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衿香》作者︰蜜月   标签:年下 HE 修真 破镜重圆   简介:   春昙(攻)*洛予念   【表面人畜无害心慈貌美小白兔,实则自毁倾向心机美貌年下诱攻】X【表里如一,清、正、雅,拥有份量恰到好处的恋爱脑的仙君受】   —*—   洛予念,神清骨秀仙门栋梁,避世修行十余载,弱冠之年,下仙山,入红尘,偶然救下一块璞玉浑金。   少年名叫春昙,善调香,会弹琴,虽不能言语,但天真烂漫,善解人意,明明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却从不当他是高高在上的仙君,予他细致入微的陪伴,生死与共的缠绵。   直到他们刀剑相向之时,他才幡然醒悟,自己捧在掌心的小白兔,实则深谋远虑的执棋人,他不过是局中一子……   —*—   阅读须知:   *每周三、四、六、日更新。   *轻玄幻,修真背景,但修真仅是背景。海量战损,虐身虐心,两个人都虐。   *双视角,没有背景板,双方都很爱,故极端控、一方独美党不要看!   *攻、受只是位置,不是性格,更不是性别,不要抱着刻板印象去区分,没区别。 第1章 素衣仙   朴素的双驾马车绕城而走,行至山脚,年轻力壮的车夫吁声勒停马儿下车,回身拉开一扇车门,掀起厚重棉帘:“公子,到了。”   应声钻出个少年,着一身白,直起身来,轻巧跳下车。   他仰头,面前高山巍峨,耸入云端,时值正午,积雪闪闪发亮。   马车紧赶慢赶行了整一个月,车夫都换了几个,总算见到鹤居山真容。   “公子。这个您拿好。”车夫铆足力气从辕板上挪下那个装满香品的乌木提盒。   他接过,顺带掏了块碎银,提前结了车费。   “昙儿。”背后有人轻声唤他。   只见车窗里探了半截身子出来,车里的姑娘从头上摘下纯白的兔毛暖耳。   少年见状贴到窗下,仰起脸来,半圈柔软绒毛便箍到了他头上。   他一笑,姑娘也跟着笑了,手指刮了刮他忽闪的睫羽:“别这样对人笑,留神被当成这山里的兔子精给抓去了。”   “那个,雪阳城不远,晚些时候……要我回来接您么……”车夫搓了搓鼻子,避开他澄莹的目光,只敢盯他颊边那团兔毛看。   “不必。”姑娘放下车窗遮帘,温声催促道,“走吧。”   “唉,好。”车夫悻悻,爬上车辕拉动马缰,驱车往繁华的雪阳城奔去。   路上忍不住,他又掏出怀里刚收那块碎银子闻了闻,果然,这香太特别了……他回过头,少年的白衣已隐没在雪地里。   ***   这是春昙十六年来头一次见雪,不似想像中那样寒彻骨,雪停了,倒有种别样的宁静。   山峤覆白,踩上去一脚酥松,风过时,结淞的枝子终于不负重荷,积雪成片坠落,银尘中窜出一只北地才有的灰斑松鼠,尾巴足有人小臂粗,蓬起助它从高处安全降落。   寒冬的雪山人迹罕至,春昙一路只它一个伴,看它上蹿下跳走走停停,脸颊越发鼓胀,最终消失在一片矮林尽头。   蓦地,山风方向一转,芳香袭来,冰天雪地间,山崖间竟有花淩寒而盛。   萼片浓绿,花瓣淡青,折射出一层腊质光泽,好似一颗颗碧玉铃铛。   这应当就是鹤居山大名鼎鼎的碧色腊梅,玉吊钟。   他沿山石攀跳到一棵腊梅树下,随手拈下一朵花轻嗅,微微一怔,旋即收起了笑容。他丢下花朵,警惕地四下张望,同时用力抽了抽鼻息。   果然不是错觉,有血腥味。   他循气味的方向张望,半晌才看出梅林尽头几根树枝的异动。   那里不全然是树枝,还完美混进一对漂亮的角骨,色泽银白,如枝条包霜,隐隐反光。   定睛一瞧,雪地里竟窝着头通体纯白的鹿,它纹丝不动,只漆黑的眼不时眨一眨,打眼一看,与山林浑然一体……   如鹿这类胆小的草食,从来都小心掩藏踪迹。可见他慢慢靠近,它非但不跑,目光甚至闪烁起来。   春昙诧异上前,登时看到它身下一滩暗红……一只前足结结实实踩入了猎人的陷阱,兽夹碗口大,锈迹斑斑的铁齿狠狠咬合,伤口一圈血肉模糊,深可见骨,一看便知是拼了命挣动过,受创才会如此严重。   春昙心中一紧。若不是他天生嗅觉灵敏,可能就这么错过去了,那下一个站在这里人,说不准就是来索取猎物的人了。   这是不是说明,它命不该绝?   春昙伸手,正犹豫是摸它长颈安全,还是抚它后背稳妥,小鹿却忽而挣扎着站起,低头将漂亮的骨角送进他掌心一点,就像主动与他缔结了某种契约。   这是不救不行,赖上他了么……   雪地一片空茫。   他略一思忖,转身去搬来乌木提盒,当即卸下半指厚的提手,蹲到它身边,找到捕兽夹齿间的空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提手一端挤进去。   一人一鹿好一番折腾,连掰带撬,他手上也不免被划出几道血痕,眼见一指厚的木片要断,缝隙终于被撑开足够宽。   也不知哪来的默契,转瞬即逝的机会里,小鹿带血的蹄子猛就抽出去,捕兽夹“乓”一声重新合拢,木提手应声断裂,震的人掌心发麻。   大功告成!   春昙如释重负,丢掉半截碎木,跌坐在地,揉了揉因长久盯着白雪而发花的双眼。   正准备爬起,他骤然听到背后一声厚重的弦响。   电光石火间,他本能一矮身,眼见锋利的箭矢没入小鹿的肩膀,它一声悲鸣,重重栽倒。   春昙呆呆看着断裂的丝绸发带,这才后知后觉回过神,背颈一片冰凉——方才若他早一瞬起身,那现下被射中的,就是自己的脑袋了。   背后脚步声接近,他微微扭过身,余光里,一老一少两猎户打扮的彪形壮汉正骂骂咧咧跑来。   才一照面,老猎户二话不说伸手就拧住他领口,几乎将他从地上拎起来,恶狠狠骂道:“娘的胆子不小啊!爷爷的猎物都敢偷,你他奶……”   粗话戛然而止,目光滞在他脸上。   “叔?怎么了?”后头的年轻人也赶上来,春昙转眼,无措与那人对视,对方当即也没了下文,连张开的嘴都忘了合。   片刻安静后,老猎户将他轻拿轻放回地上,上下打量着,直至扫到他凸起的喉结,才眉毛一拧,口中啧一声,而后摇摇头绕过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只鹿蹄子就要将猎物拖走。   小鹿挣扎着,拚命撩蹄子踢人。   “呃!”猎户被踢中大腿,疼得直抽气,大吼一声,“獾子!动手!”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人,扭头发觉那年轻猎户居然还站在原处,他顿时来了气,“瞅啥瞅啊!瞎了吗!男人!”   “啊?哦哦……不是……”獾子回神,脖子唰就红了,闭嘴时咕咚咽了下口水,目光扫过春昙毛茸茸的暖耳,嘀咕道,“莫不是兔子成了精……”   他解下腰间盘绕的麻绳,两人合力将鹿的前后腿分别捆扎,而后老猎户一把握住那只箭,铆足劲拔出,丢在一旁。   倒鈎带出血肉,鹿鸣尖锐,穿破暖耳,叫的春昙心头一紧,腾地站起身来。   “干啥?让开。”对方打量着他单薄的身板。   春昙拦在他身前,从荷包里掏出唯一一锭十两银,递给他,做口型:我买。   猎户抬了抬眉毛,单手拢在耳旁,侧身贴近他高声问:“你说什么?大声点。”   春昙有些无奈,指指自己的喉咙,摆摆手。   “你……哦!哑巴啊!”老猎户见状,丢下鹿蹄子,一把抓过他的银锭子,反手丢给獾子,笑道,“小哑巴,你想买它?”   春昙点头。   “呵,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啊?”老猎户绕着他周身走了半圈。   “叔,你看他长得这么……那个,肯定是外乡来的。”   “难怪。小兄弟你有所不知啊,十两银子买只普通的鹿是绰绰有余,可这只不一样啊,这可是我们鹤居山大名鼎鼎的灵物,素衣仙!南极仙翁坐骑听说过吗?就是它!这点钱你去药铺都买不到它一根鹿茸!要想带走整只鹿,少说也得一百两吧。”   ……   春昙皱了皱眉。   哪怕顶着“仙”的名号,鹿就是鹿,拆了卖,整头卖,再怎么名贵也不值百两。这些人怕是起了歹心,欺他人生地不熟,半讹半抢。   他迟疑着扫了一眼猎户腰间砍刀,藏在袖中的指尖拈了拈……眼下还有正事要办,不宜节外生枝。   见春昙沉默,老猎户咧嘴笑起来,似早有预料:“没有一百两啊?没钱的话……”   他缓缓踱到春昙面前,舔了舔嘴唇,压低声音,“给我点别的也成啊。”说罢,他随手将春昙的披风往一侧掀开,摸上了少年纤细的腰间。   春昙一激灵,猛地拍开他。   “嘶!”猎户吃痛,一把将他推到在地。   雪地松软,并不疼。   可春昙抬头一看,自己的玉香囊正挂在那人手指上摇晃。   这偷窃手法极其熟稔,八成是惯犯,定是方才掏银子的时候就被他盯上了。   羊脂玉,莹如雪,温润细腻不含一丝杂质,雕工精细绝伦,镂刻岁寒三友,是去岁生辰那日,无有乡上上下下十几号人头凑钱送他的贺礼。   “啧啧,好东西啊。虽说,不值九十两吧,但爷爷我今天就发一回善,便宜你了,鹿你带走吧。”老猎户喜上眉梢,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在掌中颠着香囊的份量,“獾子,别瞅了!回家!”   春昙手腕一翻,袖中防身用的银针都已夹在指尖,却忽而被一道半空的异闪夺去了目光。   犹如白昼流星,光亮伴着剑啸猝然坠落。   那老猎户一声疾呼,蓦地就跌坐在地,腿间斜插一柄未出鞘的剑,险险避开他要害。   长剑如修竹,晶莹剔透,隐隐散发月白色寒芒,一眼便知绝非凡品,这是遇上修士了。   老猎户颤颤巍巍,屁股蹭着雪向后挪开好远,战战兢兢抬头。   冰雪中,两条靛蓝色人影缓缓落下。   “沈家自三十年前便立了规矩,鹤居山的白鹤与白鹿皆是瑞兽,禁止私自捕猎,违者罚银百两,鞭笞三十,并永久驱逐出雪阳。”   为首之人浓眉大眼一张娃娃脸,目光却淩厉:“偷猎灵物私自售卖,敲诈打劫,数罪并罚,跟我走一趟沈家吧。”   “仙,仙君饶命……”猎户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没,没打劫,没打劫呀……”   仙门少年冷冷扫过他手中那与他格格不入的玉香囊。   猎户一哆嗦,连连叩头,粘了满脸雪也顾不得:“我们,我们就是跟那小兄弟开个玩笑,玩笑……”说着,他高高举起玉香囊。   娃娃脸冷哼一声,抓过香囊,转而双手递给身后的人:“小师叔。”   玉香囊被放入另一人的掌心。   那只手戴着半截白色丝绢手套,露出几根修长的手指。   虽被称做师叔,可那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上下。他垫着衣袖擦净了玉面的污迹与雪水,看都不看地上两个求饶的人,径直向春昙走过来。漆黑的马尾穿过头顶的青玉发冠,在他颀长的颈后随步伐轻晃,斗篷一圈镶边的绒毛在风中微微摇晃。   春昙仰起头,被遮入他的阴影里。   对方垂眸看了一眼,弯腰将玉香囊交还到他手中。   指尖相触,一冰,一暖。   那人顺势抓住他手腕,将他从雪中扶起。   春昙冲那人感念一笑,口中无声道了句,多谢。   对方看着他怔了一怔。   山顶蓦地就响起洪亮悠长的钟声。   咚——   群鸟惊飞。   背后传来一声急呼:“完蛋!小师叔,申时了,我姐定要罚我……这两个人要怎么办啊?”   他的小师叔倒是不慌不忙,从春昙身上收回探究的目光,扬袖将鹿腿上绑缚的麻绳解开,再掷出去,麻绳彷佛活物,瞬间将那两猎户五花大绑,捆缚一处。   “银竹。”他轻唤的同时手一招,斜插在雪地中那柄剑便应声横飞到身前。   踏上发著荧荧微光的长剑,他身形倏而一顿,转过身又看了春昙一眼,掏出块干净丝帕,轻轻按在他手背的划伤处。   春昙低头,发觉他只有一只手带了手套。   “小师叔,看什么呢?”半空中,沈佑放慢速度与他并驾齐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看方才那只小兔子?”   “兔子?”   “就是那个漂亮的小哑巴啊。可惜有点傻,亏得被我们遇上,不然铁定要被欺负。”   “傻?”   沈佑点点头:“对啊,这里几乎日日都有人偷猎素衣仙,剥鹿皮,剜鹿筋,割鹿茸,这哪里救得过来。”   洛予念面色如常,淡淡反问他一句:“天下日日都有不平事,管也管不完,所以,我们便不该管了么?”   沈佑一怔,自知失言:“小师叔教训的是。” 第2章 寒烟擂   素衣仙受了伤走不快,却执意跟着春昙,于是他放慢脚步,好容易在天黑前平安赶到沈氏山庄。   大门外,他递上拜帖,立刻有沈家学徒为他引路:“傅真人住在别院,这边请。”   远远就听见院里传来少女的抱怨声:“嘶……师尊,好冷啊,这擂台到底为何要设在鹤居山啊?沧沄,碧梧,玉沙,七真,实在不行咱们妙镜虽不大,倒也能凑合,那么多门派可选,偏要在寒冬腊月跑到这极寒之地……”   她声音清脆,中气十足,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引路学徒面上讪讪:“傅真人这几日就在这里歇脚,公子请自便,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春昙忙欠身行礼,对方抱拳还礼,识趣地离开。   春昙目送他走远,忍不住叹了口气,琼儿这丫头跟她师尊年轻时一个样,性子直来直往,锋芒毕露,总是口无遮拦。   连他这个玄门之外的凡人都晓得,脚下这座鹤居山可是块风水宝地,其后峰的山腹内蕴藏着上古遗留的天火种,经久不熄,数百年前被沈家先祖无意寻得,遂在此安营扎寨,铸起剑炉。   现如今沈家虽不是玄门,但代代相传的铸剑术却是首屈一指,天下名剑有半数出自沈家剑炉,谁敢小觑,又有那个门派不眼红?   他拍净身上的雪,推开院门,甫一抬头,一道耀目的剑光当空袭来。   春昙原地不动,那剑锋几乎触到他额前的碎发,准确停在他眉心前半寸,嗡嗡鸣响。   长剑的主人就坐在主屋的翘角飞檐,见他面色不改,不甘心地努了努嘴,隔空将剑召回,宝剑仓啷入鞘,她也随之飞落到春昙面前。   她今日穿了一身珊瑚色,青丝盘在头顶,拧成干练简洁的螺髻以发钗固定,钗尾吊一只牛血红色花铃,随动作轻摇,发出叮铃微响:“你怎么不躲啊,就不怕我失手伤了你吗!”   春昙笑着摸摸她的发顶,丝毫不介意她的作弄。   自春三月,眨眼大半年不见,目测这丫头又窜高一截,眉眼也渐渐长开,尤其笑起来,月眉星目,虎牙酒窝,热烈明艳。   小丫头亲昵地挽住他手臂,忽而一愣,指尖用力捏了捏:“哥你是不是又瘦了?啧,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吃药啊!”   “是昙儿来了吗?”傅子隽从门内探出头。   对修士来说,修为境界越高,衰老速度就越是缓慢,傅子隽年逾四十,容颜不改,依旧凝滞在十几年前春昙初见她时的模样。   她向来不拘礼数,见春昙要拜她,赶忙摆手迎上:“别傻站在门口,快进来!怎么这个时辰才到……”   天色擦黑,的确比约定迟了些。   他忽然想起迟来的缘由,返身去院外,只见小鹿还立在原地,战战兢兢等他。   “哇!师尊!这可是你说的素衣仙?好漂亮啊!”小姑娘兴奋不已,径直就要扑上去,春昙慌忙拦她,示意她小鹿受了伤。   “琼儿!别闹。”傅子隽一把将小丫头拎到身后,自己凑上前看了一眼,将春昙与一瘸一拐的素衣仙让进院子,“你快静静心吧。明日便是寒烟擂,可别给为师丢了脸。”   “怎么会!师尊你放心,”小丫头双手叉腰,扬起下巴,“明日看我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你啊。”傅子隽作势要敲她脑壳,终没舍得落下手去,只重叹一声,“我只希望明天有谁能替我敲打敲打你,才几岁的人就这样自负,你可知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知啊!可师尊的师尊不是也说过,修士能走到什么境界,九分天注定吗。”她咳了一声,用力压着嗓子,憋出苍老的声线,“努力只决定修士的下限,资质才是关键,根骨平庸者,就算再勤奋,至多也只是比凡人体健长寿些罢了。”   小姑娘伶俐,学长辈说话惟妙惟肖,春昙忍俊不禁。   “强词夺理你最行!”傅子隽白她一眼,从怀里摸出颗绿色丹丸,手指一碾,“这药止血生肌,不要两日就能痊愈。乖。”   谁知才伸手,便被小鹿怯怯闪开,一溜烟躲到春昙身后。   “哈哈哈师尊你这么凶,连鹿都怕你啊!”   “小没良心的……”傅子隽笑骂一句,连人带鹿。   深夜里风停了,春昙独坐廊下,万籁俱寂,竟听到落雪簌簌有声。   琼儿屋子里灯灭了许久,傅子隽才提一件夹毛披风出来,替他搭上肩头,而后兀自伸手,捏他手腕寸口处,先左后右。   “你……”她嘴唇抿紧,脸色愈发难看,“上次给你的药有按时服么?”   春昙依旧看着雪,沉默地点头。   “不该啊……”傅子隽思忖半晌,“这次给你加些温补气血的。”   放开手,她盯着他:“还是不告诉琼儿?如今她长大了,总缠着我问东问西,问你在做什么,为何不在人前与她相认,问你到底害了什么病这么多年都治不好,还,常常问当年的事……我也不知还能瞒她多久。”   春昙怔了怔,起身看着傅子隽,良久,向她深鞠一躬,迟迟不起。   “行了行了知道了,跟你爹一样死心眼。我不说就是了,反正你怎么筹谋的我如今是一点也不清楚。”傅子隽重重叹气,扶他站直,“放心吧,她是我徒儿,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住她的。但你要是想明白了,愿意让我帮你,就早些告诉我,别总一个人扛着……十六岁的人,活得像六十……”她边抱怨,边转身回到室内。   雪到天亮才停,春昙醒来时,别院静悄悄。   昨日辛苦抱上山的香品提盒已不知所踪,大抵是被傅子隽拿去做伴手礼送给沈家了。   厅堂的桌上给他留了一碗藕粉栗子羹,旁边还有只茶杯大的青瓷葫芦瓶,春昙晃了晃,里头装满丹丸,都是些凡人之躯也能承受的温补良药。   葫芦下头压了张洒金宣,琼儿的字过分飘逸,上头还掉着糕饼渣渣::每日一粒!好好吃药!   小姑娘趾高气昂的模样浮现眼前,春昙不自觉带上笑容,将纸张吹净,叠成掌心大小塞进袖笼。   喝完甜羹,春昙去院子里牵鹿,灵药加持,小鹿跛着脚却也能走得飞快。   今日要看擂,寒烟湖在半山,虽说时辰还早,但他不比仙门修士可御剑而行,徒步需得近一个时辰。   难得一见的比试,他可不想错过琼儿出场的时机。   受天火种的影响,鹤居山虽地处寒冷,却有一条不会结冻的热水瀑布,瀑布下自然形成一片温水湖泊,群峦环抱的湖畔,冬日里雾气袅袅,故取名寒烟。   瀑布顶端,石匠以汉白玉依山修建出悬空观赏台,春昙到得晚了些,沈家家主及几个高门大派的长老都已坐定,热水瀑布升腾起阵阵白雾,凡人举头遥看雾中人,好似膜拜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四年一度的盛事,意欲投身仙门的年轻人们不辞辛苦,从各地长途跋涉前来探各个门派虚实,此外更多的是爬上山来凑热闹的普通人,湖畔被围的水泄不通。有趁机兜售糖果点心的小贩,还有举着幢幡招摇过市的民间算子:“平安符镇宅驱邪!去疾符百病消退!十文一张,一钱银子十张,附送一张桃花!”   春昙牵着鹿,好容易才找到落脚地,耳边充斥着难辨真假的仙门八卦,不想听也得听。   诸如某个小掌门为了一套传家金龟甲招了个赘婿啊,某门某派私下里收受凡人五供以外的金银……   “哎快看,正当中那个就是沈家家主,沈绥。好漂亮啊,不知谁有福气能与她结亲……”   “她身边那个穿紫衣带金冠的,是玉沙宗下一任宗主封良轩吧?他居然亲自来了?”   “他宝贝儿子封怀昭今年也来参擂,可不就陪着一起来撑场面了。据说,他打沈庄主的主意有日子了,若是能跟沈氏联姻……”   “可这寒烟擂明明是给二十四岁以下的弟子开放的比试,那个封怀昭今年已经二十有七了吧?”   “嗐,都是不成文的规矩,有人偏要装糊涂,沈家也不好为了这点小事得罪玉沙宗嘛……听闻他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跟他爹一样,好色的紧,修行进境自然慢,再多灵丹妙药催着也赶不及二十四。”   “不只是好色,他好像喜欢雏儿,还没长开那种……”   “咿!怎么会!仙门之人怎么也这样龌龊!”   放眼望去,玉沙宗带来旁观的弟子最多,齐刷刷的紫衣金钗,果真十之八九都是豆蔻年华的姑娘,可见好些传言并不是空xue来风。   春昙心底暗叹。   天地不仁,谁也没规定恶人就不能入门修道,世人皆以为仙门中人心思清静无欲无为,可他们才是这人世间最有欲望的人,欲长生,欲享凡人膜拜,又或者是追求登峰造极的修为和后世的美名,甚至妄图得道成仙。   他们想要的的,比大多凡人的“平安一世”要多的多。   一阵密集的鼓声响起,参擂的仙门弟子纷纷御剑而来,半空中霎时布满如虹剑气。   周遭爆发出欢呼与惊叹:“看,是沧沄!往我们这边来了!”   身后的书生推推搡搡挤上前来,春昙猝不及防被他的书箱结结实实撞了个趔趄。那人嘴里对他说着抱歉,两只眼睛却紧紧盯着御剑而驰的人影。   春昙没跟他计较,也好奇地搭了只手在眉前,一同仰起头来。   “真是沧沄!”小书生看着弱不禁风,腰间竟也别了把木剑,他声音有些颤抖,似是仰慕已久,“碧海蓝天山水间,沧沄的内门弟子服真是好看,雅致又不失气派。”   天水碧色的道袍外,是一层如烟似雾的白纱大袖薄披,衣袂被风灌满,流云飘舞,好似碧海翻波。   春昙一怔,徐徐落在头顶小峰尖的沧沄弟子,正是替他伸张正义的那一对师叔侄,只是昨日,这两人的道袍外头都罩着一层靛蓝鹤氅,辨不出来路。   “后头那个就是洛予念吧!”姑娘们指着那道清逸出尘的身影,难掩倾慕之色。   “是他,沧沄派现任掌门的关门弟子。才二十岁啊,果真是神清骨秀,我看今年的魁首一定是他!”   “嘁。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见识太浅。”老算子摇摇头,幢幡往地上一杵,轻抚胡须,“想入沧沄?可这沧沄着实是一代不如一代,想当年,他师兄洛熙川,那才称得上一句不世出的神仙风采,可惜你们这群小毛头是没眼福得见喽。”   “哈?洛熙川?”被讽刺见识短浅,小书生不甘,反唇相讥,“你说的,可是那个被南夷妖女蛊惑,走火入魔杀害亲师弟,被沧沄掌门亲手清理门户的洛熙川?就是他闹了那么一出,才害的大家对沧沄避之不及,被玉沙抢走天下第一宗门的……”   “嘘!你小声些!”算子慌张摆手叫停。   修士耳更聪目更明,洛予念淡淡睨一眼过来,却好像并不带情绪,衬的身边怒目的师侄过分狰狞。   小书生忙闭上嘴,转头望别处,却骤觉后颈一凉。   他猛地扭头,身后人群有说有笑低声议论,无暇在意他,只有那牵鹿的白衣少年,正含笑望过来。   是错觉吗……小书生自己捂住后脖颈,看着春昙,忍不住也跟着他痴痴笑:“方才,我没碰伤你吧?”   春昙轻轻摇头,又转而望回峰顶。    第3章 神仙材料   密集的鼓点暂歇,人群随之安静。   高台上有人宣布了胜者彩头和擂台规则,今次参擂共十六人,自行挑选时机下场,离开湖面范围或落水皆判败北,输一场即淘汰,赢过四轮便是魁首。   “明明有那么多门派,怎么才来了16人?”看热闹的凡人居多,对修道之事均是一知半解。   “这寒烟擂需得入了‘蓬莱境’方可参擂。那些小门小派的掌门也不过差不多水准,哪里来那么多好苗子,不然那封怀昭何必等到现在。”   “蓬莱境?那是什么?”   小书生清了清嗓子:“欲入仙门,不论修习哪一派功法,基础都是开孔窍,疏经脉,引天地灵气入体。单是这一关就能将大半人拦在仙门外了。只有那些能摸到法门的人,才有资格步入修士行列。而这之后的修行,大致又分为四个境界:不周,蓬莱,玉虚,大罗。”   见周围越来越多人凑耳听,小书生更忘乎所以:“所谓不周境呢,是最低一境,练气凝气,锻体修命,说白了与你与我无太大区别,顶多就是会些功法,病邪难侵,寿数过百。可他们一旦开辟了丹田紫府之后,就与凡人不同了,炼出内丹指日可待。内丹初具便步入蓬莱境,这就得了敲门砖,奔着得道成仙去了。当然,能入蓬莱的,自是人中万一了。所以说,四年里出了这些个年轻的蓬莱修士,已经不算少了。”   “既然蓬莱境这样厉害,为何又要限制参擂者的年纪呢?”   “这……呃……”书生一时卡壳,面露尴尬。   “嘿嘿。傻小子,不懂了吧。”老算子晾了他半晌,才替他答,“这擂说白了,是各家各派彼此来显摆显摆,给大家看看自己门下又出了什么神仙材料。既然叫神仙材料,那大多天生,若是两纪二十四年还不破不周,那,这辈子蓬莱境就是极限了。至于后头的玉虚,想都不要想。更别说熬过大天劫踏入大罗境,成为能游神御气的真神仙,那都是典籍里记载的传说,几百年也没见出过一个。不过,依老夫之见,若是那洛熙川还活……”   “开始了开始了!”书生不耐他又提那沧沄罪人,兀自打断他。   一抹云霞色率先飞下山头,轻飘飘落入寒烟湖。   人群一阵躁动,有人感叹,亦有人质疑。   “哎?怎么还有小孩啊?”   “她也是来参擂的?还没我下巴磕高呢,几岁啊?哪门哪派的?”   湖上并不搭建擂台,水面只零星飘着些圆盘状的古莲叶给人落脚,腊月不是花期,小姑娘的红履轻点在一片莲叶正中,昂首挺立,眸光流转,比花昳丽。   只听她朗声道:“妙镜宗弟子迟文琼,师从傅子隽,请指教!”   背后长剑应声出鞘,落入她手中,金芒大盛,引发一阵喝彩。   “那把剑是南流景!”书生忙不叠从书箱中掏出一本册子,封皮书“神兵录”三个字,他对照著书页里的插画,“没错,是南流景,妙镜宗镇派之宝!去年,盛传妙镜宗出了个十二岁便入蓬莱的弟子,可说是前无古人,原来就是她!十二岁啊!比那个洛熙川还早一年吧!”他得意洋洋瞥了老算子一眼。   老算子啐了一声:“你认识她啊?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十三岁的丫头片子,资质再好也不过刚入蓬莱不久,立时有四五条身影争相从山石上飞下。   经判定,第一个触到莲叶的是玉沙宗弟子。   “玉沙宗郭鸿宇,师从封良轩,请指教!”他拔剑横在身前,冲对面少女笑了笑,显然是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甚至还流露出几分同情和无奈的神色,“刀剑无眼,迟师妹小心了。”   迟文琼目光一凛,专注地看着对手的剑:“郭师兄,得罪。”   那郭鸿宇显然没将她的“得罪”当真,不紧不慢拔出剑。   谁知她飞刺而来的第一招便送来个下马威。   当头劈下的剑竟险些直接将郭鸿宇连人带叶压入水中,他横剑抵挡,迟文琼倒立半空,剑锋竖直点在他的剑身正中,娇小身躯若有万钧重量,霎时涌出磅礴灵力。   郭鸿宇脚下的水面顿时开始飞速旋转,中心生出一股吸力,将他落脚的莲叶绞了个粉碎,他一时招架不住只得抽身避让,两剑相错,铮铮擦出了火花。   只一招,便让郭鸿宇知道,是自己大意了,同时意识到的,还有一招错,招招错。   迟文琼最恼被轻视,眼下自然不会为这个对手留任何颜面。   她算准对方的落脚点,先一步剑气横扫,一纵荷叶飘得飘,碎得碎,郭鸿宇在半空紧急改变路径,却恰好被她淩空抛出的剑截住。   他不得不出剑格挡,小丫头腾身一跃,狡猾地翻到他背后,伸脚在他腿窝狠狠一踢,借力向后飞去,稳稳落在漂远叶片上。   而郭鸿宇直接跪入水中,飞上崖边时,半身湿透,好不狼狈。   春昙心下好笑,果然是“落花流水”。   “师尊!”她乐呵呵地飞回傅子隽身边,“我赢啦!”   傅子隽掐她脸颊,不知训斥了句什么,大抵是戒骄戒躁。   一切发生的太快,这第一场比试,居然不过二十招。   众人终于回过神来,湖边一片哗然。   “这就结束了?她赢了?”   “对啊,谁让他大意,活该。”   “规则似乎是沾水就算输了,他半个人都落进水里,可不就是输了。”   那老算子更是惊得合不拢嘴:“我的祖宗乖乖,三十年前捡了个傅子隽,如今傅子隽又捡了个迟文琼,这妙镜宗走的是什么鸿运!”   “看样子,这蓬莱境与蓬莱境,也是有差距的啊……”小书生感叹道。   经迟文琼这一遭,接下来再没人敢轻敌,奈何实力的确有参差,不过半个时辰,第一轮便结束了。   十六个人里头,玉沙宗本一宗就占去四席,奈何第一轮便损兵折将,相继失利,只剩下封怀昭一个。   倒是沧沄……   春昙眺了一眼静立在崖上的洛予念。   方才他并未挑选对手,最后一个下场,对上的恰好也是玉沙弟子。开场寻了片荷叶站定后,便一步都没有动,只靠防守间捕捉对手的破绽就赢下比试,根本看不出还留存了几分实力。   “哎哎哎,第二轮开始了!迟文琼又是第一个下场!”   “……诶,怎么是封怀昭啊?年纪最大的对上年纪最小的么?这,能赢么?”   “肯定行啊!那个封怀昭,刚刚靠同门师弟放水才进了前八。”   “不一定。说不准是在保存气力呢。他可比迟文琼年长十几岁,我爷爷十几岁的时候都生我爹爹了。”   “但是迟文琼的剑厉害呀!南流景不是天下名剑吗?”几人转头看著书生。   “不见得。”书生翻了几页,翻转书册给他们看,“封怀昭手里那把‘紫薇’也不输,那可是玉沙宗历代宗主传承的灵剑。”   “那他日后也会变成宗主?怎么这种人也能执掌名门大派啊……”   春昙遥望湖心叶片上相对而立的两人。   只看五官,封怀昭也算得上是英俊,但不可一世的气焰却让人反感,更别提轻佻的谈吐和眼神了。   “迟师妹小小年纪,却生的这样貌美,着实是为难在下了……”他漫不经心调笑,意味深长地反覆打量着年仅十三岁的对手,“这可让在下如何舍得下手。”   琼儿自小跟傅子隽清修,心无城府,不谙俗世,一时没听出其中的下流意味,只道对方是讽刺她绣花枕头,蓦地就出剑,径直刺过去:“师兄大可不必留情。”   封怀昭抽剑接下,两人交错而过时,他倏忽伸出左手,迟文琼迅速护住要害,谁知却对方并未出招,手一抬,竟是拨弄了一把她头上的花铃。   小丫头怔了怔,不明所以。   两人分开站定,他陶醉地感叹了一句什么,离得太远,众人面面相觑。   “他方才说了什么?”   “不知道,声音太小了,听不清啊……”   春昙皱了皱眉,他精通唇语,方才封怀昭说的分明是:师妹,你的头发好香。   迟文琼这才后知后觉对方是在出言轻薄!她哪里受得这等辱,也根本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当作没听见,咬牙攻过去。   她一剑快过一剑,一剑狠过一剑,南流景金光流转,在她掌中舞出虚影,然而封怀昭却早有预料一般,并不积极迎战,只是一味格挡躲闪,其间嘴巴也没闲着:“师妹怎么恼了也这样可爱?叫人好生喜欢!”   明知对方是故意为之,可她毕竟缺乏经验,平日里练剑都是与师尊规规矩矩凭本事,头一次遇上这样恼人的对手,愈发心浮气躁,然而这正中封怀昭下怀。   他抓住一切她的小破绽,不猛攻,只不干不净地揩油占便宜,悄声讥讽挑衅。   几番缠斗,南流景死死抵住紫薇。   抵力中,封怀昭还不忘继续激她:“师妹在鹤居山待几日?等比试结束,要不要跟我走,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一起练剑?师妹听说过双修吗?”   “不要脸!”迟文琼气得额角青筋暴起,忍无可忍,原地腾起,飞至高空,步罡踏斗,“白虹贯日!”   剑光夺目,南流景脱手,垂直刺向对手。   封怀昭轻蔑一笑,翻腾向后跃起,一脚踏中长剑,飞身向她一剑袭去,不想一抬头却变了脸色。   她合该空空如也的手中,居然还握着一把银色细剑,稳稳接住了杀招。   场面一时间安静下来。   这把剑,是方才南流景脱手的瞬间,从剑柄中抽出的子剑。   “广寒宫……”书生目瞪口呆,“她这个年纪就能御子母双剑了么……”   封怀昭大惊失色,急急向后掠去。   原计画,他第二轮该遇到的对手,是自己的师弟郭鸿宇,赢下来,他便能入前四甲,且保留下了气力,轻松对阵第三轮,没准还能更进一步。谁知那臭小子会在第一轮就败北,打乱他全盘计画。   更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迟文琼方才竟还保存了实力……早知如此,不该挑她做对手的。   然而一切都迟了。   迟文琼紧追不舍,手握广寒宫与他缠斗,同时还隔空操纵着南流景,专断他去路,一人有如分身成两人,封怀昭登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没了使那些脏手段的余暇。   但操控两把灵剑的消耗极大,她毕竟年纪还小,夺回主动权的同时,也渐渐显得力不从心。小姑娘宕机立断,连手中的广寒宫也一并掷出。   子母双剑绕着封怀昭,旋转成金色与银色的光团,光芒迸发,似要比肩日月。   迟文琼立于一片荷叶,双手捏诀,口中轻啸:   “日月同辉。”   狂风蓦地席卷过湖面,湖畔飞沙走石,围观的人群也受到波及,纷纷后退,抬袖遮面,算子的经幡被风扬得噼啪作响。   剑气如雨,从四面八方向封怀昭射去,一招制敌,他无路可逃,只得纵身入水躲避。   有如出了一口恶气,欢呼声铺天盖地。   然而春昙却开心不起来,他看着琼儿脸色煞白地在莲叶上平息了许久,才提起力气御剑飞回傅子隽身边。   她原就被封怀昭乱了节奏,心气不稳,方才那招日月同辉,太勉强了。 第4章 雪中春信   第二轮的争斗激烈许多,也费了些时候。   洛予念依旧最后一个下场,游刃有余地结束了战斗。   反观迟文琼,即使在场边调息了许久,脸色也依旧没有好转,表情更是懊恼,像在后悔方才没能稳住心神,着了下三滥的道。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众人皆惋惜,可春昙却不觉遗憾,毕竟琼儿年纪还这么小,来日方长。且此次吃一堑长一智,世上心怀叵测的人数不胜数,早遇上,早警醒。   新一轮鼓声响起,迟文琼并未弃权,毅然决然下了场,静静站在莲叶正中,屏息凝神。   就在大家猜测她是要迎战七真派的女弟子,还是沧沄派的另一人时,洛予念却出乎众人的意料,先七真一步,飘然而下,对迟文琼翩翩一礼。   “哎?怎么是他?”   “他才打完吧,宁愿连战也要占这个便宜吗?这样赢了人家小姑娘,未免不光彩……”不乏有人失望。   “可他用不着这样也能赢吧?”   的确是用不着。   场上局势很快便分明了,迟文琼的状态显然远不如方才那两场,破绽频出。   洛予念也并不轻敌,沉着应对,攻守张弛有度。   看着琼儿那副逞强的模样,春昙手里捏了把汗,只盼对手能速速给她个痛快。   谁知小姑娘倔强得紧,对方点到即止,她却通通不买账,越挫越勇,非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才肯善罢甘休,见近身无果,她抓住机会,再一次腾至高空,掷出南流景。   洛予念严阵以待,一手捏剑诀,一手持剑竖于身前,闭上了双眼。   一圈圈涟漪从他脚下散开去,湖水开始震荡,巨大的两仪图浮现湖面,与封怀昭不同,他要正面接下这一剑。   不料,一句“白虹贯日”刚出口,迟文琼立在风中的身形忽而一摇晃,飞在半空的南流景光芒倏然衰弱。   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眼见着小姑娘力竭,直直坠下去。   春昙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若是这样接下洛予念一招,难保伤成什么样子。   千钧一发之际,洛予念倏然睁开眼。   像提前预备好似的,他瞬息收势,剑风消散。   宝剑回鞘时,顺势挽了个剑花,两道剑光交错斩入水中,切断了水下一根叶茎。   最宽大厚实的那片古莲叶随之飘起,稳稳接住迟文琼,又缓缓落回水面。   傅子隽飞身而至,一把将徒儿从莲叶上抱起。搭过脉,她笑着摇了摇头,往小丫头口中塞了颗丹丸:“无碍。多谢。”   “承让。”洛予念行礼后方从湖心飞回,让出擂台。   “好!”不知是谁带头,方才那些议论纷纷的人好像墙头草,也跟着爆发出叫好声。   天色渐晚,最后两场比试几乎是毫无悬念地结束,沧沄四占其二,洛予念的魁首毫无争议,自然,最令人惋惜的便是后起之秀迟文琼。反观赛前声势最盛的玉沙,颗粒无收。   “还是沧沄剑法根基更深厚些啊。”老算子抚须,“也对,玉沙本就长于剑阵,单打独斗的确略逊一筹。”   观台上,沈家家主亲自赠洛予念一枚护心镜:“此为‘执明镜’,乃玄武圣兽的龟甲碎片所炼,坚不可摧。”   松烟色琉璃质地,不过孩童掌心大小,洛予念施法一点,先天八卦骤然浮现,展开成一面灵力之盾,一众仙门弟子垂涎欲滴。   春昙看到琼儿已在傅子隽的陪同下返回,她入了前四甲,自然也没空手而归,得了张可引九霄神雷的符箓以示鼓励。   “符箓?你不是也会画吗?”有人问算子。   “啊,这不一样,不一样的。”老算子讪笑一声,挠挠头。   “符箓可载着神仙之力,若不是正式授箓的玄门中人,画出来也不过是废纸片罢了,别说引九霄神雷,怕是连宅都镇不住,日后可别当真了。”小书生心情正好,一点面子也没给算子留,边说边收拾起书箱,正了正腰间的木剑,预备下山,看样子,对于求仙问道之路,他已经得出答案。   不只是他,人潮中充斥着对“沧沄”和“妙镜”的议论,看样子,今日的一战成名,洛予念让沧沄这日渐式微的名门大派重新变成了许多人的心之所向。   ***   擂台结束,沈家的家宴早早开席。   沈佑被送入沧沄五年,鲜少回来与家人团聚,此番初出茅庐表现不俗,洛予念不想抢了这师侄的风头,并未随行,一个人留在寒烟湖附近,借还未消散的天光及热水瀑布的暖意,寻了处安静的崖边打坐练剑,直到天色暗透。   御剑回沈氏山庄的路上,雪也开始飘下来,他不禁放慢速度,低头赏山景,这里与沧沄不同,虽然冬日山间一样有雪,却不比这里豪迈,一样生着松柏,却没有雪松的香气清冽。   空寂的雪夜,静谧的天地,他不由沉醉其中,却被几声突兀的鹿鸣打断心绪。   洛予念悬停了银竹,垂头下望,没想到竟有人比他更乐在其中。   月光如银,淡绿的玉吊钟稀稀疏疏,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衣少年正与昨日他救下的素衣仙玩闹。   小鹿被雪球砸中面门,不忿甩甩头,一溜小跑撞进恩人怀抱将其轻轻推倒,鹿角抵住胸口,耍赖撒娇,偏不让人起身。   周遭尽是雪堆的动物,小兔,小狗,憨态可掬。少年被迫仰躺在雪地里,从高处望下去,那条漆黑的马尾好似白宣上一笔娟秀的墨迹。   少年躺在地上一怔,目光凝结,似是认出半空的剑,眉眼随之一弯,浅浅笑起来。   漫天星斗都盛在那双如清澈灵动的眸中,眼波盈盈,不掺世俗繁杂。洛予念这一刻才体会出昨日沈佑为何叫他小兔子。   剑风吹起一层雪,他落地时,少年推开小鹿起身,周身叮叮当当一阵脆响。源自他腰间朴素的縧带,玉香囊、瓷葫芦,鲤鱼荷包,塞得圆鼓鼓的流苏锦囊,上头属实热闹。   小鹿似乎也认出了昨日替他松绑之人,亲昵地迎上来,用头角顶了顶洛予念的手背,他反手摸摸鹿头,问道:“天都黑了,你怎么还在山里?”   对方不好意思地笑笑,嘴唇轻启。   雪声风声轻而易举盖过了他的气息,洛予念没有听清:“说什么?”   “迷路了。”   少年倏地凑近他耳畔,三个字变成一股湿暖微风,钻入右耳,吹得他灵台一动。   洛予念后颈莫名一阵麻痒。   内门中,师兄师姐与他年纪悬殊,师尊又常年闭关,负责洒扫的童子地位有别,见了他总毕恭毕敬,头都不抬,就连沈佑也是最近为了结伴下山,才渐渐相熟。   原来有人在耳边说悄悄话,是这样的感觉。   他微微偏过头,一张干净的笑颜近在咫尺,呼吸间,白汽在眼前氤氲开来,纠缠着那纯白衣襟上一缕清新的草木幽香,一同消散在风里。   洛予念看着他不易察觉的羞赧,无端产生一种错觉,风似乎不冷了,吹得这一山风雪下一刻就要融化,万树也跟着结出骨朵开出花。   少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洛予念蓦地回过神,干咳一声,后退时不慎碰到小鹿后背两侧鼓鼓囊囊的布袋,他低头一看,口袋里探出几根缀满松针的枝条。   “摘这些做什么?”   对方定定看了他半晌,这次没有选择耳语,而是拽过他一只手,在他掌心中写起字来:   ——雪松与玉吊钟皆是鹤居山独有,走了一个月才到这里,不能白来一趟,摘些带回去制香。   见洛予念没反应,他眨眨眼,忽而有些许慌张,继续写:   ——不能私自采摘吗?要挨鞭子?   他手指很烫,是冻伤的前兆。   “不会。”洛予念叹了口气。路上走了一个月,该是从南边来的,“你,第一次看到雪?”   少年欣喜地点头,摊开手去接落羽似的的雪花,无声说着,好美。   是很美,雪很美,翩翩少年立于雪夜,也很美。   但冻伤可不美。   洛予念拂去沾在他肩头的雪星,问道,“你是要上山,还是下山?”   他向下指。   “怕高么?”   对方摇摇头。   “那,抓紧我。”他一把揽过少年的腰,祭剑而起,“我送你下去,山里入夜是越来越冷的。”   似乎被吓到,对方的身体忽而僵住。   洛予念失笑,松开他的腰,转而隔着衣服握住他手腕:“怕的话,我飞慢一点。”   **   ……其实没有怕。   只是太久没有御剑,一时不习惯罢了。   洛予念立在他身前替他挡去大半的寒风,春昙低头看自己被握住的手腕,那人正悄无声息催动着灵力,源源不断的暖意包裹住他每一根冻透的手指,这样即使不擦药也不会生冻疮了吧……   脚下,松林缓缓掠过,素衣仙全速奔跑,追逐着剑光,在雪地留下两行整齐的脚印。   好怀念,曾几何时,他也这样站在一把灵剑上,被人护得妥妥帖帖。   落地时意犹未尽,那只热乎乎的手也放开了他。   素衣仙追上来,身上的口袋因奔跑的颠簸而空了大半。   春昙忙凑过去翻,果然,一个多时辰几乎都做了白工。不过,能换来这样一场雪夜的飞行似乎也不赖。   他直起身刚要对洛予念道谢,眼前忽然光芒一闪。   晶莹剔透的长剑已缓缓入鞘,瞬息,十丈之内的树木齐齐被撼动,低处的枝稍颤抖一番,纷纷坠落,铺了一地。   “这些够么?”洛予念边问,边走上前拾捡。   春昙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愣,小鹿通灵性,已经先他一步跟上去。   洛予念抱了满怀的松枝,直起身,表情有些茫然:“我不懂制香,不知该怎么挑。还是你来吧。”   见春昙点头,他安静地退到一边等,尽管这里已经不需要他陪着。   一丛丛雪松与玉吊钟枝被春昙收拢到一起,两只大口袋装的满满当当。   腊梅浓郁的花香沾满手,他扭头看了看闭目靠在树下等待的洛予念,默默靠过去,蓦地在那人鼻尖前展开双手拍了拍。   如他所料,洛予念不防备,被满手的梅香薰出个喷嚏。   春昙忍不住笑起来。   见到了琼儿,采到这里独有的花木,还白得了一头稀罕的鹿,此次北上鹤居山,可谓不虚此行。   他执起手,心满意足地对洛予念道谢,道别,临行却忽然被叫住。   “等等。”   他应声转身,发觉洛予念神色踟蹰:“你……”   他耐心地看着他,一手轻抚身旁的小鹿,浅浅笑意擒在嘴角。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终是问出口。   问个名字而已,这么小心做什么。   他上前拉起洛予念的左手,写下两个字。   “春——昙。”   洛予念跟着他的笔画低声念道。 第5章 鸿门宴   回到月照楼,正是店里最热闹的时辰,莺歌燕舞,觥筹交错。   春昙避人,默默从侧门入,在后院将素衣仙交于小厮照料。   “公子。”小厮年纪还小,头也不抬闷声问,“这素衣仙不用栓条缰吗?”   春昙摇摇头,从鹿背上取下沉甸甸的布口袋。   小厮也不多问,主动抢过口袋,替他一路背到房门口,春昙原要请他喝杯热茶,谁想他放下东西就跑。   二更天,楼里陆陆续续送走客人,门扉被叩响时,春昙正支着下巴发呆,一只手捏着根筷子在锅里不走心地搅动着,小锅里文火炮制的是一把才削好的雪松木,这样去掉腥猛之气,香味才够淳和。   听到他轻咳,来人才推门而入。   “好香啊。”弦歌端了杯茶放在桌边,拿帕子扇闻他小瓷锅飘出的气息,“诶?不是这个,有股梅香,门口就闻到了。”   春昙扬下巴指了指圆角柜,格子里是几只拿油纸和编绳封好的瓦罐。   离了枝梢的花若不及时处理,再馥郁的香气也会很快消散,好在这月照楼的后厨东西还算齐全,方才那两个时辰,旁的他都没管,头一件事就是将腊梅一朵一朵从枝条上剪切洗净,以沸过一次又放凉的山茶油浸没,封罐保存。每日换一次花,三日,这腊梅独有的味道便能完全释入花油,可入合香,亦可单独制香膏。   “花就罢了,木头枝子带回去再弄就是,怎么这样性急?”弦歌拖了张鼓凳坐到他身边,拿过他手里的筷子替他搅着锅,“上山下山的,不累啊?唉?这帕子是谁的?”   春昙笑笑,收起那方洗净的素帕。   累是累极了,但不知为何,难得今夜心情不错,他想趁自己还记得,将雪山里那股特别的香气留存下来。   “见到琼儿了?我听说她今日可出了大风头。”弦歌饶有兴致问道,“是不是像他们说得那么威风?”   春昙眨眨眼,缓缓一点头,没想到她在这月照楼足不出户,消息竟这样灵通。   弦歌笑笑:“现下在我榻上做梦那个,是来观擂的七真派大师兄,他师妹进了四甲,他高兴,出手也阔绰。见我爱听,喝酒的时候就同我多讲了几句。”   方才她一进屋,春昙便嗅到她身上沾染的异香。   香名“殢雨”,是他为了弦歌亲手调制的,麝香、龙涎打底,合了小豆蔻、曼陀罗果与依兰香露,动情的同时还能让人四肢乏力,产生幻觉。酣睡醒来,除了幻象中的美好,不会记得任何事。   青楼不同娼馆,没有明码标价的皮肉生意,清倌人们只卖艺不卖身,想与之春风一度,需得先叫她们动心,让她们自愿。但常在河边走,架不住总有横行霸世的人得不到,就要用强,有了这香,弦歌便无需吃这闷亏便能哄得男人们为她魂牵梦萦不可自拔。   美中不足,曼陀罗有剧毒,虽用量仔细拿捏过偶尔吸入无害,但沾得多了难免伤身,弦歌从去年年末开始,时常头痛难眠,遂春昙给她定了规矩,每月至多用一次。   他从柜中取出随身药箱,烧了针,一手扶袖,一手稳稳拈扎两针进她颈后风池与虎口合谷。   “无妨。路上这一个月,日日歇得都早,且按时喝药,好多了。”弦歌顿了顿,眼神忽而有些犹疑,“昙儿,我来是想告诉你,方才有玉沙宗的人来送了定钱,一千两。三日后封怀昭要在这里包楼宴客。”   春昙丝毫不意外,毕竟封怀昭早已名声在外,但凡到处,定要先去秦楼楚馆寻欢作乐一番。   月照楼乃雪阳城第一楼,这次为了四年一度的仙市,老板更是花重金请来花名动天下的第一舞妓弦歌,楼内日日爆满,一桌难求,那封怀昭又怎舍得错过。   见弦歌心不在焉,春昙拔了她虎口和颈后的针,一手捏沾酒的棉团擦了擦针眼,另一手在胸前比划。   弦歌回过神,摇摇头:“我不怕,都已经六年多了,他定是认不出我了……算了,是有点怕。”女孩叹了口气,“其实大家都在怕,毕竟他出了名的霸道,方才燕宁还来问我,玉沙宗是不是真拿处子做炉鼎闹出过人命,明日要怎么应付才不会惹恼了这仙家的大少爷……”   春昙继续对她打手势:不必担心,这里不是玉沙宗,在沈家的地界他应当不会太过火。   *   洛予念打开玉沙宗送来的请帖扫了一眼,又递还沈佑。   “小师叔,不好不去的。”沈佑好言相劝,“我打听过了,今次参擂的十六人,除了提前离开的妙镜宗,其余人已悉数答应赴约。且二师叔临行前叮嘱过我的,他与玉沙掌门走得近,这个面子若是不给,回去他定要怪我的。”   “他若怪罪,推给我无妨。”洛予念不以为意。烟花之地,清修之人本就该远离。   刚练完剑,银竹剑鞘上沾染了薄薄一层尘,他习惯性往袖笼里掏,愣了愣,旋即又想起帕子已经送了人。   “还有我姐!她说封怀昭输了擂台心里不痛快,这两日在到处挑刺,我们沈家人还是该尽好地主之谊……而且……”沈佑搬了个凳子坐到他面前,“小师叔你没怎么下过山,所以大概对青楼有所误解,把它当做娼馆了是不是?”   洛予手上一顿,放下剑,狐疑抬起头。   “嘿,我就知道!”沈佑清了清嗓子,“月照楼呢,实则是个风雅之地,里头的倌人几乎都是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的。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不说样样精通吧,至少会有那么一两样拿得出手的。还有歌舞啊,皮影啊,杂耍什么的,总之,是个能人辈出的地方,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文人雅士流连,为红颜留下千古流芳的诗画了不是。”   洛予念默默看了他半晌:“你很想去?”   “我……其实是想去见识一下的。”沈佑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坦诚,“听他们说,月照楼的老板请了弦歌姑娘来,机会难得,我原本就想去看看。”   “弦歌姑娘?”   “弦歌是她花名。她是露州无有乡的花魁,沉鱼落雁,一舞倾城,还弹了一手好琴!当今箜篌已经少有人奏了,她却精通。听说掌门真人年轻时也善箜篌,可惜没人传承下来……”沈佑冲他可怜兮兮地眨巴眨巴眼,“小师叔,不然,我们就去看一眼,若无趣,中途走了就是,也省的封怀昭拿这事在二师叔面前做文章。”   洛予念见他实在好奇,又不忍累他被怪罪,终是点了点头。   沈佑一喜:“那,明日我早些来找你,你练剑不要走太远啊!”   次日黄昏,他们依约定的时辰赶到月照楼。“不好意思二位公子。”门前的护院将他们拦住,“今日我们月照楼被包场,还请见谅。”   沈佑掏出请帖递给他:“我们便是应那封公子之邀。”   “卯正?”护院翻开帖子一愣,即刻换了张笑脸,“您二位里边请。”   洛予念第一次踏足传说中的风月场,舞榭歌台,丹楹刻桷,靡丽纷华。   小厮绕二三楼的围廊,拿杆子点亮一盏又一盏绛纱灯,摇曳的烛火穿透轻柔纱幔,映照下一切都雾蒙蒙的,如梦似幻。   当中一丈高的方台铺着织入金丝的软席,舞姬在当中翩翩旋转,众人已席地围坐成一圈,面前的矮条几上摆满了点心瓜果,宴席俨然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   封怀昭坐主位,正举盏邀杯,席上近二十人,多数都是玉沙宗弟子。   “怎么回事,明明还早来了一盏茶……”沈佑嘀咕一句。   想到方才小厮那诧异的语气,洛予念当即明白,定是封怀昭命人在请粘贴做手脚,故意要他们迟到。   两人对视一眼,悄声登上楼梯,找了处边角的空位落座,果然有人立即发难:   “哟,洛公子,沈公子,姗姗来迟啊,咱们沧沄不愧是魁首,架子够大。”说话的,正是早前被迟文琼打败的郭鸿宇。   “嗐,大人物,总要搞些特殊嘛。”像安排好的,旁边的人与他一唱一和,“按规矩,晚到要罚三杯酒吧?”   话音刚落,便有美貌的姑娘提着酒壶酒盏,施施然跪坐到洛予念身边,替他斟满酒杯举至唇边:“洛公子,三年陈的寒江雪,入口最是绵甜,今日特意开了泥封招待各位,请务必尝一尝。”   洛予念不动声色往一旁挪了挪,以手背轻轻抵开姑娘生白的腕子,也不避她脉脉含情的目光,面不改色:“不必劳烦姑娘,我自己来。”   倌人阅人无数,最知进退,闻言立刻放下酒盏,俯首退居到桌几另一角。   洛予念垂眼一扫,避开酒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扶杯缓缓饮尽:“以茶代酒,聊表迟来的歉意,诸位,尽兴。”   不愿在这种场合惹出冲突,他只字不提请粘贴可疑的时辰,想息事宁人。   沈佑瞄了他一眼,也跟着倒了杯酒饮尽。   可惜封怀昭并不领情,摇晃着酒盏,面色不虞地看着他们,围坐的姑娘们见气氛僵硬,想方设法在其中周旋:“来,仙君,尝一尝这蜜橘,露州产的冬橘,甜得很,弦歌姑娘千里迢迢带来的。”   “别叫仙君啊,多生疏。且我们封师兄可跟某些人不一样。”郭鸿宇与姑娘调笑道,“虽身在玄门学了些本领,但到底还是凡体肉身,哪能真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啊!假模假式的,也不知清高给谁看,还以为是当年沧沄独步天下的时候呢……”   沈佑一听急了,唰得弹起来,又猛地被身旁的人一把拽了回去。   洛予念从来不在乎旁人如何议论自己,淡定地将自己面前的一盘蜜橘挪到沈佑面前:“吃吧。”   封怀昭见他们不还口,这才舒坦些,露出笑容:“别乱说话。”他对洛予念举杯,轻描淡写,“我师弟年纪还小,口不择言,洛公子莫与他计较,来,看舞吧。” 第6章 月照惊鸿   沈佑蜜橘剥了一半,手里便不知不觉停下来,眼一眨不眨盯着场中那婀娜多姿的身影。   拖长的水袖是一层如烟似雾的纱,淡粉,似弥漫天边的晚霞,她舞步轻盈,旋转间,腰间耳畔环佩叮当,裙摆随之飘飞,彷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沈佑忍不住轻声赞叹:“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   “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身旁的姑娘一边接上下半句,一边从他手中拿橘子,帮他剥完果皮,对半掰开后才放回他手中,“公子看过这惊鸿舞?”   沈佑挠挠头:“倒没有,但弦歌姑娘舞得与诗中写得一模一样,飘逸如鸿,我不自觉想起的。”   弦歌做舞时心无旁骛,不流露一分一毫的讨好与魅惑,反倒让舞步柔而不媚,多了几分仙气与风骨,众人无不叫绝。   洛予念原也在专心看舞,手却忽然随着矮几抖了抖。   他转眼一瞄,方才替他倒酒的姑娘不知为何,手抓着桌边,紧张兮兮盯着封怀昭。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封怀昭竟对如此曼妙的舞步视若无睹,正全身心与怀里的姑娘打闹,时不时张开嘴,向姑娘讨要投喂,还得寸进尺得吮人家手指。   姑娘虽没有反抗,可人却在一阵阵发抖,脸上的笑僵了又僵。   来时路上,沈佑与他恶补了不少青楼的规矩,即便是风月场,大家也会维持起码的礼节,顶了天就是喝高了之后摸一摸胳膊,搂一搂肩腰,说几句荤话,姑娘们半推半就也就调笑过去了,再有过分的,是会被请出去的。   当然,那是对凡人来说。   封怀昭显然有恃无恐,料定无人敢忤逆他的意思,那一双手愈发不老实,几番试探底线。   姑娘百般推拒,主动奉点心倒酒赔笑脸:“封公子若不喜欢看舞,燕宁陪您下棋?或者,玩一玩投壶?再不然添件衣裳,咱们出去玩雪吧!”她后背紧紧粘贴朱栏,几乎是避无可避。   洛予念不禁皱眉,此次下山他听到些传言,原本不尽信,总觉得同为修道之人,不至于那样荒谬。可今日一见,他却有几分信了,封怀昭身边的燕宁果然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待人接物明显不若其他人得心应手。   “可外头太冷了,我不想出去。”封怀昭嬉笑,“燕宁,这里吵,不然你陪我上楼,咱们玩点别的怎么样?”说着,他竟暗暗掀起姑娘的百叠裙摆,一只手抓脚踝,另一只手干脆伸了进去。   燕宁猝不及防惊叫一声。   众人的注意力原先都集中在弦歌身上,这一叫,齐刷刷转过头去,恰好看到封怀昭的手被人一脚踢开,碰倒了桌上的酒壶,烈酒泼了他一袖。   他是最在意排场面子的,当即变了脸色,钳着燕宁的脚踝就是一掀。   刹那间,丝竹声与舞步都戛然而止。   在场众人皆傻眼,眼见着燕宁翻过栏杆,往楼下坠去。   大家对这封大少爷的骄纵多少都有些耳闻,可谁也没想到他竟如此恶劣,而他身旁玉沙宗的师弟们显然已经习以为常,稳坐原地,还顺手拉回身边的姑娘:“死不了。”   咚的一声闷响,再是一阵噼里啪啦瓷器的碎裂声。   众人不约而同飞身围栏边,探身向下看。   然而想像中的惨烈画面却并未出现,姑娘虽摔在地上,可有人当了她的人肉垫,方才的响声,是两人摔倒时撞翻了花盆凳,瓷盆碎了,花泥撒了一地。   人肉垫将燕宁扶坐起,她惊魂未定,呆呆转过头,看到来人,她瘪了瘪嘴,眼泪登时就不受控得涌出来。   然而对方却摇摇头,竖起食指贴在唇前,示意她不要哭。   洛予念心头一滞,没想到,竟能在这里再遇上他。   “哎呀燕宁啊!”老板娘花容失色扑上去,见人没事,慌忙扶她起来,抻她胳膊捏她腿,确认无事,才拍着胸口放下心来。   燕宁果然没有再哭,背身抹了把脸,转而对高台上赔了个礼:“燕宁失陪片刻。”   “对,去洗把脸,头发重新梳梳好,衣服也换了,快去。”   老板娘挥手叫来个丫头陪她回房拾掇干净,拿帕子按了按鬓角的汗,换了副笑脸,转身迎上楼:“唉哟封公子,您看,燕宁年纪还小,才来不到三个月,还怎么没正儿八经陪过客人,我之后定会好好调教,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她计较。等会叫她出来给您吹奏一曲,我……老奴这就叫人重新开一坛酒,给众位压压惊,压压惊。”   虚惊一场,大家都松了口气。   然而封怀昭却不为所动,他居高临下盯着楼下那个意欲离去的人,眼中半是恼火,半是兴趣,嘴里低喝一声:“站住。”   春昙只得停住脚步。   原是来拜托老板娘帮他找一副药碾,明日他们便要回程,马车只租了一辆,地方不够宽敞,炮制过的雪松木烘干了便可以研磨成粉,装进罐子里能节省不少地方。   谁知甫一出门就遇上这一幕,眼见着燕宁大头朝下掉,他来不及多想,三步并两步冲过去,有惊无险接住了她。   “好一个英雄救美啊……”封怀昭冷眼瞥老板娘,“我今日包楼,便是要包下这楼里所有的倌人,他怎的能不上来?你还藏了多少个好姿色舍不得给我?”   老板娘一惊:“哎呀封公子您可误会老奴了,他可是楼里的贵客,跟弦歌姑娘一样,都是我从露州重金请来的。”   “哦?跟着弦歌一起来的……”封怀昭面色稍缓,手撑扶拦一跃而下,落到春昙面前,靠近他肩头深深一嗅,换上了一副温和的嘴脸,“好香啊……茉莉还是兰花啊?你是她姘头?”   春昙摇头。   封怀昭哂笑:“那就是无有乡的小倌儿了?今年几岁?嘶,让我猜一猜啊,”他绕着春昙走了一圈,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尖,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十五?还是十六?”   手指粗粝,附着的鲜果汁水半干不干,黏涩,混着浓重酒气,叫人作呕。   春昙对气味很是敏感,不禁向后一闪,避开了那只手。谁知此举竟触了封怀昭眉头,立时有股无形的力量自头顶压下,压的他不得不跪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   “啧,又是个当婊子还要立牌坊的,本少爷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种自命清高的人。”   “封公子!”人前沉默寡言的弦歌终于沉不住气,“公子手下留情,他不是倌人,只是小女同乡罢……”   “我问你了么?”封怀昭高声一喝,连带老板在内,所有姑娘都一哆嗦,大气不敢出。   他直勾勾盯着春昙,开始不耐烦,一字一顿:“我方才问你,几岁了,自己告诉我。”   春昙默默盯着他镶金边的黑云履,手指攥紧了衣袖,死死撑在地上。   他被压得几乎抬不起头,自然,封怀昭也看不到他无声地回答,只道他是硬骨头。   一个两个都不顺心意,走到哪里都横行霸道的仙家大少爷哪里忍得了这口气:“不知死活!”他怒骂一句,对春昙伸出了手。   “不要!”弦歌鞋子都来不及穿,跌跌撞撞往楼下跑。   可那只手还没来得及沾到春昙,便听砰得一声,被什么东西打偏。   封怀昭倒抽一口气,那股压制着春昙的力量随之消失,他得以抬头,只见一只青瓷酒盏在半空转了个弯,稳稳飞回高台之上,被一只带了白绸手套的手稳稳抓住。   封怀昭手腕霎时浮出一块红印。   他仰起头,盯上了面无表情的洛予念,许久才开口,语气不善:“不过一个小倌,洛公子居然与我动手?”   洛予念声如其人,波澜不惊回望他:“不过一个凡人,封公子又何必动手。”   楼台上下,一个愤怒如火,一个沉静如水,却谁都没有退避。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玉沙几个人见状纷纷起身,握上了剑柄,彷佛只等封怀昭一声令下,就要原地开剑阵给洛予念个教训。   沈佑自然不会让他的小师叔吃亏,不甘示弱,站到洛予念身边。   玉沙与沧沄,仙门中的泰山与北斗,明里暗里的较劲已经持续了百多年,其他人不好贸然开口,只能在一旁静观其变。   可他们不做声,老板娘却无法置身事外:“封……仙君啊……”她颤颤巍巍挪到封怀昭面前,伏低做小,生怕这些仙门子弟一言不合就将她辛苦经营十多年的月照楼夷为平地,“您先消消气啊,春昙他不能说话的,不是有意冒犯您的。”   封怀昭眉毛一挑,睨她一眼:“嗯?”   “他过去生病,嗓子喝药烧坏了,说不出话的,对您绝对绝对没有半分不敬……”   “……哑巴?”封怀昭转过头,看看春昙又看看老板,“你花大价钱请个哑巴来要做什么?”   “啊,他虽口不能言,但懂得可多了,会制香还会弹琴呢,此次请他来,就是要教一教这几个丫头片子调香、用香的门道。”   见封怀昭神色松动,老板娘忙招手,叫那些该上菜的,该倒酒的,该收拾残局的都动起来。   她亲自端了杯酒,走上去敬给洛予念:“这位仙君也不要动气啊,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说就是,我这些姑娘都没见过世面,不禁吓的……”   洛予念见她还要鞠躬,忙扶住她。   “说的也是,我们是该喝一杯。”封怀昭顺坡下驴,倒了杯酒,纵身跃回高台,“洛公子,你今日还滴酒未进吧?迟来终归是该罚的,以茶代酒不合规矩。”   “我小师叔从不喝酒,我替他。”沈佑上前要接酒杯。   “哎?罚酒,是不能替的。”封怀昭躲过沈佑的手,执意将小盏举在洛予念面前,“洛公子,莫非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肯给在下一分薄面了?”   洛予念迟疑片刻,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好!”封怀昭立刻陪了一杯,“既然洛公子给了面子,那那个……你叫什么来着?”他指着楼下,“焚香就算了,上来弹一曲,让我们也品鉴品鉴,把这些不愉快的事,都忘记。” 第7章 回澜   春昙闻言愣住,他的琴疏于练习,早已逊色于弦歌,只闲散间拨弄罢了,不值一提。   昨天白日里教姑娘们打香篆时弦歌多了句嘴,说她一手好琴是师承春昙的父亲,两人儿时曾一道练习。燕宁几个便缠着要听,听了不够,转手就弄出个有琵琶有洞箫的新编,今日一早抱着琴来找他要合奏,春昙只当是陪她们玩闹,怎么也没想到竟还要端上桌来,供人赏玩……   “啊,这,好好好!那就,弹一曲给各位助助兴。”见春昙愣着不表态,老板娘暗暗拿胳膊肘拐了拐他,“就弹今早那一曲好不好?”   他回过神,扭头看到老板娘那一脸为难与恳求,原先拒绝的念头也不忍提了,点头应下。   老板娘如释重负,垫袖口沾了沾鬓边的汗,唤人去陪弦歌取琴来,接着吩咐小厮,语速飞快:“你上去给春昙公子加张桌子,添好碗筷。他不喝烈酒,给他单独上一壶碧桃红颊。再找个人去,让燕宁带上洞箫回来,等会儿坐到中间去合奏,换秋儿陪那姓封的。她胆子大,又滑头,应付得来。”   不一会儿燕宁先回来,手里握紫竹洞箫。   老板娘假借替她理头发,将她拖到面前轻声安抚:“左右这些人也就来我们这儿新鲜一回,忍一忍过去得了。等会奏完了曲子,你就坐春昙公子身边。”   燕宁双眼一亮,脸上总算有了几分真心的笑模样。   木已成舟,春昙定了定神,迈上楼梯,经过洛予念身前时,忽被伸出的胳膊拦了一拦:“若是不愿,无需勉强。”   洛予念其人,一看便知是天之骄子,长在高山仙门,心里善恶对错是要远重于人情世故的。   春昙笑了笑,双眼扫过战战兢兢却依旧要强颜欢笑的姑娘们,又看回他。   洛予念一怔,缓缓垂下手臂,回到原先的位置,低头盯着面前的空酒盏若有所思。   弦歌换了身衣裳,抱着琴回到高台上来。   晴蓝薄纱褙子,里头浅草色主腰束进湖绿织银罗裙,迈起步子来一片波光粼粼,活像青山绿水化成的精怪。   她将一把竖箜篌放到春昙怀里,弯月形的凤头琴颈靠在他肩上,琴弦保养得仔细,蚕丝洁净光泽。   弦歌手腕上的银铃一响,便是乐曲起始的信号,伴随着轻柔蹁跹的舞步,清澈的琴声开始流淌。   谈笑声渐弱,看客们纷纷抬起头,也不知是被流水般柔和音色所吸引,又或是觉得赏心悦目。   春昙今日穿的是广袖圆领袍,奏琴时,柔软的袖口顺着清瘦的小臂滑落,堆栈在肘间,洛予念定睛一看,他手背上横着一条新伤口,足有一寸长,渗出的一丝血流绕着白皙的腕骨向下流,如今已干涸,像缠了一条红丝带。   他似乎不觉得痛,流连在琴弦上的十根手指柔软灵活,彷佛不是在弹琴,而是在搅动水流,月下的海面,波光粼粼。   宁静而宽广的海上,潮水被他一波一波送来,有节奏地拍击在礁石上。春昙闭着眼睛,身体合著音乐微幅晃动,好似在用心感受波浪里尚未消散的日晒的余温,嘴角也浅浅勾着。   洛予念听得出了神,不禁想起自小长大的沧沄……说不上原因,他下意识觉得,这人弹得,就是听澜阁窗棂外的海,渔火摇曳,波涛万顷。   最后一根弦也平静下来,悠长的余韵中,春昙睁开眼,双眸有些失焦,洛予念不知他方才闭眼弹奏时想起了什么,这一刻,他无端觉得这人是有几分失落的。   “好!”封怀昭显然对琴是没兴趣的,琴声未了便端了杯酒走到春昙面前,不等他起身,直接将杯沿压到他唇上。   春昙僵了僵,而后顺从地张开口,缓缓仰起头,喝下盏中的烈酒,可垂在一侧的手却紧紧攥成拳,攥得指节发白,手背的破口因皮肤紧绷而再度渗出血来。   洛予念看的心里一阵窝火,本能往一旁的剑摸过去,再抬头视线却忽然被挡住。   是燕宁。   小姑娘端起了斟满的酒杯,恭恭敬敬递给他。   洛予念从她那双泛红的眼睛里,只看到“委曲求全”四个字。   是啊,他不过店里一个过客,今日挥一剑,行侠仗义给自己一个安心痛快多简单,但这是她的生计。   于是他只能喝下这杯酒,抿掉恩仇。   寒江雪并不像她们说的绵甜易饮,反而辛辣刺激得厉害,且烈酒后劲十足。   两杯下肚,前后一盏茶,便足矣让洛予念昏沉起来。   桌上的餐食都已撤下,弦歌舞累了,换抱着箜篌弹唱,沈佑捧着脸听得如痴如醉,封怀昭还在与人对饮,那个叫秋儿的姑娘酒量了得,面无半分醉意,哄得封怀昭一碇银子接一碇银子地往外掏。   燕宁去了别桌凑人头玩六博,正起劲,还有人在行酒令,兴起时,唱出荒腔走板的调子,听得人脑袋嗡嗡作响。   独来独往惯了,这一切,他都融不进。   洛予念敲了敲眉心,摇摇晃晃起身,一个人下楼,想去外头吹风醒醒神,免得真要宿在这风月之地。   月照楼有前后两处院子,后院大些,假山亭台,流水松柏,此刻正有人在月下给姑娘舞剑,洛予念喜静,趁那些人看到他之前便转身。   与后院比,前院果然安静,只一个人站在纷纷扬扬的雪中,望着浓到化不开的夜幕与时隐时现的月亮发呆。   洛予念靠坐在檐下围栏上,看着他略显惆怅的背影,脑子转不动,遣了许久词,还是只能干巴巴说出那一句:“其实,方才你不必委屈自己。”   春昙回过头看了他半晌,走上前来,执起他一只手在掌心划拉。   酒意上头,所有的感官都迟钝,洛予念意识不太清醒,视线也在晃动,竟辨不出他写了什么,只能呆呆问一句:“啊?”   春昙眨眨眼,乐了,俯身贴到他耳边:“既然不必委屈,他方才强迫你喝酒,你为何顺了他的意?”   今夜风不小,可惜依旧不能醒酒。   一缕若有似无的气息,小蛇似的湿漉漉地钻进洛予念的耳朵,在他脑袋里蜿蜒爬行。   他用力甩了甩头,更晕了,额角突突跳,隐隐作痛。春昙双眸含笑,光亮落入,像落入一汪春水,将天地温柔地模糊、扭曲。   他们离得极近,眼睫根部的潮湿,发间落的雪,都一清二楚。   他伸手去捏,摊开手指头,只留下一点水光,月色映照下,亮闪闪的,像弦歌的舞裙。   “你方才弹得曲子很好听,没听过,谁……”洛予念问到一半,忽然卡住,低头捏了他一只手,捧起来检查伤口,可手背光洁一片,他用拇指轻轻抹过表面,“怎么这么快就没了……”   *   春昙确信他是真的醉了。   沈佑方才说他沾不得酒,竟不是搪塞推脱。   “回澜引。我爹爹作的。”腰弯得累了,春昙干脆挨着他坐下,一扭头便能与他耳语,“我家后山有一片竹海,他无事的时候喜欢呆在那里,说山风吹过竹林,像海潮声。”他换了只手,撩开袖子,露出了已经自然止血的伤口。   “回澜引……”洛予念喃喃,皱着眉,小心又小心地托住他的手,掏出一块崭新丝帕,轻轻擦留在手背与手腕处的血迹,半晌才发现擦不掉。   春昙笑笑,扯过帕子,伸出手去接住纷扬而下的雪花,浸湿又还他:“你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洛予念一边揉耳朵,一边点头,眼皮只能半抬,还不忘替他擦拭血迹:“沈家有医师,我去讨一副药来……你……”   话没说完,他忽就向前栽倒过去。   春昙早料到,伸胳臂一拦,那人浑身暖烘烘的,像只火炉。   *   洛予念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绵软的锦被里一股似曾相识的花草幽香,架子床挂了轻飘飘的帷幔,光透到被面上都变成淡淡的粉,扭过头,他的道袍与披风整齐叠放在另一只枕上。   他猛地坐起身。   “小师叔?你醒了吗?”   洛予念一惊,挑开帷幔,沈佑正坐在外头悠然饮茶,一只手高高举起,指头上勾着只玉香囊。   “怎么回事?”他掀开被子,迅速穿戴整齐,走到沈佑面前,抓住那只摇来晃去的香囊,果然镂刻着岁寒三友,“他的东西怎么在你这里?”   沈佑笑得一脸狡黠:“昨晚跟他过夜的人是你,你怎么来问我啊?”   过夜……   洛予念心口一突。   他只记得昨日自己喝了酒,听了琴,看了舞,还险些与封怀昭起冲突。   再后来的事,像从脑子里被挖得千疮百孔,只晃过几张春昙的脸孔:“我,和他过夜?”   “小师叔,你不会不记得了吧?你这酒量也太次了,两杯就给你喝断片了?”沈佑张大了嘴巴,“我早上过来找你的时候,他还青着眼圈替你烤衣服呢!你可别告诉我昨晚什么都没发生啊,我,”沈佑舔了舔嘴唇,耳根子有些发红,“我可都看见了……啊但我不是有意偷窥的啊!”   “……看见?你看见什么了?”   沈佑挠了挠头:“就是,我昨天跟七真派的师兄,还有燕宁她们玩六博,输了,正要找你抱怨几句,发现你人没了,就赶紧出门找……然后……就看见你跟春昙在前院,那个……”他双手握拳,对碰,单独立起两根大拇指,贴了贴。   “那个?”   “哎呀,就是,卿卿我我嘛。”   第一眼,沈佑还以为自己喝多眼花,忙举起手背使劲儿搓搓眼皮。   可第二眼,那两个人依旧依偎在一起,他那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师叔紧紧抓着人家一只手,春昙也不见害羞,大大方方贴过去,吻他耳畔。   “非礼勿视,再多了我也不敢看了,后来弦歌姑娘说,你在春昙房里歇下了……”沈佑干咳了一声,凑近他,“所以,我们小师叔,终于开窍了?没想到你喜欢男孩啊……我看他根骨不俗的,说不准可以入内门的,要不要……”   洛予念叹了口气:“别胡说。”   什么卿卿我我,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贴得近,八成是春昙在对他说话罢了。   原来,雪月下近在咫尺的笑脸不是做梦,是真的。   “哎小师叔,你去哪儿?”沈佑见他开门,忙起身跟上。   “他人呢?”   “谁?春昙?一个多时辰前就走了啊,我来的时候刚好赶上他们出门。”   “走了?”洛予念回过头,“去哪里了?”   “回露州去了呗,临走让我把这个香囊给你。”他压低声音,“虽然没有明说,但,应该是定情信物?你闻一闻,好特别啊!听说他很会调香。”   香囊晃晃悠悠,逸散出一股不属于冬日的芬芳。   湿润的青草露水气,包裹着茉莉与兰,细软而温润,正是春昙衣襟上那若有似无的香。   # “迷瘴” 第8章 碧梧   二月末,沧沄山顶的雪才化净,南边莞蒻岭已花开成海。   “二位辛苦了。”有碧梧弟子早早在门前等候,“掌门已恭候多时,请跟我来。”   “应该的。”洛予念带着沈佑拱手回礼,“有劳。”   西南山岳连绵,碧梧山庄便藏在群山环绕间的一处山涧,放眼望去尽是几人才能合抱的窜天巨木,屋舍亭台都是颇具特色的树屋,难得有机会造访,他们原是想好好观赏一番,奈何途径的练剑场,药圃,丹药房,进进出出几乎清一色都是女弟子,不方便他们东张西望,两人目不能斜视,一路被带到清风堂。   “二位,这边请。”   堂内陈设古朴简洁,木桌木椅木架隔板都带着原生的曲度与年轮。   “先坐。”掌门碧虚真人百岁有余,竟在亲自为两个小辈烹茶,沸水注七分满,即刻盖了杯盖,端到他们手边,“我们山庄自己种的竹叶青,今年的春茶收成不错。”   沈佑手快,刚挨到碗边便被端茶的女弟子叫停:“莫要心急。”   洛予念先前也只在书中看过这盖碗茶,不知该等多久,抬头看到碧虚真人在香炉里燃了根线香,烟缕如飘带,袅袅升起,在高处消散。   “眨眼都十多年不见了,洛云程那个老东西可还好?”她语气平淡,半合著眼皮,转动着手中流珠。   洛予念闻言一怔,悄悄与沈佑对视了一眼。   论修为,他们掌门好歹也是如今仙门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谁人提起不尊称一声清沄真人,没想到,在碧梧派掌门嘴里居然变成了“那个老东西”。   不过,听着并倒无恶意,且前辈之间的恩怨情愁洛予念不清楚,只恭敬答道:“掌门师尊还在闭关。”   “还在闭?这关闭了得有十年了吧?之前的事还没放下啊……”碧虚真人叹了口气,转而问道,“所以,如今沧沄是谁在主事?齐敬之?”   “正是。”沈佑答道,“掌门真人闭关前,将派内一切事务交给了家师。”   “你是齐敬之的弟子啊……”   “是,晚辈沈佑。”   “哦,鹤居山沈家的小子。那,你呢?”她转眼看洛予念。   “晚辈洛予念,掌……”   “哈,原来你就是洛予念啊,洛云程的那个关门弟子。”碧虚真人忽而笑出声,多看了他几眼,“难怪她们几个从寒烟擂回来之后,时不时就叨念你一句。”   她笑得爽朗,丝毫不顾及几个女弟子的死活,原先还在门外装作洒扫的,端药经过的,顿时做鸟兽散,周遭瞬间安静下来。   洛予念本也不擅闲谈,见状刚好直入正题:“真人,收到信之后,我与沈师侄即刻便动身前来。您信中提到有人在芊眠谷附近见到‘悬息’踪影,可有把握?”   三日前,沧沄收到来自碧梧山庄的求助信,说近两个月间赤沼附近不太平,频繁有猎户药农在山间寻到巨大蛇蜕,还有人因此失踪。   掌门闭关,代为理事的沧沄大弟子齐敬之收到信后,立刻召了洛予念与沈佑到跟前。   “据那些百姓描述,蛇蜕拚一拚有三丈多长,壮年男子腰一般粗。碧梧弟子也证实过了,不似作假。”   齐敬之将信低递给他,洛予念低头草草扫过,沈佑好奇,等不及凑上来,没看两行就是一声低呼:“悬息?”   悬息是一条巨蟒,是南夷人豢养的上古巨兽,他听闻许久,却并未得见。   不止是他,门派里除了掌门师尊和师伯,没其他人见过,大家都是在藏经阁中的史料记载和前人的口口相传中了解到它的存在,知它身长十丈,背生骨翅,上天入海,长生不死,且怀天下至毒,乃万蛊之神。   南夷人崇信女娲娘娘,坚称它是女娲留在人间的后裔,神族血脉才能得其承认,凭藉圣器驭使它,无往不利,那个所谓圣器,叫做“月孛”,是一只刻满血咒祭纹的铜铃。   “碧虚真人怀疑,此事跟南夷人有关,她不止求助了我们,还递了信给玉沙宗。”   洛予念沉吟片刻:“……这不该。若真是悬息,动静岂止几张蛇蜕?”   南夷与中原的争斗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哪一次不是尸横遍野,距离最近的一次,他们的师尊也亲历其中。   六十多年前那一战,仙门百家死伤无数,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才重创凶兽,将妄图入主中原的南夷人驱逐。沧沄上一任掌门人也正是在此战中身中悬息剧毒,一代宗师修为尽失,不久后便羽化仙逝。   “况且,月孛铃还好好的封存在我们后山,这么多年都没有异动。”洛予念将信还回去。   “你跟我想到一处了。但,不排除此事与南夷人有关,毕竟他们精于血蛊毒术,这蛇蜕,多半就是他们搞出的鬼名堂。”齐敬之将信收回信封中,压在一旁,“叫你二人前来,一是去协助碧梧查清此事,毕竟他们弟子不多,还都都是药修,动起手来不免吃亏。其次,也是让你们带个态度过去,若真是南夷人有什么阴谋,我们沧沄必定不会坐视不理,让碧虚真人放心。”   一小截燃透的灰折断,落入香炉中。碧虚真人端起茶碗,揭开盖,示意他们也尝一尝。   “沧沄我自然是放心的,再没人比你们掌门秉公无私了。”   洛予念依样端起底下的茶舟,先嗅香气,再小口啜尝,果真气郁味甘。   “这是我的小徒弟,方平意,蛇蜕之事从一开始便是由她经手的。”碧虚真人抬手一招,便有弟子来到身前,正是方才替他们引路的那个。   “他们二人就交给你了,有事到丹房来找我。”   “是。师尊。”   方平意大致与他们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一个月前,海桐镇医馆的大夫去露州城药铺进货,一去不复返。家人遍寻数日,得知当日露州城并未有人见过他出现,这才断定是消失在山路途中,他们便花钱打点了一些猎户药农,让他们帮忙找寻,可人没找到,却找到几条巨大的蛇蜕。   “……只靠这个,也不能断定大夫的失踪与蛇蜕有关吧?”沈佑问道。   “是,可半个月后,第二个人失踪了。”方平意取出一张舆图,上头圈出了几个事发地,“露州城郊,一位无亲无故的独居老妇,深夜里忽然惨叫,惊动了邻里街坊。有目击者称,她是被巨大的活物卷走的。”   “联想山野间发现巨型蛇蜕之说,百姓们人心惶惶,恐是怪力乱神作祟,便找到我们碧梧山庄来,希望我们能出面解决此事。起初我们也不信,但我的确在那老妇住所发现了蛇行痕迹。”方平意皱了皱眉,“常居山地密林,蛇虺我们是见惯了的,可我活了三十多年,从未见过那样大的蛇蜕……而且,我还在窗棂上捡到一片撕裂的衣料,边角都有被腐蚀的痕迹,我师尊试过了,那是蛇涎,有剧毒,如今她正试图调制此毒解药。”   方平意将舆图交给他们,又一路带他们御剑南行。   一炷香后,三人落在深林边缘:“师尊觉得事有蹊跷,便派了我和另外两个师妹继续调查,可前几日,其中一人也跟着没了踪迹……”她叹了口气,“三日前,就是在此处,我寻到了师妹掉落的发簪……之后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药修虽大多不擅武,但为采集珍稀药材,常常要出入险地,自保的本事总还是有的,就这么无声无息失踪,的确非同寻常。   洛予念环顾:“蛇蜕就是在这周围出现的?”   “是。根据蛇行痕迹,是往赤沼去的。”方平意指了指南向,从怀里掏出一只瓷瓶,拔出塞子倒出两颗葡萄大小的淡绿色药丸。   “这是?”沈佑接过,掂了掂份量。   “看到远处的红雾了么,那附近就是赤沼了。赤沼的毒瘴可不比普通的山林瘴气,变幻莫测,一但吸入肺腑,只需半盏茶的功夫便会致人昏迷,若救治不及轻则伤经脉损修为,重则丧命。”方平意晃着药瓶,“这是我师尊特别调配的三清丹,药材难得,更是难炼,在里头撑个把时辰无虞。当然,二位修为强我太多,说不定可以坚持更久。”   赤沼是大名鼎鼎的毒沼。   据说几百年前,这里还是一条普通的河谷,可南夷人先后几次进犯,战场都在这里,附近的水泽与植被几经毒害,渐渐腐坏变异,久而久之,毒物丛生,河滩变成剧毒沼泽,绵延数十里,变成一道分隔中原与南夷的天然屏障。   “药材珍贵,无需浪费。且蟒蛇昼伏夜出,我们此去也只是布机关阵,守株待兔罢了。”洛予念拦住想服药的方平意,“师姐今日辛苦,先回山庄等我们消息即可。”   “也好,我就不去添乱了。”方平意想了想,干脆将瓶子也塞给洛予念,“这里头还剩两颗,有备无患。你们多加小心,切莫冒险。”   “多谢。”洛予念倒出一枚三清丹裹进油纸,贴身收进袖笼,另一枚连瓶子一起塞给了沈佑。   断崖下是狭长深谷,谷底便是赤沼,红雾漫天盖地,甫一接触,从眼眶到鼻腔都开始微微刺痛。洛予念带着沈佑沿崖边密林搜索了半个多时辰,才零零散散在崖边林中找到些蟒蛇出没的蛛丝马迹。他们拿不准毒性深浅,即使服了药也不敢久留,遂在周围布下几处机关阵便离开浓雾,退到安全处蹲守。   不想一晃几日过去,林中却没有任何动静。   “我看,这几件事未必就有关联。”沈佑打了个哈欠,“小师叔,今夜不要守了,回去睡一觉吧。”   “你先回碧梧山庄吧,我再等等。”纵使御剑,从碧梧山庄赶过来也要一炷香的功夫,前前后后已经失踪三人,他岂敢大意。   “你不回?那我也不回。”春季山林里多雨,到处都湿哒哒的,沈佑一跃上树,找了根粗壮的枝躺靠,“在这里睡也一样。”他舒舒服服闭上眼,“小师叔你呀,就是……”   话音未落,两人的佩剑均是一阵嗡鸣震颤——机关阵法被触动了!且还是最近的一处。   沈佑猛地弹起来,愣愣看他。   “走!”洛予念率先冲了出去。   璧月流光,却照不进茂密的树林,两人穿越在树冠间,凝神于双眼,在齐腰高的蔓草中查找蟒蛇的踪迹。   “小师叔,在那边!”沈佑压低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洛予念扭过头。   百姓们有些夸大其词了,的确是巨蟒,却只有一丈多长,褐色,大腿粗,深草堪堪能掩藏行迹。   只不过,不止一条,而是一对。   只见两条纠缠的蟒缓缓分开,一条伏入草中,盘曲起身体,而另外一条则昂起了头,吐出蛇信,露出森白獠牙,缓缓弯下颈。   蛇口咬合的一瞬,盘绕的蛇身间忽而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皮肤。   兴许是被蟒蛇缠住腰身,难以呼吸的缘故,苍白的皮肤下青色血管凸起。   洛予念头皮一麻,那分明是活人的脖颈! 第9章 蟒行斗折   “云奔潮涌!”沈佑的宝剑铮铮出鞘,捏诀便劈。   “等等!”洛予念当即一跃踢偏他的小臂。   剑气打歪,往半空切过去,转眼弥散在风中。   洛予念纵身落到巨蟒身后,担心误伤,他收拢剑气,一剑横砍,欲断蟒头,不想蛇脊上的六角鳞片细密而坚韧,一击被他划出了金石碰撞之声,竟是未伤到它分毫。   他目光一凝,剑不停,转而向下竖划。蟒颈下方几寸,扭动盘曲处的鳞片间出现一道几不可见的缝隙,他干净利落一刺,剑身噗嗤一声没入。   蟒吃痛,不得不松开口中猎物,甩尾欲遁,洛予念反手又是一剑。蛇尾腹面鳞片稀疏,长剑穿刺而过,蟒蛇浑身一颤,猛得扬起尾巴,欲将人甩飞。   洛予念双手紧握剑柄,顺着巨大的力道陀螺一般飞速旋转,又重重落下。   长剑早已在他手中调转方向,将蛇尾狠狠钉入了地面。   变故突发,电光石火。   血腥气飘散,看到同伴的惨状,另一条蟒瞬间暴起,张口从背后咬向洛予念。   他转眼一撇,不闪不避。   只见雾杳中淡紫剑光一亮。   巨蟒身形一顿,野兽的直觉令它本能团起身体,以背脊最坚硬的鳞片应对。   “云奔潮涌!”沈佑再次挥剑,终于劈对了地方。   团成一团的蟒蛇被击飞数丈远,而被洛予念钉在原地的那条就没那样好运了,它见势不妙,只得忍痛挣扎着断了尾,匍匐而走,躲开淩厉剑气。   恶臭的黑血飞溅,沾了他一身。   沈佑的剑气奔腾激荡,四下树枝咔嚓作响,纷纷断裂。洛予念拔出断尾中的长剑,在面前一旋,似一堵无形屏障,护周身安然无恙。   若是方才沈佑的第一剑就得手,蟒蛇斩不斩得伤难说,树下的人定是要受波及。   洛予念抬袖胡乱擦了一把脸颊,转身摸过去,将那人软绵绵的身体扶正:“没事了,我们带……”   后半句没能说完,便被一双无措的目光卡在喉咙里。   *   人出现得太过突然,春昙脑袋一懵。   他万万没想到,此时、此地竟会有修士出现,更没想到,会是他。   洛予念也没比他强到哪里去,怔怔盯着他。   印象中,仙门中人多少都有些洁癖,所以那张沾了血的面庞靠过来,春昙下意识的反应,居然是掏出帕子替他擦擦干净。   洛予念回过神,抓住他的手从颊边按下去:“先别动。”说完,盯着他手里的帕子又是一顿,似乎认出了自己的东西。   “哪儿跑!”   蟒蛇见机欲退走,沈佑战意正酣,想也不想便追过去。   “服药!”洛予念急忙转过头,可才喊出两个字,人就消失在森森雾气中。   春昙原以为他也会追过去,不想那人只原地摇了摇头,又蹲回到他面前。   意料之外的重逢,没有寒暄,他抬手先封了春昙几处大xue,接着,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你不要怕。”   两粒红豆大的小药丸被捏到唇边。   春昙头一偏,下意识向后躲了躲,入口的东西,他从来谨慎。   可洛予念却误会了,俨然当他是个怕吃苦药的小孩,温声劝道:“解毒丹必须要吃,不用嚼,一口咽下去就好。”   纵然多此一举,但春昙还是张了张嘴,随清苦味蔓延开的,是那人指尖飘出的一丝久违的幽香……他在洛予念的安抚中垂下眼,那人披风的玉扣在方才的打斗中敞开了,而那只熟悉的白玉香囊就静静坠在腰间。   见他乖乖吃药,洛予念松了口气,掰着他的下巴轻轻一抬,目光落在他颈间。   巨蟒的獠牙足有拇指粗,伤口定然无比狰狞。   果然,剑修眉头蹙紧,未加思索便提剑划开了衣摆,撕下一条未被血污沾染的布料垫在手掌上,轻轻抵住了春昙侧颈的咬伤。   一股清凉感沿伤口流入,立时缓解了撕裂之痛。   洛予念尽可能让灵力流转得柔和缓慢,试图替他凝血止痛,不幸中的万幸,伤口还算干净,血色鲜红且无异味,看样子方才出手及时,那蟒还未来得及泌毒液。   一阵风过,树冠跟着晃动,月光从枝丫间漏下,照亮少年的脸。   春昙面色苍白,发丝淩乱,额头与鼻尖布满晶莹细汗,不知是受惊还是痛楚所致。   松松垮垮敞开的领口处,露了突出的锁骨,血迹流经,一看便知他伤的不轻。   可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眸却不见了方才的惊恐,四目相对的刹那,蓦地就冲他露出个不合时宜的甜笑来。   全无血色的唇缓慢开开合合,洛予念心口一滞,读出了简简单单的唇语——我没事。   ……原本心还是定的。   洛予念微微错开春昙的目光,只盯着他翕动的嘴唇,低声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春昙指了指不远的树下,一只竹编背篓倒在那里,周围药草撒了一地。   不知名的花草果子中,他只认得南河月见,月下开放,白日凋零,的确只能在夜中采摘。   他叹了口气,实在不懂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何来的胆量,先前的鹤居山也一样,大雪纷飞的夜里迷了路也敢不放在心上,终究是年纪太小,不知者无畏。   “太危险了,以后不要这样。”血暂时止住,此地不宜久留,洛予念替他拢了拢散乱的头发,抚平衣领,扶他起身,“夜里瘴气浓厚不说,毒物也多。”   春昙没应声,只顾笑,迳自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   面对这样清澈无害的眼神,苛责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洛予念无奈,转身去另一棵树下,替他拾掇起倒在一旁的竹背篓:“还能走吗?你住在哪里,我先送你回去。”   春昙伸手往东北的方向指了指,刚要说什么,却被远处一声古怪的呼哨打断。   两人相视一怔,天边骤然一白,霎时,一道撼天动地的雷落下,在夜空中划出巨大的紫色三叉戟,欲要将大地劈个窟窿。   是九霄神雷。   洛予念脸色登时变了,寒烟擂上千辛万苦得来的宝贝,竟这么快就被沈佑用掉了,斩蟒何需如此,那边定是出了变故!   呼哨声必然是人为,他看了春昙一眼,实在不放心留他一人逗留,干脆带他跳上银竹,两人并立,一道往落雷的方向追过去。   *   片刻,他们便疾驰至赤沼边缘。   高空中,春昙压不住咳了两声,附在他耳边轻声提醒:“下面的雾瘴有毒……”   洛予念看了看他,又望着脚下浓雾,进退维谷。   没有花太多时间衡量利弊,洛予念迅速从衣服里取下执明镜挂到春昙脖子上,又掏出袖剑迳自塞进他手中,面色凝重地叮嘱他:“你就在崖边等我,坐在草丛中不要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也不可以乱跑,除非半个时辰之内我还没上来,那时,你就要自己想办法离开了……”   春昙低头,胸前的护心镜是一层薄如蝉翼的古琉璃,淡淡的霓虹色光华流转其中,触手生温。   他一手扶着洛予念,一手举起小巧而精致的袖剑看。   剑穗吊着一枚芙蓉石牌,刻有“念”字,是沧沄内门弟子的贴身之物。   洛予念不知从哪里取了个油纸包出来,展开是一颗葡萄大小的丹丸:“把这个吃了。”   不必猜也知道,是避赤沼毒瘴的药物,但油纸里只这一颗。   春昙头一偏,反问他:“那你呢?”   “我无妨。一盏茶之内,速战速决便是。”洛予念心急火燎望向赤沼,“快,吃下去。”   他摇摇头,将那只手推开:“你吃。”   洛予念似乎没心思与他推让,抬手便捏上他的脸颊。   春昙一时不备,被捏开了嘴巴,药丸随即被丢入口中。   比力气,比身手,在修士面前他定是吃大亏的。   但好在他反应够敏捷,当即就咬住那枚丹丸。   此类珍稀药材为了能长久保存,通常以一层蜂蜡皮保护,以防止受潮,除非咬碎,否则丹药没那么容易化开。   他们缓缓落入浓雾范围,春昙始终耐心盯着那人的脸,洛予念甫一扭头便被他抓到机会,原本扶着肩膀的手迅速滑到心口,他拽住了那片染血的衣领。   对方只来得及说出一个“你”字,便被他封了口。   洛予念登时一僵,连呼吸都屏住了。   春昙犬齿一磕,牙间的蜂蜡皮便裂开,他灵活地将其中一半往那人口中顶,奈何洛予念牙关僵得太紧,半颗药就这么被挡在了两人的唇瓣之间。   口中温热,药丸顷刻间便开始融化,见洛予念没反应,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严丝合缝将嘴唇也堵上去。   一瞬间,长剑陡然失控,两人就这样急速坠落。   春昙失了重心,险些被翻下剑去。   好在坠落须臾间就止住,洛予念伸手扶住了他的腰,将他稳在剑上,牙关也随之松开,呼出一口炙热而潮湿的气息。   春昙趁机轻送舌尖,唇舌并用,将逐渐粘稠的避毒药蹭进那人唇齿间,确保药物均匀融在两人口中后,才松开他的嘴巴。   呼吸屏得久了,心跳快一阵慢一阵,他按住着自己起伏胸口,想要平复下来,却又被瘴气呛得重重咳嗽,眼泪都要咳出来。   抬眼一看,洛予念正默不作声盯着他,目光略显呆滞,许是太过惊愕,那双眼一眨不眨。   头一次做这样的事,不得章法,二人形容都有些狼狈。   春昙胡乱擦了擦嘴,又翻开袖口,用里层干净的一片,替那人擦了擦唇边濡湿的水光与不慎舔出的药渣,又抚平被他抓皱的肩头,淡淡一笑缓解尴尬。   洛予念涣散的眼神总算是重新聚拢了起来,却依旧没开口,提线木偶似的,动作生硬而小心地将他放到崖边,而后转过身,独自往谷底飞去。 第10章 九霄神雷   越是靠近谷底,瘴气的味道越是难以忍受。   更深雾厚,视线模糊,洛予念在半空打了几个来回,才隐约捕捉到狭窄岸滩上那一团一团蠕动的黑影。   没有贸然靠近,他闭上双眼,手指一掐,默默念诵起清风诀。   风从四面八方徐徐涌来,雾气被层层拨开,几束阴森红芒乍现。   眼前的一幕令人后脊一凉。   原来,方才那两条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放眼望去,六条褐色的巨蟒盘曲纠缠,缓速拧动着身躯,彼此摩擦缠绕,蛇尾拍击着沼泽边丛生的赭石色苔藓,溅起深红沼泥,发出的湿粘的哒哒声。   他总算找到沈佑,确切地说,是被吞噬近半的的沈佑——上半身自蛇口垂下,双手软绵绵耷在两侧,俨然已经失去知觉。   而正在努力吞咽他的,是一旁更大的一条,脊背鳞色乌金,锃亮如刀。   没有分食,没有抢夺,它的同类皆安安静静候在一边,所以,它定然是蟒群的头蟒。   原来并不是百姓夸大,它的确三丈有余,比成年男子的腰还要粗上一圈,吞起人来,似乎毫不费力。   眼看沈佑的身体又没入一截,洛予念面色一凛,当即拔剑飞身,陨星一般砸下去。   一声剑啸,泥沙四溅,蟒蛇皆惊,顿时四散而走。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沈佑的胳膊,以防头蟒将他彻底拖入毒沼。   所幸,进食之时也是破绽百出的时候。头蟒贪心,不肯丢下猎物,他旋即抬手,仰面便是狠狠一划,谁知巨兽的下腭皮糙肉厚,没有见血,反而引得粗壮的蛇尾狠狠抽打过来,洛予念不得不放开沈佑的胳膊,翻身跃起,避至半空。   他趁此调整重心,藉着下落的惯性,反手持剑,对准蟒蛇嘴角,狠狠割了下去。   那里没有鳞片的保护,噗嗤一声,乌金蟒一侧嘴角登时被他剖开条半尺长的豁口,沈佑的身体也得以滑出。   蟒蛇暴怒,鲜血混着毒液喷涌而出,洛予念飞身接住沈佑时躲闪不及,手背手腕一片灼痛,皮肤被溅出一排血点,然而他却顾不得——因为沈佑的状况实在不妙。   咬伤贯穿侧腰,渗出的血洇满腰间的布料,不是红的,却是骇人的黑色,且他被吞入蛇口的下半身均被腐蚀,衣摆、行缠、云履布满斑驳的洞,露出的皮肤带着类似烧伤的痕迹……   只这低头的片刻,被打乱的蟒群又重新聚拢,在乌金蟒带领下,七蟒齐齐竖起身,足有一堵墙高,将他团团围在正中央,避无可避。   包围圈越缩越小,头蟒长尾拍地,在一阵毛骨悚然的咔咔声中,蟒群不约而同张开血盆大口,几道毒液齐齐向他们喷射而来。洛予念拖着沈佑绵软的身体足下一点跃至半空,银竹脱手,飞速旋舞出幻影,左击右挡,毒液尽数落地,沾到的砂石与泥苔瞬间被溶出阵阵青烟。   洛予念伸手一握,闭眼凝神,灵气灌剑。   剑身在浓雾中愈发明亮,代替皎月,照亮了晦暗谷底。   “温澜潮生。”   空气在他的细语中凝固,须臾间,本该无形的剑气被红雾具现在眼前,赤红的浪潮猛然被掀起,向四面席卷开来,扬起漫天飞沙走石,七条巨蟒蓦地就被一股巨力抛上半空,又重重摔下。   洛予念没有给它们任何喘息的机会,紧接着祭出第二剑。   雪亮的剑芒横扫,最小的那条褐蟒来不及团身,被当场切中七寸,一断两截,一命呜呼。   正当他举剑,准备一鼓作气乘胜追击时,高处倏而传来一串诡异的铃铛声。   洛予念骇然一顿,循声仰望,崖壁间横生的树枝上依稀闪过一道白色人影,行如流云,几步便踏上崖边。   与此同时,几条蟒蛇也簌簌游走,潜入赤沼。   糟了。   洛予念心下一沉,不假思索跟着飞上悬崖,追在那抹白影身后。   万幸,那人并未往春昙的方向跑,而是直接潜入了密林。   然而他越追越是心惊,对方似乎极为熟悉附近地形,且轻功了得,鬼魅般浮沉,身形轻盈,仿若没有任何重量,踏草蹬枝如履平地。洛予念拖着浑身瘫软的沈佑御剑追逐,在密集的树木间左躲右闪反而落了下风,不消一刻便将人追丢了,周遭恢复一片寂静。   眼下不是争强好胜的时候,沈佑伤势不明,迟则生变,何况他也不能将春昙一个人丢在崖边太久。   于是,他果断放弃,返身飞回。   来不及送春昙回家,他直接将人一起带回了碧梧山庄。   顾不得一身狼狈,他第一时间赶到丹房,请值夜的小药修替他去找来方平意。   没一会儿,姑娘惺忪着眼敲了敲门。   “失礼了,方师姐,但我师侄中了毒,实在不能等……”   听闻是中毒,方平意旋即清醒过来,立刻吩咐人去取药箱,自己撸起袖子坐到榻边开始替沈佑切脉、查看伤势。   沈佑也算谨慎,下沼前就将三清丹老老实实服下了,并未受毒瘴影响。   翻看他被蚀烂的衣角时,方平意愣了愣,俯身贴近,细细嗅了好久,看得洛予念钦佩不已。   药修不愧是药修,那味道他远远闻到都觉得反胃,方平意却生怕自己遗漏什么细节。觉得不方便,她干脆拿起剪子绞掉巴掌大一块,几乎贴到了鼻尖上。罢了,她转身将衣片递给那小药修,交代道:“快去请掌门。”   洛予念心一沉,方平意是碧虚真人的亲传弟子,医术必定了得,连她都束手无策,那沈佑的伤是有多棘手?   “方师姐?”他惴惴开口。   “外伤不严重。”方平意没有看他,继续替沈佑处理伤处。   涂完药缠好绷带,沈佑左右手被来回换着捏了好几轮,她始终眉头紧锁,“所以,你们果真遇上那巨蟒了,这毒液的怪味,与先前失踪老妇挂在窗棂边的衣料极为相似,有股烂果子泡在卤水里的味道。”她面色愈发凝重,自言自语道,“可,这蟒毒竟是对灵力有影响么……”   看着她凝重的表情,洛予念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沈佑的修为有损。   他不禁开始自责,方才在林子里他合该拦住沈佑,怎能让他独自行动……   “啊,不必惊慌。”方平意见他面色不渝,忙安慰道,“你封xue及时,毒性没有扩散,师尊的解药应当已经炼制得差不离了,毒是一定能解开的。”   “那,他的灵力是?”   “他灵田被封了,灵力无法运转。你稍安勿躁,师尊马上就到,她一定有法子救人。”   碧虚真人不负所望,果真很快就找到头绪:“平儿你糊涂啊。”她摇摇头,“他体内这可不止蟒毒。不然此刻,灵力定然已经恢复。”   说着,碧虚真人捏开他的口,观舌色,又拨他眼睑,查他耳鼻。   最终,在他鼻腔与喉口发现了端倪。   “扶他坐起。”   “是。”洛予念赶忙上前,将沈佑的上半身从榻上扶起。   “平儿,肺俞。”   方平意点点头,绕到沈佑背后,果决扎下一针。   沈佑人虽未清醒,却立竿见影地咳起来。   碧虚真人眯眼一觑,在他面前虚空一握,而后摊开手掌,空空如也。   方平意咦了一声,旋即端了烛火凑上来,众人这才瞧清楚,那掌心中赫然多了几只虫,不过芝麻大小,色白,几近透明。   “这是他咳出来的?”方平意小心翼翼拿银针拨弄着那些虫尸,“翅膀像是蜂翅,可,身体细长又像是蛟蛕?这是什么东西啊?”   碧虚真人略一沉吟:“不瞒你说,为师活了百多年,也是头一次见识这个。”她眯着眼,盯着那些细小异常的蜂,拿过方平意的针,以针尖指了指尾部,“若是我没猜错,这些东西有翅,像粉尘一般会随着一呼一吸飞入身体。而后会自发循着他的灵脉,蜇下去,毒走经络,封住了他的灵田。”   一听就是针对修士而豢养出的奇蛊……   “南夷人这么多年都没动静,果然都是假象。”碧虚真人伸出手。   不消多言,方平意立即从药箱中翻出一只空罐,帮她将这几只蛊虫尸体装入:“那,师尊,有解么?”   碧虚真人将罐子握在手中,拇指摩挲了几下,起身道:“你们照顾好他,若是醒了,让他不要着急催动灵力,先静养,待为师去找出应对之法。”   送走碧虚真人,洛予念即刻往沧沄送了消息,将昨夜遭遇与沈佑伤情一一禀明。他的师叔玉尘真人精于医术,定不会袖手旁观。   “放心吧,虽说还昏着,但除了灵田被封,他体内一切如常。有我师尊在,他不会有事的!”方平意安慰他道。   “但愿。”洛予念一拱手,“多谢师姐。”   “快别这样,应该的。”方平意摆摆手劝道,“你也快去休息一下,这里有我们在,他若是醒了,我立刻叫人通知你。”   洛予念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血污,没有推辞,转身退出房门。   春昙那边没什么动静,看样子没有大碍。只是,一个凡人,这样折腾一整晚,应当是睡着了吧……   不想一出门,就看到长廊另一头的房门被几个小药修团团围住。   她们扒在门口彼此耳语:“他真的比秦师叔还漂亮啊……”   最矮的那个童子不过跟洛予念腰一般高,兴许是年纪太小,对容貌还没什么清晰的概念,她拽着师姐的腰带,天真问道:“可是为什么秦师叔不给他诊脉,也不处理伤口啊?”   不诊治?还是不能诊治?   洛予念闻言一惊,抽气时喉中一麻,忍不住咳了几声。   小药童们吓了一跳,齐齐转身,见是他来了,匆忙行了个礼,纷纷跑开。   廊中霎时清净下来,虚掩的门缝中传来一声无奈叹息:“你既住在莞蒻岭,总该听说过我们碧梧山庄吧?还是说,我看着不像好人?” 第11章 顽症   春昙靠在墙角花架边,垂眼摆弄着垂下的吊兰叶子。   前来为他诊治的药修托着腮坐在桌前,脉枕都摆好了,就等他坐过去。   他颈上仍然围着洛予念那片皱巴巴的衣料,嘴巴一张一合,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可药修却可以畅通无阻地与他交流:“沈佑那边有人照看,你担心担心自己吧,别躲了,快坐过来。”   春昙依旧站在原地,嘴唇又无声动了动。   “就算没中毒,伤也不能就那么放着不管呀。”药修不禁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   春昙冲她颔首作了个揖,算是道歉,也是婉拒。   重新抬起头时,门忽然开了,晨曦中,沾着血污的白纱披风被脱下搭在肘间,里头清丽的天水碧色道袍被逆光描了一层金,洛予念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像是有话要说。   药修有如看到救星,苦笑道:“洛师弟,你可回来了。这孩子好怕生,无论如何都不肯给我诊脉,非说自己也是大夫。”   “有劳师姐了……”   “无妨。看上去倒是无碍。但谨慎起见,这清热生肌的药还是得敷的,涂抹在外伤患处,每日清晨,睡前各换一次。若伤口长好,观察三日无事,即可停药。”说罢,她将一卷干净的纱布和一只白瓷药罐交给洛予念,提起药箱,转身要离开。   “师姐留步。”   春昙心中一紧,生怕是洛予念要强迫自己看诊。   不想那人只是扫了他一眼,转而问道:“师姐,方才,你听得到他说话么?”   “啊?哦。”药修笑了笑,“他站那么远,听是听不到的,但我看得懂唇语。”   “唇语?只靠看?”   “差不离,唇齿舌怎么动,能发什么音,看得多就懂了。不过,也仅限于他这样原本会说话,后来失了声的。若是天生就聋哑,他们不知该怎么发音,就只能靠手语了。”   “原来如此。”洛予念拱了拱手,“多谢,师姐慢走。”   自打入春,两日一小雨,三日一大雨,不下雨的日子,天也积着云。   送走了药修,洛予念倒没着急开口审他,而是先转身打开了窗子。   久也不见的艳阳刚好落在春昙脸上,他不觉眯起眼,看着洛予念解下剑放下披风,又拿着药走到长桌前,拖出圆凳,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春昙会意,自己主动坐过去,伸手调了调铜镜角度,而后才解下颈间难闻的布料。   他略略向右侧过脸,左颈的伤口依旧血淋淋的,混着周遭干涸的血痂,看著有些恶心。   头顶一声无奈轻叹,洛予念依旧不言语,转身去端了铜盆放到手边,将帕子浸湿,又大力拧干。   他低下头,轻轻替春昙擦拭伤处,可忙了半晌,血痂依旧黏着,倒是周遭皮肤被擦得泛红,那人眉头不自觉紧紧锁住,神情比与蟒缠斗时还要紧张。   春昙忍不住笑了笑,肩头一抖,那人胳膊也跟着一抖,愈发不敢下手。   “疼?还是叫她们来帮你吧……”   看样子,这位天之骄子既没照顾过别人,也没怎么享受过照顾。   春昙他手中抽过帕子,重新吸了水,只拧半干,湿乎乎地往颈上捂了半刻。   水还带着丝丝温热,逐渐将血痂软化、剥离。   洛予念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他有条不紊地清洁伤口,忽而想起当初月照楼老板也提过他是懂医术的,看样子并不作假。只是擦完药缠纱布的时候略有些费力,他看不到脑后,一再将发丝缠进去,又不厌其烦重来。   “我来吧。”洛予念上前,接过纱布,放轻手脚替他包扎,而后系了个活扣,“紧吗?”   春昙也不答,默默拽过他的手,掀起他的衣袖。   洛予念自己都忘了,先前被那乌金蟒的毒液溅到,如今手背上,手腕上,尽是被灼蚀出的点点破溃。   春昙每上一处药,便要贴过去替他轻轻吹一吹,伤口原本没什么感觉,倒被他吹得处处发痒。   洛予念站着,一瞥眼就能看到铜镜中他认真细致的脸。细看,他似乎没做表情,只因为眼角圆润微微下垂,又配上了天生上扬的唇角,让人觉得他无时无刻都在对你笑……   那张脸忽然转过来,在镜中与他对望,下唇被虎牙咬住,脸颊也泛起红。   洛予念这才后知后觉:“我……”莫名其妙盯着人家嘴唇看了半天,怕是要被当做登徒子,尤其是不久之前他们还……   他不自觉干咳一声,想要将那个乱糟糟的亲吻从脑中抹去,一不留神又被人拽住了衣领。   只是此次,春昙并不用猛力,只是轻轻向下扯他,像有话要说。   于是他弯下腰去。   “事急从权,方才是你不肯吃药我才喂你的……剑上站不稳,我不敢松手,不是故意想……轻薄于你……”说完,春昙连耳朵都红透了。   他说话只有气息,没有声音,可洛予念却能清楚地读懂他的语气。   一点羞涩,一点嗔怪,和许多不安,眼睫忽闪,一如当初倒在雪地里,楚楚可怜的模样。   “无妨。”洛予念提醒自己非礼勿念,目光一别,岔开话题,“方才,你为何不让秦师姐替你诊脉?”   春昙忽而低下头,陷入沉默。   人人都有难言之隐,洛予念倒也无意打探人家的私事,替他正了正颈后的结:“罢了,若是有哪里不舒服,告诉我就……”   没等他说完,一截纤瘦的手腕忽然端到他面前。   洛予念怔了怔,如实道:“我不太懂医。”   对方却执意擎着手臂,他将信将疑地摸上寸关尺,继而一惊。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春昙,更用力地按住那处怪脉。   脉象中空若有似无,节律紊乱忽快忽慢,时如鱼翔,时如雀啄……饶是医术不精,他也清楚这样杂乱无力的脉搏,分明是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之相,绝不该出现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   不像啊……怎么可能……洛予念紧紧盯着他的脸,唇红齿白,眼瞳明亮干净,看上去也只是皮肤稍显苍白,身板纤瘦了些,怎么看都不像是命在旦夕的人:“你……为何……这是……”   他不曾诊病,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春昙倒是毫不在意,顺势就翻开他的手掌,用食指写起来   ——天生的。   “那就更要好好看大夫了。”   ——看了,从小遍访名医无果。这些年也看过仙门名士,没什么用。就算再多个人看,也只是多个人好奇,给她们多试几种药罢了。药服杂了,身体反而承受不住,好多天下不了床,什么都不能做。生死有命,左右一时间也死不掉,不如不去想,有一日,就好好活一日。   洛予念闻言呼吸一滞,凝眉望着他,可对方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安慰,怡然伸了个懒腰,仰头望着窗外。   在仙门长大,见惯了对修为、对长生心怀执念的修士,他几乎要忘却人世间还有好多这样看淡生死的凡人。只是“有一日就好好活一日”这种话,出自一个少年人之口,不免让人惋惜心痛。   ——不要这样看我,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春昙写完,不忘玩笑似的挠了挠他的手心,对他灿然一笑,反倒开解起他来。   原来是这样。   有一日,就要尽一日的兴,所以要千里迢迢去看雪,在雪地里撒欢,还要去采只在月下盛开的花……所以遭遇危险也能很快平复,庆幸自己依旧活着吗?   他手和下巴擦伤遍布,头发和衣裳都脏兮兮的,乖巧地仰着头。方才连着打了几个哈欠,如今他眼睛湿的厉害,笑起来的样子更让人于心不忍了。   “跟我回沧沄吧……”洛予念脱口而出。   春昙微微歪头,不明所以。   “我师伯她……”   他的师伯玉尘真人也是当世医术了得的药修,百多年间医过数不尽的顽症,说不准会有法子……但也只是说不准,生死有命,谁都没有万全把握。   希望后的失望,往往是最难接受的,甚至会彻底击溃一个人,所以,他不能贸然开口,轻易许诺。   “没什么。”洛予念摸了摸他的发顶,改变主意,“先洗个澡睡一觉吧,别的醒了再说。”   春昙却连连摇头,起身去开门。   “去哪里?”洛予念抓住他的胳膊。   “回家。”春昙退回半步,对他轻语。   “不行。方才药修说,要观察两日。你留在这里,两日后再……”   可春昙却异常坚持:“有人在等我,我必须回去。”   洛予念瞄了一眼长廊尽头,沈佑还昏睡着,这里有碧虚真人坐镇,有药修轮流照料,自己留下也无用,只是干等罢了。   “那我送你。” 第12章 竹林间   莞蒻岭大大小小峰峦百坐,半空俯瞰,脚下郁郁葱葱,这处那处都无甚差别,可落地才知林荫下别有洞天。   小院背靠山壁,青皮竹舍三两间,丛丛箬竹分隔出几块药圃花田,完美隐入了山间。   水声潺潺,双溪在院前交汇,素衣仙正探下颈饮水,一身雪白的皮毛在葱绿中格外显眼。   听到声响,小鹿谨慎地抬起头,不曾想阔别两个月,它竟还记得洛予念,立刻颠颠迎上来,试图将他掀翻在地。   奈何洛予念不是春昙,被它勉力一顶非但纹丝不动,它反被抓住鹿角。   眼下不是交配季,鹿角还只是短短一截角柄,缠了不知名的野花,颈子上,巴掌大的木质名牌晃晃悠悠,其上刻了“呦呦”二字。想是春昙仔细,怕它跑远被猎户误伤,只是字大抵不是他的字,结构稚嫩如刚提笔习字的小童。   洛予念原是要摸一摸它的额头,可小鹿却蓦地从他手里挣脱,连步后退,还抖脑袋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而后惴惴望着他,踟蹰不敢上前。   动物嗅觉灵敏,该是这一身蟒血的腥臭气闹得,洛予念自觉离它远了些。   春昙见状,在他耳边丢下一句“等我”,便一溜烟独自跑进院子里。   这里的竹舍与碧梧的树屋又不同,是罕见的干栏样式,房屋离地七尺被高高架起,底部中空,想来是山间多雨,避免屋舍淹水。   春昙拾竹级而上,推门进屋,好半晌才拎了个竹篮回来,微喘着递给他。   篮中叠着一身淡蓝衣袍和干净的浴布,上头还压着个小铜盘,几颗澡豆被捏作腊梅的形状。   春昙回身指了指其中一溪上游,洛予念略一迟疑,接过了竹篮。   他早该沐浴,但碧梧皆是女弟子,一个沈佑已经够她们忙,他怎好意思在那个关口给人家再添麻烦,忍到如今,委实难受。   溯流而上,不到半刻他便找到一处隐秘小潭,水质清澈透亮,底部无鱼无草。   潭水比想像中寒凉,但修士不畏寒,洛予念迫不及潜进去,洗去一身血污。   梅花澡豆搓开了,竟真散发淡淡花香,留在皮肤与发丝间,山风习习吹过混上青草味,沁人心脾。   春昙与他身量大差不差,衣裳还算合体。   草草搓洗过换下的衣袍鞋袜,见溪边石平整无瑕,他趺坐其上,缓缓调息。   灵力运转过小周天,身体也开始微微发热,不过一盏茶,周身水汽便缓缓蒸干。   许是昨夜只服下半颗药,又在赤沼下耽搁太久,呼吸总伴着喉咙痛痒,时不时就想干咳。连他一介修士都是如此,也不知春昙那样的身体能否受得住。不过,即使问了,大抵也只会得到那孩子一句“我没事”,又或者干脆不答,露个笑搪塞过去吧。   修行枯燥无趣,洛予念少笑,也少见春昙这样爱笑的人,笑起来目光灵动柔和,单纯无邪,叫人看了不禁心软……   他猛一睁眼,愣愣盯着潭水,顿觉好笑。   身边人都夸他心定,天生就是块修行的材料,没想也会有灵台不稳,迟迟不能入静的时候。   他摇了摇头,深深呼吸,伴随着风声水声,放空心绪,意守丹田……   听到脚步声,洛予念耳尖轻轻一动,那步伐频率与力度并非是人。   他深深舒出一口气,睁开双眼,旋即被惊了一惊。   方才没听错,映入眼帘的的确是素衣仙,只是它背上还骑个女童,约莫四五岁,左右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跟着小鹿的步伐一摇一摆,鹅黄半臂绿萝裙,胸前带一枚长命锁项圈,却不是常见的金银质地,而是淡绿香牌配玉珠。   香牌……春昙说家里有人等他,该不会,就是她?   小姑娘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上下打量了好半天,而后放开鹿颈,从素衣仙背上滑下,走到洛予念身前问道:“这是公子的衣服,你就是洛……洛……”她歪了歪头,改口道,“你是阿念对吧?”   阿念……真是久违的称呼。   自打师尊闭关,五师兄身死,许多年没人这样亲昵地唤他了。没想到,如今唤起他记忆的,竟是个不及他腰高的小娃娃。   “我是。”他迅速从身旁摸出晾了半干的手套带上,三下五除二束好马尾簪好冠,“你是?”   “我是晴河。”小姑娘瘪了瘪嘴,看著有些委屈,“公子说,饭要等阿念沐浴回来一起吃,可是你一直不回来,我好饿……”   “抱歉。”洛予念连忙起身,修士习惯了辟榖,所以他忽略了春昙只是个普通人,是会饿会困的。一夜未眠,连惊吓带受伤,奔波来去折腾到现在,定是撑不住了。   晴河倒一点不怕生,伸手便扯上他袖摆努力往前拖:“快!快点!”她太心急,险些被溪边的卵石绊倒。   “小心。”洛予念一把扶住她,顺带回身一招手,装着脏衣的竹篮立马飞回他手中。   “哇!法术!”小丫头眼神都亮了。   她兴奋地拖着洛予念一路往回跑,气喘吁吁,还没进院便高声喊道:“公子!快来看啊!阿念他会法术!”   院中安静,炊烟袅袅。   一角的竹制秋千架被绿蔓白花的藤茎绕满,叶似鸟羽花若星,飘来清香阵阵,春昙就站在那隅摇曳的鎏光碎影中,青丝如瀑,半挽在脑后,随风轻摆。   “公子!阿念回来啦!”小姑娘嗅嗅,乐呵呵问,“烤鱼好了吗?”   春昙仔细盯着小炭炉,将箬叶包裹的食物挪到盘中, 扭头看了他们一眼。   宽大而轻薄的罗衣也被山间微风鼓动,正午的日光落上去,若有似无透出皮肤的颜色。   他未着鞋袜,裤脚将将盖到膝下,露出一截修长小腿,白皙清癯的脚踝上用红丝线系了颗靛蓝色小铃铛,看不出是何材质。   洛予念刚要上前,忽而敏锐地察觉到他裤腿动的诡异,继而头皮一麻,眼疾手快拽住了要冲上前去的晴河。   只见一只三角形蛇头从裤边露出头来,吞吐著紫黑蛇信。它俨然将那一截小腿当做树枝盘踞,缠绕着向前一寸一寸蠕动,然而春昙却浑然不觉,端着藤编盘子就要转身。   怎么又是蛇……   “别动。”洛予念低喝一声。   春昙身形一滞,虽不明所以,却也照做,乖乖站在原地,眼中飘过一丝茫然。   黑绿环纹,多半有毒。   洛予念一扬小臂,手起剑出。   袖剑锋利的刃贴着春昙的皮肤平行滑过,噗呲一声,立起的蛇颈应声被袖剑削断,落到地上,而它细长的身体,还缠在春昙脚背上蠕动着。   春昙怔怔低头,看到脚下涌血的蛇尸,登时就是一僵。   洛予念忙上前忍着恶心将缠绕的蛇身从他腿上一把解下,随手扔到一旁。   他轻轻扶住春昙的小腿,仔细检查过确信没有咬伤,也没被剑划伤,这才放下心来,“应该就是条普通的毒蛇,你不……”   他甫一抬头,就对上一双骤然红透的眼眶。   洛予念实在意外,这人明明才经历了被巨蟒掳走,咬伤,眼下居然被这两根手指粗细的寻常毒蛇惊得失了神。   “没事了,已经死了。”他不怎么会安慰别人。   春昙回过神,将藤盘随手放在一旁的秋千凳上,对他翘了翘嘴角。   然而这笑却有些勉强。   “……瓜皮……”背后传来晴河闷闷不乐的呼唤声。   洛予念扭脸一瞧,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姑娘竟赤手抓住了那截蛇头捧在手心里,还不死心地摇晃了几下,最终抬起头来,望着春昙:“公子,死了……”   春昙抿着嘴,穿上干净的鞋袜,起身走了过去。   洛予念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从小姑娘手中接过蛇头,又弯腰拎起地上软趴趴的蛇身盘了几圈,默默走到花圃一角,拿小花锄刨了个坑,将蛇尸拼接,仔仔细细放了进去。   晴河跑到他身旁,伸出小手顺了顺他的后背,安慰道:“不要难过,我们再去找一颗新的蛋,孵一条新的瓜皮吧!”   瓜皮,是它的名字。   人常说,取了名的东西都是要倾注感情的。   洛予念愕然,他万万想不到这蛇竟是春昙养的,更想不到,居然还是他亲手孵出来的。    第13章 再探   “抱歉……”洛予念走上前,蹲到春昙身边,替他一起填埋起小土包,“我……”   没关系。   春昙扭过头,认真地注视着他的双眼,怕他听不清,又用力重复了一次:没关系。   只片刻功夫,方才失落的情绪全然不见了,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他越是这样,洛予念心里就愈发觉得亏欠。   “我好饿啊。”晴河的肚子冒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小丫头可怜巴巴,春昙忍俊不禁,点头的同时,两手在胸前对搓了几下。   “知道!”小姑娘蹦蹦跳跳爬上竹台阶,站在铜盆前还不忘回身招呼洛予念,“阿念快来!洗过手才能吃饭!”   闻言,走到竹阶中央的春昙脚步一顿,抬头看她,单手比划了比划。   “可是我忘记了,阿念的名字……你只说了一次……”小姑娘耷拉着眉毛,眼神无辜。   “无妨。她喜欢便这么叫吧。”洛予念非但不介意,反倒觉得这称呼比什么公子、仙君之类的亲切许多。   春昙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餐桌设在屋外廊台,坐在围栏边可以从高处俯瞰小院,饭食早已准备妥当,圆桌当中是一只陶土锅,待他落座,春昙才揭开盖子。   热腾腾的蒸汽飘散,醇香的鸡汤浮着星星点点金黄。春昙持长柄木勺轻轻搅动,切片的春笋和野菌接连翻浮,他连汤带料一勺一勺舀入盛了米粉的小碗中。   “好香啊。”晴河虽着急,却也懂待客之道,将第一碗小心翼翼捧给洛予念。   “谢谢。”   米粉被汤汁浸得微微透明,卖相很是诱人。   甫一入口,洛予念不禁眼前一亮,这味道竟比卖相更好,鸡汤清淡香甜,笋子清脆爽口。   咽下弹软的米粉,他由衷赞叹了一句:“好吃。”   春昙展颜,揭开层层箬叶,替他夹了一块烤鱼放到面前的盘子里,用眼神催促他尝一尝。   鱼肉带着浓郁的柴禾味和竹香,即使没下重料也尝不到一丝土腥,肉质肥嫩鲜甜,入口即化。   沧沄内门几乎不备餐食,偶尔下山,餐馆的调味多荤腥,他许久没吃到这样别致又合胃口的菜色。   饭后晴河吵着要看法术,洛予念便寄出银竹,绕着小院飞来飞去。   小姑娘开心得咯咯笑,带着素衣仙围花圃一圈一圈跑,跑累了,就爬到鹿背上一边歇息,一边絮絮叨叨教她唯一的玩伴认地里的花花草草:“呦呦,那个是艾草,那些是茉莉,秋千上是茑萝松……”   洛予念站在檐廊下细细端详她,柳叶浓眉,深目狭鼻,这长相与春昙着实不相干,倒是让他看出些西域特色。   “她……”原是想问问二人的关系,可话还没出口又犹豫了。她称呼春昙“公子”,没准就是不想被探听关系,故意为之。   看到他欲言又止,春昙笑笑,抓了他一只手写道——好友不方便带在身边,从小就寄在我这里养,每月来看她一回。   洛予念低下头,发现他指侧一条刚刚结了粉痂的新伤,像是划伤。   春昙的手很美,骨骼修长,手背细腻莹白,但另一侧掌心却伤痕遍布,指腹还生着薄薄一层茧,倒与他这样经年习剑之人类似,不知是不是常常在山野采药所致,又或是弹琴的缘故……   咳。   听到轻咳,洛予念回过神,这才发觉自己正不知不觉摩挲他指头上的伤疤。   好在春昙也不觉他冒犯,反手拽住他往屋子里带,竹窗前的矮几上,茶水已备好。   他们一人一个蒲团相对而坐,春昙没松他的左手,继续写到——方才,你是不是被蛇吓到了?   洛予念右手捏起小茶盏:“倒没有。只是没想到你会养蛇,喜欢?”   春昙笑了笑,算是默认——它很漂亮,亮闪闪的。   洛予念无言以对。   ——玩笑。山中毒物多,早先为了配解毒药,去山里抓蛇取胆时,捡到了它的蛋。孵出才发现是稀有的绿环黑尾蛇。《奇物志》里说它本身无毒,可胆汁与蛇涎却是不可多得的解毒剂,索性就养了它大半年。原本取了胆汁是要放归的,谁知它黏人不肯走,就由着它留下了。   配药吗……洛予念环顾四周,这屋子半圈书架,半圈药柜,柜子足足几十个小抽匣,每个抽匣都标注了一味药材名,又或是香料名。难怪要建一座离地这样高的屋舍,这些东西最忌潮湿。   屋当中的桌案镇着纸挂着笔,案角放了一摞书,最上头是一册摊开的《本草拾遗》,半边盖了页宣纸,写满密匝匝的批注:“所以,你平日里在行医?”   春昙想了想,一手支住下巴,一手轻轻在他掌心划拉——不算。但香和药本就不分家,若不通药理,滥用会伤身的。且附近偏僻,住户又少,最近的医馆也要翻山越岭走上半日,平日里大家有个小伤小痛的,偶尔叫我去送一副药更方便。   说话间,他的眼皮越眨越慢,字也越写越轻,洛予念掌心一阵痒,满手臂的汗毛都竖起来。“困了就睡一会儿。”洛予念抽回手,整了整衣摆站起身。   春昙却忽而牵住他,仰起头——要走了?   四目相觑,那双眼因缺眠而血丝遍布,红的像兔子,湿淋淋的眼神粘着他,叫他徒生出一种错觉——舍不得他离开的错觉。   “嗯,昨夜太黑,说不准有遗漏的线索,我得再去赤沼看一看。”   春昙倒也不做挽留,跟着他站起来,从怀里掏出那片执明境,要物归原主。   洛予念想了想,原路将那双手推回去:“这个你先带着。附近不太平,近日你先不要多走动,尤其是夜里,待我查明原因再去采药不迟。”   春昙略一迟疑,低头将护心镜又带回胸前,塞到衣裳的最里层,而后转身绕去角落的竹屏风后头。   人影晃动片刻,他出来时手里多了顶青箬笠,底下垂一圈轻纱变成幂篱。   他微微垫起脚,替洛予念将箬笠固定在头顶,洁白的纱幔刚好垂到胸前,屏蔽面颈。   那人隔纱凑近,对他轻声道了一句:“小心。”   面纱被气息吹动,飘起淡淡的药草味,他点点头:“那,我晚些回来还给你。”   没有三清丹,洛予念不敢盲目下沼,只在附近搜索。   呼吸间终萦绕一股冰凉,抵挡着刺鼻瘴气不说,面纱还隔绝了白日里蚊虫叮咬的困扰。   他御剑在昨夜打斗处的高空徘徊了许久,好容易找到沈佑那一记九霄神雷的落点,不在沼内,却是在有段距离的悬崖边。   那处山岩尽碎,两丈见方的土地被劈成一片焦土,被殃及的树木已分辨不出本来面貌,只剩半截碳化的粗木杵在那里,彷佛一碰就会化为灰烬。   此般威力,除了能飞天遁地的大能,谁人能全身而退?倘若真有那样的本事,又何必要逃,就地将他与沈佑双双除去岂不是一劳永逸?   洛予念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屏息落下,拔出袖剑在附近翻找,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可目光所及尽是焦黑,半晌一无所获。   毒瘴威力不容小觑,不多时眼眶又开始隐隐作痛,正当他决定离去之时,脚下蓦地踩到什么硬物。   他弯腰拿袖剑一挑,从土中挑出一只乌黑圆环,滑动时竟与剑鞘摩擦出金属的音色。他掏出帕子擦拭,并无变化,遂拔出袖剑,试着刮掉表面的乌黑。   果不其然,雪亮的本色立刻现出,原来是一只份量十足的银镯。   好比中原人爱金爱玉,他听闻南夷人钟爱银器,不论男女老幼,皆出生起便开始佩戴银饰,直至下葬都要口含白银……所以,近日的骚乱无疑是南夷人手笔了。   他默默眺望一眼大雾弥漫的池沼对岸,又低头注视着面目全非的银镯。   表面融化变形,纹路不可分辨,的确是遭受过雷击的样子。贴身饰物变成这样,可想而知它的主人必定受伤不轻。   遭雷击,侥幸不死,也定然是严重烧灼伤,不及时求医,怕是没几日好活,所以此人极有可能先去向附近百姓求救。   于是洛予念御剑而起,开始在附近搜索。   山林旷野,鲜有人居,只零星分布着猎户,药农,果农,这反倒方便他查探。   他挨家挨户敲门询问,可惜无人遇见可疑的生面孔,更别说什么重伤求救之人了。   难不成是方向错了……   洛予念掠过半空,方圆几十里,他几乎问遍。一个重伤之人,还能逃到哪里去?难不成是拖着这样的身体横穿赤沼,跋山涉水回了南夷?   他一边思索,一边往一处山洼落下去,那里还剩一处略显老旧的木屋。   院门有些破败,裂缝的木框也岌岌可危,门板根本合不拢,闪出一条宽缝。洛予念举起手,刚要敲一敲门,却忽从穿院而过的风中嗅到明显的血腥气……他心下一惊,立刻收回手,转而搭在腰间剑柄上,屏息倾听,屋内有轻微响动。   虽然清楚院中有人,但受伤之人未必就是他要找的人,他自然不好强闯,而是站在院门外明知故问了一句:“请问,有人吗?”   若那人不答,再破门不迟。   “找谁啊?”粗狂的男音传出来,与此同时,有木椅子猛地摩擦过地面,那人似乎起得很急。   洛予念选了一个几乎无法被拒绝的理由:“路过此地,实在口渴,想向兄台讨一碗水喝。”   许久,才从屋里走出一人,门缝里的身形魁梧,移动却缓慢。   洛予念后撤了一步,吱呀一声,一扇院门被打开,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第14章 虎骨   来人身长逾八尺,骨骼异常宽阔。   他右臂下架着一根拐杖,重心放在右腿上,左腿捆着厚厚的纱布,药味正是从那处飘来。   看到他耳垂那一对并不明显的洞眼时,洛予念心中一震,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兄台这是受伤了?”   “嗯。”那人咧开全无血色的嘴唇,憨直一笑,“前日去打猎,给虎咬了。险些就跟这条胳臂一样,喂了畜生。”说着,他动了动左肩。   那条衣袖的下半截轻飘飘一晃,里头空空如也,他竟是没有左前臂……   “喝水的话,自己去缸里舀吧,我这幅样子也帮不上你。”那人转头往院子里头走,一屁股坐到石桌旁,架起那条伤腿,一层一层揭开纱布,“也是不巧,我刚要换药你便来了。”   “兄台客气了,不必管我,请自便。”洛予念走到水缸边,一边弯腰掀开木板,一边瞄过那人的左腿。   伤口撕裂得厉害,皮肉缺损外翻,虽已辨不出是被何物撕咬,但可以确信的是,没有灼烧痕迹。   洛予念端起葫芦瓢,装作不经意与他寒暄:“听闻这猛兽咬人,轻易不会松口,兄台这条腿能保住,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什么万幸,畜生哪有那么好说话,想活就只能将它打杀了。还好,腿没断,就是十天半月进不了山,开不了张,唉。”那人在盛水的木碗里撒了把盐,伸手指搅了搅,而后咬着牙,将盐水往狰狞的伤处浇下,疼得嘶嘶抽气,头上的汗一层一层往外冒。   “打杀了?将虎?”洛予念一怔,独臂猎户已很是少见,他非但能从虎口脱身,还将其反杀,可见身手非比寻常。   “嗯。”对方闻言不禁一昂首,神气地拿下巴指指屋子,“我昨日刚剥了它的虎皮,抽了他的虎骨,过些日子等我好些了,拿去镇上卖一卖,好歹填补填补我这伤药钱,误工钱啊。”   洛予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滩一摊的血迹落在屋门前,已干涸成猪肝色。   “恕在下冒昧,兄台连虎都打得,这样好的本事去谋个更好的出路轻而易举,如何想在这荒山野岭里做个猎户?”洛予念环顾这处简陋的院落,今日他遍访周遭的二十几户人家,这一家看上去最是拮据。   “你别看我现在这副德行,当年也是在露州城给人家做过护院来着,可惜那时候年轻气盛得罪了管家,给我赶出来了,别家怕得罪人也不敢轻易收我,我便回莞蒻岭来打猎为生了。”他龇牙咧嘴地敷上一层新药粉,又一圈一圈缠好干净的纱布,单手也能操作自如,他牙齿咬着纱布一头打结收尾,含糊说道,“也别兄台兄台的,大家都叫我阿虎。我瞧着阁下气度不凡,还佩了这么漂亮的宝剑,是哪个门派的仙君吧?”   洛予念笑笑,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阿虎兄一个人住?”   “是,我那老阿娘死了好多年了。”他拄着拐站起身来,艰难地挪到洛予念面前。   洛予念看着他的胳膊,问了一句:“手臂的伤不需要处理么?”   “这个?”阿虎扑腾着那半截手臂笑道,“这胳膊去年就没了,现下早好了。”   “原来如此。”洛予念点点头,微微放下心。   “仙君不是要喝水么?还有什么别的……”   他话音未落,后院忽而传出一阵响动。   洛予念原是不在意的,可那阿虎面上却莫名掠过一丝慌张,还多此一举地解释道:“大概是野猫来偷我晾晒的虎骨了。”   “还是去看看吧。”洛予念足下一点便要闯进去,不想居然被人一把攥住手肘。   拐杖砰的一声倒地,阿虎全然不在意:“仙君,我这屋子里才剥过虎皮,别弄脏了您的袍子。”   “无妨。”洛予念略施巧劲便掰开了那钳子一般的五指,阿虎吃痛,身形一晃,跌坐到水缸边缘,洛予念趁机闪身进屋。   与外观一般,家徒四壁,一览无余。   一床,一桌,一柜,角落里一口大木箱,木头褪色,都是上了年头的老旧。墙角靠着柴刀短矛,桌上放着匕首和几包未拆开的金疮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洛予念手扶剑柄,全神戒备,缓步迈入后院。   不想居然真的看到只山猫,正扯着晒在地上的虎尾骨,生啃上头没剃干净的肉。   阿虎一瘸一拐追进来:“仙……仙君,您这是……”他似乎被吓到了,盯着洛予念腰间握剑的手,脸色比方才更惨白。   “抱歉,是我小题大作了。”看他这副狼狈的模样,洛予念有些于心不忍,“事到如今我也不瞒阿虎兄了,近日莞蒻岭出了不少乱子,您应当听说了吧?”   阿虎想了一想,恍然大悟:“仙君此来,是要捉拿蛇妖的对不对!”   洛予念缓缓点了点头,没多解释。   也许对于百姓来讲,“蛇妖作乱”好过南夷人来犯,毕竟莞蒻岭与南夷只一沼一山之隔,有关“炼人为蛊”的传言,在这附近经久不衰,谁家的孩子若是不听话到处乱跑,便会有大人翻出来讲,效果不亚于被恶鬼锁魂。   “对。所以你们不用怕,事情很快会解决。”   “那就好那就好!拜托仙君了!”阿虎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还抱拳要拜一拜他。   洛予念忙扶住他,又替他捡回拐杖。   瞄到他后院竈台上剩的半碗稀粥和不知放了多久的酱菜,再看他一身惨状,洛予念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阿虎兄,你这腿怕是十天半个月都好不全,附近可有亲朋好友来照应你几日?”   “没,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且,我这身子骨皮实,等过几天能走了,就去把虎骨虎皮卖掉,这虎是被我拿矛捅了眼睛和喉咙死的,毛皮没破,能赚不少钱呢。”   看他这一副知足长乐的模样,洛予念略有些自责,他沉吟片刻道:“阿虎兄,我刚好要去海桐镇,可以替你去药铺把虎骨卖掉,晚些时候再给你把钱送回来。”   阿虎一怔:“这,这太劳烦仙君了,我哪里好意思……”   “没关系。我原本就要去医馆,只是顺路而已。方才是我唐突了阿虎兄,就算是赔礼了。”   阿虎想了想,冲他抱拳顿首:“那,就多谢仙君了。”   他拄着拐,艰难地挪到柜子旁,将装有斧头砍刀的竹背篓清空,要去后院装起虎骨。   “我来吧。”洛予念默默凝神,手指一挑,虎骨便纷纷落入背篓中。   看洛予念祭起剑,缓缓上升,渐渐远去,男人丢掉了拐杖,那只悬空的脚稳稳踩回地面,脸上憨厚的笑容也随之消失,渐渐阴沉。   他身形晃了晃,捂住左肩,强撑着走回屋子里,跌坐在床边,有气无力道了一句:“公子,他走了。”   屋角的木箱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紧接着,箱盖从里头被顶开,一袭竹绿衣袍站起。   春昙瞥了一眼门外,确信无人,才缓缓从箱中迈出,拎出药箱,以及一只沉重的笥箧放在床边。那笥箧里间或发出碰撞声与几不可闻的嗡鸣。   “下头都收拾干净了?”阿虎气息沉重,起身时面露痛苦之色,“事不宜迟,我马上……”   春昙蹙眉,将他一把按回去,掀开他的粗布衣。   他手肘处覆的厚纱布如今已被浸得黏糊糊,春昙先往他口中丢了一颗丹丸才上手去揭。   尚未处理完的伤口渐渐暴露出来,断口处骨肉尽露,俨然是新伤,这条手臂是被活活斩断的,边缘还带着一圈淡淡的焦黑,与这处伤相较,腿上那撕裂反倒不够看。   春昙暗叹,幸好三日前在赤沼附近遇上了那只饿急的虎,不然方才这一关怕是都过不去。   甫一拔下阿虎肩窝与上臂的银针,浓浊的液体便混着少量鲜血渗出,不断往地上滴落。   “嘶……”他痛得打抖。   春昙望着惨不忍睹的断口不禁连连叹气,好好的半条胳膊,就这么没了。   “公子,昨夜是我见到沧沄那身衣裳昏了头,忍不住托大跟他动了手。”他逞强笑笑,“谁想到那雷竟那么厉害,我实在躲不及,手臂定然是保不住了,强留也是一路烂到命都没,长痛不如短痛。”   春昙依旧眉头紧蹙,从药箱里取出个竹筒,拔了塞子就往他伤口周遭倒下去。   一把米粒大的灰白小虫蠕动着吸附到伤口上,寻到腐肉处,开始缓缓啃食。   “银飞鱼?”阿虎的语气有些心疼,“多谢公子,这宝贝不好养吧,其实不必给我这么多……”   春昙不作理会,执意将整只竹筒塞给他,又抓起桌边刚分装成几份的金疮药包,提醒他按时换药。   “我知道。公子你别管我了,快些回去吧。”阿虎费力地穿好衣服,“你轻功再好也比不了他御剑。他此去海桐镇,必定会发现端倪,再回莞蒻岭来寻我。到时他找不到我,又发现你行踪不明,怕是会生疑。我看他不是个省油的灯……”说到此处,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顿,“他头上那顶箬笠……保险起见,公子还是……”   春昙淡淡睨了他一眼。   “公子自己做主。我只是有些担心,毕竟他修为不低。”阿虎自知失言,小心翼翼用单肩背起一旁的笥箧。   春昙点点头,无声说了句“小心”,阿虎冲他顿首,而后跛着脚离去。   春昙倚着门框,一边环视这间破屋确保不留破绽,一边下意识用指腹轻轻敲击着心口处,天火种淬炼下的玄武甲流转着丝丝暖意。 第15章 歉疚   海桐镇离阿虎的住处距离不到三十里,原本不到两个时辰便能走到,奈何中间隔了座山,要么绕路,要么翻山,普通人一来一去,大半日便消磨没了。   洛予念御剑而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落在小镇外。   恰好有药农路过,背篓里装满新鲜采摘的金银花和菖蒲叶,洛予念猜测他是要去药铺兜售,便远远尾随。   镇子不大,聚集百多户人家,唯一一座医馆坐落在主街最深处,老旧的牌匾上提字“桐花堂”。   有少年端着口药锅出来,直裰外系一条褐色围裙,像是医馆学徒。他走到门前的小灌木前倾倒出药渣,见洛予念靠近,主动开口问道:“您是来抓药?”   洛予念摇摇头。   “那真是不巧。”少年人目光扫到他腰间的佩剑,讶异地眨眨眼,“我们大夫不在,也不知何时能回来。您若想问诊,还是尽快去露州城吧,那里有好几间医馆。”说着,他腾出一只手隔空指路。   洛予念只知海桐镇医馆失踪了一个大夫,却不知是唯一的大夫。   “我来不是问诊的。”他将背后竹萝摘下,掀开盖布,“这里有副虎骨。”   “虎骨!”那少年吃了一惊,“您请进来坐一下吧,我去叫我师娘来看,给您估个价!”   他将洛予念引进堂内,打发小厮去后院请人,顺带给洛予念上了杯茶。   “我看这虎骨还很新鲜。”学徒少年盯着他腰间的剑,舔了舔嘴唇,“山里的虎可不多见了,一般人也不敢猎。”   的确,所以虎骨这味药材极其昂贵。   洛予念沉吟片刻,虽然他不想凭空怀疑谁,可阿虎耳垂上曾经带过饰品的痕迹着实让他心里犯嘀咕。   他放下茶杯,询问道:“听闻,莞蒻岭的药农和猎户,常常来你们医馆卖货?”   “对啊。毕竟附近就我们一家医馆,再远就要去露州城了,赶不上当日回家。”   “那你可否认识一个叫阿虎的人?”   “认得啊,他是我们的老主顾了,差不多每个月都要来上一趟,我们这里鹿茸啊,蜂房啊,几乎都是他送来的。”少年眯着眼回忆,“上个月,他还射到一头野山羊,羊整头卖给了屠户那家,山羊角自然被我们收……”   “等等。”洛予念心里咯噔一下,忙打断他,“你说他射到一头野山羊?上个月?”他着重说那个“射”字。   “对啊。他射术极好,百步穿杨!去年秋天,我亲眼见过他射雁,一剑穿喉!”那孩子眼神先一亮,又立即黯淡下去,“那天我师父还在呢……”   “可……他只有一只手,要如何使弓箭?”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笼罩上来,洛予念不自觉攥紧圈椅的扶手。   “什么?一只手?”学徒惊呼道,“他的手怎么了!上次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呢!他现在人怎么样?有没有人给他诊治啊?”   “有……他已经没事了。”洛予念临走前,又回头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他住在莞蒻岭多久了么?平日可与什么人交往密切?”   “这个,我也不清楚,他几乎是独来独往的。我两年前在这里拜师学艺的时候,他就已经跟我师父相熟了……唉等等,您这是要去哪!还回来吗?这虎骨还没给您钱呢!喂!仙君!”   少年返身拎竹萝的空挡,方才还在眼前的人就那么唰得飞起来,眨眼消失在天际。   重返那破旧的院落,正如洛予念所料,前后还不到半个时辰,此处已是人去屋空。   生活必备的锅碗瓢盆以外,屋子里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除了桌上那一副弓箭。   摆在这样显眼的位置,充满挑衅意味。   洛予念默默抚过那柄长弓,是把上好的犀角弓,经岁月磨砺,留下不少磕碰划痕。   所以阿虎便是昨夜偷袭沈佑之人,只不过他自己也没占到便宜,在雷击之下痛失一条手臂,日后再也执不起善用的弓箭了。   事态好似比预想中严重。   原以为南夷人是按耐不住,忽然来袭,却不想他们竟处心积虑,潜伏在中原这么多年。   阿虎的吐字归音已听不出任何破绽,生活习惯也俨然与中原人无异,若不是耳饰痕迹和身上的伤,洛予念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像他这样的人,附近还有多少?这莞蒻岭会不会早已被南夷人掌控?阿虎是逃回南夷了,还是就藏身在附近某处?如此广袤的山野,他该如何查找?   难怪大师兄总说他们该下山历练,久居沧沄不涉俗尘,事到临头,才觉焦头烂额。   洛予念下意识绕着屋子一圈一圈走,试图理清头绪,目光不经意停在角落那口大木箱上,却蓦地察觉到不对。   虽然木头的颜色一致,但这口箱子显然不若其他桌椅床柜那样老旧,连铜锁鼻都是锃亮的。   潮湿多雨的地方,人们鲜少使用这样不通气的木箱储物,一不留神就会受潮发霉不说,温暖密闭的角落还容易生出蚁巢,蛀空木头。   所以……   他并指如刀,隔空一挑掀开了沉重的箱盖,内部既干净又干燥,还欲盖弥彰地装着几件衣物。   洛予念弯腰将内里清空,摸过箱壁,又蜷指敲了敲箱底,声音空洞如鼓。   他心下一沉,开始四处敲敲打打,还试着向各个方向按压,推动木板,最终,关窍被他找到,底板慢慢滑开,徐徐露出几节向下延伸的阶梯来……这屋子下头,竟真有玄机。   以防有诈,他当即挥出一剑,直接将虚设的木箱劈开,拂去碎木,容一人上下的洞口彻底暴露出来。   迈进去的前一刻,他反手握紧银竹横在身前,以灵气激发剑芒,照亮了下头黑黢黢的空间。   倒是比想像中小,不过几尺见方。   然而,此处也经过善后,格架空空,几口陶缸倒的倒碎的碎,各种刺鼻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辨不出是什么,洛予念下意识屏住呼吸以防中毒。   木桌上大片的血迹尚未彻底干涸,他伸食指一抹,是人血无疑,阿虎应当就是是在这里砍掉了烧焦的手臂,而后做了简单的处理,止血敷药,还在腿上做了撕裂伤打掩护……   止血敷药……药!   阿虎是当着他的面,解开了一副崭新的金疮药粉,洒在腿上的。   牛皮纸包乃是中原人所用,还有几包未拆封的散落在桌上,显然是新配,可桐华堂的人并未得知他受伤之事,那里又是附近唯一的医馆,那……他的药从何而来?   洛予念心口倏忽一阵猛跳。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自己的左手,用力在面前攥住,止住了微微颤抖。   春昙先前写在他掌中的话浮上心头——附近偏僻,住户又少,最近的医馆也要翻山越岭走上半日,平日里大家有个小伤小痛的,偶尔叫我去送一副药更方便。   难不成,这药是……   他脑袋嗡的一声,即刻拂袖将剑一抛,纵身跃上银竹,往竹舍赶回去。   落地太急,掀起的风将院中花木吹得沙沙作响。   竹楼茶室,矮桌上的熏炉里飘出缕缕青烟,屋内却不见人影。   顾不得礼数,他径直跳下楼,依次推开这院中每一间屋子的每一扇门。   厨房,柴房,春昙的卧室,他甚至连晴河的闺房都没有放过,可统统没有人。   他站在小院中央懵然四顾,怎么也不愿相信此事会与春昙有关。   就在这心乱如麻的关头,外头隐约传来一串清亮的笑声。   他怔了怔,循声而去。   越过一片野生连翘藤,他一眼看到晴河。   小丫头裤脚卷到膝盖上,正趟着一地齐膝高的野花,赤脚追一只青翅蝴蝶。   蝶飞过晒在溪边石上的天水碧色道袍,缓缓落在素衣仙的角柄上抖了抖翅膀,小姑娘猫着腰,点起脚尖,蹑手蹑脚要扑,又蓦地停住。   她站在原地望着安静趴在地上的小鹿,也望枕着鹿背小憩的人。   似乎不忍吵醒他,晴河最终捋了捋自己两条小辫子,转过身,一蹦一跳到小溪边,踩进水中摸起鱼来。   洛予念嗡嗡作响的脑子一瞬间就安静下来,一身的鸡皮疙瘩也在一阵暖融融的风里被抚平。   望着春昙均匀起伏的身体,他不禁自嘲一笑,明明从昨夜被他救下起,春昙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哪有功夫去翻山越岭送药治伤。他怎么会起这么荒谬的念头……   “阿念!”晴河看到他,兴奋地冲过来,“你怎么回来啦!”   “嘘。”他竖起手指,示意她小声一些,“他睡了多久?”洛予念悄声问。   小姑娘被问住,她年纪尚小,对时间的流逝并无确切概念,歪着头答不出个所以然:“嗯,先教我读本草经认字,字太多了我看得打瞌睡,然后他就叫醒我,带我出来玩,不过他没玩,他要洗衣服,洗完之后好像很累,就睡了……”说着,晴河指了指平铺在石上晾晒的道袍,“他说阿念昨夜为了救他,衣服沾脏了,有味道,阿念会不喜欢,要用皂角洗过,好好熏香再还给你。”   洛予念一怔。   春昙视自己为恩人,自己却在怀疑他。   孩童声音稚嫩又真诚,可字字句句都带刺,扎的洛予念心中又痛又酸。   他悄然走到春昙身边,俯视着那张疲惫而苍白的睡脸,歉疚感浓得像要将人淹没。   折腾了一整夜,还受了伤,明明这样困乏,却还坚持着为他洗什么衣裳。   “醒醒,别在这里睡。”他俯身拍了拍春昙的肩头,可那人显然是累极了,只是锁起眉头,翻到一侧,将自己蜷得好似母胎中的婴儿,拒绝一切外界纷扰。   洛予念无法,只得将婴儿打横抱起。   “阿念等等我。”晴河跑回溪边穿鞋,还不忘在衣服上抹干沾水的小手,将近乎晒干的道袍和雪白中衣团成一团,替他抱了回来。 第16章 物是人非   春昙胸口一凉,一把袖剑噗呲一声没入,垂眼就能看到芙蓉牌上那个苍劲的“念”字。   持剑之人冷眼看着他,捏住剑柄一旋,痛得他当场呕出一大口血来。   惊醒的瞬间,春昙前额窜出一层细汗,他摸了摸胸口,温热,完好。   起身太猛,眼前金星乱冒,许久视线才恢复,一歪头发觉天已经黑透了。   夜风穿过庭院一阵响,一阵停,停下时一片寂静,耳边只剩砰砰作响的心跳。   晌午洛予念出发去赤沼不久,他趁晴河专心读《本草》时,在炉里燃了一颗安眠香丸,等小姑娘昏昏睡去,立刻提着药箱铤而走险跑了一趟阿虎家。   也幸好他去了,通往地下密室的木箱盖就那么大喇喇敞开着,搁板也是推开的,阿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身旁是染血的柴刀和一截焦黑的断臂,皮肉已变成一层厚厚的焦炭,看样子,昨夜那道雷他没能完全躲过去。   春昙一边紧急替他施针止血上药,一边暗自庆幸,若是他没来,要么阿虎送命,要么被洛予念查到这里的秘密,那他这几年的筹谋心血皆会付之东流。   记忆还停留在小溪边,晾衣时,他实在斗不过困意,靠着素衣仙想稍稍歇息片刻,不料才闭上眼,整具身体就沉重地像吸了水的绸缎,不断下沉,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他实在太累了,打从洛予念意外出现,他的神经就一刻都没有放松过,以至不断发梦,乱糟糟的,多是儿时的事。   与以往相同,梦总有甜美的开端,结局却无一例外被一剑刺破,鲜血满目。   不同的是,这次梦中杀死他的人,变成了洛予念。   可以预见,今后他将反覆在梦中尝到这一幕,一次次被痛醒。   屏蔽月亮的云层飘走,窗外亮起来,他望着安静祥和的小院定了定神。   花叶泌出露水,素衣仙睡在秋千旁,花圃中虫鸣时强时弱,一切如常。   这说明今日阿虎之事并未露出破绽,否则此刻,他应当已被洛予念扭送回碧梧山庄审问了,哪得舒舒服服睡在自己床上。   春昙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惦记晴河,随手披上件褙子去看她。   推开门,竟迎面飘来一股甜味,榻上小丫头睡得正甜,面带笑意。   春昙走到榻边,意外发现她手里居然攥了半块绿豆方糕,他取走,又替她擦净油糊糊的小手。小孩子睡眠沉,怎么折腾都不醒。   桌上,龙须酥、芝麻糖、蜜枣、果脯应有尽有,堆成个小山,纸包上盖着油亮红戳,他映着月光一看,竟还是露州城的老字号糕点铺子,荣寿斋。   原先还担心她饿肚子来着……不必多想,定是这小丫头趁自己睡着缠着洛予念去买的,毕竟旁人也没这瞬息来去的本事。   点心每一样都被拆开吃了一两口,他甚至能想像出街市上洛予念对晴河那一副面无表情,却有求必应的模样。   他摇摇头,将吃剩的东西一样一样重新包好,捆上线绳,拎上竹楼茶室。   支窗,点灯,拈起一支醒神线香点燃,斜插到香灰中。   甫一坐到桌边,便听到远处一阵若有似无的剑鸣。   他一怔,循声而出,绕到围廊后侧。   不远处的湘妃崖上赫然立着一道人影,他身后竹影重重,手中长剑在夜色里散发出淡蓝微芒,好似一段被握住的月光。   莞蒻岭常年温暖湿润,连风都比别处柔和,围绕在那人周身。   刺、压、点、挑,微风中轻晃的纤纤竹影落在那抹舞动的天水碧之上,像月下之海,浩瀚深邃,暗涌内蓄。   他使的是沧沄内门弟子才能习得的“沧溟剑诀”,配合沧沄内功心法玄泽玉笈,可施展出无上威力。   春昙遥遥望着那行云流水般的身法,脑中不受控地浮现出一幕幕熟悉的画面,曾几何时,他也是如此坐在一间竹屋外,兴奋又崇拜地看着半空那翩若惊鸿的身影,感受一道接一道无形的气浪。   记忆内外,两道人影几乎完全重合,他张了张嘴,眼眶被闪烁的剑影灼得发热。   同样的山月,同样的夜晚,九……不,眼见着,就是十年了。   十载岁月,物是人非。   剑气扫过处,水汽氤氲,竹皮都凝结起一层薄霜,反射出细碎的光亮。   洛予念展开手臂,持剑横扫半圈,而后足尖轻盈一点,翻腾至半空,衣袂飘飞有如渌波翻涌,他轻巧落于一丈开外,仰身同时再扫另半圈,一个完整的圆便出现了。   方圆十丈之内,几百棵湘妃竹剧烈颤动起来,声如浪潮,一股无形的引力倏而形成,大片竹叶挣扎着脱离枝节,在半空盘旋着坠向中心,围绕在那人周身,组成一副巨大的两仪图。   春昙的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念出了招式的名字,沧溟万里。   紧接着,那道身影腾跃飞转起来,像被夜风托起的花,扶摇直上。   曾经练习过上百次的剑式让春昙的身体记忆跟着苏醒过来,他的手不自觉与那人一同捏起剑诀,右手虚握并不存在的剑柄。   那人单足鹤立,举起手臂,自头顶向下一劈。   剑身嗡鸣,发出夺目的蓝光。   “九河倾讫,水陌洞开。”洛予念低诵剑决,一道几乎化出苍龙之形的剑气奔腾而出,以排山倒海之势扑袭向对面岩峰。   历来能使出这一式的沧沄弟子不少,可能做到剑气化形的人,却屈指可数。   巨龙撞上崖峤前一刻,洛予念猛然抽剑回身,化去奔腾巨力,原本凝聚的剑气立刻四散成风,抚过大片山林,树冠摇动,沙沙声经久不绝。   惊鸟四起,春昙颈间绷带的尾巴跟着飘起,他抬起衣袖遮脸,却没挡住细小的沙尘。   “嘶。”风息,他轻抽一口气,下意识揉眼,却蓦地被人握住手腕。   “别揉。”洛予念转瞬就落在他面前,一只手向下拨开他的眼睑,轻轻吹了口气。   眼中一阵异物侵袭的刺痛,泪水顿时盈满眼眶,朦胧了视线,春昙有些恍惚,不自觉伸出手去,抓住了那柄近在咫尺的长剑。   洛予念动作一滞。   春昙即刻回过神,修士的佩剑相当于他们的性命,怎容他人随意触碰。   可他一句抱歉还没说出口,洛予念便轻轻擒住他正要缩回的手指,引他去抓剑柄。   触手时,长剑骤然泛起亮光,剔透似淡蓝琉璃,散发出丝丝缕缕凉意,彷佛将流转的月色拢入手心。   洛予念的手覆着他的手背,春昙微微睁大双眼,掌心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波动。   “此剑有灵。”那人嘴角浅浅一勾,似乎是笑了,而后干脆将剑从腰间解下递给他,惯常平淡的语气中流露出一分自豪,“这是我们沧沄三把灵剑之一,名唤银竹,以归墟唯一一株玄冰珊瑚打造而成。”   春昙意外的看着他。   交出佩剑,意味着全然的信任。   他犹豫了半晌才摊开手掌,接过剑身……然而就在洛予念松手的一刻,清冷的光芒倏然消失,银竹变成浅浅的灰白色。   灵剑认主,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驭使的,而像他这样,没有修为,不能再催动一分一毫灵力的普通人,任再卓绝的剑被他掌握,也只能沦为一介凡兵。   现实好似一盆冷水,春昙清醒过来,继而心生一丝厌倦,将银竹物归原主。   洛予念察觉,但不解:“怎么了?”   他避开对方探究的目光,淡淡说了句没什么。   好在那人并不追根究底,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回到茶室。   夜里安静,见洛予念听他说话不费劲,春昙没有凑太近,与他隔桌面对面坐,伸手拍了拍桌上那一堆点心包:“你买的?”   洛予念点点头:“嗯,她说饿了。”   “饿了,大老远跑去露州?”   “我不大会弄吃的。”怕听不清,洛予念全神注视着他的嘴唇,似乎已经开始研习唇语,“她说露州城吃的最多,我想着,你们去一趟不容易,便多买了些带回来,让她能多吃几顿。你伤未愈,也不必日日忙着烧……”   “等一下。”什么叫多吃几顿?春昙越听越觉得不对头,打断他问道,“你是说,你们今晚只吃了这些点心?”   “对。”这远离人间烟火的仙君根本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还认真回忆了一下,“在露州城还吃了甜酒糍粑。”   “甜酒?”春昙眨眨眼,他还记得洛予念沾酒便倒的那副模样。   “给她吃的,我没碰。”   春昙无奈:“她会被宠坏的。”   “宠坏?”洛予念想了想,“她很乖。”   春昙颇为意外:“小时候,你的父母会允许你拿点心代替饭菜吗?”   洛予念摇头。   对嘛……   “我四岁便被人捡到送上沧沄了,父母的事,不大记得。”洛予念平静答道,“入门之后,别人给什么,便吃什么。”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而垂下眼,左手握右手,出神地以指腹隔手套蹭了蹭手背,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极其柔和。   春昙怔了怔,而后拆开手边最近那包龙须酥,取了一颗喂到他嘴边。   洛予念抬起头,不明所以。   “小孩子胃口小,点心吃多了,饭就吃不下。长此以往脾胃不和,容易生病。所以,这些只能偶尔尝尝。”春昙伸臂,探身拿酥糖轻敲他嘴唇,催促他张口,“都是你买的,不能浪费,你要负责。”   尽管有些排斥,但洛予念还是缓缓张嘴,小心避开他的手指叼住酥糖边缘。嚼着嚼着他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春昙舔了舔手指,失笑,果然还是太甜了。 第17章 面具   眨眼间二更将至,春昙系上袢膊。   “不睡么?”洛予念问。   “才睡醒,不困。”他走到桌前拿起订货簿子翻看,这两日尽是意外,耽搁了不少正事。   洛予念从他手中抽过簿册放回桌上,将他拽到一旁:“先换药。”   春昙一时愣住。   “这怎么能忘。”洛予念无奈。   返过神,人已经被拖到蒲团上。春昙乖乖跪坐。   倒不是忘了,是不必要……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洛予念手法利落,温水擦洗,涂药一气呵成。   缠纱布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到:“你在这里住多久了?附近的人可都认得?”   春昙心中一凛,警钟大作。   点头的瞬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提前备好的说辞,说他与阿虎只是照过几面,此人孤僻,因而不甚了解,不知其年岁几何,家人几个。   他甚至下意识将手缩进袖子,摸到了藏在内侧那根浸过毒的银针。   万不得已,他至少要脱身,怎么说也是在这里长大,甩开洛予念藏匿起来不是什么难事……   可洛予念却并未盘问什么,只是温声叮嘱他:“不论是谁,防人之心不可无,哪怕是平日里相熟的人。”   春昙呆了呆,缓缓抬起头,洛予念不疑有他,正专心盯着他侧颈,小心翼翼绕圈。   “那个叫阿虎的猎户,是南夷人。我现下还不知附近有没有他的同党,非常时期,谨慎些,尤其是我不在的时候。”洛予念将绷带打了个活结,而后抖了抖衣摆,站起身,“你忙吧。”   见他要走,春昙追问了一句:“你去哪?”   洛予念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才开口:“回碧梧看看沈佑,你不用怕,那些毒物通常只在夜里活动,我在这里等到天亮再走。”说完,他足下一登,踩着檐廊围栏,一跃跳上屋顶,没了声息。   怕?   春昙扭头瞥了一眼架子上的铜镜,镜中那单纯无害的表情如同面具一般,常年烙印在他脸上。   这样的面具他还有好几副,懵懂无知的,委屈隐忍的,乖巧可人的……   他垂下眼,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心口那层薄而暖的护心镜,坐回桌前发起了呆。   怪了。   他最担心的无非是洛予念对他起疑,可眼下一切皆如所愿,他却没能松一口气,反而莫名觉得心里憋闷。   许久想不出个所以然,他便不再胡思乱想,静下心,对照订货单在药柜前左右来回,逐个取量香材,又从柜子下搬出药碾,舂臼,细筛。   称量,研磨,过筛,混合,揉捣,按部就班,忙到四更,一批线香才终于成型。   春昙端着一摞木盘送去柴房阴干时,洛予念正闭目趺坐在屋顶一角。   月上中天,被游云屏蔽,眼前的一切都浸没在寂静的黑暗里,那人影岿然不动,好似雕在殿阁屋脊上的骑凤仙人,能安守一方,逢凶化吉。   世人眼中的仙君就是这样吧,冰清玉洁,彬彬有礼,少言寡语,却能翻手为云覆手雨。   *   听到杂响,洛予念睁开眼,发现春昙正站在花圃前仰脸看他。   暗淡月色投射在那双眼中,藏有润万物无声的天然与温柔。   他起身跃下,落在那人面前:“做完了?”   春昙点头,回身指晾在架子上那些线香盘,每盘足足百根,均匀排列。   “忙完便睡吧,快到卯时了。”他望一眼天边,“我该回……唔?”   春昙不知掏了什么出来,直接丢进他口中。   甘苦夹杂的味道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来,吞咽时,喉咙里留下一片清凉,从昨夜就持续的灼烧感顿时缓解不少。   “这是?”   春昙眼皮半阖,掩口打了个哈欠,咕哝了句什么,刚巧被花从中有节奏的虫鸣盖过,他没听清,微微向前探:“嗯?”   春昙见状,稍稍凑近他耳畔:“是你买给晴河的冬瓜饴。”   不对。冬瓜饴他尝过,单纯甜腻,并没有这样润喉生津的清凉感。   “加甘草,薄荷和川贝重新熬过的。”春昙顺势往他怀里塞了个鼓鼓囊囊的纸包,伸手在他喉结处虚虚一点,“压不住想咳的时候,就含一颗。”   指尖微凉,萦绕幽幽沉香,是他才合好的线香味。   洛予念若无其事直起身来,咳清发痒的喉咙,道了句谢谢。   春昙冲他懒散一笑,举手摆了摆,转身回房睡了。   卧室竹门吱呀一声合拢,洛予念在他留下的气味中站了片刻才离去,他没有御剑,而是徒步在山间行了一段夜路。   隔着油纸,他轻轻捏了捏那包饴糖。糖块的形状并不规则,是徒手敲成方便含食的大小,又磋掉尖角的。   原来,方才屋里敲敲打打的声响,是在做这个……   回到碧梧,天际才蔓上淡蓝。   竟有碧梧弟子已起床,站在花圃里不知在忙什么,其中一个看到他,立马丢下手里的活,一溜烟跑了。   洛予念前脚回到卧房,后脚那小药童便拽着方平意出现在门口。   “洛师弟。”方平意改了亲近些的称呼,神色较之前也轻松不少,“你回的也巧,沈佑方才醒了。”   洛予念一惊,急忙赶去看他。   一推门,沈佑如见救星,艰难从榻上爬起:“小师叔……”可看到他身后的方平意,人又猛地躺回去,拉起被子将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闷在里头一阵咳,“咳,方,方师叔也来了……”   方平意噗嗤一声笑出来,而后正色,对洛予念道:“他灵力尚未恢复,但身体并无大碍,先让他多躺两日吧。”说罢,她识趣地退出房间。   听到关门声,沈佑才一把掀开被子,哭丧着脸,有气无力嚷道:“小师叔,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   “怎么了?”洛予念拖了鼓凳坐到榻边。   “我……我被她们……看了个精光啊……”沈佑臊眉耷眼,生无可恋,“方才我醒过来,连裤子都没穿,是两个师妹给我换的药,其中一个才这么高!好丢脸啊……”   原来为的是这个。   “你若这样想,就太看轻她们了。”洛予念正色,“药修面前,你是男是女,是美是丑,都没什么要紧。她们只在意能不能医好你。”   沈佑脸一红:“我知道,就是,长这么大,除了我娘和我姐,我还没被人看过……还是这么多人……”   若易地而处……洛予念的确能理解他的沮丧:“所以,你觉得怎么样?好些了?”   沈佑点头,露出一条小腿来给他看,皮外伤均已结痂,看情形不日便能痊愈,只是这灵力之事有些棘手。   “那晚在赤沼,你究竟遇到什么人?”他总算得机会问清楚。   “南夷人!”说起这个,沈佑有些激动,勉力坐了起来,“咳咳,虽然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但他披着发,就跟画里的南夷人一样,带着银项圈,还有不知是什么牙的东西。”他双手比了个圈套在颈间和手腕,“九霄神雷劈下来的时候,浑身乱七八糟的闪的我睁不开眼。”他顿了顿,眉头一皱,“当时不知他用了什么邪法,我灵力忽然就试不出来。我原以为,他定是那些蟒蛇的主人,所以才借符引雷劈他。可他受伤逃走后,蟒却没退,还在继续攻击我。这是不是说明,操控那些蟒的另有其人?”   洛予念深以为然:“那日我晚到一步,你已中毒昏过去,南夷人也不见踪影,但我应当是遇到了他的同谋,穿白衣,看不清样子。那白衣一走,蛇也退了,可惜……他轻功实在了得,不到半盏茶,我就被甩开了。”   “你?被甩开?什么轻功能……”沈佑吃了一惊,立刻自责道,“定是被我拖累,唉,人没抓住,引雷符也白白浪费了……”   “没有浪费。”洛予念拍拍他的肩,“那个南夷人被你劈断了一条手臂,还暴露了行迹,想必不能再随性作恶。”   “真的?”   “嗯,我昨日重回莞蒻岭,找到了他。他平日里伪装成猎户,已在那附近安家许多年。只可惜,我一时不查被他蒙混过去,没能当场擒住他,等事后查清楚,他已经跑了。”洛予念叹了口气,“南夷人居然就这样堂而皇之混在百姓中间,也不知,他们目的究竟为何。”   “那,那莞蒻岭不是很危险吗!咳咳咳……”沈佑一着急,又是一阵猛咳。   “不要自乱阵脚,你先安心养伤。说到底,月孛还镇压在我们沧沄,他们得不到悬息,便掀不起风浪。”洛予念从怀里摸出纸包,捡了一块饴糖递给他。   “什么东西?”   “润喉的。吃吧。”   “唔,好吃。方师叔给你的?”沈佑撇撇嘴,“偏心。我的药都好苦,你的怎么这么甜。”   “良药苦口。”他踹起纸包,淡淡道,“不过,这个是春昙做的。”   “春昙?啊对了,他也被那蟒咬了,他人呢?不要紧吧?”   “嗯,没事,皮外伤,没中毒,我将他送回家了。”   “那他可真是命大……”说起春昙,沈佑的神情忽然轻松了许多,他嘿嘿一笑,侧躺回枕头上,一手撑着脑袋,将那块糖嘬得津津有味,连话都说得含含糊糊,“可他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他就住在莞蒻岭。那晚也是巧,他正在附近采药,被掳过去了。”洛予念现在想想有些后怕,“若我们没出现,他八成就是下一个失踪的人了。”   “半夜采药?”沈佑嘀咕道,“我住在家里的时候,别说半夜出门,没赶在门禁前回家,都要被我姐罚跪的。”   ……若是没有家人,便不会有门禁了。   相仿的年纪,沈佑这话说的着实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   “有些药材,只在夜里开花,白日就凋了。”洛予念叹了口气,起身替他拉了拉被子,“我去见碧虚真人,你好好休息,我很快回来。”   “真的回来吗?很快是多快?”沈佑讪笑,“其实不回来也可以,难得又遇到他……唉小师叔!你可别真不回来!” 第18章 乱花渐欲   洛予念没能见到碧虚真人,她正闭关研制蜂蛊解药,不便打扰。   方平意告诉他,最优选择是活蛊,可眼下他们手中只剩蛊虫尸体,怕是要多费一番功夫。   不知要等到何时,洛予念唤来青鹞给大师兄递信报平安,告知沈佑已清醒的消息。青鹞日行千里,隔天傍晚便带了齐敬之的回话来,交代他继续留在莞蒻岭静观其变,防患未然,也嘱咐沈佑好好养伤。   再一日,沈佑便能行动自如了,只是不可擅动灵力。他已在屋里躺了整整三天,实在耐不住寂寞,便找到独自修炼的洛予念,邀他陪自己去练剑 。   练剑场设在高处,两人才站定,便有三三两两的碧梧弟子结伴围在附近观看,毕竟对药修们来说,剑修之间的切磋难得一见,何况双方在前不久的寒烟擂上,皆是表现不俗。   人前沈佑好胜,攻势猛烈,奈何伤未痊愈,又无灵力加持,才拆过百招便开始后继乏力,洛予念见状即刻叫停。   沈佑拄剑而立,苦苦撑到围观的人都散了,才一屁股摔坐到地上,气喘吁吁:“小师叔,那么多人看呢,你手下真是半分不留情……咳咳。”   “留了。”洛予念收剑后,习惯性整理衣冠,抖平下摆时捎带着捋顺香囊流苏,可今日却一把抓了个空。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腰间,幽幽叹了口气,扬袖拂去地上灰尘,席地而坐,照常要开始炼气。   沈佑百无聊赖在他周围晃,自寒烟擂过后,两人关系亲近了许多:“春昙给你那饴糖还有吗?喉咙发干,再给我一颗吧。”   洛予念抬起头。   “看我干嘛,早上那块吃完了呀。”沈佑蹲到他身边,嬉皮笑脸,“嘿,怎么,舍不得?”   “这东西治标不治本,不如去向方师姐讨些正经药吃。”说是这么说,洛予念还是掏出纸包,在手心中展开。阳光下,饴糖呈半透明的茶色,边缘泛金,杂质滤得一干二净,形如琥珀,亦像那人清透无瑕的眼瞳……   沈佑毫不客气,一把抓了两颗走,大块嚼碎,洛予念来不及制止,就看到他囫囵吞下去,竟真觉出一分心疼来。   始作俑者还边嚼边问:“小师叔,我昨日就想问你了,你那玉香囊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日下沼与蟒蛇缠斗,香丸不慎沾上蟒血,连下头一把流苏也被腐蚀,变得长短不一,事后春昙说要替他换新,可直到他从竹楼离开,对方也没把玉香囊给他,不知是忘了,还是在责怪他没有好好珍惜……   “喂,小师叔?”沈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玩笑道,“发什么呆啊?该不会弄丢了吧,那你可完蛋了。”   洛予念转过眼看他:“完蛋?”   “定情信物丢了,可不完蛋嘛。哈。”沈佑龇牙笑了半天也没等到他的反驳,表情忽而凝固,“不,不是吧,真丢了?”   纵知是调侃,可听到“定情信物”四个字,洛予念仍是心念一动,下意识解释了一句:“是谢礼。”   “嘶,我看你是修炼修糊涂了,谁拿那么贵重的香囊当普通谢礼啊!”沈佑推他胳膊肘,“走走走,好歹人家一片心意 ,我陪你去找,荒郊野岭的没人捡,保不齐真能找回来呢。”   “不必。”洛予念不想动,旁人自然推不动他,“没丢。”   沈佑愣了愣,松开手,疑惑道:“没丢?那是……你还给他了?你,不喜欢他呀?”   “他拿回去换香了。”洛予念顿了顿,又补充道,“没有不喜欢。”   “嘿嘿嘿嘿……没有不喜欢,那就是喜欢啦?”沈佑拿肩头撞了撞他,“我就知道,不然怎么会日日不离身呢……”   又来了。   自打月照楼那一夜他喝醉,沈佑三不五时就要拿这事出来调侃几句,旁敲侧击,要诱他说说那晚的事,说说春昙其人。   可事后回想,他对春昙实则并不了解,只是时常想起那孩子躺在雪地里那个天真无邪的笑,也想起他委曲求全,代替姑娘们遭受封怀昭的羞辱,饮下一杯酒,抚出一首曲。   洛予念深深吸一口气,双手结定印于小腹前,微阖双眼。   沈佑自然知道他是要打坐,便也不再聒噪,自觉离去。   待人走远,洛予念才睁开眼睛。   方才几息没有入定,他就知道今日是练不成了。   他垂眼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不时会出现指腹轻轻滑过的幻觉,悄悄发痒,握紧拳头也无济于事,还会莫名其妙被他挤压到别的地方,比如耳朵,而现在又多了喉咙。   他干咳一声,摸出一块糖来含住。   午后,方平意代替闭关的师尊与小药修们讲学,来给沈佑送药诊脉的自然换了人,正是先前在春昙面前碰了壁的秦师姐。   沈佑腰间绷带被层层解开,才过了三日, 那处几乎要对穿的咬伤居然已恢复得七七八八,破溃处愈合势好,长出了新的皮肉,相信再过一段时日便会不留痕迹。   洛予念欣慰的同时,不禁又想起春昙。   比起沈佑,春昙颈间的伤口明明浅得多,可那晚替他换药时却不见好转。毕竟未经修炼锻体,凡人恢复能力弱太多……且无人帮忙,换药不便,他会不会干脆就不管了?拖久了,会不会留下疤痕?这两日,他该不会又按耐不住又跑出门去采药吧……可临走前在竹舍附近布下的阵法没有动静,就代表他是安全的吧……   他想得入神,连秦师姐何时离去都不知,再抬头,屋里就只剩愁眉苦脸的沈佑,端着药碗,下了半天决心才捏起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喝完他药碗一扔,竟从枕头底下摸出两个蜜柑来。   他这师侄是大家族里长成,善与人交,又懂得讨人欢心,没两日就跟碧梧山庄上上下下混熟了。昨日傍晚,沈佑有意无意嫌药苦,没多久便有小药修主动送来几颗应季的春柑。   “唔,好甜。你尝尝。”他递给洛予念剥好的橘瓣,见人心不在焉,遂换了颗没剥的丢来,“你若这么担心,就去看看他啊。”   是担心,又或者,是被那句“定情信物”闹得心猿意马,彷佛现在就该去见一面。   洛予念抬手截住柑橘,随手揣进袖笼,叹了口气:“那我去去就回。”   “不必。”沈佑大喇喇往床上一倒,惬意地闭起眼,“我们小师叔年纪也不小了,这都是人之常情,我懂,我懂。”   *   山里兰花百种,自年头竞相开到深秋,却多数不得春昙心意。   只待暮春,蕙兰盛花期,挑通体一色的素心蕙兰,一茎九花,香气最是雅致清新。   晴河自告奋勇揽下采花重任,可到底只是个五岁多的孩子,专注不过一盏茶就将正事抛诸脑后,竹萝与剪刀原地一扔,拽呦呦在山野间撒欢狂奔,只剩春昙独自一人埋头苦干。   雨季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是艳阳普照,转眼风就要将人掀翻,伴着隐隐雷声,天色暗下来。   春昙压住幂篱仰起头,本是看天,竟看到滚涌而来的浓云下,悬在半空的剑。   洛予念正低头注视着他,背后风云狰狞变色,更显那人眼神温和淡然。   两人对视半晌,春昙起身。蹲久了腿麻,他一个趔趄,险些又跌坐回去。   洛予念嗖得一声落在他身前,扶住他胳膊肘。   风太大,将原本柔顺的马尾吹得乱飞,春昙替他一把拢住,凑近问:“何时到的?”   “咳。”洛予念喉结一滚,“刚到。”   “还没好?”春昙刚抬手要碰他前颈,却被对方一把握住手腕。   “已经好了,只是有些渴。”洛予念低头看着他的手背。   中指背横着一条浅红,是方才采花时不慎被野草割伤的。   “无事。”春昙抽手往背后藏,“回去擦点药,明日就好。”   “阿念!!!”   呦呦驮着晴河颠过来,小姑娘俏皮地抬手挡住自己的双眼:“公子跟阿念亲亲,晴河不能看。”   春昙被她逗笑,对她比划了一阵。   小姑娘头一歪,双手叉腰:“骗人,就是亲亲,非礼勿视!”   这就出乎他意料了。春昙讶异地弯下腰,以手语问她从哪里学来的说辞,小家夥得意洋洋:“雨前斋的掌柜哥哥教我的。他说亲亲是秘密,旁人不能看。不对吗?”   这张小嘴太伶俐,春昙败下阵来点点头,又比划着告诉她,阿念不会手语,只能靠近了说话。   “所以,你没跟阿念亲亲吗?”晴河眨了眨眼,有些动摇。   她问得如此直白,春昙一时语塞。   方才的确是没亲,但……他下意识扭头看洛予念。   四目相碰,又蓦地分开,显然,他们回想起同一件事。   洛予念替他拎起竹篮,面不改色翻看里头的花穗,岔开话题:“要下雨了,不回去么?”   “啊!糟了!”晴河如梦方醒,很是懊恼,“下雨了,我都还没有采花,怎么办……来不及了……”   春昙摸了摸她低垂的小脑袋,刚要安慰她没关系,洛予念却先一步开口:“来得及。”   银竹出鞘,横扫过大片草地,眨眼间,素心蕙兰倒了一地。   “哇!法术!”晴河从鹿背上跳下,扑进草地开始拾捡满地花穗,洛予念也跟她一同弯下了腰。   不消一刻,两只半人高的竹萝就已满满当当。   三人一鹿才回到竹楼,雨便噼里啪啦落下来。   春昙抱出个空瓮放在空地,无根之水可以泡茶,亦能合香。   他倚在窗边看雨,回想着方才那一幕,洛予念那一对红透的耳垂和欲盖弥彰的淡定是否如他所想?还是……一切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多心?又或者,仙君的城府其实比他更深,一切都是在试探,在做戏?   “公子!满啦!”晴河一蹦一跳走到他面前,手里捧着今日份的点心,一块花生酥,她只舍得小口小口品尝。   雷雨势头猛,出神的功夫便集满陶瓮,春昙冒雨下去,封起瓮口,卯足力气费力地搬起,怀里却蓦地一轻,洛予念走到他身侧,只用一只手就轻松托住沉重的陶瓮,问道:“放哪里?”   春昙指了指柴房。   不过一个闪身,那人就重新回到面前,空出的双手将他推进屋子,按到蒲团上坐定。   春昙还没反应过来,颈间被打湿的绷带便被解开。   洛予念盯着他的侧颈拧起眉:“药多久没换了?”   ……   春昙抿住嘴没答。   他没想到洛予念会这么快就回来,自然也不会理会这伤。   洛予念环顾四周,找到了那罐伤药,打开一看,里头竟半分没少。   “我若不来,你是不是就一直不换了?” 第19章 赌局   雷雨来去匆匆,不出半个时辰,天又放晴。   换完药,春昙下楼,将被大雨冲净的兰花一朵一朵剪切,铺入笸箩沥水晾干。   洛予念就站在他头顶的围栏边,捧着杯新沏的茶不声不响看,直至晴河从屋子里跑出来,将人拽进去。   孩童声音尖细,悄声撒娇也一清二楚传入春昙耳朵里:“阿念阿念,帮我拿那个好不好?嗯,那个纸包。”   纸包里是没吃完的点心,春昙刻意收在她够不到的柜顶,一早一晚,每日定量给她吃两块解馋。   晴河小算盘打得精,可洛予念却没上当:“你方才已经吃过了,这个不能多吃,会脾胃不和。”仙君现学现卖。   晴河半晌没动静,大抵是想不明白,为何前后只两日,洛予念的态度就判若两人。   “就吃一块好不好?”她试着讨价还价。   洛予念没松口,却也不具备哄孩子的技巧,只为难又生硬地问她:“你想不想吃柑?”   “不想,我想吃绿豆糕。”小丫头愈发委屈,还带着一丝哭腔,“阿念……”   春昙笑着摇摇头,晴河平日里不会在他面前耍这种小把戏,小小年纪就会拣佛烧香,再不上去,仙君怕是要招架不住了。   上楼的时候,他有意将阶梯踏得咚咚响,果然,一进屋,小丫头已若无其事站在书格前,离那收点心的柜子老远,怀里还抱着册香方古集,一本正经问:“公子,今日我们看这个好不好?”   兴许是没见过这么滑头的孩子,洛予念缓缓收回震惊的目光,默不作声将手里的柑橘放到高处的点心旁。   春昙权当方才什么都没听到,解下袢膊,理平衣袖,弯腰将那册《香方集》收回格子,指了指桌上的纸笔,比划着提醒她:今日你自己抄书,我要出门。   晴河仰起乖巧的小脸:“好。那我抄完带呦呦去玩,你早些回来。”   “去哪里?”洛予念问道。   春昙凑近他身侧:“去取蜂蜡,午后回。”说完,他转身绕去了屏风后,背起幂篱,拎起药箱。   见对方不解地盯着药箱,春昙又贴过去解释:“养蜂的是个老阿婆,这两年她腿脚愈发不灵便,我每次去,都顺带帮她看一看,小病小痛下几针或开几服药,也免得她颠簸。”   才刚出门,银竹就先一步横在竹阶前,随后它的主人也翩然而至,轻飘飘落在上头:   “我送你。”   春昙略一迟疑:“不远的,不用麻烦。”   那人却执意伸过手臂给他:“不麻烦。”   他今日的确是去提货,有洛予念在,能省来回脚程,可那家的阿婆……   “怎么?”   算了,眼下拒绝,也一样令人生疑。   春昙心绪几经翻转,面上依旧保持着一贯的温良,点点头,抓住那条胳膊,站到落予念身后,两人在晴河的惊叹声中飞上半空。   *   新雨后,碧空如洗,山野绿意盎然,洛予念有意低飞,如游画卷。   兴许是常摆弄花花草草的缘故,春昙身上总带花香,今日是素心蕙兰。   顺风飞,不时有蜂蝶靠近,又被剑风吹远。春昙凑得近,下巴垫在他肩头,替他指路。   鬓发飘动,骚得人耳畔发痒。   洛予念忍着不碰,只稍稍偏过头,余光里落的是明净的笑容,少年晶亮的目光随脚下的风景转动时,眼角几根蜿蜒的血丝短暂地暴露出来,看样子昨夜又没睡饱。   想起方才换药时,他颈间那依旧红肿的破溃,洛予念忍不住开口:“春昙。”   “嗯?”那人转眼,笑意温情脉脉。   本是责备的话,出口时也不由宛转许多:“不休息,还不记得换药,伤口要怎么恢复?”   对方半晌没出声,而后垂下眼帘:“过几日要去露州交货,再休息就来不及了……药我会记得换的。”   听上去没什么底气。   且有一有二就有三,他比起旁人,好像更不惜命,明明说过要好好活着的……   洛予念这次可不敢信他了:“算了。”左右就是他隔三差五来兜一圈的事。   去处果真不远,几里外的山坳,春柑快要过季,来不及收获的果子被成群结队的鸟雀分食,林间弥漫一股微苦的酸甜。   春昙率先跳下银竹,落地轻盈。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小片山林,停在一处院落前。   此处与春昙的小院相似,都是竹舍,却老旧不少,竹皮青翠不再,划痕遍布。   他们在门前摇响铜铃,等了许久,院中却始终没有动静。   春昙耳尖微微动了动,忽而面色一凝,笑意尽失,推门而入,直奔左手边小屋。   屋门半掩,洛予念一惊,地上赫然倒着一条佝偻的身影,身下一摊污秽。   春昙想也不想便冲过去将人扶起,让老阿婆靠在自己怀中,迅速摸了脉,又从药箱中的布卷里取针,熟稔地扎入几处xue道。   病患立竿见影动了动,从昏迷中睁开眼,谁知她五官倏忽扭曲,一扭脸便新吐出一摊污物来。   而医者仁心,春昙纹丝未躲,牢牢搀扶着她,轻柔替她顺背,连衣角、袖口被沾染也不顾。   洛予念见状立即去院中,从井里打出一盆清水,端去时,病患已脱下被吐得一塌糊涂的外衣,躺回榻上。   阿婆吐完清醒了些,颤颤巍巍对着春昙比手画脚,奈何力有不逮,动作迟缓,她竟也是个口不能言之人。   春昙拿着帕子替她擦嘴,耐心与她进行无声又缓慢地交流。他眼中始终带着恬淡的微笑,不见一丝焦躁,老阿婆在他的安慰下逐渐放松下来,不多时便昏昏闭眼。   一番折腾,小郎中额间冒了一层细汗,垮背坐在榻边发了半晌呆。   洛予念这才走上前,俯近悄声问:“如何了?”   “无事,吃了有毒的野菌子,现下下了针,都吐干净了。”春昙长舒一口气。   洛予念顺手剥下他竹青色轻纱褙子,眼神无意识扫过昏睡的老阿婆,心里顿时一激灵。   他条件反射地向后一闪,满背汗毛倒立,一股阴森冷意爬上后颈。   这阿婆的耳骨上,竟有一圈四五个小孔。   中原女子,耳饰只带在耳垂,鲜少人在骨上穿孔,还穿了这样多……显然,这老阿婆的出身不言而喻。   所以,那个阿虎果然是有同伴的吗?可这阿婆看起来已经年过花甲,南夷人居然那样早就开始往中原安插人手了?   “怎么了?”春昙歪歪头,轻轻拍他肩头,虚声问道。   洛予念缓缓将目光移向他:“……她……”   他踌躇着,拿不准是否该告知春昙真相,若知道与自己打交道多年的是南夷人,会不会吓到他?贸然开口,被这阿婆听到,又会不会打草惊蛇?   于是洛予念抓起他的手,学他在掌心写字   ——你不要动,也不要怕,听我说。   那人虽诧异,却也依他。   ——她是南夷人。   没有弯弯绕绕,洛予念直入主题,写完这句,他有意停一停,免得对方接受不良,反应过激。   不想春昙竟出乎意料的平静,还在认真盯着他掌心,等待下文。   半天不见他再落笔,那人抬起头来,疑惑地眨着眼睛,嘴唇轻动:然后呢?   然后?   洛予念一时愣住,忘记瞭然后的问题,诸如他认识阿婆多久,她与谁同住,平日进出往来有无可疑之处。他同样忘记了打好腹稿要安慰春昙的话,例如不要怕,有我在,不会出事的。再比如别难过,人心本就难料,不是你的错。   他眉头不自觉拧紧,所有的所有,此刻统统简化为三个字,他问春昙:   ——你知道?   春昙望着他,轻轻点头。   ——如何得知?   他顾不得潦草,字写得飞快。   春昙辨了半晌才答   ——大家都知道,她还给我们看过她祖传的银手镯,很漂亮。   写完,春昙扭头,看向老妇交叠在胸口的手,将她左手袖口微微翻起,露出雕饰繁杂的银手环,白银被保养得仔细,锃亮如新,有鸟兽,有花草,有蜂蝶,小小的手镯,雕出广阔天地。   ——你知道还救她?   洛予念讶异、震惊,甚至没察觉自己将春昙的手攥得愈发狠,直到掌中微颤,才赶忙松脱手指,却又被对方反握。   春昙托住他的手背,抚平手掌,黑白分明的双眼定定看着他,而后发出几近天真的疑问   ——南夷人 都该死吗?   洛予念一怔,这个问题的答案理所当然。   南夷人毒过蛇蝎,心狠手辣,危害中原,杀人无数,与他们沧沄更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当然该死。   可同时,他脑袋里却浮现出一张模糊的笑脸,一具火热又柔软的身躯。她将幼弱的自己搂在怀中,声音有节奏地回荡在他耳边,执意喊回他的魂魄:阿念,回来,不可以被带走哦。阿念,阿念。   她唱奇怪的歌,真的,就将他从生死边缘唱回来了。   日久月深,他记不起她具体的容貌,却记得女人耳后与腕上鲜红的刺青和明亮笑眼。   她该死吗?   春昙盯着洛予念,一只手藏进袖笼,指尖触到长短各异的银针。   可仅止碰了碰,手指复又放松。   眼前的人对他好像依旧不设防,于是他莫名想赌一赌,赌洛予念的正直与慈悯由心而生,不是假象,堵他就是心无城府,表里如一的君子。   四目相对,春昙清楚地捕捉他神色中每一丝每一毫的变化,震惊不解被一次缓慢地眨眼变作纠结,挣扎过后是片刻出神,继而,什么东西沉下去,被掩藏,眼再一眨,波澜平息,回归如常。   洛予念深深吐息,眉心依旧没有展开。他弯腰从脚边拾起掉落的褙子,走到桌边,丢到清水中轻轻搓洗衣角。   春昙屏起的呼吸重续。他上前,从那人手里分走一条袖子一同清洗,水声中,他说话需得靠得更近:“当年我父母双亡,是她好心收留我,照看我……所以,是哪里人都无妨,对我来说,她只是恩人。”   洛予念嗯了一声,拧干衣物,接着催动灵力。   他周身微微发热,烘得春昙半边身体都暖洋洋的。   “干了。”他将褙子物归原主,转身走出屋子。   春昙回身看了一眼阿婆,跟上去。   他似乎,赌对了。 第20章 例外   南夷人究竟该不该死,他们都没有妄言。   洛予念在竹阶上站了片刻,似乎又恢复平静,开始向他询阿婆的事,春昙便将自己所知,原原本本讲给他听。   他讲阿婆年轻时为逃避族群之间的争斗,翻山越岭,九死横渡赤沼,后又被莞蒻岭的山野村夫据为己有,被迫生儿育女,在此安家的故事。   ——委身这样一个粗俗、下流的中原男人,她非但不恨,竟还觉得这是老天给她的生机,连那人动辄打骂,还变卖了她一身的银饰也不在意,可想,她曾经在南夷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其实,这附近一定不止她一个南夷人,他们不过为了谋生而来,并不害人。   洛予念看罢,也唏嘘:“那,如今她的家人呢?孩子呢?”   ——最早,她生下个眼盲的孩子,被亲爹视作负累,生病不得医治,养不到周岁便丢去山里喂了狼。   春昙转过脸,波澜不惊地将一桩桩鲜血淋漓的往事写进那人手心   ——所以,她杀了她曾以为是生机的丈夫。   洛予念一怔。   ——不是她亲手杀的。她只趁他喝醉睡熟,用木棍打断他的四肢,将他拖到孩子尸骨的发现地。她想还她孩儿一个公道,可临了还被那男人一口咬在咽喉上,从那之后便哑了。   春昙看着洛予念,那人脸颊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张开口。或许是这些凡尘俗事比仙君的想像中更肮脏,更不齿。   ——阿婆本也想死,可肚子里那个是无辜的,便又活下来,与儿子相依为命。可惜,儿子跟他阿爹一般没心肝,长大后,从旁人口中得知她的来历便跑了。没几年,有个女人来丢了个女娃娃给她,说是她孙女,再没其他音频。如今,阿婆便是和孙女同住的。   两人说话间,洛予念忽而警觉地盯住门扉。   不多时铜铃响起,只见一妙龄少女拎着竹篮一阵风似的吹进来,   她毫无防备,抬头便对上了陌生人淩厉的目光,轻快的脚步急停,手中提篮砰一声落地,篮中之物弹跳四散,咕噜噜滚了一地。   似乎,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少女。篮中装了满满的春柑,色泽鲜润,熟度也恰好,一看便知是她精心拣选。   洛予念弯腰拾起脚边的柑,向前一步。   不想少女顿时哆嗦着向后退去,满面惊惶。   ……吓到她了。   洛予念无奈,回望春昙一眼,那人竟噗嗤一声掩口笑出来,眼中带着孩子气的揶揄。   这一笑,春风化雨,轻易就瓦解了院中尴尬又紧张的气氛,少女的眉眼舒展开,盯着春昙,看得有些痴了。   春昙善解人意地从洛予念手里拿过那颗春柑,走上前,放回篮子里,还给她。   少女回过神:“公子,你今日来的好早。”   春昙与她比划了比划,少女一惊,目光越过他望向窗子,捋着胸口抱怨了一句:“老糊涂,总说不听,乱吃东西,还好公子你来了。”说完,又瞄了一眼安静退到一旁的洛予念,“那,这位是?   春昙举在胸前的双手顿了顿,人也怔住一瞬,而后轻轻动了几下。   少女恍然大悟,松了口气,微微颔首:“原来,仙君是公子的恩人,我是阿萱,公子的……朋友。”   她的视线只在洛予念身上短暂停留,立刻又黏回春昙脸上,也不在乎对方有无回应,满口公子公子絮叨个不停,无非附近家长里短。   洛予念默默听着,内容虽琐碎异常,却也刚好印证这附近确无异动,这阿婆大概率与此间作乱的蚺教无甚关系,可有了那个阿虎的前车之鉴,同样的错误他不能再犯。   趁阿萱去屋后取蜂蜡的空档,洛予念藉口在外等候,暗自布下机关阵法。   熟悉的身影停在竹门前时,圆阵恰好完成,勾回间光芒一盛,即刻暗淡,消失。   可春昙却又等了片刻才推门,方才阿萱提回的竹篮已交到他手中,上头还添了几只以红纸封口的竹筒,想必是蜂蜡。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洛予念一眼,又心事重重盯着法阵消失的地方。   洛予念狐疑地顺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只是一片寻常草地,没有留下任何异常痕迹。   春昙走到他身边,牙齿叩在下唇,显然是吞下了什么话。   “怎么?”洛予念问。   然而春昙却看都不看他,无声道:“走吧。”   “公子!等一等!那个……”阿萱追出门来,却又吞吞吐吐,一下盯着自己的脚尖,一下子理头发,踌躇半晌,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上巳节,你要去露州吧?不然,我们一道?”   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她问得很没底气,小心翼翼盯着她的“公子”,像在期待什么。   春昙一怔,轻轻对她摇头,笑得有些抱歉。   阿萱眨了眨眼,难掩失望,又立刻强拾精神,挥手送别:“那,路上小心。”   直到走出阿萱的视线,洛予念才御起剑。   升上半空,春昙遥遥回望,若有所思。   “你怎么了?”洛予念又问。   那人不说没事,也不答,更不凑上来与他悄声说话,洛予念靠口型分辨出他又重复了一句,走吧。   路上,背后不声不响,而原先习惯紧紧抓住他肩膀的那只手,此刻也只是虚虚扶住,两人之间的缝隙格外宽,山风趁虚钻过……显然,这是在刻意跟他保持的距离。   春昙的情绪低落,可洛予念却毫无头绪,他抽丝剥茧回溯方才的一幕幕,大抵确定,变化是从离开阿萱家的一刻滋生的。   他隐约有个猜测,于是转头试探:“你在生气?”   当事人正发呆,猝不及防一愣,又立刻垂眸,摇头错开他的目光。   这反应,恰好坐实了猜测,洛予念干脆转过身,背对着前进的方向。   春昙避无可避,无奈抬起眼,可才一张嘴,眼眶就圈上一圈淡红,连原先藏匿在角落的纤细血丝也有了蔓延的趋势。   许是山风太大,许是困顿,更像是下一刻就要落泪。   银竹急停,悬在风中。   洛予念怔怔看着他,心底涌上一阵从未有过的慌乱。   他在沧沄长大,打小就接受“道法自然”之理,万事万物自有其因果规律,所以,他习惯做个看客,从不对什么追根究底。   可凡事都有个例外。   此刻,他迫切想知道,眼前的人为何生气,为何难过,为什么人而难过。   可他又恐问错了话,弄巧成拙。   洛予念手心蓦地渗出一层汗,比起凶毒的乌金蟒,比起狡猾的南夷人,他的“例外”似乎更棘手。   好在,例外并没有哭,沉吟良久,竟还牵起嘴角冲他笑了,一缕发丝横飞扫过嘴唇,遮住了笑容里的落寞,春昙将它拨开的瞬间,落寞又不见了。   他迎面扶住洛予念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朵,缓缓问:“你是不是不信我?”   “嗯?”洛予念满头雾水,不知这荒谬的结论从何而来。   “你刚刚有意避开我,对吧。”春昙瞄了一眼脚下的剑,轻轻指一指,“它是亮的,地上也是……我看到了……不是有意的……”   联想起方才在阿萱家门前,春昙盯着法阵那狐疑的眼神,洛予念终于恍然大悟,同时,心里淤积的不安也一扫而空,他倏然觉得好笑,又有些心酸。   原来不是生气,是难过……   “我当然信你。”他试着伸手,虚虚拍了拍春昙的背,这个将人拥抱的姿势很陌生,他莫名紧张,“只是怕你识人不清,以防万一。”   春昙身形一滞,没有表态,僵了片刻,忽然回抱住他,脸埋进他一侧肩膀,重重叹了口气。   洛予念如释重负,捋了捋他的后脊,而后抽身,转过去背对他,再次驱动银竹向前。   很快,身后的人终于又贴过来,与他无间。   春昙似乎是累了,迎风打了个呵欠,像只温驯的小羊,安静伏在他肩头。   洛予念心中一阵轻松,问题这样就算解决了吧……他这才得空问:“不去露州送货了?”   “送啊。”春昙懒懒道。   “那为何拒绝阿萱一道?”   春昙转脸时,嘴唇几乎要擦到他耳垂:“你们那里,不过上巳么?”   “过。”   “怎么过?”   洛予念定神想了想:“兰汤沐浴,祓除邪祟。”   “之后呢?”   “之后……没了。”继续修炼,日复一日,心如止水。   “好无趣。”   是无趣。   下山之后,洛予念愈发这样觉得。   甚至有那么些时刻,也隐隐羡慕这些凡人,寿数虽短,却尝尽爱恨苦痛,不枉一世。   “阿念。”   他右耳一麻。   这还是春昙第一次这样唤他。   “想不想跟我去露州?很热闹的,好吃,也好玩。”小羊惬意地闭上眼,像是在回忆什么,“上巳节,一起过吧。”   修行之人多好静,他生性不喜,更不习惯喧嚣吵闹,可却不假思索:“好。”   阴云卷土重来,天早早开始暗,山风也带上凉意。   肩头沉甸甸的,春昙大半重量倚靠着他,胸前的执明镜随心跳散发著一波一波的温暖,透过衣料,触摸到洛予念的后心。   他不知为何,破天荒也泛上一股散漫之意,什么都不愿想,不想什么巨蟒、南夷人,也不想沈佑的伤势,碧梧那还未寻回的弟子,只想和春昙一起去看一看露州。   *   回到竹舍时,晴河冲上来,怀里抱着两颗与她小臂一般大小的嫩笋向他们邀功。   “抄完书,我带呦呦去玩,它找到的,我挖了好久呢!”   春昙替她擦了擦沾了泥的小脸,终于松了口,饭后多给了她半块糯米绿豆糕。小丫头今日又是采花又是挖笋,吃饱肚子,早早就睡下了。   春昙将她安顿好,总算得一分安静,能专心合香。   可才称量好茶叶便被洛予念拦住,手里握着药罐:“今日早些睡,这些明日在做。”   颈子上一片冰凉,春昙从铜镜里盯着他:“明日还有明日的事,拖来拖去,做不完。”   “若我留下帮你,来得及么?”洛予念问道。   春昙微微一怔,环顾茶室一圈。   这里只两个圆蒲团,他若留下,就只有卧房那一张榻。   自己是不介意的,可他没想到,一本正经的仙君竟也不介意……   他看了看洛予念寻常的神色,忽而意识到,在这人眼中,他们已经一起睡过了,在雪阳城的月照楼。   于是他点点头:“夜里会凉,我没有多余的被子,若冷,推醒我就好。”   “嗯?”洛予念满头雾水地望了他半晌,瞳仁倏忽一聚缩,轻咳一声,“我……无需睡塌……随便找一处入定即可……” 第21章 居心   竹窗被笃笃敲响。   春昙睁眼,看到一双小手胖嘟嘟的影在窗前摇摆,晴河等着盼着,终于熬到三月三的天亮。   露州路远,两个多时辰山路之后,还要再搭马车西行半日,大早出门,傍晚才到,往常带着晴河,他是要提前一日出发的。   好在今次有洛予念。   要送货见客,春昙不再穿松垮朴素的麻纱,他特地挑了新芽色软烟罗道袍,腰间束好宫縧,挂起水绿荷包与银花丝香囊,还久违地在马尾根戴了只簪,簪头镶了小颗蜜黄琥珀,糖块似的剔透。   合起妆奁时,倒影闪过铜镜,他抬手摸了摸颈侧,结痂脱落,生出平整的浅粉皮肤。   托洛予念日夜帮他换药的福,咬伤已痊愈。   这几日,那人果真陪着他忙前忙后,几乎揽过所有力气活,炒新茶,滤花油,药拈都叫他磨出火星子,春昙只需过筛他磨细的香药粉,调和成丸便大功告成。   院中,银竹飞在离地一尺高处,平稳缓行,晴河双臂张得平平的,瞳仁发亮:“哇!我也能御剑了!”   洛予念又依约出现,护在晴河身边,以防她失去平衡。   其实春昙不晓得他夜里是走是留,是醒是睡,但一睁眼,他总是在的。   春昙走上前将晴河从剑上抱下,对她比划:明明是阿念在帮你。   “可阿念说我的骨头很……”小丫头努努嘴,想不起要说什么,扭头求助。   谁知洛予念竟没听到她说话,正出神凝视春昙,但那眼神似乎不是在打量他的装扮,而是透过层层衣料,甚至层层皮肉,描画他的骨骼。   春昙一滞,生怕再听到一句“根骨清奇”,赶忙将手伸进袖笼,摸出冰润的圆筒。   果然,对方立马被分了神,眼光挪到他指尖。   他在洛予念面前站定,勾住腰封外的縧带,重新为其佩上换好香丸与丝穗流苏的白玉香囊。   洛予念眉头一动,轻轻抽息:“这是……”   春昙笑笑不说话,这正是他从雪阳回来调出的新香,窖藏过冬,各种香药燥性皆除,完美糅合。   碎琼乱玉,腊梅幽香,松杉清冽,气味层叠,空气里的湿滞被驱散,鼻腔一片干爽的冰凉。   洛予念低着头,伸手摩挲洁白的玉刻,低声道:“是……雪夜。”   春昙看着他,缓缓点头。   鹤居山太大,这只香囊里仅留下了那一夜的味道,松枝腊梅,一把剑,一轮月,地上的鹿,半空的人。   总觉得是那很久之前的事,可细细想来,不过两个多月罢了。   那时他不曾想,与洛予念会这样快就重逢,香囊送得也一时兴起,不似现在……   看到那人珍重抚过他的别有居心,春昙不由地别过头去。   “公子,公子!”晴河忽而窜到眼前,“我们走吧!去露州!”   他伸手捏了捏那张焦急的小脸,深吸一口气,抚平杂乱思绪,摒弃不必要的良心,他又能重新正视洛予念。   那人会意,随即将三尺青锋送到面前来。   *   露州城外,附近百姓蜂拥,人潮顺着河流方向往城门灌进去。   春昙隔幂篱的轻纱环视左右,频频有人侧目,以隐蔽余光悄悄打量混迹人群却迥然于众的仙君,洛予念大抵是有些不自在,默默将佩剑藏进披风。   慈航殿香火鼎盛,远远便见青石长阶尽头的慈航道人御龙石像,薄烟弥漫,仙气袅袅。   窄长石阶上比肩接踵,半人高的小丫头被人群冲的东倒西歪,洛予念眼疾手快将她提起,抱在臂弯里。   好容易挤进殿院,正中巨大的四足石雕炉鼎更是被围的水泄不通。虔诚信众持香发愿,口中念念有词,下跪礼拜后,将三柱线香小心插入香林,香灰如雪,他们紧迫盯住明灭的香尖,祈祷能烧出个添福禄或金莲花,若不幸断成灾祸厄事,又心急火燎入殿,掏银子求个所谓的仙人化解。   “咳咳咳……”门口即风口,浓厚香菸源源不断扑过来,晴河咳个不停。   她天生有喘疾,春昙一边掏帕子捂在她口鼻处,一边扯着洛予念袖摆,远离风口,往殿后去。   晴河则捧着挂在胸前的香牌长命锁细细嗅闻,不一会儿就见好,春昙这才放下心来,穿过月洞,去找寻自己熟识的小道人。   殿后院中,道童们正分头整理一沓沓空白黄符与丹砂朱漆往殿上送,春昙环顾间,听到一声清脆的招呼:“春昙公子!你可来了!”   小道满额的汗,拉他们往最角落的石桌落座。他将春昙交付的几只锦盒摞在怀里,马不停蹄:“公子在此稍后,我去去就回。”   那小道闪身消失在正殿后门里,洛予念望着出檐深远的宫观若有所思:“外头这么多人,那几盒香够么?”   够是够的,缘因这香是专供,与外头的百姓无关。   世族权贵都是车轿送至单独一处清静地,高人在侧,烧一炷燃不出粗尘的名贵线香,跪一块刺绣华丽的柔软蒲团。   众生从来不平等,连求神一样不能免俗。   “外面那些不是。”晴河正拿小树枝拨弄石墩缝隙里出入的蚁群,抢着替他答,“公子的玉京岚可以在屋里点,一点都不呛!”   “玉京岚?”洛予念顿了顿,垂眸沉吟片刻,忽而问道,“你认得妙镜派的傅真人?”   春昙心下一惊,不慎被口水呛到,咳起来,对方却误会他呛了烟,替他顺了顺后背。   他将计就计,边咳边声色不露地观察洛予念,却看不出什么端倪。   那人声色淡淡:“沈家书房燃的香也叫玉京岚。沈佑说,那是傅真人为了求毕方羽扇所赠的珍品,出自一位调香奇人之手。”洛予念赞许地笑了,“原来,你便是那位奇人。”   他难得展露这样直白的笑,春昙一时愣住,倒是晴河。   听到熟悉的名字,小丫头蓦地站起身:“傅真人!傅子隽!”她乐呵呵指着春昙,学舌道,“气血不足,忧思多虑乃是大忌!”   二人皆是一愣,如今放眼天下,几人敢直呼傅真人大名。   看她那口气叹得像模像样,春昙忍俊不禁,谁知一抬眼,洛予念却是意料之外的严肃,彷佛欣赏不了晴河的幽默可爱。   他眉间笼着一层薄薄的阴云,目光惜惜。   春昙诧异地敛了笑,只听那人低声问:“所以,傅真人便是你先前看过的仙门名士是吗?她也没办法?”   他怔怔看着洛予念,好半晌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说自己的“病”……随口提及,却又无解的病。   两人相对无言,谁都没注意道长是何时出现,又是何时走到他们面前。   “哈,春昙小友,许久不见啊。”道长拈须笑得慈眉善目,从怀里掏出个府绸袋放到桌上。   春昙忙起身对他作揖,接过那包颇具份量的碎银,点也不点便踹进袖中。   洛予念见状,也跟着站起,颔首行礼,谁知道长转头回礼时,倏忽就变了脸色,慈祥的笑僵住,好似要被一把撕破的面具。   “这,这位仙君……小道有失远迎,切莫见怪。”他一改方才亲切,语气恭谨,目光躲闪,躬身托辞道,“今日殿内事忙,我们改日再叙……二位请自便,自便……”   说罢,不等春昙还礼,他便匆忙而去。   洛予念不明所以,低头看看自己,又望昙:“他……他怕我?”   春昙抿住嘴,缓缓一点下巴。   “可,这是为何?我从未见过他。”   人声鼎沸,耳语不便,春昙抓起他一只手,写道   ——他认出你是沧沄弟子   洛予念眉心一蹙:“所以,他与沧沄的人有过节?”   春昙摇摇头——应当没有   “那,是为何?”洛予念愈发茫然。   春昙犹豫了半晌,才在他手心里落下个名字——洛熙川   洛予念手微微一颤,轻抽了一口气,春昙猜他定是明白了。   哪怕当时年纪还小,他身为沧沄弟子,也该对那桩旧事有所耳闻,他名动天下的师兄洛熙川,当年正是在露州动手残杀了同门师弟。   所以,沧沄的名声在此地并不作好。   洛予念动了动嘴,似乎想问什么,又化成一声叹息,作罢了。   春昙抱起晴河,默默跟在洛予念身后,随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外走。   方才他提起洛熙川的名字,洛予念的反应近乎平静,与当初的沈佑截然不同。   那种被踩到痛脚的敏感与羞愤并未出现的洛予念身上,他不动气,也不解释,只是暗自叹息的背影显得很无奈,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春昙对晴河耳语一番,小丫头点头,跳下地走上前,主动牵住洛予念的手,将他从错误的方向拽回来,洛予念这才意识到已身处陌生街巷。   “阿念你走错了!”晴河仰脸笑他。   他低头看着乐呵呵的小丫头,点了点头,虚心问道:“那,我们应该去哪里?”   “雨前斋!在那边!”晴河将人拖到春昙面前,邀功似的,郑重交接,“我把阿念哄好啦,走吧!”   在周遭惊诧的目光中,春昙哭笑不得,松开他们被迫扣在一起的手指。 第22章 君子如玉   春昙甫一进雨前斋的门,便听到一声招呼。   学塾休日,教书先生难得闲暇,独坐一桌,面前泥炉上正煮茶。   紫砂嘴里已吐出均匀水汽。看到春昙,他拉开身边的圆鼓凳,另摆一只斗笠杯,提下壶来斟倒七分满,点头示意他坐过去。   春昙却之不恭,入座时水温刚好,他转杯闻过茶香后缓缓饮下红亮茶汤,这才从提匣中取出只方盒递过去。   先生打开盒盖深深一嗅,旋即闭上双目,试图分辨出香气来源:“沉香……兰花,安息香脂……还有……”他冥思苦想未果,干脆从书箧里翻出一对香箸,擦净后夹起一粒香丸放到泥炉边熏烤,火舌一舔,香丸渐渐开始变色,泌出丝丝缕缕的清烟来。   “甘草,广藿……还有……茶?是什么茶?”   “先生果然是行家。是径山茶。”雨前斋的苏掌柜不请自来,“今年第一茬春芽,一月末我亲跑了一趟玉宁进货,眼看着茶娘们摘的,最好的几斤都让他薅走了。”他攒眉,唰地展开扇面摇了摇,“快熄了吧,我这里是茶社,不要这些花花草草的,一只老山檀足够。”   先生却不睬他,陶醉其中:“妙啊,当初我只说想要一味君子香,小友竟能想到茶,实在妙!对了,此香何名?”   春昙倾杯,茶汤滴在桌角,他以指腹点蘸,在桌上写下“如玉”二字。   君子如玉。   端正清洁,淡雅温润,讷言谨行。   他转眼看窗外,对街豆花摊前,天水碧色笼着一层白纱,像嘈杂人群中一挂清凉的瀑。   马蹄疾驰而至,虽心不在焉,但洛予念像本能一般甩动袖摆,一道无形的气让周身一丈沙尘退避,车子嚣张穿行,扬尘而去,他手臂垂下,豆花锅中依旧洁白,一众食客吃得酣香。   *   “阿念不吃吗?”晴河捧着比她脸盘还大的豆花碗。   洛予念摇头:“吃饱了?”   小家夥点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小心翼翼问他:“我还想去吃樱桃可以吗?”   三月三,是上巳,也是王母在瑶池摆蟠桃盛宴的日子。所以露州的上巳节庆也附会作“玉桃会”,但蜜桃尚未成熟,这“桃”便用樱桃代替。   洛予念垫着帕子替她抹了一把嘴角:“可以,但只能吃一小盘。”   他从袖中掏出掌心大藤编小碗交给她,方才春昙交代过,好容易来一趟露州,可以让她稍稍放纵,但樱桃败血气,多食会引发咳喘,一定要限量。   樱桃不难找,隔壁街就有,红亮亮堆在板车上头,像座剔透的玛瑙山。   许是不在父母身边长大,晴河年纪虽小,但古灵精怪得很,开口便是一句漂亮姐姐,哄得摊主合不拢嘴,专拣大的往她小盘子里塞,她小大人似的,自己从小布袋里数出几个铜板付账,而后抓出最周正的两颗高高举起献宝,洛予念本欲拒绝,可想了想,又掏出帕子,多包了一小把揣好。   晴河盯着帕子,嘻嘻笑了:“公子的。”   帕子一条边绣着海浪纹,是他用了很久的随身之物,在雪阳给了春昙,经过两个月,又带着那人身上的香气辗转回到自己手中。   街上愈发拥挤,他将晴河抱起,问道:“还吃什么?”   晴河一开口先打了个饱嗝,又颇难为情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那里头已经装了豆花、蜜饵和灯芯糕:“不吃了,阿念,我们回去吧。”   她捂紧身侧的小背包,往茶楼方向眺望。   “好。”洛予念本也不习惯这样拥挤之处,求之不得。   没走几步,他忽而被叫住:“这位公子,不给你家娃娃扎三仙啊?”   洛予念应声停下,只见两个老阿婆正靠在墙根理线绳,几个始龀孩童等在一旁,拆散了头发。   阿婆手上麻利,眨眼便将一根玉绿丝绳编入女童的一条细辫中,紧接着,是金色与紫色。   放眼望去,这条街上未到及笄与束发之年的女孩男孩,发辫中都带有此三色发绳。年纪小的,就像那女童一样编入麻花,而十三四岁的少年们,多是做发带用。   他虽不是本地人,但这情形好猜,所谓扎三仙,必然跟端午的五彩缕一样,是图个好意头的小风俗。   于是他问怀中的晴河:“要吗?”   晴河搂住他脖子点点头,口中却说:“现在不要。”   什么叫现在不要?   他狐疑地瞥了一眼所剩不多的彩绳,略一踌躇,还是付钱买下一套三根,免得晚些时候她再想要,人家又没得卖了。   收了铜板,阿婆好心张开双手,要将晴河接过去:“你这么年轻,不会编头发吧?来,孩子给我,我帮她编。”   洛予念却没动,只原地道了声谢。   他的确不会编发,可春昙会,还会不少花样。晴河有时编麻花,有时抓双丫髻,又或者像今日,两侧耳边各结个发环,环上还簪着几朵那人随手采摘的小野花……   “呵呵。”老者的笑声将他的思绪唤回,“是想回去让她阿娘编吧。那快去吧,孩子都着急了。”   阿娘……洛予念一愣,又觉无需跟外人解释,尤其不必叫人知道晴河不与娘亲在一起。   何况春昙对她关怀备至,也不比娘亲差多少。   于是他顿首道别,带归心似箭的小丫头往回赶,结果才刚转过街角,便被一股骚动的人流推搡个趔趄,他眼疾手快将小丫头换了个边抱稳,一抬头,沿街的长队竟已排到此处了,连方才那卖樱桃的年轻姑娘也赫然在列。   满眼莺红柳绿,一水是年轻女子,引颈翘首,嘈嘈切切不绝于耳。   “完了完了,早上明明没动静,还以为今日他不来,我便去裁衣裳了,才刚到家,又听说他来了……”   “是啊,今日晚了一个多时辰呢,我看他带的货不多,不知买不买得到。”   洛予念远远望向长队的尽头,简简单单一张四方茶桌,两只鼓凳,檐下挂着块方木牌,刻写一个“香”字,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下头缀着两颗小铜铃,风来,便是替口不能言的店主招揽客来。   春昙坐在桌前,有姑娘与他对面而坐,撩袖露出纤纤细臂,搁在手枕上,一对美眸定定看他。   他不慌不忙,先替姑娘将袖口放下,手指才隔着轻薄的纱料,按在她脉上。   日光微微倾斜,屋檐的阴影只遮住他半脸,才饮过茶的嘴唇晶亮,抿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数不清多少目光在注视他,多少人对他议论纷纷,他目光凝在指尖,不与任何人接触,躲开所有暧昧与爱慕。   片刻后,他抬手,从一旁的盒盒罐罐中挑出一只,递给诊完脉的姑娘。   交付钱款,两人手指不免相碰,姑娘笑得露了牙,春昙貌似沉静,可耳尖却渐渐蔓上红色。   比起在山野,人群包围下的少年有意无意显露出几分不自在。   头顶铜铃适时被送出一阵细响,他芽黄衣袂也随风微动,让人联想到这个季节里的梅子,半绿带黄,挂在树梢晃荡,透出一股诱人的,将熟未熟的青涩。   洛予念不曾刻意关注人的皮相,可在诸多脸孔的对比之下,春昙的出众实在叫人心惊,也怨不得有人要扔下营生,只为来看他一眼。   “哎哎,你看他脸红了。一样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怎么人家就能生这么好……”   “他几岁了来着?可有婚配?家里做什么的?我外甥女今年都十八了,说眼光高的很,一直物色不到合适的。”   “没见过啊,也没听说过,那个苏掌柜嘴巴严着呢,一问就装傻。”   “就可惜是个哑巴……”   “人无完人,若不哑,还轮得到咱们在这闲话么。”   街边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修士灵敏的耳朵从中捕捉到一丝不和谐。   “嘁。还动不动脸红,也就骗骗这些个没见识的小姑娘。”有公子哥经过,抛了记白眼,“混无有乡的,能是什么正经人。”   他身边小厮应声附和:“就是,先前那事闹得那么丢人,若换做是我,铁定没脸再出现。”   “那你抻着脖子看什么呢!还不赶紧走!”公子哥啪得一巴掌拍在小厮头顶。   “哎走,这不走呢,没看他。我看他干嘛呀……呵呵。”   方才只顾看春昙,洛予念后知后觉,周遭并不只有友善与欣赏的目光,不乏奚落,轻蔑与嫉妒,或在明,或在暗。   然而春昙却好像浑然不觉,依旧温温笑着,按部就班诊脉,递货,收款,点头致谢。   洛予念没有惊动他,放下晴河从队伍外侧绕过去,一到门口,茶楼掌柜便迎上来。   “掌柜哥哥好!”晴河与他随意打了声招呼,便迫不及待挣脱洛予念的手,一溜烟冲进楼,往院子里跑去。   “恭候多时,鄙姓苏。”苏掌柜与他寒暄,“洛公子既是春昙的好友,那便也是我苏某的朋友。他交代了,说您喜欢清静,咱们到后院去,那里绝不会有人打扰。”   穿过大堂时,小丫头没在,到了院中,依旧不见她人影。   “苏掌柜可有看到晴河?”洛予念问道。   可对方只讪讪一笑,好似没听到他发问:“春昙还有的忙,您在这儿喝口茶,等一会儿。我前头还有不少客,就先去忙了,咱们晚些再叙。”   显然,他知道晴河的去向,只不过,不方便透露。 第23章 道心   近一个时辰,春昙的提盒才空掉。   他起身,队伍却不散,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   苏掌柜原倚门摇扇看热闹,见状摺扇唰一声合上,挡在他身前开了口:   “今日香品已售完,各位没买到的咱们下回再来,也可跟鄙店小侍下个定钱,下月十五,凭订单来取货就成。”   闻言,有人跟侍者入店下订,亦有人坚持不离开,显然对春昙的兴趣要远胜于香,她们遗憾地站在原地问:“公子何时再来?不会又要等几个月吧?”   “这可说不准,你也知道,制香是慢工细活,需要时日的,就拿我身上这望舒来说吧,里头这味乳香脂那得从……”   趁苏掌柜与她们周旋,春昙不声不响退进茶楼,小侍指了指后院。   雨前斋是苏家世代承袭的产业,除了这茶楼,在莞蒻岭还有片茶园,至今已是第四代。   几经修葺的庭院中草木错落,正中一棵龄过七十的鸦桕,枝条宽阔伸展,茂密绿叶屏蔽住半座院落,洛予念就站在树下,面无表情地摸着树皮上斑驳的白蜡,又有些茫然地抬头,望老树巨大的冠。   沧沄这身衣服,纹饰古朴,款样简洁,但料子是实打实的稀罕货,尤其是晴朗天,风摇云动里,波光流转。   春昙放轻动作,将脚步藏在树叶的沙沙响动中。   放到平日里,别说是脚步声,哪怕是一个短暂的注视,洛予念也能立刻察觉,可今日的仙君并不在状态,直到他走近了才姗姗回头,一语不发接过他手中空空如也的提盒。   院落一角以怪石堆起假山,上头立了坐六角凉亭,石桌防潮,围四条长石凳,遮阳赏雨两不误,平日里苏掌柜或在此会友,或与小侍们讲茶。   春昙坐过去,才看到桌上已经放了壶茶。   他斟满两杯,芽叶鲜绿,尝一口,茶水微凉,但满口清甜。清明前的龙井是极品,价值不菲,难得苏掌柜舍得。   然如此好茶,洛予念却只是捏着透光的薄壁小杯沉默不言。其间他几番启唇,像在反覆斟酌什么话,可最终问出口的竟只是:“晴河呢,方才她跑进来便不见了。”   到露州这半日,春昙几乎一刻不歇,此时着实疲乏,手肘不自觉支上桌边,下巴挑了挑,指院后墙。   实在懒得探身,他便伸出一只手指轻敲石桌,洛予念自然而然垫了手掌过来,他轻轻在上头划拉,横不平竖不直:   ——找娘亲去了。   这个角度,只能从树影里隐约看到另一座院落的后罩房。   可洛予念既不追问那是什么地方,亦不问她娘亲是谁,只扭头瞄了一眼就作罢,而后抽回手,从对面挪到他身边来坐:“买你的香,还要附带为她们诊病?”   春昙头一偏,那人的耳朵就送到眼前了,很是替他省力。   “不是诊病。”近在咫尺,他闭上眼,气息懒散,“香即是药,与体质不合,用久了是要出事的,诊过才敢卖。”   洛予念半晌没动静。   春昙睁眼,那人在他面前摸了一把袖子,变戏法似的掏出帕子打的小包,交代他:“你先歇息,别说话了,我去找些吃的。”说罢,不忘替他斟满茶杯,自顾自起身,穿过庭院的石板路,消失在他的视线。   春昙解开帕子,里头竟是把红艳艳的樱桃。   他忍不住想笑,从晴河那丫头嘴里抢吃食可不容易。   *   露州人嗜甜之外,更嗜辣,豆花加辣,包子馅加辣,米粉也加辣,更别说小炒了,烧热的底油里撒一把茱萸花椒,镬气弥漫,半条街都跟着呛得慌。   洛予念走街串巷,好容易找到个不排长队的酒楼,他再三跟店小二确认荷叶蒸饭中除了香菇和春笋外再没别的,才付了账。   回到雨前斋已是一炷香过后,春昙似乎是等累了,伏在桌边小憩。   他轻手轻脚放下里三层外三层的荷叶包,看到一小撮樱桃核在桌脚被摆成一把剑的形状,而包樱桃的帕子,则被那人轻轻攥在手中,从拳眼里露了个尾巴。   洛予念动手去抽……没抽动。   转眼一看,也不知那人是没睡还是静悄悄醒了,从肘弯上露出眼睛,笑笑看他。   他无奈,也跟着挑挑嘴角,拆开荷叶:“饿了吧,这饭是现蒸的,要等好久。”   春昙坐直,双臂一展先伸了个懒腰,闻了闻饭香,接过木调羹挖了一勺,自己不吃,却送到他嘴边来。   荷叶清香阵阵,他们相处时每一餐饭,春昙都是这样,定要他一起吃,哪怕只是一口两口也好。若他执意不碰,那道菜就再不会出现在餐桌上。   你尝一尝。春昙无声地说。   洛予念渐渐也能读懂一些简单的唇语,只要看的足够多,不难抓到诀窍。   于是他张开嘴,饭里头掺了拌油的糯米,很香。   春昙如了意,便笑着收回目光,勺子都不换,甚至擦也不擦方才被用过的部分,便又挖了一勺饭,塞进自己嘴里。   一份清淡的蒸饭,山珍海味一般被他品得津津有味,可惜他食量小,慢吞吞几口下肚便饱了。他将荷叶又原样裹回去,拿帕子擦净沾了油星的嘴角,喝茶漱了口,接着从袖中摸出一只柑,剥掉皮,从中间一分为二,一人一半。   外头卖的柑小而带酸,不比先前阿萱挑给春昙的,浓甜化渣。   洛予念认真地盯着瓤瓣,开始剥脱一丝丝微苦的白色筋络,好似如此便能理平心事。   树影婆娑,云层不厚却很低,游走到头顶遮住了直射的日晖。   洛予念没有转头,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春昙的视线是怎样投过来,定住,又是怎样将他看透。   他们彼此沉默了许久。   久到柑橘的筋络被撕得干干净净,一瓣一瓣被摆在果皮上。   久到他不开口,他们好像就要这样并坐到天荒地老。   可春昙却一点都不心急,一只肘自然贴着他的,怡然的目光安安静静将这方寸之间笼罩。   “洛熙川。”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洛予念心头一阵血涌,像是打破禁忌一般,连额角青筋都跟着跳动起来。这名字是每个沧沄弟子心上的疤,谁都不敢轻易提起。   他用力按下胸中起伏,转过眼。   这还是头一次,空气中没有痛心疾首,没有愤恨厌恶,也没有奚落与嘲讽。   身边的人很平静,他甚至还朝洛予念挪近了些,单手支着颊。   “外头的人是怎么说他的?”他问。   春昙想了想:“说他是不世出的天才,但误入歧途,与南夷妖女勾结,以活人试蛊闹出人命,事情败露后,还杀了亲师弟。慈航殿的道长,就是我们方才见到的那个,说他最后是在附近的芊眠谷被沧沄掌门秘密清理门户的,是真的么?”   果然没什么特别,四处的传言都大同小异。   洛予念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不知道。”   春昙一愣。   其实,洛予念自己也想问一问,这些是真的么。   他虽是沧沄掌门的关门弟子,洛熙川同辈的小师弟,却跟春昙,跟天下所有人一样,只能从一句句难辨真假的传言中,去了解,去推断他这位师兄是如何从尘埃不染的仙君沦为万人唾弃的叛徒。   “四师兄的事,师尊不许任何人提起。”   一阵风过,枝叶沙沙猛响。   春昙面上掠过一丝惊愕。   洛予念顿了顿:“就是洛熙川。他是我四师兄。”   “……你,还叫他师兄?”   有些事,好像一旦挖出见光,就再也埋不回去了。   憋在心里长达十年之久的疑问,此刻开始疯长。   “人终归是禀性难移的,我总觉得,他没有理由那样做。没人能解释,为何短短几年的时间他就性情大变,要与过去的自己背道而驰。何况,他是洛熙川,是几百年不遇的旷世奇才,师尊甚至认定他日后定可比肩我们开山祖师沧澜真人,能炼虚合道飞升成仙,所以早早就决定将他作为下一任掌门培养……要知道,沧沄的掌门人,几乎可以坐定仙门百家之首,天下能人一呼百应……这样一个人,何需去走歪门邪道?南夷那样的蛮荒之地,又有什么好许诺给他?连升仙都比不上?”   他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打四岁被送上沧沄做个杂役童子,到十岁被师尊破格收入内门,他始终是一个人。从一个人吃饭睡觉,到一个人修行练剑,一晃眼就及冠,变成要独当一面的“小师叔”。   可这十多年,他身边都没能出现一个,让他能如此靠近,如此放肆的人。   原来有人倾诉是这种感觉,他像一只吐净污泥的河蚌,心神倏而轻松,又能在水中遨游。   “可,你不恨他吗?”反倒是春昙,双眉浅蹙,似惑似愁。   心结好像伴随着倾诉,从一个人心里,转移到了另一个人眉间。   洛予念抬起手,以指腹轻轻揉搓那条浅浅的沟壑:“我既不知真相,又为何要恨他?”   “真相重要吗,反正也无从得知。结果是他折损沧沄的千年盛名,也连累你们无辜被世人诟病……”   云被吹散,光重新落下,落在春昙白净的脸上。   “无论知不知,真相都重要。修道之人切记妄言。”洛予念内心又重新归于宁静,像在开解春昙,实则,是自洽,“若人云亦云,又如何做到行道守真,如何精进修行,稳固道心?”   春昙怔怔看了他一会儿,眼中光华流动,眉心终于被他抹平的同时,脸颊蓦地红了。   他这才发觉,两人不知不觉已靠得太近。   湿润的呼吸拂在鼻尖上,洛予念甚至能看清他透粉的皮肤上,覆着薄薄一层细幼的白色绒毛,像颗蜜桃,只在阳光下能看清。   “咳咳,咳咳咳……”   一阵猛烈的干嗽声从远处传来,两人不约而同后撤,洛予念收回手,以余光一瞥,苏掌柜已站庭院另一侧,身边还带个小侍,小侍低低垂头不看他们,脸却一直红到脖子根。 第24章 不知所起   苏掌柜兜过小侍满怀的瓜果点心,打发了他先走,独自登上凉亭。   “诺,比上回还多些。”他将东西一股脑倒在石桌上,笑容谐谑,“我来的别不是时候吧”   春昙当做没听到,整理起杂乱的桌来,三个人的沉默太尴尬,于是洛予念低头又抓起一颗柑,慢条斯理剥掉果皮,分下一瓣放进口中,细嚼慢咽,以不变应万变。   苏掌柜目光在二人间打了几个转,也不讨没趣,转而对春昙道:“这些东西,谁送的什么,全记下了。你若想看,就自己去看看,不想,那下回她们再来,我叫人从旁提引着你,给她们折价,定不会叫你白占了谁的便宜,落人口实。”   春昙闻言点点头,手上却不停,一样一样,亲自翻找过去。   “唉你就放心吧,我都替你检查过了,不会再出那种事的。你不收的那些个玉佩啊,罗帕啊,香囊啊哎?!”苏掌柜惊呼一声,眼疾手快甩开摺扇挡在脸前,几滴飞溅的液体落在扇面的山巅,又顺扇折缓缓流下去,他转过扇,拿袖口沾了沾,“百多年前的大家手笔啊!幸亏我这扇面过了桐油,不然洛公子可要赔我的。”   “……抱歉。”洛予念返过神来。   展开手掌,饱满的柑子被他不经意捏了个稀碎,薄膜与种籽湿哒哒留在指缝间,桌上,茶杯里,下巴,领襟,搭在肩头的发梢,到处都沾染上酸甜的果汁,好不狼狈。   苏掌柜一愣:“玩笑话罢了,洛公子怎的还当了真……莫非,是在下说错了什么?”他望向春昙,那人也一样迷茫。   洛予念摇摇头:“的确是我走神了,不怪苏掌柜。”   春昙徒劳地拿帕子替他擦拭头发,越是擦,被沾染的发丝越是多,几簇黏腻打绺。   洛予念拍掉掌中残余,用手背压下他那只的手:“回去洗洗就好。”   春昙眨眨眼,干脆将帕子往他手中一塞,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竟招呼也不打一句就拽着他往外走,也不说一声去哪。   洛予念转过头,却见苏掌柜笑吟吟摇着扇,非但不怪他们唐突,还好像将一切都了然于胸的样子。   出茶楼时,春昙接过小侍递来的幂篱带上,他们混入人流,一路并肩穿过长街人海,穿过鳞次栉比的店铺,穿过叫卖声与春日熏风,穿过戏台上永不落幕的西厢,红娘唱——情已沾了肺腑,意已惹了肝肠。   洛予念搓了搓发黏的手指,垂眼看着腰间随步伐轻晃的白玉香囊,再一次想起沈佑那日的揶揄——我看你是修炼修糊涂了,谁拿香囊当普通谢礼啊!   他不由地停住脚步。   很快,春昙便发现身边的人没跟上,茫然在人群中转过头,找到他,继而奋力逆流,重返他面前。   轻纱被掀开一道缝隙,一双眸从中诧异看着他。   洛予念脱口而出:“你为何不收香囊?”   几声无恶意的嗤笑擦肩,春昙目光一滞,放下手,将表情隐藏到轻纱后,转过身,拉他继续向前。   不过片刻,烟火气变成一股清新的泥土清香,他眼前骤然宽广。   露州的河叫白鹮川,自西入城,蜿蜒两个弯,又从城南转出。   暮春候鸟途径,成群结队饮水梳羽,又继续北去,可今日河畔聚集的却不是鸟儿。   人们携芷握兰,或傍水踏歌,或踩入不息的河流,祓除畔浴。   春昙挑了棵满开的木瓜海棠,摘掉幂篱,再将鞋袜和道袍一并脱去,折得四四方方摆在花影下,只着雪白中衣裤,卷起裤脚,独自一人踏入水中。   浅滩处水流湍急,河水及膝,清澈见底,偶有鱼影骚过脚踝,春昙惊了一惊,低头看,又抬头雀跃着冲他招手,见他不动,便捏起一缕发梢对他晃。   原来,是要帮他洗净头发。   洛予念踟蹰上前,却迟迟没有动作,他还从未在人前宽衣解带过。   然春昙何其体贴,自然不催他入水,而是淌去河中小沙洲,摘下一片梭鱼草叶带回来。   他拍拍岸边示意洛予念沿岸侧坐,又扶他脑袋一偏一转,让长长马尾自然垂向水面,随后灵巧地将宽大叶片卷成锥桶。   那人弯着腰,一手舀水倾倒,一手拈着那绺发黏的发轻轻搓洗。   河畔旖旎的春光里,游船顺流而下,有人为人簪花,有人赠送丝帕,眉眼横波,羞赧溢于言表。   洛予念乍而想起,民间的上巳,除了女儿笄礼,曲水流觞,射雁司蚕之外,似乎还是年轻男女相会、定情的日子。他心神一动,继而想到那日阿萱邀约时的局促不安,与春昙略带歉意的拒绝,他当初问过一句原因,对方却没有回答,反而还邀他……   “香囊。”春昙明明没看他,却能恰逢其时地开口。   远处歌谣阵阵,近前水声淙淙,他不得不再贴近些才能听清无声细语。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洛予念一怔,他果然是明白的……   莫非真如沈佑所说,这个白玉香囊,不只是谢礼么?   酸甜的柑橘味被流水带走,幽静香气凸显,徐徐从春昙领口逸散,无孔不入地流窜,窜进呼吸,窜进思绪,他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视线周遭逐渐模糊成白茫茫一片,像回到他们最初那一面。   洛予念缓缓转过头,与另一簇视线交汇,杨柳风柔,春昙脸上带着坦然的笑容,轻道:“我既不知自己能活多久,又怎能接受这样的情谊。”   洛予念心头蓦地一紧,忽就绞起一阵难忍的痛,半晌发不出声来,只得屏息盯着他。   他爱笑,所以总让人忘记,忘记他正在经历着何等绝望的人生。   浸湿的黑发缠绕在修长指间,衬得皮肤愈发苍白,上头新新旧旧的伤痕也一览无余。   沿他清癯的指骨看到纤细的手臂,再一路向上,看他单薄的肩膀,再向上。   项骨平伏,伏犀挺耸,天庭饱满,龙角丰厚,饶是不精于相学,也看得出这是天生一副好根骨。   洛予念脑中忽而生出个荒唐的念头,若能将他收入门下,修身养气,辅以师伯的丹药,假以时日,说不准他的顽疾能被抑制,好转甚至是痊愈呢?等到那时,他是不是就能没有顾忌地,接受这些再平常不过的心意了?   可……他愿意投身仙门吗?   就算愿意,他甘愿进入被人指指点点的沧沄吗?   假使甘愿,师伯师尊都已不再收徒,让他拜在谁的门下好呢?大师兄行代理掌门之职,又已收两徒,眼下分身乏术,而二师兄重伤难愈,致性格乖戾暴躁,春昙又口不能言,会不会被委屈怠慢?观雪师姐常年游历,看似无心再收徒……   洛予念不禁叹了口气,怪只怪自己修为尚浅,仍需历练,现下收徒,实在勉强……   或许是感受到他的懊恼,春昙俯身,询问似的挑眉看着他,澄澈的双眼背光也明亮逼人。   微翘的嘴唇动了动,他一身白,像穿着沧沄外门洁净的弟子服。   恍惚间,洛予念彷佛看到他持剑的样子,还隐隐听到他嘴里叫一句师尊,登时脑袋一懵,纷乱思绪刹那间打成个结。   他呆呆看着春昙将手伸进河面,掬起一捧水,猛一扬。   清凉的水珠顿时扑溅满脸,他惊觉清醒,明晃晃的笑倏忽就贴到面前来,眸中流转的光点放大成引人遐想的满月。   “在想什么?”春昙虚声问。   ……在胡思乱想,上不得台面。   “我……”瘖哑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向后躲开,“没什么。”   对方歪歪头,带着动物一样的好奇凑上来,将距离重新拉近,极近,近到洛予念甚至担心自己如鼓的心跳和不成体统的绮念,就这样一同被听了去。   “阿念。”春昙轻触他的脸颊,“热吗?你的脸,好红啊。”   手指冰凉,指尖的水顺鬓边缓缓滑过侧脸,像抚摸,亦如骚痒,洛予念一阵心悸,后脊微汗:“春昙。”唤他时,心都要从胸口蹦出来。   “在。”那人垫着衣袖干燥的地方,替他拭掉额头和脸上的水痕。   “你要不要,跟我回沧沄?”   按在他脸颊的手顿了顿:“什么?”   心跳止息的片刻,脑袋里所有的结倏忽自觉开始舒展,有如夏日阴雨后悄悄徒长的藤蔓,拨开迷雾层云,光一束一束洒下。   这感觉让他回忆起很多年前他内丹初聚时,暖燠自丹田经脉游走全身的那股舒畅。   只是这颗丹,结在心里。   他将疑问变得确切:“跟我回沧沄吧。”他抓住那人的手指,攥在掌心里暖。   春昙直起身来,双眼微微睁大,收起了笑容。   顷刻,说,好啊。   一切都尘埃落定一般,洛予念松一口气,将还在滴水的马尾甩到背后,起身抚平衣摆,伸了只手给他。   两人的手指才一碰,猝不及防,两条浑浊水流从旁袭来,尽数拍在春昙侧脸与肩,巴掌一样响亮。   水是刻意从河底挖的,带着河泥与水草,春昙打了个激灵,一侧头发湿透,贴在鬓边,雪白中衣也变得透明,头上,颈上,肩上遍布泥土的腥气,又粘又脏。   泼水之人站在河中哈哈大笑,将空舀一抛,木舀摇曳着浮在水面,立刻有人游过去捡。   “我道是你转性了呢,原来是换了口味啊!”   “少爷,脏东西是要洗一洗的。”小厮抓住水舀,叠上自己手里的那只,邀功似的回到自己主子身边,而那满口不干不净的,正是早些时候从雨前斋路过的那公子哥。   他里衣领口带精美刺绣,头上簪冠均为精雕金玉,多半是个富家纨袴。   春昙没有回头,只站在原地抹了把脸,湿漉漉地往岸上走。   “哟,小哑巴要去无有乡了?去找里头的姑娘给你出头啊?”公子哥手一招,小厮立刻又盛满两只木舀,左右开弓,追着春昙的方向泼过去。 第25章 无有乡   气势汹汹泼出去的水,却没有一滴沾到目标。   水流像被赋予意识一般,变成两条透明绸带绕在春昙周身,又在始作俑者惊恐地张大嘴巴时,急转方向,劈头盖脸冲过去。   纨袴呛水,咳得涕泪横流,发髻也冲散了,金冠歪到一边,摇摇欲坠。   他气急败坏,抢过水舀欲亲自上阵,谁知才迈开腿,他蓦地就失去平衡,原地栽进水中。   惊呼即刻溺没水底,不过膝深的河,卷入其中的人却起身不能,只徒劳地露出两条乱挣的胳膊。   如非必要,修士不对凡人出手,是长久以来的约定俗成。   所以春昙也没料到洛予念会当众教训他们,可随即转念,他这样磊落的人,出手必然是在人前。   河边的百姓渐渐被异动吸引,聚拢过来。   春昙不觉皱眉,暗自叹了口气。   人生来就会同情弱者,一场事出有因的小惩大诫,眼见着在指指点点间,被硬生生扭曲成仙君恃强淩弱。   而纨袴自然也不会感激洛予念的手下留情,更不可能因此自省,反而会怀恨在心,日后,难保他们伺机报复时,不会迁怒雨前斋与无有乡……春昙无奈地看着那道飘飘欲仙的身影,所以说啊,动手还是要挑个时机与地点的,人活在世间,太磊落,终究要吃亏的。   擅自靠近正在施法的修士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可他口不能言,别无他法。   伸手触到洛予念的刹那,他险些被环绕在仙君周身那股六亲不认的灵力掀飞出去,好在那人及时察觉,抓住了他。   他缓缓落回地面,灵力之风也随之停息,洛予念顺手替他摘掉发上的水草须,双眉紧蹙,不似责怪,倒像心有余悸:“这样很危险。”   他摇摇头,提醒道,阿念,人好多,我们走吧。   *   河水顺着他的头发滴滴答答落进草地,春昙略显狼狈,却并无受到欺辱的羞愤。   洛予念冷眼环顾周遭,尽是陌生而可怖的嘴脸,那些人手遮嘴巴,却遮不住毫无根据的窃窃私语。   有人说,不至于吧,这陈公子只是顽劣了些,哪里来的修士,怎能借题发挥啊……   有人说,好像是跟无有乡有关,那他们定然不是正经人,陈公子怕不是撞破什么。   更有人不说话,男人们狎猥地注视春昙湿衣下透出的淡粉肩头与手臂,听着无有乡的名字,彼此心照不宣地笑,笑得洛予念一股心头火起,他的手下意识摸到剑柄握住,顷刻又作罢……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用剑解决的,善念、恶念,如光与影随行,他斩不断,正如这悠悠众口,他也堵不住,以何种姿态立足其间,才是他该参悟的。   他回首往那颗木瓜海棠处一望,足下轻点,须臾间便打了个来回。   双手一扬,那片盎然的新芽色便展开,徐徐落在春昙肩头,遮住脏污,也遮住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   “你们!咳咳咳……”纨袴从水中爬出,趴在一旁好容易缓过气,果真就恼羞成怒,他衣衫不整地被小厮扶起,颤颤巍巍指他们,“敢跟本少爷动手!还想不想在露州混了!”   洛予念不屑理会,他低下头,仔仔细细替春昙绑衣带,系宫縧:“手伸开。”   縧带自身后绕过,不慎搓过腰窝,春昙在他臂间一哆嗦,不知是不是冷。   “喂!本少爷跟你说话呢!”   “少爷少爷,别,他有剑……我们先回去叫人……”小厮死死拖住他家公子。   “呵,有剑如何,我堂叔可是七真弟子!我叫他来把你们这些狗……呜……呜呜呜……”   “少爷你怎么了!”   纨袴面色涨红,双手掐着自己颈子,面目狰狞,却再张不开嘴。   春昙一惊,慌张望他。   “禁言咒。伤不到他。”洛予念默默催动灵力,无形之气化成一股暖意萦绕在他周身,干燥他裹在里头的潮湿的中衣,“河沙要回去再洗了。”   那人放下心来,乖巧地点点头,朝他笑了笑。   体温骤然升高,梅和松的香气也愈发浓郁,明明站在令人躁怒的阳春三月的午后,洛予念的火气竟奇异地熄了。   人言啧啧,间或有“南风断袖”之类的字眼飘来,他也可以充耳不闻,三下五除二盘在春昙身前绕出个简单的铜钱结。   离开前,他解了纨袴的禁言,可对方似已料定他不敢对自己怎样,不但不服软,还变本加厉:“老老实实待在你的无有乡,说不准大爷高兴了还去捧你的场,非要装着一脸清纯,跑出来骗姑娘!以为傍上个修士做靠山,我就不敢怎么样你是吗!你给本少爷等着!”   “靠山”闻言停住,春昙却一把抓住他的手,十指紧紧扣攥,洛予念一时分神,被拖着走出好远,远到水声,骂声,不分青红皂白的议论声统统都听不见。   春昙脚步轻快,没事人一般,带他兜进陌生街巷。   他们先进药铺补了几味药材,又去杂货店挑了只新药碾。   洛予念一路跟随,眼见着要到雨前斋了,才终于忍不住问他:“不生气?”   春昙摇摇头,摘下幂篱,笑得神秘兮兮,带他直穿茶楼后院,来到那扇小门前。   门里还是一道门,一步宽的罅隙隔开前后两座院落。   洛予念置身其间,左手边一抬头便能看到那颗鸦桕的树冠,而右手边……   转头时,春昙恰好靠上来,鼻尖与他的耳轮轻轻一擦:“有何好气。他说的也不全错,我是要来无有乡的,你跟不跟我一起?”   他好像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也不等洛予念点头,便抬手扣动门环。   兴许是先前已经踏足过月照楼,又或许是有春昙在,面对这大名鼎鼎的秦楼楚馆,洛予念心里并无多少波动,首要一个念头,竟是替沈佑惋惜,难得来露州,竟见不到他心心念念的弦歌姑娘了。   不多时,门里头有响动,轻柔且有节奏的脚步隔门停下,吱呀一声,缝隙缓缓撑开,露出一袭丁香紫罗裙。   弦歌彷佛提前知悉洛予念要来,见了他丝毫没有意外,施施然行礼:“洛公子,久违了,里面……昙儿?”错身时,她看到春昙发丝间粘着的细沙,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了!”   春昙随意跟她一比划,提摆跨过门槛。   “摔的?”弦歌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只头发和中衣露出的领口沾泥沙,外衣鞋子反倒干干净净,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在说谎,可她却只是偷偷叹了口气,没有戳穿他的报喜不报忧,只问他,“伤了没?”   春昙立刻伸展手脚给她看,又指指洛予念。   “那还好……先进去把脏衣裳脱了,我叫他们烧水。”   说着,她引他们进了那座后罩楼。   当中是间宽敞花厅,左右两侧皆以碧纱橱隔断,桌上摆着几碟点心樱桃,弦歌交代他们在此稍候,独自穿堂而过。   春昙迳自往左手边转,洛予念跟进去,顿时有些傻眼,浮雕束腰方桌,五开光鼓凳,十字海棠纹窗棂半开,前头摆了张小巧的贵妃凉榻,榻边一只高足花架,架上一盆不知名的花。四扇的纱屏风将屋子内外隔成两部分,里头是座雕花架子床,纱绫帷幔层叠垂挂,左立一只衣柜,右置一张长桌,桌上是铜镜与妆奁,窗棂透出淡淡的芭蕉绿影……怎么看,这都是间华美的闺房,可,虽整洁,却实在空荡,几乎没有居住痕迹。   春昙从桌下拖出两只鼓凳,拉洛予念坐下,不多时,便有两个小厮抬了个木浴桶进来,搁置在屏风之后,开始从外头一趟一趟提水灌水。   “听说,方才陈家大少爷在河边吃了教训。”水声中,小厮们闲谈,“现在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他闹着找人寻仇呢。”   “啊?吃教训?什么教训?”   “不知道啊,方才周伯来送菜的时候提了一嘴,说是看到他落汤鸡似的跑回陈府了,嘴里一直骂……”   春昙一怔,默默瞄过来,露出几分心虚。   洛予念不明白,春昙这样本本分分的人,怎么就得罪了阔少爷:“他究竟为何如此针对你?”   *   春昙叹了口气,拽过他一只手,此事是说来话长。   ——去年中秋,绸缎庄黄掌柜的千金小姐在我这里买了香回去,事后又差人送了份谢礼,里头装的是块成色上好的玉佩。这礼太贵重,还是贴身私物,我自然不能收,打算忙完后,亲自给送回去,可我香还没卖完,黄家的护院便来掀了我的摊子,警告我不要异想天开。后来,苏掌柜才打听到,说是那位千金是抗了父母自小为她定下的婚约,他父亲迁怒我罢了。   “可这又与那个陈……”洛予念恍然大悟,“该不会,婚约是跟他?”   春昙点点头   ——陈公子来头可不小,露州所有的钱庄票号都是他家的。他横惯了,被心上人退了婚气不过,开始暗中调查我,得知我与无有乡有牵扯,便借题发挥,想借打压我挽回几分颜面。   “……所以,于你而言,根本是无妄之灾。”   洛予念又不自觉露出那种疼惜他的目光,春昙不愿面对,便低下眉眼,专心看他掌心,在滑腻的绢丝手套上写字。   ——不打紧的,那黄家小姐与我不过一面之缘,又不是真心爱慕我,非我不嫁了。待陈公子闹够了,气消了,便不会继续纠缠。放心吧,没事的。   写到这里,两个小厮恰好从里头出来,春昙自然而然收回手去,起身,点头与他们致谢。   小厮们年纪都不大,他们笑呵呵对洛予念行礼,看到他腰间佩了剑,略有畏色,扭捏后退。   洛予念已见怪不怪,起身对他们道了句“辛苦”,还主动送他们出门去,试图缓解他们的紧张。   春昙转身的一刻,敛起了假笑,边往里走,边解开衣带。   他脱下道袍与中衣,随手搭在屏风边缘,定睛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这些小厮是照顾姑娘们惯了,沐个浴还要撒这么厚一层花瓣。可辛苦烧水提水属实不易,他也只能将就了。   他迈进浴桶,解开发带,缓缓沉下去,只留了头与颈在外。   周身疲乏渐缓,他靠在桶边,忍不住长长一喟。   水汽渐渐氤氲,淡淡花香萦绕,血也微微发热,想必是烧水时,弦歌替他丢了些补气血的药材同煮。   他转过头,透过屏风往外看,洛予念无声无息在那梅花窗下的贵妃榻上打坐,即使相隔一丈远,他也能感受到那股灵力的波动——是入定了。   仙君今日经历诸事,也不知是哪一件扪动他心窍,令他精进了。   “阿念。”他悄然发出气声,果真未得到回应。   于是,他缓慢起身,没惊起一丝水花,轻轻摸到桌上妆奁打开,取出一颗外观近似珍珠的珠子狠狠捏碎,挥手将碎屑撒到窗外芭蕉叶上。   而后,他又重回水中,趴在盆沿盯着窗外,直至看到几只黑色的蛾盘旋而来,在沾有粉末的芭蕉叶上停留片刻,复又离去,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第26章 一年一上一千龄   春昙和衣坐到桌前,与洛予念面对着面。   仙君出定,睁眼时,整间屋舍炸暖,旋起一阵中正平和的微风。   春昙衣袂与半干的发丝被掀动,洛予念盯着他怔了半刻才回过神:“什么时候了?”   他比了两根手指,代表两个时辰。   洛予念坐到他身边来,接过他的茶。   春昙支着下巴凑过去问:“睡饱了?”   “嗯?”那人抬了抬眉,继而笑了,“不是睡觉,是打坐入定。”   “入定?”春昙微微撑开眼,“练功?”   “差不多意思。”洛予念沉吟片刻,“方才突破了些瓶颈……”见他面露疑惑,洛予念伸手抚了抚他略带潮意的头发,“这个难以言传,不急于一时,日后慢慢教你,总会懂的。”   慢慢教?   哦对。   他险些忘了,今日在河边答应去沧沄来着……可,这来的比计画中要早一些……   春昙陷入沉思,洛予念却误会是他心生犹豫,倒替他考虑了不少:“自然,是要安排好晴河的。你不必担心。若她愿意,我们可以带上她,不论是做个普通的孩童养在山下,还是上山做个小童子,日后入门修行,都不难。”   好似回应他周到的安顿,串串清脆的笑从半开的窗子飘进来,夕阳里,晴河站在树下的秋千板上,双手紧握两侧秋千绳。   分别不久,小丫头已然换了个模样,穿一身崭新的葡萄紫衣裙,发式也变了,双耳后各盘了个花苞髻,发髻边缘还绕了一圈麻花。麻花里编著紫金绿三色发绳。   “她……”洛予念张了张嘴,下意识摸到左侧袖底,自言自语道,“原来现在不要是这个意思。”   春昙没听明白,也伸手碰他袖子,问:“什么?”   洛予念掏出一团东西搁在桌上:“给晴河买的。不过,好像多此一举了。”   春昙拾起那三根崭新的三仙绳,缠绕把玩:“你知道这是什么?”   洛予念嗯一声:“卖绳的阿婆说,这里未满十四岁的,都要扎三仙。”他摇摇头,“我一时忘记,她娘亲定是会给她准备的。所以……”   话音戛然而止,洛予念眼神忽而一凝,似乎意识到什么。   春昙也不戳破,静静与他一同看树下秋千,晴河抓住的位置仔仔细细被柔软的锦缎包裹着,防止她幼嫩的皮肤被麻绳搓破。弦歌站在她后头,缓力推着,小心护着,低垂的眼眸中,宠溺就要溢出来。   “高一点!”   “好。”   “再高一点!”   “那你抓稳了。”   晴河骨骼深邃,眉弓高,山根挺,乍看与温婉的弦歌不甚相像,可只要仔细比对,不难发觉她们肖似的圆润颌骨与唇形,连右耳尖上长寿痣的形状都一模一样。   春昙起身,将窗棂推至大敞,洛予念也跟过来,沉默不语地看着外头,满眼都是未尽的猜想。   他一定已经猜到了弦歌和晴河的关系,也一定想问,晴河的父亲是谁,只不过没能问出口。这个人就是这样,知道自己不善言辞,便不乱开口,免得无意间戳到别人痛处。   “已经死了。”春昙转头,解了他的惑。   洛予念怔了怔,又轻轻送了口气:“那就好……”   春昙一愣,好?   那人点头:“若他还活着,让一个柔弱女子在风月场讨生活,藏着掖着养女儿的,必定不是什么良人,等晴河长大知道真相,必然要生恨的,嗔恨最伤身。还好,他是不在了。”   春昙呆了呆。   他又何尝不知,嗔恨最伤身……   秋千落下去的时候,晴河看到他们,一时忘形,松了只手冲他们摇,险些掉下去,弦歌急急揽住她,被秋千板撞了小腿,晴河一惊,挣扎着跳下地:“阿……阿姐,痛不痛,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小丫头要急哭了,拉弦歌在秋千上坐下,伸出小手隔着裙摆去摸碰她伤处。   弦歌笑了,起身牵她走了两步:“不痛的。你看,没事。”   晴河这才放下心,撒腿跑到窗子下,蹦着高招呼他们:“阿念!来吃饭!今晚摆宴!有好多好吃的!”   洛予念扭头向春昙求证:“摆宴?”   “不算,小聚罢了。”弦歌也跟上来,她弯腰嘱托了晴河几句,小丫头旋即转身跑到前头那屋房里,不多时,两个小厮又拎着空桶回来,颔了颔首,一同进屋,将那四扇屏风折起推到一边去。   怕扰了洛予念,他入定时春昙没让人靠近,故而浴桶搁到现在才收。   小厮们舀起一桶桶水往外提,走到院中往花田里一泼,一人忽而咦了一声,蹲到地上。   “别偷懒,起来起来。”另一人也泼掉一桶,拽他胳臂。   “不是,这哪来的叶子啊?”他拿手拨弄开那堆泡蔫的淡粉桃红,从中捡出一片亮油绿托在掌中。   “还挺厚实的。这什么叶子啊,不像月季的……”   春昙倏而转眼,一瞥弦歌。   姑娘会意,走过去拂开那片叶,催促道:“可能是她们摘花的时候没注意,混进来的。你们动作麻利些,许妈说,今晚做了红煨牛筋和琥珀肉,掐着最酥嫩时候出锅呢,别耽误了吃。”   “唉好。”小厮们口水险些流下来,拎着桶一溜小跑起来。   “地上的水记得擦干净!”弦歌叮嘱道,而后转头对春昙说,“你先带洛公子过去,我等他们收好了,去厨房催菜。”   后罩楼平日弦歌一个人住着,隔着小院的主屋与厢房是姑娘们私下里的居所,院中游廊旁栽种丛丛箬竹,跨院的门,就藏在这一片翠意里。   以此门为界,穿过去,便是真正的风月场,无有乡。   无有乡上上下下不过十五人,倌人侍女小厮护院,客人一走,关起门来是不论身份,同吃同住的,照弦歌的说法,谁还不是个出来讨生活的。   今日再加上春昙一行,十八个人,坐满全楼最大的厢房。   厢房在三楼,老远便听到清雅的丝竹声,走近,又飘来阵阵墨香。   洛予念走路本就几近无声,春昙也放轻脚步,贴在隔扇上,透过菱花往里看,除却角落拨阮的盲女,一屋子人正安安静静围成半个圈,当中的姑娘坐在桌前,右手提笔,左手扶袖,腕臂轻动。   “过几日清明。”春昙附在他耳边道,“她们在准备飞花令的册子,应付酒局用。”   洛予念不防备似的,浑身一僵,春昙看到他侧颈乍起一片粟皮,又瞬间消下去。   “公子?”还是晴河眼力好,他才在门框里露出个边边来就被发现,继而七八双眼睛同时抬起来,有惊喜,更多是好奇,偏倾身子,欲要将他身后之人瞧个清楚。   “既来了,怎么也不吭声。”她们七手八脚将他拖进屋,连带洛予念也被拥进来。   有人拾掇笔墨,有人倒酒斟茶,见春昙头发还披散着,有人立刻转身出去,不多时捧着妆奁回来,替他篦头编发,松松挽一条麻花搭在背后,末端扯了跟枣红细丝带绑成结,两头坠下穗子似的宝石璎珞,一转脸便会引发叮铛细响。   “真好看。”她从近处端详他。   晴河也凑上来,童言无忌,“公子最最好看。”   “这孩子,小小年纪看惯了公子,长大以后,怕是谁都入不了眼了,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弦歌催菜回来,恰好听到这一句,宛尔:“那就不嫁了,男人嘛,几个靠得住。”   “公子!我们方才想去找你来着,可姐姐说你有客,不方便。我还在想,这里日日都来客,到底有何不方便。”众人嬉笑间齐齐望向洛予念,心照神交寻摸他的腰间。   洛予念不明所以,也低头,发现她们看的是香囊,顿时有些不自在。   姑娘们何等伶俐,自然不会叫客人难堪,转攻春昙:“弦歌姐姐说公子合了新香,果真清雅。”   跟她们几个,春昙无意掩饰,解下自己的香囊丢在桌上,供她们细究。   几个人拼拼凑凑,倒也讨论出个大概来,檀香,广藿,乳香,香柏,琥珀,雪如来,自然,最重要的还是雪松与腊梅。姑娘们没见过雪,只觉得新鲜特别,爱不释手:“公子,这香叫什么?”   他摇摇头。   这香做来又不卖,何必费那个脑筋。   “还没取?”   “那我们来帮你啊。”   “又是雪松腊梅,又是雪如来,仙气飘飘的……”她目光有意无意掠过洛予念,又看回春昙,“就叫鹤上仙,如何?”   她们掩口笑,却不是讥笑。   春昙知道她们并无恶意,反而对这传说中救他一命,换走他贴身玉香囊的恩人猜度已久,看样子,她们并未失望。   他转眼看“恩人”,再踏风月地,虽依旧不言不语,倒是从容许多。   “仙君,喝茶。”   “多谢。”   姑娘们喝酒,却给他斟茶,弦歌定是连带着月照楼洛予念醉酒,他们一同过夜的事,一字不落全交代了,只是不知有没有添油加醋。   “昙儿。”   开席前,弦歌端了个锦盒来,放到他面前来。   晴河抢在众人之前开口:“但愿公子一年一上,一千龄。”   春昙一愣,今日从来了露州就没消停过,这事倒是忘了提。    第27章 无心可猜   “打开看看呀,寿星公。”众人催促道,“说是昨晚才送来的,除了弦歌姐姐,我们都还没看过。”   一圈人倒是比他还心急,连晶莹油润的琥珀肉端上来都无人在意。   春昙便先满足他们,挑开象牙扣,将盒子打开来。   靛蓝缎子上坐着一只甜白釉莲花香插,掌心大,乍看没什么特别,但他离得近,一眼看出其中玄机。   他小心取出托在掌心,丝丝缕缕的光为莲瓣画出条条纵纹。   “这叫玲珑瓷,生坯上雕出这一条条头发丝细的镂空,再拿特调的釉灌上,烧好之后薄如蝉翼。”弦歌边说,边替他斟酒,琉璃杯盏透出淡淡的红。   他不宜饮酒,这是特别酿制的糯米樱桃酒,入口绵柔,回味清甜,连晴河都能饮上几口,喝过身体发暖,皮肤泛红,故取名“碧桃红颊”。   一整晚,洛予念几乎没吭声,众人举杯时,他便也跟着啜一口茶。偶尔,他目光流连在春昙手边的莲花香插上,不必猜都知道他心思。   趁姑娘们酒过三巡,行起令来,春昙悄悄推开廊台的门。   街市上了灯,比白日里还要热闹,火光摇曳下的车水马龙,好似一场欢闹梦境。   佳酿下肚,身体微微发热,他扯松领口,侧倚美人靠,趴在靠栏上吹晚风。   街对面的赌坊,又有人赤膊被丢出大门,连衣裳都输个精光。   据说往前头倒七八十年,这片地界是一方富甲圈建的私家园子,这座三层楼台叫作“秋露阁”,专为登高望景,可惜好景不长,富商家败,偌大一片土地被人瓜分、改建,几经修葺成了露州最繁华的街,而这秋露阁也摇身一变,成了远近闻名的秦楼楚馆,多少人慕名而来,后几经转售更名,两年前交到弦歌手里,成了现在的“无有乡”。   抬头是月上枝梢,低头是佳人相约。   “你生辰,怎么不告诉我。”洛予念果然跟出来。   春昙转过头,看到他一眼闪烁,星光与灯火交织,分辨不出天上还是地下。   他倚着朱栏动了动嘴,说,不是今日,是三日后。   洛予念颐颊肉薄,皮贴骨,任何微小的表情都不易掩饰,又或者,仙君身正影也正,从来不屑掩饰什么。   春昙才说完前半句,他眉眼便松了松,唇角也微微勾起个弧:“还好。你……”   砰的一声,街边的炮竹掩住洛予念的话语。一小簇火苗嗖的飞上半空,在他们头顶处熄灭,转瞬又炸出巨响。   春昙来不及回头,看到一朵赤红烟花绽在那人眸中。   洛予念低头时,替他拉拢衣领,爆竹声声,春昙依旧听不清他的声音,却看懂了他的唇语,他问,你想要什么?   微醺醉眼像被施了法,看什么都多三分缱绻,此起彼伏的烟火升空,那人衣袍上的波纹也随之一亮一熄,像极了夜里的潮涌,而潮涌最中心,是一搜温柔的小船,摇摇晃晃。   想要什么……   春昙看着他,生出一种错觉,彷佛他只要开口,哪怕是星星月亮,那人也会想方设法兑现。   他忽然心里一酸,不论是真,还是错觉,他都不想再看这样的眼,于是伸手去遮。   “怎么了?”洛予念头一偏,捉住他的手。   春昙浅浅一叹,摇头,抖抖腕挣脱他,起身,举手扶住他的冠,小心翼翼抽簪卸下。   “拿着。”他在他耳边说。   洛予念便听话地接住,被他按在美人靠前,与他一站,一坐。   见他掏出那三根发绳,洛予念一愣,仰头问:“这不是给小孩子祈……”   春昙不由分说,向前逼近一步,膝盖顶着膝盖,洛予念自然分开腿让他站更近,春昙扶住他的脑袋,端正回原位,以指代篦,从前向后,一下一下梳理他的发,弯腰道:“人人都要戴的,给你补上。”   那人颈项一绷,微微垂下头,乖乖给他摆弄。   指尖滑过柔顺的发丝,他动作轻缓,边梳边无声念叨:“紫发运,金聚财,玉长生,福泽来……”他短暂陷入了回忆,父亲替他编发时总是很沉默,每每都是母亲开口,她说,这么些人在求神,你不开口,神仙怎么听得到。   三色线绳一圈一圈,将马尾高高束起,打结,簪被重新戴起,将福禄寿藏进温润的玉发冠。   他松开手,刚要退,忽而被洛予按住后腰,没退成。   那人抬起头,目光灼灼,又问了一次:“想要什么?”   春昙笑了,笑他扫兴,贺礼是惊喜,哪有要人家主动开口的……想必是从没过过生辰。这十年来,他的掌门师尊闭关不出,他定是没能得到应有的照拂。   春昙摇头,刚要说没什么想要,那人蓦地站起身来,环着他原地转了半个圈,伸臂护他脑袋。只听羽翅拍打扑通扑通几声,伴随一股疾风袭来,什么东西撞在那条手臂上,又咚得摔在一边。   春昙懵了懵,从他臂弯里露脸一看,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只大鸟,腹灰背蓝,就那么平躺在地上,臂展足有三尺多宽。鸟儿一声脆鸣,扑腾着跃起,巨翅扇出的风里一根蓝羽徐徐打转落下。   “这是青鹞,传信用,日行千里,就是……有些夜盲。”洛予念放开他。   青鹞转落在美人靠的横栏上,细长跗跖上绑着一只竹筒,春昙好奇伸手,那鸟便作势要啄他,又被洛予念一个眼神吓退,没下嘴,只放下翅膀遮住信筒。   “它认生。”洛予念转身回去屋里,夹了块肉在茶水中涮掉油,往外头一抛。青鹞闪电般腾起又落下,喙中夹着肉砸吧砸吧,仰头吞下,它满意后才舍得重新露出信筒。   洛予念展开信笺,阅后微微一愣。   出事了?春昙问。   “不算,但我需得去一趟碧梧。”洛予念收起信笺,“先送你们回莞蒻岭?”   他没说所为何事,春昙自然也不多嘴,只是摇摇头,往门里看了一眼。   晴河靠在弦歌怀中昏昏欲睡,春昙告诉他,今夜不走。   洛予念立刻会意,母女二人难得团聚,必然要多温存一夜:“那,明日傍晚,我来接你们。”   春昙点头,看他腰间飞出一道亮光,洛予念伸臂,青鹞翅膀一拍,落到他肩上偷懒,仙君纵身跃上长剑,在一城灯火的掩映下越飞越高,高到让人分不清那是一把剑,还是一颗星。   淡蓝光芒滑过天际,流星一般导入夜幕,春昙缓缓收回目光,敲了敲心口,也不知那人他是忘了,还是压根没想将这宝贝收回去……   难得今日无有乡不开张,姑娘们不必取悦他人,想玩什么便玩什么,几个凑在一起,醉醺醺咬耳朵,他悄然穿过厢房,弦歌见状将睡着的晴河托付给厨子许妈抱着,也跟在他身后离了席。   今夜月明无云,弦歌从怀中掏出那片油绿的“叶子”递给他。   春昙以拇指抚了抚叶脉,叶片竟在他掌中抖了抖。   此为一叶蜩,幼虫地下蛰伏十年,一朝破土,蜕皮羽化,便能一飞冲天,却只有七日之寿。这只俨然已是奄奄一息。   它用最后的力量,将叶翅最大限度向两侧伸展开,近乎透明的左翅上,写着两行小字。   第一行写:碧梧弟子已放。   看到第二行,春昙不禁皱眉。   “怎么了?”弦歌看不懂南夷文。   他无声咬出三个字。   姑娘倒抽一口凉气:“封……他……他也来了?那怎么办?”   春昙倒是没料想到玉沙会这么快就来趟这摊浑水,莫不是怕被沧沄独占了风头。   他安慰她:不必害怕,如今可是在露州,该怕的,不是我们。   他蹲到花下,将弥留的一叶蜩埋入落英,待明年,它便是花泥了。   弦歌缓过神,也跟过来,神色有些复杂:“可,一切尚未准备妥当,贸然动手会不会……”   他摇摇头,这世上本就没有万无一失之策,计画永远赶不上变化,哪里来的妥当,铤而走险才是常态,失败就失败,死就死。   春昙仰头告诉她,碧梧派求助各大宗派,这封怀昭既代表玉沙宗出面,行事也不能太过荒唐,未必会到这里来。明日我先带晴河回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谁知竟被他一语成谶,赶不上的变化真就来了,东西都收拾妥当了,他们人却没走成。   无有乡每日傍晚申时迎门,通宵到丑时打烊,故姑娘们通常午后才开始梳妆,厨房备菜备的也只是晚餐与夜宵。   今日难得晴河与春昙在,大家一齐用过午饭,见时候还早,春昙被她们临时起意,拖到二楼小厢房里,教她们几个姑娘打五色香篆。   弦歌替她们打点好香材用具后悄悄退出,独自带晴河在花园中扑蝴蝶,放纸鸢,难能享天伦之乐。   谁知纸鸢才飞起没多久,无有乡厚重的大门嗵的一声,猛然就被踢开。   两个护院麻袋似的飞进来,结结实实摔在草地上,其中一人当即就吐了血,昏死过去。   另一个指着门外,咳得一句整话都说不出,弦歌抬头,脸色登时就白了。   紫衣黑靴,玉簪金冠,七宝蹀躞,满眼孟浪,不是封怀昭又会是谁,他竟多一日都懒得装,这就从碧梧来了。   “哟,这不是有人么。”封怀昭抬腿,拍打自己绣着九色莲的黑靴。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与他穿戴相仿的少年,弦歌记得他们,都是玉沙宗弟子,曾在照月楼有过一面之缘,名义上是师弟,可看着更像少爷的仆从,须得时刻屈意奉承,溜须拍马。   “那个……那个谁,”封怀昭盯了她有一会子,经身后之人提醒才终于想起她的名字,笑道,“弦歌啊。你们无有乡如今就是这样待客的?把人拦在外头不让进?” 第28章 魇   封怀昭迈过地上两个被他踢伤的护院,踱到呆住的弦歌面前,斥道:“说话。”   他伸手捏住弦歌的下巴,痛得她当即就清醒过来,硬生生压下心底的颤抖,她屈膝作了个揖:“封公子,许久不见。并非无有乡有意怠慢,实是因为我们申时才迎客,大家都还在准备……”   “那是别的客。”封怀昭见她恭敬,大发慈悲地松了手,但并不听她辩解,迳自向前走,边走边抬头看那三层楼阁,“你们妈妈呢,姓什么来着?不会到这个时辰还没起吧?”   有护院们的前车之鉴,小厮与侍女也不敢拦他,弦歌只能独自跟在他身边:“您是说赵妈妈?她两年前就不做了,将无有乡交于我掌事。且,她失踪有一阵子了,封公子没听说么?”她侧脸悄悄冲侍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带走晴河。   “啊?哦,对了,好像是有这么个事。说附近有个老妇被蟒给吃了,原来是她啊。”封怀昭一笑,不以为然。   “还不确定是吃了,没找到尸身,听她的邻居说,那日深夜,大概是子时一刻,有奇怪的声……”   “行了行了。”封怀昭不耐烦,“我今日来不为这个,到你们无有乡,自然是找乐子。”他剜她一眼,问道,“如今,楼里多少姑娘啊?都叫来我挑一……”他扭头时一愣,旋即捏着弦歌的肩膀往旁边一拨,喝道,“等等。”   他几步便追上侍女,转到晴河面前,“哟,这么小就被卖到这楼里了?”   弦歌一惊:“不是!她不是楼里的……”   “你叫什么呀?”封怀昭纡尊降贵蹲下,拂开晴河挡在面前的纸鸢,饶有兴致地盯着她,还上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看着他那副昭然若揭的嘴脸,弦歌登时毛骨悚然。   她冲过去,将女儿往身后拉了拉:“……封公子……”   封怀昭眉头一拧,抬眼瞟她:“你紧张什么,该不会是你闺女吧?啧,连女儿都有了,你自己还挂什么牌子,当什么花魁啊?”   “不是的!”她的声音不自觉拔高,又觉失态,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缓声道,“她是别人家的孩子,来玩一玩罢了,这就要给人家送回去的。”   封怀昭将信将疑,转而问晴河:“说啊,你叫什么,为何跑到这种地方玩?”   晴河不知他是谁,却看得出他不是好人,不请自入,出手伤人,还让弦歌这样害怕。   她想起公子的话,若坏人发问,她不要怕,更不要答,只需将问题原封不动丢了回去就行了。   于是,她嘿嘿一笑,学他轻佻的语气:“你叫什么呀?为何跑到这种地方玩?”   封怀昭眉毛一挑,不可置信。   园中顿时鸦雀无声,谁能想到小丫头竟有这胆色,一颗颗心都跟着提到嗓子眼,大气不敢出。   弦歌更是心一横,缩手到袖中,那里藏着春昙给她防身的毒针,大不了就是一死,她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让这个畜生对晴河下手。   谁知封怀昭非但没有发作,竟还咧嘴笑了,对晴河出乎意料的宽容:“哈,哈哈,有趣,这丫头真是有趣。”他细细打量着半人高的小姑娘,“你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找不到你了?”迅雷不及掩耳,他随手往晴河头顶一拍。   小丫头眨眨眼,双手捂住头顶摸了摸,发觉不痛不痒:“什么?”   “仙术啊。”   见她不信,封怀昭亮了亮腰间佩剑,墨玉一般质地上光芒一闪,晴河看直了眼。   他得意洋洋笑了:“天下第一的仙门玉沙宗听说过吗?