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问道   作者:黄金乡   文案:   杨心问十三岁时,他师兄告诉他:“求仙问道,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杨心问心想:我师兄怕不是个脑残。   杨心问十九岁时,持剑临渊,苍生涂炭。   他一念神魔,众生生死在他一念之间。   偏偏他露出顶顶可怜的模样,伸出沾着不知多少人血的手,轻轻拉了拉他师兄的衣角,笑道:   “你教我的道理,我一字一句不敢忘,怕你觉得我荒唐,怕你觉得我说的喜欢不过是混账话。如今我已算有些人样,你冲我笑笑,我去当救世的大英雄给你看。”   他师兄陈安道是被众仙门一致推举的,前来诛杀魔物杨心问的人。   名门正道,好不气派。   陈安道闻言抬眼看他,神色清泠如月:“世间百种,皆有命数,你莫要强求。”   杨心问怆然,眼尾泛红,隐隐有入魔之兆:“好个莫要强求,不过是要你对我笑一笑,这也不肯,师兄好生小气。”   陈安道依旧不紧不慢地摇头:“我并非此意.”   杨心问:“那是什么意思?”   陈安道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血。   接着在全天下名门正派杀气腾腾的视线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起杨心问的手——   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拉着他跑路了。   “意思是旁人死就死,你不许出事。”   //   天才狗狗攻X聪明猫猫受   内容标签:年下 青梅竹马 仙侠修真 高岭之花 主攻   主角:杨心问(杨二),陈安道   一句话简介:二师兄我收破烂养你啊   立意:达则兼济天下 第一卷 上卷 忽梦少年事 第1章 下山   雨下得急切,血腥被雨水冲进了泥里,闻起来格外恶心。   杨二趴在道观前的门槛上,看着自己的血与雨水汇成了一道溪流,从门槛边上的小缝里流过。   他觉得冷,倒是难得不觉得饿,只是雨声噪耳,他又在朦胧间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铜铃声,穿过雨幕,缓缓地向他靠近。   还不等他想清楚,那铜铃的主人便将他打横抱了起来——未遂。   那人似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瞧着却比自己还要瘦小,身上一股子的药味儿,杨二下意识挣扎了两下,那人便被自己带着一起摔在了地上。   月白的衣袍染了污泥血腥,杨二觉得对不住,可一阵头晕目眩,眼皮便再打不开了。只是昏迷前想着,阿娘的尸首尚且藏在城门,自己若就这样死了,怕是过几天阿娘尸身腐臭了,才会叫人发现。   也不知藏得够不够深。   眼前的景色沉入一片昏暗之中。   不要叫那群骨瘦如材的野狗吞了才好。   //   指使自己小徒弟去照顾那流浪儿时,李正德心里头还是有点发怵的。   他小徒弟陈安道天生体弱,又灵脉不通,临渊宗的仙丹灵药对他都没什么作用,只能时常下山来民间寻药。   而如今这民间的药也是越发难寻。   街头巷尾流民成群,商贩门户也大都歇业不开。路上行人皆行色匆匆,像是来往皆为匪徒,走慢了,便要成他人的刀下亡魂。   “师父,这家药铺也关门了。”   陈安道在他左顾右盼时已转过了街角,站在一家关了门的药铺前。那药铺门口贴了条,租赁的字儿上被人乱涂画了些别的东西,也就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想起这里一年前的模样,李正德不禁长叹一声:“我原以为天座莲的神谕在仙门百家掀起的波澜已算惊天,未曾想对这民间才真是浩劫一场。”   他小徒弟向来不知道唱和为何物,对他的长吁短叹没有半点反应:“这家也关门了,想来只剩下城南的那一家了。师父,走吧。”   他扫了徒弟一眼:“小没良心的,我平日里教你以匡扶苍生为己任,你倒好,看着人间这幅惨状也眼睛都不多眨一下,跟你那冷心冷肺的爹一个模样。”   陈安道转身看他,腰间的铜铃也随之一响。   “混乱也不过是一时的,待这小半年过去,该抢的钱抢够了,该打的仗打完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混乱自然也该平息了。“   李正德皱了皱眉,不服气道:“这又是你爹跟你说的?”   “家父近日身体抱恙,许多个月没与我说过话了。”陈安道淡淡道,“徒儿信口胡说,师父不必放在心上。”   “你爹……”   “家父让我转告:‘不劳雾淩峰主挂念’。”   李正德一口牙差点让自己咬碎了。他狠瞪着陈安道,只觉得自己这徒弟跟他爹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甚至青出于蓝,这默不作声也能气煞人也的功夫简直登峰造极。   他正要说些什么,一滴豆大的雨点便落在了下来。   一场夏末雷雨来得毫无征兆。他们修仙的人向来不带伞,一是为了飘逸脱俗,二是修真者大多身强体壮,不至于让一场雨给淋出病来。   可陈安道那小病秧子可疏忽不得。李正德连忙开了道结界,将自己和小徒弟罩了起来。   暴雨如注,街上的人开始四散躲雨,他们接着往南走,不远处便见一栋破观。   细碎的人声自雨幕中传来。   他们走近了些,便见一群爷们围在一起,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使劲踹着中间一个瘦弱的身影。李正德初时以为那是条小狗,再近些,才察觉那是个矮小的人。   “住手!”   李正德冲上去,一掌推开了正要下脚的一个男人。那人被推了个趔趄,反身便抄起一根木棍要打,结果目光在李正德身上一滞,那凶神恶煞的表情立马如潮水般退去,无缝衔接上了一张谄媚的笑脸:“诶,仙君好,仙君好!”   周围的人竟都从善如流,一口一个仙君丰神俊朗,气宇不凡,吹得李正德一时有些找不着北,待陈安道走上前喊他一句“师父”后才终于回了神,清了清嗓子,企图扒拉回点自己“临渊一剑”的面子。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聚众欺辱一个孩童,甚是可恶!”   那拿着木棍还没放下的男人连忙道:“仙君明鉴!我们并非有意,只是此子实在可恶,连着数月在我们这儿行窃偷盗,小的家中老母病重,实在是被他偷了救命钱,非得讨回来不可啊!”   旁边的人立马也跟着应合着,一圈下来,四五个人凑不出一对完好的爹娘。   李正德心下骇然,又觉得他们实在可怜,便摸了荷包一人给了一锭银子,教他们哪怕有苦衷也不该对着个孩童拳脚相向。   几人千恩万谢,却仍不离去。   “仙君,实不相瞒,我姊妹的表兄的侄儿的叔叔的表妹的哥哥身染重病,那病着实不好治,我已不奢望能救回他,只望得副棺材钱,好叫人不必曝尸荒野!”   李正德悲天悯人道:“莫要失了念想!天无绝人之路,这些银子你拿着,他——”   “师父!”陈安道忽然高声打断,“这小孩儿,像是快没气了。”   他这么一说,李正德猛然回头,终于想起这小孩儿是个凡人,这样的伤势是要命的,忙蹲下来看这孩子的模样。   “还好……还有气息……”李正德忙起身道,“这小孩儿灵脉亦未通,我得去找个大夫给他看看。你带着他去那观里歇着,为师去去便来!”   他行事风风火火,也顾不得别的,御剑飞天便去寻医馆了。   大雨磅礴,没了师父的结界,陈安道立马便被淋了个落汤鸡。   他伸手抓了抓额前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那几人还立在原地,目光又向他打量了来。   “小仙君,我家——”   “您姊妹的表兄的侄儿的叔叔的表妹哥哥可不正是您吗。”陈安道望着他们,“好骗的那位已经走了,荷包亦在他身上,几位不如另寻下家,省的在在下身上白费时间。”   这话管用,那几人走得比暴雨卷走的枯枝败叶还快。   似是被这动静微微惊醒了。地上那小孩儿微微张开了眼,陈安道瞧着他像是回光返照。   他走上前要把人抱起来,结果这人竟还不太老实,挣动了两下,他力气本就不大,一下没稳住,竟还跟着人倒了下来。   那小孩儿的脸便贴在了他眼前。   污泥糊住的脸,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也看不清,只是那往上翘的睫毛瞧着着实漂亮。   没由来的,陈安道忽然起了自己旧时养的一只小鸟。   //   梦里的东西光怪陆离。可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杨二打小长在这镇里,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临渊宗山脚下的那两根大柱子前,于是做过最美的梦也不过抠了那柱子上盘龙的翡翠眼,在城东的典当铺里把娘的几根钗子给赎了回来。   再多的,便已是他贫瘠的想象力所不能及的了。   他在雨声里幽幽转醒。梦里头他偷来的铜板被抢走了,一醒来他便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衣袋,竟当真是空无一物,他也没察觉自己浑身是伤,腾得就坐了起来,把他对面坐着的人吓了一跳。   那人一身白袍——虽然已白得不那么纯粹,脊背挺拔,脖颈儿像是画里的仙鹤那般漂亮,身形瘦削,只脸上带着点稚气未消的婴儿肥,一双眼尾圆钝的大眼扑闪着,像只林间的鹿,很是错愕地看着他起尸一般的动静。   彼时的杨二土包子一个,见过最体面的人也不过镇上富商家里的小小姐,哪里见过这种市面,竟一时看呆没回过神,连身体上的疼痛都迟了一步。   惨叫落在痴态后头,又生生被那点倔强憋了回去,压成了个不痛不痒的呻吟。   陈安道的错愕也很快叫一幅平淡的神情取代。他垂眼看他,轻道:“你身上伤重,不要妄动。”   便连声音也是好听的,杨二心道。   可甭管哪路神仙,也不能吞了他的铜板!   “我兜里的钱呢?”他咬着牙,不想让人听出自己的疼,“你这样的体面人,可不能拿我的东西!”   陈安道像是没想过这小孩儿没出息成这样,一醒来就惦记着那几个铜子了,一时间竟接不上话。   “你、你长得这样狗样!怎么还抢我的东西!”