎、多年谋划后,噬魂宗宗主终于在九寂山山灵现世之际,开始对山灵动手了。   他具体要做什么,暂时无人得知。   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能用噬魂种谋害无数修士,能挑起凡间战争使大地血流成河,能一夜间夺取一城人性命的……这样的人,想做的事,必然邪恶至极,天理难容。   龙华将时光碎片中所见,不漏一丝细节地告诉了青山杳,坦诚道:“他给我非常不好的感觉,阿咬,他一定在谋划着什么,我们一定要在他动手前,彻底打翻他的计划。”   他拍拍阿咬的手:“没关系,我们能揪出他的。你现在知道了,我身负十世善人的功德,运气是真的挺好的。”   青山杳将人不着痕迹地抱紧了些,浅灰的眼眸带着笑意:“嗯。靠你了。”   龙华舒服地眯了眯眼睛:“仙雪冢的时光碎片可真不错,湮没的过往不再寂寂,沉睡的真相也能吐露几分蛛丝马迹。就是可惜了,消失得也太突然了。”   这会儿他还以为仙雪冢这处秘境的消失,只是指秘境突然关闭。   青山杳很快就纠正了他:“仙雪冢是彻底消失了。”镇定如山灵,从来不觉得自己随便说出的话,会带给别人多大的惊吓,“它认你为主,现在在你的体内。”   龙华:“???”   龙华:“诶?!”   这么大的事情,阿咬你咋现在才说?   他震惊地摸摸自己的额头胸膛小腹:“在我体内?在哪呢?”   “平心静气。”青山杳不疾不徐地引导他,手指轻轻点在他的丹田上,“闭眼,如你修行冥想那般……看这里。”   龙华缓缓深呼吸,静下心来,随着阿咬的指引,內视自身丹田。   只见灵气环绕的丹田空间里,一枚耀眼的亮银光点悬浮其中,当龙华的感知探过去时,光点内广袤空间便一览无余——   是仙雪冢全境。   这儿从外到内,有着无数处隐藏的宝库,是仙雪冢作为仙人体内的小洞天,曾经被仙人开辟而出的所在。这些宝库大部分有着重重禁制,尚且不是如今的龙华能解开,小部分则在仙人坠凡时遭遇破坏,或是在时光消磨下消失,由此散落出不少珍宝,可能这些便是修士们前往仙雪冢秘境所寻找的宝物了。   除去仙雪冢原本自有的宝库,其内还有大片大片的药田与其他建筑。是仙雪冢形成后,被各大门派代代圈地建设,形成的诸多门派秘境驻地。这些驻地虽有禁制与阵法守护,但当小世界已经掌握在龙华手中时,这些外来的禁制反倒能被轻易破解。   龙华:“……”啊这熟悉的天降横财既视感,欧皇只惊了一下都不想“呀”的。   “阿咬。”龙华收回意识,镇定道,“感觉我能一路修炼到渡劫了。”   刚才听到自己是仙人转世,感触并不够深,注意力都被“第一世”本身吸引去了。   这会儿他才感慨不已:“仙人转世的意义原来在这里啊!”   仙后代连修炼都有捷径的。   “嗯,好好修炼。”青山杳比龙华还要镇定。   “唔,还有件事,我们传讯给何掌门吧。”龙华摸摸自己的丹田,“噬魂种的藤蔓母株,来自仙界。”   他在小世界里看见了,藤蔓大片生长的地方。   但那是被仙人禁制所保护的地方,如今还无法破解进入,也不能取出给阿咬看看。   噬魂宗宗主多年前在仙雪冢内得到的那株藤蔓,可能是唯一不在禁制内的漏网之鱼了罢?   “阿咬,你说噬魂宗拥有那么多噬魂种,一定不止出自一株藤蔓罢?”龙华猜测,“噬魂宗宗主会不会私下培育了一大片藤蔓?他将藤蔓养在哪里?”他匆匆取出灵讯玉牒,要把藤蔓的模样传给各方熟人——   来找!都来找!   从源头上把那丛苗苗给斩草除根咯!   ***   在龙华拉着青山杳梳理仙雪冢内收获时,远方的云不知也得知了仙雪冢异变一事,也知道了噬魂宗宗主、噬魂种的往事。   关于修行界对九寂山的种种谋划,他属于参与者,因此总能第一时间分享到消息。   他从琳琅山谷离开后,一路跟随殷秀城,走走停停,最后竟是来到了剑渊。   剑渊位于东大陆,是一道仿若劈入幽冥之地般的深渊,大陆上有灵的宝剑在无主之后,会自动飞至剑渊下,拱卫它们的皇——一柄无人亲眼得见、却在剑修中口口相传的王者之剑,其名无始。   剑渊汇聚天下钟灵毓秀之灵剑,是剑修磨砺己身、修炼剑意的绝佳宝地,为剑修们奉为圣地。   也时常有天赋绝伦的剑修在此修炼时,被灵剑择主。   剑渊本身便凝聚着强大的剑意,其周边连空气都是肃杀的。   由此来到剑渊附近时,要忍受得了触及灵魂般的刺骨之意。   当然,还要忍受得了——   云不知熟练地往旁躲闪,避开一道从天而降的剑气。   ——要忍受得了来来往往、脾气刚直的剑修们,一言不合就拔剑或切磋或打架或别的什么……所造成的余波。   一般修士都不往剑渊来。   其一,因为灵气环境不友好,修炼起来扎得经脉疼,虽然有强韧躯体淬炼精神的好处,但若不是什么钢铁意志的苦行僧或脑子一根筋的剑修,很难有人愿意为了如此痛苦的修行。修行之道千千万,用别的方法提升修为不香吗?   其二,因为这里常驻一批脑子一根筋的剑修,每日每夜,苍穹之上剑气纵横,交织如网,时而如惊雷、如流星、如暴雨地往地面劈下,常有无辜之人遭遇飞来横剑,血溅三尺。   云不知此前从未踏足此地。   这是他第一次来。   一路行来不易。   走在他前面的殷秀城,与一个叫罗越的散修,应当也是第一次来,走得颤颤巍巍,胆战心惊。   他俩的修为还没有如今被削弱的云不知高,一路还或多或少受了些伤,在凛然剑意中,勉强互相支撑着走着。   云不知思索着,殷秀城来剑渊是为何事。   如今噬魂宗宗主这个幕后黑手与其种种谋划,都已渐渐显露于水面。   殷秀城作为噬魂宗仅存的弟子,到剑渊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噬魂宗宗主的又一阴谋?   罗越也苦着一张脸,问殷秀城:“小殷啊,咱们来剑渊作甚?我快死了,全身都快被剑意撕碎而死了。”   殷秀城瞥了他一眼:“你可以回去。”   “我不。”罗越嘀嘀咕咕,“我近来运势霉惨了,跟着你才稍微转运一点。”   殷秀城不再搭理他,继续往前走去。   他似乎也不确定具体的目的地,走走停停,四下观望。   此处地势坎坷崎岖,大地被剑意打磨得荒芜坚硬,又被剑修劈出千奇百怪的地貌形状。   云不知随着他的视线望去,直觉景色千篇一律,并无其他特殊。   直到他见着殷秀城走到一处狭窄的小裂缝前,拎着散修同伴,径直跳了下去。   云不知谨慎地靠近小裂缝,发现裂缝本身平平无奇,一眼见底,而两人已然消失。   裂缝中有他得心应手的阵法的波动。   云不知此刻竟有了某种心酸的欣慰。   或许是终于追查到了可能的线索。   或许是,他第一次能靠自己的能力,实打实地派上用场。 第83章 传闻   近来, 一个消息砸落修行界,倏然掀起疾风骤雨。   听说了吗,噬魂种的事?   曾无端失去联系的朋友, 曾失踪于某处秘境的同门,曾莫名碎掉命牌的亲人……曾经, 或遗憾或悲伤地以为他们陨落于危机、险境、意外, 不甘也好, 释然也罢,最终与怀念追思一道寄予逝者的,是对其轮回后下一世的祝愿与希冀。   但噬魂种连修士的灵魂都能吞噬。   彻彻底底吞噬了修士轮回的路。   那些忽然失踪、逝去的修士,他们中有多少人, 是被噬魂种所害?   吞噬了他们血肉灵魂的噬魂种,又被用到了何处?如今是否还存在?   是否还有将其从噬魂种中解救出来,再入轮回的可能?   往后, 自己或自己身边的人, 会不会也遭遇噬魂种的迫害?   答案未知, 便更显可怖。   找!要将噬魂种的母株找出来!彻底铲除, 永绝后患!   更要将噬魂宗宗主找出来!   吞噬无数修士的血红噬魂种, 一定就在这人手中!   修行界人人自危,又义愤填膺,自发地前往各处搜寻起来。   各门各派在组织搜寻的同时,宗内也开始了极为严苛的人员梳理清查。   期间确实也清出不少其他宗门的卧底,但都是门派间心知肚明的常规操作,对噬魂宗宗主披皮仙门弟子身份一事, 仍然毫无头绪。   特别是飞仙宗,年轻时候的噬魂宗宗主实打实是飞仙宗的弟子,可当溯及过往, 那个时代过于久远,几乎无当时的修士活到现在,自然无法知晓当时的情形。   还好,飞仙宗有他们的老祖宗,悲风老祖。   飞仙宗宗主思前想后,深感此事事关重大,噬魂宗宗主极可能与他们老祖宗是一个时代的人物,后续动手,免不了要麻烦老祖宗出手。于是硬着头皮,去悲风老祖的隐居地拜见,将惊动修行界的大事逐一告知。   悲风老祖给修行界吃了颗定心丸。   他言,昔日发下宏愿,其中的祸乱苗头正正应在噬魂宗宗主。   他给了飞仙宗宗主信物,一旦修行界发现噬魂宗宗主下落,以信物告知予他,他会即刻出手,取之性命。   嘈嚷到近乎沸反盈天的修行界由此稍微冷静了一些。   龙华与青山杳在去传承之地的路上。   也听到了这颗定心丸的传言。   毕竟在因噬魂种而人心动荡的当下,有悲风老祖这位修行界第一人站在自己这边,修士们便已经有了种“赢了”的畅快感,可不得将这消息越传越离谱?   龙华已经听到了“那噬魂宗宗主若再敢冒头,悲风老祖便可万里一剑取他项上人头”的夸张说法。   也不想想,若真有这么轻易,那悲风老祖为何还要等修行界发现噬魂宗宗主的下落后再动手?   显然噬魂宗宗主的能耐也不弱,可能与悲风老祖相当,就连悲风老祖也无法凭一己之力找出有意隐匿自身的噬魂宗宗主。   噬魂宗宗主在修行界兴风作浪多年,其跟脚来历不也没被悲风老祖察觉?这已经说明了噬魂宗宗主的可怕之处。   “希望一切如大家所愿那般顺利。”龙华默默许愿,同时抱着怀中的小狼崽往旁边灵活一闪,躲开一道从天而降的剑意,“哎呀,这些剑修!传承之地怎么距离剑渊这么近!”   去传承之地是青山杳提议的。   传承之地内有无数功法道藏,是修行界人人向往之地。   他们此去不为传承,只为探秘解惑。   就像去仙雪冢一样,想要一步步逼近幕后黑手,让这个敌人从迷雾中显露出身形来。   到如今,他们除了知晓对方是噬魂宗宗主,等同于飞仙宗老祖宗一个时代的人物,似乎对九寂山有图谋,其他便一无所知了。   容貌、经历、动机、目的、计划……诸多要命的关键都是空白的。   对方于他们而言,依旧神秘。   与之为敌,这层神秘面纱是一定要尽早揭开的。   就连悲风老祖都给不了的答案,还能从哪儿去探寻?   青山杳提醒龙华:传承之地。   传承之地内的无数功法道藏,不是本来就有的。   是一代又一代的修士大能,主动在其内留下自身的功法传承,静待有缘人,由此百年千年万年的积累,终成修行界的传承圣地。   若还有何处将历史的一鳞半爪记载下来,最多最全的地方,可能就是这儿了。   由此,在短暂修养后,两人便出发往传承之地来了。   传承之地毗邻剑渊,上空有剑修狂飙乱战,龙华便干脆落到了地上,顶着酷烈的灵压,按青山杳的指引走。   青山杳在昨日前,还能与龙华相伴而行,但靠近剑渊后,便维持不了身形,重新化作了小狼崽。   “毕竟是借来的躯壳。”当时青山杳安慰担心的龙华,“待远离了剑渊,便能恢复了。”   于是龙华小心翼翼地把小狼崽护在怀中,心中再再再次地慎重承诺,定要助阿咬自由自在。   ***   另一边。   云不知基于对殷秀城的怀疑,一路尾随殷秀城二人抵达剑渊。   在发现二人于一处地表裂缝消失后,他毫不犹豫地着手阵法破解,迅速跟了上去。   然后,在第一层阵法破解后,他成功与被后续阵法所困的二人相遇了。   阴暗逼仄的阵法空间内,三人面面相觑:“……”   罗越:“……你谁?”   殷秀城:“……”误入?尾随?嗯,这人好生眼熟!   云不知则木然地看着被困阵法、茫然无措的散修二人,忽然无话可说:“……”   他方才瞧着这两人毫不犹豫地跳进了阵法,那熟悉的模样,仿佛是回了自己老家,于是下意识就认定了,阵法是这两人布置的,用来遮掩某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他飞快破解第一层阵法,飞快追赶上来,生怕一时疏忽追丢了人,结果……   结果这两人直接被困在了阵法里,让他不得不与二人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云不知心里长叹,近来怎么总是诸事不宜,可太难了。   “云不知。”殷秀城认出了他,目光警惕,“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这小家伙挺冷静的,这会儿还有心思诈他。云不知默默咽下无奈,表面仍是温和的笑容:“并未跟着你们,只是当下走投无路,此地于我安全一些。”   云不知确实被仙门满大陆的通缉追踪,殷秀城也是因此才记住了云不知这张脸。   而比起大陆其他地方,剑渊也确实是一个隐匿踪迹的极好的去处——没多少修士愿意来,愿意来的剑修心思可不在抓通缉犯身上。   云不知见殷秀城眼神有些许松动,又坦诚道:“中途见到你们二人消失于某处阵法,便径自跟了上来。”   这解释也说得过去,修士嘛,遇见机遇,管他好坏,总是要冲上一冲的。而且云不知如今穷途末路,更是不会轻易放弃这种机会的,万一碰上了仙雪冢那样的秘境,可不是要一朝翻身?   殷秀城与罗越便都有几分信了。   罗越咕哝着:“瞧着倒是与传闻中有些不一样。”   云不知苦笑:“传闻中的我是被冤枉的。若我这么说,你们可信?”   罗越耸耸肩,修行界大人物的事儿,他们这些小散修信与不信又如何?   殷秀城倒是看了云不知几眼,他是有几分相信的,相信人言可畏,传闻不一定是真实的。毕竟——   峡谷以阵法豢养邪灵一事,世人皆说是云不知所为,可实际上,确是他们噬魂宗一力促成。   准确的说,是在噬魂宗宗主的指派下,由他的师父与同门总共十人,以人心为引,以欲望为局,布下针对山灵的大阵。   后来计划失败,组织阵法的十人被噬魂宗宗主留下的后手灭口,唯有计划外的他得以幸存。   那场陷阱的真相,便也只有他一人知晓了。   “真相或许不为当下所知……”殷秀城抿了抿唇,直言道,“但不会被永远埋没。”   云不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笑着点了点头,转而道:“接下来与我一起走罢,这个阵法还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眼见在与二人的闲谈间,他已不知不觉解开了第二层阵法。   阴暗逼仄的空间顿时散去,三人站上了一条宽敞的青石道路,道路两边是纯粹的虚空,充满肃杀之意。   “困阵之后是杀阵么?”云不知提醒另外两人,“暂且不要走动,这里每一步都可能牵扯来致命杀机。”他敛眉静思,“待我破阵,抱歉,这次需要一些时间。”   殷秀城低着头,他指尖藏在袖中,有些焦躁地摩挲着。   如今的情形,与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豢养邪灵的峡谷中,那时的他是噬魂宗的弟子,被抹去了名字,称作“阴魂”。他不在噬魂宗宗主的计划安排里,只是被便宜师父随手拎去,成天呼来喝去,做些不讨喜的恶心的杂事。   后来计划失败,便宜师父他们都死了,而他旁观了这些人的死去,并且悄悄继承了一笔便宜师父及他同门的遗产。   其中有份隐秘的线索,指向剑渊。   剑渊有噬魂宗宗主极其看中之物,往日里总是安排宗内高层来此撷取。   他本对此不以为意。   并不想不自量力地参与其中。   这种会被噬魂宗宗主注意到的可能,他有多远就想躲多远。   但峡谷邪灵、琳琅山谷一事,他隐隐察觉噬魂宗宗主对山灵的所图,也察觉到了噬魂宗宗主对龙华的威胁。   龙华是他的恩人。   他是一定要报恩的。   那么,噬魂宗宗主只能是敌人了。   他势单力薄,能做到的事情不多。   如今唯一他能做的,只有噬魂宗宗主看中什么,他便提前毁了什么。   可线索上提及的养殖地,只需持有密令法诀便可畅通无阻,方才第一层阵法也证明了确实如此,可怎么到了第二层阵法,就行不通了呢?   他其实也想过,密令法诀是可以更换的。   所以若他无法进入第一层阵法,他会再另想他法。哪怕最后会暴露他噬魂宗余孽的身份。   唯一没想到,第一层阵法放他们进入了,第二层阵法却将他们困得死死的。   只是困住,却不杀了他们。   是要他们在漫长的时间里受尽懊悔不甘、恐惧慌张的煎熬吗?   是早已料想到了,会有人自以为拿到了钥匙,偷偷进入此地吗?   噬魂宗宗主,好可怕的一个人。 第84章 传承之地   身处杀阵之中, 云不知却并无慌张。   一方面是身为阵法宗师的底气,另一方面,是他在决定尾随进入之时, 就果断将此地发现传讯给了自家掌门人。   相信很快,就会有数个顶尖大能的目光落到此地。   背后有人, 他自然不慌。   继续沉着地解阵。   如他所预料的, 很快, 飞仙宗、斩仙门、灵世宗等一大波宗门大佬,消息互通有无,陆续注意到了这处剑渊秘地。   云不知的种种行动,均是围绕山灵展开。   因此来自云不知的讯息, 格外受到重视。   距离剑渊较近的一剑阁、天魔宫,已经隐秘地派人前来探查。   与之同时,在困阵解除、杀阵发动的瞬间, 当年的布阵之人也于密室之中睁开了眼, 遥遥地望向剑渊方向, 目光漠然。   在多方目光汇聚于剑渊秘境时, 龙华也抱着小狼崽来到了传承之地入口。   传承之地本身乃是一处秘境小世界, 入口毗邻剑渊,于荒芜河谷之间拔地而起一座石质宫殿,巍峨大气,沧桑质朴。   “据说入口本身是一个传送阵,符合一定条件的修士能由此传送到传承之地。他们中有期望获取传承的,也有主动去将自己传承留下的。”龙华将自己看来的故事给阿咬讲, “万年积累,传承之地内的传承浩如烟海,慕名而来的修士便也更多了。为方便修士来去, 修行界就围绕传送阵建起了这座宫殿。”   传承之地之所以能够成为众人向往的修行圣地,全凭诸多前辈无私坦荡的分享,将一身本事尽藏于秘境内,留待有缘人,其胸襟气魄令人钦佩。   宫殿内既高又广,除去九根支撑石柱,便是平坦空旷的地面,地面以青玉色灵石璧铺就,令大殿内灵气氤氲,缥缈若仙境。   不少修士席地而坐,闭目调息,有打算养精蓄锐后尝试进入传承之地的,也有刚从传承之地出来暂作休整的。   正中的位置,就是传送阵所在。   龙华没有迟疑,径直往传送阵走去。   期间殿内休憩的诸多修士朝他投来一瞥,但只是打量,并无恶意。   传承之地可以说是这座大陆上最为包容的地方,人人皆可来此,有缘即进,无缘离开。功法密藏自愿可予、有缘可取。   龙华自信自己必是有缘人之一。   他踏入阵法,身形消失在殿内。   “又是一个有缘人。”殿内有数人歆羡喃喃,旋即被鼓舞一般,不再等待观望,也从原地站起,往阵法走去。   有些成功传送前往圣地,也有些站在阵法中央毫无动静,片刻后黯然离开。   而龙华此时,已经抱着小狼崽,出现在一处宫室内。   宫室四面封闭,没有门窗,寻不见光源但室内依然明亮。宫室地面是深不见底的碧色水面,唯落脚处有一方石质圆台。   他左右四顾:“这儿是哪位前辈的传承?不知能不能得到什么线索。”   传承之地有无数座传承宫殿,但每次传送只能进入其中一座。   一个修士一生之中可以进入传承宫殿的次数是不定的,有些人一次也不得进,有些人进入一次后便不得再入,极少数异常有天赋的修士可再二再三的进入到不同传承宫殿内,接受不同的传承。   在龙华的预想中,他可能要反复“进——出——进”数次,才能从传承之地的浩瀚积累中寻摸到幕后黑手来历的一鳞半爪。   倒是不怎么担心自己下次会不会无法进来。   他在原地坐下,准备闭目冥想,以此触动宫殿本身的传承印记。   小狼崽则从他双臂间跃下,走到石台边,低头望向深碧色的水面。   浅灰的瞳色映着水色,仿佛能从望不见底的水下看见什么。   而且是看见很熟悉的东西。   片刻后,他回头看了闭目冥想的龙华一眼,四爪一跃,就落入了水中。   水花压得轻轻的,没有多余水声,只有涟漪一圈圈荡开。   龙华完全没发现小狼崽的偷溜行为。   