我可是玉沙宗未来的宗主,会很多仙术的。今日呢,仙君我看你颇有眼缘,想学吗?跟我走,我可以都教你。”   晴河想了想,摇摇头:“不想。”   “那半夜里,偷偷跳进你家窗子,掳你走!怕不怕?”他又佯装一副凶相恐吓她。   这话晴河听了没什么反应,可听在弦歌耳中,却不亚于一声雷劈下来。   她太清楚这个衣冠禽兽了,换做别人,这兴许就是个逗小孩的玩笑,可封怀昭不同,他必然是真动了这份心思。   青楼茶馆之类的地方,消息最是灵通,她在无有乡这些年,玉沙宗里的腌臜事没少听,如今这宗主的长孙愈发恶劣,甚至开始将面貌姣好的童子自小养在身边,方便下手做那些见不得人,伤天害理的勾当。   六年多了,她还时常梦魇,梦到那人狰狞的面目,骇人的笑声,挣脱不能的束缚,与令人作呕的气味……   “阿姐,阿姐。”   她懵然回过神,晴河仰着忧心忡忡的小脸,一只柔软的小手抓住她的手指晃了晃:“阿姐怎么了?”   不行,如今她不能慌,更不能怕。把人稳住,没什么是一把“殢雨”解决不了的。   她摇摇头:“没事,先跟小陶姐回去吧。”她将小丫头的手塞到侍女手中,接着,忍着恶心换了副谄媚的笑脸,转身面对封怀昭,“封公子别站在院子里了,我带您上去,您不是说要看看姑娘们么。”   封怀昭若有所思地看着晴河离去的背影,也不应弦歌的话,跟在她身后默默走,不知是作何打算。直到被一股香气吸引,他回过神:“什么味道?”   弦歌本要引他去三楼厢房,再去安排表演与菜肴,可封怀昭却擅自停下,抽抽鼻子,倒退着往回走:“好香啊。”   小厢房里静可闻针落,姑娘们好似在私塾学堂,背对屋门,跪坐在蒲团上。   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张条桌,置笔墨,书册,与整套香器。装着香粉的瓷碟压着新抄的香方,纸张墨迹还未干,便被外头吵闹声打断。   每个人都听到了停在身后不远的脚步声,可“先生”不动,她们便也没动,香事,讲的就是一个“平心静气”。   春昙面目沉静,明明是屋子里唯一一个面对着门口的,却好似看不到有人迈进了门槛,比谁都自若。又或许是隔着纱屏,他并未看清来人。   “他……”封怀昭一怔,转脸问她,一双眼睛却没动,紧紧盯着春昙,破天荒压低了声音,“是你那个小哑巴相好?”   弦歌也没想到,封怀昭这样一个人,竟还会被气氛所感染,她摇摇头,也悄声道:“不是相好。我这就叫他先走。”   “别,不急。叫什么来着……”他觑着眼,半晌都没将那条拦住她的手臂放下,看得出了神似的。   春昙左手轻旋琉璃香炉,右手持梅花金压,将蓬松洁白的香灰抹至平整,压如雪地一般细腻无暇。   换取香篆置于炉正中,持香匙盛起香粉,以香铲徐徐铺平,均匀填满香篆,明明没有称量,粉末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搁下香铲,他一手扶袖,一手掐指在金篆把上轻轻一弹,轻到一粒尘埃都没有惊动,却好似将清越悠长的细响送入了你的耳朵。   徐徐提起金篆,香粉垒砌的紧实篆文就留在了那片干净的雪地上。   他取一炷线香,以烛火引燃,拇指与中指指腹折一朵花般,往线香一头的火苗上一拈,明火熄灭,一缕香菸便自他指缝间逸散,徐徐上升,模糊了视线。   以香燃香,盖上镂空的祥云鎏银盖,温和而静谧的气味开始在屋子里扩散。   封怀昭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何这门前要放置这样一面不带任何图案与刺绣的空纱屏,那屋里的人便是一副美人图。   他自己也觉得新鲜,通常来说,他对即将长成的少年是全无兴趣的,可今日,他着实想破个例。   “你上次说,他十六?”他转头问。   “就要十七了……”弦歌忙道,“他并不是无有乡的倌人,只是我的朋友。他开了间香铺子,就在茶楼的楼下,是做正经生意的。”   “正经?”封怀昭嗤笑,“上次见他,是在雪阳的青楼。这次,是在露州的青楼……你说哪有做正经生意的,日日跟你们青楼姑娘厮混在一起的?会弹琴,会玩香……他还会什么?”   弦歌摇头:“上次去雪阳,他是专程给鹤居山沈家送货的。还有我们这里的慈航殿,茶楼,还有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学塾的先生,都会跟他订香,不信您可以出去打听打听,他……”   她的话,封怀昭似乎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自顾自说道:“太正经,可赚不到钱啊。你们凡人,最在乎的不就是这个么。”他掏出一锭黄金,抛给弦歌,“今日,就不必放其他人进来了。”   其实打大门被踢开那刻,春昙便知道是谁来了。   听到弦歌那句失声的喊叫,所有的姑娘都慌了,她们还从未见过弦歌失态,她可是这无有乡的主心骨。   所以春昙没有动,按部就班看着她们抄香方,捧着香合为她们分香粉。   诸如封怀昭这样心思的人,最爱看的便是别人的慌乱,越怕,他便越兴奋,所以,香篆完成,春昙先不慌不忙收拾好面前的东西,才落落大方与他见礼,之后便作势离开,不出所料,当场就被他扣下。   “春昙公子,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啊。”难得封怀昭没动手,只是规规矩矩做了个请的手势,“如此缘分,今日我做东,我们,好好叙叙旧。许久没听你的琴了,倒是想念的紧。”   是祸,本就躲不过,也省了日后再费心力。   春昙看了弦歌一眼,比出手语。   “他说什么?”封怀昭问。   “请封公子稍后,他要去取琴,姑娘们也须得准备一下……”   弦歌挤出个笑,把他与另外两个玉沙弟子往楼上带。待他们落座,叫姑娘们端茶送水,她自己藉口安排酒菜,独自下了楼。   这么多年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做梦都想亲手了结这一场冗长的噩梦。   ……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怪不得她。   ……是他害人却毫无悔意不知收敛,怪不得她。   ……是他对晴河动了禽兽不如的心思,怪不得她。   她走进厨房,许妈忙着切菜,火上正吊汤,今日一早采买的猪骨,熬过两个时辰,已是一锅浓白,飘着荤香。   “许妈,您替我端一盘樱桃去后院给晴河,顺带把小陶叫回来,告诉她今日有人包场,回来帮忙。”   “哦好。”许妈不疑有他,端上樱桃转身就走,还不忘捎带上一碟花生酥,给她们最贪吃的小姑娘。   厨房里只剩汤锅咕嘟作响,弦歌咽了咽口水,从荷包里翻找出一颗药丸来。   这药不致命,只会让人头晕呕吐四肢乏力……只是,要委屈姑娘们了,为了不让封怀昭生疑,她们也要陪着遭一回罪。   事后,等她得手,一定要好好补偿她们……干脆,租条船,带她们去江南看一看好了!   对,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松开悬于汤锅上方的手指。   然而,那颗药没能落进锅里。   一只手蓦地从旁伸出,稳稳接住药丸。   嘶……春昙倒抽一口凉气,顾不得被蒸汽灼红的手背,他推着弦歌远离汤锅,无声问:你做什么? 第29章 有恃无恐   春昙拿起药丸一嗅,问她,你下这个做什么?   弦歌的眸子有些失焦,怔怔道:“趁他头昏乏力之时,杀了他。”   那个“杀”字被被她咬得极重,要嚼碎一般。   春昙一愣,她向来心思细腻又周到,怎会如此顾头不顾脚。   他将那药丸一捏,看着褐色药粉撒落地面,又拿鞋底拈了拈,提醒她:封怀昭再不济,也是蓬莱境的修士,别说是头昏脑涨,哪怕是断手断脚,以你的本事,也根本伤不到他分毫。   弦歌僵住半晌,盯着他,目光重新聚拢,像是寻回些理智,继而眉心一蹙,双手捏住他的衣襟,狠狠一推,反将他抵在墙上。   那怎么办?   她与春昙一样,没有发出声音,以唇语问道:那怎么办?怎么办?   只一眨眼,泪水便决堤,她笑着哭,手臂因过分用力而颤抖,黑漆漆的瞳仁像绝望深井,井底锁着她一生最痛苦,最不堪的记忆。   春昙这才意识到,她曾说的不在意,实则是逞强,那段过往像一片永不会消逝的阴翳,她不敢抬头看,便装作已经忘记。   她望着春昙,字字无声,字字泣血:他要带走晴河。昙儿,他要带走晴河。   春昙脑袋里空白了一瞬,抿了半天才领会她的意思,浑身汗毛都竖起来。   原来……方才在院子里他们周旋许久才上楼,竟是因为晴河么?可,她还不到六岁,还只是个稚嫩的幼童而已……他不敢再往下细想,只觉喉咙噎得慌,像吞了只千足虫,拚命往胃里蠕,想吐吐不出,就只能干呕。   人比畜生,又强在哪。   怪不得,怪不得弦歌会连送命都顾不得。可,这不值得。   春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悠悠吐出。   他伸手轻轻握住拧在前襟的,弦歌那双几乎没了温度的手,平静地说:不要怕。不会的。   发泄过后,弦歌渐渐卸下力气,却依旧绝望:会的。他既动了心思,便会想方设法得手。就算这次逃过了,谁都不知他哪一天又会找回来,我不能让晴河日日担惊受怕,活在这样的危险里……我绝不能这样放走他。   春昙静默地注视着她,她眼中仓惶犹尚未褪尽,杀意却坚定异常。   好。他说,但不能在无有乡。   弦歌呼吸一滞,缓缓瞪大双眼。   春昙摇摇头,道,他死了,玉沙宗绝不会善罢甘休,定要彻查到底,我们不能让无有乡这么多人为他陪葬。   是啊……大家都是无辜的。弦歌呢喃着。她彷佛终于平复了心情,开始懊恼后怕,庆幸似的长叹一口气:那,要怎么做?   春昙沉吟良久,贴近她耳畔交代了几句。   弦歌想了想:就这样?可你要如何洗清嫌疑?   春昙只答了三个字:洛予念。   昨晚分别时,洛予念说了,会在傍晚时分来接他和晴河一起回莞蒻岭。   回去之后,若是碧梧那边事未了,仙君自会离开。   若事已了,那他便做一餐能让人昏睡的饭菜,反正,不论他端上什么,洛予念都会乖乖吃下去……   昙儿?弦歌眨眨眼,诧异道:你?笑什么?   春昙一愣。   他抬手摸自己的脸,唇角果然不知不觉翘了起来,大抵因为不小心想到洛予念勉强吃下酥糖时,那一言难尽的表情了吧。   *   封怀昭对音律和舞蹈都无甚兴致,他耐着性子听春昙和几位姑娘一同抚了曲,又看过弦歌两支舞,终于挥手叫停。   姑娘们见他对自己全无兴趣,求之不得,便两两结伴,坐到另外两位玉沙弟子身边。   封怀昭端起杯,悻悻抿了一口,又环视一屋子人:“如今,楼里就这几个人?”   弦歌在一旁作陪,适时替他添酒:“是,赵妈妈走后,遣散了些,如今就我们这几个人了……”   他睨她一眼,不得不承认,这个弦歌不愧是名动天下的花魁,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美,美得半敛半放,连说话的韵律和眨眼的频率都散发著风情。   可他却不喜欢。   就像父亲,好摆弄盆景,但定要从一棵苗开始养,枫、榕、紫檀、玉树,依自己喜好亲手栽培,修整。无需借助灵力法术,便能看它渐渐长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几寸根,几条枝,往何处偏斜,丰茂或稀疏……但长成那一日,父亲通常并无欢喜,而是遗憾,皱着眉叹过气,再择个好友或后辈,将它送走。   小时候,他问为何,费劲心力才养大的,父亲却说,长成了,目的便达成了,再无乐趣。   他渐渐长大,发觉盆景如此,人亦是。   放眼一看,楼里的姑娘们,年纪小的也已经十八九岁,早早混迹于风月场,已然成型。   贴心,聪慧,才华横溢,无一不是那些文人雅士愿一掷千金的红颜知己,却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好在,他的师弟们很受用,也不算白来一趟。   “仙君,你输了,喝酒。”   琴棋书画样样不通,他们跟姑娘们行酒令,令也行不过,酒也喝不过,却不妨碍他们高兴。   “不行酒令了,咱们玩点别的。”   男人嘛,度量小又好面子,总落下风,会急眼的。姑娘们见多了,心知肚明,自然能手拿把掐,投其所好:“那仙君舞剑给我们看好不好?你的剑好漂亮啊!”   “那就舞一段!”   酒意上头,他的师弟郭鸿宇随手揽了个姑娘,飞出窗子。   正巧封怀昭也觉得楼里无聊,便看了弦歌一眼,她立刻会意,招手叫了小厮和丫头们进来,耳语了几句,众人听后匆匆离去,猫着腰虚着步往下疾走。   待他们一屋子人慢悠悠下楼,院中的海棠花下,已幕天置好三张竹榻,榻上铺一层细腻的锦垫,侍女们新换了点心瓜果往上端,眨眼便铺满桌子,正中是一盘红艳艳的樱桃,只封怀昭那张桌上有。   春昙不声不响,跪坐在最角落的矮桌前剥柑,大袖袖口微微落下去,露出的腕跟姑娘们一般纤细干净。果皮太紧实,好容易剥开,却连带一瓣丰盈的柑肉揭破,汁水滋出,他本能闭眼一躲,果汁溅到下巴,他伸手揩掉,又看着自己手背,凑近嗅了嗅。   发觉有人看他,他抬眼对上,愣了愣,又稍稍颔首,掏出帕子压了压手背。   看似淡定,脸颊却倏地红了。   封怀昭觉出些趣味,信步踱到他面前,居高审视他佯装安定的漂亮皮囊。   他伸手捏他的腕,将剥好的柑送到自己嘴边,啃咬,舔舐,咀嚼。不慎碰到无措的手指时,收获一阵细不可查的颤抖,手上挣脱之力只出现了一瞬间,又无奈作罢。   春昙眨眼的速度很慢,像在思考,水光忽闪,似乎在拚命掩藏眸中的抗拒,天人交战。   叫人好生可怜,又好生想揭穿他。   封怀昭手上一使劲,将他半拎着,往竹榻上走,春昙鞋子都来不及穿,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爬上了榻,却也不忘理平衣襟,摆正香囊。   香里没什么脂粉味,只是清新自然的花木之气,封怀昭并不讨厌。   春昙斟满酒,将杯盏推到他面前。   要侍候他,却不懂该送到嘴边,还真不是小倌。   在雪阳时,封怀昭便觉得他身上有种动物的警惕性,如惊弓之鸟,随时都要飞走。如今在熟悉的地界,不像鸟了,倒像猫,放不下戒心,敏感到碰一碰就炸毛,害怕却还要使出浑身解数,别扭地讨好。   封怀昭自己端起杯,喝一口,又递给他。   春昙一愣,摇摇头,求助似的望向弦歌,姑娘特地蹲在榻边替他解释:“封公子,春昙他身子不大好,不能饮烈酒。”   “身子不大好……是有多不好?”封怀昭顺着他肩胛捏,捏到手肘,的确单薄,像稍微使力便能捏碎似的,于是他真忍不住狠力一攥。   哑巴吃痛,咬唇,颦眉,痛却叫不出声。   封怀昭心里顿时就欢畅起来,大发慈悲:“那给他换别的吧。”   话音刚落,春昙竟斗胆看了他一眼,一只手动了动。   封怀昭斜睨弦歌。   “他说,多谢封公子体恤。”弦歌替他开了口。   “谢……是诚心的么?”封怀昭靠过去。   春昙别开脸,点头。他发际方才痛出的冷汗,晶晶亮亮呈一线反光,西斜的余晖下,像花草泌露,安静,脆弱,却动人心魄。   “那怎么不敢看我啊?”他狠狠吞咽口水,按捺着浑身的躁动,耐心等到弦歌添完酒。   春昙转过脸,举杯敬他,杯里飘出一股甜味。   “你喜欢喝这种东西啊?”封怀昭接过尝一口,笑道,“孩子气。”   但他最喜欢孩子气了。   他扣着杯,袖一抖,小指一弹,桃红色即刻转为浅淡的粉红:“喝吧。”   *   那颗药不过米粒大,乳白色,入水即化。   春昙看得一清二楚,不必猜,必定是颗狠烈的催情药。   他的确是百毒不侵,但也不是全然无效,该痛也痛,该昏也昏,只是药效会大打折扣,不会因此死伤罢了。   接过酒杯,此药几乎无味,可他却犹豫了,时辰还早,他不能现在就将封怀昭放倒,那夜里的计画还如何完成?   且……这可是出自玉沙宗的媚药,传闻中,玉沙可是为此类东西闹出过人命,修士都如此,他这幅身体,当真扛得住么?   “怎么?”封怀昭有些不耐烦。   春昙看了看姑娘们,难为情道:别在这里。   “哦?那去哪儿啊?”封怀昭的嘴唇几乎要咬到他,他微微向后躲,却又被追上。   饶是春昙,此刻也有些心焦,他忍不住抬头,眺了一眼夕阳燃烧的天边。   这一望,望见天边一道闪光,好似长庚星提早降临。   他暗暗松了口气,有恃无恐地放下酒杯,向后退了退,换上一脸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倔强。   封怀昭的耐心果然耗完,一把捏住他后颈,端起酒,急躁到切齿:“是要我喂你对么。张嘴!”   他话音未落,忽而一阵风卷起,春昙身子不自觉后倾,险些掉下竹榻,又适时被一只手扶住。   翩然而至的碧色身影将他同封怀昭隔开,护在身后。   一紫一碧,两条手臂连番撞击,扭打,衣袖翻卷摩擦出飒飒风声,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守拆招中,酒杯悬空辗转几手,最终被洛予念按回桌上,液面震荡,却一滴未撒。 第30章 让步   原还想,难得晴河母女团聚,无需着急带他们离开。   如今洛予念却心有余悸,幸好那两个童子在他沐浴时恰巧经过窗前,否则,他再迟个一时半刻回来,后果不堪设想……   昨晚回到碧梧山庄时,碧虚真人正为那失踪半月的弟子诊脉。   那弟子竟是自己回到碧梧的,傍晚昏昏沉沉在赤沼附近的林间醒来后,她浑无这些日子的知觉,只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恰好撞见赤铜巨蟒食人,她本想逃走搬救兵,却被南夷人偷袭,一睡就是这些时日。   碧虚真人为她诊了脉,还放了血,奇怪的是,她体内毫无异常,不见中毒迹象,亦没留下内伤,连手臂被蟒毒腐蚀的伤都已经过治疗,几近痊愈了。至于头痛与呕吐,都是大量使用催眠药物的正常反应罢了,众人皆疑,难不成,另外两个失踪的百姓也没有死,而是与她一样,昏睡在赤沼附近的某个地方?   事不宜迟,哪怕有万一可能,他们也不能放弃。于是洛予念连夜护着方平意几人,重回她醒来的林间搜索线索。   抱着一丝侥幸,直搜到天亮,可惜活人没有找见,却在赤沼边缘发现一具残破尸骸。   从身高与褴褛的衣装能判断出是个男人……该是那个桐华堂的大夫。   本应森白的骸骨呈灰褐色,骨质松散到一碰就要碎,方平意无法,尽全力也只能取下一节完整指骨带回碧梧。   “这些……拿坛子装吧。”她叹了口气。   之后洛予念单独跑了一趟海桐镇,将骨灰与遗物尽数交于医馆遗孀,让他能下葬祖坟,也算对这条人命有个交代。   午后再回碧梧,药修们已准备好沐浴药汤,以祛一身赤沼毒气,及那股摆弄过尸骨的恶臭。   洛予念闭目泡在水中沉思,却不得其解,为何那南夷人会放过更具威胁的修士,而对普通百姓痛下杀手。   “小师叔?”门外探进个脑袋。   听到是沈佑的声音,他没动,只问了一句:“你伤势如何了?”   “灵力好像又恢复了一点。”屋内水汽弥漫,沈佑替他推开了窗,“方才试了试御剑,还是勉强。不过方师叔说,那蜂毒似乎是日渐削弱的,只要坚持打坐练气,至多再十日,无需解药也能自行散去。”   “嗯。”洛予念也算放下心来,但保险起见,待他能稳定御剑,还是先回一趟沧沄,给师伯看一看,免得留什么后患。   “哎?这是什么?”沈佑疑惑问道。   洛予念睁开眼,屏风后的沈佑停在桌边,手中垂下细长的线影。   桌上放着他的冠,簪与香囊,以及……   “三仙绳。”说完,他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发顶,那处彷佛还残存着被指腹按压梳理时的触觉,“露州的习俗,代表……“   “福禄寿,这叫扎三仙,我知道啊。”沈佑迷茫道,“昨日碧梧的小童子们一早就聚在院子里,方师叔挨个替她们梳头发,我也去凑热闹来着,可她们却笑话我,说这是给不到十四的孩子们准备的,没我什么事……所以你这是……”他蓦地一顿,而后嘿嘿笑了,“小师叔,这是谁给你扎的呀?”   他明知故问,洛予念自然不答。   沈佑也不在意,自顾自感叹道:“唉,真好,上巳节的庙会很热闹吧?”   是很热闹。   慈航殿,雨前斋,白鹮川,无有乡。   回想起来,他似乎从未体验过如此漫长的一日,甚至不知该从何开始讲。   怎料不等他开口,隔壁客房的门先响了,有淩乱的脚步进去,逾刻又出来。   童子们自窗前经过,口中不住抱怨:   “也不知他们是来帮忙,还是来添乱的。”   “嘘。小声些。掌门说了,远来便是客……”   “嘘什么嘘,一早去见过掌门之后就不见人影了。还拿人当下人使唤……说什么被缛每天都要换……”   “昨晚我来送茶,他不让我走,偏要我坐在这里陪他喝茶……还好你们来找我。”   “你们小声点!他们不是还留下个师弟嘛!”   洛予念一愣,问沈佑:“隔壁,有人住?”   “哼,是啊。”沈佑冷哼一声,“哦对,你昨晚急着跟方师叔他们去莞蒻岭,所以不知道,玉沙宗的人也来了,封怀昭带着他三个跟屁虫,上次在雪阳咱们都见过的。原本碧虚真人想要他们也跟去帮忙的,毕竟莞蒻岭那么大,人多好办事,可他藉口一路赶路劳顿,非要跟师弟们休整一晚。”   洛予念倒是不在意,他与封怀昭本就话不投机,不见也好。   他从桶中迈出,擦干身体,取下搭在屏风上的衣袍穿好:“所以,他们如今是去莞蒻岭了?”带上香囊,束起发冠,他想了想,将三仙绳拧成一股,缠在了手腕上。   “呵,怎么可能。这种苦差事,人家躲都来不及。”沈佑翻了个白眼,坐下来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何况封怀昭得知我受了伤,还一躺就是这么多日子,当即就打了退堂鼓,说什么兹事体大,要回玉沙多搬些救兵来。碧虚真人自然也不好说什么,由他去了。”他又给自己倒一杯,一仰脖子灌下,“不过,咱们封大少爷怎么可能大老远白来一趟。临走前,我还听到他跟他那几个师弟说起无有乡来着。如今,八成是在快活,也不知会不会为难弦……哎小心!”   沈佑眼疾手快,弯腰接住了打翻的茶杯,再直起身,他那宁湿衣不乱步的小师叔便不见踪影了,只留给他一阵若有似无的腊梅香。   *   “哟,这不是洛公子么?”看清来人,封怀昭有些讶异,“怎么,也跟咱们这些俗人一样,来这种地方?”他挑着一侧眉,出言讥讽,“莫不是在雪阳春宵一度,食髓知味了?”   洛予念不想受他挑衅,遂强忍下心中怒恶:“抱歉,封公子。春昙熟识莞蒻岭环境,明日一早还要陪在下继续走访,不方便喝酒。”   “啧,这就是洛公子不讲道理了。”封怀昭的笑容渐渐淡去,“今日,他是我的座上宾,横刀夺爱可不是君子所为。”他两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沿,像在释放某种信号,那两个玉沙弟子即刻站到封怀昭背后。   洛予念瞥了一眼,果然都是熟面孔:“人,我定要带走。碧梧山庄的求助,总不能都甩手不管。”   想息事宁人,这话自然不该戳破。   可他着实忍无可忍,若不是怕给无有乡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方才必要一剑劈下来,劈断那只扼住春昙脖颈的手。   不想封怀昭并未被激怒,反而向后一靠,好整以暇地盯着他:“呵,说得好。可,南夷人有异动,你们沧沄的人来管,不合适吧?洛公子,若封某没记错,上次出事,便是你那好师兄洛熙川做的孽啊,万一这次再出什么岔子,你们沧沄说得清么?”   “……封公子。”洛予念深吸一口气,不屑与他纠缠计较,“切莫只凭道听途说便中伤我师门,万望自重。”   “道听途说?”封怀昭面上竟浮起一丝诡异的同情,“洛公子,你不知道吗?这话,可是徐景修当年在我家宴上的亲言,嘶,他不是你的二师兄么?莫不是,他在中伤自己师门?”   洛予念闻言一怔。   二师兄?怎么可能?师尊明明勒令所有人都不得妄议此事,连门内弟子都不甚清楚,二师兄又怎会去别宗宣扬?他这么做,不是只会让沧沄蒙羞,令亲者痛,仇者快么?   他定定看着玉沙那几张极尽讥讽的嘴脸,一时竟无从辩白。   能让洛予念吃瘪,封怀昭喜不自胜。   “所以说啊,春昙。”他藉机重新举起那杯酒,越过洛予念,语重心长道,“日后可莫要再以貌取人,多少前车之鉴呐。来,到我身边来,至少啊,我封怀昭言行如一,绝不会套着一副光风霁月的皮囊,去欺骗世人。”   洛予念心中一凉。   然而春昙却并未遂封怀昭的意,只是抬手抵住了那人的手背,缓缓将酒杯推回去。   而后,那只手顺势扶住了洛予念的肩膀,就像无数次,他们御剑时那样。   指腹轻轻向下压,皮肤的冰凉透过衣料,好似要替他压住怒火,洛予念忽然意识到,春昙其实在害怕,怕却也要尽力安抚他。   他侧眼看着春昙,纷乱的心绪一瞬间就平静下来,他来此不为自辩,更不为制造争端,与沧沄,玉沙都无关。   他只是想带走春昙罢了。   于是他不假思索夺过那杯酒,仰头饮尽,将空杯放回桌上,退了一步,也给对方留足颜面:“抱歉,封公子,今日的确是我失礼,自罚一杯。恕不能久留,在下告辞。”   说完,银竹仓啷出鞘,洛予念转身揽住春昙的腰,足下一点,飞离花园。   弦歌一惊,忙跟封怀昭赔不是,可一抬头,那人面上竟没有怒色,只是双目撑圆,震惊地看着桌上空杯,半晌才回过神,笑了。   “呵,我说什么来着,一样都是肉体凡胎,清高,还不都是装的。”说完,他又抚了抚自己的手背,低头思索一番,问道,“菱田,在哪里?”   弦歌眨了眨眼,如实回答:“在城西,白鹮川上游。”   原来计画没变,可,方才她一直从旁注意着春昙,没见他说起这个啊……    第31章 殢雨   洛予念余怒未消,径直往莞蒻岭飞。怀里的人忽然挣了挣,提醒他:“晴河。”   对了,还少个人,差点被气昏了头。   他急停,折返。   落进院子的时候,晴河正一个人乖乖坐在秋千上。   “公子!阿念!”她迎上来,歪歪头,指着春昙脚下,“公子,鞋子呢?”   洛予念低头,这才发觉春昙没有穿鞋,白净的袜就那么踩在凹凸不平的卵石路上。   怎会如此不仔细,连这都注意不到:“我回去拿……”他转身就要走,却被人一把抱住手臂。   春昙摇摇头,说,不要回去。   洛予念不知为何,莫名心浮气躁,他定了定神,也对,反正是要御剑的,不必走路,有没有鞋子都一样,何况,他一点也不想看到封怀昭那嘴脸,免得克制不住出了手,给弦歌她们惹麻烦。   “那,我们走。”他弯腰去抱晴河,但春昙却没有松开他的胳膊。   他不明所以,扭头看,看到春昙晶晶亮亮的唇,上下碰了碰,说了什么。   应当是很简短的语句,可他却忽然看不明白了。   “嗯?”他发觉自己的意识竟难以集中,视线也一样,视物如蒙一层风吹的薄纱。   ……还有听觉,原本方圆几丈内,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会自动进入他的耳朵,眼下他却只能听到自己起伏不定的呼吸,与愈发快而狠的心跳。   春昙忧虑不安地望着他,夕阳落在那截白皙的脖颈上,被封怀昭掐出的红变得好生刺眼。   他忍不住伸手去抹,问道:“他还伤到你哪里了?”   春昙一愣,摇头,却下意识将左胳膊往身后挪了挪,就像在怕他。   他心里蓦地就冒出一股无名的焦躁,不由分说,便将那条袖子撸了上去。   果然,白皙的小臂上,赫然留着一只清晰而完整的掌印,微微肿起的指痕形状分明,一看就是下了重手。他咬牙瞪着那痕迹,只觉血气翻涌。   “阿念……阿念……”   颤颤巍巍的呼唤,时远时近,洛予念猛地回过神。   他用力眨了眨眼,发觉晴河已然躲到春昙背后,战战兢兢望着他,就要哭出来:“阿念,你的眼睛……”   眼睛?   洛予念低头,将银竹拔出三寸。   上头映出了一双赤灼的眼,罗刹一样。   “我……”   再开口,声音已是磨过一般沙哑,干渴的感觉突如其来。   他闭了闭眼,竭力稳住心神:“有水么。”每个字都像带着火,滚过喉咙,将他的气息点燃……   春昙沉思片刻,俯身与晴河交代了什么,小丫头点点头,撇下他们穿堂而过,径直推开后门,冲了出去。   洛予念呆呆盯着她的背影,竟看到她脚下踩出一圈一圈涟漪。   他低下头,好好的地面就变成一片湖,火红的鲤群聚过来,盘悬在脚底,像渐渐燃烧起的火,隔着靴底烧起来。   好热……这热内外并发,湿滞中,每一寸皮肤都蒸得发麻,他单膝跪下,胡乱掬了一碰水泼到脸上,却只是杯水车薪……他怔怔看着湖水中的倒影,看着自己剧烈喘息的狼狈模样。   蓦地,一只手轻轻碰了碰他,他转过头,愣住了。   春昙漆黑的发与眉睫一同,渐渐染上一层银色,眨一眨眼,就有晶亮的碎屑飞出,如寒酥吹落,落到衣袍上,浑身便褪成雪一般颜色,轻飘飘舞动起来,像沧沄的弟子服……洛予念眼睁睁看着他的两侧额骨从内顶起小包,须臾间,那包破掉,长出树枝一般的,纯白的角。   可沧沄,并没有素衣仙啊……   他忍不住伸手去碰,一丝沁人心脾的凉爽自指尖缠绕上来,与那股暗香一同有了形状,如丝带一般,跟他体内混乱的炙流相互缠绕。   春昙弯下身来,抵住他的额,皮肤相贴的地方缓缓弥漫开一股清爽,暗香浮动中,他闭上眼,鼻尖的轻蹭与耳鬓的厮磨都像一剂解药,褪热,止痒,给予他一瞬的安宁。   “阿念。”他用清澈的,柔情似水的声音唤他。   洛予念浑身一震,陡然就被唤起一丝残存的理智。   不对,不对,不可能……春昙应当是无声的。   所以,是幻觉。   那杯酒。   他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即摸到袖中,拔出短剑,发狠向下一刺。   噗嗤一声,半晌,尖锐的痛意才姗姗袭来。   再睁眼,世界果然又恢复本来的面貌,只是仍旧不清晰罢了。   薄纱的后面,是春昙惊慌失措的脸。   没有角,也没有声音,只有满手怵目的鲜血,和眼眶里打转的水光。   “我没事。”他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了,“你先,不要过来。”   他推开春昙,紧握滴血的袖剑,摇摇晃晃往屋堂里走,摸到桌边直接拎起茶壶,迫不及待往嘴里灌下去,此刻,连浓茶都失去味道,转眼壶就空了,却不能浇熄体内一波接一波的热浪。   ……他还想要。   跌跌撞撞上榻,盘膝,结印。   可他非但无法入定,甚至连理气调息都做不到,越是专注,就越是不能忽视体内源源不断涌出的热,与欲。   巨大而陌生的空虚感让他惶恐,他迫切想要。   可他想要什么?   喉咙干痒难耐,他张开嘴,大口呼吸,他想要……想要那人喂给一颗甘草薄荷味的冬瓜糖。   思绪与浑身躁动的灵气一般不受控,来来回回,往往覆覆,满脑子都是春昙。   是他欲言又止,是他藏不住委屈的隐忍,是初见时雪地里那双清澈的眼,是他向死而生,释然的笑。   是他替小鹿掰开陷阱,是他帮晴河扎起头发,是他弹琴,是他焚香,是他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叫他的名字,是他被蛇缠绕的小腿,是他湿润黏腻的吻……是代替言语安慰的,温暖的手掌,在许多时刻,默默握住他的。   好似现在这样。   洛予念猛地睁开眼,那人不知何时回来的,就跪在榻边,跪在他身前。   他猝而抽手,颤抖着推开春昙,咬牙说:“出去。”   然而对方却像听不到,非但不走,还刻意与他作对似的,动手解他衣带。   手指只是隔着衣服碰到他,那处的灼热,麻痒便化作一股酸胀之意袭来,再一碰,又迅速蒸腾成诡异的颤栗与舒爽。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捏住那只手,要将它据为己有,连它的主人一同入怀。   但是不可以……他对春昙,发乎情,止乎礼。   他要带他回沧沄,替他治病,教他习剑,护他周全,而不是像野兽一样,轻薄他,强迫他,占有他,欺辱他。   洛予念凭着仅剩的理智,再次摸到身边未入鞘的袖剑,抬手又是一刺,却未能感受到任何疼痛。   一双细弱的手腕,死死抵住他下落的手臂,却不慎被剑锋划伤。   一线血,殷红的丝线一般,盘绕过春昙白皙的腕骨,小臂。   那人轻轻松手,温柔摩挲着他紧握剑柄,青筋暴起的手背。   春昙仰头看着他,拽他衣襟向下,口唇微启,眸似春水,似乎在诱他咬过去。   洛予念眼前的他又开始变化,化作雪地里的一只兔,用干燥而柔软的脸颊拱入他的手心里。   他碰到他的耳垂,春昙浑身都消瘦,只这里有肉,丰盈圆润,像冰凉的玉流珠,可指尖拈一拈,又泛红,成了颗脆弱的粉珊瑚。   洛予念忍得浑身湿透,忍得眼前阵阵黑白,忍得下腹坠痛,像下一秒丹田就要爆炸。   汗珠从发际滑到下巴,滴下去,碎在春昙的手背上。   那人温温笑着,缓缓贴过来,像一场冰凉的风雪,包裹住他:“阿念,没事的。”   没事吗?真的,没关系吗?   他鬼使神差张开双臂,怀里旋即被填满。   抚触,细嗅,揉搓,亲吻,脑中明明混沌一片,身体四肢却都有了自己的意志,自然而然。   修炼之人轻易不泄元阳,于修为不益。   所以二十年来,洛予念未曾对谁产生过如此不堪的念想,兴许是酒,兴许是这药比想像中还要凶猛,兴许这些都是藉口,是压垮他防线的最后一粒沙罢了,他只是前所未有的,想拥有一个人。   罗袍层层剥落,笋心一般的莹白在眼前晃,他们急躁而不得章法,低回轻叹将床帐轻轻撩动,窗外的落日透过轻纱落进来,似乎要将人融掉。   纠缠的吻里混杂着血腥味,洛予念控制不住地颤抖,低头时发觉春昙浮粉的肩头上留下了清晰的血色指印,他慌忙松手,生怕再度弄伤他,一把掐住了身下的软枕。   春昙欺身过来,在他耳边换着阿念,阿念,暗香浮动,将血腥味驱散的一干二净,没有声音,只有一团一团氤氲的气息,春风般拂过他的耳,他的心,他的神……   弦歌挑灯敲门时,春昙正站在盆架前洗手,天幕已是漆黑一片,云层密布,今夜没有月光。   看到桌上沾血的袖剑、衣袍和乱糟糟的纱布,她失色,丢掉手里的灯冲上来,上下前后,仔仔细细将他从头到脚检查一遍,压着声音问他:“你们怎么弄成这样!”   春昙扶颈扭了扭有些泛酸的脖子和肩膀,懒懒抬手给她看伤,一道划伤而已,血早止住了,那些骇人的血迹与他无干,怪只怪洛予念对自己下手太狠,腿伤刺了一寸深去,若是常人,怕一早就昏过去了。   弦歌松一口气的同时,目光扫过他被咬破的嘴唇,蓦地停了片刻,又巡睃他颈间与耳垂,都是方才洛予念来回吮咬之处,春昙不自觉拢了拢衣领。   弦歌盯着他新换的中衣忽而倒抽一口凉气:“殢……”她咬住话头,谨慎地望一眼屏风的方向,将他又往外间带了带,拾起地上的灯笼,点燃花厅烛火,以唇语问他:殢雨不是对你无用么?   春昙垂眸看着自己依旧在微微发抖的手臂,不知该怎么答。   原本是没用的,他调试过无数次的香方,从来催不起他自己的绮念,他甚至连幻梦都没做过一场。   可今日在帐内,他竟有些失控了……早知道,这档子事该提前问一问弦歌的,也不至于这样手忙脚乱。好在纠缠间,洛予念无意揉捏到他的伤口,痛得他瞬间就恢复清醒。   他不做声,弦歌却误会是默认,眼神旋即就变得复杂起来,震惊之余,不忘替他找出个软垫放在鼓凳上,附在他耳旁关切地问道:“身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春昙对着她百感交集的眼神琢磨了半晌,才意识到她问的是什么,登时有些无奈。   他摇摇头,道,我们没有。   “啊……没有啊……也好。也好。”弦歌面上掠过一丝尴尬,“倒是少见你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   哪里魂不守舍,只是修士的体魄的确不俗,那药也猛,前前后后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洛予念才去,属实离奇,他方才累得根本不想动,缓了好一会儿才不得已爬起来。   毕竟,还不是歇息的时候。   见他披衣,弦歌从腰间解下香囊。   他比了三个手指,对方领会,将香炉里尚且温热的余烬尽数倒出,包入纸张踹进怀里,再换三颗安眠香丸引燃,蹑足绕至屏风后。   一缕青烟袅袅在榻前升起,异香渐渐被覆盖,冲散。   洛予念睡梦中紧锁的长眉随之展开。   他几时走的?春昙比划。   才走一炷香。弦歌答。    第32章 强者恒强   封怀昭从酒后假憩中苏醒,身旁只剩一个小厮和两个方才弹曲儿的姑娘,叫什么来着?忘了,大概叫“喂”吧。   “喂,什么时辰了?”   “亥正了。”见他起身,姑娘蹲到他身前替他穿靴。   小厮挑灯给他照亮,他环顾,偌大的庭院空荡荡的,在夜幕里显得很是冷清。   “弦歌呢?”他问。   姑娘一愣,眼神飘起往高阁上瞄:“呃,另一位仙君……”   “哦。知道了。”他站起,跺了跺脚,拾起丢在一旁的紫薇佩回腰间,转了转肩膀捶捶腰,就往门口走。   “小的这就去叫人。”小厮有些自作聪明。   “不必。”他扭头,望一眼烛影摇曳的窗子,讪笑一声,找乐子,最重要的便是尽兴,长夜未央,坏人兴致可不好。   何况,他此去是幽会,带那么些个累赘做什么。   怎奈一出门,便遇上几个不识好歹的拦他的路。   “就是他!哥,我的胳膊,就是被他踢断的!”其中一人吊着一条膀子,指着他喊。   不是无有乡的护院又是谁。   几人手里酒壶之外,还拎着家夥,可却一个个眼神涣散面颊通红。   呵,清醒的时候屁都不敢放一个,喝醉了反倒不知天高地厚。一只脚便能碾死几十上百只的蝼蚁,纠集再多又能做什么?   为首男子身逾八尺,膘肥体键,满脸横肉,他一把将手中酒坛砸向地面,摔个稀碎,口中吼道:“你,打伤我兄弟,今日若不给个交代,休想全须全尾离开这条街!也不打听打啊啊啊!!!”   此刻正是赌坊最热闹的时候,巨响引来围观。   几个人摔得四仰八叉,街边凉棚的支杆都被撞断,坍塌下来压住人。   封怀昭一伸手,一截断竹竿便飞入他手中。   这些凡人的血,怎配沾他的剑,烂木足以。   谁知他刚要出手给他们些教训,几人便率先跪着爬到他面前鬼哭狼嚎起来。   “仙君饶命啊!”   “仙君行行好,不要杀我们!”   “仙君,是我们该死!是我们有眼无珠冒犯了仙君!”   这下不止赌坊,连那些漆黑的窗子里都点起了亮。   啧。   封怀昭不怎么在意名声这东西,强者恒强,世道就是这样,他日,待自己执掌玉沙宗,旁人就算再看不惯他又如何?还不是要恭恭敬敬称他一声宗主么。   可名声不在乎,自由却要在乎。若是为了这几个东西惹来非议,八成又要被祖母关禁闭……更要被封怀昉那群人落井下石看笑话。   罢了,他丢掉那截断木,轻叱一声:“滚。”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人,如今倒像是酒醒了,一溜烟做鸟兽散。   封怀昭仰头舒了口气,心里更不痛快了。   果然,遇上那个洛予念就不会有什么好事,他平生最厌恶的,便是这些仗着所谓天资,便自命不凡的人,如封怀昉,如洛予念。   不过……今夜过后众人口中那位皎若明月温其如玉的洛仙君,便不复存在了吧?什么年轻一代的翘楚,我呸!   念及此,他淤堵的气顿时就顺畅不少,尤其想到他正要去幽会的,还是那人的小相好……洛予念怕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千般维护的那楚楚可怜的小哑巴,骨子里竟如此风骚,就那样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勾引旁人。等一下他倒要问问清楚,这仙君在榻上究竟威风几许,还是说,根本生疏到叫人笑话?呵,猛药加持,该不会干脆走火入魔一命呜呼了吧?   封怀昭忍不住笑出声,酒是那人自己要英雄救美主动喝下的,众目睽睽,谁都赖不着他!   时候还早,他神清气爽,信步西行,出了城,再沿河走上不到三里地,川上的波光便消失了。   大片新生的叶将目光所及的河面密密麻麻覆盖成暗绿,封怀昭弯腰拾起一片看了看,边缘带刺,正绿背红,是菱角叶没错了。   他望着夜空好等,终于在云层飘过的间隙找到紫薇星与北斗,眼下已近约定的时候,可除了此起彼伏的夜鸣虫叫,什么活物的动静都听不见。   ——子时,菱田。   推开那杯酒时,春昙写得潦草,他好歹才辨出来,难不成是辨错了?还能是什么?   耐着性子在水边又徘徊了几趟,一盏茶过去,又一炷香,封怀昭愠从心起,有些待不住了,难不成,真被那小哑巴戏耍了?   他气冲冲转身,正要回去拎上弦歌找人算账,不想呼啦一声,一条人影掠过头顶,他顿时汗毛倒竖,脊背发凉……周遭如此安静,有人接近,他竟然不查?莫不是高手?   “谁!”他大喝。   只见那人赤足踏菱叶而走,身姿轻盈如履平地,几经起落,未激起一丝水响便已横跨河川落至对岸,鬼魅不过如此!   他盯住夜风里微微鼓动的靛色斗篷,默默握住紫薇剑柄,缓缓拔出。   听到细微的抽剑声,鬼魅忽而摘下兜帽,幽幽转过头。   封怀昭一愣,动作也随之停下。   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他惊得说不出话,回过神来,旋即收剑,驱身追去。   春昙没躲,任他一把捏住脉门,按压片刻,他却并未感受到任何灵力流转,看样子,是修外不修内。   “你会轻功?”他颇为意外,明明长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春昙笑而不答,手腕一翻便轻巧脱开他的箝制,滑得像条泥鳅。   封怀昭伸手再捉,被斜斜一推,对方行云流水绕到他背后,淡淡幽香中轻笑连连。   他本恼火,又被这无声嬉笑灭下去几分,与其说是过招,不如说是欲拒还迎的调情吧。   看样子那个洛予念不怎么样,还给他留下这么些气力。   “还躲。让你再装!”封怀昭一把抓住他的斗篷,怎料对方金蝉脱壳。   封怀昭愣了愣,白色抱腹外竟只着一身薄纱,黯淡夜色下好似林间轻雾,弥漫在发粉的皮肤上。那片瘦削的肩头甚至还带着一片赤红吻痕……   趁他心猿意马,春昙足下一轻,飞驰而去,眨眼便甩开他十几丈。   “哪儿跑。”他笑了笑,丢掉斗篷继续追,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一跑一飞,一起一落越过草地,穿过林间,隐入雾瘴,他没有被甩开,却也始终追不上……   封怀昭暗暗心惊,如此了得的轻功,他还是头一次遇见,只可惜……体力太差。   不过一炷香,春昙便跑不动了,落在一棵嶙峋古木上。   他坐在斜出的枝杈上咳了一会儿,咳得老远就能看到那一对眼珠子蒙上水光,狼狈又可怜。   封怀昭饶有兴致地停在半空,细细打量他,赤裸的脚踝上,红丝线系了颗青色铃铛。   风拂过林间,又或者是他刻意将腿一晃,带出铃铛如雨滴落水般的轻响。   颊边的发丝被夜风撩起,面庞洁白,并未有太多棱角。不知是不是成熟比其他人晚些,他身材也还保有少年人的清癯,但任其生长再缓,不过一眨眼,骨骼身体就要会长得更结实,皮肤也会日渐粗糙,摸上去整个人都硬邦邦。且,人一旦见多识广,眼神也会随之污浊,再不会泛出这样清浅诱人的光,变得世故,变得难以掌控……还好,趁现在,还能享用一下他的最后一点美味。   封怀昭落到枝梢上,整条粗壮的树枝都跟着晃了晃,春昙险些坐不稳,向后挪了挪,背靠树干,仰头看着他。   他解开腰间蹀躞,连佩剑一起抛在脚下草地上:“原来,你喜欢这样幕天席地啊,确是别有风味。听无有乡的姑娘说,你在山间长大?”他欺身过去,手撑树干,将春昙圈在臂间,掌心却蓦地一痛,“嘶……”他翻看,肉中带刺,他皱眉去拔,“什么鬼东西。”   “蛤蟆棘。”   封怀昭动作一滞,猛一抬眼:“你!”   春昙倚着树,嘴角噙着笑,懒懒答:“自己长不成,要寄附一棵粗木,掠夺养分才能活。可他长成了,却要分泌些毒性,让周遭其他的花花草草都死绝才罢休。”   声音明明很好听,可笑容却浮上一丝诡异。   封怀昭皱起眉,狠狠捏住他下巴:“你会说话……为何装哑?”   “装给你这种人看呀。”春昙熟稔地换上无辜的神情,一双湿润的眸子,眨得我见犹怜,“毕竟,谁会防备一个弱不禁风的哑巴呢。”   说罢,他的手倏忽一扬,洒下一把亮晶晶的尘。   封怀昭骇然后仰躲避,同时推出一掌,将他掀翻。   嗵的一声。   那人结结实实摔下树,却好似不知疼痛,动也不动,仰躺在半人高的青草间看着他,手里把玩着一截拔掉塞子的空竹筒。   “你方才做了什么!那竹筒里是什么!”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鼻腔和喉咙都有些发痒。   “哦,这个啊。”春昙软绵绵支起身来,两条腿交错蜷缩,像条没骨头的蛇盘在树下,“这个叫做尘蜂,好难养的。它们可以顺着你的呼吸,飞入你的口鼻,而后往你的灵脉蜇下去,之后,就那么死在你的身体里了……不过你不要担心,它的毒性不伤你性命,甚至无损于修为,只会暂时封住你的灵田罢了。”   “什么!”他立马尝试,不过须臾,他竟真的催不动灵力了!   “是你!是你伤了沈佑!你,你是南夷的细作!”封怀昭如临大敌,他纵身跃下树,拾起草丛中的佩剑,再不敢掉以轻心,抽剑便刺。   春昙足下一点,飞身向后掠去,倒退间,随手折了一段柔韧的新枝,腕间轻转便搅住他的剑。   急停,旋转化力,转守为攻。   薄纱飘逸,那人轻灵的好似一片飞舞的落叶。   不对。   封怀昭长剑一顿:“……濯缨沧浪……”   春昙使出的,分明是沧沄派内门弟子才有资格习得的沧溟剑式!可,他又怎会没有灵力只有剑招?最重要的是,他为何要对同门的沈佑下杀手!   头脑太过混乱,加上忽而失去灵力,他一个走神便措手不及,节节败退中,他被迫后撤到一棵树下,垂眼一看,整条衣袖竟被勾的褴褛,岌岌可危地挂在臂上,露出遍布的伤口。   “你到底是什么人……”封怀昭浑身冒出冷汗来,暗自庆幸那人手中只是一条树枝,而不是货真价实的兵刃,不然,他这条手臂怕是已经废了。   春昙丢掉了树枝,似笑非笑,低头看着脚下。   乌黑羽睫垂下去,屏蔽住眼中原本就稀薄的月光,那双清浅的眸子忽就变的深不见底。   封怀昭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半透明的殷红,一滴一滴从他指尖落下。    第33章 诛杀   春昙方才刻意用力握树枝,所以掌心不慎被洛予念袖剑划破的伤口,又一次裂开。   他提起褙子,露出脚踝,让一滴一滴血珠刚好能落在小巧的铃铛上。   青铃染血微微发亮,像极了潜伏在草丛中,虎视眈眈的眼,他跺一跺脚,沾了血,铃铛竟不再发出落雨声,悠长寒鸣唤醒了林间的风。   春昙仰起头,闭上眼,一对耳尖轻轻动了动。   周遭草木有如被注入生命,错综的枝条蓦地开始在风中张牙舞爪,惊鸟四起,啼声嘈杂,它们迫不及待逃得无踪无影,连夜鸣虫也纷纷息音,不消片刻,风止,周遭便一片死寂。   封怀昭紧张的喘息便格外清晰了。   春昙听到紫薇破风而来,剑刃直取他胸口命门,可惜,只差一寸,那人就得手了。   痛叫声中,他缓缓睁眼,四面八方乍起的月白色光芒几乎要将整个林间照亮。   封怀昭那持剑的胳膊已被鲜红浸透,血自肩头的大洞汩汩冒出,他满头大汗,背靠一棵粗木,大口大口喘着气。   与树一般高的阴影从四面逼近过来,将他团团围住,他骇然环视,嘴唇微微翕动,却叫不出声。   春昙伸手,赤铜蟒便探过头来,将口中漆黑的宝剑交到他手心里。   他低头,并指抚过剑身,色如墨玉,触手温润,没有灵力也能感受到那股滋养之气,不愧是玉沙的镇派之宝。可怜曾助人登仙的宝贝,如今竟沦落到这种人手中……   “封公子应该知道,这些光是什么吧?”春昙款款走近,左右一顾,光芒经久不衰。   封怀昭瞪着他,将嘴唇咬的惨白。   “是洛予念啊。”他笑着弯下腰,近距离欣赏着封怀昭仓皇的神情,“你看,这么多法阵,全都是洛予念布下的。哦,也对,布探查法阵这样麻烦、吃力又讨不得好处的事,你们玉沙是懒得做的。可惜啊,若是你没有在酒中下药,那此刻,他便能赶来救你了……”他笑嘻嘻伸手,狠狠拍一拍封怀昭肩头,登时收获一声凄厉地惨叫。   “哎呀,抱歉啊,我忘了,痛吧?听闻封公子自小就倍受呵护,这么多年受过最重的伤,不过是多年前的一顿祖宗家法,是因为‘不小心’害死了凡人吧?”   封怀昭浑身一震:“你……你怎会知道?”   “是啊,消息明明没有传出来,我是如何知道的?”春昙笑盈盈看着他,“一晃,都六年多了,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吗?封公子夜里闭上眼,有没有梦到惨死的松萝姑娘去向你讨个公道?”   话音未落,封怀昭忽然发狠似的扑过来:“你闭嘴!”   电光石火,那人血浸的指间寒芒一闪,一把黑亮的匕首径直往春昙喉咙割过来。   正当他以为自己要得手之时,春昙近在咫尺的脸却倏忽远离,他腹间一痛胸口一滞,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春昙缓缓仰起头。   封怀昭已被方才倚靠的那棵“粗木”绞缠着吊在半空,胸腹皆被紧紧勒住,他几乎不能呼吸,徒劳地挥动着匕首,利刃刺在乌金头蟒铮亮的鳞片上发出清脆无力的撞击声。   春昙走近,蟒便主动将人放下一截,他敛起笑意,目光渐渐变得冰冷,轻声叹到:“也对,封公子乃仙门大派未来的宗主,又怎会畏惧区区一只冤魂索命呢?”   他早该知道,青楼姑娘的一条命在封怀昭眼里,什么都不是。   可,却困住弦歌很久。   午夜梦回,她无数次惊醒,颤抖着将自己蜷到床下的角落。她说她又看到松萝了,看到与自己同病相怜的小姐妹七窍流血躺在她身旁,那双血泪横流的眼就在面前注视着她,已空洞无神的眸中倒映出她身后封怀昭暴戾残忍的模样。   春昙伸手,抹了一把染血的鳞,毒性扩散,鲜红的血已变成褐色,渐渐浓稠,泛出一股腐臭。   他张开手心,凑到封怀昭脸前:“看,变色了。原来,你的血,不是红色的……那,你的心呢?要不要挖出来看看?”他手指挪到封怀昭的胸口,作势一剜。   封怀昭双目已不能完全聚焦,被他吓得叫出凄惨破音,本能地挥着匕首冲他刺下来,春昙眼色一动,嗤啦一声,那条胳膊便被阴影中窜出的蟒一口撕下。   “呃啊!”惨叫声都有气无力。   血太粘稠,啪嗒啪嗒,烂肉一般一团一团落在地上。   封怀昭开始剧烈喘息,上气不接下气,每一息的末尾都带着奇怪的哨声。   春昙一怔。   他总不解,晴河自小生在这清净又湿润的山间,为何会天生便带着奇怪的喘症。   “原来是因为你。”   还好,除了这个,她半点都不像他。   她天真、乖巧又聪慧,她从不在意自己的父亲是谁,全心全意爱着弦歌,即使在人前不能叫她一声阿娘,也不曾计较。   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当年晴河的到来险些要了弦歌的命,可也是她一声啼哭,让采药的春昙发现了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母女。他抱起新生的婴儿,也认出了失散许久的童年玩伴,他万万没想到,十六岁的年纪居然可以活得这样惨烈,自那之后整整一年,弦歌都没能开口说一句话,她甚至不敢正视一个从她身体中娩出的婴儿……也是很久之后,春昙才断断续续,了解了事情的真相。   封怀昭酒醉,青楼掌柜为讨好他,强掳了两个戏台上弹琴唱曲的小姑娘,十四五岁的年纪自然扛不住仙门弟子追求刺激的种种花样,一死一伤。   弦歌带着一身伤,趁他事后睡着,冒死掰断手指挣脱烤链跳窗而逃,怎奈玉沙宗没有给她留下活路,为了不走漏风声,他们在露州暗暗查找弦歌,她生怕自己被灭口,只得东躲西藏逃出露州,只身在莞蒻岭废弃的山神庙里难产生下了晴河……   哮鸣声戛然而止。   也不知罪魁祸首的废物是吓死,是毒发,还是喘疾发作活活憋死的。   春昙看着几条赤铜蟒从四面八方而来,眨眼间,便将那具尸体分食,只留下那些坚硬的环佩,糊着血肉,散落一地。   他深吸一口气,张开手。   乌金头蟒巨大的头颅便乖顺的拱进来,温驯地盘在他身侧。   他将伤口送到它嘴边:“乖。”   蟒目中闪过一丝血光,小心翼翼衔住他的手,贪婪地舔舐着,像啜饮琼浆玉酿般珍重。   春昙闭上眼,靠在它光滑的身体上,黑暗中,他摸到封怀昭扔下的匕首,狠狠一握,新鲜的血便涌出来,他往另一侧伸出手臂,伸向乖乖等待的几条赤铜蟒:“你们也来吧。今日,我要早些回去。”   旋即,那只手也被簇拥住,蛇信在他掌上吞吐,却没有弄疼他。   “公子。”独臂人立在不远的树冠上。巨蟒进食,他不敢贸然靠近。   “收拾干净。”春昙眼前发黑,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东西,丢到该丢的地方。”   “嗯,我明白。”阿虎问,“这些法阵怎么办?”   “不必在意。灵力耗尽,它们自会消失。”   *   洛予念乍然醒转,隔薄纱痴望屋顶,沉眠的感觉很久远,很陌生。   五感渐渐复苏,他动了动指关节,而后抬手一看,白绸手套褶皱遍布,却依旧待在手上。   他缓缓坐起,凉风灌入,低头,骤然发觉自己下半身寸履未着。   右腿上缠着一圈圈纯白绷带,两端被打成个双耳结,像只伏在腿上的小白兔。   他伸手摸了一把耷拉在两侧的“兔耳”,那处便飘起一股清凉的药味。   他一愣,继而猛地转过头,只觉心都不跳了。   春昙就蜷缩在他身旁,眉头紧锁,呼吸急促,散乱发丝间露出苍白的面容。   洛予念呆呆望着他染血的里衣,记忆有些混乱……他做了什么?他对春昙做了什么!   靠墙一侧的紫色纱幔上,赫然缀着个扭曲的血手印,他盯着那处,隐约看到了自己欺身将春昙困在那里的身影。春昙仰头轻柔地吐息,带着一股山岚中的花木香,湿漉漉的眼角被夕阳照亮,汗水蒙上细腻的皮肤,那人蹙眉,将他的名字变成一捋一捋温热潮湿的风,阿念,阿念……像是很痛,纤弱的身体轻轻抽搐,一把攥住了纱幔……   洛予念心一沉,战战兢兢翻开他的手,那里的绷带缠的乱七八糟,血色洇润出来。   他解开,掌心的割伤还在渗血……他着实没想到,那一剑划得竟有这样深……傻瓜,怎么能用手接剑呢……   “春昙?”他俯身唤他,可人却毫无反应,只有炙热如火的鼻息回应他。   洛予念一惊,摸他额头,果然,一片滚烫。   他慌忙起身,掀开纱幔,穿上衣袍,又回到榻边横抄着人往外挪了挪,让春昙能舒舒服服地平躺。   铜盆里有清水,洛予念浸湿帕子,压在春昙发高热的额上,牵起他的手,试着用灵力替他止血,可惜效果微乎其微,反倒是把人弄醒了。   春昙歪头看他,额上的湿布滑落一旁,他的嘴唇动了动,洛予念附耳过去,却什么都没听到,倒是被一只滚烫的手臂圈住了脖子。   那人用额头贴住他的,停了一会儿,吃力地露出笑来,又闭上眼,口中嚅嗫着什么,好似不大清醒。   可洛予念却听明白了,他说,不热了。还问他,阿念,还痛不痛?   这个问题,跟他这个人似乎毫不相干,以至于他像个傻子一般怔愣着,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轻抚春昙侧颈的吻痕,眼眶忽然有些发烫。   原本是不痛的,可现在忽然开始隐隐作痛,他捂住胸口,有些不敢用力呼吸。   春昙闭着眼,迷迷糊糊往他手心里贴了贴,脸颊略带浮肿,倒比平日里更柔软。   贴得他心也跟着一寸一寸变松,变软。    第34章 落凡尘   洛予念费了好大劲才让他双手的伤口止了血,只是高热始终不退,汗也发不出,像窒息的人,唇泛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会短暂地睁开眼,却无法聚焦,不多时又闭上,昏昏沉沉皱眉,不自觉想蜷成团,呼吸浅又快,很是煎熬的样子。   洛予念不敢擅动他,思虑过后决定回一趟碧梧,带方平意回来为他诊治。   可走到门前,他骤然回想到那日春昙怎么也不愿让药修把脉的情形,脚下又停住。   犹豫间,院里响起脚步声。   弦歌推开门正与他照面,惊讶道:“洛公子,你醒了啊。”   说着,她提盒往卧房走,洛予念本能一个闪身,挡住她的脚步。   姑娘茫然抬头,两人对视时,他不自觉滑开了目光:“他……”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如今春昙的样子不好见人。   弦歌看了他片刻,忽然放下手里的提盒,退后一步,蓦地就弯下腰去,向他郑重行了个大礼,久久不起:“还没谢过洛公子,昨日替昙儿挡下那杯酒,若是让他喝下去,此刻怕是连命都没了。”   洛予念忙上前扶她,又有些诧异:“你知道?”   “原本不知。可今日天刚亮,晴河就哭着跑来找我,她吓坏了,说你们出事了,屋子里好多血……”弦歌叹了口气,“我来时,昙儿还醒着,才替你包扎了伤口,他告诉我那杯酒被封怀昭下了猛药,你在发热,没有知觉。我便差小厮去药铺等着,抓了副退热祛火的药,如今刚熬好,给你送来。”   说完,她提起食盒,示意洛予念揭开盖子。   上层放了盏药盅,气孔里正逸出丝丝热气。   她拍了拍下头那一层:“昙儿说,吃药前先给你垫一点,如今许妈还没来,我手艺不太行,拿骨汤熬了粥,洛公子你将就一下。”见他愣了,弦歌赶忙补充,“昙儿嘱咐过,说你平日吃的清淡,所以里头什么料都没加,只是一碗素粉。”   “多……多谢。”洛予念百感交集地摇摇头,接过提盒,转身往里走,搁在方桌上。他捧出药盅,揭盖拿勺子搅动散热,“我已经没事了,这药,需给他喂下去。”   弦歌一愣,继而神色有些紧张:“他发热了?”   “嗯。”洛予念端药往榻边走。   “不成!”弦歌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嗯?”还好洛予念端得稳,药汤没撒,“这不是退热的药么?”   “啊,是倒是,可,可这药寒凉,他吃不得。”弦歌有些吞吞吐吐,“封怀昭那药催……催人……情动,所以,内里有燥火,才会发热。昙儿没喝那酒,无火可祛,他本就气血亏虚,喝这药,反倒伤身。”   “原来如此……”洛予念放下药碗,绕过屏风,坐到榻边,手背搭了搭春昙的额,还是烫。这他倒有些想不通了,自言自语道,“既无火,又哪来的热呢……”   “那个,洛公子,昙儿身子弱,你们那个……头一次可能,可能会不舒服,再加上他受了伤……这样,你尽快带他回去,他有只瓷葫芦,里头的药是傅真人给的,说是温养的灵药,若找不到,晴河知道放在哪里。”   弦歌边说,边跑出门去,眨眼就抱了干净的衣袍进来,径直冲到榻前,先摸了摸春昙的额头,又几近温柔地唤他:“昙儿,昙儿醒醒。”   春昙真就睁开眼,藉着她拉扯的力气,摇摇晃晃坐了起来,可眼皮却还打架。   “别,先别睡了,来,穿上衣服。”她亲昵的语气像在哄孩子,“让洛公子送你回去吃药好不好?吃了药便不难受了。”   说罢,她竟毫不避讳男女之别,抬手便掀了被子:“洛公子,帮把手。”弦歌神色如常,没有一丝犹豫,上手就将他血迹斑斑的中衣剥开。   看着春昙肩上的指印和颈上的吻痕就那么暴露出来,洛予念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异样。   他一伸胳膊,自然将春昙的上半身抱住,扶他坐稳,宽阔的广袖垂下,将裸露的皮肤尽数遮住。   “弦歌姑娘。”他低声道,“我来吧。”   “我帮……”   “我来就好。”他坚持。   弦歌惊异地眨了眨眼,继而缓缓松开手,若有所思地退到了屏风后头:“那,我去叫晴河过来。”   洛予念替他脱下中衣,尽量不直视于他,小心翼翼为他换上干净的衣物,而后,尝试着让他清醒一些:“……昙……昙儿?”   说不上原因,他这会儿也想这样叫他。   春昙缓慢地撑开眼,恍恍惚惚,冲他笑了,动了动干裂的嘴唇:阿念。   “能下床么?”洛予念轻声问,“晴河在等,我这就带你们回去。弦歌说,有傅真人的药。”   春昙轻轻点头,努力扶着他的手臂站起身,踉踉跄跄往外走,晴河正一个人等在门外。   她先盯着洛予念的眼睛看,确认无事才又看倚在他身前的春昙,大气都不敢出:“公子……”   洛予念知道是自己昨日的怪样子吓到她了,于是试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柔声问她:“晴河,能抓住我自己站稳吗?”   晴河用力点点头,待他祭出银竹,自己迈了上去,一双小手紧紧攥住他垂下的手指,让他另一条胳膊能稳稳将春昙搂在怀里。   那人勉强站在他身前,大半重量都靠在他身上,脑袋往他肩头一垂,似乎很快又睡着。   *   日晖斜入窗棂,撒到床头的竹几上,白瓷葫芦瓶发出温润的光。   春昙吃力地爬起身,一阵头晕眼花,坐在榻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能重新视物,左肩被封怀昭拍到那一掌依旧隐隐作痛,但双手的划伤均已愈合上药,换上了干净的纱布,缠得齐整,松紧适中,显然,仙君已经熟能生巧。   虽浑身无力,但神思还算清醒,他苦笑一声。   想当初可以盘在手中的小蛇,不到三年就褪下九层皮,已经茁壮长成一条条要吞天噬地的巨蟒。   过去割破手指滴几滴血它们便能撑上几个月,如今一两月就要一喂不说,每次都要耗掉他半条命去……再这样下去,事未成,他先要一命呜呼了。   正出神,窗外猝然几声裂响,砰!砰砰!   春昙一惊,紧接着嗅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他探出窗子,一道白影嗖得窜过眼前,是呦呦受了惊吓,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葡萄架下,晴河愁眉苦脸蹲在地上,面对一块大小与她手臂相当的黑炭,犹豫着,拿指头戳了戳,果然沾到一层黑渣,她摇摇头:“没熟呀。”   洛予念正徒手捡拾四分五裂的陶盘,闻言凑过去,皱起眉来:“可,外头一层已经焦了,不能再烤了……”   傍晚山风习习,鬓发飘动,只见那人下巴与额头上竟都沾着焦黑的抹痕,春昙顿时有些想笑。   连比武练剑都清清爽爽的人,居然是为了烧一条鱼而落入凡尘。   晴河嘿嘿一笑:“我带了吃的回来,有芝麻糕,花生糖,还有……”   洛予念如今也对她这个贪吃的样子习以为常:“不可以,先好好吃饭。”   小丫头撇撇嘴:“可是,吃什么啊?”   仙君被她问住,懊恼地看着一地狼藉,叹了口气。   春昙失笑,推开门走出去,两人闻声一同扭头,一张脸是惊喜,另一张则是惊吓。   “怎么起来了。”洛予念丢掉碎片,上前要扶他,又想起自己手上不干净,遂握拳,伸手臂给他扶。   春昙摇摇头,说,我没事了。   许是他总这样说,洛予念不轻信,自顾自凑上来,拿额头一抵他的。   春昙一愣,眼不自觉快速眨动了几下,睫毛尖扫着睫毛尖,眼皮一阵发痒。   洛予念亲自感受了片刻才放心,退回去:“你先进屋等一等,我……我再试试。”   春昙轻轻吐了口气,低头扫过烤竈,那些陶瓷碎片一面熏成黑的,八成是离火太近,耐不住灼烧才碎掉的。   还是我来吧,他说。   “不,我……”洛予念一顿,没有继续逞强,许是怕他今晚真的没饭吃,改口道,“你来说,我来做。”   春昙欣然与他各退一步。   三人漫步到溪边,他与晴河排排坐在一块平整的石上,看仙君屏息以待,抓准时机,以稀世灵剑劈开水流,唰啦一声,几只鱼儿应声飞出,摔在草地上扑腾挣扎。   洛予念扫一眼,将不足巴掌大的右鱼又重新丢回去。   刮鱼鳞,掏内脏,洗净后,连同搭配好的几样香料一起,卷入泡软的荷叶里。   春昙指哪,他便打哪,最后一步,将烧好的炭埋进土中,刨个坑,慢慢薰烤。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危险排除,呦呦迈着小碎步又恢复了身为素衣仙的从容,晴河从柴房抱了一捆草料喂给它。   春昙才浸湿帕子,就被洛予念夺过:“手不要碰水。”   春昙接过拧干的帕子,轻轻按在他脸上,替他擦干净一脸的灰。   洛予念呆了呆,又主动将帕子抽过去洗净。   眨眼素粉煮好,洛予念取出荷叶包时显然有些忐忑。   春昙也不着急,支着下巴在桌边等。   盘子端上餐桌来,只见仙君深吸一口气,像翻阅上古流传而来的珍贵秘籍一般,虔诚地打开层层包裹。   清香扑鼻,鱼皮鲜亮而完整,从卖相看是成了。   闻到味道,晴河的肚子应景地咕噜咕噜叫起来,她耐着性子舔嘴唇的实在招人怜爱,春昙夹起一块鱼腹肉,轻轻吹凉,先放到她盘中。   鱼肉洁白细嫩,小丫头急急就往嘴里塞,咽下去才来得及补一句:“好吃,谢谢公子!”   春昙挑挑眉。   她又添一句:“谢谢阿念!”   眼见着洛予念松下口气。   春昙心下好笑,也替他夹。   “公子,你也吃呀!”晴河百忙之中一抹嘴,不忘传话,“弦歌阿姐说,你要多吃多睡,病才能好!”   春昙点点头,伸手冲她比划了一下,转眼却看到洛予念放下了筷子,神情有些古怪,好像有什么话想问他,又碍于有他人在场,不好开口。   饭后,春昙本是要等他说话,无奈体力实在不支,又昏昏沉沉睡过去。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洛予念不在茶室,却跑去后山练剑。   剑招反常得淩厉,大片大片湘妃竹被斩了首,春昙遥遥望着,总觉得他今日气哪里不顺似的。 第35章 道侣   剑风回荡间飘来丝桐之声,洛予念缓收剑势,立在原地,娓娓弦音入耳,竟觉出几分似曾相识来,可苦思冥想,却又想不起个出处,遂作罢,御剑飞回竹舍。   半空遥遥一望,单薄人影挂在竹檐一角,被身前的箜篌遮住大半个身子去。   那人身体轻摆踏足合拍时,脚踝的青铃随之震动,声响清脆如雨滴,几句简单的旋律自他手中流淌,仿若自然之音,恰如其分地融入潺潺山溪,飒飒叶动,与唧唧虫鸣里。   洛予念看完了这一曲,心也静下来,轻轻落到他身后:“怎么不穿鞋,会着凉。”   春昙双手捂住弦,琴音便停了。他将箜篌小心翼翼放躺,拍拍身旁,洛予念便坐到他身侧,一只手被他执起,摊平,掌心压在翠色屋顶。   原来青竹不像琉璃,入夜虽凉,这凉却不透骨,还散发著植物的清爽。   手背被压得用力,洛予念将他那只手翻转过来。   在昨夜错乱的记忆里,他甚至不知春昙的双手皆被割伤,早前换药,伤口还红肿着,看样子要花些时日才能养好:“伤还没好就弹琴,不痛么?”   痛啊。   春昙看着他说,温然的笑随之收敛,目光变得认真严肃。   洛予念无奈:“痛还弹?”   那人不吭声,身体却蓦地倾过来,两人之间的空隙一点一点消失。春昙总穿得很单薄,像不知冷暖的孩子似的,温热透过衣料,挨贴住他,一只手顺势搭上他的右腿。   他呼吸不由屏住,顿时心好似也不敢跳了,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对方即将碰到他的嘴唇……而那受了伤,生了病,缺少几分血色的唇忽而微微一勾。   猝不及防,洛予念腿上一痛。   “嘶……”   回过神,对方已将手从他伤处挪开,反问他:伤还没好就练剑,不痛么?   洛予念哑然,怪不得深夜里忽然弹琴,原来是借琴声叫他回来。   “……我,不一样的。”他解释道。   “哪里不一样。”这句似乎不是询问,春昙也不等他答,自顾自抱箜篌起身,仔细护住琴颈,往竹梯下去。   “我是修士。”洛予念悻悻,跟着他进了茶室,也不知他听到没有。   春昙将琴放置在药柜前,挑一支线香引燃,拈灭明火,刚要插进香炉,动作却顿了顿,盯着铜炉叹了口气,屋内没有风声,洛予念能听到他脱口而出的悄悄话:“忘记了……”   看着他随手摩挲香炉的动作,洛予念忽也想起他新收的生辰贺礼,那朵玲珑瓷莲花香插。   他们离开得太过狼狈,除此之外,还有那只装香品的木提盒没拎回来,还有自己换下来的被袖剑戳破的中裤,也不知是不是被弦歌或者春昙扔掉了。   他正盘算着何时去取,春昙就不声不响挪到身边来了,干净的纱布与创伤药被搁到手边矮几上,春昙挽起衣袖,要替他换药。   他摇摇头,挡住春昙的手:“我不用……”   “修士也是人。”春昙定定看他。   原来听到了……   两人无声对峙了片刻,见他坚持,洛予念只得放开手,遵照他的意思,乖乖蜷起另一条腿,给他让出地方。   春昙及时抿住一个笑,沉浸在胜利的小小喜悦中,语重心长道:“习武之人,最忌留下旧伤。日后不一定何时,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向来安静又识趣,从不多话,遑论得寸进尺,训导别人了。   洛予念静静看着他,不觉啰嗦,心里反倒软绵绵的,兴许昨夜过后,许多东西都变了,春昙在他面前也不必再有任何顾虑。   等日后他们回到沧沄,禀明师尊,他也不必再纠结让春昙拜在谁门下,他就亲自教他,不以师徒的名义。   他脑中忽然浮现许多画面,他和他一同在峭壁边打坐,一起在竹林中练剑,一起下山历练。春昙喜欢养动物,他们可以一同寻一只灵宠长久地养在身边,到了可以收徒的年纪,就去外门,或者路边捡个天赋异禀的小娃娃栽培……   道侣。   蓦地想到这个词,洛予念心头一阵悸动。   春昙还不知他此刻所想,正认认真真处理伤口。   裤腿小心翼翼卷起,他扯开兔耳,轻轻揭下一圈一圈米白棉纱,伤口很深,可里外里不过一日多,便已不再继续流血,微微外翻的皮肉也在努力自动粘合,就像洛予念自己说的那样,修士的确与常人不一样,无需如此悉心的呵护。   可春昙却依旧不肯偷懒,拿温湿的帕子替他擦净,吹干,上药时不忘提醒:“会痛,你忍一忍。”   他的手法极其轻柔,几乎没有痛感,但痒,伤口周遭,粟皮乍起一大片,倏就蔓到腿根,还跃跃欲试,要蹿升到更高的地方。   洛予念又察觉到灵力流转的异常,丹田滞涩,连同经脉一到微微发热的感觉,与昨夜有些雷同,包扎时,春昙的指腹不免碰到他的皮肤,每碰一次,他的心便要跟着抖一次。   怕不是残余的药力未消……他不敢随意理气,更不能继续注视眼前的人,忙望向别处。   抬头便是药柜,于是他从最高一层开始,依次在心里默念抽匣上标贴的药名,白芷,丁香,薏仁,甘草……念经一般逐层念过去,那奇异的,勾人心痒的热也随之按捺下去。   他默默松一口气,目光最终停留在药柜前的琴上。   箜篌不多见,他平生只见过两把,弦歌那把小巧些,琴头雕凤首,琴颈宛如优雅的鹤颈,可完全环抱于怀中。   而这一把却大不少,木座宽而平,立在身侧,像一段弯曲老树,沉静温厚,虽挪动不便,可琴声却更悠远。   琴颈上浮雕不知名藤蔓,繁茂花叶描了金,因岁月磨砺变得斑驳,灯火映照下,泛出的光断断续续,像撒入一把星子,它看上去,要远比春昙的年岁更长。   “这琴,是你家人留下的?”他随口问。   春昙手一顿,点点头,依旧童心未泯地留了个双耳结在他腿上。   拉下裤脚,收起药罐,那人洗过手才蹲到箜篌面前,手指轻轻扫过一排弦,余波荡漾,他说:是我父亲的。   “是他教你弹琴?”洛予念走过去,蹲到他身边。   “对,小时候,他手柄手教我的。”春昙盯着琴弦的震动,视线微微涣散,无意识弹出了几句旋律,正是当初在雪阳弹奏的那曲《回澜引》。   可此曲指法纷繁,似是不小心牵动伤处,春昙手一抖,一缩,视线又重新凝聚。   洛予念一惊,旋即拽过他的手,拆开纱布,掌心竟又渗出血来。   春昙却浑然不在意,眼一弯,笑出几分落寞:“但我不及他万一。倒是弦歌,她勤勉些,算得了我父亲几分真传。在雪阳,你听过的。”   洛予念一怔,看了他一眼,旋即低下头:“嗯……”   原来,弦歌的琴,也是他父亲所授,所以,她与他,竟是青梅竹马么,难怪,所有人都称他一句公子,唯独弦歌可以叫他的小字……不止如此,她甚至将女儿托付给他教养。   “阿念。”春昙歪歪头,“在想什么?”   “没什么。”洛予念凝神,低头,以灵力拢住春昙的手,这伤明明不很深,白日里已经止了血,上了药,哪怕是凡人,也不至于动一动就破溃……想到这些都是自己间接造成的,洛予念尤其懊恼,为春昙的病和伤,更是为自己竟如此与弦歌斤斤计较,乱了心思,实属不该。   “去睡吧,热才退,不要掉以轻心。”   春昙眨了眨眼,没说什么,乖乖趿上鞋,一步三回头往卧房走,确信他有跟上。   爬上床,洛予念帮他拉起被子,忽而被他抓住袖口:“要回去了?”   洛予念笑了笑,坐到榻边,将他两只手都掌心向上塞进被子里去:“不走,我在这里陪你。”   榻前整洁,他席地而坐,双手结子午诀,合了眼皮,三息入静。   然而床榻上的人却迟迟不睡,入静后,感官更敏锐,他听到那人不均匀的呼吸声,听到悄悄翻身的窸窸窣窣,甚至听到睫毛眨动的微响。   一睁眼,那人果然侧躺着,正目不转睛看他。   洛予念叹了口气:“怎么不睡?”   “睡不着。”春昙满脸无辜,“吵到你了?那,我不动。”   “没有。”洛予念摇头,也默默看着他。   “所以,你每天都要这样……”他停下想了想,“炼气吗?”   “对。”   “要练多久?”   “不一定。”   春昙忽然向后挪了挪,拍了拍空出的半个枕头。   洛予念迟疑了片刻才爬上去,和衣侧躺,两只手规规矩矩抱在身前。   “那,除了炼气,还要做什么?”春昙问。   洛予念被他问住:“其实,也没什么……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在修炼。师兄们偶尔有事外出,我也会代他们去外门,监督弟子们练剑。”   “你有很多师兄吗?”   洛予念摇摇头:“还活着的,只有两个师兄和一个师姐。”   “那原本呢?”春昙凑近了些,好像对他乏善可陈的过往很有兴趣,于是洛予念也挖空心思,将这些讲的生动一些。   “原本,还有两个。一个是四师兄洛熙川,你知道的,还有另一个,是沈佑的堂哥,叫沈崝。其实当年,正是沈师兄从外门发现了我颇具资质,我差一点就变成他的徒弟,可带我去禀明掌门的时候,我却被掌门一眼相中,师尊原本已经不收徒了,硬是破了例,将我收进门去……那之后没多久,四师兄就出事了,沈师兄也……师尊因此闭关。虽然行过拜过礼,也叫她一句师尊,但我与她其实没见过几次,尤其是那件事发生后,每每见到我,她都会忍不住唉声叹气……大师兄说,是因为我总让他想起四师兄……”   “那,你为何总是一个人,不跟你的大师兄二师兄一起修炼?”   “跟过大师兄一年,但掌门闭关后,他要代理门内琐事,自己有两个亲传弟子不说,还要给外门弟子授业,实在分身乏术。”洛予念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二师兄他,不怎么喜欢我。”   春昙眼睛缓缓瞪圆,眉毛也挑起来,彷佛这世上不该有人不喜欢他似的问:“为什么?”   洛予念叹了口气,伸手覆住他的眼皮,向下一捋,边说,边学他哄晴河睡觉时那样,轻轻缓缓,有节奏地拍他的肩膀:“说不清为什么,许是因为旧伤缠身吧。”   这些话,像是讲给春昙,又像是在开他解自己:“十年前,二师兄与南夷人动手时中了厉害的毒,却没能立刻拿到解药,因此烙下了病根,修行很难再有进境不说,每逢庚申日,更是虚弱到连常人不如……所以,他性情乖戾些,也是人之常情。” 第36章 惊变   淅沥雨声中,洛予念自然醒转,乌云蔽日,看不出天色,但神思清爽,约莫到了他惯常练剑的时候。   昨夜,春昙迟迟不肯入睡,洛予念将沧沄过往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立派之时也没能把他哄困,反倒越讲越精神,几峰几殿,谁人居住,秉性如何,他都充满好奇,彷佛是在提前熟悉日后要生活之处,尤其是提到剑冢。   “御龙?”春昙好不容易闭起的双眼又重新睁开,炯炯盯着他,“所以,除了你的银竹,还有掌门的青冥,沧沄另有一把有灵之剑还没有找到主人?”   “是,御龙是开派祖师沧澜真人亲手打造的神兵,以神兽苍龙的一段脊骨为材,有引雷御风之力,因剑内栖有龙魂,故杀戾气重,非寻常修士可驾驭。沧澜真人后,能被御龙承认的,不过三位剑主,无一不是天纵奇才,近五百年来,也只有一个洛熙川试剑成功。”   “那,你破境入蓬莱后,没有试一试它吗?”春昙好奇。   “……没有。”洛予念叹了口气,伸手覆上他的眼皮,轻柔向下一捋,说话声音也放轻再放轻,几乎跟春昙一样只用气,“四师兄死后,御龙便被二师兄挂在剑冢石碑下,说是用以警醒所有沧沄弟子,端身正行,所以,他自然也不会轻易让其他人试剑。”   “可你们掌门……哦对,她闭关了……”春昙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们修士在闭关之时,不论外头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被打断是么?”   “不一定。闭关并不会全程将五感闭锁隔离,只不过,为了专心,非必要不与外界接触罢了。”   “也就是说,若沧沄需要,例如你们遇到什么危险,也可以去请她出关的?”   “大抵是这样,除非到了突破境界的关窍……不过,她已在玉虚境,与地仙不过一步之遥,若真要突破,那方圆百里都能看到天象之变,我们自然也不会在那种节骨眼去打扰她。”   “原来是这样……”   临近三更,外头下起雨来,水打竹檐的声响最是催眠,春昙终于不再开口,懒懒拱近他怀中,室内静默,怀里的人终于没了知觉。只是,他睡着后的呼吸轻且浅,还不时停顿,洛予念低头看了许久,愣是不敢将被他枕住的手臂抽出来,生怕再惊醒他,只得陪他一同入梦。   好在沉眠中,春昙有蜷缩身子的习惯,洛予念这会醒过来,身边的人已经不在枕上,而是侧蜷成一团,抱着肩,睡在他腹前,像只野猫。   洛予念总算能安心起身,穿戴整齐。   他去茶室,从昨日晴河带回的点心里选了一块栗子糕装盘放到桌上,以防小丫头睡醒饿肚子,这才御剑往露州飞。   倒不只是为了取那只莲花香插。   昨日他们的离去太匆忙,他着实该去过问一下,封怀昭有没有因为他而迁怒无有乡的其他人,也顺带给弦歌报个平安,免得她记挂。   不想老远就看到无有乡门前黑压压一片,明明不是开门迎客的时间,门却大敞着。   人头攒动,附近百姓正往里探头探脑。   洛予念心下诧异,加快脚步,走近才看清那门根本就不是大敞,足一丈高的门框赫然变成个空荡荡的大洞,两扇厚重木门不翼而飞。   他心下一惊,原地一跃,越过人群,低头时心中一沉。   院中一地碎木,边缘不规则,显然是被剑气劈得这样四分五裂……有修士在此动过手!   顾不得礼数,他径直冲进楼门去,上上下下三层,瞬间被他跑了个遍。连带着露台,所有屋室内都遭贼一般,门窗大敞,桌椅掀翻,花器瓷器碎一地,连柜子都被掏了个底朝天,却不见一个人影。   往后院找,新鲜采买的食材还没来及送进后厨,板车就那么歪倒在台阶上,柑子樱桃统统被踩烂,和着鞋底灰,变得泥泞不堪。他顺着汁水留下的脚印走,果然是通往姑娘们居住的跨院。   似乎是睡中被人掳走,被子横七竖八拖拉在门槛内外,还有没能穿上身的外袍……这么大动静,不可能是悄无声息的。   他随即飞身出门,看到他腰间也佩着剑,人群顿时做鸟兽散,推车的小贩跑不急被他拦住去路,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惶恐地挡住脸:“仙君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啊……我就是来卖个早点……”   “你别怕。”洛予念想要扶他起来,他却抖得更厉害,抽出胳膊拔腿就跑,满一车子东西都不顾。   洛予念无奈,替他将板车推到墙边。   抬起头,方才还熙熙攘攘的街,刹那就冷清到无人敢停留。   “玉沙宗。”茫然之际,街对面倏忽飘来三个字。   洛予念猛一转头,赌坊门前站了个鼻青脸肿的壮汉,手里忙着搬酒坛。   “别过来。”壮汉也不看他,自言自语似的,口中快速叨念:“一大早,玉沙宗就来了三个人,劈开门就冲进去了。没多久,里头就哭成一片,姑娘们被绑在院子里审,审不出还动手打人。幸好弦歌姑娘机灵,说露州向来是碧梧派管辖的地界,玉沙宗如此越俎代庖,也不怕驳了碧梧派的颜面,伤两派和气……”   说完这些,他头也不回钻进赌坊,砰得一声关紧大门。   还好,人是被玉沙弟子带去了碧梧山庄,不至于遇上什么危险。   洛予念冲赌坊的方向轻道了句谢,立马御剑往碧梧赶过去,半路恰巧撞上送信的青鹞,他试探性一伸手,大鸟便奔着他来,重重落在他肩上。   他伸手取下信筒,果不其然,是沈佑在找他,纸上只一行字:速回,封怀昭失踪。   *   沈佑一早起床眼皮就狂跳不止,心里莫名不安。   昨日,那三个玉沙弟子去而复返,逮着小药童问了一嘴封怀昭有没有来过,药童皆摇头,他们二话不说又离开,到现在,也跟他那小师叔一般没了音信。   他抻抻手脚,提剑往练剑场去,不想才迈出门槛,就听到外头声声惊呼,冲出去一望,三个玉沙弟子竟开始从半空往地下扔人,小药童们吓得四散,方平意几个有些道行的慌忙跃起接人。   他想也不想,不顾灵力有损,当即就御剑腾空,揽住一条淡红身影,缓缓落地。   低头一看,懵了:“弦……弦歌?”   姑娘没巴掌大的侧脸,高高肿着几条红指印,惊恐万分地抬眼,见是旧相识,登时泫然若泣:“沈公子!救命,不是我们!我真的不知他在哪里!他早就走了……”   这话没头没尾的,可联想这几日发生的事,沈佑却大概听明白了。   封怀昭临走时,带人去了无有乡,而后不知因何人不见了,玉沙宗几个找不到他,便怪罪到弦歌等人头上。   低头是她肿起的半边脸,抬头是姑娘们外衣都没穿的可怜模样,沈佑火冒三丈:“简直荒唐!”   放下弦歌,他回身想找人理论,谁知那三名玉沙弟子也不落地,竟又头也不回的走了。   方平意望着半空的几道剑气连连摇头,吩咐药童们去取弟子服为姑娘们披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趁机问弦歌。   弦歌四下一顾,将他拖远了些,才一五一十将前两日的事说了个明白,听到封怀昭在酒中下药,那酒还被洛予念喝掉,他怒不可遏,气得嘴都不利索了:“那,那那那我小师叔如今人在哪里?要不要紧?”   弦歌摇摇头,低声道:“放心,他没事,就是腿上受了点伤。昨日一早便跟昙儿一起回莞蒻岭了。”   没事就好……沈佑松了口气,只是,究竟是怎么没事的,他不好意思细想,更不好问。   半个多时辰,往复几次,玉沙弟子竟将无有乡十几人悉数带来了碧梧派。   最后一趟,落地的玉沙弟子三剩其二,少的那个是沈佑唯一能叫上名的,郭鸿宇,全因寒烟擂上他头一个出丑的缘故。   玉沙那两人,一改往日跟在封怀昭屁股后头那副曲意逢迎的模样,变得凶神恶煞,其中一人径直踏入人堆,将弦歌拧着脖颈拎起来:“到碧梧了!我们师兄在哪儿,再不给个交代,我看谁能护你!”   沈佑一惊,一把掰开他的手,挡在弦歌面前:“你们玉沙宗好出息!跟几个凡人姑娘动手耍威风!”   “动手如何!我们师兄丢在她们那儿,她们必得要给个说法!”   “各位仙君,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封公子前日根本就没留在无有乡过夜。”弦歌嗓子都咳哑了,“不到子时他便先行离开了。没准,他是觉得无趣先回去了,如今已经到玉沙宗了也说不……”   “不可能!”不等她说完,玉沙弟子便咬牙切齿打断,“我们跟在师兄身边这么久了,他从来不会不告而别!况且,若是回宗门,他又怎会不等我们一起!”   “是真的。”吊着手臂的护院也壮着胆子走上前,“那晚,我喝多了,不长眼拦了封仙君的路,在外头街上被他教训了,赌坊的兄弟们都看到了……”   他话音一落,便被玉沙弟子一眼瞪得蹲了回去。   玉沙二人合计:“我看他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甭问了,带回去给师尊发落吧!”说着,他一步冲到弦歌面前就要拿人。   “你敢!”沈佑举剑将人挡住。   对方也不甘示弱,铮铮拔剑。   沈佑心下一沉,若是平日,一打二他未必落下风,但如今这状况……他默默一偏头,看到跪了一地的凡人,重重叹了口气,不能退,碧梧别的不多,药修管够,治个伤还不是手拿把掐。   他下定决心,拔剑起式,不想还未动作,就听铿锵两声脆响,一道月光似的剑芒在面前一闪,先他一步迎敌。   那两柄剑当即退势格挡,碧色人影飞身而下,双脚左右淩空一踏一踢,愣是将他们的剑送回鞘中去了。   沈佑一喜:“小师叔!”   银竹嗖地飞回主人手中,洛予念衣袂飘飘,站到了他身前。 第37章 逆转三光   无有乡众人如见救星,拜菩萨似的,纷纷扑上来拽住他的袖摆:“洛公子!”   “嗯,我在。”洛予念转身扶起他们,轻声安抚道,“有什么话,大家都站起来说。”   “你!少装模作样!”玉沙弟子返过神,顿时有些气急败坏,“那日你也出现在无有乡,还跟我师兄起了争执,所以你也脱不了干系!”   沈佑一惊,忍不住一阵恼火。   酒里下药这般下三滥的伎俩,没人追究,他们还好意思主动提出来。还是说,他们想趁此污了小师叔的名声?   然洛予念却并不动气,眉都不见皱一皱,缓缓转身,面无表情地盯住对方。   许是心虚,那人被他盯退了一步,与同伴并肩而立,似是壮胆。   可洛予念的目光却骤然一滞,移到了另一人背后。   沈佑疑惑,也跟着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那人明明手中持剑,背后却还背另外一把!通体漆黑,出云剑格,柄刻七星,鞘镶紫晶,正是封怀昭那把紫薇剑!   他心中一震,修士的佩剑,说是身家性命也不为过,若是遗失,可谓凶多吉少……   难怪!玉沙弟子再笨,又怎会愚钝至此,凭几个凡人,哪里来的本事对封怀昭不利,不过是因为弄丢少宗主的罪责太重,他们承担不起,才急于拿无有乡做替罪羊交上去。   洛予念自然知晓其中厉害,不计前嫌,还耐下性子与他们分析利弊:“各位,眼下追责尚早,当务之急,是找人。虽说此地巨蟒凶险,但封公子好歹是……”正说着,他倏忽一顿,抬起头来。   莫名没了下文,众人皆疑惑仰颈,循他视线远眺,半晌,才见一道剑光自天际呼啸而来。   御剑之人紫衣金冠,正是先前莫名消失的郭鸿宇。   他手拎一截麻绳,绳的另一端,竟还吊着一个人,轻薄白衣灌了风,淩乱飘舞,好似疾雨里,枝头一朵摇摇欲坠的残花。   洛予念目光一凝,登时变了脸色,银竹箭矢一般,从原地嗖地射出去。   沈佑只觉面前一道残影闪过,再一眨眼,两道剑光便已在空中相遇。   碧色广袖中飞出一道寒芒,当空斩断麻绳,随即又飞回袖中。   洛予念足下一跃,飞身上前,将剑下坠落的身影拦腰稳稳抱入怀中,而灵剑银竹则方向不改,迳自携一股劲风直取敌人面门。   蓦地杀出个人,郭鸿宇不备,当即就被掀翻,好容易稳住身形,气不过要讨个说法,一转身又正对上银竹淩空杀了个回马枪,又是一剑当头劈来。   他急急向后一仰,险险避过剑锋,却闻叮一声脆响,发髻唰得散下来,被削断的几丛碎发纷纷飘落,金发冠竟应声而裂,叮当落地。他惊魂未定地捂住发顶,一片阴影刷拉一声就笼罩过来,他躲不及,被洛予念一脚蹋在肘上,直直向下坠去。   “鸿宇!”地面传来惊呼。   好险力道不大,只是样子狼狈了些,离地三丈高,郭鸿宇摸到了剑柄,悬停住。   他忿忿抬头一看,更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洛予念方才竟拿他当做踏脚石,轻飘飘落回银竹之上,立在高空,睨然垂眸。   阴蒙蒙的天,不见日光,天水碧色暗成一抹深青,袍袖无风而动,翻滚如深海不起浪的涌。   沈佑暗暗心惊,头一次在他八风不动的小师叔眼中看到如此冰冷的肃杀之意。   当然,洛予念并未失了分寸,否则,那郭鸿宇又岂只是断几撮头发那么简单。   可他们显然不承此好意,两道紫色人影当即飞出去,三把剑停在三个方位,缓缓落地的银竹被围在当中。   披头散发的郭鸿宇指着洛予念叫嚣:“姓洛的!念你是清沄真人亲传弟子,我们平日才礼让你三分,没想到你竟如此不识好歹!”   然而洛予念却置若罔闻,他偏头看着春昙,刹那间,结冰的目光化作一汪清波。   二人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咬了几句耳朵,沈佑顿觉不对,春昙在人前好像习惯于在掌心写字来着……   果不其然,洛予念瞳仁一缩,伸手要碰春昙的肩,又生生停住,缩回去,攥起拳。   由于太过用力,拳背青筋都攥得隆起来,他目光焦灼地往这边寻,最终定在方平意脸上,小心翼翼带春昙走过来。   无有乡众人这才从方才的打斗中回过神,弦歌瞪大双眼,喃喃自语:“昙儿?他们怎么会找到……”没说完,她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看了一眼躲在最后的小厮,然而对方却不回看,头深深埋在胸前,侧颈还带着一道划伤。   沈佑叹了口气,看样子是这小厮顶不住恫吓,可也怪不得他,修士持剑当前,凡人又怎么受得住。   春昙牙关紧咬,满头是汗,几步路走得说不出的别扭。   沈佑这才发觉,他两条胳膊似乎是摆设,僵硬地吊在两侧。   一旁的弦歌也发现了异样,大惊失色就冲上去:“昙儿!”   沈佑眼疾手快,和方平意几乎同时抓住她,往回一拉。   青峰滑过,她险些撞上去。   “是三光剑阵……”方平意皱了皱眉。   洛予念脚下一顿,向沈佑投来一瞥。   沈佑当即会意,飞身入阵,径直冲向春昙   “别!”方平意失声叫道。   此举极其冒险,稍有不慎便会遍体鳞伤,可沈佑却无所畏惧,剑都不拔。   嗖嗖的破空声袭来,又在近身处被锵锵截击。   在洛予念的庇护下,他安然将人带离剑阵,送到方平意面前。   身后三剑铮铮交错,暂落回主人手中。   玉沙三人换了个方位,却始终保持着品字形,将洛予念团团围在正中的角度。   “洛予念,你少目中无人!”说完,郭鸿宇拢起头发,咬在口中,摆出一副要拚命的模样。   三人不约而同立起剑,剑诀抹过剑身,镶嵌其中的黑色七星亮起,交相发出嗡嗡剑鸣,似在彼此感应,连带封怀昭那柄紫薇都震颤不已,凡人们受不住,纷纷捂住耳朵。   长剑光芒四溢,灵力乍起,掀起一阵强劲的风,姑娘们挤成一团,不觉后退。   洛予念见状,轻道一句:“领教了。”当即足下一点,腾至半空,将剑阵带离,避免波及无辜。   有人愤愤不平,悄声抱怨:“他们这不是以多欺少吗?”   方平意摇摇头:“不算。”   所谓剑阵,并不以人多取胜,重在配合,互为策应,若是应对得当,以少打多都不在话下。   据说玉沙剑阵乃立派祖师参悟星宿变化而成,从三人到百人,数十种阵法,波谲云诡,变幻莫测,沈佑久闻大名,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不知其深浅。   剑阵旋转着追上去,空中立时斗成一团,玉沙三人一看便是协同已久,分分合合,如影随形,进退攻守交换自如,的确比他们单打独斗时威力强上不止十倍。   “这,怎么办,”弦歌焦急万分,“沈公子,你不去帮忙吗?”   沈佑无奈,他此刻上去反倒添乱,遂随口安慰她:“无妨。总能找到破绽,别担心。”   其实他也颇感奇怪,不知是不是初次面对剑阵的缘故,这半晌了,洛予念竟只守不攻,看上去,的确像缚于阵中,被压制住一般。可他的小师叔,实力明明不止于此。   忽而,身后传来轻微的“咔嚓咔嚓”两声,他回看,原来是方平意趁春昙抬头分心之际,替他重新复位了脱臼的肩膀。   春昙猝不及防,登时又冒了一头的汗。   “没事了。”方平意手不离他的肩,以温和的手法替他揉按镇痛,又从怀里摸出一颗丹丸,给他喂下去,“来,试着动一动。”   春昙半信半疑抬了抬胳膊,而后露出惊喜的表情,对方平意露出个乖顺的笑,无声道谢。   药修愣了片刻才回神,也笑了:“来,手上的伤也给我看看,包你很快就能好。”   她话音才落,天际顿时一白,彷佛云开。   沈佑猛一抬头,阴云依旧,且愈发浓厚,照亮天地的,并不是日光,而是一束更加静谧的月白色。   洛予念身畔飞舞的那段光芒愈发耀目,让人不能直视,银竹快如雷电,穿梭来去,几乎将其他三把剑磋出火花,三人奋力抵挡,渐渐手忙脚乱起来。   洛予念单手捏决,凭虚而立,磅礴的灵力骤然外放,在其周身形成一股无形的漩涡,连上空的云层也随他一同旋转,缓缓现出巨大的太极。   周遭数里,树动不止,声如海潮,药童们纷纷扶住药铺里脆弱的花木,一众凡人抵挡不住如此令人窒息的风压,不由伏在地面,紧紧护住头面。   弦歌瞠目,风中的声音断断续续:“是,找到剑阵的破绽了吗?”   沈佑吞了吞口水,数百年传承而来的剑阵,必是无限完善。   可纵使剑阵没有破绽,人却一定有。尤其是面前这几个徘徊在蓬莱境门槛的人,根本无法将剑阵的威力完全发挥。   招式之间,谁的剑晚收一瞬,谁的方位偏移半寸,攻守交换的罅隙里,哪个转身迟一步,洛予念尽收眼底。   可方才他不出手,却并不只是在伺机观察,怕只因为……沈佑苦笑,瞥了一眼身后——因为他还留了一丝心神在这边。如今春昙无恙,那人才算没了罣碍。   只见洛予念双眸一凝,银竹抓住一侧罅隙长驱直入,瞬间打乱了方寸间的平衡,一环扣一环,依规律而运转的剑阵登时错漏百出。   雪亮的剑光冲天,他阖上眼,高高举起银竹,平静的面容始终不起一丝波澜,沉静如水。   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刹那间,山间潮雾一波一波涌来,随他淩厉一剑,化作有形气浪,逆着三人出剑的方向,将他们的招式冲的支离破碎。   剑阵顿时破散,玉沙三人被自上而下的气浪压往地面,他们背靠着背,动弹不能,苦苦合力抵御,彷佛连脚下的地面都要凹陷下去。   而洛予念,就只在高空冷眼泰然而观,甚至不屑再追一剑,结束这一场难堪。   沈佑看得心惊,认识快三年了,他竟依旧摸不清小师叔的修为,每每出手,洛予念都恰好只高出对方那么一招半式,彷佛只是险胜,亦或是运气加持。   如今看来,他是有意为之……或许为了掩藏锋芒,又或许,总想给对方留些体面……   差太远,他实在差太远。   “差不多得了。”   远远飘来一句疲惫又懒散的抱怨。   洛予念耳尖微微一动,瞬息收了剑。   潮气四散,天上的八卦也停止旋转,云层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灰扑扑的,一如地上死里逃生那三人的脸面。    第38章 人证   小童子总算请来了碧虚真人。   她没搭理残存的战局,只从袖中掏出个小瓶子丢给沈佑:“吃了吧,调息一日,灵力便能完全恢复。”   沈佑大喜,扒开塞子就往嘴里倒。   “一粒!”碧虚真人皱皱眉。   “是,是……谢真人。”沈佑尴尬一笑。   碧虚真人打眼一扫,这几个小后辈看似斗得惊天动地,结果除去掉了几撮头发,根本没人受伤,枉那去请她的小丫头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她忍不住多看了洛予念片刻,不得不承认,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这样看来,沧沄迟早会交到他手中,那让平儿多与他打一打交道是好事。   “散了吧,都去收拾收拾。”她瞥了一眼郭鸿宇的一头乱发,“收拾完了,有话要说的,都带到清风堂来。”   碧虚真人面前,玉沙弟子自然不敢放肆,老老实实被带回客室等候。   半个多时辰过去,洛予等人陆续被带到清风堂,碧虚真人不抬头也不开口,一副作壁上观的架势,盘膝坐于角落的茶桌前兀自开始烧水泡茶,哪怕是天要塌下来,也得等她先饮上一口。   点过人头,童子便送来相应数量的三才盖碗,水咕嘟咕嘟滚开,她拎起提梁一排浇过去,盖上盖子,再由童子分发,连弦歌都有份。   搓茶摇香,第一口咽下去,方平意才清了清嗓子:“各位。”   有师尊撑场面,她底气足了许多。   “方才趁大家调息修整,我与几个师姐师妹一同跑了一趟露州,亲自问过无有乡附近的街坊。大家都说,当晚亥时刚过,封公子便离开了,还在外头闹出好大动静。而最后一个看到他的,则是露州的更夫,他说封公子是独自往城外去的。那之后,他再没出现在露州城。”她顿了顿,“这与无有乡众位的口径一致,依在下拙见,封公子的失踪,的确与她们无关。”   “他们这么多人,相互包庇又有谁会知道!这些说辞,没准是提前串通好的呢!”郭鸿宇腾地站起来,椅子向后滑出几寸去。   “那,敢问郭公子,封公子的佩剑,是在何处寻得?”方平意反问。   “在……莞蒻岭,一处古桃木下。”   “那,棵古桃木,离露州城有多远?”   “约么有……五六十里……”他底气渐渐不那么足了。   “一来一回,少说也是一百多里,翻山越岭的,凡人哪怕不眠不休,怕也要走上一天一夜。可第二日午后,无有乡的众位都是照常迎客的,没有缺了谁,当天的其他宾客都可出面做证。哦对了,弦歌姑娘说,一早郭公子你也是在楼里醒来的,用过她亲手泡的醒酒茶后才离开。”   “那……那他呢!”郭鸿宇扭过头,指着春昙,“第二日,可有人看到他?方才我可是去了一趟他的住处,他人就住在莞蒻岭!”   忽而被指认,春昙一愣。   “没人能证明是么?”郭鸿宇冷笑一声,走到他面前,一把抄起他的手,用力扯下方平意刚刚才包扎好的白纱,露出尚未痊愈的、狭长的创口,“你们不是说,他只是个制香的么?那又怎会有这样严重的兵刃割伤!说!我师兄失踪时,你到底在哪儿!何人为证!”   春昙被他吼得一抖,怔怔看了他半晌,而后抿紧嘴巴,低下了头。   “无言以对了是吗!”   “我!我可以作证!”弦歌急急起身,对方平意行了个大礼,单膝跪在地上,“仙子,他当日就宿在无有乡的跨院,睡醒之后才离开的。”   “我也能!”   “我也看到……”   无有乡站在堂外的几个人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你们自己的干系还撇不清呢,如何能作证人?”一旁的玉沙弟子冲外头训斥道。   卡塔一声,木几发出异响,众人循声,原是袖剑剑穗上的芙蓉石牌磕到桌角的声音。   洛予念轻抚袍摆,握着袖剑站起身来:“我可以证明。自封公子离开前,到今晨,他都与我在一起,寸步不离。”   郭鸿宇愣了愣,很快回过神,不甘示弱:“那你又如何证明,不是你对我师兄下的手!若说凡人没能耐伤他,凡人跑不了一百里路,对你洛仙君来说,可是易如反掌!”   洛予念不慌不忙转过身,走到他面前,淡淡问道:“敢问当日,封公子下在酒里的药,是何功效?”   许是没想到他会这样不顾名声,三个玉沙宗弟子当即都愣住了,半晌没人应声。   洛予念也不紧逼,缓缓弯下腰,拾起方才被随手扔在地上的纱布,放在掌中轻轻拍打干净,语气稀松平常:“那药,会催人动情,叫人产生幻觉,肝肾生火。修士服下,更会导致灵气紊乱,内火难消,若得不到及时疏解,轻则灵田经脉受损,重则走火入魔……敢问,服下这样的药,在下还如何对封公子不利?”   一屋子人都惊呆了,连坐在长桌后拨弄玉流珠的碧虚真人都意外地睁眼,觑着他。   沈佑瞠目结舌看着自己的小师叔,只觉得最近愈发不认得他了……可冷静一想,又觉其实没什么不同,他依旧是他,是那个表里如一,坦坦荡荡,敢做敢当的君子。   洛予念低下头,轻托春昙的手,一圈一圈,将纱布缠回原处,包好后,一时兴起,也试着打上个双耳结:“他手上的伤,全因我当晚神志不清,不慎误伤。”他一把抽出袖剑,横在对方眼前,剑刃如镜,将郭鸿宇眼底的心虚照亮,“若是各位存疑,大可拿去自行比对。”   他擎着手,却没人敢接他的袖剑。   热闹看够了,高下也分出了,碧虚真人这才咳了一声,替两大派弟子开口和事:“你们,还有其他想问的么?”   玉沙几个回过神,支支吾吾一阵,也只能亮出最后一张底牌:“事情是在碧梧山庄的地界出的,我们师兄也是被贵派一封求助信叫来的,事到如今,真人可不能撒手不管……不然,我们回去,也只好跟宗主照实交代……”   “呵。”碧虚真人哼笑一声,“是,我信中写,南夷人疑似有异动,要与各派联手,防患未然,谁想到你们放着巨蟒和南夷人不理,脏水尽往自己人头上泼,我倒也想问问你们宗主,这都是谁教的。”   “可,可是,真人……是不是自己人也不一定吧……”郭鸿宇有意无意瞥洛予念和沈佑,“毕竟,早有仙门弟子与南夷人勾结的先例,防不胜防。”   “你说什么!”沈佑拍案而起,“再说一遍!”   对方也不甘示弱,试图将方才丢掉的面子挽回一些:“怎么,我师兄说错了吗,洛熙川死了才不过十年,真以为大家都忘了?”   “你放!”沈佑刚要冲上去,便被一道灵力按下。   “各位。”洛予念声色冷然,“你我皆是晚辈,且都非当年的亲历者。十年前那场风波的确由沧沄而起,可终是我派掌门携门下弟子一手了断,损失也由沧沄一力承担,说白了,那是我们沧沄的家务事,与外人无干。若再听到这般风言风语,洛某天涯海角,追究到底。”   话一说完他便转身,长长的马尾和袖摆一道甩起来,飒爽如穿堂而过的清风,有人看呆了,更有人不信服,可手下败将也只能恨得牙根发痒,红着眼瞪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呜喧喧的。”还是碧虚真人带着几分嫌弃,打破了沉寂,“平儿,这里的事,你代为师处理。那蜂蛊的解药,还未完善。”   方平意一愣:“可方才给沈佑的……”   “不够快。若是真与南夷人斗起法来,人家还能原地不动,等第二日你灵力恢复再继续不成?”   “是……弟子愚钝。”   几个碧梧弟子齐齐颔首:“恭送师尊。”   方平意展开舆图,铺在地上,根据郭鸿宇的描述,标记出佩剑遗失之地。   “以此点为界,”她从古树,垂直往赤沼比了条线,“玉沙各位往东寻,沧沄二位,向西寻。”   “等等,你是说,让他们单独搜索?不行,事关重大,我信不过他们。”碧虚真人一走,郭鸿宇他们又恢复了那一副势与洛予念不两立的嘴脸。   方平意无奈,碧梧弟子本就少,还要送无有乡这么多人回去,帮她们收拾残局,安抚周遭百姓,派内也不能没人坐镇……但她还是伸手点了一对能御剑的弟子一人一边跟着。   “巨蟒和南夷人都还没有擒住,避毒丹与伤药都带足,有备无患。”   “是。”   临行前,洛予念思前想后,决定先将春昙留在碧梧:“你在这里等我,很快回来。”   可春昙却不依,也不知是不是早上被吓怕了,当众就拽住他的手——我跟你一起。   好在人已经散得七七八八,玉沙的人早急不可耐出发了,眼前只剩方平意、沈佑和那个为了“监督”他们而存在的碧梧弟子。   在三道奇亮无比的视线中,洛予念无奈拍了拍他的手背:“不妥,你留下。山路难行,你的胳膊又……”   不等他说完,春昙又写   ——只是脱臼,已经接好了,不痛,不信你问方仙子。   写完,他猛地转过头,直直盯着方平意,水光晶亮亮在眼里打转。   方平意愣了愣,笑得满眼爱怜,招手道:“听话,过来吧,外头不太平,别跟去添乱。”   春昙眼光略略黯淡,依依不舍松了手,落寞地转过身。   他走到方平意身边,垂眸站着,方平意侧眼盯他,软着声哄他道:“你是不是懂医术?”   春昙抬眼,慢慢点一点头。   “想去丹房看看吗?教你炼仙丹?”   春昙一怔,好奇地眨一眨眼睛。   方平意笑开了,神秘兮兮道:“走。”   明明是替他解忧,可洛予念的心却莫名一坠……自己的道侣,交给别人照顾不合适吧……   “等等。”他伸手将人又重新拖回自己身边,叮咛他,“……累了要说。”   春昙目中惊喜,冲他咧嘴笑,像方才吃了块糖。   对嘛。   这样才对。   银竹腾空而起,一双手臂紧紧抱住他的腰。    第39章 密阵   前方就是最后一个法阵了,那座破败的山神庙便是方平意舆图上最边缘的标识,也是他们每次搜索的折返之处。   洛予念与沈佑沉沉对视一眼,心里说不出的震惊。   一路寻来,他布设的几十个法阵消失近半,若不是失踪之人是封怀昭,他甚至要怀疑是玉沙宗从中作梗,阻他调查,不然怎会如此巧合,那么多日子密林中都毫无动静,偏偏在他被下药,无知无觉之时出岔子。   半空里,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之人,方才起起落落的一个多时辰里,春昙始终闷不吭声,许是过分紧张的缘故,贴在背后的心跳忽快忽慢。洛予念不由地覆上攥在腰间的冰凉手指,刚要开口安抚,春昙却倏忽抽手,指着脚下,伏在他耳边轻道:“那里。”   洛予念随之低头,露水一般的微芒一闪而过,他急停住:“等等。”   前方两把剑不约而同悬停,调转方向,随他一同落地。   一把与乌黑的匕首安静地躺在草丛中,不带鞘,血迹斑斑。   洛予念弯腰拾起,对光在手中转了一圈,刀刃与灵剑紫薇同材,乃稀世之珍,刀柄满嵌宝石,无疑是封怀昭的贴身之物。   “冯师姐。”他将匕首递给碧梧弟子。   药修名叫冯琰,是碧梧屈指可数几个能以气御物的修士。她接过匕首,贴着鼻尖闻了闻刀柄沾染的暗褐色,忽而皱眉,语气有些凝重:“是蟒毒……”   几经交换目光,三人面色都愈发难看……种种迹象表明,封怀昭是撞上了南夷人与巨蟒,前后已是十几个时辰过去,他平安无事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   沈佑翻了几下倒伏的杂草,果然寻到蛇行痕迹,细细勘看,他起身向西南方一指:“往那边去了。”   众人转身远望,目光的尽头便是芊山,十年前,洛熙川正是栖身于此。   方平意先前便知会过他们,因毗邻赤沼,这附近原本就荒无人迹,只零星聚居过两三家药农与猎户,就在这山神庙不远处,统共不过十来个人头,尽数都死在十年前那场风波里。自那之后,芊山方圆几十里再无人敢踏足,这里变成大片大片的荒原,杂草疯长,深处近一人高。   “还……找么?”沈佑问。   线索指向芊山,放弃便又是一次无功而返……且,若不查,那针对沧沄的谣言会不会卷土重来,愈演愈烈?他们已经岌岌可危的名声,会不会雪上加霜?   洛予念的手不住摩挲着银竹剑柄。   南夷人阿虎已重伤失去一臂,而那个轻功了得的神秘人,当夜在沈佑重伤昏迷的情况下都不愿与他正面冲突……可见心中也是全无把握的。   蟒夜行,所有人遇袭都是在夜里,而此刻恰逢正午,说不准是难得的好机会,至少在黄昏前,他们都算是安全的。   “找。”洛予念示意沈佑收剑,“走路吧,免得打草惊蛇。”   他看了一眼冯琰,药修目色淡然,闻言立马将荷包中的瓶瓶罐罐往外掏:“以防万一。”   春昙见状,从方平意赠他的挎包里翻出几张医者常用的牛皮纸,帮冯琰一道将各类避障解毒的丹药分成四份,予以众人各自收好。   *   芊山原叫前山,与此映射,自然还有一座后山,远望轮廓宛如仙女侧卧入眠,所以,后更名眠山。   两山一高一低,交叠立于赤沼边缘,为抵御毒瘴,他们方才纷纷服下极其珍贵的三清丹,可行至芊山山脚才发觉,这里竟没有毒雾的蔓延。   翠木葱茏,烟岚弥漫,清雾如薄纱,飘摇流缠。   “这……”沈佑吃惊地说不出话。   洛予念眠山盘亘十数里,仙女发髻处高耸入云,形成一道天然屏障,环抱前山,尽数将赤沼毒瘴隔绝,成就芊山变为一处灵气汇聚的洞天,美得不似人间。   明明前途未卜,一行人的紧张感却一点一点消退在挟着花香的山风里,这样的地方,实在难以和它鲜血淋漓的过往、和蛮族的阴谋诡计相关联。   蛇行痕迹消失在芊山峤道边,沈佑拔剑拨开木桩旁的浅草,猛地就被春昙拽住手臂。   与此同时,冯琰惊呼:“别!别用剑!”   沈佑被他们吓得浑身一僵,不敢妄动,本能望向他的小师叔。   洛予念也同样不明所以。   只见药修扑到半朽在草中的木桩前,从挎包里掏出一只手套,不知是何物编织,轻薄的深青色布料在光下变换着不同色彩。   她伸手摘下一朵小指大的植物,小心翼翼捧到眼前,方才身上的距离感瞬间烟消云散,眼中流露不可置信的神色,继而一喜:“天哪!真的是丹霜芝!”   春昙闻言,忍不住凑近,眨着充满求知欲的眼看她。   “三清丹!三清丹里最珍贵的一味药便是它!是难能的解毒良药!”她稍稍抬起手臂,让阳光落在这株珍贵的药材上,枫叶红色的灵芝本体上生着薄薄一层白色粉末,宛如深秋里丹枫覆霜,“可这东西实在娇贵,喜暖又怕晒,喜湿又怕涝,长成七日便会开始腐败,药效也会大打折扣, 野外已经匿迹几十年了,掌门专门开了个山头供它们长,可一年也长不出几朵来,不然,三清丹也不至于那么珍贵。”   见春昙实在好奇,她干脆掏了张帕子垫在他手中,将丹霜芝放上去:“听说你也懂医?”   春昙疑惑点头。   “你还记得我们秦师叔么。她说上回洛公子带了个小美人回来,受了伤却不肯给她医, 她挫败的很。”冯琰一路都神色淡淡,几乎只是跟着,不参与讨论,这会儿眼见着心情好起来,竟开始调侃春昙。   “小美人”闻言蓦地垂下眸,耳尖渐渐蒙上一层粉,不知是为了秦师姐的挫败而愧疚,还是单纯因为害羞。   发觉洛予念也注视着他,春昙若无其事将灵芝还给冯琰,率先走上蜿蜒山路。   洛予念笑了笑,示意沈佑先去开路,谁知沈佑半天没应,依旧跟在他身边走着。   “小师叔……那个……”他挠了挠头,吞吞吐吐,“听弦歌姑娘说,你腿伤了,不要紧吧?”   洛予念摇头,瞥了他一眼,只见他向来心直口快的师侄一边拿剑鞘扫草丛,一边抓耳挠腮,憋得脸通红,汗都要冒出来。   他想问的,定然不是这个。   “这次回沧沄,我会带他一起。”洛予念望着春昙脚步轻盈的背影,忍不住翘起嘴角,“回去问问师伯,还愿不愿意破例再收徒,我看他对医药颇有天赋。”   沈佑一怔,快步超过他,倒退着走:“所以方才在清风堂,你说的都是真的?”他啧一声,不等洛予念开口,自问自答起来,“你说的,定然是真的。”答完又喃喃问,“所以……你和春昙真的要在一起?这,这算是生米煮成熟饭吗?”   洛予念万万没想到,在沈佑眼里竟是这样看待他们,他停下脚步,正色道:“是真心。”   修行最根本,不就是真诚面对本心么。   这两日,他不止一次扪心自问,若那晚面前换了旁人,他会怎样?   结论很简单,若换个人,他兴许宁愿自废修为,也不会允许自己做出那样的事。   “真,真……”沈佑的嘴半晌没合上,脸腾就红了,磕磕巴巴起来,“啊那个,我去探路……这些日后说,现在还是正事要紧。”   洛予念莫名其妙,明明是他先提的。   *   “那是香叶藤。你手上有伤,靠边点,我来。”冯琰攀在岩壁上,抽出匕首,切段缠在树干上的粗藤蔓,春昙替她撑开挎包在下头接着。   一路上,他们二人像两只老鼠掉进米缸,才一个时辰的功夫,挎包眼见要装满。其中最多便是丹霜芝,每隔几十丈便会有一棵树桩,桩木旁多半有收获,倒完全不似她先前说的那样,是娇贵难养的珍稀之物。   冯琰也疑惑:“所有腐朽的木桩,都是丹霜芝最易生长的水松老木,周围还种上了四季常青的香樟以避光……若是我没猜错,这些恐怕都不是野生,而是被人栽种的。”   半山,洛予念掏出丝帕来,原地等他们跟上,他抬手替春昙擦了擦额边的汗:“不累么?”   春昙微微喘着,显然累了,却神采奕奕地摇头,露出异常满足,甚至有些幸福的笑来,洛予念手一顿,原想说此刻不是采药的时候,可如今看他这幅难得的样子,又说不出口了。   谁知,那笑容顷刻间消失,春昙眉心蓦地蹙紧,略显惊恐地盯上他背后的岩壁。   洛予念迅速转身,却什么都没发现。   “怎么了?”冯琰跟上来。   春昙指高处,洛予念仰头,看到岩壁攀爬着一根缺一截的藤蔓——正是那条一盏茶之前,被冯琰亲手割断的香叶藤!   “沈佑。”洛予念即刻叫住前头带路的人,快步上前与他碰头,“你方才是按什么方向走的?”   “就是,跟着蛇行的方向走啊,不对么?”   洛予念摇头,环视着蜿蜒的盘山峤道,山壁与树丛到处都大同小异,以至于他毫无知觉走了回头路。   “做记号。”他再不敢掉以轻心。   沈佑点头,继续带路。   约莫就是一盏茶的功夫,他们果真又回到原处。   沈佑扒了扒树丛,捡起方才用以标记的木簪,揣回袖中,肯定道:“方才我们走的都是之字形……所以……”   “是洄水阵。”   所有门派都有自己的护山阵法,用以避免百姓误入,也防备有心之人随意闯山。   洄水镇便是沧沄的密阵之一,若不得法,会永远在一处打转。   可,何人,何时,在此地设阵?又是要护住什么呢?洛予念百思不得其解。   “小师叔。”   “解吧。”   得到洛予念首肯,沈佑从袖笼里掏出符纸。他将佩剑抽出一截来,刚要划破手指,又猝然被人拦下。   只见那人在矮树中扒了扒,摘下一粒长圆的野浆果,放到沈佑手中,比了个捏一捏的手势。   沈佑指尖一挤,浆果噗的一声爆开,略带粘稠的绛红汁水便流出来,细看,这汁水竟闪出光来,与丹砂相仿。   他稍稍闭眼,一股清凉的微风缠上他的指尖,他一笔一划,在符纸上勾勒出道法真言。   他们持符令重返旧道,不消半刻便顺利穿过鬼打墙的阵法,进入一线天的长狭里。   “等等。”洛予念叫停,将莫名冲在最前的春昙一把拽回来,“你慢一些,走我身后。”   春昙跑得又有些喘,怔怔看着他平复了半晌,才缓缓点头。 第40章 芊眠小筑   泉眼汩汩,聚一汪半人高的碧水,澄如琉璃。   几块平整山岩缀在其间做汀步,洛予念立在最边缘一块。   穿过一线天,蟒蛇行迹消失无踪,他们再找不到新的线索,倒是找到这一方避世的山谷。   低头,水从崖边坠落成瀑,在谷底激起大片水雾,光晕中,若有若无挂着一弯虹。   清越鸟吟被阵阵山风吹散,与瀑声交织环绕,他转过头,断壁残垣间,藤蔓疯涨,满眼苍翠欲滴。   春昙貌似有什么发现,蹲在地上,徒手揭扯藤条,洛予念忙飞身上前握住他的腕:“手上伤还没好,我来吧。”   不知是不是行路太急,仰头看他时,春昙脸色潮红,呼吸也略显急促,他咽了咽口水,乖乖收回手去。   洛予念抽剑一挑,交错的藤蔓应声而碎,露出一块破旧硬木来。   顺势拂袖,微风扫去经年尘,是块匾额,墨色已斑驳,但镂刻入木的笔画丰劲飘逸,上书——芊眠小筑。   洛予念一怔,洄水阵后,蜿蜿蜒蜒的一线天,竟是通往洛熙川的旧居。   沈佑在四下探查,经过坍塌到半人高的碎石堆,不慎被茂盛纠缠的花藤拌了个趔趄,绿枝纤细却柔韧,一根都没有断,他忍不住抱怨:“这都是什么,怎么这么大一片……”   放眼,附近的藤叶尽数源自这堆残垣的缝隙,像极一口泉眼,一条木质主茎生出数条分枝,分枝再生分枝涌出去,一些攀援向上,附身在树木山石上,一些低垂向下,片片绿叶狭细流至水边,层叠交错。   “是昙花。”冯琰低头一扫,伸手翻了翻。   “昙花?这么多?”沈佑一惊,“全都是?”   冯琰点头,药修对花花草草如数家珍,对不懂花花草草的剑修也司空见惯,她不觉沈佑大惊小怪,反正昙花在世人的认知中,都只有美丽且娇弱的“昙花一现”而已。   “其实它的生命力最是旺盛,一片叶子落在土上就能自行生根,无需悉心养护,就能借自然的阳光雨露四季常绿,现在正是它们猛长的时节。平日里,我们都懒得栽种,入了夏,找个月色好的夜出门转一转,总归能找到。”像是陷入某段柔软的回忆,她声调都变得温柔,“这么多开起来,不知会有多美……”说着,又有些惋惜,“来早了。”   她徐徐转身,忽而望到穿一袭白衣,静静蹲在水边的人。   冯琰愣了愣,不禁默念一遍他的名字,春昙……可春日并不是花期啊……   风动,轻薄的白纱衣也随之飘动,在大片绿藤的尽头,他像朵弄错了日子而只自早开的花,背影阒寂而孤独。   春昙伸手,指尖缓缓浸入清澈山泉,寒凉一丝一缕侵入,微微发汗的身体,纷乱如沸的心绪终归于冷却。   他重新平静下来,抬起头,两道剑光已升至半空,一左一右,分头向芊眠谷两侧掠去。   颜色浅淡却更明亮的那把是银竹,洛予念往西边飞,越飞越高,光芒攀升至仙女入云的发髻边,春昙几乎要看不见。   但他心里清楚,从那里俯瞰下去,刚好是眠山的西南山脚,赤沼蜿蜒百里,那里正是最狭窄之处,若是南夷人想要冒险横渡,那里就是最适合的选择。   所以,那朵发髻上,有石莲坐台。   他隐隐看到一条清癯挺拔的身影,仙鹤一般,久久守在那处,不动如山。   倏地,一抹青色重叠上去,是洛予念收了剑。他找到了石莲,立在那儿,垂下头去,许久未动,直至沈佑原路返回,又等不及追寻过去。   顷刻,银竹发出微弱的光芒,而后,愈来愈亮,他们正徐徐回飞。   春昙头仰得太久,脖颈都要僵住。他抬手揉了揉,顺便扭头看一眼冯琰。   药修正忙着四下搜索那些避光角落里的珍惜药草,并没有注意他。   于是他提起衣摆,轻轻一跃,踩上离岸边最近的汀步石。   一,二,三,四。   跳到最后一块,他又回头,冯琰依旧没有发现。   于是,他将挎包往脚下一丢,深吸一口气,作势脚下一滑。   噗通。   他确信自己入水的姿势够狼狈,激起的声响足以引起药修的注意。   果然,被水浸没的同时,他听到冯琰一声由远及近的惊呼:“春昙!”   姑娘的声音尖锐,回荡在山谷间,刺破瀑布的轰隆声。   春昙没有挣扎,全身放松地顺流而落。   瀑布太高,被水流冲击到水底的石上去,足以让人筋断骨折,一命呜呼。   可瀑布又不够高,只要那人有一刹那搞不清状况的犹豫,便来不及在他触底前接住他。   山泉水好凉。   一刹那也变得很漫长,像濒死前的走马灯,眼前转过许多安然对视的时刻,洛予念好喜欢看着他不说话……似乎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冰清玉洁的仙君在雪夜的高空里,垂眸凝着他,许久才缓缓落下。   张开手臂的时候,手背撞到突出的山岩,痛得他有那么一丝清醒,也有一丝后悔,其实还有别的选择不是吗?这么鲁莽,究竟是在试探,还是在期待呢,万一死了怎么办?   蓦地,水流被一股势如破竹的力量分开,他还没有得到答案,便被一个温暖又柔软的怀抱接住。   好像有日子没体验期待落空的滋味了。   他理所当然地闭上眼睛,埋进洛予念的肩窝里,其实兴奋与害怕无甚区别,同样会让人止不住颤抖。   他笑着想,死了就死了吧。   而后他用尽全力抱住对方,像要将那人一起拖入轮回一般。   如果死了,下辈子,再重新相遇吧。   他在那人肩头,在瀑布的轰鸣中,无声说道。   洛予念忽而浑身一震,如春昙所愿,他终是发现了被水流掩藏地严严实实的洞口,接近瀑布的底端,洞口不过一丈高,三尺宽。   他们稳稳落进这小小洞天中,洛予念将他放下,呼吸淩乱地注视着他,上上下下捏过他的手脚,半晌才平息下来:“你……”那人眉头倏而蹙起,显然是后怕。   春昙换上一副惊魂未定的面具回看他,眨眼时,睫毛上的水珠滚落,滑过脸颊的感觉像流泪。   洛予念一愣,扯住衣袖替他抹脸,又发觉一只落汤鸡是抹不干的,语气不由低软下来:“没事了。”   眉头无奈展开,仙君重新张开手臂,春昙被他拥入怀中,温暖的灵力将他们环绕,好似日出时,熹微晨光落在皮肤上,驱走长夜的凉寒。   “小师叔!小师叔!”隔着瀑布,沈佑叫的歇斯底里。   洛予念放开手,拉他一同站起,一手握上银竹,一手虚虚遮他的眼。   灵剑光芒大盛,从指缝溢出,沈佑在外头也注意到,喊得不那么悲壮了:“冯师叔!他们在这里!瀑布后头!”   眨眼间,二人便带一身水汽御剑冲进来。   见春昙好好地站在面前,只是浑身湿透,冯琰松了口气:“要被你吓死了,乱蹦什么呢。”说完,将他方才“不慎”掉落在汀步石上的挎包物归原主。   眨眼被灵力烘了个半干,他不滴水了,抱歉地冲药修笑笑,而后一愣,故意用力抽了抽息。   冯琰见状,也跟着吸吸鼻子,药修嗅觉灵敏,立刻往山洞深处望去:“怎么有股沉水香的味道?”   众人皆是一惊。   有水幕做隔,洞中又寸草不生,按道理说,不该有如此浓郁的草木清甜,何况还掺杂着一丝发凉的乳脂香。   春昙当即被洛予念一把拨到背后,只见他扶剑沉吟了片刻,对沈佑交代:“我去查探,若是有机关,你护住他们退出去。”   沈佑的天人交战都写在脸上,春昙看着他的五官拧起,变形,又不甘心地展开,妥协,重重点头。   洛予念确认他们都退到洞口最边缘,才转身往里探。   他手中银竹的光照过秃秃的石壁,没几步便转过弯,光亮也随之消失。   枯等片刻,沈佑有些沉不住气,试探喊道:“小师叔,找到什么吗?”   不想须臾就等到回答,洛予念的声音很清晰,似乎转过去没走几步就是尽头。   “先别过来。”他说,“有石门。”   沈佑一激灵,拇指挑出一寸剑,竖着耳朵,蓄势待发。   “是灵力锁。”洛予念的语气有些意外。   “小心有诈,你别……”沈佑话音未落,就传来轰隆声响,山洞都跟着微微摇晃起来,但山岩似乎很是坚固,并没有沙土坠落。   沈佑铮的一声拔出剑戒备,半晌,却什么都没发生。   “……打开了。”洛予念愕然道。   春昙等不及沈佑发呆,推开他横在面前的胳膊,顺石壁摸索进黑暗的甬道里,转过弯便看到一束火焰跳动在洛予念指尖,是一张引火符。   洛予念手腕一抖,一人高的鎏金连枝灯上,十六盏火苗倏而同燃。   火光中,熟悉又久违的味道弥散开,春昙鼻子蓦地开始发酸。   沉水香掺在灯油中,幽馨氤氲,安心安神。   *   石室宽绰,摆设极简,经阁一般层叠置放着几排书架外,唯一桌案,一竹榻而已。   沈佑也跟上来:“不是有灵力锁么?”   “嗯。”洛予念缓缓走到书案前,随手点亮桌脚油灯,心情有些复杂,“只要修过玄泽玉笈第四层,便能打开。”   换句话说,这灵力锁对于沧沄内门弟子,形同虚设。   沈佑有些茫然,靠过去:“所以,这是哪儿?那个人的密室?”   洛予念没答,垂头盯著书案,沈佑也低头看,随即倒抽一口气。   “这是!”他忍不住以灵气点亮自己的佩剑,举在案上,从左至右慢慢移动,将密匝匝的小字照亮,生怕看错,“舆图?”   “嗯。”洛予念双眉紧锁。   手指滑过最上方那一行看不懂的文本,那旁边,则映射了四个中原文本:南夷舆图 第41章 念与时积   修士横渡赤沼从来不难,御剑飞过去不消一盏茶,毫发无损。   之所以几百年间,再多大能都拿南夷人与悬息束手无策,全因那里诡谲的地貌。   中原也有山,可山总有个尽头,南夷却好像除了山,什么都没有。   只要想躲,南夷人随时都能消失在崇山峻岭间,他们会混入尚未开化的蛮夷百姓中,又或者分散隐匿到数不尽的山xue里去,若修士冒然追入,只会在四通八达的甬道中迷失,又或是被他们以层出不穷的毒蛊陷阱袭击,敌在暗,我在明,不乏人送命。   故这么多年,前赴后继搭进去不少人,却未曾有一人寻到蚺教的所在之处。   若是有了面前这份舆图就不同了,注解细致入微,除了几十处山脉的进出要道,还包含先前他们闻所未闻的,盘踞于地下的三百溶洞与伏流。   怨不得找不到人呢,开山太难,他们竟选择向地下扩散。   沈佑大喜过望,端着舆图一角的手都激动地颤抖起来:“这,这可是宝贝!”   的确算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宝贝,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洛予念看着他满面欣喜,自己却笑不出,只觉一丝莫名的悲凉缓缓爬上心头。   桌案旁是结实的木书架,腰部以下的高度,填满形状不规则的石灰岩块,用以吸附洞中水气,以防上方书册受潮。   他随手取下一册书,表皮一层厚实的牛皮纸,翻开来,里头却是破旧不堪的羊皮页,边缘缺损,图画与字迹皆斑驳难辨,书页皴皱脆化,像是饱经风霜的古物。他凑近,发觉上头的字一个也看不懂,于是又去抽第二册。   虽是一样的牛皮纸封,里头却换成过了桐油的熟宣,墨迹如新,铁画银鈎。   看到右上角那株充满既视感的图画,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又翻回前一本,一目十行,交替翻阅着自己看得懂与看不懂的典籍。   沈佑喜滋滋凑上来,拿着卷好的舆图在他眼前晃,继而一愣:“小师叔?你怎么了?”   洛予念在他兴奋发亮的瞳中,看到自己僵硬的表情,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干脆将手中老旧的羊皮纸册递给他。   沈佑接过,随手一翻便碎下一个纸角来,顿时不敢乱碰了,只垂眼大略一扫:“这写的都是什么呀,这么旧,都要散了……”   “是南夷的《百毒谱》。”洛予念低声道,“记载了各种南夷盛产的毒草毒菌毒虫性状,习性,以及中毒症状和解毒方法。”   冯琰闻言猛抽一口气。   她是知情识趣的人,事关沧沄派内旧事,所以打从一开始,她便避嫌站在连枝灯前研究那香气馥郁的灯油,对书桌前的一切视若无睹,直至听到《百毒谱》,终是忍不住开口:“那个能给我看一看嘛?只看那个……”   “啊?哦,给。”沈佑大大方方,将羊皮纸本轻拿轻放到她虔诚摊开的手掌中。   冯琰低头,旋即一怔:“这是南夷文吧?你看得懂?”   洛予念摇头,将手中的另一本叠上去:“这是译本。”   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两本段落排布与插画的位置一模一样。   “……果真如此……”冯琰站在灯下,逐页对照,再没出声。   洛予念将那一格中的书册尽数取下,大致翻了一遍,除了《百毒谱》,还有《血蛊术》,甚至连关于悬息与蛊星的记载都详尽无比。   一些有南夷文原本,一些没有,不知是不是源自口述。   不对,这说不通。   他强迫自己客观些,不要被情绪牵着鼻子走,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说不通。   传闻洛熙川勾结南夷人,引狼入室,欲对中原人不利,可眼前这些东西,怎么看都不是勾结南夷人的证据,反而是解决南夷祸患,不可或缺的珍贵情报。   他曾盼着,有谁能证明洛熙川是蒙冤,可如今,他好像亲手找到了证据,却又高兴不起来。   他想不明白,既然被冤,为何不申辩?为何不将这些呈示?师尊她老人家又是为何不问清楚就将人就地正法,带回沧沄审一审又能怎样?   “这又是什么……诶,千字文?”沈佑自然不知他在想什么,已转到下一排书架。但架上头却不再是什么南夷机要,轻便的竹格子里,搁着孩童们的启蒙书目,从千字文到诗经,再到周易到庄子,甚至还有投身仙门后,童子们必要抄读的道德经,悟真篇与抱朴子。   洛予念捏起厚厚一沓白宣翻看,千字文被抄得歪歪扭扭,但又不全然像孩童,只是结构疏松怪异,笔画却干净有力,每隔几页,还会出现几行方才那些他看不懂的南夷文……出自谁手,不言而喻。   抄到抱朴子,该是若干年之后了,字体再无稚拙,遒劲洒脱,最后一笔落在“欲求长生者,必欲积善立功,慈心于物,恕己及人。”   每个入道童子,都曾抄下这样一句箴言,如今却出现在一个南夷人笔下,沈佑冷哼一声,一把丢掉手中的纸张,满眼厌憎,彷佛是珍重之物被玷污。   洛予念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默默拾起,放回原处。   这怨不得沈佑,当年沈崝死于南夷最凶险的蛊毒,状貌凄惨,他对南夷人有成见实属人之常情……洛予念叹了口气:“有用的整理一下,我们带走。”   “嗯。这么多,不好带啊……有没有东西可以……”沈佑话音未落,只听“笃笃”两声从屋角传来。   他们绕过最后一排书格,是春昙在敲击木箱。   看到铺满箱盖的花叶和灵芝,洛予念一愣,进来这半天,他只顾震惊,倒是忽略了春昙,原来他不声不响,是在忙着整理这些药材。   “春昙,你去那张榻上弄。”沈佑走过去,拿脚尖踢了踢木箱,响声发闷,里头装了东西。   春昙点点头,一股脑将那些花花花草草塞回挎包里,鼓鼓囊囊吊在肩膀上,倒也没继续整理,而是好奇地凑在木箱旁。   沈佑便吓他:“小心箱子里有机关!嗖嗖嗖!”他并指做暗箭,往春昙眼前戳,可惜那人并没看他,而是在听到“机关”两个字的第一时间,就牢牢拽住了洛予念扶上箱盖的那只手。   洛予念转头,恰对上一双担忧的眼,灯火静燃其中,透过眼眸照在人心上,沈佑逗他的玩笑,倒是叫他当了真,他急切地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声音,只得拚命摇头。   原本纷乱如麻的心绪,像蜡一样,忽就被照暖,缓缓融化。   洛予念忍不住笑了,拢住他手背轻拍:“别怕,他开玩笑的。”   春昙将信将疑,手指微松,滑到他袖底默默勾住。   “真的。”洛予念抬手,抹掉他发际到耳垂的一线水光,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将他拉到身边来,而后指尖一使力,一把掀开了木箱。   自然,没有暗器射出,也没有毒物潜伏。   映入眼帘的,只是一方柔软碧色。   衣料整洁如新,散发淡香,没有一丝褶皱,灯火下,像涌动着落日余晖的海面,与他,与沈佑身上的,都是一模一样。   沈佑凑上来,皱皱眉,伸手要掀,被洛予念抢先一步挡住:“我来。”   他弯腰,双手捧起沧沄内门弟子道袍,下头蓦地露出一纸信封,正中红笺顶天立地落几字:沈崝大启。   看到那收信人名,沈佑一呆,旋即眼眶泛了红。   洛予念也一样吃惊,原地忖了片刻。   如今,写信与收信之人,都已魂归天外。   他将沧沄弟子服转手交给春昙捧着,拿起信封,几番思量,选择递到沈佑手中。   身为沧沄内门弟子,又是沈崝血亲,这信,让他看最合适,可他却将手狠狠甩开,赌气道:“我不看。我才不看他写的东西。”   洛予念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坠落的信封,压低声音问道:“……所以,当年你堂哥身死的真相,你不想查清楚?”   “有什么好查,明明就是……”他倏忽噤声扭头,隔书架镂空瞄了一眼冯琰。   药修目不斜视盯着百毒谱研读,不知是真不觉察他们这里的动静,还是避免尴尬,装作什么都听不到。   沈佑咬住嘴唇,像咬住不可外扬的家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要看你看。”   