说完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吐了口血。   陈安道猜他想说的是“人模狗样”,但文化水平有限,只记得后半骂人的了。   他浑身湿透,哪怕是夏天也觉得冷,可这小孩儿都一脚入鬼门关了还能跟他讨债,自己若抱作一团摩挲手掌便未免有些太难看了,于是依旧正襟危坐,不急不慢道:“你的东西?”   杨二只觉得自己牙被打掉了,口里含血,一说话便疼得不行,血还呛着人,只能用眼神示意“当然是我的”。   陈安道看懂他的意思,回道:“不是你偷来的?”   “凭、凭本事……咳、咳咳……到、到手的……怎么就、咳……不是我的……”   “你这本事怕是不太到家,让四五个失主找到揍成这样。”陈安道说着站起了身,走到了杨二面前,伸手点了他几个穴位,“那几个铜钱应当是掉在外头了,雨停了我便帮你拿回来。你若还要命,现在就老实些,不然那几个铜钱,怕是你没那个命花。” 第2章 无名冢   六个铜板的能耐不喾于回魂丹,杨二就念着那几个铜子,竟真撑到了李正德去而复返。   刚从剑上下来的大夫头重脚轻,给他疗伤的时候也有些不知轻重,犟成杨二这样的也没忍住发出了几声杀猪般的惨叫。   期间昏了醒,醒了昏,待都包扎好了,那大夫一核算价钱,才发现带来的麻沸散忘了用。   那庸医不敢声张,溜得比兔子还快。   留下个自觉丢了人的杨二,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这小孩儿也是命硬,让人打成那样竟也没伤到要处。”李正德很是体贴地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轻轻盖在杨二的身上。而后转身看到已经冷得嘴唇发紫的小徒弟,赶忙捏了个火诀,让他赶紧烤烤,以免着来时两个活人,回程一人两尸。   陈安道也是冷得傻了,在火边站了半天,才回过味来,问道:“两尸?”   破观里还漏雨,李正德正忙着补屋顶。听他开口时语气冷峻,不禁有些发怵,但还是强作镇定道:“我观这小子骨骼轻奇,仙缘非凡,也很是合为师的眼缘。”   “您是要收他当入门弟子?”   杨二整个人昏昏沉沉,但这会儿却忽然清醒了过来,像是突然被从笼子里拎出来的小土狗。张着迷茫的眼,却又隐隐地期待着,期待有个人觉得他以后会是个看家护院的好苗子,就这样把他带走。   天外一霎亮如白昼,而后滚滚的闷雷在不远处炸开。风刮得也越发大了,火苗摇曳,白袍被映成橘色,暖得杨二一阵恍惚,几乎就要伸出手去够那衣角。   “您是认真的?”   “当然认真。”   陈安道的眼里荡着火光,瞧着却还是冷得骇人:“师父去了城南,那药铺前是个什么情景?”   李正德不语。   “我虽没看见,但城北已是流民成群,那药铺前自然是伤患病号数之不尽。而那医者嫌贫爱富,只择富者看诊,剩下的人便困于雨中,排了不知几天的队,一药难求,一命难保。”陈安道顿了顿,抬头直盯着他师父的眼,继续说道,“南昆来的流民和北岱自己的逃兵都堵在这边陲小镇,再加上连年洪涝,粮食歉收,这番凄楚并非今日才有,只是今日你我下山,方看到此情此景罢了。”   “我知晓。”   “那师父应当也清楚,收一个流浪儿当徒弟只不过是慰藉自己的良心,于这凡尘惨剧于事无补。”   李正德一代宗师,现在瞧着却像个湿了毛的孔雀,气焰是收了,只独独梗着脖子,像是还不愿放弃。   陈安道叹了口气。   ‘雾淩剑仙,临渊天道’,师父虽不把这些虚名放在心上,但整个修仙界却是认的。您今日收了个民间出生的流浪儿,明日他就会成众矢之的。”   陈安道言辞恳切:“这是个人,不是心血来潮就能捡来的猫猫狗狗,若只是想积德行善,不若来日下山施粥。”   杨二年纪小,书也没读过,听一长串的话都觉得晕,过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是不要自己的意思了。   “谁要跟你们走!”他在地上躺着,声音虚得像个刚出生的小羊,“我还……我还看不上你们呢!”   到底是年纪小,那话里头的委屈还是漏出来了。   陈安道转过头来,久久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孩儿。杨二看不清对方的眼睛,却又觉得火光下那张脸的轮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高烧中他觉得有人在给自己擦汗,又在给自己喂药喂水,他心道这个人好笨,汗也是水,他少喂点水,自然不就没有汗了?   可是他到底没有开口。梦里照顾自己的是阿娘,阿娘似是瞧很高兴,说自己的儿子终于有着落,他也安心了。杨二没敢告诉娘亲自己被退货了,只是傻傻地冲着对方笑,而后眼见着那人血肉渐消,只剩一具空荡荡的白骨。   梦里他也不晓得怕,徒然伸手去够,而那白骨轰然散架,他的手指穿过了那雪白的发丝,什么也没抓住。   他猛地从梦里醒来。   鸟鸣自门外传来。杨二四下看看,自己依旧躺在那座破观里,身下不知怎么铺了层厚实的褥子,盖着的棉被也暖和柔软。   穷人志短,他只记得那几个铜子儿了,立马便去摸兜里。   兜里头有六个铜板加十几片金叶子。金叶子的颜色和他周围的一圈金光颜色相近,他碰了碰那金光,金光上立马浮现了一串奇妙的符文,而后像瓷器那样猛然碎裂,让他自如地走了出来。   那两人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了钱财跟一个防止他梦中遇害的结界。   杨二从兜里掏出了那金叶子,想将它扔出去,可到底是连被子一起带回了家。   说是家或许不大准确,他娘害病之后便被帮佣的那家人赶了出来,他们母子俩便偷偷地住在一个无人的磨坊里头。   杨二抱着被子跑过去,还没进门,便听到磨坊里有隐约的人声。   许多天没住了,藏身之处易主也是常事。杨二想了想,觉得那破观其实还算不错,而且那观里的真君像也被人偷空了里头的料,拿来藏东西是最好不过了。   这么想着,他便抱着被子回去,将被子跟大部分的金叶子给小心翼翼地藏进了不知道哪路真君的铜像里,兜里揣了一片金叶子跟那六个铜板,往城门口跑去。   他身子骨结实,虽然大病一场,但转眼便又能跑能跳。   想起那病怏怏的仙君,心道这群人修的是什么仙,竟然还不如自己一个凡人结实。   等他到城门口时,没能瞧见自己娘亲的尸首。   他用一个铜子跟守城门的打听,那人满脸厌弃,说他好缺德,把尸首埋在这里,熏了他们整整两天。他们闻出味儿从哪儿来的,就喊人把尸体拖到郊外了。   “城里不少害病的,死了又没人收尸,堆久了是要生疫病的,现在估计已经烧了。”那守门的说,“还有,你熏了我哥俩两天,就一个铜板不合适——诶,怎么跑了!你等等!这一个子儿不够啊——”   杨二未等他说完便已如离弦之箭般跑开。守门的看得目瞪口呆,纳闷那俩小短腿怎么能倒腾得那么快呢。   城门通大路,沿途还有一条河流。连日暴雨,那河水瞧着也比往日里更脏,山林虽比雨前葱郁,但也折了不少枝叶。   杨二追着那条狼藉的路,寻到了正午,终于看到了一块浅墓。   焚尸大多烧不干净,骨头牙齿总是会剩下不少,有时候火候不到,连皮肉都还不干不净地剩着。   收拾的人会将那些残渣埋进一个极浅的坑里,若是图方便,这便转身走了。   稍敬些鬼神的,便会找块石头立个碑,碑上无名无姓,只是告诉过路的人,这块地不兴踩,下头睡了人。   杨二瞧见了那块碑。   和风拂柳,这是个大好的天气,日光自叶间落下,照得那无名冢斑驳陆离。   杨二伸手拍了拍那块充当墓碑的石头,其实也不大吃得准这里头确实有他阿娘,但思念终归要自寻着落,他也累得耳鸣了,于是就当作这里头就睡着他阿娘的骨骸。   他手上攥着个金叶子,本想用它给娘买个棺材。可现在娘的骨灰跟其他人的都混在了一起,他没那个好本事能把灰都分得干净,思来想去,杨二决定给自己省事儿,把那片金叶子埋进了土里。   埋完了他还不大放心,凑上去恶狠狠对着那土堆说:“那是给我娘的,你们别乱拿,当心我剁了你们的手!”   仿佛自己的恐吓很管用,山间吹起了一阵凉风。   杨二埋好了金叶子,又坐在了坟边,靠在那碑上。   他抬头看着叶间的光斑,分明叶子是尖的,缝隙是方的,可那光却怎么看都是圆的。   “娘,昨日你来我梦里寻我,我没说老实话。”杨二说,“那修仙的狗眼看人低,不要我。”   杨二想不到自己该去哪里,便离那碑靠得越发近了,像是这样就能也把那埋死人的坑当作自己的归宿,不至于连接下来该怎么活都想不明白。   “但修仙的估计也没什么好的。我昨日见了两个,一个傻愣傻愣的,一个病怏怏的,瞧着都没我聪明结实,除了补房顶快些,没什么屁用。”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脸倒是生得好,衣服也干净,但脸好也不能当饭吃,衣服也定是别人给他洗的。看他那水桶都拎不动的样子,肯定没洗过衣服,比花家的小少爷还——”   一道清脆的铜铃声自他身后传来。   杨二一时怔在了原地,他听见那铜铃声越发清晰,还伴着些草木的沙声。   眼前的光斑落入了一片阴影之中。   他回过头,前几日见过的小仙君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白衣皓如明月,一双浑圆的鹿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拜入师门的弟子需亲手为师父浣衣一月,不得借灵力行之,我虽算不上身强体壮,打桶水的本事还是有的。”   杨二回过神来,一时有些难堪。这人前几天看不起自己,却又施舍了些钱财,那钱财于他是救命钱,他冷不下脸,却也不肯热脸帖人的冷屁股。   于是他的脸在瞬息之间千变万化,最终定格在了一个仿佛牙疼的表情。   像是让他的表情震慑住了,陈安道过了许久才开口道:“我姓陈,陈安道,你呢?”   这是要问他名字立欠条了!   杨二咬了咬下唇,半晌艰难道:“杨、杨二。”   “杨公子……”陈安道顿了顿,又觉得这么叫一个豆儿大的小孩不大合适,又改口道,“杨二,我奉师命寻你,邀你拜入山门,你可愿意?”   “那金叶子我——什么?”   一声鸟鸣自头顶而过,枝叶轻摇,一道山林的低语便这样传了开来。   “我奉师命寻你,邀你拜入山门。”陈安道像是觉得杨二真的没听懂,放慢了语速说。   “你可愿意?” 第3章 拜见   临渊宗山门下的那俩盘龙柱,传说是上个朝代的君王贡的。   后来那皇位传了儿子,儿子传了孙子,好几代子孙传下来,终于传丢了。