他的神识很快就触及到一丝玄奥的规则,轻微触碰下,他眼前浮光掠影般,闪过无数明暗光斑,而后被拉入了传承空间。   在来传承之地之前,龙华做过功课,对接受传承的全过程了然于心。   按理来讲,他现在已经开启了传承,一般会面临前辈设下的种种考验,通过后获取相应功法密藏等。也有懒得设下考核的前辈,待有缘人一来,就将传承打包塞给有缘人。   后者的方式简单干脆,前者充满不确定性还很麻烦,但龙华是来找线索的,反过来更倾向于第一种面对考验的方式。   设下考验的前辈,极有可能在传承宫殿内留下了自己的一抹分神,在传承开启时被唤醒,而后旁观后来者的表现,从而慎重选择自己的传人。   龙华想遇到这样的前辈分神,最好前辈来自于仙雪冢诞生的那个年代,来自幕后黑手还未完全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年代。   如此,他就能从前辈的口中,探知到独属于过往岁月的草蛇灰线。   他镇定地打量四周,发现自己身在水底。   很好,没有被醍醐灌顶般的给予传承,此刻应当是进入考验阶段了。   水底透着幽暗的微光,抬头望不穿水面,只感觉此处极深,深得极静,静谧到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站在水中,身体又与水隔了一层,能感觉到水的凉意,却无湿意,发丝衣摆依旧干燥地自然垂下。   他试着往前走了一步,如履平地,没有任何阻拦。   “前辈。”他试着发声,“修行界有大难,能否出来一见?”   他主打一个打听消息,能否接受传承倒是不怎么在意。   来此地留下传承的修士,绝大部分是品德高尚之辈,龙华相信他们不会袖手旁观。   他的声音也没有被阻拦,在寂静的水底遥遥传开。   但并无回应。   可能此地并无前辈的分神,也可能是他还未抵达前辈设下的“门槛”,暂时见不到对方。   龙华不气馁,打算试一试此地的考验。   总归想要离开,也得通过考验,要么成功要么失败罢了。   他凝神往前走去。   水下寒凉,走出几步后便可发现规律,往前幽光渐明,而温度愈暖,往后则幽光渐暗,而温度骤降。   龙华想了想,选择转身往后。   那寒凉冷寂肃杀,无端令他回想起初至此世,身处九寂山上的情形,于是就莫名亲近起来。   不知行了多远,水下的幽光已被黑暗全然吞没,周遭冷寂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像是步入了沉没于水底的古老坟墓,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震动着耳膜。   眼前没有了视野,神识也被暂时禁锢,无法探查四周。   在完全失去对四周感知的情形下,充沛的想象力便充溢出来。   龙华觉得,周遭的黑暗里有无形无状的幽影在涌动,于水波中沉浮、挣扎,将他层层缠绕,要拉着他坠入深渊般的存在。   他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也未感到不适,但莫名就这么坚定地觉得,周遭确实应当是这样的。   这是传承考验吗?   考验心智毅力?   需要坚持多久?   龙华并不畏惧这样的考验,只是忽而想到还在石台上等他的阿咬,不知会不会见他久久未醒担心了?   当他想到阿咬时,对方高挑的身形便在前方不远处浮现出来。   白肤灰发,安静伫立,他像是黑暗中唯一一处光源,吸引着周遭的无形幽影朝他汹涌而去,磅礴的黑暗有如山倾般,自四面八方朝他压下,他巍然不动,只是身形就显得更加单薄了。   “阿咬!”不论是否为幻境,龙华总是舍不得见到青山杳这样的。   像是阿咬又回到了从前,作为山灵镇压邪祟,独自一人,重压千钧,而众人视之为禁忌,纷纷远离。   他大步朝阿咬走去。   不论旁人如何,他始终是要在阿咬身边的。   极冷的环境里,他腰侧的朱红胎记微微发烫,好似他望向那人时,心口情不自禁升起的热意。 第85章 逐光   明明看着不远, 阿咬始终安静地立于一片黑暗寂静中,然而龙华拼尽全力地靠近了,却无法拉近半分距离。   像追逐着天边月一样。   幻象吗?   龙华停下脚步, 眼睁睁见着阿咬身边的黑暗愈发浓郁,几乎要将那修长的身影完全笼罩。   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小友, 你认得他?”身畔传来一个沧桑的声音。   说话的人出现得无声无息, 听到这句话时, 龙华才察觉到身边有人。他倏地拉开距离,指尖掐诀,警惕地望去,只见一个模糊的白色幽影站立在他刚才所在位置, 像一团将熄未熄的光芒。   没有恶意,反而有令人亲近的气息。   “请问前辈是?”他试探着问。   莫非是在此地留下传承的前辈?   “在下只是岁月残留的影子罢了。”幽影似是看出他的警惕,并未靠近, 随意道, “或者, 你们修士称呼我这样的存在为‘灵’。我是此地的灵。”   传承之地的灵?   传承之地也生出灵了么?   龙华在不可思议之余, 也有理所应当的恍然。   为什么不会呢?   多少希冀的寄托之地, 多少高洁之志的汇聚之地,无数修士坦荡无私地走进来,无数修士满怀抱负地走出去,这片土地,怎么就不会生出灵来呢?   传承之灵尚且微弱,不成人形, 不见五官,但却不让人觉得稚嫩幼小,反而像是面对睿智渊博的老者。   龙华心脏重重一跳, 若真是传承之地的灵,他此行的目的是否能就此达成?祂会知晓他们寻求的真相么?   “前辈……”龙华恭谨行了一礼,正待出声询问,便被那幽影打断。   “小友,你与山灵是何关系?”幽影问。   说到这个他可要得意了哦。龙华眨眨眼,轻咳一声:“未来道侣。”   幽影:“……”   猝不及防。   祂见龙华是与九寂山山灵一同到来,关系亲近,才现身一见,未曾想山灵作为祂的前辈,已经走到了和人类结为道侣这一步。   ……不愧是前辈。   龙华见祂沉默,猜测同为灵,幽影可能认得阿咬。他侧眸看了一眼阿咬那处,只见阿咬抬手挥袖,将身边丝丝缕缕地黑暗驱散,但不一会儿,那黑暗又缠缠绕绕地将他笼罩进去,简直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他急道:“前辈,那是幻象吗?还是阿咬也与我一并进来了?”   幽影道:“是幻象,也非幻象。”祂答非所问,“你可知此地为何?”   “传承之地?”   “我们在传承之地的下方。”幽影补充道,“最接近黄泉的地方。”   黄泉?   龙华瞬间回想起的,是当初在灵世宗时,春花戏班表演的一出“葬天记”。   蜃妖布下“海市蜃楼”,将他们带入上古大佬叶九秋以三世棺镇压天道那一幕。   那出戏中,三世棺便自九幽黄泉来。   当时他只以为那是一个传说故事。   直到不久前,得知九寂山下埋着一口棺,埋葬镇压的乃是旧天道。   在当下的震惊之后,他慢慢冷静下来,便回想起了这个“传说故事”。   原来竟极可能是真的。   真的有那么一个人,以一口棺,葬了旧天道。   然后这口棺,被埋在九寂山下。   传说与当下,故事与现实,便交织于眼前。   而今,又来到了九幽黄泉的近处。   幽影缓声道来:“九幽黄泉,容纳世间邪祟,至阴至邪,又涤荡世间邪祟,孕育崭新的纯净的灵。它无处不在,连接死亡与新生,流经传承之地,也流经九寂山下。在九寂山下,它曾经将一口棺沉没下去。那口棺埋葬之物凶险无比,怨气恨意无比庞大,远远超出九幽黄泉的容纳能力。因而万年来,九幽黄泉近乎凝滞,无法吸纳额外的邪祟,艰难地诞生着崭新的灵。世间本该就此混乱崩溃。”   龙华意识到了什么:“但世间有九寂山。”   “是的,世间有九寂山。”幽影道,“九寂山镇压着那口棺,也帮助九幽黄泉吸纳着世间邪祟。世间仍是生机向阳的世间。”   “你所见,乃是九寂山于九幽黄泉中的倒影。”祂终于回答了龙华刚才的问题,“他不是你所认识的山灵,只是一个日复一日镇压邪祟的山灵的倒影显像。”   所以是幻象,也非幻象。   龙华喃喃:“倒影……是无知无觉的罢?”   否则困在这方不见天日的九幽黄泉,日夜镇压邪祟,漫长岁月里,他的阿咬是怎样坚持下去的?   “在下不得而知。”幽影道,“我们能在此见到山灵,只因同处九幽黄泉之内。实际无法靠近,也无法与他交谈。”幽影遗憾道,“在下自诞生起,便知晓山灵存在,见他消亡、复苏、又再次消亡、复苏,数个轮回过去,直到今日才得以亲见。”   龙华怔住:“消亡……消亡是?”   “小友可知,世间万物皆有极限。九幽黄泉如此,因此当那口棺沉没其中后,黄泉便对世间邪祟再无余力。”幽影道,“九寂山也如此。九寂山吸纳的邪祟,累积千年便到了极限,邪祟暴动,九寂山山灵唯有以自身为祭,才可将之镇压涤荡。在下诞生不过四千余年,便已见过山灵三次消亡,又三次新生。”   幽影顿了顿,道:“算算日子,这一个千年也快到了。”   龙华没有料想会听到这样的消息,如雷击顶:“快到了?前辈,你是否弄错了?”   阿咬要再次以身为祭,镇压千年一次暴动的邪祟?   要再一次消亡?   在瞬间的思维空白后,他脑子飞快地运转,他还记得几天前,阿咬才认真地告诉他“我也不会离开龙华”,他始终是相信阿咬的,阿咬不会骗他。   他因幽影的话而不自觉颤抖的指尖渐渐平静下来,缓缓攥进掌心。   深吸一口气,他飞快道:“过往如此,不代表今后依然如此。那口棺,镇压万年,应当逐渐虚弱了。阿咬此前并未离开过九寂山,而如今,他得以化形在外行走,也与过去不一样了。”   他说着,一股子沉着的底气慢慢充溢胸膛:“阿咬现在不是一个人,有我,有宗门,有整个修行界,与过去不一样的,定会有新的转机,我能找到新的转机!”   幽影似是在凝视他,半晌后,轻咦一声:“你……功德加身,或许真的能……”   龙华扬起唇角,接过他的话:“能心想事成。”   他话音落定之时,周身在黑暗中溢出星星点点辉光。   从发丝到足尖,忽然蒙上一层幽幽银光,像是夏夜草叶上露珠的反光,又似细微的萤火乍然四散开来,轻盈地蓬松飞舞,往山灵倒影处飘去。   幽影诧异,似也在他意料之外:“这是?”   龙华却没能回答祂。   他像是化作了漫天萤火微光中的一点,轻飘飘的,不受控制地往山灵倒影处飞去。   腰间的朱红胎记,在这一刻,灼热得不容忽视。   ***   同在水下,一边是阴冷的黑暗,另一边则是炙热如耀阳下。   青山杳进入水下后,选择的是温暖的一方前进。跋涉许久,周遭环境从幽暗到明亮,近乎被纯碎的光线铺满,刺目至极,从微暖到炙热,空气近乎炙烤,完全看不出还在水下。   小狼崽的身体摇摇欲坠,几乎快撑不住他往前。   但,快到了。   清透眼眸里倒映出周遭炫白炽热的光芒,其中光芒最盛的一点已经可以隐约看出一柄剑的形状。   剑芒锋锐,染透坚定的眸色。   千年之期将至,他会守护天荒界,镇压暴动的邪祟。   云不知身后的那些人料想得很对,他第一次离开九寂山行走在世间,已然对这个世间生出不舍,不愿消亡,也正因为不舍,他会继续保护这个世界。   曾经他不在乎以身为祭,无非是一次次的消亡,再一次次的新生,新生总是短暂的,消亡总是猝然的,永远拘于酷烈之地,仿佛无尽轮回。   但有人与他约定了,要一直在一起。   说好了,不会离开龙华的。   那便不能再以身为祭了。   哪怕再一个千年后,山灵还会再次新生,但那时候的世间,龙华还在吗?   再一个千年后,他还会像如今这般幸运,提前新生苏醒,还有机会离开九寂山吗?   再一个千年后,他若如过往一般,新生后随之而来便是献祭消亡,如此轮回无尽,就算龙华在等他,又如何等到无尽时呢?   他会守护这世间的,通过寻求另一种方式。   不知是否能够成功,但他必须要试一试。   剑渊中有一柄剑,其名无始。   如今很少人得知,这是一柄倾全大陆之力铸成之剑,锻造之初便是为了镇压,镇压当时祸乱一界的魔物。   传承之地已经诞生了灵。   无始剑呢?   如他一般,生来便担负着镇压使命的长剑,能否助他一臂之力?   助他……就此斩断无尽轮回。   彻底,镇压旧天道。   如此,九幽黄泉便可不再为三世棺所累,能够重新步入正轨,容纳涤荡世间邪祟,孕育崭新的纯净的灵,世间生死轮回归于平常。   九寂山山灵,也可化形行走于世间,与喜欢的人一起。   最初离开九寂山的时候,他只是想看看他守护的世间而已。青山杳失笑地想,没想到也会如人类一般,渐渐变得贪心起来。   设想中的未来真美好啊,而他已然看见了微弱的希望。   说起来,这一个千年的他,运气可真好。 第86章 端倪   剑渊下的某处秘境里。   云不知面色苍白, 额际冷汗津津,他手掐法诀,在最后一角落下阵盘:“好了, 杀阵已解。”   阵盘落下后,阴暗逼仄的阵法空间陡然扩大数倍, 好似揭开了一层灰布, 将布匹笼罩下方的事物显现出来。   殷秀城与罗越站在他身后, 四下打量,发现他们三人站在一处平坦广场上,广场不大,四四方方不过百丈, 角落竟还建有一座小屋,广场四周生长着密密匝匝的灵木,灵木之上缠绕生长着青翠藤蔓, 生机盎然, 长势甚好。   也合该长势好。   这个秘境不大, 上方四周皆被崖壁环绕, 灰白岩层上镶嵌着无数宝石与灵石, 二者令秘境空间云蒸霞蔚,熠熠生辉,端得是仙气逼人。   看来噬魂宗在布置此地时是下了大价钱的。   “进来了?”罗越是这儿唯一没有丝毫头绪的人,拉了拉殷秀城,“这儿是哪?”他搓搓手,眼睛亮起来, “是你发现的秘境?有什么宝贝?”这位散修因种种倒霉事件而逐渐淡去的贪心又冒了出来,“光是把崖壁上这些灵石宝石全部挖出来,咱俩也发了吧?”   他一边说, 一边往殷秀城身边靠了靠,略警惕地瞥了一眼云不知。   云不知不与他计较。   或者说,云不知从破阵成功那一刻起,就陷入了沉思之中。   杀阵很复杂、很凶险,虽说他在阵法上有所造诣,但这次破阵于他而言,还是略过轻松了。   不该这样轻松的。   布阵之人的水准远在他之上,绝非现在的他所能望其项背。   然而他比预想的,更加轻易地破解了阵法。   为什么?   他垂下的眼睫不易察觉地颤了颤,内心清晰地给出了答案:因为布阵的手法很熟悉,与飞仙宗的阵法之道一脉相承。   换言之,这个秘境布阵之人,与飞仙宗关系甚大,或者更直白地说,就是出自飞仙宗。   这让他想起了近日才收到的消息——噬魂宗老祖曾是飞仙宗弟子。   他抬眸看向灵木之森中的青翠藤蔓,正是当下修行界大力寻找的噬魂种母株。   所有线索一一对应,皆证实了此地就是噬魂宗老祖用来种植噬魂种母株的秘地,更是力证了噬魂宗老祖曾出自飞仙宗这一说法。   他的气机不动声色地锁定了殷秀城:“这位道友,敢问你是如何寻到此地的?如此地方,你还知道多少?”   殷秀城也在震惊中。   他来之前,并不知晓这处秘境内有什么存在,只知噬魂宗宗主对此地极为重视。   噬魂宗宗主重视什么,他就打算破坏什么。   但偏巧发现了噬魂种母株,这就远在意料之外了。   在前来剑渊的路上,他与罗越也听闻了噬魂种一事,自然明白噬魂种对修行界荼毒之深。如今能被他们阴差阳错地遇上,不得不说一声运气。   听到云不知的质疑,殷秀城也无怪乎如此。   云不知是一路跟随他们的,瞧着他们目的明确,径直找到此地,现下自然心生怀疑。   但他也不会承认什么,噬魂宗“余孽”的身份在如今可没什么活路。他只冷静回答:“散修拾荒,发现了秘境地图,前来探寻罢了。”   云不知安静地打量他,回想先前被困阵法中时,二人毫无掩饰的紧张表现,信了他对此地不甚了解。   但散修?   噬魂宗覆灭后,噬魂宗弟子倒也能称一句“散修”了。   殷秀城在山灵离开九寂山之初,就与龙华一行有过接触,早就被纳入了观察名单。也因其后续表现出的无害,以及对龙华一行的善意,才没被作为噬魂宗余孽处理,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   现在也不是追究殷秀城与此地干系的时候。   此地杀阵虽然已破,但仍无法传讯出去,也未找到离开秘境的出口。   云不知往广场角落的木屋走去,想找到更多的线索,或者尽快找到出去的方式,请更多前辈来此一探。   木屋似乎很久没有人来过,因为靠近广场边缘,从屋顶到墙面都爬满了藤蔓,新生的藤蔓细细嫩嫩,如蛛网般封闭了窗户与门。   云不知猜测,此地应当是有噬魂宗修士常来照料植株、收获噬魂种。但噬魂宗被覆灭后,唯噬魂宗老祖一人逃得在外,这儿便久久无人打理,在充盈灵气下成了这般模样。   他撩开藤蔓,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木屋内陈设简单,放置着床、桌、椅各一张,桌上搁置着一匣妆奁。   妆奁只带一层抽屉,上面撑着一面银镜。   云不知走到妆奁正对面,镜面上倒映出他苍白的面色。   “这是……”他伸手悬于镜面上方,稍作感应,“传讯阵纹。”   谨慎地未作触碰,他以灵力拉开抽屉,抽屉内空无一物,但他还是辨认出来:“传送阵纹。”   噬魂宗门人应是用此与幕后之人联系。收获的噬魂种则存于储物袋一类物品,通过抽屉内的传送阵法,送至外界。   “有何不妥吗?”殷秀城也跟着进来了,他见云不知在桌前久久驻足,微微低头一动不动,面色越发苍白难看,于是也谨慎走过去察看,他也没忘记自己前来这儿的目的,小声提醒,“外面那片林子,要不要毁了?那是噬魂种的母株吧?”   “并无不妥。”云不知微微摇头,“去灵木林里再看看,若再无别的线索,便毁了吧。”   他说着,又仔细检查了一圈屋子,再无其他发现。   三人分散开来,在秘境灵木中又花时间仔细寻摸了一圈。   秘境除了种植的东西不寻常外,其他确实普普通通,毫无奇异之处。   同样的,他们没有找到离开的方法。   好像秘境是只进无出一样。   一通无用功后,三人再次在木屋里汇合。   彼此都意识到了,他们现在无法离开秘境。   这时殷秀城才拿出了带他们进入此间密令,同时将法诀一同告知云不知:“用这个能出去吗?”   显然,刚才分散时他自己已经尝试过,却是无用,没办法才暴露给云不知。   云不知接过密令,瞥见上面丝丝缕缕断裂的阵纹,心下有种果然如此的喟叹:“一次性的,已经废了。”   他再次走到妆奁前,细细观察,同时轻声自言自语:“噬魂宗派人手执密令,进入此地,收获一批种子后,便走到这儿,将储物袋放入抽屉,激活传送阵,将东西传送出去。”   “期间,这个传讯法阵也是被激活的,这儿的人要告诉对方,他已经将东西传送出去了……”云不知若有所思,“同时,对方也要告诉他,该怎么离开这个秘境。”   他蹲下身,抬手轻触脚下灰扑扑的地板:“这个秘境的主人显然是阵法大家,于他而言,最简单最值得信赖的方式就是传送阵法。”   他指尖灵力细腻地涌出,摧毁一层厚厚的地砖,又将石屑吹散到一边,露出下方神秘的阵纹一角。   预料之内的景象让他神色更加冷肃:“对方的阵法造诣高出我太多,所以我方才完全察觉不到,脚下还有阵法的存在。”   没找着出口,罗越本正愁着,此刻顿时松了口气:“你能猜到这儿下面有阵法,也很厉害了。”他有一茬没一茬地往外瞥着,“那咱们挖了那些灵石,就激活这个阵法出去嘛?”   殷秀城补充道:“再毁了那些藤。”   云不知站起身,无奈地看了两个修行界萌新一眼:“这一定就是传送阵吗?”   俩萌新呆住。   云不知挥了挥衣袖,脆弱的木屋悄无声息地化为齑粉,包括脚下石板,仿佛一瞬消失。   这时,他们脚下的阵法才完整地显露出来。   刚好覆盖一个屋子那么大,阵纹完整繁复,显然只待人将之激活。   罗越对阵法一窍不通,只能指望云不知:“这是传送阵吧?”   却见云不知面色凝重地摇头:“是某种……凶险的杀阵。”   罗越倒吸一口凉气,还真这么歹毒啊!   想到他此刻就站在这个阵法上,他当即拉着殷秀城飞快倒退几步,走到阵法范围之外,还不忘招呼云不知:“你也快出来吧!”   