洛予念一时愣住,沈佑对他亲近归亲近,却向来礼敬有加,这还是头一次与他如此针锋相对。   人总有反骨,而沈佑的那一块,便长在自小便憧憬的堂哥沈崝身上。   所以他不计较这份置气,也放弃游说沈佑的念头。   信笺还未上火漆封口,他实在等不到回沧沄,于是伸指一夹。   一页薄纸,一眼望尽:   沈崝师弟青睐   别来良久 念与时积   师尊百岁寿诞在即,欣闻将于沧沄大宴百家仙友,吾身不能至,谨以此拙劣之作,遥祝师尊容登玉虚。   敬祝春祺   愚兄洛熙川顿首   信封下头,躺着一只浅扁锦袋,绛红素绸,是这一方石室内唯一的喜庆之色。   洛予念没有打开,却也能隔着柔软红绸,摸出那是一串盘起的长流珠。质轻,声润,凹凸处似是剔刻符文,触手一股纯阳之气,是雷击木。   雷击木难寻,更难以雕琢。   阿念。   眼前忽然出现春昙的脸。   洛予念蓦地被他捏住后颈,猛地按进怀中。   春昙在他耳边悄声道,不要哭啊,你们都不要哭……   他并没有哭,只是沈佑,不知想起什么,欲盖弥彰地扭到一边,抬袖蹭了蹭眼睛。 第42章 豆蔻   回到竹舍,恰是夕阳西下。   “公子!”晴河哭唧唧扑进他怀里,春昙想抱她起身,却没站住,险些倒下去。   被那几条蟒吸食一空的身体脆弱得像一幅纸皮灯笼,今日又强打精神奔波一天,到这会,彷佛一阵风都能将他撕毁。   一只温温热热的手掌适时撑住他的腰,将他与晴河以及那口大木箱一道送进竹楼中,洛予念沉默地看着他吃下葫芦里的药,又沉默地飞走。   小姑娘还不太会给自己绑辫子,从前头看整整齐齐的头发,脑后却乱糟糟。   春昙抱她在怀里拿来梳子替她重新编发,晴河从镜子里怯生生看他,问:“公子,是阿念救了你吗?”   ……春昙一怔,原来一早他被掳走的时候,小丫头看到了。   他想了想,也从镜子里对她打手势,告诉她:对,坏人已经不在了,不要害怕。   小姑娘对她的阿念深信不疑,立即破涕为笑,又问:“阿念去哪里了?他是不是不开心?为什么不说话就走了?”   春昙想了想,点点头:阿念确实不开心,但离开是因为有别的事,还会回来的。到时候,你哄哄他。   晴河愣愣眨眼,点头的时候,肚子也咕噜响了。   小丫头一天没吃东西了,可春昙眼下有些提不起劲来烧火做饭,他甚至都乏力从蒲团上站起来。   想着懒怠一日也不会怎样,他从柜子上取下昨日从露州带回的点心,取了一块栗子糕递给她,她却没伸手,歪歪头道:“可是早上吃过栗子糕了……”   吃过了?   他低头,盘底果然有糕点渣,想必是洛予念走前留给她的……他笑了笑,换了一块核桃酥递过去,晴河兴冲冲接过,刚要张口咬,又硬生生停住,掰下一半来分给他:“公子也吃,你病还没好,吃完早些歇息。今日没下雨,花我浇过了,呦呦也喂过。”   春昙没接,告诉她自己已经吃过东西,晴河这才迫不及待张开嘴,吃得像山里饿久的小野猫一样。   春昙扭过头,院中苗圃里的叶片上细雾凝光,呦呦在秋千架下打盹,一旁的粗陶大碗中,是吃剩的嫩叶与野浆果。   这鹿娇气,每日入口的,非得是新鲜采的不可。   浆果枝子多带刺,他盯着晴河沾了油的小手,竟然没发现划伤。   晴河真棒,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春昙欣慰地对她比划,以后,也要好好照顾娘亲,还有呦呦,好吗?   “大孩子”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并不能听懂他的话外之音,她只知自己被夸奖,喜滋滋扬起小脸:“也照顾公子!”而后,她忽然扭捏,“公子,那我……可不可以再吃一块?嗯,不对,半块,半块就够了。”   春昙又被她逗笑,这次,他没把点心包放回原处,就那么留在桌上了。   晴河有些诧异,却什么都没问,自觉掰了半块绿豆糕,没有得寸进尺。   而春昙自然也没有告诉她,也许很快他们就要分开,他不能再做她的倚靠了。   这世上,没人能一辈子跟着她,约束她,照顾她,她要早一些学会靠自己。   吃完该做什么?他问。   “洗手,漱口。”晴河推开屋门,趁着天边最后一丝光亮噔噔噔跑下竹梯,站在矮凳上,从缸中舀水,蹲在盆边洗洗漱漱,而后,吃力地将用过的水泼入花圃。   似乎感受到春昙的目光,她回过身,仰头冲窗子里的人摆摆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公子,吃药!睡觉!”   望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姑娘愈发懂事,能干,春昙心里忽而一酸,冒出些多余的不舍来。   其实,他很期待看一看晴河长大的样子,可惜,人生总不尽如人意,他为数不多的一点运气,大概已经在洛予念身上用尽了吧……他低头摸了摸撑满的挎包,将里头的药草尽数取出丢在桌上。   在谷中偷偷丢掉大半,只余寥寥两三把,却足以掩盖他真正想要拿回的东西。   春昙掂了掂挎包,它并没有记忆中那般重量,兴许是因为自己已经长大,又或者,沉重的其实只是与它有关的回忆罢了。   他堂而皇之将挎包挂到了幂篱旁,转身去燃一支醒神香,而后,他翻出前几日从苏掌柜那里拿到的订货单子,抄录,配香。   送货时要记得告诉苏掌柜,做好这一批,他便不再做了。   *   天要下雨,风不动,蝉不叫,所有活物都像被闷死在凝滞的空气中一般,这样的夜寂静得可怕。   春昙被遥远的说话声惊醒,一睁眼,手中笔毫就那么戳在纸上,洇开一摊墨迹,污了原本写好的字。   他随手将宣纸团起,走到窗边,两条人影立在院门外,面对着面。   云太厚,天幕几乎无光,看不清人的长相,他们的穿着近乎一模一样,手握佩剑,绑着高高的马尾,可春昙却还是轻而易举辨认出他们。   沈佑是动态的,脑后的发辫,剑鞘的反光和宽阔的衣袖都在轻动,而洛予念哪怕是开口说话,也是全然静止的,宛如一只站立入眠的鹤,修长挺拔。   “封怀昭的事,让玉沙宗的人查便是,反正他们也信不过我们,哪里需要我们去查。”沈佑不以为然,背靠竹篱伸了个懒腰。   “我要查的,不是这件事,是……”洛予念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什么,“……四师兄的事。”   听到这个称谓,沈佑反应了好一会才猛得站直,变成一只被激怒的斗鸡,袖摆飞扬,手指往虚空处一指:“他的事有何好查!一个杀人凶手,仙门叛徒,你却还叫这个叛徒师兄!”   没了外人,沈佑说话不再有顾忌,连呦呦都被他从梦中惊醒,小鹿警惕地往院门口溜躂了几步,看到是洛予念,放下戒心,摆着尾迎上去,又在门前一个急停,默默退回原处。   “沈佑。”洛予念音不高,却带着寒意,“我今日在清风堂与他们说的话,还需要再重复一次给你听么?”   他们相视良久,是沈佑碍于身份先低了头,可语气不服输:“不用,你说的我都记得。可是小师叔,你我虽非亲历者,但二师叔是吧,我堂兄沈崝是吧?师叔为何修为再无进境,每到庚申日,他都虚弱得常人不如?我堂兄,又是因何而惨死?”   “看了今日我们在山洞里找到的东西,你还这样想?”洛予念反问,“他若真是通敌,那我们今日看到的,应当是中原舆图,是各个门派的机要,是将我们的文本译成南夷话,给南夷人看,让他们能知己知彼,而不是……”   “可这不过是你的臆断罢了!我只看到,洛熙川的的确确与蚺教那个妖女在一起!说不准一开始,他真如你所说,心系中原,可他当年也才二十多岁,枕边日日躺着个妖女,你怎知他后来不会为美色所蛊惑而改变主意?我堂兄死于妖女豢养的剧毒蝎蛊,五脏六腑尽化!这才是我眼中最切实的证据!”   沈佑气不过,转身要走,被洛予念一声喝住:“站住。”   出于对尊长的敬重,他应声老老实实站住,却不转身。   洛予念没有再继续与他争辩,而是叹了口气,沉声道:“夜里不安全,你尚未痊愈,不要走远。”   沈佑愣了愣,扭回头,答得有些委屈:“是。”   说完,他一个纵身腾到空中,剑光在半空徘徊一圈,飞向洛予念平日里练剑的湘妃崖,而后盘膝趺坐崖石边。   洛予念在原地静立了半晌才步入小院。   动物最是敏感,察觉到他已恢复镇静,呦呦才重新亲近,拱他的手。   洛予念点了点它即将长出头角的地方,缓缓抬起头来。   春昙没有躲,他知道,从他出现在窗前的一刻,对方便察觉到了。所以方才那些话,他们若是不想叫他听见,他是一个字都听不到的。   他提着灯,下楼烧水泡茶,半路被洛予念截住。   那人抬手,拿指腹蹭蹭他的脸颊,低声道:“困了就回房去睡吧。”   春昙一愣,摸自己的脸,那处竟有一线微微凹进去的压褶。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凑近轻道:“刚睡醒,有点渴。”   洛予念便也不阻拦他,独自上楼,待春昙拎着茶壶回去,仙君已坐在桌前,身旁便是大敞的木箱。   打卷的舆图被重新展开,以灵力悬在矮几之上,洛予念坐在灯下不声不响抽出一本册子翻开来。   春昙没有靠近他,只将来回于药柜前的脚步尽可能放轻。   好在先前洛予念留下帮忙制香那几日,已将绝大部分常用香料研磨成粉,可以随取随用。   称量香药,混合香泥,端入院中,以擀面杖反覆碾压捶打,制成香丸香线,送入柴房阴干,眨眼一个多时辰就过去了。   云厚,雨依旧未下,夜是漆黑的,春昙不知为何,总觉得心慌。   他提灯回到茶室,挂在檐下,洛予念依旧是那个姿势跪坐在蒲团上,他几乎是在逐字逐句阅读洛熙川留下的笔迹,间或抬头看一眼舆图,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春昙便弯下腰,拿指腹去抹,却抹不平。   那人握住他的手指,拿到眼前看了一看,轻道:“该换药了。”洛予念苦笑,“怎么总记不得,不疼吗。”说罢,他起身去书桌旁的斗柜上取药,手肘甚至碰到了挂在一旁的挎包,却依旧目不斜视,抓起纱布与药罐便转过身,回到蒲团上来。   春昙看着他与自己最大的秘密擦身而过,心中竟没有一丝紧张,只是倦懒地摊着手等他,垂着眼皮,看他默不作声替自己拆开旧纱布,清掉掌中已经干涸的,混着淡淡血色的药膏,又换上新的。   “方师姐的药果然厉害。已经愈合了。”洛予念的神色也有些疲惫,“很晚了,去睡吧。”他轻轻推一推他。   春昙却逆着他的力,硬向前探身,凑近去看他的眼睛:“你们方才吵架了?”   洛予念眼神一僵,顷刻间又松动软化,显出无奈与疲惫,一口气叹在他鼻尖上,与他一般,不发声音地说话:“我不知,该怎么叫他相信我。”   春昙有些惊异于他的坚定:“你就这么相信洛熙川吗?沈佑说的也不无道理,你信自己的师兄罢了,对那个……女……”   “蛊星?”洛予念的左手又不自觉抚上右手。   “嗯,那个蛊星,你连她都相信么?”   洛予念沉吟了片刻,蓦地做了个春昙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缓缓摘下了,那只彷佛生在他右手上的白绸手套。   春昙第一次看到了他的手背。   脑子嗡的一声,空白了一瞬,他抓起那只手,捧在眼前用力抹了几把,生怕是自己看错,可眼前的的确确是刺青,用力搓到皮肤泛红都擦不掉,一串六颗,白花苞几近成熟,尖上一抹朱红,彷佛下一刻就要开放。   中原素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说,刺青乃是大逆不道之举,可南夷人不同,他们以刺青为美,以刺青为识,分辨敌我,甚至祈愿祝福。   每个部族都有自己喜爱的颜色与图腾,而其中有一个已经消失的部族,名曰百霓,盛产一种叫苏方的野花,它不单是消肿止痛,活血化瘀的良药,还能从花枝中萃煮出赤色染料,所以百霓人素爱红,不惜将这热烈如火的颜色刺在皮肤上。   “她救过我。”洛予念不知不觉笑了,“虽然,那时太小,我记不清她的容貌,但,我记得她爱笑,爱唱歌。她手腕,脚腕,还有这里。”他手指滑过春昙耳后,“都开了红色的花,她说,是小时候他的阿妈亲手替他刺的,那是他们祖祖辈辈的习俗,希望孩子像开在山间的野花,无惧风雨,无拘无束,放肆长大。” 第43章 终将再会   春昙的耳后连着侧颈一麻,被他若有似无的触碰划出一道深深的颤栗。   “你……”他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你见过她,见过那个蛊星?”   “嗯。”洛予念捏起茶杯,呷了一口早已变凉的茶,“在我的家乡,一个叫素阳的地方。”   *   洛予念出生那一日,父亲死于非命。   临近年关,取货的归途中,家中商船遇上水匪,满满一船绸缎不翼而飞不说,尸身收回来,都已经泡得惨不忍睹。   于是乎,他被叔父那房请来的方士算出个“命旺财弱,冲克六亲”的孤命来。   “母亲,这孩子才出生便克死大哥,万两金的货说没就没。”叔父跪在祖母面前,声泪俱下,“若真留在家里养大,那咱们祖上三代,近百年的基业都要败光的啊!”   三日后,父亲尸骨尚未寒,他和母亲便被那一家人扫地出门,而父亲名下的铺子,尽数归于二位叔父所有。   命硬克亲的传言一经散播,外祖母家的舅舅们不肯收留他们母子,也不许他从母姓,而他已嫁做人妇的亲姐也做不了夫家的主,只得私下里偷偷当卖自己陪嫁的首饰,为他们安排了一处简陋屋居。   母子俩平日里靠母亲给人写信、刺绣贴补家用,勉强度日,虽拮据,虽只有个乳名,他也平安无事活到四岁那年。   一日,流民忽而自南边涌入,说是旱灾饥荒,逃难至此。起初,豪商富甲们还像征性地施粥放粮,接济他们,可当流民开始大片大片病倒时,素阳人才察觉不妙,看着死人身上可怖的血斑,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些人根本不是逃荒而来,而是躲避瘟疫。   可惜已经太迟了,年关在即,疫病在素阳爆发,整座城镇都弥漫着烧艾的烟尘,却依旧阻止不了瘟疫的蔓延。城外的尸堆一日高过一日,很快,刺鼻尸臭与烧尸的焦腐味便代替了艾草味,一些人举家逃离,逃不掉的,则门户紧闭,日日祈祷着该死的死完,自己能成为幸免的那个。   阿念与母亲的住所简陋,家门一早就被流民冲破,所剩不多的粮食,腌菜,腊肉,姐姐偷送来过冬的棉被棉衣,和他过几日生辰新做的鞋帽,以及阿娘辛劳几年攒下的几两碎银钱,统统被洗劫一空,他眼见着阿娘身上起了血斑,死气默默将她吞噬,她用最后的力气说,阿念快跑,快跑。   可他能跑到哪里去呢?天寒地冻,人心也冷,外头的小孩只会跟在他屁股后头喊他丧门星,而后被家人拎着耳朵拎回去,告诫他们不要随意靠近,免得沾了晦气。   没有人会善待他的。所以,他饥肠辘辘地钻回阿娘的怀里,想要取暖,却感受不到一点熟悉的柔软与温度。   他饿到昏睡过去,直睡到盛夏。   太阳出奇炽烈,他出了一背的汗,喉咙干渴欲裂。   奇怪,素阳的夏明明很凉爽的。于是,他踏进河流,掬起一捧水,可还未等他喝下,他猛地被一股力量压入水底,一串串气泡从口中突出,他的胸口被压的很紧,肋骨都要碎掉一般。   而后,他憋醒了。   他发觉自己仍在阿娘怀中,被弃置恶臭的尸山上,从横七竖八的肢体缝隙里,他看到周遭蒙着面巾的人们纷纷点燃火把,远远投掷过来。   乱草枯枝搭起的巨大的尸床被泼了油和酒,火焰瞬间窜上来,最下头的人眨眼便被烧出一股焦味,噼啪的爆燃声中,他听到微弱的喘息,无力的呜咽,看到还在颤动的眼睫,和蜷缩又打开的手指。   不是人死了才要烧掉的吗,可他们没死,自己也没死啊……   他吓呆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回想起阿娘最后的话:快跑。于是,他拼尽全力挣脱了阿娘沉重而僵硬的怀抱,从尸体的缝隙里挤出去。可他饿得太久,没有力气,跑不起来,只能手脚并用往尸山高处爬。他爬过冰冷的身躯,爬过一张张陌生的,不能瞑目的面孔,他的眼泪滴下去,呲的一声,刹那就蒸发成一缕烟。   “那个孩子还活着!怎么办!”   “别管了,就算现在活着,铁定已经染病了,别过去,别碰他。”   火舌从四面八方舔过来,黑烟屏蔽他的视线,灌入他的口鼻,他越是咳,越是无法呼吸,他拼了命爬到尸堆边缘,火已燃成晃动的高墙,他强忍灼痛,向他们伸出手去求救,又烫的缩回来。   有人无动于衷,有人踌躇不忍。   “他是那个!”他被人认出来,“是杨家那个被赶出门的小孩!一出生就克死他爹,现在娘也死了,杨家这次一大家子全死了!你说鬼不鬼!”   他愣住,渐渐缩成一团,向后挪动着。模糊的视线里,都是相似的,覆满溃烂血斑的皮肤,他已经找不到来路,回不到阿娘的怀里了,他喃喃哭,被刺鼻浓烟呛得嗓音嘶哑:“阿娘……”   克六亲。   他总听人说,却不懂其中含义,可现在阿娘死了,他好像有一点点明白了,靠近他的人都会死,所以,没人敢救他……不会有人救他的……   “别怕。”   就在他终于绝望认命之际,温柔的声音蓦地出现在耳边,他一激灵,闻到一缕幽香。   香气湿漉漉的,像早春的清晨,树木花叶展开带着露水的新芽。   皮肤的灼痛旋即消失,周身忽而没那么烫了。   他努力撑开眼皮,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朵晃动的,鲜红的花。   他被人紧紧抱在怀里,穿过火焰,灼人的热度陡然消散,他们落在坚实的地上。   这个怀抱跟阿娘的一样,单薄到有些形销骨立。   又跟阿娘不一样,她的肚子圆鼓鼓的,显得怀中有些拥挤。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阿念恍恍惚惚抬起头,从女人的肩上,看到一条天水碧色的身影缓缓从烈焰中升起。   宝剑出鞘,蓝芒乍现,剑啸如龙吟,光与声一瞬间撕裂烟霾,刺破苍穹。   下一刻,好像全镇的积雪都重新从地上飞起,如纯白的浪潮,同时从四面八方卷涌而来。   流风回雪,那人飞在洁白龙卷的正中,举重若轻地送出一剑,寒酥漫天,前仆后继融在张牙舞爪的火焰里。   像说书先生口中的九天神仙,那人凭虚立在高天,慈悲的眉眼半阖着,眼中湿润的光华宛如闪烁的星子。   “仙女……是仙女……”凡人们扑通扑通跪了一地,“求仙女救命!救命啊!”   仙女的足尖轻轻触地之时,火便灭了,众人退避三舍,伏在地上,看他独自走进尸山,将一个个尚未咽气的人徒手抱出。   阿念也被耳后有花的女人放在地上,她脱下身上的披风将他裹严实,而后走上前,从腰间拽下个木葫芦递过去。   他们二人似乎毫不畏惧那要人命的疫病,跪在地上,挨个捏开那些濒死之人的口鼻,将药丸用手指捅进去。血污沾身,牙齿将他们的手指磕破,他们也全然不在意。   “我来。你去休息。”   “仙女”甫一开口,阿念也愣了,原来,是个男神仙。   他与她对视时,悲天悯人的神情不再,满眼皆是温柔,察觉她没了披风,他立刻脱下自己的,搭在她肩头。   “好。不过,我们还需要烧伤药,冻伤药。而且这里太冷了,得把这些还活着的挪个地方啊……”女人反手撑着腰,卯足力气站起,那浑圆的肚腹与她娇小的身材很是不协调。   她环视一眼,径直走向跪伏在地上的人,可,她每靠近一步,那些人便哆哆嗦嗦向后躲一步。   她倒也不恼,嗤笑一声,问道:“不是你们求仙女救命的吗!”她从挎包中掏出一张薄纸,摺叠成条,系在葫芦纤细的腰间,向他们抛过去,“这是’仙女‘给的解药,方子也在这,找不到的药材就去跟附近的仙门求。”   而那个天神一般的男人没有与任何人交谈,沉默地踏上那柄有龙吟的宝剑,短暂地消失在天边,转眼又出现。他以一人之力,穿梭来去,将这尸堆里翻出的,近百计的弥留之人送到了山脚下的瑞霞观。   阿念不知自己是何时失去意识的,恢复知觉时,只觉浑身都痛,每吸一口气,喉咙深处都像针扎。   他被裹在柔软厚实的棉衣中,睁开眼,是一双晶莹的蜜糖色眸子,女人又将他抱在怀中,用冰凉的手背搭他额前:“你醒了?方才有个人告诉我,你叫阿念对不对?”她好像永远都在笑,眼梢低垂带粉晕,可眼下的卧蚕却隐隐发青,像极了阿娘熬了几个大夜给人刺绣的疲惫模样。   阿念不抱希望地,从喉中挤出一丝声音来,问她:“阿娘呢?”   女人愣了愣,笑容消失了刹那,又重现,只是眼睛里湿润了些:“你阿娘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见他听不懂,她便吃力地横抱他起身,像抱住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蹒跚往院子里走,阿念仰面躺在她臂弯中,眼前滑过屋脊横梁,滑过八角藻井的暗八仙,滑过松青色翘伸如翅的屋檐,滑过风中摇曳的昏黄灯盏,而后,定格在一方静谧的夜幕。   星月交辉,她仰着下巴问他:“看到那一簇星星了吗?最亮的那一串,黄色的。”   阿念的视线不太清晰,遥远的星星像一串将开的迎春花苞。   “你阿娘就在那里。”她的声音在笑,“我的阿娘也在那里,我们最后,都会去到那颗星星上去,分别的人啊,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原来,还能再见啊……阿念如释重负地,再次进入沉睡。   他梦到阿娘模糊的影子,在河对岸跟他招手,他刚要抬脚,又听到背后有人叫他,阿念,阿念。阿念回来。   那声音追着他,唱他听不懂的歌谣,他听着听着便醒了。   女人躺在他身侧,搂着他,男人往他手背搽冰冰凉凉的药膏,而后扯一段洁白如雪的纱布,将他的手一层一层包扎,系上个双耳结,像一只乖巧地白兔,趴在他手背上。 第44章 承诺   阿念睡过四日光景才彻底清醒,他从顺道来送午饭的道姑口中得知,其实自己并未染疫,可由于饥饿寒冷和烧伤,他的病势比起疫病更是凶猛,险些一命呜呼。   “镇上的大夫跑的跑,死的死,幸好有洛仙君他们在,不然我们也救不了你。”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粒灰白色药丸捏碎掺到粥里,拌匀了要喂他。   可从出生起,除了阿娘和阿姐,还从未有人愿意这样靠近他,平视着她与他说话,他惶恐,道姑却误会他是胆小多疑,遂晃晃调羹解释:“这几日你吃什么吐什么,黛初姐姐的衣裳都洗了好几遍了,洛仙君说是你常年忍饥,导致脾胃虚寒,刚巧我师父养了几株豆蔻,都被他拿来给你合药了,说是吃了这个啊,你就爱吃饭了!脾胃乃后天之根本,若不养好,变成个病秧子,一点小病小痛都要你命的!”   “洛仙君?”他接过勺子,呆呆重复。   道姑眼睛亮了亮:“就是救下你的人啊!哦不,他不是人……洛熙川,”她缓缓扭过头,视线透过窗子往碧霄仰望,口中将那人的名字诵得轻柔而虔诚,“他定是神仙下凡!不只是你,他救了所有人,很快还要继续往北去,把治疫的药方散出去。看吧,这灾,很快就要结束了。”   吃完粥,道姑忙着去给伤患们换药,留他一人在屋里。   听到院墙外鼎沸的人声,他好奇跳下床,挤进尺寸已显局促的鞋子,悄声走出去。   平日里做惯了丧门星,他从不主动往人跟前凑,生怕触了谁的霉头,只扒着门探了半个脑袋看。   观外,倚围墙搭起了一圈茅草屋棚,成了外来的流民,以及那日救回的,尚未痊愈的伤患们的临时庇护所,柴火在铜盆中噼啪燃烧,虽略显拥挤,但不会再有人冻死或冻伤了,一张张憔悴的病容上,绽着带希望的笑。   院中新垒的简陋土竈上摆着一排壮观的药锅,不见洛熙川,只见三两道姑,同那耳后有花的女人各执一葵扇守着火。   方才道姑口中的黛初姐姐,应当就是她了。   她虽身怀六甲,却一刻也不得闲,时而煎药配药看火候,时而端药出去喂给不能自理的重病患,挺着碍事的肚腹进进出出,道姑们劝都劝不住。   她见谁都一副笑脸,却不知为何有人会惧怕她,甚至有人忘恩负义,当场掀了她端的药碗,猝不及防,药汤泼了她一身。   她皱了皱眉,垂眼一扫地上的药汤,冷下脸:“多少人等着救命的药,你就这样糟蹋。”   那人却对她的话嗤之以鼻,还拿才冻掉了脚的断肢搡她:“我不喝南夷人碰过的药!有毒!晦气!这疫病就是从南边来的!保不齐就是你们南夷人做的好事!滚开!”   “她是南夷人”   “不可能吧,南夷人怎么会说我们中原的话?而且,她给了我们解药……”   “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那人受不了质疑,一把撸下她的窄袖,捏着她的手腕举高,展示给众人,“红色刺青!她定是南夷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屋棚里顿时炸了锅,他们方才还仙女仙女的叫她,谢她,夸她是人美心善的菩萨,可看到她手腕上华美的刺青,却彷佛看到比疫病可怕千百倍的怪物,避之不及远离她,人群往四周退却,空出个圆来,将黛初晾在正当中。   “南夷人怎会这么好心?该不会,真有什么阴谋吧!”   “我听说,南夷人满身是毒,那我方才吃的药里该不会也有毒吧!我的天老爷!”   道姑们手忙脚乱拦住那些也要摔药,或是要上前推搡她的人,给她使眼色,叫她先进观躲一下。   阿念愣住,这一幕,他实在太熟悉,先是辱骂,再是推搡,接下来还要泼脏水,扔石子呢。   可她又不是丧门星,她明明是救苦救难的仙女啊,她救了他们的命,他们凭什么这样欺辱她?   黛初并未惊慌,对这一切司空见惯一般,恼都懒得恼,只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臂,对那人轻蔑一笑:“你这条腿,这条命,还是我保下的,你若觉得晦气,大可以不要。”她并未否认自己那让人避之不及的身份,“你们中原是不是有句话,叫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那人一怔,恼羞成怒,一把将黛初推了个趔趄。   黛初皱眉的一瞬间,阿念脑袋里就空白了,在恐惧出现之前,他的身体竟先行一步,待回过神,已冲到那人跟前,狠狠撞过去。   大病初愈,他撞得自己眼冒金星,而那人则岿然不动,一把推开上前阻拦的道姑,当头就是一耳光扇过来。   阿念下意识闭上眼,却没等到响亮的拍击音,自然,也没有疼痛。   喧闹争吵声戛然而止,屋棚寂静得只起彼伏的呼吸。   阿念睁开眼,视线中那张狰狞的脸和张牙舞爪的身躯,皆被挺拔如松的脊背遮了个严严实实。   背后伸来一只手,揉了揉他撞痛的额头,黛初笑着说:“这么有力气,看样子,你已经好了?嘶……”   她忽而轻抽一口气,洛熙川的背影蓦地一僵,回过头,看到脸色发白的黛初,当即将那断脚发疯的人丢回茅草榻上,转身小心翼翼抱起黛初,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一般。   黛初笑呵呵点他眉心,又指指肚子:“他踢我。”   僵硬的肩膀瞬间放松下去,洛熙川舒了口气,在窃窃私语中,抱着她离开了屋棚。   黛初搂着他的脖颈,从他肩上一探头:“阿念,回来啊。”   人群窸窸窣窣,众人不可置信:“沧沄的仙君,竟会和南夷女人在一起?”   回到观内,洛熙川轻轻将黛初放到床榻上,在她背后叠起几只软枕,端起她一只胳膊,手指按住她的脉。   他始终微微蹙着眉,咬着下唇不说话。阿念站在一旁,略略仰起头看着他的脸,只觉他咬住没说出口的话,都从一双眼瞳里流露出来了。   只是……天神一般的人,也会无助吗?他看着看着,不禁攥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竟没来由地想替他大哭一场。   他不明白,黛初不是好好的吗,那,洛仙君又是为何而如此神伤?   “嘿。”她抽手,不让他再继续把脉,而是将他修长的手指挪到了自己的肚皮上,“他又动了。”   半晌,洛熙川手跟着她肚皮的异动一颤,叹了口气,闭上眼,垂下头,与她额头相抵,依旧闷声不吭。   “好啦,我保证,明日定留在这里好好歇息,不去帮忙了,我发誓!”黛初捧住他的脸,左右摇晃着脑袋,蹭他鼻尖,“今天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   洛熙川没有睁眼,睫毛却忽然反射出湿润的光,蹭到黛初的眼皮上。   她蓦地一顿,敛了笑,认真端详他片刻,而后轻轻啄他眼睫,唇角。   很快,仙君周身伤感的气息,便被她一个接一个的吻化开,他也回抱住她,埋头在她瘦削的肩窝里,被吻的湿漉漉的嘴唇微启,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阿念不禁瞪大双眼,他在她的怀抱里的时候,与外头那个无所不能的神仙简直判若两人。   而黛初,她明明那样脆弱,那样单薄,可她的怀抱,却好像宽广到能容纳一切。   见他总算开口,黛初咯咯笑了:“好啊,我不会有事,孩子也不会有事,到时候,我们找个最漂亮的山头,占山为王!”   两人交颈厮磨了半晌,洛熙川忽然顿住,他慢慢转过眼,正对上无声无息站在门口许久的孩童的目光。   仙君的脸腾一下子红透了,像只熟透的蜜桃。   他忙捏住她肩膀,令她靠在厚厚的软枕上,而后故作镇定地起身,整了整被扯乱的前襟。   路过阿念时,他避开了幼童小心而懵懂的目光,只是伸手,轻轻在他的小脑袋上一揉,低声道:“我去煎药,你看着她。”   阿念点点头,依言坐到床边,只见床上的人抱腹吃吃地笑,而后冲他眨眨眼:“他害羞了。你啊,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的。”   一个三四岁的幼童,自然不懂仙君是因何害羞,只以为自己做错了事,他本能的又惶恐起来,直到黛初一把将他搂上榻,抱着他躺下,闭睛打了个哈欠:“睡一睡吧。你的病还没好呢。”她精神有些不济,“你怎么这么轻啊……还是得……”   话还没说完,她便睡着了。   阿念才醒,毫无困意,只瞪着眼窝在她怀中,一动不敢动……可他不吵不动,却有别个胆大包天,吵黛初安眠。   她的肚腹紧密地贴着阿念的身体,所以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里有什么东西敲在轻轻敲打。   黛初鼻子里低低哼了一声,没醒。   阿念默默低下头,发觉她本圆滑的肚子上,竟然鼓了个骇人的小包出来。   他吓得搓了搓眼睛,那小包不但没有消失,还从左边滑到右边去了!   这下黛初彻底醒了,皱着眉低呼一声,冲自己的肚子叹了口气,翻了个身,伸手轻按那个小鼓包,又恼又无奈:“乖,别闹。阿娘要睡觉!”   阿念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鼓包消失,黛初很快又睡着,这一睡,便是三个时辰。   天黑透了,洛熙川煎好药,却不叫醒她,只是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重煎,直到她醒来喝下去。   忙完他端了粥给阿念吃,自己却不吃,只是静静坐在他对面,问他:“阿念,你几岁了?”   阿念眨眨眼,先比三根手指,又愣住,而后加了一根。   洛熙川也对着他眨眨眼:“嗯?”   他记得,自己快要过四岁生辰了,阿姐送来了新衣裳,可又不知具体是那一日,他想了想:“贴门神……”   “腊月二十四。”洛熙川一惊,“是……今日?”   阿念也怔住,他并不知今夕何夕,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四岁了。   洛熙川收走了他的粥,消失半刻,端回一碗汤面,放到他面前。   “阿念,今日谢谢你保护黛初。”或许是知道他并不快乐,所以仙君没有假惺惺贺他生辰,而是对他由衷说了一句谢谢,“日后,我若出门,你就替我照顾他们好不好?让她不要乱跑,乖乖吃东西,多多睡觉,再过三个多月,妹妹……或者是弟弟,就能出生了。四月末……差不多要入夏了。”   四岁生辰的夜晚,阿念人生中第一次收到一个人的感谢,也是第一次,受到如此郑重的嘱托。   面汤上头浮着一颗洁白饱满的鸡蛋,蛋白松松软软,吹凉了入口,像在嚼一口带甜味的云彩。   夜里,洛熙川又一次带着许多草药消失,阿念不知他去哪里,总之是去救人。   而自己能做的,便是守好他们的承诺。   他坐在床边,看着睡梦中皱起眉的黛初,试着伸手,覆盖到那频繁的胎动之上。   一只小手,又或者是小脚,隔着衣裳和肚皮,轻击在他掌心里。   于是他学着黛初的腔调,凑过去恐吓这个不安分的小家夥:“别闹,阿娘要睡觉。”   或许是他的声音陌生,不那么有说服力,小家夥反而动的更凶了,这里鼓一下,那里鼓一下,看着都觉得疼。   “嗯……”黛初哼出一声难耐的低吟,眼见要醒。   情急之下,阿念轻轻抱住了她的肚子,贴着肚皮,哀求似的轻声低语:“不要,不要动了好不好,让她睡觉,你爹爹不在,我要照看你们的……”   或许小家夥是吃软不吃硬,怀里应声安静下来。   阿念不敢乱动,就那么不松不紧的抱了他们许久,直到自己也坚持不住,睡着了。 第45章 给予的予   素阳的疫病才压下去,南夷人混入镇上的传言就沸沸扬扬。   傍晚,黛初和洛熙川决定第二日要离开的事宜,阿念正站在窗子下头苦等那串黄色星星出现,不知那么遥远的距离,阿娘能不能看到他。   半夜,他惴惴缩在床榻一角,盯着黛初的睡颜迟迟不敢入眠,生怕一觉醒来,人就不见了。   其实他很想恳求他们带上自己一起走,可,他也害怕,怕他们迟早会发现他命里的秘密,继而像所有人一样,厌弃他。   但他没能撑过整夜,醒来时,他茫然地望着空空的屋舍,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道姑们在院中说话,她们遗憾洛熙川终要离开。   “神仙般的人啊,怎么会跟南夷的女人在一起……虽然她的确很美……”   “可若只是因为容貌,那中原也有许多仙子长相极美,不输那个南夷女人的!四五年前,我跟师父去鹤居山看寒烟擂,有幸得见妙镜宗的傅子隽傅仙子,那也是天纵奇才,修为能与洛仙君比肩的!那样的人,与他才相配啊……”   “谁知道呢。高门大派的事,少管。反正他不论跟谁在一起,都不会是你我的。等一会儿,他们空出那间屋子要打扫的,谁都别想偷懒!”   阿念一惊,果然,洛仙君走了,屋子就要空出来……自己是没有资格住在这儿的。   可,他又能去哪里呢?回镇上吗?阿娘已经不在了,他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那里的每个人都视他为不祥,外头又那么冷……所以,他不能被赶走,至少,要躲到春天之前,他才不会被冻死。   于是,他不声不响钻进榻底,尽量蜷缩,将呼吸放轻,让自己的存在感变得稀薄,再稀薄。他不知不觉在床底睡着,梦里,又嗅到那股春暖花开的味道,温暖的草药香,与清凉的露水香。   “好像有点松,加一层鞋垫就行了。他这个年纪长得最快,过两个月就合适了。不过你若不说,我是看不出他有四岁的,才这么小一点……”   他迷迷糊糊又听到黛初的声音,一睁眼,弯弯的蜜糖色笑眼猝不及防出现在面前,近在咫尺:“呀,睡醒啦?”   他缓缓抬起手,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脸颊,痛得龇牙咧嘴。   “喂,干嘛呀。”黛初掰开他的手,“醒了就站起来走一走,看新鞋合不合脚。”   他一骨碌爬起身,榻是罗汉榻,围子精雕龟龄鹤寿,窗上是一马三剑的棂花,他依旧在瑞霞观的卧房,黛初和洛熙川也在。   “你们……没走?”   “怎么躲到塌底睡觉,可让我们好找。”黛初手中提着新衣,比在他两肩上,“去给你买了身新衣裳,来,试一试。”   他愣愣张开手臂,站在原地任她摆弄,身上捉襟见肘的麻布短褐便被扔到一旁,那还是去年年头做的,虽比不上邻居家的孩子们茁壮,但他好歹也是在长的。   黛初展了展手中淡蓝色圆领长衫,套在他的中衣外,袖口与领口镶了一圈不知什么动物的毛,蹭在脖子上暖融融的,他第一次穿这样合体又柔软的衣裳,怕自己摸坏了光亮的料子,他一直擎着手臂不敢放下。   “阿念。”黛初将他一眼看穿,“熙川说,你根骨奇佳,天性纯良,是难得的修道之材。既然素阳没有你的容身之处,那你愿不愿意日后跟着他,跟着我们一起修行?等你长大了,便能像他一样,济世救人。”   阿念怔怔看她,又回头看默不作声的洛熙川。   仙君的眉梢一动,竟对他笑了。   ……他呆呆张着嘴,站在密不透风的房中,只觉春风拂面,这一笑,怕是连外头的雪都化了吧……他真的能像洛仙君一样吗?这世上,会有人像他一样吗?   “阿念!阿念!看我!”黛初一把捧住他的小脑袋,硬掰回来,对洛熙川嗔怪道,“完了,笑笑笑,魂都给你勾走了,怎么办!”   洛熙川闻言,立马敛了笑,又恢复了寻常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与黛初对视时,眼神颇为无奈。   “阿念。”他沉声问,“修道之路漫长又枯燥,你要跟我走么?”   阿念回过神。   他不知修道是要做什么,也根本不在意前路有趣无趣,只要能安安稳稳跟在他们身边,日后能变成洛熙川这样……哦不,能学到一分他的本事,就足够了吧。   他用力点点头。   “你既没有姓,那日后,便随我,姓洛吧。”洛熙川阖眸一忖,手指一拈,一滴茶便自杯中飞出,落在他指尖。他在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大字。   黛初跟着他的比划读:“洛——子——念。”   洛熙川被她逗笑,轻声道:“洛予念。给予的予。”   “给予的予,思念的念。好听!”黛初转头问,“喜欢吗?”   *   由素阳先向西,再向北,半个多月,他们辗转了诸多城镇,救下数不清的百姓。   洛予念开始学着借天象辨时辰,学着认字唱儿歌,这些都不难,难的是改掉唯唯诺诺的语气,抬头挺胸走路,坦然面对他人的目光。   好在走出素阳,天大地大,没人在意他的命格,自然也没人对他指指点点避之不及。   他们通常借住在城镇附近的道观,道长们时常夸他安静懂事,耐心稳重,还说三岁看老,一看便知这孩子日后必有所大成,难怪洛仙君对他青眼有加。   黛初闲来无事,问道长讨来几两豆蔻,和芡实,茯苓一同研磨成粉,蒸出洁白的松糕。   每日午后,她服药之时,都要掰一块,看着洛予念吃掉。   “等开了春,豆蔻开花,可以摘来煮到粥里去。你啊,要多吃,人家四岁多的小孩都已经长到这里了。”她比了比自己已经消失的腰身。   他点头,大口大口吞咽,可她仍旧不满意,捏着他干瘦的胳膊:“好像,只靠吃也不成……”   于是,吃糕之外,洛予念每日又多一件必要做的事,便是练剑。   他花五日学会最简单的太极三式,第一日还是空手,第二日便拥有了一把一尺多长的小木剑,是洛熙川以轻便的泡桐木特地为他打造。   黛初买羊皮缝了一根结实的背带,可以将剑背在背后,有模有样,走在街上,总有小孩羡慕地注视他。   然而看着看着,他们的目光都会落在他的手背上,刹那间,艳羡变做惊恐,等不及走出他的视线,他们便开始窃窃私语,甚至有胆小的奶娃娃被吓哭……可,这的确也怪不得他们。   火灼留下的红色癜痕,皴皱,大小不一,凹凸不平,别说是别人觉得恶心可怖,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直视。他用力将衣袖扯长,袖口攥在手中,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了。   可不过几日,衣裳的两肩便不对称了,他连吃饭都改用左手,可惜不够灵活,粥稀稀拉拉撒在碗边,他不想浪费,趴在桌边要去舔,蓦地被黛初捂住嘴巴。   “阿念。”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也没有责怪他,而是侧颈偏头,撩开长发,指着耳后的刺青问他,“漂亮吗?”   藤蔓上张扬地开满鲜红的花,花枝生刺,虽纤细,却有一种恣意的生命力,风催不折,雨打不败。   他由衷觉得:“漂亮。”   “那,阿念想要吗?”她一边问,一边握住他藏在桌下的胳膊,剥开他紧紧攥在掌中的衣袖,“把它们变成花,好不好?”   他懵懵懂懂点头,这么好看的花,定比这些伤疤好看一万倍。   手背敷了冰,再敷药,不到半个时辰,便麻透了。   可黛初下针前又犹豫了,她看看洛熙川:“你说,是被人嘲笑手上有疤惨一些呢,还是被人怀疑是南夷人更惨?”说完,她又笑了,“算了,反正这孩子跟我在一起,怎么样都会被怀疑的。给他做只手套好了,见人就带上,不见人摘下来,自己低头看到花,总比看到疤舒心些。至少,以后还能想起我来……”   最后一句话,像是无意识说出来的,她话音刚落,洛熙川手里的茶杯便被捏碎了。   阿念看到他指缝里流出血来,一抬头,他眼睛也红得像要哭出来。   “我……”她丢掉针,走到他身侧,轻轻抱住他的头,将他的耳朵压向自己的心口,“我这不是还好好的,而且你不是说,观雪师姐要回来了吗?她会有办法的。再不然,就去找你师伯,我威胁他,若是他不把我治好,我就带你一起死了。下黄泉当一对鬼夫妻,就算转世,我也会阴魂不散地缠着你……”   一下子要一起死,一下子做鬼夫妻,一下子阴魂不散,洛予念毛骨悚然,可洛熙川听了,颦蹙的眉却展开了,叹着气,隐隐翘起了唇角,他答应她:“好。”   见他笑了,黛初乘胜追击:“帮我想一想,给他刺什么花好。”她扫到盘中的茯苓糕,眸子一亮,打定主意,“就刺豆蔻吧!刚好是一串三颗,白里透着一点红……”   可一条纤细的花枝还没刺完,她便体力不支,睡着了。   她就这样,断断续续花了半个多月,正月即将过去,才将这一支豆蔻花刺完。   阿念不知她害的到底是什么病,只见她的肚腹一日比一日更圆,胎动一日比一日更明显,可人却一日消瘦过一日,清醒的时辰也越来越短。   洛熙川似乎从未合过眼,除了出去赠医施药,几乎全天候守在她的床前。   大地回暖,惊蛰响雷,他们来到灏沧山脚下的落泉村,传说中的观雪师姐如约而至,她替她诊了脉,施了针,却始终愁眉不展。   黛初沉睡之时,她黯然道:“带她上山,去见见我师尊吧,说不准,她老人家会有办法。”   可洛熙川却迟疑不定。   他仰天,深深叹息:“若是得知黛初的真实身份……师姐,我实在不敢冒这个险,可……”他一度哽咽,后又摇摇头,“算了。你替我照看她们几日,我去去就回。”   临行,他忽而回过头,望了僵在床前的孩童的一眼,沉吟片刻又折回,将他抱进怀里。   路上,洛熙川叮嘱他:“黛初的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她……会死吗?”他惶恐地问。   洛熙川愣了愣,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我不会让她死的。”   洛予念被他带上沧沄,送到外门。   沧沄童子众多,不乏与他年纪相仿的,也失了双亲的,但有洛熙川的照拂,他入门第一日便拥有了自己的床榻,榻上摆着崭新的童子道袍。   “沧沄是我长大的地方,日后,这便是你的家了。”洛熙川按住他的头顶,揉了揉,“多吃些,长高些。”他轻轻拭去洛予念不争气落下的泪,“修行不要偷懒,下次回来,我要试你剑法。”   说罢,洛熙川祭起长剑,从半空里回眸,又冲洛予念笑了。   只是,洛予念没想到,他食言了。   没有下次,这就是他们今生的最后一面。 第46章 青青园中葵   那日清晨,洛予念如往常一般,卯时出现在山崖边,对面的泊雾与琅霄双峰间,悬一水飞瀑,从这里眺过去,晴朗天的日出时分会出现一道跨越峰尖虹桥。   沈崝师兄曾告诉他,洛熙川当年风头太盛,走到哪里都要引起骚动,所以不愿去校场,总独自在此练剑。   七年的时间,足矣让洛予念将外门的鸣泉剑法练到炉火纯青,一年前,他还被掌门破格收为关门弟子,又顺利习得沧溟剑式,可他依旧习惯以最简单浅显的太极三式起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手起,剑落,他等那人能依约回来试他的剑,为此,他七年如一日,未有一刻懈怠,可他等来的,竟是洛熙川的死讯。   日落之时,大师兄带回足矣撼动仙门百家的消息——二师兄徐景修重伤,五师兄沈崝和十一位无辜凡人死于南夷蛊毒,师尊盛怒亲临,将背叛师门的四师兄洛熙川、南夷蛊星及其负隅顽抗的同党就地正法,缴获可操控凶兽悬息的法器“月孛”铜铃,封入沧沄。   掌门师尊下令,消息不得外传,洛熙川这个名字,也不准再提,违者,不论原由,即刻废去修为,逐出沧沄。   *   洛予念轻轻碰了碰豆蔻微绽的花苞,那里依旧不太平滑,隐约摸得到癜痕。   其实,以他如今的修为,不论是伤疤还是刺青,想要祛除,都轻而易举。   可他舍不得。正如黛初无意识吐露的真言那般,他看到它,就能想起他们。   命格让他的人生空空荡荡,没有来路,也看不清前途,而这只豆蔻,像是他曾与红尘缔结关联的印证。   十七年过去,时间模糊了人的面孔,却磨灭不了美好留下的感觉,即使那些很可能是被他美化过的错觉。   他依稀记得松糕很甜,新衣很暖,刺青很痛。记得黛初的笑声清亮,怀抱单薄却安稳,记得洛熙川平日很温和,教他习剑时又严苛。记得第一眼看到海时,是坐在洛熙川的臂弯里,阳光下,青蓝色漫无边际,淩晨出海的渔船已满载着海的馈赠而归,远处金色波光映在仙君莹润的眼瞳里,化作比水更柔软的笑意。   可所有美好都转瞬即逝,像彩虹,流星,落日晚霞,月夜昙花,见之难忘,千载一时。   抬起头,春昙湿润的双眼竟让他看出几分黛初的颜色,他不自觉抬起手,遵循早已不真切的记忆,揉了揉那颗脑袋。   “若是那孩子还活着,应当跟你一般年纪。他提前取了名字,出生在夏天,不论男女,都叫洛孟葵,孟夏的孟,青葵的葵……可黛初有些不喜欢,她说葵花难活,若没有肥沃的土壤,充足的……呃?”   没等他说完,春昙蓦地扑过来,抱了他满怀,两条纤细的手臂勒的他肋骨生疼。   温暖的身躯,剧烈的心跳,紧密的拥抱……那人像一株藤蔓,钻进他的身体,绕上他的骨,攀到他的心脏,填满他徒有其表,空空如也的躯壳。   早已游离身外的七情六欲一点一点被唤回,春昙宛如当年的他们一样,让他与这陌生又充满敌意的人世,重新相连。   “昙儿。”他轻轻摩挲那人颤抖的双肩,忽而心中一轻,彷佛有人感同身受,回忆也不再那样沉重,“对不起,今日是你生辰,原是要去露州看看,能不能挑到一份贺礼送你,却让你听了这些……眼下来不及准备了,先记下,日后再补。”   春昙一滞,在他胸口缓缓抬起脸,晶莹的水光在眼中打着转,表情似哭非哭,反而要笑出来似的,看得他一愣。   *   这个故事很美,年轻的洛熙川与黛初不畏世俗,相依相守,途中救下一个无知可怜的幼童。而这个幼童,如今真的如他们所愿,长成了酷似他当年一样,仁爱慈恤,横而不流的翩翩君子。   冥冥之中,他们十七年前种下因,今日,成了落在他面前的果,谁说这不是他十七岁的生辰贺礼呢。   春昙看着他,险些脱口而出,那个洛孟葵,并没有等到孟夏就急匆匆离开了母体,来到这世上。   可他还是忍住了。   如洛予念这般心无城府,光明磊落之人,如何能应对那些尔虞我诈的手段,又如何面对信任之人的背叛,一个不留神怕就要步洛熙川的后尘。   修仙之路,本就艰辛而漫长,他怎么能折在这里。   “昙儿?怎么了?”见他发呆,洛予念哄孩子似的,轻柔拍他后脊,“先起来。”   他摇摇头,动也不动,似秤砣,坠在那人怀中……他到此刻才明白,自己为何会贪享这个怀抱,甚至头一次对这令人厌烦的世间萌生出一丝眷恋,他不想等来生了,不论还剩下两年或三年,就像这样苟活着不好吗?   可之后呢?   洛予念一夜未眠,春昙陪着他,将所有洛熙川的遗物看了个遍,除却南夷与蚺教相关,他们还通读了洛熙川那些年自创的功法,《春水剑》与《明湜心经》。   剑谱不足为奇,可在二十多岁的年纪,便能悟出一套完整内功心法的人,哪怕在流芳千古的典籍中都甚是罕见。   洛予念合起手中的《明湜心经》,望着窗外的黎明色,久不能言。   春昙揉了揉发痛的眼角,问道:“怎么了?”   洛予念转过头,手不自觉轻抚那本内功心法,他背着光,眼色深沉,悲喜难断:“我总算知道,他是如何救了黛初,又是为何那么轻易就死在师尊剑下……”   说完,他沉思片刻,起身将洛熙川的弟子服铺展开来,将所有册子小心翼翼包进去,用衣袖打了结。刚要提起,又想了想,将洛熙川为师尊百岁诞辰准备的贺礼揣进怀中。   春昙一愣,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我要回一趟沧沄。”洛予念道。   “回去之后呢?”春昙问。   “将这些全部给师尊师伯,师兄师姐们过目,告诉他们,四师兄没有背叛师门,更没有想要为祸中原。”他轻轻拍了拍那碧色包裹,“这上头写的清清楚楚,蛊星乃悬息生祭,她们不是不畏剧毒,只是毒性在她们身上,会延缓发作罢了,悬息之毒会慢慢渗入骨髓,侵蚀脏腑,他们最终,不仅会化尽骨肉而死,连三魂七魄都要被悬息吞噬,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所以,历任蛊星都活不过二十岁。只有黛初。”他顿了顿,语气带着轻微的震颤,“洛熙川,靠明湜心经,耗费几乎全部修为帮她洗气浣血、易经伐髓解了毒,他悟出的,是一门双修心法……败,则双双殒命,成,便会让黛初沦为常人,获得新生的同时,她会失去操控悬息的能力。”   “所以,他们成功了。”春昙无声道,“黛初痊愈了,南夷人也失去了最大的杀器。”   “对。没有悬息的南夷人,不足矣成事。”洛予念长舒一口气,“我需要让所有人知道,他没有背叛师门。”   他轻轻抽袖,可春昙却没有松手。   “可你不是说,这场风波,从头到尾都是沧沄的家务事……”春昙凑近他,睁大眼睛,努力做出困惑地表情,“倘若洛熙川无辜,那,谁是凶手?是谁杀了沈崝,谁杀了蒲苏村的百姓?”   洛予念怔了怔。   显然,他只顾为洛熙川的清白而庆幸,还未能深想到这一层。   对视中,春昙看到他一闪而过的茫然。   片刻,他闭了闭眼,定下神来,起身走到药柜前,取下挂在一角的瓷葫芦,倒出两颗药丸。   “我不知道,兴许是南夷人从中作梗。这里有太多事不明不白,所以,我要回去问清楚,在他们将所有细节都忘记之前,找到完整的真相。”   春昙愣神的刹那,洛予念将那两颗药从微启的唇缝间塞进他口中,而后起身走出竹舍。   他回过神,追出去,仰头看到银竹节节攀高。   “去睡吧,我去去就回。”洛予念珍重地,将那方正的碧色包裹抱在怀中,冲他笑了笑,彷佛就要得偿所愿。   须臾,另一道剑光从湘妃崖而来,与他在半空汇合,沈佑站在剑上,一眼瞄到洛予念怀里的东西,没说什么,只低头冲春昙一拱手。   春昙颔首还礼,再抬头,两人便已飞远。   他随手将被剑风吹乱的发挽到耳后,长叹一口气,脱力地甩了甩衣袖,一片油绿的树叶便从袖口飞出,振翅远去。   双眼一夜未阖而干涩发痛,脑袋里却乱哄哄的,无法入睡。   他干脆起身,去取了一捆干米粉走到竈台前,泡进冷水中,又将前日吃剩的鱼骨用麻油煎至两面金黄,而后熬成汤头。等待的过程,他倚坐在竈台边,呆呆盯着笔直的粉缓慢地吸水,变得柔软,回过神,晴河已经端着藤盘从外头回来了,里头是新鲜采摘的野果和叶芽。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小丫头是何时起床的。   汤汁熬白,柔软的米粉煮进去,片刻就飘出香气来。   端上桌,晴河已经洗净了沾了泥和草叶的小手,在翘首以盼了。   “阿念还没回来吗?”晴河边吃边问。   春昙动作一顿,抬起手来比划,反问她:你很喜欢他,对吗。   “喜欢啊!”晴河笑得见牙不见眼。   春昙问:为什么喜欢他?   “因为阿念是好人。还会法术!”小丫头想了想,“他会飞,还带我一起飞。”   春昙支着下巴,看她瞬间变作洛予念的小马屁精。   “娘……弦歌阿姐说,他玉……呃,什么风……什么君子……”小丫头冥思苦想,想不起来,改了口,“说阿念好看!剑也好看,还会保护我们!”   春昙笑了,笑着笑着,心口滞痛。   晌午过后,他一个人爬上屋顶发呆。   终有一日,洛予念会发觉,自己全心全意信任的,保护的,其实是个骗子,这世间根本无人可信。   吃一堑长一智,日后,他便再不会这样轻易被蒙蔽了吧……   “公子。”   被人唤醒时,天黑了。   阿虎不若洛予念待他那样仔细,摇晃他时,肩膀蹭在屋顶上磨得好疼。   春昙睁开眼,身旁健硕的身影腰间配一把柴刀,一条衣袖空荡荡在风里飘。   他活动了一下睡僵的手脚,飞身,翻窗入舍,背上挎包,跟在阿虎身后,径直往眠山方向赶去。   子时,万物休歇。   难得今夜云薄,山峦被星辉照亮。   他不能御剑,便从赤沼一侧山脚,靠“御游云”攀山,不想双足才一离地,便被阿虎一把拉住。   “等等……公子……”   春昙诧异地扭过头,看着那只粗糙的大手,又抬眼看他欲言又止的脸孔。   “要不要,再想想……你这身子,若是吃不消……”   阿虎虽是长辈,却一直对他心怀歉疚,唯命是从,从不僭越。可此时此刻,春昙竟从他过度苍老的眼神中,看出一丝不忍来,他说:“万一,那个洛予念能成事呢?”   万一。   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也是唯一的使命,如何能假手他人,又如何能寄望于“万一”呢。   况且,自己左右是要死的,早两年晚两年的区别罢了,何必再拖一个无辜之人下水,对洛予念,他已经是无法弥补了。   他摇摇头,轻轻一挣腕,阿虎旋即松开手,不再做声,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春昙沉腰发力,一跃而起,足尖借力突出的山岩,须臾便攀至仙女的发髻。   月色铺满光滑的莲台,洁净无瑕,像鹤居山的雪地。   他解下左手的白纱,被灵药滋养的创口已然愈合,他只得一分一分,连着新生的,还甚是脆弱的一层嫩皮一起,撕开红褐色的结痂,扯裂伤口,让新鲜的血,重新涌出缝隙。 第47章 御灵   御剑回沧沄,需得四个多时辰,尽管沈佑身体已无碍,但洛予念中途坚持要落地调息,让他歇息了一个时辰才继续赶路,到达已是薄暮时分。   云霞烧的正盛,大半座山被映成金红,山海硬朗,风云爽利,沈佑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他们一同赶往瑶光阁覆命,可代理掌门齐敬之却不见踪影。   问了洒扫童子才知,六合与瀛华两派会武,邀他前去坐镇,明晚才回。   “先回去休息。明日一早,你先去见师伯。”洛予念叮嘱他,“症状说细些,别忘记把碧虚真人给的蜂蛊尸也带上,让师伯过目。”   “知道了。”   *   洛予念的师伯,沈佑要称他一声师伯祖。   入门这些年,这还是沈佑头一遭要独自面对这隐居避世的老神仙,他如今也有一百二十多岁了。   当世玉虚境修士,不过寥寥几人,除玉沙宗宗主,妙镜宗宗主与他们沧沄的掌门人之外,便是只有这位掌门的亲师兄,玉尘真人了。   据说,玉尘真人当年也是剑修,与掌门师尊不分伯仲,可他缘结的道侣却是位不开窍的凡人大夫,二人相伴不过二十载光阴,她便撒手而去。自那之后,玉尘真人便愈发少言寡语,不问俗事,他没有再寻觅一道侣,而是封了剑,改做药修了。不想,做剑修卡住的境界,做了药修倒开悟了,还比师妹早一年入玉虚。   玉尘真人居所在泊雾峰峰顶,沈佑一早到,偌大殿院寂静无声,半晌才等来个人影,与他同着天水碧道袍,是师伯祖的嫡传弟子,观雪。   这位观雪师叔原是拜在掌门坐下,行三,二十年前因过人的资质令师伯祖惊鸿一瞥,破例问掌门要了人,师姐便成了剑药双修,所以洛予念到现在提到她也会叫一句三师姐。   问明他的来意,对方不急不慌进了丹房,片刻返回告知:“师尊在炼药,你且在此等一等。”   “是,多谢师叔。”   此处实在幽静,鸟鸣都听不大真切,他不敢练剑,唯恐惊扰了丹房里的师伯祖,只得原地打坐炼气,一等便是两个多时辰,入了定又出定,睁眼才被带进去。   廊中与一少女擦身而过,手里提个木匣,沈佑猜测,她就是观雪师姐前几年被好友临终托付的孤孙,名叫白苏。听说资质上乘,入门没几年便成了这玉尘真人一脉相传的徒孙,可惜天生眼盲,从不在众人前露面,这两年开窍顺利进入不周,开始在泊雾峰范围内走动。   “师尊。”她目不能视,却蓦地转过头,鼻翼微动,诧异地问,“有客?”   “无事,是你沈佑师兄。”观雪笑笑,“去吧,你二师伯还等着喝药呢。”   “是。”她冲沈佑的方向一顿首,转身离去。   简短听过沈佑在赤沼的遭遇,玉尘真人金口难开,只字未言,随意一搭他的脉,动笔画了几个符号塞给一旁的观雪后,便拿上蜂蛊虫尸,眨眼又不见了踪影。   沈佑问也不敢问,乖乖等在一旁又是一个时辰,观雪师叔端来掌心大一盅药,叫他喝下:“你没什么大碍,碧虚真人的解药也没出差错。”   “那这是?”沈佑接过药。   “舒肝灵药,年轻人,多动手,少动气。”师叔漫不经心笑笑。   他咋舌……之前的确因为洛熙川的事跟小师叔闹脾气来着,他独自在湘妃崖坐了一整夜,好容易想通些,转天目睹那两个人分别时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的眼神,那一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进而想到同是走一趟碧梧,人家小师叔又是救人又是斩妖,大败玉沙三光阵,长沧沄威风不说,还花前月下得了个可心人……轮到自己呢,在榻上一趟就是半个月,尽吃药扎针了,碧梧的大门都没怎么出,丢人。   好容易顺下的气顿时又不打一处来,可偏偏这又怪不得小师叔……若不然,自己命都送了。   一盅药剂下肚,苦归苦,却叫人觉得神清气爽许多。   “气闷郁结时,运气太冲、期门与三阴交xue,反覆冲撞,最能疏肝解郁。”师叔收回药盅时,远远一眺,去送药的白苏身影重新出现,眼圈泛红,似是委屈至极,观雪顿时有些心不在焉。   “多谢师叔指点。”沈佑忙抱手躬身,一揖作别,也没好意思问清楚这些个xue位确切的位置,谁让他平日里偷懒,学艺不精呢。   事关生死和修为,沈佑不敢大意,离开峰顶,便往收藏经书的听澜阁去,想寻医经里的经脉xue位图记下。   穿越校场时,他发觉众弟子今日格外懈怠,无人认真比剑切磋,一个个摆出个心不在焉的架势,脖颈皆是频频往同一方向扭仰,目光却不敢停留,只做不经意滑过状,再惊异地彼此交换眼神。   沈佑抬头一望,午后日照微微斜,落在听澜阁顶层的回廊上,围栏边垂下一角道袍,风中轻动,与远方的海面一般,被映出粼粼光点。   洛予念极少出现在此,难怪外门弟子们觉得新鲜。   沈佑没走正门,御剑而起,滑过校场上空冲下头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喊道:“好好练剑!”   弟子们纷纷抬头,对他抱剑行礼:“沈师兄。”   他落在洛予念身侧,与他的小师叔并排坐在围栏上:“怎么跑到这里来,平日你不是嫌校场太吵,都在后山小经楼里看书么。”   那人目不斜视,翻过一页:“那边没有。”   倒是,小经楼里几乎都是沧沄不外传的功法典籍,只内门弟子可入内,论藏书量,远不及这座九层经阁。   “在看什么?”沈佑好奇。   “《御灵要诀》”洛予念再翻一页,沈佑这才注意到,他是单手持书,以拇指翻页,另一只手闲在袖中,动也不动。   “御灵?你要养灵宠啊?养什么?仙鹤还是鹿?”按道理说,养育灵兽可不是朝夕之事,至少是以三年五载为计,且错看了资质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也不少见,所以,年轻修士鲜有人感兴趣。   洛予念合上书,一振腕,大袖落下去,露出右手。   那掌心里托着颗溜圆的绿松石,湖水蓝底,表层青黑铁线致密成网状分布,还是难得一见的乌兰花。可洛予念不知为何,竟用丝丝缕缕的灵力包裹住它。   沈佑狐疑凑近,洛予念将手端到他眼前,他定睛一看,倒抽一口凉气,这哪里是什么绿松石铁线,那分明是颗被软鳞覆满的蛋!   “这,这是什么东西的蛋?”他有种不祥的预感,默默向一旁挪。   不知是想起什么,洛予念忽而垂眸,竟对着一颗蛋弯了嘴角,眸中温柔之色一闪而过。   这样的笑,沈佑倒不陌生,最近时而就能见一见。   “绿松卿。”   话音一落,刷的一下子,沈佑浑身的汗毛倒竖,蟒口下窒息的恐惧又浮现在脑中,他喉咙都麻了:“你你你,你今日去灵津岛了?”   *   洛予念点头。   沧沄东去百里,有一处遗世独立的海岛,乃沧沄第三代掌门人往东海查找归墟时,所发现的琅嬛福地。   岛上四面环山,四季如春水木清华,灵气充沛不外溢,奇珍异兽与天材地宝遍布,可谓自成一世界。   师尊如今就在灵津岛闭关,不过,洛予念此去并不为见她,洛熙川之事,还是要先与师兄师姐们商议过后,再从长计议,他不敢擅自打扰掌门清修。   山下有湖,丰林环抱,朝阳初升,水平如镜似美玉。   他落在湖边,收敛气息,往林中探寻,他依稀记得绿松卿喜欢在日晖充足的枝杈产卵,靠日晒的热度使其自然孵化,为抵御跌落碎裂之风险,其卵壳极坚韧,故而导致胚胎十中有九被闷亡。这还不算,哪怕千辛万苦破了壳,九死一生的幼蛇也丝毫没有喘息的余地,当即就要直面自然的洗礼,尽快学会藏匿蛰伏,学会捕猎觅食。   故,绿松卿千中活一。   洛予念时常想起春昙葬蛇的寥落背影,想起他红着眼圈说没关系的表情。   亲手孵化之物,终归是有不同的感情,正巧,他还欠春昙一份生辰礼,归途中冥思苦想,想到了绿松卿。   无毒、长寿、富灵性,虽幼年时难喂养,须得以灵力辅助,但一经养成,便会忠心耿耿,自发护主,送给春昙做灵宠,再合适不过。   只是,绿松卿如今已不多见,也不见得年年产卵,所以,难说会不会空手而归。   他在林中起起落落,不放过任何一棵能栖息的树,终于,上天成全,找了一整日,他在一窝新生的蛇卵中,寻到那唯一一颗还活着的。   抬头看到沈佑那一言难尽的表情,洛予念大发慈悲地将手挪开,藏回袖中:“还是颗蛋,没有危险。”   “咳,我知道,我没有怕,呵呵。”沈佑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地从他搁在身边那一摞书里摸起一本,“一颗蛋有什么好怕……的……”   沈佑愣了愣,将书放下,抬手搓了搓眼皮,又再翻开……   “这这这这……”他大惊失色,将书啪的一声合上,一把拍回原处,面上烧红,目光躲闪,“小小小师叔,你你你你看的什么!”   小小小师叔洛予念狐疑地,拿起那册险要被他一掌拍散的经书,掀开读了几句,未察觉不妥。   “《房中术》”洛予念答道。   沈佑倒抽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瞪他:“你,为什么,看这个?”   “……法天象地,规阴矩阳。悟其理者,则养性延龄;慢其真者,别伤神夭寿。”他指着第一页念道。   尤记春昙初夜那惨状,心有余悸,身上的伤罢了,洛予念只盼不要给他内心也留下创伤:“先前从没看过这些,所以找来读一读,房中之术,乃神仙方术之一,博大……”   “好好好好了小师叔!那个,不是……”沈佑扶额,干咽一口,“别说了,我都明白,早晚都要学的,我家小师叔要到年纪了,长大了……那你好好学……”   说完,沈佑仰天长叹,眼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崩塌了。   他神不守舍,竟是忘了自己正身在九层高的回廊围栏,抬腿就往前迈。   “啊!!!”他一声长啸,引得校场所有人都停下手头的动作,齐刷刷往这边看。   “天哪,是沈师兄!”   “沈师兄从阁上摔下来了!”   白色人潮海浪一般涌来,沈佑挂在银竹上,在层层关切的目光中轻轻落地。   看到他万念俱灰的目光,洛予念不禁产生一丝怀疑,也许,方才让他直接摔下去更好一些…… 第48章 恨错   洛予念早早来到瑶光阁,不想还有人比他先到。   徐景修闭目端坐,听到脚步声渐近,才略略一抬眼皮。   洛予念先将怀中大小锦盒搁到齐敬之桌案上,又返身,执手行礼:“二师兄。”   虽同为内门弟子,但对方深居,非要事不出,自去年腊月寒烟擂之后,洛予念便再没见过他。   徐景修从鼻子里嗯一声,算作回应,又重新闭上眼。   洛予念不善谈,也习惯他这幅对人爱答不理的模样,隔小茶桌坐到他下手的位子,安静等。   不苟言笑的戒律长老在此,堂内死寂,童子上茶的步子都踩得小心翼翼,可微微发抖的手还是暴露出她的怯意,瓷杯与托盘发出细碎震响,在幽静无声的明堂中尤其突兀。   徐景修眉头一拧,甚是不悦。   洛予念见状,主动起身接过茶饮,安放在桌上冲那童子挥挥手,对方感念望他一眼,即刻头又低下头去,抱托盘深鞠一躬后,忙不叠退到堂下。   等了一盏茶,齐敬之才携沈佑姗姗来迟,还未进门便听其笑声:“哈,该。你啊,什么时候能改改这莽撞的性子,像你小师叔那般多思、少言,境界自有提升。”他迈进门槛时惊了一惊,似是没想到毫无声息的堂上已坐定两人,“哟,你们俩都在啊。”   “二师叔,小师叔。”沈佑规规矩矩行礼,晚辈不设座,他便站到齐敬之手边。   “方才听佑儿说,六师弟又精进不少啊,轻而易举就破了玉沙的三光阵?”齐敬之拈拈须,望着洛予念的神色很是欣慰,但随即又提醒他,“可出门在外,凡事要多留余地。虽说玉沙弟子做事荒唐,可算起来,你还是长辈,实在无需动手教训他们不是,是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好好说呢?”   洛予念与沈佑对视一眼,俯首点头:“师兄教训的是……不过,动手也是迫不得已,封怀昭失踪,他们几个乱了阵脚,一句话都听不……”   “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二位师兄双双从椅子上弹起身:“封怀昭失踪了?什么时候的事?在哪失踪的?找过么?”   洛予念一五一十答:“四日前的午夜失踪。我们得到消息,第一时间便跟玉沙以及碧梧的弟子一起搜遍莞蒻岭,可惜,只找到他的佩剑与匕首。”他顿了顿,“匕首上有血迹,似是被蟒群袭击而中毒。”   “……啧……坏了。”齐敬之双眉紧锁,缓缓摇头,坐回原处,“封良轩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他重重一叹,“这儿子可是他从小宝贝到大的,连紫薇都早早传承了,怎么就……唉……”   “不对。你方才说,他是夜里独自外出?还去了偏僻荒芜的密林?”徐景修三步踱到他面前,狐疑道,“他不是还带了三个同行的师弟么?为何不带上他们,又为何不知会一声,默默消失?”   其实这一点,洛予念也一直未能想通,他如实摇头。   “没有原因,一句话都不留就走了……那,碧梧的人看到他那时候离开,也没说什么?没人报给你们?”   洛予念一怔:“他,不是从碧梧出发的。当日午后,他带了其中两位同门去了露州,留宿在无有乡。”   “无有乡是个什么地方?查了么?”徐景修追问。   “当地青楼。”   “诶……哦……”齐敬之点点头,“可我记得,你先前在信中提过,你们在莞蒻岭林内布下不少探查法阵,以防不测,佑儿受伤那次,不正是因此还救下一个凡人吗?”   “是,但封公子失踪当晚……”洛予念略一沉吟,终是没把话说得太明白,封怀昭生死不明的节骨眼上,他不想落井下石,“我误服了封公子的酒,醉死过去,没能觉察到林间异动。”   “你?喝酒?在……青楼?”   似是没想到他也会出现在那种地方,齐敬之惊诧得半晌没说话,徐景修也愣住,随即浮现出一分鄙薄之色。   能让洛予念整夜不省人事的,定然不是普通酒水。   封怀昭名声在外,二位师兄也未多问。   徐景修讪讪落回座,若有所思。   齐敬之吩咐沈佑:“这样,你即刻替为师带封信给玉沙宗。”   “啊?”沈佑一脸抗拒,“一封信而已,让青鹞送就是了……”   “啧,玉沙宗与沧沄几百上千年的交情,如今宗主长孙生死不明,你让为师派一只鸟去转达关切?”   沈佑悻悻垂头:“师尊说的是……可,就我自己一个人去吗?我这么莽撞的……”他暗暗向洛予念投来求助一瞥。   不想却是徐景修先开了口:“大师兄,不用他。我去吧。”   齐敬之想了想:“也好。你跟封良轩也是故友了,你去帮衬些,万一那孩子真……别闹出什么大乱子。”   “不至于吧,他不是还有个女儿嘛。”沈佑挠挠头,“我姐说,封怀昉才是得了老宗主真传的那个。十二年前,还为玉沙拿到唯一一次寒烟擂的魁首,我姐当初还以为紫薇剑会传给她呢……”   “这不一样。”齐敬之摇头,“虽说玉沙宗宗主之位世袭罔替,却从未传过女。封怀昉的母亲虽出身名门,却不得他父亲的心,早早貌合神离。可封怀昭是却他那爱妾留下的唯一血脉,故而更加溺爱。”   “哈?可就封怀昭那个修为,还有那个名声……大家虽表面不说,可谁背地里不是在看笑话,难为玉沙宗多少年的好声誉,这些年都被他毁成什么样子了……”   “沈佑。”徐景修皱眉,“这是你该说的话么?”   沈佑即刻住了嘴,往后缩了缩:“师叔教训的是。”   “那我即刻动身。”说完,徐景修就要走,却被迎面进门的人拦了一拦。   “先诊脉,诊完再去。”观雪师姐翩翩落在洛予念方才的座位,放了盅药在茶桌上,而后面无表情望着徐景修,淡漠道,“今日的药,喝了。”   每每面对师姐,戒律长老那股子对谁都不耐烦的态度便要矮上三分,徐景修乖乖回到原位,喝过药,又主动撩起衣袖,给她诊脉。   “白苏虽盲,可耳鼻都灵,她给你送药也是领了我的吩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以后莫要给她脸色。”说完,观雪扫了一眼齐敬之,“大师兄,你跟六师弟该聊什么聊什么,不用管我这里,很快便好。”   齐敬之点头,示意洛予念继续。   “此次搜索莞蒻岭,虽未寻到封怀昭下落,却找到了更重要的东西。”洛予念上前,将桌角摞在一起的锦盒推到齐敬之眼前。   对方随手取下最上头那只细而长的锦盒打开:“这是……画?”   画卷展到一半,他手一顿,面色蓦地变了,起身一拂袖,扫净桌面。   “此为南夷舆图。”图上隆起数不清的峰峦,注解密密麻麻。   洛予念话音刚落,才坐稳的徐景修蹭的一下子又站起身,从观雪的手指下抽回胳膊,快步到齐敬之身边,如临大敌地看着桌上铺展开的舆图,半晌,低声问:“哪里得来的!”   沈佑颇有些得意,朗声道:“我与小师叔此次搜索至芊眠谷,无意……”   “芊眠谷?!”徐景修音调陡然一高,喝得沈佑一激灵。   提到芊眠谷,那个名字便呼之欲出。   此刻,屋内除了他与沈佑,都经历了当年的风波。   故洛予念不欲避讳,开诚布公:“此图,我们是从四师兄洛熙川旧居附近的密室寻来,看字迹,是他亲手绘制。”说罢,他又示意齐敬之打开另外一只方方正正的锦盒,里头是那沓有关南夷机密的书册。   他左手捏决,隔空取最上头一本:“此为关于凶兽悬息以及历任蛊星的详尽记录,每一册南夷文原本,都有映射的中原译本。”他翻开某一页,指着一行字,又点那舆图上一处山脉,“这里是弥瓦渊,便是悬息每次复生之地。”他指尖横移,越过重重高山,指向某一处山脚,“这下面的溶洞深处,便是蚺教圣坛所在。”手指又往山背移,“须得由这座山的山洞进入,故轻易不会被教外人发现。”   他将书册摊开递过去,展示给师兄们看,谁知面前一只手猛一扬。   啪!册子翻落在地。   只听徐景修厉声道:“一派胡言!”   洛予念一愣,不解地转过眼,他当然知道,仅凭几句话就推翻既定过往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此次回来,是想寻求师兄们的帮助,以便能深入了解当年的细节,从而探查到真相,可二师兄如此抵触的反应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二师兄。”观雪起身,弯腰拾起那册子,放回到洛予念手中,“莫要动气,先听听六师弟怎么说。”   “有什么好听!南夷妖女留下的东西也敢轻信!你就不怕这是个圈套,引我们上鈎,再一网打尽吗?”徐景修这会儿连观雪的面子都不给,指着他怒斥道,“此时此刻,南夷异动再起,你就恰巧发现了这些东西,竟还信了!我如何不动气!我们沧沄被那妖女和那叛徒害的还不够惨吗!”   一口一个妖女,一口一个叛徒。   洛予念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保持平静:“二师兄,芊眠谷入口设有洄水镇,山洞密室设灵力锁,非沧沄内门弟子,皆无法入内,这些要由谁来作假?”他坦诚地看着二师兄,“所以,十年前,是否还有大家忽略的隐情在,导致我们对他有所误解?退一步讲,让我去彻查当年之事,不也刚好可以印证这些究竟是圈套,还是有什么人从中作梗,让我们误会了四师兄?”   徐景修闻言一愣,勃然大怒,一掌重重拍在桌边:“师尊亲自处置的叛徒!有何好查!隐情?什么隐情能让他与妖女狼狈为奸,害五师弟及蒲苏村十来口平民百姓的性命!”他面红耳赤,额角青筋凸起,活像是要将洛予念一口吞下去,“一个残害同门,令沧沄蒙羞的叛徒,你如今居然还口口声声叫他四师兄!”   “可真的是他让我们蒙羞吗!师尊明明按下此事不表,二师兄你却违背她的意愿,将我们门派私事透露给玉沙宗,这才让这件事传了出去,让我们在外被人诟病!如今新的证据出现,难道我们要视而不见?此等千古万世的骂名,不需要彻查吗?您到底在怕什么?怕这些年都恨错了人,还是怕错杀……”   “你放肆!”   洛予念只觉脚下一轻,眼前几张脸,或怒不可遏,或目瞪口呆,或惊慌失色,均倏而离他远去。   砰的一声,他的后背将一扇雕花木门连着结实的木框撞了个粉碎,待回过神,他已跪在瑶光阁大门十尺之外的罗汉松下了。 第49章 思过   周遭的声响被两耳尖锐的嘶鸣盖住,天旋地转中,他看到几条人影从阁中追出来,沈佑头一个冲到他面前。   “先别碰他。”观雪紧随其后。   她单膝跪在洛予念面前,右掌带着灵力隔空抚过他全身,蓦地一皱眉,“肋骨断了三根,肺……也伤了。”她瞄了身旁的徐景修一眼,叹了口气。   洛予念这才回过神,在师兄师姐面前,他不设一丝防备,自然没能躲开这雷霆一掌。   “我,”徐景修盯着他嘴角划下的一丝血痕,愕然道,“他的护心镜呢?”   沈佑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护心镜他没带在身上!!”   只是肋骨断了的话,应该无妨。   洛予念本想安慰他一句,不想一张嘴,心口一阵翻涌,竟是哇的一声吐出一滩血来。   “小师叔!”   殷红的血被晨曦映得锃亮,向四周流淌变成薄薄一层,缓缓被潮湿的土壤吸收,却在当中留下一颗耀目的红豆。   “嗯?”观雪狐疑地动一动手指,那颗红豆便飞起来,悬在她掌心之上。   洛予念似乎产生了幻觉,那颗被灵力褪去泥土与血色的豆子竟凭空开始扭动!它时而展成一条细线,时而弯曲团起,像极了喂食锦鲤用的水蚯蚓。不同的是,它表皮光润无环节,呈半透明的山茶红色……这东西,是他吐出来的?   “师叔,这,这这是什么啊?”沈佑的声音颤颤巍巍。   观雪摇头:“……怕是蛊。”   她话音刚落,那蛊忽然僵直不动了,须臾,色泽便开始加深。   观雪忙以灵力灌入,可它却再无变化。   “死了。”她啧一声,痛心道,“看样子,是离开寄主之后便会立刻死去。”   若是蛊的话……南夷人,他只接触过阿虎一个。可,对方是何时动手?竟这样神不知鬼不觉?那还需尽早提醒碧梧派的各位才行……   不料等不及开口,他眼前忽而一黑,紧接着便没了知觉。   再睁眼,窗外是昏灰的天,分不出是天亮,还是即将天黑。   洛予念试图从榻上起身,却被痛出一身冷汗,他不敢擅动,老老实实盯着雪白的屋顶。   可痛在肋骨,胸廓细微的变化都会带来一阵刺痛,他可以不动,却无法不呼吸。   长痛不如短痛。   于是,他强忍剧痛,起身趺坐,还未等入定,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他闻到门缝里涌入的露水清香,才知是清晨。   原来他昏睡了整整一日。   “醒了?”观雪掌上温着一盅药,肩上还探出个脑袋。   见他坐着,沈佑目光立马转忧为喜:“小师叔!”他激动地扑到榻边,连带着整张罗汉榻都跟着一震。   洛予念紧紧抿住嘴,闷哼一声。   “你一碰,他便痛。”观雪无奈,将惊慌失措沈佑拨开,“既醒了,自己喝吧。”   洛予念微微点头,尽量保持身体静止,药一口一口吞咽地艰难。   “……阿念。”   他一惊,扭过头。   师姐似乎从未这样叫他,除了……四岁时,他被送上山前的那一天。   “二师兄并不知你的护心镜不在身上……且,他苦当年之伤已久,乍然听你提起有些接受不了,你别记恨他……”观雪叹了口气,“你也是,何必说那些让他难堪的话激他。”   “是我冲动。”洛予念一开口,胸前便收紧,忍不住要咳嗽,一咳,断骨处剧痛。   “这几日先别说话了。”观雪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笑一声,“难得你冲动,挺好的。”她伸出手,似乎想摸一摸他的头,可这么多年来,两个心知肚明的人似乎在避讳什么,从未亲近过一日,遂又作罢,只问,“那蛊被种在你心脉,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洛予念缓缓摇头,若不是被打了这一掌,后果不堪设想,福祸果然相依。   “罢了。你当众顶撞师兄,口口声声为南夷人开脱,二师兄罚你去玄静崖思过一个月。当然,要等你能走动。”   洛予念猛地抬起头,受罚他自然不意外,可一个月,他着实没想到。   “伤筋动骨,还累及肺脏,要不留病根,就得一个月。”观雪接过他手中的空药盅,离开前叮嘱他,“日后路还长,不要掉以轻心,留下病根。”   洛予念一愣,望着师姐的背影,眼前却浮起另一个人一本正经的脸。   ——习武之人,最忌留下旧伤。日后不一定何时,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被那人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惨状,定是又气又急。洛予念忍不住翘起嘴角,却又不敢笑,怕牵扯痛处,他佝背压住胸口,憋了半晌,笑是憋回去了,却憋出一阵心悸。   区区三十日光景,原本对他而言不过转瞬,可如今,一想到临走前自己信誓旦旦保证会很快回去,心头便觉煎熬。   沈佑随手拖了张凳子坐到榻边,见他皱眉,忙开解他:“我本也觉得一个月罚太重,不过,二师叔对自己更不手软。他说,自己不慎打伤同门罪无可恕,自罚入风洞受刑三日。”   洛予念一惊。   沈佑挑着眉毛点头。   沧沄最高峰龙脊峰顶,有一处天然形成的狭长径隧,内颩风如刃,常年不停歇,乃沧沄重刑之地。   “就他那身子骨,出来怕是要躺上个把月吧。”沈佑神色有些微妙,“想他常年忍受剧毒的折磨,性子乖戾些也算情有可原。所以,小师叔你别太往心里去了。”他神秘兮兮递来一只孔雀蓝色锦囊,“诺,你的灵宠,昨日你飞出去的时候,我帮你接住了,好险没摔坏,还活着。”   他说着,浑身打了个寒战,两指捏着长长的系带,等不急要脱手。   难为他了。   洛予念无声对他道谢,而后将蛇卵取出,拢在掌中,默默闭上了眼,开始调息。   见他要入定,沈佑起身:“我先回去了,明日再同观雪师叔一起来看你。”   ***   玄静崖高百尺,崖下便是汹涌澎湃的海,潮鸣激荡,一望无际。   修养不过三日,他尚不能练剑,一日十二个时辰里,有七八个时辰都坐在崖边炼气,伤势显著好转,到第十日,说话便不会再咳嗽,肋后痛楚消减,换成愈伤时的麻痒,他便试着以太极三式活动筋骨。   天一亮,沈佑提着食盒来给他送药,他打开来,发现不再是汤药,而是瓷葫芦,里头装着几颗药丸。   “师叔说,一日一粒,嚼着吃。这几粒吃完,你就该好全了。”   药丸好像比汤药更苦,洛予念忽然想吃口甜的,栗子酥,或者是冬瓜糖。   这几日炼气之余的空闲时候,他莫名冒出些口腹之欲,好比日落时分,他看着往海面沉落的太阳,想吃颗酸甜爽口的柑,好比听到晚归的渔夫唱嘹喨的船歌,想吃滑嫩鲜美的烤鱼。   这感觉于他来说很陌生。犹记当初能辟榖,他第一反应是庆幸,此后,便鲜少主动进食。   他先前不明白,为何许多修士都留存着入道前的习惯,时不时要吃上一口,现在他懂了,吃不是要填饱肚腹,而是要抚平心绪。   “小师叔?”沈佑的手掌在他眼前晃,“小师叔!”   “嗯?”洛予念回过神。   “我说,我先走了,不扰你清修。你记得按时吃药。”说完,沈佑腰间的长剑飞起,他一跃而上。   “等等。”洛予念起身叫住他,“你有空的话,替我去……”   沈佑没听清,又落回他面前:“去哪里?”   算了。洛予念摇摇头作罢:“没什么。替我去把经书还回听澜阁。”   “知道了。”沈佑不疑有他,御剑而去。   其实,他本是想让沈佑去看一看春昙,可他既不想叫那人为自己担心,也不想沈佑替自己欺瞒说谎。   也不知,他有没有按时换药,掌心的伤是否已经痊愈……   *   “公子!公子!”   春昙睁开眼,灰蓝的天幕上,挂着一颗孤零零的启明星。   天就要亮了。   他躺在水面上,身体全无知觉,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阿虎脱下外衣铺在潭边石上,小心翼翼将他从水中捞出放平。   摸到他冰冷的手指,阿虎欲言又止,咬紧牙关,连粗布短褐与里衣也一同脱下盖在他身上。   春昙看到他裸露的皮肤上刺青与伤痕遍布,毕竟他曾经是南夷最强的勇士……   “公子,我先生个火给你烤一烤。”   春昙用尽力气,问他:“过了多久?”   “……一日。”   居然才一日,他以为有一辈子那么长。   石上又硬又冷,篝火缓缓燃起,烤的他一侧皮肤开始恢复知觉,可随之而来的,便是痛感。   他明明离焰有二尺远,却觉得半边身子像浸入热油锅里,火舌如刀山,向他毫不留情倾轧过来。   他没有力气蜷起身子,只声嘶力竭痛叫,却又发不出一丝声音   ……烫……好烫……好痛啊……   “公子!”阿虎看到他不自觉涌出的眼泪慌了神,忙将他挪远。   他费力地喘息着,意识又开始模糊。   昏过去最好……昏过去就不痛了。   恍惚中,他想,若是那人在就好了,灵力不会烫到他,也不会让他这样湿淋淋的躺在硬邦邦的石头上。 第50章 蛊星   好痛。   一次痛过一次。   她倒在女娲圣坛的石阶上,清晨的露水附在人身蛇尾的石像,女娲娘娘慈悲地俯瞰着他们。   闭上眼前,她恍惚看到,石像的眼眶里光华一闪。   八年了,她与悬息无往不利,成功征服所有部族,一路辗转到折雅雪山脚下。   这里有干净的水源与沃土,有饲养牛羊的草场。   大巫说,他们要尽快培养更多的战士,待到万事俱备,就举全族往北边迁,穿越群山,去中原。   那里有广袤百倍千倍的土地,他们不必再拼上性命争夺什么,不必日日在险山中查找一点可怜的食物,更不必总是用树叶充饥。不会再有孩子饿死,每家每户都会有自己的农田、果树与牛羊,所有的水都是干净的,他们可以放心地在每一条河中嬉戏玩耍。   那样好的天地,明明是女娲娘娘开辟给所有人的,可那些中原人却不许他们渡过赤沼,不给他们活路,要他们世世代代困死在无尽的争斗中。   “你要了解他们,才能战胜他们。”   “好。”   所以,她学着操控悬息,学会战斗,学中原话,牢记自己的敌人有着多么强大的力量。   中原修士,凭一人一剑,便能移山填海呼风唤雨,圣教无数先祖都死在他们的剑下,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但她不能害怕,她是蛊星,要带着她的族人战胜他们,找到新的希望之地,活下去。   “黛初,黛初!醒醒!”   她被耳边焦急的声音唤醒,疲惫地睁开眼,视线许久才恢复。她从柔韧的白牦牛皮毛上坐起身,看着面前那张惊慌失色的脸:“怎么了?”   大战过后她会昏睡,南青跟在她身边八年多,照顾她饮食起居,如姐如母,早该习惯她这幅样子才对,难道是因为最近她越睡越久的缘故吗?   “我醒了,姐姐。我没事了,也不疼了。”她骗她说。因为她摸到南青的手,冰得吓人。   “……黛初。”南青用力咽下口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们逃吧。”   “嗯?”她笑了,抬手拍拍南青的脑袋,“不用逃了。我们已经到折雅雪山了,所有三十一个部族,都臣服于我们。我们不必再战斗,直到圣教准备好迁移去中原之前,你每晚都可以安心地睡觉。”   这是她们梦寐以求的日子,可南青看上去却无动于衷,她双眼蓦地涌上泪水,拚命摇头:“可是你会死的……再继续战斗,你会死的!”   黛初愣了愣,轻轻一嗅,没有酒气。   怪了,不喝酒怎么也开始说胡话,定是她太累了:“别胡思乱想,别忘了,我还有悬息在呢!”   “不行!你不能再召唤它了!悬息会害死你的!”南青听到那个名字,浑身巨震。   被悬息害死?怎么可能,那可是她最亲密的夥伴啊。   它是她的手脚,是肚子里的蛔虫,是听话的孩子,让它撕咬它便撕咬,让它扫尾它便将敌人扫得片甲不留,它是她所向披靡的利刃,也是替她挡住所有蛊虫与刀兵的铠甲,它不会害她的。   身体里的疲倦与疼痛依旧未消,她实在提不起多余的力气去安慰别人,敷衍道:“不会的姐姐,它只听我的,不会害我。”   “黛初!”像要唤醒她一般,南青捏住她的肩膀用力晃了晃,晃得她一阵眩晕。   肩头的皮肤明明很光滑,没有任何伤痕,却掠过一种火灼般的痛,黛初倒抽一口凉气。   南青立马放开手:“很疼吗!你最近总是疼……没错,一定是悬息的缘故!”她不自觉摇着头,“它那么毒,连碰到它留在树干上的粘液,人都会生出满身的疥疮,痛苦至死,你跟它那么亲近,早晚会被它害死的!”   见她目光茫然,南青凑近了些,手也轻轻覆上她的手背,低声道:“黛初,听我说。你四天都没醒,所以我去找灵医,问他该怎么办,可是……”她手心蓦地冒出一层冷汗,连黛初的手都被攥得湿漉漉的,皮肤与她的黏在一起,“大巫也在,还有四个护法长老,他们都在。我本想离开,可却听到灵医说你的名字,我实在担心,就偷偷躲在外面听……”   她说着说着,忽然顿住。   黛初蓦有种不好的预感,彷佛被南青感染,她也开始冒冷汗,浑身都像结了冰一般,硬邦邦的。她甚至又感到腹部剧烈的绞痛,最近,这种痛常常在睡梦中出现。   她挣开南青的手,故作镇静地玩弄着缠绕在发梢的银色珠链,它们碰撞出动听的声响,在石室里回荡。   “灵医说,时间不多了,你快要死了……所以,他们要抓紧最后的机会……”南青的目光忽而变得绝望而愤恨,“我以为是我听错了,可他们一点都不吃惊!黛初!没有人不信,也没有人问为什么,他们彷佛早就知道一样!大巫还问灵医,你死前还有几次机会……”   “嗯?”黛初一时间没有听明白。   “他是在问,你还能召唤悬息几次。黛初。”南青比了三根手指,“灵医说,最多还有三次。”说完,她用手背草草抹过眼中的湿润,起身在石室中转来转去,最后抓起一只牛皮背囊。   黛初呆坐了半晌,实在无法想像,她怎么会死呢?他们怎么会让她死呢?她可是蛊星啊,大巫与护法们都像待亲生女儿一般将她用心抚养长大,教她识字,教她练蛊用毒,教她驭使刀弓。族人奉为神明的雪牦牛是她的玩伴、坐骑,老死后,它的皮毛是她的床。有新鲜的瓜果和肉,她一定是第一个得到,所有人见了她都会匍匐到她身前亲吻她的指尖……她才十八岁,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他们明明说,她是希望。   发呆的功夫,南青已将两人的衣服,银哨,果铃,还有没吃完的牦牛肉干和酸果脯全部裹入背囊里。最后,她将木笛,牛角匕首与羊皮水囊佩在腰间,用力抓起她的手:“逃吧,我们逃走。不要让他们再利用你了!”   “姐姐。”她躲开南青的手,咧嘴笑了笑,“一定是你听错了。我困了,再睡一会,你也睡吧。”说罢,她便蜷缩回温暖而柔软的白色皮毛上,像从未醒来那样。   可许久,她都没有睡着,因为身体里绵绵不绝的疼痛,它现在几乎不会消失了。   细想,她的身体的确愈发沉重了,十岁时,她矫捷得像岩羊,他们多少人都抓不住她。十三岁,她依旧能把最年轻,最勇猛的战士劳罗掀翻在地,十四岁,劳罗勉强与她打个平手,而现在,明明正直十七八岁的壮年,她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别说劳罗,怕是连南青她都要按不住了。   她用指腹轻轻压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火辣辣的感觉依旧没有消退,上一次腿上被碎石划破的伤口也久久不愈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其实她有感觉的,她日益觉得力不从心,可灵医说她只是太累了,休息一段时日便会好转,所以,其实不是这样?她就要死了?而他们,却始终在欺骗她?   夜半,她悄悄起身。   大部队刚到雪山腹地没几日,一切都还杂乱无序。   她不费什么力气便在神殿的石门里找到两头黑牦牛共拉的车子,那上头是大巫亲手整理的箱子,她猜想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头。最珍贵的羊皮书怕虫蛀又怕火烧,所以要收纳在铜箱里头。   不一刻,她便瞄定边角生了几层锈,却没有上锁的那只。   果不其然,盖子才掀开个缝隙,一条黑影倏忽扑面,电光石火,她本能一侧身,细蛇便咬住他的肩头,尖锐勾牙瞬间没入皮肉。   是大巫豢养的毒蛇,名叫金瞳,体型虽小,毒性却猛,几息间便可杀死一头牦牛,让它看管箱子,的确比任何锁头与护卫都行之有效。   可她偏偏天生百毒不侵。   她趁机掀开盖子,将里头厚厚一叠羊皮书尽数取出,夹在肘间,而后,一把捏住金瞳三角形的脑袋狠狠一攥。   细蛇被迫张开口,她将它一把甩回箱中,盖子砰一声合拢,拔腿就跑。   石室昏暗,她举着油灯,翻找那些老旧到快要散开的羊皮书,很快,她便找到记录蛊星的那一册。   时间不多,她必须要在天亮前找到答案,所以,她草草掠过无穷无尽的赞颂之语,直接翻到后半部分,那里记载了在她之前的历任蛊星,统共九人,每隔三四十年便会出现。   看到第四任时,她心下一惊,这人居然与她同样,所在部族的全族人皆死于蛊毒“罗刹”……是巧合吗?   可当他看到第五任,第六任,第七,第八……她终于顿悟。   原来,那个血腥残忍的夜晚根本不是敌族的阴谋,而是圣教之人蓄意为之,她永远都忘不掉年幼的自己是如何在死相惨异的尸堆里苏醒,原来只因为北方升起一颗莫须有的星星,她的兄弟姐妹,父母亲族,整座山丘,几百条人命便这样葬送……而这些蛊星们,无一例外,皆被蒙在鼓里,认贼作父,被欺骗利用,直至最后一刻——肉身化脓腐烂,灵魂被悬息吞噬,永不入轮回。   黛初浑身恶寒……没有一个蛊星能活过二十岁……怪不得,那传说中的希望之地,他们花费了几百年,却从不曾到达。   她狠狠擦干泪,没有时间浪费了。   她要离开这些利用她,欺骗她,毁掉她的人面兽心的骗子。   黎明将至,她晃醒南青:“姐姐,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   “去哪里?”   是啊,该去哪里呢?   生存需要干净的水源,而折雅雪山是十万大山中,唯一的净土。   若不走远,那些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找到她们……她不想就这样死掉,变成一摊腐肉。   所以,她想到那个传说中地大物博,时岁和丰,人人安居乐业的世界。   “去中原。”   南青瞪着她,五官皆在颤抖。   “我们去中原。”她坚定地说。   她们翻过许多山才看到那条壮观的红色沼泽,横亘在河谷的浓雾间,散发著死亡的气味,望不到尽头。   她生来百毒不侵,可南青与她不同,不多时,便开始咳嗽,将一早才吃下的果脯尽数吐出。   黛初搀着她走。   这么多天,她们都坚持下来了,还剩最后一点点而已。   身后,清脆的长哨声在山间回荡不绝。   “姐姐,别睡,我听到哨声了。”   “去吧。”南青甩开她的手,一推她的肩头,“去中原吧。”   *   “醒醒,醒醒!我听到哨子声了。”   春昙猛地睁开眼,天刚蒙蒙亮。   阿虎望着窗外,“公子,赤沼那边,有动静了。”   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也该有动静了。   春昙重新闭上眼。   虽说南夷人不会御剑,但察觉悬息的异动,他们又怎会视而不见。 第51章 修罗   三十日禁闭期未到,二更天,沈佑神色匆匆出现在玄静崖,洛予念话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便被他带走:“出事了,快走。”   两人疾驰琅霄峰顶,不过一人高的山洞前,齐敬之正施术,观雪等在一旁,手里捏着几张纸笺。   甫他们一落地,洞口青光大盛,法阵骤现!   洛予念大惊,那是封印有“月孛”铜铃的山洞,为何要在此刻解封?   齐敬之二话不说便钻进洞口,观雪招招手,与他们鱼贯而入。   洞口狭小,幽微月光不入,不过几步便伸手不能见五指,只靠几人佩剑的光照亮脚下未经修葺的天然洞道。   蜿蜒前行约莫半盏茶,面前忽而开阔,洞顶攀附发光的丝网状植物,他们停在两扇巨大石门前。   齐敬之再次施术,其中一搧开始闪烁,他一手按石门,一手捏决,刹那,石门豁然洞开。   十丈见方的石室内空荡寂静,只闻一角山壁细微而缓慢地滴水声。   沈佑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嘴巴抿成一条直线,死死盯住正中石台上悬空的青蓝色球形结界,掌门的灵力汇聚其中,散发出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将锈迹斑驳的铜铃铛隔绝其中。   洛予念同样也是初次目睹月孛真容,不觉顶着骇人威压向前靠近想看个仔细,铃铛不过拳头大小,呈一朵倒垂的曼陀罗花型,表面剔刻的不明咒文间隐隐流动着暗红幽光,只看便觉得阴气十足。   齐敬之上前,伸出双掌,推送出一股灵力,却猛地就被弹开。   即使有所预料,他整个人依旧失控地向后趔趄了几步,沈佑忙冲上去扶住他。   他松了口气:“结界没有问题,只有掌门才能解开。”说着,他与观雪对视一眼,“所以,玉沙宗的人究竟是遇上了什么?”   见洛予念一头雾水,观雪将手中信笺塞给他:“走吧,先出去再看。”   一行四人一同回到瑶光阁,洛予念低头展信,在强烈的既视感面前怔了一瞬。   依旧是碧虚真人的字迹,只是,内容从上回的“发现巨蟒蛇蜕”,变为了“寻到悬息踪迹”。   怪不得师兄夜半召集他们,共同前往确认月孛铜铃的封印——信上说,多名玉沙弟子在赤沼附近搜索时,身中奇毒,回碧梧没多久,周身即生出可怖脓疮,并迅速溃烂,不过个把时辰,毒性就开始深入经脉肌理,若不是碧虚真人曾亲历六十年前的浩劫,即刻辨认出此为悬息所泌粘液之剧毒,封住他们的奇经八脉,迅速令他们进入假死状态,这几名年轻弟子怕是就这么折了。   “玉沙弟子?”   “嗯。”齐敬之叹了口气,“封良轩不死心,就在你上玄静崖思过那一日,带了玉沙宗四十多位弟子一同前去,日夜搜索,将莞蒻岭翻了个底朝天,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次中毒的,应当是夜间搜索的几个……唉,修为是不用想了,只希望这些孩子能保住性命啊。”   “所以,其实悬息并未现身?”洛予念猛然想起那册《百毒经》,他曾与春昙彻夜翻看,依蛊毒篇中所述,悬息毒牙所射之毒无解,但它鳞片缝隙里所分泌的粘液,却是有解的!若解救及时,性命无虞不说,也不会损伤根本!   “师兄!百毒经给我!有解!”   齐敬之一愣,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死马当活马医。他手一扬,通顶书格的最上层,便有锦盒打开,书册飞来。   洛予念迅速翻找到悬息之毒,对观雪道:“师姐,待我誊完这一页,你将这百毒经带给师伯,优先配“蛊毒篇”的解药,若与南夷人交手,难免需要。”   话音未落,沈佑先反应过来,迅速替他研磨。   誊抄片刻完成,洛予念将解药配方折好收进怀中:“事不宜迟,大师兄,我这就送去给碧虚真人,也刚好能印证这《百毒经》是否作假,若是真……”   “去吧。让佑儿跟着你。若是真……那说明,记载有误,悬息无需月孛召唤便可现身。”齐敬之双眉紧拧,面色凝重,“想必,这封信各大派都已收到。明日一早,我去外门点一批弟子,随你们之后就到。你们两个,莫要莽撞。”他转头叮嘱观雪,“沧沄,就暂且交给你与二师弟坐镇了。我会随时联系你,若有万一,你速速去灵津岛,请掌门师尊出关。”   “放心。”   其实,洛予念本想说的是,若此方为真,便可为洛熙川正名。   可当下这个节骨眼,提这个不合适,他便什么都没说。   *   近一个月的休养生息,洛予念伤已大好,他与沈佑彻夜不敢停歇,直奔碧梧。   剑光破晓,半空里便见碧梧丹房上空青烟缭绕。   碧虚真人接过药方时眉毛微微挑了挑,许久没有言语,洛予念忙道:“若是药材有缺,晚辈这就去寻,但凭真人吩咐。”   恰巧有位紫衣金冠的女子提剑而入,本已执起手,要对碧虚真人行礼,听到这一句,猛然扭过头打量着他,彷佛不可置信。   “呵。那倒不必。”碧虚真人随手将方子递给方平意,缓声道,“观音葵与赤星绒。这两味药已罕见到从药方中消失近百年了,我本也不知该叫你去哪里寻。”   众人皆是一惊,除了方平意,她盯着药方愣住了。   “但,说来也巧。”碧虚真人双目微觑,意味深长地看着洛予念,“上回,冯琰倒是从芊山移回来几株活的,刚好能用上。”她垂下的广袖中传出流珠碰撞的细响,“这方子,你从何得来?”   人命关天,洛予念不敢隐瞒:“洛熙川旧居密室中,藏有一册南夷《百毒经》,记载了上千种毒物与解药,译本现已呈给我派玉尘真人,想必师伯此刻也在炼药。”   听到“洛熙川”这个名字,流珠的碰响更密集了些,然而碧虚真人面上却声色未动,只垂眸略一思忖,道:“平儿,为师要炼制解药。”她抬头扫了一眼一屋子人,“都别傻站着了,去清风堂喝茶吧,这药一时半会儿也炼不好。”   洛予念等人自然不便打扰,才走出没多远,便觉一股浩瀚灵气自丹房迸发而来,几人不约而同驻步,回身张望。   “无妨,是师尊在以灵力炼药。”方平意在前头带路。   封怀昉皱了皱眉:“此解药竟要以灵力炼制吗?若是日后伤者源源不断,真人未免损耗太大?”   “事急从权。”方平意无奈一笑,“若单纯以丹鼎炉火炼药,少则几日,多则数月都说不准,人命关天,眼下多一刻,都多一分变量。”   封怀昉一惊,对方平意深深一揖:“真人大恩,玉沙必将谨记!”   沈佑眼都瞪圆了,满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她郑重的背影。   洛予念知道他在惊叹什么,封怀昉气度雍容,知礼守节,与封怀昭明明一脉相承,倒是一点看不出是姐弟的样子。   清风堂门前茶香四溢,洛予念前脚才迈入门槛,后脚便被人风风火火撞上了后背。   一名玉沙弟子蓬头垢面,慌慌张张开口:“大师姐!我们遇到那天那个断了胳膊的南夷人了!他好像不惧瘴毒,就藏身在赤沼崖壁的山洞里!而且,他还有同党!几个师弟中了那个蜂毒,现下使不出灵力!师尊追他追得红了眼,往赤沼里头去了!”   封怀昉一愣,提剑便走,边走边吩咐来人:“召集所有人,即刻随我出发!务必生擒他!”   看样子是“老朋友”。   洛予念与沈佑对视一眼,腰间佩剑不约而同飞出。   方平意急忙向半空抛了只瓷葫芦给他:“带上三清丹。你们先去,万事小心,我随后就到。”   ***   莞蒻岭一如往常,阴云密布,细雨靡靡。   蓦地,一道九霄神雷劈下,炽白光柱撕开厚重云层,片刻后林间飘起一股浓烟,洛予念忙调转方向,朝落雷处疾驰。   俯瞰赤沼边的深林,四处都是树木被引燃的痕迹,焦木周围尽是被天雷燎熟的虫蛇尸块,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看样子,封良轩是毫无保留动了真格。   洛予念心下诧异,按说有封良轩亲自坐镇,单凭一个断臂的阿虎,哪怕是他还有个神出鬼没的同党,又怎可能支撑这么多时日还不就擒?   除非……方才那弟子提到的南夷人,不止这两个……   须臾,这个“除非”就被印证了。   崖边深草诡异摇摆,数不清的蛇影穿梭其中,半空蜂群如云,阵阵诡异笛声与哨声此起彼伏从对岸传来,浓雾中,这样的距离,洛予念只能隐约看到对侧山峦的轮廓。   “南夷人,真的要行动了么……可,可他们的蛊星,不是几十年才出一个么……”沈佑自言自语道。   沼下,封良轩与十几名玉沙弟子踩在剑上,看似已将阿虎瓮中捉鼈,可独臂的南夷人却镇定自若,除了漫山遍野的蛊虫为伍,他身边那群巨蟒不畏剧毒,驮着他深入泥沼,如履平地。   敌暗我明,增援未到,封良轩显然与他有相同的顾虑,不敢贸然行动,而是率众弟子静静盘旋于赤沼之上。   洛予念没有着急入局,玉沙剑阵无须外人插手。   他俯瞰片刻,扭头对沈佑道:“随我去对岸。不要停留,也不要轻易出手,我吸引他们注意,你趁机摸清究竟有多少人潜伏。”他掏出瓷葫芦,将一颗三清丹倒入沈佑掌心。   服下丹药,他们即刻降入红雾,刻意从玉沙弟子的视线范围内横穿而过。   “师尊!是沧沄!”   洛予念在半空微微侧身,对封良轩一顿首,对方投来的眼神略显复杂,但面对南夷人,此时此刻,不论心怀何种芥蒂,洛予念坚信玉沙是友非敌。   “六人与我结北斗阵!其余人从旁护法戒备!”封良轩似乎也暂且放下心中龃龉,宕机立断。   玉沙弟子训练有素,即刻成阵,将阿虎包围在“斗勺”正中。   震耳欲聋的蜂鸣追在身后,洛予念不敢有片刻停顿,银竹飞旋,在半空横扫出道道剑气,大片蜂群被斩杀,落成一片五彩斑斓的尸雨,然而立刻便有更多补上来,似无穷无尽。   洛予念陡然拔高,淩空一跃,一把握住剑柄。   他闭目悬停,灵力骤然在周身垒出一张密不透风的障,紧紧护住他。   密密麻麻的蜂前仆后继撞上来,从四面八方将他包裹,一层叠着一层,眨眼间,他周身便陷入一片黑暗,连沈佑唤他的声音都显得不真切。   他深吸一口气,聚力凝神,轻声诵道:“温澜潮生。”   刹那间,坚实的灵力之障奔涌四散,红雾如惊涛巨浪掀起,重重拍岸,蜂鸣戛然而止,蜂群如沙,崩散落下。短暂地寂静中,他返身,陨石一般,仗剑坠击向笛声最嘹喨的山尖。   轰!一声巨响,山体随之震裂,碎岩崩塌,砂石飞溅中,他脚踩明澈剑光,重回半空,手里拎着一个不省人事的南夷人。   “小师叔!”沈佑冲过来,长剑纵劈,劈开一道徐徐形成的蜂墙,护在他身边,“少说十几处都有蛊放出,且不算再远些的林子里。不过。”他边说边往沼中指,“封怀昉来了!”   阿虎早已是强弩之末,剑阵眨眼便由七人变换为十四人,即使群峰环绕群蟒在侧也难以招架。   封良轩怒喝一声,霸道剑气将一条巨蟒斩碎,血肉与沼泥飞溅,阿虎被震伤,吐出一口血。   几把剑几乎同时从四个方位刺入他的四肢,阿虎再无挣扎之力,被封怀昉生擒,几条残存的蟒见状,倏地没入赤沼,不见踪影。   封良轩甚至等不及回到崖边,一个闪身,徒手挥开封怀昉的长剑,一把钳住阿虎的脖颈,咬牙切齿道:“我儿在哪儿?”   他的手指深深陷入阿虎脖颈,几乎要将暴起的青筋掐断。   洛予念生怕他一个不留神就捏死他们最重要的突破口,忙御剑冲上前阻拦,谁知死到临头,阿虎还丝毫不露惧色,对峙中,竟裂开嘴,挑衅地笑了。   封良轩登时怒发冲冠,一个振臂将他甩飞出去,嗵的一声,阿虎摔在崖边,被吐出的血呛咳不止。   封良轩追过去,拔剑便刺,铿的一声,即被另一把剑隔开。   “父亲!”封怀昉冷静得多,“我们需得留活口,否则……”   她话音未落,忽而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与此同时,封良轩的剑也不由自主杵到地上。   洛予念只觉眼前蓦地一阵眩晕,脚下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诡异的震颤。   沈佑诧异问道:“地龙翻身?”   屏息片刻,什么都没发生,好像方才只是一刹那的错觉,众人面面相觑。   而此刻,蜷缩在地上的阿虎忽而缓缓抬起头,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嘴像个血窟窿,每笑一声,都有血沫溅出:“呵,呵呵呵呵……咳,咳咳……哈哈哈哈哈!”他指尖不知何时夹上一颗淡紫铃铛,轻轻一晃,响声似乎不在他指尖,而是从更深,更远的地方传来。   串串铃声似九幽地府的勾魂之声,从地表渗出,化作阵阵阴风回荡在无垠的山林间,诡异的寂静中,脚下传来的震颤愈发清晰。   阿虎目露凶光,野兽一般扫视过所有人。   洛予念心下一沉,高喝到:“离开地面!快!”   一道道剑光拔地而起,下一个的瞬间,地面轰然震碎,锐啸撕裂天地,他登时双耳尖鸣,在一股浓烈的腐臭味中,被巨力掀飞。   这味道,让他瞬间联想起儿时置身的烧尸堆,不……比那更浓烈百倍,他胸口一阵翻涌,忍不住干呕。   天地色变,风停雨歇,无尽的浓云汇聚在上空,顷刻将白昼屏蔽成黑夜。   洛予念将将停在半空,大脑一片空白,只觉浑身血液都凝结。   方才他们聚集的崖边已被夷为巨大深坑裂隙,庞然大物盘踞其中,缓缓蠕动着,立起身来。   阴影将他们一寸一寸遮住。   如同一座耸立起的小峰,骨翅森然拍打,溅出串串粘液,花木瞬间枯腐,死气迅速像两侧蔓延。   一双巨大的红瞳,宛如两轮血淋淋的红月,扫视过一片狼藉的大地。   此刻,颤抖不已的修士们,如蝼蚁,如蜉蝣。 第52章 同生   犹如暴雨将至,空气凝滞到叫人喘不过气。   须臾的静默后,惊叫四起:“悬,悬息!是悬息!”   骨翅呼扇出嘎啦嘎啦的恐怖声响,回应一般,凶兽又是一声通天彻地的嘶鸣,钻透双耳,几乎要将人的头骨生生撕裂。   众人登时作鸟兽散,剑光纷纷向赤沼反方向奔去。   然而,悬息却并未追击,只是不耐烦地原地扭动着巨大身躯,不断将自己的头颈拍击在地上。在它一记又一记撞击之下,地面的沟壑不断加长,莞蒻岭几乎要被它一分为二。   洛予念从惊悸中回神,定睛一看,它竟是被山石卡在原处动弹不得。   骇人巨力之下,这传说中的上古凶兽竟显出几分笨拙,彷佛出世不久的婴儿,茫然面对着陌生的世界,不安有余,杀气不足。   它怔愣半晌,才缓缓俯下身,贴紧地面,试着匍匐前行,终于成功从沟壑中而出。   长信吞吐,嘶嘶声呼啸,途经之处,巨木纷折,深林被夷为片片平地,草木枯亡。   “小师叔,现在怎么办!”沈佑与他在半空汇合,虽惊慌,却并未乱了方寸,兴许是与他一样,发现了某些怪异的端倪。   眼前的凶兽,虽威势汹汹不可当,可比之“毒魔狠怪,吞天噬地,所过无人生还”的记载相距甚远。   且赤沼对岸的南夷人不知何故,并未有进一步行动,反倒放任悬息独自陷入修士们的包围中,没有支持,亦没有配合。   洛予念不禁猜想,或许是缺少了神器月孛的缘故,另它无法施展全部的威力?   叮铃铃——   深林中又是一串铃响,悬息应声而停,蓦地竖起身体。   赤眸中,竖瞳猛然收缩,凶光乍现!它终于注意到了半空的剑光,继而像是清醒过来一般,咆哮一声冲天而起。   庞然大物浮空,一个扫尾便是一股摧枯拉朽的飓风,飞沙走石。   飓风迅速席卷,当即有人被卷入其中,修为不足逃离的年轻修士,与惊鸟群和连根拔起的粗树一同摔飞出数十丈外。   尖叫四起,不属于修士的哭嚎声传来,洛予念一惊,低喝一声:“去救人!”   沈佑应声而动,往飓风的方向追去。   不能再往北移了,那个方向已经渐有人烟。   洛予念腾空一跃,足尖借摇摆的树冠,蓄力一踏,扶摇直上。   银竹飞入掌中,他紧握剑柄,深深吸气,摒除一切杂念,气沉丹田。   “九河倾讫……”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中,灵力拧上剑身,银竹嗡鸣,蓝光夺目。   他瞄准悬息巨大的蛇瞳,奋力一刺:“水陌洞开!”   剑气隐隐化龙,俯冲而下,嗵的一声,悬息巨大的头颅被击中,向下坠去,撞击在地发出轰然巨响。   然而不消片刻,它便毫发无伤地重新竖起颈来,赤目转动,迅速锁定洛予念的身影。   它缓缓盘曲,继而一个猛冲,洛予念目光一凛,飞速向后掠去,试图将它重新引向赤沼。   怎料如此庞大的身躯,速度却堪比雷电,瞬息便至!   血盆大口豁然在他面前张开,扑面而来的腥臭吐息有如道道无形鞭笞抽打在周身,披风瞬间被劲风割裂,褴褛丝帛被吸入悬息巨口,顷刻被腐蚀殆尽。   洛予念屏息御气挥出一剑,与巨兽浪涛般的吐息相撞,瞬间被撞出几十丈开外,险些被掀翻落入赤沼。   他将将稳住身形,悬息又是一个甩尾,浓稠的毒液洒下,像一场雨。   “沧溟万里!”他立剑,竭尽全力地展开防御,怎奈八卦图尚未完全角成,他便被一个万钧巨力的甩尾拍飞,狠狠撞在对侧的崖石上。   没有喘息的余地,油然而生的恐惧感使他本能一踏,飞离的瞬间,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毒液便洒向崖石,整座山头登时冒气青烟,山岩徐徐融化,哀嚎响起,不过一眨眼,藏匿其间的南夷人便化为脓液,尸骨无存。   洛予念大口喘着粗气,一刻不敢停地穿梭在半空,思绪飞转。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他便狼狈至此,若不是悬息的动作时不时会莫名停滞片刻,他此刻恐怕早已灰飞烟灭。   实力太过悬殊了……   “小师叔!”沈佑的声音远远传来,“往东北!”   洛予念在半空一个急转,余光瞥到封怀昉的剑璀璨如星,悬在高空,玉沙弟子数十道剑光聚拢在她身侧。   “结天罡阵!”她话音落定,剑光即刻有序散开,向各个方位落去。   赤沼边,一道接一道紫芒渐次亮起,蜿蜒勾回,夜空中北斗星丛的形状渐渐成型。   然而悬息也在同一时间注意到了崖边异状,缓缓扭转过庞大的身躯。   洛予念心中一震,咬牙冲到它骨翅上方,奋力向下劈出一剑。   然而锐不可当、削铁如泥的剑气打到悬息额上,彷佛以卵击石,凶兽只是抬了抬眼皮,骨翅一拍,便将他连人带剑掀飞出去。   他一阵气血翻涌往赤沼坠下,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符箓追上他,青焰骤燃,浮灰散落,虚虚浮现一道八卦,接住了他。   “小师叔!”沈佑御剑而来,指尖还在滴血。   洛予念猛力一推,将他推开数丈远,将将闪过悬息一个扫尾:“走远些!”他喝到,往反方向飞去。   再撑半刻,半刻便好……洛予念看到近三十道光芒依然就位。   他想起那也步法如鬼魅的白衣人,顿时茅塞顿开,穿梭进入对侧深林。   悬息果然不分敌我,随着他时隐时现的身影,庞大的身躯摧毁了一峰又一峰,被波及的南夷人无奈撤离。   “引它入阵!”远处,封怀昉一声清叱。   三十六天罡,却只亮起三十四道光芒,说明阵未成。   而缺少的那两道刚好是大阵相对方位,洛予念即刻会意,这是为他引悬息入阵而留下的通路,自南入,自北出,缺口封闭阵即成!   即使无法就此剿灭悬息,至少也能困住它一时半刻,让其余人能脱身搜索操控悬息之人,亦为尚未到达的支持争取些时间!   他远远看到封怀昉浮在天枢星的方位,冲他一点头。   那里便是阵眼,也是封阵之处。   他带着悬息,一鼓作气冲入大阵,第三十五道光柱冲天而起。   洛予念浑身汗毛都立起来,已隐隐感受到蓄势待发的灵力从四面八方涌来,锁在这一方天地间。   可就在此时,大功告成之际,他忽闻一声冷笑,本应封怀昉发号的施令,竟蓦地换成封良轩的声音。   只听他洪声一吼:“封阵!”   洛予念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封怀昉亦是一惊,即刻回身望向自己的父亲,不明所以。   说时迟,那时快,封良轩彷佛早有预料,瞬身闪到封怀昉面前,一肘推开她,站定阵眼之位,竖起灵剑紫薇。   霎时,最后一束剑光在洛予念眼前亮起,封良轩的眼被映照成幽幽紫色,嫉恨难掩。   封怀昉大惊失色:“父亲!他还没出来!”   阵成。   刹那间,三十六道光芒暴涨,洛予念被一股无形之力猛地压向地面。   砰的一声巨响,他身下的土地被砸出深坑,疼痛瞬间侵袭全身,他彷佛被一只巨大的脚踩住,要将他踩碾成齑粉。   他趴在地上,竭力撑起护体灵力,只觉浑身精血翻涌,继而眼眶一热,双耳尖鸣,血竟从七窍流出。他看不清阵外的情形,只隐约听到沈佑与方平意等人的喊叫声与刀剑相向的撞击声。   “放开我!住手!你们都住手!若是我小师叔出事,沧沄不会放过你们的!”   “封前辈!”方平意撕心裂肺,“他会死的!快停下!”   可封良轩却不为所动:“降服凶兽,牺牲在所难免!为保万无一失,还请各位大局为重!若能在此诛杀凶兽,洛师侄当记头功,名垂青史!”说完,剑芒交织,大阵幻化成牢笼,洛予念被压得连一根手指都动惮不得,只觉自己在被巨力淩迟,浑身骨骼都要碎掉。   “我去你妈的大局为重!封良轩!我杀了你!”   可惜,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仅凭沈佑一人之力,根本难以突破玉沙护法弟子们的重重阻拦。   洛予念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要以这种荒唐的方式死去。   原本他是不怕的,可如今,他心中有了罣碍,便也没了那份置生死于度外的从容。   尤其想到那人还在等他,洛予念的心便一阵绞痛,他一时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承受天罡阵的碾压痛一些,还是要丢下春昙孤零零一个人面临无解的病症让他更痛苦一些。   失血让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周身的疼痛也逐渐麻木,意识几乎要脱离肉身,弥留之际,他很想再见他一面,哪怕是让他留一句话呢……   洛予念心有不甘地闭紧了双眼,他忽而觉得这一刻的处境似曾相识,好似又重回四岁那一年,他无助地坐在熊熊烈火中,被恐惧与无望一口一口撕咬,吞噬。   可,能救他的人,早就死了……再不会有谁从天而降……   绝望中,他却忽觉身上一轻,原以为是解脱,可麻木的身体又迅速被浑身剧痛唤醒过来,他茫然抬头,发觉光柱不知为何缺损了一束,而悬息也趁机撞向那处。   一瞬间,凶兽破阵而出,三十六人几乎是同时被震飞,天枢位阵眼首当其冲,封良轩被重创,哇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被封怀昉扶住才勉强拄剑立住。   场面顿时乱了套,巨兽仰天怒吼。   然就在众人以为悬息要大开杀戒之时,它竟头也不回往赤沼钻进去,瞬间隐匿了踪影。   无声的惊惧中,封良轩怒不可遏望向方才大阵出现的破绽。   本应固守的三十六人之一,此刻却晕倒在血泊中。   伤在后脑,重击不致命,却令他瞬间丧失了意识。   而伤他的人,之所以没有被第一时间发现,不因道法高深,只因,他是个没有一丝灵力的凡人。   场面因众人太过惊诧而静止了一瞬,滚滚雷声在头顶厚积的浓云中响起。   春昙面色惨白,丢掉手中沾了血的碎石,跌跌撞撞向他跑过来。   洛予念呆住了,一时分不清眼前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直到封良轩的怒喝响起。   “找死!”功败垂成,竟是拜一凡人少年所赐,封良轩气急攻心,一把掷出长剑。   紫薇剑芒大盛,直取春昙命门。   洛予念只觉浑身血液倒流。   “不要!”他竭力撑起身,向前爬去,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剑寸寸接近,无力阻挡。   绝望的眼泪混着赤红的血一滴一滴砸在手背上,他徒劳伸出手。   “阿念。”被那人温暖的身躯抱住时,耳边飘来了熟悉的、无声的呢喃,柔如春风,清净的幽香将他包围,“阿念……不要哭……没事了……”   没事吗?   世界霎那间一片寂静,与他此刻的内心一样,静得只有两个人的呼吸。   算了,一起死了也好,好过留他一个人。 第53章 求死   春昙胸前蓦地一热,执明镜乍然亮起,放出一层先天八卦。   就在剑尖触上八卦的瞬间,锵!一声金石之鸣在耳边骤响,眼角火光四溅,金芒撞在紫薇剑身,卸去锋锐剑气,当啷一声,紫薇落地,光芒倏忽收敛。   只听小妮子一声吼:“你们玉沙还要不要脸!”   南流景飞回主人手中,琼儿执剑缓缓落在春昙二人与玉沙之间。   春昙只觉臂间一沉,按在他胸口执明镜上的手也缓缓滑下,洛予念耗尽最后一丝灵力,彻底昏死过去。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我问!”琼儿昂首,满面鄙夷地扫过那些或愤怒,或逃避的脸,气沉丹田,字正腔圆,生怕有谁听不清,生怕不树敌,“你们玉沙宗,还要不要脸!大敌当前,对自己人出手已经够卑鄙了,身为修士,居然连凡人都不放过,简直是仙门之耻!”   玉沙立派千多年,大能辈出,现任宗主更是当年抵挡悬息与南夷人入侵的大功臣,如今修为已臻化境,闭关二十年,半步即成大罗真仙。封良轩身为其独子,横行几十年,各派掌门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不想今日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指着鼻子骂,登时气得又呕出一口血。   师尊与师门被辱,当即就有玉沙弟子拔了剑。   可不等他们动一动,头顶便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招呼:“封兄,保重啊。”   傅子隽手握一把赤红羽扇,不徐不疾一挥,一道劲风便落下来,一排人跌跌撞撞,那几把剑如何抽出的,又如何被送回鞘中。   她凭虚立于半空,笑盈盈道:“我这徒儿年纪尚小,口无遮拦,你们这些做师叔师兄师姐的,何须跟个孩子一般见识。”   这一扇,扇得封良轩都颇为忌惮,遑论门下一众弟子。   他们这个辈分的修士,轻易不会动手,故对方的修为几何,有无进境,多少年都难以得知。   “傅师妹,这是要登玉虚了啊……”封良轩试探道。   “封兄说笑了,这还差着一口气呢。”   傅子隽不以为意,徐徐落到洛予念身侧,示意颤颤巍巍大气不敢出的沈佑与手忙脚乱诊脉的方平意让开。   看清春昙怀中那张七窍流血的惨白的脸,傅子隽啧了一声,捏开洛予念的嘴,先往里丢了颗丹药,又扫了一眼面白如纸的春昙,欲言又止。   她来迟了,到底是不明白春昙为何会在一众修士间出现,这到底是巧合,还是这孩子在筹谋什么?   可此刻实在不是问话的时候,她环视四周,只觉万幸,与悬息交手,几乎没什么伤亡,除了洛予念重伤在自己人手里之外,多数人只是轻伤或是沼气中毒,最重不过被飓风卷落摔断了几根骨头,简直是匪夷所思。   “封兄,眼下莫要再计较细枝末节,你们先回碧梧疗伤重整。”接着,她又扭头对方平意道,“如今悬息出现,这莞蒻岭是住不得了,你们先去将此间凡人遣散安顿,没有去处的,还需替他们寻一个暂避风头的地方。”   方平意俯首:“谨遵真人吩咐。”说罢,她便带着两个药修先行出发。   傅子隽转头往赤沼一望:“沧沄与七真的人都已在赶来的路上了,想必今日傍晚,最迟明早便会抵达。今晚我会亲自留在此处戒备,众位大可以安心养伤调息。硬仗还在后头,切莫掉以轻心。”   赤沼须得有人守,重要的是,等所有人离开,她和春昙才方便说话。   谁知就着一转头的功夫,背后就只剩一个沈佑,只见他双手一抛,送走了一只青鹞,而方才还寸步不离守着洛予念的春昙,竟凭空消失了。   “他人呢?”傅子隽左顾右盼,目光所及只余一片狼藉,再没其他人影。   沈佑倒抽一口凉气:“诶?我就送个信,怎么人没了……”   “你!”琼儿又气又急,她方才只顾跟玉沙那帮不要脸的针锋相对了,“那么大个人!”   “算了,别吵。先带人回碧梧。”傅子隽垂眸叹了口气,“他这下伤得可不轻。”   ***   好痛。   春昙不知自己何时昏过去,也不记得是第几次被钻心剜骨的痛唤醒,悬息似乎藏匿在他已经破败不堪的经脉骨血中,用它尖锐的,带着锯齿的勾牙,一口一口将他的筋骨生生咬碎,粘稠的毒液在他体内游走,所到之处,皮肉都灼烧起来,一碰一动,都是一阵剥皮抽筋般的酷刑,连轻薄的衣衫都变成带刺的刑具。   他不能躺,不能趴,不能坐,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山泉寒凉,他迫不及待翻滚进去,冰冷浸透他的身体,皮肉灼痛稍稍褪去,腑内的又凸显出来。五脏仿若被烧红的烙铁拈捣,他不自觉颤抖地蜷起身,不断干呕,意识模糊了片刻,又不慎被水呛醒过来,每咳一下,脏腑便是一阵肝肠寸断的绞痛。   昏昏醒醒,周而复始,无穷无尽……他脱力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往寒潭边摸过去,摸定一块平滑无棱的巨石后,铆足浑身的力气,狠狠撞上去。   一抹透明的红洇散在眼前,脑中随之掀起嗡鸣阵阵……可,浑身的疼痛并没有消失,意识只震荡了几下,须臾就重新聚拢。   他有些绝望地笑了,所剩无几的力气,已不足以让他撞晕自己,只在头上多添一处伤罢了……   他悬浮在平静的水面之下,今夜,又没有月亮,黯淡的夜色让山石巨木变成张牙舞爪的恶兽,然而它们却只是冷眼旁观,摇动的枝头彷佛在讥笑他这幅不堪折磨的惨相。   久不呼吸,他的身体本能地寻求一丝新鲜的空气,可一张嘴,灌入的,却是冰凉的水。   肺脏不堪重负,令他开始在水中咳嗽,致更多的水被他吸入身体。窒息感侵袭,他浑身开始不自觉抽搐,潭边并不深,他只要努力挣扎几下,便能将头露出水面,他便又能活下去。   可他没有动。   好累啊。   活着好痛苦,还是死了好过些吧……他已竭尽全力,但他真的做不到。   任谁都好,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谁能给他个痛快,谁便是他的恩人。   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窒息感给予他短暂的宁静,他渐渐不能思考,半空中浮现出爹爹和阿娘的脸,他们忧心地望着他,缓缓摇头。   春昙看不清他们眼中除了疼惜,究竟有没有失望。   他缓慢地眨着眼,每眨一下,面前的脸都在变。   傅子隽责备他不知天高地厚,自寻死路,琼儿对他哭诉,父母不是他一人的父母,为何连亲妹妹都要蒙在鼓里。   阿虎摇着头,眼中是深深的哀怨,说好报仇,到头来却只是又陪上一条性命。   弦歌抱着晴河无措地问他,日后为她们谋的出路,在哪儿?   可是,可是他真的好痛。   痛到任所有人怪罪他,怨恨他,他也无能为力了。   他动了动嘴,残余气息变成一串晶亮的气泡,每一只气泡浮到水面破掉,都是一句对不起。   最后一次眨眼,他看到一张苍白的脸。   春昙怔了怔,顿时,原本已平息的愤怒与无尽委屈,又翻江倒海起来。   连你也来责怪我了吗……怪我是个卑鄙无耻的骗子,怪我自作聪明……   噗通。   那张脸蓦地撞破水面,撞破他的幻觉。   五官倏而放大,贴近他,近到他看不清。   一双手臂环住他,温热的身体紧粘贴来,似乎在提醒他,眼前这一幕并不是临终时刻的走马灯。   哗啦一声水响,被蒙住的口鼻重新接触到夜中微凉的空气,一只手粘贴他小腹,猛力一按,他哇地一声,一口接一口地吐出水来,紧接着,便开始咳嗽,已渐渐模糊的痛感刹那又卷土重来。   不要!不要救我!不要让我清醒过来!   他徒劳的颤动着牙关,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洛予念浑然不觉他的煎熬,硬是将他紧紧箍进怀中,气息断断续续,抖得不成样子:“昙儿,昙儿,没事了……”   “阿念……我好痛。”他被他抱得好紧,于是他粘贴那人耳畔,   “杀了我。阿念,杀了我吧……”   洛予念蓦地一僵,缓缓扭过头,大气不敢出地轻声问他:“哪里痛?”   春昙答不上,由内而外,自上到下,浑身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叫嚣,痛得他脑袋里混沌一片,只想将一切都毁灭,若不然,毁灭自己也好:“杀了我。”   可洛予念却连这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满足他,硬要他留下受苦。   剧痛之下,他艰难地喘息着,心里的委屈与怨愤无法倾诉,于是,他一偏头,狠狠咬上那人脆弱的侧颈。   他浑身上下就牙上这一丝力气了,洛予念只要动一动指头便可以将他捏碎,可那人并不反抗,任他舐咬,像在喂养一只恩将仇报的蛊虫。   于是,他更放肆地发了疯,他咬他搏动的命脉,咬他替他拭泪的手指,咬试图亲吻他额角撞伤的柔软的唇,面前出现什么,他便咬什么,彷佛不甘只有自己一个人受苦。   那人舌尖的甜腥在口中蔓延开来,还带着一丝奇异的冰凉。   这一丝纤柔凉意轻如晨烟,缓缓灌入四肢百骸,和煦地抚过他浑身的伤口,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头脑甚至恢复了一丝清明。   洛予念依旧那么抱着他,但有一层灵力相护,他不那么痛了,这个怀抱比冰冷的潭水更柔弱无物,襁褓一般软绵绵地将他包裹。他自然而然打开了紧咬的牙关,精疲力尽地蜷在那人怀中,侧枕着一根平直的锁骨。   洛予念垂眼看着他,用手指替他擦干唇边的口水与血迹。   方才被咬破的指尖依旧在一颗一颗冒着血珠,春昙稍稍一探头,便能重新含住。 第54章 温柔乡   清晨,母亲采摘大捧大捧新鲜的花草,叶片上的晨露随她轻快的步伐洒落到春昙的额头上,她笑着拿衣袖替他拭掉,蹲下来,教他分辨它们的样貌和味道。   父亲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它们的名字,告诉他,哪些可以熏香,哪些可以入药。只需练习一次,他便能将大段大段的文本默写地分毫不差。   “过目不忘?跟你一样啊……”母亲展开他工整的字迹,不甘地撇撇嘴,“好像,已经比我写得漂亮了。”   父亲愣了愣,低声道:“你写的,也好。”   “算啦,少哄我。”母亲嘴上不领情,受用的笑容却藏不住,“书读完了,你们替我找一只蜂巢去。”   父亲御剑飞在半空,他赤脚追,踏草尖,踩软枝,身轻如燕地飘上树顶,胸有成竹纵身一跃,落地前,果然被长剑稳稳接住。   “爹爹!驭游云,我学会啦!”他仰头抱住父亲的腰,“所以,什么时候可以学剑?”他最爱看父亲练剑,竹烟波月,皎如玉树,飘飘欲仙。   父亲低头注视着他,彷佛在权衡一个不到六岁的孩童拿剑会不会太早。   春昙大气不敢出地等,终于如愿。   “明日,与你母亲一道吧。”   “真的?可,我还没有剑……”   父亲想了想,带他缓缓下落,而后牵起他的手,在绿意盎然的谷中徒步前行:“先用木剑,待来日你小有所成,便用这一把吧。”说着,父亲解下自己的佩剑,横到他面前。   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握上剑柄,顿觉心神一震,浑身汗毛竖立,长发无风自飘。   掌中触着某一种神奇的,呼吸一般的韵律,与他的心跳浑然一体。   父亲向来沉静的面孔上掠过一丝惊异,眸中神采一转,继而翘起嘴角:“它喜欢你。”   “嗯?谁啊?”他不解其意。   “剑灵。”   “剑灵是什么?”   “就是……”   “你们再不快些,东西都要被琼儿一个人吃光了!”溪边,炊烟袅袅,白白嫩嫩的小人坐在一旁,捧着比脑袋还大两圈的荷叶吃得小脸沾满油腥,母亲在一旁冲他们招手,衣袖滑下去,腕上鲜红的花仿若随风摇曳。   “琼儿看,是谁回来了?”   小家夥眨眨眼,蹭的起身,稳稳跑起来,飞入他的怀里:“哥哥!”   啵得一声,春昙颊边多了一圈油印。   “诶?怎么就你们两个?”母亲接过父亲手中挂满蜜糖的蜂巢,探头往他们身后看,“阿念呢?我让他练完剑就去叫你们回来吃饭的,走岔了?”   “阿念?”春昙一愣,呆呆重复了一次,“阿念……”   “没大没小,你要叫师兄!”母亲轻轻弹了弹他的小脑瓜,“诺,他回来了。”   ***   春昙昏昏沉沉睁开眼,熟悉的青竹屋顶映入眼帘。   窗外无风,檐角垂下的惊鸟铃却不知为何阵阵作响。   他微微侧过头,看到一张不怎么安稳的睡颜——唇无血色,双眉紧锁,呼吸浅促。   尤为罕见的是,连他都被吵醒了,洛予念却还睡着。   一只手被扣在那人掌下,春昙试着动了动,洛予念惊觉醒来,四目骤然相交。   对方怔了一怔,涣散的眼神瞬间聚拢,掌中立刻又凝起灵力,尽管,那凉意已经很稀薄了。   