外敌进犯,都城覆灭,大火烧光了皇帝的宫殿,江山也改名更姓,但这柱子却没人敢动。   修真者皆为半仙,人间帝王管不了仙家事,柱子算是供奉,没有还回来的道理。于是道观佛庙被捣毁了不少,这根柱子连龙眼都没人敢抠。   这两根柱子便是凡人这辈子的可望不可及,其上的石阶千级,琼楼玉宇,便更是水中月,镜中花,偶尔梦中得见,也不敢擅窥仙家宝地。   所以当杨二跨过那两根盘龙柱镇守的门时,他尚且有些微的恍惚。这石阶分明又硬又冷,他却觉得像踩在一团棉花上。软得落不到实处。   他走在陈安道的身后,抬头看那巍峨仙宫坐落松涛之间,宽大的石阶一路朝上,似是铺就了一条通天的大道,每一步都走得他心惊,每一步都走得他心动。   “师父临时有事,现下不在,我们先去拜会大长老。”陈安道一边走一边说道,“切记,若他问起,你一定要说已经行礼拜师,师父已赐名,叫此事没有回还之地。”   “赐名?”   “修真界大多家世传承,偶有俗世入道者,需斩凡俗,断前尘。旧名不得再用,需其师赐名。”陈安道说,“师父忘了这茬,你本命‘杨二’也糊弄不了大长老,还需你自行想一个。”   石阶上还有些积水,杨二有意踩了一脚,溅起了一圈水花。   “杨蛋。”   “……不成。”   “杨二狗。”   “胡闹。”   “我没胡闹。”杨二委屈道,“我哥就叫这个。”   陈安道脚步一顿,复问道:“你哥呢?”   “跟我爹一样。”杨二说,“打仗去了,没回来。”   “……是我失言,抱歉。”   杨二闻言一愣,扬起脸看他前面的陈安道,纳闷道:“抱歉什么?”   他这倒把陈安道问倒了,过了许久,陈安道才答非所问道:“也好,了无牵挂才好安心问道。”   “了无牵挂是什么?”杨二问,“是连娘都不能想吗?”   “得道者无牵无挂,但求道者大都没这个本事。”陈安道说,“不过修真界对民间俗事大都嗤之以鼻,你平日里还是少些提及俗世的过去,以免平白惹人非议。”   杨二望着陈安道的背影,脚下走得左摇右摆,湿了的鞋底儿在石阶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黑鞋印。他又看对方的白底蓝边的靴子,分明走得都是一样的路,可对方的鞋却干净的留不下黑印。   人怎么能这样干净体面?   那铜铃的声音清脆得像黄鹂的啼鸣,杨二像是让那声音鼓舞了一般,忽然站定下来,冲着陈安道的背影开口道:“你那天分明是不要我的,怎么忽然这么热心?”   他都没察觉自己说这话时有几分紧张。就像他第一次给阿娘烧了顿好饭菜之后,心里头是念着娘能夸他做得好的,可嘴里却说“水少了,菜糊了,比阿娘做得差远了”。   “我的意见无关紧要,收徒自然是看师父自己的意思。他有意收你,我或能劝阻,却不可界越。”陈安道没回头,脚步亦没慢下来,全然没发现杨二站在了原地。   也不是多大的事,杨二却觉得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原来他还是瞧不上我。   杨二心道,只是那个傻愣愣的官威更大而已。   他一阵无名火起:“那你日后比我官大一级,给我穿小鞋怎么办?”   “你多虑了。既然师父心意已决,那日后你便是我的师弟,于情于理我都会照顾你,还望你安心问道,以求早日大成。”   “两次了。”   “什么?”   “你叮嘱我两次要安心问道了。你叫安道,那我就叫心问好了,你叫我名,我再叫你,那就是安心问道,省的你日日提醒,聒噪得很!”杨二突然就觉得陈安道闲庭信步的模样碍眼得很,竟甩开他,两步并作一步地朝前阔步走去。   陈安道怎么说年长几岁,又少年老成。让人发了这么通脾气,也隐隐猜到了对方约莫是被伤了自尊,在跟他赌气。   可若连这点气都受不得,他一个民间出生的小孩儿如何在临渊宗立身处世?   陈安道转而去想他方才福至心灵想到的名。这名倒是挑不出错,听着便像是师父起的,只是这起得方式不知怎的就怪不合适的。   他紧了紧脊背,像是要让自己看起来更伟岸些,接着沉声道:“这名日后是要伴你一生的,你可想清楚了?”   杨二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要他说二狗也挺不错,以前有些时日,他还颇为羡慕哥哥比自己平白多出来一个字。   “杨心问,那这便是你的姓名了。”陈安道说,“一会儿在大长老面前你莫要忘了。”   杨二……现在当唤杨心问,不与他说话,依旧走得飞快。   那长得像是望不着头的阶梯也到了终点。一座辉煌如都城皇宫的建筑坐落在石阶前,正门挂着一个金玉镶边的牌匾,上头写着几个杨心问瞧不明白的字。   他见陈安道在门口站定,自乾坤袋里扯出一张符纸和小毛笔,画了一道符,递到杨心问面前,说:“此符有净衣之效,你贴在身上,去了尘土再进天矩宫。”   杨心问依言照做,泥浆混杂的一身粗布麻衣果然干净了不少,连带着脸上的灰黑都去了。他心中大赞,可转念又觉得不对,开口便问:“符文不都是用来驱邪除祟的吗?怎么还有这种用法。”   陈安道却没回话,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脸。   “怎么了?”杨心问摸摸自己的脸,“还不干净?”   “……别摸了,脸上又蹭了灰。”陈安道轻道,“你生得一幅好模样。”   “什么?”   “没什么”,陈安道摇摇头,转而答道,“你问这符——我资质不佳,灵脉不通,只能钻研些符文阵法,这净衣的符文是我自创的,其他人若要净衣捏个水诀风诀即可,你自然是没听过的。”陈安道面色淡然,还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头顶,示意杨心问理一理头发。   杨心问草草抓了两把,忽然追问道:“那你是何时自创的?”   “……你这头发还是乱了些。”陈安道避而不答,“重来。”   “你答不上来?”杨心问两手在胸前一盘,很是嚣张道,“师兄,你这净衣诀怕不是在给师父洗衣服那阵子投机取巧自创的吧。”   天矩宫门前的风吹出了一丝尴尬,陈安道回身振袖道:“进去吧。”   杨心问看他耳尖红的一点,按耐住了促狭之意,垂眼跟了上去。   天矩宫是临渊宗讲学集会的地方,虽然外头瞧着巍峨壮观,里头却很是古朴无华。几十张木桌木椅摆得整整齐齐,面朝着前头一张长桌,像画册里头练兵的队伍。两侧立着书架,除却书架顶上放着的几株盆栽,这间屋子着实没有半分生机可言。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最前头的长桌边,正伏案看着本极厚的书,听到了动静后微微抬眼,目光先是落到了陈安道身上,而后慢慢掠过,注意到了其后的杨心问。   “弟子陈安道,拜见大长老。”   杨心问有样学样地拱手,跟着说了句“弟子杨心问。拜见大长老”,也没敢抬头,只掀起眼皮儿偷偷打量起了那老人来。   那老人缓缓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当真是够慢,杨心问觉得陈安道行事说话已经很是令人着急,结果这人连摸个胡子都格外磨叽。   他摸好胡子,斟酌地说句;“安道啊,这是何人门下的小弟子?”   “回大长老。”陈安道也不紧不慢道,“这是师父此次下山收的徒弟,道名杨心问。”   “嗯……”那老人悠悠地回了一声,慈眉善目地瞧着杨心问。   半晌忽然眉头一动,豁然起身,手里的书掉到了墨里,溅他一身黑汁,眼睛瞪得瞧不见眼皮,厉声道:“且慢!你方才说什么!正德下山收的徒弟?”   杨心问让那老头突然暴起吓得不轻,斜眼却看陈安道依旧面色如常。   “正是。师父说他骨骼轻奇,仙缘不浅,也甚合他的眼缘,便将他收入门下,已经赐了道名。”陈安道说,“师父本是要带他入高重殿行拜师礼的,但临上山时,师父奉天座莲的神谕,要去别地除祟,所以拜师礼便从简,是在山下镇子里办的,我为见证。现下来大长老处为师弟讨个腰牌。”   “胡闹!”那老头怒喝,“这都什么规矩!两个月后便是弟子大选,他要什么样的弟子没有,收个民间凡俗是什么意思!”   凡俗本俗垂着眼,倒没觉得有什么。他仰人鼻息活了这么多年,哪里是个容不得人说的性格,他想起自己之前对陈安道发的火,约莫是因为母亲逝世心中悲痛,再加上病中情绪不稳,才那样敏感纤细。   可陈安道似已是将他当作见不得明火的□□,一点边要炸,伸手将他挡在了身后,生怕他一时暴起对大长老出言不逊。   “师弟聪颖伶俐,且在尘世已然了无牵挂,是修仙的好料子,师父惜才,便——”   “了无牵挂?那不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吗!”大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聪明伶俐有什么用!你聪明早慧至此,不也通不了灵脉修不了道!正德收了你和你师兄已经是不合规矩,现下还要收个民间来的,这都、这都什么——气煞我也!”   杨心问伸手偷偷挠了挠鼻子。他听出来了,这个老头字字句句说着不合规矩,却连一句“不可”都没说过,也就是说,虽然“大长老”这名号听着很是气派,可那傻乎乎的人约莫派头更大些,老头不敢跟他对着干。   那老头生气生了多久,陈安道便在一旁默默站了多久,也不开口说话,只剩老头一个人骂骂咧咧。   一会儿“雾淩座下怎能全是废物”,一会儿又是“微末出身,难成大事,星纪择徒,单看皮相”骂了能有半盏茶的功夫,老头儿体力不济,才摆摆手,丢下个竹片在地上,让他们自己去佥事那自己那个腰牌。   陈安道礼行得周全,垂眼躬身捡了那竹片。杨心问在后头有样学样,瞧着规规矩矩的。   待走出了天矩宫,杨心问走到陈安道身边问道:“那老头儿说‘你和你师兄’,怎么,你不是大弟子吗?”   “……言行切记分寸,那是临渊宗的大长老。”   “大长老听着威风,可我觉得他还没傻大……师父官威大。”   陈安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趋炎附势,仗势欺人,这不是修真之人当有的心性。”   “可那位大长老当着你我的面咒天骂地,一口一个废物,他这样倚老卖老,捧高踩低,难道就是修真的心性?”杨心问挑眉道,“你们修仙界好深的规矩啊。” 第4章 激辩   这话说得锋利,陈安道垂眼看他,像是在重新审视这个小孩儿。   杨心问让他看得心惊,下意识想说两句找补回来,可陈安道又收回了视线,领着他沿一条曲向山间的青石板路走去。   这是要做什么,杀人抛尸?   “上哪里?”