云不知轻飘飘地飞起,俯瞰这座杀阵,果然,熟悉,还是很熟悉……   比起进来时破解的困阵与杀阵,这个阵法更加直观地展现眼前,且不同于前两个阵法的小打小闹,是被人更加用心地布下的阵法。   有着要把人完全抹消于世间,不留半分余地的冷酷意志。   ——一眼看去,毫无破绽,他寻不到丝毫破阵的头绪。   如此天衣无缝巧夺天工的布阵手法,他还只在……云不知被自己脑海中浮现的下意识的既视感慑住,不敢再往下想去,太过于大逆不道。   但他从初入秘境就感受到的熟悉感,到此刻已在心间堆积深厚,思维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他在飞仙宗时,因阵法天赋了得,被宗门赞誉褒奖,曾有过机会得到悲风老祖的指点,还有幸见得老祖随手布阵,从中感悟良多,修为更是进益诸多。   眼前阵法的圆融完美之感,他只在老祖宗布下的阵法中感受过。   是,是与老祖宗一个级别的修士,布下的阵法罢?云不知无知无觉地落在罗越二人身畔,失魂落魄,不对,布下这个阵法的应当是噬魂宗老祖罢?噬魂宗老祖的阵法造诣有这么高超?足以与他们飞仙宗老祖宗、当世修行界第一人一较高下?   太荒谬了!怎么可能!   若噬魂宗老祖有如此能耐,怎么可能被他们追得有如过街老鼠不敢露面?噬魂宗何至于覆灭得那样轻易?   “你怎么了?”罗越迟疑地看着云不知,心里有些慌,“这阵法有问题?你怎么这幅神色?你别吓我,我们都没站在阵法内了,还会有什么问题?”他用手肘靠了靠殷秀城,寻求底气似的问,“他怎么回事儿?”忽然就神神叨叨的,表情像天要塌了一样。   谁知殷秀城也在盯着阵法发呆。   “你们一个两个的发现什么了啊!”罗越心态都快崩了,拽他,“怎么都奇奇怪怪的?阵法哪里有问题了!”   殷秀城被他拽回神了,抿了抿唇,不确定道:“这个阵法有点眼熟……”他盯着罗越,“你还记得咱们被邪灵困住的戈壁裂缝?”   罗越点头。   殷秀城回想起了那一幕。   当时他的师父,与其他几个宗门门人,在计划失败准备撤离时,却被困阵中,猝然地身死道消。   他当时为寻求阵法破绽,仔细观察过阵法。   那个阵法的阵纹,与眼前这个的,有诸多相似之处。   那个阵法,是出自噬魂宗老祖。   “是杀阵!”殷秀城将自己的感受坦白道出,“应该也是噬魂宗老祖的手笔!”   罗越翻了个白眼:“别人云不知都说了是杀阵了。而且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这儿就是噬魂宗老祖的宝贝后花园,阵法自然是噬魂宗老祖布下的,你看半天就得出这么个没用结论!”   云不知却幽幽看过来,让殷秀城仔细讲讲自己的感受。   殷秀城见他神色肃然,犹豫片刻,干脆掩下自己身份一事不提,只说他曾在戈壁下,见到过噬魂宗的人死于这等阵法。   他认真道:“当时,世人皆道是你云不知与魔道众人在戈壁设下的阴谋陷阱,我但认得那些人,他们是噬魂宗的人。别人可以不信我的话,但你到底做没做过那件事,你自己应当心里清楚。”   罗越在一旁茫然诧异:“戈壁那次是噬魂宗?诶?殷秀城你什么时候在戈壁那见到过阵法……”   他的碎碎念在云不知接近于惨白的神色下,渐渐微弱下去,再次被云不知面无人色的样子吓得声音颤抖:“所以,又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   云不知喉咙干涩,震惊惶恐不可置信到一定程度,他几乎想笑出来。   笑自己的异想天开,笑自己的大逆不道,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他有什么本事?   怎么敢断定此处布阵之人的阵法造诣与飞仙宗老祖不相上下?   他就不能眼拙认错了吗?   当世怎么可能有修士,在阵法一道上,堪比飞仙宗老祖?   不可能!   飞仙宗老祖那般阵法造诣的,不可能再有第二人!   但内心深处有个微弱的声音,固执地不认输地一遍遍重复着,他不会认错的,眼前这个阵法,其造诣之深,足以堪比飞仙宗老祖。   所以。   要么是,噬魂宗老祖的阵法造诣,等同于飞仙宗老祖。   要么是……噬魂宗老祖,等同于飞仙宗老祖。   云不知的脑海空白了许久。   许久过后,他几乎虚弱地喃喃:“怎么会呢。”   罗越已经不敢问云不知发生了什么,怕得到马上我们就要死在这里的回答——没什么,云不知的表情就写满了世界毁灭几个字。   但许是接过守护山灵的任务以来,已经受过诸多难以言表的打击,良久,云不知竟还能缓过气来:“我们必须找到出去的办法。”   他要请飞仙宗其他前辈来此一观。   阵法是他的道,他如今不愿信自己道。但他又信自己的道。   既如此,就摊开来,让更多的人来判断。   “这个秘境,很长一段时间,是有进无出的。”他望向妆奁,接着先前的想法猜测道,“曾经进入此间的人,或许将种子传送出去后,就会被告知一道离开的法诀。然而法诀却是激活脚下杀阵的法诀,以为可以离开的人,被自己激活的杀阵碾碎到灰飞烟灭。”   没有人能在见过藤蔓本身后,还能活着出去。   只有死人最藏得住秘密。   就像戈壁裂缝下,培育邪灵的那些噬魂宗门人一样,计划失败后,就一无所知地死在宗主的暗中布置之下。   是噬魂宗老祖的风格。   “但最初进来,布下阵法、种下灵木与藤蔓的人,却是成功离开了的。”云不知算算时间,他进入这个秘境前,是传讯给诸多前辈了的,眼下或许不少人已经抵达了阵法外,他看向殷秀城,“你方才说,要毁了林子?”   殷秀城怔怔点头,也觉得云不知有些奇怪,那本身清隽出尘的容貌,隐约显出几分微妙的疯狂来,让人瞧着就有些心惊胆战。   云不知轻声道:“秘境越多,暴露的风险便越大。噬魂宗老祖这样宝贝这个秘境,想必这样的秘境不多罢?若是我们毁了此地,能不能将这人引出来呢?”   那人能进,亦能出罢?   藏在暗处关注他的前辈们,也能趁机一道进来吗? 第87章 过往再现   龙华是被冷醒的。   前一刻的意识, 还停留在腰间灼热到烫人的温度上,下一秒,就仿佛置身寒冬腊月北风呼啸里, 个中反差滋味着实妙不可言。   他抖了抖身子,“睁开”眼睛, 发现不是好像, 是他就确实置身于冰天雪地里。   眼前景色莫名熟悉, 与他穿越的第一天所见差不离。   而且,他好像变矮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默然片刻,纠正了变矮的说法——   他是变草了。   青翠欲滴, 鲜嫩多汁,还挺像曾经被他掐折吃掉的那株灵草。   呃……   龙华不禁大胆猜测,此刻的他, 莫非正是生长在九寂山的那株灵草?   是重新进入了另一个幻境?   还是穿越空间回到了九寂山?   他在风中摆了摆修长的叶子, 神识扩散出去, 散入风中, 浸入雪地, 叫着阿咬的名字。   阿咬?   长暮?   青山杳?   酷烈寒风呼啸,没有人回应他。   小草忙活良久,终是累瘫在雪地上,修长叶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打着雪地,阿咬阿咬,你理理我呀。   时间在这儿好似被无限拉长, 又无限压短,失去了存在的感知。   就连思维都变得迟缓且钝感。   沮丧无奈中,他好似睡了过去。   待得身体内再次涌出烫人的暖意, 他才被灼人的温度从睡意中惊醒过来。   嗯?怎么回事?   他竟然毫无警惕地睡着了?   小草摇摇修长的叶子,一怔——   咦?叶子好像变长了?   他又“低头”打量自己,发现自己果然长高了不少,细细的根茎也粗壮起来,在雪地上投下招摇的影子。   脚下的根系好像已经扎得很深很深了,将他牢牢按在雪地里,没办法像想象中那样,把根系抽出来走路。   长好快啊。他感慨着,不愧是灵草。   又有了力气,他不放弃地继续唤着山灵。   阿咬阿咬,长暮长暮……一边唤一边肯定,这儿一定还是在幻境里,不然九寂山的山灵,不会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神奇地很,哪怕因为有过忽然睡去的前例,而格外警醒的他,还是不知不觉又陷入了沉眠。   昏昏欲睡中,好似埋进了山灵的怀抱里,是山石的嶙峋,是冰雪的透彻,巍峨、沉稳、格外安心。   而后,又是被暖意唤醒。   如此反复数次,终于在其中一次醒来时,见到了一人。   这时他作为一株灵草,已经长到了一人高左右,脚下的根系在山体中不知蜿蜒扎根有多深。   龙华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他现在变成的这株草,确实是那株被他一口吞掉的草吗?   初见时可没这般茁壮罢?   在他反复琢磨的时候,他听到了有人踩踏着雪地,不疾不徐靠近过来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惊喜的感叹:“谁能想到,九寂山上,竟然能有活物与之共存?”   龙华也一喜,这儿果然就是九寂山!   接着又诧异往来人看去,九寂山于修行界而言是禁地,这人来这干嘛?瞧着斯文从容的样子,也不像是云不知那样,被人追到山里避难的。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能够抵达九寂山,必然也是个修士。   只是九寂山内灵力禁绝,龙华看不出对方的修为,只觉气度不凡,尤其一双眼,深深沉沉,一见便知身居高位久矣。   他走到龙华身边,饶有兴致地弯腰观察灵草茎秆与叶脉,好似在观赏一件稀世珍宝,不住称赞:“生机寂绝的九寂山,生长着如此生机磅礴的灵草,奇哉妙哉。”   龙华被他炙热的视线盯得不自在极了,抖了抖叶子,妈耶,好像遇到一个变态。   呃,他好像还想伸手?!   不会想把灵草采摘走吧?   不不不不要吧!   大哥你别碰我叶子!   在龙华避之唯恐不及之时,九寂山庞大的山体轻轻震了震,只听更上方的料峭山峰上传来低沉轰鸣——   积压多年的雪层断裂,犹如山倾,铺天盖地朝他们这方坍塌而来,白色巨浪一般,几乎瞬间就涌至眼前。   那修士反应极快,雪崩之际便飞快掐断一片灵草叶子,转身而逃。   然而他未跑出几步,那雪浪就翻涌而来,将灵草与他卷入其中。   这边灵草扎根山体,稳得一匹,就连看似脆弱的茎叶,也是在九寂山的酷烈寒风下还能自由摇摆的神奇存在。   于是灵草龙华除了被闷闷的雪崩之音震得心颤外,毫发无损。   而那修士哪怕在外修为再高,在此也丝毫提不起半分灵力,眨眼间就被雪崩卷走。   龙华被埋在雪地里,一边心疼自己的叶子,一边兴奋,一定是阿咬!是阿咬在悄悄帮他!   阿咬阿咬,长暮长暮……   他一边努力生长从雪地里冒头,一边又不嫌烦地唤了起来。   当然,很快,他再再再次陷入了沉睡。   此后又是反复数次的沉睡与苏醒。   不断的生长、长高、茂盛。   但再没有见过另外的人。   他默默数着自己清醒的次数。   数到第十次的时候,他睁眼便迎来了雷击。   一道贯穿天地的雪白雷光过后,九寂山的雪地里,失去了一株张牙舞爪的大株灵草,徒留庞大的根系深埋山体之中。   龙华再次感知到了自己的手脚。   他从灵草恢复成了人。   眼前也恢复了熟悉的黑暗——是之前他所在的传承之地的空间里。   摸摸胸口,心有余悸。   刚才,他可是被雷劈了啊!   那么亮!那么粗一道雷光!当头劈下来!   是灵草成精了?   化形变人了?   所以他便从幻境中脱离而出了?   他迟滞许久的思维稍微灵动起来,忽然意识到,化身灵草时他,像是中了降智光环,除了喊阿咬,就是唤长暮,那段时光好似经历了许久,但因为他的脑袋空空,又好似转瞬即逝。   此刻他脑子重新运转起来,就想到了唯一一次见到的那个修士。   怎么瞧着……特别是转身时的背影……   格外熟悉呢?   龙华被微妙的既视感拉入沉思,下意识盘腿坐下,执拗地扒拉自己的记忆,一定在哪儿见过!潜意识拼命提醒他,这很重要,必须得想起来!   ***   剑渊秘境中。   云不知三人再无他法离开,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大肆破坏灵木林,将噬魂种的母株藤蔓尽数焚毁。   看看能不能由此令秘境主人现身,前来阻止他们。   可能性很小。   但如果这个秘境特殊且极其珍贵的话,比如噬魂种母株仅存在于此地,一旦毁去便是彻底毁去,母株对幕后之人又不可或缺——这些极端条件累加起来,才可能引出幕后之人。   但这不是别无他法了么?   那什么办法都要试试的。   就算不是为了离开,这些害人的藤蔓,也是必须被毁去的。   “在你破阵的时候,对方就该知道有人闯入进来了。”殷秀城道,“如今修行界几乎人人都知道噬魂种母株,不管是谁进来,看到这片林子,最后必然都会出手毁了它。”   所以,若对方真的重视秘境,此刻应当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云不知手中拿着妆奁,他方才将其取了过来:“能不露面,对方应当是尽量不会露面的。你忘了,他在这儿还布置下了一着。”   “设想一下。”云不知看向二人,“如果只你们二人进入秘境。你们会先去木屋,发现这个妆奁,妆奁上的传讯阵纹与传送阵纹都挺常见,你们辨认出来,但很谨慎地不去激活,你们还要在秘境里多转转,先找到出路。”   “但你们找不到出路。这个秘境对外人来讲,就是有进无出的。”云不知平静地描绘想象中的那一幕,“你们多次尝试,多次寻找,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这时候该怎么办呢?”   殷秀城与罗越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云不知手中的妆奁上。   “对,这个秘境里,唯一能与外界联系的,就是银镜上的传讯阵法了。”云不知缓缓道,“走投无路之下,你们只能激活传讯阵法。”   他将妆奁递给殷秀城:“试试。”   殷秀城抿了抿唇,看着银镜,激活了阵纹。   银镜镜面亮起光泽,一道传送灵诀在镜面悄然浮现。   他手中灵力一滞,镜面便又黯淡下去。   他猛地抬头看向云不知。   “它给了你们一道灵诀,告诉你们,使用这道灵诀,就可以传送离开。”云不知像是早已料到,又重复此前的话语,“走投无路之下,你们只能使用灵诀。”   “然而,这道灵诀激活的,是脚下杀阵。”云不知轻叹,“幕后之人无需露面,你们便自己杀了自己。”   罗越不服气想象中的自己会死得那样愚蠢荒谬:“谁会相信来历不明的灵诀啊?我就不能在秘境里住下?这儿灵木成片,灵气氤氲,还能困死我不成?”   “对,你可以长久地住在这儿。直至灵气耗尽,或是寿数耗尽。”云不知目光淡淡,“但你会吗?”   罗越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会”字。   “动手毁了这些藤蔓罢。”殷秀城也明白过来,若幕后之人真的看重秘境,在他们破阵进入此地时,对方不会露面,只会坐等他们走投无路后自取灭亡,唯有不去想怎样离开,干脆对藤蔓下手,才可能逼迫幕后之人露面。   幸而如今的他们,认得这些藤蔓,明白藤蔓于幕后之人的特殊,才能想出如此破局之法——哪怕成功的可能性极低。   云不知勾了勾唇角,指尖弹动,以阵盘将一处灵木圈了起来:“也不一下子烧完了,给他一点赶过来的时间。”   话落,阵盘内的灵木轰一下燃烧起来,火光烈烈,映得他眼底格外明亮。 第88章 之始   龙华与青山杳身处传承之地。   云不知与殷秀城、罗越三人则身陷秘境。   在他们看来, 自己虽消耗了些许时间,但最多不过几日功夫。   但实际上,在外界眼中, 他们均已消失将近半月。   这半月里,外界延续着清查内鬼、搜寻噬魂种母株的热闹, 一派沸沸扬扬。   但暗中关注着他们两拨人的势力着实很多, 因此再多的热闹, 也未能掩饰掉他们长时间的消失。   在普通修士无知无觉中,剑渊此地,已经悄无声息地聚集了修行界高层大半的力量。   比如说,在云不知进入秘境后没几日, 灵世宗何掌门与苌止真人等宗门高层,就带着一众精英剑修弟子,打着历练的旗号, 亲自现身剑渊。   此次历练, 名义上是与一剑阁约了比斗, 于是当灵世宗众人抵达时, 一剑阁的修士们也已战意昂扬地等在了剑渊边缘。   苌止真人与一剑阁长老有模有样的寒暄后, 就领着弟子互相认识,以整片剑渊为擂台,拉开了一场大乱斗。   两个门派的弟子行动迅速地散落入剑渊各处,不多时,一场场激烈的战斗就在四面八方爆发,成片成片的剑光灵光搅动风云, 仿佛要把天给捅破,让本身就环境恶劣的剑渊更加不堪停留。   在剑渊锻体修炼的旁的修士,要么嫌弃太过闹腾, 干脆暂退一二,离开了剑渊。   要么被打扰到火气啊、兴致啊什么的一上头,干脆加入了两派剑修的比斗当中,让整个局势更加混乱。   两派的长老也散入剑渊各处,在暗中为弟子们护道,同时也警惕着旁的什么。   何掌门与一剑阁阁主,也隐于暗中。   他们是为了云不知进入秘境前,传出的讯息而来。   云不知道出了殷秀城噬魂宗弟子的身份,讲了他的怀疑,说他要尾随二人进入秘境,且告知了他在秘境入口留下的记号。   当时,宗门位于附近的一剑阁就安排了长老悄然探访。   找到了云不知留下的记号,却不得其门而入。   据那位长老所言,秘境入口的阵法,唯有云不知那等阵法大家可破。   可术业有专攻,修行界阵法造诣高于云不知的修士,着实是凤毛麟角。   屈指可数的几位不是在闭关,就是在某个秘境中联系不上,一时竟尴尬地寻不到人破解阵法。   那会儿修行界高层还不怎么着急。   毕竟,当殷秀城的名字被呈送到他们面前时,殷秀城这个人二十几年的短暂人生也被分析得一清二楚的,呈送到了他们面前。   就是一个命途多舛的、平平无奇的小修士,倒霉地加入了噬魂宗,又稍微有那么一点运气的脱离了噬魂宗。   要说这样的小修士,手中能有什么关于噬魂宗老祖的关键线索?   说出来没人会信的。   加之云不知此前吧……从结识山灵到现在,任务没怎么好好做,反而把他自己折腾得虚弱不堪,已经让不少人对他在心里打了嘀咕。这次他不跟随山灵行动,反而选择了殷秀城这个小修士,更让这些人怀疑他的判断。   唯有飞仙宗宗主是信任自己的师弟的,而何掌门等人也抱着反正目前没有其他线索,哪儿有苗头就盯哪儿的态度,对剑渊关注了一二,迅速地安排了后续行动。   灵世宗组织人手前往剑渊,而飞仙宗宗主大方地借出了宗门宝物“阵盘”——不是普通的阵盘,特指由飞仙宗老祖炼制的,一件据说可破天下阵法的宝物。   在行动期间,他们也等待着云不知后续的消息,却始终未能等到。   不由更加重视了几分。   何掌门与一剑阁阁主辨别着云不知留下的印记,来到秘境入口,以灵力激活“阵盘”,试图破解阵法。   “阵盘”如一罗盘大小,非金非玉,在灵力加持下,扩散出青蒙蒙的辉光。   何掌门见过飞仙宗门人使用“阵盘”的场景,在青色辉光之下,一切隐蔽的阵法无处遁形,只要灵力足够,再繁复的阵纹也只能寸寸崩毁。有“一扫阵法显,二扫阵纹消”的绝对霸道。   然而此刻,青色辉光覆盖了方圆一里,却无任何阵法显现出来。   他们找错地方了?   云不知留下的印记不对?   秘境移动或是消失了?   亦或是……“阵盘”照不出秘境入口前的阵法?   何掌门面色严肃,与一剑阁阁主对视一眼,手持阵盘,仗着灵力充沛,就要将剑渊毫无遗漏地走上一遍。   剑渊之上,或多或少是残留着一些阵法的,是过往修士战斗、藏身、休憩时布下的,这会儿被两位大佬破解了遍。剑渊的土地可能从未有像如今这般干净过。   然而,他们还是未能找到秘境入口的阵法。   最终还是回到了云不知留下的印记处。   两人甚是不解。   