洛予念的手不自觉收紧,发颤,鼻尖也渗出一层细汗,他身上穿的并不是沧沄的弟子服,而是一身简简单单的白色中衣。   对了……他昨日与悬息交过手,精美的天水碧色道袍已是千疮百孔。   然而千疮百孔的,恐怕不只是衣裳,眼下,他分明已是强弩之末,自身都难保。   春昙叹了口气,忍住浑身绵延不绝的痛, 勉力从他掌中抽出了手指。   他翻过身,张开被子,连那人一起包裹进他黑漆漆的小世界。   阿念,抱我。   黑暗中,他无声说。   洛予念一怔,手指托住他下巴,轻轻抬起他的脸,细细一线晨光从头顶没有盖严实的缝隙漏进来,刚好落在洛予念的唇上,他看不清洛予念的表情,只见唇上被撕咬过的伤口动了动,听到那人一句犹犹豫豫的:“你……”   他知道,洛予念一定有一肚子疑问,可他眼下却没有余力回答,纵使被灵力治疗整夜,浑身依旧痛得要死掉一般,稍有不慎,便会露出马脚。   于是,他心虚又有些焦躁地抬起头,吻了上去。   干涸的血痂被温热的唇舌重新融化,洛予念的呼吸瞬间静止,像被神秘的咒术定了身,半晌,僵硬的牙关才重新恢复知觉,颤颤吐出的一息,混上枕边香囊里逸散的淡淡的花香,钻进春昙的呼吸里。   不自觉的吞咽与克制的舐咬中,眩晕渐渐袭来,思绪也随之凝滞,春昙的头皮一片酥麻,有微凉的手指穿入发丝,指尖抚过之处,一点一点,源源不断凝聚起热意,流水一般蔓延至胸口、后脊、腰底,小腹。   连痛觉都被麻痹,他似乎不那么难熬了,身体绵软地薰醉在黏腻的亲吻中,微微发著热,渗出薄薄的汗,他像一只穷渴已久的兽,在濒死之际,终于寻到一汪甘甜,贪婪饮啜,欢快而满足。   痛也好,恨也好,自弃也好,所有不堪与丑陋,都与那些转嫁的疼痛一道,被洛予念尽数容下。   恍惚中,他的手轻轻攀上那人的心脉,强力的搏动撞进掌心,那里有他播下的种子,算起来,足足一个月,的确该开花了。   “昙儿?”那人松开他,光裸的手背擦掉他满脸的眼泪,“很痛吗?”   他摇头,说,吻我,便不痛了。   洛予念从来对他深信不疑,顷刻,毫无保留的亲吻纷落如雨,淋在额角的撞伤,潮湿的眼梢,龟裂的嘴唇,填补进他们之间所有罅隙,天地好像真的只有一张被子这么大,几声餍足的喘息便能填满。   *   唇缝渗入丝丝甘甜味,春昙掀起眼皮,疼痛消退大半,他的意识终于清醒了。   窗外晨昏正交替,夕阳斜入,映照在皮肤上,为仙君难得一见的脆弱添了一丝暖色,尽管往南不远便是悬息留下的满目疮痍,可此刻,洛予念好像与他双双变作一对无知凡人,没有背负,只有再平凡不过的朝夕共处。   洛予念反拿汤匙,正用匙柄往他口中滴送温热的蜜糖水,嘴唇依旧有些异样的红肿,他不记得他们亲了多久,睡睡醒醒,记忆的碎片里他们的嘴唇好似根本没有分开过。   见他要起身,对方将碗勺放到榻边小桌上,伸手要扶他,可接触到他手臂的皮肤,那几根手指又无所适从地张开来,不敢离开,亦不敢用力,生怕将他碰碎一般:“还痛吗?”   重伤未愈,又没轻没重地透支灵力,此刻,洛予念俨然变成另一个哑巴,嗓音嘶哑到几乎发不出声音。   嘘。   春昙缓缓摇头,双臂一撑靠坐上床头,捉住他一只手腕,指腹搭住他的脉——不出所料,应指松软,浮大中空,沉细力若,乃气血大亏之像,但好歹是神根具备,凭着多年修行出的好底子,只要稍稍养一阵子,便能恢复如初。   “我没事。”洛予念随手拉高他滑落至胸前的锦被,遮住他大片裸露的皮肤,又将压在被子里的一缕头发轻轻勾出,别到耳后,继而深深叹了口气,垂手压住他蜷起的膝头,“倒是你,你知不知道,昨日你做的事有多危险?”   春昙盯着他指甲边缘的青紫与血痂,没有抬眼。   岂止是危险,昨日他的所作所为堪称愚蠢。   玉沙那个天罡阵根本奈何不了悬息,无需半盏茶,便足够它以蛮力强破剑阵。   可……洛予念是撑不住的……   看到那人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时,春昙脑袋里蓦地一片空白,回过神,阿虎的声音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公子!不行!”   他何尝不知不行,可意未动,身却先行,他就那样冲出深林,堂而皇之暴露在众人面前,出手击伤了玉沙弟子,若不是琼儿和傅子隽及时赶到,难保封良轩那一剑能不能被执明境挡住。多年的筹谋布局付诸东流不说,命兴许都要搭进去……但……   哪怕重来一次,给他足够多的时间,让他能权衡利弊,恐怕,他依旧会做同样的选择。   “我知道。我看到悬息了,它很危险。”他轻声答。   洛予念满眼无可奈何:“知道危险不躲远些,偏要跑过来。”   春昙抬起手,轻轻戳了戳洛予念柔软的侧颈,那里牙齿深深的印记已瘀出紫黑色:“可我也看到你了……明知危险,你却一个人面对它。”   那么多人在,你却形单影只挡在悬息身前,不计前嫌,万死不辞。   可是,那些人值得吗?   “你拼尽全力在保护他们,他们却趁机暗算你……沈佑被他们拦住了,若我不去,是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洛予念呼吸一滞:“我……”   “你走前,不是告诉我说,很快就会回来么?你还说,要带我回沧沄,教我习剑引我入道,让你师伯替我治病……还有,你答应要送我的生辰贺礼呢?是喝醉了说胡话,还是一时兴起哄我?是不是早就忘了?”   春昙鼻子一酸,忽觉自己可笑,明明这一切都是他骗来的,可如今,弥足深陷的,假戏真做的,却是他自己。   洛予念呆呆望了他半晌,忽然一探身,轻轻抵住了他的额头。   他的眼泪滴在那人鼻尖上,又落进被子。   洛予念摸到怀中,掏出个锦囊塞到他手中:“没忘。”说着,仙君手指一动,锦囊的系带便自动打开来。   春昙一怔,沉甸甸的贺礼滚入掌中。他微微低头,密实的湖蓝色鳞片流光溢彩。   “绿松卿,是条漂亮的蛇,很快便要孵出来了。待它破壳,你自己取个喜欢的名字吧。”洛予念轻捧他的脸,拇指一划,替他擦掉泪痕。   定是昨日在谭中泡得太久,春昙只觉自己满脑子都是水,不受控地涌出来,擦也擦不完。   咚的一声,绿松卿从榻上滚落地面,他扑过去,将眼泪蹭了那人一身。   “昙儿,等……唔……”洛予念用力将他压回枕上,后半句却被他趁机吃下。   “怎么了!”门砰得一声被撞开,淩乱的脚步声冲进来,紧接着,又更加淩乱地退了出去。   只听沈佑堵在门口的声音:“别别别……别看……人都在呢,迟姑娘,他们还没……唉!!” 第55章 濯枝雨、木樨风   唰啦一声,一道红霞翻窗而入,春昙一扭脸,正与琼儿大眼瞪小眼,两相无言。   他的双眼随琼儿的一同转动,榻边的地上是没来得及晒干的,两人纠缠在一起的皱皱巴巴的外袍。   洛予念正将他压在榻上,青丝缠绕中,春昙一手扯着对方衣襟,另一条光裸的手臂攀环在仙君颈上。他们一个中衣半敞,肤上齿痕遍布,一个从锦被边缘露出寸缕不着手臂与肩头。   春昙眼见着小丫头缓缓张开嘴,呃呃啊啊半天愣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不知多少年没这样窘迫过,妹妹面前,他毕竟要脸。   洛予念先他们回过神,淡定地将春昙的手从后颈扯下来塞回被窝,顺手将被子替他往上拖了几寸,连他的下巴和无意识胀红的脸颊一同遮进去,只留了一双略显惊慌的眼睛。   他还没想出眼前这情景该如何解释,便见琼儿呆呆转过身,同手同脚走回窗前,竟是又原路翻了出去。   洛予念正好衣冠,坐回床榻,无奈冲他笑了:“方才没来得及告诉你,午后沈佑和傅真人她们就找过来了,替你诊了脉,留了药,可不知你何时会醒,各大派的长老还在等她回碧梧共同议事,她便先行离开了,说是明日得了空再来看你。来。”他端起碗,“先把这些蜜糖水喝了,再吃药。”   慢吞吞喝了蜜糖水,又看着他服下几样不同的药丸,洛予念才不慌不忙套了件他挂在门后的草绿直裰,出去见客。   “小师叔,春昙既已醒了,那你先跟我回碧梧见师尊吧,省得大家都为你担惊受怕。”沈佑讪讪道,“伤这么重,不声不响就跑了,若不是傅真人替我打掩护,我都不知该怎么跟大家交代……快,上来啊,真人不是说三日之内你不准妄动真气吗,我带你。”   “可是……”   “哎呀别可是了,这里不是还有迟师妹吗,她的本事你又不是没见,春昙不会出事的。”沈佑急吼吼催促道,“快啊,听我师尊的意思,交代几句便会放你养伤。你早些见他,也能早些回来。今晚是我们沧沄在赤沼值夜,别耽搁了大家出发。”   “那,迟师妹,这里拜托了。”洛予念哑声道,“我去去就回。”   “啊?哦……哦哦我知道……知道……”向来中气十足的琼儿罕见地有些吞吞吐吐,嘀嘀咕咕的声音压在嗓子里,几乎要听不清,“我就在这等,哪里都不去。”   春昙不禁失笑,起身穿衣。   褙子刚披上,竹门便被扣响,他敞开门将小丫头让进来。   “哥!你跟……唉……那个,算了……”小丫头挠挠头,话锋一转,“不是,老东西那一剑我明明挡住了,你怎么还伤成这样?”   春昙心里咯噔一声。   的确,眼下他这幅样子太可疑了,傅子隽一摸脉便会知道,他根本没有受外伤,那他该怎样解释,身体因何如此虚弱?她又是怎么说的?   他微微一笑,伸手从妆奁里捡了木梳跟发带,自顾自摆弄着头发,无声问道:伤成什么样了?   “师尊说,你脏腑见衰,从今日起,得拿药当饭吃,哦,饭也得好好吃。”她一双胳膊肘往桌上一杵,捧着脸,臊眉耷眼,“就你这幅破身子骨,还跑去救人家洛予念!他没被封良轩那老东西杀死,快要被你吓死了!嗓子跟拉破风箱似的,还拉着我师尊问来问去……”   春昙系发带的手略一顿,依旧不动声色:是吗,他都问什么了?   “不就是问你的病吗。不过,沈佑也在,师尊不知你想说是不想说,便只含糊告诉他们,你这是娘胎里中毒,天生带的疑难怪症,迄今也没人见过,医书里都没有记载,不知该怎么根除,只能先小心养着。”说到这里,小丫头皱皱眉,倏忽直起身来,正色问道,“哥,虽然师尊没说什么,可我看的出来,你的病症,如今定是已经超乎她想像了。所以,洛予念说要带你回沧沄见他师伯,师尊也没阻拦。不过,你要随他回去吗?”   春昙轻轻点点头。   “那就好,我还怕你不想去沧沄呢,听说那个玉尘真人是当世最厉害的药修,碧梧真人是比不上的……”琼儿低下头,摆弄着缀在发尾的红铃铛。   她心无城府,不藏事,说漏了嘴都不察觉。   春昙俯身凑近,定定看着她:“琼儿,我为何,会不想去沧沄?”   “……啊?”她愣了愣,视线不自觉躲闪,还想着要找补,可傅子隽将她宠得连说谎都不会,费劲巴拉想了半天,才道,“沧沄,沧沄那么远,你身子又不好……我怕你……”   “……洛予念可以御剑。”   “啊,对,他御剑。”她瘪了瘪嘴,终是放弃挣扎,不情不愿抬起头来。   兄妹二人甫一对视,她眼中竟湿润起来,面上头一次浮现出如此无所适从的模样:“哥哥……他们都说……说阿娘和爹爹是……是……”   那些难以入耳的编排,春昙不想让她说出口。   “春琼。”他凑得更近,眉头也不自觉皱起。   乍听到自己的本名,小丫头微微一怔。   “别人如何说,不重要。你只需记住,阿娘和爹爹这一生,扶弱济困,心系苍生,救下不知多少危难中的百姓。你当年太小,若是想知道,我可以一件一件说与你听,若是不信我,你自己的师尊是什么样的人,你总该清楚吧?若你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后,她如何会将你视如己出,倾囊相授?”   “那为何,为何你们都不替他们解释呢!爹娘又是因何而死……”   “就像我过去告诉你的,他们的确是为奸人所害,之所以不解释,是早前证据不足,这件事须得一击致命,绝不能打草惊蛇。”   “所以,阿娘他,真的是南夷的……”   “是。但一个人的善与恶,与她在哪里出生长大,又有何干系?她没有对不起中原人,是南夷人,是沧沄对不住她。”春昙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瓜,“你放心,琼儿,真相定会大白,我不会让他们永远蒙受不白之冤的。   琼儿愣愣看着他,半晌才问:“这些年,你不肯与我相认,就是因为这个,对吗?你要为他们报仇?你都知道什么了?是谁害了他们?你告诉我,我要跟你一起替他们讨回公道!”   春昙哑然。   短短几年,面前似乎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无知,除了练剑和吃以外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的傻丫头了。   见春昙不应,小丫头指天誓日:“哥,我会听你的话,绝对不做多余的事!你指哪里,我就打哪里!师尊最近才夸我,说我大有进境,还说,我日后说不准比爹爹还要强呢!所以,你带上我吧,有我在,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她抓住他的手,摇摇晃晃,撒娇耍赖,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   “……好。”春昙败下阵来。   “真的?那说定了!拉鈎!”琼儿没等他反应过来,便掰出他的小指,紧紧勾住,“一千年不许变!”   她不笑的时候,眉眼与爹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一旦笑起来,眉眼如弯月,饱满的颊边挤出两颗小酒窝,又活脱脱是阿娘那副明媚的模样。   他心情也跟著明媚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瓜:“嗯,我答应你。等我去沧沄治好了病,你便来找我。到时候,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那就这么说定了!等我斩了那悬息,就让师尊带我去沧沄找你!”   心结解开,她整个人又恢复了平日那般闲不下来的状态。   春昙倚着窗框坐在窗沿,懒懒看她胡闹。   竹舍简朴,没什么好耍玩,她便盯上了乖巧的素衣仙,坐在屋顶驱着剑,剑上挑一篮素衣仙爱吃的花果,引着它满院跑,却不给它吃到。   看着小鹿笨拙的模样,她捧腹大笑,泠泠声清脆入耳,是发尾一串花朵形的金铃随笑微微摇晃。与他脚腕上的青色铃铛一般,这是父亲当年亲手做的。阿娘说,这是百霓人的习惯,南夷山连着山,没有尽头,孩子一眼看不见,便容易被野兽叼走,故幼童一学会走路,便要在身上带上铃铛。   他出生先天不足,走路也迟些,在盛夏的雨夜迈出第一步,青铃便成“濯枝雨”,走起路来,淅淅沥沥。而琼儿,才七八个月大,便能摇摇晃晃走上几步了,正值金桂飘香,她的铃铛便是一串金色四瓣花,花蕊香药制成,唤作“木樨风”。   野丫头玩腻了,终于舍得施舍一口吃的,可素衣仙脾气硬,抬头便掀翻了小木盆。   琼儿自知玩过了火,上前替它捡食,捧满手浆果贴它冷屁股,贴着贴着自己忽然舔了舔嘴唇。   她起身,缓缓回过头,眼巴巴看着春昙:“哥,你看,你瘦成这样,得多吃些吧。”   春昙笑笑,翻了她一眼,问道:“想吃鱼汤粉了?”   “嘿。哥你不用动,我去捉鱼,采笋子,你呢,就好好歇着,等我回来。”   趁她离开,春昙起身,翻下窗子,缓步走去柴房。   关起门,他走到晾晒合香的架子前,扳开背后拇指大的卡扣,他眼下没什么力气,便轻轻敲了敲最下头那层木板。   半晌,架子倏忽自己动起来,缓缓向左移开,春昙蹲身,将地上一块木板掀起,不声不响往里垂了一包药和几块干粮。立时有一只手从黑暗处伸出,将东西接走。   春昙这才放下心来,默默将柴房的一切恢复原状。只是这次,他没有落下卡扣,这样,待他与洛予念启程后,阿虎便能从地窖中自行离开。   “哥?你在里面吗?为什么关门啊?”琼儿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   春昙一怔,她能飞便不走,所以他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亦不知她何时站在那的。   他随手端起早早窖藏一个多月的香盘,推开门。   “哎呀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又干活!给我给我,端到楼上去对吧?”琼儿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神情,一手端起架子上五六只香盘,一手牵着春昙,“走走走。你上去坐着,饭你也不用管,告诉我怎么做就成。” 第56章 幻梦   “这样呢?这样够厚了么?”琼儿指间捏一片洁白的笋肉,抖了抖。   春昙坐在一旁,一言难尽地瞥了一眼她随手搁在菜板上的南流景,沉重地点了点头。   “懂了!”   唰唰唰,厨房里顿时光辉夺目,彷佛有异宝出世。   眨眼,三颗削皮洗净的春笋在灵剑下变成一大盘厚薄均匀的片状。琼儿手一指,南流景唰啦飞过头顶,往院外的溪水里一扎,被溪流冲刷干净后,又嗡鸣着飞回,剑气所以过之处,药圃几条软枝子,檐下惊鸟铃,吊在横梁的腊肉,噼里啪啦落了一地,眼见着支撑棚顶的粗竹也要惨遭毒手,春昙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剑柄,险些被拖走。   “唉哥!你干嘛!”琼儿反应快,悬停了剑。   春昙惊魂未定,忽然后悔教她下厨。   方才让她生火,她偷懒用灵力却掌握不好火候,险些直接将竈台炸了,如今又托辞说菜刀远不如剑好使,差点将厨房拆了,看她做一顿饭,比操着蛇跟洛予念打一架还要心累,不如自己动手。   可他转念一想,日后她若贪恋这口阿娘的味道,却再尝不到……只得硬生生将那句“还是我来吧”咽了回去。   小丫头半分不察觉他的苦心,直催他:“然后呢然后呢?”   笋子与鱼都片好了,香料也配足,春昙先是撤后一步,回头确保了退路,才示意她起锅倒油。   鱼头鱼骨滑入锅底烧热的麻油,噼里啪啦起了一阵微响,算准火候,舀入几勺刚烧滚的水,盖上沉重的木盖,再揭开,汤色乳白,鲜香四溢。   转入小口炖锅,撒下一把调配好的香料,兄妹二人齐齐蹲到竈旁等,彷佛一瞬间回到小时候。他们当时就是这样,听着母亲哼的小曲,垂涎欲滴地看着比人还大的锅子。   汤还没煨好,就听半空一声:“好香啊!”   沈佑一落地,便小狗似地到处嗅闻:“我们这是赶上晚饭了?”   洛予念一怔,登时飞身而入,仔仔细细看他脸色,:“怎么起来了。”   春昙被他旁若无人的目光烫了烫,偏开眼,笑道:饿。   “哇!”沈佑探身,看到满满一盆泡软的米粉,口中吸溜一声,迫不及待地搓着手,“小师叔,我们怕是有口福咯!”   难得能尝到阿娘的味道,眼见要被分走,琼儿听罢下意识护食,严严实实挡住了木盆。春昙也颇为无奈,粉是没少泡,实则琼儿一人份,她天生食量大,不到三岁便与成人一般,如今区区一碗粉,更是连牙缝都塞不住。   好在她是识大体的,不至于因为一口饭丢了气度,她默默转身,新取了两只干净汤碗,唉声叹气道:“马上就好。”   春昙又心疼又好笑,看着她万分沉痛地将米粉下入开水锅,又数了半天鱼片,均分四份,铺在盛出米粉山尖尖上。   一勺煨滚的鱼汤缓缓浇上去,透明的鱼片从当中白到两头去,被烫得将将熟,这样的鱼,贴到舌面,唇齿一抿便化开。   “呜!鲜掉眉毛了!”沈佑吃得眼泪都要下来了,“这汤里那股酸甜味太妙了,嘶,喝下去是淡淡的酸,很清爽,却有一点回甘,不像是醋啊。”毕竟是世家里富养长大的小少爷,沈佑是懂吃的。   春昙指了指地上一摊厨余,里头堆了厚厚的青柚皮。   “柚子?水果下到鱼汤里……竟这样好吃吗……厉害啊迟师妹!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懂这些!”   琼儿不懂做,只懂吃,捧着碗含糊应了一声,专心嗦粉,一碗眨眼光了,又急忙回身去添一碗。   沈佑也不甘示弱,两个人比着赛似的,一盏茶便将锅子吃了个底朝天,琼儿有苦不能言,气鼓鼓站在一旁闷不吭声。   沈佑擅自当她是因为“嗦粉对决”输了心情不好,倒也由着她左一眼右一眼剜,反正也不疼。   “回去吧。值夜当心些,以防万一,赤……”   “小师叔!你就安心养伤,有我师尊在呢。有时候,你也可以多信任我们一点的。”沈佑叹了口气。   洛予念被他冷不丁的真情流露噎住,半晌才点了点头。   “不是还要带他回沧沄吗,你这幅样子,怎么回?”沈佑掏完心窝自己也害臊,说完也不等回音就祭出宝剑,“迟师妹,走吧?傅真人叮嘱我要把你一起带回去。”   春琼淡淡点点头,她不擅伪装说谎,多说多错,怕惹麻烦,人前,她干脆不说。   临行,春昙将一只早就吃空的药葫芦塞给了她,托她转交傅子隽,她面无表情接过,转身便走,甚至没能跟他好好道一句别。   其实里头不是什么要紧的,一张纸罢了,上头是鱼汤粉详尽的做法,春昙只是怕她日后忘记又求助无门……毕竟,这一别,此生不知能否再见了。   春昙忍不住追着那剑光走了两步,又生生停下。   还好,这些年,他刻意减少兄妹间的联系,动辄一两年才一见,既为保证她置身事外,不被自己牵连,也是避免两人太过亲近,分别一刻,不至于太痛苦。   “怎么了?”洛予念抬手贴他的额头。   手背有些凉,春昙向下一拽,盖在眼皮上,镇了镇微微发热的眼眶,顺带摸了一把他的脉。   弹指的力度比先前强多了,定是去碧梧吃了什么了不得的灵药。   洛予念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不知如何解释这突如其来的伤感,一闭眼,靠进那人肩头,轻声问:“这里,是不是不能住了?”   “是,不安全。”洛予念抱住他,轻抚他的后背,柔声道,“想带走的,都带上。”他顿了顿,话中带着笑,“我带你回沧沄。”   *   春昙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不能让洛予念看到的,都已扔进柴房下的地窖了,阿虎自会妥善保管。   合好的香是一包,他自己为数不多的衣物日用是一包,最后,只有那把有年头的箜篌,单独收在一只木箱中,里头塞满防潮的香料包,沉甸甸的。   洛予念替他背上琴,提起颇有份量的香盒:“上来吧。”   他侧身站在剑上,伸出一条胳膊给春昙扶。   春昙没着急上,只是勾住他的手指,问道:傅真人说,三日不得妄动灵力,这才第二日。   “无妨。露州不远,我撑得住。”   说是说,原本红润的脸色,落地便看出疲惫。   春昙将他安顿在无有乡,哄他一同歇息,待他彻底入了定,自己一个人悄悄离开,抱上香盒,跑了一趟雨前斋,将先前的订货交于苏掌柜。   见他有话要说,掌柜屏退左右:“怎么?”   春昙想了想,慢慢在胸前比划——过一阵子,弦歌要变卖无有乡,烦请掌柜帮把手,别让她吃了亏。   苏掌柜一惊:“卖?卖了之后呢,她要去哪里?”   春昙摇摇头——我也不知。总之,不用再看人眼色伺候人,哪里都好。   苏掌柜琢磨了半天,才领会他的意思:“你要走了……”   春昙笑笑——是。不过,无有乡那几个丫头小厮,苏掌柜若是愿意收留,便是帮了大忙。   “哪里的话。我一家人的命都是你父亲救的,这些举手之劳,只要你开口,能做到的,苏某赴汤蹈火。”说着,他摺扇一收,竟是对他做了个揖。   看惯了他插科打诨左右逢源的模样,春昙如今倒是不适应他这张肃穆的神色,怔住了,随即想,当年爹娘救人助人无数,可到如今,还知恩图报的,怕是屈指可数。   ——谢了,苏大哥,多保重。   如往常一般,他穿过庭院,从不为人知的角落离开,只是这一次,他没说再会。   蓦地卷过一阵风,院中那棵老乌桕枝叶婆娑,好似在道别。   后罩楼窗前,芭蕉叶的缝隙里,藏着洛予念安然入定的样子,春昙静静看了一会儿,没接近,转身去找弦歌。   无有乡先前被玉沙那样一闹,生意终究是受到传言影响,一落千丈,这个月几乎没怎么开张。不过,姑娘们乐得清闲,弦歌更是每日与晴河腻在一起,想要弥补这些年的感情亏空,小家夥甚至明目张胆叫了几声阿娘。   “公子来啦!”晴河从楼梯上噔噔噔几步跳下来,扑倒春昙怀里,他手臂没力,脚下也没力,抱着她跌坐在地。   “昙儿!”弦歌急匆匆追下楼,将春昙搀扶起身。不知者不罪,她轻轻敲了晴河的小脑瓜,“下不为例。”   “公子的病还没好吗?”晴河挠挠头,“可是,这都半个多月了……”   弦歌一愣,将她向外推了推:“去,跟你小陶姐姐去街上逛逛,看看卖枇杷的阿婆在不在。”   一听到吃,晴河眼一亮,轻轻拍了拍春昙的手背:“公子你等着,我给你买枇杷回来!还有桑葚!”   转眼孟夏,时令果子多起来,街上也愈发热闹,春昙目送她一蹦一跳离开,随弦歌慢慢登上顶楼的露台。   “看你这脸色……”弦歌脱下披帛,抖展开,包在他肩上。   春昙倚在美人靠前仰头看着她,将所有要交代的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才缓缓开口。   姐姐。   他无声叮嘱她:价钱低些无妨,吃点小亏也无妨,足够买一间简舍安身便好。你有我的香方集,日后,不说大富大贵,终究能保你与晴河衣食无忧,不必争一时意气。   弦歌一愣,默默蹲到他身前,没有说话。   他微微错开目光,接着说道:如今,封怀昭已死,这世上,再没什么好怕了。离开以后,就你将这些前尘往事都忘记,好好生活。若是遇上难处,每年我父母忌日,傅真人都会带琼儿回莞蒻岭来祭奠,你可以在那里找到她们。   “昙儿……”弦歌眼圈唰得红了。   他装作没看到,身后事,还是要交代妥帖的。   他塞给她一只竹叶编的笼,核桃大,里头关了一只雪白的虫蛹,说:这是子蛊,母蛊在我手中,相隔千里亦能感应彼此。母蛊一旦死掉,它也不能独活。每日清晨和黄昏喂他几朵槐花便好,若是哪一日,它死了,便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傅真人,她人在碧梧。到时候,她便能知道所有的事……   信封被厚厚一沓纸撑得鼓鼓囊囊,然而弦歌却没有接。   她一把抱住他,不再读他的唇语:“算了,昙儿,别去了。不去了好不好……万一失手了呢……不报仇了好不好,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春昙耐心等了片刻,缓缓推开她,捏住她的双肩,强迫她看着自己:我会拜托洛予念,事后将我带回芊眠谷,带回我爹爹和阿娘身边。父亲留下那把琴,你若是愿意带在身边,就留个念想,若不想……也放到那里去吧。   “对,昙儿……洛仙君!我看得出,他对你是真心!你,不然你告诉他吧……说不定,他有办法救你呢?”听到洛予念的名字,弦歌忽然振奋起来,自己揩掉眼泪,“我见过太多男人了,他这样的人,不说绝无仅有,却也是世间罕见,你看,你先前醒过来都是一身伤,可这次。”她握住他光洁的手背,“我方才一看到他就知道了,他宁愿你伤他,对不对?”   春昙愣了愣,继而心间一阵刺痛。   多少真心真情,能抵得上这样的欺骗与利用:“对,眼下,我就算要了他的命,他也是甘愿的。姐姐,给碧梧送信的时候,你顺带告诉沈佑,情蛊的解药,就在洛予念的香囊里,他摸一摸,变能找到那颗中空的香丸,服下,便可解蛊。”   “你……何时……”   就在那日,就在这里,洛予念喝下封怀昭的酒,为了不伤害他,愣是刺了自己一剑。   意乱情迷间,他往鲜血淋漓的伤口中埋了颗蛊卵……一个多月了,蛊早已长在那人心脉。   一切,皆是幻梦。 第57章 莫思归   将一切交代完,春昙回到后罩楼小憩,时候不长,梦却没断。   他又重返爹娘尚在的幼时,竟还能书接上回,见到了那个只存在于想像中的“师兄”。   面孔只有大致轮廓,挺直的鼻梁,干净流畅的下颌,下巴刚好到他头顶,已经是个小少年。   爹爹去附近的镇子义诊,他留下与师兄过剑招,路数走得不对,那人双指夹住他的剑锋压下去,摇摇头,走到他身后,握住他的手腕,耐心地带着他一次次练习,平扫,挽花,点刺,不厌其烦。   “昙儿?”   他眼皮原就松垮着没闭紧,徐徐掀起,洛予念的五官刚巧重合在“师兄”的脸上,他抬手,从他曲线清晰的眉弓滑过,停在含情脉脉的眼梢,心想,若当初没将他送走,会不会真就像梦里那样,能一起长大,那些沉重的东西,他也不必一个人背负。   洛予念轻轻擒住他的手:“饿不饿,起来吃东西?她们在等你。”   得知春昙要跟洛予念远赴沧沄,无有乡的人既兴奋又羡慕,可更多却是不舍,众人非要正经八百搞个践行宴。   厨子许妈一听说他这一走不知几年,更是卖了大力气,从午后一直忙到天黑,二十多道菜摆满一大桌子还不算完,晴河见状连桌都没上,就站在竈台边,美其名曰帮忙,实则偷偷尝菜。   姑娘们个顶个海量,却也不劝酒,彼此一杯接一杯碰,越喝越来精神,轮流将春昙围着问东问西。他有一句没一句地答,捧着一盏碧桃红颊时而浅浅尝,时而瞥一眼洛予念。   那人也被围着,酒壮怂人胆,有几个喝上了头,已经扯开话匣子跟他打听仙门八卦,可怜仙君一问三不知,又实在不善言辞,只得以进食打掩护,挑挑选选,给自己盛了碗看上去还算清淡的冬瓜汤。   “洛公子洛公子,我听说,七真派的掌门想要让孙女与你结道侣,是不是真的?”   洛予念一口汤呛住,掩口咳了半天,肃着脸摇摇头:“不是。不认识,没听说过。”   “我就说嘛……看你也不像个三心二意的。再者,我们公子虽说脾性好,但心气可高,绝不会给你做小。你带他走了,可得好好待他,不然,我们虽打不过你,舌根也要嚼死你的!”   “洛仙君别理她,她喝多了,胡说八道的。来,知道你不爱碰荤腥,尝尝这个,什锦素春卷,包的都是最新鲜的时蔬。”   酒酣耳热,她们自顾自行起令来,春昙才得一刻清闲。可当即又被许妈叫下楼去,说是雨前斋的人来送东西。   原以为是苏家小厮,可推开后门,赫然是一张久未见的脸,阿萱左手拎了一篮柑,右手抓着一只小锦盒,不知装了什么。   春昙一愣,近日过得兵荒马乱,倒是忘了她们。他比划着问她:你和阿婆,如今住在何处?   阿萱垂下眼,低声答道:“寄住在苏掌柜家的别院。碧梧的仙子们没说何时才能回家,白日里,我就先去雨前斋帮忙。今日苏掌柜告诉我,你要跟洛仙君一道去沧沄?”   他点点头。   姑娘叹了口气,默默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给他:“阿婆说,穷家富路,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锦盒颇有份量,春昙诧异地挑开锁扣,登时一惊,里头竟是一对金银镯子。   银的那只,是阿婆打少女时就带在腕上的,而金的,则是他们祖孙这些年来攒下的,阿萱日后的嫁妆。   春昙不禁苦笑,这些自是不能要,何况,上沧沄,金银钱财都不好使。   “公子,你还会回来么?”见他笑了,阿萱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正视他。   春昙叹了口气,虚虚拍了拍她肩头,附到她耳边叮嘱道:“日后,好好照顾阿婆,记得我教你的xue位,时常给她揉一揉……也好好照顾自己,别总贪凉。柑子,我会吃掉的。谢谢。”   他趁机将锦盒塞还给她,将她转了个身,往前轻轻一推,趁她还怔愣着,关掉了院门。   春昙慢慢溜躂过游廊,边走边随手抓起一只光滑饱满的果子,这应当是今年最后一批春柑了。他揉了揉,剥开皮往口中丢了一瓣,果肉幼嫩入口即化,酸甜清爽。据说,越往北边走,柑橘就越难成活,勉强结了果也是小而涩,往后怕是再难尝这味了。   坐回席上,蓦然发觉少了个人。   他拽着还算清醒的小陶,以手语问:洛仙君呢?   小陶眨眨眼,往空座位看:“诶?方才还在呢,我还给他端了红糖桂圆酥酪来着,他似乎挺喜欢,吃光了两份,许妈可开心了,又下去做,说难得有仙君爱吃的……”   酥酪?那可是以米酒为底的甜食,莫不是吃醉了?   毕竟那人的酒量与心机一般,一眼就见底。   走出门外,露台空荡荡,春昙仰颈瞄了一眼头顶,起身叫小厮替他在露台搭了个木梯,往屋檐上头爬。   “公子,小心啊!”小厮一边打酒嗝,一边喊。   春昙低头,竖起食指贴在唇前,小厮立马噤声,撑着眼眶迷迷瞪瞪看他,目不转睛。   他笑笑,无声说谢谢。   一抬头,果然。   屋脊一尊“骑凤仙人”趺坐着,头却微微垂下去,彷佛终于不堪重负,卸下了安守一方的重担。   春昙蹑足靠近,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可那人半梦半醒中却忽有所感一般,缓缓转过头,睁开眼。   似乎也不算大醉,眸中神采依旧,水润中晕染开星辰的微光,闪烁看他。   春昙在他身后侧坐,还未来得及开口,那人忽而向后一趟,不偏不倚,正躺入他支起的大腿与身体的夹角。   *   脑后触感温热,一只耳朵浅浅陷入柔软的小腹,能隐约听到春昙身体里的心跳。   方才那碗酥酪吃完,才知里头掺酒,洛予念此刻脑袋些许发涨。好在,米酒劲不大,意识还算清醒。   原本他飞身上屋顶想调息片刻散散酒意,却一眼望到一抹纯白身影穿行于夜色,停在一颗树影里。   花前月下,影影绰绰露出一对少男少女的身影,好似幽会,春昙竟还欺近她……虽说,那动作极其短暂,可洛予念却顿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好似初次听弦歌叫他昙儿,心微微一坠。   春昙垂眼看着他,绕他一缕发丝在指尖把玩:怎么总喜欢上屋顶。   洛予念淡淡答:“因为,这样离星星近一些。”   对方被他逗笑,淡薄的气息扫过面颊,带着一股酸甜,有些痒。   洛予念想抬手蹭一蹭,蓦然发现不知不觉间,两人的手已十指相扣,缠得很紧。   忽然就不想动了,他盯着春昙看了一会儿,才解释道:“过去,有个人告诉我说,人离开这个世界,都是到星星上去了,终有一天还会再见……”说完,他也忍不住自嘲一笑,听上去的确太孩子气了。   难得,露州今夜无云,他面对满天星斗,幽幽叹道,“太久了,实在记不清,她说的到底是哪颗星星了。你知道吗?”   春昙愣了愣,眼神倏忽一黯,摇摇头。   “她们都舍不得你,你是不是也舍不得这里?”洛予念轻声问。   逃避似的,春昙没答,只俯身轻轻一吻他的眉心,口中还叨念了一句什么,洛予念盯着他的唇一张一翕,像是自问:不知,昙花开了没。   这便是不舍吧……   于是洛予念猛地起身,用力拉紧他,足下一点,往一街灯火中淩空跃下。   短促的坠落被银竹稳稳截停,长剑载着他们缓缓升回高空,调转方向,往芊山飞去。   夏还太早,洛予念开始祈祷,那片昙花能在今夜绽放。   春昙倏忽回过神,倒抽一口气,贴在他耳边,气呼呼道:不可妄动灵力!   御一下剑罢了,哪有这么严重。   可在春昙眼中,这好似就是天大的事。那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发觉不管用,干脆作势要往下跳,以此相威胁,可洛予念今夜却不想依他。   转过身,他将人拥在怀里,无视那人的挣扎抗议:“你知道,什么是道侣吗?”   怀中一僵,瞬息安静下来。   夜风习习,他们远离灯火,人声,往荒芜之处逆行,天地静默,耳边只余彼此的呼吸。   “道侣就是,在漫漫修行之途上,志同道合,生死与共的,唯一的伴侣。”许是残存的酒意仍在偷偷左右他的意识,他不受控地说出这些全然清醒时,难以启齿的花言巧语,“所以,你跳下去,我也会跳。”   春昙没有笑他轻浮,亦没有应他,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回抱住他,埋头在他肩窝里笑着说:“到了。”   月色如银,谷中幽静,泉边葱郁,绿叶如瀑。   花茎缀满花苞,可惜,却没有花开……果然,他永远都差一点运气。   洛予念心里一空,抬起头,发觉春昙面容甚是平常,并没有一丝失望,彷佛早料定这般结局。   就好比此次重逢,对于他信誓旦旦却又没了下文的“替洛熙川证清白”,春昙也是只字不问。   洛予念忽而心生不甘,太多事他无力掌控,可一场花开,他总能左右。   趁那人发呆,他默默闭上眼,凝神聚气于指尖。   “别。”那人猝不及防伸臂,搂住他。   他一惊,睁开眼,登时天旋地转。   灵力来不及催促花开,急急护住他们。   嗵。   一声轻响,他们跌落层层花枝,周遭被灵风波及的花朵,绕着仰躺的春昙簌簌抖动,不过片刻,绿萼竟缓缓外翻,露出内里纤薄的白。   吐华似是有声,春昙怔了怔,扭过头,耳畔的一朵正徐徐绽放。   他今日穿的也是外青内白,层层铺展开,像最早开满的一朵,馥郁而安静。   “好香。”半是惊喜半是无奈,春昙握住了他依旧捏着诀的手指,轻轻摩挲他青紫交加的齿痕,揉得他指腹发热凝不住灵力,唰得一下子,连着一整条手臂都酥麻得动不了。   这感觉类似断骨新长,隔着皮肉搔不到的痛痒,让人内心焦躁,又束手无策。洛予念脑袋有些发懵,撑在他身上,明明不觉得疲累,却开始微微冒汗。   昙花凛冽的香气无孔不入,一阵阵从那人身下发散,混在潮湿的夜雾里,灌进呼吸,渗入皮肤洛予念这才知道花香太浓与醉酒无异,一样会让人头晕目眩。   错觉似的,春昙的凝视愈发透亮,月华荡漾其中,离愁别绪浓到化不开。   他探头,轻轻吻他发颤的睫羽:“舍不得的话,我们可以时常回来看看她们。”   *   舍不得,却不是她们。   不是莞蒻岭静谧的竹屋,不是繁华的露州,不是无有乡。   不是姑娘们,不是弦歌不是晴河,甚至也不是琼儿。   因他早知会有此一别,故而早早就抽身,斩断这些念想。   鼻息可闻,春昙努力在昙花的香气里查找那一丝干爽的雪夜的味道,几乎要被不甘与委屈吞没。   命运好像永远在做弄他,在他尚未学会离别时,失去所有,如今又在他毅然决然放弃一切时,给了他一份新的牵绊,时光太短,让他措手不及,弥足深陷。   洛予念唇上的撕咬伤已痊愈,手指轻触,平整而柔软,春昙不自觉抿了抿嘴。   好奇怪,欺骗时,明明可以毫不在乎地吻上,而此刻,他发自真心,却会犹豫不决。   四目相交,静默了一刻,坦荡的仙君显然没有那样多见不得人的柔肠百转,毫无顾忌地垂下头。   唇齿逼近,相依,春昙僵了僵,这还是洛予念第一次在清醒时吻他。   吻如春雨,温腻绵软,小心翼翼地落下来。   明明试探般的轻触,却连呼吸都为之震颤。两人都怔了怔,凝视中,胸口的起伏愈发剧烈,继而,脑中所有杂乱的思绪都彷佛被愈发淩乱的呼吸吹散。   推抵,纠缠,碾磨,他不自觉伸手,勾住那人仙鹤般优美修长的颈,手指压在自己曾留下咬痕的命脉。   急促的喘息像风,抽痛的心跳如雷,他闭上眼,像落入美梦,只愿雨不停,他永远不必醒来。   洛予念的手常年卧剑,修长而有力,掌心里的薄茧蹭过,春昙抑制不住低喟连连,贴他贴得更紧。   他听到洛予念淩乱的呼吸,难以抑制的闷哼里掺杂着他的名字,断断续续。紧紧相贴的皮肤被潮湿的夜露亦或是他们的汗水黏合在一处。   蓦地,他侧腰一麻,传来一股莫名的热,他睁开眼,洛予念也停下动作,湿漉漉的眸中与他一般毫无防备地浮现出迷茫与错愕。   对望中,剥落在身下的衣衫兀自轻动,发出几声清脆碎响。   一股奇异的力量从侧腰轻轻碾压而过,猝不及防挤进两人紧贴的小腹,又流向胸口。   他们不约而同颤栗起来,难耐的喘息此起彼伏,春昙眼前的画面倏而模糊,剧烈震颤摇晃,他好像一瞬间被抛至高空,耳边轰鸣,连呼吸都忘却,强烈的窒息感让胸口憋的发疼,思绪却飘然离开肉体。他不住瑟缩着,紧紧勒住洛予念,彷佛在那人怀中才能感到心安。   余韵中,春昙长长送出一口气,低头正对上一双银瞳。   他这才回过神,一抹艳丽的青蓝色柔弱无骨地在他胸口的皮肤上盘曲着。   洛予念失焦的眼神也渐渐重聚,而后惊异地撑圆。   属于他们的绿松卿,就这样令人措手不及地,出生在一片花海。   # “重溟” 第58章 哥哥   绿松卿乖巧地绕在春昙腕间,不过四五寸的身长,头尾相交刚好缠住一圈,好似带了一只镯,青蓝渐变,淡淡的晨曦落在鳞片上,反射出炫目的光晕来。   春昙低头一扫,形容是有些狼狈的。   腰间虽煞有介事系着縧带,可他睡觉不够老实,蜷缩成团时搅乱了衣衫。   但乱归乱,却干净整洁。   转过头,那人就盘膝趺坐在一旁,呼吸轻细几不可查,正入静调息。   仙君此刻已束发戴冠,衣着得体,松弛地闭起双目,眉眼温和似含笑,像一尊被供奉在山中的神像,纤尘不染。受灵力波及,他膝前的一片花苞均蠢蠢欲动地裂了口,竟是随时要绽开的模样。   春昙翻了个身,趴在衣上支起脑袋,想看看仙君究竟能否让昙花在晨曦里盛放,谁知那人却倏忽睁了眼,侧目看过来:“醒了?”   对视时,他看到洛予念的嘴角微微翘起,笑得从容,忽而就好奇了。   他撑起身,向前爬行两步,而后,侧躺在那人膝头,挑着眉探进那柔和的双眸。   洛予念一愣,伸手拉扯他衣衫,遮他光裸的肩头,面上浮现出一丝紧张来,不由垂头凑近了些:“哪里不舒服?”   怎么会不舒服,只是,太舒服了。   他抓住洛予念的右手,举在眼前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却不突兀,平日里总是带着丝绸手套,故而即使常年练剑,掌中生的茧依旧很薄,触感难以言喻,轻柔又恰到好处。恍惚中,他隐约看到那串豆蔻花在晃动,手背的汗水更为它添几分婀娜。   ……明明先前还很生疏的……遥想上一次在无有乡,洛予念那手忙脚乱,急躁不知所措,最终又被自己安抚下来的样子,春昙撇撇嘴,略有些不甘心:“你怎么会这些,跟谁学的?”   洛予念眨了眨眼,缓缓道:“《黄帝内经》、《房中术要诀》,《双修丹道》……”他犹豫了一会儿,神色有些无辜,问得很是虚心,“是,我哪里领会得不妥?”   春昙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顿时忍俊不禁,捧腹笑了一会儿,才揪着他的前襟将人拽下来,一字一顿答:“洛仙君不世奇才,一点就通,哪有不妥。”   *   回到无有乡,卯时未至,整座院落静悄悄的,只有厨房那一角飘起一束炊烟。   春昙最后又抚一把立在床头的琴盒,笑了笑,只背起随身行囊,便拖着洛予念翻墙而出。   时候太早,沿街走了许久才找到一处早点摊子。   包子是纯荤,米粉汤底辛辣,他挑不出什么爱吃的。可在山谷里折腾了大半宿,他早已饥肠辘辘,便凑合点了两碗芋头糊,聊以果腹。   他捧着碗,有一口没一口,吃得兴致恹恹。   洛予念放下勺子,不解道:“既饿了,怎么非要偷偷走,厨房里备了好些吃的,在楼里吃完就是。何况,她们都以为还有机会与你道别……”   春昙舔了舔唇上甜腻的汤汁,摇摇头,道:算了。   泪眼婆娑,依依不舍,道别这种事,徒增伤心。   卯正一到,街上蓦地开始热闹。   露天的小桌,身边人络绎不绝,目光愈发密集,洛予念藏了剑也无用。   春昙没带幂篱,被看得烦了,干脆起身去找摊主付钱,不想锅台边空无一人。   他放眼,半天才从一群卖蔬果的阿婆中间发现摊主,正啃着包子听她们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   “听说了吗,陈家大公子,先前病了,昏迷不醒七八天,咱们露州的名医都束手无策,前些日子,莫名其妙醒过来,结果,忽然变了个人似的。”   “票号那个陈公子?”   “对,就是他。原本吊儿郎当天天在街上乱晃,如今也不跟那群纨袴喝酒作乐了,安安心心在铺子里学着当个像模像样的少东家,谁叫都不出去。他家老夫人高兴,跑去慈航殿一连烧了七日香,还开始每日往里头送五奉,香、花、灯、水、果。这果啊,就是我家送的,一个月,给五两银子呢!”   “哎哟,这不比你日日摆摊子强啊!”   “可不嘛,我也得烧柱香,谢谢神明菩萨,让陈公子改邪归正。”   差点将这一茬给忘了。   “菩萨”心下好笑,暗自答了句不谢不谢。   上巳那日,他恐陈家公子在洛予念手下吃瘪,事后伺机报复无有乡,遂趁其不备,在纨袴发间下了魇蛊最爱的香,以绝后患。   魇蛊又叫噩梦蛾,会徘徊目标之人床前,吸食汗液。它们羽翅上落下的磷粉会致人噩梦缠身,醒来便会失掉一部分记忆。   不想纨袴身子骨这般柔弱,竟还出了问题,好在有惊无险。   转了性,也算是意外收获吧。   “笑什么?”洛予念半天等不到他回去,也找过来。   春昙没做声,往摊主面前递了几个铜板,而后拽着人离开。   *   洛予念的内伤没好全,但有灵药加持,歇了这两三日,御剑其实不是问题。   可春昙却执意要他休息,每日飞一会儿便叫停。   想到春昙凡人之躯,且大病未愈,在剑上一站动辄一个多时辰不能动,洛予念原也怕他勉强,遂顺水推舟与他走走歇歇,第三日傍晚才飞到淩波镇附近。   蓦地,洛予念肩头一轻,原本靠着他昏昏欲睡的春昙忽而站直了身体。   洛予念微微转头,看到他用力揉开惺忪睡眼,怔怔看着远方的一片蔚蓝,半晌才动了动嘴唇:是海……   本打算随意找一处歇脚,个把时辰之后继续赶路,便能在天黑前到赶回沧沄,可看这情形,洛予念自然改了主意。   虽说沧沄也毗邻海岸,可派内毕竟规矩重重,难保他尽兴。   于是,银竹稍稍调转方向,径直往东,向蜿蜒的海岸飞去。   午后,细沙被晒得温热,春昙蹲下捧起一把沙,微松指缝,细腻的沙砾便漏成一束砂瀑,被扑面而来的海风吹得歪歪斜斜。   近海无人,无垠的蓝远远接到天上去,洛予念犹记自己第一次见到海时的震撼心情,遂也不作声,远远跟着他,看他提着鞋袜,赤脚走在干沙与湿沙的那条分界线。   那人望着远处良久,席地而坐,回过头对洛予念道:不一样啊。   “什么不一样?”洛予念走到他身边,与他并排坐望浪涌从远处一波一波推到岸边来,变成一层洁白的泡沫。   “小时候爹爹说,风过竹林的声音像海浪。”春昙眯着眼,神似被晒舒服的猫,额际柔软幼发在海风里抖动,他顺势一歪,靠在洛予念肩上,笑道,“这样一比,竹林的声音,实在单薄。”   其实站在崖上听,更加磅礴。   洛予念微微侧头,盯着他在光下泛金的发丝,轻声道:“沧沄的藏书阁便叫听澜阁,平日从早到晚都有人站在阁中,不为读经,只是听着海潮声发呆。明日,我带你去。”   春昙似乎是累了,脸颊蹭着他右肩点了点头,眼皮也跟着合上。于是洛予念保持上半身不动,默默盘膝,调息入定。   直到日落时分,一阵嘈杂笑声入耳,他才睁开眼。   面前是折放整齐的淡青直裰与鞋袜。   他周身被洁白的贝壳围了个圈,抬眼,潮水回落,眼前已变作大片滩涂,一群渔家的孩子拎着网兜和小木桶,或蹲地,搜罗遗留在湿沙中的虾蟹,或手持工具,敲击裸露出的礁石,撬下螺贝。   而将自己圈在原地的始作俑者,就混迹其中。   裤脚挽至膝上,铃铛晃动出清泠雨滴声,发辫似是被沾湿,垂在一侧胸前,头上不知被哪个孩子,带上一圈彩贝串成的冠。   青空无云,落日熔金,他被孩子们追着,跑动时,滩涂溅起繁星般的水花。   洛予念看着看着,蓦地舒了口气。   原先他还在忐忑,春昙远离故土,会否不舍难过,眼下看来,毕竟是少年心性。   彷佛感知到他的目光,春昙的身形忽而一顿,回眸。   发辫被他甩到身后,发梢扬起一片水珠,溅到后头的孩子,他们抱怨着将他围起来,弹指将手上的水尽数归还。   春昙一惊,也不说抱歉,将捞网往脚下一丢,突破重围嬉笑着往岸上逃,一溜烟便躲到洛予念身后,凑在他耳边笑道:“阿念救我。”继而耀武扬威地盯着那群追上来的孩童。   谁知,孩子们却是有眼不识泰山,蜂拥将两人一同推倒在沙滩上。   洛予念怔住,先前他没有过这样的机会,如此接近凡间孩童,尤其是在沧沄附近,那一身流光溢彩的内门弟子服无人不识,人们当他是山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自然而然敬而远之。   可今日,他身着春昙的衣衫,银鱼白色圆领袍,朴素的府绸,将银竹藏起,便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仙门弟子,只当他与春昙是一对普通的好友或兄弟一同出游……   忽听一声急喘,洛予念猛地回头,只见那人被几个孩子按住双臂,在肋间搔痒,怕伤了孩子们,他不敢全力反抗,此刻眉头紧锁,笑得极其痛苦,眼角不自觉蓄泪求饶。   春昙最怕痒,尤其是腰际。   洛予念赶忙起身,一手一个小朋友,将他们轻轻拎起,丢开。   可玩到忘乎所以的小孩子,最是难缠,前仆后继。   春昙一着急,拉起洛予念一只手往心口一按。   感应到灵力,执明境唰得亮起。   孩子们纷纷被吓住,一时间呆呆傻傻看着,半晌才回过神,大惊失色,默默跪了一地,不敢抬头,也不敢乱动。   春昙一愣,这并不是他本意,于是,他走上前,对那个年纪最大的女孩耳语一番。   洛予念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说了半天悄悄话,女孩不可置信:“真的可以吗?”   春昙点点头,环顾四周,而后指了指不远处干燥的沙滩。   女孩是这群孩子的头,她一吩咐,孩子们便散开,一半去拾柴,一半去端来了清水,剥虾肉剜螺贝,洗出一盘洁白鲜嫩的海货来。   “仙人哥哥。”蹲在一旁的孩子们有些扭捏,“漂亮哥哥说,你会用宝剑削木签。”   洛予念一怔,望向春昙。   可那人嘴角噙着笑,刻意不理他,正自顾自从随身行囊里变戏法似的,往外掏出几包花花绿绿的粉末,洒在洗净的虾肉螺肉上。   洛予念无奈,接过孩子递来的木棍,在惊叹的目光中,多此一举地抽出银竹,将其一剑劈成一把均匀细签。   “哇!”孩子们欢呼起来,“仙人哥哥好厉害!”   “哥哥,你的剑我可以摸一摸吗?”   “哥哥,我长大一点,也可以去沧沄学剑法吗!”   “哥哥,哥哥……”   洛予念被他们叫得头大,一时间不知该应谁,求救似的看向心安理得坐在篝火边,那个满脸狡黠的人。   晚霞燃烧殆尽,淩晨出海的渔船纷纷归家,远方唱起悠长的船号。   而春昙好似终于看够了他的窘迫,拿袖子扇了扇面前的火堆,小火炙烤的香气飘过来,勾起了孩子们的食欲。   他招招手,他们便争先恐后跑过去。   春昙挑了一只最漂亮的虾子,走到他面前,俯身递过来,仿着孩子们的语气:“哥哥,你的。” 第59章 海上仙山   芃芃洗漱穿戴得当,今日是她负责山苑的洒扫。   辰初,她准时端起盛满清水的铜盆,侧着身,一肘顶开甲字一号房。   沧沄的弟子寮极简,每间只设三张轻便竹榻,榻边立一竹柜,塌前配矮桌与蒲团。   她随机挑了右手边的那张桌,小心翼翼将铜盆放下,抓起搭在肩上的抹布浸湿,拧个半干,擦掉桌上浮尘,而后起身行至塌前,照常要将竹榻也擦拭一遍。   谁知抹布都伸出去才后知后觉到,本该空空如也的榻上,竟悄无声息地鼓起个圆圆的大包来。   她不防备,当即低呼一声,又一把捂住嘴——弟子寮禁止高呼。   “大包”并未被她惊扰,原地蠕了蠕,锦被松开,从缝隙里,缓缓漏下一束瀑布般的青丝垂在榻边,发丝柔软,黑亮如藻,还飘出一股沁人的花香来,芃芃看了一眼地上晃动的影子,是人。   她心下诧异,蹑足向后退,退到大门外再三确认那挂在门扇上的木牌,是山苑甲字一号房没错。   没听说有人要住进来啊……且,就算是来了新弟子,卯正的晨钟一响,四峰九峦的蚂蚁都要跟着抖三抖,怎的还有人敢不起床,不怕误了早课?已近庚申,戒律长老的脾气也随之暴涨,沧沄上上下下,谁不夹着尾巴做人!   念及此,芃芃壮着胆子,重回榻前,隔着被子拍了拍那“大包”。   许久,里头才有了动静,大包缓缓舒展成开成细细长长一条,被子一寸一寸被拖下去,从边缘露出一双惺忪睡眼。   浓密的睫迟缓地抖动几下,轻轻掀起,那人在被子里打了个哈欠,光落进湿润的琥珀色眸子,里头逐渐聚起神采。   四目相对,看清彼此,那人瞳孔骤然一缩,眼睛快速眨了眨,又迅速避,认生似的。   见他久久不动也不出声,芃芃便好心提醒他:“辰初已过,你再不去早课,怕是要被罚了。”   他这才回过神,将被子拉下去,露出整张白净的面庞,冲她温然一笑。   芃芃也不自觉跟着他咧开了嘴,傻笑半天才想起自己杵在这不合适,便端着水转身:“我先去隔壁打扫。”   *   送走洒扫童子,春昙抻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他们今日淩晨才从淩波镇赶回沧沄,又是赶海又是野炊还御剑飞了许久,早已体力不济,可被海水泡过的发梢又腥又涩,还粘着细小沙砾,他们泡在汤泉里前前后后搓了个把时辰才彻底洗净,躺下时,天都快亮了。   还是困,可方才被陌生人这么这么一吓,他也放不下心补觉,干脆掀开被子,穿戴整齐,迷迷瞪瞪推门出去,蹲到门前的叠水溪旁,鞠了一捧溪水扑在脸上,透心凉,人瞬间就清醒了。   昨夜太黑,他这会才将住处看明白。   砖瓦砌成的排屋,青瓦灰墙,极简回纹窗,一排九舍,一舍容三人住,从甲字到壬字共九排,满打满算,能宿二百多弟子,可据洛予念昨晚描述,这山苑已百多年不住人。   “沧沄人丁最盛的时候,内门弟子近百,外门弟子近千,原本的山苑和海苑不够住,还加盖了一座虹苑。”洛予念带他从海苑经过,往更高处一指,春昙用力盯了半天,只看到黑暗中的树影婆娑。   “现在没了。”洛予念笑笑,牵着他过桥,“天地灵气日渐衰竭,尤其是近三百年,再没大能从玉虚破镜,化神大罗的记载,飞升好像就是一场幻梦,人们对修仙也没什么执念了。”   春昙回头看了一眼,海苑建在崖边不远,哪怕是夜深,不见山川光景,单那明月高悬,清晖碎在波涛间闪烁的样子,就足够美,怨不得荒废的是山苑。   “如今,沧沄外门弟子统共一百出头,一个海苑都住不满,前任掌门便做主拆掉了最大的虹苑,种了一批药材。可能再过些年,这里也要拆。”他们步入山苑,房舍门前草木蓬勃而有序,石阶一尘不染,看样子是日日有人费心打扫维护。   外门才一百多弟子?   春昙诧异道:“可,沧沄不是号称千多门人吗?”   洛予念随手推开第一间,一扬袖,桌灯亮起:“是,但这其中大多是连开窍引气都做不到的弟子。若年过弱冠,或入门四年依旧无法开窍者,便不留在山上清修,都安顿在山脚下的落泉村,除了每日练剑强身之外,读书,农耕,饲养,纺织,他们其实与凡人别无二致。”   春昙不解:“既无法入门,那为何不回乡,非要留个沧沄弟子的名头么?”   洛予念一边摘下他背在身后的行囊,摩擦到他发丝时,敏锐地察觉到无声落下的几粒沙,想了想,又扣住他手,带他起身向外走。   “有些无家可归,更多是儿时被弃在山下的。还有些出身贫寒,回去也没什么出路。且,沧沄不论弟子出身与天赋,既愿一心向道,何必在意修为深浅,天生我材必有用。那些剑法精妙的,去剿过山匪,善岐黄之术的,常在附近为凡人村庄赠医施药,剩下的,平日里忙着打点山上这些弟子的吃穿用度之外,还兼顾囤粮。十多年前的大疫,附近数万计的百姓,都是靠仙门送去的赈济粮渡过难关。”   如此看来,仙门也并非一无是处,只不过,藏污纳垢罢了。   春昙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心情有些复杂。   回过神,已身处私密汤泉边。   月下水汽氤氲,春昙蹲在泉边伸手一摸,竟是热的。   洛予念三下五除二褪去他的衣服,拽他浸入水中,绕到他身后帮他一起搓洗发梢。见他好奇地四下张望,洛予念示意他屏息,一把揽住他,带他潜下水底。   底部石缝涌水处,悬浮着一只不过掌心大的琉璃香炉,半透明的炉膛中似有火光,明明灭灭。   春昙一口气憋不住,率先上浮,喘匀了才问:里头放了什么?   “半根朱雀冠羽,上头燃着南明离火,不会熄。”   春昙靠在石壁边,回头扫了一眼装着衣衫的篮子,喃喃道:执明境、御龙剑、朱雀冠羽……四圣兽遗留的上古神器,三件在沧沄啊……   洛予念笑笑:“祖师爷云游四海,搜罗宝物是他的兴趣,可惜好多都遗失了。”   热水泡得人骨头都酥了,春昙懒懒蜷在泉中愈发不想走动,最后是被洛予念御剑送回榻上的。   昏昏欲睡之际,依稀听到仙君丢下一句:“乖乖等我。”   不说在哪里等,也不说等多久,这会儿阳光都耀眼了,人也没回来。   在石阶枯坐半个时辰,春昙百无聊赖,支着下巴看那小道童进进出出打扫完两排屋舍,实在等不住,便决定自己走一走。   险峰幽谷,壮美磅礴,让他尤为喜欢的,是这里干爽的空气。没有漫山遍野的雾,也没有遮天蔽日的浓云,所有的景在阳光下都格外清晰干净,连天都蓝得透彻,站在崖边,能眺出好远,巨浪轰然拍击着礁石,碎成几丈高的泡沫,纷飞落下洁白如雪。   他记得昨日洛予念说过,观海听涛要去听澜阁来着……可,这流霞峰如此之大,三面皆环海,听澜阁该往哪个方向去?早知如此,方才离开前,该向那个小童子问清楚才是……   “这位公子。”   春昙一惊,循着声抬头,头顶的山壁上横出一棵古柏,树干上竟有人趺坐,想是在此修炼。   但见那人铆足劲一跃,倏而落到面前,不料却踩到石子踉跄一步。   ……显然,修为尚浅……   春昙忍不住替他尴尬,然对方却毫不在意,反而有些兴奋,一张脸凑过来:“果真是你!许久不见!”   他条件反射向后一避,拉开距离细细打量来人——纯白道袍黑云履,腰带绣银色波涛纹,乃外门弟子装束。他头上梳髻不带冠,年纪不及弱冠。   春昙困惑地抬眼,他对此人没有印象,听口音,也想不起曾有何交集。   “啊,不记得了啊……”少年掸了掸袍摆,执手对他行了个正经的见面礼,“小生庄骞,乌宁人士,年十七。先前在寒烟擂,曾与阁下有过一面之缘。”   寒烟擂?   听他这么一说,春昙猛然认出,眼前正是当日那个背著书箱的小书生,没想到,他竟已如愿拜入沧沄。   身形似乎壮实挺拔了不少,精气神也与当日大相迳庭,没了那副可怜兮兮的酸腐相。仅仅半年,沧沄便令他脱胎换骨。   春昙笑笑,躬身还礼。   庄骞脸蓦地一红,轻咳一声:“我看兄台方才左顾右盼,是不是迷路了?”   春昙缓缓点头。   “兄台怎么不说话,相逢即是有缘,重逢更是难得,至少知会在下一声,该如何称呼?”庄骞忍不住追问。   春昙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再摇摇手。   庄骞愣了半晌,才领会出他的意思,顿时紧张起来:“抱歉抱歉,我,我……”   他摆摆手,示意没关系,继而蹲身抓了块石子,在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写。   “春昙?是,姓春吗?好稀有的姓氏!”对方惊叹道,“那,春兄贵庚?”   ——十七。   庄骞有些自来熟,可春昙无意闲聊,更无意交友,遂没给他机会继续寒暄,不停笔、问道——庄兄可知听澜阁怎么走?   庄骞连连点头:“自然,我带你去。既然我们同岁,便不要叫我庄兄了。”他顿了顿,而后期待地追问道,“你是有意拜入沧沄修行么?”   春昙既没承认,也不否认。   庄骞迳自当他是默认,很是惊喜:“那日后咱们就是师兄弟了,与我一同入门的几个都叫我小骞,你也可以这样叫我……哦不过你不会叫我,那我叫你小昙可以么?还是…小春?或者,你入门晚,叫你师弟?”   春昙没做声,他也毫不在意,兴高采烈为他带路。   庄骞一个人也能聊的起劲,一路上滔滔不绝,吵得人脑袋嗡嗡作响。   但聒噪归聒噪,倒是给春昙将沧沄上上下下聊了个透,刚巧省去他一册册翻书踩点的功夫。   “咱们灏苍山共有四峰,我们所在之处,是最大的主峰,流霞峰。”庄骞带他绕到一处高点,能将各峰位置尽览,“你看那边。 那座最高的,最远的,是龙脊峰,传说万年前,圣兽苍龙就是在这座灏苍山陨落,龙脊峰正是它的脊骨而化。不过那上头没什么好看的,你最好也不要有机会上去,如今那里只有思过崖。”   他手臂一划,往另一侧指:“冒青烟的那座是泊雾峰,峰顶是丹房和药圃,玉尘真人的居所就设在哪里。冒烟便是在炼药,有时候是青色,有时候是白色或者紫色。半山还设有闭关清修之地,内门的师叔师兄们都是在那里闭关的。”他顿了顿,“与泊雾紧挨的那座,是琅霄峰,是我派的剑炉兵府所在,若是有弟子开了窍,便可以从神兵府领到自己的剑。”   说罢,他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剑柄。   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铁剑。   春昙一眼看到佩剑旁垂挂的桃木腰牌。   上头雕刻的符箓,正是沧沄弟子出入山门前护山阵所用的通行令。   “那个,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庄骞搓了搓鼻尖,别开眼,“只要你肯用功,早晚能拿到自己的剑,到时候,我们同练!”   春昙愣了愣,心下好笑,点点头。 第60章 外人   站在听澜阁最高层,春昙的目光依次掠过书斋,校场,及远处宏伟的太清宫。   偌大的校场只零星十几弟子练剑,打眼看去,剑法均稀松平常。   方才来的路上,他故作好奇,问为何派内如此冷清,走许久都不见人,庄骞告诉他,凡是不周境那些能御剑远行的弟子,都已跟随齐敬之和几位长老赶往碧梧派。   换言之,如今派内仅剩这些入门不久或天赋不佳的弟子留守。   庄骞从旁热心解释:“那边最大的那座是太清宫。后头小一些的是瑶光阁,是掌门处理派内事务之处。再往上便是内门弟子的居所,我们这些小喽啰是不能随意进出的,嗯……应该说,除了弟子寮,书斋,校场,浴池,膳房和这座听澜阁,别的地方,我们都是非召勿入。哦对了,你才刚上山,还没看过门规吧?这里就有。”   不等春昙答,他便兴冲冲转身:“在二层,你跟我来!”   春昙对沧沄的门规没有半分兴趣,慢吞吞下楼,潮鸣滔滔不绝于耳,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吵闹,内心反倒更宁静,且,他惊异的发现,《回澜引》似乎刚巧能合上海潮的节奏,遂右手不自觉在袖中拨起弦来,脑中的旋律才过半首,便见远处剑光滑过碧空。   校场上练剑的身影不约而同都停下来,举头望着半空,洛予念一身崭新的内门弟子服在海风中鼓动翻涌,想是在弟子寮没寻见他,一路找到这里。   春昙从廊边探出半个身子挥手,对上视线的一刻,洛予念淡淡笑了。   他转身,三步并两步下楼,站在听澜阁门外时,那人也恰巧飞到头顶,缓缓下落。   春昙扬起脸,刚欲开口,便听一句:“小春,我在这呢!不是说二层吗,上来啊!”   ……小春又是什么……只见庄骞伸出双臂冲他挥舞,手中还握着卷竹简。   银竹倏而一停,洛予念眉头微微一扬,不动声色地盯着那个忘乎所以的外门弟子,语气平平:“经阁禁止高声呼喊。”   庄骞一激灵,抬起头,正对上悬在面前的灵剑,大惊失色,甚至忘记行礼,傻愣愣将嘴张得柑子那么圆,那么大,好半晌,才猛地将身子深深躬下去:“弟子知错。”   洛予念并未加以责备,只点点头。   落地后无声问道:认得?是谁?   春昙摇头,一边打量着他的新衣,一边随口答:不算,方才路上遇到的,先前有过一面之缘。新衣做得这么快吗?   两人交流无声,在外人看只是面对面,距离极为亲昵地站着。不断有小脑瓜悄悄从经阁廊台探出来,好奇张望,窃窃私语。可洛予念一抬头,他们又纷纷躲进去。   春昙忍俊不禁:你是不是不常出现?   洛予念轻轻叹了口气,算是默认,带春昙原路往回走:“先前沈佑给师兄报信的时候,便告诉他我的衣裳被悬息损坏了。这布料是落泉村的裁缝铺常备的,他们有我的尺寸,便提前做好了。”他脚步顿了顿,特意等春昙赶上,与他平行,“我还替你拿了一套外门的弟子服,先穿着。入沧沄内门,须得得到掌门师尊首肯,亲手传芙蓉石牌。如今大敌当前,不是说这些的好时机,你稍安勿躁,待事情平息,我再带你去见她。”   春昙欣然点头。   回到山苑甲字一号房,屋舍已被打扫干净,锦被铺得没有一丝褶皱,上头放着雪白的道袍。   “穿上试试。”洛予念解下剑放在一旁,展开袍子,比着他的双肩低头看,摆长刚好盖到鞋面,量身也不过如此了。   他将道袍套在中衣外,利落地系紧縧带,展开双臂,在洛予念面前转了个圈,凑上去问:“合适吗?”   洛予念认真端详他一番,点头说好看,还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只油纸包,托到他面前。   春昙一怔,解下麻绳,打开层层包裹的油纸,里头是几朵“花”,米白花瓣里裹着绛紫的馅儿,花蕊处,点了个红点。   “是枣花酥。去落泉村的时候,看到点心铺子排了好长的队,还有外村的人赶车来买,我便顺手带了几块回来。”   春昙掰下一瓣,酥皮乳香阵阵,入口即化,枣泥馅料细腻香甜。   “午后,我要随观雪师姐去灵津岛见师尊,不知何时回来,你若是饿了,便自己去膳房找些吃食,不过……沧沄没什么好吃,果腹罢了……”   春昙万万没想到,他这句“果腹罢了”竟不是客套。   傍晚,他寻去膳房,堂堂海上第一仙山,晚膳竟是清汤寡水的白面馒头、玉米面馒头配上一叠闻着腥咸的酱菜。他看着实在没胃口,本想神不知鬼不觉退出去,不料转身就遇上庄骞。   “小昙!”庄骞不是独自一人,身边还有两位年纪相仿的同修。他们看似客气,可肢体动作却有意无意排挤庄骞,后者还浑然不觉替他引荐。   春昙无奈,与他们见礼后,被热情地拉去一边:“吃完了吗?怎么就你一个,洛予念师叔呢?没跟你一起?”   一听到洛予念的名字,那两位弟子略显冷漠的态度倏就变了,也凑过来追问他:“这,这位师弟,你是洛小师叔带进门?”   “小,小昙师弟,你住在哪号房,先前怎么没见过你?”   “那,你日后是要拜在师叔门下吗?他才这么年轻就要开门收徒了吗?”   他们声音不大,奈何沧沄门规食不言,膳房内很是安静,他们的对话清晰地飘进去,立马吸引了无数目光,不断有人匆匆结束进食,凑到门外来,鼓着腮帮子,东西都来不及咽下:“真的假的!洛小师叔要收徒?何时啊?”   一瞬间,耳旁聒噪起来。   春昙叹了口气,抬手搓掉下巴上的面屑。   “嘘!!!”庄骞一边过意不去,替他挡开推搡的人群,一叉腰,狐假虎威起来,“各位别吵!小春师弟不会说话的,一个一个问!”   众人听闻他不能言语,顿时安静下来,或是同情,或是不好意思,纷纷稍稍退开一步,围成一个小圈。   十几双眼睛忽闪着,期待地看着他。   春昙如实给他们泼了杯冷水,摇了摇头。   谁知道,这水好似不够冷。   “啊,是不知道还是不收啊?”庄骞追问道。   大家好似也不在乎他怎么答,你一句我一句,比方才更嘈杂了。   “所以,明日他来教剑术课,是不是为了看看大家资质如何啊?”   “明日是洛小师叔来教剑?不是李凝师兄吗?”   “方才我在太清宫门前遇上李凝师兄了,他说再过七日便是庚申,徐长老例行闭关,他身为长老唯一的亲传弟子,当然会去护法。”那人顿了顿,“如今,代掌门又带着几个长老和师兄们奔赴碧梧,总不能是观雪师叔来教吧,那自然,只剩洛小师叔啊。”   人群又是一阵沸腾,洛予念要收徒的消息不胫而走,天已经擦黑,春昙眼睁睁看着他们不约而同又回到校场临阵磨枪,盼望著明日一举被洛予念慧眼识英,一步登天,捡到内门里去。   *   洛予念与观雪分道扬镳时,已入夜。   他匆匆往山苑赶,空废的院落本该漆黑一片,却远远看到一扇灯影晃动的窗子。   倏忽就让他回忆起莞蒻岭那间竹舍,只要春昙知道他在附近,不论他需不需要,茶室里的灯永远都不会熄。   洛予念心头一热,缓缓落下剑去,说不上缘由,最后这一段,他突发奇想,要一步一步走过去。   洛熙川当年将他送上沧沄来,告诉他,日后这里便是他的家,没想到等了十多年,他才等来了一盏为他亮起的灯。   门没关,春昙坐在门前台阶上,被屋内暖黄的灯和月辉交织照出两条影子来。   影子里站着几只小家夥,正啄食他手中半个馒头,察觉有脚步接近,唰啦一阵羽翅拍打的乱响,春昙在惊鸟的飞影里抬起头,神色有些局促,徒劳地将手里的馒头往身后藏。   “无妨。”洛予念走过去,与他并肩而坐,摸到他手中那已半风干的剩馒头,掰碎了,往远处的树下一撒,“吃不惯的话,我明日……”他摇摇头,改口,“过几日,带你去落泉村吃面?”   春昙歪头看着他:所以明日呢?   洛予念叹了口气:“明日一早,我要教外门弟子习剑。午后便要代替二师兄守在瑶光阁,处理门派事务,不好擅自下山……”   春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凑近,下巴搭在他肩头,问道:“若是我独自下山,算触犯门规吗?”问完,那颗脑袋没有离开,嘴唇若有似无蹭着他耳廓。   洛予念微微转过头,悄声道:“算。”   春昙无辜地眨眨眼,又问:“那,我若是问后厨讨几只虾子在这里烤,算触犯门规吗?”   洛予念被他问住了,虽说,门规里没提这事,但看到春昙小心翼翼的目光,他忽然想逗逗他:“也算。”   春昙撇撇嘴,伸出手给他:“那,洛师叔提前罚我吧。那么好的虾,做了腌菜酱,多可惜。”   洛予念被他逗笑,低头抓住他的手,装腔作势敲下去,轻的像丢了块糖进去。   指腹轻轻抚过他掌心里横断的伤痕,已经过了这样久,伤疤依旧没有消退……   “昙儿,师伯最近忙于炼制解药,分身乏术,暂且不能替你医病,我先教你一些浅显的调息之法,也是本门内功心法‘玄泽玉笈’的入门基础,你每日晨起,先试着调息一个时辰,长此以往对身体大有裨益。”   春昙一怔,垂眼反握住他的手拢在怀中:“……门派绝学,未经允许,便私自传授给外人,不触犯门规吗?”   洛予念无奈,动了动被他捧住手指戳他心口:“哪个外人胆敢如此放肆。”   *   一早,校场便挤满了人。   所有留守沧沄的弟子尽数聚于此。   他们今日练习的,是沧沄传承千年的鸣泉剑法,共十六式,稳扎稳打,攻守兼备,看似简单,若融会贯通则变化无穷。   洛予念虽不善言传,却不吝啬身教,不论是谁,资质如何,他都愿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示范,替他们矫正剑招。   奈何人与人的悟性天差地别,没过多久,场面便惨不忍睹,他轻盈灵活的身姿被模仿得五花八门,春昙实在看不过眼,便返身回阁内,草草翻完了那册《沧沄记要》。当然,没什么他想看的,这种东西为了流芳百世,都是只记下真善美,那些见不得人的,一笔都不会留。   回过神,校场一阵喧哗,不见洛予念人影,徒留弟子们垂头丧气。   春昙失笑,看样子,是他们一朝被小师叔挖去内门的春秋大梦终于醒了。   人群三三两两离开,散往膳房,汤泉方向,累得拔不动腿的,则慢慢往海苑回。   待人群散尽,春昙合上书册,悄然往泊雾峰的方向寻摸过去。   选了个视野顶好的巨大岩峤,他飞身上树,将沿山修葺的石阶尽收眼底,若徒步从校场出发,少说要半个多时辰才能走到泊雾峰山腰的小平台……好在峭壁间奇松怪石横生,凭藉他的轻功,半盏茶足以。   他正专心致志在脑内推衍路线,脚下忽而一声低吼:“什么人在那儿!下来!” 第61章 蒙尘   来人一身天水碧,身姿高大,约莫二十多岁,想必就是先前弟子们口中的“李凝师兄”了。   如炬目光往树冠里望过来,厉声诘问:“什么人在那里?!”   反正没见过,省了他自己去找的功夫。   春昙低头一扫自己得体的外门弟子服,定了定神,缓缓拨开挡在面前的树叶,怯怯往下看了一眼,面露难色踌躇了片刻,而后才抓住树枝,迈开腿,小心翼翼踩着古树嶙峋的枝干往下爬。   树下的人显然被他生疏的动作打了个措手不及,那警告一般的威压渐渐散去:“你?”   抓住他开口的瞬间,春昙即刻松了手,脚下适时跟着一打滑,整个人往树下栽倒。   “喂!”   李凝不愧为内门弟子,瞬息而至扶住他。   春昙惊魂未定地抬头,目光与他相碰时,慌乱失措地退后一步,伏地对他行了个大礼。   对方走上前来,语气颇为无奈:“你是新来的?起来吧,不要跪我。”   春昙没有妄动,十根手指攥成一团,轻轻颤抖着。   “啧,有那么可怕么……”见他不起,那人主动弯腰扶他,“我是李凝,徐景修徐长老的亲传弟子,你该叫我一声师兄。”   他这才借坡下驴起身,仰起头,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出气不出声地叫了一声:李师兄。   李凝一怔。   春昙缓缓对着他的手腕,伸出了右手。   原本,借李凝这这一恍惚,他该抓住对方的手,在其掌心里写几个字,解释自己不会说话,就像先前初遇洛予念时那样。   这样一连串亲近的示弱,饶是再谨慎的人,也会同情心泛滥,放下心中疑虑吧……可紧要关头,春昙却倏忽顿住了,只是一个刹那,他身体的本能竟在抗拒这个动作。   回过神,时机已失。   罢了。   他蹲身,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土上写起了字:弟子前日才上山,方才只顾欣赏沧沄盛景,没留意便迷了路。   写完,他抬起头眨了眨眼。   “你,不会说话?”李凝错开他的视线,“这是去泊雾峰和琅霄峰的路,不是外门弟子该来的地方。”说完,他往反方一挑下巴,“弟子寮顺那条路走,一炷香便能到。”   得以脱身,春昙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快步离开,直到听见长剑出鞘的声音。   他脚下一顿,闪身至一旁的树后,掩藏在影里,盯住李凝飞至半空的身影。   剑光降落之处,是半山平台,就地取材挖造的石舍与山壁融为一体,想必是徐景修的闭关之所。   李凝的身影才消失在石室门前不久,便有人从里头跑出来,是个少女,双眼蒙着一条白绫带。   看年纪,该是传说中观雪那个眼盲的弟子。李凝随即追出,手里捧着一堆碎瓷片,点头哈腰似在赔不是。   既需要人全程护法,又要专人送药,那石室必然不会封门。   春昙冷眼看完这一出,即刻改道往琅霄峰。   据说,因连年人才凋零,沧沄备下的兵刃早有富余,剑炉已许久未开,兵府无人出入。   峰顶的山洞是封印禁地,地势错综复杂,迷阵遍布,故春昙不敢爬高,只悄无声息攀到兵府外,藏在一棵银杏茂盛的树冠里俯瞰剑冢。   洒扫童子们散在各处,其中一人正垫脚擦拭比他个头还高一截的石碑,碑前锁链反射出森冷的光。   春昙心下一滞,一眼看到那把被五花大绑的剑。   一瞬间,回忆不受控地飘过眼前,彼时每个夜晚,他都能在山间听到御龙出鞘的剑鸣。歇息时,爹爹会小心翼翼将灵剑递给他,教他如何擦拭佩剑,如何控制思绪,融合呼吸,与剑共鸣。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学会……   原本夺目的九天神兵如今凄凉地蒙了尘,简直比凡间破铜烂铁还要黯淡几分。他不由屏住呼吸,按住眉心,将渐渐爬上鼻梁与眼眶的酸楚憋了回去。   小小道童,必然是不敢偷懒的,他连碑上的刻字都没有放过,拿小手指垫着沾湿的布,一笔一划擦拭,却唯独避开了它,必是有人授意。   就好比那几条多余的锁链——御龙有灵,不受剑主以外的人驭使,根本无需捆缚。   美其名曰警醒,实则是羞辱。   *   庄骞课后沐了浴,更了衣,配上剑,便匆匆赶去听澜阁找人。   清晨习剑之时,他无意间看到春昙的身影,那人懒懒倚在听澜阁围栏边,遥遥注视着他们,神情有些莫测,但用脚趾头想也猜的到,无非是羡慕,毕竟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不想,九层经阁,他上上下下跑了好几趟,也没能把人找见。   他不死心,又往山苑找,虽未问明,但外门不过那么两个弟子寮,海苑没有,定是住山苑。   不料,他又扑了个空。   怪了,能去哪儿呢?   找不到人,他垂头丧气回到原地,跃上那棵歪脖子树打坐炼气,可不知为何,春昙文文弱弱的身影总在脑子里晃荡,眼睛晶晶亮,安安静静不说话,身上还总带着几分惆怅,实在叫人放心不下……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并处杂念入静,可脑中人影却许久挥之不去,他无奈睁开眼,忽而愣住。   也不知是不是心诚则灵,春昙走路几近无声,云彩一样从面前飘过去。   他臂弯里抱满满一大捧鹿子草,星星点点的颜色与他眼梢、脸颊近似,都是淡净的粉,时而有蝴蝶追上他,驻在纤弱的花蕊,春昙步履不停,只微微侧脸,西斜的光勾勒出冰雕玉琢的轮廓。   庄骞挪不开眼,等意识回笼,人就这么飘过去好远。   他忙拔脚追,谁知春昙却好似心不在焉,许久都不查,他玩心顿起,笑道:“看剑!”   前头的人蓦地就停住脚步,扭过头,投来极其防备的一眼。   庄骞顿时打了个寒颤,心里萌生出一股退缩的本能,却一时刹不住脚上的动作,又是一个趔趄。   噗通一声,手勉强撑住地面,他单膝跪在了春昙面前……好歹是没当场上演一个狗吃屎。   鹿子草呼啦一下子占满视线,庄骞心有余悸地抬起头,春昙正俯身凑近了看他,眼神柔软夹杂好奇,方才那股莫名其妙的冷意荡然无存。   应当是错觉吧……庄骞反手挠了挠发麻的后背,笑着问道:“去哪了?这么晚才回。”   春昙轻晃手臂,草丝飒飒作响。   “采花吗?我都不知道哪里有鹿子草……”   *   春昙暗暗叹了口气,强压内心的烦躁,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那个,今日剑术课,我看到你了。”庄骞也不直视与他,眼神乱飘,“不过,鸣泉剑对初学者来说有些难,你若想,我可以教你太极三式,先入个门练着,等你开了窍,再学鸣泉剑法不晚。”   春昙一怔,虽是好意,但他此刻实在没心情陪傻小子做戏,默默摇头婉拒。   庄骞却不气馁,跟在他身边往山苑溜躂:“我刚入门的时候,也经常偷偷跑到校场附近看师兄师姐们练剑,夜里无人,还拿自己带上山的桃木剑偷偷比划来着。那时候我就想,若有个人愿意教一教我就好了。所以啊,你千万不要不好意思。你看,我虽是入门最晚的一批,但现在不也追上了么。”   他一路跟到山苑里头,喋喋不休谆谆劝诱,春昙无奈,摊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让他自由发挥,自己则一屁股坐到台阶上,将鹿子草铺开,开始一棵一棵掰下根来,收集到一旁。   “剑要这样握。”庄骞事无钜细地演示,也不在意他瞧没瞧见,自顾自舞了一套太极三式,许是怕不被信服,又接着将复杂些的鸣泉剑法也添油加醋为他演示了一番,春昙每每抬眼,都能发现他私自夹带的花活,磕磕绊绊的剑花,毫无意义的旋转,无不是多此一举给对手送上个破绽。   剑不是这么练的。   春昙默默摇头,手上断草根的速度飞快。   “剑这个东西,单凭看是看不会的。来,你得动起来。”庄骞抬袖一抹冒了汗的额头,不由分说,将剑递了过来,“我每日过来,也不用多,带着你练上半个时辰就够,等你开窍之后,进境一定飞快!到时候,我们就能切磋了!”   每日?春昙心里猛一激灵,抬起头,发觉这傻小子竟不是开玩笑。   也好,权当提前活动活动筋骨。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拍净手掌,仰脸冲庄骞淡淡一笑,如对方所愿,接过剑,低头看了看。   一侧剑刃未开,下手便不必有顾忌。   他身影倏忽一闪,待庄骞反应过来,剑锋已分别在他侧颈,手腕,后膝狠狠划出痛感,直指他后心了。   “嗯?”小书生还傻站在原地,面对着空空如也的台阶,似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你?”   春昙也不吝赐教,待他缓缓转过身之时,就在他眼前,使出了鸣泉剑法。   *   那剑在他手中自然的好似一根延伸的手指,每个动作都干净利落,直击要害。   庄骞目不暇接,脑中唯一的念头便是——若用开刃的那一侧,这几招几式,足够杀死他好多回。   一声嗡鸣,春昙手腕轻送,长剑回鞘。   没有感受到任何灵力波动,庄骞却在他的气势下,一屁股坐碎一地的花瓣。   流云一般翻飞的衣袖在他面前静静垂落下去,隐隐留下一段幽香。   庄骞恍惚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愣了半晌才意识到——今日晨课,洛予念给他单独示范的,正是这几式!   同样的身姿,像从剑谱上拓下来的一般舒展漂亮,也是这一股清净又干爽的香气,只不过,洛予念的剑没有碰到他,也不带这般骇人的煞气,镇得他迟迟动弹不得……   与春昙对视的刹那,他后知后觉,蹭得一下弹起身。   人家可是洛小师叔亲自带上山来的!哪里是他这不长进的外门弟子能结交的,简直是丢人现眼!   他顿时无地自容地垂下头去,酝酿了许久,才难掩失落地说了一句:“对啊,洛师叔教过你啊……”   *   看着庄骞失魂落魄的背影,春昙这气撒的有些于心不忍。   那人甚至没发觉,挂在腰间的桃木腰牌已经不翼而飞。   算了。   春昙揣起腰牌,叹了口气,追上去,将庄骞拽住,与他一同蹲到地上,写——明日符箓课,要去哪里听?   庄骞一愣,黯淡的双眼又一点一点亮起来:“在,书斋……辰时就要到。”   ——那,明日见。 第62章 打手心   膳房后厨一如既往,井井有条。   沧沄每日二食,菜色由弟子轮班准备,食材山下送来,不可挑剔。   入了玄门,没人教他们厨艺,故东西烹熟便可,论味道实数有些强人所难。   “小师叔?”   许是头一次见他出现在后厨,轮班的几个弟子惊掉了下巴,傻傻杵在那,忘了手里要干的活。   洛予念打眼一扫,好心替他们将笼屉离开了火。   高粱连年丰收,山上已经吃了大半年的黍米馒头,今日还不赖,黄澄澄一大锅黍米饭,不够还有玉米山药。菜是蒸杂菇,以及八百年不变的,一勺足够齁死一头牛的虾醢。   前日春昙便指着一碗蒸熟的虾醢问他是什么,听说是鱼虾剁泥加盐,发酵而成的酱菜时,嫌弃的意味溢于言表,无声在他面前嘟嘟囔囔:“我们露州那边是没辙,才会用晒干的海味提鲜,你们明明可以靠海吃海,竟这样暴殄天物。”   也算不上暴殄吧……原料都是些不过半指大的小鱼小虾,本也没二两肉。   一是为长久存放,二是新鲜鱼虾难料理,三是避免弟子们耽于口腹之欲,半推半就,这道酱菜便传承下来,不好吃,但下饭。   洛予念自辟榖再没吃过,久违地就着春昙的筷子尝了一口,也不禁皱了皱眉……   “难吃”这个念头闪过时,他顿时心一沉,表情都跟着僵了,这才下山多久,居然被某人养刁了胃口。   可一抬眼,接住某人那道气鼓鼓的视线,沉下去的心又轻飘飘上浮,惭愧变成一道道看不见的涟漪,从心口漾出去,不声不响散了。   玄门中,像他这样刻板的弟子还少吗?谁说红尘的尘就是尘埃的尘?不一样养得出晶莹剔透的心吗?反倒是仙门……这一遭受伤,他倒也看清了,仙途同样有阴影有歧路,勾心算计不比凡人干净半分。   何况,他带春昙回师门来,并不想用任何教条规矩捆绑他。   于是洛予念没解释什么,只是随口问:“那,小鱼小虾还能怎么做?”   春昙放下筷子,探身趴到他面前:“那可太多了。小苗脱水风干,是一味提鲜的调料,鸡汤鱼汤撒上一把,做粉面云吞的汤底最好。”他顿了顿,比着两截小手指,“这么大的小鱼,非要剁成鱼蓉的话,便拿葱姜水去腥,加颗蛋揉成丸,丢进羊汤鸡汤里,飘起来撒半勺盐就能鲜掉眉毛。”   当日在碧梧向傅子隽问春昙病症时,她说春昙的身子骨天生有缺,如今更是气血两虚,脏腑亏空,须得仔细将养,虾蟹寒凉能不碰则不碰,鱼肉到是益气健脾。   “今日有鱼么?”他问。   面前的弟子一愣:“鱼……有是有……”她瞥了一眼水缸,里头活蹦乱跳东西不少。   “嗯,那就好。”洛予念见她紧张,遂站远了些,尽量和缓地对他们说话,“你们不必理我,接着弄吧。”   怎料大话说早了。   杀鱼容易,手起刀落,剥皮剔骨,他算是有经验。   可汆丸子对他这个门外汉来说,难度堪比让他就地自创一套剑法。   鱼多加水水多加鱼,忙了小半个时辰,鱼丸才勉强成型,面前剩了足足半缸的鱼糜,看得人头都大了。   不过,这一通焦头烂额地瞎忙,倒是令几个弟子不那么畏惧他了,甚至还看不过眼围过来帮忙,也算是给外门加了个菜。   “得用鱼骨熬汤。”洛予念冥思苦想,春昙的汤底是怎么熬得那么鲜香来着?似乎要先煎一煎?   这会也不分什么师叔侄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又忙了一个时辰才熬出一锅勉强过得去的鱼汤。   洛予念暗叹一口气,不甚满意,可弟子们却欢呼雀跃,在他耳边由衷夸赞道:“没想到洛师叔连这个都懂。”   好似一起备了一顿膳食,关系就拉近了。   洛予念想了想,不自觉笑了:“也是跟高人学的。”   第一次见他笑,弟子们惊得合不拢嘴,半晌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静静目送他拎着食盒离开。   山苑里,“高人”还在会周公,洛予念放下装了山药和鱼丸汤的食盒,坐到榻边。   依旧是蜷成一团,被子遮住脸,只丛丛黑发铺在枕头上,被绿松卿搭成窝,玉冠似的睡在上头。   近几日,洛予念忙得脚不沾地,只早课前和晚膳时能见到清醒的春昙,每一刻都显得尤为珍贵,他舍不得浪费,喂了绿松卿一口灵力,将它丢到一旁,再狠心揉了那赖床的人一把。   被子里头猛一抖,洛予念刚要亏他一句“小懒虫”,不想竟被人撞进怀里来。   那人隔着锦被压在他胸口,缓缓抬起头来,惊悸未消,眼圈红的吓人。   他一愣,伸手轻轻拨开春昙眼前淩乱的发丝,睫毛湿亮,被熹微晨光映亮的琥珀色蒙着一层水光,水面剧烈晃动,连带眼中的万物一并就要倾覆一般。   洛予念心头一紧,不禁放轻声音:“怎么了?”   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那水面便碎了,一颗眼泪砸到他手背上,融进手套的布料里。   洛予念背后霎时窜出一层冷汗:“是,是哪里痛?我带你……”   不等他说完,春昙摇摇头,反倒噗嗤一声笑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跟绿松卿学的,他顺着洛予念的身体往上蠕,停在他颈子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住了,才开口:“梦魇了。”   ……洛予念紧绷的神经倏而松下来,还好。   体弱的人七魄不稳,梦魇常见,日后通过锻体,轻易就能解决。   他揽着春昙的脊背,一下一下轻顺,问道:“梦到什么了?”   半晌,那人才缓缓答道:“梦到,我犯了错,你……打我手心……”   洛予念不禁失笑:“打手心也值得你掉眼泪。”   那人呼吸一滞,忽而张口,咬他侧颈的皮,彷佛铁了心要变绿松卿,衔住不松口。   倒也不疼,洛予念便随他闹,只是潮湿的睫毛眨动时,蹭的人发痒,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抬手,替春昙擦一擦,分心道:“饿了吧?起来吃东西?”   春昙没动,盯着他看了看,倏忽一抬头,吻在他下巴,啵一声轻响,洛予念耳朵里随即灌进那人温热的气息:“好吃。”   蠢蠢欲动的痒意顺着心口就窜出去,洛予念脑袋一热,不自觉原地一滚,两人翻转了天地,春昙被他禁锢在身下,鼻息相闻,陡然升了温。   他赶忙屏住呼吸,闭目在脑中快速过了几遍冰心决,稳住心神,可一睁眼,清明的思绪又是一晃,邪火险些死灰复燃。   春昙可没修过什么这决那决,根本不知如何吐纳才能化解这一股晨起的元阳之火,全副身心都被这股欲勾缠住,颦着眉,迷蒙着眼,微微开启的唇间吐息轻浅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露出的皮肤被烧的泛起红粉,一只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滚烫的掌心攀住了他的后颈,身体也不自觉颤动着。   不行。不行。   春昙天生不足,频泻元阳更是对身体有损,得想法子让他忍住。   洛予念艰难地将那只右手从颈上摘下。   他重新阖眸,宁神清心,摒除杂念,不听不看不想,只探下头,轻轻抵住那人前额,在两人周身荡起一股灵力。   清凉的灵韵扫过这异常的燥热,直到那人在他胸前砰砰乱撞的心跳渐渐安分下去,他才松了手。   春昙懵了片刻, 缓缓坐起身,茫然地看着他,还夹杂几分不解与不忿。   洛予念掏出帕子替他沾了沾鼻尖沁出的汗,正思索该如何对他解释,便听窗外一声呼喊:“小昙,你起了吗!不是说一起去童子堂听经吗,先去膳房吃……额……”   洛予念从屋里头一把推开窗子,庄骞顿时收声,惊得往后缩了一步,忙不叠对他行礼。   此子倒也算勤奋,心地直率,天赋也不赖,算是个不错的苗子。   可洛予念这会儿看见他,却莫名觉得心里烦。   这几日,不论春昙走到哪,身边定有这小子,尤其是两天前,说是木腰牌丢了,春昙忙着帮他一起漫山遍野地找,找到后半夜无果,还是洛予念免了罚,勒令他们回去睡觉的……   可他转念又想,春昙背井离乡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己又疏于陪伴,能交到年纪相仿的朋友是再好不过的事,何必介怀?且日久天长,他还能将春昙关起来不见人不成?   于是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迅速穿戴整齐的春昙,什么都没说,由着他们去了。   春昙匆匆捧起薄荷茶洁牙漱口,冲出屋去,洛予念心中轻轻一叹,才关起窗子,便听庄骞一句:“行,那我替你占个好位置。时候还早,你慢慢吃,没关系。”   洛予念一怔,人复又站在他面前了,怀里多了本册子,封皮略显老旧,书《先天一炁》四个大字,想是今日童子们要听的入静开窍基础课程吧。   春昙将书放到一边,撸起袖子,迫不及待打开食盒,揭盅看到热腾腾的鱼丸汤,愣了一愣,才拿起瓷羹,舀起一颗形状不怎么规则的丸,送到嘴里。   他慢慢嚼了几口,吞下去,乐了,对洛予念道:你做的。   洛予念默默点头,忐忑半晌,终于听到了一句:好吃。   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哄他,总之那一碗都被吃光。   春昙洗过手,找到他的小挎包,拾起一旁的经书打了卷硬往里头塞。   洛予念将空碗收回食盒,问他:“今晚想吃什么?”   春昙忽而抬头,压着他那被撑得岌岌可危的挎包,挪过来,神秘兮兮对他说起悄悄话:“今晚吃红糖酥酪。”   “嗯?”   春昙狡黠一笑:“师姐们早吃腻了馒头酱菜,我昨日说去后厨帮忙,教她们做素抄手,她们便答应我借厨房给我咯。”说着,他摊开手,“坏了门规,弟子先领罚。”   洛予念笑笑,象征性在他手里敲了一敲。   这人惯讨女孩子喜欢,早在露州他就见识过了,长街的队排到转角,都是为了见这“香公子”一面……其实仔细想想,好像不只女孩子,不论男女老少,甚至是小动物,除却那些居心叵测的,似乎没人不喜欢他。   “阿念。”春昙唤回了他晃出去的神,“小陶说你吃了两碗酥酪。我想了想,你好像还没什么东西吃过两碗。”   ……吃完了,还醺醺吻了这张最会叫人心软的嘴。   洛予念缓缓侧头,贴过去,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么这世上会出现这么一个人,连他什么东西吃了几口都放在心上……   不料,鼻尖才触到鼻尖,他便被春昙一把捂住嘴推开。   那人认认真真望着他,指腹一点他还没来得及合拢的嘴唇,一本正经道:“你方才,不是不要么。”   说罢,便一溜烟跑掉,赶着去听经了。   *   跑出洛予念的视线,春昙才渐渐停下脚步,他抬起手,轻轻捂住胸口——梦里,被银竹刺穿的伤口就在此处。   明明已经清醒了,心脏竟还在隐隐作痛,尤其是洛予念低头要吻他的一刻,最痛。   挎包太重,随着步子摇摇晃晃,他担心背带吃不消,干脆摘下来,抱在怀里。   他随意找到一丛野花,挖开花泥,将死去的一叶蜩埋进去。   明日,便是庚申了。 第63章 别来无恙   天擦黑,沧沄往山上送菜的板车才回到落泉村村口。   一前一后,两辆空板车停在一座平平无奇的木屋前。赶车人解下拉车的驴子,迁到一旁的石槽处拴好,往里头掰了几颗萝卜白菜,而后推门而入,打开桌上的册子写了几笔又合上。   他脚下便是储菜的地窖,盖板的缝隙里透出丝丝缕缕的凉意,源自沧沄掌门人亲手画下的玄冰符,灵气环绕,新鲜的果蔬存进去,轻易不腐坏。   此人虽身着沧沄外门道袍,却因久不开窍而退居山下,安心做个凡人弟子,自然,也察觉不到房梁上隐匿的人影。   吱嘎一声,木门合拢,梁上人无声无息落地,捡了个四下无人的空挡,翻窗而出,滚到板车下头,伸出唯一的一条胳臂细细摸索。   半晌,从车底摘下巴掌大一块桃木腰牌,收进怀里,又原路蛰伏回横梁。   空袖挂到窗扇,带出微微一响,正进食的毛驴耳朵动了动,扭过头,只见窗边几只蜂嗡嗡飞过来,它扬起尾巴一边驱赶,一边又重新将脸埋进槽里去。   *   听到日暮钟声,洛予念搁下笔。   窗前翽翽,每日这时候,青鹞都会送来碧梧的联系。   洛予念从它细长的跗跖上解下信笺,依旧是沈佑的字,喜忧参半。   忧的是,先前他冒险从赤沼对岸活捉的那个南夷蛊师已死,他们不单什么有效讯息都没能问出来,更不知他在体内提前种下了何种恶蛊,爆体时还险些牵连了旁听审讯的弟子,还好傅子隽及时出手,护住了在场所有人,只炸飞了两扇清风堂的门窗。   喜的是,他们带去的方子药到病除,最初那几个不慎沾染到悬息粘液的玉沙弟子现下已然大好,只是皮肉伤留下了难以祛除的癜痕。   他字里行间充满庆幸,洛予念心中倒毫无波澜,他打从一开始就未怀疑过那册《百毒经》的真伪,大好是应当的。   洛予念提笔回了他一句——派内一切如常。   约莫弟子们晚膳用的差不多了,洛予念才慢吞吞往膳房赶。   人果然已散,留下的几个依旧是今早轮值的熟面孔,正蹲在院外水边洗碗。   后房里只孤单单一条身影,春昙站在竈台边,伸手掀开了上汽的蒸笼。   注视活物一般,那人微微俯身,对着蒸笼吹了口气,雾霭短暂地被他吹散,他伸手碰了炖盅,又蓦地缩回去,捏住耳垂。   似乎觉得不够凉,他干脆一撩衣袖,扯下了盘在腕上的绿松卿,捏住它永远染不上体温的冰凉蛇鳞。   彷佛是与蛇打惯了交道,他手法娴熟,小东西并不挣扎,甚至还在他的摆弄下卷起尾巴,掀开了烫手的盅盖。   春昙趁机拿起早准备好的铁勺,伸近炉膛,烧到粘稠的糖浆冒泡,一把浇到了雪白的酥酪上,而后他执起一旁的葵扇轻轻打,打着打着,便在雾气缭绕中出了神,眉间不觉萦上丝丝惆怅,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眼也垂下了,手也不动了,半晌,才轻轻叹出一口气。   洛予念落地无声,院中几个弟子直到端着洗好的碗盘往后厨里送,才赫然发现门前多了个人。   “师叔。”他们恭恭敬敬行礼,惊动了里头的厨子。   春昙猛地扭过头,愣了一愣,瞬息,低落尽扫。   洛予念走上前,伸手虚虚捂住那尚且滚烫的瓷盅,灵力环过,热气消散,那盅便冷下来。   一抬头,春昙正略显局促地望他背后。   洛予念也随那目光转过头,门口的弟子们不知为何只是傻站着,迟迟不进门,连怀里的木盆都没有搁下。   ……   猜测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了。   弟子们呆若木鸡地看着洛予念眉梢眼角那些来不及收起的温柔——这还是他们那个传说中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苟言笑的小师叔吗?怎么一天里要来这后厨两回?新来的小师弟手里那个提篮怎么如此眼熟?所以今日一早,师叔亲手汆的鱼丸……是为了他?   不过就是两个人站在里头,洛师叔也没施展什么神通,他们一双脚就是不听使唤,不肯迈过那门槛,总觉得里头不是他们该待的地方……   这几个外门弟子修为没多少,心里想什么都明晃晃写在惊恐的面容上,洛予念担心他们憋出什么好歹,手一扬,隔空接过那些装满碗盘的木盆放到竈台边,打发道:“回去吧,剩下我来。”   几条人影争先恐后消失,洛予念无奈笑笑,再一回头,春昙已将红糖酥酪装进提篮,笑盈盈等着他了。   山苑寂静,只亮着一方窗。   有了上一回无有乡“微醺”的经验,洛予念很克制,一小盅酥酪,和他二人分食。   春昙说是头一次下手这道甜食,可在烹饪一事上,他天赋极高,这一碗比无有乡徐妈的手艺有过之无不及,更加香滑爽口,舌尖缭绕着一股特别的香气,若不是已感受到令人微微发热的酒意,他是舍不得放下的。   春昙原本与他对面,吃到中途,突然揪着屁股底下的蒲团,挪到他身侧来,抱膝而坐,佝着背,扭着脖子盯着他看。   这人吃米酒也有些上脸,鼻尖与双颊酡红,凝不住的视线里,又飘出方才那莫名其妙的失意来。   “怎么了?”洛予念伸手,将他的马尾撩到另一边去,露出那张完整的脸。   春昙翘了翘嘴角:困了。   这不是真心话,可洛予念没追根究底。   许是新鲜劲过了,想家了,亦或是看到一般年纪,却生龙活虎的同修羡慕了,总之,不论是什么,除非他本人心甘情愿告诉你,否则追问也无用。   “我今夜值守瑶光阁,困了便早些休息,有精神就按我说的方法,静心打坐半……嗯?”   他起身时,蓦地被一只手狠狠薅回原地,春昙不声不响一整晚,这会儿忽然撒娇似的往他怀里钻,一双细伶伶的胳膊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箍得他肋骨生疼。   “……听话,今日实在不能陪你。”   再不走,骨头里的惫懒又要被这人扯出来。当务之急是回到瑶光阁入定醒神,还有许多正经事在等他。   他轻轻捏住春昙酒后发热的耳垂一揉,粉红又深了一层:“明早还想吃鱼丸么?我去膳房帮你弄。”   片刻,手松开了。   春昙点点头,依依送他到寮舍门前,下台阶的时候,那人忽而开口叫了他一声:阿念。   他转过身,背后的人却没有看他,低眉垂眼,视线落在他腰间的白玉香囊。   几根手指将流苏中那些不慎缠成簇的线梳理得根根分明,边梳,边在他耳畔轻轻缓缓地叮嘱:“你啊,不要逞英雄,不要总一个人挡在所有人前面,不要理所当然觉得所有人都与你一般坦荡,修士的私欲并不比凡人少,防人之心不可无,身边……”   洛予念先是愣住,又被他那慢吞吞、故作老成的语气逗得有点想笑,他知道人在微醺时话会变多,可不过吃了几口米酒,小东西居然还不知天高地厚地教训起人来了。   他伸手,轻轻一弹那人光洁的眉心:“先去睡。”   说罢,他一拂袖,银竹便缓缓将他托起,往瑶光阁去了。   半空里,他低头扫了一眼,那盏孤独的光将人影拉了好长,春昙似乎有些消沉,依旧没有抬头。   剑风渐远,被扬起的发梢与衣袂静静垂下。   “……身边的人……才最要提防。”说完,春昙自嘲一笑,从腰间摸出一颗药丸,咬碎吞下,转身挥灭了烛光。   黑暗中,几起几落,他瞬息隐没在流霞峰的山林间。   *   子时,天地交泰,一阳初升。   泊雾峰石室内,一声古怪闷响,徐景修生生掰下了九瓣莲座的一片花瓣,石头碎屑撒了一地,他蓦地吐出一口浑浊的血。   庚申的午夜,纠缠他十年的猛毒如约反扑,疯狂舐咬他的经脉,蚕食他的意识,要将他连骨带皮化掉,正如当年的沈崝一般。   记忆中惨死的面孔忽而睁开眼,黑洞洞的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半化烂肉,却依旧“瞪”着他,瞪得他肝胆俱裂。   “不是我……是你选错路,偏要与妖邪蛮夷为伍……”   “师叔?”   一道清清凉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鼻息里飘过一阵异香,徐景修被唤回几分心神,从剧痛的眩晕中睁开眼。   面前的药碗里飘着一片皎白的上弦月,庚申前后三日,服药的时辰改为每日午夜。   他仰头将药一饮而尽,放碗时,才发觉今日来的竟是张陌生面孔,年轻的孩子半跪在他的莲座前,如画眉目里,尽是关切。   他暗暗一怔,莫不是观雪新收的弟子?   十年了,这世上好像再没人这样焦心地看过他。   师尊没有,最爱的徒弟没折了,她老人家便闭关去了,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观雪也没有,她的关心总是淡淡的,出于多年同门的情谊与医者道义。   而弟子们……见了他如同见了地府里的阎王,头都不敢抬,遑论这般注视。   可仅仅是一道温柔的视线,他却从中体会出一种令人恼火的怜悯……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外门弟子竟敢可怜他?可怜他什么?可怜他修为不保?可怜他是师尊弃子,挂名长老?还是可怜他永远都摆脱不了死人的阴影?   “出去!”他低吼道,戒律长老的威严尤在。   不想,面前之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徐景修定了定神,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他穿的是外门弟子服,为何外门弟子能来泊雾峰给他送药?白苏呢?明明昨日还是她来!   彷佛洞悉了他的疑问,那人不慌不忙起身,手指勾住腰间縧带一扯,雪白的弟子道袍便簌簌滑落。他戴上背后的兜帽,倏而笑了:“师叔,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徐景修的脑袋嗡的一声,就像眼前这一身一尘不染的孝服一般,空白了一瞬。 第64章 驭游云   月下白影好似一片轻薄的云,飘游于千丈峭壁,剑气擦着他周身呼啸而过。   追逐间,李凝当空一斩,宝剑“玉鈎”劈向那人意欲落脚的崖柏。只听咔嚓的一声,百年老木顷刻间粉碎,坠落山崖,然对方却不慌不乱,淩虚几步一跃而上。   李凝抽剑一挡,叮当几声脆响,那人竟是借力溅飞的碎木,纵身而起的同时还顺带将尖锐木屑当空踢来。他眉头一皱,这是何等轻灵的身法,简直闻所未闻!   兔起鹘落,人影眨眼便欺至面前,灵蛇一般,躲过他淩厉一刺后,随即盘绕至他身后,伺机就是一剑,动作干净利落,可怪异的是,剑招就只是剑招,感受不到一丝灵力的加持。   没有灵力?那便好办!   李凝反手格住他的剑,蓄力一震,对方蓦地就被他弹飞,他趁机一个闪身与之拉开距离,双手持件,低喝道:“云奔……”   怎料那人好似对他的一招一式都瞭若指掌,抓住他蓄力的刹那,飘飞的白衣如影随形粘上来,足下点住他的剑尖,竟在纤细的玉鈎剑身之上,步罡踏斗。   李凝猛一抬头,登时大惊,只见他手中那把已被玉鈎磕得凹凸不平的普通铁剑,行云流水地划出八卦守势,那人一腾身,迅如雷电向下搅来,一招沧溟万里,瞬息将他还未成型的云奔潮涌化去。   李凝愕然失色,向后一撤:“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袭缟素轻飘飘落在山壁突出的岩石间上,面孔屏蔽在宽大兜帽的阴影之下,始终看不分明。   这个身份不明的神秘人,竟能将本门绝学“沧溟剑诀”信手拈来,剑法甚至与他这个内门弟子不分伯仲。李凝不敢有分毫怠慢,凝神静气,压下方才一时激奋的怒火,不再托大靠近。   来者必然不善,他摸向怀中,拈出一符箓,啪的往剑身一拍。   *   山石劈裂的巨响中,洛予念猛然惊醒,背后蹿出一层冷汗。   他方才明明在调息入定,却莫名断绝五感昏睡过去,不单如此,他竟还久违地发了场美梦,这不似酒醉,倒像中了什么迷药。   瑶光阁窗外,夜空忽而一亮,紫芒闪过,顷刻,又是一声惊雷咔嚓一声落在泊雾峰。   他来不及细想原委,纵身跃出窗子,祭起银竹,飞驰而去。   半空遥见一青一白两道身影追逐于泊雾峰险峻山壁间,青影是李宁,手持“玉鈎”,剑身缠绕的雷光尚未消散,随一道道剑气打出,而那道白影飘忽若一缕山间薄雾,双目几乎捕捉不及。   洛予念一眼便认出那流星赶月的轻功,正是他在莞蒻岭初斗巨蟒那夜遭逢的神秘白衣人!他登时毛骨悚然向战局掠去。   沧沄机关法阵遍布,此人是如何无声无息潜入门内的?来泊雾峰又是何目的?   他心中正乱,但听观雪一声喝:“师兄!不要动!”   洛予念身形一顿,低下头,赫然发觉本该在石室内闭关的二师兄徐景修,此刻竟拄剑跪在一片黑褐色血泊中——显然是中毒了。   数不清多少根银针半埋在徐景修周身大xue,观雪立在他背后,一手钳住他肩膀,一手按住他后心,以灵力探查他全身,脸色愈发难看。   然徐景修却浑然不顾伤势,甚至试图挣脱药修的阻拦。   他目眦欲裂地盯着半空战局,额角青筋暴起,含糊的声音伴随一股黑血从牙缝中挤出:“是驭咳咳……驭游……噗……”   观雪闻言手一抖,掌上灵光也随之一弱,她猛然仰颈,呆了呆,喃喃出声:“……驭游云。”   洛予念一惊。   犹记刚入内门,五师兄沈崝指点他剑法之余,常与他提起他们那大名鼎鼎的师兄洛熙川。   “那年,他才十五岁,便成功试剑了沧沄的镇派名剑御龙。在寒烟擂一战成名后,他的出现引发仙门震动。可师兄他天生不喜纷争,更无意跟世人证明自己,久而久之,为躲避源源不断的挑战者,他竟悟出一套迅捷无双的轻功身法,因形似流云飘游,无声无痕,故师尊赐名,驭游云。”   洛予念如今总算亲眼得见,顿觉这名取的恰如其分。   “哪里走!”李凝手中三尺碧光旋转,将一溜山岩劈得支离破碎,白衣人并无灵力护体,一时躲避不及,左肩被一道淩厉剑气划破,顿时鲜血横飞,他身形一歪,向下坠去,又险险抓住一根石隙间生出的石斛兰藤,摇摇欲坠挂在山壁。   衣袖滑落,露出与他过分纤细的前臂,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腕间一闪。   然李凝并不给他喘息余地,飞身就是一刺。   “李凝!留活口!”观雪高呼一声。   眼见来不及,洛予念当即掷出银竹,将那夺命之势拦了一拦。   寒芒闪烁,两剑铮铮相格,灵风呼啸,掀飞了藤蔓上半开的石斛兰,那人素白的兜帽也应声而裂,先天八卦蓦地自他胸口弹出,执明境的光将那人的面容照亮。   洛予念脑袋里嗡的一声,彷佛被一记落雷劈透,一瞬间,从头麻到脚。   银竹倏然失控坠地,斜插入坚硬的石板间,他怔怔看着那被逼入绝境之人。   雪白的面,果决的眸,马尾飞扬,如同铁画银鈎的一撇。藤蔓断裂,坠落中,他不慌不忙,微微阖眼,滴血的指尖抹过腕间小巧的青色铃铛,落雨般的清脆声响骤然一变,变得冰冷悠长。   “是你?”李凝被执明境的出现打了个措手不及,动作蓦地一顿,被对手抓住了空隙。   阴风乍起,山壁间的巨大黑影如电袭来!   李凝大骇,飞身后退,将将躲过巨蟒獠牙。   洛予念瞳孔骤而一缩,一口气登时堵在喉头,浑身都动弹不能。   那乌金巨蟒似乎比初次与他交手时,又长大了些许,被他劈裂过的一侧嘴角,鳞片歪斜层叠,愈发狰狞丑陋。   皎月下,乌金鳞明亮如镜,映出一张张错愕的面孔,三条赤铜蟒趁机从它的影中窜出,绞住李凝的双腿,蛇口大张,却在咬下的瞬间,被观雪掷出的几根钢针刺穿了上腭,蟒血喷涌,它们被迫松开敌人,李凝起手就是一剑,一条赤铜蟒瞬间被断了尾,挣扎之际喷出毒液,李凝痛呼一声,捂住了手背。   半空连人带蟒坠下,战局轰然落地。   李凝剑身一拄地面借力反弹,趁对手重张旗鼓前先发制人,他周身雾气凝结,剑似冰淩,直指巨蟒之主,然对方却躲也不躲,只轻轻一震手腕。   铃声一起,乌金蟒瞬间竖起比成年男子腰更粗的长颈,拔地丈高,同三条赤铜蟒将人牢牢护在身后。它粗壮蛇尾横扫,牙间毒液溅射,李凝横剑一甩,飘动的袍底不慎沾到毒液,瞬间被蚀出一排焦黑的孔洞。   第一次与南夷古老的血蛊之术短兵相接,李凝不敢轻敌,谨慎撤后,三条赤铜蟒登时纠缠上来,他眼角扫过师叔们,却不知为何迟迟无人出手。   “小师叔!”他大吼一声。   洛予念一个激灵,回过神,眼见乌金头蟒瞬息袭向徐景修,被观雪的袖剑挡了一挡。   蟒蛇身后的人影倏而探出,洛予念本能地召回银竹,提剑试图逼退他。   不料对方不退反进,径直撞上他的剑锋,噗呲一声,银竹没入他肩头。   鲜血成串落,将青石板的缝隙填成触目惊心的猩红色,洛予念手一抖,几乎握不住剑,不敢刺亦不敢抽,只是怔怔看着他臂上狰狞的剑伤,这才顺带看清,他一身层层叠叠的白,并非弟子道袍,而是一身守丧孝衣。   春昙伸出手,指尖锋芒一闪,刺向徐景修。   观雪目光一凛,袖剑飞回,直指春昙胸口。   洛予念下意识伸出了手,一手挡住钢针,一手握住袖剑锋利的刃,复又将它掷向卷土重来的乌金蟒。   观雪秀眉一竖,望着洛予念被割破的手心,可他却全然没有痛感。   徐景修的面孔蔓着一层灰,颈上额上爆起的青筋愈发鼓胀,惨白的皮肤之下,凸起的脉络透出黑色,他一把提起剑,猛然向春昙的咽喉捅去。   观雪额上冒汗,摸出一颗丹丸融在掌中,随一道灵力打入他后心:“师兄!不要动灵力!”   执明境再次亮起,尽忠职守地挡住这一击,连肩头的银竹一并弹开,洛予念唇间一热,春昙飞溅的血在他麻木的舌尖融化,他尝不到一点味道。   “师弟,你在做什么!”观雪喝到。   洛予念缓缓眨了眨眼。   他在做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所有的动作,全凭这具身体的本能。   他无法放任凶兽伤害同门,亦无法对刺向春昙的刀剑袖手旁观。   方寸间,寒光交错,人蟒乱斗,思绪也鲜血淋漓地纠缠成一团,不断敲击着他的头颅。   太阳xue针扎一般,心跳如雷,他胸口一阵绞痛,喉咙随之一腥,灵力几乎不受控地暴涨出来,逆流涌向丹田。   “阿念!凝神!”观雪惊叱一声,却分身乏术。   然而,只一刹那,沸腾的灵力一滞,洛予念被神庭xue上一根银针唤回一丝清明。   熟悉的香气随那人欺近而萦绕上他的呼吸,一如过去无数次附在他耳边,春昙轻声重复:“阿念,凝神。”   额顶一凉,一只伤痕累累的手取回那根银针,春昙长舒的气息拂过他耳畔,灵识归位,洛予念瞬间理顺走岔的灵力,睁开眼,碧色剑芒已然飞来,直取春昙空门大敞的后心。   电光石火间,洛予念一把按住他胸口,先天八卦大炽,刹那间涨成丈高。   铛的一声,冲破蟒群围攻的李凝,与锐不可当的玉鈎一同被及时挡在另一边。   洛予念抬起眼,近距离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   哪怕他方才不够清醒,可他真真切切听到了春昙的声音,不是往常那一股温热的气息,而是一声实实在在的,清澈且柔软的,阿念。   这声音似曾相识,他定然听过,可记不起是什么时刻。   原来,春昙是会说话的,他不是哑巴。   他就是南夷人阿虎的同伴,一手血蛊之术出神入化。   不仅如此,虽无心法配合,可他的沧溟剑诀炉火纯青,一看便是习自正统,还有那洛熙川自创的轻功“驭游云”,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掌握……所以他是……   “你……”洛予念开口只说了一个字,便哽咽得难以为继。   相遇后的一幕幕跃然眼前,又以另外一种解读,一一重现。他一时不能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又或者,全是假的。   可……若只是利用,那方才他险些走火入魔的关头,那人又是因何罔顾自身安危,小心翼翼为他施了救命的一针呢?   春昙轻轻推开他,凄然一笑。   “阿念,你告诉过我,沧沄掌门从始至终,都未将洛熙川逐出师门……”声音虽轻缓,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双耳朵,“那我好像也该叫你一声,小师叔。” 第65章 回声   徐景修眼前一阵猛烈的天旋地转,全靠后心那一股观雪的灵力才能维持清醒。   这中毒的感觉他并不陌生,毕竟十年前,他便被南夷的蝎蛊蛊母一口咬掉了半条命,连半生修为与未来的修仙之途一并都赔进去。   而这一切,都是拜那个人所赐。   他死死盯着面前那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庞,怪不得,方才他第一眼看到这张脸便无端涌出一股厌恶。   细看这小子的天庭,日月,伏羲骨,简直就是比着那个人长的,若是给师尊看到了,怕是要喜极而泣,沧沄,又得一副好仙骨……   “你,你是那叛徒的儿子。是叛徒和妖女的儿子……你还活着……”   “叛徒?师伯,你说谁是叛徒?洛熙川?”   徐景修浑身一震,这个名字,简直是他命中逃不开的劫难。   他猛地又呕出一口血,低头时,看到血泊反光映出的倒影,印堂乌黑,唇色绀紫,筋骨嶙峋,狰狞如即将落入地狱的恶鬼一般,哪里还有半分仙门名士的摸样?想他年少时,也是块天资超凡的璞玉,否则,又怎会得孤傲的仙人青睐,从肮脏的市镇中被一眼相中,千里迢迢带回仙门来?   四十多年过去,他犹记那一日,不染尘埃的仙尊是如何天神一般降临,在一众凡人的膜拜下,替因为饿极而被迫偷窃,又被抓个正着的乞儿解了围?   她为他付账,松绑,驱散对他唾骂不止的人群。   仙人走近衣衫褴褛的他,静静看了片刻:“你愿意跟我走么?”   他没问她去哪儿,眼前的人太过耀眼,令他无从抵抗,反正去哪儿都不会比现在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更坏了,他迷迷瞪瞪点头,用脏兮兮的手拽住她一片衣角。   于是,父母双亡的小乞丐登上了寻仙之途,他有了遮风挡雨的屋檐,无需再忍饥挨饿,还有了年纪相仿的玩伴。这里无人在意他的过去,看中的,只是资质和修为,而他,彷佛天生就比旁人多几分悟性,如鱼得水。   “徐师弟可是被师尊慧眼亲识,带上山来的!”   为了好容易得到的尊严,为了报师尊恩情,他废寝忘食,只用了短短六年便脱颖而出,得偿所愿进入内门。师尊亲手雕琢了芙蓉石牌赠与他,上头的“修”字苍劲舒展,他从一个人人唾骂的小乞丐,摇身一变成令人敬仰的仙君,尽享赞佩。   趁师尊闭关之时,他偷偷去剑冢摸了摸那把传说中的灵剑——御龙。   大师兄说,它在等待下一个剑主,能握住它的人,必能重振沧沄。   他知道,师尊毕生心愿,便是平南夷之祸,亲手铲除妖邪,以告慰师祖的在天之灵。   所以,他暗下决心,定要得到御龙,完成无数先人夙愿,带领沧沄,傲视仙门百家。   可他不知,好景不常在。   十四岁那一年,师尊抱了个路都走不稳的奶娃娃回来,放到他们面前说,这是他们的师弟,叫洛熙川。   这个随了师尊姓的小师弟连一日童子都不曾做,才一岁多的年纪,便被师尊亲力亲为养在内门,小到吃饭穿衣,大到看书认字都不假他人之手,掌上明珠一般呵护。小孩子日日窜个头,可师尊却不吝惜昂贵的衣料,每隔三个月便带他去山下落泉村新裁一套内门弟子服。只因他无意一拨弦,师尊便大手一挥,将跟随自己数十年的古琴赠他做玩物。   徐景修不懂自己为何被冷落,大师兄开解他:“咱们这小师弟并非池中物,天生一副仙人根骨。据说,他出生之时,云霞漫天,紫气东来。”   在他听来,着实荒唐。   可师兄师妹都不在意,他也无法计较,于是反覆安慰自己,这些只是一时的,待他有所成,能背负起沧沄的未来,师尊还是会将目光投回来的。   所以,他更发狠地修炼——十七岁,一道劫雷加身,内丹初成,他跻身蓬莱修士。   可那么清晰的雷声都没能引起师尊的注意,他等了一整日,只等来师兄与观雪师妹。她笨手笨脚替他包扎了雷劫留下的灼伤。   “师尊呢?”他问。   “给小师弟刻了芙蓉牌,大概正教他用袖剑吧。”大师兄笑笑,彷佛这一切都理所应当,教一个小屁孩拿剑,比他突破境界还要重要。   他不甘心,放下自尊送上门去,试图换一句称赞,然而师尊只拍了拍他的肩,而后低头对牵在手中的四岁幼童说:“熙川也要跟师兄一样努力,快快追上。”   幼童仰起头,眨着一双清亮逼人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看得他恼火,妒恨丛生,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师尊,他都四岁了,连说话都学不会,每日只会摘花追兔,根本是个蠢材,您究竟还要溺爱他到什么时候!”   师尊慈爱的眼神倏而变得冰凉:“……你说自己的师弟是蠢材?”   她甚至懒得费唇舌多解释一句,只平静地瞥了他一眼,便带着“蠢材”转身离去,然而他却从这一眼看到了怜悯,怜悯他的无知。   毕竟,他不曾了解,这世上有些才能是天注定。   洛熙川并不是学不会说话,他只是生来就少言寡语。   他看上去闲散,却一闻千悟,过目不忘,能用三年走完别人十年的路,再用十年证明,勤勉刻苦在他的天资面前,一无是处。   徐景修第一次在内门切磋中败北于他,师尊眉毛都没动一动,只是轻轻舒了口气,彷佛等这一天已久。   洛熙川史无前例地,在十三岁这一年成为沧沄,乃至整个仙门最年轻的蓬莱修士,十五岁,他成功试剑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御龙”,只那么静静一握,伤都不曾留下。十六岁他第一次下山,便毫无争议问鼎寒烟擂,所有同门都为之欢欣鼓舞,他们终于要毫无争议地重回仙门之巅。   然而洛熙川本人却不为所动,按部就班过着他与世无争的安逸日子,偶尔出入泊雾峰与观雪一同帮师伯种花养草,待五师弟沈崝入门后,动辄与他调弦弄竹,观海赏月。   分明就是懒散,不求上进,可因为他是天才,落到旁人嘴里,统统变成了超脱与通透。   而他徐景修这些年的勤勉,反而变成急功近利……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洛熙川从不与他争长短,凡事都礼让他三分,连切磋都手下留着情。   就像在可怜他。   当然,他已不再是十七岁那个年少气盛的自己,自然不会再犯当年的错误,在师尊面前,总要与他扮出一副兄友弟恭。   外界盛赞,说清沄真人慧眼识英,观雪,洛熙川,沈崝,沧沄这一代弟子实在叫人羡慕。徐景修三个字,之后再没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然而就在他即将认命的时刻,事情却有了转机,许是连老天都看不下去,要帮他一把。   明知沧沄与南夷有血海深仇,明知师尊恨南夷人入骨,身为她倾注最多心血的弟子的洛熙川,竟在下山游历之时,和一个南夷女人有了瓜葛,还传出一段佳话。   徐景修忙不叠下山,走过那些流传着沧沄仙君和南夷妖女故事的地方,听著有声有色,引人遐思的描绘,明知掺杂了不知多少民间润色,他却依旧欣喜若狂,甚至又添油加醋一番,将传言带回了沧沄。   “他还让那个妖女怀上了孽种!狗男女,简直不知廉耻!”他义愤填膺。   可众人却对此兴致缺缺——他们压根不信,师尊更是不等他讲完便拂袖而去。   “师弟才刚平了凡间大疫,是凡人的英雄。”大师兄笑了,“人们总喜欢在传奇里给英雄配个美人,将他们的故事写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当个话本听听就行了,无需当真。”   “是真的便好了。”沈崝眉头轻轻一蹙,幽幽道,“这两年,与他诉衷肠的名门仙子还少吗,他却好像天生没长那一窍,白瞎了别人的心思。”他自嘲般的叹了口气,继而正色,“二师兄,四师兄下山,一是为入世历练,二是为探查南边的异动,有些传言明显是中伤,你怎能与外人一般以讹传讹,也难怪师尊会生气。”   人气急了,是会笑的。   大师兄也好,五师弟也罢,话里话外都在袒护他,观雪师妹更是他下山后,也离开沧沄四处云游,彷佛这山上再没什么她在意的人和事了。   师尊……师尊越老越黑白不分,放任勾结南夷人的逆徒不管,自己不过说了几句是非,便触了她眉头,这世道,还有公平二字吗?   不过,很快他便释怀。   承认洛熙川犯了错,不就相当于让师尊她老人家承认自己多年的偏心错付吗?她如此清高,一时不愿面对现实也正常。   待到那逆徒露出马脚,真面目被戳破,她定会痛定思痛,最终明白,谁才是可托付之人。   这马脚,他足足等了近七年,等到他几乎要将这个人抛诸脑后。   在洛熙川杳无音频的日子里,沈崝锲而不舍,终于在露州寻到他的踪迹。   徐景修得到消息,也悄然前往,时值上巳,他一眼便在热闹的戏台前找到了那个妖女,洛熙川虽以障眼法遮盖住她显眼的刺青,可这只能骗一骗凡人罢了。   徐景修简直要喜极而泣,他的猜疑都是对的!叛徒不仅跟妖女生了个儿子,更是被他暗中发现,妖女私下与一南夷人街头,交接蚺教圣物“月孛”。   她居然不是普通的妖女,而是传闻中,能召唤上古凶兽悬息,掀起血雨腥风的蛊星!他们定有阴谋,洛熙川,简直是罪无可恕!   *   “十年前,洛熙川勾结蚺教蛊星,夥同邪教妖人,残害中原百姓。如今你子承父业,还以肮脏的血蛊之术来犯我沧沄!”徐景修转眼,瞪着洛予念,“还不动手!诛杀蚺教妖孽!为你枉死的沈崝师兄报仇!”   “呵。”春昙被他大义凛然的语气逗得发笑,“谎言重复千遍,连自己都相信了?”   他伸出手指,接住肃杀夜风送来的一片“绿叶”,手指一拈,拈开透明薄翅,上头是一句简短的南夷文——到了。   他松开手指,看着悠悠飘落的叶片,缓缓道:“阿念,你明明发现能证洛熙川青白的证据,他却不肯让你彻查,还恼羞成怒打伤你,你不是一直想不通吗?我来告诉你原因。”   他顿了顿,静静等待风停的瞬间。   “徐景修当年南下查找洛熙川夫妇踪迹时,巧遇来中原寻蛊星的蚺教人。他们一个想要除掉同门师弟,而另一个,则想带蛊星及圣器月孛回南夷,故二人一拍即合。但,合谋之事尚未动手,便被你的五师兄沈崝撞破,情急之下,他们只能杀人灭口,事后栽赃给了洛熙川!真正勾结南夷人的,正是他徐景修自己!”   万籁俱寂的刹那,他清亮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 第66章 士可杀   春昙掷地有声,可他面对的,既不是他指正之人,也不是洛予念,而是黑暗中,山路的方向。   片刻后,一片哗然。   洛予念大惊,一跃而起。   下方盘山的石板路上,竟已无声无息站满了只着中衣的外门弟子。   如梦初醒一般,他们茫然地仰望着一片混乱的战局,阴影中,有什么东西从他们中衣下爬出,又迅速消失在草丛里,他们不曾注意,因为大家的全副注意力,都被那几条巨蟒,和春昙石破天惊的话语所吸引。   “蟒蛇!那边有蟒!”有人尖叫。   “那是谁?是,小春师弟?”有人疑惑。   “他方才说什么?是谁,杀了谁灭口?”有人求证。   “我没听错吧,他说徐长老他,他夥同南夷人,杀了沈崝师叔?”有人不可置信。   “你休要含血喷人!”混乱中,玉鈎直取春昙面门,被乌金蟒一记甩尾击歪,又重回手中。李凝气得浑身发抖,复又仗剑袭来,“当年若不是我师尊及时发现洛熙川与南夷妖人勾结,后果不堪设想!他是仙门的英雄!”   他年轻气盛,竟置缠斗的三条赤铜蟒不顾,不惜露出浑身破绽也要取他性命,春昙忽而心生同情,轻摇手腕,放弃了这个可以偷袭他的机会。   乌金蟒没动,春昙也没有躲,却有另一个声音,自人群中乍响:“徐长老!十年不见,是否早忘了我这南夷蚺教的老朋友?”   玉鈎急停,众弟子皆惊,纷纷向队尾回头。   佝偻的身躯挺直,一把扯掉身上白衣,露出一身南夷人特有的短装,繁复的银饰闪出细碎反光,像将破碎的月色披在身上。   “南,南夷人!是南夷人!南夷人杀上山来了!”   若不算十年前那场风波,两地之间,已平静六十年有余。   “南夷人”对于这些弟子,只是卷册中的符号,代表野蛮,阴毒和杀戮的符号。   他们惊惧跑开,一股脑涌向洛予念所站之处,银竹登时出鞘,冲那不速之客一剑斩下,只听叮的一声,那人仅有的一只手中,高举一把袖剑,生生格住光芒大盛的剑刃。   穷凶极恶的南夷人身后空空,“杀上山来”的,只一人,无所畏惧地抵着长剑,大步向战局靠拢,而那袖剑穗子里,晃着芙蓉石牌,正中雕刻一“修”字。   面对来人,洛予念与徐景修不约而同开口,却叫出了迥然不同的名字。   “阿虎……”   “劳罗!?”   洛予念一怔,茫然地回头,望向他的二师兄。   徐景修骇然瞠目,凸起的眼珠已爬满血丝,却不是红的,而是黑色:“你,你没死……”   “我又不是中原人,区区毒瘴奈我何!”劳罗哈哈大笑。   “可我……”徐景修双眼一觑,蓦地住了口。   “可你明明刺穿我的心脏?还将我抛尸赤沼?”劳罗将手中袖剑一亮,“徐景修,当初在蒲苏村山神庙外,我们明明说好各取所需,我将蝎蛊蛊母赠与你,让你去毒杀你的师弟洛熙川,而你,则要赠我符箓,助我顺利通过芊眠谷外所设洄水阵,带走蛊星。可你非但不守约,还算计我,利用我,请来了你的师尊!怕合谋之事败露,你私自杀我灭口,将我抛尸赤沼!”   他一把扯开褐色马甲,坦胸露背,前心的剑疤映射着后心的,赫然是一处贯穿伤,证明他所言非虚:“你们中原人,满口谎言!最是不可信!”   “一派胡言!沧沄上下,谁人不知我自幼便受师尊教诲,与你们南夷人不共戴天,怎会与你谈交易!何况当年洛熙川与妖女传言一出,第一个要拿他回来问罪的便是我!也只有我!”徐景修吃力地粗喘着,执起长剑颤颤巍巍指着他,凛然对众人道,“此人便是南夷蛊星的心腹!蚺教的妖人!当年他正与妖女暗通款曲,恰被师尊撞破,落荒而逃!我奉命追捕,从他身上截获凶器月孛,不想,他竟设计假死骗过了我,苟活至今!今日,还回来反咬我一口!”   劳罗哈哈大笑:“好一手颠倒黑白!你若要留我活口,何必下此杀招!可惜,我的心脏,天生长在右侧,否则,倒真要被你这两面三刀的小人得逞!”   洛予念一把接住他掷出的袖剑,垂眼扫视掌中的芙蓉石牌。   鲜艳致密,晶莹水润,全无杂质,这块芙蓉石出自灵津岛,上头的石刻更是师尊真迹,如假包换。   徐景修冷冷一瞥那所谓“证物”,不屑一顾,他挥袖一指琅霄峰顶的封印石洞:   “你们口口声声说洛熙川无辜,若他真无辜,妖女怎会将那害人无数的凶器送还给你们蚺教!这无疑是放虎归山!万幸师尊及时赶到,如若不然,真让邪物重新落入蚺教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哪来我中原这些年的太平!如今,妖孽之子夥同南夷的蚺教里应外合,一边在赤沼闹事,调虎离山,一边趁我沧沄空虚无人攻上山来,无非是想偷走那凶铃,顺带为他恶贯满盈的爹娘复仇!我等仙门正道,如何能容忍尔等无耻之徒妖言惑众!沧沄众弟子听令,给我拿下!”   “且慢。”洛予念攥紧那把袖剑,伸臂拦住要冲上前的李凝,转而道,“师兄,此事疑点众多,十年前,因没留活口,才悬而未决。如今这南夷人自己送上门来,理应生擒,再请师尊回来定夺……”   “你信他们!?”徐景修气急,蓦地捂住胸口,吃力地鸣喘几声,好容易才缓过一口气,“亏师尊还对你寄予厚望!你简直是不分是非!咳,咳咳咳……”   一边是朝夕相处的同门师长,一边,是来路不明的南夷人。   一边中了毒,一边操着蛊。   洛予念背后,议论声四起:   “呃,对了,这春昙,好像是洛小师叔亲自带上山来的吧?”   “是啊,他先前还装作是哑巴,他,为何要骗我们?”   “所以,小师叔是知情,还是也被他蒙在鼓里?”   “等等,你们看!那个南夷人的桃木腰牌,莫不是小庄你前几日丢的那块!春昙他……他当初还假惺惺地跟我们一起找,原来是被他给了南夷人!”   徐景修闻言眉毛一竖,绀紫的嘴唇颤抖起来,面容痛苦地扭曲着,好似比谁都痛心疾首:“好啊,你,洛予念,你好大的胆子!沧沄待你恩重如山,你竟步那叛徒后尘,对师门恩将仇……咳咳咳!”话没说完,他终于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倒在观雪怀中。   “师尊!”李凝怒发冲冠,玉鈎仓啷出鞘,径直飞向春昙,却再次被洛予念硬生生拦下,一把握在手中。   碧绿的剑光在他掌中拚命挣动,李凝不可置信:“小师叔!他们明明是下毒放蛊无所不用其极的妖人,你却还维护他们,放任他空口白牙污我师尊青白!你可知,士可杀不可辱!”   “……小师叔他,他帮南夷人?为什么?”   “我听说,当年小师叔,正是被那个洛……送上山来的……”   “不会吧……”   洛予念身后,原本那些寻求庇护的身影,又慌不择路地逃离他,刹那间,他一句辩驳都来不及出口,便沦为众矢之的,孤立无援地站在原处。   那些莫须有的脏水像一支支无形的利箭,将他刺的遍体鳞伤,银竹却依旧岿然不动,自始至终横在巨蟒与沧沄弟子间,默默地将所有射箭之人护在其后。   早说了,他们不值得。   春昙轻轻一叹,蓦地向后掠去,退到崖边。   他解开血染的外袍,扯下腰间之物,握在手中,缓缓提起。   月华之下,他轻轻吹散其上星星点点的鹿子草花瓣。   古铜色铃铛呈曼陀罗花朵状,把手如一弯秀气的蛾眉月,却不知因何,缺失一角。   洛予念瞳仁骤然一缩。   观雪失声惊呼:“这,这不可能!”   他手中铜铃,与那镇压在琅霄峰密室中的“月孛”,别无二致。   “空口白牙……”春昙牵起一丝冰凉的笑,“徐景修,你还不知道吧?你所谓毋庸置疑的通敌证据,根本就是个贗品。”   说完,他轻轻一摇铃,刹那间,悠远的叮当声随山风传遍沧沄,久不停息。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徐景修都倏忽起身,死死盯住他手中锈迹斑驳的铜铃,忘记了呼吸。   “洛熙川早算准南夷人不会善罢甘休,故而,花数年时间,遍寻能工巧匠,好容易才制出那只可以假乱真的仿品。但蚺教人并不傻,一颗普通的铃铛,根本无法瞒天过海。所以,他在那贗品中融入了真品的碎片。”