他开口问道。   “去佥事那儿拿山门腰牌。”陈安道答道,“这腰牌你得小心着保管,若是丢了,怕还得师父出面给你再要一个。”   杨心问纳闷这事儿竟然就这么过去了,却也不再提,老实地跟在陈安道身后。   山间小路自一凉亭中穿过。过那凉亭时,陈安道停了下来,示意他也坐下来歇歇。   “临渊宗立于崇山峻岭之间,灵脉不通之人走来甚是辛苦。你伤病未愈,若有不适也是自然,不必硬撑。”   “……可我没什么不适啊?”杨心问看向陈安道,两人面面相觑。   陈安道皱眉道:“你那伤我看过,两日便已痊愈了?”   “我打小伤病好得快。”杨心问说着,还颇为鄙夷地看了看只走这点山路,便已经嘴唇微白的陈安道,“体力也比旁人好得多,这点山路不算什么。”   似是觉得丢了面子,陈安道泛白的脸色开始转青,噌得站了起来,又开始朝着山上走了。   “你还没与我说,还有一个师兄是谁呢。”   陈安道走在他前面,杨心问觉得让人这样下不来台面也不好,便又开口道:“师兄,你走慢些,我跟不上了。”   对方闻言果然慢了下来,还回头给了他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师兄名唤叶珉,年十六,早我三年入的师门。”陈安道顿了顿,说,“他模样生得好,性子也随和,与山门的女弟子颇有……交情,你生得这般,日后还得稳住道心,莫要被他带着一般风流了”   “交情?”杨心问年方十三,却很是懂事,“他爬人门墙,与人私会?”   “……慎言。”   “那便怪了。”杨心问说,“若我是女弟子,见到你这幅模样,定是要你的,那大师兄难道能生得比你还好看?”   陈安道面色古怪道:“我病气缠身,容貌平常。况且你如今也是我门弟子了,莫要胡言乱语。”   杨心问一拍脑袋:“是了,我差点给忘了,我如今也是要修仙的人了。修仙问道,日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比与人谈情说爱来得痛快。”   “修道不为己身,当为——罢了,日后自有人教化你。”陈安道不欲多言,带着他寻到了领腰牌的地方,用那竹片兑了牌,让他先行收好,待拿到了门派的衣物后在行佩戴,接着便领着他往雾淩峰上走去。   “这腰牌能换吗?”杨心问说,“我瞧你腰上那铃铛贵些,不若你我换换?”   “这铃铛不是山门的东西。”   “那是什么?”   “家父所赠。”   “哦。”杨心问说,“你们家都是修仙的吗?”   “师弟。”陈安道终于觉得杨心问过于聒噪了,“这些日后再说吧。”   //   雾淩峰上的雾海随着山风飘荡,松涛似海浪般掀起涟漪层层,远看似是一片迷障,看不清山里的一丝一毫,可走进了这云雾里,却视物无碍。几座屋子坐落在海棠林间,或是因为山上迟春,种在三显观前的几树桃花尚且在这风里瑟瑟发抖,落下几片花瓣来。   “雾淩峰上有三显观、轻居观、茗至观、云韵观这四观,分位雾淩峰的东南西北。师父居三显观,我与师兄居轻居观,你可在茗至与云韵中任选其一。”   陈安道偏头,看杨心问对着三显观陈设瞠目结舌的模样,提醒道:“修仙之道,大道至简。但师父不能以常人标准度之,他让师兄带得沾染了些骄奢嗜好,你可不要跟着有样学样了。”   三显观前屋铺着一大张宝蓝色氍毹,上面放着一座一座花梨框金漆彩绘的深浮雕屏风,和一张紫檀雕云龙纹长椅,一旁的小几上放着莲花式梅子青香炉,此时房里无人,那笼也蕴蒸着袅袅香雾,将这山上微不足道的寒意驱散,也叫山上的蚊虫不敢轻易靠近。   “大道至简?”杨心问震撼道,“这修得是什么生财之道?”   “师父除却奉天座莲神谕下山除祟,还时而会接些民间委托。若事主富裕,他便会收些报酬,再加上山中衣食住行不需他劳心,多少会有些积蓄。”   陈安道朝他招招手,叫他去看了他自己的屋子。   几经挑选,杨心问住在了坐北朝南的云韵观里头。他以前跟着他母亲在富贵人家做过帮佣,服侍过那家的几个少爷,拾掇房间是一把好手。待陈安道帮他领了衣服来时,他已经大致将屋子收拾干净,整理得像模像样。   “这两月山中人多,世家的弟子都在备考弟子大选,你不便游山,安生等师父回来。”陈安道说着,又将几卷书放到他面前,“这些是入门的心经,你闲来多看看。师父他修道不同常人,教不了你什么,你须得自己摸索道路。”   杨心问拿起那书卷看了两眼,实诚道:“看不明白。”   “你不识字?”   “与小少爷一起读过点书,简单的字认得几个,可这上头的我就半点看不明白了。”   杨心问便见陈安道又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心想这人年纪轻轻,怎么这样爱叹气,像个跑了婆娘的大爷样的。   “明日申时你来轻居观,我教你认字。”陈安道说,“今日你便先将这些书里的生字抄出来,我先瞧瞧你究竟认得多少,摸个底。”   纸墨笔砚都是贵重东西,杨心问以前墨条磨得不好都是要挨罚的。如今有机会自己提笔写字,他心里头很是雀跃的。   陈安道就坐在他对面,自执笔的姿势开始教他。   “拇指与中指扣紧,食指上搭……手掌不要接触笔身,这几寸便是书写的余地,手腕要有力而不僵。”陈安道自己也拿了只笔握给他看,很是严肃的模样。   杨心问一向觉得写字便写字,能看明白就行。可偏生陈安道执笔的手又着实好看,杨心问畅想了一会儿自己写个字也颇为矜贵的模样,心生向往,便也跟着学,摆着这别扭的姿势开始抄录生字。   可也就抄了小半个时辰,他便开始觉得手指生疼,手腕酸软,写下的字带着颤,扭得像田间蚯蚓,丑得叫人不忍细看。   屋里掌了灯,灯罩里透出些暖光。虽已过小满,但这山上却还留有一丝春寒料峭,夜里听不见蛙鸣蝉泣,只有让山风撩拨的枝叶纱响,和静室里对座两人的些微动静。   陈安道在他对面摹帖。杨心问抬眼瞧他,都是一样的姿势拿着笔,自己手都快抬不起来了,对面这个病秧子却还运笔如飞,这着实不合常理。   可他对上陈安道时又格外倔犟,依旧一笔一画地埋头写字。又过了半个时辰,陈安道忽然看他一眼,出言提醒道:“姿势走样了。”   杨心问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换了只手拿笔,甩了两下已快麻木的右手,不解道:“怎么你这样拿笔半点不累,我拿着就哪哪都难过?”   “你手指手腕用力过度,行笔僵硬,自然会累。”陈安道垂眼看他手指上捏笔捏出的红痕,“书法须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你若一心想着快些写出好字,反倒会失了意境。今日只是叫你抄录生字而已,这执笔的姿势你抓个形即可,至于字体结构,运笔节律,来日我再找些名家的贴来教你。”   “你来教?”杨心问冲他咧了咧嘴,虎牙在暖光下像个没脱皮的糙米,坏心思都裹在那层米糠下了,“你越俎代庖,这不是师父的活儿吗?”   “知道‘越俎代庖’,确实不算没读过书。”陈安道说,“师父不拘小节,没练过字,他教不了你。师兄倒是写得一手好字,你若不愿我教,待他回来,你去寻他也是一样的。”   “不用,你教的挺好。”杨心问说,“只是听你这样说,傻……师父写得一手狗爬字儿,却照样修为高深,这样算来,写字当与修仙没什么关系,你还这样较真做什么?”   “师父虽然不精书道,却也没到狗爬字的程度。”陈安道伸手放下了笔,将刚写的一幅字晾在了旁边,待它墨迹干涸,“但你说的不错,写字与修仙的确没什么关系。不仅写字与修仙无关,为人、品行,都与修仙无甚关碍。”   杨心问也放下了笔,一手撑着腮帮子,问道:“那你一路上与我说什么修身养性,安心问道的。那大长老我瞧着也跟修身养性沾不上边儿,何必委屈自己由着他糟践人,不如叫师父来,一剑削了他那山羊胡子?”   屏风映着两人的身影,一人正襟危坐,一人像个歪脖子树,杨心问斜眼瞧见了屏风上的影子,不自然地坐正了些。   “克己修身,慎独慎微,这是临渊宗百年宗训,你觉得这是为何?”   “这还不简单。”杨心问耸耸肩,“让弟子少招摇,少得瑟,省的让人打呗。”   “临渊宗乃是世家子弟梦寐以求的第一宗府,而师父——’雾淩星纪,临渊一剑’,乃是当今修真第一人,若他有意,何等招摇都是使得的。”   “那——”杨心问想起了那傻大个在陈安道面前大气不敢出一声的模样,很是不解道,“那——那谁知道……”   陈安道深深地望向他,眼里倒映着灯火的光亮:“修仙一道,即便资质不够,灵力低微,只要勤勉有加,学得炼丹画符,摆阵推演,于寻常人而言便也有半仙之能。若要下山当个让人供奉的假仙君,想来是不难的。这资质低下的已能富贵荣华尽在手中,如师父这般仙缘通天的人,便是要移山平海都不过一念之间。”   “这般厉害!”杨心问说,“那我——”   “若是这样的人心里头念着要一手遮天,翻云覆雨,那这天下苍生又该如何自处?”陈安道皱眉,“你出身凡俗,应当比其他人更知道民生多艰。”   “我知道大家日子都难过,可更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道理。”杨心问望着陈安道明镜一般的眼,“让人欺负,是我没本事,能欺负人,那是我的本事。”   “修身为人,更是为己。”陈安道寒声道,“睚眦必报,那是恶狗相争的畜生本性;教你被狗咬时不至于当街一口咬回去,那是教化。”   杨心问半晌不语。   气氛凝滞,那炉里的香似是快烧尽了。陈安道目光自杨心问脸上一跃而过,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听杨心问忽然轻笑。   “师兄好深的学问,我说不赢你。你骂人比我狠许多,我只骂那老头儿看人下菜,你好狠——”那歪着脑袋笑的模样当真柔善可人,偏偏嘴里没一句好话,那两颗虎牙在光下亮得很,像个见谁咬谁的恶狼:“竟然骂大长老是咬人的狗。” 第5章 叶珉   陈安道到底也不过少年人,辩出了血性,眼瞅着杨心问言辞间下的明晃晃的套,也不顾对方翻黄倒皁,冷道:“你说是那便是了。”   “这样便生气了,那老头儿本来就该骂。”杨心问吸了吸鼻子,自一旁又拿起那笔,在空中瞎比划了几个字,“况且若换作我,街上的流浪狗咬了我一口,我自然是要把它抓来做狗肉汤,若是富贵人家的狗,我不敢当街咬回去,也要寻个夜深人静的时候,非把那狗药死不可。”   陈安道深吸了一口气,按耐住一时窜上来的心火,沉声道:“山门规矩还有许多,你既入了山门自当遵守,若是行事出了差错也自有惩戒。至于你如何想的……法不诛心,我不欲多管,且你年龄尚小,心性未定,日后受了教化,自然会有所通悟。”   