云不知是破解了阵法,进入了秘境的。   云不知都能破解的阵法,“阵盘”却连发现都发现不了,可能吗?   何掌门沉默半晌,推测道:“秘境入口可能是移动了。”   一剑阁阁主则怀疑:“飞仙宗给咱们的阵盘,是他们老祖炼制的那块?”   何掌门:“……”不至于罢?   但他还是联系了飞仙宗宗主,确认了“阵盘”是货真价实的“阵盘”。   何掌门他们只能另想他法不提,另一边的飞仙宗宗主,再次陷入了过于不可置信而疑神疑鬼的状态。   上一次的不可置信,还是琳琅山谷的阵法被破解改写。   那阵法是飞仙宗老祖布下的,在飞仙宗门人眼中,应是当下修行界无人可解的,可偏偏被噬魂宗宗主破解了。   后来得知噬魂宗宗主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修士,应是更久远的,或许与飞仙宗老祖同一时代的修士,且曾经还是飞仙宗弟子,飞仙宗宗主这才勉强接受了老祖阵法被外人破解的事实。   如今,老祖炼制的法宝“阵盘”,也踢到了铁板——竟然无法探测出一处阵法。   这处阵法说高深也高深,你看何掌门与一剑阁阁主虽不专于阵法,但也是修行界有数的大能,手段颇多,可他俩加一起也发现不了阵法。   但这阵法也不是无解,你看云不知不就解开阵法进入秘境了吗?   老祖的“阵盘”,败在了并非无解的阵法之下。   飞仙宗宗主不禁怀疑,那噬魂宗宗主,极可能在潜伏于宗内时,悄悄对阵盘做了手脚。   简直岂有此理!   想着幕后黑手在飞仙宗畅通无阻,不知还埋下了多少暗手,向来以修行界第一宗门为傲的飞仙宗宗主大怒,着实可恶!竟然将飞仙宗玩弄于股掌之中!   于是在何掌门请人将阵盘送回飞仙宗后,飞仙宗宗主大着胆子再次拜见宗门老祖,希望老祖出手修复阵盘,定要扳回一城。   然而于门前数次传讯恳求,老祖却闭门不见。   飞仙宗宗主无奈,只能派出门内弟子,前往几个秘境,希望能找到宗门另外几位在外游历的阵法大家。   ……   在修行界为了剑渊的秘境入口想方设法之际,整个修行界的每座城池、村落,都有一位寻常打扮的修士,男女老少皆有,手提一盏贝壳状的油灯,来到城池村落最为热闹的一角。   不消半月功夫,同样打扮的修士,就遍布了修行界每一个角落。   安静蛰伏。   “所有安排均已就绪。”於长生站在城墙之上,手中握着小巧的袖炉,面色苍白却不显羸弱,他俯瞰这座再一次空旷冷清下来的城池,偏头朝身畔的人笑了笑,“这一幕戏,可以开始了罢?”   站在他身旁的人,仅是人形模样,从上至下都笼罩在一团白雾之中,赫然是春花戏班的班主,蜃妖陵岚。   陵岚赞叹地望向这座广袤城池,这儿曾是一座死城,因为城池中的人、牲畜、花鸟虫鱼……在一夜之间生机寂绝,其后再无人敢于靠近。城池荒凉破败了很多年。   再后来,於长生来了,他修的傀儡道精妙绝伦,令这座城池再次有了行人、有了牲畜、有了花鸟虫鱼,有了人间烟火,好似再一次繁荣热闹起来。   国主於长生,他在死城之上,重建了一座自己的城池。   如今,他的国民听从国主之令,前往了修行界的每一个角落。   携带着蜃族大妖掏空自个儿族地里老本的“海市蜃楼”法器。   “这会是一个声势浩大的开场。”白色雾气晃动了一下,似乎是愉快地点了点头,“让‘葬天记’世人皆知罢。” 第89章 迫近   春花戏班总是四处游历的, 在大的城池、小的村落,随性地演绎着一幕幕上古时代修行界的悲欢离合。   看过他们戏剧的修士挺多,但放在整片大陆范围来说, 却又不算太多了。   “春花戏班在我蜃妖一族手上传承了这么多代,应该唯独我做到了, 将那个时代讲述给所有人听。”蜃妖陵岚一边是期待, 一边是不忿, “修行界高层指不定哪里有问题,生怕知晓过往的修士多了,就会从中出一个邪恶分子,破坏九寂山对旧天道的镇压, 于是对历史闭口不言,上古修行者的救世、九寂山千万年来的守护,竟在世间悄无声息的寂然, 无人歌颂, 无人感激——甚至避之唯恐不及。”   於长生纠正他:“实现不了所有人。”   对后半句话倒是没有否定。   “有今日之始, 何愁来日天下不知?”陵岚愉快地笑出声来, “山灵劳苦功高, 如今遇到小人暗中加害,却只能孤身奋战,这如何使得!”   他要让山灵的同伴壮大起来。   于是对完美配合他的於长生充满了拉拢之意,连称呼都亲近了不少,“长生,你可愿加入春花戏班?你的傀儡道与我的戏班可谓是天作之合。”   於长生出傀儡, 陵岚出蜃妖一族的半生法宝“海市蜃楼”,两两合作,化整为零, 将微型春花戏班散布到大陆的每个角落。   也让万年前众人齐心救世,九寂山镇压邪祟的故事,再次人尽皆知。   於长生礼貌拒绝,但也给他指了一条明路:“你不如去劝劝我的弟子?他的天赋不错。”   ***   天赋不错的龙华盘坐于黑暗的传承空间内,倔着性子冥思苦想,硬要从记忆深处挖出一鳞半爪出来。   他的前世就是九寂山上的那株仙草。   刚才在幻境中看到的种种,应当是前世的些许记忆?   最后见到的那个男人是谁?   他的心头萦绕着浓郁的熟悉感,像是小猫爪子挠心挠肺,非得弄个明白。   他闭着眼,在无数记忆碎片里拨拉。   其实要想起来,并不困难,因为那道背影,他自见过后便一遍遍在记忆深处描摹,早已格外深刻。   很快,他就寻到了踪迹——   是他!   是仙雪冢里,获取噬魂种母株的那个年轻修士,他杀了白发前辈,又在后续很多年害了无数修士……   他是他们寻找的罪魁祸首,是在水灯明的故乡挑起凡间战争的人,是将师父於长生的国都斩尽杀绝的人,是九寂山山灵出世以来,一路谋算暗害的人……   此前不论是水灯明的记忆,亦或是在琳琅山谷见到的心魔幻境,又或是在仙雪冢得见的时光碎片,始终无法窥得此人容貌,唯一得见的,只是一轮背影。   阿咬说,皆是因为此人本领通天,可混乱天机,将自己的存在于时间中模糊了去。   龙华攥紧拳头,露出兴奋的笑容——   好家伙!罪魁祸首的模样这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是因为此地毗邻九幽黄泉,所以过往的印记才依旧清晰,未被那人影响?   龙华胡乱猜测着,但缘由已不重要,他愿称此为天道好轮回,总算抓住了那人的尾巴!   他一下子站起来,急匆匆往来路折返。   久侯在旁的白色幽影问他:“小友,要离开了吗?”   “嗯。”龙华飞快道,“发现一个大秘密,我得赶紧出去。”赶紧出去把那张脸那个人广而告之。   他冲白色幽影挥挥手:“我以后再来看你呀。”   来的路上仿佛经过了漫长黑暗,可神魂返回身体,却是在一念之间。   龙华在圆台之上睁开眼,没有感受到腿上小狼崽的重量,下意识招呼着:“阿咬,我们该出去了。”   没有得到回应。   他站起来,左右四顾,懵了:诶!我那么大只小狼崽呢?去哪里了?!   圆台位于水上,就这么大小,没有可藏身的地方。   可阿咬确实不见了。   总不会跳水里去了?   龙华走到圆台边缘往水下看,水下浮起一团白色幽影。   是他打算“以后再见”的白色幽影。   龙华:“……前辈,你原来可以在外面出现啊。”也对,前辈是传承之地的灵,理论上能在传承之地的每个角落出现吧。   白色幽影似是追着他来,先是叹了口气:“小友,你走得也太快了。”   龙华抱歉地笑笑,接着在圆台上半跪下来,期待地望着白色幽影:“前辈,你追过来,是要告诉我阿咬的下落?”   他很快就与阿咬的消失联系了起来。   “他有话让我转达你。”白色幽影道,“他让你帮他保存好这副躯体,他在九寂山等你。”   言语间,一块晶莹坚硬的冰块从水底浮出,内里冻着一只闭眼宛如沉睡的小狼崽。   失去了山灵,这副身躯不复生机,被凝固在刚刚死去的模样。   龙华愕然:“发生了什么?”   他唇角的笑意也凝固在那里,九寂山本体出事了吗?所以阿咬才抛开了躯体,以灵的姿态返回九寂山?   如此十万火急?   白色幽影缓缓道:“小友,莫要慌乱。我观山灵离去,是气势如虹,成竹在胸的。”   “多谢前辈。”龙华阖眼定了定神,那些场景——山灵日复一日的镇压邪祟,万年里一次次的献祭自身……浮光掠影般从他眼前闪过。他接过小狼崽,声音是酸涩的哽咽,是愤怒的颤抖,“我马上出发去找他。”   能发生什么事呢?   一路走来,针对山灵的幕后黑手已经逐步浮出水面。   武断一些地推想,这次逼得阿咬飞快赶回九寂山的,也还是那人吧?   龙华胸口燃起一把火,愤怒得几近恨意,他那么好的阿咬,凭什么要被人如此算计迫害?那人知不知道阿咬为这世间付出了什么?!   我知道你的模样了,很快也会知道你是谁。   龙华深吸一口气,我会把你从藏身的黑暗里揪出来,曝晒于青天白日下。   ***   剑渊之上。   集诸多门派之力,数位阵法大家罕见的在此地汇聚一堂,共同破解云不知等人进入的秘境的阵法。   可能擅长的方向有所不同,但也都是不逊于云不知的阵法大家。   众人合力,很快便破解开了一层层阵法。   所以不是秘境消失了、转移了,秘境始终在这儿。   至于据说能破天下阵法的“阵盘”,为何在这儿起不了半点作用……   隐于暗处的飞仙宗宗主摩挲着“阵盘”,沉默许久。   万事万物都讲究一个均衡。秘境从内往外宛如铁桶一般,但从外往内便轻松许多。   何掌门几人是知道的,云不知进了秘境就没能出来,于是未雨绸缪的,请阵法大家们不要只破解阵法,而是尝试重新布阵,打通秘境内外。   这比单纯的解阵难。   但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于是很快,秘境中还在放火的三人,与外界进入的一行人,在灵木林中相遇了。   领头的是苌止真人,他是知晓云不知“卧底”身份的。   可惜他带领的一众弟子不知道。   “是云不知!”随着一声惊呼,灵世宗弟子、一剑阁弟子纷纷警惕起来,拔剑以待。   接着就有人发现了灵木上攀爬着的藤蔓:“这不是噬魂种的母株吗?”   “就是!”   “云不知怎么在这里?”   “一定是云不知种下的!他跟噬魂宗宗主是一伙的!”   云不知:“……”   殷秀城与罗越默默与他拉开距离,虽然他俩相信云不知是无辜的——若没有云不知,他俩铁定早就死在这个处处杀机的秘境里了——但云不知恶名远扬,他俩也没法凭两张嘴就帮他洗刷清白吧?   云不知往众人身后看了一眼,没有百口莫辩的慌张,反而如下定某些决心后,一脸沉重与肃然。   他单膝跪下,在众人“他怂了?”“要束手就擒吗?”的小声议论中,仿佛破釜沉舟般的揭开了一场持久谋划:“宗主、何掌门、无常阁主,云不知有辱使命,护山任务就此终止罢。”   他揭穿了隐藏行踪,尾随众人身后的几位宗主的身份。   “将功折罪,我另有要事相禀。”他定定地注视着空无一物的角落,咬字清晰,“关于噬魂宗宗主的身份。”   话音才落,飞仙宗宗主、何掌门、一剑阁阁主的身影于虚空中走出,均是面色严肃。   “苌止,速速带人离去。”何掌门望了一眼因意料外走向而嘈杂起来的队伍,如此命令道。   苌止真人挑了挑眉,他也想知道噬魂宗宗主的身份啊。   算了,待会儿听二手消息吧。   挥挥衣袖:“都与我去外面等着。”一群小兔崽子,这会儿懵懵的吧?   殷秀城与罗越倒是被云不知留下了。   主要是殷秀城,他也是个人证。   待秘境中只剩他们几人后,飞仙宗宗主急切上前,问道:“不知,快快起来。你说你知道——他是谁?”   云不知没有起来,依旧是半跪于地的姿势,抬头望向他的宗主师兄,目光落在那张急切的面孔上,凝在微微闪避的眼瞳上。他迟疑道:“师兄,你是不是……也有了猜测?”   飞仙宗宗主仿佛被问到了极为可怖的问题,本是深沉沉稳之人,却大骇退后一步,张了张嘴,却在对上云不知目光后,又哑口无言。   何掌门偏头看飞仙宗宗主:“你也有猜测?看样子,你与云道友所想,同为一人?”   “胡说八道!”飞仙宗宗主面色铁青,大声呵斥,“不知!你知晓你在说什么?!”   云不知也面色惨淡,他明白宗主师兄此刻的心情。   因为他在最初有了猜想后,也是如此。   震惊、骇然、不可置信。   宁可否定自己,也不愿继续深想下去。   可是。   那么多事实摆在面前。   没办法否定的事实,找不到其他解释的事实。   就好像最接近真相的道路铺在眼前,他没法再视而不见,唯有颤抖着站上去,去面对许是狂风暴雨、火海刀山的真相。   他半跪在地,仿佛是提前为自己的猜想赎罪。   “是悲风老祖。”他从未有过如此疲惫的声音,好似每个字都重如千钧,沉甸甸的拖拽着他,“噬魂宗宗主,可能……是飞仙宗的悲风老祖。” 第90章 真相   噬魂宗宗主, 与悲风老祖?   何掌门与一剑阁阁主愣在原地。   他俩几乎同时想起了,此前斩仙门门主故意挑衅飞仙宗宗主,而胡乱指摘的那些戏言——   “活了数千年的老王八又不是没有。你们仙道不就有一个发下宏愿, 天荒界祸乱之苗头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飞升的悲风老祖吗?”   “若悲风老祖便是噬魂宗宗主, 哪日他放下屠刀, 不就等同于除了祸乱苗头, 正好立地飞升?这宏愿……”   “活了很久——几乎与悲风老祖同辈,阵法造诣极深——能破解了悲风老祖在琳琅山谷布下的阵法,还是飞仙宗门人?本尊思量着,这种种条件, 当下合乎条件的,可不正是悲风老祖本人吗?”   ……   当时听着这些话,有那么个瞬间, 他们竟觉得很有道理。   但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也只是转瞬即逝, 压根不敢在脑子里留下痕迹。   只道是斩仙门门主的戏言。   就连斩仙门门主自己, 在说出这话后, 也讪讪有些后悔。   悲风老祖,哪是他们能随意编排的人物,更遑论是如此骇人听闻的污蔑。   可现在被云不知再次提起,当初被压下去的那一丝念头,又在心头清晰地显出了形迹。   尤其,就在这段日子里, 他们拿着悲风老祖炼制的、据说可破天下阵法的“阵盘”,却连这处秘境最外层的阵法都堪不破时,他们心中或多或少都存了疑虑——怎么会?   就像琳琅山谷中, 悲风老祖布置的阵法被噬魂宗宗主破除利用,他们得知后的第一反应也是——怎么会?   要么是承认噬魂宗宗主惊才绝艳,阵法造诣堪比悲风老祖。   ——他们很难承认,悲风老祖几乎是当世活着的传说,区区一个魔门小辈,怎堪相提并论?   要么是怀疑,二者是同一人。   ——何等荒谬!何等耸人听闻啊!   要么……还有何种可能呢?   云不知说得艰难,话里也带着“可能”二字,但熟悉他的飞仙宗宗主却看得出他眼中的坚定决然。   飞仙宗宗主沉默良久,长长一叹,仍是那句话:“不知,你可知晓你在说什么?”   “凡间有书法,笔走龙蛇、起承转合,千字便有千貌。深谙其中者,由一字便可识一人。阵法,也是如此。”云不知深深叩首,“不知侥幸,在阵法一途有一二天赋,曾得悲风老祖亲自教导,也曾对老祖布下的阵法,日夜观想、感悟、临摹。”   他喉咙哽了哽,终是把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话说了出来:“秘境中有一完整杀阵,不知观之,甚是熟悉,似是……老祖的手法。请诸位明辨。”   一旁的殷秀城无知者无畏,虽然有着面对众大佬的压力,但依然补充了一句:“戈壁邪灵的那处阵法,也是噬魂宗老祖的手笔。”   “……”何掌门欲言又止,“外界各位阵法大家尚未离开,不如,请诸修士进来一观?”   飞仙宗宗主面色沉凝,拂袖转身:“好好好,我便回去宗门,给你们辨一个真相!”他瞥过云不知,“师弟,若此事与老祖无干……”   云不知不待他说完,便沉声道:“不知大逆不道、欺师灭祖,愿以叛宗论处。”   “何至于此。”何掌门抬手阻止,“云道友也是心怀天下,这个,悲风老祖若知晓此事,也不会因此怪罪于你的。”   “我宗事务,不劳何掌门烦心。”飞仙宗宗主冷冷扔下一句话,瞬息离去。   何掌门摇摇头,算了,不与他计较。   飞仙宗宗主没有当面喝止训诫云不知,而是选择回飞仙宗找悲风老祖,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他的心也乱了,没能坚定不移地相信悲风老祖。   “先把此地的噬魂种母株解决了罢。”何掌门传讯于秘境外众人,这等祸害之物,趁早连根拔起。   顺手,他将此地发生种种,打包传讯给了未能亲临此地的诸位门派掌门。   又是一叹,这天,要变了。   秘境中的灵木藤蔓被付之一炬。   火焰烈烈,人心焦灼。   何掌门离开秘境后,便先收到了於长生的传讯。   於长生先斩后奏,此刻已将与蜃妖联手,将九寂山的历史散布了出去,让“九寂山为苍生镇压邪祟”一事人尽皆知。然后才来告诉他家掌门,不好意思,咱们修行界高层一直死死瞒着的九寂山真相,区区已经暴露于天下了。   站在剑渊上的何掌门又想叹气了:“……”   刚才还在心里感叹,飞仙宗宗主的师弟好勇啊。   现在自家师弟也干了番大事。   约定俗成要保守的秘密被天下皆知?   愁啊,可怎么向诸位同仁解释?   诶,等等。   何掌门陷入回忆,最初为何要将九寂山的真相作为隐秘,沉默于世间的呢?   他面上的神色渐渐微妙起来。   好像,是从飞仙宗开始的吧?   自从悲风老祖成为当世第一人后,飞仙宗也隐隐成为修行界执牛耳的大宗。凡事振臂一呼,必然应者云集。   据说在久远的过去,人人都知九寂山,有心存感激的,有心生向往的,也有心怀叵测的。   当时如飞仙宗、灵世宗、藏灵宗等诸多宗门,包括天魔宫等魔道门派,都依照代代相传的祖训,守护九寂山,定期将无数天材地宝堆砌融入山体,助九寂山镇压邪祟。   但也有极少数人,觊觎足以镇压旧天道的九寂山,觊觎被镇压的旧天道,或者只是单纯的唯恐天下不乱,总会想方设法暗中破坏,给众护山门派增添了许多麻烦。   于是飞仙宗便提出一个办法。   将九寂山的存在隐藏起来。   将九寂山镇压着旧天道一事,从历史中抹去。   无人知晓其珍贵,便无人觊觎其珍贵。   应者云集。   他们销毁了记载九寂山历史的典籍,让九寂山成为嘴边缄默不言的禁忌。   于是数千年后,九寂山在众人的沉默中,成为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绝地。   可真的无人觊觎九寂山吗?   想着山灵自出世以来遭遇的种种,何掌门缓缓眨了下眼,目光洞悉。   不,数千年里,始终有一双贪婪的眼睛,觊觎着那座山。   他低声喃喃,微微蹙起眉头:“飞仙宗啊……”   “怎么?”一剑阁阁主瞧他神色有异,“你还真信?”   何掌门默了默,不如大家一起苦恼?于是顺口就将方才所想道出,感慨道:“世人皆知我们灵世宗穷呀,宗门宝库空空荡荡,整个宗门都抠抠搜搜。可又有谁知道,宗门多年积蓄的天材地宝,全部消耗在了九寂山上呢?”   九寂山的功绩被掩埋在时间长河里。   而他们这些暗中护持的门派,多年来的心血付出,同样无人知晓。   一剑阁阁主想想自家同样不富裕的宗门,也很难绷。   是极,为何当年要掩盖历史?   仔细想想,九寂山守护的是整座大陆,所有修士均从中受益。那么反过来,护持九寂山一事,为何不能所有修士共同出力?   所以当初是怎么一致同意掩盖九寂山历史的?   一剑阁阁主忍不住代入联想,若当初是飞仙宗的悲风老祖提议如此,以他的声望与权威,应是能够说服众人的罢?   两位掌门陷入细思极恐的沉默。   此刻,唯有等待飞仙宗宗主的消息——   希望会是个好消息,否则……   飞仙宗宗主未令他们久等。   一则金色的讯息同时在两位掌门的玉珏上闪烁。   金色!   还没有看讯息,两位掌门就察觉到了不妙。   只有修行界发生极其重大的事件时,门派掌门之间才会以此传讯,以免不查错过讯息。   他们凝神探查,听见飞仙宗宗主肃然紧绷的声音——   “悲风老祖失踪!”   