春昙轻轻摩挲着新月把手,用力一握,凹凸不平的缺角狠狠刺入皮肤上的一处划伤,“可圣器被层层咒术保护,哪怕我爹爹拼尽全力,也只能击碎这微不足道的一角,还为此被反噬,重伤久久不愈……否则,他又怎会那样轻易就殒命在清沄真人剑下,毫无抵抗之力……”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变得幽暗,看得李凝不禁打了个寒噤。   “你说得对啊,李凝师兄,士可杀,不可辱。”春昙闭目,鲜血缓缓从他指缝流下,途径铃身,被血沾染的古老符文渐次亮起,发出诡异红光。   “别……”洛予念徒劳地张了张嘴,可一切,都太迟了。   山体微微震动片刻,天地间一片寂静。   洛予念浑身汗毛倒竖,这感觉似曾相识。   “六十年前,沧沄掌门清沄真人,曾在祠堂长跪十日不起,发誓此生要荡平南夷。”春昙幽幽道,“而洛熙川夫妇,为此愿景,多年来隐居赤沼旁,不惜冒性命危险,多次潜入蚺教所在的万万群山,绘制舆图,并将蚺教与悬息种种不可告人之机密一一核实,而后尽数译成中原文本,静待有朝一日时机成熟,能穷当今仙门之力,一举剿灭妖邪,还两地百姓安乐。奈何壮志未成,便糟同门师兄徐景修栽赃陷害,枉死于掌门剑下!今日,我便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第67章 金鳞   阴诡的响铃声中,让人不禁联想到死亡的腥腐味迅速弥漫开来。   弟子们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倏忽间,嘶嘶尖啸声扯破天幕,如箭矢,铺天盖地无孔不入,他们不禁捂紧双耳,依旧被震得头痛欲裂,踉跄摇晃站不稳脚。   两团暗红自天边冉冉升起,好似两轮阴森的血月爬上山巅,庞然大物的阴影将他们笼罩,背后一双嶙峋的骨翅缓慢拍打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粘液成串低落,流经之处,生灵尽毁,冒出一股股山石树木被腐蚀的灰烟。   “悬……息……”观雪的声音悠悠落地,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弟子们惊惶万状,慌不择路。   春昙垂下手臂,轻轻一晃铜铃,悬息仰颈一跃而起飞至半空,遮天蔽日。   巨兽张开血盆大口,陡然间狂风大作,浓云从八方聚积而来,皎白月光连同仙山上清新的松风一寸一寸被吞噬,眼前晦暗如暴风骤雨来临前那一刻,目不能远视,连呼吸都愈发困难。   蓦地,悬息啸鸣,翻身摆尾,轰隆声如滚滚落雷,半座泊雾峰猝然崩塌,巨大石块与粗壮老树纷纷砸下来。   惊叫四起重,洛予念率先腾空,舞出漫天剑气,将巨石纷纷击碎成粉。   “昙……”他回过头,骤而发觉,悬息已至。   凶兽如山般耸立面前,竖瞳凶光大盛,粗壮的身躯拍击地面,掀起一阵狂风。   洛予念好似一颗尘埃般被席卷,掀飞。后脊重重凿入山壁时,他气血一阵翻涌。   只一眨眼的功夫,半山的石室已被庞大的身躯碾成一片碎石废墟,响尾拍击下,平台与山路的青石板尽数碎裂成齑粉,连着周遭大片山石花木都被它周身包裹的剧毒粘液腐蚀成一大片黑褐色泥沼,再无落脚之处。   一众弟子东倒西歪叠摔在一处,修为不足者已不省人事倒在同修怀中,观雪拖着徐景修,嘴角沁出一丝鲜血,连维持治疗都吃力,方才为保护身后的弟子们,她硬生生被震伤。   洛予念心一沉,悬息这一尾,与当初在赤沼交手时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显然,那时是春昙故意留手,否则,他一介蓬莱修士,早已命丧兽口。   晃神的一瞬,月孛又是一响,他忙将自己硬生生从山壁中拔出来,可悬息却更迅一步,只消一眨眼,巨大身躯便游至观雪面前。   七尺高的头颅匍匐在地面,每一颗露出的勾牙,都与观雪的身躯一般大小。   春昙伫立其上,冷冷垂眸,提起剑。   威压欺近,观雪僵在原地,额间渗出一层汗,不敢动,也根本动不了。   “让开……”春昙甫一开口,一道青光倏而自半空袭来。   他本能一闪,挥剑格挡,剑身登时崩碎,断片滑过他耳畔,带走一缕断发,留下一线鲜红。他被扫了个边的灵力重重击飞,滚落剧毒泥沼,外袍瞬间被灼出千疮百孔。   不等他起身,下一道青光已飞至眼前。   然几条巨蟒已迅捷而至。   它们与悬息不同,具是春昙亲手孵化,以心血喂养数年,与他灵感相通,一如他手指搬,可灵活操控。   一条赤铜蟒挺身而出,生生吃下玉虚境修士的一道灵风,坚硬如铁的蛇鳞连同它一身筋骨血肉,瞬息被绞碎,化成一片血雾,当头淋下来。   春昙呼吸一滞,浴血抬头,只见半空的法阵青光大盛,照亮这一方天地,当中立一人,手持拂尘,慈眉善目。   凶兽现身,终于惊动了峰顶的玉尘真人。   “师尊……”观雪双肩一塌,终于松下一口气来,眼眶倏就红了。   玉尘真人拂尘一扬,送下个少女。   白苏在人群中轻嗅,立刻锁定目标。   她从观雪手中接过徐景修,取出一粒药来塞入他口中,他七窍流出的黑血当即就被止住。   “你没事吧?”观雪伸手,碰了碰她颈上一对显眼的咬痕。   少女摇摇头:“只是普通的迷魂蛊,师祖已出手替我解掉,无毒。”   弟子们面面相觑,片刻后,纷纷相拥而泣,劫后余生一般。   春昙见状双眉一蹙,高兴得未免太早。   他提铃晃动,不等那些人一口气落地,悬息便应声暴起,巨龙一般的长影扶摇直上,轰然撞上半空的青色法阵。   咚!   撞钟似的巨响撼天动地,玉尘真人岿然不动。   悬息顿了顿,继而如被挑衅一般,发疯一样,复又回头,不断冲撞着法阵,每一撞都伴随着尖啸,锐齿隔空撕咬,毒液喷溅,青芒开始明明灭灭,裂纹几度出现,又迅速被修补。   惊喜的弟子们又不约而同回归了沉默,缩在原地,忧心忡忡盯着空中的战局,大气不敢喘。   玉尘真人毕竟只是个药修,且十年如一日守着丹鼎,未曾与人争斗,如今只身面对悬息着实勉强。   可他即便落了下风,也依旧不慌不忙,他甚至还偏头向春昙投来淡淡一撇。   六十年前,他曾跟随他的师尊,在赤沼边亲身领教过凶兽实力,遂一眼便看出面前的悬息虽然货真价实,可在这个半路出家的假“蛊星”手中,威力可谓大打折扣。   故而,他一边设法牵制住凶兽,一边甩动拂尘,几道灵力从悬息眼前逃逸,直奔春昙。   劳罗嘹喨笛声随即响起,蜂群龙卷一般自四面八方汇集,截下一道又一道灵光。   玉尘真人双目一觑,拂尘轻轻一指,众人目光都落到春昙身上:“擒住他。”   胸有成竹的语调好似给众人喂下一剂强心药。   李凝与观雪对视一眼,双双飞身,春昙目光一凝,果断掷出手中断剑,足下一点,回身便走。   劳罗与仅剩的三蟒立即出现在他背后,替他拦住追兵。   “李凝,屏息!这个南夷人交给我。你分开那些蟒,各个击破!”观雪挥袖击飞断剑,迎上扑面而来的白茫茫的蜂群,左手往腰间一摸,捏碎一粒丹药往半空一撒,一股刺激的气味散开。   尘蜂细小的尸身寒霜一般,铺了一地。   劳罗一愣:“不愧是玉尘真人……”   横笛随即换成银哨,他双指弹动,吹出尖锐而急促的节奏,观雪本能一跃,脚下地面随即掀起浪一般,泥土开始不断翻涌,眨眼间,土浪变成发亮的黑色向四面八方扩散开。   观雪定睛一看,背后随之升起一股恶寒,厉声喊道:“离开地面!”   众人这才看清,不断涌出的浪,本体竟是源源不断破土而出的黑蝎,高举的尾尖泛出可疑的铜绿色,显然附着剧毒。   不是所有人都能御剑,一众外门弟子惊惶地看着那裹着黑蝎的土浪翻涌而来,不断后退,直至后背紧贴山石,避无可避。   “救……”   未等他们呼救,银竹便已悬停在他们面前三尺处,带寒芒的剑气唰得在他们身前划出一道一丈深的裂隙,适时阻断了蝎浪前进的道路。   无形的灵力之障竖起,翻土而出的蝎群被牢牢隔在另一边。   银竹未做片刻停留,转眼又回到洛予念脚下,他头也不回,返身追着李凝而去。   “站住,你逃不掉的!”李凝吃一堑长一智,受玉尘真人的启示,他灵巧躲过巨蟒的攻势,并不做纠缠,直奔春昙,拿下他,才是战局关键。   碧绿剑光闪动,二人一前一后,连带着几条蟒,不知为何,竟是往一谷之隔的琅霄峰去了。   乌金蟒粗壮的尾一挑,那片染血的游云借力一登,一跃,瞬息甩开追击者,方向骤变,垂直落入剑冢。   李凝一个急停,落地时,玉鈎蓄势待发。   倏忽间,洛予念忽而明白,春昙并不是在逃,他慌忙掷剑截击,李凝莫名被打了个踉跄,神色莫名愕然。   洛予念趁机隔开二人,对李凝道:“你去擒那南夷人。这个人,交……”话说一半他才发觉,李凝的愕然并不是对自己。   背后的锁链发出细碎响动,他猛一回眸,四目相交。   风平浪静的目光里温柔一闪而过,春昙抱歉地看着他,嘴唇轻轻开启,微微一碰,是在说,阿念,对不起。   戚戚的笑,诀别一般。   洛予念当即一怔。   一吸,他伸出手。   一呼,那蒙尘的剑柄被紧紧握住。   灵剑彷佛孤独了太久,感应到手掌的温度,它剧烈地震颤起来,将几条交错绑缚的锁链震得啷当作响。   灵风拔地而起,白衣婆娑,青丝飞舞。   洛予念十六岁历雷劫,入蓬莱,之所以将满二十岁才于寒烟擂崭露头角,正是因为要等待合适的时机试剑。   “保险起见,还是等师尊出关。”大师兄劝说他,“寒烟擂,你四年后再去也不晚,可试剑毕竟有风险,我年轻的时候也试过银竹,险些被震断经脉,你虽天赋异禀,但毕竟刚刚破镜,还是多巩固一下,小心为妙。”   好在,有师尊亲自为他护法,他有惊无险通过银竹的试炼,只受了一点轻伤。可被浩瀚的灵力粗暴地冲刷经脉的感觉,他到如今都记得……   靛蓝光柱冲天而起,洛予念脑袋刹那间一片空白。   “他,他……他……”李凝半晌才回过神,眼珠子都要脱窗,瞪着单膝跪地的春昙,不可置信,“他疯了!他不要命了!”   *   春昙耳边最后的声音,便是李凝的那句“他疯了”,而后,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清楚自己没有疯。   他只是要死了,但死前,他要替爹爹取回“御龙”。   灵剑被人视作耻辱柱,让洛熙川背负莫须有的骂名,被钉在仙门十年,如今,这一切该结束了。   沧沄派配不上他爹爹的侠名,也配不上这等神兵。   你在等我,对吧。   电光炙烫如火,几乎烧穿他紧握剑柄的手掌。   如呼吸,如心跳,御龙传来阵阵熟悉的波动,只是这一次,没有爹爹的手做缓冲,这波动强烈千倍万倍。   浩瀚的灵力轰然灌入四肢百骸,在他体内卷起惊涛骇浪。   四年前,傅子隽替他封住的丹田气窍瞬间被冲破,灵力长驱直入,倒灌入腹,一阵剧痛袭来,他不住蜷缩,却依旧没有放手。   剧痛溃堤,瞬间自丹田涌入每一条经脉,好似荆棘在筋骨血脉里疯涨,尖刺反覆贯穿每一处气窍,xue位,痛不欲生之时, 脑中响起震耳欲聋的龙吟,他几乎被苍龙遗留的力量吞噬,胸中翻江倒海,血液从他身上每一条伤口不断涌出,神志摇摇欲坠,却始终奇迹般地保持着一丝清明。   他暗自苦笑,庆幸自己早已习惯疼痛,眼下,竟比悬息之毒的反噬要轻松一些。   他大口大口地吸气,依照曾经千锤百炼过的步骤,有节奏地开合著周身关窍,任不属于自己的灵力霸道地碾过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缓缓吐纳。   爹爹说过,不要惧怕,不要臣服,更不要自不量力与之对抗。   要听,要嗅,要触摸。   要与它坦诚相视,继而相融。   倏忽间,他屏息,耳边安静了下来。   混沌中,他彷佛真的看到了这股无形之力,龙魂是一团盘曲纠缠的蓝色虚影,而这股几乎将他撕成碎片的虚影里,正悄悄析出一缕细不可查的,柔软的,与他出自同源的灵力。   他小心翼翼捕捉到它,颤抖着轻碰,它在他指尖俏皮地一绕,继而自动填补进他早已破败不堪的经脉中。   他愣了愣,一瞬间难以自持:“爹爹……”   原来,曾说要将这把剑传给他,竟不是一句哄孩子的玩笑话。   他缓缓睁开眼,许久他都分不清是真是幻。   抬起头,电闪风啸,浓云不堪重负,大雨自漆黑天幕瓢泼而下。   冰冷的雨水令他清醒过来,听到灵剑嗡鸣如长啸,锁链应声碎裂,冲天蓝芒收拢至他抽出的三尺青锋之上,剑光明亮不可逼视。   十年沉寂,御龙出鞘。 第68章 飞蛾   心跳快到超乎寻常,像催命鼓,愈发急促地擂击着肋骨与耳膜。   春昙呼吸困难,连视线都开始模糊,四肢灌了铅一般,御龙握在手中似有万钧之重。   他起身时喉口一甜,蓦地吐出一口淤积在胸膛的血,继而那熟悉的,源自五脏六腑烧灼的痛感已蠢蠢欲动。   他的时间不多了。   眼下,他已经没有余裕使出驭游云甩掉李凝,更无力御剑。   春昙抬头一眺,目光越过天地间纷乱的战局,徐景修背后不远,洛予念竖起的那道屏障,依旧恪尽职守地将所有无知又无辜的外门弟子护在其后,药修白苏穿梭期间,替他们施针把脉。   时机正好。   他仰头将葫芦里所有的丹药一股脑倒进口中,腾空往两峰间的悬崖一跃。乌金蟒紧随,一口咬住崖边斜生的树木,长尾卷在他腰间,狠狠向对面泊雾峰一甩。   月孛响动,悬息闻声猝然张口,毒液如注,法阵崩碎,硕大的身躯在半空急转,长尾击垮了仅剩的另一半山峰。巨石蹦飞,毒液四溅,玉尘真人摇摇欲坠,却依旧迎难而上,隔空兜住所有碎石,灵光穿梭,在半空将碎石凝成一道厚壁,挡住倾洒而下的毒液。   春昙落地的瞬间,洛予念和悬息几乎是同时出现在他身边。   三番五次胆敢挑衅的小小修士果然激怒了巨兽,它毫不留情地振翅一吼,毒液与骨翅渗出的粘液汹汹扑向洛予念,春昙一把拽下胸前的执明境,随之一扬手,送它回到真正的主人身边。   *   先天八卦感受到危险,千钧一发地挡住了粘液,洛予念被强风推出好远,站定时,悬息已一飞冲天。   他御剑再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高空璀璨剑光再起。   巨兽扶摇直上,春昙举剑指天,蓝芒渐盛,亮到近乎炽白。   “九河倾讫,”嘶哑的声音瞬间被风吞噬,一刹那,所有的雨都向那人坠去,九霄霆霓应声而至,往剑身落下。   春昙身形剧烈一震,剑光也跟着晃了晃,他身上层层白衣已被血浸透,红得怵目惊心,可全无血色的面容却异常平静,全神贯注。   风雨飘摇中,御龙好似一盏脆弱的灯豆,险些熄灭,那人便将毫无保留将自己全副身心做灯油。   洛予念心如刀绞,明知他要做什么,却无力回天,只是徒劳地向他伸出手,抓了抓虚空中那彷佛随时都要消失的身影。   剑光片刻稳住,他终究是支撑到挥出了这一剑:“水陌洞开。”   雷电与剑气化身而成的龙影从天而降,直指徐景修眉心。   春昙如释重负,再撑不住这一把叫嚣的筋骨,软绵绵跪倒在悬息头顶。   不料,气还没喘匀,骤而一道磅礴的灵力横扫而来,他扭过头,巨大的风压扑面,骇浪一般淹没他,他无法动弹,只能仰仗悬息的本能迅速躲开,怎奈依旧被扫了个边,从高空滚落。   他被迫看着那招化形的“潜龙腾渊”在徐景修头顶被彻底打散,棋差一招,他便能借助爹爹的力量手刃元凶。   万幸他没有堵运气,早前便冒着暴露的风险拦下了白苏那碗药,给徐景修下了无解的毒,不至于功亏一篑。   “孽畜,伏诛!”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虽只照过一面,但清沄真人洛云程的声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玉虚境剑修的灵识骤然袭来,春昙只觉眼前一白,五感六识登时被剥夺,他彷佛赤条条被钉在原地,任人鱼肉。   悬息与他之间的感应被切得干干净净,凶兽怒啸,失控地横冲直撞,毒液混进瓢泼的雨,开始无差别地倾浇。   原本到这一步,他这个冒牌蛊星已是山穷水尽,可体内的灼烧感竟恰逢其时地从脏腑蔓延到经脉,筋骨。剧烈地疼痛让他瞬间夺回感官,他隐约听到玉尘真人高喝一声:“云程,带它离开!”   春昙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年轻弟子们,颤抖着摸到铜铃,以独特的节奏摆动手腕,凶兽的攻击在半空蓦地一滞,彷佛忽就不知进退,一对竖瞳茫然地震了震,往铃声传来的方向一撇。   不出意外的话,这该是它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眼了吧,故而,春昙勉力留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清沄真人自不会放过这致命的一眨眼,山呼海啸的剑气袭来,悬息巨大的身躯猝然一僵,刹那就在他面前土崩瓦解,生生化作齑粉。   春昙被这磅礴一剑的余波击中,同剧毒的血肉之雾一道被高高抛起。他听到自己肋骨碎裂的细响,刺痛转瞬便被他身体里的熊熊烈火化掉。   眼前血雾聚作一朵黑云,往海天相交之处飘去,云销雨霁,清冷的月色落在半步成仙的洛云程身上,那冷若冰霜的面目不曾改变,看凡人哀悯,看仇人决绝,落在他身上,多了一些厌恶,却依旧没有一点温度。   在云端,他重逢故人。   仙人手指一动,那柄夺去他父亲性命的古剑青冥,如今,又悬于他的头颅之上。   他忽而有些期待,期待青冥免他剧毒反噬之痛,能像斩杀悬息那样给他一个痛快,更期待死后,验证母亲的那句“终将重逢”是不是真的。   春昙垂眸,平静地扫过自己破烂不堪的躯壳。   实情他已当众道出,护法长老身死,蚺教教徒现身,即便有心遮掩,沧沄也必须要就悬息的出现给仙门一个交代,到时,众人自会追查到傅子隽和弦歌身上,真相大白之日,便是他爹娘沉冤昭雪之时。   在那之后,琼儿便可叫回本名,无须再对身世遮遮掩掩,那一身承自洛熙川的仙骨定有堂堂正正傲视仙门百家的一天。   人生短暂的十七年,他本恩仇具报,不亏欠任何人……可末了,却出现了洛予念,只有那份错付的感情,他无以为报。   晴河灿烂,青冥高悬。   剑光乍破,他蜷起痛到几乎要碎裂的身体,无声道:对不起啊阿念……   然,闭目之际,面前忽而落下一只振翅的蝶。   迎着铺天盖地的灵风,模模糊糊的天水碧色好似在梦境中舞动,一簇断裂的丝线飞来,金绿紫三色刮过他的鼻尖,送来一段熟悉的腊梅香。   灵力轻柔地将他托住,好似一朵蓬松的云,春昙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看不到青冥,也看不到清沄真人了。   视线被翻飞的道袍填满,那人彷佛听到了他的念想,脚踩银竹,身披月光,翩然而至。   执明境被一掌推出,八卦中心的阴阳两仪飞速旋转,放大,弯曲,继而将他们层层包裹。   洛予念颈背笔直,迎着青冥已近在咫尺的剑光,祭出了银竹,他高喊一声:“师尊!三思!”   八卦阵粉碎的一瞬,那人猛地转过身,振袖如蝶,向他扑过来。   轰然巨响中,春昙终于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最后的触感,是熟悉的拥抱,温暖,柔软,小心翼翼,宛如出生前那样,将他紧紧包裹。   傻瓜。   *   天将明,傅子隽缓缓落在已坍塌成一片废墟的泊雾峰。   她丛崖边捡起一只木葫芦,摇一摇,不禁心头一抖,这可是三个月的药量,如今却空无一物……   “傅真人,掌门有请。”眼盲的少女不声不响出现,傅子隽曾在观雪身边见过这孩子一回,叫白苏。   “好。”   昨夜,弦歌出现在碧梧的一刻,她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不详之感。   甫一迈入清风堂门槛,姑娘忽而噗通一声,当众跪到她面前,手里捧起一沓厚厚的信笺。   满堂的说笑议论声皆是一滞,而后哗然,傅子隽愣住:“弦歌你这是做什么?有话起来说。”   她认得这姑娘,是露州首屈一指的花魁,当年在野外凶险产女时被采药的春昙救下,之后也不知为何两人会那样亲近,春昙心甘情愿替她照顾女儿,她也成了春昙在露州的落脚处……傅子隽原以为是两个年轻人情投意合,可后头又出现个洛予念,着实叫她迷糊。   “傅真人。弦歌并非我本名,”姑娘今日粉黛不施,仰起清清静静的一张面庞,“我本姓林,名月娴,乃莞蒻岭蒲苏村人士,儿时与您有过一面之缘。琼儿出生,是您替春姨去我家送的红鸡蛋,我给您奉过一杯茶。”   傅子隽一愣,是有那么一回事,她低下头,细细端详面前这张脸,十多年过去了,她实在记不起当初林家那丫头的样貌。   “十年前,我林家十一口尽数死于蛊母之毒,我,是唯一的活口。”   清风堂瞬间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屋子里只剩茶炉上滚沸的水声。然弦歌并未给众人回神的余地:   “十年前,三月初四傍晚,我独自上了芊山,去给昙儿送我阿娘亲手替他裁的新衣,那是早早为他准备的七岁生辰贺礼。当晚,我留宿在谷中,洛仙君亲自指点我琴艺直到午夜,直到第二日我背着箜篌下山,他都没有离开过,所以我的家人,断然不可能是死于他手!何况他若真要下手,何必放走我!”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她向前膝行两步,硬是将信交到已彻底怔住的傅子隽手中:“我下山时,看到全家面目全非的尸体,惊吓过度昏厥过去,醒来后,又哭着跑上山去,寻洛仙君为我主持公道,却发觉他画给我的符已经失灵,再进不去谷……我实在走投无路,便一个人去到桐花镇,寻我爹爹的旧识,桐华堂的大夫,朱伯伯。他们夫妇见我可怜,便收留了我,后来事情传开了才得知,洛仙君一家已经……不在了。”   “那,那你,你怎么不说呢!为什么一直不说呢!”齐敬之终于回过神,蹭得站起身,快步冲到她面前,又蓦地被沈佑挡住。   “师尊,你让她慢慢说。”   “仙尊,当年我一听到传闻,便立求朱伯伯带我去仙门,为洛熙川一家伸冤,可他一介凡人,自然怕惹祸上身,他说仙门之祸必有隐情,不是我一个丫头片子几句话便能左右的……他们好心收留我,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静待时机。可谁承想,朱伯伯那独子却是个衣冠禽兽,我那时才十二三岁,他便屡次对我下手,被父母阻拦后,他竟恼羞成怒,藉口带我去露州采买药材,转手便将我卖进了青楼。我也是后来才得知,这样逼良为娼的勾当,他早两年便开始了,从中得了不少甜头。我无依无靠无处可去,只得留在那里讨生活,还险些死于玉沙宗封怀昭那恶魔之手……是老天眷顾,让我在濒死之际被昙儿救下,让我能活着,助他洗清一家人的冤屈,也为我林家满门报仇!”   傅子隽心惊肉跳地接过那封信,白宣上的字字句句,都是她熟悉的字迹,却描述出一个全然陌生的故事。   看到那一句“我已借洛予念之手,重回芊眠谷的密室,拿到真正的月孛,足矣上沧沄,手刃元凶”,傅子隽片刻不敢再等,当即将弦歌往沈佑面前一推:“带她回沧沄!”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钻进夜幕。   夏夜风暖,却吹得她心惊胆寒。   怪不得她四年多来手段用尽,那孩子的身体却依然每况愈下,彷佛那些稀世灵药都打了水漂。原来,他虽不能继续修行,却依旧没有放弃复仇,白日里岁月静好,种花合香,夜里却摇身一变,以血饲蟒。   她只知他放不下旧事,依旧在暗中调查,却不知是以这样玉石俱焚的方式……   一沓信纸被她攥得哗哗作响,难怪那日,已被她牢牢压制四年的剧毒会毫无征兆就爆发,她还以为,是被封良轩那一剑伤到根本而激发,谁成想,那副残破不堪的身体竟真能唤出悬息!   “白苏。他……他……”她张了几次口,却忽而胆怯。   “他还活着。”少女才会御剑,谨慎起见,开口的时候并不回头。   傅子隽闻言松了口气,心里却丝毫没有轻松之感。   白苏眼盲,心却好似格外透彻,瞬间洞悉她:“除了徐师伯中毒,命在旦夕,他没伤任何人,只有几个外门弟子昏倒时不慎摔伤。”   “徐……徐景修?”傅子隽蓦地一停。   白苏点头:“昨日,春昙与那南夷人共同指正,说十年前,是徐景修徐师伯杀了沈崝师叔,以及蒲苏村十一口凡人,事后栽赃他的父母。”   许是事不关己,少女面容平静,语调缓和,像在娓娓道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故事。   可傅子隽却懵了。   她呆呆跟着白苏落地,也不知是如何迈入太清宫门槛的。   大殿正中,南夷打扮的独臂男人昂首,不卑不亢地与伫立在三清巨像下的清沄真人对视着。   高高在上的仙人微微蹙眉,冷冷问:“你叫劳罗?” 第69章 晴光   “你叫劳罗?”   女孩清脆的声音落下来。   一滴冷汗从他太阳xue滑到下巴尖,摇摇欲坠,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巨兽的双目悬在头顶,像定身的法术,令他浑身冰冷僵硬,一根手指都不敢动。   女孩等了好半晌,既没有催促,也并不怪罪他的无理,只是拍了拍屁股下头的大脑袋。   悬息乖顺地俯身,将她送回地面,她接过干净的布,胡乱擦了擦溅了满脸的血,俯身凑近了他。   倏忽间,那让人极度恐惧的压迫感,连带着死尸一般令人窒息的恶臭一起消失不见。一股从血腥中挤出的,花泥的芬芳迅速取而代之,占满他的呼吸。   劳罗惊奇地发觉自己能动了,他斗胆抬起头,蓦地被一双明眸晃了眼。   女孩的瞳仁是清浅的蜜糖色,里头影影绰绰映着周遭光秃秃山石与零星草木,他怔了怔,左右一扫,明明是一片狼藉战场,人血蛊尸都还没打扫干净,可经她的眼眸折射,却有种五光十色的炫目。   水藻一般茂密而柔韧的长发若有若无扫过他的肩头,高高在上的救世主竟蹲在了他面前,好奇地看着他,笑问:“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那是劳罗第一次见到黛初,十岁的她,满身未愈合的伤痕,却拥有这世上最温暖明艳的笑容。   群山间曾有近百部族,以万仞山壁相隔,十里不同音,若无天灾人祸,他们本一辈子都走不出一座山,见不到任何异族。可祖祖辈辈经历了数百年的争斗,蛊星降临又离世,他们也随之统一又被打散,周而复始,数十种语言渐渐汇总至今,已糅杂成少数几个分枝,大同小异。   他点点头,西北方言说得有些蹩脚:“我听得懂。”   她松了口气:“我是黛初。”   ……原来蛊星也有名字。   多方争斗中,劳罗变成孤儿被圣教收养,经过数年非人一般的打磨,他从几百个与他同病相怜的孩子中脱颖而出,被选作蛊星的贴身护卫,伴她出生入死。   圣教里,他是黛初唯一能接触到的,年纪相仿的孩子,她便仗着自己年长一岁,时而就要威逼利诱他叫一声姐姐,他不从,可黛初不气馁:“不放蛊,你若打赢我,日后我便再不提这事了。”   他用尽全力,却依旧很快被她制服在地,镶银的牛角鞘抵在他侧颈,那人得意洋洋:“叫姐姐。”   技不如人,愿赌服输,他咬紧牙关,恶狠狠从齿缝里挤出那两个字,黛初却一恍惚,松了手。   冰凉的银雕离开了他的命脉,黛初得偿所愿,却兴致恹恹地消失在他面前,许久都没回来。   荒凉的山坡没有色彩,目光所及尽是可疑的毒草毒虫,他与南青姐姐一同找了许久,天都快黑了,才在一处隐蔽的水潭边发现她挂在枝杈的红衣。   岸边的菌子发出微弱萤光,水面浮动着黑亮的发丝,暗褐花枝从岸边垂入,纠缠上她,死寂的潭水因为她的到来而热闹起来,长长的鱼影翻腾起水花,惊动了栖在她红衣上的蝶,一片紫色振翅而飞,夕阳下磷粉如雨,落在石缝的苔藓上,呲的一声,藏身其中的蜈蚣瞬间变成一具尸体,眨眼又被暗中探出的蛇信卷入口。   哗啦一声,似乎是憋了一口长气,她猛地冒出水面,用力喘息着,平日里被人避之不及的毒物纷纷向她聚拢,她便伸出手,有如山间万物的神明,对所有生灵一视同仁,亲昵地与它们嬉戏,安抚它们的躁动。   “去吧。”南青从挎包里摸出一把药草塞给他,又鼓劲似的,轻轻一推他的肩膀。   他握碎驱虫蛇的药草,将汁液涂满四肢,走到上前,背对水潭而坐,抱着膝盖闷声道:“今晚南青姐姐会烤竹鸡和茶子蕈……我的那条鸡腿给你。”   提吃的,就是求和,这是他们经过两年间无数摩擦而形成的默契。   黛初沉默许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劳罗是我家最小的孩子,最招爹娘疼,可他却最喜欢我,像条尾巴,甩也甩不脱,跟在我后头姐姐姐姐的叫。他很乖,得了什么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也要先给我尝过……他若活着,定比你可爱一百倍。不过,他没你勇敢。”她叹了口气,“是我不对,你是你,他是他。他早就回不来了。”   劳罗一怔,心里掠过一阵刺痛,原来,他们同病。   她猛地窜出水,劳罗慌忙低头,默默盯着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待她穿起衣服才重新望向她,从皮肤上不断滚落的水滴被微弱的光变成彩色。   她回头:“但是呢,你的鸡腿,我收下了。”说完,她忽而做了个鬼脸,一撩长发,甩了他满身的水珠。   劳罗拔腿便追,可怎么也追不上。   小孩子总是长得很快,三年又三年,他总算能追上她,他长出了结实的臂膀与胸膛,成为圣教最强悍的战士,可他好像依旧要仰望她站在悬息身上的背影,看着她一往无前挡住所有危险。   相遇八年后,她们终于荡平十万大山,身后的族人从几百,到几千,再到数也数不尽,他回望,黑压压的人影挤满了来路。   折雅雪山下,女娲神殿就伫立在眼前,群山从未这样和平,从未这样万众一心,可与之相对的,山间的那位小小神明好似渐渐被抽空了生气,一日复一日的衰弱下去,最后一战,黛初甚至没有撑到收起悬息,便从半空重重跌落,劳罗接住她时,听到她那句有气无力的“好疼”,整个人都僵住了。   整整三日,高热不退,她在梦中抽搐,痛哭,将皮肤抓出一道一道愈合不了的血痕,却怎么也无法醒来。   劳罗坐不住,带人去寻灵医提过的,那长在毒沼中罕见的草药,为她做药引,以毒攻毒。   谁知才离开短短几日,便被一只一叶蜩唤回,——他们的救世主中了中原邪术,竟带着月孛,带着圣教里最珍贵的蛊母叛逃了。   他当然不信。   他不信她会丢下殷切期盼的族人叛逃,更不信她只带上了南青一个,一句话都没有留给自己。   “劳罗。”大巫将他叫到面前,短短几日不见,他似乎更苍老了,佝偻着背,守着一墙的陶土瓮,然而下了最大功夫的那一坛,却不见了。   他已经快要七十岁,是劳罗所见所知的人中,活得最久的一个,在此之前,少年以为四十岁便是长寿,他不知人类的皮囊可以皱成这般模样。   大巫每一句话都说得气喘吁吁,像在交代遗言:“中原人狡诈,他们已经去了,但未必能成功。劳罗,你是我族最强悍的勇士,你要将月孛和蝎蛊的蛊母,安全寻回。”   他等了半晌,下半句却迟迟没来,他愣愣抬头,发觉大巫已然转身。   人老了,忘性也大,竟忘了交代他最重要的。   所以,临行前,他跪在女娲神像面前立誓,定要将那个人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   踏足中原,劳罗才后知后觉,原来这里的人将他们称为“南夷”,蛮夷的夷。   他们被视为蛇蝎,穷凶极恶,阴险狠毒,人人得而诛之。可想黛初——一个如此耀眼的蛮夷女子,出没之处必会留下痕迹。   于是,他追随那些蛛丝马迹,迂回在中原人的村庄,不出一个月,便找到了遍体鳞伤的她。   只是不曾想,伤害她的,竟不是狡诈的中原人。   漫天的蜂,遍地的蚁,被斩断的蛇蝎尸体堆成小山,背后中原人的小村落也被波及,有人尖叫,有人瑟瑟发抖,也有人不省人事倒在血泊里。   “黛初,我们不想伤害你,交出月孛与蛊母,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们也能回去跟大巫覆命!否则的话……便对不住了。”喊话的,是曾经与他并肩作战,将性命交付的族人,圣教勇敢的战士。   可劳罗并不知他为何要假传圣意,为何要放走黛初。   那人手一挥,众人便齐齐将横笛粘贴嘴唇,凄厉的和调中,一条条毒蟒自草丛间竖起,将黛初与南青团团围住。   即使黛初百毒不侵,但寡不敌众,这些蟒足以将她勒死,亦或分尸。   除非……   果然,黛初举起了古铜铃铛:“交出月孛?然后呢!让他们继续害人性命吗!下一个蛊星,下一个被牺牲的部族,下一具被罗刹啃食的尸体,说不准就是你们自己!”   劳罗一怔,没听懂她的话。   “不要退!不要怕!”那人继续喊道,“别忘了,大巫说过,在中原,她不敢召唤悬息,否则,中原的修士会立刻发现她,将她斩杀!”   劳罗脑袋里嗡的一声,忽而意识到,大巫不是老糊涂了,他的叮嘱根本没有后半句……比起黛初的性命,月孛对圣教更重要。   “住手!”他一剑射出,贯穿头蟒粗壮的脖颈,砰的一声,它被死死钉在地上。   黛初认出他的箭矢,烧红的双眼远远望向他。   “黛初,跟我回去。”劳罗分开人群,对她伸出手,“回去认个错,大家不会怪你,你知道的。”   她却后退一步,连他都不信:“我不想死,劳罗。别逼我。”   沾了鲜血的手指抹过古老的咒文,铃铛微微一晃,亮起暗红的光。   倒在一旁的南青如梦初醒,拼了命扑上去抢夺铜铃:“不可以,黛初!不可以召唤悬息,你会死的!”   “死,也不回去。”黛初忽而一笑,转脸对他道,“劳罗,你回去告诉他们,就算做鬼,我也不会让那些杀我父母亲族的凶手如愿以偿。”   天地震动,滚滚黑云开始在头顶聚集,众人大惊失色:“快!夺下月孛!”   混乱的笛音,哨音,铃音和中原人的嚎哭之音纷纷响起,铺天盖地的蛊虫有如一场风暴,眨眼便要将少女吞噬。   “九河倾讫,水陌洞开。”   万念俱灰的瞬间,所有的声音都静默,悠长龙吟穿过蛊群,巨蟒闪着寒光的勾牙齐刷刷碎裂,蜂群如雨,落尸满地。   横笛折断,气急败坏的南夷战士们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力击穿,血沫横飞。   清风拂开积聚的云层,草木的幽香扑鼻,黛初抬起头,看到有人轻飘飘自云端,与晴光一同降落。 第70章 万物复苏   南夷战士们几乎全军覆没,侥幸逃过一劫的,头也不回地抛下了同伴的尸身逃离。   黛初怔了片刻,忽而意识到,眼前这人,便是传说中能以一己之力劈山断水的“中原修士”……不过,跟想像中不同,他非但不狰狞,反而漂亮到有些过分,尤其是乌黑睫羽下那一双剪水瞳,澄澈而温和,与世无争,彷佛方才一招退敌的不是他。   不过,她如今已见怪不怪,来到中原这短短一个月,一切都颠覆想像。   中原的百姓看到她们的衣饰,有惧怕,有厌恶,有提防,却也没有见死不救,更是有位婆婆带着她话都说不利索的重孙女,在南青奄奄一息时伸出援手,送来一口吃食和一碗汤药,借她们一座屋檐挡风遮雨。   苍老的面容,一笑就满脸褶皱,黛初惊异地发现,像途径的每个村落一样,这里也有六七十岁的老伯老妇还健康地活着,她第一次听到“祖奶奶”这个称谓,目睹了四世同堂的奇迹。   最离奇的是,中原老阿婆一开口,居然是她家乡的语言,虽蹩脚,但她听得懂:“你们也是逃过来的吗?受苦了吧。”   黛初愣愣看着她,心里的防备也慢慢卸下。   对方看出她的疑惑,笑着摸摸她的头:“我阿妈也是南夷人,许多许多年前,从那边逃过来的,差一点就死在赤沼。”说着,她挽起袖子,露出一只古旧的银镯,镯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猛虎,原来她的母亲,是已销声匿迹的番末族人。   可,中原人不是将他们视作不开化的妖邪么?原来,妖邪也能在这里得到一席之地吗?   *   年轻的修士低垂着眸,半晌没动,黛初因为连日的奔波和受伤失血而脱力,一屁股坐到草地上,她随手从上衣的边缘撕下一条布料来,缠住手臂的伤口,扬起脸,用还不太熟练的中原话问他:“你不杀我?”   那人晶亮的眼快速眨了眨,温和的目光扫过她的伤口,和她腰间露出的皮肤,蓦地又挪开。   他没答,只褪下晨雾一般的外披,一拂袖,薄如蝉翼的衣裳便当空落下,遮住她褴褛的衣衫和一身的伤。   黛初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尖,抱怨道:“你好香啊。”   说完,她赫然发现,修士的颜色变了,耳朵最明显,原本白皙的耳垂红得像要滴血,嘴唇也被咬得没了颜色,显得有一点……羞愤?   她诧异地看了看南青,指指自己:“我说错话了?”   南青的中原话远不及她,两个姑娘茫然地面面相觑。   修士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却以实际行动告诉她,他非但不伤害她,甚至还护在她们身边,几次将大巫派来的追兵毫不留情地击杀。   月上枝梢,她和南青捧着阿婆送来的糍粑吃的津津有味,软糯弹牙的口感和越嚼越香的味道让人欲罢不能,可修士却不吃,整整五日,黛初只见他喝过几口泉水。   村里的人都叫他“仙君”,看他不食人间烟火的摸样,难不成真是神仙下凡来救她。   夜里,她在草叶间辗转,仰面看着夜空,中原的星河与家乡没什么两样。   仙君可以不吃,自然也不需要睡觉,此刻正阖眸坐在高处的崖边石上,呼吸起伏都看不出,好似一尊石像。   她爬起身,悄悄接近那尊画中仙一般的石像,蹲在他面前细细观察,月光将他的无暇的皮肤映得雪一样白,纤细浓密的眼睫毛茸茸的,看起来很柔软,让人想摸一摸。   可她的手才动一动,那双眼睛便张开了,像平静的溪水映出点点星光。   “你既对那些追来的人下了杀手,为何独独不杀我?”她问,“该不会,是想利用我做什么吧?可你也看到了,我没有价值了。”   对方耐心地听完她磕磕绊绊的中原话,若有似无叹了口气,又重新闭起眼睛。   “不是吧阿哥,你们中原修士到底有什么禁忌,该不会跟我说句话就要你以身相许吧……”她无奈,就地向后一躺,却倏忽被一股软绵绵的力道接住,整个人往旁边挪了一寸,躺进草地。   她莫名其妙,转过脸,随即看到一支才破土不久的嫩花芽,方才险些被她压到。   “那日,我看到了。”   黛初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懒洋洋问道:“嗯?看到什……”还没问完,她浑身一机灵,腾得坐起身,“你你你,方才是你说话吗!”   扑得太猛,他险些撞到会说话的石像,又是那一股奇异的力道,生生将她停住,石像微微后仰,别过头,躲开了她几乎要蹭到他的鼻尖。   ……又变色了?   黛初忽然从他一脸局促中咂摸出了些趣味,于是她应景地坏笑几声,龇着牙靠过去,不出所料,她欺近一寸,他恨不能后仰一尺,几乎要躺倒。   “所以,那日你看到什么?”她逼问他。   *   “村子就在你身后,你本可以躲进去。”洛熙川无奈,低声答道。   那日,他远远看到一条红色身影,瘦弱到彷佛能被一阵风卷走。可面对铺天盖地的蛊虫,面对巨蟒的獠牙,她自然而然展开了手臂,面无惧色,目光如电,将同伴,乃至整个村庄都护在身后,像一团浇不熄的火种,熊熊燃烧。   他不知南夷人为何内斗,但第一个念头,便是救下她。   余光中,布满伤痕的手按在他的肩头,明明销瘦,却很有力,让人想起坚硬岩缝中挤出的花,你提心吊胆,生怕下一个浪头拍过来它就会死掉。   可它偏不。   “你是什么人。”他问。   “你猜不出?”她诧异地歪歪头,“哦对,你听不懂我们的话。”她起身,从腰间解下那只怪异的古铜铃铛,“这个,叫……嗯……你们中原叫它月孛。”   洛熙川呼吸一滞,喃喃道:“蚺教蛊星。”其实他多少猜出了,却难以相信。   他设想过蛊星的无数可能性,凶残的,暴虐的,卑鄙的狡猾的不择手段的面目可憎的……可她通通都不是……她只是个顽强的,还带着些任性与乖张的少女。   “什么教?”蛊星不解地看着他,伸手抓住了他的小臂,坐起身时也顺带拉起他。   他按下心绪,坐正,问道:“他们为何要杀你?”   “就因为这个啊。”她晃了晃铜铃,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你既知我是蛊星,那也应该知道这个东西是做什么的吧。”   洛熙川点了点头。   “我逃了。”她嬉皮笑脸,“他们杀了我全族,还骗我为他们卖了好多年的命,所以,我不干了。”   说完,她忽而收起笑,沉声道:“我知道,你们一直想要杀掉悬息,铲平我们……南,南夷……”她顿了顿,指了指扔在草地上的行囊,“我这里,有所有你们需要的东西,我可以把这些连月孛一起交给你们。但,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洛熙川大概猜到,她口中的“你们”是谁,但他还年轻,只是个刚刚及冠,下山历练没两年,还不太通人情世故的沧沄弟子,代表不了仙门百家。   不过,这个节骨眼上她要提条件,无非是要一个仙门的许诺,许诺她的性命安全。   近几十年,南夷人不曾进犯中原,她虽身为蛊星,可毕竟年轻,未曾作恶,情有可原。   于是他擅作主张点了点头:“你说。”   “第一件事,你们尽可以去杀悬息,剿灭圣……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教。但,不要对无辜百姓下手。”她弹了弹挂在胸前的小锦囊,洛熙川认得,这是那天赠药的婆婆塞给她的,告诉她可以保平安。   “其实哪里的人都一样。”她轻轻摩挲锦囊上粗糙的刺绣,缓缓道:“我的祖先们,世世代代都在为了一块可以耕作的土地,一座水源干净的山头而争斗,炼蛊、投毒,无所不用其极,好山好水早就被糟蹋的差不多了。你们中原这样大,这样富足,多些人也不会怎样,对吗?你……连一颗幼苗都要护,何不试一试,护住更多人命?我的族人并不像你们想像中那样可怕,他们只是想找到可以永久安身的地方罢了。”   洛熙川怔了怔,每每他们提起南夷,总会自动避过“无辜百姓”,好似生在那片土地的人,天生好战,人人弑杀……可,人都是自母体诞生,从懵懂婴儿长大,若能受到同样的教化,未必需要你死我活,相互仇恨不是吗。   他点点头:“还有呢。”   “第二件事,给我一年的时间。一年后,要审要杀,随你们。”她转身,走到崖边,望着树影中沉睡的安宁村落,嘴角微微扬起,她浑身瘦到皮包骨,只剩面颊有肉,嵌着一对浅浅的酒窝,她说,“我没有下辈子了,所以,趁还来得及,我想体验一下真正的人间。”   “你……”洛熙川摇摇头,安抚她道,“若你有心改邪归正,我们不会伤你。”   “我知道,不然你早就动手了。”她伸手将风中飘零的发丝别到耳后,转过脸对他狡黠一笑,“告诉你个秘密,蛊星啊,活不到二十岁的。”   身后蓦地传来抽噎声,蛊星一愣,坦然的神色倏就变了,像个闯了祸的孩子,她慌里慌张跑过去,绕到树后。   洛熙川不通南夷话,但听上去,温声软语像在撒娇,与中原的少女们也没什么两样。   所以,他耐心等在一旁,等她哄睡了她哭到脱力地南青姐姐。   “什么叫,活不到二十岁?”   她挠了挠头顶,诧异自语:“是我中原话说的不对吗?就是,我已经十八岁了,很快就要死了。”   洛熙川愣了好久,回过神,第一件事,便是去摸她的脉,一摸便知她无半句虚言,这分明是毒入骨髓,病入膏肓。   “蛊……你……呆……”他话到嘴边才发现,还不知她的名字。   她龇牙一笑,教他发音:“黛——初——”   很怪,不像名字:“是哪两个字?”   “写了你也不认识。”   他问完便意识到了,转而问:“是,什么意思?”   “万物复苏。” 第71章 引渡   几乎每个深夜,她都会无意识地颤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被汗水浸透,虚脱得无法从梦魇中醒转,与其说是沉睡,不如说是昏迷。   洛熙川自小出入泊雾峰,与观雪师姐一同照料花田药圃,堪称玉尘师伯的半个亲传弟子,也算精通医理。他翻遍医典,试着修补黛初濒临崩溃的身体,可毒在骨髓,遍布全身血液,深入肺腑已久,针灸和药物均治标不治本,灵力也无法顺利通过她被侵蚀残损的狭窄经络,只减缓恶化的势头罢了。   夜里,他时常去探一探她的鼻息,确信她还活着。   然而,黛初本人却丝毫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她似乎已习惯疼痛,以及自己这副危在旦夕的身体,只要睁开眼睛,目光永远亮到灼人。   时值中元,客栈外便是闹市,今日有盛大的庙会,处处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日暮下,摊贩聚集,从街头排到街尾,阵阵食物的香气从窗口飘入,黛初等不及扔下药碗,拉起南青就要往下头的糕点摊子跳,洛熙川眼疾手快,食指隔空一挑,窗子应声合拢。   “嘶!”黛初险些被窗扇拍到额头,气鼓鼓转过脸来,“干嘛,你也想去?”   外头人挤人,他向来不凑热闹:“不要跳窗,会吓到人。”   “哦——”人影瞬间消失,只留了个拖长的音节在他耳边。   洛熙川低头,才将目光放回看了一半的医书上,又骤而发觉那人的钱袋还丢在茶壶边——方才她和南青数钱来着……   先前苦于身无分文,她们看到什么,都只能眼巴巴羡慕,直到前几日,得知中原有个地方叫“典当行”,可以将首饰换成银两,她毫不犹豫便将身上那些叮铛闪亮的首饰都扯下来,捧到洛熙川面前:“这些可以当吗?”   饶是他对这些身外物没什么研究,也知“蛊星”身上的,必定是南夷最好的器物:“当掉之后,轻易赎不回来。”   黛初好笑道:“赎这些回来做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如给南青姐姐买一身好看的衣裳,带她去那个春风楼大吃一顿!”   南青中原话不够流利,怕暴露身份,平日里少言寡语,只一样能勾起她的兴致,便是中原美食。她有厚厚一本册子,树皮做的纸张极为粗糙,被炭笔记得密密麻麻,大部分是涂鸦和南夷文注解,最近新添了些歪歪扭扭的中原字,她说,好些食材她们见都没见过,自然也没有南夷的名字。   夜幕下,月光令她堆满掌心的银饰熠熠生辉,却不及落在她笑弯的蜜糖色眼瞳中闪耀:“所以,这些够吗?去春风楼?”   洛熙川低头,拾起那条重工项圈看了许久,蟒蛇栩栩如生。他终于有所感悟,难怪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知道。”   故而第二天一早,他结束了下山以来的风餐露宿,第一次迈入了传说中的典当行。   玉宁是凡间数一数二的繁华地,鉴宝师见多识广,一眼认出这雕工精妙的银饰出自南夷。   好货不问来路,她只轻轻一触绿色蛇目,张口便估出重量:“两颗青琅玕重六钱,共三十六两,银重十五两,甲等雕工三两。可惜,外侧有些划痕。统共五十四两白银。”   银锭子不好花,仙君又被迫达成了“第一次进票号”的成就,将其中四十两换成银票,剩下的兑成碎银和铜钱,一式两份。   “仙君慢走!”   “仙君再来!”   临行,票号十几个账房和夥计不约而同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争先恐后将他送出门去,又在门外引发一阵骚动,附近商铺的人纷纷探出头来,数不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恨不能将他撕下一层皮来。   南青将铜钱装进新买的刺绣钱袋,轻轻抚过精细的女红,爱不释手,一抬头吓了一跳,下意识就遮住手背的刺青蛇藤。   “怪不得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她叹道。   黛初倒是习惯被注视,左顾右盼,却不解:“你们中原的姑娘好奇怪,想看你却不敢看,偏要偷偷瞄你。”   洛熙川想了想,照本宣科:“中原女子,应该要遵守三从四德。”   “那为何中原男子不用?”她大喇喇一瞥茶舍门前的馄饨摊。   几道下流的目光,正紧盯着南青丰腴的前胸偷偷露出下流的坏笑,又在洛熙川望过去时,欺软怕硬地低下头,装作无事发生。   仙君一怔,继而忍不住笑着摇摇头,也分不出哪边是礼教之地,哪边是不开化的“蛮夷”。   “哇。”黛初凑近一步,仰头直勾勾看着他,喃喃道,“真可惜。”   “嗯?”洛熙川不解其意。   “可惜,你这么好看,她们却因为那个三什么德不能看你。”距离极近,近到他沾染上她呼吸的温度,近到她说“好看”的时候,眼眸深处的真诚与柔软,被他尽收眼底。   她伸手虚虚滑过他的眉骨,庆幸地笑了,悄声道:“还好,我是南夷人。”   眉间倏地窜上一股热意,他只觉整颗脑袋都麻了,意识都有些模糊,隐约听到她的笑声。   “怎么又红了啊,哈哈。”   *   窗外头蓦地响了一声锣,卖艺人吆喝揽客,洛熙川被惊回神志,搁下医书,揉了揉眉间残留的莫名的痒意,拾起黛初的钱袋子,鼓足勇气,推开门,踏入熙熙攘攘的街。   如今,簪起长发,罗裙加身的两个南夷女子已经不那么显眼,他环顾四周,许久都没有寻到熟悉的身影。   他紧紧攥着钱袋,低垂着眼,尽量避开所有目光的直视,被拥挤人潮裹挟着,冲向戏台,冲向杂耍艺人,冲向河岸边。他退到一棵柳树的阴影下,夕阳中,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懂该怎样融入,才不会让旁人感到冒犯。   人群的注视与窃窃私语让他极不自在,他彷佛又重回第一次下山之时,寒烟擂上他万众瞩目,一剑成名,却让也切身明白了师尊的那句话:强者永远是腹背受敌的,要习惯孤独。   人影、声音明明就在他的面前,他的背后晃动着,可好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独自圈住,十六岁的他想的似乎是……哪怕留一个人陪陪他呢……   “唉让一让,让一让啊!别挤!”   洛熙川一愣,是熟悉的声音,奔跑时,还带着脆生生的铃铛声。   他从树后绕出,蓦地就对上一张赤面獠牙的面具,晶亮的眸子从一对挖空的洞里透出来,让钟馗那威严到略显狰狞的面孔,也变得可爱了几分。   视线倏忽一窄,黛初将另一张面具遮到他脸上,踮起脚尖,替他撩起马尾,系上脑后的绑带,仰头欣赏了一番:“好丑啊!你怎么出来了?”   中毒的缘故,她体温比常人高好多,走在身畔,像个移动的炉膛。   洛熙川疲于开口,只将攥了一路的钱袋物归原主。   黛初捧到鼻尖,嗅了嗅,心满意足地笑道:“唔,果然好香。你是花吗。”   放水灯的时候,洛熙川才在水面上瞧见自己白面长舌的倒影,他忽觉不吉利,一把扯下了面具。   “唉?怎么了?”钟馗转过脸来问,“不是不想别人看你吗。”   “……你……知道这是谁吗?”   “知道啊,卖面具的大叔说了,这位叫白无常,是地府的官差,负责引渡生魂。”她抓住那只面具翻来覆去看,“你说,你这么厉害,能不能将我的魂魄引渡去中原的地府啊……”她瘪瘪嘴,叹了口气,“我不想死之后还要回去喂悬息,看着它继续蚕食下一个人,下一个灵魂……”   她平静而遗憾的目光让洛熙川心头蓦地一紧,他缓了半晌,待那人耐不住寂寞,拨出水花送河灯时,才缓缓开口:“我不会让你死的。”   黛初一愣。   而后,她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水中灯群中捞起那只最显眼,最华丽的龙船灯,小心翼翼从船舱中捏出一块精致的,还残存着一丝热气的莲花酥来。   “别……”洛熙川来不及制止,就见她狠狠咬了一大口。   “唔,红豆羊乳馅,好香。谁这么不小心,点心都能掉进河里。”层层起酥的外皮被她喷得像杨花。   洛熙川来不及解释,扔灯,揽人,御剑而飞,逃离闹市一气呵成。   “别吃了。”他忍不住扶额,“那是祭奠祖先的点心……”半空里,他甚至能听到遥远的咒骂声。   黛初大惊,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吼道:“哈?!这,给死人的?!这个给死人??就应该把你们中原人都丢到十万大山去饿一饿!看你们还敢浪费粮食!”   “不回客栈吗?”黛初转过身,看着被甩在身后好远的闹市。   “不回,我们去长生湖。”   “长生湖是什么地方?”   “中原最大的湖,就在附近。湖心岛有我师伯的旧识,善炼药、解毒,带你去看看。”   “哦,那,南青姐姐怎么办?”   御龙急停,黛初噗嗤一声,笑得像鹅:“你忘了!”   *   长生湖舒家,世代药修,传承千年,几乎每隔百年都会出现玉虚境的大能担任家主,是各大门派争相结交的对象,曾与鹤居山沈家并称“南北二炉”,北炉是以天火种为基的铸剑炉,而南炉,说得便是舒家世代相传的丹鼎——“连山炉”。   据说,此炉乃上古时期所铸,掌心大小,内部却蕴含神农亲手设下的精妙法阵,凡草也能成仙丹,如今的修士们根本不具备解析的能力,自然也无从仿制。   可惜,三百多年前,连山炉遗失,此后,舒家便一蹶不振,门庭冷落,渐渐被碧梧派取而代之。到如今一代,他们人丁更是稀薄到只剩主家一支血脉,深居不出,已沦落到散仙一般的存在感,无人再提。   “那,我们何必特意来一趟。”南青问。   “顺路。且,舒家自古便有不少解毒秘法,当做碰碰运气。”   洛熙川捏着小船船舷,黛初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手,想碰,又不敢碰:“你用灵力让它动起来的?可以冷,可以热,可以催花,还能治病,所以,灵力到底是什么?”   “……炁……”他不善言辞,且他修行这一路靠得多是感觉,难以言传,以至于很多人以为他是故意将窍门藏起,“要亲自试过才明白。”   “我就算了,看你修行好无趣啊,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不睁眼。不过,日后我不在了,让南青姐姐跟你学吧。她生得稳重,不像我,浑身是刺,闲不住。”黛初转了个身,趴在船边,手臂垂入水中,指尖划出道道涟漪,很快便有鱼群追逐而来。   她似乎天生具有吸引动物的特质,走到哪里都蝶飞蜂舞,清晨他练剑时,无意间看到坐在树上晒太阳的黛初,竟有匿迹多年的金羽椋落在她头顶许久不走。   舒家如今的家主是舒寒水,年过花甲,儿时曾在沧沄听学。   谨慎起见,洛熙川只说黛初中了某种棘手的慢性毒,毕竟中原与南夷和平已有五十年,当今世上没几个人接触过悬息,遑论辨毒。   舒寒水沉默了许久,切完脉,又望她舌面,摸她颈下和腋下。   不知是摸到什么,药修皱了皱眉,伸手要替她解扣子,黛初本能向后躲了躲,似乎一时间不习惯被陌生男人碰到脖颈。   见对方面露不悦,南青忙上前化解尴尬:“这种小事,真人吩咐我来就好。”   事实上,舒寒水一届蓬莱修士,离“真人”的境界相差甚远,忽而被人戴了顶高帽,他彷佛很是受用,面色稍缓。   洛熙川一怔,自觉转过身,听到背后脱衣的窸窸窣窣,他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棵含苞待放的金桂,微风摇曳,已嗅得到清淡的花香。   然而他却蓦地在丝丝香气中,感受到一股杀意。   他浑身一震,转身的刹那,眼前骤而一亮。   下一刻,南青便在他面前倒下来,颈上横一圈赤红的线,头顶,胸口的致命xue位处,均漏出金针的尾巴。   “姐……姐?”黛初僵硬地抬起头,看着眼前刹那从济世仙人变夺命恶鬼的长者,回不过神。   洛熙川第一时间伸手,以灵力强行固定住南青即将整个从脖颈上分离的头颅。   仓啷一声,御龙出鞘,划出一道隐隐可见的灵气之障,护在黛初身前。   “你竟敢让我医蚺教人!”舒寒水目光淩厉,手中几道极细的金线打来,被洛熙川一一化解。   他捏着南青的脉,手上一顿。   药修出手偷袭,自是不留余地,所有致命的xue位中都插着一根金针,更不要说已完全被斩断的头颅。只消他一松手,南青即刻便会死去。   他的心迅速沉下去,扯得胸口生疼:“……前辈,为什么?”他不敢抬头,一双手拢在南青脖颈上,以全副精力保证断口严丝合缝。   “为什么?因为他们是南夷妖孽!”舒寒水一指南青的手背,“那蛇藤刺青,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五十年前,南夷来犯中原,我舒家驰援十四人,除我之外,均被蚺教之人所害!”   “可……可那时候,她们根本没有出生……她才二十三岁……”   “我大哥被她们杀死的时候,也才二十三岁!医者仁心,他见有南夷的孩子受伤昏在赤沼边,好心搭救,却反被其偷袭,中了奸人的圈套!他不愿被蛊虫控制,唯恐变成傀儡与我们自相残杀,生生在我面前自断经脉,捅穿喉咙而死!”舒寒水气得牙齿打颤,愤恨地指着他,整条手臂都在发抖,“洛熙川,你的师祖,还有不知多少沧沄前人都死在他们手里,你身为沧沄弟子,如此血海深仇非但不报,竟还与蛇蝎妖孽为伍!”   他义正辞严,洛熙川百口莫辩。   余光中,黛初好像终于找回了神志,她忽而站起身,赤裸着一边肩膀,一步步逼近舒寒水:“你要报仇,杀我就是了,杀她做什么?她根本不会打架,从未伤过人……”她目眦尽裂,手臂青筋鼓起,颤抖着,摸到腰间,握上了那颗古旧的铜铃。   洛熙川呼吸一滞,顿感万念俱灰。   即使没有亲眼见过悬息,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挡不住那条上古巨兽,当年的师祖,联手几位玉虚境的修士才将将击退南夷人,他何德何能……   可黛初许久都没有动,只是死死盯住舒寒水,将嘴唇咬的鲜血淋漓,眼泪抑制不住涌出眼眶,大颗大颗砸在地上,混入南青吐出的鲜血中。   而后,她竟松开了手,瘫软在地上,失声痛哭。   舒寒水显然没有料到她会放弃出手,一时也愣住了。   她的哭声里,没有恨,没有气,没有遗憾,就只是无力。   “黛初。”极细的声音,颤悠悠自洛熙川手心发出,被灵力放大,“别哭了。”   他一愣,低下头。   奄奄一息的南青并没有惊慌,她竭尽全力地转动眼珠,望向黛初,可一说话,鲜血便从被强行接合的伤口中渗出来。   “姐姐。”黛初爬着扑过来,握住她的手,看着她被斩断的脖颈泣不成声,“我,我带你回去。姐姐,我错了……我不该跑到这里来,我们走……我们现在就走……”   南青的生气几乎流逝殆尽,却忽而虚弱地笑了,更多血涌出来,将洛熙川的衣袖染红,她说:“我想看海。”   说完这一句,她便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怔怔看回洛熙川。   海太远,她撑不到。   但洛熙川什么都没有说,只小心翼翼抱着她,带上黛初,离开了湖心岛,落回来时租借的那条小船上。   他们随波摇晃着,南青的目光渐渐黯下去,可却撑着一口气,始终不肯闭眼。   那并不是想要看海,想要实现愿望的目光,只是,放心不下罢了。   据说,人在死前,最后消失的感官是听觉。   于是,他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放心,有我在。我护她。”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在眼皮合上的一瞬,她忽而抬起了手,轻轻推了一把黛初的手臂。   她的唇动了动,无声说——去吧。 第72章 山海为证   洛熙川没有让南青身首异处,亦没让她鲜血流尽,一股经久不散的灵力在她体内封存,维持着她身后的体面。   黛初沉默地抱着她冰冷的躯壳,从午后到日落,从黄昏到深宵。她雕像一般一动不动,仰望天上明亮的星丛,眼睛眨也不眨。直到星河渐渐暗淡,天际开始泛白。   当洛熙川再一次将灌满的水囊递到她面前,她空蒙蒙看了他半晌,才缓缓开口:“你走吧。”   她嗓音已沙哑得不成样子,洛熙川呼吸一滞,垂下头去,她往昔不留神就要烫到人的一双眼,如今一片冷寂。   “对不起。”   黛初呆呆看着他:“什么?”   “我不该……贸然……”话还没说完,他心口彷佛有什么东西破掉一般,化不开的酸楚直冲灵台,让他瞬间哽咽得说不出话,眼眶倏忽一热。   “你。”黛初淡淡笑了,像是被他的失态唤回神志,眼眸又重新聚起一点神采,即使那很暗淡,“你别哭啊……”她瘪了瘪嘴,眼泪又一次决堤。   这好像是洛熙川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落泪,眼泪的味道腥咸,苦涩。   黛初的哀泣回荡在破晓的凉风里,惊起了尚未苏醒的鱼儿和鸟儿,它们在船底环绕,在半空盘旋,似乎在为什么而祝祷。   平静的湖面又掀起波澜,南青腕上的银铃随之轻轻响,像睡在母亲的怀抱里一般安然。   “……是我太天真了……”泪光汹涌,黛初低下头,小心擦拭着自己不断落到南青身上的泪水。   “……也许吧。” 目睹一条朝夕相处的鲜活生命逝去,他才后知后觉,“对不起。”洛熙川跪在南青的尸体面前,前所未有地体会着自己的渺小与无力。   黛初说得没错,他们都太天真,以为世世代代的仇恨可以靠几句道理便化解。   “你走吧。”她没有看他,只是温柔的替南青解开中原的盘发,轻轻梳理她的发丝,让她恢复成来时的模样。   “还有这些东西,你都拿去吧。”黛初摘下月孛,连同南青的背包一起推给他,洛熙川没接,咣当一声,铜铃落在甲板,又磕磕碰碰滚到角落里去,上古神器好似一块破铜烂铁,被弃之如敝履,“我们先前的约定,不必作数了。”   洛熙川没动。   她转过头,与他对视了片刻:“或者,就像那个舒寒水说的,你的师祖,你许许多多的先祖都死在悬息与蚺教手下,你可以杀了我,替他们报仇,免得他们迁怒于……”   “黛初。”他没等她说完。   “嗯?”   “方才,你想召唤悬息是么。”他想起她盛怒之下的举动,那是常年身处战乱的本能,“你想杀了他,替南青讨回公道。”   “嗯。”   “那,为何作罢?”   泪尽的双眼已浮肿得不成样子,只能半张着眼看他。她叹了口气,身躯似乎更单薄了一寸,疲惫得要垮掉:“杀了他,姐姐也活不过来。”她顿了顿,苦笑道,“……只会害得你,回不去罢了。”   洛熙川呼吸一滞,只觉那充斥身体每个角落的酸楚蓦地被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流冲淡了,他的思绪又重新运转,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带她去看海吧。”他说。   *   黛初说,南青没有父母亲族,亦不知何处是家乡,记事起便是蚺教人,刺着蚺教的蛇藤,死后,是要葬在弥瓦渊底祭悬息的。   所以,他们按百霓族的习俗安葬了她,火化之后,骨灰埋在盛开的花田之下,反哺大地。   洛熙川带她寻了很久,终于寻到一处安静的海崖,弦月初上,海面银光粼粼,像姑娘们银饰上的细闪。   “好香。”黛初轻轻嗅海风的味道。   洛熙川盯着脚下那片花海,告诉她:“是昙花,只在夏夜开放,天亮便会凋谢。但是,每一朵凋谢,旁边都会生出更多新芽,兴许这里原本只是一片叶,经年累月,也能爬满山坡。”   “这就是海。”她抱着尚且温热的骨灰坛,立在昙花的瀑布中远眺无垠的海面,“她一定喜欢。”   洛熙川选了一处缝隙,徒手剥开花藤,掏袖剑挖了个适当大小的深坑,将木坛以南夷的衣裙包裹,同竹笛、银镯,以及那本记满美食的册子依次搁入,可掩埋前却犹豫再三,他不忍南青一生心血被白白浪费,最终又将那册子掏了出来,拍掉尘土,踹进怀里。   中元庙会那夜,黛初说,不想让魂魄回归故土,所以他猜想,南青一定也一样。   故而他以仙门的超度方式,在花田里,为她默诵《太上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不想经尚未诵完,那有节奏的浪涛中忽而响起突兀的落水声,他猛地回过头,崖边哪还有人影!只整整齐齐叠着一身中原罗裙,绣鞋,上头放着背囊和月孛……   他脑袋一懵,待回过神来,已纵身跃下海崖。   浸没在水中,五感像是被封闭,他开口叫黛初的名字,声音传不出,只涌进满嘴比泪水更甚的咸涩。   月光只浮在表面,深水里漆黑一片,他将御龙催至大亮,像一颗落水的月,将周遭海底点亮,黢黑的礁石,摇曳的水草一览无余,却没有他要找的人。   点点滴滴,瞬间挤满心头,挤得他好痛。   他想起她谈起死亡时的淡然,继而想起她鲜活放肆的笑,想起她比所有人都炙热的体温,想起她拼尽全力,与死亡赛跑。想起她即使远离家乡,也不忘身后千千万万的族人。   可南青以死亡的代价,让他们同时认清了黛初那不可实现的愿望……所以,她不再徒劳地努力了,她放弃了,盛开在岩缝里的花,要凋谢了……   他拧住胸口,心生绝望。   蓦地,一条银链缓缓落到他眼前。   是黛初的耳坠。   他抬起头,那人正奋力拨开水,向下潜游。   御龙的光照亮她的眼眸,她焦急地看着他,眼底再次露出那副总要守护什么的神情,对他伸出了手。   十指瞬间相扣,洛熙川心有余悸地将她一把扯进怀里,他们像两尾交缠的鱼,在大片气泡中,渐渐浮出水面。   “咳咳……咳……”   他们湿漉漉落到礁石上,洛熙川愣愣看着她,惊魂未定:“你……”   “洛熙川!”没等他开口,她先激动地开了口,“怎么你那么大的本事还会淹水啊!吓死我了!”   淹水?洛熙川一愣。   黛初抓起赤红短裙的边缘,哗啦一声,拧出一把水,见他没反应,她忽然意识到:“你,你方才悬在水里不动,还,还捂着胸口很痛苦的样子,不是淹水吗?”   “没有,我在找你……我,我以为……”   “以为什么?”黛初歪歪头,恍然大悟,“你以为我投海自尽啊?”她淡淡笑了,一屁股坐到他身旁,“不会的。我只是,想替姐姐尝一尝,海水究竟是不是咸的。”说完,她吐了吐舌头,仰头对满天繁星喊道,“又咸又苦!像被下了毒!”   即使是夏夜,海水依旧有些凉,黛初紧贴着他的手臂,皮肤冷得反常,洛熙川没做声,默默运转灵力,替她取暖,烘干。   南夷姑娘穿不惯中衣,嫌里三层外三层裹得活动不便,所以平日里,她们干脆直接将中原衫裙套在南夷衣装的外头。   赤红的上衣,头先为了包扎伤口,下摆已被她撕得不规则,腰身的皮肤暴露在外头,大敞的领口开到锁骨下,原先盘在上头的银蟒项圈已经当掉,如今留下日晒后白花花印记,像与生俱来的蛇形胎记。   水滴从肩头滑落,带着她的体温滴到他手背上,非礼勿视,洛熙川自然而然闭上了双眼。   “你傻不傻。我本就时日无多,用不着寻死的。”黛初扭过头来,距离太近,气息入耳时还是湿润的,蒸的他耳畔发烫,“趁来得及,我还要替姐姐去尝一尝冰糖葫芦,看看飘雪。我们一路杀到折雅雪山脚下时,才刚入夏,连山顶都没有雪……哦,还有素阳的狮子头,桂花鸭,我都要替她尝,到时候见到姐姐,我也能……”   洛熙川倏而睁眼:“我不会让你死的。”   “啊?”近在咫尺,黛初向后闪开一寸,以便能看清彼此。   “我不会让你死的。”这一次,他没有躲开那双蜜糖色的,炙热的,真诚的眼眸,“你说的那些话,我既答应你了,必会尽全力实现。”   “我们和你们,的确有难以化解的世仇,而我师尊毕生心愿,正是铲除蚺教,诛杀悬息,还中原长治久安。可事实上,这跟你的愿望,并不矛盾。只是,我们需得要从长计议,许是十年,也许二十年或者更久。”   他顿了顿,忽而笑了,先前,他一直没有想通,生而为人,却要孤孤单单地避世修炼,求长生,甚至求登仙,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一刻,他好像想通了,心情前所未有地畅快,“所以,不要放弃,也不要再说什么死不死的话了,我不会让你死的。”   黛初呆呆望着他的笑,眼圈刹那就红了,她慢慢贴近他,极近,说话自也不必用力。   “洛熙川,你知道,你方才说,不要我死,要与我十年,二十年,是什么意思吗?”她问。   洛熙川轻轻点头的时候,轻吻过她微翘的鼻尖。 第73章 秘密   打寒烟擂夺魁,傅子隽便被整个仙门津津乐道,整整四年,直至洛熙川横空出世。   同是十六岁夺魁,又同样继承了本门镇派的灵剑,人们不免拿他们比较,比来比去,她破境的年纪落后对方一年,遂,那些个她听到耳 朵起茧的溢美之词,原封不动被同样的人收回去,尽数给了那毛头小子。   层出不穷的挑战者不约而同在她面前消失,一夜间,她的生活又回归宁静。   虚名她无所谓,可曾属于她的东西生生被人抢去,不免让人心生芥蒂。   于是,跟师尊上沧沄拜访之际,趁老人家们喝茶论道,她偷偷摸摸溜走,预备去试试那个神神秘秘的天纵奇才到底几斤几两。   借童子指路,较长不见踪影,倒在泊雾峰玉尘真人的花园里找到那人踪迹,盛开的白藤枝梢上随意搭着一件天水碧道袍,影下之人酣然入梦,花锄、剪刀、浇水壶散乱地堆在他身边,打眼一看根本就是个偷懒的童子,哪里有传说中那不可一世天之骄子的气焰,若不是树下还倚着那柄大名鼎鼎的灵剑御龙,她还以为自己是认错人了。   修长的四肢自然地摊开来,白皙的面庞微微扭向一侧,不知是这样睡了多久,纷落的白藤花瓣盖了他满头满身,像积在树下的一摊雪。   睡梦中他好似没有一丝防备,傅子隽不禁锁眉,默默并指捏决,一阵嗡鸣,没出鞘的南流景瞬息落下。   洛熙川睁眼的刹那,她剑势不自觉一缓,剑风已近在咫尺,那双眼虽惺忪,却不惊不惧,只嘴唇轻轻一动:“御龙。”   立在树下的灵剑应声而至——铛!   尖锐长鸣响彻泊雾峰,两剑在他眼前三寸处相击,他缓缓起身,不慌不忙揉了揉耳朵,往天空投来一瞥。   傅子隽不禁一扬眉,好一双超然脱俗的眸,安静专注,却没有敌意与骄纵。   眼神聚拢只在一刹那,面对突如其来的挑战,洛熙川彷佛已司空见惯,也不问对手来处,只微微一顿首,轻声道:“师姐,请指教。”   说罢,凤啸龙吟,灵剑双双出鞘。   惊鸿一剑,碧空都为之震颤。   傅子隽第一次面对同辈祭出子母双剑,这么多年,她总算是遇到能让她尽兴的对手。   两人过了近百招也没能分出个高下,只可怜了那一园子的奇花异草。   洛熙川无意间低头,忽而身形一滞,猝不及防就收了剑。   傅子隽一惊,强行错开剑锋,可剑气淩厉,还是不慎割伤他脸颊。   看着他白净无暇的面上缓缓渗出血来,她来不及多想,立马拽上他去找师尊。   好险伤口不深,只片刻治疗便愈合,她松一口气,若给这张脸留了疤岂不成了罪人。   “你方才干嘛不躲!”回过神,她没好气抱怨。   他想了想,一张嘴便叫人误会:“是我疏忽大意,多谢傅师姐手下留情。”   清沄真人一愣,难以置信:“你,输了?”   洛熙川非但不解释,反而云淡风轻一点头。   傅子隽顿时有些恼火:“你!”   彼时她心高气傲,既不想承他这情,又不愿当众认输,只撂下一句:“你等着!”   回到妙镜宗,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潜心闭关,一练便是五年。   出关第一件事,便是拿了师尊拜帖,重上沧沄,谁知,别说如愿扳回一城了,连人都没找见,观雪说他是修行遇瓶颈,去凡间历练了。   入世是修道的必经之路,居然又让那小子抢先一步!   再见是在露州城。   她本是奔着腊鸭笋丁豆腐包去的,谁知排了整整一个时辰的队,好容易排到,却被前头一个客人包了圆。   一个时辰就这么无声无息喂了狗,她本就不爽,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这节骨眼不断拉扯她衣裳。   她冷面一回首,一眼没看到人。   视线落下去,袖摆被一只小手攥着,摇来晃去,那孩子被她不近人情的眼神瞥得浑身一哆嗦,却奇迹般地没松手。   他高高举起另一只雪团似的小手,手中抓着个油纸包,里头露出个白暄暄的包子来。   傅子隽一愣,指指自己:“给我的?”   小娃娃用力点点头,手臂举得有点吃力。   她接过包子,蹲下身来打量他,小孩不过三四岁,却不似凡尘里那些小娃娃一股奶唧唧的味道,他周身冒着清净的花竹香,闻了很是心旷神怡,白净漂亮小圆脸上缀一对大眼,瞳色清浅,光落进去像泡在泉里的琥珀,笑起来露出一排刚长齐的小白牙,睫毛忽闪,看得人心头发软。   包子给了她,小娃娃便两手空空了,她不禁放轻了声音问道:“那你吃什么?”   孩子笑笑不答,松开她的衣袖转身就走。   起初几步摇摇摆摆,傅子隽怕他摔跤,正想上前扶他一把,那孩子却倏然垫起脚跟,步子飘忽起来。傅子隽一惊,忙跟上去,只见他足尖交错点地,每一步都行出足足一丈有余!街上人来人往,他却半个人都没刮蹭到,一片叶似的,飘飘悠悠就到达长街尽头,撞到一个人腿上,紧紧黏住。   泊雾峰匆匆一战,已是八年有余。   即使他没佩剑,还被幂篱的轻纱遮了脸。   即使他穿得是再普通不过的月白长袍,腰间连配饰都没有。   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站,他却依旧太打眼,有如凤立鸡群,想认不出都难。   可傅子隽认出他的同时,却也感觉到他同过去大有不同。   数年未见,她还没来得及编出个体面的招呼,洛熙川蓦地冲她微微一点头,牵起雪团子转身就要走,她忙上前拦住他的去路:“你跑什么?”   他愣了愣:“没跑,家里有人等,这羊乳芋头酥凉了就不好吃了。”   “……家里?”傅子隽瞠目结舌,看看他,又看看挂在他腿上的小树叶,“这,这这是……”   “这是昙儿。”   傅子隽嘴角抽了抽,什么坛儿罐儿碗儿盆儿的,她问得又不是这个。   “爹爹。不回家吗?”那个坛子主动开口解了惑。   她做梦似的,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嘶——”   疼。不是梦。   傅子隽登时有些混乱,人生的道路上,他怎么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啊!自己还在排队买包子,这人不声不响,连孩子都生完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洛熙川跟成家生子这些俗事没有一丁点关系。   应该是捡的。   可这么灵的孩子,怎么可能被丢掉?那就是仙鹤送来的……神仙看他不通人世情理,特意送个童子下来试炼他!   “傅师姐。”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洛熙川抬手指指南边,“若不介意,随我去寒舍一叙?”   “啊?哦……行……”叙不叙的没什么重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打一场方是目的。   他们一路向南,行至人烟稀少处,洛熙川便使出了他那自创的轻功。   傅子隽御剑飞在高处,慢吞吞跟着。   俯瞰那父子俩,洛熙川有意放慢速度,等他那仙鹤送来的宝贝儿子,幼童晃晃悠悠踏着草尖花瓣贴地疾行,仿若这山间草木孕育而出的灵物。可他毕竟年岁还小,不到半个时辰便气力不济,洛熙川适时一把捞起他,夹在咯吱窝下头,足下生风加了速,不多时,一行三人便落入一处避世的山谷。   甫一落地,坛子就迫不及待抢过洛熙川手里的油纸包,往那座隐匿在盎然绿意中的竹楼里跑,边跑口中边喊道:“阿娘!芋头酥来啦!”   傅子隽听得一个趔趄,猛然抬起头,青竹的屋门从里头推开,应声走出个人来。   女的,全须全尾,红蕖袅袅,明眸善睐。   “……不是仙鹤送来的吗?”她喃喃自语。   洛熙川闻言,看她的眼神略显迷茫,他思索片刻,正色道:“师姐,孩子是人和人生的。仙鹤送子只是传说罢了。”   “你!”   屁话,谁不知道孩子是人和人生的!可你,你洛熙川也算人吗!你不是天生仙骨,人间历练一番便等着日子归位吗!怎么会过上这种凡夫俗子才会向往的日子呢!   眼前大人小孩乐成一团,笑得傅子隽一阵恼火。   罢了,管他是谁的爹,迟来八年的比试,这次她要堂堂正正胜他!   南流景带着她一腔不解与愤怒劈开了山谷的宁静,和乐融融的场面登时凝固,洛熙川向后一仰,空翻躲过一剑,足下一点,浮上竹海,向山峰飘上去,同时摊开了手掌。   一声嗡鸣,御龙追来,落入他的掌握,游刃有余地接住了她的招。   两剑久违地相错,傅子隽猛一发力,手上却出乎意料的一轻,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   没有相应的力量格住她,洛熙川连人带剑被她击飞,砰得一声巨响,他撞在数十丈之外山岩上。   灵风激荡,本应势均力敌的场面竟是一边倒的气势,四目遥遥相望,洛熙川失了血色的唇无奈一勾。   傅子隽愕然收剑,紧紧拧住眉头,两人一前一后落进竹林。   她上前一步捏住洛熙川的脉,登时惊呆了,如今的他竟只是金丹初聚,堪堪碰到蓬莱境的门槛。   “多谢傅师姐手下留情。”依旧是这云淡风轻地一句,说完,他压不住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   这不可能!哪怕是成了家生了子,哪怕是这些年疏于修行,顶多就是没有进境,修为怎还会倒退?她死死瞪着本该旗鼓相当的对手:“你受伤了?”   “没有。”洛熙川将御龙送回剑鞘,往她身后一瞥,迅速起身擦了擦沾血的唇。   傅子隽扭过头,那红衣女子一道霞光一般追进来,她飞奔到洛熙川身侧站定,反手横一把袖剑,防备地看过来,她们这才将彼此看了个明白。   傅子隽一眼看到她腕上的刺青,又看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倒抽一口凉气:“你,这……”她不禁想起几年前,那些她从未当过真的传言。   “这是内子,阿春。”洛熙川没有丝毫隐瞒,当即就坐实她的猜测,“阿春,这是妙镜宗的傅子隽傅师姐,我们多年未见,方才在露州偶遇,我见她饿了,便带她回来坐坐。”   见她……饿了……便带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捡了只流浪狗。   “啊?那我去煮饭!”阿春一听饿了两个字,瞬间放下所有防备,冲她灿然一笑,“师姐先吃一块芋头酥垫一垫吧!”   傅子隽无言以对,谁说她饿了?她多少年前就辟榖了!   可看到洛熙川拚命冲他使的眼色,她愣是压下满心疑惑,被迫与他们一家三……哦不,四口吃了丰盛一餐,阿春手艺了得,可她却食不知味。   有孕的女子多眠,饭后,阿春便靠在院中竹榻上睡着了。   “昙儿。”洛熙川随手从书格取下一册《本草拾遗》给他,“今日抄这个。”   孩子二话没有,乖巧地接过功课,跑去外头树荫下的案几旁,用尚且生疏的手法,以泉水磨墨。   傅子隽一扬手,整座竹楼便隔绝了声响。   相对无言,洛熙川递给她一本书:“《明湜心经》?”是她从未听说过的功法。   对方似乎不欲解释什么,她便不明所以地翻开书册,读着读着愣住了。   她猛然抬头:“你从哪里得来的?”   “没哪里,此心法,脱胎于洗髓经残卷和我沧沄的玄泽玉笈。起初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侥幸成了。”   “所以,所以你,你散了金丹,把修为都给了那个南夷女人?”   “不算给,是耗损掉了。她并非玄门中人,毫无根基,需得从头修炼,偷不得懒。”洛熙川的语气,彷佛二十年修为不过几个铜板,没了就没了。   “为什么?”她的惜才之心隐隐作痛,愤愤丢掉经书。   那人不以为然:“为了救她的命。”   “可,可她是南夷人!”   “傅师姐也觉得,南夷人生来就该死?哪怕她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中原人?倘若她是中原女子,我这些修为便值得?”洛熙川鲜少这样步步紧逼,他定定看着她,问得她哑口无言,毕竟,没有什么人是生来就该死的。   傅子隽一时有些心烦意乱:“那,那你师尊怎么说……”   “她老人家还不知道。否则,我早已被废掉修为逐出师门了吧,阿春兴许也保不住性命。”洛熙川说得很是淡然。   “那你还!啧。”傅子隽挠了挠头顶,进退两难,倒宁愿今日没遇见他,“你干嘛带我来!我可不帮你保守秘密……”   说是这么说,可她也实在狠不下心去告密,又不敢尽信南夷人,遂隔了几日,又重回芊眠谷。本想暗中打探那阿春虚实,却不慎被困于洄水阵,被洛熙川发现后,他哭笑不得将她带回去,并表示随时欢迎她入谷。   久而久之,夫妻俩便将她当做自家人一般不设防,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都透露给她。   “我很喜欢中原一句祝语,是长命百岁。我们那里的人自幼修习血蛊术,三十岁开始身体便垮了,从来没想过,普通人可以活到七八十,甚至一百岁。更别提,像那些大能那样,寿元无尽。”阿春掰开竹筒,将带着竹香的红豆饭推到傅子隽面前,笑道,“等阿川修为再精进一些,便可深入折雅雪山腹地,将南夷舆图补完,带上沧沄。”她垂下眼,轻抚高耸的肚腹,临盆在即,她身体愈发沉重,可神色却轻盈,“到时,蚺教覆灭,所有南夷的孩子,都可以像我的孩子一样,无需再与蛇蝎虫蚁为伍,每个人都能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傅子隽嘴上不说,心里是犯嘀咕的,几代人都没能做到的事,哪里这么容易就实现。   但转念一想,万一呢?南夷之祸若真能在他们这一代人手里平息,也算是大功德一件了。   “昙儿呢?今日怎么没看到他。”   阿春舔了舔嘴唇,不好意思地笑了:“昨日我说想吃永安居的兔腿,他们一早便去露州排……”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脸色忽而一变,盯着傅子隽的神色有些慌张。   傅子隽听到水声,低头一看,比她更慌:“怎……怎么办?我,我去请稳婆?”   阿春吸了一口气:“昙儿当初足足熬了两日才露头,这么早请了人来也是干等,不着急,等阿川他们回来。”   傅子隽对生孩子这事两眼一抹黑,只能信她,结果这就信错了。   不过半个多时辰,她便疼得挪不动了,生生将被单都抓到抽丝:“不对啊,这,不对啊……唔……”   “我我我我去找大夫!”傅子隽慌里慌张要往外跑,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阿春满头满身的汗,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剧痛中不忘冲她挤眼睛一笑,咬牙切齿道:“怕是,来不及了……先,帮我……烧唔,烧水……”   傅子隽头皮都麻了,听着声声痛呼,手忙脚乱又是烧水又是擦汗。   许是一回生二回熟,还不到一个时辰,阿春声嘶力竭地一声长吟与新生的啼哭便重叠到一起,原本阴云密布的山谷,蓦就放晴,光芒万丈。   傅子隽手捧一团软乎乎湿淋淋东西,被倏忽撒入窗棂的日光闪了眼,她歪头望瞭望天,竟看到一团一团紫云争相涌过山巅。   阿春气喘吁吁地摊在枕头上,浑身依旧在颤抖,一个手指都抬不起来。她有气无力瞄了一眼床头的剪子,傅子隽不情不愿点头,一边在心底骂骂咧咧,一边哆嗦着,剪断了脐带。   她小心翼翼将初具人形便张牙舞爪的小女孩擦拭干净,而后试图将这块烫手山芋丢还给她阿娘,可小家夥却不知为何,紧紧攥住她一根手指不肯放开,她只得继续捧着:“怎么手劲这么大……”   “春琼。”阿春侧过脸,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难得的窘迫。   “啊?”   “名字,叫春琼。”   “我先前便想问。”她将孩子放到阿春身边,擎着手给春琼攥着,看着她吃上了人生第一口奶,“为何姓春啊?”   阿春戳了戳女儿饱满的天庭,满眼的喜欢,随口答道:“熙川没有父母,从了师姓。可沧沄都不知会不会认我,我的孩子自然也不改姓洛。我虽没有中原姓氏,但他给我起了名字叫阿春,就算是姓春了吧。”   “这,就这样?”   “名字不过是给人家喊的代号,好听就成。”   春琼生来大力,十个月便健步如飞,满周岁抓周,她绕过面前琳琅满目的宝物,径直走向傅子隽,爬树一样攀上她的肩,一把抓住了她背后的南流景。   金芒登时一闪,傅子隽惊得合不拢嘴。   阿春玩笑道:“琼儿,快,叫师尊!”   “得了吧。”傅子隽一把将她从肩膀上摘下来,丢到身旁的板凳上,“爹娘都还不会叫,还师……”   “……师……谆。”   这下子,她赖不掉了。   好在小丫头生来就跟她投缘,又是块难得的好料子,若悉心栽培,至少不会比他爹爹差。   不过拜师这事,还是得等她再长大些,万一她自己不愿呢?万一他爹娘真积了功德,沧沄要认回他们呢?   谁成想,孩子还没来得及长到能拿主意的年纪,便由不得她选了。   *   转年三月初二,春昙七岁生辰前夕,阿春亲手将琼儿交托给她:“傅师姐,你单独带她玩几日吧,去哪里都行。她可不若昙儿那样乖巧,林家人人根本镇不住他,每次过去都闹得鸡飞狗跳,这丫头,也就在你面前乖巧些。”   “你们要出门?”   “倒也不是。”阿春望着溪边正拿着木剑比划的一对儿女,压低声音道,“自打妹妹出生,昙儿便觉得自己是哥哥了,要以身作则,不能任性也不能撒娇,所以这个生辰,我和阿川想单独陪陪他。”   “成吧,那我带她去妙镜宗附近玩,看看我师祖,过几日再给你们送回来。”   师徒两个兴致勃勃出门去,重回芊眠谷,等待她们的,却是天人永隔。   琼儿懵懵懂懂看着眼前的废墟,讶异问道:“爹爹和阿娘咧?哥哥呢?屋子怎么塌了?”   这些问题,她反覆问了许多次,傅子隽却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直到三年后,风头过了,她悄悄带琼儿回芊眠谷祭拜,御剑路过废弃的山神庙上空时,无意间发现了在庙门前烧纸的小小身影。   琼儿瞬间认出他:“哥哥!师尊,那是我哥哥!”   下头的人愣住,仰起头,半晌才回过神,将从天而降的妹妹接住:“琼……儿?”   短短三年,曾经的天真烂漫便不复存在了,可他毕竟才十岁,拙劣的伪装一眼就能洞穿,傅子隽很清楚,这孩子如今对自己充满防备,可她又不得不问:   “昙儿。告诉我,那日山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春昙默默看了一眼妹妹,没说话。   傅子隽立刻会意,缩手入袖,片刻后,弯腰对春琼笑笑,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头:“琼儿,困不困?”   小丫头眼睛眨巴了几下,迷迷瞪瞪开始摇晃,继而软在她怀中昏睡过去。   春昙一惊,依旧没说话,看着她的手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开口说了一句:“傅真人,我爹娘没有杀人。”   他说那日山谷里莫名闯进一个南夷人,那人前脚到,话都没来得及说,沧沄掌门后脚便带着个内门弟子赶到,指正他爹娘是杀人凶手。   “我爹娘来不及辩白,便被他们杀了。”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春昙摇摇头:“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阿娘让我跑,我便用驭游云跑,醒来是在赤沼下,走了很久,才找到爬上去的路……”   “然,然后呢?”   春昙眼神愈发无辜地看着她:“然后,我饿了,去卖柑子的阿婆家,想讨几个柑子填肚子,阿婆听说我没有家了,便好心收留我。”   *   “当时,他说得含含糊糊,我只道他是小小年纪突遭变故,受惊吓所致。”傅子隽叹了口气,“如今想来,他当年,是有意瞒我。也对,遭逢那等家破人亡的变故,他还怎么信我,信什么仙门正道……”   太清宫中,清沄真人为首,坐着齐敬之、观雪,以及沧沄一众才从莞蒻岭赶回的长老。   听完她的讲述,殿内许久无声。   “可,可傅师妹,你既知他们过往,为何这些年却只字不提?”齐敬之不解。   “齐师兄,当年事发之时,我并不在场,即使有心为他们辩驳,可空口无凭,如何服众?何况他们还将女儿托付给我,逝者已逝,稚子无辜,我无论如何都要先护她的周全啊!”   清沄真人望着殿中长跪的南夷人,“你来说,当年,你和徐景修,究竟有何勾当?” 第74章 “同门”   劳罗至死都不愿再回忆那一日。   若不是春昙的执念,他也该死在那一天的。   “那天,是你们中原人的上巳,露州城里很热闹,我潜伏中原八年多,总算是见到了她。”   戏台上正演《白蛇传》,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可他还是一眼就找到她。   她挽着中原人的发髻,穿着中原人的罗裙,卸下满身银饰,点缀着简洁珠翠,手里,还牵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白蛇娘娘施法,台上便有水洒下来,男孩仰起脸冲母亲笑,那一双眼睛,跟黛初小时候几乎是一模一样。   七年前,中原闹疫的时候,劳罗便听说了洛熙川与南夷女人有了孩子的传闻,可见到了,依旧接受不了。   他拨开人群,气冲冲扯住黛初的手臂,将她往暗巷里拖。   而那小男孩,看到母亲对他摇头,也乖乖闭上嘴没有声张,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巷子尽头无人,他转过身,狠狠瞪那神色过分机灵的小家夥,却被黛初横一步,将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好久不见了,劳罗。这是我儿子,春昙。”   “黛初。”他控制不住愤恨,气恼,她竟背叛得这样彻底,“你,居然跟他生了孩子?你明知中原人不可信,修士更不可信!”   “可你口中不可信之人,却豁出性命救我护我……否则,我早就死了,哪里来的孩子,哪里来的家?”   “我……”劳罗狠狠一咬唇,这些话,现在说似乎已经太迟,可他还是忍不住埋怨她,“谁说不来中原,你就不能有家,不能有孩子?我……若不是你执意往中原跑,又怎会有性命之忧!”   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好似明白了什么,感念一笑:“可,你见过哪个蛊星有后人吗?”   他怔了怔,被她问住:“什么意思?”   “若我留在蚺教,早在几年前便成了一摊污血烂肉,哪来的家?”   “什,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是我们的希望,我们追随你,仰慕你,你怎么可能……”   “大巫骗了我。”黛初没有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也骗了所有百姓。蛊星才不是什么希望,只不过是他们操控悬息的工具罢了,活祭品死了一个,便等待下一个出现。没有哪个祭品能活过二十岁,所以,蛊星是不会有后人的。”   祭品?这不可能!   “这些都是那个洛熙川跟你说的?你,你不能听信他的一面之词!他们中原人恨我们入骨,又怎会真心实意待你!他们定是要利用你,你绝不能相信他。走,跟我回去,我们去找大巫当面问清楚!若他真有意隐瞒,我定会护你全身而退!”   “劳罗,当年我身体如何,你已经忘了吗?”黛初笑了,似乎与他话不投机,不想说下去,又或许,是早已与他生分了。   她低头,从挎包里掏出一只古铜铃铛,以及一截雕花竹筒,一并塞过去:“你把月孛和蛊母带回去给大巫,便足以交差。劳罗,你若信我,不要再为虎作伥。人生苦短,为自己活着吧,也别再来找我了。”   竹筒里,是一只金身绿尾的蝎,不过拇指大小,却是悬息之外最毒的蛊,是上万只毒蝎厮杀数代后的幸存者,再以数种罕见毒草喂养数年而成,毒性一旦蔓延,不用一盏茶便会穿心烂肺,死状可怖。   “保重。”说罢,黛初便牵住她儿子的手,转身离开。   “阿娘,你说白娘娘,斗得过法海吗?”   “当然。”   劳罗捧着月孛,许久回不过神。   不对。这定然不对。   若黛初真心背叛他们,那为何不带上中原人,回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何必将这些圣物还给他,让他带回去交差……这是不是说明,她心里还是念着他们,念着那片她生长的土地,她护佑的族人?是不是那个男人还在要挟他?这孩子,她是甘愿生的吗?她定有苦衷!   不行,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将她一个人抛下了!   可芊山有阵,他闯不进……   那就等!等她下一次下山,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差这几日!说不服就动手,擒也要将她擒回去!   打定主意,他便不慌了。   谁知,却在返回栖身多日的山神庙前,不慎被人偷袭。   对方不知使了什么神通,他被定在原地,浑身动弹不得。   背后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我知你是蚺教人。但今日,我不想伤你,只是要与你谈一笔交易。”   “哼。”劳罗冷笑一声,中原修士最是自负。他一记嘹喨的口哨,刹那间便招来了大群蜂蛊,“放开我。”   “哟,有两下子。不过,你一个南夷人闹出这么大动静,惊动旁人,怕是对你自己不利。”那人缓缓转到他身前,持剑,轻轻一敲他的羊皮挎包,里头的铜铃发出一声闷响,“她叫你——劳罗?”   劳罗心中一紧,默默打量着那一身似曾相识天水碧色道袍。   “放心,我已跟了你大半日,若想杀你早就动手了,何必动口。”对方一拱手,自报家门,“徐景修,沧沄弟子。”   对了,是沧沄!当年初次见到洛熙川,他穿的便是这身衣服,只不过,两人外观气质相差甚远,令他一时没能想起。   徐景修伸手一掏袖笼,夹出一张符箓,亮在他眼前:“你想带走蛊星,对吧,有了这张符,你便能顺利穿过护山阵,进入谷中。”   他不是傻子,自然不会相信,这天下有白吃的宴席。   “……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劳罗身上陡然一轻,那莫名将他束缚住的力道便消失了。   徐景修仰头,环视着铺天盖地的蜂:“想借你蛊母一用。”   “蛊母?”劳罗皱皱眉,“你可知,蝎蛊蛊母数年成一只,毒性凶猛?”   “有所耳闻。”   “这蛊是我圣教大巫炼制,除他之外,其他人是万万配不出解药的。”   “哦,是么。那很好。”徐景修眯起眼笑了。   “你!是要杀人……”劳罗又是一记口哨,驱散飞舞的蜂群,玩味地看着他,“堂堂中原修士,竟看得上我们这种旁门左道?”   “你中原话说得很好啊。”徐景修敛起笑意,“不管什么道,达到目的便好。洛熙川死了,于你于我,都有益处。到时,你的蛊星不想走也要走,留下来,只会被当成杀人凶手,被整个仙门追杀。”   劳罗愣了半晌,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要杀的人是洛熙川?他不是你的同门么?”   “同门又如何。”徐景修好整以暇,“怎么,你不希望他死?”   怎么会!他做梦都希望洛熙川消失!   若不是洛熙川,他早在许多年前便将黛初带回去了!她想战,他便跟在她身后追随她,她若累了,想歇息,想成家,那,他便给她一个家。她喜欢热闹,喜欢孩子,他们也可以有很多孩子……可事到如今……   不,如今也不晚,不就是一个孩子,他容得下!若洛熙川不在了,黛初定会重新回到他身边!   他深吸一口气,掏出竹筒。   可交出的一瞬,黛初提起洛熙川、提到家时那温和从容的笑,和眼底说不出的柔情跃然脑中。他下意识就握紧了竹筒,徐景修一抽没有得手。   “你不跟我合作也无妨,可他们既已露出行迹,待我师尊赶到,动起手来,你的蛊星有没有命就很难说了。沧沄的掌门人有多痛恨你们蚺教,无需我多言吧?跟我合作,是你救她唯一的机会。”   劳罗呼吸一滞:“你发誓,不能伤她。”   “我当然可以……谁!出来!”徐景修蓦地转过身。   一道剑气擦着劳罗的肩头而过,他本能躲避时,不觉手一松,竹筒被徐景修一把接住。   “你!”他本以为是徐景修设下埋伏,可转头一看,对方的神色却比他更吃惊,直直瞪着山神庙的屋顶。   劳罗顺着他如临大敌的视线抬头,一道人影翩然而落,来人也一样是沧沄弟子打扮,年纪更轻些,目光凛然,额角青筋突起,让原本俊秀的五官显出几分厉色来:“……二师兄……你!你怎么敢!”他手持出鞘的灵剑,光芒闪耀,直指徐景修的眉心。   “沈崝?你跟踪我。”徐景修的呼吸显然乱了。   “跟踪你?”叫沈崝的修士目露嫌恶,“我前来蒲苏村是查问南夷蛊星之事,方才却看到此处有蜂蛊聚集,便立刻赶来一探究竟,不想竟是你。徐景修,你容不下四师兄,我们都清楚,可他从未记恨你,反而处处对你礼让三分,你竟如此丧心病狂!”   “他不记恨我?呵,呵呵。”徐景修好似被戳中痛处,瞬间被他激怒,当即也拔出剑来与他对峙,“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他凭何记恨!反倒是你们,平日里一个个不分是非地偏袒他,可这些年他又做了什么?为了一个妖女出走,引发是非让沧沄承受非议,你们有谁责怪过他一句,有谁为了那个祸患忧心过一日吗!”   “忧心?你若真为此担忧,只要稍加查问便可了解,四师兄他这些年在露州悬壶济世,这山脚下的蒲苏村更是得他们夫妇二人长久照拂,他虽身不在沧沄,却不曾做过半点有悖身份名号之事!徐景修,你这分明就是因妒生恨!”   “你闭嘴!”   三言两语不合,二人大打出手。   可纵使年长不少,徐景修也很快敌不过他这年纪轻轻的师弟,节节败退,被一剑逼至庙墙边,避无可避。   沈崝沉声:“你与来历不明的南夷人联手,谋害同门性命,这样心术不正,也难怪这些年来都难有进境,你哪里来的颜面怪师尊不器重于你!今日我便拿你和这个南夷人回去问罪!”   劳罗无意掺和他们沧沄之事,可自己是万万不能被带回沧沄的。   于是他摸出竹笛,不想才放到唇前,便听到少年的喊声传来:“阿爹,沈仙君在那!”   他猛一回头,半人多高的草中,一对年富力强的父子一人持弓,一人举镰。   中年男人双眼一觑,手往背后箭筒摸过去:“果然是南夷人!快放鸽子上山,通知洛仙君!”   徐景修当即面色就变了,趁沈崝分心的刹那一剑挥开他,冲劳罗喊道:“拦住他们!别让他们报信!”   沈崝大惊:“你们别过……嘶!”   他猛一甩手,金光一闪,什么东西被甩飞出去。   徐景修颤抖的手中,竹筒的木塞吊在一旁晃悠,里头已是空空如也。   劳罗大骇,飞身上前,沈崝的剑毫不犹豫刺来,他只能险险避开要害,被一剑贯穿左肩,登时血流如注。可他顾不得这些,一把抢过竹筒往半空一掷,准确地扣回了蛊母,塞紧木塞。而后才对徐景修喝到:“你疯了!若是放跑它,周围的人一个都活不成!”   沈崝闻言一愣,低头一瞄自己手背的伤口,只一眨眼,那米粒大的蜇伤便泛出青绿色,呈溃烂之势。   可他也只失神了一瞬,立即转过头冲那对父子喊道:“快跑!” 第75章 绝路   在圣教,蛊母只用于罪大恶极之人,例如不服管束,伺机掀起叛乱,至人死伤的元凶。   毒发很快,尤其是沈崝还试图替那对父子拖住徐景修。   不过半盏茶,他便支撑不住倒下去,手背上的溃烂已蔓延至整条手臂,身上的累累剑伤也根本不流血,只留下一个一个溢出黑绿粘液的伤口。   弥留之际,他仰头往芊山遥遥一望,淡淡笑了,嘴巴轻轻开合,似乎是叫了一声——师兄。   而后,那双眼瞳便随日暮的天光一道,黯下去。   徐景修染血的剑,也跟着垂下。   劳罗一路追着那父子到村落前,方才沈崝那一剑极深,血洒一路,令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吹笛招来蜂群,看着那只放飞的传信鸽被分食,才缓缓贴着一棵树滑坐到地上。   村中,大多屋舍爬满藤蔓,一看就是空置已久,只近处三间围出的大院子,留存着烟火气,棚下竈台旁堆着才劈好的木柴,檐下挂风干的鱼肉,院落一脚,鸡鸭成群,咕嘎作响。   劳罗叹了口气,才脱下上衣试图止血,徐景修便紧随而来,少年的喊声从院中传来:“有蛊虫!叔父,婶娘!快带他们进屋来!”   一大家子人,老老小小都集中到当中最大的院子,佝偻的老者被儿孙们七手八脚搀扶着进了屋,还有两三个不足半人高的孩子,好奇地趴在窗前向外看,又被大人一把扯下,屋堂门被紧紧顶住。   “别出声!洛仙君会来救我们的!”   “洛仙君?呵。”徐景修忽而皮笑肉不笑地咧开嘴角,“这一切,可都是你们洛仙君害的……是他,是他害了五师弟,是他害了你们,也害了我……是他该死……”   他转身弯腰,一剑划开劳罗的背囊,抓起那只竹筒。   劳罗一愣,慌忙按住他的剑:“你,要对他们用蛊母?”   徐景修的眼黑洞洞的,叫人一时分不清是失去理智,还是过分冷静,他面无表情地开口:“……沈崝已经死了,后悔也晚了。你不是想带她走吗,等这一切结束,她便永世都不能踏足中原一步了。”那人剑上的血在昏暗的夕阳里闪出一丝诡异的绿色,劳罗眼前一花,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   又是那定身之术。   他自小跟随圣教征伐,双手早沾满鲜血,却还从未亲手碰过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徐景修跌跌撞撞走到窗前,提剑将窗纸捅出个小洞,手腕一甩,空竹筒便落到他脚边。   孩子的哭声最是难以忍受。劳罗想捂住耳朵却动弹不得,直到因伤势久久不得止血而昏死过去,才逃离这良心的折磨。   失去意识之前,他做好了一同被灭口的准备,不成想,竟在第二日清醒过来。   那个心狠手辣的徐景修非但没有杀他,还替他简单处理了伤,甚至遵守约定,留下了那张可以穿过护山阵的符箓。   他爬起身,缓缓接近那间屋子,木门依旧严丝合缝地被顶的严严实实,可里头却早已没了活人的气息。   他没死,说明蛊母没能爬出屋子……于是他摸出药粉,以血调和,塞进空竹筒,又用尽全力将门推开个手指宽的缝,不多时那母指大的蝎便循着味道爬回来。   他拿着徐景修画的符箓,没有半分犹豫,明知可能是圈套,也毅然决然动身上山。   蛊母杀人,黛初定逃不了干系。他不知徐景修此刻身在何处,有何阴谋,但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尽快带走她。   他徘徊在芊山下数月,此次终于,畅通无阻。他第一次闯入了黛初生活多年的地方,世外桃源一般,清澈的溪边,年轻的母亲正与儿子打水仗,明艳依旧的笑容里,不掺杂一丝烦恼。   水花四溅,黛初瞥到他的一刻,笑便消失了。她对儿子使了个眼色,小家夥没做声,一溜烟往竹舍跑,劳罗没空理会,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腕:“快跟我走。”   他重伤在身,非但没撼动她,自己反而一个趔趄。   黛初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后撤一步,警觉问:“你是怎么进来的?”发觉手上沾了血,她一愣,“你受伤了?”   劳罗不想提跟徐景修那肮脏的交易,含糊道:“我……自有我的办法,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黛初,你相信我,先跟我走……”   他才伸出手,便被一袖拂开,洛熙川风一样飘临,挡在他与黛初之间,寒声道:“谷外的洄水阵,你是如何破解的?”   “洛熙川,你若还想她活命便不要多话,让我带她走,否则,等沧沄的人来兴师问罪,谁都别想活!”   黛初一愣:“你什么意思?兴什么师,问什么罪?”   “自然是问你这蛊星的罪!黛初,我……我昨日……”他咬了咬牙,不得不坦白,“与你分别后,被人截……”   他的后半句,悉数没入剑风中。   猝不及防,一道浩瀚天雷劈下,将宁静的山谷倾覆,只一眨眼,水边的昙花田便化作一片焦土。   劳罗心一沉,抬头便看到半空人影,徐景修徐徐落下,涕泪横流地将怀里的“人”轻轻放在地面上。   经过一整夜,沈崝的尸体早已被腐蚀得不成人形,连内脏都化成浓水,只能依稀从褴褛的衣衫和手边佩剑分辨出他的身份。   “阿……崝?”洛熙川怔怔看着他身上遗留的剑伤,喃喃道,“沧溟剑诀?”他不可置信地扑过去,跪在尸身前,颤颤巍巍伸出手。   “别碰,是蛊母!”黛初死死抱住他的胳膊,震惊回望,“劳罗?”   面色铁青的仙人凭虚立在半空,双目寒意四射,扫过可疑的南夷女人,剑风肆虐,有如她的滔天盛怒:“洛熙川,是为师瞎了眼!景修说的竟是真的,你……胆敢与南夷妖女为伍,为害一方,如今更是连你的师弟都不放过!”   古剑带着鞘当头劈下,洛熙川一把推开黛初,独自被那滔天剑气压在地上:“师尊,不是我。”   “妖女!南夷人!你们还我师弟命来!”徐景修即刻拔剑,袭向黛初。   黛初退不及,抽出袖剑抬手一挡,可实力悬殊,她瞬间被击飞,往瀑布下摔落。   藏在暗处的小男孩惊叫一声,竟追着跳了下去。   劳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扑到瀑布边缘。   他看到黛初被被春昙紧紧抱住,也不知一个孩子使的什么功夫,母子两人落地虽狼狈,却没有受伤,可徐景修并不给她们喘息之机,仗剑飞身而下。   黛初母子自知不敌,只得往山谷另一边逃去。   直到这一刻,劳罗才终于明白,自己才是这局中关键。   徐景修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他只等自己走进山谷,阴谋才算得逞。   黛初和洛熙川,被他这个南夷人害的百口莫辩!不会有人相信他们的,蒲苏村,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徐景修!你这杀人凶手!是你杀了你师弟沈崝!杀了蒲苏村的人!你竟敢骗我!”   他大吼着追过去,一个纵身,以凹凸的碎石落脚,攀着壁间的藤蔓跳下,追上去,抬眼一看,山路上,黛初为护住儿子,已是伤痕累累。   “黛初!接着!”   他用尽全力,将月孛抛出。   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悬息。那个清沄真人再强,想要以一己之力抵挡上古凶兽,也是天方夜谭!   他们曾经并肩八年的默契还在,铜铃滑过漂亮的弧线,准确地落入黛初的手掌,血染铃身,咒文微微一闪 。   徐景修大骇,瞬间退至半空,高喊道:“师尊!是月孛!妖女要召唤悬息!”   清沄真人目光一凛,古剑铮然出鞘:“大胆!妖孽受死!”   青芒如电,刹那间穿过山谷,剑气如惊涛骇浪席卷,劳罗眼睁睁看着那道剑光逼近黛初,她的发髻在摧枯拉朽的剑风中倏而散开,青丝飞舞,铃儿叮当。   她怔了一怔,却没有动。   劳罗绝望地对她吼出许久未用的家乡话:“黛初!叫悬息啊!”   眼见她要被青芒吞噬,电光石火,青冥古剑却蓦地被一道蓝色剑光缠住,倏而慢下来。   时间彷佛在这一刻静止,洛熙川足尖点踏,翩若惊鸿,飞身而至。   他淩空划出一道明亮的先天八卦,口中轻吟:   “清风鉴水。”   刹那间,两剑相撞,八卦倏碎,锐鸣夺去了众人的听觉。   御龙死死架住了青冥的剑刃,巨力崩散,他双膝猝然跪地,生生砸出一尺深的巨坑来,土地龟裂,缝隙迅速向四周蔓延开来,周遭数十丈的花木被连根拔起,山石震荡坠落。   饶是黛初与春昙被八卦挡住,也瞬间被掀翻出去,劳罗匍匐在地,被剑气余波推出十数丈,一双手掌在地上磨得血肉模糊才停下来,连半空的徐景修都被波及,掉落长剑,又奋而跃回。   而洛熙川,却不动如山。   尘埃落定时,清沄真人的表情终于变了。   紧锁的眉头渐渐展开,挑起,她疑惑地落到洛熙川面前,轻轻一点他依旧擎在胸前的剑,那身影便软绵绵倒了下去。   她不可置信地接住他,摸到他被震碎的一身断骨与断绝的脉搏。   黛初怔怔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身边的孩子哭喊着爹爹要扑上去,她才恍然回神,一把抓住他,毅然回过头,眼神空洞地拉着他往反方向的山路跑。   徐景修见状当即御剑而下,劳罗也跟着追上去,可人的脚力如何与御剑相比,黛初蓦地停下。   性命攸关之际,她竟笑了,俯身在儿子的耳边说了句悄悄话,而后,她拿过他手里紧握的木剑,轻轻推了他一把,欣然道了一句:“去吧。”   那语气莫名熟悉,让劳罗想起南青。   彷佛这就是一次普通的出行,寻常的分别罢了,迟一些,她还要等他回家。   他不知母子间那句悄悄话是什么,只见春昙哭得撕心裂肺,却没有回头,一片树叶似的,飘出好远。   *   “你是哥哥。”   劳罗心头又是一阵绞痛,抬起头来,看着面貌不改的清沄真人:“我也是多年后,才从春昙口中得知,这便是黛初当年交代他的那句话……”   太清宫鸦雀无声,灵剑出鞘的声音突兀,小丫头声泪俱下:“我杀了你!”   春琼手握南流景,有如一只光芒四射的利箭,不知天高地厚地射向殿上仙人,却被傅子隽一手拦腰抱住,横掌击在她后颈。   她当即昏了过去,眼角的泪水缓缓低落。   傅子隽红着眼将她抱进怀中:“可你们,为何偏偏要等到今日,才……”   劳罗苦笑:“黛初死后,春昙便纵身跳下了赤沼。我们都以为他是走投无路自尽,殊不知他与黛初一样,自幼百毒不侵,赤沼才是他最好的藏身之地。徐景修眼见自己奸计得逞,要灭我的口,我敌不过他,但,在他将我胸口刺穿之时,我放出蛊母咬了他。他深知蛊母厉害,绝望之际,一脚将我踢下赤沼,连袖剑都来不及拿回。若不是真人你及时替他封住全身经脉,以灵力强行压制毒性,带他瞬息赶回沧沄集众人之力救治,他根本活不到今天。”   “那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本不想活。”劳罗叹了口气,“可弥留之际,我看到春昙。他竟没死,只是摔断了一条腿,那我自然要想法子救他,用最后的气力,将他抱出了赤沼。得救后,他并没有弃我不顾,当然,他不是可怜我,那时他恨透了我,因为我的出现,他一朝家破人亡……可我也是他唯一能得知真相的线索,所以,他设法向故人求救,就是那养蜂养柑的阿婆,她也是南夷人,受过黛初他们不少恩惠,故而冒险收留了我们……我昏迷了整整三年才被他救醒,告知他真凶。可我一个南夷人的话,又有谁会相信?再加上他不久后,修炼便受阻,好像每一条路都被封堵住,故而他想到了那颗铜铃……那是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之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第76章 解脱   “大概,就是这样……”   沈佑洋洋洒洒将在太清宫所闻所见,一字不落复述给洛予念,讲完半晌也没个回音,那人端正地跪坐在玄静崖边动也不动。   他没有入静,也没在炼气,仅是垂眸凝望着夕阳西沉的海面,也不知听进去几句。   今日一早,沈佑带着弦歌赶回门派时,山门前,等待他们的人只一个白苏。   没有看到洛予念,他心道不妙,这一路上弦歌已断断续续将事情的始末讲给他,其中自然也包括春昙要在沧沄派内召唤悬息的计画。   山峰塌了,院舍毁了,这个时候,门派里从上到下都忙得团团转,唯独不见他小师叔人影,莫不是被掌门迁怒?   等不及进太清宫,沈佑便问白苏:“师妹,小师叔呢?”   白苏面不改色,柔声慢语:“昨夜掌门斩杀春昙之时,小师叔竟自不量力冲上去,对掌门祭出了法宝……”   “什么!”弦歌当即呆住了,“她,她杀……杀了……”姑娘哽咽着捂住了嘴。   沈佑脑子里“嗡”的一声,脚下一软,噗通跪在了青石阶上。   哪怕是当世大能,也难从掌门剑下全身而退!这点他清楚,小师叔他也一定也清楚……   听到弦歌的啜泣,他心头一阵汹涌,眼眶登时酸了:“……小师叔……”   “呃,那个,二位,先容我把话说完。”白苏轻咳一声,面露尴尬,“掌门那一剑及时撤回了,加上有执明境相护,没伤到人……但……小师叔当众跟掌门动手,如今被罚去玄静崖思过了。”   身为沧沄弟子,洛予念身负不查之过,被人蒙骗利用,致使南夷人混入门派,甚至一度置师门于险境,原是该重罚的。可他同时也为沧沄带回真正的“月孛”,还得到南夷舆图等重要蚺教机密,抓住当年从中作梗的元凶,还故人以清白,大抵算是将功补过,故而掌门只罚他思过三日。   沈佑在太清宫完整地了解了事情的原委,来不及收拾纷乱如麻的心情,也顾不得长途御剑的疲累,第一时间便赶着来玄静崖讲给洛予念。   可对方却好像不甚在意,听完后良久,才开口问他:“那些,都是他亲口说的?”   沈佑分辨了一会儿那个“他”指的是谁,而后如实摇头:“不是,是劳罗,还有傅真人和弦歌姑娘说的……春昙……他……”   洛予念听到那个名字,眼睫倏而抖了抖,缓缓转过头来。   他目光极其平静,甚至平静到有些麻木,看得沈佑心里堵得慌,不禁挪开了眼:“那个,如今,泊雾峰毁了,师伯祖将他安置在藤萝苑,观雪师叔亲自守在那儿,还有白苏,一刻都不离人得照看……”   说完,他偷偷抬眼一瞄,那人依旧那样定定看着他。   沈佑无奈:“经脉寸断。且,毒入骨髓,脏腑皆残损……”他越说声音越小,“不过,师伯祖已将药炉挪到落霞峰去了,正亲手替他炼药。”   “所以,他们有法子么?”   沈佑再次垂下眼皮,没敢做声,若是悬息之毒有解,他们沧沄上一任掌门也不至于因此陨落。   洛予念似乎并不意外,只轻轻对他点了点头,依旧是那副没什么波澜的语气:“你帮我向大师兄讨个东西吧。”   沈佑点头,殷勤道:“好,要什么?我这就去给你拿。”   “《明湜心经》。”   “明……”沈佑呆了呆,旋即蹭得一下子站起身来,“你,你要那个干嘛!”他太过激动,声音在山崖间打了好几个转才消散。   “救他。”与他相反,洛予念却很是淡定,“我修为虽比不上四师兄,但眼下,却也是唯一合适的人了。”   “你!”沈佑急的团团转,瞬间在他面前踱出一阵风来,“就算这十几年的苦修你自己不稀罕,可,这心法只有四师叔一个人修过,谁也不知其中关窍,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不怕人没救下来,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吗!”   听到沈佑口中曾经的“那个人”、“杀人凶手”、“洛熙川”,如今终于变成了“四师叔”,洛予念沉滞的胸中,终于流过一丝温暖,他笑了笑:“我的命,本就是他们救下的,若真如你所说,失败了,那大抵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可……”沈佑忽然泄了气,眼圈也红了,“可是小师叔,你那样掏心掏肺地对他,他一路利用你,把你骗得这么惨,险些被人误会是叛徒,你就一点不怨恨他么?”   怨?定是有的。   他怨透了春昙如此不珍重自己,选了这样一条不归路。也恼,恼那人不愿多信任自己一些,将实情说出口,给他个一起面对,一起承担的机会。他更悔,悔明明诸多蛛丝马迹摆在面前,他却没能认出故人之子,还无数次与真相擦身而过。然而,最多的是愧,他作为洛予念,人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承诺,却也难以兑现。   所有沮丧的情绪反覆碾过他的思绪,让他痛到麻木,却唯独没有恨。   恨什么?恨他本该天真快乐地慢慢长大,却幼年家破人亡,求助无门?还是恨他天生便流着被诅咒的血液,明明天赋异禀,却只能早早被告知自己仙途断绝,连性命都难长久?亦或是恨他被迫飞蛾扑火,献祭凶兽,才能搏一个为父母沉冤得雪的机会?   洛予念的脑袋里,春昙试图将自己溺死在寒潭的一幕反覆重现,他耳边不断响起那人气若游丝的,无声的乞求:杀了我。阿念杀了我吧。   青冥剑下,春昙的眼瞳一瞬间被剑光照得清澈见底,铅华尽洗,洛予念看得清清楚楚,得偿所愿的他,没有分毫后悔,只在求一个解脱。   那个说着“有一天就好好活一天”的少年,其实早就不想活了。   藤萝苑在落霞峰山背,是内门弟子居所。   一座座院落疏散分布在山间,盛放的紫藤半遮琉璃屋顶,如烟霞环绕,其中一座稍有不同,是以青竹为材的极简屋舍,露台正中凿开的洞中,生着一棵显眼的白藤。   这正是当年洛熙川亲自搭建的居所,他自幼对花花草草情有独钟,比起与人交往,更钟爱玉尘真人的花圃,这课罕见的白藤,也是他亲手从泊雾峰,从那棵几百年的老木上扡插而来,据说当年他总在树下炼气,久而久之,这树也顺带着被天地灵气滋养,四季花朵不凋。   洛予念远远便看到树下的少女,她今日遮眼的缎带罕见不是白,淡青色的纱一缕青烟似的飘在脑后。   怕惊动屋里的人,他刻意收敛气息,藏匿脚步,可修为远不及他的白苏却蓦地转过头来,鼻翼轻轻翕动,而后朝他恭恭敬敬顿首,唤了一句:“小师叔。”   洛予念脚步一顿,忙冲她比了比食指:“嘘。”   “无妨,一炷香前才喂下药,这会儿应该已经睡沉了。且……站这么远,如今的他,怕是醒着也听不到。”   ……洛予念呼吸一滞,半晌才调匀了气息。   白苏视觉以外的感官极其敏锐,立刻从他乱掉的呼吸中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讪讪低下头,手指不断绞着袖子,有些不知所措。   洛予念无意难为她,更不愿在晚辈面前太过狼狈,故而缓了缓,岔开话题:“你怎知是我来了。”   女孩抬起头,似乎在透过纱带“看”着他:“小师叔身上,有腊梅和雪的味道。这几日闻多了,便记住了。”   这几日……他们俩没有见面,白苏说的味道,来自春昙。   雪明明没有味道,可这香却把那股子清凉和干燥的粉末感,仿的惟妙惟肖。洛予念的手指不自觉抚上腰间的香囊,往竹屋的窗子瞥了一眼。   “小师叔。”白苏彷佛真的能看到他似的,“进去看看他吧,他……不大好。”   洛予念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足勇气,踏上那两层低矮的竹阶,轻轻推开门。   下一刻,他脑子里便一片空白了。   他知道他不好。   却没想到,这样不好。   屋内简陋到连塌和桌都没有,只几层厚厚的被缛铺在光秃秃的竹地板上,春昙没有盖被子,身着一身薄软到几乎要透出肤色的中衣,衣料在他身上堆出流水一般的褶皱,与蒙在他眼前的缎带是同一种料子织成。   好像是白苏习惯带的那一条。   春昙睡得很沉,可口中却横着一根软木,将他的上下牙齿隔开,两头以丝带缠绕至脑后,令他呼吸都闭不紧嘴巴。   他的双手、双脚,皆被一股看不见的灵力固定在一处,浑身都不得动弹。   “你,你们……”洛予念好容易缓过一口气,踉跄着走到床边,伸手想碰一碰他,却不知该从何下手,他猛地回过头,浑身都在发抖,明知不是这少女的错处,却依旧抑制不住心底的愤怒,质问她道,“他又不是犯人,为何要这样对他?”   白苏叹了口气,淡淡答道:“因为他总要寻死。”   洛予念一怔。   女孩走上前来,先听鼻息,再摸脉,而后小心翼翼,替春昙解开了咬在齿间的软木,递到洛予念手中。   濡湿的软木上,深刻齿痕密布。   “他刚醒,便痛得咬了舌头,到现在,舌上的伤还没好全。他还趁我不备,摸出我的袖剑来抹脖子……师祖无法,开了这个催眠镇痛的方剂,师尊亲自喂他药,他装作乖巧,接了药碗说想自己吃,却趁人不注意,将碗摔碎了,拿瓷片捅了自己的喉咙,还好被师尊及时救下了……所以这屋子里,我们再不敢留任何东西,也不敢在他清醒时放开他……”   少女说完,等了半晌才起身:“这药,大概能叫他昏睡两个时辰,既然小师叔在,我就先去帮师尊煎药了。”   说罢,竹门一开,又一合。   室内安静得,能听到白藤扫过屋檐的簌簌声。   洛予念呆坐在榻边,久久看着他。   师祖亲自出手,他的外伤尽数被治愈,皮肤白皙光滑,甚至因为被灵气与灵药吊着命,还显现出几分红润的气色来,可洛予念却不敢碰他,只轻轻替他理了理铺在枕上的发。   他滑坐到地上,伏在春昙耳边,柔声道:“昙儿,再坚持一下,好不好?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第77章 别恨我,忘了我   睡梦中,春昙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如往常一般,膝盖往胸口蜷,试图抱住自己,奈何双手被捆缚,他无力地挣脱了半晌,最终以失败告终,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双臂收在胸前,十指紧紧交扣——像一个跪地祈神的信徒。   他这幅蜷缩的睡相,洛予念曾不止一次觉得惹人怜爱,也不知怎会有人睡觉像只猫。   如今才想通,只是因为疼。   观雪送药进来的时候,洛予念刚巧将最后一缕灵力拧成的缚锁解开,他略有些尴尬地抬起眼:   “我,我看他睡得很老实,就……”   观雪摇摇头,不甚在意,只是将琉璃药盅端给他,盅盖覆着符箓,可长久维持热度:“他随时都可能醒,现煎怕赶不及,就提前备上了。不知他能吃进去多少,万一吐得太多,白苏那儿还煎着一副备用。”   “……辛苦师姐。”洛予念点头,伸手接过,可对方却没着急松开,僵持间,他不明所以抬起眼。   “阿念,若是可以的话,你劝劝他。这药……不可长久服用。”   “嗯?”   “致人麻木昏睡的药,大多都对神智有损。剂量喝得太多,哪怕日后能将人救回来,兴许也会伤了脑子。”观雪叹了口气,“若不是他总要寻死,师尊是万万不会下这方子的。”   说罢,她松开手,洛予念指尖一沉,蓦地回过神,药盅险些落地,将将被他捏稳:“嗯。”   天色已开始昏暗,观雪慢步踱到春昙身边,弯腰替他解下了遮眼的轻纱缎,见洛予念目露迷惑,遂解释:“这屋子坐东朝西,清晨有朝阳,夜里有月光,一天里有大半天都明媚的耀眼……”她垂眸,目不转睛盯着春昙熟睡的脸,视线却深远,好似能透过他肖似的神韵,注视到故人,“他爹爹搭建之时,刻意将窗子留得大了些。可如今,他双眼畏强光,反倒享不了这福了……”   临走,她扫了一眼枕边,叮嘱道:“你若要离开,记得将那玟棪木给他绑回去咬住,然后让外头的童子去药炉知会我一声,免得再出什么岔子。”   “嗯。”   不知是不是接连喝了几剂药的缘故,春昙睁开眼时,洛予念竟分不出他是清醒了还是在做梦。   眼皮松松抬了一半,湿漉漉的眼睫下露出雾蒙蒙的瞳,没有光亮,没有焦点。   原本平静无声的呼吸逐渐变的急促而沉重,只眨眼的功夫,他额间便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鼻子里发出难耐的轻哼。   应当是药效要过了。   洛予念赶忙端起琉璃盅,轻声唤他:“昙儿。”   那人嘴唇微微张开,缓缓震动,眼神空洞地盯着屋顶,好似在嚅嗫着什么,声音含混而微弱,时断时续。   洛予念不得不将耳朵贴到他唇前,静静听了许久,才在一串串不成型的发音里捕捉到了关键字   “……阿娘……我怕……回家……”   好似一记重锤落在后脑,洛予念顿时懵了,又瞬间被他一声声含在喉咙里轻细的呢喃唤回。   药盅啪的一声翻落在地,咕噜噜滚出去好远。   夺人心智的汤药尽数洒在衣摆上,洛予念缓缓转过头,细细看着春昙因疼痛而逐渐扭曲的面孔,手上凝起薄薄一层灵力,以手指梳理那人淩乱的发,揉过拧紧的眉,拭去鼻尖的汗。   其实他本有许多疑问。   他想问,算计究竟是从何开始的?又为何偏偏是他?他想问,十分的算计里,有没有几分是真心?他想问,送他玉香囊的时候,为他熬冬瓜糖的时候,替他篦发扎三仙绳的时候,牵他的手,抱他吻他的时候,摘一朵昙花送给他的时候,那些笑容,那些关切是真实的吗?   可现在,这些计较,跟自掌中传来的痛苦的颤抖,剧烈地痉挛相比,实在无足轻重。   他心里只剩一个问题……这人世间,如今就没有半分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了么?   *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下来,淅淅沥沥。   周身灼热的火舌蓦地一矮,晦暗不堪的天地间出现了蒙蒙亮光,春昙缓慢地抬起手,蹭过颧骨,那里的水迹正缓缓沿着皮肤流下去,带着一丝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意识一丝一丝流回脑中,他一点一点撑开双眼,试图看清眼前模糊的人影,可不知是天色太暗没有点灯,还是他的眼睛盲得更厉害了,他用尽力气依旧只能看得到人的轮廓,不过,轮廓便足矣……他认得他。   春昙举起酸痛的手臂,向上方摸索过去,很快,一只手轻而又轻地扣住他的掌心。   更多滚烫的泪淋在他手上,滚进他的衣袖里。   春昙一愣,后知后觉,洛予念在哭。   可他哭过吗?他也会哭吗?他自幼没受过父母家人的呵护,小小年纪就被送进人情淡漠的仙门里,只影独行修炼,没人会纵着他软弱流泪,他便也奔着一副断绝七情六欲的模样去活,好像早忘了该怎么哭一场。   被冒犯,他无动于衷。   被怀疑,他不屑一顾。   被冤枉,他大度求全。   赤沼边,被锁天罡阵,七窍流血,死到临头,他也不过是将眉皱一皱。   可这样一个人,竟然在无声饮泣。   春昙心里顿时就乱了,急忙拢住他的手背:阿念,别哭……   “……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是因为不信我么?”   洛予念几乎泣不成声,他没有像往常一般抱他,只拿衣袖摩挲他湿淋淋的指头,擦干后,将他的手叠放回胸前。   春昙怔了怔,旋即想起让他落泪伤他心的罪魁祸首,不正是自己吗?   他不自觉攥了攥空荡荡的手掌,轻声道:“告诉你,之后呢?让你,对教养你的师门,拔剑相向吗?还是,要你光明正大质问他,指望他良心发现和盘托出?”发出声音时,喉口火烧火燎,像被针刺,他缓了缓,强忍疼痛,半句一顿,慢吞吞地絮叨,   “阿念你啊,通天的本事,心却太软,又不屑手段,不懂变通……你们这样心地单纯,又有才能的人,最容易被暗箭所伤。徐景修当年,为了陷害我爹爹,能狠心杀掉那么多与此事毫无干系的人,你又怎知他今时今日,不会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暗中害了你呢?与这种人斗,本就要不择手段才能一击制胜,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不亏。可若是连你也搭进来,那便不值了。”   春昙默默垂下头,耐心等待他的责怪,或者,干脆赏他一个巴掌再扬长而去,可洛予念半晌没有回应,连呼吸声都消失了,他只等来身畔的一阵颤抖,他一愣,摸到那人手背,一条一条因用力过度而偾张的青筋,一突一突地跳动,彷佛要炸开一般。   对了!他险些忘了,现在的洛予念,既不会怪他,亦不会恨他,更不会厌弃他,只会为了被心上人利用欺骗而痛苦折磨罢了。   “阿念……”他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用力坐起身,脑袋里一阵眩晕。   他摇摇晃晃靠过去,睫毛几乎要扫到他的脸。   借刚爬进窗子的月亮,他看到他满脸晶莹闪烁的泪光,和被咬破的下唇。   他想替他擦拭,又羞愧地,不敢碰他。   自己如愿以偿大仇得报,爹娘沉冤得雪,可对洛予念来说,这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无妄之灾,他本是局外人,硬生生变成了这场复仇中唯一无辜的受害者。   该结束了,他的好梦,洛予念的噩梦,都该醒了。   “我啊,这些年,跟劳罗学了不少他们南夷人的蛊术,多是极尽凶残之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除了这个。”春昙忍不住苦笑,往对方腰间摸索过去,动作谨慎地保持着该有的距离,药效尚未退净,他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摆弄了半天才将香囊解下。   “劳罗说,南夷的姑娘不比中原,泼辣得很。若是看上了谁,对方不依,便要给那人种一只红玉蟮。之所以叫红玉蟮,是因为它是以蛊主的心头血,养足四十九日而成,白色的蟮会变成晶莹剔透的朱红色,像红玉。将它从对方伤口种下,它便会自动随血流游至心脉,只要四五日便可扎根。到时,对方便身不由己,时时想着你,念着你。”他抬头,“对,就是情蛊。”   “……”许是手段太令人不齿,洛予念的气息晃了晃,什么都没说。   春昙便自顾自,继续对他坦白:“那日你替我喝了封怀昭那杯酒,竟自己刺了自己一剑,伤口好深……我就是那个时候,将它种进你身体的。那晚,其实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没有将我怎样,我让弦歌燃了殢雨香,你所看到的一切,大都是幻觉。”   他费力地将香囊凑到眼前,却实在难以分辨颜色,只得再次求助:“阿念,你看这里头,是不是有一颗白色的香丸?”   