杨心问又抽了张新纸,一边拿镇纸一边问陈安道:“师兄说我年龄尚小,那师兄又几岁了?”   “我长你不少,虚岁十五。”   “我年十三,你也不过大我两岁,那不还是个小孩儿吗?”   陈安道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的疼,终于站起了身,不去看杨心问一脸就是要惹他生气的欠揍模样,开口道:“宗门衣物我已给你带到,明日出入时记得换上,切记戴好腰牌。”   说完抬脚便走。杨心问在后头看他背影,忽然叫了他一声。   “师兄。”杨心问在一片烛光里发问,“若我本性难移,你们教不好我,那该怎么办?”   陈安道在门前脚步一顿,半晌回身轻道:“人性本恶,若无教化约束,本就不过没毛的山林野兽罢了。”   杨心问闻言张大了眼,茫然地捏了捏手里的笔。   “我们带你回来,自然要负起责任。若教不好——稚子无辜,是我们行差踏错,怨不得你。”他开了房门,屋外的月光如天上清泉般倾泻而下落在他身上。   “夜已深了,早些休息吧。”陈安道走了出去,替他合上了门。   杨心问听着门外渐远的脚步声,待那脚步声全然听不见了,他才将视线落回了纸面上。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又翻开了那几本不说人话的书册,在光下一笔一画地抄录着。   右手抬不起来了便又换了左手来写,实在累了就甩甩手站起来走两步。待日出东方,他将抄录的密密麻麻的十几页纸都垛堞在了一起,竟全然没觉得困倦。   杨心问站起身来,吹灭了桌案上的灯。他看着那带着灯罩的灯,虽然气派不少,但发着光的到底还是里头的那一小撮灯芯,跟以前娘用的也没什么区别。   清晨时分,鸟鸣山涧。   没有邻家那醉汉对他老母的吆喝,也没有对面那屋子里妇孺的惨叫声和男人的叫骂,小少爷不贪玩儿拿着珠钗想刺他眼睛,街上的混子也不围着他阿娘转。   他惧怕的厌恶的都似是昨日梦魇,不复存在。   推开窗,旭日自不远处的山峰冉冉升起,只有清风伴鸟鸣,和煦的晨光亘古长存。   “阿娘。”他揉了揉一夜熬红的眼,对着窗前的一树海棠呢喃道,“这些人好怪。”   “萍水相逢,无亲无故,可他们教我提笔写字,还说我日后若行差踏错,那都是他们的过错。”   杨心问吸了吸鼻子,只觉得一夜熬得眼睛疼。   “好晃眼的光。”他用那麻布的衣袖抹了把眼睛,可眼睛却越发酸涩。   “阿娘……阿娘……”他喃喃道,“我、我是不是能信他们……”   屋里的地板已经叫他的眼泪打湿,屋外的海棠似有所感得晃动着树身,轻轻摇落了几片殷红花瓣。   “他们对我好……对我这样好……”   好得像是叫他再有了个家。   //   申时未至,陈安道便见一个人影在门前晃动。他本以为是杨心问勤学,这会儿来得早,待站起身细看,才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他那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兄。   叶珉站在门口,手里摆弄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陶埙,正对着日光细细端详着。   “师兄何时回来的?”陈安道走出房门,对杵在门边的叶珉说,“之前传信还说立秋后方回,怎得提早这许多?”   叶珉手上那陶埙上印着青花纹案,他很是亲昵地用手指磨了磨那朵永开不败的青莲,回头对陈安道笑道:“思来想去,留你一人到那弟子大选上遭人白眼,师兄着实心有不忍。便回了山,来跟你做一对难兄难弟。”   陈安道面色淡淡,也不知信是没信。   “师兄方才可去了云韵观?”   “云韵?”叶珉纳闷道,“那闲置的屋有什么可去的?”   “师父新收了一位弟子。”陈安道说,“道名杨心问,现下住在那儿。”   “新收的弟子?”叶珉转头便要去看新鲜,“这弟子大选还没开始,这是哪个世家走后门塞过来的人?”   “不是世家的人。前些日子我和师父下山,那师弟是他自民间相中的。”   叶珉脚底一滑,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你说他哪儿来的?”   “民间。”   叶珉脸色阴晴不定,看热闹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半晌问道:“……姚老头儿没闹?”   陈安道用一种“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眼神看着他:“大长老那儿自然是颇有微词,但到底领到了腰牌。无论如何,那已经是我们的师弟了,他心思细腻,你一会儿与他说话注意些。”   “那是自然,我向来待人亲切。”叶珉抛接着那方才还小心翼翼握在手里的埙,朝着云韵观大步走去,“且来看看我们雾淩峰座下的第三个废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陈安道只觉要糟。   两人到了云韵观前,还没敲门,房门便“嘭”地一声被踹开了。   杨心问抱着一大沓纸张,纸上还摞着几大卷书简,因为没手开门,便抬脚硬踹,谁知刚踹开那门,便见两个人杵在自己门前,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   三道视线在口中错杂交会,最后还是陈安道开口介绍:“师弟,这是大师兄叶珉。”   “哦……”杨心问看向陈安道旁边的人。   这人生得一张叫人侧目的俊脸,长眉下一双多情的桃花目,鼻若悬胆,唇红齿白,肩宽臂长得也让人赏心悦目。   只这么一个照面,不消陈安道介绍,杨心问大概就知道这是那个传说中爱好爬人门墙的大师兄了。   “见过大师兄。”杨心问抱着纸朝叶珉胡乱鞠了一躬。   “哦嚯,这就是咱们的小师弟?”叶珉打量着杨心问,半晌笑道,“不错,师父的眼光我还是信得过的。”   陈安道皱眉道:“什么眼光?”   “自然是‘雾淩座下,不收丑人’”   这话本是山门里一些闲人编排来取笑他们,笑他们绣花枕头,废物成双。可叶珉反倒引以为傲,时不时还念上几句,生怕别人不知道。   杨心问闻言不觉什么,欣然接受,而后转而将目光投向陈安道,将手上的纸往前一递道:“师兄,生字我已经抄完了。”   “好……”陈安道接过来,又问,“怎得这样多?你抄了几卷?”   “十一卷《当行》都抄完了,我又找了本《戒责》抄了两卷。”   “《当行》是什么?”一旁的叶珉问道,“《戒责》我倒知道,当时姓姚那老头儿罚我抄了小半卷…”   陈安道看着手里一大摞纸,又看看杨心问红肿的眼,半晌开口:“你一夜未眠?”   杨心问点点头。   “勤学是好事,但贵在持之以恒,凭着一时的冲劲成不了事的。”陈安道收了纸,又朝杨心问招了招手,“罢了,你随我来,今日我先教你通读《当行》的第一卷 。”   “唉,这小师弟才上山几天,你这就叫人伏案苦读,是不是太不通人情了?”叶珉拿着那陶埙,将其递到了杨心问面前。   杨心问不明所以地接了过来。   “小师弟来得突然,师兄没来得及备下见面礼。这是隽舒乐坊的新玩意儿,师弟先行收着,待日后师兄得了好东西,再送你一份正式的。”   杨心问握着那陶埙,埙上尚且有对方身上的温热。他抬眼看去,叶珉像是手里缺不了东西,送了陶埙遍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扇子,“啪”地一声打开,一边摇着一边眯着他那双桃花眼冲他笑。   这东西瞧着便不是便宜玩意儿,杨心问一时吃不准该不该收,便转而向陈安道投去视线。可对方已经拿着那沓纸走出去了挺远,全然没有理睬他们在后头的动静。   “多谢师兄。”杨心问收回视线,冲叶珉道谢,“我会好好保管的。”   “保管有什么意思,器物有灵,若是闲置了,这音色怕就不美了。”叶珉说,“不若你翘了你那二师兄的讲习,我带你游游山,顺道教你些音律指法。”   陈安道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双手让那摞纸和几卷古书书简占着,却又不肯抬脚踹门,就这么静立在门前。过了半晌才转过身来,皱着眉看那两个还在原地闲聊的人。   “谢大师兄好意。”杨心问摇摇头,“我想快些学会读书写字,早日步入正轨。”   “这样……”叶珉笑容不减,只是收了扇子,用颇为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修仙一路于我们三人都不是易事。能如二师弟那般心如磐石自然很好,可如若这路走得万般苦痛,也切莫为难自己。”   杨心问匆匆点了点头,谢过了叶珉。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门前,伸手给陈安道推开了门。 第6章 警山   山中不知时日,或是杨心问确实一头扎进了求学练武里,方不觉日子过得格外快。   杨心问每日起早洗衣挑水,两桶水在他担上不晃不撒,稳稳当当跑过小半个山头全当锤炼体魄,待收拾停当,用过早饭,就拿着画了图的《微合剑》瞎比划一阵子。日头毒了便进屋看书写字,申时再到陈安道那里听学习字,回来再加以背诵,晚间温习一日所学。   一眨眼两个多月过去,那本厚得能当桌腿的《当行》他已经能通篇背诵,叶珉大为惊叹,就连陈安道也真心实意地夸了句“还算用功”。   叶珉用他那把扇子点点杨心问,扭头对陈安道说:“此子将来必成大事。”   屋里的炉子里飘着香,熏的书卷似都有了些奢靡的香气。陈安道站在桌案旁,垂眼看杨心问默书,闻言轻道:“若能长此以往,当是能有大修为的。”   “那可就不一定了。”叶珉在掌中敲了敲他那扇子,“天下大事,有志者成,可唯独修仙靠的是个缘分,缘分不到,强求不来。”   杨心问笔下一顿,而后又似没听到样的接着写。   陈安道皱了皱眉,半晌回身道:“师兄怎的还在屋里?”   “师弟都在这儿读书写字,我虽然害了看书头疼的病,也该在这儿一同陪侍。”   “今日弟子大选抽签,师父或赶不回来。”陈安道深吸一口气道,“按规矩,当由峰主的大弟子代为抽签。”   叶珉“嘶”了一声,倒退两步,将扇子“啪”的打开,掩在面前,“你若想与师弟独处大可直说,何必胡诌些莫须有的规矩来诓我!”   陈安道莫名其妙:“我何时——”   “不必多言!你要教小师弟便教,那什么抽签我可是断然不会去的!”   说完叶珉便抓着扇子,一阵风样的跑了。   