与此同时,何掌门比一剑阁阁主多收到一条讯息,来自龙华愤怒的碎碎念:“掌门,阿咬回去九寂山了,我即刻启程去找他。另外,我在传承之地看见了幕后黑手的模样,您瞅瞅,是认识的人不?不认识的话,麻烦您挂个悬赏什么的,这家伙成天遮遮掩掩不干人事,咱们给他在修行界露露脸,我就不信逮不出来他!”   何掌门看见了传讯中的那张脸。   一张斯文白净的面孔,但并不文弱,主要是一双眼深沉得很,瞧着积威甚重,不容小觑。   这,这人——   何掌门睁大眼睛,呼吸急促,一直以来沉稳如镜面湖泊的情绪,骤然掀起了狂风巨浪。   认不认识?   当然认识!   拿出去挂悬赏可能没人知晓,但偏偏他认识的——刚才,还在他们大逆不道的种种揣测中出现的——   这是悲风老祖啊!   悲风老祖半隐世多年,现今见过他的修士不多。   何掌门作为灵世宗掌门,才得以见过他数次。   龙华又是从哪儿见到的这张脸?   为何要说,这是……幕后黑手的脸?   一剑阁阁主在看见“悲风老祖失踪”的讯息时,也震惊了须臾,但仅仅失踪,并不足以定论什么。他偏头想问问何掌门的看法,就看见何掌门青白的脸色、颤抖的手。   “呃……”一剑阁阁主不理解,没必要反应这么大吧?只说失踪了,又没说悲风老祖就是幕后黑手。   何掌门凝神静气,先给龙华去了讯息,问清具体怎么回事,而后才将讯息转给了一剑阁阁主:“无常阁主,你看看。”   一剑阁阁主狐疑地细看:“……”看完倒吸一口凉气。   他常年稳稳拿剑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这,这可属实?”   何掌门没应声,他正在看龙华再次给他传来的讯息。   这一次,龙华将在传承之地所遭遇的情形,都给他家掌门描述了一遍,最后还提醒道:“阿咬忽然回去九寂山,我觉得说不定又是这家伙在搞什么幺蛾子。掌门,您方便的话来九寂山看看最好了。”   何掌门神思微动:“无常阁主,我们去九寂山!”   说着,他也发出了一则金色讯息。   传给护持九寂山的众门派掌门。   可以想象,这则毫无隐瞒的消息,会给众人带去多大的震撼。 第91章 异变   有人不想这世间遗忘了当年。   于是——   凡间。   闹市里:“听说水袖台上了新的剧目?有修士的法术神通, 精妙神异得很,咱们一同去看看?”   街巷中:“最近怎么都在提什么葬天记?葬天?这幕戏可真是好大的口气。““九寂山?未曾听闻,是否过于夸张了, 怎么连天道都能镇压?”   郊野处:“大哥,快看天上!那是什么?有人!”“不要惊慌, 听闻乃仙家手段, 近来常在各处出现, 我等可暂为休憩,观看一番。”   ……   修行界。   “你看没,春花戏班新出的葬天记?”   “葬天记?以前看过的,我们宗门大比那次, 正好请了他们。”   “这可不一样。近来这出戏里,蜃妖可加了不少东西。说是葬天记,实则是葬天记的后续。”   “后续?”   “葬天记讲的是修士齐心协力葬了那旧天道。但旧天道哪有那么容易消逝, 祂葬于三世棺、沉入黄泉水, 死后怨气冲天, 往后万年, 是什么继续镇压着祂的残骸?”   “什么?”   “九, 寂,山!”   “真假?那座禁地的九寂山?”   “你自个儿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倒是觉得挺真实的。人死尚且生出凶祟,天道之死又怎会风平浪静?九寂山之所以成为禁地,就是因为镇压了旧天道的冲天怨念啊。”   “可若真如此,为何当今修行界对此不置一词?”   “呃……这我哪知道?总之你先去看看。”   “行, 我去看看。听说附近就有蜃妖的人。诶,你又去哪?”   “我打算去九寂山看看。这座山守了咱们万年安稳,我想左右无事, 不如去见见。”   “……我与你一道。”   “你不看戏了啊?”   “看啊。这不是听说到处都有蜃妖的身影吗?去的路上,说不定就顺路遇上了。就……你那么一说,我也想去见见九寂山了。镇压天道,听着就很震撼。”   “是镇压旧天道死后的怨念……算了,走吧。”   ……   临山城。   这是距离九寂山最近的一座城池了。   於长生与蜃妖陵岚坐在一处茶楼中,幻化出普通修士模样的陵岚往熙熙攘攘的街上看了一眼,兴致盎然:“近来临山城也热闹得很了。”   於长生微微颔首。   多是相邀结伴,要去看看九寂山的修士。   九寂山乃至方圆百里都是人迹罕至的禁地,如今境况完全反转,人声鼎沸得好似哪个繁华人间地。   他们旁边一桌的修士,正兴致高昂地说起九寂山。   只听一人神秘道:“方才我从城门那边过来,你们可知发生了何事?”   在朋友的催促下,他才道出实情:“从九寂山到临山城,这片土地污秽浸染,来往都不能使用灵力,对吧?但有人发现,可以在城外运转灵力了。”   这附近的大地被邪祟怨力所浸染,魔气甚至在地下凝结为魔晶。   但凡修士在此地运转灵力,一身修为必然会被污染。   这是共识。   因此自然有人不信:“不会走火入魔吗?”   那人解释:“不会。你现在去城外看一眼,好些个修士,都动用法术神通往九寂山去了。”   他补充道:“你们可知,他们是如何发现可以动用灵力一事?都是因为近几日,城外挖掘魔晶之人皆颗粒无收,有不信邪的人,大着胆子往更深处走,依然未发现半粒魔晶——好似附近魔气被完全抽空抹净了似的。没了那些污秽力量,是不是可以吸收使用灵气了呢?他们试了试,竟然还真是如此!”   好像绝地不再是绝地了一样。   他的同伴纷纷惊叹:“怎会如此?难道是九寂山有灵,知道我等愿往,于是涤荡干净了前往的路?”   ……   “九寂山出事了?”陵岚与於长生对视一眼,他们很难乐观,对九寂山附近出现的种种异状,只会往更坏处想。   於长生更加果断:“先去看看。”   在起身时,他投往街巷的眸子忽然一定,那是?   龙华此刻也来到了临山城,他步履匆匆,刚下飞行妖兽,就往城门方向去了。但走着走着,一头雪白的大狼从旁窜了出来,挡在他身前,还拿尾巴拍了拍他小腿。   “啊!雪狼!”龙华认出来,这是他师父的傀儡,当下左顾右盼,“师父呢?”   很快就在当街开的茶馆里,看见了临窗而坐的於长生。   顿时眼睛一亮,靠山来啦!   他跟着雪狼走进茶馆,瞧见师父身边没见过的修士:“这位是?”   陵岚撤去手臂的化形,白乎乎的雾气涌动:“小友,好久不见。”   “诶,陵岚班主也在啊!”龙华认了出来。   像是找到家长的小崽子,他飞快地在桌前坐下,不等他家师父开口问他为何在此,就巴拉巴拉把这些日子的遭遇与发现全部相告。   而后自己给自己倒上一杯茶,一口咕咚下去,开始摇人:“师父,陵岚班主,你们和我一起去九寂山行吗?”   仗着一身功德光环,龙华是胆子大的哪里都敢闯,但身边力量能多一些是一些嘛,前不久传讯给了掌门,但宗门力量何时能到、能到多少也不定,不如眼前现成的战力呀!   於长生的心神此刻却全在手中玉简上。   玉简之中,是龙华绘制与他的幕后黑手的面容。   原来是长这个模样。   那个……一夜之间害死了满城百姓,害死了他父母亲族的畜生。   终于,终于露出了马脚。   他站起身,长袖中依然笼着一尊袖炉,其内燃烧着秘药,稳固着他生来残缺的神魂。   他侥幸在那场惨绝人寰的人祸中活下来,在师父师兄们的照顾下,艰难活到现在。   终于,让他等到了这一日。   他面容苍白,眸色沉凝:“走罢。”   这人的目的,应当始终都是九寂山。   而今九寂山有异,跟这人脱不了干系。   踏出茶馆时,於长生腰间玉珏微闪,他脚步微顿,探入神识,神色怔忡。   跟上来的蜃妖察觉他气息不对:“怎么了?”   “宗门召集,即刻前往九寂山。”於长生缓缓念出,“……幕后之人,疑为飞仙宗悲风老祖。悲风老祖,目前已失踪。”   陵岚:“什么?”   龙华:“那个人……是悲风老祖?”   双双震惊当场。   龙华更是很快将两边消息联系起来。   阿咬忽然返回九寂山,必然是九寂山的本体出了事。   同时疑似黑手的悲风老祖失踪——   这老祖是去九寂山找事儿了吧?   掌门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才会召集大家共同前往九寂山。   悲风老祖,公认的修行界第一人。   早八百年前就能飞升的人物,却因为什么宏愿,压制修为赖在修行界迟迟未去仙界。   这些日子来,龙华听了不少悲风老祖拥趸的无脑吹,总之就是很牛逼,全修行界断层的厉害。   想到阿咬会对上这家伙,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师父,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出发吧。”   陵岚低笑了一声:“初生牛犊不怕虎,听着是悲风老祖还敢去啊?”   “悲风老祖又如何?也只是一个修士罢了。”龙华也像是说给自己听,“阿咬可是能镇压旧天道的山灵啊,怎么会比不过他!”   於长生安静地给掌门师兄回了消息,取出傀儡金鹏:“走了。”   陵岚笑叹一声:“不愧是师徒俩。”   三人登上傀儡背脊,金鹏双翅一展,便腾空而起,直射城外。   “师父,不能飞的!”龙华方才因为震惊没反应过来,直接随着师父上了傀儡,这会儿眼见着就要出了城门,他才蓦地提醒,“九寂山方圆百里内都不能使用灵力的!”   他想师父可能报仇心切,忘记了这一点。   然而於长生没有停下傀儡。   金鹏在眨眼间已经飞过了城墙,来到了荒芜死寂的平原之上。   九寂山是修行界的禁地。   龙华还记得,当初他与阿咬、云不知一同离开九寂山时,一路寂寂,直至快抵达临山城时,才渐渐看到为赚取灵石而活跃在边缘处的修士们。   可此时他从金鹏背脊之上往远方眺望,不由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怎,怎么如此多的人?”   只见从城墙下,乃至目之所及的更远方,荒芜死寂的大地上、乃至空中,出现了诸多同行者。   有孤身一人的,也有三五成群的。   各显神通,往九寂山的方向去。   人迹罕至的绝地,忽然热闹了起来。   龙华在来临山城的路上,虽未亲眼得见,但也听说了春花戏班四处“广而告之”葬天记的事。   是因为这个吧?   当九寂山的过去被众人悉知,总有人为之触动,或感恩、或憧憬,也有质疑,而后选择不远万里而来。   九寂山再不是一个避之唯恐不及的禁忌。   只是,他能理解这么多人要去九寂山,但……说好的绝地呢?他以为他们要长途跋涉披星戴月赶路的?   陵岚拍拍他的肩膀,把刚在在茶馆中听到的消息据实以告。   龙华试着吸纳灵气:“……真的可以?”   除去灵气稍显稀薄,其他与旁的地方无异,完全感受不到他们此刻正身处绝地之内。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化?   阿咬是因为此,才匆匆赶回九寂山的吗? 第92章 他的图谋   青山杳之所以急匆匆赶回九寂山本体, 确实是因为九寂山本体出了事。   整座大陆的负面力量,日复一日地朝山体汇聚而来。这力量如山倾、如海泄,但问题不大, 他能处理。   然而,他在传承之地时, 骤然察觉, 那日复一日、已习以为常的庞大黑暗, 竟然还能更加的庞大——宛如整个世界倾覆而来。   九寂山镇压邪祟,可镇压也是有极限的。   每隔千年,当镇压之力与邪祟之力抵达岌岌可危的平衡时,山灵便会献祭自身, 将之消耗涤荡。   这一个千年的极限,本就近在眼前。   化身小狼崽,与龙华结伴在外的时间, 是他好运偷来的时间。   他本来也是时候回去, 献祭自身, 换取下一个千年的平静。   何掌门他们的推测很对。   他们担心山灵见识了外界繁华, 会舍不得回去, 不愿意再献祭自身。   他们又觉得,山灵有了喜欢的人与物,才会更愿意为了守护而献祭自身。   这些担忧与笃定,都很对。   因为山灵有了喜欢的人,不想喜欢的人伤心,想按说好的那样, 一直陪着他,所以这一次,不能再献祭自己了。   可山灵诞生就是为了守护这座大陆的, 他绝不会放任邪祟不管。   他变得贪心了。   他希望能够两全其美。   甚至非常认真地思考着该如何破局。   说是镇压旧天道,实则是镇压旧天道“死后”的庞大怨恨。   若能一举消磨了旧天道“残骸”,因埋葬旧天道而停滞万年的九幽黄泉,便能重新流淌起来,恢复昔日的轮回之所。   当九幽黄泉恢复,世间邪祟有了新的去处,九寂山便也从镇压守护的宿命中解脱。   办法其实一直在那里。   曾经不选择这个办法,有旧天道过于强大,很难彻底消磨的原因。   也有山灵无欲无求的原因。   只要千年复千年的轮转下去,总有一日旧天道会消逝,黄泉会恢复。   而一座山,最不缺乏的就是时间。   万年已逝,旧天道的怨念早已比不过初时。   而山灵,也有了所欲所求,不会再简单粗暴的选择献祭自己。   时机刚刚好。   青山杳唯一要琢磨的,就是怎样提前、彻底地解决旧天道“残骸”。   凭他自己的力量很难,需要找到足够的外力。   于是山灵去了传承之地。   找到了无始剑。   这柄剑,是比九寂山更加古老的存在。   若说九寂山诞生至今有万年之久,那么无始剑诞生,更在九寂山诞生的万年之前。   曾斩尽天下魔物,也曾镇守魔物诞生之地万年。   说起来是九寂山的大前辈。   九寂山主镇压,无始剑主杀伐。   有这位前辈助力,彻底湮灭旧天道一事,也有了几分可行。   或许是杀戮过重,无始剑迟迟未孕育出完整的灵。   青山杳本是想借无始剑一用。   却没想,来到无始剑前时,意外察觉了剑灵的存在。   无始剑竟在无人察觉间,悄悄孕育出了剑灵!   “吾名无始。”剑灵在青山杳说明来意后,果断应下了请求,“旧天道,百足不僵。吾与你同往。”   看起来也是与旧天道有旧仇宿怨的。   可在与旧天道残骸动手之前,有人先对九寂山下手了。   就在无始话音落下之际,遥远的九寂山本体传来巨大的压力。   庞大的邪祟之力铺天盖地地朝山体涌来,让位于传承之地的山灵在某一瞬间,竟有了溺水般的窒息感。   “你怎么了?”剑灵察觉到异样。   “本体有变。”青山杳支撑不住,也化为闪烁明灭的灵体,小狼崽的身躯倒在一旁,“我须尽快返回。”   不然,邪祟之力骤增,一旦冲破镇压,后果不堪设想。   无始化作一抹流光,环绕在山灵身边,锋芒毕露:“走。”   山灵晃了晃,大前辈可真是给满了安心感。   将小狼崽的躯体托付给传承之地的灵,再与剑灵一同,飞快返回九寂山。   回到山体的瞬间,庞大的黑暗就浓稠地淹没过来,将山灵严严实实地覆盖包裹,好似要就这样将山灵蚕食殆尽。   在被黑暗完全裹挟的瞬息,青山杳镇静地手掐法诀,好似当下情形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短暂地震散了黑暗,瞥见了隐藏在黑暗后的那张面孔。   “悲风老祖。”青山杳恍然,“是他。”   当悲风老祖主动出现在九寂山前时,山灵曾经被干扰、被蒙蔽的记忆就逐渐清晰起来。   恢复的记忆散落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   ……   万年来,世间的负面力量均往九寂山而来,山灵也从中窥见众生百态。   悲风老祖的最初,也是一普通稚童。   某日贪玩,与朋友藏猫猫时误闯他人灵堂,巧合之下,他触碰到了冰冷僵硬的躯体。   直面死亡的阴影,吓得嚎啕大哭。   “人为什么会死?”他尚且懵懂不知死亡为何时,已经感知到了其可怖之处,执念顿生,“我不能死。”   好在他有天赋,年幼便拜入了飞仙宗。   “修行可以长生。”他道心坚定,“我必成仙。”   虔心求道,却在执念渐渐得以安抚平静之时,他随前辈外出历练,亲眼得见仙人坠凡,身死道消。   “仙人也会死?”他道心崩溃,“那修行又有何用!”   很长一段时间,他浑浑噩噩。   那样高高在上,触手不及的仙人,他一心追逐的至高之境的仙人,从天上陨落了。   他拼了命的修行,就是为了飞升成仙,为了长生不老。   可仙人在他眼前死了。   仙人也无法不朽。   “怎样才能永恒的存在?”他偏执成念,从仙道走向魔道,无所不用其极。   后来,他在仙雪冢听说了九寂山的故事。   “啊,原来就连天道也有死去的一天。”他感慨,“弱肉强食,唯有最强的那个,才有资格一直活下去。”   旧天道羸弱,才会被众修士埋葬。   他不愿再飞升仙界。   仙界之中,都是仙人,总有高低之分。   飞升到仙界,他便是重头开始。   不再是飞仙宗宗主,不再是此界的第一人。   他会如那坠凡的仙人一般,任人宰割,重新体会幼年时的虚弱、无能为力、软弱可欺。   他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他要做修行界实力断层的第一人。   无人可伤害到他。   无人可威胁到他。   当外界一切因素都在他控制中时,他只需要思考,怎样停滞自身的衰老。   不飞升的话,修行者的年岁也是有上限的。   但他找到了延长寿命的方法。   修士的身体并不重要,他有无数种方法获取更年轻的躯体。   唯有灵魂,会被时光渐渐消磨,变得羸弱。   但他找到了办法,用世间的灵,来填补自己的灵魂。   如此,他可在时间长河中依然不朽。   他在凡间掀起战乱,鲜血几乎染红了水灯明的河流。   他用阵法收割了一座皇城的灵,遗孤於长生至今神魂有缺。   他亲手制造了一起又一起惨绝人寰的祸事,来满足欲壑难填的苍老的灵魂。   他甚至得到了噬魂种——能够汲取修士血肉乃至灵魂的种子。   他一手创建了噬魂宗,从此不再亲自出手。   由得无数门人宛如伥鬼一般,在修行界为非作歹,为他带回一批又一批染红的噬魂种。   他得到了无数“粮食”,源源不断的补充。   他的灵魂被填补得圆融充沛,多少年来依然崭新如同青年时。   他的“长生”如同计划那般顺利。   可还是不够。   他活了太久,灵魂的需求日况增加,他需要更多的、更纯粹、更强大的灵。   还有什么比九寂山山灵更能满足他的呢?   能够镇压旧天道之死的灵。   每千年献祭,又会从献祭中新生的山灵。   才是真正源源不断的“粮食”。   他甚至想到,九寂山下的三世棺呢?   能够埋葬旧天道的三世棺,如今有灵诞生了吗?   又或者,三世棺中的旧天道呢?   在那庞大的怨念恨意之中,是否还有旧天道的些许真灵存在呢?   他长久的将目光投向九寂山的方向,像饥饿的饕餮张开了空洞的喉咙,贪婪渴求到无以复加。   他开始谋划。   先是从世间抹去九寂山的存在。   而后,以大法力遮掩天机,让自己的存在从九寂山的感知中淡去。   最后,他将数千年里收集到的噬魂种,一部分用于己身,一部分深埋于九寂山方圆百里的土地下。   世人都知晓,九寂山是禁地,山内灵力禁绝,再厉害的修士进去,也与凡人无异。   而九寂山周围也是绝地,因九寂山镇压的邪祟过于庞大,导致山体周围的土地也被邪祟侵染,土地深处甚至凝结出了魔晶。   数不清的噬魂种就这样散落于这片土地中,宛如水滴藏于大海,邪气四溢,却无一人发现,无一人怀疑。   他很有耐心。   不断地积蓄着这一切。   这个千年,就是他动手的时机。   他要在山灵献祭自身的时候,给予其致命一击,才好将虚弱的山灵收为己用。   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山灵这一次,竟化形离开了九寂山。   或许这样更好,他有更多的机会去捕获山灵。   从戈壁上邪灵试图吞噬山灵,到琳琅山谷的心魔侵入……都是他在暗中布置的种种尝试。   可惜都失败了。   且几经折腾,噬魂宗入了各大宗门的眼,被联手掀了台子。   这也不要紧。   一个噬魂宗没了,他随手再建一个便是。   