那人不声不响许久,终于给了他回应,握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语气淡到听不出任何情绪:“有。”   “那是解药。把它吃掉,之后好好睡一觉,很快你就不会难过了。”   春昙费力地挤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与他体面地告别:“阿念,对不起。但你说过的,嗔恨最伤身,所以,别恨我……忘了我吧。”   *   原来,那小东西是这么来的。   洛予念不合时宜地想笑,笑他何必多此一举。   可又莫名觉得窝心,他真的,尽力为所有人都思虑周全了。   他抚上心口,继而回忆起春昙几次三番按住这里时,怅然若失的模样。   罢了,原来从头至尾,所有的缠绵、欢好,在他眼里,都只是一只蛊虫在作祟。   也对,沧沄于他,根本是杀父弑母的仇人,他又怎会允许自己对仇人动情呢,若不是他本性纯善,这场复仇,到今天为止,哪会一个无辜都不曾牵连。   他并未对不起谁,是沧沄对不住他,且永远都无法偿还。   洛予念深吸一口气,将白玉香囊重新系回腰间:“我不给你咬木头,也不绑你。你这句对不起若发自真心,便好好活着,不要再寻死。我这辈子,只答应过一个人一件事……我答应了你爹,他不在的时候,要替他好好照顾你,你不要让我对恩人食言。”   他轻轻托住春昙的后背,试图帮他重新躺下,可那人却蓦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你要做什么?”   “救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春昙立即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你?我不要,你不要救我!”气息因激动而急促,他捏着他的手指发起抖来,“阿念,你不要炼那个!”   “春昙。”他很久没有唤他的大名,对方一瞬间就安静下来。   “你母亲冒着性命危险生下你,若他们泉下有知,你如此不珍重自己,怎么有脸去见他们?”   春昙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像被踩中痛脚,不知该如何辩解,委屈地将眉毛拧成一团。   洛予念终究是狠不下心呵斥他,轻声道:“师伯已通读了《明湜心经》,他说四师兄不愧是几百年都难遇的神仙材料,此等至温至柔的双修心法,若是能继续让他悟下去,说不准真的可以做到破百病,解百毒。但是……”他顿了顿,“修炼中,需得向对方交付全部身心,有任何一点抵触,二人皆可能重伤,亦或是丧命。” 第78章 清水芙蓉   起初,春昙每日还能独自起身走动,趁天不亮摸索着出门,摘一串白藤花放在枕边,即使不能炼气,也会试着调息入静,从一个时辰,渐渐缩短到一炷香、一盏茶。   白苏或是沈佑偶尔带来些消息。   弦歌下山前,给他留了信,说是要带晴河到处去走一走,寻个好山好水的地方定居。   “昙儿,我会开一间香铺,名字就用你先前想好的那个,叫‘一衿香’,你痊愈后若是愿意,随时来找我们。”   沈佑念完后,折起信纸:“我跟她说,应该往北去,香料大多是南边出产,北边物以稀为贵,更能卖上价去。”   春昙点点头,将喝空的药碗还给沈佑。   见他兴致恹恹,沈佑便也识趣地退了出去。   手伸出窗外。   光已彻底没有热度,他便解下遮眼,靠坐在不过巴掌宽的轩窗上。   不多时,便有长剑破空的微弱光亮,旋即,模糊的碧色进入视线,脚步渐进,停在屋前白藤树下,那人趺坐,不发一语,闭目入了定。   春昙离他不过一丈远,很快便感受到一股灵力的波动。   眼前朦胧,过目如画,垂藤中,影影绰绰的碧色从暖转冷,夕阳沉没,月色如霜,风动的时候,花瓣像雪一般拂过那人的轮廓。   可没过几日,他便坐不住了。   那日他才颤颤巍巍爬上窗,手脚忽而不听使唤,他就那么一头栽了出去。   白苏伸手一捞,却只抓住松脱的遮眼纱。   “春昙!”她惊呼。   咚的一声,屋子里,药盅重重落地。   春昙倒比它好命,被呼啸而至的人接住,打横抱着送了回去。   白苏立即从小药炉搬来了玉尘真人,老神仙比洛予念还沉默,扎了几针,一声不吭摸了脉便扬长而去。   “小师叔,没事的。”白苏主动开口,“师祖不说话,便是事情还在掌握,不然他定会有所交代的,你安心修炼便是。”   第二日,沈佑便抬了张新制的竹榻来,安置在窗边,铺垫好了恰与窗格平齐,春昙无需起身,靠在榻上也能将外头的景色收入眼中。   他手脚时而绵软无力,竟连药都端不稳,只能乖乖依靠在床头,让姑娘一勺一勺送到嘴里。   今日似乎又换了方子,多了一味酸,才咽下去又往外涌,他忍不住侧过脸干呕,白苏从容地替他拿帕子清理干净,接着喂:“你真的不见见她吗?泊雾峰修的差不离了,傅真人明日便要带春琼师妹下山去了。”   春昙轻轻摇头。   他不想以这幅不堪入目的模样面对妹妹,虽说,以那丫头的性子,大概率已经偷看过了……   “那,有没有什么话,要我转达?”   他依旧摇头。   白苏向来点到即止,她喂完汤药,又替他施了针,走前,还不忘在他背后多垫了几只软枕。   可春昙却没撑住,人没等来便睡着了。   疼痛渐渐不再那样剧烈,随之而来的,是五感的迟钝,身体四肢总有一种不属于他的麻木感,且意识大多数时候是涣散的,因此一日里醒着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连做梦的内容都愈发空虚缥缈,以至于每次醒来,都要许久才能分辨,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恍惚中,他周身晃了晃,睁开眼看到夜空,便觉是梦。   万千星辉悬垂,他伸手想要触碰,却蓦地感觉到身体比往日来轻盈不少,思绪亦是,这才后知后觉,身旁有人端坐。   他微微一歪头,枕边压着一只白皙的手,正轻拨袖边层叠的木流珠……他一愣,凑得更近些,果然感知到雷击木中那一丝属于父亲的灵力。   他顿时皱起了眉头,视在线移,不是梦,是洛云程。   与那日云端玉立的九天神仙不同,她淡漠不似真人的眉眼,这会儿竟叫他看出一丝疲惫,如墨青丝间,明晃晃露出一缕刺目的雪白,让她莫名多了丝人情味——上次见她,还没有的。   可,一夜白头又怎样?如今再摆出这一副珍惜的摸样给谁看?   春昙闭上眼,别开了头。   然而清沄真人却全然不在乎他的不敬,仙人做久了,大概早忘了人世间的繁文缛节,她一开口便是冰冷的味道:“阿念的明湜心经,即将功成。”   春昙一惊,不得不重新睁开眼睛。   “他随后就到,届时,这里只会留下你们两个人,是生是死,便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说罢,洛云程飘飘然起身,足下一点,浮上半空。   玉虚境修士,已无需御剑,自能淩虚飞行。   视线蓦地开始摇晃,周身徐徐亮起冰蓝色的光芒,春昙一愣,勉力翻过身,这才发觉自己正趴在一座湖泊上,四面环绕着山的影子,载他随波荡漾的并不是船,而是一块正圆浮台,台面呈淡紫色,触手光滑细腻,温润如玉,通透几乎见底。   他透过浮台,看到底部那一圈如尾鳍一般轻轻摆动的“浆”,正推动着他前行。   浮台悠悠在湖中心停住,清沄真人拈指一弹,一道决入水,湖面随之动荡起伏,“尾鳍”们缓缓上翻,在一片哗啦哗啦的水响中,纷纷露出水面,又次第向内围拢,层层叠叠包裹在浮台周围。   月色下,青蓝晕染的“鳍”化为片片花瓣,浮台变成花蕊,水迹滑落,剔透欲滴,正是一朵清水芙蓉。   芙蓉花一明一灭,仿若呼吸,周遭山川湖泊的灵气,自然而然向此聚拢着,春昙置身其中,愈发感觉头晕眼花,呼吸都开始不畅,胸口翻江倒海。   他伏在花蕊处,几近昏厥时,忽听缥缈之声入耳:“张嘴。”   春昙一愣,扭身仰望半空,清沄真人已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月白光亮,那是银竹的颜色。   这还是他坦白那日后,洛予念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他迷迷瞪瞪看着他,默默开启牙关,仙君手腕一翻,一粒丹丸准确地从半空送入他口中,一股轻柔的力道紧随其后,有如一双无形的手将他扶起,他顺势盘膝坐稳。   “观眉心,守丹田。”洛予念道。   他依令而行,虽周身依旧绵软无力,但眩晕却渐渐消失,五感短暂地回归,内息宁静,气窍经脉畅通,灵台一片澄明。   不知方才吞下的是什么,重新睁开眼,视线竟逐渐清晰起来,他终于又能看清眼前的景象,原来眼前这些花瓣都是有纹路的,丝丝灵力绘成的线像条条细流往浮台汇聚。   他仰颈,重新四目相对,恍若隔世。   昏沉恍惚睡睡醒醒的日子里,他早已不辨时辰,此刻,洛予念背后是一片皎白的上弦月,   那今日距离悬息之死,恰好一个月。   洛予念双手捏诀,飞落中,灵风剥下他的道袍,那片天水碧色便与银竹一道飞离,长剑斜插入土,道袍挂在剑柄上,引来流萤飞舞。   他身上与春昙一般,只剩一层微微透肤的纱衣,清风入袖,衣袂鼓动,如云如雾。   他落定时,芙蓉花只轻微一动,缓慢地转了个角度,二人相隔三尺,对面而坐。   洛予念面貌未变,气韵却稍显不同,整个人好似更轻盈,也更温纯,眉目平静,清气四溢。   这便是《明湜心经》小有所成的境界吗……春昙在那人透亮的眼中看到自己,与之正相反,皮囊虚弱而苍白,精神涣散而疲惫,云泥之别,他们根本不该坐在一起。   所以当对方靠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想躲。   当初他满心赴死,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要继续面对洛予念,面对这如山的歉疚。   如今,对方不计前嫌,要牺牲修为救他,他却不知该如何自处。   一声长长的叹息拂过他的面, 洛予念满脸无奈:“静心,不要胡思乱想。”   听上去,并无怨气……虽然也没什么其他波澜就是了。   春昙心里无端一空,又觉这失落来得毫无立场,故而欲盖弥彰地挤出一丝笑意:“这是哪里?”   “灵津岛。”洛予念伸出手指,轻轻一触这芙蓉台,“据说,千年前,沧澜真人正是在这朵芙蓉花中得道飞升。后来,这灵物便成了历代掌门的传承之物。”说完,他淡然一笑,“除了你我,在此中修炼的,皆为沧沄掌门人。”   春昙呆了呆,倒不屑什么掌门掌窗,他只是,很久很久没看到洛予念的笑容了。   想到他多年辛苦换来的修为即将付诸东流,春昙只恨不得哭一场,也不知他是如何笑出来的。   “但,你不必寄希望于外物。师尊将这芙蓉台让给我们,只是怕修炼中出了岔子也没人知道。”洛予念正色,“悬息之毒至阴至浊,故蛊星皆为四柱纯阴之女子。而你,利用黛初的血缘作为媒介,强行召唤出它,毒性反噬便尤为强烈,这也是为何,她们能与悬息共存多年,你毒发却如此迅猛。”   洛予念起身,膝行两步至他面前,从上方垂视他:“你在胎中便中了毒,因而想要根除,必要以至纯至阳之清气,洗髓伐髓。你的丹田早已被毒素浸染,故而,清洗与重塑,都只能依靠外力来进行,会有一点疼,我们一步一步来,照我说的做就好。”说着,他手指一挑,托起了春昙的下巴。   他向来是动手不动口的类型,不等春昙应声,蓦就封住了他的呼吸。   亲吻,他们本已轻车熟路,可太久没有碰到他的皮肤,他的嘴唇,加上灵力猝不及防入口,春昙心口一阵狂跳,牙关不自觉阖紧。   他不由暗暗迁怒洛云程,甚至是观雪,白苏……没有一个人提前知会他一声,他今日要见洛予念,哪怕塞一块糖给他含一含,也不至于满嘴药味地吻他。   纷扰的思绪令他他气息顿时乱掉,小腹前结成子午诀的双手倏忽松开,他一把攥住洛予念的袖摆,不可抑制的“唔”出了声。   对方一顿,微微松开他,近距离地凝着他,轻声问:“疼么?”   春昙一愣,木木摇头。   洛予念不尽信,又细细观察了他一阵子,确信他无事,复又托住他后颈,轻声道:“张嘴。”   舌尖被撩动时,久违的湿热柔软几乎瞬间将他紧绷的精神融化掉,深入的亲吻间,灵力被徐徐灌注。微微的痛麻倒类似当初试剑御龙,却又不尽相同,一样是外力侵入,柔和千倍万倍。   一想到,这灵气是在洛予念体内游走过周天,进出过心肝,染上了体温与味道,如今正流入他的四肢百骸,填补他衰弱的经脉脏腑,成为他的一部分,春昙便忍不住浑身都躁动起来。   像久旱骤逢甘霖滋养,万物生长,春意盎然,他好似许久都没有像常人般发过汗了,汗水令肌肤黏腻相贴,也不知是他的,还是洛予念的,山岚般的潮意渐渐将他包裹,彷佛一瞬间,便回到了莞蒻岭的竹林间,久也不放晴的天地,朦胧而缠绵。   他一时忘乎所以、不知餍足地噬吮起来,胸口的跳动微微发痛,目眩神迷中,一只手轻轻撩起他的衣摆,厚实而柔软的指腹轻抚,激的他呼吸一滞,不禁松开了口。   酸软从骶骨瞬间窜到小腹,又沿着炙热的血流,到喉咙,到眉心。   他不自觉皱眉,张开双臂缠绕上熟悉的腰肢,双手沿脊背攀上去,勾住了那人平直的肩。   洛予念的脸与他微微错开,稍显急促的喘息里,薰入了他口中清苦的药味。   春昙睁开眼时,眼前是闪着月色的鼻尖,细小的汗珠如露,密密一层。   耳边,洛予念的声音低沉瘖哑:“凝神,上视百会。”原本跪在春昙面前的双膝蓦地分开,向前。   洛予念一手虚虚搭在他肩上,一手绕到他后颈,按压住脑后玉枕xue,接着,缓缓下落。   春昙一懵,只觉本该炼化精元的三昧真火去错了地方,在他脑袋里烧了起来,好容易凝起的神瞬间便支离破碎:“呃!”他受不住刺激,叫出了声,“阿念,等……嗯。”   洛予念几乎是同一时间,狠狠抽了口气,悬在那儿不动了,仙君引以为傲的从容不迫消失得无踪无影,他垂下头,双眉拧着,显然事情也出乎他的意料。   *   洛予念定了定神,只见春昙整个人都慌了,衣裳方才也被自己一把扯下去,露出的一边肩上,一道指甲留下的红痕延伸到手臂去,好不狼狈。   纸上谈兵果然会叫人吃苦头,他甚至不好意思责怪春昙的不听话,因为连他自己的神都没有凝住。   修炼的日子里,师尊已尽可能替他解惑。来前,他也做足了准备,既然一定要有个人痛,那必然不能是春昙。   可,关于双修的种种,师伯祖只说起初会痛,却没告诉他,还会有别的感觉,甚至比痛,更让人无法承受。   他缓了几息,而后才重新凝神:“重来。”   虽说万事开头难,可洛予念二十一年的人生里却也没遇到比这更难的。   他不可失神,要随时保持清醒,仔细拿捏火候,及时发觉怀中人的异动。   当春昙手脚蜷缩抓握,弓背仰颈,浑身颤栗,眼神虚空之时,便是临界之际,他定要即刻停住,决不可泄元阳,否则功亏一篑。   “昙儿……吸气。对,慢,慢慢吸满……屏息,唔……不要动,神不可散。”   春昙彷佛面对着巨大的折磨,浑身颤栗,眼眶蓄泪,口中时而唤他,瘖哑着向他求救,时而暴躁地扭动,挣扎,与身体最原始的本能对抗。   这个过程,起初要很久,穿插着无意识地轻抚舐咬,洛予念克制地咬紧牙关,守住心神,耐心等,等他稳住神魂,再继续引气上行。   出彼入我,出我入彼,如环无端。 第79章 脱胎换骨   被送上云端,再狠狠急坠的感觉,让春昙几度想放弃。   徘徊于极乐与极度压抑的痛苦里,他只能死死盯住洛予念的脸。   多数时候,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偶尔松动,克制地锁眉,颤抖地吐息,唇间溢出一丝低吟,下巴滑落一滴汗珠。   混沌的意识中,春昙就是靠着这些,靠肩头微微收紧的手指,亦或是耳边嘶哑的声音维持着心神,固守着一个微弱的念头,如在风雪中护一盏风灯——如若他失败,那眼前的人就要为他陪葬。   月落日升,洛予念离开时,芙蓉花瓣会徐徐收拢,护他在烈日下安睡。   月光洒下,那人重返,催动花开,他们周而复始。   细细密密的灵力冲刷过他每一根髓腔,似有千万花木种一同在他身体里萌发破土,抽展枝枒,愈发轻盈的思绪和愈加敏锐的感官让他能清晰内视,是灵力在体内运化,一股一股热流盘旋进入丹田,自发凝聚,变成浅浅一汪潭。   黎明前,他猛地睁开眼,十一岁之后,他再度进入不周境界……可,链接二人的灵力之流却开始动荡起来,断断续续。   他看着眼前人,不觉失措,惶恐。   “专心。”洛予念的声音依旧平和,看上去,也与往常别无二致。   可春昙却清楚的感知到,方才,他体内那本就岌岌可危的金丹已然销散,蓬莱修士经千万次锤炼的宽阔经脉,如今空荡成一条条干涸期的河床,只剩微不足道的细流蜿蜒其间。   前后不过短短半个多月,几次修炼而已,他就像一只可怕的蛊,不断地消耗着洛予念的心神与修为,终于在蛊成之时,让那人从蓬莱境跌落。   察觉他的异动,洛予念不得不中断修炼,缓慢地从他怀里抽身离开。   那人盘膝趺坐到他对面,衣摆垂下,遮住被反覆磨破的膝盖。   洛予念静静调了几息,盯着他明显长长一寸的发尾伸出手,却又在中途停住,弹指一挑,以灵风替他理顺,娓娓开口:“不用慌,先前师伯祖便有此猜测,说若我们修炼顺利,你多半会重返不周。你跟黛初毕竟不同,她中毒太久,难以逆转,且当年为了生下你,耗损不少元气。而你,不止有修炼的根基,傅真人还替你及时封了脉,这些年也在不断用药阻止毒性的侵蚀……”   春昙只看到他嘴巴在动,听到他慢条斯理的语调,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耳朵里。   他走神了,修炼的关头,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母亲。   小时候,他只隐隐觉得自己的父母与那些普通夫妻不一样,却不知到底哪里不同,如今亲身体会,才终于明白,她时常投向他的目光,比简简单单的恋慕要复杂许多。   她被他的灵力哺养,在他身上经历了脱胎换骨的折磨与欢愉,他一番痛彻骨,成就了她的新生,所以她对他,自然而然产生出异于常人的依赖与迷恋,类似于雏鸟情节,是不能容忍任何分离与失去的,所以她看到他死去的一刻,像看到自己归宿一般平静。   *   看到春昙半晌没眨眼,洛予念便知他没在听,便也不说了。   左右,明湜心经第二层已圆满,他体内的毒已尽数洗净,只是重塑的静脉尚需锻炼,不出意外,师伯祖点头后,双修便可结束了。   春昙天生悟性过人,万事只要稍加提点引导,便能被他融会贯通,故而修炼过程中,他们彼此间都没吃多少苦头。日后他若愿意继续走这条路,必能成为仙门的佼佼者。   分别这一天,好像比想像中来得更快,看着那人泛红的眼眶,迷蒙的双眼,洛予念轻轻叹了口气,将一丝灵力打入他的眉间,唤回他心神。   春昙一哆嗦,眼眶里不知不觉蓄起的水光被咽回去,牙齿狠狠扣住下唇。   洛予念之所以每每修炼结束便离去,就是怕看到春昙这幅内疚到无法自拔的模样。   他淡淡笑了:“如今,毒已根除,大周天已通,明湜心经从第三层开始,我们便可以分开……”   他“分”字说出口的同时,那人蓦地一动,扑了他个满怀。   春昙几乎是撞过来的,两人不受控地滑向一边,芙蓉台因失去平衡而倾翻,他们从花瓣的缝隙里掉落,春昙的双臂,双腿紧紧缠绕着他,整个人没入水中。   芙蓉台瞬间恢复原状,洛予念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一片花瓣,浮上水面,另一手捏住那人下巴,硬是将他的脸抬起,露出口鼻,可以呼吸到空气。   “……呃。”猝不及防,浮力将那人又送回他的身体,他手一滑,两人彻底落水。   怀里的躯体比之从前更饱满,更温暖,更柔软,皮肤自内而外,透出健康的光泽。   修炼之时,为守住心神,他不敢分神细看,如今看到才切实觉得欣喜。   洛予念不禁笑了,在水中抚过他可怜兮兮的眉眼,看这表情,他应该是在哭的,湖水可以掩藏泪水的形迹,却藏不住他眼角一阵一阵的热流,春昙嘴唇动了动,吐出一颗气泡,里头装的,该是一声哽咽的“阿念”,下一句,就轮到对不起了。   当初,他意识模糊地躺在竹屋窗前,口中最常叨念的两句梦话,一句是“想回家”,另一句便是,“阿念,对不起”。   洛予念早听够了,所以,他捧住他的脸,拉近自己,吻了上去,将那句还未成型的对不起,咬了个粉碎。   长发如滴墨入水,洇成丝丝缕缕,飘荡在周身,引来游鱼追逐,又被潜伏水中的绿松卿黄雀在后,捕食殆尽。   湛蓝的湖水中,他们纠缠如一对交尾的蛇,触到巨大的水草,被勾住七寸,裹进同一个蛹,春昙自始至终不曾挣扎,像是要溺死一般,全幅力气都用来抱他,埋在他体内,伏在他肋间,听他因窒息而愈发急促的心跳。他抬头,极致清澈的湖水中,晨曦毫无阻碍落入那双琥珀色的眸,洛予念看到那个沉沦其中的自己,看到凡胎肉身与生俱来的,不加修饰的,落入情欲的模样。   这不该,可他不是神仙,面对心中所爱,面对近在眼前的离别,他也想放纵一次。   就一次。   之后,便心无旁骛地,回到属于他古井无波的漫漫仙途。   摸到岸边的泥土时,春昙抽身而去,洛予念胸口一滞,彷佛感受到他们之间那些美好的过往一同被抽走,留给他一阵空荡荡的冰凉。   他手臂一撑,率先爬上岸,头也不回走入林中,生怕自己忍不住说出多余的的挽留之语,更怕春昙因满心歉疚而对他妥协,言听计从。   那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他不要他的感激,更不要他报恩。   他只希望,拜托了宿命与仇恨,那人能为自己活一次。   *   洛予念的脚步快而坚定,眨眼消失在树影里。   春昙徒劳地伸手,晨风掠过指尖,风里有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味道,他低头,瞥到一旁的银竹上,挂着那只白玉香囊。   他的目力已恢复,甚至比先前更加清晰,他一眼便看到藏匿在诸多普通香丸中的那颗白色的解药,方才热起来的心,浑身滚烫的血,又瞬间冷静下来。   是啊……没吃才对,是怕解了蛊,连恩人的承诺都无法兑现了吧。   谁让自己是个劣迹斑斑的骗子呢。   活该得不到。   他自嘲一笑,又仰面躺入湖中,闭上了双眼。   翠蓝的蛇无声到他身边,他自然地展开手臂,绿松卿便乖巧地盘绕到他小臂上去,近日它一直在湖中徘徊,吞吃带着灵力的水草与鱼虾,接收他们修炼所溢出的灵力,眼看着就长到两尺长,有了蟒蛇的雏形,只是性子还没来得及改变,贪玩,胆小,黏人。   旭日东升,一声清脆长啼,吓得绿松卿迅速钻进他的袖口。   林中,一只青鹞破空而去,往沧沄的方向飞走。应当是洛予念送了信回去,告知他们双修已顺利结束。   春昙叹了口气,只希望来的人不是洛云程。   他轻轻拍水,飘到岸边,爬上去落脚的刹那,浑身的筋骨都传来一种奇异的酥松感,产生出微弱的酸痛,这感觉类似大病初愈。   他许久没有走路,小心翼翼迈着步子,不久就寻到洛予念的踪迹。   那人随意地坐在一块平整的巨石上,见他许久不靠近,主动招了招手:“过来。”   春昙便走近,乖乖蹲在他面前。   “之后想去哪里?回芊山?”洛予念笑着问他,彷佛他们之间并无任何芥蒂……就像是,普通的好友。   他点点头。   “师尊已经答应我,让你带走御龙,它认了主,就算强留在沧沄也等同废铁,不如物尽其用。”他顿了顿,又叮嘱,“虽说,沧沄与妙镜都有心保你,但封良轩爱子心切,难免日后想不开会去找你寻仇,如今的你还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芊眠谷外的阵法,先不要解开。出了事,若找不到傅真人,你便设法送信给沈佑,他和观雪师姐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助你。”   ……为何是沈佑……你呢?春昙张了张嘴,想问,又没脸问。   洛予念是个极度心软的人,逼他亲口说出“你父母待我的恩情已偿,日后你我两清”这种话,他定也难受。   故而,春昙依旧只是点头。   洛予念似乎再没话,闭上了眼,春昙就这样与他相对无言,直到观雪赶到,将他带回沧沄。   离开沧沄那日,洛予念都没有再露面,只有观雪带着白苏送他下山。   观雪代玉尘真人交代了他几句练功的诀窍,还赠了他一葫芦药。   春昙拜谢过后,又不死心地,往半空看了一眼,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春昙师兄。”白苏一路上都无话,这会忽然开口,“小师叔他已经闭关了。傅真人说会在芊眠谷等你,一路上,多加小心。替我师尊问个好。”   “嗯。”   *   沈佑抱着满满一匣子闭关所需丹药,在岸边喊了半天话,掌门的叮咛说完了,也没人应他。   洛予念并没有在修炼,而是懒散地靠在芙蓉台中,朝向沧沄,发著呆。   自打拜入师门,这还是沈佑头一次看到这样懒散松懈,甚至有一丝脆弱的小师叔。   他站在湖边,无奈道:“我就不明白了,你这么舍不得,干嘛不自己送他!”   洛予念瞥了他一眼,没答。   “你没去,他好像很失落……每次他开口说话,我都以为他要哭了……”   “呵。呵呵……”   沈佑一愣,相隔太远,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没成想芙蓉台也跟着那笑声摇动着,洛予念难能笑得这样直接:“他是爱哭。好像,小时候被宠过的孩子,都爱哭。”   # “魑魅” 第80章 千日   破晓的一道劫雷,劈开了芙蓉台的花瓣,他抬头时,看到山巅逆着光的人影,原以为是沈佑,不想竟是白苏。   海上风大,白苏往耳后别乱飞的鬓发,露出右手外侧的疤。   经年旧伤,浅浅的弧形分成短短几段,像袖摆内侧齐整的走线,靠近掌侧的痕迹近乎看不清,只手背一半还留有黯淡的红,依稀看得出是人齿的咬痕,齿列的排布很是眼熟。   疤痕虽浅,可在少女光泽白皙的皮肤上依旧显得扎眼,她自己看不到,这么久都没人关照她一句么,观雪师姐呢?   “小师叔?”感受到他的目光,少女从容转过身来,狂风中,轻薄的袍摆飘飞,已与先前站在剑上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判若两人。   灵津岛四季如春,洛予念几乎感知不到时间的变化,遂问:“如今,是什么时候?”   “三月十二。”白苏笑笑,“说来也巧,自小师叔你闭关,刚巧过了一千日整。”   千日……算来不到三年。   托明湜心经的福,他已重回蓬莱,进境比师尊设想中的五年快许多。   至流霞峰,他们从半空穿越校场往太清宫飞去,落地时,侍茶与洒扫童子们纷纷行礼退让。   洛予念刚抬起腿跨门槛,殿内便有一道剑气袭来。   他本能向后一仰,闪避而过,顺势后翻时不忘推开了门边前来奉茶的道童。   小男孩一屁股坐到地上,银竹出鞘,不过一寸宽的剑刃稳稳接住被他不慎抛飞的茶盘,放置到他的身边后又原路返回。   见白苏已迅速将所有道童护住,洛予念接剑挽花,对面一招濯缨沧浪奔涌而来,他以灵力护体,足尖一点,纵身投入那如潮的剑气里,如游鱼入水,银竹白光飞舞,引剑气盘成气漩,他立于风眼,捏决轻诵:“清风鉴水。”   银竹冲天而起,又如一滴水融入湖面一般,缓缓落回气旋,落回他手中。气旋随之平稳,涟漪般向外扩散,化作飞速旋转的两仪,在灵剑回鞘的瞬间,四散成清风。   众道童呆呆望他,猎猎飘舞的衣袍上,劫雷留下的斑驳焦痕飞下星星点点灰烬,冰清玉洁的仙君彷佛浴火重生。   洛予念低头正了正衣冠,迈入殿中,执手行礼:“师尊。”   清沄真人与玉尘真人上座,阶下次座是许久不见的大师兄与观雪师姐,白苏静静走到观雪身后站定。   清沄真人打量着他,沉默了半晌才开口:“……熙川的《春水剑法》?”   “是。”他起身,“此招,应是沧溟万里的变化式,配合下一式,便可迅速转守为攻。”   掌门轻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将袖下的木念珠拨弄得更快了些,大殿倏忽陷入寂静。   是玉尘真人打破了沉寂,他起身走到洛予念面前,示意他抬起手臂,伸指在他腕上扣了片刻,转头对座上清沄真人点了点头,又是惜字如金,招呼都没打便扬长而去。   无人能解其意,除了与他同门百年的师妹。   “虽说你如今才重回蓬莱境,可先后两次破境,两次结丹,经脉与肉身反覆被劫雷锤炼,旁人的蓬莱,与你自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也不知清沄真人是怎么从他师兄那草草一点头中,领会出这么多意思的,“应是因你根基原就扎实,又未实质受损的缘故,也得益《明湜心经》对元气的温养,故而才能事半功倍,总之,继续勤加修炼,定能更进一步。”她八风不动的面容上,难得流露出些许赞赏。   洛予念入内门十多年,自始至终都被拿来与洛熙川类比,鲜少受到如此肯定,难免受宠若惊,立即又是一颔首:“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去吧。”掌门挥挥手,众弟子便纷纷起身,恭送她从三清巨像下的小门离开。   师尊一离开,气氛便轻松了不少,齐敬之欣喜道:“谁敢再道我沧沄后继无人,看看,这还不到三年!”   观雪淡淡一笑:“闲言碎语,提这些做什么。”   洛予念被他们拥着出了殿,扶石栏前一眺校场,李凝正带领众外门弟子练剑。   “徐景修已被沧沄除名,如今,李凝归在我们下。本要叫他排在沈佑之前,做师兄,可他这孩子有些古板,偏要做老三。”   “沈佑人呢?”洛予念问道,依他对这小师侄的了解,若身在门派中,断然不可能不来迎他。   “我正要与你说此事。”齐敬之收回目光,“几天前便跟着他师兄一道去碧梧了,如今,他还不知你已出关。”   又是碧梧……洛予念心下一忖,便有了猜测:“……蚺教?”   “嗯。当初春昙那一闹,悬息现身沧沄的消息,没多久便散播出去了。你在灵津岛这将近三年里,南夷人始终不消停。其实原先也时不时的,有南夷百姓逃过来,不过这些人大多留在莞蒻岭的人烟稀少之地,只想安分讨生活,我们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近日,来人似乎变多了,连露州都时不时出现。这不,前几天,碧梧弟子去露州义诊时,刚巧碰到路边的店家抓到个偷包子的小鬼。那小鬼中原话说得很是不错,打扮得也跟中原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原本并未引起注意,是碧梧弟子见他可怜,小小年纪被老板责打,想去劝解一番,谁知才一接近,他竟心虚地拔腿就跑!且普通的小贼就算是跑,也是挑着人多处藏身,可他偏偏往城外逃。碧梧的仙子们察觉不对,派了个人悄悄尾随其后,这一随,便是大半日。”齐敬之顿了顿,“他躲进了莞蒻岭一处废弃民居的地窖,那竟是蚺教的一处据点。”   齐敬之摇摇头,显然有些后怕:“好在那时候里头没人,没起冲突。但那地窖里存放了足足上万只即将孵化的蛊卵……蚺教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养蛊。”他叹了口气,“那个孩子脚力有限,发觉被跟踪了,落荒而逃,慌乱中摔下赤沼,断了条胳膊,碧梧的仙子便将他带回门派救治。他逃跑未遂,还恼羞成怒,竟威胁她们说,自己是蛊星的人,她们若不放他回去,必酿成大祸。”   洛予念一惊,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蛊星。南夷似乎出现了新的蛊星。”   “这不可能。”   “是啊。”齐敬之双眉渐渐锁紧,“照理说,上一任蛊星死去才十三年,他们并不该有新的蛊星出现,碧虚真人怕其中有诈,便通知了各大门派,我这才让梁翀和沈佑过去看看。正好,现在你也出关了。”   “嗯。兹事体大。”洛予念点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   “跟你说了,便是打了叫你过去的主意。”观雪倏而打断他们,伸手一拂他肩头的灰烬,“但此事须得从长计议,你好歹换身衣裳再动身。”   告别师兄师姐,洛予念独自回到藤萝苑。   三年的时间对修士来说不过白驹过隙,除了来往洒扫的童子中多了几张新面孔,山中似乎一切如旧,除了他屋前那棵紫藤。   印象中,合抱粗的树干永远是光秃嶙峋的,可如今,却攀附着茂密厚实的藤叶。   花藤底部粗茎已半木质化,想来扎根已有年头,细长如羽的叶片却是新生的嫩绿,在春风里飒飒作响。   昙花喜温暖湿润,多生于南方,他们沧沄历来难见。   洛予念顺藤摸根,蹲到窗下,找到它破土萌发之处。仰起头,刚好能看到回纹窗棂里那根早已风干缩水的枝条,他隔空一弹指,枯枝便碎成粉末洒下来。   原来是它。   彼时,破晓的山谷,开败的花海,洛予念率先从情动后的惫懒中抽身,却发觉身旁沉眠之人眉头紧锁,眼睫不安地抖动着,鼻息也不稳,一副难捱的模样。   洛予念不禁失笑,习习晨风,一地残花里,仅剩一朵还在努力盛放,它贴这那人的鼻尖徐徐晃动着,白色细丝状的花萼不断搔弄着他的皮肤,像是不甘于就这样枯萎,试图唤醒他,一堵自己芳容。   于是,洛予念伸手轻轻一掐,便将它连着两寸枝一道折下,贴身收在怀里,愣是用灵力为它的“刹那芳华”续了命。   回到沧沄,他随手将它放置在多年来只是摆设的净瓶中,谁知还未来得及学会扡插养护,便忙着去救治另一朵昙花了,这一甩手便是三年。   兴许是哪一阵风吹落了一片叶,它便在凋零之际兀自落地,报复似的生根发芽,拚命往有阳光雨露滋养触攀爬,如今终于长成这样根深蒂固的一棵。   执拗,又顽强。   他轻轻一笑,拈掉指尖的尘土。   *   明明是要飞往碧梧派,可洛予念却习惯性地偏离了路线,意识到时,脚下已然变成大片的柑橘林。   兴许是受悬息出现的影响,三年前从这一带迁走的百姓多数未归,路过的山岭间,成熟的春柑落了一地,被鸟兽分食的残余物飘出阵阵发酵的味道。   无人打理处的野草蓬勃长到半人多高,若不是微微生锈的惊鸟铃在老旧葡萄架下叮咚作响,洛予念险些错过竹舍小院。   ——那是防着鸟儿来偷食吃的。   他耳畔倏忽一痒,有谁的话语无声带笑。   他下意识往自己肩头一瞥,依偎在那处的虚影一闪而过,又变得空荡荡……好像,就是不久前的事来着……   一声拖长的“小师叔” 惊飞了附近的鸟群,也将洛予念从回忆中惊醒。   他久违的小师侄横冲直撞飞过来,老远就在剑上大鹏展翅,似乎想要给他一个热情地拥抱,许是又觉得僭越,到跟前,竟半途而废换成用力一抱拳,手掌里啪的一声,行了个礼:“见过小师叔!”   沈佑精壮了些,眼神里有那么一些大人的沉稳了,唯独那句小师叔,听上去还是带着亲近的,跳脱的气息。   洛予念一抬眼便看到他头顶素雅的青玉发冠,这才想起是错过了他的冠礼,继而一晃神,三月初六已过,也不知那人簪冠会是什么样子。 第81章 放下   “昨夜青鹞送来了师尊的信,说你出关了,要前来与我和大师兄汇合,我实在等不及就先一步出来迎你,方才隐约看到银竹的光方向不对,便追过来,还以为是看错了!”他兴奋地咧着嘴,四下张望着调侃道,“小师叔,你是闭关闭得太久所以迷……路……”认出眼前是何地,他的笑蓦地僵在脸上,咕咚一声,狠狠咽了咽口水,似乎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   洛予念耐心等了他半晌,只等到几声磕磕绊绊的“嗯”,“啊”,“那个”,最终他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便放弃了,只沮丧的挠了挠头顶。   看着他憋到眉毛都抽搐的样子,洛予念心下好笑,主动开了口:“没迷路,习惯了。过去,来春昙这里,好像比去碧梧更频繁些。”   听他大方说起那人名字,沈佑先是一激灵,随即重重松了口气:“嗐,我还怕你放不下他。”   洛予念笑笑:“没有。”   也是经过多少次的碰壁,钻牛角尖,他才在自暴自弃中顿悟,有些事一旦发生,便会根深蒂固成为人的一部分,强行剜去只会适得其反,留下更深、更难以愈合的伤,不如顺其自然。   所以,他再不执着于“放下”什么,自然也谈不上放不下。   他轻轻落到竹楼的廊下,站在窗前向茶室里望。   许是当初就做好一去不回的准备,屋中原有的摆设几乎被清空,只留下笨重的案几和药柜,原本装药材的抽匣敞开着,里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抽匣边缘毛茸茸的尾巴尖动了动,蓦地探出一对黑豆似的圆眼,是只松鼠。发觉有人类接近,它立即发出警觉的叫声,旋即,屋顶与竹墙的夹角里飞出两道黑影,从洛予念头顶翽翽而过,他这才注意到安在那角落的鸟巢。   显然,这里已经更换了新的“主人”,洛予念便也不打扰它们,拂去肩头的那枚掉落的褐羽,一跃踏上长剑:“走吧。”   “见到那个南夷孩子了?”路上,洛予念问道。   “倔。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脾气一上来还拿南夷话骂人。”沈佑扶额,“好像料定了我们不会把他怎么样,没心没肺大吃大喝,这才几天啊,原本瘦的皮包骨,生生给养胖了一圈。”   洛予念莞尔:“你怎知他在骂人?”   “我自然不知道,可方平意方师叔听得懂啊,不过,太难听的她大概也说不出口,所以那孩子一大串一大串的南夷话转述过来就变成短短几个词了,无非说我们中原人都是骗子,是欺负小孩的恶人,不知廉耻什么的。我猜,原话肯定脏得很,是我,我便代他父母教训他一顿,也只有方师叔,还能温温柔柔地开解他。”   “方平意?她会说南夷话?”洛予念一惊。修炼闲暇里,他常常翻看洛熙川留下的那些东西,对于南夷的文本已是烂熟于胸,可他既听不懂,也不会说。   “岂止是懂。这两年,碧梧上下都在研读四师叔留下的南夷百毒谱和血蛊术,为了采药炼药,方师叔还装作中原的药农,冒险渡过赤沼,去了南夷的地界好几次。虽说舆图在手,可以避过绝大多数危险,但安全起见,她还是提前寻了户偷偷在莞蒻岭隐居的南夷人,学了地道的南夷话,现在的她,算是半个南夷人了吧,你一见便知。”   彷佛是急于印证他的话,甫一看到碧梧派的巨木林,便从里边射出一道剑光来,正是那“半个南夷人”。   远远的,方平意便冲他们挥起手臂,脸上表情不似早先那般淡定,生动许多,笑的时候会不经意露出牙齿,倒真有股子凡人身上常见的淳朴与灿烂。   “洛师弟!久违了!”她既惊又喜。   “方师姐。”洛予念对她一颔首,立马被她小臂上一圈圈银色细镯晃了眼。   南夷炎热,故而衣装不似中原人这般繁复,她身上便是最具特色的半袖衣衫与长短将将及膝的百叠裙,纤长的四肢都裸露在太阳下,微微泛着金黄,皮革腰带上挂着翻毛皮做的鞶囊,以兽牙装点。   “方师叔,又要去那边啊?”沈佑好似对她这幅打扮习以为常,随口问道。   方平意点点头,耳垂上一对长长的银穗子跟着晃,她一抚垂下的麻花辫,里头簪着新摘的花:“嗯,上次移回来的几株繁星草没能成活,师尊叫我再去弄一些,这次换个更南一些的山头,调一调土再种一次。毕竟,这味药几乎出现在每一种蝎蛊解药里,若是我们自己种不出,怕是个大麻烦。”   洛予念愣了愣:“方师姐一个人去?那,你的剑……”   “不是一个人。”方平意苦笑,“方才,冯琰去给阿杞那小子送饭,却在他房间里闻到一股馊味,找了一番,竟在他床铺下头找到整整一包干粮水果,全是他趁童子们不备,从厨房偷来的,捂在一起这几天,都坏掉了。如今冯琰正教训他,随后便会追上我,到时,她会留在赤沼边策应,放心吧。”   “又偷东西?”沈佑闻言眉毛一竖,“我就说吧,这种屡教不改的小屁孩,你们越是对他好言好语,他就越会蹬鼻子上脸!今日就让我替冯师叔料理了他!”   说罢,他连招呼都没打便落进碧梧,洛予念只得匆匆与方平意道别:“那,师姐万事小心。”   洛予念追在沈佑身后,远远便从窗棂里看到那令碧梧上下皆头疼的“俘虏”。   说是扣押,可碧梧派却待他不薄,住在比本门弟子寮还要宽敞的客房,一日三食皆有人送,甚至还允许他在一定范围内活动。   这么做,无非是想让他了解,中原的名门正派,不仅不会滥杀无辜,还有能力帮助他们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只希望他能放下戒备,共同合作。可他显然有些不识好歹了……   男孩的头顶才与冯琰锁骨平齐,眼珠子不耐烦地翻上了天,对长辈的劝诫无动于衷,一脸“哪怕天王老子来了,都得叫我老子”的嚣张。   沈佑横眉怒目,撩起袖子就要冲进去,被洛予念一把拦住:“你若真动手,便是以大欺小,恃强淩弱。”   “不动手啊。”沈佑咧嘴,笑得凶狠,一矮身,从药圃里揪下一丛兔尾草,而后破门而入,“师姐,你去忙,我来。”   冯琰惦记着方平意本就心急,这孩子又软硬不吃,一见有人接手,感恩戴德地转身就走。   “哼。”沈佑可没仙子们的好脾气,弹指就是一道诀,男孩蓦地就被提起,大头朝下吊在半空,眨眼脸便涨得通红,张嘴便是一串听不懂的问候。   沈佑听不懂自然也不会被激怒,他不慌不忙,又一扬手,脱掉他的草鞋,握着那把毛茸茸的兔尾草尖一下一下搔他光溜溜的脚底板。   男孩瞬间招架不住了,一边咯咯笑一边掉眼泪,挣扎扭动间还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个死去活来。   “知错没?以后还敢不敢偷东西?”沈佑怕他当真承受不住,大发慈悲地停了手,让他喘口气。   可即便是如此狼狈,叫阿杞的小男孩依旧没有求饶,只是红着一双眼恶狠狠瞪着沈佑,一边用力挣扎,一边用中原话说道:“有本事,杀我!否则,我,我……”   他狠话还没来得及放完便倏忽闭了嘴,还用力抽了抽鼻子,继而停止挣动,眼珠子拚命往门口的方向转。   与洛予念对上目光,那孩子眉头一拧,一反常态地闭紧了嘴巴,全然没了方才那副泼皮做派。   沈佑见他安静了,便将他头脚调转回来,放到地上:“哟,新鲜。小师叔,这孩子似乎怕你。”   “谁,谁说的!我才不……不怕……”他口中逞强,却不自觉转开眼珠,盯着自己脚丫子看。   洛予念忽而想起自己头一次见阿萱,也是这样,吓得人家小姑娘柑子掉了满院子,还是春昙替他解了围,可能他天生就没有凡人缘吧。   他走上前,坐到桌旁,目光扫过一地还未来得及清理,已然发霉的食物残渣,沉吟片刻,抬头问道:“阿杞。这些吃的,你是打算找个机会逃出去,带给你的家人,对么?”   男孩一怔,却依旧嘴硬,狠狠别过头去:“不关你的事。”   “你也去过露州,看到了我们中原的百姓都是怎样过活。这几个馒头,几块糕点,几颗柑子,就算让你带回家去,又能饱腹几日?”   阿杞没吭声,只是咬紧了嘴唇。   “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为何叫你一个小孩子来犯险?”洛予念没有气馁,不断试探他,“是,身体不好,只能依靠你么?”   男孩细不可查得抖了一抖,快速瞄了他一眼。   看样子,猜测的方向没错。   洛予念想起他先前在露州被抓,也是因为偷吃的,随即问:“他们如今安全么?你没有带吃的东西回去,他们要怎么办?饿肚子?”   “……都怪你们!”阿杞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眼圈也跟着红了。   沈佑一惊,立马解了他的定身:“怎,怎么哭了……”   男孩抬起袖子胡乱蹭了蹭眼睛:“你们关我这么多天,我阿娘有事,你们就是杀人凶手!”   “我,你,你倒是早说啊!问你几次,你都只会骂人!啧。”沈佑蹭的一下子站起身来,又被洛予念一把按回去。   他发觉阿杞的措辞很简略,故而自己也用最易懂的词汇:“你阿娘怎么了?生病了”   他摇摇头:“不知道。头发热,一直疼,还吐血……”   “那,没有人去医治她,给她吃药,照顾她?”   阿杞皱了皱眉,低下头沉默了许久,而后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低声问:“你问我这个,是会帮我救她吗?”   洛予念暗暗一惊,与沈佑迅速对视一眼,立刻点头:“我想帮你。但,也需要你帮我。”   “我,我能帮你?”阿杞眨眨眼,又立刻摇头,双手攥着拳,不自觉向后躲,“我不知道,我,我不敢,我阿娘是带我和妹妹逃走的,我不能带你去圣教!我会被他们丢下弥瓦渊的!”   “哦?你们为什么逃跑?”   “村子里的孩子,十岁之后必须要入圣教,养自己的蛊,每天才能得到吃的。可阿娘说,养蛊会早死,我阿爹养蛇和蚁,死了几年了,阿娘养蜂,好像也快要死了……她不想我和弟弟妹妹也早死,两年前,就带我们逃走,可毒物少的山,都在圣教附近,我们怕被发现,不敢靠近,很难吃饱……”   洛予念并不意外,南夷毒虫遍布,粮水短缺,不然,又怎会不断有人冒着生命危险,背井离乡逃来中原隐居。   “阿杞,这里是碧梧派,所有人都有高明的医术。”他一边说,一边伸手,阿杞一躲,他便停住,隔着一寸远,用灵力接触他,迅速找到重接的断骨处,提醒他,他那本要养上几个月的伤,已然愈合。   男孩愣了愣,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盯着他那只施法的手许久,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你的中原话,是跟谁学的?”洛予念趁热打铁。   “是个采药的中原人。我们逃出来没多久,妹妹便饿得快要死掉,是他给了我们吃的,告诉我们该往哪里躲。后来,我偶尔采一些药草跟他换吃的。也是他告诉我,中原有好多吃的,我就想过来看看……” 第82章 变通   看着屋子里阿杞主动帮童子们打扫的身影,沈佑叹了口气:“我们真要去帮他救阿娘啊?你信他?”   “信也不信。《血蛊术》中,对于养蛊有详尽的记载,高级的蛊虫舐咬主人不只为吸血,也为识别蛊主的味道,故,他们肤上定有大大小小,不易愈合的咬伤。那个阿杞身上却没有类似的痕迹,说明他尚不是蚺教人。既然他说,他们一家逃去了远离折雅雪山的地方,那我们一去便知真伪。”洛予念用力一扬手,将带信回沧沄的青鹞放飞,“走吧,先去拜见碧虚真人。”   *   洛予念照例带来掌门的问候,碧虚真人嗤之以鼻,没搭茬,只按部就班煮水烹茶,末了才阴阳怪气了一句:“真心记挂我好不好,怎么出关了这么久也不知来看一眼,当真金贵。”   话里有话的意味,洛予念与沈佑对视一眼,都没将这牢骚当真,安安静静等茶。   不想茶还没等到,竟等回了不久前才动身去南夷的方平意。   “师尊。”她抬手冲身后一挥,扑通扑通,三个鼻青脸肿的南夷人被丢进清风堂,冯琰、梁翀及其余两个七真弟子紧随其后,一行人对碧虚真人规规矩矩行了礼:“真人,我们在那地窖附近埋伏了四日,终于堵到蚺教人出现,押送他们回来的路上,恰巧遇上方师叔。他们似乎不懂中原话,方师叔便也跟着回来了,方便审问。”   碧虚真人一觑眼:“审吧。看着,该是骨头硬的。”   洛予念急忙起身跟上,提醒方平意道:“师姐,分开审。”   分叉的山洞漆黑一片,阴风阵阵,三名俘虏不见彼此,只隐约能听到时不时响起的,同伴的哀嚎声。方平意下针稳准狠,他们不会受伤,只会痛。   “嘶……”离开洞口时,沈佑不禁打了个寒颤,嘟哝道,“我刚刚还担心她会心软来着。”   “被委以重任前来中原养蛊的,定是对蚺教忠心耿耿之徒,对他们心软,便是对自己人残忍。”洛予念只庆幸,那些蛊卵已提前被发现销毁,否则一旦被他们得手,不知要殃及多少无辜。   重聚清风堂,已近日暮。   第一壶水沸,气氛有一丝紧张,碧虚真人却视而不见,不紧不慢浇入一排三才盖碗,衣袖一挥,几声脆响,盖子滑落。   经过三年前赤沼边那场乌龙,加上莞蒻岭三天两头就会闹起些不起眼的风波,故此次各门各派也只道是雷声大雨点小,并未派遣有份量的弟子前来碧梧,除了沧沄玉沙和七真,仅剩距离最近的太华派来了个议事长老坐镇。   “师尊,那三人果然是硬茬,徒儿实在问不出,只得用药。”方平意此刻已换回道袍,挽起发髻,“三人口径一致。加上阿杞的证实,新蛊星,怕是确有其事。”   “那可不好说。”先开口的是七真派弟子,“若是圈套,他们定会提前串供啊,当不得真。”   冯琰皱了皱眉,提醒他们:“除了新蛊星,他们还供出另外一处藏蛊窝点,梁翀方才送信回来,消息无误,他们正着手销毁。先后两次,数以万计的蛊着实耗心劳力,若只是圈套,代价未免太惨重?”   “就算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那又如何?”太华派陈长老端起茶托,掀盖子拨了拨水面的茶末,慢条斯理道,“那月孛铜铃,不是好好镇在沧沄吗,这次得到的可是千真万确的真品吧?南夷人招不出悬息,就算有蛊星又能如何?难不成,他们还有胆跋涉几千里,去攻沧沄,抢铃铛不成?   “说的就是,没有悬息,他们不过是来送死。”   “所以,我们便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沧沄,一味坐以待毙吗?”封怀昉搁下茶碗。   谁都没想到,第一个设身处地为沧沄着想的,竟是与他们斗得你死我活的玉沙。   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腰间的佩剑上,灵剑紫薇如今终于找到了与它相称的主人,封怀昉手搭剑柄,食指轻敲,敲出一闪一闪的淡紫光华:“不入虎xue,焉得虎子。”   堂上一阵沉默,众人皆望向此间最德高望重的一派掌门碧虚真人。   提壶的间隙,她瞥了一眼洛予念:“沧沄怎么说?”   洛予念想了想,拱手道:“真人,众位。悬息之祸,已困扰中原数百年,累及几代人。之所以悬而未决,全因我们对南夷蚺教的未知。而如今,问题已迎刃而解,且眼下,蚺教失去圣器,并无悬息相助,正是根除他们的最好时机。”   “可洛熙川留下的那些都是十多年前的老古董了,早先不就有那个“尘蜂”出现吗,专封灵脉,明显就是针对我们修士的手段,我们又怎知这期间,妖人们没搞出什么更阴损的招数,冒然前去,可不是明智之举。”七真弟子驳道。   太华陈长老拈须:“没错,你们一个个年轻自然气盛,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还需为你们的安危和仙门的未来考虑。”   “陈长老说的甚是。”洛予念随声附和。   沈佑一惊,似是不敢信他三言两语就倒戈,压低声音在他身后嘀咕:“小师叔?方才不是你送信回去,说要主动出击的吗?”   封怀昉也颇为意外,扭头看过来:“敌在暗,我在明,拖的越久,变量越多。不如一鼓作气,除之而后快。”   洛予念缓缓转眼,环顾堂上每一双眼睛。   他们之中,多数人未曾与蚺教真正打过交道,不过隔着赤沼过了几招。恐惧未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况派与派之间实力确有差距,不是所有人都豁得出去,拿为数不多的中坚力量去冒险。   可这一步总要有人迈出,前人的努力,不能白白浪费。   “所以,为了最大程度避免变量,我们绝不能有勇无谋地杀过去。我沧沄,愿先行一步潜入,为大家一探蚺教虚实。烦请各派在此期间做好万全准备,时机一到,我们里应外合,力求一击制胜,将邪教斩草除根。”   他话音一落,堂上顿时鸦雀无声,许久,大家都只是面面相觑,无人响应。   封怀昉左右一盼,嘴角动了动,似是忍下一个冷笑,向前一步,站到洛予念身侧拱手,朗声道:“事关整个中原安危,玉沙又怎能让沧沄一力承担?”   “你们也别冒进。此事非同小可,如何行动,如何接应都要从长计议,还是先飞书问问你们各家掌门长老们的意思。”碧虚真人呷了口茶,总算表态,“平儿精通南夷话,若要潜入,她也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玉沙和碧梧都开了口,沧沄还甘愿打头阵,其他门派巴不得静观其变,顺势附和道:“自然自然,各位都是我仙门未来的栋梁,你们出马,我们放心。我等这就回去调兵遣将,随时策应。”   见众人散了,沈佑在一旁嘀嘀咕咕:“小师叔,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可信不过他们。万一,关键时刻他们临阵脱逃,我们岂不是满盘皆输?”   “不至于。”   “你怎么还这么……”说到关键词,沈佑急停,险些闪了舌头。   不必猜也知,他要说的是——天真。   的确天真过,还是个不懂变通,有勇无谋的笨蛋,洛予念不禁笑了笑。   见沈佑一脸不解,他低声道:“封怀昉是玉沙铁板钉钉的下一任宗主。她自愿以身犯险,那玉沙必然有所忌惮,断然不敢没有把握就冒然行动。既是如此,铲除蚺教如此壮举,哪个门派不想千古留名?”   “说的也是……”沈佑顿悟,继而一拍大腿,“对啊,在他们眼里,你未来也应当会执掌沧沄吧……那就更稳妥了。不过,你怎知封怀昉会自告奋勇?”   “她在玉沙向来不受器重,如今封怀昭虽死,却不见得能轻易服众。好容易有个机会让她力排众议,她怎会放过。”   沈佑眨了眨眼,又不甘心地叹了口气:“啧啧,果然,长远来看,吃亏是福。小师叔你如今堪称是有勇有谋。”   洛予念无奈叹了口气,有勇有谋谈不上,多了些城府罢了。   一日后,洛予念便收到了掌门的回音。   不过,送信的不是青鹞,李凝亲手将信递上,内覆一张符咒:“掌门说,若是遇险,只要烧毁此符,她即刻就到,小师叔你尽可以放手去做,不必有后顾之忧。”   玉虚境修士可凭虚而行,瞬息百里,从沧沄到南夷,一炷香足矣,沈佑闻言有些得意忘形:“掌门亲自出马,那我们覆灭蚺教不就是势在必得嘛,还搞什么潜入不潜入。”   “师兄。”白苏忍不住提醒他,“我们是要剿灭邪教,不是去屠杀南夷人……”   她放下背囊,取出一大堆瓶瓶罐罐,转达观雪的叮咛:“师尊怕你们托大,叫我带了这些过来。外伤药,避毒丹,解毒药都全了。若记不住,只消知道,防着中毒,吃白的,不慎中毒,吃绿的。此去前途未卜,你们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救人之外,只需摸清蚺教战力,千万莫要打草惊蛇。”   她替他们分好随身的药包,装进一模一样的鞶囊里:“时候差不多了。对了,若是遇上什么棘手的毒物,无需惊慌,若可能,活捉回来,我在芊眠谷等你们,师尊稍后也会赶来。”   洛予念一怔:“……芊眠谷?”   “嗯。哦对你还不知道,昨晚你修炼时,碧虚真人联系了傅真人。她们皆以为,碧梧派与赤沼距离太远,不若芊眠谷一沼之隔,方便接应。且有傅真人坐镇前方,大家心里也都有底。”   “可……”   “哎呀别可了小师叔,方才玉沙弟子已经动身了,我们也快些。封怀昉连天罡剑阵都带来了,浩浩荡荡几十个人呢,也不知芊眠谷装不装得下。我看,她定想借此番机会大展身手,让玉沙独占鳌头。切,明明是四师叔他们拼了命才为我们铺平的路,怎么能让别人抢功!”   沈佑愤愤不平,梁翀李凝也深以为然,几人纷纷祭剑,鱼贯而出,白苏无奈一笑:“小师叔,走吧?” 第83章 故人归   一路疾驰,紧赶慢赶,芊山脚下,他们总算追上了先行一步的玉沙与碧梧。   “洛师弟。”各派弟子见礼后,方平意挥手,众人默契地让出一条路来,示意沧沄走在前,毕竟这里的主人是洛熙川。   洛予念深吸一口气,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丝丝近乡情怯,或许是因为,他过去经历的久别,都没有重逢。   穿过蜿蜒的一线天,眼前豁然开朗。   澄澈泉水旁,昙花田依旧,芊眠谷美得一如往昔,还比从前多添了一丝人气。   残垣断壁被收拾一新,原地起了两座竹楼,一高一低。   高的一座,门楣上挂的是当年春昙“无意间”从藤蔓里挖出的那块旧匾,斑驳的字迹被重新描摹,‘芊眠小筑’焕然一新。   傅子隽就站在上头的露台,她懒洋洋撑在栏边冲小辈们挥了挥手,许久不见,洛予念远远就看到她周身散发出的隐隐清光,与师尊师伯类似,想是修为已经接近玉虚境。   众人走上前,洛予念执起手刚要行礼,傅子隽身后却蓦地探出半个脑袋,一晃而过又消失。   隐约只看到是个女童。   傅子隽忍俊不禁,偏头笑道:“先前还坐立不安,等着盼着他来,这会儿倒扭捏起来?”说着,她反手从背后拎出个半大的人,扔麻袋似的,猝不及防就将她从二层露台上丢下。   众人皆是一懵,洛予念的本能让他一瞬间窜了出去,就在接到人的一瞬间,一双柔软的小手轻轻推开了他的手背。   女童从容落地,低垂着脑袋,头顶对称拧盘的双螺髻像一对兽耳一般,刚好平齐洛予念的胸口。   他惊魂尚未定,一旁的封怀昉却抢先上前来:“呀,许久不见都长这么高了!”她伸手想摸一摸女童的头顶,却被无情躲开。   小女孩默默闪身到洛予念另一侧,一只手轻轻捏住他的袖摆,似乎有些惧怕封怀昉。   然而封怀昉却一点架子都没有地探身逗她:“不记得我了吗?我们之前见过的,晴河?”   洛予念一愣,猛地扭过头。   小女孩松开他的衣袖,后撤一步,微微屈膝,规规矩矩见礼:“晴河记得。仙子是玉沙宗的封怀昉,封师叔。”   说罢,她缓缓仰起脸来,看的,却是洛予念。   三年,于修士如白驹过隙,可放在一个孩童身上,便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先要蹲下才能与她视线平齐,如今,只要他弯下腰,他们就能直视彼此。   “……晴河。”他心头跟着久违的名字微微一颤,像是某些沉眠许久的东西被惊动,心间一阵汹涌。   “……阿念……”她唤他的语气,与对封怀昉的疏离截然不同,亲昵中混杂着委屈。   小女孩嘴巴瘪了瘪,眼眶倏而湿润。她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又不方便在这么多近乎陌生之人面前倾吐,只得求救似的高高仰起头,委屈巴巴盯着露台上支着下巴看热闹的傅子隽:“师尊。”   傅子隽会意,点点头:“你先带阿念去祠堂上柱香吧。”而后,她一跃而起,在半空招呼各派弟子:“事不宜迟,我这就带你们去眠山。这么多人,只来得及收拾出个大概,非常时期,大家将就将就。”   封怀昉被方平意拖走前,还不死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晴河,见对方依旧躲她,只得无奈离开。   沈佑冲洛予念挤了挤眼睛,也跟着走了,谷中瞬间安静下来,只剩洛予念与晴河独处。   “你方才,叫傅真人师尊?”洛予念有些意外,妙镜宗源远流长,可多数时候,是一脉单传。   “嗯。”晴河犹犹豫豫抬起手臂,彷佛想像过去一样牵他的手,最终却拘谨攥拳,握到自己另一只掌心里去,“你们不在的时候,阿娘带我去了深烟镇,在那里买下了一间沿街的铺子做香铺。可没多久,玉沙宗的人便找过去了,还几次想带走我,说什么要我认祖归宗……阿娘不愿,又怕自己护不住我,便求傅真人,早一步将我收归门下。”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问道,“阿念,师尊说,你为了替公子治病,损耗了许多修为,所以一直在闭关。”   洛予念点头,与她平行绕过前头的竹楼,站在祠堂门前。   “那你现在,恢复了么?”   “嗯。”他冲她笑笑,轻松应道,“恢复了。”   晴河眼神一亮,不由靠近他一步,追问道:“所以,公子的病已经好了对么,你把他治好了对不对?那他为何没与你一道回来?阿念,我跟阿娘都很想他……他好不好?”   洛予念的笑容瞬间凝固。   什么意思?春昙没回来?他离开沧沄,不是该迫不及待回到这里,回到家人和朋友身边,回到装满他儿时最美满回忆的地方来吗?他竟不在?那他会去哪儿?   他……好不好?   祠堂门扇忽而吱呀一声,自动往里头打开。   供桌上,缥缈的香菸被突然涌入的风吹散,跪在蒲团上的人利落起身,往旁边站过去,让出正中的木牌位。   洛予念顿时回过神来。   先字当头,考妣相邻,洛熙川和阿春的名字并肩。   字迹陌生,当是春琼执笔。许久不见,她个子窜得快比晴河还快,洛予念一时险些没能认出她来。   她从木提盒中随手取出三支线香,搭上烛火引燃。   洛予念迈进门槛,接香时,她嘴唇微动,声音细若蚊蝇,故意没让门外的晴河听到:“他一直没回来。找过,可没人见过他。”语气里带着埋怨,不像解释,倒像告状,跟家里的长辈,告哥哥的状。可不等洛予念开口说什么,她便转身走了,还顺带牵走了晴河,彷佛刻意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洛予念呆望了令牌半晌,才撩开衣摆,缓缓跪下,带着满心的疑问与感慨,他深深叩首,久久没有起身。   手里的线香有种熟悉的,令人静心的味道,不消分辨,是春昙最爱在茶室里燃的那一味沉水香,宁神静气。   如今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祭拜,他心里头积攒了二十年的话,竟不知该从何讲起,好在他们都是不拘小节的性子,他索性想起什么说什么了。   ——师兄,黛初,我是阿念。对不起,这么久才来看你们,日后,我会常来。   师尊出关了,她老人家身体康健,日日都带着你送的念珠。你们应当已经知道了,被藏在石室的月孛,还有你们多年来的心血,昙儿都已设法送回沧沄,虽然代价是他险些丧命,但好在,一切都有惊无险,真相大白。只不过,眼下不知他跑去哪儿了……   洛予念心里顿了顿,怕他们担心,下意识开始替春昙找补。   ——或许是因为,当初抱着必死的心却没死,他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些无奈的欺瞒,干脆躲起来了。也有可能,仅仅是想抛下过去,重新开始吧。毕竟从你们离去那一刻开始,他没有一日是为自己而活……他喜欢海,如今应当在海边吧……   絮絮叨叨许久,洛予念直起身时,手里的香几乎要烧到手指了。   他凝视着那两个熟悉的名字,彷佛真的与他们面对面倾吐了一番似的,竟就这样平静下来。   也罢,这个节骨眼不在也好,免得又要被卷入仙门与蚺教的纷争。   他最后一叩首。   ——师兄,多亏你与黛初当年的舍生忘死,仙门如今才有剿灭蚺教的底气。我们即将动身南夷,望你们在天有灵,能保佑此去一切顺利,早日还两地百姓安宁。   临行前,他们换上提前备好的南夷衣饰,人手一把银鞘短刀。   眼见着佩剑被白苏收起,沈佑不安道:“一把剑都不带吗……”   “我们是潜入,自然要神不住鬼不觉,你还想大摇大摆御剑不成。”方平意揶揄道。   “以防万一啊。”   “无事。”洛予念将银竹交给李凝,袖剑绑在大腿外侧,放下了宽阔的裤腿遮住,“发送法阵不是已经画在你手心里了么,这边的大阵会一直有人守着,若情势危急,可以开阵招剑。”   “可看四师叔留下的舆图,南夷可不小,不御剑也不知多久能跑完。”   白苏笑笑,从怀里掏出一沓符咒:“傅真人早给你们备下神行符了,虽比不上御剑快,却省力,尤其是行山路。”   阿杞心急如焚,催了几催:“不是说天一黑就走吗?月亮都这么高了!”   沈佑大口嚼碎三清丹,一把将神行符贴在脚底,按住男孩的头顶搓了搓,趁其不备,扛麻袋似的,一把将人扛在肩头,率先冲出去,“走了!”   “啊啊啊!你放我下来!!!”   “闭嘴,你怕没人发现我们吗!”沈佑一记爆栗敲在他额头,“指路。”   阿杞愤恨地捂住嘴,勉力抬起头,往右一伸臂,咬牙切齿道:“那边。”   洛予念,沈佑,封怀昭紧随其后,钻入愈发厚重的浓雾里去。   *   明明只一沼之隔,翻过分界处高山,却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莞蒻岭也常年有雾,可并不类似,这里的雾好似一张细密的蛛网,屏蔽视线,浓稠得要将人黏住一般。深夜,月光从高耸茂密的枝叶间星星点点漏下,微弱似流萤,根本无法照亮,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黑暗中此起彼伏的怪鸣,洛予念几次听到树丛中有爬行声,却不敢断定那是什么。   也不知一个凡人的孩童是如何分辨方向的,阿杞行进在密林间的脚步敏捷如兽,洛予念几人不得不将灵力凝在双目,才能不被甩下。   没有星空指引,几乎无法正常分辨方向,洛予念担心彻底迷失,一路留下只修士才能看到的灵力标记。   借助神行符,约莫一个多时辰,他们便到达目的地,阿杞几下攀上斜倒粗木,从山壁间扒开一处婆娑叶覆盖的洞口。   那洞口甚至没有井口大,但凡身形魁梧些,就要被卡在外头。   “这是哪里?”沈佑目瞪口呆。   “我家。”阿杞等不及,背起晴河为他准备的一包食物一头钻进去。   几人面面相觑,只方平意一人习以为常:“这种在高处的狭小的洞口,既可以避开野兽,又能避人耳目,是他们祖先经历了部落相争时代留下的习惯。洞里不宽敞,你们就在此等候,别吓到她们,我先进去看看情况。”   寂静的黑暗中,沈佑百无聊赖,一下子说到难怪劳罗能做成第一勇士,他怕不是整个南夷最魁梧的男人,一下子又觉得有虫往他衣服里钻,拚命拍打自己的后背,惊得封怀昉瞬间挑起,名贵的驱虫药不要钱似的往脚下撒,盘绕在倒木上的藤蔓间顿时想起一阵阵滋滋声。   不多时,头顶有了动静,方平意探出半个身子,招呼封怀昉:“中毒。兴许是这附近的水源有问题,里头的妇孺都害了病。我手边药不多,得设法送她们回……”   话未说完,漆黑的林间倏忽亮如白昼。   好容易习惯黑暗的眼睛瞬间被刺痛,好在只这一瞬,周遭又恢复黑暗。   紧接着,天边传来滚滚闷雷,洞里叮叮当当一阵响,阿杞抱着个空木桶跳下。   与此同时,咔嚓一声,落雷炸裂,刹那间,洛予念只觉浑身灵力都跟着一沸。   封怀昉惊觉不妥,也顾不得暴露不暴露,祭出藏在裙下的短刀拔地而起,在高空喃喃道,“……金云,散了……”   洛予念心一沉,方才那道是劫雷,有修士渡劫!   “这怎么可能……”沈佑惊呆了。   阿杞蹲在桶边,发觉几人脸色异常难看,奇怪道:“你们怎么了?”   方平意替他拎起桶来,拍拍他的后背:“进去吧,不用等了,没有雨。”   “可……打雷了啊……”小男孩挠挠后脑勺,满脸不甘心,毕竟无根之水,是为数不多他能断定无毒的水。   *   春昙缓缓睁开眼,长舒一口气,只觉皮肤一片火辣辣,不知是否错觉,他甚至嗅到烧焦的味道。   他运起灵力,振开压在身上的石碓,又摸着黑往巨石的缝隙里掏,继而着松了口气。   绿松卿自动将脑袋搁到他手掌中,撒娇似的吐信。   每日子时至寅时,他雷打不动入定修炼,却不想今日会被雷劫突袭,偏偏是他出门在外的日子。   “还以为你要被劈死了。”他捏了捏手里冰凉的蛇鳞,抬起头,一跃而出头顶被天雷豁开的洞。   这便是蓬莱境吗……身体好像更轻了。 第84章 伏流   “那是什么地方?”深山老林,难辨方向,洛予念只得求助阿杞。   “好像是依克山附近。”阿杞没看他,随口答道,他正忙着将晴河塞给他的芝麻糖分发给几个年幼的孩子,他们彷佛从未尝过如此美味,连掉在地上的酥渣都不放过,拿指尖拈了,连着泥一同舔到嘴里去,看得众人一阵心酸,然而他们的母亲们却司空见惯,见孩子们吃得开心,跟着笑,露出参差缺损的牙。   洛予念不想吓到他们,便将几个人拖到一边去。   “分头行动。沈佑,你设法将这些患病的妇孺,送到芊眠谷去,顺便告知傅真人劫雷之事。我们其余人,立刻动身去依克山。劫雷只一道,说明对方刚突破不周,是敌是友,需得尽快摸清,左右我们也要去那里,寻弥瓦渊的确切位置。”   “不行!”情急之下,沈佑话不过脑子便脱口而出,“如此危险境地,自然需要个可信之人跟……”   “沈佑!”洛予念冷声打断他。话虽在理,可针对性未免太强,他抱歉地对封怀昉一顿首,“封师姐莫要听他胡……”   “他说得对。”紧要关头,封怀昉并不计较沈佑的口不择言,反而就事论事,“若要涉险,你们师叔侄配合无间,理应一道。这样,还是由我将她们送回芊眠谷,随后再循灵力记号与你们汇合。”   她如此大度,轮到沈佑难为情,抱拳一鞠躬:“封师叔,多有冒犯。”   “无妨,事不宜迟,趁天没亮,赶紧动身吧。”   *   据舆图所绘,弥瓦渊处于依克山中心地带的暗河尽头,悬息正是自那里诞生。   依克山不同于普通的山脉,与其说是山,更像一片一望无际的、密集的石林,灰白色的崖壁高耸,几乎寸草不生。   洛予念大致确定了方向,便带他们从一处山洞摸进山腹。山体内交织着大大小小数百条天然信道,错综复杂地向地下延伸,稍不注意便会迷路。   三人凭藉洛予念脑中的舆图,一层层向溶洞下行进,谨慎起见,他只将执明境催出微弱的亮光。   就像他们先前担心的那样,相隔十数年,山体内有了不小的变化,没有标注的岔路比比皆是,他们频频碰壁,折返往复,打下标记又不得不抹掉。   “怪不得没有守卫。”沈佑捏着鼻子闷声抱怨。   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是洞中阵阵怪异的气味,时而是腥臭,时而是腐臭,沈佑洛予念苦不堪言,方平意倒是毫不在意,她甚至趁洛予念抹掉灵力标记之时,拔出匕首切下一小段附生在岩石角落里,散发著阵阵怪味的苔藓,小心翼翼装进空罐,如获至宝。   “啊!”昏黑的甬道内,沈佑又一次被脚下凸起的石笋绊个趔趄,咚的一声,他结结实实撞在洛予念后背,“唔。”他一边揉着鼻子,一边抱怨道,“小师叔,你别忽然停下啊。”   又是死路……洛予念一手将执明境粘贴去,一手持袖剑往缝隙里撬,继而皱了皱眉,果然他的方向感没有出错,舆图标注也没错,穿过有巨大石瀑的空旷洞厅,再爬过一段只半人高的曲折甬道,这里应当是通往更深处的斜坡,可如今,通路却被巨石严丝合缝堵住,似乎不是人为……兴许是地震频发,山体内有了不小的变化。   “洛师弟?”   “嘘。”洛予念熄灭执明境,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三人屏息等待了片刻,洛予念有意识将灵识外放,果然听到了细微的水声,是地下伏流。   “在下面。”他缓缓睁眼,斗胆将执明境催至大亮,白光倏而填满洞道。   面前一人高洞口,被巨石堵得满满当当。   “蛮力不行,我试试用刀……”   他话没说完,平整的巨石上倏而出现一团一团黑影。他诧异地抬起头,遍布洞顶的赤红光斑闪烁着映入眼帘。   洛予念登时浑身一阵恶寒——那是一双双猩红的眼。密密麻麻的蜘蛛正从洞顶一顿一顿下坠,每一只足有手掌大小。   半空里,无数条细长的蛛足伸展舞动,被执明境的光投射到四周洞壁上放大了数倍,覆盖其上的毛发分毫毕现。   方平意倒抽一口凉气:“红头金身褐足……足尖一截是白的?这是什么啊……”   洛予念心一沉,她不知是什么,便是还没有解药。   “蛛蛛蛛丝是红色的!”沈佑哆哆嗦嗦摸出驱虫粉,猛地拔开盖子。   “别!”洛予念阻止不及,药粉雪屑般纷纷扬扬,沾到蛛丝上,蛛丝瞬间融化,血一样滴下来,岩石地面顿时发出此起彼伏的“呲呲”声。   洛予念当即握住执明境,撑开一道八卦屏障将三人护住,刺出一剑,将近在咫尺的那只毒蛛斩碎。   蓝血飞溅,蛛群齐齐一顿,继而被激怒一般向他们扑过来,万千虫鸣回荡在幽深的石洞里,交叠成摄人心魄的诡异之音。   沈佑一边砍杀,一边揉着耳朵问:“怎么办?越来越多了!”   蛊不像人,它们是整体,并无自我意识,不会因为同伴死在面前变退却。蛛群密密麻麻,瞬间将他们包围。一道道灵力打在山壁上,洞顶的石笋砰砰坠落,有坍塌的趋势。   “蛛血可能有毒,不要碰到!”方平意顺势抖开一张皮下拉条,洒出一把钢针,扑面而来的毒蛛瞬间掼到石壁上。   “方师叔小心!”沈佑一把推着方平意向前一扑,“嘶……”   一瞬间,他们脱离了八卦屏障的保护,他手腕不慎沾到摆荡的猩红蛛丝,那一线皮肤随即肿起、开裂。   方平意眼疾手快,一针扎他腕口,一针扎他指尖,引鲜血徐徐流出,可血腥味却好像愈发激怒了蛛群。   它们从石缝里不断涌出,奇异的是,它们尽数无视了屏障外的两人,纷纷扑向洛予念。   “小师叔!”   洛予念一愣,登时明白了什么。   他抬眼瞥了一瞥沈佑的伤,宕机立断:“方师姐!带他出去!若他无恙,出发处汇合。如若伤势恶化,烦请师姐立即送他回芊眠谷!”   他伸手,用灵力隔空将一只蜘蛛固定在方平意面前,沈佑会意,挥剑断其八足及口边勾刺。   方平意即刻将方才收集苔藓的木罐清空,装入罪魁祸首:“好!那你呢?”   “探到暗河尽头,弥瓦渊入口,我便会设法离开。”   “不行,我没事!小师叔,我还能……”   “走!”方平意蓦然一吼,“相信你小师叔!听他的!”   沈佑一激灵,懵了,被她一把按进来时的地道。   见他乖乖向前爬,方平意才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舆图就在他脑袋里,他不会有事。可,若你伤势有变,留下不是拖累他么?”   洛予念的袖剑被一层一层蛛血和毒液附着到看不出本来颜色,那二人的脚步声已远,他便无所顾忌,熄灭了执明境。   蛛群立即失去了方向,一双双赤红的眼开始在山洞内乱窜,它们果真是趋光而动,所以进洞时,它们并无反应……   洛予念没有妄动,这里必然不是唯一一处以毒蛊为陷阱的山洞。   既然是要向下走,与其在山腹内一条又一条信道试错,不如辟出一条新路来。   不能用蛮力。于是,他举起袖剑,凝力向脚下猛一刺,缓缓推动附了灵力剑刃,削石如泥,卡拉卡拉几声轻响,整块岩石坠落,开出个肩宽的冻,他一纵身,投入一片漆黑里去。   下方的空气更潮湿,洞壁又淅淅沥沥的渗水声,下落半晌,他脚才沾地,这一层极高,河流声明显,说明他找寻的方向没错。   他随手在石壁上打下标记,不想那标记疏忽发出一声骇人尖叫,一飞冲天,又急速折返回来。   吃一堑长一智,他再不敢乱用执明境,黑暗中,只凭藉幽幽发光的苔藓辨物,抬手便是一剑斩出,好在那东西并不棘手,啪嗒啪嗒两声掉落地面,再没了动静。   可不等他上前查看,背后不远竟传来几句南夷话,紧接着,几束火光摇晃着进入视线。   洛予念一惊,万万没想到这一层会有守卫!他不敢停留,即刻往反方向疾行,不料一转弯,竟与人撞了个满怀!   对方额上冰凉的饰物结结实实撞在他下巴上,当是个女子。   洛予念大骇,来不及细想,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一道咒封痹住她的咽喉。   语言不通,威逼利诱便通通无效,他只能挟持住她继续往前躲,没成想这女孩竟是个练家子,泥鳅一般滑出他的掌控,洛予念急忙追上,不料黑暗中,却被她一矮身,握住脚踝狠狠一拖。   他登时失去平衡,与她一前一后滚落斜坡。   坡道狭长,坑坑洼洼,滚得人七荤八素,洛予念听到耳边叮咚作响,似乎是那姑娘满身的银饰铃铛被刮落。   猝不及防,水汽扑面——是暗河!   洛予念一道标记才脱手,整个人便滑落水中。   水面看似平静,可水下暗流湍急。   一股浓烈的腥味瞬间涌入口鼻,洛予念脑袋里一阵眩晕,胸中登时开始翻江倒海。   他已辟榖近三年,味觉根本承受不住如此强烈的刺激,反射性地干呕起来。   然而那女孩这节骨眼还来添乱,一只手狠狠掐住他脖子,洛予念反手一握,将她那条胳膊拧到她身后。   两人就这样在激流中扭打起来,洛予念花了好大的力气都未能将其制伏,且他渐渐意识到,对方许是故意将他拖入水下的,因为他浑身的皮肤都开始发麻,失去知觉,这伏流,怕是有毒……他被迫松开手,生死关头,别无选择。   他悬浮在水中,快速捏出一串手诀,心中默念——银竹。   双手合十,掌心一热,分开手掌时,他身前渐渐显现出银色光圈。   法阵快速旋转,膨胀,与另一个空间连通,他似乎听到了那一边傅子隽的呼吸声。   就在他伸手取剑时,手臂却忽而被什么缠住,他本能的挣动几下,这下连腿脚腰身也动弹不得了。藉着法阵的白光,他蓦然发现暗流已将他带进了水草丛生之处,细长的紫黑色叶片韧性十足,他并指为刀,切段一簇,可又会有更多缠上来。   毒性凶猛,呼吸受阻,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法阵也难以为继,暗淡下去。   还是大意了么……   然而就在光亮彻底消失之时,他的额间忽而一凉,那个南夷姑娘又重新出现,一双微暖的手拖住了他的下巴。   他眼前骤然一花,唇上载来极度柔软而的触感,清甜的味道被一截灵巧的舌尖送入。恍惚中,执明镜微弱的光照亮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眸子,蜜糖色,熟悉的角度,熟悉的触感,生死边缘,他眼前出现了极度真实的跑马灯。   濒死的幻觉中,他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腕,吸走她渡来的一口珍贵的气。   唰啦一声,他似乎被拽出水面,空气瞬间挤进他的身体,纠缠的舌尖分开,留下一丝清甜的味道,眼皮沉重的好似两块铁,怎么也睁不开,紧接着,他后颈一痛,再没了知觉。 第85章 月亮渊   春昙前日夜里走的,说是去采依克山溶洞壁上的苔藓,那是暗河水的解毒药材。   一日不见,劳罗皱着眉打量他坐在外头花丛里的身影,弯腰找药,“怎么伤成这样?”   “嗯?”春昙低头看了看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灼伤遍布,但多数已开始愈合,“哦,没事。被雷劈了。”   “……”哗啦一声,箱子里的药瓶倒成一堆,劳罗起身,从窗子里看他,像看傻子,“你喝酒了?”   “没有。”春昙一弹指,一簇含苞的金卷耳,连着半寸软枝一并落到他摊开的手掌,“真的是被雷劈的,劫雷。”   他垂眸看花,枝上一对绿茸茸的花苞,竟在他极近温柔的注视下缓缓浮空,渐渐吐露出内里的金黄。   两朵并蒂的花眨眼便从微微绽开到盛放。   “劫雷过三关九窍,人还好好的,就算破境了。”他笑道,“我如今,也是蓬莱境的修士了。”   他难能露出这样温暖的笑意,劳罗半晌才回过神,埋下头。   药箱里乱糟糟的,瓶瓶罐罐,尽是他近日里配的新药,避障的,解毒的,清心的,致幻的,唯独不见最普通的外伤药。   今时不同往日,春昙再不是过去那个动辄遍体鳞伤,彷佛一不留神就要一命呜呼的病秧子了。自打修炼了明湜心经,他体魄渐渐变得异于凡人,瘦削的身体一天一天饱满起来,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发丝都散发著健康耀眼的光泽,脱胎换骨一般,他身上的伤口不消三日变会自行愈合,他甚至可以许久不进食,不睡觉……可与之相应的,他的脾性也不再像凡人,鲜少流露出真情,眼神永远波澜不惊,隐隐拒人于千里之外,彷佛这尘世间再没什么能牵动他心念,只等某一日得到,修成个化外神仙。   好容易在箱底翻到疮伤药膏,劳罗推开门,蹲到他面前,踌躇半晌,还是选择将药罐子抛给他:“擦药吧。”   虽然知道他这一副外表下,实则是男儿身,可,他头戴银饰身着红裙的样子,总令人想起他的阿娘。   “所以这些都是被雷劈的。”劳罗叹了口气,指了指他的手腕,“这劫雷,还长了手指头?”   春昙一怔,彷佛这才注意到自己腕上明晃晃的指印。   “还有你这嘴。”劳罗一言难尽地盯着他下唇,那明显是咬伤后的结痂,“也是给雷劈的?”   春昙抬手,用指腹轻触嘴唇上的血痂,眼神竟是懵了,片刻后连脸颊带耳朵,倏而涌上一层可疑的绯红,更可疑的是他泛起的痴笑。   “嘶,好痛。”口中叫痛,可他嘴角的笑意却愈发盎然,连痂都被重新扯裂开,又有鲜血渗出,被他舌尖一卷,舔到口中去。   劳罗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下意识就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额头,看看他是不是在依克山招惹了什么邪物,脑子烧糊涂了,又或是误食了什么没见过的菌子,毒性还没过。   不想才触到他飞起的头发丝,那人就碰瓷似的,倏而向后倒下,砰得一声,压碎花丛里野生的蒲公英,白绒漫天飞舞,一双眼弯成一对新月,眸子清亮灼人:“被他咬的。”他举起手腕,对着光翻来覆去地看,“骨头都差点被他捏断。”   ……劳罗目瞪口呆,思绪开始飞快旋转,他?哪个他?哪来的他?   能让眼前这人笑得发自真心,笑到脸红心跳的人,这世上除了洛予念,不做他想,所以,手腕……嘴唇……劳罗脑海里不自觉描绘出一副不合时宜的香艳画面,他猛地晃了晃脑袋,可那人不是在灵津岛闭关吗?   “他出关了。”春昙好似猜到他的疑问,一条手臂搭上了眼,浑身笑得一颤一颤,又轻轻重复了一次,“他出关了。好快啊。”   劳罗一惊:“所以,你见到他了?他来南夷了?在哪里见的?来了多少人?是,要动手了么?”   像是被一盆冷水浇醒一般,春昙笑容一滞,顷刻褪去,手臂滑到一边去,面无表情望着天:“在依克山,暗河边……只有他一个人……”   春昙忍不住恼火。   又是他一个人。   那样充满未知危险的鬼地方,他也敢一个人踏足。   中原的修士是死绝了么?非要指望他一个洛予念出头不可?   *   洛予念猛然被耳边的哭声惊醒。   他一激灵,爬起身,发觉自己身处暗河的尽头,一处巨大的洞窟。   河流绕行他身下凸起的钟乳石,与冰冷阴森的风一道涌向前方深渊,风声水声在不见底的渊下混合,在空荡的山壁间回响,层叠,变成从远方传来的哭声。   他回望河水,已看不到来时路,可山洞里有风,证明附近定有洞口。   他缓缓仰头,嶙峋的洞壁足足百丈多高,附生在岩石上的发光苔藓好似夜空里的星,簇拥着洞顶一轮——月亮?他一惊,飞身而起,踏突兀的怪石向上攀行,离近了,才看清那月亮的边缘竟有东西簌簌抖动,是垂下的藤蔓。   原来那并非月亮,而是一处缺口,洞底太深,若不细看,布满光的样子尽可以假乱真,像极了一轮蛾眉月。   所以,这里才被叫做弥瓦渊。   弥瓦,正是南夷语的“月亮”。   他居高,以洞壁突出的石笋落脚,俯瞰深渊全貌,方才发觉自己栖身的钟乳石下,竟还有洞门。   他立刻纵身跃下,闪身钻入那光溜溜的石洞,甫一落地,他顿时心神一震,明明目光所及只是个一眼便望到头的洞道,可他莫名觉得压抑,四面八方而来的阻力令呼吸都不顺畅,每走一步都要花费极大的力气,短短几丈,他行至尽头,手心已冒出冷汗。   眼前什么都没有,可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拔出袖剑,向前轻轻一点。   叮!   他眼前一黑,灵识几乎抽离身体,震耳欲聋的哭声像一根根尖锐的刺,扎入双耳,刺痛难忍。一瞬间,他彷佛坠入无尽的尸山血海,在半空被无形的魍魉之影撕咬拉扯,阴寒之气从四肢百骸涌入,几欲将他的三魂七魄吞噬。   他屏住呼吸,用力一咬舌尖,以疼痛稳住神魂。   执明境感应到他灵力的波动,兀自亮起,他迅速抓住这一股纯阳之气,在心中默默念诵:“我义凛然,鬼魅皆惊。破。”   耳边再次轰鸣,鬼哭消散,阴气褪去,五感归位。   当啷一声,袖剑落在并不算坚硬的岩石表面,嗑出个不起眼的坑,他腿一软,跌坐在原地,翻过汗湿的掌心,颤抖久久不止。   面前被他激发的法阵渐渐黯淡,消失,可他方才看的一清二楚,阵中的远古咒文,和月孛铃身上所篆刻的一模一样。   这便是召唤凶兽的法阵了,也是他们剿灭蚺教,平定南夷的关键。   可此等阴邪的古阵,仅凭他一人是万万不可能毁掉的……   *   回到汇合处,已是夕阳西下。   方平意与沈佑老远便看到他,可以防万一,谁都没有高声叫嚷,不止怕惊动附近的人,更怕惊动那些白日藏匿,夜晚出没的毒蛇毒虫。   “小师叔。”脚下没有一寸能令人完全放心的地方,沈佑大气都不敢喘,手里捏个驱虫的药瓶,蹑手蹑脚走在他身边,悄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洛予念摇头。   “诶?你嘴上是什么东西?”沈佑倏就凑到他脸前来。   洛予念本能一偏头,躲开了他关切的目光,没来由一阵心虚:“怎么了……”   沈佑眨了眨眼,更好奇了,比一比自己的嘴角:“这里,有东西。”   方平意闻言也凑上来,抽出腰间的帕子递给他:“擦一擦。”   她向来不会做多余的事,洛予念狐疑地接过帕子,轻轻抹了一把嘴角,垂目一瞥,竟瞥到一缕姜黄色。   他愣了愣,反应过来,急忙往怀里一摸,递给方平意一只折好的牛皮纸包。   里头是一包颜色类似的粉末,散发出一股近乎腐烂的花香,是他醒来时便塞在他腰间的,原本他还不知是何物。   “那条暗河似乎有毒,也可能会致幻……”他用力拿手背蹭了蹭嘴唇,心里莫名有些烦躁,只希望那一幕真的是幻觉。   不然,他要如何解释,在看到那双眼眸时的心悸?   “所以,这是解药?哪来的?”   “我……在下面遇到了一个人。”   方平意沈佑双双一激灵:“什么人?”   “不知道,应当是个南夷女孩。”他伸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耳垂,“大概这么高,身上戴很多饰物,拳脚功夫很不错。我是被她拖进暗河的。”   “长什么样子?”   “水下无光,看不清长相。我在想,先前那一道劫雷,有可能是她的。”   沈佑一愣:“你是说,她是修士?看得出是修的哪一门功法吗?”   他摇摇头:“看不出,只是猜测,她跟我交手,只动拳脚,没动灵力。不过,不论他是修士还是南夷人,方才明明有机会杀我,她却没有动手,反而……喂我解药,还助我寻到了弥瓦渊血阵,那便是友非敌吧。”   “你找到血阵了?召唤悬息那个?”   “嗯。”洛予念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怪不得这里没什么人看守……那阵太过阴邪,轻易接近,根本是自寻死路。”    第86章 分明是他!   天黑透前,洛予念他们遇到了折返的封怀昉,不想她竟不是独自一人。   沈佑从她身后一把拎起阿杞:“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四肢乱踢,脱口而出一句南夷话。   “他说我们救了她娘,要报答我们,硬要跟来当向导。还说若我不答应,他会自己想办法回来的。”封怀昉无奈笑道,“我怕留他在那里会惹乱子,这一路,他确实帮了不少忙,便带上了。”   “算你有良心!”沈佑又伸手揉他头顶,立刻被他嫌弃地拨开。   洛予念瞄了一眼他身后与体型极不相配的竹萝。   “都是吃的。干粮,点心,果脯。”封怀昉笑道,“晴河心太细,听说这边又热又潮,给他备的都是不易腐坏的食物。哦还有这个,也是她让我带给你的。”   她往背囊里掏,掏出个巴掌大的麻布袋递给洛予念,是南夷人身上常见的草药包,扎染的青蓝色麻布,里头包的都是磨碎的驱虫药草。   南夷没什么精湛的纺织技术,东西略显粗制滥造,可这好歹是晴河的心意,洛予念欣然接过,指尖却不防备一沉,药包险些脱了手,他一愣,这可不是花花草草的份量。   他隔着麻布与一层填充棉絮,捏到了藏在内里的硬质白玉,柱型,雕花——是他的香囊。   “晴河见那几个南夷人身上,都挂着这样的草药包,想起你换衣裳的时候,拿这香囊戴也不是留也不舍,便给你缝到这麻布袋里了。”封怀昉眼神落在他手上,羡慕之色一闪而过。   气氛略显尴尬,沈佑干咳了一声,贴近他抽了抽鼻息,玩笑道:“嗯,好香。春昙的手艺还真是不一般,这么久了,香气都不见散。我看,小师叔你也不必担心他的去处,有这能耐,不管在哪里都能……”他话音一顿,耳尖动了动。   几人几乎同时矮身藏进树丛。   猫叫似的,微弱的婴儿哭声逐渐接近,与之相伴的,还有吃力的气喘,踉跄的脚步。   来人背光,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女人瘦骨嶙峋的剪影。   她双脚几乎不能离地,缓慢地,在地面拖出沙——沙——的声响。   洛予念听不懂她口中在叨念什么,但猜也知道,定是在哄怀里的婴儿,蹲在身边的方平意忽而浑身一震,不待他阻拦便蹭得一下子窜出去。   跟她同时冲上去的,还有挣脱了沈佑的阿杞。   那女人明明站都站不稳,却依旧在第一时间拔出腰间的短刀,口中发出怪异的呵斥声,像野兽遇袭时向对手发出恫吓。   方平意轻而易举便躲过她有气无力的挥砍,试图以南夷话安抚她。   可女人却充耳不闻,一手怀抱婴儿,一手乱舞短刀,几次险些伤到阿杞,她甚至没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将婴儿勒得太紧,以至于那本就微弱的哭声完全消失了。   洛予念见状不好,刚要起身,就听方平意一句:“你们别动!”   阿杞被她一推,一屁股坐到地上,躲开了女人的一刀,而她自己,竟就那么空门大开地抱了上去,连同婴儿和年轻的母亲,一并拥入怀里。   那刀尖便毫不留情地扎入她的后肩。   兴许是她的怀抱足够温柔,兴许是力气耗尽,女人终于安静下来,方平意伸手在她口鼻前晃了晃,她卧刀的手便软绵绵垂下去,方平意顺势接住她和她的孩子,瘫坐到地上,那柄弯刀就那么留在了她肩上。   “好了。”药修松一口气,语气很是缓和。   洛予念等人这才敢动,纷纷围过去。   封怀昉一把按住她肩头,果断拔了刀,噗呲一声,被溅了一脸血。   她随手一揩,一边以灵力替方平意止血,一边细细查看那刀刃:“应该没淬毒。不过,保险起见,你还是服一颗解毒丹。”   “嗯。”方平意草草应声,注意力却完全放在女人和那婴儿的身上,封怀昉直接替她掏了颗药,喂到她嘴巴里去,又抱过婴儿,顺势交给一旁插不上手的洛予念,转回头,继续替兢兢业业的她处理后肩的外伤。   洛予念反应过来时,臂间已经多了个会动的小家夥。他擎着手臂一哆嗦,端着婴儿大气都不敢出,他还从未抱过这样年幼的孩子,软得好似没骨头,呼吸像蠕动。   他求救似的看了沈佑一眼,对方抿着嘴,伸手来帮忙,却与他一般僵硬,两人比划了半天,也没能顺利交接。   终于,有人看不过去,轻而易举将孩子接过去,圈在臂弯,熟稔地摇晃,拍打。   洛予念与沈佑双双瞠目。   “笨死了。”阿杞嫌弃道。   “把孩子抱过来。”方平意忽而开口。   阿杞立刻蹲到她身侧,问:“怎么样?她中毒了?生病了?”   她摇摇头:“身子太虚,这孩子应该才出生没几日,她……还在下红……”说着,她打开了婴儿的棉布襁褓,众人齐齐一怔,沈佑脸都白了,空气迅速凝滞,半晌没人说话   ——那婴儿的双腿竟天生黏合在一起,到脚踝处才分开,就像一条鱼尾。   “……”阿杞皱起眉,口吻笃定,“她是逃出来的。”   洛予念旋即想起,阿杞和家人也是为了躲避修习血蛊术而出逃,可这个女人才刚刚生产完,身体如此虚弱,而这样天生变残疾的孩子,入不入教又有什么区别,能不能活下去都未定……   “这,这不是才出生么,就算要逃跑,是不是也太早了?至少,也要等养好身体再动身吧?路上她要是有个三场两短,孩子也活不成啊……还担心入教做什么……”显然,沈佑与他想到一起去了。   “你说的,那是普通的小孩。”阿杞将目光从婴儿那双腿上移开,小心翼翼替他将襁褓包了回去,声音放得极轻,“若是被长老们发现,她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怪物,他立刻就会被抱走的。”   众人立刻便猜到后续,毕竟,中原灾荒之年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在贫瘠的南夷,这样一个不足以成为劳力,更不能成为战力的孩子,没有活着的意义。   “抱走……是……直接被抱去杀掉么?”沈佑叹了口气。   阿杞摇头:“大巫说,生来就有病的孩子是神的诅咒。不过,女娲娘娘不会无缘无故让他们出生的,他们有自己的使命。”   “……什么……使命……”   阿杞不知是想起什么,眼圈红了,良久才开口:“大巫会亲自送他们去弥瓦渊。那里沉睡着许多我们的祖先,他们的血肉会成为圣兽悬息的一部分,永远守护我们。”   他声音很轻,可落在众人耳中,却惊雷一般——这不就是活祭品么?   一瞬间,洛予念回忆起弥瓦渊那凄厉无比的鬼哭和异常阴邪的风,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他腾的一下子站起身,顿时醒悟,悬息之阵,之所以被黛初称作“血阵”,正是因为它承载了无数活人的血肉与怨恨……   女人并未昏睡太久,补气血的药入口不到一炷香便挣扎着醒过来,怕她受惊,洛予念、沈佑和封怀昉刻意与她保持距离,把守在洞口,只留方平意和阿杞坐在她身边。   发现孩子在阿杞怀中,女人果然没有过度惊慌,只是警惕地将他抢了回去。   方平意说了句南夷话,而后将竹萝推到她面前,女人看着满满一箩筐的食物呆住了,口水几乎是一瞬间涌到嘴角,不受控地,低落成一条银线,可她却久久不敢动,直到阿杞捧起一块绿豆酥,在她眼前掰开来,自己吃给她看。   酥皮渣掉了她一身,油香豆香扑鼻,女人双唇颤了颤,用力咽着口水,她终于忍不住,一把抓过阿杞的手,将那半块酥囫囵塞到嘴里去。阿杞忙又给她递别的,牛舌饼,杏仁酥,芝麻糖,桃脯,她不看,不问,一边狼狈地咀嚼吞咽,一边掉着眼泪,嘴里嘟囔着什么。   方平意闻言别开了眼,起身走到洞口,轻声道:“她在说,阿娘吃了饭,便有奶了……”   夜深人静,母子俩都得了救治,女人终于卸下防备。方平意问一句,她便答一句,眼睛始终不离睡熟的孩子。他被裹在襁褓中,看上去,与普通的婴儿并无区别。又或者,在阿娘的眼里,孩子就是孩子,只要活着,都一样。   女人名叫辛波,生下孩子的第二天,便从雅桑湖畔的村落出走。   之所以一刻都不能再等,全因今年的新生祝礼即将到来,地点就在她在的村落。届时,蛊星亲临,所有不满周岁的孩子,都要一一接受蛊星祝福,这残缺的孩子便避无可避了……   “这是她第二胎……前头那个,没有鼻骨,口唇裂开,出生没几日,便被抢走,填进了弥瓦渊……”方平意不忍赘述,“这次,她便在事情传出去之前,私自逃了出来。”她叹了口气,往洞里瞄了一眼,“她方才还跟我说对不起,一开始,她以为我是蚺教派来抓她回去的人,才不得不伤我。”   “我不是说过么。”阿杞垂着头,把玩着不知从哪里摘来的桫椤叶,“逃跑被抓回去,她自己也会被丢进弥瓦渊的。”   “……祝礼是吧,蛊星是吧……”沈佑听得咬牙切齿,“我倒真想去会会她。”   洛予念叹了口气,没说话。   沈佑是气昏头了,忘了蛊星不过是蚺教的工具,从召唤出悬息的那一刻,便开始忍受无穷尽的痛苦,她甚至活不到可以有孩子的年纪,便会毒发身亡,尸骨无存,连残损的魂魄都无法入轮回,永远被锁在那以尸山血海铸就的古阵中……   “沈佑。”洛予念将装有暗河水的水囊和姜黄色药粉,以及方平意身上那只半死不活的蛛一并塞过去,“你和封师姐,还是要跑一趟芊眠谷。将这些都交给傅真人,顺便告诉他,弥瓦渊的路径与位置都已确认。别忘了让她看一看你手上的伤。另外,这对母子也一起带回去吧。”   “你呢?”   “我和方师姐,会想法子混入雪山腹地的村落。”他有意无意看了一眼阿杞,“我们需要知道,那里有多少人是跟辛波、阿杞一样想要离开,又有多少人,还在拥护他们那所谓‘圣教’,到时动起手来,平民须得提前安顿。”   沈佑一听自己又要被甩下,登时不干了:“我也一起去!”   “生面孔两张足矣。再多,便要引起怀疑了。若不是我不擅南夷话,其实连方师姐都不必冒这个险……”   “不见得。”封怀昉忽而开口,“你们可以扮做夫妻,平儿说话,你装哑巴,这样比你一个人看上去更可信。”   沈佑一愣,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最优选择。   “既然目的是踩点,那无论遇到什么事,决不可出头,否则前功尽弃。”封怀昉一路都没做声,到这会忽然反客为主,交代洛予念,“你和平儿只需考虑自身安全,我回去自会与傅真人商议下一步行动,若有决断,也会设法与你们联系。”说着,她掏出一枚紫色勾玉交给方平意,“他它若发热,便是我在附近。我们夜里避开人碰头。”   “好。”   *   折雅雪山腹地,是南夷人的胜地,有干净的水源,和大片平坦的草场。   雪山下的布桑湖呈长而狭窄的带状,自然将腹地分为分南北两畔,宽广的南岸,尽头是神山折雅,女娲神殿就坐落在山脚,非蚺教徒不可接近,故而大部分南夷平民聚居南岸。   虽说已融合多年,但人们还是自然而然以原先部族为基础,分成大大小小几十个村落,小到百人,大到几千不等,村长便是过去的族长。   方平意的南夷话是跟一对逃去莞蒻岭的岩恰族夫妇所学,那一族人口本就稀少,散落各地,也并未卷入当年蚺教一统南夷的争斗中去,故而她与洛予念两人便自称是一路逃难来的岩恰人,在小部族混合而成的村里落了脚,并未引起怀疑。   据他们这几日的观察,只要不分走村民的食粮,根本没人在意他们打哪里来,到哪里去。   更出人意料的是,蚺教如此重压,本以为新蛊星定不得民心,可事实居然正相反,虽不乏人私下对圣教怨声载道,可蛊星却另当别论。   祝日前夕,他们行至举办祝日的村落外围,村子里欢歌笑语,每个人,尤其是孩子们,都盼望着见“她”,且由衷相信这个女娲娘娘在人间的使者,能为他们带来好运。   “蛊星会飞!”   “蛊星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蛊星的蟒蛇会发光!”   “蛊星会变出很多好吃的!”   “蛊星会治病!”   黎明尚未降临,所有人都无心睡眠,挤在布桑湖边等待蛊星的降临。   黑压压的人群像争抢地盘的兽群,相互推搡谩骂,只为了能站到更前排去,早一眼看到他们的神明。   人太多了,也分不清是谁挑头,两个部族竟动起手来,湖畔登时乱了套,拥挤,躲避,哭喊,蜂蚁肆虐。洛予念置身其中,死死扶住身旁半大的孩子不敢松手,这种时候一旦倒下,便会被流动的人群踩死。   不能出声,不能用灵力,更不能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他寸步难行,处处掣肘。   然而,就在这令他焦头烂额,束手无策的关头,喊声,骂声,求救声,竟不约而同消失,倏忽间,人群像一瞬间被冰冻,鸦雀无声。   令人烦躁的蜂鸣渐渐远去,洛予念诧异地顺着人们仰望的方向回过头,登时,浑身的血液都凝固。   红裙自对岸翩然而至,她一探身,顺势捞起尚在水中挣扎的人,串串明晃晃的银丝在她漆黑的发间摇摆,光斑闪烁,像湖面的水花浮动。   扑通扑通,岸边人群成片跪倒,五体投地,虔诚朝拜,方平意拚命向下拉扯着他,他却连眼珠子都不能动。   所有人都跪着,只他一个站着便格外显眼,蛊星不得不转过头。   朝阳在此刻跃出山巅,蜜糖色的眼眸被映照得更浅淡了些,注视他的目光顿了一顿,即刻滑走,好似并不在意他是谁,也不怪罪他的莽撞无礼。   洛予念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几乎要开口,却猛地被方平意一针落在脚腕,刺痛让他冷静下来。   他腿一软,也不得不拜服在蛊星的脚下。   人潮追逐着那抹赤红色从他身边退去,将他留在原地,方平意这才松一口气,轻声喝到:“你方才是怎么回事!”   洛予念呆呆望着她:“她是……他……”   “什么,她是什么?你说蛊星吗?她是谁?你认得?”   他当然认得,可方平意居然认不得吗?   虽说身量不对,虽说那分明是个姑娘,虽说她下半张脸被银面具遮住,可他不可能认错,那分明就是他! 第87章 夜萤蝶   蛊星的祝礼很是枯燥。   将尚不能走的婴儿三步一拜五步一叩,一路抱到他跟前去,听他轻诵一串祝文,而后他会用自己的指尖血,在那孩子眉心点个红点。   蛊星的血,是南夷人最神圣的护身符,会佑他们平安长大,成为圣教健康又勇敢的战士。   未满周岁的孩子不算多,十里八村却也近千,而修士的身体灵力充盈,若只用针刺,那不起眼的小伤口瞬间便能止血。   所以,他须得用刀。   每隔一盏茶,他便要伸手重新在刀尖抹过,洛予念伫在远处的树下,默默看着他指尖的伤口一次一次愈合,复又被划开。他好像不知疼痛,又或者因为他是蛊星,不能在他族人面前展露出半分脆弱,所以自始至终,他眉梢眼角都满溢着笑。   偶尔有孩子好奇,伸手拨他挡住下半脸的银流苏面具,一旁的随从便会毫不留情一巴掌拍开孩子稚嫩的手,笑声,哭声,此起彼伏。   洛予念恍恍惚惚挨到天黑,今日的祝福未完,还有明日,后日,蛊星会与民同乐,整整三天。   火把将湖畔点亮,祝礼之后是不眠之夜,人们幕天席地,同食共饮。   洛予念“天生聋哑”,所以,方平意在人前,须得在他手上写字与他交流。   她今日在他攥紧的拳背写下无数次:怎么了。   他却始终无言以对。   不明真相,纵再多困惑,再多恼火,他也不敢轻易开口,若让其他人知道新蛊星便是春昙,福祸难料。   心烦意乱中,有人动作粗鲁地递来一对泥塑的酒碗。   方平意急忙起身,与来人寒暄后,将其中一只硬塞进洛予念僵硬的手中,而后自己捧起另一只,毕恭毕敬举到与眉毛平齐。   来人倾倒酒坛,甜香四溢,洛予念缓缓转眼,酒液是半透明的琥珀色,满满一大碗。   紧接着,那酒坛挪到他眼前,对方不耐烦地说了句什么,方平意低声下气替他解释了几句,无奈在他手背写   ——蜜酒乃蛊星亲酿,每个人都要喝。   洛予念一愣,这才回过神,抬眼看了看斟酒的人。   不过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却销瘦得能看清他肤下条条发黑的血管。他身着翻毛皮的马甲与短裤,腰间挂牛角刀,短笛与银哨,手腕银镯层叠晃动,隐约露出蛊虫啃咬的旧疤痕——他是蚺教蛊师,随蛊星而来。   洛予念迎着他略带鄙夷的目光,端起碗等,谁知对方却倏而发难,朝他怒喝,引来周遭许多目光。   方平意急忙扶着他的手向上举,又轻轻压他后脑,令他低头。   酒碗要齐眉,态度要恭谨,这是神的馈赠,每个人都要感恩戴德,一饮而尽,否则便是对圣教,对神明的亵渎。   过去,春昙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饮酒,所以,这还是洛予念第一次尝他亲手酿的酒,也是第一次从酒里尝到浓郁回甘,是绵柔的花香,竟让人意犹未尽。   果然,这才是他该做的事。   焚香,抚琴,酿酒,种花。寻风景宜人之处背山而居,偶尔下山,会一会好有,尝一尝市井里的新滋味,不消几口,就一一解析出其中门道,可他不会张扬,转身回家,取其精华,便能做出加倍的美味来。   至于修炼……大抵与他父亲是一路,看似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顺其自然,不强求什么境界修为,却偏偏总是比旁人快一步,不出几年便叫人难望其项背,除了妹妹。   对,他们终于可以像寻常的兄妹,光明正大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偶尔他仗自己多活几岁,替她回忆幼年窘事,春琼要强,非反唇相讥。他那么疼爱妹妹,拌嘴也好,出手切磋也好,他定是要心软留几分余地的,但春琼非但不领情,反而要逼迫他使出全力,用真功夫说话。   打得狠了,晴河会出面叫停,可手心是将辛苦她养大的公子,手背是与她同门的师姐,她一碗水端不平,急得要哭,春昙便会哄她一起下厨房,大姑娘小姑娘都会被一碗鲜掉眉毛的鱼汤粉收买,哪有人舍得真的怪他……   这样不好吗?   当初自己拼尽全力,耗尽修为地将人鬼门关带回来,就是盼着他能过这样恬淡的日子,不论他选择像凡人一般喜乐心酸几十载,亦或是避世修炼羽化登仙,自己作为兄长也好,师叔也好,故交旧友,哪怕是陌生人也无不可,从旁看着,不会有任何遗憾。   可为什么,春昙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来做他们虚假的神明?好容易死里逃生,为什么要再一次置身险境?   洛予念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   既然想不通,干脆去问清楚。   夜深人静,众人酩酊大醉,他等酒意散得个七七八八才起身。在一旁打坐的方平意倏忽睁开眼,可她也只是看了他一眼,无声说了一句“万事小心”便又重新阖眼。   蛊星宿在族长的住处,他原以为会有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把手,可却一如往常,只两个值夜人,还哈欠连天,醉意朦胧。   洛予念隐在山坡高处的树丛观察了许久,抓住他们去屋后解手的空挡,刚要飞身而下,却蓦地听到背后树叶异常的细响。   他猛一回身,接住袭来的弯刃匕首,手指一绞便将兵刃夺下,银柄转了半个圈被他一把握住,反将一军,指着那人喉咙,四目相对那一刻,洛予念怔了怔,缓缓垂下手臂。   对方往那族长的茅屋一挑下巴,用中原话告诉他:“草丛里,屋顶上都是蛇,你若妄动,附近所有的蛊师都会立刻知晓,打,他们是打不过你,但你们可就白白潜进来了。”   说完,他摊开仅剩的一只手:“刀还我。”   洛予念没动,紧盯着他。   劳罗无奈,抬手向西北侧的山峰一指:“他每晚都要修炼,从不与人同……住……”   不等他话音落停,眼前的人影便消失了。   劳罗叹了口气,险险接住半空飞来的匕首,自言自语:“喝多了吧,跟我生气有什么用。”   *   群山隐匿在漆黑的夜里,洛予念神行近百里,才感知到极其微弱的灵力波动,且忽远忽近,时有时无,并不像蓬莱境的修士在安心入定。   他皱了皱眉,蓄力追上,纵身跃入那处寂静无声的山谷。他从半空悄然下落,转身时,眼前却倏忽一亮。   背光那一面山壁,竟犹如天河坠地,漆黑色山岩上,星星点点的亮光连成片。   细看,是石隙中遍布不知名的藤蔓,细藤缀满花朵,溶溶月色里,层叠的花瓣幽光明灭,好似流萤聚拢成一团一团光云,谷底最大的一团竟有半人高。   奇怪的是,谷中明明无风,那些花朵竟一直在簌簌抖动。   洛予念想起临行时方平意的叮嘱,在南夷,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危险,它们大多有剧毒,决不能轻易触碰。   于是,他默默在指尖凝起一道灵力,收拢声息,缓缓落地。   不想足尖才触地面,黑暗的树丛中忽而飞起一物,黑影转瞬扑面,洛予念侧身一闪,一人一蟒擦身而过,洛予念一惊,难怪灵力如此不稳定,原来他一路感知到的,竟是一条蟒?   落地的刹,它那迅速盘起丈余长的身躯,直立起小臂一般粗的长颈,“嘶嘶”吐息。   皎皎月光落在那一身炸起的鳞片上,折射出罕见的翠蓝色,那蓝像最澄澈的湖水,均匀缀着点点银斑,随它游动反光。   洛予念一愣,眼前无疑是一条成年的绿松卿。   只一个晃神, 凶光毕露的青金色竖瞳便近在咫尺,洛予念怕伤到它,足尖一点迅速向后掠去,可还是迟了一步。   他无法,只得催动执明境,咚得一声,绿松卿狠狠撞上八卦阵,整条蟒弹飞出去。   洛予念背后几乎同时激起一阵异响,似山风过境,他迅速回身,严阵以待,却不想……那些会发光的花,竟不是花。   群蝶振翅,银色磷粉如晶亮雪尘漫天洒下。   蝴蝶拟态的花丛露出本来的面目,赫然一条人影坐在山壁前,往一侧垂着头,睡得无知无觉。   洛予念愣在原地。   执明境缓缓熄灭,蓝翅蝴蝶又纷纷落回原处,将“少女”的身影重新掩埋,变回一柯会发光的灌木。   洛予念登时头皮一麻,昆虫怎会主动亲近人类,这些分明是蛊!   他三步并两步冲上去,拂袖一道灵风将那些诡物挥开,蜜酒的香气扑面,他单膝跪地,一把抓住那醉鬼的衣襟。   春昙面色潮红,眼皮都抬不起,竟猝不及防伸出手来,抚上他一侧脖颈,噗呲一声,他听到皮肉被刺破的轻响。   忠心护主的灵宠没能及时停住,狠狠将主人的虎口咬了个对穿。   “嘶……”春昙倒抽一口凉气,嘴里叹出一句毫无杀伤力的,“浮生。”   金瞳从凶神恶煞变得人畜无害只消一刹那,漂亮的小蟒蛇狼狈地松开勾齿,乖乖游走到主人身旁,尾巴卷起那掉落在一旁的银流苏遮面,自顾自玩弄起来,彷佛不想面对自己的过错。   春昙昏昏欲睡,手臂从他肩头垂落,留下一条鲜红的血痕。   洛予念接住他的手翻过,本是想替他清理掌心伤口,却蓦地发现除了指尖的刀伤,他的手腕和小臂竟都分布着形状相似的蛇牙咬痕,并排一对一对的血点,在洁净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怎么又是这样伤痕累累……他为什么,永远都不懂珍惜自己!   三年不动的肝火瞬间就窜到眉心,他紧咬住下唇,强压翻涌的气血,先以灵力强行替他止血。   漫天的蝴蝶读不懂仙君的恼怒,还前赴后继落下来浇油,它们贪婪地伸出口器,贴住春昙裸露在外的小臂与小腿,采花蜜一样,不知餍足地猛烈煽动翅膀。   洛予念忍无可忍,周身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灵风,连醉酒的人都被惊动,不得不睁开眼。   数不清的蝴蝶被席卷上半空,又轻飘飘落下,铺成一地闪亮的蝶尸。   洛予念咬牙切齿:“你在做什么?”   春昙呆呆眨眼,继而一笑:“你不是看到了,做蛊星啊。”   “你!”他怒不可遏,扬起手,恨不得立刻代替他爹娘打醒他。   春昙不躲,也不怕,还微微侧过脸给他。   洛予念的巴掌擎在他面前半晌,终究还是握成拳,化成颤抖,消失在空气里。   春昙眼神朦胧地望着他笑,猝然向前一欺,软绵绵靠近他怀里,仰起头,嘴唇擦着他耳垂轻声道:“阿念。你这样穿,很好看。”   洛予念懵了懵,低下头,那人软绵绵往他怀里滑,体温极高,且心跳猛烈,不似醉酒,倒像被人动了什么手脚……    第88章 浮生   春昙心知肚明,虽说这些蜜酒的确是他亲手所酿,但只要经了别人的手,便不会干净。   无非是媚药或者迷药,对他效果甚微,总之,众目睽睽不至于是毒药,他若死在这里,没人捡得到便宜。   劳罗在一旁频繁冲他使眼色,他只当看不到,一碗一碗喝下去,顺带分辨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   他偶尔从人群的缝隙里瞥一眼洛予念,那人不声不响坐在树下,穿最朴素的衣衫,草鞋,头发也只简简单单在右耳下绑了个松松的长马尾,垂在一侧胸前,可仙君的气度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在一帮灰头土脸,愚昧无知的南夷平民中间,哪怕他为了合群,身上欲盖弥彰地搓了些泥土,好似风尘仆仆。   蓼蓝花染的布料颜色并不均匀,淡蓝麻布松松垮垮堆积在仙君的皮肤上,显得人尤为素净,反倒衬得手背那串豆蔻花格外夺目,他没带什么累赘的饰品,唯一一只镯还是年轻姑娘才会带的细银镯,一看便知是临时从方平意胳膊那一串上匀过来的,故旁人并不会觉得奇怪,只当那是小夫妻间的情趣罢了。   其实发现方平意那一瞬,春昙是欣慰的。   总算,有个人与他共进退。尤其药修在身边,不仅能从旁辅助接应,关键时刻还能保他的命。   可看到方平意的手指在他手背写字的时候,春昙心里还是蓦地一坠,手不自觉攥紧,一不留神便是咔嚓一声,酒碗被他捏出一道裂痕,面前倒酒的少年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手里的酒坛倾翻,蜜酒泼出,溅到他的脚趾与脚踝边的青色铃铛。他不自觉皱了皱眉,伸手去擦,一旁的长老沐谢抬起腿就是一脚,将少年踢到他座下,咧开豁牙的嘴狞笑道:“你自己求蛊星原谅。”   喝多了,春昙揉了揉额心,垂下眼。   他依稀记得,脚下这谨慎又胆小的男孩叫阿芒,正是眼前这位长老的小儿子,不过十五六岁。打两年多前他来到蚺教没多久,这个阿芒便被安排在对岸的女娲神殿做杂事,看似是多个人供蛊星呼来唤去,实则是监视他一举一动,做父亲的眼线,故而春昙对他说过的话,一只手便能数出来。   众人哄笑间,他伸手扶了少年一把,轻声道:“再去帮我拿一只酒碗。”   阿芒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忙爬起身又去启封了一坛新酒,倒了满满一大碗,恭恭敬敬捧来给他。   春昙嗅了嗅,酒香里有一股不易察觉的草腥,他声色未动,缓缓仰颈饮尽,眼角瞄到笑容愈发意味深长的沐谢,心下便有了猜测。   反正虚与委蛇本就辛苦,他正愁没法子脱身,便装作不胜酒力,顺水推舟被阿芒扶去茅屋的阁楼里,软绵绵倒在铺了厚干草的床上。   少年紧闭屋门,却迟迟不敢下手,在床塌前来回踱步,许久才哆哆嗦嗦伸出手,半晌,却抖得连蛊星衣衫的绑带都解不开。   春昙心下好笑,一个弹指放倒了他,足下一点,叶片似的悄然从窗子里飘出,趁夜色远去。   沐谢并不知他实为男儿身,这迷药是下给姑娘的,因而他的身体并没有太明显的反应,只觉得脑袋飘忽,四肢发软,身体略感燥热。   不想入静不过一盏茶,他身体大致恢复了,脑袋里却变本加厉,生出些幻觉,像小时候喝了阿娘熬的野菌汤一般。   他眼前的世界渐渐扭曲、放大,他似乎变成了儿时的自己,骑着许久不见的呦呦漫山遍野地跑,春花几丈高,蚂蚁变得与小狗一般大,跑着跑着,小鹿猝不及防就立起一对前脚,将他猛得甩下后背,春昙磕到后脑,痛得人都麻了,半天没能动弹,懵了片刻才抱怨道:“呦呦你干嘛……”   片刻后,他竟听到面前小鹿开口说了人话:“你不是有新欢了吗?”   新欢?   春昙愣了愣,躺在草丛里扭过头,不远处,一条翠蓝的蟒露出了獠牙。   是浮生,是他十七岁生辰那人送他的宝贝,是他从盘在手掌里那么大,仔仔细细呵护到今日的灵宠。   故而,它恃宠而骄,不分青红皂白便闪电般袭向呦呦洁白而修长的颈。   不行,他猛得坐起身,眼前倏忽一黑,天旋地转间,呦呦猝然跪地,鹿角掉落,雪白毛发变作青丝。   春昙用力眨了眨眼,鹿就成了人,变成他朝不敢思不敢暮想的他   奇怪的是,洛予念并不像先前出现在梦中时那么冷淡,反而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春昙看呆了。   仙君从来吝啬情绪,语气平平的,表情也淡淡的,所以,不论是欣喜或是落泪,紧张或发怒,每一种强烈的情绪,都显得异常珍贵。   春昙痴迷地看他气到发红的眼,看他青筋浮起的颤抖的手臂,看他迟迟舍不得落下的巴掌,看他眼底那与怒火相矛盾的不忍与怜惜。   褪下里三层外三层的道袍,舍弃仙气逼人的宝剑,粗布麻衣上身,裸露的四肢沾着草叶与灰尘,这一刻,他们彷佛不再是云泥之别,眼前人有返璞归真的真实感。灵风鼓起衣衫,腊梅的香气中,蝴蝶化作一场亮闪闪的大雪,春昙顺势抱住他衣摆下若隐若现的腰,皮肤粘贴皮肤的瞬间,他忽而涌上一股想哭的冲动,将头埋进那熟悉的,柔软而温暖的触感中。   人的身体和铺着牦牛皮的冰冷石头床不一样,让人下陷,让人沉溺,他心跳过速,呼吸急促,头皮发麻。   他想钻进去。   “嘶……昙儿你……先松手……”那人竟试图推开他。   可既然要推开他,又做什么唤他乳名?他任性地用额头摩他肩窝:“不要。”   半晌,耳边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有一只手在梳理他的头发:“为什么要缩骨?为什么要变成这幅样子……”   春昙懵懵然抬头,嘀咕道:“嗯?你,不喜欢……”   洛予念被他看得一呆,别过目光:“……不习惯。”   “知道了。”   话音一落,他怀里便响起咔啦咔啦的闷响。   “你做什么!”洛予念低喝。   “唔……”春昙的皮肤蓦地沁出一层细密的汗,表情痛苦地扭曲着,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在他身上挣扎蠕动,炙热的吐息要将人化掉似的,洛予念的后背也跟着他冒了汗,头一次感受到了比莞蒻岭更加湿热的春夜。   据说,保持缩骨的时间越长,恢复的时候便越痛苦。   短促而沉重的喘吸听得人心头一紧,洛予念半托着他不敢用力,轻声问:“疼么?”   良久,春昙才放松下来,摇了摇头,彻底瘫在他怀里睡沉了。   *   春昙猛地撑开眼,山谷中寂静得可怕,看星斗方位,丑时刚过,失去意识不过一个时辰……   修士就是这样,迷药散得快,梦醒得更快。   他缓缓坐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怅然若失。   上次梦到洛予念,似乎是很久以前了,梦里,那人没有生气,四目相对,对方只是礼节性地对他点点头,与他擦肩而过。春昙不甘心,冲上去抓住他的衣袖,他并不激烈反抗,只是拒人千里之外地轻声问他:“你还想骗我什么?”   一句话,春昙便气喘吁吁地惊醒,日后再不敢想他,哪怕是梦里,也只敢远远看一看。   所以这次的梦境如此真实,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迷药?亦或是两者都有?   他甚至起了个荒唐的念头,不如再去跟沐谢讨一些来,偶尔吃上一口过过瘾……   “那天我在依克山遇到的人,是你。”   声音倏忽自山巅飘来。   春昙一怔,仰起头,明月里嵌了个人影。   那人指节上挂着条亮晃晃的银链,末端缀着颗满色满肉的南红,像一滴血。   他抬手摸了摸额头,空空如也,那正是他的额饰。   “……你何时来的南夷,做蛊星多久了?”洛予念居高临下,背光的脸看不到表情,声音风轻云淡,听不出一丝波澜。   现实与梦中落差太大,春昙缓了缓神,匆匆收拢起失落的心情,若无其事飞身而上,也端出一副无所谓的口吻,伸手去拿额饰:“很久了。”   洛予念微微一蹙眉,轻巧躲过,抬手将他胳膊一握,一拧:“很久是多久?”   春昙用力一抽,没抽动。   “为何要来南夷?”洛予念声色略带上一点冷峻,“你可知这里多凶险?”   春昙觉得好笑,自己精通南夷话,熟知蚺教状况,且有劳罗从旁作保,还能比他一个中原修士只身潜入更凶险吗?   “你也知道凶险?我若没有来,那你几日前便折在弥瓦渊了,哪得闲来这里审我?”   “你!”洛予念嘴还是一样笨,一口气堵了半晌,末了重重一叹,翻过他的手,避开虎口,将银链子轻轻放进他掌心里去。   一股明显的药味飘过来,春昙这才注意到,自己受伤的伤口都敷上了一层清凉的药膏,离奇的是他左手虎口竟真的多了一处咬伤,看尺寸,是浮生不会错。   似乎还有哪里不对……他猛地低下头,骤然发觉原本合身的衣服居然短了一截,腰腹露出,肩袖也卡得紧——他竟恢复了本来面貌!   春昙有些不敢相信,所以方才那不是梦么?不是迷药之下的幻觉吗?他,真的睡在洛予念怀里?被……抱着?   洛予念看上去并没有一样,只在手掌灵力浮起一层灵力,一颗蟒头乖巧地粘贴去,贪婪地闭上了眼,享受灵气的滋养。   它还未破壳之时便熟悉这灵力,虽然迟钝了些,但终归是认出他来了,便得寸进尺缠上去。   洛予念轻轻抚摸着它冰凉的鳞,目光扫过春昙的手臂:“它是灵宠,你没有练血蛊术。所以,这些伤是怎么回事?它为何咬你?”   春昙忽而有些嫉妒那条笨蛇,下意识答道:“障眼法。”   做戏总要做足,若蛊星都不练血蛊术,下头的人要如何信服。   “障眼法。”洛予念直直看着他的眼,一字一顿地重复,“所以,你要骗谁?既然他们不信你,那你为何还要送上门来,给他们当这蛊星?”   他怔了怔,倒也不是送上门来的…… 第89章 是你不要我   沧沄的夏不像莞蒻岭那么湿黏,回望巍峨的仙山,他甚至觉得六月末的风有些凉。   春昙站在竹筏最尾端,渡过落泉村前这条河,才算回到尘世。   仙山走一遭,从叛徒之子到名士之后,从性命垂危到脱胎换骨,怎么算都不亏了。   芦苇荡已经泛起白,筏子经过时他随手一拨,雪絮飘摇,竟让他幻视山上那棵白藤,继而想起那抹树下打坐的天水碧,他忙转开眼,默默蹲下看水中的鱼分心。   先回芊眠谷,见一见琼儿和她师尊,好好跟她们请罪。傅真人宽宏,不会与他计较,至于琼儿,一碗鱼汤粉,不行就两碗,总能哄好。待娴姐姐寻到合心意的住处,定会来信告诉他,他便可以去走一走,看一看。   然后呢?然后他该怎么办?   人生改写,漫漫长路突如其来,如今的他,脑袋里能想到的“今后”,竟全与那人曾经的承诺有关。   每日赖床被勤勉的仙君掀开被子,将沉甸甸的御龙塞到他怀里,督促他一日之计在于晨,与他一同练剑。   那人看着他吃不下沧沄淡而无味的餐饭,干脆带他下山,挖空心思也找不到他喜欢的,吃下口还不忘大大方方承认:“不如你做的。”   在亲昵的时刻,刻意叫他小师叔,他会羞愤,会分心,并明令禁止:“不准这么叫。”   无意中撞到他与门派里其他人太亲近,不声不响生闷气,与他切磋时不慎下手太重,又心疼得叹气连连,非要他自己发觉:“……那我日后不与他们一起去听澜阁,也不教他们弹琴。”   是他觉得沧沄太无趣,打着入世历练的幌子游山玩水,那人心知肚明却不戳穿,天涯,海角,只默默陪在他身边。   可惜,这一切都会在那人服下解药后,彻彻底底沦为他一个人的幻想。   春昙心不在焉与撑船人道谢,孤零零踏上回乡的路,不想才走不到一炷香,便在车铺门前的简陋茶棚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早些时候,白苏在他床边喂药时提起过,因着劳罗来中原这些年并未害过人性命,沧沄审过后,便也将他放了。   劳罗生而魁梧,面相又凶,颈上带疤,还只剩了一条完整的胳臂,连押送货物的镖师们都不敢造次,将桌子挪得老远。   春昙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走到他身边,劳罗立马脚一抬,蹬出桌下的条凳给他。   小二拎着热水壶,硬着头皮站到他身边:“这位客官,粗茶,三,三个铜板……”   他从钱袋里摸出一把铜钱,直接搁到对方掌心里,安抚似地勾了勾嘴角,示意他不要紧张。   小二懵了片刻,傻笑着点头哈腰:“多谢仙君,多谢仙君。”   春昙听到这称谓一愣,半晌才意识到“仙君”是自己,无奈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油纸包丢到劳罗面前。   劳罗伸手拆纸包,闻到枣泥荷花酥的香气眼前一亮,左右开弓,一个丢进自己嘴里,另一个递给他:“你怎知我没付账?”   “不知。你坐这里赶客,多的一杯是赔给店家的。”他摇摇头,没接。   “唔,好吃的,不算特别甜。”这么多年,这南夷人的口味早变了,与中原人无异,对点心至高的评价便是不甜。   春昙叹了口气,当然好吃,这可是他在落泉村排了小半个时辰才买到。除了这个,还点了碗面,当日出水的海虾煸出虾油熬的汤头,味道很是鲜美,洛予念先前提过,说事情了结,会带他下山来尝。   上菜前,他明明很期待的,可东西吃到嘴里,忽就觉得索然无味。   “好吃就都吃了吧。”他推开那只手,捧起没什么味道的粗茶,啜了一口。   劳罗边吃边饶有兴致地看了他片刻:“你这么舍不得他,干嘛不留下?”   春昙手上一顿,将茶杯放回桌上,若无其事答:“……他闭关了。”   “那你可以跟他一起啊,原本不就是在双修吗。在那个什么岛,刚好也见不到他们那个讨人嫌的掌门。”   春昙讪讪一笑,没说话,他不习惯在人前暴露软弱。   他不想说,没有人要跟他一起修炼,没有人想再跟他有什么瓜葛,没有人会继续无条件宠爱他,人的心一旦受伤失望是很难修补的。洛予念最后的叮嘱,是如若出事,求助沈佑,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你我无需再相见。   “他……他怪你?”咕咚一声,劳罗囫囵吞了还没嚼完的荷花酥,顿悟自己说错了话,慌乱笑道,“对了,我差点忘了,你是要回去看你妹妹!反正,现在仇也报了,毒也解了,人还不是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么。呵。”他用手拍了拍大腿,拍掉指头上粘的酥皮,转移话题,“骑马还是坐车?”   春昙回过神,发觉自己眼角经不知不觉湿了,懒得擦,反问道:“你呢?”   “不知道,先送你回家,然后再慢慢……”他目色一沉,倏忽闭了嘴,眼珠子往一边转过去,示意他,有人。   春昙泰然端起杯来,作势吹了吹那早就凉透的茶。   修士的感官不同于常人,灵气默默扫出去,轻易就捕捉到草丛里那一丝异动。   是只四脚蛇,与草色完美融为一体,不远有人,虽做中原人打扮,但身形枯瘦,头发略显稀疏,因常年佩戴银饰,手指与手腕都有明显的晒痕。血蛊术炼久了人会更显苍老,春昙用他的外表减去四五岁,估摸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   他与劳罗双双起身,离开了茶棚,不租车,徒步往城外走。   至人烟稀少处,尾随的人终于沉不住气,一声骨哨,隐在暗处南夷战士们行如山鬼,猫着腰不声不响围拢上来。   春昙轻轻摩挲着御龙剑柄,左右一望,约莫十多人,在城外这样空旷的环境里,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可对方却没着急动武,而是用南夷话问道:“劳罗,你身边的,是蛊星么?”   二人皆是一怔,对视了半晌,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当初,他们不单让悬息在赤沼边招摇过市,劳罗还吹响了只有蛊师才熟知的联系音,引蚺教人上了勾,自发在对岸试探、配合,与修士们斗了个你死我活,形成了南夷人大举来袭的假象。   他们计画了完美的开端,成功利用南夷人调虎离山混入沧沄,如愿以偿复了仇,却万万没想到,还要活着面临善后。   劳罗背井离乡太久,这些面孔着实陌生,遂板着脸冷冰冰质问:“你们是谁?要做什么?什么蛊星?”   “劳罗,你不认得我了?”那一直盯梢他们的南夷人拦在他面前,“我是依格啊。当初大巫派你来寻黛初,你一走就是二十多年,传言黛初被他们杀了,月孛也被那个沧沄抢走了,我们还以为你早就死了,中原人果然不可信!没想到,你竟为我们找到了新蛊星,我们都看到了!赤沼边,就是他,用月孛召出了悬息!”   劳罗仔细打量着眼前人,许久才认出:“依格?你,你老了……”   “你也是……”依格皱眉,伸手碰了碰他空荡荡的袖管,“是中原人干的?”   劳罗一笑置之,寒暄到:“兄弟们都好?”   “不好。”依格皱眉,“你也知道,没有蛊星坐镇,大巫难以长久服众,已经有长老生了二心,民心,也散了……不过,现在好了!”他狠狠一抽息,搓了一把鼻头,“现在好了,你找到蛊星了。快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我没看错,这蛊星是男子?你在哪里找到他的?中原吗?为何不带他回圣教,反而要私自行动?大巫很担心,他叫我来策应你们,可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听说,你们带着悬息大闹了沧沄?月孛呢?沧沄竟没杀你们?”   劳罗抿了抿嘴,笑道:“什么啊,你看错了,哪有什么蛊星,他就是个普通的中原人,当初救了我,月孛自然是被沧……”   “月孛在我这里。”春昙蓦地开口,直接用南夷话打断他,“不在沧沄。”   劳罗猛地回过头,诧异地看着他。   他略一沉吟,从肩上取下包袱,隔着一层锦布,弹指一敲,伴随着幽幽红光,咒文一明一灭,连劳罗在内,毫无防备的南夷战士们瞬间被铃音攫住,一个个呆若木鸡,久久不能动,直到铃音消散,他才将灵力收回。   “太好了,太好了!”依格热泪盈眶,单膝跪地,执起他一只手虔诚地亲吻,除却劳罗,他怕是在场唯一亲眼见过月孛的人,“蛊星!我们又有希望了!”   年轻的战士们纷纷回过神,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夜深人静,劳罗在篝火中丢了颗催眠的香丸,藉口解手远离了营地,春昙坐在上风处调息,不到一盏茶,耳边就鼾声震天。   “你为何要蹚这趟浑水!”劳罗绕着他,急得团团转,“你到底要做什么!”   “蛊星啊。”他不以为然。   “你!你猜你阿娘当初为何要逃?”劳罗似是被他气狠了,蹲到他面前,咬牙切齿道,恨不得给他一下,“早知道你要去送死,洛予念又何必拼着命救你!你真是!呼……”他重重吐出一口气,握拳敲了敲额头,平静了一下,“行了别废话了,这几个人本事不大。趁他们醒来之前,你赶紧走,用你的驭游云,走得远远的!我就说,你昨日是骗他们的,其实你是沧沄的人……”   “然后呢?让他们打沧沄的主意?”   “他们一群乌合之众!就算打上沧沄的主意,又能如何?”劳罗耸眉,“况且,你那洛予念不是在闭关么?”   春昙苦笑:“沧沄有难,不论自己还剩几斤几两,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可,他救你,并不是要你替他冒险的。你这么做,他未必领情……”   *   仙君果然不领情,甚至还责怪他,像审犯人一样审问他,摆出长辈的威严教训他,一点也不懂他的苦心,更不肯给他多一点信任,又或者,是被他骗怕了。   “你可知,酒是被何人动了手脚?目的是什么?”   “方才那些蝴蝶在你身上做什么?”   “你为何要变作女儿身?有多少人知道真相?你身边除了劳罗,还有谁?”   “你真是胆大包天!为何敢如此自作主张!”   春昙看着他凛然的神色,忽觉方才期待着什么的自己尤为可笑:“洛予念,当初是你让我走,是你不要我,是你不再想见我。