陈安道让他掀起的冷风呛了下,掩口咳了两声,双眼还望着人消失的地方,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又看向还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杨心问,轻声嘱咐他两句在这里自己看书,他先离开一会儿。   杨心问默完了眼下这一页,对着未干的纸面吹了吹:“师兄要去逮大师兄吗?”   “我哪里逮得到他。”陈安道说,“虽不合规矩,但这抽签怕还是得我去。”   “不过抽个签,叶师兄怎么这样不愿意?”   山鸟啼叫,惊而振翅,似是比旁人更先察觉到了那声悠远的钟鸣。   陈安道刚要开口,却猛地转身,衣角划出一道圆弧,快步冲着屋门走去。   只听那声自远处而来的钟磬之音,如磐岩坠地,自地脉深处传来,连桌上的茶水亦荡出一圈圈的纹路。山里群鸟惊颤,葱郁林间隐约能见青袍如山泉倾泻而下,间或闪过法宝灵器的光。   钟声总共响了两声,一次长一次短。杨心问瞧出事情不小,开口问陈安道这是怎么了。   “此令乃警示山门上下,并召一代弟子兀盲峰集合。”陈安道说,“你留——罢了,师父不在,雾淩也未必安全,你拜在师父门下,便也算一代弟子,且随我来。”   杨心问随手拎了把他早上练招式的木剑,便跟着陈安道出峰。   他们一路匆忙,陈安道还烧了两张赶路的符。待赶到兀盲峰天座阁下,只见那已然围着些人,杨心问眼尖,一眼便瞧见了人群中的傻大——师父,和前不久见过的老头儿。   “师父。”陈安道气没喘顺,便拱手道,“大长老。”   杨心问在后头照做。只见那个老头这会儿愁容满面,两撮眉毛耷拉成了倒八,眉头却紧成了死扣,不断来回踱步,对他们瞧也不多瞧一眼。   周围的人也具是死气沉沉,一片愁云惨淡。杨心问心道这怕不是自己刚上山两月不到,这山就要被灭宗了,他见陈安道追问发生了什么,那傻大个儿目光闪躲,半晌支支吾吾道:“为……为师一时不察……不慎……伤到了手指……”   他说着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那右手的食指上面有一道细微的血口,已经结了痂,若是再等一天,这疤估计也要瞧不见了。   就这?   杨心问低着头,心下惊骇:这不就涂口唾沫的事吗!   可显然在场的只有他这般想,其他人,包括陈安道,具是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知道的是手上一个小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命根子让人削了。   不一会儿,赶来的人越发多了。李正德像是觉得不好意思了,连忙道:“不是大事,我都让玄枵长老不必声张,他偏偏小题大作敲警山音,这事儿给闹得——唉,大家快散了吧,散了吧。”   “师父。”一干奔丧人等里,陈安道那一脸凝重竟已经算正常,他率先开口道:“不知是哪几位大能出山竟伤到了师父,虽有师父镇山,但事非寻常,还望师父告知,我等也好早做准备。”   “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李正德急道,“就、就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且当我自己摔得吧!”   “星纪长老通山川之灵,如何是寻常石砾伤得了的?”一旁有个大胆的弟子立马开口道,“长老!若有何难处大可直言,我等力微,却也愿同我临渊宗生死共进退!   周围的人越发得多,不知先前跑去了哪里的叶珉也姗姗来迟,站在他们身旁,既不行礼也不说话,看起来像是纯粹来看热闹的。   “正德啊,你不妨直说。”大长老叹道,“你若不说清楚,这临渊宗上上下下如何安得下心?”   杨心问只觉这阵仗是越来越大。他在山下虽也听说过“临渊一剑”的名号,但或是对方自见面后便让他觉得货不对板,多厉害瞧不出来,不聪明倒是肉眼可见。   只见李正德猛地倒退一步,深深地叹了口气。   “都与你们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他朝摇摇头,把那只受伤的手指伸了出来,叫他们看得清楚些,“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此次奉神谕除祟,那邪祟有灵智,绑了个村里的小孩儿当人质——”   “那是何等邪祟?”大长老惊到,“虽有人质,也不该伤得到你啊!”   “不是那邪祟伤得。是那小孩儿……”李正德像是觉得此事颇为丢脸,支支吾吾道,“那、那小孩儿估计是被吓着了,被我抱起来后就开始胡乱动弹,手上不知握着什么利器,我全然没防备,就给划了道口子。”   场面安静了一瞬。   杨心问吸吸鼻子,闻出了荡漾着的尴尬气氛,他垂着脸憋笑,只偷偷打量着大长老傻愣在原地的蠢样。   各个弟子开始神色不自然地左顾右盼,叶珉更是把扇子一开挡在脸前,笑得花枝乱颤还不忘给杨心问送来一个“瞧这些蠢货”的眼神。   “……玄枵长老也是,怎么事情都不问清楚。今日本还有抽签仪式——罢了罢了,明日再议。”大长老挥了挥手,让弟子都快些散了,“还有正德,你也太不小心了。”   李正德似是觉得自己丢了大脸面,这会儿也闷着不说话,大长老见没人接话,更是落不下脸,愤然拂袖而去。李正德还挺不服气,特意将自己的袖子甩得更大声,朝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开了。   杨心问见叶珉跟着李正德走远了,一开始聚着的人也差不多走光了。他抬眼,只见陈安道还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师兄,还不走吗?”   天座阁伫立在兀盲峰顶,此时日上三竿,那阁楼在地上落下一圈矮胖的影子,像个被镇在楼下的怪物。陈安道站在影子里,脸上光暗各占一半,听到杨心问叫他才回过身,神色依旧凝重。   “……不是吧。”杨心问见他神色有异,纳闷道,“那只是一个孩子划的小口!”   陈安道半晌摇了摇头,自阴影下走了出来。   “师父从未受过伤。”陈安道强调,“自他入世以来十余载,从未。”   杨心问闻言大骇,他自己自出生以来十余载,还从未有过哪怕三天是全须全尾的。   “算了,这些我稍后再与师父谈。你先随我去见他,师父回来了,这拜师礼还是得早些行了才好。”   若非对方时而提起师父的事,杨心问几乎要觉得这宗门是师兄授课制。   两人回到了雾淩峰,叩开三显观的门时,便见叶珉和李正德两人各立于桌边一侧,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金丝楠木桌上的一个陶罐。这间极尽奢靡的屋子里没多少东西是杨心问以前眼熟的,唯独这陶罐他只看一眼便知是何物。   他转头对陈安道小声道:“师父师兄好雅兴,在这么贵的桌子上斗蛐蛐。”   陈安道的神色变幻莫测,似是觉得眼前两人无可救药,又觉得让刚入门的小师弟看到这一幕很是不妥当。他默然片刻,举步往前,杨心问跟在他后头,对蛐蛐的战况也很是好奇。   “这要如何算赢?”李正德像是第一次玩儿,好奇道。   “不必我们费心,它们自己知道。”叶珉借草叶将两只蛐蛐送进了斗盆里,一边说,“胜者会昂首挺胸,向其主人邀功,而败者要不垂头丧气,要不跳出这陶罐,落荒而逃。”   两只蛐蛐似是早就身经百战,刚一进盆便开始振翅鸣叫,杨心问一听那声儿,便在一旁点评道:“声高而不锐,当是两只善战的好将军。”   “正是。”叶珉自然而然接道,“如今盛夏,要找两只这等成色的墨岭可不容易。”   陈安道问:“你也斗过蛐蛐?”   “没,但给人抓过。”杨心问说,“这玩意儿上等的能买好几贯铜钱,有时候遇到缺心眼的富家子,卖出几锭金元宝都是可能的。只不过蛐蛐只有秋天才常见,不然我能从年头抓到年尾。”   他说完又踮了踮脚,凑到陈安道耳边小声道:“我瞧着大师兄那只怕是要输,师兄若是要押,还是押师父的那只比较好。” 第7章 徐家姐弟   “……不必。”   “哦。”杨心问便自己往前走了两步,探头探脑地看那两只要开战的蛐蛐。他看这秋兴虽也看些胜负,但更在意这两只蛐蛐的成色。   两只蛐蛐儿不一会儿便缠斗了起来,杨心问看好的那只头大须直,斗得也凶,不一会儿就咬烂了对手的一只腿。叶珉的那只节节败退,就连第一次看斗蛐蛐的李正德也瞧出自己的那只占了上风,神色越发兴奋,在一旁欢欣鼓舞地摇旗助威了起来。   似是得了主人助力,那只头大的斗得越发凶狠,不一会儿猛地一顶,便将另一只直接顶出了斗盆。落败的叶珉倒也不恼,用草叶将那只被顶飞的蛐蛐儿挑了起来,放到了一边,冲得意洋洋的李正德道:“徒儿甘拜下风。”   “承让承让。”李正德之前的不快被一扫而空,这会儿乐得找不着北。一只手指支着那只将军,见叶珉那只打不了了,又催促叶珉再找只新的来。   “师父。”陈安道适时开口,又朝杨心问使了个眼色。   杨心问会意,上前利索地一跪,朗声叫了句师父。   他低着头,瞧不见李正德的模样,只觉得一阵死一般的沉寂。过了能有半柱香的功夫,他都疑心自己耳聋了,才小心地抬了头,看见李正德僵立在原地,手上的蛐蛐儿不知道跳到哪儿去了。   “你……”李正德结巴道,“你……长这样的?”   杨心问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而后他便眼见李正德脸上铁青一片,面有菜色。   李正德霍然起身,竟是一步并作两步就要开溜。而陈安道早有准备,往前走了一步,恰好堵在了李正德的身前,开口道:“师父,您在山下是如何和我说的?”   “我那会儿哪儿知道又是个长这模样的?你们一个个的,知道外面都在说这雾凌峰里就我一个长得不行吗!”   “无论模样如何,您既然要回来了,那便不是能随意丢弃的猫猫狗狗。”陈安道深深望着李正德的眼睛。   叶珉在一旁唱和:“师父道心稳定,不该为外物所扰,皮囊乃是虚相,您说是不是,师父?”   眼见李正德还要开口,陈安道不给李正德继续胡搅蛮缠的机会,拱手道:“师父,请上座吧,师弟还跪着呢。”   此时李正德才意识到,在场四个人,只有他是孤身奋战,哪怕是推牌九他怕也是没有赢面了。他耷拉着脑袋,目光快将陈安道脸上瞪出一个洞来,对方恍若不知,他没了脾气,转身坐回了原位。   陈安道立马给杨心问递了个眼色。杨心问会意,立马往下三叩首,将这师徒关系给叩定了。   这李正德似乎当真是对长得好的人颇有忌惮。