最可恨的是,噬魂种暴露了。   他的粮仓从根本上,被断了“粮种”。   他的身份更是摇摇欲坠。   怎么突然走到这一步的?多年来的处心积虑,好似一场莫名笑话。   他不得不终止种种图谋,提前启用自己预设的最后一步——   动用掩埋于九寂山周围的噬魂种,汇聚庞大的邪祟之力,引入九寂山中。   九寂山的镇压是有极限的。   他要撑破九寂山的极限。   而后在九寂山虚弱之际,契约山灵,收归己用。 第93章 战   山灵见证了悲风老祖一念成执, 舍身入魔的一生。   只是再后来,悲风老祖越发强大,一手遮掩天机, 将他的存在从命运线中淡化了去,山灵也就此淡忘。   就像水灯明曾见过悲风老祖幼时的模样, 却怎样都回忆不起具体的容貌。   就像龙华在仙雪冢中, 从时光碎片里见到悲风老祖, 却怎样都看不清其正面的模样。   唯有龙华在传承之地,最靠近九幽黄泉的地方,才从获取的前世记忆中看清,也记住了那人的面孔。   悲风老祖此刻出现在九寂山, 便是舍弃了从前种种掩饰与伪装。   青山杳心下了然,这人的身份已然暴露于世人,许在想赢得此役后, 便要舍弃这幅躯体了罢?   换一个面貌, 蛰伏起来, 便是一个重新开始了。   他在浓稠的黑暗中, 听见无尽的哀叹、哭嚎、呻吟、尖啸……   是万万人灵魂困于噬魂种中, 不得解脱的痛苦与憎恨、哀嚎与诅咒,如黑泥般涌动,淹没他的口鼻,试图入侵他的灵体,蚕食他的神智。   这是无尽煎熬的痛苦过程。   悲风老祖或许认为,如此便能消耗他的心智, 令他虚弱混乱。   但这样的过程,他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经历着。   他早已适应忍受。   或许此刻的黑暗比之以往更加庞大可怖,但他已回到本体, 足以支撑一二。   而且,他还有同伴。   他不会输给悲风老祖这样的人。   “无始前辈。”青山杳传音给剑灵,“我需要集中力量应对他,埋葬于九幽黄泉的旧天道之死,能否请您出手暂为镇压?”   “何须镇压。”剑灵干脆道,“待吾直接斩了祂。”   剑灵折身而下,直取三世棺所在。   不愧是前辈,真是可靠。青山杳叹服,来自山下的压力骤减,好似常年压在肩上的担子陡然轻了一半。   他抬眸,望向重新包围而来的重重黑暗,再没有先前格外压迫的窒息感——怎么说,哪怕悲风老祖积蓄了数千年的噬魂种,其中饱含的怨气恨意,也很难与天道之死并肩。   但依然很棘手。   他的力量足以将这片黑暗撕毁,只是时间的问题。   然而,由噬魂种裹挟而来的黑暗,其中有的,不仅仅是怨气与恨意,还有无数修士的灵。   若要保存修士的灵,他就不能粗暴地以力破力,唯有细致地予以“拔魔”,从这浓稠广阔如大海的黑暗中,将邪祟之力汲取镇压。   这会是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若无始前辈那边支撑不住的话……   青山杳摇摇头,摒弃掉消极的想法,专注地对抗黑暗、净化黑暗。   自从遇到龙华,他总是足够好运的。   他第一次走出了九寂山。   意外察觉了悲风老祖的阴谋,让其不得不提前动手。   去传承之地借剑,竟借到了剑灵前辈本身。   想来,悲风老祖还不知道无始前辈也来帮忙了吧?   还有——   九寂山感知着外面的世界,“看”到了镇压天道的故事在四面八方上演,也“看”到了众修士千里迢迢往这方而来。   往好的方向想。   山灵在黑暗中闪烁着剔透的灵光。   想无始前辈能够力扛旧天道残留的怨气,或许在他抽出手去协助时,旧天道之死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想很快就有更多的修士,比如那些“护山人”将抵达此处,或许能有办法与他共同净化这片庞大黑暗。   想,龙华快到了罢。   ……   最先到的,是飞仙宗、斩仙门等宗门顶尖战力。   仙、魔、妖汇聚一堂。   当临山城中,关于九寂山附近异变的消息传到他们耳中时,他们便意识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   既然九寂山周遭不再是难以使用灵力的绝地,那么千里或万里的距离,便拦不住他们。   他们各施手段,在极短的时间里,赶到了九寂山前。   或许不能说是九寂山前,因为他们在距离九寂山还有很长一段路程时,被铺天盖地的浓郁魔气阻拦下来了。   魔气污秽混乱,是斩仙门这等魔道巨擘都见之色变的存在。   前方不见九寂山巍峨高大的山体,只见浓稠如污泥般的黑暗,仿佛城墙一般拔地而起,直抵苍穹,将九寂山严丝合缝地包裹在内里。   “是阵法!覆盖整片绝地的阵法!”被何掌门带着一同抵达的云不知面色苍白,“难怪绝地中魔气消失一空,原是被阵法抽取,全部汇聚于此地。”   “这样大的手笔。”何掌门看向飞仙宗宗主,“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唯有悲风老祖了罢。”   飞仙宗宗主神不守舍,他已然接受了事实,只是难以面对。   飞仙宗老祖,当世第一人,飞仙宗更是因为其存在,壮大为修行界第一宗门。   宛如宗门信仰的存在,却在备受众人尊崇的那些日子里,暗中残害无数修士,手段惨绝人寰。   他很难理解。   修为也好,地位也罢,已经到了那样的层次,悲风老祖为何要步入邪道?   “老祖。”他也是修行多年,半步飞升的人了,但此刻声音都平稳不了,他冲着黑暗中质问,“老祖,真的是你吗!”   斩仙门门主冷笑一声,提刀便砍:“事已至此,何须多问!再不快点,山灵可要没救了!”   天魔宫宫主从旁掐诀相助:“这魔气混乱不堪,我等也无法直接进入其中。诸位,先想想法,除掉魔气如何?”   只见威势赫赫的雪亮刀光劈入浓稠黑暗,一条暗紫巨龙随天魔宫宫主挥袖间朝黑暗咆哮而去——在刀光、紫龙触碰到黑暗墙壁之前,一道粼粼剑痕清晰地印入众人眼底,那剑轻描淡写地拦下了刀光,斩碎了紫龙。   “可不能叫你们碰到魔气。”一个平淡的声音从旁响起,好似那人一直在他们不远处一样,“这可是专门为山灵准备的食物。”   一个身影从隐没的空间中出现。   没有记忆点的平淡面孔,唯有一双眼深沉如渊。   “老祖。”飞仙宗宗主握紧长剑,眼角泛红,“你如何至此!”   “为我所求而已。”悲风老祖心平气和地抬剑,剑尖指向众人,“我会契约山灵,山灵今后也会一以贯之地镇压邪祟。或许,我还能帮助山灵尽早清除掉旧天道怨念,叫九幽黄泉回归,恢复天地轮回秩序。如此,你们也要与我作对么?”   只是想契约山灵?   何掌门皱眉:“你契约山灵作甚?若清除旧天道怨念,山灵不再需要镇压此地,你又欲将山灵作何打算?”   悲风老祖勾了勾唇角,轻描淡写:“契约后便是我的东西,想做什么不可以呢。”   他并不想与众掌门争斗起来。   如果能平和解决,自然更合他意。   他甚至极有耐性地补充道:“我方才所说,皆可立下天道誓言。诸位,你们的选择呢?”   有随掌门前来的,尚不了解前仇旧恨的部分修士,隐约有些动摇了。   只是将九寂山山灵据为己有罢了。   听说山灵此前在召灵大典上,也主动契约了个人类嘛——虽然那是平等契约,而悲风老祖想结缔的,肯定不是这种契约。   但今后一切如常,只是牺牲山灵的自由。   比起毫无胜算地对上悲风老祖,不如就……   “九寂山是修行界的恩人!”灵世宗木宗主提高了声音,“忘恩负义之辈,在渡天劫时,能过得了自己心魔那一关吗!”   他本体是谛听千佛树,此刻声如洪钟,自带玄妙,将悲风老祖言语间暗中施展的迷惑术法一扫而空。   在众人清醒之际,他继续道:“诸位不要忘了,数千年里无故失踪、死亡的门人。他们死得冤屈,死得痛苦,一身血肉与魂魄,都被一粒种子吞噬干净,死后也不得解脱。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说着只是想将山灵据为己有?诸位,你们抬眼看看,眼前这混乱的魔气里,究竟有什么!”   木宗主作为“木灵”,比在场所有人都先感知到,连斩仙门门主这样的魔道高手都不敢涉足的魔气里,存在着什么。   那是无数被污染的灵。   纯白的魂魄染上血红,被扭曲、被污浊,在尖叫、在哭嚎,怨气冲天、恨意连绵,永世不得解脱。   想想此前悉知的“噬魂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吸食了修士血肉魂灵的种子,千百年的累积下来,于此刻此地形成一片人间炼狱。   悲风老祖欲以此为矛,打破山灵与旧天道岌岌可危的平衡,让山灵被压制,从而收服山灵。   斩仙门门主作为魔道第一人,在木宗主提示后,也终于察觉了魔气有异。   他向来针对飞仙宗,对悲风老祖下意识的敬畏也维持不了太长时间,他旧话重提,大胆发言,嘲讽至极:“不会有人真信他的许诺吧?还记得他曾发下的宏愿吗?天荒界祸乱之苗头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飞升。呵,我瞧着,他就压根没有飞升的想法。”   恶事做绝,罪孽缠身。   如此之人,若能飞升,便是天道瞎了眼睛。   但悲风老祖毫不顾忌地杀戮成性,百无禁忌,可见的确是对飞升上界没有半点想法。   众人听着,竟觉得斩仙门门主所言,极有道理。   木宗主则蓦地想起在“灵”间捕风捉影的传言——灵是可以互相修补的,当弱小的灵快消失逝去时,强大的灵可以赠送出自己的一部分,挽救弱小的灵。   他继而想起,悲风老祖如今年岁几何呢?   再强大的修士,若不飞升上界,寿数也是有限制的。   悲风老祖压制修为,迟迟不飞升上界,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呢?   为何观其躯体内的魂魄,丝毫不见苍老衰败?   “你……”木宗主震惊于自己的推测,更震惊于人性的残酷,“你是以他人的灵填补自己的灵?这些年死于噬魂种下的修士,有多少是入了你之口?你要九寂山山灵,也是这个目的?!”   众人惊愕。   悲风老祖轻叹一声,果然,噬魂种的暴露,就是有这样的麻烦。   前前后后,竟让这些人七零八碎地拼出了真相。   这就很难温和地解决了。   不过也不要紧。   虽说蚁多咬死象,面对这些人自己确实有些头疼,但只是避战拖延时间,完全绰绰有余。   悲风老祖尚不知无始剑灵已就位,正从山灵手中接过了力扛旧天道的压力。   他在心中计算着,旧天道的怨气、九寂山这一千年镇压的邪祟,再加上他为九寂山准备的噬魂种“大餐”,足够将山灵撑到饱。   只需要一定的时间。   很快,很快他就能在山灵最脆弱的时候,将其一举契约。   一旦山灵到手,谁还能对他动手?   真要鱼死网破,就不怕他毁去山灵,令邪祟横行世间?   眼前这些正义之士,谁敢背负那样大的因果?   “都是自私自利,冷漠旁观山灵一次次献祭自身的人,怎的现在又如此热心了?”他又可惜地叹了一声:“原以为,你们会更识时务一些。”   “巧舌如簧。”木宗主再次喝止了悲风老祖惑人心智的术法,“我等如何看待山灵,心中自有分晓。”   一剑阁阁主凛然拔剑:“诸位,此獠不除,后患无穷。先是吃修士,再是吃山灵,安知往后欲壑难填,还需何物满足。许是你我同门,许是万物生灵。他是飞升之下第一人,我等也是半步飞升。此战,必斩此獠!”   剑光起,磅礴灵光绽开,遥遥望去,好似烈阳灼灼,明星煌煌。 第94章 此消彼长   龙华与於长生、陵岚还在路上时, 就再次得到了讯息。   悲风老祖在九寂山处现身,以磅礴魔气笼罩了山体,无人能够靠近。   几大掌门拦下了悲风老祖, 与之遁入空间,以命相搏。   悲风老祖被拦下, 固然是个好消息, 但众掌门能拦他几时, 那魔气于九寂山又有何影响,仍旧叫人担忧不已。   等接近九寂山时,他们才意识到,消息里提及的“磅礴魔气”究竟有多么磅礴。仿佛一座拔地而起的巨人城池, 遮天蔽日,连绵不绝,内里是无尽的黑暗。   而后看见了先于他们抵达的修士, 有一部分在奋力攻击试图净化魔气, 还有一部分焦急地凑在一起商讨着什么。   显而易见的, 九寂山被笼罩在魔气之后, 众人无法接近, 此刻正在尝试各种办法。   “不能靠近魔气。”陵岚敏锐地判断,“我从未见过如此混乱血腥的魔气,但凡触碰,便会走火入魔。”   龙华从中感觉到了熟悉。   在仙雪冢时,他从时光碎片中,见过那些吞噬了修士的暗红噬魂种, 无比的血腥邪恶。   此刻面对眼前深渊般的魔气,他仿佛再次面对成千上万汲取了修士性命的噬魂种,怨气与恨意凝聚为无间地狱, 其内尽是挣扎扭曲的灵魂。   於长生没有往魔气当中闯,他目光扫过下方修士,操纵金鹏下落。   “发生了什么?”龙华一马当先地跳到地上,拦下一个修士询问,“这儿何时变成这样的?”   那修士回道:“我也不知。听最早抵达的修士说,他们到时,此地就已经魔气弥漫了。有人试探着进入过,不到两三步,就心魔入体,已被友人带走医治。”   他指了指附近众人,担忧道:“大家都在想法破开魔气,想去看看九寂山出了什么变故——若九寂山真是在镇压世间邪祟,那么此处当下如此情形,恐怕形势不妙。”   什么变故?龙华担忧地看下九寂山的方向,不必猜想,定是悲风老祖搞的鬼。   阿咬现在,不会在与悲风老祖对峙吧?   “龙华。“於长生在不远处唤他,“这边来。”   之所以落在这个地方,是因为他看见了云不知。   云不知安静地立于一处,眼眸微阖,凝神沉思,垂放在身侧的指尖微微弹动,似是偶尔掐算。他的面容作了法术遮掩,但也没有多用心的遮掩,能瞒过不甚在意的旁人,却很难瞒过於长生。   当金鹏上的三人落在他身边时,他从深思中惊醒,抬眸瞥过来,随即惊喜道:“龙华。”   他的声音是没变的,因此龙华也认了出来:“云大哥!好久不见!”   他喊完人就意识到什么,快速瞥了一眼师父与陵岚,又给云不知递眼色,云大哥目前还在全修行界通缉中,自己不会将他暴露了吧?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躲躲藏藏。”云不知无奈摇摇头,撤去了自己面容上的伪装,语气歉然,“长话短说,也该将这一切告诉你了。”   九寂山的宿命,龙华已然知晓。   但修行界为“护山”的手段百出,却荒谬到让人啼笑皆非。   最开始,想将山灵困于一隅。   后来,在山灵离开九寂山时,派出卧底云不知一路跟随,将暗中控制美名为保护。   不论是认识的何掌门、灵世宗木宗主,还是只听闻过的高高在上的飞仙宗宗主、斩仙门门主,都默契地配合这一场结局注定的演出——他们“护着”山灵,直至山灵回归到本身的宿命中去。   他们当中,有冷漠将山灵看作工具的,也有对山灵心怀感恩的。   但他们或高声宣告、或沉默以对,实则都坚持着一点——山灵最终是要回归到祂既定的命运中去的。   如今交给山灵的自由,是有时限的。   一旦到了千年之期,就算山灵不愿自我献祭,他们也会迫使山灵这样做。   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山灵的选择。   龙华能够带着阿咬离开九寂山,倒还是这些人一次仁慈的慷慨了。   “哪用你们强迫啊。”龙华眨眨酸涩的眼睛,“若真到了危急关头,阿咬那种人,自己就会挺身而出的。也不看看,他都自我献祭了多少次了?”   云不知无言以对。   他们只是,不敢赌山灵的“人性”,不敢给山灵选择的余地。   赌输的代价太大,没有人能承受得起。   龙华抬手拍了拍脸颊,让自己从晦暗的情绪里振作起来,认真地盯着云不知:“你们的想法我也明白,为了守护,为了大义,有的牺牲在所难免。但你们能不能尝试着,减少牺牲的代价?一定要是山灵吗?一定需要山灵一次又一次献祭自己吗?你们试过别的办法没有,哪怕一次?”   云不知狼狈地移开视线:“当初葬下旧天道后,上古修士有过尝试。但别无他法。唯有各门派熔铸天材地宝,一遍又一遍地加固山体,方能安稳至今。”   “我是问,如今的修行界,有过尝试吗?”龙华坚持问,“万年前与万年后,埋葬的旧天道,总会有所变化吧?修行界也有所变化了吧?当年修士做不到的事,放到现在就一定做不到吗?”   他道:“说做不到前,总要试一试吧?总想着,反正山灵可以通过献祭,保护世界安稳无虞,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盯着山灵循环往复的牺牲自己——你们不能因为有了这么一个解决办法,就心安理得地漠然置之吧!怎么不能多想想山灵?祂欠你们修行界的吗!”   他眼里漫上潮意,心头却鼓噪着一团火,这团火从最早得知阿咬的宿命起便开始燃烧,他焦躁、担忧,又愤怒、不甘,阿咬那样好的人,在这些人眼中,却等同于现世安稳的一个符号、一样道具,仿佛不应有自己的人格与情绪。   可是阿咬,是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对世间种种充满好奇与眷恋。   很难想象这样的阿咬,是如何独自守在生机寂绝之地,年复一年。   龙华心疼惨了。   云不知被问得哑口无言。   是了,他们从未尝试过。   因为传承下来的办法是那样,于是修行界代代都那样做。   收罗天材地宝,汇聚于九寂山上,始终,让九寂山独自面对旧天道之死的邪祟。   为什么不尝试呢?   没必要。   维持现状,对修行界、对任何人都没有损失。   唯一牺牲的,只有九寂山山灵。   可又有谁在乎山灵呢?   那本就是为了镇压而诞生的山灵啊。   “从现在开始尝试也可以。”龙华望向旁边的师父与蜃妖,至少已经有人迈出了第一步。再望向越来越多汇聚而来的修士们,以后也会有更多的在乎山灵的人。   “有可能试过之后仍无能为力。”龙华深吸一口气,不愿去想这种可能,“阿咬也会选择用老办法保护大家。”   “但,万一可以呢?”他像是预见了那样未来,眸光明亮,“世界与山灵,都得到了拯救。”   这样两全其美的未来,为什么不可以有呢?   龙华觉得可以,他想,阿咬一定也在为之努力。   若没有这样的可能性,阿咬那样认真的人,不会轻易许诺他未来。   他眨了眨眼眸,将眼尾的潮气压下,坦然道:“修行界我还有很多不懂。悲风老祖被众掌门拦下,那么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想法通过眼前的魔气壁垒。”云不知声音干涩,“但我们还未找到办法。”   龙华将视线移至翻涌的魔气之上。   怪不得一路上,大地仿佛被净化过一样,修士也能随意使用灵力,敢情是所有的邪祟都被抽取汇聚到了这里。   他抬头仰望这堵遮天蔽日的魔气之墙,低头琢磨了一下,大胆地朝前伸出手去。   他向来是很大胆的。   每一次的大胆,总会有好的结果,于是他更加肆无忌惮。   “龙华,当心——”云不知一句提醒还未说完,就见龙华的手水灵灵地插入魔气之中,那血腥混乱的魔气仿佛遭遇克星,油水相遇似的退避开来。   云不知:“怎会?”   龙华意料中的镇定,接着一步迈了进去。   魔气无比丝滑地退避开来,半点不沾龙华的身体。   试验得到证实,龙华才退出来,朝惊讶的几人笑了笑:“有人说过,我功德加身,诸邪不扰。我能够进去。”   云不知怔了怔,随即欣喜道:“如此,便有一事我们能够做得!”   於长生好似也想到了,与云不知对视一眼:“通知各个宗门罢。”   此刻,邪祟在入侵山灵,山灵在镇压化解邪祟,彼此相争,就是此强彼弱的关系。   若是山灵更胜一筹,危机便可化解。   魔气阻拦了他们靠近相助,山灵只有孤军奋战。可若是能从侧面加强山灵,山灵愈强,那么邪祟就愈弱了吧?   至于怎样加强山灵的能力——   这可就是修行界几大宗门代代相传的老手艺了。   无脑堆天材地宝就对了。   