现在你又凭什么怪我自作主张?”   说罢,他转身便走。   “站住!”那人伸手一抓,没能抓住他。   春昙后背一凉,方才那阿芒费劲巴拉都没能解开的系带,轻易就被那人扯开,马甲被剥落在洛予念手中,可他懒得理,气冲冲,头也不回,留仙君一个人风中淩乱。   洛予念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盯着他露出的半张脊背。   夜色里,一串豆蔻花正随着他展臂的动作轻轻摇曳。 第90章 草木灰   宿醉过后的清晨,大人们沉眠不醒,孩子们却耐不住寂寞,天一亮便纷纷露头。   春昙在屋顶打坐,听到窸窸窣窣的蛇行,睁眼才发现这族长的住处被一大群孩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一颗颗大脑袋顶在干瘦的身体上,豆芽菜似的,见春昙睁眼,也不知是谁带头,他们纷纷举起手里新鲜的果子,一双双黑葡萄似的眼晶晶亮亮,映着干净温暖的晨曦,兴奋又期待地仰望着他。   那些果子大部分是山里摘的野果,一看便知小而酸涩,小部分,是前阵子成熟的春柑,放得久了表皮有些皴皱。   还有几人,捧的是当季的枇杷。枇杷林在湖对岸,以往只供教内人,今年丰产,头一次吃不完,便一船一船往北岸送,却远远不够数万人分,大部分人都只能看一看,只各族长亲眷能尝尝鲜。   不过,这些都是暂时的罢了,再给他一些时间,岂止是枇杷   他纵身跃下茅草屋顶,落在孩子们中间,立刻被塞了满怀的花果。   食物是南夷最珍贵的东西,他剥开一只柑子,掰下一个瓣塞进口中,剩下的,悉数归还,若有人退让,他便拿出蛊星的身份命令他们统统吃掉。   “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看着他们满足的笑脸,他问。   孩子们迫不及待:“春耕!”   一年前的约定,他们都还记得。   “春耕第一步,要做什么?”他问。   “把土翻松!然后,放肥进去!就能长更多粮食和果子!”年纪大一些的孩子们抢着答。   他们在他身边蹦蹦跳跳,跃跃欲试,只等春昙大手一挥,便猴子群似的四散入村子。大的跑在前头,目标明确,小的懵懵懂懂跟在后头,不多时,地上便摆满了盆盆罐罐,里头都是孩子们这些日子拚命收集而来的野山芋,大大小小,参差不齐。   他点点头,足下一点,步履如飞,轻盈地攀上不远处的山丘。一路上,他踏着草木,跃上枝头,刻意晃动着手腕,腰身,清越的响铃惊飞鸟群,继而是走兽。   孩子们没有追过去,而是乖乖等在原地,仰着头,遥遥为他呐喊助威,孩童的嗓音清亮,尚未苏醒的人被附近此起彼伏的笑闹声唤醒,睁开眼,推开窗,看到的第一幕,便是小丘上手捧火种的蛊星。   晨风撩动着他的长发,他浮在半空,微微探头往掌心轻轻一吹,火种便随风洒落,瞬间引燃了他脚下山林。   对世世代代长在深山里的人来说,与兽同样,天然便对火有敬畏。山中一旦起火便如同天灾降临,家园毁灭只在一瞬,两条腿再灵便也不比火舌蔓延,不慎烧死在野火间的人不计其数。   有晨风相助,不多时,整座山丘便熊熊燃烧起来,周遭空气炙灼,地面滚烫,皮肤,呼吸都承受不住烈火的热度,人们不得不撤往湖边躲避,然而蛊星却好像浑然不觉,他一身红衣几乎与张牙舞爪的火焰融为一体,雪白的皮肤却不曾沾染上一点烟尘。   春昙双目微阖,双掌摊开,火光在他周身的银饰上闪耀着,彷佛真有九天神仙降临到那具身体中,他覆手往山丘的边缘一指,那里便好像竖起一道看不见的墙,阻拦住火势的扩张肆虐,连一颗火星子都跑不出神的掌控。   老人们双手合十,五体投地,口中喃喃,眼含热泪,叩拜神迹。   孩子们兴奋地蹦跳,叫嚷:“草木灰!草木灰!”   方平意手里的酒碗猝然坠地,接了一早的露水前功尽弃,尽数泼洒在她脚边。   草木灰,草木灰,嘹喨的中原话回响在山间腹地。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些手舞足蹈的孩子,冲到人群中,扶起一位跪拜的阿婆,向她求证,什么是“草木灰”?   阿婆笑笑,指着火焰中焦黑的树干,化成飞灰的树叶与藤蔓,耐心地教她,那些燃烧过后的灰烬,便是草木灰,是蛊星让大地丰产的魔法。   阿婆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向河边,眺望河对岸那片宽广的土地,告诉她:“洒下草木灰,我们就都有吃的了!”   方平意怔怔看着她,感受着蕴含着灵力的微风,半晌不能言语。   南夷多数部族,历来过得都是居无定所的日子,他们打猎,采集,勉强果腹。只有小部分湖边土生土长的人具备最基础的耕作能力。二十多年前,蚺教在黛初的出现后复兴,一路征伐,将大部分南夷人集中至此,可按部就班的耕种显然养不活这么多人,他们依旧摆脱不了忍饥挨饿的窘境,渐渐分出三六九等,被迫入教换粮……可现在,好像不同了,这个蛊星好像真的如他们所说:“她来了,这片土地就活了。”   方平意默默往回走,外头这么大的动静,那人居然动也没动,树藤掩映下,洛予念仰着头,久久没有眨眼,目光里尽是温柔。   打昨日深夜回来,他便没开过口,方平意也没有主动询问,但眼下,她等不了了,她迫切想知道真相。   于是,她一挥手,以灵力隔绝了这一方简陋树屋。   “她在用灵力控制山火蔓延。”   洛予念一愣,没有收回目光,只点点头。   “方才那些孩子,说的是中原话,你听到了么?”她问。   “听到了。”洛予念开了口,温声重复道,“草木灰。”   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上翘,惯常冷静的语气里竟带着笑意,这几乎坐实了方平意的猜想。   “春昙。”她单刀直入。   那人听到这两个字,蓦地回过神,脸上笑容淡去,扭过头看着她,一向镇定的双眼中出现了微小的波澜。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方平意静静看着他,许久才等来一句长长的叹息:“你怎么知道……”   *   洛予念本能想要否认,可他不会说谎。   何况,纸包不住火,他们早晚要知道。   方平意缓缓睁大双眼,震惊地看了他片刻:“真的是他!我方才多看了他一会儿,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那双眼睛。”   的确,缩骨也好,灵力辅助改变骨相身形也好,眼睛是很难改变的。可仅凭一双眼,她又如何会联想到春昙身上去?他们之间有那么熟悉么?   “只是这样?”   方平意无奈一笑,摇摇头:“洛师弟,你知不知道,你看他的眼神,有多不一样?”   洛予念愣了愣,有些茫然。   方平意坐在他面前,抱着膝,微微一歪头,眼光闪动,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怀春的神色:“连我看了,都有点想寻个道侣作伴呢……”   道侣。   曾几何时他真的以为,是他自年幼便孤苦伶仃,老天实在看不过眼,将他命定之人送到他身边。后来真相大白,他又以为,是他自己会错了天道之意,其实春昙的出现,是让他能了却此生遗憾,报儿时的救命之恩。   可昨夜,他看到春昙背后的刺青,听到他那句“是你不要我”之后,心绪又乱成一团。   “所以,你昨夜是去见他?他胆子可太大了,潜入蚺教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声不响擅作主张,都不与你商量!”   洛予念苦笑:“他,似乎误会我……不想见他。”   “哈?”方平意诧异地眨了眨眼,忽而噗嗤一声笑了,“你们该不会吵架了吧?”她支着下巴,好奇道,“所以,你什么都没问到?”   他摇摇头:“可能是我说错话,且昨夜他不大清醒。”   “喝醉了?不该啊,他如此天资,独自修炼也能这样快就入蓬莱,几坛酒不会把他怎样吧?”   “不是酒,是药。他应当是被什么人下了药。”提及此事,洛予念才想起今日的确有话要交代方平意,方才被外头这么一闹,险些忘记,“我在想,蛊星得民心,应当是蚺教求之不得的事才对,为何会有人对他下药?”   “……这是不是说明,他们教内兴许并不太平。又或者,他并不得蚺教信任?”方平意略一沉吟,“方才,有个阿婆告诉我,晚些时候,大家会一起去附近新开的田地里种芋头,我可以混进去,打探一下他们的口风。不过,蚺教内的事,他们这些百姓也未必清楚。”她顿了顿,“最好能直接去问问他本人,免得消息有误。”   洛予念不假思索点了点头,反正,他本就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只不过,不知春昙还愿不愿见他。   他略一思忖,今夜,蛊星大抵还是要喝酒,他须得有备无患,“方师姐,你身上有没有催情药的解药?”   “催,催……”他问的太过直接,方平意半天没反应过来,大概,她也是万万没想到,潜入南夷还有这种需要:“……没有,但,药材不难找,现配也来得及,反正凡人的手段左不过那几招。”   “劳烦师姐,需要什么,我这就去采。”   劳罗说,春昙是每日子时开始修炼,洛予念便提前半个时辰赶往昨夜那山谷,不想,对方比他更早。   发光的蝴蝶死伤大半,余下的已不足将人掩埋,春昙坐在一棵枯木的枝杈里,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幽光围绕他翩翩飞舞,映在眼中,好似星河荡漾。   洛予念行至树下,仰头望他。   “今日,不动手教训我了?”春昙一扬手,一只蝴蝶径直飞到洛予念面前,盘旋片刻,落到了他粗陋的麻布药包上。   他叹了口气,问:“是你的蛊?”   “算是。”那人爽快承认。   洛予念心头一紧,皱眉:“血蛊术极伤身……”   “养蛊不一定要用血的,小师叔。”春昙笑了笑,纵身跳下,落在他面前,静静看着他。   洛予念被他看得一阵心悸,脑袋里更乱了,一瞬间竟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春昙等了一会儿,见他迟迟不开口,主动开口道:“蚺教的事,我如今可说是瞭若指掌。仙君们想知道什么便问吧,我知无不言。”   一句仙君,洛予念回过神,他想了想,挑了个最迫切的问他:   “你背上,为什么刺了豆蔻花?” 第91章 你不能再回去了   春昙被他一句话问懵了:“嗯?”   昨夜醉酒失态,他不免懊悔,故今日来前做足了准备,打了一肚子腹稿,想让自己这几年显得体面些,不想第一个问题便是预料之外的。   “我问,你的刺青为何是豆蔻花?”洛予念不会转弯抹角,当年如此,现在也一样。   初来南夷的几个月,他被大巫软禁在女娲神殿。   大巫问他来处,问他过往,问他仙门、沧沄种种,他南夷话不够流利,语速本就慢,说着说着,发觉对方脸上纵横的沟壑越来越深,越来越扭曲。   “我问的是沧沄,不是那个什么阿念。”   春昙愣了愣,他并不在意沧沄,传说中的仙门泰斗,在他脑袋里不过寥寥几句便能概括。   大巫年岁已过八旬,是南夷前无古人的长寿,他坐得颤颤巍巍,须得徒儿在一旁扶着他,他无奈摇头,叫人拿来纸笔,让春昙慢慢想,与沧沄,与中原仙门相关的,想起什么写什么。   修炼的闲暇,他握着那只简陋的竹竿笔,捡着全天下人都知道的写,从千多年的历史,从开山祖师写起,发呆之余手也不停,回过神连纸张边边角角都被他下意识拿小画填满。   大巫或许没力气跟他生气,又或许,是相信了这些年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报仇,再不然就是忌惮他身上的月孛,怕将他逼急了鱼死网破,总之是没跟他计较,只捧着满纸无用的话本故事和清丽的豆蔻花叹气,也不知是不是心疼这些珍贵的羊皮纸被白白浪费,之后再没过问他中原之事。   正式成为蛊星之前,大巫叫他选个刺青。   他想了很久,在诸多式样中挑挑拣拣,没有一个阖眼缘,刺青的阿婆便叫他自己画,他提起笔,第一反应便是阿念手上的豆蔻。抱他的时候,那只手总按在他的肩胛,阴雨天,轻柔而黏腻的抚摸,轻而易举就脱下人所有的防备,只想忘掉所有,躲在他怀里沉沉睡一觉。   他闭着眼睛都记得,花枝弯出的弧度几许,用以遮盖烧伤癜痕的花苞几颗,怎样分布,顶端一抹嫣红色如何晕染。   他趴在石床上,敷过药的皮肤感受不到针扎的疼痛,只微微发热,他自欺欺人地想像,那人的手依旧覆在那里。   “蛊星入教,总要刺青的。”他舔了舔嘴唇,有意无意扫过那人的手背,“大巫问我要刺什么,我不想刺蛇,便随口叫他刺了这个。”   洛予念的追问一针见血:“可豆蔻花每株都不同,他从未见过我的刺青,为何能做到一模一样?”   春昙结舌……他的确擅长说谎,可谎言须得精心准备,深思熟虑,方能丝丝入扣。慌乱之中的谎,并不好圆,说多错多,况且,他不想再骗他。   他莫名有些焦躁,洛予念向来不会叫人难堪,可今日却有些不依不饶,难道非要他亲口承认“是我放不下你,对你念念不忘”才肯罢休?此来南夷,仙君要问的,不该是蚺教的事吗?   “昙儿。”洛予念微微俯身,追上他躲闪的眼神,“昨日你又因何说,是我不要你,不想见你?”   ……   若不是面前的人是洛予念,他简直要怀疑对方是故意要给他难堪。   背后就是嶙峋的枯树,避无可避,他干脆破罐破摔抬起头,迎上那人迫切的目光:“当初,不是你跟我说,日后不要……”   不想他才刚开口,洛予念的脸色蓦地一变,骤而弯腰,冲他的小腿伸出手去。   动作太着急,指甲狠狠滑过皮肤,春昙低头,这才后知后觉发现缠在自己腿上的竟是一条陌生的蟒!方才他听到了草丛里蛇行的窸窣,下意识就以为爬上来的是浮生。   洛予念手快,那黑蛇的牙齿尚未陷入皮肤便被他指尖一道灵力穿了喉,春昙看着他手上那道被勾牙刮破了皮的血线懵了一懵,浑身一机灵,哆哆嗦嗦就往腰间摸索。   这就是条常见的扁颈蝮蛇,虽有剧毒,但解药不难得!他在鞶囊里摸索了半天,翻出的却尽是些孩子们塞进去的零碎玩意,种子,果子,花瓣,泥巴捏的小人,竹叶编的蟋蟀捧了满手,他越是急躁,便越找不到想要的。   他摸了一把额上渗出的汗,干脆将鞶囊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地上:“有的,我有解药,阿念你别着急。”他明明带了,不论去哪里,这些常见的解药他都会带在身上的,可是他的小葫芦呢!!!   “昙儿。”   一只手蓦地覆上他后颈,掌心温热而有力。   他仰起头,看到洛予念一侧腮帮子微微鼓起,似乎在咀嚼什么,吐字略有些含糊,“没事,我也带了解药。”   那人凸起的喉骨滚了一滚,春昙才缓缓镇定下来,旋即记起这些蚺教常见的蛊,爹娘早已经编入了书,他们定是有所准备才敢来。   他顿时觉得自己方才手足无措的模样极其可笑。   好在洛予念并无余暇注意这些,那人警惕地环视四周,一把将他拖起:“有东西。”   春昙长舒一口气,盯着黑暗里危机四伏的草丛皱起了眉,开始迁怒这些害他丢脸的东西。   “浮生。”他轻声唤道,本在树岩缝里觅食的小蟒察觉到主人的异动,瞬间化身一道蓝色雷电,窜入了蛇蝎遍布的草丛。   洛予念袖剑出鞘的刹那,春昙腾空而起。   他没有理会此处的战局,扶摇直上山峰的最高处,灵力扫过周遭,冷笑一声,足尖蓄力猛一踏,箭矢一般,往那潜伏人影最多的峰头袭去。   几重笛音响起,大片黑压压的飞蚁瞬息而至,拦住他的去路。   轰!洛予念的执明境几乎是同一时间出现在他身前,先天八卦展开,为他撞穿了层层蜂蚁聚成的厚实墙壁,春昙借势而走,拔出短刀,纵身跃下。   雪亮的薄刃闪过几缕冰冷的月色,手起刀落,血沫横飞,眨眼间,一群蛊师便惊恐地被他切断了喉咙。   洛予念追上来,看到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时愣了一愣。   春昙下意识解释道:“他们都看到你了,不能留活口……”   洛予念肃着脸,许久才开口问道:“他们是给你下药的人?”   他摇头:“不是。”   那人脸色更难看了:“所以,你知道他们是谁。”   春昙蹲到那些尸体旁翻了翻,尸身的右手食指内侧均刺着黑色的毒蛇勾牙,如他所想。   他脱下染血的外衣,用边缘干净的地方擦了擦手指,又摸出一张引火符将衣服直接烧掉。   洛予念的眉头微微抖动着,似乎在极力克制什么:“这些尸体要怎么处理?”   “劳罗会来善后。”春昙拍净掌上的灰烬,仰起头,“大概会多叫几条蟒来吞干净。”   洛予念凝视他半晌,旋即重重叹了口气,神色变得尤为无奈,而后微微倾身,伸手往他下巴上拈了一把。   春昙一怔,酸麻瞬间从下巴蔓延到牙齿,继而是喉咙。   明知对方只是在替他擦掉血迹而已,可揉在皮肤表面的指腹却好似直接按在他心上,胸口跟着一跳一跳地痛,连呼吸都受阻。   他呆呆望着洛予念,那怜惜的目光也好,轻柔的动作也罢,让他惚地觉得他们还跟过去一样,仙君不知他可憎的真面目,依旧那样珍视他,像抚着什么易碎的宝贝。   “所以,他们是谁,为何要杀你?昨日下药的又是谁?是何目的?”洛予念将他一把拽起。   春昙一激灵,回到现实,发觉仙君的神情又凝重起来。   ……是错觉吧……   他闭了闭眼,缓了缓因屏息久蹲带来的轻微眩晕:“这,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洛予念四下一望,找到一块干净的石头,飞身而上,原地趺坐着等他。   春昙便跟上去,坐到他对面,慢慢说是来不及了,只能长话短说。   “现在的蚺教,跟我阿娘在的时候不一样了。没有蛊星在,大巫难以服众,只有一小部分教内人还异想天开地要夺去中原,其实大部分人都很清楚,自己有生之年都看不到这一天的,他们只是想活着而已。可腹地的水土养不活这几万人,所以,在之前的十几年间,不断有人出走,离开腹地。”   “那,新蛊星出现之后呢?”洛予念问。   春昙想了想:“我来的时候,蚺教以大巫为首,座下有两个长老。其一是檀龙族的族长沐谢,他们一族是南夷最大的部族,原就住在折雅腹地。当年蚺教从西边一路打过来,带来了上万人,强占了他们的地盘。他们畏惧蛊星和悬息的力量只能妥协,归顺了蚺教,原本还算安宁的生活忽然变得连吃饱都是难事,自然心怀怨恨。现在,大巫年岁已高,行将就木,他便想取而代之……可偏偏,我出现了。”   “蛊星得民心,威望甚至压过了大巫,他便开始动歪脑筋,想方设法拉拢我,利用我。”他顿了顿,“他,有个小儿子还未婚配……所以……将蛊星变成自己人才稳妥,最好还能生个孩子,毕竟,在男人眼里,有了孩子,便是彻底绑死了女人。”   洛予念眉头拧得愈发紧,沉吟半晌,又问:“这个沐谢想要拉拢你,继而利用你蛊星的身份,推翻如今的大巫。那想要杀你的又是什么人?”   “是另一个长老,纳普。”春昙往尸体处瞄了一眼,“他打小跟着我阿娘和劳罗他们,从西边打过来的,一直以来忠心耿耿,是大巫最亲近的心腹,也是眼下蚺教最强的蛊师,手下不养闲人,依克山就是他的人在驻守。他是为数不多知晓我真实身份的人,我爹爹是中原修士,所以打从一开始他就不信任我,认为我来南夷定有阴谋,也一力阻止我成为蛊星,只不过,大巫实在经不住悬息的诱惑,没有听他的劝告。”   “那为何,他非等到今日,你有了如此威望才动手杀你?”洛予念不解。   “倒也不是。他一直想杀我,可我几乎不离开女娲神殿,‘月孛’在那里,他没有与悬息抗衡的能力,自然不敢轻易动手,便只派人监视我。这次我来北岸,是难得的机会,他应当对监视我的人有所交代。”春昙耸耸肩,“我离开了村子,跑到这种没人的荒山,他们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   那人说得理所当然,彷佛被算计,被谋害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   洛予念深吸一口气,捏了捏鼻梁。他万万没想到,春昙这两年多来竟身处如此水深火热。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放他走。死里逃生,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跳进另一个火坑。   “你不能再回去了。”他想了想,站起身,示意春昙跟他走,“若真被他们发现你根本召唤不了悬息,那后果不堪设想。你现在立刻回芊眠谷,把这……”   身后却没有脚步声跟上,洛予念回过头,发现那人动也没动。 第92章 他喜欢的人   洛予念不得不走回去:“怎么了?”   “我回芊眠谷做什么?”春昙问。   “把这里的一切都告诉傅真人,她自会与各大派掌门商议该如何行动。如你所说,没有悬息,没有月孛也没有蛊星,大巫失去威望,蚺教内部早已开始分崩离析,这时机再好不……”   “阿念。”春昙忽而打断他,“仙门此来南夷,为的是什么?”   洛予念一愣,不懂他因何明知故问:“自然是清剿蚺教。”   “我知道,这不难。可之后呢?”   “……之后?”眼前的事都没解决,洛予念自然还没想过之后,只能想当然地回答,“之后,这里便能恢复平静,所有人都是自由身,不会再有人引起争端……”说着说着,他自己都有些不确定了。   他不禁回忆起黛初留下的那些文本记录,其实仔细想一想,南夷大多数时候是没有蛊星的,蚺教的兴盛通常只是一时,很快便会随着蛊星的死亡而回归沉寂。尤其是,穷山恶水里,南夷人大多只能活到四十岁上下,许多人穷尽一生根本就没有见过什么蚺教,练蛊也只是为了防身,与人争抢那一口可怜兮兮的食物和水源……   春昙耐心等来他的沉默后,淡淡一笑:“被他们带来的时候,我想的其实与你差不多。”他顿了顿,“可是现在,当你看到在这里生活的人之后,还是这样想吗?”   “我……”洛予念结舌,不只是他,好像根本没有人思考过这之后的问题。   春昙默默看着他,眼神里那意料之中的无奈有些刺痛他,彷佛在对他说,仙门的悲悯也好,正义也好,永远那么高高在上。他们嘴上说着拯救,可没人真的想过这里的人究竟该如何脱离苦海,只理所当然地想要用武力解决眼前的问题。   除了黛初和洛熙川。   除了春昙。   烧完草木灰之后,“蛊星”手柄手教孩子们如何施肥,如何播种,没有纸笔,他便随手折了一段树枝在土地上划,将春耕的每一步都画得简单易懂,即使不认字的孩童也能记住。   “阿念,只要南夷还是这样贫瘠,这里的人还是这样蒙昧无知,与世隔绝,他们就永远都只能寄希望于被拯救,任何心怀恶念的人都可以利用这一点,捏造出一个希望,煽动他们,欺骗他们,还会被他们奉为神明。”春昙走向高处,俯瞰着没有尽头的,如层层牢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的山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孤零零的背影显出几分疲惫。   温热的夜风拂过他,带来一阵清爽的又熟悉的香气,洛予念恍惚觉得,他还是当初自己在鹤居山遇到的那个他,没有自己,只会为别人而活。   “所以,你就想凭一己之力,教化蛮夷?”他走上前,站到那人身边。   “这是我阿娘和爹爹的毕生所愿,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我又怎能逃避?”春昙转过身,“何况,你们动手之时,那些平民定会被拿来做挡箭牌,但如果我在,他们会看着我,跟着我,不会随意被大巫摆布,成为你们的阻碍。”   不得不说,春昙虽胆大妄为,但心细机敏,且能说会道。   前半句提父母遗愿,后半句说数万人的性命攸关,于情于理,洛予念都没法反驳他,只得甘心情愿被他牵着鼻子走。   “所以,你想怎么做?”他问。   那人眨了眨眼:“你……听我的?”   “嗯。”洛予念笑了,“毕竟,这里蛊星最大。”   春昙忽而呆住,半晌没眨眼,而后低下头:“你们原本的计画是什么?”   “还没有具体的计画,大抵就是摧毁依克山的血阵。说到底,关于南夷我们都是纸上谈兵罢了,所以才要我跟方师姐来摸摸底。”洛予念如实相告。   春昙有意无意瞄了他手背一眼,洛予念低头看,没发现不妥,倒是注意到草丛抖了抖。   他谨慎地退了一步,手往腰间摸,却被春昙按住了腕:“是浮生。”   碧蓝的小蟒探出头,它不张嘴的时候,面相有些呆。   它试探着靠近,见洛予念不躲,便大喇喇拿他当树干,绕上他的脚踝慢慢向上攀爬。如今它的份量可不比小时候,手腕粗的蟒身,轻而易举就在皮肤上留下勒痕。   春昙一个弹指,灵力便准确打在它脑门上,浮生一激灵,噗通掉落在地,灰溜溜躲进阴影里,盘成一团不动了。   “你给它取名……叫浮生?”洛予念问。   春昙没抬头,也没答,转而言他:“依克山你已经去过,悬息血阵找到了,蚺教的底细如今你也摸清了,你和方平意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免得暴露。仙门那边若是定了接下来怎么做,阿杞身上有我的一叶蜩,知会我一声便是。”   洛予念一惊:“阿杞?他是你的人?是你让他去中原?”   “是。大巫自觉命不久矣,其实有些心急,尤其是蛊星与月孛都已到手,我又跟沧沄打过交道,还全身而退,他便觉得时机成熟,跃跃欲试了。早前劳罗探听到,纳普手下已经有人潜入中原,养了不少蛊,我便叫阿杞过去,引起仙门的注意。原本只想让他们能及时发现,赶在出乱子之前销毁那些蛊虫,谁知你们竟直接来了……也好,”他精疲力尽地叹了口气,“免得夜长梦多。”   洛予念被他叹得胸口一闷,可这事偏偏没人能代劳,他可是蛊星:“嗯。夜长梦多,我们会尽快动手。”   *   该交代的,春昙三言两语便交代完了。   纵心里万般不舍,可时间不多,他还要回去通知劳罗来处理尸体。   “我该走了,免得阿芒那小子醒过来发觉我不在。”春昙冲他摆摆手。   洛予念点头的同时走到他面前,从颈上摘下贴身佩戴的执明境,转而挂到他的身上,一手扯开他的领口,将纤薄小巧的镜子藏了进去。   执明境背面还染着那人的体温,春昙微微一愣,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你在明,我在暗。小心行事,若情况有变,及时让劳罗通知我。”   “等等!”春昙一把抓住他,“劳罗怎么通知你?你,不回芊眠谷?”   “不回。我怎么可能留你自己在这里。”洛予念的语气理所当然,见他皱眉,反而笑了,“你不是说过,不要总一个人冲在前面吗。沈佑和封怀昉就在附近,沧沄、玉沙、碧梧,还有你妹妹,都在芊眠谷,随时等待接应我们。别磨蹭了,走吧。”   “……”春昙捂着胸口,默默跟在他身后,依旧有些回不过神,设么叫“我怎么可能留你自己在这里”?   直到接近村落,要分道之时,他才警醒过来,赶忙掀起衣袖往自己上臂吮咬。   洛予念蓦地就伸过一只手来,拇指和中指猛地捏在他左右两颗酒窝的位置,迫使他张开嘴,用力掰过他的头,皱眉往他咬痕处摸,发觉没伤到,才松开手,诧异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他揉了揉被捏痛的脸颊,莫名其妙:“我跟他睡了两个晚上,身上一直干干净净未免太可疑了。”   洛予念面色有些古怪,垂眼踌躇了片刻,继而轻声道:“……知道了。”   不等春昙有所反应,那人忽而伸手,重新掰过他的脸压向一侧,冷不丁欺身过来。   猝不及防,他露出的侧颈上落下一个吻。   春昙登时就僵住了,心脏重重一跳,几乎是撞在了胸口上。   颈边的吻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皮肤被柔软的唇浅浅吮起,他浑身的血液彷佛都在朝那里奔涌,对方湿润而黏腻的舌尖克制地向后躲闪,可不免还是与他相触,继而相抵,他手心一阵剧烈地发痒、发抖,下意识就攥住了对方的衣襟。   洛予念气息一晃,似乎微微偏了偏头,换气时,潮热的呼吸与口中细微的水声清晰拂过耳畔,刹那间,化作一阵尖锐的耳鸣,贯穿他的思绪,他脑袋里瞬间变成一片漫无边际的空白。   熟悉的香气里,春昙胸闷气短,眼前一阵阵眩晕。明明早习惯了南夷的闷热,可他却依旧透不过气,像在被热汤泉熏蒸,浑身都冒出一层汗。   “……阿……念……”他张大眼睛,看到头顶树木新发的枝稍在极为缓慢地摆动着。   一瞬间,像有一辈子那么长。   “好了。”洛予念平复了喘息,伸手轻轻擦拭他被亲吻过的地方,“这地方自己吻不到,不会有人怀疑你的。”说完,还轻轻一推他,“走吧。记得让劳罗尽快去善后。”   说罢,仙君一个闪身,消失在林中。   春昙讷讷站在原地,良久,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傻站在这里做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劳罗找到他,“我看到洛予念回村了,你还在磨……?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红?又中毒了?”   春昙缓缓抬起头:“没事。”   “啧。”劳罗的目光扫过他的脖颈,“这节骨眼,你们还是小心为妙……”   春昙懒得跟他解释什么,只交代:“你去一趟蝴蝶谷,帮我处理几具尸体。”   劳罗瞠目:“什么尸体?”   “纳普的人今晚动手了,他们看到了阿念。”   *   方平意试着用灵力催动那颗封怀昉留给他的勾玉,淡紫色的玉坠闪了闪。   “不知她在不在……”   一炷香后,勾玉再次闪动起来,是封怀昉在回应她。她一喜:“走。”   洛予念跟在她身后,趁破晓天还没亮透,无声无息离开了村落。   跟随勾玉闪动的频率,他们兜兜转转神行三四十里,才找到藏匿在一处山洞的沈佑与封怀昉。   山洞离地数丈高,洛予念纵身飞入,这里似乎曾经有人居住,层层蛛网结在一堆陶塑的锅碗瓢盆上,竹制的床与柜架早已腐败发霉,长出了覆着白绒的青色伞菌。   “不是说好夜里见。”封怀昉担忧道,“大白天两个人不见了,不会引起怀疑么?”   “无妨,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祝礼上,没人在意……”方平意说着说着,话锋忽而一转,惊叹道,“你怎么还在啊?”   阿杞躲在封怀昉身后,闪避着洛予念的目光。   他叹了口气,对他招招手:“过来吧,你的蛊星都告诉我了。”   闻言,沈佑和封怀昭皆是一惊,沈佑更是惊呼道:“小师叔!你见过蛊星了!?”   阿杞狠狠一咽口水,老老实实走到他面前:“……你,千万别告诉她我还没走……”   “所以,他当初怎么交代你?让你去找我?”   男孩摇摇头:“我不认得你啊,她只交代我去中原,引碧梧的仙子们去藏蛊的地方。若是惊动沧沄,便告诉他们,南夷有了新蛊星。可能的话,我就留在中原,不要再回来。”   洛予念认真回忆着第一次与阿杞的碰面,他待自己的态度显然是不同的:“你不认得我?那为何当初会那样怕我?”   阿杞眨眨眼:“我不怕你啊?只不过,你身上的味道跟她一模一样。蛊星告诉过我,那是一种叫玉吊钟的腊梅花香,很稀有,开在很远很远的北边,一个有白色鹿的地方。她和她喜欢的人,就是在那里遇见的……”   阿杞歪歪头,流露出孩子的天真和好奇:“我在中原遇到许多人,可只有你,身上有这个味道。所以我猜,你就是她喜欢的人,对吗?” 第93章 萌芽破土   “什么吊钟?谁和谁味道一样?谁是谁喜欢的人?”封怀昉听得一头雾水。   但沈佑却一瞬间就明白了。   他夸张地倒抽一口凉气,险些呛到自己,咳了半天:“咳……小,小小师叔……蛊,蛊星……蛊星是……咳咳……”   方平意好心替他顺气,顺带也解开封怀昉的疑惑:“是春昙。”   这下子,一向大家风范的未来玉沙宗主也不禁失态惊呼道:“什么?春昙?哪个春昙?洛熙川的儿子?他是他们的新蛊星?可蛊星不是女子么?”她转眼看洛予念,“春昙不是和你……洛师弟,你怎么了?”   洛予念摸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间,浑身的血都凉了,他的麻布药包不见了!   他甚至都不知是何时不见的……   *   布桑湖岸边挤满人,他们探头探脑,隔水望着湖中的木舟。   在等待蛊星祝礼的妈妈们一边安抚自己哭闹的孩子,一边四处打听是出了什么事,祝礼才刚刚开始,没人知道为何大巫和长老会忽然带着这么多人从南岸气势汹汹赶来,甚至等不到祝礼的结束,便将蛊星请到了船上去。   “昨夜,蛊星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纳普开门见山。   春昙没着急答他,只不冷不热地笑笑,端着蛊星的架子慢吞吞行至船尾竹棚下,往船舷一坐,双腿垂入湖中,清凉湖水没过他的小腿,他提了一会水才漫不经心答:“哪里都没去,待在檀龙族长家中。怎么?”   “可我派来暗中保护您的人,竟全体在昨夜凭空消失了,蛊星可有头绪?”   “保护我?”他吃惊反问,“这里又没有人要害我,纳普长老为何要派人暗中行事?”   “那自然是为了不要惊扰百姓,有备无患。”纳普滴水不漏。   春昙耸耸肩,不以为然:“长老远虑。可此事我从头至尾都被你蒙在鼓里,自然不知他们的去向。何况,昨夜我与沐谢长老的小儿子同宿。”他夸张地伸了个长长地懒腰,有意无意歪过头,让长发落到一边去,露出脖颈上显眼的吻痕,“不信,你去问问他昨晚做了什么?”   纳普被他一句话堵得面皮青一阵白一阵,随后压低声音,彷佛在怒他不知廉耻:“就算那小子再蠢,也不会分不出男女。”   “哦?分得出又如何,谁说男人只能跟女人滚到一处?”春昙故意激他。   不想对方竟没受挑唆,只深吸一口气便冷静下来,嘴角一提,勾出个冷笑。   “那,这个东西,蛊星可认得?”他往鞶囊里一掏,指头上勾了个麻布药包出来。   春昙一瞥,心里咯噔一下。   那看上去是个再常见不过的草药包,南夷几乎人手一只,里头缝薄荷、菖蒲和芸香,用以防止蚊虫叮咬。可他手里这只却整洁过了头,一看便是新做的,但这不是重点,它最大破绽出在缝线,南夷人不懂养蚕,多数人用苎麻纺线,宽裕些的用棉线,可那针脚光泽细腻,分明是蚕丝绣线!   定是昨夜没有收拾干净……   春昙眼角一瞥被请上另一条船的劳罗,从中原回来的挂名长老大有一副破罐破摔的意思,大喇喇坐在大巫面前,对此处的审问漠不关心,低着头,专心致志擦那原本就亮到刺眼的刀。   春昙便也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仰头问纳普:“不认得,是谁的?”   “不认得?这就怪了。”木舟跟着纳普踱步的频率轻轻摇晃着,他从船的另一头走到春昙面前,蹲下来,一伸胳膊将那麻布药包对着阳光晃了晃,“那几个保护你的人昨夜传信回来,说跟着你去了附近的山谷,你正暗中与人会面。之后,他们便失联了,方才去找他们的人回来,给我了我这个。”   嗤啦!猝不及防,纳普忽然一把撕开了那麻布外皮,抖落一层雪白的棉花,藏在里头那精雕细刻的白玉香囊在他眼前左右摆荡,腊梅与雪松的香气扑鼻而来,春昙随即呆住了。   “这是白玉,中原的东西,没错吧,蛊星?”他冷笑一声,“两年多来,我们没从你嘴里得到一句有用的消息,每每大巫提及召唤悬息,杀入中原之事,你总是以时机不对百般推脱。前脚,我部署在中原的蛊仓被毁,后脚,你便趁夜与中原人接头!什么蛊星,分明就是奸细!你骗的我们好惨!”   春昙耳边嗡嗡作响,纳普说了什么,他听得断断续续,只下意识伸手去抓那白玉香囊,却被一把躲开。   纳普咬牙切齿:“我早说了,你来历不明,目的可疑,可大巫偏不信!如今,你还有何可狡辩!”   他的确没有什么要狡辩。   “给我。”他极力抑制住浑身的颤抖。   纳普却偏偏不如他的意,用力捏着那白玉香囊,指节发白,似乎要将它捏碎一般。   春昙呼吸一滞,当即扑上去与其扭打,两人重重撞到一侧船舷,木舟剧烈摇晃起来,可他却顾不得,拚命抓那人高高举起的手,银遮面与身上饰物噼里啪啦掉了一船,头发被扯乱,什么神明的端庄与矜贵都被他抛诸脑后,他眼里只有那一样东西:“还给我!”   阵阵惊呼中,木舟侧翻,他们双双落水。   纳普被他紧紧钳住,挣脱未果,情急之下一把掷出香囊,白玉份量沉重,在水中缓缓下坠,春昙一分神,被他一刀划开了手臂,登时血流如注,染红了周遭的湖水。   可他却没空理会,四肢奋力划水向下潜游,而后稳稳接住香囊。   甚至等不及浮出水面,他睁大双眼,将那香囊捧到眼前,微微泛蓝的水中,他清楚地捕捉到那颗纯白的药丸。   是红玉蟮的解药——依旧完好无损。   洛予念竟没有服下它。   ……情蛊……到现在还没有解开?可是,为什么?还是说,蛊虫对他不起作用?又或者,那蛊根本没能成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颗解药,巴不得现在就将那人拖到眼前来问个清楚,曾经的情深义重,舍命相互,究竟与情蛊有没有关系?若有,洛予念明知自己被骗,为何到今日还不愿解蛊?若没有……那当初,又为何要推开他?   回想昨夜,前夜,那人种种离奇的,咄咄逼人行为忽然全都有了解释,一阵难忍的心悸袭来,欣喜,疑惑,恼火,心疼,委屈,思绪乱成一团,在他脑袋里横冲直撞,撞得他晕头转向。   直到小腿蓦地传来一痛刺痛,他才骤然回神,不知不觉间,他已被水蛇群团团围住。   蓦地,一道碧蓝闪光从眼前滑过,浮生一口咬在那袭击他的水蛇七寸,谁知那水蛇咽了气也不松口,生生扯下他的一块肉。   浓重的血腥味让畜生们凶相毕露。他仰头,透过清澈的湖水看到一条条木舟正在纳普的笛声中向此处调转船头,渐渐聚拢,劳罗的刀深深刺入护卫的胸膛,大巫面色灰败地跪在船边,失望似乎让他瞬间苍老了许多。   ……真是计画赶不上变化。   春昙一手按住胸前的执明境,闭上双眸。   轰隆!   从未见过海的南夷人第一次知道,原来惊涛骇浪的声音竟堪比雷鸣。   一瞬间,水面破开,春昙从数丈高的浪尖现身。   蛊师笛声四起,铺天盖地的蜂与飞蚁从四面八方袭来,他几乎无处可躲。   “蛊星!!”孩子们的叫声,哭声穿破虫鸣。   春昙深吸一口气,一手捏决,一手摊开:“……御龙。”   雪山脚下,女娲神殿,一道蓝芒刺破天际,横穿宽广的布桑湖呼啸而来,冰凉的剑柄落到主人手中,登时光芒更胜,不可逼视。   春昙屏息凝神,仓啷一声,灵剑出鞘,绕他周身三圈后直冲云际,悠长龙吟响彻天地。   阴云刹那间汇聚,笼罩了整片腹地,看不见的漩涡在他周身缓缓形成,蛊群被拧成一股黑压压的旋风。   “清风鉴水。”他低声吟诵。   雷云之上,御龙缓缓下落,回到他的掌握。   灵剑反持,他飞身旋转,剑光滑过一圈,旋风轰然崩散,蛊群的嗡鸣声瞬间消失,他收剑回窍的刹那,天地间白光一闪,咔嚓几声落雷,带来一场蒙蒙细雨。   孩子们惊呆了,好似忘记了他正与自己的教众拚命,纷纷惊喜叫嚷到:“蛊星会下雨!阿娘,蛊星会下雨!”   雨是无根水,纯净,甘甜,浇在两岸的田地里,散发出一股湿漉漉的泥土味,彷佛下一刻,他们才播下的种子就要萌芽,破土而出。   骨哨此起彼伏,他踏着湖面被他劈成碎片的残木而走,起落间,剑影舞动,血肉与蛊虫齐飞,有人倒下,有人弃船入水,春昙往腰间摸,来不及细看,往口中一连丢了七八颗药,免得被他们封了灵田,或是中毒被麻痹。   大巫在徒儿的搀扶下颤颤巍巍指向岸边,纳普的亲信们便齐齐入水,充当划桨,推着木舟飞速往岸边游,春昙一剑劈向那小舟,不想那处水畔竟站着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正为他呐喊助威,眼见要被淩厉的剑气波及,春昙不得不疾追而去,一把抱起他们,不慎被剑气扫到,扑倒在地。   等候已久的蟒蛇伺机窜出,他不敢躲,只把孩子们紧紧护在怀里,登时后腰与小腿刺痛连城一片。   “你们快跑!跑远些!”   不想,他话音未落,竟有人抓住了他的弱点一般,爬上岸的蛊师们纷纷将手伸向了懵懂的孩子们。   *   “……糟了。”洛予念心里猛一跳,转身便走。   几人纷纷跟上,沈佑莫名其妙:“怎么了?小师叔你去哪里!”   “他出事了!”   “春昙么?”封怀昉紧跟在他身边,“你怎么知道?”   “方才那龙吟是御龙出窍的声音!”   “什么龙吟?哪里有龙吟?”沈佑将阿杞夹在胳膊肘里,气喘吁吁追着。   距离太远,那声音传过来已很是微弱,可御龙的剑鸣独一无二,他断然不会听错!不到万不得已,春昙是不会轻举妄动的,定是他已经暴露……   洛予念足下几乎生出火来,其他人早被他远远甩在后头,树木花草在他的视线里变成虚影,可他依旧觉得山路难行,慢,实在太慢了!方才他与方平意花了近半个时辰才走到这里,春昙独自陷身敌营,半个时辰,足以发生任何事……   “洛师弟!”蓦地,他身后传来破风之声,一道阴影停在他身前,他仰起头,看到半空御剑的方平意,“既然都暴露了,就御剑吧!”   洛予念这才发觉沈佑与封怀昉都不见了踪影。   “方才开阵取剑,我们知会了傅真人,她说随后便到,直取依克山,但还需沈佑带路。怀昉在等玉沙的剑阵。你我只需策应春昙,让他能全身而退便可!”方平意冲他朗朗一笑,“别慌,他定然不会有事。御龙在手,说不准,他已经在大杀四方了呢!”   洛予念定了定神。   是啊,如今的春昙不一样了。   还有那么多人仰仗他的庇护,他还有责任在肩,定不会胡来。   洛予念凝神闭目,迅速捏出一串手诀。   召唤阵开启,他听到对面隐隐传来白苏的声音:“小师叔,我师尊也去了,你们万事小心!”   他伸手入阵,握住银竹,长剑被缓缓抽出,他抚过剑身,银竹淩空而起。 第94章 失算   布桑湖一片狼藉。   水面密密麻麻浮着一层蛊虫尸体,穿插着大量木船碎片,碎片上的血迹触目惊心。   有人在打捞蛊尸清理水面,更多人围在岸边跪拜,失声痛哭,老人们口中念念有词,在吟唱着什么,方平意一惊:“是南夷的送葬经!”   两人即刻落下去,佩剑铮铮回鞘。   “蛊星呢!”洛予念用蹩脚的南夷话喊道,这些日子他别的没学会,听得最多的,便是这个词。   围在地上的人骇然,经也不诵了,警惕地盯着他们手中长剑。   洛予念二人向前进一步,他们便随之退一步,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很快便撤出一片空地,只留下几个不省人事的伤患躺在原处,身上盖着鲜艳的被单。   受伤者皆为女子,方平意走上前探鼻息,几乎是有出气没进气,嘴边深褐色的血痕已干涸,眼球翻转,眼白全露,唇色灰白,任谁看,都是一副将死之相。   药修瞳仁皱缩,猛地一拂袖将几人被单一掀。   洛予念登时浑身一阵恶寒,她们露出的腿脚与手指均生出密密麻麻的褐色脓疱,且还在缓缓向上蔓延。   “这是……”方平意大惊失色,抬头冲那些人急切高喊,“她们中毒多久了!”   “方师姐。”洛予念提醒她道,“他们听不懂中原话。”   她这才回过神来,拧着眉毛又问一次,语气近乎气急败坏。   可依旧没人敢答她,众人防备地躲避他们的目光,许久才有个先前与她打过交道的阿婆开口道:“她们要死了,不要碰,不然你也会变成这样。”   “啧。”方平意全然不顾她的劝阻,迅速摸出药瓶,将几颗深紫色药丸尽数倒进掌心。   那是吊命的灵丹,不说能起死回生,但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就足以从阎王手里将人抢回一时半刻,由碧虚真人亲自炼制,药材无不稀罕难得,一颗便要耗费她数月光景,碧梧派统共也就这么多,可方平意却没有一丝犹豫,挨张嘴巴捏开,用灵力将药送进她们已在发出嘶嘶弥留微鸣的喉咙里。   不过眨眼,喉鸣声立竿见影变小,几人原本微弱到要断绝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洛予念这才注意到,她们颈上竟都有一处长条状隆起,在皮下缓慢地蠕动着向上,几乎要将表面的皮肤顶破!   “……千足鬼。”他在《血蛊术》里读到过,此种蜈蚣以龙葵种与滴水观音为食,一对口器尖利如刃,咬破皮肤后会迅速钻入皮下游走,如若中蛊,只需一炷香,毒性便会蔓延全身,一身浓汁都会成为剧毒,不出一个时辰,大罗金仙也救不回。   方平意单膝跪地掀起裙摆,解下绑在大腿上的下拉条。   羊皮针卷自动摊开来,她手一挥,几排银针便齐齐飞出,随她两次挥手,纷纷刺入病患周身的大xue,而后,手起刀落,蛊虫被灵力从她下刀的新伤口中被驱赶而出。   “杀。”方平意言简意赅,头也不抬。   洛予念记得,这千足鬼留下的皆是母虫,若身体破溃,则会在濒死之际产下大量幼虫。   故而,他摊开掌心,抽符引火,将那几只蛊统统困在掌中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中,直至灰飞烟灭。   几乎同时,躺在地上的人纷纷睁开了眼。   直至此刻,面对同伴的起死回生,人群的气氛才有所松动,方才颂唱送葬经的几个老人更是纷纷跪拜他们。几个孩子不顾父母家人阻拦,冲到洛予念面前,看着他完好的掌心,仰头,小心翼翼问了他什么。   “他们问,你是来帮助蛊星的神仙吗。”方平意没有抬头,喂下解毒药后,手指点在方才苏醒的伤患头顶继续治疗。   洛予念略一思忖,如此阴毒的蛊断不可能是春昙和劳罗放的,他们不会对无辜之人下手。这恰好印证了春昙先前的猜测,两相争斗,蚺教果然用平民做挡箭牌,那春昙现在必定是被威胁了。   “方师姐,你问问他们,蚺教手上是不是有人质,他们将春……蛊星带到何处了,他有没有受伤?”   方平意问完,人群一番更激烈的骚动,她扶着的那个女人甚至在她手中抽搐起来,嘴唇翕动,试图发出声音,可惜她尚未恢复,只猛地吐出一口血。   有人看不过,替她开口:“大巫带走了她们的孩子,她们冲上去抢人,结果被那些人下了千足鬼……”那人似乎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蚺教竟真的会对自己人下手,“若无蛊星庇护,那些孩子定是活不成……”   “他们被带去哪里了?”方平意问。   “大巫说,蛊星串通了中原人,现在要趁他们杀过来之前,去弥瓦……”   等不及她说完,银竹随洛予念拂袖出鞘。   既已撕破脸,他便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朝依克山的方向飞去。   蚺教人脚程再快,在山林间,也无法与御剑相比。那些人出发不过半个时辰,若顺利,他必定能在途中就将人截住!   *   春昙看着眼前宽阔的地下信道暗暗心惊。   他来南夷已有两年半,其中大半的时光是在这石头搭建的女娲神殿消磨,竟始终不知,神殿的地下有这样一条幽长的暗道。一人多高,一丈多宽,地面微微倾斜向下,用方正的灰岩砌得平整,墙壁爬满发光苔藓,幽蓝如鬼火,一眼望不到头。   这样浩大的工程,哪怕是在中原,身强体壮的凡人们拿上趁手的工具,少说也要修个三年五载,在南夷,就更加无法想像了。   纳普的亲信招来一群春昙再熟悉不过的赤铜蟒,每条都咬住一架青竹板车的缰绳,随着蛊师的号令,拖着满员的竹车飞速前进,一架接一架,眨眼间便消失在春昙的视线中。   春昙不敢轻举妄动,一是纳普身边的几个孩子脖颈上都缠着剧毒的金瞳蛇,若是被咬,须得靠药修们的本事救人,可方平意他们现在大抵还在赶来折雅腹地的路上。二是,他方才为保全这些孩子,自愿吸入了蜂蛊,虽说他先前在激斗中提前服下解药,可眼下灵田还未全开,若一击不致命,难保他们不会玉石俱焚,他没有把握救下所有孩子……他们其中最小的一个,才刚会爬,今天一早第一个被他在眉间点了个红点,如今在纳普怀里哭得已经嘴唇发紫。   “大巫,既然要去弥瓦渊,这些孩子带着不是只会碍手碍脚么。”春昙试着与他交涉。   大巫却没有理会,只在徒儿的搀扶下,颤颤巍巍上了一辆竹车,而后,他示意春昙与他同乘,纳普则带着几个孩子坐另外一架,跟在他们身后,密切注视他们的动静。   蛇行声回荡在湿漉漉的甬道内,大巫看着他,笑了:“你的眼睛跟你阿娘真像。”他顿了顿,稍稍闭了片刻眼,“性子倒不像,你比她有城府,她当年,要单纯的多。”   春昙忍不住嗤笑一声:“我阿娘自小被你们欺骗,打打杀杀长大,不读书不明理,与其说是单纯,不如说是愚昧。大巫,您分明学识渊博,却不愿其他人受到教化,无非是怕大家能分辨是非,便不受你控制了,对吧。”   “他们不必受教化,听从神的指意便足够。懂得太多难免生出异心……女娲娘娘在上,待我们重回中原……”   春昙一愣:“重回?”   大巫抬起浑浊的眼,似乎想透过洞顶望到天上去:“春昙,我们才是神正统的传人。”   春昙心下好笑:“何为正统?往前追溯个两千年,天底下哪一个不是女娲娘娘抟出来的?”   “你说的没错,他们,都是女娲抟土,又赋予灵智的人。可我们不一样,我们一族,是神农与听訞结合诞下的血脉传人,原本,我们才是这天下的主人,可千年前,却因我族战神蚩尤败北,被赶到这蛮荒之地……”   此类上古神话,春昙在露州城的戏台不知看过多少版本,他原本以为大巫只不过是用这些无稽之谈控制那些未开蒙的南夷人,不想,这人竟打心底里对此深信不疑?   “好在,当年的战神濒死之际,被巫们留下了一缕不甘的执念,就封印在弥瓦渊下。待拥有神农一族神力之人转生,便能召唤他,让它带领族人们重新杀回故乡,不必再做这化外蛮夷。”他收回远眺向虚空的目光,再次看向春昙,“神农大帝百毒不侵,这便是查找他神力转世的标志。你阿娘便是,至于你是不是,这几百年间未有蛊星产下后人的先例,我只能当你也是,毕竟,你的确召唤出了悬息,甚至还活了下来。”   ……春昙皱眉,这些无从考证的故事被大巫讲的有理有据,也难怪那么多人笃信,连他自己都动摇了,且他一直有一事不解,便是被洛予念洗髓伐经之后,他居然依旧不畏毒……   哗啦一声,赤铜蟒入水,春昙回过神,身体猛一沉浮,发觉竹车直接被拖入了一处湍急伏流。   南夷的山与中原不同,许多山腹内都有天然形成的溶洞,有深有浅。故而他父母所绘制的舆图上,几乎将所有能连通到依克山附近的地下溶洞与伏流都标注了记号,却不曾想,大巫竟在这些年间,开始人为挖掘信道。   他恍悟,从折雅腹地到依克山,翻山越岭本要数日的脚程,纳普却能来去自如,他原以为是这人练就了类似于驭游云般能飞檐走壁的轻功,谁知真相竟是地下有捷径!   赤铜蟒时走时游,不过半个多时辰,他们像一群老鼠,光都不必见便潜入依克山范围。纳普在他身后吹了一记口哨,立时有声音回应他。   这下糟了。   前方不远就是近千蛊师们驻扎的村落,春昙手心冒了一层汗,他万万没想到,大巫居然备下了这样出其不意的后路,他一边装作心不在焉地走,一边回忆他昨夜与洛予念合计过的事……   “没有悬息,蚺教与仙门的力量悬殊,我们也许并不必等其他门派的支持。”洛予念道。   “他们唯一的机会是撤入依克山腹。”春昙提醒他,“到时,若是你们跟进去,他们便会利用地形和毒蛊陷阱分散和偷袭,消耗你们的力量。且身处复杂的山xue甬道,稍不注意便会有所误伤,修士们的实力会大打折扣。可,若你们不进去,那他们便会第一时间利用地下伏流逃走。地底的水路四通八达,一旦被他们逃了,再找便难了。其他人罢了,大巫遁逃,那必定会想法子东山再起。”   “所以,关键在于切段依克山与折雅腹地之间的联系,趁他们毫无防备,撤进依克山之前便控制他们。”洛予念想了想,“既然主力驻扎在依克山,那让傅真人带上玉沙的剑阵前去便好。”   眼下,这些看似万无一失的计画已尽数作废,劳罗也被关押在神殿牢房……若实在无计可施,他至少也得想法子将血阵毁去。 第95章 不要忘了我   怪了。   洛予念御剑从布桑湖往依克山飞,时而落入山谷,巡查,却始终没有发现人群经过。   这不合理,他御剑,怎会追不上靠双脚翻山的人?除非,蚺教的人有其他方式到达依克山,连春昙都不知道的方式。   他别无他法,落入低空缓飞,将灵识外放到极限,一座一座扫过脚下山峦。   蓦地,一股熟悉的,细微的灵力被他捕捉到,他一个俯冲,落入林间,远远就看到先天八卦在树枝间明明灭灭,无规律地闪动。   他一惊,急忙冲过去,不想那光竟倏忽消失了,半晌都没动静。   洛予念仰头,略一思索,试着叫了一句:“浮生?”   繁茂的枝叶抖了抖,片刻,叶片后谨慎地探出半个蓝脑袋,蛇瞳缓缓转向他。   浮生是灵宠,开了灵智,与那些只会服从于蛊主的蟒蛇是不同的。它立即就认出了眼前的人,急切地吐了吐信,转身便顺着树干往上爬。洛予念足下一点跃上树,跟着它的指引找到了不过拳头大的,极为隐蔽的树洞。   蛇尾伸进去一戳,先天八卦倏就弹出来,可它修为实在太浅,维持不了平稳的灵力,故而执明境在它尾下犹如风中灯豆,闪闪烁烁。   “好孩子……”洛予念摸了摸它的头,伸手取下执明境,紧紧握进掌心。   若没猜错,蚺教的人应当是以孩子们的性命为威胁,卸下了春昙所有武装。   事情既已败露,他们非但不杀他,反而冒险将他带在身边,说明春昙在他们眼中依旧有利用价值……蛊星的价值无非是召唤悬息,所以大巫依旧不知月孛是假,蛊星是假!春昙没有着急说出真相,他还在为他们拖延时间……   “浮生,你……”正当洛予念拿不准要不要带它,小蟒嗖得一下子窜成一道虚影,刹那间蛇尾缠住了他的脖颈,蛇口大张,獠牙已经粘贴他持剑的手。   洛予念一怔,这小东西似乎在向他证明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你可不要后悔。”   说罢,他腾空而起,银竹亮如流星,滑过天际,落向依克山。   *   依克山前,蛊师们整装严阵以待,他们中大多数人还很年轻,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流血与厮杀,只知在驻地勤加修炼血蛊术,便能为家人换来充足的食物,此刻,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遭遇真正的敌人,还是传说中的修士,年轻人们跃跃欲试,交头接耳:“你的蛊都带齐了吗?”   “洞里有一些,身上也有。”   有人诧异:“不过,那几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啊?还有不会走路的,为什么要带上他们?”   “不知道啊,有个长得好像我堂弟。”   “你看他们脖子上都有金瞳……那不是大巫的……”   纳普不禁皱眉,往那处狠狠一瞥,窃窃私语的人立时闭了嘴,再不敢多言。   “出发吧,若有人胆敢闯入,我们尽可叫他们有进无出,有去无回。”   “是!”   年轻的蛊师们被分编成十几人一队,熟稔地散开,自不同洞口进入山腹。   春昙与大巫身边只留下二十几人,均是与纳普差不多年纪的亲信,是曾跟随蚺教征战过的精锐,虽体魄虽已不比当年,还有人身带残疾,但个顶个是用蛊的好手。   与方才那些年轻人不同,这些人面色凝重看着纳普,其中最年长的几个曾经为追寻月孛与黛初去过中原,他们亲眼见识过洛熙川的本事,万幸从御龙剑下捡了条命回去,所以从方才听到修士来袭的消息便牙关紧咬。   纳普并没有废话安抚他们,只将那最小的人质用麻布兜绑到胸前。   “走吧。”   大巫甫一发话,再没人敢提出异议,鱼贯入洞口。   山腹内的道路时而狭窄时而崎岖,他的徒儿立时绕至他身前,背对他单膝跪地,他一把老骨头似乎没剩多少斤两,轻而易举便被背起。   黑暗中,四周传来的嘁嘁喳喳的人声,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勾回盘曲的无数条甬道中,蛊师们正紧锣密鼓布下天罗地网,殊不知,都是白费工夫。石壁上,洛予念留下的灵力标记在暗道中闪着光,一横一竖交错,横短竖长,像一把剑,指向正确的方向。   春昙曾暗中摸来依克山许多次,这山群着实在复杂,光是入口就不下百处,死路、陷阱遍布,每当他试图探索一条新的道路,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他甚至还在途中见到过不少属于中原修士的物品,诸如碎裂的玉镯,药葫芦的塞子,玉佩的丝穗,扇面腐烂只剩下扇骨的摺扇。那扇骨上篆刻的名字灵力甚至还没有散干净,人名他见过,就在沧沄的听澜阁,算起辈分来,该是清沄真人的师叔祖。   若不是他爹娘留下了舆图,他怕是三年五载都摸不到弥瓦渊所在,阿念他们也一样,兴许还会步前人后尘,被耗死在这暗无天日的洞底,尸骨无存。   “大巫!”   不多时,他们便穿过层层机关到达暗河的上层,大巫与蛊星降临,驻守的人猝不及防跪了一地。   “若我出不来,日后,他便是大巫。”大巫指了指自己的徒儿,众人皆惊,纳普更是红了眼眶。   唯独那未来的大巫,旁观者一般平静,心无杂念地扶着大巫,替他整理方才弄乱的长袍。   火光中,春昙默默回望,不久前,就是在这条路尽头的转角,他撞上了独自潜入的洛予念,当水底的召唤阵亮起,照亮那张脸的时候,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   好像不论何时,只要他想,只要他需要,那人总会出现,默默陪伴到舍命相互。   可是这一次,他希望洛予念能慢一点,能等到傅子隽,等到他沧沄的同门们赶到,不要再冒冒失失一个人冲进来。   “你们留在这,守好。我陪大巫和蛊星下去。”纳普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个人,最终也没有道一句别,转身便走下幽深晦暗的阶梯。   石阶尽头是一面厚重的石壁,壁上毒藓遍布,大巫掏了一把粉末撒上去,毒藓瞬间腐烂成汁液,从石砖缝隙里流下去,露出了一副怪异的壁画。   隐约看出是个牛角人面蛇身、背生双翅的怪物,左二右三,他足足生了五条臂膀,五只手里分别持戈、殳、戟、矛与箭矢,竟与中原各处供奉蚩尤的石窟壁画如出一辙,春昙不禁愣住。   大巫的徒儿从腰间解下自己奇形怪状的无格匕首,走上前,严丝合缝将其嵌入壁刻中那只矛的矛尖处,向下猛力一按,地面一阵颤动,轰隆巨响声中,沉重的石门开始上升,腥臭气登时扑面而来,暗河在鬼哭中缓缓出现在他们眼前。   门前拴着一条木舟,摆渡不过一盏茶,他们便被送到了血阵旁,纳普将缆绳系在洞口突出的石笋上,木舟便停在原地,浮浮沉沉。   大巫抓着绳子,踩在纳普的肩,费力地爬进血阵所在的平整洞窟,在阵前虔诚的三跪九叩后,他慢吞吞爬起身,脱下常年穿着的黑色长袍,露出瘦骨嶙峋的四肢,常年不见光,苍白皴皱的皮肤上刺青的颜色依旧鲜艳。他将月孛提在手中,口中唱诵着春昙听不懂的咒文,颤颤巍巍原地起舞,浑身沉甸甸的白银和黄铜坠饰丁零当啷响成一片,好似在回应这洞中如嚎哭的阴风。   不过几步,他便体力不支,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壁,转过头看着春昙,身后的纳普一推,春昙不得不跃进洞中。   大巫蹒跚着靠近他,随意在他手臂上找到一处伤口,用脏灰白的指甲猛一按,鲜血便顺着手腕、五指徐徐流下,落到铃身上,走过凹凸不平的符文。   殷红色缓缓渗进去,整颗铃铛都散发出一层暗红的光。   “开始吧。”大巫精疲力尽地笑了笑,“唤醒它,就像之前你做的那样。你的心意足够诚恳,足够迫切,它便会回应你,成为你的……”他话音未落,那铃铛的光竟倏忽消失了。   “成为我万劫不复的无间之境?”春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血依旧在流,可却顺着曼陀罗花瓣的五个尖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大巫愣了愣,这不可能,在这里,这么近,不论你愿不愿,月孛都会与血阵产生感应……”   “你做了什么!”大巫猛一抬头,用力拨动腰间的银铃,纳普怀中那包裹婴儿的麻布兜一抖,金瞳竖颈,勾牙上寒光一闪,将将停在孩子的颈前,几乎要刺入他稚嫩的皮肉里去。   春昙无奈叹了口气,别开了眼,一动不动。   大巫忍不住激他:“你若再耍花招,我便杀光他们。”   “你就算杀光所有人也没有任何用,造孽罢了。我不是蛊星。”春昙直视着他,一挑下巴,“你拿的这个,也不是月孛,是假的。”   “不可能,收起你的小心思吧。我曾经将它供奉神前多少年,又怎会感受不到它的力量。”   “有什么不可能,这铃铛是我爹爹亲手所作,铸造之时,便融入了真品的一角。”春昙伸出血淋淋的手,肆无忌惮地用指尖摩挲过他并不认得的符文,“我爹爹还为此受了重伤,只为了能骗过你们。不信你去问问劳罗,他知道的,真正的月孛,镇压在沧沄。”   大巫那双永远半垂的眼皮终于一点一点掀起来了,浑浊的眼珠里透出不可置信地呆滞。   “这一切该结束了,大巫。”春昙平静地看着他,“这弥瓦渊下,悬息阵里,千千万万枉死的冤魂,早就该得一个解脱。”   “不,不能结束……我们还没杀回中原……”大巫面如死灰摇着头,一把抓住他,不死心地将月孛往他的伤口上捅。   “修士们已经到了,他们倾尽全力也会毁掉这里,你们挡不住的。”春昙一把扣住他脆弱如枯枝的小臂,从他手中,将那假月孛一点一点抽出,丢到一旁。   随着月孛一起被抽走得,彷佛还有大巫的灵魂,一瞬间他只剩一把腐朽的骨瘫坐在原地。   春昙缓缓站起,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纳普:“中原的修士们早就来过这里,山壁上有你们看不到的指引,若是不想那些年轻人白白送命,便不要负隅……”   他话没说完,便被身后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打断。   大巫不知何时,竟不声不响站了起来,走到了血阵前。他解开腰间的麻布药包,里头装的竟也不是草药,而是一只小巧而古朴的紫褐色炉鼎,不过掌心大小,即使没有灵力催动,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春昙也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深厚灵力。   大巫虔诚地捧起它:“连山炉,我们花了好久才找回它。”   春昙一惊,那是中原大名鼎鼎的仙器,三百年前不慎在大战中遗失。据说,此炉中的玄妙阵法乃神农大帝亲手所设,能化腐朽为神奇,炼凡草为仙丹。   大巫将掌心炉打开,倾倒出一颗血红色的丹丸,来不及细想那是什么,春昙本能飞身上前,伸手要夺,可依旧没来得及阻止他猛地吞下那药。   咕咚一声,喉头一滚,大巫如释重负:“我可以死,外面所有人都可以死,十万大山的人你们尽管杀。只要血阵不毁,战神的执念便不会消失。”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呵,呵呵,呃——啊——”笑声急转直下,成为痛苦的哀嚎。   一瞬间,他浑身的青筋都鼓胀了起来,在他干枯的皮肤下一跳一跳。   “你吃的是什么……”春昙脊背发冷。   “你以为,没有月孛,我们就任人宰割了么?有了蛊星的血,有了悬息的毒,我便可以直接进入血阵,唤醒悬息——一个没有主人,不受控制的悬息,谁都别想逃过!”   说罢,他便转身撞上了血阵。   滋啦——   一瞬间,类似肉被烤焦的声音和大巫的惨叫声一同回荡在狭小的洞中,又倏忽消失。   阵法登时大亮,看不懂的咒文飞速旋转起来,整座依克山似乎都跟着晃了晃。   黑色长袍的一角带着火星从他眼前飘过,春昙愣了愣,一弹指,火星便成火苗,将那片衣角焚成灰烬。   他转过身,看着依旧站在木舟中无动于衷的大巫的徒儿,以及呆若木鸡的纳普——他似乎陷入了巨大的迷惘,蛊星是假的,月孛是假的,在大巫眼里,他们所有人的性命似乎根本无法与这座山,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神灵相提并论,说舍弃便舍弃了。   春昙疲惫地叹了口气:“不想死的话,走吧,至少,把你怀里这孩子送出去。方才你都听见了,这里的所有人,不过都是复仇的棋子。仙门不会伤害平民。想留下还是去中原,都是你们的自由。”   “你……要做什么”   春昙无奈笑笑:“悬息可没有那么听话。”   想当初,他反覆尝试,不知昏死多少次才将它唤醒,大巫这把骨头,能不能撑得住都难说。可,他们不敢赌,如若不受控制的悬息真的出世,不只是这座山的人,整个南夷,乃至中原定会生灵涂炭,他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世道,可世道里还有好多他在乎的人。   他走到法阵前,试着伸出血迹未干的手,一股巨大的吸力迎面袭来,他急忙抽手。   果然,他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心,他竟还能做蛊星。   可这一次他不要再与凶兽缔结契约了。   他默默闭上双眼,呼唤道:“御龙。”   只片刻,龙吟便破开层层山石,呼啸而至。   轰隆一声,石门蹦飞,与御龙一同降临的,还有一道月白剑芒。   春昙睁开眼,看到浑身浴血的洛予念,他身上的衣衫已斑驳不已,暴露的四肢上咬伤遍布。   “阿念,”春昙苦笑,“你怎么又是一个人啊……”   洛予念翩然落在他身前,背对他,死死盯着纳普,顾及他抱着婴儿,仙君没有轻举妄动。   春昙伸手勾住他染血的衣角:“没事,让他走吧。”   “嗯?”洛予念转过脸,确认他的眼神后,才收剑转身,上上下下打量他,再不理会身后的人,“你怎么样,我这里有解毒丹和外伤药。”他一边掏药,一边问,“大巫呢?这震动是怎么回事?”   春昙没答,任他往自己嘴里丢了一堆七七八八有的没的,乖乖嚼碎,咽下去。   “阿念。”他伸手抹去了那人脸颊发紫的蝙蝠血,“情蛊的解药,你为何不用?”   洛予念忙着检查他的伤口,头也不抬:“不需要。我没中蛊,那红玉膻还没长好便被徐景修一掌给打掉了。”   春昙心跳一滞,浑身不可抑制地一抖:“……所以,你没有不要我……”   “嗯。没有不要你。”那人终于确认他全身上下没有什么要命的伤,这才松一口气,抬起头一愣,眼神也随之一软,替他擦掉那一滴不合时宜的眼泪,“哭什么……此间事了,你若不愿跟我回沧沄,我便同你去芊眠谷。”   他竟是在这种关头,听到了这人的真心话:“阿念……”   其实他很想钻进这个怀抱里大哭一场,好累啊,明明已经是了不起的修士了,怎么还要活的这样艰难。早知如此,他何必离开,何必苦苦挨过那么多彻夜难眠的思念,那些想要逃避想要放弃的,需要人分担,拥抱的时刻,他不该是独自一人苦苦支撑……他好想问问洛予念,这些年是怎么想他的,是不是跟他一样,时而想哭时而想笑,一不留神,大半天就这么在回忆里溜走了。他还想问问大家都怎么样了,琼儿有没有回家,晴河有没有长高,无有乡的大家都去哪里了……可是,没有时间了。   轰!   身后的血阵里又传出一阵剧烈的震动,洛予念登时将他拨到身后,拔出银竹,严阵以待,直至震动稍稍平息:“这是怎么……昙儿?”   他紧紧抱着洛予念,在他怀里舒展开浑身的筋骨,恢复了自己本来的模样:“大概,是血阵要发动了。”   “痛不痛?”洛予念替他擦掉额头的汗。   “吻我,我就不痛了。”   洛予念一愣,无奈皱眉:“先离开这里。”   “就现在。”他死死拖住他。   仙君无奈,探头轻轻吻他嘴角,又被他得寸进尺,咬住嘴唇,勾住舌尖。   那只熟悉的,生长着一株豆蔻花的手自然而然抚上他的后脑,落到他的脊背,紧紧抱住他。   唇分时,他笑了笑,掏出怀里已经被他焐热得白玉香囊:“阿念。”   “嗯?”洛予念自然而然伸出手。   他顽劣地,将香囊往洞外一抛,在洛予念转身去接的刹那轻声道:“不要忘了我。” 第96章 触手生春   反手勾住香囊的一瞬,怀里空了,猝不及防,洛予念被掌风狠狠推开。   春昙转身,一头冲入那不安的血阵。   “昙儿!!”洛予念扑过去,只差一点就抓到他。   指尖滑过春昙发间飘起的一根银穗子,他眼见那人融入飞速旋转的咒文中,洛予念只来得及将执明境一掷,万幸它挂到了春昙的手腕上,下一刻,蓦然展开的先天八卦便与其一同消失了。   惯性所致,洛予念整个人撞到了血阵上,可与上次不同,他被激活的法阵瞬间灼伤,手掌的皮肤立时红肿起来,又在他握住剑柄的一刻尽数脱落,这法阵属火。   “云奔潮涌。”银竹大亮,从他手中飞刺而去。   嗵!   剑气打在血阵上瞬间被化解,灵剑回头,与他的人一并被掀飞出去。   他在半空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九河倾讫,”渊底的水汽凝结成滴缓缓上升,聚集向银竹,在灵气的包裹下渐渐成型,他猛一撤,举剑挥下,“水陌洞开!”   悠长龙吟破开风中的哀泣,水龙蓄力往洞中撞去,洛予念乘势而下,手中剑光璀璨,狠狠刺向法阵正中。   暗红的山洞里一片呲啦呲啦的声响,水龙转瞬蒸发,弥漫成白烟。   倾尽全力的一剑,在古阵面前不堪一击,他再次被弹飞,嘭的一声,后脊撞在数十丈开外的山壁,巨力彷佛拍碎了他全身的骨头,他脑袋一懵,失去了片刻的意识,又被浑身灼痛唤回神志。   他赫然发觉自己正在往渊底坠落,身上火星飘散,一切外物都已被点燃,深渊漆黑空荡,好像有什么要将他吸进去一般。   他看着自己浑身的烧伤,绝望比三年前更甚。   碰一下都这么疼,那个人在里头,该有多痛啊……   *   进入血阵的刹那,好似落入滚滚岩浆,春昙一身的血都沸腾起来,灵识就要化成一股烟,从天灵盖飘出去。   护体灵力也隔不住热度,他的银臂钏似乎变成了一块烙铁紧紧黏在皮肤上,呼吸犹如在吞火吐焰,叫人痛不欲生,他登时生出一种错觉,他入的不是什么血阵,而是九幽地府之门,前头等着他的是无间炼狱,要将他烧个灰飞烟灭。   然而下一刻,周身的热度锐减,春昙一怔,睁开眼,先天八卦在他面前延展开来,洛予念在方才一瞬间打入的灵力融进去,化成了一只月白色的气泡,将他徐徐包裹住,让他得以片刻喘息。   他躺在原地大口吸气,又吐出,随手从腰下摸出那硌痛自己后背的东西,丢到一旁。   咔,那东西滚到耳边,发出奇怪的响声,他诧异地转过眼,立时呼吸一滞。   眼前是一只少了一根小指的手骨,半握拳,怕是连一颗小小的无花果都握不住……这是属于幼童的手。   阵阵浓重的血腥味中,春昙拄剑缓缓站起身,森森白骨像开了一地的花,一眼望不到边际,他愣愣看着眼前的尸山血海,这里比真正的地狱,似乎也不差什么了。   而这地狱的正中,那被数不尽的锁链禁锢的,正是悬息巨大的虚影,像一棵树,扎根在血海,汲取着数以万计生灵的供养。   它浑身浴在紫黑色的血与火焰中,扭动着身躯,缓缓张开了一双血红的眼,涣散的瞳渐渐缩成一条细线,它俯首,注视着脚下,那个瘫倒在地的血红色身影。半晌,春昙才分辨出那是被烈火灼烧,浑身一寸皮肤都不剩,血肉模糊的大巫。   那摊筋肉已经动不了,却一抖一抖地,发出了骇人的笑声,而后他好似被锉刀矬过的声带,艰难地发出了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春昙心一沉,那是唤醒悬息的咒文!   巨蟒之影仰天啸鸣,粗壮的尾高高抬起,轰地一声将身后大片白骨击了个粉碎。   它缓缓俯下身,对着那摊血肉——他的召唤者,他得到肉身重新现世的媒介,亮出了暗影的獠牙。   “濯缨沧浪。”   春昙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不知死活地调动了全身上下所有灵力袭去。   巨兽身形一顿,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从嘴边飞走,唤醒它的人在他剑风中灰飞烟灭,它怔了了片刻,没了活人的血肉,它并不知该如何托生。   春昙仰起头,再次从这个角度与它对望。   似乎就是不久以前,他站在眠山山巅,仙女的发髻之上,在心里呼唤它,祈求它的出现,将它当做孤注一掷的希望。   可现在,没等他攀个亲带个故,巨兽便迁怒于他。   巨大的黑影塌下来,春昙险险躲开它的蛇信向后跃去,可甫一落地,他脚踝便是一凉,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抓住了他。他当即挥剑,往脚边猛一扫,剑光中,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是方才那只被他丢到一旁的手骨。   他愣愣看着那手骨缩回,接上了一具身体,继而,他的视线一对漆黑的眼洞相遇。   兴许,“它”生前并未学会走路,此刻伏在地上,野兽一般,一张嘴,便是一声凄厉无比的哭喊。   悬息一声怒吼,锁链当啷作响,尸山血海拔地而起,一具具白骨歪歪扭扭爬起身,咔啦,咔啦,头骨不约而同转向,定格的刹那,春昙被一双双空洞的眼窝盯得脊背发凉,本能地在心中默念起《灵宝升玄济度血湖真经》,可它们却好似不愿被超度,齐齐对他张开了嘴。   或哭泣,或尖叫,白骨如山崩,争先恐后扑过来,女人和孩子深重的怨念像惊涛骇浪将他卷进去,动弹不得,春昙站在原地,悲伤、厌恶、怨恨,那些早已被他忽略的,在修炼过程中渐渐被抚平,被释怀的伤痕又重新裂开,愤怒登时从心底喷薄而出,他这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噩梦,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重现。   清沄真人剑下死不瞑目的父亲,在他耳边留下一句“去吧”的母亲,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弦歌与晴河。蟒群贪婪地张开嘴几乎要将他吸干,他无人可依靠,忍辱负重,被迫说出一个又一个谎言欺骗最在乎的人,洛予念缓缓合上双眼,不再看他,不再要……不对……   “没不要你。若你不愿跟我回沧沄,那我便陪你去芊眠谷。”   春昙猛地睁开眼,那些冤魂已近在咫尺,他抽剑,腾身而起,剑鸣声声,苍龙之影扶摇直上。周遭的骨被龙影碾碎,冰雹一般落到地上,可眨眼又会有新的涌上,白骨的漩涡无穷尽,数百年间都不曾有生魂闯入,春昙有如一块血淋淋的肉落到兽群,执念之火在它们狭小的喉骨里燃烧,被丢下弥瓦渊的生祭们,大部分都不过他小腿高,睁开眼,还未来得及认清这世界,便被永久地困在这炼狱一般的血阵中,它们本能地扑上来,贪婪地想要分食这纯和的,温柔的阳间之气。   “清风鉴水。”   苍龙在他周围划出一个圈,将所有枯骨怨灵挡在了三丈之外,它们张牙舞爪,不知疼痛,拚命想冲进来,被剑气绞碎后,又被后头的“同伴”毫不留情推开。   足足僵持了一盏茶,春昙渐渐力竭,难以维持苍龙化形,巨龙渐渐消散。   明明倒下了那么多白骨,可他目光所及,却丝毫没有减少。   他连心惊的力气都没有,只在心底暗暗咒骂,这畜生,这深渊到底吞噬了多少性命。   他拄剑跪地,看着灵风的圈越来越小,他甚至分不出多余的灵力给执明境,皮肤又重新感受到了灼烫。   此刻,他进退两难,心里顿时生出无数后悔。   他何必要来,孤零零死在这种地方。   好像他这一生,终究要事与愿违地度过,不想活的时候偏偏活下来,现在想活了,老天又非要给他一条死路走。   和他那神仙托生的爹爹不一样,他打小娇生惯养,胸无大志,从没人要求他要成为了不起的人,所有人都只希望他能自由随性的过完一生,不论这一生会有多长。可他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他往来路看了一眼,父母死后,他仅存的慰藉与归宿,就在外面等他,可他却不知该如何出去。   “呼。”他深深叹了口气,一瞬间,收拢了剑气,也熄灭了执明境。   鬼哭由远及近,粘贴了他的耳朵,他瞬间被淹没,撕咬,拉扯,他甚至分不清是被灼烧更痛,还是被生生分尸更痛。   老人家们常说——来都来了。   与其跪在这里等死,不如自不量力地拼一把……   “触手生春。”他无声道。   灼热被清凉的剑气逼退,层层白骨瞬间如涟漪一般被振飞出去,一波一波落地,灵剑闪烁,与他的心跳同频。   他拔地而起,攀上尸骨堆成的高山,抽干了浑身所有的灵力,将剑对着悬息直直送了出去。   剑风旋转着,有如飞速生出的藤蔓,紧紧缠绕住悬息的身体,苍龙再度现身,与黑影扭打成一团。   他从半空缓缓下落,执明镜被灵风浮起,一抹不合时宜的嫩绿在他眼前飘过,一棵草种竟在这地狱里抽出了脆弱的新芽,摇摇晃晃。   春昙被分出一丝神,不禁笑了,也不知是在那人哪里沾到的……他小心翼翼的接住那脆弱的花芽,别在了焦黑的衣襟上。   当啷一声,御龙落回他脚下。   他仰头,悬息只是盛怒,分毫未损。   不出所料,以他的能力想毁灭上古真神的怨念,根本是痴人说梦。   苍龙不敌,眼见又要消散。   天杀的。   他骂了一句,再提不起一丝力气,仰面倒在原地,浑身经脉刺痛,眼睛也被这一片幽冥鬼火灼得视线模糊,每一口呼吸都想在吞刀子。   他好像要被烧死了……也可能,要被那些冤魂分食了,白骨的响动已经近在咫尺。   然而,就在他万念俱灰地闭上双眼的刹那,整片天地都震了震。   一声巨响,刺目的青光照亮了整座地狱。   春昙倏地身体一轻,不等回神,便与成千上万的白骨一并被崩飞,一股浩瀚的灵力长驱直入,御龙从他身边飞走,落入另一只手中。   那白皙的手一转,已消散成一片水汽的龙影一声苍劲长吟,撼天动地。   “九河倾讫,水陌洞开。”冷冰冰的声音骤然响起,春昙模糊的视线里,又是一抹发亮的天水碧。   袍袖翻飞,一串木流珠握在她左手缓缓被拨动着,她眼角淡淡一撇,打下一道灵力,执明境当即大亮,先天八卦飞速旋转,将他层层包裹,缓缓落地。   而后,似乎没有半点犹豫,仙人手持青冥,俯冲入那比她高大百倍的巨影里。   春昙只觉一阵剧烈的眩晕。   一瞬间,悬息的嘶鸣,苍龙的长吟,怨鬼的哭嚎都消失在尖锐的耳鸣中,他一抹耳垂,七窍竟都在流血,若不是洛云程方才用灵力罩住了他,他怕是已经跟周遭这些白骨一般,被震做齑粉了。   他挣扎了半晌才翻过身,用尽全力撑起脑袋,看到巨大的蛇影内部射出一道道青色光芒。   “触手生春。”   悬息身形顿了顿,周遭那些燃着鬼火的绳索忽而一根一根断掉,巨大的黑影被青光撕裂的瞬间,这一方地狱也开始崩塌,春昙眼前渐渐现出了真实的山洞,石壁,他隐隐约约听到了阵阵水声,闻到了人间的味道。   血阵消失了,原先悬息的位置只留下一道出尘的人影,浑身沐在神圣的光里。   春昙迷迷糊糊觉得颈上一痒,垂眼,那脆弱的蓓蕾竟已盛开。   清沄真人转过头,缓缓飘近,俯视了春昙半晌,蓦地笑了。   春昙连人带魂都跟着一激灵,原本就要丧失的深知生生被吓醒。   就在他闹不清这一招便手刃上古巨兽,半条腿都迈入大罗境的的仙人要对自己做什么的时候,她竟只是动了动手指,天水碧屏风落下来,盖在他褴褛的衣衫之上 ,木流珠与掌门玉牌缓缓落下,自动钻进了春昙已无力握起的手心。   什么意思?   他如今脑袋已经不转了,想不明白。   “交给阿念吧。”洛云程道。   他一愣,用力眨了眨眼,这才后知后觉,仙人的肉身正在跟跟弥瓦渊一同崩坏……她,她竟是与悬息玉石俱焚了!   洛云程却一脸稀松平常,还用她惯常的,没有语气的声音与他拉起了家常:“你爹爹小时候问我,为什么外门弟子不能练沧溟剑诀。我告诉他,是他们资质不够。然后你爹爹冥思苦想了几天几夜,找到我说,不是他们资质不好,是这剑法不够好……春水剑法……呵。”   也说不上是无奈,还是赞许。   笑声消失的时候,她的肉身也变成一道亮晶晶的光,一代大能,就这样突兀的,消失在春昙眼前,玩笑一般,他脑袋里一片空白,精疲力尽地与这崩塌的山体一道向下坠去。   “不准睡。”   黑暗中,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继而是一个怀抱扑上来。   灵力的包裹下,他周身的疼痛一点一点被缓解。   “……没……睡……”他有气无力地开口,而后,用尽全身力气,掀了掀眼皮。   一片漆黑中,洛予念撑在他身上,用执明境牢牢护住他们,才不会被塌陷的山石压成肉泥。   见他睁眼,洛予念一口气哽住,浑身都在发抖。   春昙隐约看到他额角跳动的青筋,猜他是被气坏了。   “春昙!”那人又一次唤他大名,目眦欲裂,咬牙切齿,“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是我的……我不准你死,你就不能死……”   呀,气急败坏了,哪里有一点仙君的样子。   春昙轻轻勾了勾嘴角,又重新闭上眼,眼角被落下来的眼泪打得湿淋淋一片,无声抱怨:“疼……”   那人身形一滞,泄了气一般长长一叹,不得不俯身下来,轻柔地亲吻他。 第97章 冠礼   大能陨落,天生异象。   雷鸣电闪,山塌地陷。   阿杞拿手背摸了一把眼皮,更用力地往下探身,而后勒紧了沈佑的腰:“我看到了,在那里!他是蚺教的长老!”   沈佑二话不说,当即落剑,却发觉对方根本就没有准备逃跑,只是愣愣望着山崩的方向。   阿杞高声喊了句什么,那人缓缓转身,怀里还绑着个无声息的婴儿,眉心的红点被雨水冲刷,流到眼窝里,变成了红色的眼泪。   保险起见,沈佑将他怀里的婴儿小心翼翼端给阿杞,又拿绳子绑了这长老的手,对方全程没有挣扎,阿杞又重复问了他一次。   男人冷笑一声,往依克山——现在是巨坑的地方扬了扬下巴。   阿杞倒抽一口凉气。   “他说什么?”   “他,他说……”阿杞惊慌地抬头,“蛊星没出来。”   沈佑呆了呆,春昙没出来,那他的小师叔也一定不会独自出来!可他还能感觉到小师叔的灵力!他们定不会有事!   “走!”他没时间跟这蚺教人纠缠,一把抄起阿杞,往地陷的正中飞去。   *   春昙蓦地睁开眼,看到青竹屋顶。   他愣了愣,缓缓转头,圆窗前的小几上静静燃着一根线香,沉水香,近旁放着洛予念的白玉香囊,丝穗与香丸皆已变色,弥瓦渊走一遭,想必香气不复。   身下是绵软的床褥,被面与枕头都是豆绿的暗纹软绫,春昙已许久没有睡在这么正经的木造床上,没摸过这样细腻的布料。   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饿,兴许是因为嗅到了外头微酸的香料味。   天人交战了一番,他恋恋不舍掀开被子,走到圆窗前,一眼看到个妙龄少女。   若不是发髻里那颗金铃铛,他还真有些不敢认。   女大十八变,三年不见,就换了个人似的,竟还学会了下厨,这汤底闻着像模像样。   一旁木盆里的四条鱼头鱼骨剔得干干净净,鱼柳铺在砧板上,她一抽剑,擦擦几道剑光闪过,春昙登时扶额,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怎么还在用剑片鱼!   “师姐!你别动竈台!”小姑娘一阵风似的,从屋后头跑过去,身后还跟着一头雪白的鹿,与她一般窜了个子,长颈上还绕着一条翠蓝的蟒。   看到金光璀璨的南流景飞入瀑布,晴河不禁叹了口气:“我就是去喂了一下呦呦,你怎么又拔剑了!”   “帮我们小管家婆片鱼啊,又不难,你啰嗦什么。”   “算了吧,上次帮我忙,捣碎那个蒜臼还没给我补回来呢。”她笑道,“这鱼汤粉我闭着眼睛都会做,你就进去等着吃吧。”   春琼一愣,没动,只叹了口气,顺势靠在竈台边上。   “怎么了师姐?”晴河挽起衣袖,洗净手,摸了一把泡在水里的米粉,约莫是感觉到软硬适中,遂篦掉水,摆到了锅子旁。   “你就好啦。”春琼撇撇嘴,倒也没什么师姐的样子,酸溜溜道,“可以天天吃他做的东西,不像我,一年也吃不到一顿。”   春昙怔了怔,心里不禁一酸,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苦笑道:“一顿就吃掉我们三天的饭。”   “对啊对啊!”晴河附和着笑了。笑着笑着,两个丫头皆是一愣,一齐抬了眼。   “公子!你醒了!”   春昙翻过窗子,纵身跃下竹楼。   晴河和呦呦一前一后扑上来,他险些又被这长势喜人的鹿给拱倒,浮生沉浸往他袖子里钻,被他一把甩开:“自己去玩。我睡了多久?”   “两天没睁眼!公子!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跑掉,还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我和阿娘都担心死了!还有师尊,师姐……”说着说着,她停下来,回过头,发觉原本那最着急的人,不知何时已背过身去,兀自将泡好的米粉下了锅。   “师姐?”   春昙一叹,推开呦呦,走到妹妹身后,斟酌了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他的巧言善辩在家人面前似乎不顶用:“……琼儿。我……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   “知道,你从来都有你的苦衷。三年前是,十三年前也是。至于我,爹娘的仇也好,遗愿也罢,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没心没肺地活着你就满意了。”   她越说越气,一锅粉活活搅出个大漩涡:“你是他们的儿子,我就不是他们的女儿了吗?为什么从小到大,你都不能多信任我一点?我已经十六岁了!”她蓦地转过身,眼圈通红,一把摔了手里的筷子,“爹爹和阿娘都不在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哥哥,为什么也你总要把我丢下啊!你知道我把你们挖出来的时候有多害怕吗!”   话还没说完,她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   春昙愣住了,琼儿从小就不爱哭,去柑子园被蜜蜂蜇了也能忍住,眼睛直愣愣盯着阿婆摘下来的蜜柑,不慌不忙伸出小手,慢条斯理剥皮吃掉,吃完了掀开衣袖指着自己圆乎乎的小拳头说了一声疼,傅子隽一看,胳膊赫然已经肿起半截,便断言这娃娃日后必成大能。   可眼下“大能”却被他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毫无形象地哇哇大哭,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好不可怜。   春昙俯身,浑身上下都掏不出个手帕,还是晴河跑来替他解忧。   “……琼儿,别哭了,是我不对,忘了你也会长大,总觉得,你好像永远都只有这么高,抱着什么跟在我身后边吃边喊哥哥……”他缓缓蹲下,伸出手,“来,给你打。”   春琼瘪着嘴,哭得更凶了,可手劲倒是一点不含糊,啪的一声,拍的他掌心立时就麻得没了知觉。   晴河吓了一跳,冲上来拦她:“师姐,公子才刚醒过来……”   “怕什么!”春琼抽抽搭搭,拽住她的小手起身,抹掉眼泪,似乎哭过发泄过之后心情也好了许多,语气也恢复了正常,“师尊不是已经说了,他没什么事,昏过去只是因为力竭。如今他可是修士的体魄,外伤随便养养便好,何况还有个小题大做的洛予念,走之前,不都替他仔仔细细擦过药了。”   “走?”春昙呼吸一滞,一颗心立时提到了嗓子眼,“他走了?走去哪儿了?”   “他……”晴河刚一开口,便被春琼一把捂住了嘴。   “被你气跑了呗。”春琼道,“怎么,现在知道怕,知道后悔了?你冲动的时候,在他面前一个人身先士卒慷慨赴死的时候怎么不多想一想?你屡次三番这样胡来,罔顾他舍命、耗费修为救你,我若是他,肯定走的远远的,再不见你!”   果然……他生气了……他定然是生气的,春昙也跟着一屁股瘫坐到地上,之后的事他记不大清,但被他推开那一瞬,洛予念眼中的震惊与无助,他到现在想起来心里还一阵阵发酸。   但,只是生气的话,应该很快就会好吧?或者,他现在就去沧沄负荆请罪?事出有因,洛予念会原谅他的吧?   看到他六神无主的样子,春琼脸上忽然闪过一副大仇得报的幸灾乐祸:“好啦,骗你的!他哪里舍得生你的气。”她收起了笑,叹了口气,声音也跟着放轻,“他是跟同门一道回沧沄了。我师尊也跟去了,还有玉沙的封师姐,连几十年都没离开过碧梧的碧虚真人都一起去了……说是要去……送一送清沄真人。”   清沄真人。   直到现在,春昙也依旧没什么实感,那可是当今仙门第一人,竟也像个凡人,在他面前说没就没了。   他轻轻一叹,问:“沧沄的掌门玉牌,还有木流珠……”   “都在,被洛予念带回去了。”   “那现在,南夷怎么样?”   “方师姐在呢。还有劳罗和阿杞也在帮她……”   春昙直听两个丫头你一句我一句抱怨到夜深,等她们都睡着,才得空,独自推开祠堂的门。   他将御龙擦了擦,放到了爹爹那把箜篌旁,而后跪在蒲团上,郑重磕了三个头。   “爹,娘。”他忽而有点哽咽,“我回来了。”   他静静看了他们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放心吧,这世上从此之后都没有悬息了。我厉害吧。”他含着眼泪笑了笑,想像若是阿娘还在,不知要怎么夸奖他,“只不过,也没有清沄真人了,不知你们有没有见到她……还有,御龙里的苍龙之魂也消失了,它现在变成了一把普通的宝剑……”   他絮絮叨叨,将南夷那烂摊子事无钜细都告诉了阿娘,说累了,便将两个蒲团一并,躺在了他们面前,闻着熟悉的香气沉沉睡去,再一睁眼,便是被一早来上香的春琼和晴河推醒,一起进来的还有傅子隽。   春昙有些羞于面对她,垂着头没说话。   傅子隽看了他一会儿,无奈笑了笑,并未责怪他:“洛予念可能要过几日才回来,沧沄现在挤满了吊唁的仙友,上上下下都忙成一团,我便也没留在那添乱。”   春昙点点头,接过晴河手里带着晨露的野花,仔细摘掉杂叶,换到供奉的花瓶里,犹豫着问了一句:“……他还好吗?”   “看不出。人前还是那副谦恭的模样,好像从来不会欢喜或者难过。不过,除了你的事,我也没怎么见他急过。”傅子隽想了想,“但,应该不怎么好吧。对了,还没问问你,清沄真人羽化之前,有没有什么交代?比如下一任掌门什么的?”   春昙摇摇头:“她就跟我说了说我爹爹,没别的。怎么?”   “没什么,让他们自己商议吧,反正,天塌了也有玉尘真人顶着。等他回来,大概就有结果了。”   可这一等就是好几日。   春昙忽然住进来,一座竹楼似乎有些拥挤,他便和傅子隽师徒三人一道清理掉一半昙花田,又给他单独规划出一座新房,每日一早,春琼都会带着晴河去寻一片竹林练剑,顺带将竹子劈回来。奈何几个人都对建造之事一窍不通,春昙不得不带着纸笔跑了一趟布桑湖,找到劳罗。   他正忙着带人一起拆掉神殿,春昙以本来面目出现,穿得是云履和道袍,故而也没人认出他,只道他也是来帮忙的中原修士。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他居然肯放你一个人来南夷?”   明知劳罗是打趣,可春昙还是心头狠狠一跳,傅子隽从沧沄回来的第二日,他便放了只一叶蜩去,只写了两个字给洛予念——“等你”。 之后,便特地打了只野兔,将最肥嫩的腿肉割了一块下来,留着犒劳送回信的青鹞,不想如今肉都发出腐臭味,信也没来。他只能安慰自己说,定是那一叶蜩路上遇到意外,没能到达沧沄呢。   “他在守灵。快点帮我画图,画细一些,不然那两个丫头偷工减料,屋子睡着睡着塌了,我找谁伸冤去。”他若无其事道。   几个人七手八脚,将屋子搭了个雏形的时候,春昙仰头,远远看到一抹天水碧。   他心头一喜,猛地站起身,可一句“阿念”还没来得及叫出口,又被生生吞回去。   沈佑将剑落下,背后跳出个人来。   “昙儿!”许久不见的弦歌如今打扮得甚是清淡,没了那妖娆的拖地披风,她干净利落的跑过来,狠狠一戳他肩头,“沈佑都告诉我了!跑去做蛊星,数你胆子大!”   “姐姐,你怎么来了。”他悻悻一笑。   弦歌神色一黯,不经意往后瞥,压低声音说:“前日是清沄真人头七,他们内门弟子守灵的法事结束,他便拎了壶酒去找我,哭了一整晚。我才知道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便叫他带我过来看看你,顺便也让他出来散散心。”   “找你哭?”春昙意味深长地眨眨眼。   “他不想让他姐姐担心,门派里又是愁云惨雾一片,只能来找我了。”弦歌无奈,“你别这样看我,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孩子,跟你一样。”她挽起他的胳膊往溪边走,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不说我了,洛予念呢?他怎么不在?”   “应该,还在沧沄吧……毕竟他是清沄真人的亲传弟子,可能要多守几日。”春昙笑笑,“晴河在练剑,我带你去看。”   搭手的人多了,竹楼没三日便搭建完成了。   完工那日,山谷又来了李凝和白苏。   他们带着一批外门弟子去南夷送粮,途径芊眠谷便落下来打个招呼,白苏小狗似的往空气里嗅,诧异地问春琼:“我小师叔不在这里,是去布桑湖帮忙了吗?”   春昙一愣,呆呆扭过头去,看到春琼手欠刮她抖动的鼻头:“不知道啊,他不是在沧沄吗?”   白苏稳准狠地抓住她那只不老实的手:“他两日前就离开沧沄了,我还以为是来这里了。啧,别闹,我看你就是闲得慌,跟不跟我去送粮?”   她嘴上说着别闹,可还是纵容春琼另一只手又捏了捏她的鼻尖。   “去啊,哪里连条正经的路都没有,免得你又摔跤。嘿,小笨蛋。”春琼捏够了,心满意足转过脸,发觉编了一半的竹笸箩被扔在原地,绿松卿跟着御龙拔地而起,她仰头高喊道,“哥你去哪里?”   春昙将剑御得飞快,却并无目的地。   他握着换过新香丸和穗子的香囊心里乱成一片。   当初就不该听信春琼,什么舍不得生气,小妮子懂什么!若早些出发,他便能在沧沄找到洛予念……不像现在……   他猛地停在半空,现在,天地那么大,他根本不知该去哪里找他。   *   “多谢。”洛予念将雪青锦囊揣入袖中,在雨前斋门外拜别苏掌柜。   “洛仙君这就客气了。”对方一甩摺扇,“人找到就好。既然他没事,那有空你们一起过来我这里喝杯茶,这露州城,不知有多少人等着他的香呢。”   “一定。”洛予念一拱手,转身导入了黄昏的街。   才走到转角,身后忽而有人唤他:“洛仙君?是洛仙君吗?”   他一转脸,看到个挎着菜篮的老妇,仔细一看,竟然是当年无有乡的厨子许妈。他微微一笑走上前,刚要行礼,便被一把抓住了小臂搓了几把,市井妇人没那么多繁文缛节,见到他满眼的疼爱都要溢出来了:“哎呦,哎呦,这,这都多久没见了!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洛予念听到那句“回来”不禁怔了怔,心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前日……回来的。”   “一个人吗?我们昙儿呢?他如今在沧沄当仙君当的好不好?没跟你一起来吗?”   “昙儿挺好的,过几日便会来看你。”洛予念主动接过她手里沉甸甸的菜篮子,“我送你。”   “好好好。我还在无……哦,现在叫摘星阁了,是露州最大的客栈,我还在后厨帮工,平日就住在那儿,不论什么时辰都在。”   “好。”洛予念搀着她转过街角。   “哎呀,这是几年了啊,我时常想,他当了仙君会是个什么样,生的就跟个小神仙似的,下次可一定叫他一起来啊,给我看看!”   洛予念脚下一顿,顿时有些想笑:“许妈,可能不用下次。”   “啊?”   那“摘星阁”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个人,置来往目光不顾,臊眉耷眼,抱着膝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若不是青楼已经变作客栈,他身边又扔了把剑,定要被人误会是被卖来抵债的。   他快步走上前,站在那人面前:“你怎么在这?”   那人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眉心拧着,眼角和脸颊的绯红连城一片,更像个不慎落了风尘的可怜人了。   洛予念这才看到他脚边还倒着个酒坛子,壶底龙飞凤舞“摘星阁”三个字。   他皱了皱眉,蹲下身来:“你喝酒了?”   “喝了。”春昙眼神有些涣散,瞳上雾蒙蒙的,告状似的,委屈道,“我就想在这里坐一会儿,他们不让,说挡了生意,非要我买点什么,我看了餐单,没喜欢的,便买了酒,他们才不赶我……”   看他这气鼓鼓的模样,洛予念有点想笑,拉他的手,想将他拽起来,谁知那人却忽然发难,推开了他的手:“你不是不回来吗!管我做什么!”   说罢,他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步伐很快,路径也直,看样子不太醉,可,既不是醉话,为什么这么难懂?洛予念站在原地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他回头看了一眼许妈,老妇笑着冲他比划:快去。   他赶忙将篮子往台阶上一搁,追了上去。   两人就这样一跑一追,出了露州城的南门。   无人处,春昙更肆无忌惮,直接使出了驭游云,洛予念一头雾水,停了下来。   谁知那人片刻后也从他视线尽头停了,转身折回来,像是怕他跑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就算怪我,要打我,要罚我,也该回来啊……白苏说你不在沧沄,可除了沧沄,我又能去哪里找你……你那日还说你没有不要我,说若我不跟你回沧沄你便陪我去芊眠谷……骗人!我回去告诉我爹娘说你学坏了!学会骗人了!”   洛予念啼笑皆非:“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哪有骗你?”   “那,那为什么,他们都来了,只有你不回来……白苏说,你两天前就离开沧沄了……”春昙瞪着眼睛看他,那眼神里尽是不安。   洛予念一怔,靠上去,轻轻将他拥进怀里,相遇以来,这还是头一次,他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春昙的需要:“我前天傍晚便到露州了,可玉雕急不得,我又是头一次做,花了两天才把东西雕了个大概,老师傅实在看不下去,方才替我修整了一下,总算是过得去。你若在家等,我这时候也该到了。”   “嗯?”春昙蹭着他转头,湿漉漉的睫毛尖扫过他耳垂,“雕什么?”   洛予念放开手,往袖底摸,将那小锦囊掏出来,解开抽绳。   *   春昙大气不敢出地盯着他手掌。   里头托着个小巧的白玉发冠,雕的是一圈盛放的昙花,每朵不过葡萄大小,却精巧绝伦,每一根花丝都栩栩如生。白玉质地温润晶莹,光斑流转到花瓣尖上像凝了一滴露水。   “这是?”   “二十岁了。”洛予念笑笑,抬手将他跑乱的发丝别到耳后,“你父亲母亲都不在了,但总要有人给你戴冠啊。”说着,他捏着发冠转了转,将横穿在白玉冠上的发簪抽出。   “等等!”春昙好似心也被他捏住转了一圈,隐隐作痛,一振袖祭出了御龙,拽着他站上了剑,“别在这里。”   剑光落在祠堂门前,他拉着洛予念破门而入,一同跪在了父母面前叩首。   洛予念起身,替他重新将头顶的马尾绑紧,而后,将马尾穿过玉冠,在根部以发簪固定。   春昙转过身,对着替他加冠的人也深深一拜。   没有卜日,没有斋戒,见证者只有窗外明月与桌下一条傻乎乎的蛇。   这便是他的弱冠之礼了,可这不妨碍他心潮澎湃。   头顶那昙花冠是他的心上人亲手画稿,亲手雕刻,他不禁在心底又一次谢谢他的爹娘,谢谢他们当年救下了洛予念,让他在这么多年后,得到了兄长,得到了知己,得到了一生所爱。   洛予念拖不起他,干脆也跪在了他面前。   春昙扑过去抱着他,抽了抽发酸的鼻子。   洛予念捏着他下巴,近距离看了他片刻,微微一低头,抵住他额笑了,气息与他融在一起:“戴了冠就是大人了,怎么还要哭鼻子。”   “没哭。”春昙的鼻尖蹭着他的,轻轻一吻他的嘴角,无声道,“我想你了。每天都在想你……想与你永生永世躲在这里,再也不出去,谁都不见……”   那人呼吸一顿,继而与他一般,气息带上了一丝颤抖,捏在他下巴上的手指一划,碾过他的唇,侧脸要吻,又咬牙停住,瞥了一眼桌上一对牌位:“走,不能在这儿……”   空荡荡的竹楼还未染上烟火气,依旧是竹林的清新味道,衣衫席地一铺,刚戴上的冠又迫不及待被摘下来,滚到一旁,与那白玉香囊叮当一撞。   春昙吻地急切,洛予念便也合著他的节奏。   太久没有与人亲近,那人的手碰到哪里,皮肤就麻到哪里,难耐的酥酸从骨头里往外冒,气息交融里,光滑的青竹皮很快便蒙上一层若有似无得潮意,与黏腻发热的皮肤一样,被斜入窗棂的月光照的亮晶晶的。   “阿念……”   他缓慢地,珍重地,重回到熟悉的柔软中,许久没有动,浑身兴奋地打着颤。   他微微俯身,近距离看着洛予念的眼,与当初在灵津岛时不同,显然,仙君此刻与他一样,沉溺在凡间的小情小爱里难以自拔。   他更喜欢这样的仙君,真实地与他生长在一起,宛如同根并蒂从淤泥里钻出的莲,一起痛苦,一起欢愉,一道生,一并死。   “怎么了……”洛予念抬手抹掉他鼻尖的汗,“不想动?”   春昙笑了笑,故意趁他起身之时,向前轻轻一挺。   “唔!”一声急喘,洛予念猝不及防瞪大了眼睛。   ***   夜半,晴河被一股冷风惊醒,扭头一看,整张被子都被师姐卷在身上了。   她无奈叹了口气,明日一定得叫师尊去露州买一条新被子……   “师姐。”她用力推了推春琼,没推醒,只能来硬的了。   于是她蹲在床铺上,双手扯住被子一角,气沉丹田,猛一发力——轰隆!   一声巨响,春琼原地跳起,眼睛都没挣开,第一时间便摸到桌上的南流景:“什么人!”   晴河呆呆看着她:“不,不是我……我就是,扯了扯被子……”   两人登时都清醒过来,趴到窗前,发觉泉潭对岸,那座才建好的竹楼竟然塌了。   “昙儿,摔倒了没?”洛予念急急抽身,小腹蓦地一酸,又坐回原地。   “啊!”春昙一哆嗦,一把攥住了落到身上的竹竿,咔嚓一声,竹子便被他捏碎了。   洛予念眼前一白,抑制不住抽搐了半晌,好容易才回过神,便见对面的竹楼亮了灯,两个女孩一前一后从窗子里跳出来。   “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春昙大喊一声,“先别过来!阿,阿念也在……”   晴河不解其意,依旧往这里跑,好在,关键时刻,春琼一把捞住她,拽了回去:“走,睡觉。”   “可是他们……”   “你不管。”   “哦……”   两人狼狈地分开,春昙摸索到衣裳,着急忙慌往身上穿,忿忿抱怨:“早知道,房子就该让劳罗来建……” 第98章 织梦   舆图上,春昙标注的地方,傅子隽一剑下去,便有一座山丘被夷平。   碎石也没有被浪费,统统被敲成可以铺路石子大小。   “从这里,到这里,两边的杂草清干净,土地夯紧整平。”沈佑拿剑在地上划出明显的沟壑做标识,“然后后半段,铺成碎石路!”他前些日子才去跟沈家的工匠讨教了,现学现卖,“铺平了之后,用牦牛拉着大石轮,来回碾上几趟。”   劳罗将他讲的统统翻译成南夷话,指挥着数百南夷劳力,你一锨我一铲,南夷的第一条石子路便出现了,沿着傅子隽劈出的一线,从布桑湖直通到赤沼边。   而后很快又有了交错的第二条,平行的第三条。   人们陆续搬离拥挤不堪的布桑湖畔,摒弃了简陋潮湿的树屋山洞和泥巴草屋,分散到新开拓的土地上,劳罗手柄手教他们该如何用粗壮的竹子搭建出坚固又防潮的干栏式竹楼,小小的村庄不过半月就有了雏形。   他们学着堆肥,犁地,将湖岸最肥沃的土地一寸不浪费地统统变成良田,地势缓和的山上被移植了皮实的柚子和葡萄树,成树与幼苗不同,只要给足阳光浴肥料,来年便能硕果累累。   “其实不必要这么急。他们人不过两座城那么多,落泉村的粮足够撑个三年五载。”洛予念将提灯举高,往石壁上打了几道寒冰符。山洞里堆满了麻袋,米面蔬果一应俱全,还有风干腊肉,以及沧沄永远都吃不完的虾醢。   春昙摇摇头:“升米恩,斗米仇。何况靠施舍过活,一旦习惯,再难靠自身立足。”   五月初五,晌午,春琼在眠山最高处的莲台打坐。   山风带来谷内的异响,她耳尖动了动,猝然睁眼,一跃而下,远远便看到板车旁的碧色人影,忍不住兴奋地喊道:“狗狗!”   白苏手一顿,抓起一把糯米作势要扔她,被洛予念拦住:“浪费。”   “我就是吓吓她,不会真的扔。”白苏悻悻道,“什么狗狗……没大没小。”   朝霞一般的橙红落在他们身前,春琼声音带着笑:“我的错我的错,阿念你不要怪他。”说罢,她凑到白苏面前,“生气啦?”   白苏转了个身,将刚从沧沄运来的糯米尽数装进麻袋。   春琼又乐颠颠绕到她面前:“白苏师姐?别气啊,狗狗多可爱,跟你一样,鼻子会动来动去的。”   白苏依旧不应声,咚地将装满糯米的麻袋往藤箱里一甩。   “真生气了啊……”春琼有点慌,虽然明知对方看不见,却依旧不吝啬明媚的笑脸继续往她面前凑,“姐姐,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以后不叫了。”   洛予念心下好笑,转身走向挂了惊鸟铃的青竹楼。   闭关那将近三年里,外头的人和事都没等他,对于白苏和春琼,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流霞峰上,某日清晨他去药炉取药,远远便看到两个小姑娘并排坐在屋顶,白苏拿手背替她揩掉眼泪,又顺势摸她的眉骨。   春琼愣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白苏的手指从容地从眉弓描到鼻骨,再落到唇峰,下巴。   春琼有些不知所措:“白师姐?”   “原来你长这个样子,摸起来,不像是个爱哭的。”   “我我平日里……也不爱哭……”春琼讪讪躲开了那只手。   三年过去,就这么要好了吗。   洛予念又回头看了她们一眼,笑着推开门:“昙儿,东西都齐了,准备出发吧。”   “你啊!”白苏伸手一弹,砰的一声,对方额头被弹出个响来,白苏一怔,忙拉着她起来,往她额头吹气,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不躲?疼不疼?”   “那你还气不气?”   白苏重重叹了口气,摸了摸那比自己还要高的头顶:“等一下,要去教他们包粽子。你去不去?”   “你去我就……”   两人同时一激灵,一道略显霸道的灵力倏然扫过整座山谷。   她们齐齐往新竹楼那里望过去,只见洛予念皱着眉夺门而出。   春琼自动伸出一条胳膊往赤沼的方向一指,那人影嗖地就消失在视线中。   “不就是先走了一步,至于么……”   “可明明约好一起去送东西,你哥怎么先走了?”白苏笑道,“他不告而别,可是小师叔的大忌。”   “本来在赖床的,结果阿杞跑来了。两个人嘀嘀咕咕了几句南夷话,好像是在山里发现了什么,我哥就跟去看了。”   *   洛予念半路遇上阿杞带着一大队人往新起的村落赶,还没等他落地,所有人不约而同举起胳膊,所有的手都往同一个方向指。   阿杞冲他高喊:“蝴蝶谷。”   看着男孩嬉皮笑脸的模样,洛予念稍稍放下心,点了点头,银竹重新拔高。   蝴蝶谷白日里竟没有蝶,洛予念一眼没找到人,倒是看见枯树一根粗枝上盘踞着一团扎眼的翠蓝色,浮生百无聊赖正啃树皮,他落下去,环视着冷清的谷底:“昙儿?”   “嘘……”狭小的山洞里探出一只手。   洛予念一怔,那手显然小一圈,腕上一圈圈银镯间露出与他一对的五色绳,那是前天傍晚他启程沧沄之前,春昙躺在他身边替他亲手编的,绳头还串了颗香珠,是采窗外头第一夜昙花,混了丁香麝香和豆蔻合香而成,未来得及窖藏醒香,带些热烈的燥性,闻着非但不叫人心静,反而有些蠢蠢欲动。   “香吗。”春昙翻身爬上来,青丝流泻,与他的混在一起。   洛予念被香气熏得偏头打了个喷嚏:“有点晕。”   “过些日子就没这么晕了,气味会更融合,更清淡。就像一个人,从十六七岁慢慢长大,慢慢变得内敛,沉稳,呼。”他用膝头一拨,分开他,嚅嗫道,“不再这么直白,横冲……直……直撞……呃……”   那人的眉头缩紧,又舒展开,呵在他颈窝里的气息好似那夜他们滚在昙花田里,湿润,浓烈,旖旎,叫人头晕目眩。   可他心里越是焦躁的时候,春昙便越是慢条斯理,像是被斜照的夕阳晒融了,温热,绵软覆在他身上,一下子深一下子浅,好似刻意在磨炼他的耐性,更有毫无征兆停下的时刻,撑起身,垂着眉眼,出神地凝望他,背光的眼瞳像深邃的琥珀,能将人永久地禁锢其中,千年万年。   神游间,那人无声唤他,有时是一句动情的“阿念”,有时,是一句亲昵的……“哥哥”。   洛予念的心被他唤得一颤一颤,忍不住将他拽到怀里搂紧,而后两个人便融成一个人,心跳撞在一起,撞得他们脑袋里一片空白,再无余暇去患得患失。   那只白皙的手勾一勾,洛予念便走到山洞前,往阴影里探身,蓦地被黑暗里一片蓝色萤光晃了眼。   洞里栖满蓝蝶,春昙又摇身一变,与其说是蛊星,不若是这山间神秘的精怪,连最怕人的蝴蝶都要簇拥着他。   “过来啊。”春昙盘膝坐在地上对他招手,“慢慢的。”   洛予念蹑手蹑脚靠过去,还是有蝴蝶飞走:“你在做什么?”   “今日,阿杞他们在附近发现了一座南红矿山,我去看了看,石心是柿子红,满色满肉,是好货。约莫这一大片连在一起的山,都是南红矿,日后都要开采。”他伸出一根指头,立刻有蝴蝶争相落在上头,“所以,这些蝴蝶都要挪走。”   帮蝴蝶搬家,如此荒谬的事放在他身上似乎顺理成章……洛予念蹲到他身边,低声问:“它们到底是什么?”   “没有名字。不过,它们翅上的粉可以入药,解虎头蜂蜇咬的毒。”春昙拉起他的手轻柔摩挲了片刻,十指相磨相错,搭在自己膝头上,少顷,便有蝴蝶缓缓落下来。   昆虫细软的足触到皮肤的感觉很微妙,他仔细一看,蝴蝶的口器竟也伸展过来,像采食花蜜一般在他的皮肤上碰触,闹得人心里一边发毛,一边发痒。   “它们喜欢吸食动物的汗,但不是所有。”春昙又贴近他一些,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朵凤仙花似的菌子,带着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吃了这个,再发汗,它们便很喜欢。试试?”   洛予念对招蜂引蝶没什么兴趣,可架不住他扑朔着眸子靠过来,轻轻敲他嘴唇,反应过来时,他已经鬼使神差的张了嘴,那菌子便一寸一寸被推进他的嘴巴。   “好吃吗?我才烤的。”春昙舔了舔手指。   “唔。”许是囫囵吞了,洛予念没尝到什么味道,可还是点点头。   “等一等,发汗了它们会下来的。”   “这,可能要等很久……”修士平日里鲜少冒汗,何况这山洞里阴凉得很。   “不用。”春昙莞尔,转头贴了过来。   修士鲜少冒汗,可他与他在一起,好似更接近一对凡夫俗子。   缠绵的吻瞬息便能将他点燃,呼吸交错间,蝴蝶果然纷纷分离岩壁,绕他们周身飞舞,又悄无声息落在他的手背,他的颈上。   *   春昙微微侧脸与他分开个缝隙:“阿念。”   对方没应他,只是转眼看着他发呆。   “我跟你回沧沄好不好。”他说。   半晌,洛予念涣散的眼神才倏忽聚拢:“什,什么?”   今日一早,春昙从睡梦中被阿杞叫走。   自从知道他并非女子,阿杞与他明明比从前更亲密了,可这一路上,男孩却少见地沉默寡言。   “有心事?”春昙问他。   阿杞露出一副与年纪不符的愁苦:“沧沄真的气运已尽吗?”   春昙一愣,不禁皱眉:“谁说的?”   “昨日我听那些修士说的。他们说,清沄真人陨落,沧沄就彻底没指望了,洛予念独木难支。”   “……少听他们嚼舌根,那是嫉妒。”春昙不屑,嗤笑一声,“谁说他是独木。”   阿杞看着他一脸不可一世的自信,终于又笑了。   “我说,我跟你回沧沄。”春昙替他擦了擦濡湿的唇边。   洛予念盯着他看了半晌:“你听他们说什么了?”   “听到他们总想欺负你。”春昙暗暗翻了个白眼,“有我在,谁都不准……唔!”   他被洛予念猛地压倒在地上,一只手适时护住他后脑。   蝴蝶被惊飞,几百对蝶翅同时煽动,洛予念头上落了薄薄一层亮晶晶的粉末,像要为他们织就美梦,他不想挣扎,看南夷的衣装腰是镂空的,那双发热的掌心蹭的他好痒…… 第99章 不染   赤沼形成已百多年,治理不是一朝一夕,可两地却迫切需要个通路,不能永远依仗仙门。   数度商议,他们最终决定在两岸距离最近的山间架桥。   几道符打在山壁上,无形的灵气壁隔出了一小段没有毒瘴的地带,几十名有经验的工匠与修士们通力合作,从实地考察到材料选取,再到一次一次调整方案,正式动工,已临近盛夏。   恐暑气伤人,晴河与弦歌支了棚在崖边,为工匠们切好冰西瓜,熬了绿豆汤。其间不断有南夷的年轻人加入,从几十到数百人,敲敲打打和吆喝声从日出到日落几不停歇。   暑往寒来,冰西瓜换成了热乎乎的南夷烤芋,令人惊叹的悬空石桥就这样一砖一石被搭建出来,在正当中合拢。   霜降那日,春昙最后一次以蛊星的面貌出现在布桑湖畔,他亲自检查装好的车,扬手往驴屁股上一拍。就这样,七八个学了些中原话的南夷人压着一车药草,一车香料,一车南红原矿,从刚刻下名字的“云程桥”缓缓走过,将南夷的第一批货物输入中原。   晌午,春昙坐在劳罗避人建在半山的竹楼屋顶俯瞰,大片的芋头地已铺满枯黄的叶,这预示着泥土下的块茎已经成熟,家家户户都带着小锄头蹲在地里刨,虽远远算不得丰产,可这已经是这些南夷人有生以来,过得最富足的深秋。   枯黄的叶片也没有被浪费,与吃剩柚子皮、鱼肠虾壳一道埋进了稀松的土里,南夷炎热湿润,堆肥都比中原快一些。   一些人留在湖畔农忙,挖芋头,收葡萄,采蜂蜜,另一些人则去了远处继续开矿,孩子们手里传阅着开蒙书目的南夷译本,那是春昙与洛予念花了整整一个月编撰,从天文地理、名山大川、到珍宝器物,志怪故事,无一不让人心向往之,当然,他们最感兴趣的,还是入道修仙。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小孩能抵挡御剑的诱惑,哪怕是亲眼目睹了修士们引火、劈山、甚至起死回生,可这所有的所有加起来,都比不上在天空里踩着各色宝剑飞一圈有吸引力。可惜,饿怕了的父辈还是保守了些,管他上天还是遁地,都不如多种些粮食来的实际,去中原拜师学艺的央求尽数被驳回,孩子们被揪着耳朵拎到地里,被迫默背“五日为候,三候为气,六气为时,四时为岁”的节令歌。   春昙转过身,摘掉银遮面和一身叮当作响的银饰,缓缓脱下鲜红如血的衣裙。   这里已经不再需要虚妄的信仰和寄托,于是,最后一个蛊星也销声匿迹。   南夷不再是传说中穷山恶水魑魅横行的化外之地,产南红的地方叫“赫州”,出蜜柚的地方叫“玉栾山”,各部族的族名皆被用作村镇的名字,中原也渐渐熟知檀龙人善养蜂,花蜜冬季都不断,雨陵人脚力非凡,一朝采了菌子,午后就能穿过云程桥送到这边来,会有商人停车在那里等,起初是春昙托苏掌柜牵线,专门安排的收购商,没过多久,商机被发现,便有各地的商人前去莞蒻岭交易,尝到甜头的人干脆在那附近安营扎寨,专倒南夷的新鲜货。胆子更大些的,例如苏掌柜之流,甚至雇了个保镖亲身前往,预备花钱买个山头种茶。   保镖便是春昙,酬劳他自然不会收,毕竟这些年苏掌柜始终在帮衬着阿萱祖孙和无有乡留在露州城的姑娘们,春昙谢他还来不及,何况此去也只是顺道。   “一衿香”如今在素阳开的有声有色,弦歌托阿杞替他雇了一帮南夷的年轻姑娘,专门采摘香脂香药,还教会她们初步处理香材的方法,每个月,一衿香都会来莞蒻岭收货,货多便租一辆马车,货少,给别家车队的押车人塞点好处,顺带着就帮她运回来了。   可眼下临近年关,素阳附近开始飘小雪,路不好走,押车人便坐地起价,老客户也要算双倍价,爱搭不搭。   “林老板,不是我想讹你啊,每年这时候强盗土匪都扎堆,想着多做几票大的回去过年,尤其今年,南夷人进来了,天下没有哪里是太平的,你家里连个押车的男丁都没有,难不成你自己跑啊?”他上上下下打量她,笑得意味深长,“就不怕路上出点什么事,钱财是小……”   “我呸!”恰巧,晴河来看她,许是跟在傅子隽和春琼身边久了,她性子也变得泼辣许多,险些当众将人教训一顿,被弦歌好说歹说拦了下来。可事后小丫头气不过娘亲受委屈,便将此事告知了春昙。   左右他从芊眠谷去沧沄也要途径素阳,帮一衿香拿货不过举手之劳,只是一批应急的安息香与乳香,加一起没十斤沉,一个笥箧背上就走。   莞蒻岭靠近云程桥的地方,如今变成了一座像模像样的集市,为防骤雨,路旁搭起了一排竹棚,路过的人可以歇歇脚,商贩也不至于淋湿了货。   “你这剑穗子倒是别致啊。什么做的?”苏掌柜与他同坐在雨棚下,伸手要摸他横放在腿上的御龙。   春昙条件反射一躲,对方讪讪一笑:“这么宝贝?碰一下又碰不碎。”   “这是昙花。”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一拨散发著天然香气的剑穗,花瓣在他柔和的灵力中抖了抖。   “嘶,我还能不知道这是昙花啊。我问得是什么材质,手艺逼真罢了,味道竟也这么贴切,比你调的香都不输啊。”   “没手艺,这就是夜里随手摘的昙花,施了术的,不论昼夜都不会败。”   “普通昙花?”对方忽然来了兴致,拿脚尖一磕他随手搁在地上的笥箧,“这笥箧里的乳香脂,好几两银子才能得一钱吧,大几千两白银就被你随手丢在地上,一朵花倒是这么小心翼翼地护了一路?这上头施了什么了不得的术啊?”   ……   这个,春昙对着外人有些难以启齿。   沧沄没了掌门的节骨眼,唱衰声不断,人心本就动荡,洛予念当然不能一直留在芊眠谷,只能隔十日来看一看他。   每每分开,那人都会随手从窗边摘一朵花挂在他的剑上,再施一道咒法:“不论它是受损,还是丢失,我都能立刻知道。”   春昙其实不那么情愿,可毕竟自己劣迹斑斑,且洛予念对他别无他求,这一点小小的不方便,便也能欣然接受了:“为何用花,它虽不会开败,可着实脆弱,需要时刻留心着才不会损坏,换个玉的,或是银的,木的也行啊。”他抱怨。   “金玉那些值钱的东西容易被凡人盯上。”洛予念轻轻一笑,其他避而不答。   春昙送走他,一个人坐在祠堂门口冥思苦想,最终被春琼一句“这不灵力狗绳吗”点醒。   他眉头一皱,就要拎她进祠堂反省,什么糙话都张口就来!   “哎我这是话糙理不糙,你想想不就是这么回事嘛!”妹妹翻了他个白眼,“这花挂在剑上,若有损,定是你与人拔剑相向。可如今你这修为,你这身手,有几个人值得动真格,必然是遇上危险了呀,那他保准会立刻往你身边赶。”   春昙一怔。   “不信?不信试试啊!”说罢,小妮子一探身,动手摘花,春昙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被迫与她交手,当然,没用剑。   春琼也只是与他开个玩笑,闹够了便一屁股坐到他身边,叹了口气:“哥,他是被你吓怕了。只希望珍重自己,能像珍重这朵花。”   莞蒻岭的雨眨眼停了,苏掌柜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哟,不方便说啊?小情趣?”对方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我懂,谁还没年轻过啊。不过洛仙君……倒是看不出来啊。行了,你也别送我了,前头有药行的车子,我认得车夫,叫他捎带我回露州,你去忙你的吧。早些到,弦歌他们的心早些放下。记得替我带好,还有我的压碎红包也记得交给晴河,叫她们别只忙着赚钱,修炼什么的,有空回来雨前斋喝茶!”   “知道了。”春昙看着他与车夫交涉完跳上了运药材的车子,才转身离开。   御剑不过两个多时辰,便到了素阳城外。   素阳是个小城,附近也没什么仙门,修士不常见,他不想引起骚动便早早落地,跟在一辆布行的车后头慢慢往城里赶。   不料,才走到树林边缘,那车就给一群蒙面匪拦下。   押车的三人立马拔了刀,可还没动手就变了脸色:“是南夷人!”   春昙定睛一看,为了假扮南夷人,那些人披头散发带银饰,棉衣外头还套了扎染不均匀的麻布马甲,兴许是力求逼真,还统一在手腕上刺了蟒,可那色泽质感仔细看看便知道是假的,是拿颜料画上去的,可中原人普遍对刺青本就不熟悉,他们又胜在人多势足,一下子便将人唬住了。   土匪头子故意操着别扭的口音说道:“我劝你们,不要自不量力,给钱消灾,不然,我们可放蛊了!”   南夷蛊师,连仙门修士都畏惧三分,何况是凡人。   原本打算一战的三人相互对视一眼,无奈收刀决定保命,他们纷纷摘下荷包,凑出一把银子递上去。   春昙皱了皱眉,眼下南夷与中原才刚刚开始互通往来,消除隔阂与偏见本就是难事,他们此举无疑雪上加霜,多少人的努力,怎能毁在这些渣滓手上,这事不能不管。   于是,他小心翼翼将剑挂在高处的树枝上,轻装上阵,高声冲他们打了句招呼,开口问候了他们祖上,只不过,用的是南夷话。   劫匪们不明所以转过头来,十几双眼睛都落到春昙身上,一些人呆滞地盯着他的脸,另一些人目的明确,紧盯他背后的笥箧。   “公子别过来,他们是蚺教人!”布行押车好心提醒。   “蚺教人?那怎么连南夷话都听不懂?”他笑盈盈走上前,迅雷不及掩耳,从那看呆了的土匪跟班手里将那几两银子又尽数取了回来。   待那土匪头子回过神,银子已经被他抛回马车上。   对方暴跳如雷,一把揪住他领口,口水都喷到他脸上:“你特么找死!老子的事轮得到你管!”   春昙嫌弃地往袖中掏。   “老大小心!”   十几个流寇如临大敌,纷纷将刀尖指向春昙,谁知他却套了张帕子出来,角落里还绣着海浪纹路。   他慢条斯理擦了擦下巴,轻声唤了一句:“浮生。”   一道翠蓝从他身后的笥箧里飞出来,只听“嗷”的一声,惨嚎震得他耳朵疼。   他一边揉,一边转眼对布行押车人道:“看到了吧,不是南夷人,该动手就动手吧。”   那三人闻言火冒三丈,立时拔刀上前,与那夥没什么本事的劫匪战作一团。   春昙趁机抽身,深藏功与名。   不想,一抬头,魂差点吓掉,枝头停了一对喜鹊,正歪着脑袋研究他的昙花。   “别!”他拔地而起,可动物天生就不怎么畏惧他,没跑,他眼睁睁看着小家夥们淡定地张开鸟嘴,一口钓住了他那宝贝昙花撕扯起来……   花瓣被嚼碎咽下了肚,花托啪嗒落到他脚下。   他甚至没心情回头看一眼偷袭他的人,满心只剩两个字——完了。   “小心!”身后有人提醒,笥箧又自己动了,可却只是动了动,浮生没有露头。   一道剑气呼啸而来,先声夺人。   春昙的马尾飘起来,耷拉着脑袋转过身,洛予念的剑已经架在那偷袭之人的脖颈上了。   仙君面露疑惑,视线掠过面前这一群不成气候的地痞流氓,转头向他求证。   “不是他们。”春昙悻悻一笑,指头顶那肇事鸟,却发觉树枝已经空荡荡。   也是,仙君一剑,什么牛鬼蛇神都吓跑了。   “阿念,虽然听起来有点荒谬,但,真的是鸟干的……”他讪讪比了两根手指,“喜鹊,两只……”   歪打正着,他们在素阳附近几座小城外兜了一圈,还真扫到不少流寇,也不知是谁先想到借蚺教的恶名抢掠,那些人专找这附近没有仙门的城下手,没多久便有人效仿,还越来越多,搞得人心惶惶。   回到一衿香,洛予念第一件事便是提笔给各个门派去了信,知会他们留意类似的事件。   春昙惴惴等在一边,觉得自己无辜,越想越委屈,他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好像对不起谁了一样……他气呼呼支着下巴,狠狠瞪着奋笔疾书的洛予念,谁知看了半晌,气和委屈又都没了,只在想,阿念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为自己担惊受怕,不必总挂念他出门在外遇上危险,不必连夜中打坐都要时不时回神,看他一眼,也不会从沉睡中猛醒,贴过来将他抱进怀里,彷佛怕他下一刻就要消失。   “怎么了?”洛予念放走了最后一只青鹞,走到他面前。   “没什么。”春昙仰脸冲他笑,“你怎么来素阳了,不是说好沧沄见?”   “来接你。”洛予念微微一蹙眉,拿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发觉被寒风扑得冰凉一片,赶忙用双手轻轻捂住。   “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春昙脸颊被他挤在掌心,吐字不清。   “春琼。”   “她去沧沄了?”春昙眨眨眼。   “嗯,说是要跟白苏一道去鹤居山。”洛予念松开手,探下身来,戳了戳他的眉心,“别偷懒了,我们也尽快动身吧,我带你去熟悉一下寒烟湖。”   “我去过,你忘了……”   “没忘。那莲叶看是一回事,踩上去又是另一回事,莫要轻敌……”   *   鹤居山,沈家。   傍晚,沈佑再三确认参擂名单:“春琼不参擂?确定吗?可我昨日看到她了啊,在我们沧沄的别院待到半夜,也不知后来走没走……”   沈家家主沈绥没抬眼,搓搓手,仔细抚过面前的雕花木盒,盒盖上的标签上工工整整三个字——玉京岚。   “三年了,终于又得这好香,替我谢谢那孩子。”她微微一笑,“昨日我跟傅真人再三确认过,她不参擂,只是旁观。”   “也是,她若出手,这擂便没什么好看的了。”沈佑啪的一声合上册子,啧一声,又挠了挠头,“可她不参擂,便更没什么好看的了。哎,明明中间荒废了好几年……人和人真是生来就不一样。”他叹了口气,不甘心,却又自愧弗如。   一个月前,洛予念说此次寒烟擂春昙也要一试高低,他心痒好奇,便在芊眠谷与其切磋了一番,双方点到即止,他没输,心里却清楚自己再也赢不了。   “别矫情。他吃过的苦你吃过吗?”沈绥嗤之以鼻。   *   蚺教之乱过去,盛传仙门大洗牌,今次来鹤居山看热闹的凡人比四年前多出近一倍,天不过蒙蒙亮,寒烟湖畔便人满为患,人人都想找个观战的好位置。   “我方才在山下看了看名单,人倒不少,二十四个,得分两日比,不过全都是听都没听说过的,我看这一届就是矬子里拔将军。”   “嗐,正常,这才四年,好苗子哪有那么多。”   “还是得看沧沄。我就压这个白苏了,听着就不是凡物。”   “春昙……怎么还有人姓春的?”   沈佑左顾右盼,二十四人参擂,二十三人就位,眼看时辰就要到了,春昙依旧没出现。   “小师叔。他人呢?”   “应该快来了。”洛予念淡定道。   “哈,今日要打擂,他是一点不紧张啊,亏他睡得着。”沈佑嘟嘟囔囔,“你怎么不早点叫醒他?”   洛予念笑了笑,不想解释。   春昙格外爱睡,夜里睡了不够,有时午后也要寻一片树荫继续睡,照他自己的话说,十七岁之前,体弱多病,工于心计,思虑过重,睡不成一个安稳觉,后来好容易被治愈了,仇也报了,又被迫成了南夷人的蛊星,总要趁夜行动,依旧无法安眠。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他终于没有任何顾虑,能安安稳稳躺在床上一觉到天亮,洛予念自然不忍心提早叫他,甚至有些时候,还会被他一句软绵绵的“阿念陪我睡”一起拽进悠然梦里。   “哎哟我的老天总算来了!”沈佑蹭的一下子窜过去,用力拍打着春昙的手臂,将他带到沧沄这一角。   春琼也混在这里,与白苏一起凑上来:“都什么时辰了啊哥,你怎么还没睡醒。”   春昙打了个哈欠,昨夜本来是要早些休息的,两人早早就上了床。   可昙花毁了,洛予念却半个字没责怪他,他心里总有些不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阿念,你真的不生气?”   “不气。睡吧。”那人转过身面对他。   “……不气的话,亲我。”他凑近。   “嗯。”洛予念探头在他眉心一吻。   春昙蹙眉:“还说不气……不气怎么只唔……”   洛予念轻轻吮他的唇瓣:“不气。”   “那……再亲一下,久一点。”春昙掀了被子,钻到他那边,吻着吻着,柔软的衣裤便从帷幔里一件一件飞出。   “喂!”沈佑捏着他肩膀一阵猛摇,“醒醒醒醒,今日你可是带着沧沄的名号……啊不是,你的内门弟子服呢?”   春昙彷佛这才彻底清醒,他低头眨眨眼,看着自己御寒氅衣下的纯白道袍一惊:“穿错了,我回去换。”   “不必。”洛予念拽住他,替他解开大氅。   冬日里人穿得多,中衣外头是月白窄袖直裰,直裰外才套了天水碧色的道袍,洛予念脱下道袍递给他:“穿我的吧。”   “哦。”春昙也慢吞吞换衣。   鼓声响起,沈佑盯着他颈子上那块不清白的红印心里咯噔一下,在洛予念耳边压低声音:“我说他起不来呢!小师叔,你今日不打,可他要打啊!就不能忍一忍,非要昨晚折腾他吗!万一今日他发挥失常,头名拱手让人了怎么甘心!”   “嗯?”洛予念莫名其妙看他。   春昙整装后伸了个懒腰:“阿念,今年的彩头是什么?有用吗?”   “一对玉简。可以相互感应的玉简。”   蜜色的双眼映着雪山的晨曦一亮:“有用!那我去了!”   “哥你答应过我第一日不对白苏!”   “知道了。”   天水碧色翩然而下,像一只自由的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