坐在上头跟椅子烫屁股样的扭来扭去,神色惊疑不定,杨心问磕完了头,他就连忙叫人起来,然后用细若蚊鸣的声儿问他叫什么。   “弟子杨心问。”   “……好……”李正德没精打采,“你且先跟着你二位师兄进学修习之事,若有什么疑难,再来寻我——最好是经由你师兄来问我!”   他说完便噌得站了起来,一股脑要往外冲。陈安道又拦在了他面前,李正德气道:“你又干什么!”   “师父且慢。”陈安道不急不躁道,“弟子还有一事相问。”   “有屁快放!”   “今日师父被稚儿锐器所伤,可看清了那锐器是何物?”   李正德皱了皱眉:“你怎么还揪着这事儿不放?都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估计就是那小孩儿指甲尖了点吧。”   “师父的伤口平整光滑,不似抓痕。”   “那谁知道啊。”李正德把他手一推,往屋外走去了,“你们这些当徒弟,一个个都不把为师放眼里!”   陈安道没再追上去,屋里一时只剩三人静默,只有斗盆里的蟋蟀尚且叫的欢快。   “心问,怎么还跪着?”叶珉温和道,“快些起来,别着凉了。”   杨心问跪着看热闹,一时都忘了起身,闻言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像是玩腻了那两只蟋蟀,叶珉把斗盆的盖子给盖上,随手放到了一边。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站了起来,摇着他那把扇子朝陈安道走近了两步。   “你问师父那道划痕的事,可是觉得又什么蹊跷?”   “说不上来。”陈安道说,“只是这十几年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人生在世,总是诸多巧合的。你心思太重,想想前阵子那小姑娘分明是有意于你,你却偏偏觉得人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长此以往,师兄担心你日后找不到体己人,最后跟你那些阵法符咒过一辈子。”   这场面约莫是不难想象的,杨心问在一旁想了想,闷声笑了两下。   两人转头看杨心问,叶珉冲他笑笑:“不提这事儿了。倒是我们小师弟,平白受了师父冷落,我们做师兄的,总该赔礼道歉——不如这样,今晚我做庄,去苶平那儿设宴摆席,即算给小师弟正式的入门礼,也算为师父赔个不是。”   相处两月有余,杨心问闻言心下了然,直言不讳道:“苶平向来不待见师兄你,怕不是苶遥师姐要请大师兄吃饭,大师兄借花献佛,也不怕惹得苶遥师姐不高兴?”   “胡说,苶遥与人最是热情,见了你们自然会高兴。”   “师兄不惧苶遥师姐当场拔剑?”杨心问说,“师姐修为高强,我们谁也拦不住。”   陈安道抬眼看向叶珉:“师兄怕不是成竹在胸,苶遥便是生气也不过拿他弟弟苶平出气,对师兄连多一句重话都是不肯说的。”   “原来如此。”杨心问恍然,“大师兄果然高瞻远瞩。”   叶珉半晌无言,眼睛在二人身上打转,好一会儿才失笑道:“你二人上山修行怕是屈才,拿这挤兑我的功夫,在山下搭个唱戏的台子才算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杨心问心道这民间的饭哪儿那么好吃,就陈安道这样说十句方回一句的,若是搭台唱戏,非得把观众老爷给得罪个透不可。   //   晚间,三人便去了云淩峰的玉术白台。   诹訾长老善观星推演之术,这玉术白台便是他用来晚间观星之用。   高台位于云凌峰之巅,白玉为砖,上设浑仪。若是雨霁云开,月朗星稀的好夜色,那白玉与皓月交相辉映,能将此地照得如白昼般亮堂。   美虽美矣,却很是不适合观星。   诹訾长老花了大价钱敲下来的玉术白台,未曾想却这样华而不实,他那会儿裤兜比脸还干净,没钱再折腾个新的,只能借兀盲峰上旧有的观星台用。而这处玉术白台便逐渐沦为了宗门弟子聚会宴饮之地。   云凌峰四弟子徐苶平极善庖厨之道,场地有了,厨子也有了,再加上临渊宗正经的斋堂饭食着实简陋,这玉术白台的小灶生意便做了起来。   今日这玉术白台被包了场,厨子只负责给一桌的贵客做菜,清闲得很。没一会儿便做齐了菜,自己也拖了把椅子坐到了桌子旁,恶狠狠地瞪着桌对面的叶珉。   “叶珉。”徐苶平阴阳怪气道,“我姐邀你赴宴,你这拖家带口的来蹭饭,要不要脸啊?”   徐苶平生得板正硬朗,两道剑眉飞入云鬓,下三白的眼却甚是凶恶,远远瞧着便是一副不好相与的模样。此时他穿得也不是宗门青衣,而是一身耐脏的束袖黑衣,还带着股鱼腥味儿,就差把“取你狗命”写在脑门上了。   “这话说得便难听了。”叶珉面上不动,却未曾动筷,像是疑心菜里有毒,“苶遥邀我来此论道,我自己学艺不精,道法阵法武艺炼丹无一拿得出手,自然不能误人子弟,这才把我师弟师弟一起叫来,大家坐而论道,总是比我自己胡编瞎造要好的。”   徐苶平拍案而起,怒道:“谁论道会寻你这个废物!我姐还不是——”   “徐苶平!”徐苶遥坐他旁边,闻言抬脚便是一踹,“坐下!”   徐苶平跟匹恶狼样得盯着叶珉,却到底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   坐他旁边的杨心问似是觉得于心不忍,抬手给他斟了杯酒。徐苶平正在气头上,对旁人的礼数却还是周全,扭头凶恶地道了声谢。   今夜皓月当空,白玉映月,照得台上的人也冰肌雪肤的模样。唯有徐苶平的脸气得像块变了质的猪肝,而他亲姐徐苶遥却面色如常,一双杏眼顾盼之间尤是清亮明媚。   “叶师兄所言不错。”她举杯道,“今日得雾淩峰诸位赴宴,我心甚是欢喜。还请诸位不必拘束,随意而为,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徐苶遥若无其事,叶珉面色如常,当事的二人瞧着最是事不关己,只留其余的人如坐针毡。   杨心问算是瞧出来了,叶珉请客是假,拿他们挡桃花才是真。   可按着这一个月他对叶珉的了解,无论姑娘美丑,这人具是多情温柔,来者不拒,望着谁都是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   而徐苶遥生得好看,在宗门里亦有不少追求者,看上叶珉已算猪油糊了眼,叶珉这会儿反倒推三阻四,不至于叫人没了面子,却的确是妾有意郎无情的场面。 第8章 恶意   晚风拂面,菜香四溢。天大的事不比吃饭重要,更何况这桌饭菜的确色香味俱全,杨心问跟着客气了一会儿,便开始默默动筷,一桌的东西少说一半是他吃的。   待酒足饭饱,他撂了筷子,好容易憋回了个饱嗝,才察觉到邻座陈安道无不复杂的眼神。   杨心问眨眨眼,舔了舔自己嘴唇上的油渍,小声道:“师兄看我做什么,可是吃不下了?”   陈安道沉默半晌,开口道:“斋堂饭食不算丰盛,但量是管够的。你平日若是吃得不够,与后厨师傅说一句,多添碗饭还是使得的。”   杨心问自觉能吃是福,忙不迭地应了。   “可怜大师兄这顿吃得憋屈。”他一边应着,一边惋惜地望着叶珉的碗,“苶平师兄这样的好厨艺,苶遥师姐又这样的好模样,若我是大师兄,肯定是要和苶遥师姐好的。”   这假设来得荒唐,陈安道斜眼看来,杨心问连忙找补:“只是不知道大师兄吃错了什么药,平日里来者不拒,偏生对苶遥师姐没那个意思,惹得现在吃饭都不得安生。”   陈安道也放下了筷子,拿起一旁的杯盏浅浅地抿了一口。   “大师兄虽多情潇洒,却也不平白撩拨痴情女子。苶遥师姐性情刚烈,用情专一,不是与人玩闹的洒脱性子,大师兄自然不会招惹。”他说着,又提醒杨心问,“师兄不直言拒绝,搭上了你我来婉言相劝,不至于下了姑娘家的面子。此事你我只当不知,切不可到处乱说。”   “这是自然。”   二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当事二人也一脸云淡风轻,便只剩徐苶平一人怒火中烧,才吃一半便撂筷下桌,到后厨不知剁着什么,叫外头的叶珉不禁摸了摸自己的项上人头。   饭吃完了,这道自然也不必论,杨心问和陈安道找准时间便离开了。   他俩沿着云凌峰山路往下。夜色如泼墨,林间的繁茂枝叶也将月光掩住,前路似被包裹在了一团混沌之中。   陈安道走在前面,半晌回过头来,朝着杨心问伸了伸手。   杨心问没瞧明白,问道:“怎么,师兄你怕黑?”   “……山道狭窄,你尚不熟悉这一带的地形,我怕你掉下去。”   杨心问怀疑道:“我若是掉下去,师兄你抓得住我?”   陈安道静默半晌,冷冷道:“我虽算不上身强体壮,却也不至于连个小孩子也拉不住。”   “可我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不就把我摔地上了吗?”   “那是因为你挣动剧烈,还拿头撞我!”陈安道气不打一处来,伸手一把抓住了杨心问的手。而另一只手抽出一张符纸,两指夹住,在空中划出了个圆阵,那符纸便凭空烧了起来,火光摇曳,火舌却不舔舐纸张。   林间亮起一道光亮。杨心问看着陈安道在火光中的侧颜,觉得他似是已经有些生气了,可却是闹孩子脾气的生气,告诉他还能再得寸进尺。   “口说无凭。”杨心问忽然站定,挑衅地凑上来,“师兄不如现下试试可能把我扛起来?”   陈安道朝她扬了扬手里的符纸。   “我替师兄拿不就好了。”   “山间路险,不要胡闹。”   杨心问仿佛抓到人弱点一般扬眉吐气。他自恃力气大,陈安道抱不动他,但他肯定能拎起陈安道,于是抓紧了陈安道的手,想着要是对方掉下去了,他一定抓得住,而后要居高临下地问他“服不服气”,非得陈安道真心实意地说“服气”了,才把他给拉上来。   他正浮想联翩,陈安道却突然开口,将他逐渐飘远地思绪拉了回来。   “回去之后,今日的功课你要记着补上。”他说,“我还有些事要去找师父,今日的默写留到明日。”   “找师父?”杨心问狐疑道,“不会还是为了那小伤口吧。”   “不止这个。师父这次的任务本就有些古怪,我心里头总有些放不下。”   “怎么古怪?”杨心问说,“不都是圣女转达天座莲下的神谕吗,神谕难道还能有错?”   “按说,师父此次除的邪祟并非怨气极深的厉鬼,便是寻常修士也当有能力镇压。”陈安道停了停,偏头提醒他前面有段石子路,“可那邪祟却有人智。”   “有人智又当如何?”   “天座莲向来会选最适合的人做最合适的事。”陈安道说,“若是极凶恶鬼,师父或是最佳人选,可若是此等有心计盘算的邪祟,师父便是下下之选。”   闻言,杨心问深以为然。他早就心生疑窦,眼下恰巧是好时机,便脱口而出道:“师兄,我有一事不明。”   