这一个千年之期近在眼前,各大宗门早已按惯例收罗积累了无数天材地宝,就等山灵献祭前使用,材料可都是现成的,只需即刻调派过来。   之前没想用此法,是因为无人能突破魔气之墙。   可现在,不是有龙华了么?   於长生迅速将消息传递出去。   一边,云不知拉着龙华,细细教导他应如何做。   在九寂山脚下,有一巨大阵法,将山体团团包围其中。   阵法以金木水火土五行为阵眼,五个阵眼分别位于山体不同方向上。   以往,送到山下的天材地宝都是萃取后的灵物精华,分别按照五行属性置于阵眼内,便能让九寂山山体汲取精华,淬炼自身。   九寂山最初就是为镇压而炼制的法宝,这个阵法也是最初便成型的古阵法,源源不断地弥补山体镇压的损耗。   云不知细细地为龙华讲解,於长生却在与众门派传讯时,得到了外界的一则消息。   他的面色倏地冷凝下来。   “怎么了?”云不知察觉他气息不稳,敏锐看来。   下一刻,他也收到了相应的传讯。   神识扫过讯息,云不知眸色也暗沉下来:“如此丧心病狂之辈!”   龙华左右看看,发现此地不少修士也慌乱嘈杂起来,好似也收到了什么震惊的消息。   “凡间再起战乱,修行界各大城池陷入混乱。是阵法之故。”陵岚也翻阅着春花戏班给他的消息,因戏班中人散布于各地,他收到的消息格外多,“有祸乱人心、引人入魔的阵法,也有不留生机的杀阵……各地混乱不堪,惊惶恐惧,灾祸蔓延。”   他默然,看了一眼於长生,其中一个城池的阵法,好似於长生故土皇城的那一个,眨眼之间,全城生机寂绝。   龙华听得愕然,短短几句话里,却好似充溢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他也想到了,此消彼长。”云不知声音干涩,“故而掀起更深的绝望,制造更深的怨恨,令无尽的黑暗投往九寂山。”   悲风老祖活了这么多年,他在盯上九寂山的那一刻起,便在世间埋下无数险恶,只待一日爆发,为压垮九寂山雪上加霜。   龙华望着远方直奔此地的各大门派的修士队伍,咬牙冷笑出声:“那便看看,谁强谁弱。”   萃取的天材地宝精华,此刻送至! 第95章 九寂山下   修行界乱作一团。   悲风老祖多年来的布置同时爆发, 从门派内部,到繁华城池,短短瞬息之间就变了天。无数修士在无知无觉间便被卷入了灾祸, 离别、背叛、伤亡,恐惧、悲痛、绝望……血色连绵, 哀声蔓延, 修行界仿佛坠入了至暗时刻。   不止是修行界, 凡间更是哀鸿遍野。   凡人在面临突如其来的灾祸时,更加无力抵挡。   且较之修士,凡人数量更多,也更易陷入绝望。   在悲风老祖的暗手下, 凡俗界的数个王朝之间掀起战乱,有精通望气之术的修士遥遥看向凡间,只见那片天空杀气冲天, 苍穹下盘桓着无数亡人的怨恨, 黑压压的邪祟怨气笼罩了兵戈扰攘的王朝。   从凡间, 到修行界。   不幸卷入的生灵猝不及防地死去, 满含怨恨与不甘的灵寻不到步入九幽轮回的路, 只觉远方有同类如明灯炬炬,仿佛指引一般,吸引它们投奔而去。   破碎的、被怨念侵染得漆黑的灵,直奔九寂山而去。   笼罩九寂山的魔气壁垒,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外扩张,让附近的修士不得不一退再退。   云不知与於长生等人也不得不退。   身边有修士惊惶道:“这可如何是好?方才进入其中的小子, 不知是否安好?”   蜃妖大心脏地安慰他们:“东西都已经给了他,那就相信他能做到罢。”   在众人后退时,进入魔气壁垒中的, 自然是龙华。   他手指上多了一枚古朴的储物戒,是飞仙宗一位长老送来的,其内空间极大,也被填充得挤满,一件件闪烁着灵光的天材地宝,随便哪样放在修行界,都会引来众人争抢,可在储物空间中,却数量多到好似平平无奇。   也无怪如此。   毕竟是修行界顶尖的数个宗门,收罗了千年才积攒下来的灵材。   龙华默记着九寂山外阵法的方位,在浓郁的黑暗中往前大步走着。魔气侵扰不了他,但他也很难在这样浓郁的魔气中动用灵力,唯有一步步往九寂山靠近。   越往里走,魔气便越是浓稠。   从稀薄的雾气,变作粘稠的水汽。   再往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龙华听见了身边淅沥沥的雨声,是魔气过于浓郁而化作了雨滴,砸落在坚硬的岩层上。   雨声又从小雨变作大雨。   气温也飞速降低,发梢睫毛上都悄悄凝出了霜雪。   龙华凝神静心,辨别着雨声与温度,判断自己没有走错方向,是笔直走向了九寂山。   当雨声从“哗啦啦”变作“噼里啪啦”时,龙华在滂沱的魔气大雨下,终于走到了九寂山的边缘。   他眼睫轻颤,其上覆着的白霜簌簌掉落。   这时,他才从储物戒中取出一盏明灯。   灯是斩仙门长老给的,说是有明目破障之效,简单讲就是可以在如此这般环境下,为龙华照亮一方天地。   只是灯芯有限,使用时长不多,为确保用在关键处,龙华这时才将其取出。   他想山脚下辨认一下方向,去寻最近的一处阵眼。   明灯为他照亮了不到百尺的距离。   他看见了瓢泼而下的黑雨,仿佛水帘般自天空垂下,这样大的雨,换作平时,他连三尺以外都看不清。但明灯的破障之能,让他的目光透过雨幕,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他看见了九寂山嶙峋的山体。   其上覆盖的白雪,已经被雨滴染黑、融化,污浊的雨水在坚硬的岩石棱角间奔流,仿佛要从岩缝里侵染到山体深处。   更远的地方,黑雨化作了黑雪,似不详的灰烬,无边无尽地落下,要将山体埋葬冻结。   时间已经刻不容缓。   九寂山的模样,龙华早已印入脑海。   每一处的轮廓、蜿蜒、走势,他烂熟于心。   单看方圆百尺的景色,他便明了自己所处的方位,以及该往哪个方向走上多远,能抵达第一个阵眼。   他熄灭了明灯,按照选定的方向,沉着地继续前行。   “阿咬。”走的路上,他忍不住唤了几声,但雨声轻易将他的声音压下。复又想了想,阿咬应是无暇察觉到他的到来,不然不用他呼唤,阿咬自会回应他。   于是不再多语,只埋头匆匆赶路。   山脚下,那翻涌弥漫的魔气,似一道无法逾越的死亡鸿沟,只需稍稍沾染,便是致命之祸。   雨声中开始浮现出渗人的哀嚎与诅咒,仿佛冰冷的利刃切割躯体内的灵魂。   像是走进暗潮汹涌的极夜,望不见底的浓黑中,隐着无数呢喃低语,使人混乱疯狂。   龙华的周身开始溢出朦胧光晕,暖融融的,毛茸茸的,给他身体轮廓镶上一层薄薄的金边。   光晕净化了那些诅咒呢喃,也将愈发的极寒阻拦在外。   也让他在黑暗中无比显眼。   在另一个空间,被众掌门合力阻拦的悲风老祖,遥遥往九寂山投来一瞥,看见了黑暗中一点熠熠萤火。   是他。   山灵自主契约的那个小修士。   不知是否山灵庇佑,他始终算不透这人的命运。   这点萤火在浓稠的魔气里渺小、黯淡、飘摇欲坠,却又坚定、准确地穿过黑暗,抵达了关键阵眼。   随着萤火的轨迹,一处处阵眼被点亮,九寂山被污染的山体上也蒙上一层灵光,灵光从微弱,到渐渐明亮。   也正是从九寂山方向亮起的明光,才让此处战得激烈的众人,纷纷察觉了九寂山的异变。   众掌门心中一喜,竟然有人能够突破魔气开启阵法?瞧着已是将千年批次的天材地宝送到了?   好好好!   而悲风老祖眸色更加阴沉。   至今,他的计划已出现太多变数。   这个算不透的小修士,始终是一个如鲠在喉的阻碍。   他心念一动,往萤火方向打出数道灵诀,灵诀隐藏在空间汹涌起伏的灵力潮中,直奔龙华而去。   众掌门早有预料,纷纷出手阻拦。   然而悲风老祖的后手不在此地,此刻的动作,仅是麻痹众人而已。   九寂山下。   五行阵眼,龙华已成功启动了四处。   在终于抵达最后一处阵眼时,他才将土属性的天材地宝取出,就听见大地深处传来一阵嗡鸣,原本坚实的土地宛如海浪般起伏翻涌起来。   将他高高抛起,又当头罩下——   脚下大地被撕裂开来,在一片黑暗里,他往下坠去,四周空荡,没有任何可以凭依之物。   在坠下的瞬间,他仍记得抛出自己炼制的数具傀儡,将天材地宝托付出去,下了激活阵眼的指令。   全身灵力不管不顾地爆发,经脉刹那间撑到针刺般的剧痛。   剧痛中,龙华仍笑了起来,没问题了,阵法启动。   待从痛苦中回过神时,方才还在耳边作祟的雨声悄然寂静,他仿佛掉进了另一个空间。   果然不会太过顺利。   龙华毫不意外,他心里清楚,自己与阿咬此番所面对的,是何等棘手的敌人。   悲风老祖,修为高深莫测,与之相匹配的,是他漫长到近乎跨越了几个时代的生命。   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悲风老祖这般老谋深算的性子,若不多布置几处后手,他决然不会相信。   但这片空间里,灵力无法运转。   无尽的下坠里,龙华及时地取出明灯,灯光映照之处一片空茫,灯光之外仍然是纯然的黑暗。   他不禁想,九寂山下方……是什么来着?   如今大陆上众人皆知,九寂山下镇压着旧天道。   再具体点,旧天道被三世棺所葬,而三世棺沉没在九幽黄泉中。   于是龙华坠入了一片冰冷刺骨,冻结灵魂的水中时,他隐隐有了觉悟。   有别于在传承之地仅是靠近黄泉,他这会是实打实的泡进了黄泉水。   活人,可以踏入黄泉吗?   换句话说,踏入黄泉的,还是活人吗?   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渐渐模糊起来,隐约中,耳畔仿佛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是十世善人。」   「合该这辈子功德加身,诸邪不扰,心想事成,享尽富贵荣华。」   是那个送他来到这一世,又拍拍屁股飞速消失的声音。   十世善人的功德,在九幽黄泉也好使的吧?   龙华意识涣散,已经到了胡思乱想的程度。   伴着那道声音,他好像又回到了还是模特的前世,站在炽热的聚光灯下,被相机的闪光白花花地笼罩。   很快的,周围事物在白光中飞速后退。   白云苍狗。   他的时间也在飞速后退。   他再次回到了生命记忆的起点——他的前世,一株在风雪中刚刚萌发的幼苗。   他在山灵无微不至的呵护下生长。   他陪着山灵,一次次死,又一次次生。   每一次山灵献祭自身时,都毫不犹豫地将一身功德尽数给予幼苗。   功德之力给予幼苗在绝地生存的可能,日复一日的,竟也到了足以化形的时候。   那是山灵又一次献祭己身之后。   在山灵消散前,庞大的功德之力再次被灌注于草叶间。   本就在化形边缘的仙草当即便开始突破,引来了化形之劫。   仙草高兴极了,他想化形!   化形后走遍九寂山的每一处角落,等待山灵新生,而后与山灵小伙伴再次的正式的互相认识一次。   可他未曾预料到,化形之劫会那样可怖。   异族化形,必有天雷之劫。   是逆天而行的磨砺考验,也是炼体锻骨修得人身的必经之路。   有渡劫成功的,也有渡劫失败打回原形、甚至身死道消的。   一般而言,身死道消的异族,大部分是恶事做尽、罪孽缠身之辈,天劫对这些异族,总是更深恶痛绝的。   仙草资质好,还功德加身,以他的能耐,化形雷劫本该轻松度过。   然而仙草身在九寂山。   九寂山是镇压邪祟的地方,下方还埋葬着旧天道残骸。   从天雷的角度看下来,这儿方圆千里都乌漆嘛黑一片,罪孽值拉满到极限,尤其是中心的九寂山为甚。   以至于仙草周身的功德金光,在这浓稠的黑暗里,也被彻彻底底地掩盖了。   雷劫威力层层递增,直达顶配九重雷劫,势要荡平人间一切罪恶。   这是在传承之地未能得见的记忆了。   龙华此刻便是雷劫下的仙草,眼睁睁见着一道道粗壮的雷霆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狠狠劈下,又与周身的功德金光不断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碰撞产生的震荡之力,几乎要将他狠狠撕裂。   罪孽不清,雷劫不停。   可汇聚至此地的罪孽,是源源不断的。   龙华咬牙,声音破碎:“见鬼的天道,你睁眼看看!劈错人了!”   然而雷劫越发狂暴。   或许是还未曾有异族,可以在如此威力的雷劫下,坚持过这样长的时间。   对雷劫背后的天道意志而言,异族的顽强,几乎等同于一种挑衅。   但天道运转,冥冥中因果报应自有定数。   若功德加身的仙草葬身于涤荡罪恶的雷劫,那便是一场地狱笑话了。   九寂山周遭时有空间乱流,而雷劫的狂暴进一步撕裂了空间。   阴差阳错下,仙草附近形成了空间乱流。   仙草种子曾经便是通过空间乱流,从仙雪冢来到九寂山。   此刻,再次被空间乱流卷入,坠入了另一个世界。   天雷下的异族消失,雷劫终于满意地消停下来。   而九寂山上,一株仙草从山体上凭空消失,唯有折断在岩层里的残留根系,叫人知晓曾有仙草存在过。   而坠入另一世界的仙草,忘却了这个世界的种种,以龙华的身份,开启了短暂的人类生涯,直至被一个莫名的声音召唤。   直至此刻,终于回想起了所有。 第96章 破局之法   龙华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 他不再觉得冰冷刺骨,反而感到安宁静谧、温暖包容。   他没有眼睛去看,但莫名知晓自己仍在那片黑暗里。   他没有耳朵去听, 但莫名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唤着自己的名字。   「龙华。」   「龙华……」   他没有嘴巴去说,但莫名就发出了声音。还是很微妙的语气:“你是……天道吗?”   此刻呼唤龙华的声音, 正是当初一口一个「你是十世善人」, 将他莫名其妙带进这个时间的声音。   稍加联想, 龙华觉得,这家伙莫不是此世的天道?   那个声音怔了一下,而后带着笑意:「不,我们只是新天道的护道人。」   上古时期, 旧天道被埋葬,新天道诞生,世间灵气爆发性复苏, 生死秩序重新规整。   修行界一面是蓬勃发展, 一面则伴随着种种混乱与动荡。   那个时代, 无数天骄横空出世, 他们惊才绝艳, 在受众人仰望的同时,也守护着稚嫩的新天道,镇压一切鬼祟,为这片大陆带来长久的安宁。   自然,他们后来成功飞升仙界。   但众人的守护意志积沙成塔,稳稳地扎根此世。   自称为新天道的护道人。   悲风老祖成势, 在修行界上空罩下巨大阴影,护道人知道吗?   是知道的。   他们做了很多,通过冥冥中的气运操控、因果关联, 令悲风老祖露过数次马脚。   比如落明河在飞仙宗发现的线索,便是当年飞仙宗门人在他们的影响下,察觉到了悲风老祖的暗中作为,可惜未能揭穿其真面目,就被悲风老祖反杀,死前在禁制内艰难留下了“仙血冢”的线索。   比如当年仙草化形,雷劫受九寂山绝地影响,差点要跟仙草不死不休,也是他们影响了空间乱流,将仙草之灵投入异世,而后再找回来。只是隔着两个世界,待他们找到龙华时,龙华已在异世长大。   他们做了很多,但又什么都做不了,总归是无法直接对悲风老祖出手打压。   被他们看好并予以借力的其他修士,却耐不过悲风老祖的魔高一丈。   「他承天道偏爱出生,本该是那一世的气运之子,修行顺遂,直抵飞升。」这个声音感慨道,「他之意志,本该是我们中的一员。」   也正因为此,守护意志对悲风老祖的暗中针对,都被他一一化解。   前期化解得还比较惊险艰难,后来随着悲风老祖的实力提升,渐渐,便无甚影响了。   龙华听着,明白过来:“我是你们看好的,又一个屠龙勇者?”   「是你与山灵一并。」守护意志纠正他,「功德深厚者,同样得天道偏爱。你与山灵之功德,早已纠缠混淆,于天道眼中,二人同为一人。」   即是说,悲风老祖气运深厚,而他与阿咬功德深厚,正巧能与之抗衡?   龙华想了想:“说起来,天道还亏欠我。当年雷劫瞎了一样的乱劈,是不是天道理亏,对不住我?”   守护意志:「……是。」   “所以我现在要做什么?”龙华猜测,“难道是要把天道喊出来,给予悲风老祖正义的制裁?”不会吧,要是天道看悲风老祖这个逆子不顺眼,不该早就动手了吗?   说是天道偏爱的气运之子,但实际上,天道无悲无喜无爱无恨,唯有规则而已。   天道偏爱,只是对气运深厚的修士的一种描述,并不是真的得天道垂青。   仙草当年雷劫,愈演愈烈,也并不是天道见仙草顽强,固执地与其杠上,也仅仅是雷劫的规则而已,要涤荡一切邪恶。   悲风老祖肆无忌惮的在人世间作恶,无非也是明白这一点。   天道对恶人的清算,在飞升的雷劫。   可悲风老祖并不愿飞升,因此从未担忧过。   守护意志肯定了龙华的猜测:「你要再渡一次雷劫。」   龙华:“啊?”   他们提醒龙华:「你坠入黄泉水中,肉身已经消亡。」   龙华:“呃。”   「但你还有一副躯体。」他们卷起灵体状态的龙华,往一个方向掷去,「那是你本来的身体,当年雷劫半途中止,并未渡过,待你回归,再次化形之际,雷劫自当再临。」   龙华:“……”他眼前一片光怪陆离天旋地转,从安宁静谧之地转瞬便来到了另一个地方——阴冷、邪恶、大雨滂沱。   是笼罩在邪祟魔气当中的九寂山。   此刻他的状态也很奇妙。   他附着在了一株小草上。   感觉并不陌生,毕竟几次三番的幻境、前世记忆,他做草已经相当熟练。   只是污黑大雨犹如瓢泼,让他看不清四周,草叶更是在大雨中艰难的贴附着岩层,若不是从山体内部传来的温暖的支撑力量,这株草只怕早就被侵蚀折断了。   支撑?   龙华精神一震,草叶拍了拍岩层,再次试着唤道:“阿咬?”   这次,山灵终于有了回应,吃惊的回他:“龙华?”   “阿咬,你还好吗?”   “你的身体怎么了?怎会附着在草上?”   两人同时担忧的问出,愣了下,又同时回答对方。   “还好。阵法开启,有很大助益。”   “身体没了,我就重新做回仙草了。”   龙华感觉到身体内涌动的力量,隐隐有了了悟,他已经踩到了化形的门槛,随时都可以化形,引来雷劫。   他再拍拍岩层,探出一丝灵识:“阿咬,说来话长,来看。”   时间紧任务重,他大大方方地对山灵敞开了自己的神识世界。   山灵被他一句“身体没了”惊到,没有犹豫,担忧地勾着那丝灵识,被钓进了龙华的神识世界里,前世今生、守护意志……种种画面一股脑得传递过来,叫他目不暇接。   龙华也终于见到了青山杳。   山灵依旧是宁静平和的模样,并没有因当前现状的紧绷,好似一切仍在掌握之中。唯有眼下加深的疲惫,与苍白皮肤上若隐若现的黑色纹路,显示出他对抗得并不容易。   但无论如何,阿咬现在还好好的出现在他前面。   龙华提了好久的心,终于稍稍回落了一点下去。   几个呼吸间,青山杳便知悉了所有,清浅的灰眸转动,轻轻地落在龙华的面庞上,像一个珍惜的吻:“辛苦你了。”   龙华却毫不客气,扑过去抱住山灵,嗅到雪山般清冷清透的气息,感觉被外界污浊大雨狠狠霸凌的感官终于得以修复。   他有很多话想说,说当年山灵与仙草间的情谊,说他这一路上的挂念,说云不知那群骗子,说……   “我可以一直陪着你了。”龙华从青山杳怀中抬头,蹭了蹭山灵的下颌,眼角红着,眼睛却亮晶晶的,“守护意志也是骗子,说我完成了‘感谢前世’的心愿,就可以回去那个世界——可我始终是这个世界的人,乱说什么回不回去!那个身体都没了,当然不回去了!”   说的好像那副身体于黄泉水中消融,是什么好事一样。   青山杳本该心疼他的,但欣喜却止不住地漫上来,忍不住重重搂住他:“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是承诺,拼尽全力也要达成的承诺。   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无所谓、不在意。   他要从自我献祭中,挣出另一条两全其美的路来。   而今,这条路也绝非空想。   龙华忍不住笑起来:“阿咬,你怎么都学着我说啊。”   青山杳轻轻“嗯”了声,抱着他晃了晃:“你教我。”   一直是龙华教他的。   走出这座山,去见世间万物,去亲吻一个人,去希冀未来。   龙华于是教他:“干掉悲风老祖!”   青山杳:“干掉悲风老祖!”   “一起化形!”   “一起化形!”   “踢馆修行界!”   “踢馆修行界!”   “成亲!”   “成亲!” 第97章 天劫   万丈魔气如黑色穹顶, 将九寂山彻底笼罩。   还有新生邪祟怨力,化作暗流,从四野奔涌汇聚, 融入幽暗的魔气漩涡。   抬眼望去,墨色阴云遮天蔽日, 如汹涌海潮, 朝着九寂山轰然压下。   天地陷入死寂。   修士们神色凝重, 苍白的面容映着昏暗天光。   他们被不断扩张的魔气逼得步步后退,却始终找不到破局之法。   唯一能够进入其中的龙华,被魔气吞没了全部气息,至如今已过去许久, 也不知是否安好,阵法是否得以启动。   就在众人忐忑之际,一道雪亮闪电撕裂苍穹, 映得众人瞳孔骤缩。   云不知惊讶抬头, 看向那沉甸甸的阴云, 目光好似能够穿透阴云, 看到更深处去。   “这是……”   他的每一寸皮肤都紧绷起来, 灵觉疯狂示警——这不是寻常天地异变,而是雷劫降临!   不止是他,更多的修士同样察觉到,震惊不已。   “天劫?”惊呼此起彼伏。   “此时此地,是哪位道友渡劫?”   “如此威势,莫不是飞升之兆?”   惊疑不定间, 又是数道雪白电光接连劈落,震耳欲聋的雷鸣自九霄传来,连大地都随之震颤。   从雷劫的孕育, 到此刻天地共鸣,只是极短的时间,其威压便到了令人心神颤抖的地步。   “退!快退!”有人终于意识到,比魔气、邪祟更大的危机临近,“远离天劫笼罩范围!”   毕竟魔气可以避开,邪祟只冲着九寂山去,而雷劫之下,无人可幸免。   若被卷入他人雷劫,想要脱困,唯有待雷劫主人渡劫成功。这期间,自身需按修为、罪孽承受雷罚,若撑持不住,便难免身死道消。   呼吸之间,孕育中的雷劫愈发威势恐怖。   没有谁的雷劫会如此可怕,宛如天怒。   有修士侥幸道:“是魔气猖狂,触怒了天道?”   有人反驳:“痴人说梦!天地视万物如草芥,岂会为人间动荡降下雷劫?”   然而不论缘由为何,众人唯有飞快退避,趁着天劫孕育初期,远离雷劫覆盖地域。   这一退,几乎退到了临山城。   “何人的雷劫?”云不知深深蹙眉,总不会真是天道在回应九寂山的困局?   此刻天幕低垂,底层是源源不断汇聚而来的邪祟之力,化作万千黑蟒蜿蜒攀升,而其上,劫云浓稠如墨,裹挟着毁灭气息沉沉压下。   邪祟之力至阴至暗,雷劫之力至阳至刚。   如此极端正反之力碰撞于一处,仿佛连天都要撕裂开来。   於长生缓缓道:“这场变数,或许正是破局之机。”   有人在旁听了他的话,隐隐赞同:“总比束手无策好些。”   但也有人忧虑:“雷劫来得莫名,会不会又是悲风老祖的伎俩?”   言语间,雷劫终于酝酿至巅峰。   只见遥远天际,天空撕碎阴云,骤然裂开蛛网状的白痕,一道雷光轰然坠下,灼目亮光瞬间刺破浓稠魔气,刹那间,竟让所有人的视线穿透了魔气屏障,清晰望见九寂山巍峨高大的轮廓。   那道雷劫,正是劈到了九寂山之上!   怎么会劈九寂山?   不该劈这庞大魔气吗?   难道是九寂山在渡劫?   雷劫如瀑布般倾泻,竟在须臾之间,从魔气壁障中破开一处巨型窟窿,将九寂山四周邪气清缴一空。   但与之同时,直面雷劫的龙华更是承受了巨大威力。   他如今是一株不到臂长的仙草,草叶看似修长柔嫩,一掐就断,此刻没顶于雷海之中,通体翠色也透出灼人的银白,仿佛被雷光穿透了似的。   仙草四周的雪层、岩石,也在雷劫之下悄然湮灭,形成巨大坑洞。   然而再仔细看,仙草周身隐约有一层灿金灼芒,在雷光之中不显,却稳如磐石,牢牢护住了草叶。   而岩层虽在消融,却更能看清,这株在面上长得不高的仙草,其下根系早已深深扎入山体,盘结交错间好似与九寂山融为一体。   在天劫之下,邪气侵袭的压力陡然一轻。   但面对如此万钧雷霆,也不比邪气侵袭简单就是。   青山杳腾出手来,力量源源不断地通过山体、通过仙草的根系,传递给龙华,协助他渡过化形雷劫。   “阿咬,我有功德加身,能撑得住。”龙华叫停他的举动,“你的雷劫也快了吧?不必管我。”   说话间,九寂山上方的天色愈发可怖,雷云低垂,有天灾末日世界终焉的可怕景象。   退至临山城的修士震惊不解,究竟是谁的雷劫?   得是劈悲风老祖那个罪孽滔天的人,才能引动如此雷劫罢?   可天雷明明在劈九寂山。   但聪明的人很快便想明白了。   九寂山镇压世间邪祟,那个地方就是至阴至暗之地,哪怕是普通修士到那处渡劫,天劫受九寂山气息影响,恐怕威力也会百倍千倍的增加。   遑论此刻,九寂山遭魔气笼罩,更有更多的邪祟之力从世间源源不断涌来。   天劫受此气机牵引,必会愈演愈烈,摧枯拉朽。   有魔气不清、邪祟不尽,天劫便也混混沄沄,绵绵不绝之势。   所以到底是谁,会选在九寂山这等绝地渡劫?   於长生几人面面相觑,沉默下来,眸中尽是担忧。此时身处九寂山的,还能有谁呢?   不是山灵,就是龙华。   真是好大的胆子,这样的雷劫,是他们能扛得下来的吗?   情况比众人猜想得还要恶劣。   仙草当年便应渡化形之劫,结果在渡劫中途,灵识落入异世界,相当于从天劫下中途逃脱,可算犯了天劫的大忌。此刻重新渡劫,天劫威力直接一个翻倍。   而山灵也听龙华的话,准备化形。凭他的修为,化形是只要他想,就可以。   九寂山历经上古至今,镇压旧天道之死,镇压世间无处可去的邪祟之力,本身就是一个熔炼了无数天材地宝的准仙器,他的化形之劫,更是比一般器灵化形更加声势浩大。   龙华的超级加倍天劫,与九寂山的准仙器天劫,加上九寂山多年镇压邪祟形成的至阴至恶之地,还有……今日悲风老祖一手炮制的魔焰滔天,宛如投薪助火——造就了近乎毁天灭地的天劫之势。   仿佛无人能从其下幸存。   而不论是九寂山,或是山上的仙草,却奇迹地在雷光中完好无损。   功德金光安静弥散开来,无声地守护着一山一草。   于是天劫仿佛受到挑衅般,再再再次提升了威力。   “阿咬,撑住。”龙华在巨大威压中扬着草叶,意气风发,“我们要带悲风老祖在天劫里露个脸。”   九寂山上方的异空间里,诸位掌门人仍在与悲风老祖斗法。   一方人多势众,一方修为乃当世第一。   双方气机胶着,竟隐隐形成峙立之势,一时之间难分轩轾。   这自是悲风老祖想要的形势。   他只需要时间。   待九寂山山灵被魔气侵蚀,他的布局便成了。   仙宗魔门这边也料想到了悲风老祖的打算,可他们奈何他不得,哪怕再心焦,也只能如此僵持下来。   可不知何时,他们这处空间蓦地动荡起来。   先前应当是有些预兆的,但众人都当是交手带来的灵力震荡,生死交战间并未分神留意。于是当众人都察觉到时,这片空间已经有了碎裂之兆。   空间内部的战斗,尚不至于打破这片空间。   那么,是外力在破坏这个空间?   诸位掌门惊疑不定,凝神往空间外探去,悲风老祖莫非还有什么后手?   而悲风老祖也面色沉凝,一双眼黑沉沉望向空间外,又有何事?   众人实则都是以小缕神念探知外界,可这一缕神念在送出小空间的一瞬,就仿佛水滴落入熔岩,眨眼间便消融了去。   众人神识一痛,外界感应便中断了。   但哪怕一瞬,以在场诸位之能,也看清了外界的形势。   ——雷劫!   此生从未见过,如此浩荡磅礴的天雷之劫!   也就是这一刻,小空间在雷劫下轰然碎裂,众掌门,包括悲风老祖,猝然间暴露在雷海之中。   “哈哈!”他们灵识敏锐,在撼天动地的雷声中,听见一个年轻灵识快乐的笑声,“出来了!”   他们来不及看声音来自哪里,就被一道道雷霆当头劈下。   仙门中人被劈得轻,魔门中人被劈得狠。   至于不打算飞升,自认为永远见不到雷劫的悲风老祖,已然被磅礴雷光淹没其中。   所谓罪孽深浅,天雷之下无所遁形。 第98章 因果   九寂山的雷劫劈了整整一个月。   到后期, 雷光盛大灼目,已经到了外人无法直视的地步。   其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根本无从探知。   修行界最顶层的那批修士, 与悲风老祖交手,也不知情况如何, 这个月里没有半分音讯传出。只观众人命牌无碍, 当是性命无恙, 叫人不至于太过担忧。   於长生等人未在临山城守候太久,雷劫如此,他们无法插手,不若分散前往人间, 去平息悲风老祖炮制的战乱、瘟疫、天灾等等悲剧。   有了修行界的倾力投入,各地祸乱逐渐消弭,往九寂山而来的邪祟之力也日益薄弱, 不复最初遮天蔽日的迹象。   不知是邪祟之力减轻的缘故, 亦或是渡劫之人终到渡劫尾声, 那片雷河倒悬的空间, 终于渐渐消停下来。   镇压了诸多祸乱的修士们, 又匆匆赶回临山城,等待雷劫消散。   在最后几天,他们再次能够看清九寂山所在。   只见先前的魔气屏障已经消失,许是被雷劫净化,许是被九寂山镇压。   而原本峥嵘嶙峋的山体,也硬生生缩小了几圈, 但仍然是巍峨挺拔的,不似众人猜测那般,被雷劫湮灭。   这让众人下意识松了口气。   只要九寂山还在……   “山上有人!”有目力神通的修士最先察觉, “好多人!”   更多人看见了山上或站或躺的那些人,可惜被天雷劈了整整一个月,任谁的外表都很难干净美观,远远望去都仿佛套了一层漆黑壳子,叫人认不出谁是谁。   云不知也回到了这儿,他迟疑地低喃:“会不会是师兄他们……”   天劫前,身处那片天地的,只有遁入小空间的悲风老祖与众掌门们。   天劫后,若说能在雷劫下挺到现在的,也只有他们了罢?   云不知的目光锐利起来,若如此,悲风老祖就在其中?   不少仙宗魔门都有此猜测。   不论是为迎回在雷劫中元气大伤的掌门人,亦或是提高警惕面对悲风老祖,他们纷纷调集了门人与各类资源,慎重地武装到了牙齿,在雷劫散去的那日,谨慎地往九寂山方向飞去。   越是靠近九寂山,越是能从雷光肆虐的大地上,感受到雷劫的恐怖力量。   平整如砥的大地已不复往昔模样,沟壑纵横交错,如一张破碎的蛛网,深者足有千丈,每一道裂痕都泛着焦黑的气息,残留着天雷至阳至刚的威压,竟再也感受不到曾经此地的阴邪气息。   难以想象,处于雷劫中心的九寂山,是如何幸存下来的。   於长生速度很快。   因为龙华未能出来。   他的弟子也在雷劫下待了整整一个月。   灵世宗有龙华的命牌,如今命牌从中裂开,却未完全碎裂,描述起来是“已死未死透”的状态,叫人惊疑又担忧。   在抵达九寂山附近时,於长生身形顿了一下,他怎么感觉——   他放了只飞行傀儡往九寂山去。   眼见着傀儡在九寂山上方盘桓,又安然无恙地落在了山体上。   果然!   九寂山的灵气禁制已经消失!   於长生不再耽搁,径直往山上躺了一地修士的方向飞去。   到了那处时,就看见一个披散着墨绿色长发,个高腿长的年轻修士正在将躺了一地的人挨个从远处搬到山谷,整整齐齐躺成一排。   修士的身影看上去极其熟悉,“龙华”的名字都到了於长生的嘴边,可这人的发色、气息,乃至于头上顶着的一片鲜活的嫩叶,都在告诉於长生,这是个妖修,并不是他的弟子。   在迟疑间,年轻修士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气息,转身朝他看来,登时眼睛一亮:“师父!”   於长生看着他的面孔,五官俊美深刻,是熟悉的轮廓,只是眼睛也变成了生机勃勃的翠色,他语气疑惑:“龙华?”   龙华清楚自己的变化,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朝於长生挥挥手:“说来话长,之前的身体没了,现在是仙草成精啦。”   於长生:“……”原来命牌将碎未碎是这个意思。   龙华又朝於长生招招手:“师父快来,我要认不出谁是咱们掌门了。”   於长生于是落到他身边,朝躺了一排的众修士看去,又沉默了。   这应当就是与悲风老祖交手的众修士了。   只见力竭昏迷的修士衣衫破碎,灰头土脸,狼狈不已,确实很难辨认出谁是谁。   但於长生好歹还是能够认出自家掌门的。   身躯健全,修为尚在,只是灵力枯竭,内伤严重……修养一年半载,应当无碍。   心下稍安。   再看看躺下众人,虽然伤势不一,但人数未少,再次心下一定。   交谈间,更多的门派与修士也追着於长生的脚步赶到了此处。   纷纷认领自家掌门。   “宗主!”   “掌门!”   “快!回春造化丹,碧血固元丹,紫府生肌散——”   乱中有序,一群人救治自家掌门,一群人在四散开来,寻找悲风老祖的下落。   众掌门都如此了,悲风老祖定好不到哪去。   趁他病,要他命!   “可有见到悲风老祖?”於长生问龙华。   龙华朝他竖起大拇指:“死了。”   於长生:“……?!”   悄悄听着这边动静的其他修士:“……?!”   蜃妖雾一般的身影都不稳了:“死了?”   悲风老祖与死这个字眼挂钩,叫人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   龙华指了指躺了一地虚弱至极的众掌门:“他们都如此了,罪孽滔天的悲风老祖,还能好到哪里去?雷劫之下,半点魂魄都未剩下。”   众修士恍若梦中,缓缓点头,也对,也对。   雷劫威力是与修为与罪孽成正比的,论修为,悲风老祖乃当世第一,早就该飞升上界,只是通过歪门邪道压制修为,骗过了天劫感应,而论罪孽,悲风老祖早已恶行累累,罪不容诛。   龙华单手叉腰,嘲笑道:“他不飞升,是他自己都知道,自己过不了飞升时的雷劫吧?”   众修士恍恍惚惚,又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终于接受了这个结果。   震惊与冲击才随之而来。   悲风老祖,当世第一人,于万年间犯下滔天恶行的人,竟就如此身死道消了?   也有不可置信仍在质疑的:“你是何人,为何说得如亲眼所见一般?”   龙华偏头看说话的修士,头顶的嫩芽晃了晃:“我在这儿渡的化形劫,自然什么都看见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嗤笑一声:“我还听见了,悲风老祖魂飞魄散前,哭嚎着大喊‘我不想死’,简直……犹如三岁小童一般。”就像他曾在心魔幻境里看见的,那个执迷不悟求长生的,怕死爱哭的胆小鬼。   悲风老祖一生都困在年少时对死亡的畏惧之中,他一手炮制了无数人的死亡,自己却终未逃离死亡的阴影。   因果轮回,终有报应。   於长生也恍惚了片刻,他的故国陷于悲风老祖之手,他沉沉郁郁找寻凶手多年,前不久方才得知对方身份,内心艰难谋划应当如何复仇,然后此刻听他的弟子说,悲风老祖死了。   云不知则更关心山灵。   他于山灵有愧,此刻见九寂山灵气禁制消失,登时有了不好的联想,但见龙华神色自然,又觉得不会是最坏的结果,忐忑之下问得声音很轻:“青山杳呢?他怎样了?”   说到青山杳,龙华唇角一挑,眉眼都生动起来:“阿咬?他自由啦!”   云不知先松了口气,当反应过来龙华的意思,又怔住了,自由?是他理解的那个自由吗?   那——   他近乎屏息:“那旧天道?”   莫不是旧天道的怨念在天劫中,被释放出来了罢?   九寂山今后,还能继续镇压天下邪祟吗?   龙华单手叉腰,钦佩道:“旧天道的残念,已经被无始前辈斩于剑下了。”   云不知茫然:“无始前辈?”   蜃妖却似想起了什么:“难道是……无始剑?”   龙华给了蜃妖一个赞赏的眼神。   这是最好的时代,他与阿咬积蓄了累世功德,无始剑也在漫长岁月中诞生剑灵,旧天道残骸早已在万年间被山灵消磨到羸弱……他们合该一同收拾上古遗留下来的烂摊子。   “哦,对了。”龙华像是被提醒了,才想起来,“无始前辈斩了旧天道之死,功德也已足够,即将要化形。你们快快将各自掌门带走,这儿马上又要雷劫了。”   他抬高了声音,让周围众多修士都听了个清楚明白,纷纷大惊失色。   在见识了先前毁天灭地般的雷劫后,很难对雷劫二字没有阴影。   再看诸位修行界大佬都在雷劫下奄奄一息,更是闻雷色变,退避三舍。   抬头看看天色,才散去不久的劫云,竟真的又有了汇聚之象。   这是怎样一个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消停!   修士们都替天劫感到累了。   “无始前辈本来想与我们一道渡化形雷劫,但见着悲风老祖已死,众掌门也快抗不住,才按捺下来。”龙华解释道,“阿咬此刻正在山下助无始前辈压制修为,你们速速退去,他们快压制不住了。”   众人面色缟素,赶来九寂山,感觉还未摸清脉络,就怀揣着震惊,恍恍惚惚地离开。   唯一的收获,是带回了自家狼狈不堪的掌门。   再次退到临山城,远方雷劫又开始了,只是这次的范围与规模,总算回归了正常程度。   雷声轰鸣,也让修士们从“悲风老祖已死”“旧天道残念终于彻底消亡”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藏灵宗的木宗主,乃是谛听千佛树化形,本身功德深厚,是众掌门中遭遇雷劫最轻的一个。   加之极强的自愈能力,在被门人带到临山城时,他便成了众掌门中第一个恢复过来的人。   他本身为树灵,对世间的灵感知最为敏锐。   自从旧天道之死被镇压,世间轮回便也出了问题。   从前生命消逝,灵会进入九幽黄泉,涤荡前世因果后,重新干干净净地投入人世间。   后来便不成了,九幽黄泉仿佛突然隐去,世间的灵不得其门而入,再也走不了一个完整的轮回。   本该被九幽黄泉涤荡的罪孽,由九寂山承担。   而他们藏灵宗,也将召灵大典年年举办下去,指引灵踏上轮回。   而现在。   木宗主忽然察觉到,天地间的灵再次流动起来,如此轻盈、自由,仿佛被看不见的规则牵引,沿着亘古不变的轨迹轮转不休。   这是轮回。   木宗主眼眸渐渐湿润,九幽黄泉回来了,轮回……重启了。   渐渐的,会有更多人察觉到。   修行界,必然将迎来再一个蓬勃发展的盛世。   九寂山上。   龙华埋在青山杳怀中,在雷劫下不闪不避。   功德金光笼罩了整座山体,无始剑灵的雷劫伤不到他们分毫。   他抬头看看正在渡劫的剑灵前辈,见无始前辈同样在雷光中游刃有余,便放心地将所有注意力投入了眼前人身上。   白肤灰发,眸若秋水,容貌淡极又盛极,好一个漂亮典雅的大美人!   他抬手轻轻拽了拽对方冰凉丝滑的长发,想起与山灵的初见,促狭地笑道:“恭喜呀阿咬,这次的长发是真的了。”   青山杳轻轻“嗯”了一声,清凌凌的眼眸里盛着满足的喜悦:“我在山上种下了很多灵,来年春日,定能如仙雪冢那般郁郁葱葱。”   龙华:“……”好家伙,就知道阿咬见过仙雪冢后,就惦念着那植被繁盛的模样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那恭喜阿咬,以后咱们游历四方,发现好看的有趣的花草树木,都移植到九寂山来罢?还有我继承的仙人洞府,里面好多仙草都种出来!”   旧天道残骸消失,九幽黄泉重启轮回,世间邪祟再也不需九寂山镇压。   阿咬自由了。   他向往着预期的未来:“九寂山,也能成为琳琅山谷那样的存在吧?”   青山杳认真思考了一下,回答他:“像琳琅山谷那般生机盈然不易,但或许能成为福缘应许之地。”   毕竟劫后清算,天道降下来好多——好多的功德。   九寂山与山上的仙草,已是真正的功德加身,诸邪不扰。   将来也定是——心想事成,诸愿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