陈安道点点头:“但说无妨。”   “师父他瞧着也当有四十有余。”杨心问斟酌着词句说道,“可为何我时常觉得他……童心未泯?”   林间风动树摇,那符纸上火光摇曳。不知是不是拿累了,陈安道又夹着那黄纸划了几道,那烧着的纸便自发悬浮在了空中,像只通人性的鸟雀般伴在他们身侧。   “我亦有疑惑。”陈安道沉声道,“只是长辈有命,此事不允我深究。”   “长辈?”   “家父。”   “你爹认识师父?”   火光扑朔,杨心问瞧着那黄纸跟个烧着的扑棱蛾子样的晃眼,照得陈安道的面容在他面前也晦暗不定。   “世家子弟大多出身临渊宗。”陈安道说,“且家父现任临渊宗实沈长老,掌戒,只是近年身体抱恙,方闲居在家,不来宗派露面。”   杨心问眨眨眼睛,无不艳羡道:“那岂不是日后有什么考核测试,师兄都不用发愁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陈安道严肃道,“家父向来奉令唯谨,我亦不是此等五马六猴之辈。《当行》你已能通篇背诵,‘克己奉公,方领矩步’,我望你能将所学内化于心,莫再说这种轻妄之语。”   这便是真不高兴了,杨心问觑着陈安道面色,从善如流道:“是我不好,方才胡说八道,师兄你别往心里去。”   他拿捏得当,陈安道的气只能生到一半,便又默默地散了去。最后只是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沉默地继续拉着他前进。   “师兄莫气,方才说那邪祟——”杨心问有意缓和,话锋一转道,“其实也说得过去。”   陈安道吃不准他是不是在信口胡说,没有回话,只偏了偏头,示意他说下去。   “师父此去时日不算长,且上山前我便听说南面的平罡城里闹了邪祟。师父去除的祟,可就是平罡城里的玩意儿?”   陈安道点了点头。   “那便是了。”杨心问说,“平罡城我虽没去过,但那城的城主对修士的厌恶也算是远近闻名,若非师父这样的高手,寻常修士去了,让城里的百姓杀了也未可知。”   光影一动,身前的人猛地驻足。   杨心问感到握着自己的手用上了力,而发力的人却似是浑然未觉,一双鹿眼瞪得极大,瞧着像是看到了什么豺狼虎豹一般,讶然望着他。   这四目相对之间,杨心问只感到莫名其妙。   “师兄,你怎么了?”   “你方才说……那平罡城的百姓有杀修士的念头?”   “对。镇上的脚夫大爷说过,那城里的百姓最是不待见修士,就算并非修士,一旦出了平白通了灵脉的幼童,也会被他们赶出城去。”   “这又是为何?”陈安道问道,“修士与百姓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何会有这等深仇大恨?”   “井水不犯河水?”杨心问闻言不解,“师兄糊涂,莫说别的,便是今日你我所用的饭食,难道不是出自民间?”   “那饭食……”   “山上虽有密林,但除却妖兽,我未曾见过有专人去狩猎。宗门内亦无稻田麦田,果蔬菜园,若非民间供给,我们今日所用,又是从何而来的?”杨心问说,“便是民间小儿也知道,朝廷赋税本就有一份是拨给修真众门的。修士不事生产,又少有得道者能超脱凡俗者,衣食住行哪一项能离得了民间凡人?”   这本是显而易见,理所当然之事。   可陈安道眼中恍惚却是万分真切,杨心问触及他眼底动摇,方才知晓,原来对这些世家修士来说,民间凡尘果然如浮尘飞絮,若不提,便是穷尽此生也未必能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仙家道长不问世俗凡尘,平常妖邪出没,也从来不管不顾,只有动荡天命的大邪祟问世,天座莲才会降下神谕,叫修士下界除祟。”杨心问说,“平白吞人钱财,却并不保人平安,虽寻常百姓不似平罡城那般对修士恨得咬牙切齿,可心有不满才实属平常。”   “见了你们的面,我等凡愚‘仙君长仙君短’地叫,不过害怕修士手中长剑,袖中符纸罢了。”   望着陈安道眼中如将倾大厦的动荡,杨心问平白生出一阵快意。他眼前闪过那长街上乞儿遍地,自己和阿娘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模样。   那声讥笑无师自通,他只觉自己面目狰狞,却不知是笑陈安道掩耳盗铃,还是笑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便将那些苦难尽数抛于脑后的没心没肺。   “贱民凡愚虽入不了你眼,但终归还是人。”他说着,看那火光摇曳,照得陈安道的眼底似有流金翻涌,细碎的金光被漩涡搅碎,散成一片混沌的光影。   “不然你以为呢,师兄?” 第9章 骄矜   杨心问跟陈安道溜得快,压根没给叶珉拽住的余地。他酒不敢喝,饭不敢吃,又渴又饿,还要听着徐苶平那剁肉声,只觉前路黯淡,今日这云凌峰,他怕是下不去了。   叶珉将扇子一开,在面前摇了摇。半晌只见徐苶遥起身给他斟了杯酒,杏眼望了望他,轻道:“愚弟无礼,却也不至于使些下三滥的手段,你不必担心。”   徐苶平心性如何他叶珉怎么知道,可这酒都已经送到面前了,他便是不喝也得喝。于是将那扇子一合,放至一边,接过酒盏,朝着徐苶遥浅笑,视死如归道:“这说的哪儿话,不过是今夜风凉,我怕酒喝多了头疼怕了。”   说完一饮而尽。酒水醇而甘冽,喝下并不觉得辣,反倒品出一丝冷香,似谁人的点滴情愁,罗幕轻寒,尤寄春风。   “好酒。”叶珉笑道,“苶平好手艺。”   “这不是他酿的。”徐苶遥说,“是这次待选的弟子拿来贿赂我们的。”   “哦,却不知道除了苶平,还有哪个世家子弟有这样的手艺?”   “酒是方家一个弟子拿来的,但未必是他酿的。”苶遥垂眼,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我这次找你,你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但就算此事不成,我亦有另一件事相求。”   “愿闻其详。”   徐苶遥并未直接作答,而是站起身来,去了后厨一趟。   半晌,后厨里出了一声惨叫,那剁肉声便也随即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便见徐苶遥面色如常走了出来,坐回了原位。   “几日前,轮到我赴天矩宫掌戒。”徐苶遥说,“我在那里待了半日,便觉出有个弟子有异。”   “有异?”   “有个弟子,说是出身韶康姚家,名唤垣慕。”徐苶遥皱了皱眉,似是在细细思索,“那日恰逢天矩宫授御剑之术。你当知道,御剑之术须先将灵力注入长剑,这也能变向看出这些弟子的灵力高低。”   叶珉摸了摸下巴,笑道:“说来惭愧,我还真不知道。”   徐苶遥一顿,才发现自己言语有失。叶珉见她脸上仓惶,微笑道:“欸,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呢?”   “我——”   “不必道歉,你若道歉,我反倒觉得无地自容。”叶珉又喝了杯酒,被玉衬得雪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绯红,那带着绮色的桃花眼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徐苶遥,徐苶遥不动声色,却觉得这样的男人约莫便是不能多看的。   看多了,晃了眼,那点道心,根本不够招架的。   “那弟子姚垣慕,他在注气入剑时——将剑震断了。”   叶珉神色一滞:“那剑……”   “剑是天矩宫统一提供的五十年桃木剑,虽不算什么上品,却也从未被这些刚刚引气入体,初开灵脉的待选弟子用灵力震断过。”   虽他们师门几人都是走后门上的山,但当年还是走过这个待选形式的。叶珉回想着那把剑,半晌说道:“确是非同寻常。不过我修真子弟中能有这等天赋异禀之人,当是幸事,你又为何这般如临大敌?”   徐苶遥闻言,举了举酒杯。水面荡漾着今夜月色,水纹荡漾,那月便也层层叠叠,那冷色光是看着,便叫人遍体生寒。   “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事。姚垣慕出身韶康姚家——那可是一顶一的大世家,虽这几辈未出什么大人物,但瘦子的骆驼比马大,氏族大家之中还是有姚家一位的。再加上姚垣慕本人灵力非比寻常,这次大考势必能得魁首。”徐苶遥斟酌道,“但我观他半日,却发现此子不仅形容畏缩,胆小怕事,而且还在受其他几个待选弟子的欺负。”   “你觉得此事蹊跷?”叶珉点点头,“确实蹊跷。”   “我后来又问了那些弟子,欺负他的那两个小弟子姓方,乃是韶康的一个小氏族,祖上未曾出过一个得道者。”徐苶遥补充道,“他们对其他人具是一副讨好谄媚的作态,打听到我出身徐家,还送了两坛酒贿赂我,却偏偏对能扼住他们家门命运的姚氏子弟欺侮糟践,这并不合常理。而后我又想起,这些年来,我从未听闻姚家出了这么个子弟。”   玉术白台上的浑仪已经生了锈,如今再看,四游环与赤道环已分不开来,周天模糊不清,像是此方天地已然消逝,堕入幽冥。   叶珉不语,只是又拿起了那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二人静默半晌,叶珉忽地朝她歪了歪头,开口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姚家已有两代未曾出过能人。”徐苶遥说,“他们或是病急乱投医也尚未可知。”   “原来如此,你是觉得姚家不甘败落,便自民间找了仙缘非凡之人。可这秘事办得不好,叫当地其他的小氏族知道了,于是那些小氏族也以此拿捏那民间出身的小孩儿。”叶珉不置可否道,“这事得讲求证据,查证起来也麻烦。”   “退一步讲。”叶珉抬眼看她,“若是这事属实,你又待如何?”   “我待如何?”徐苶遥皱眉道,“那自然是要向上检举大长老。大长老是姚家嫡系,此事他必然知晓,世家向来不与凡民通婚,更遑论让民间小儿入宗门?”   叶珉闻言笑了笑,站起了身,在白玉上来回踱步,而后走到徐苶遥面前,微微低头道:“我想你应当知道,我峰的小师弟,亦是凡民出身。”   “我知晓。”   “既然知晓,那你这番话,到底是在说那个姚家的小倒霉蛋,还是在敲打我?”   徐苶遥眼神不避不闪,黑夜寒星般的射入叶珉眼底:“三日之前,一代弟子联名提案,要求整肃待选弟子入门规仪,增设采英关。凡是初入门弟子,都要在这采英关上与人抽签较量,若落败次数过多,便要被吊销腰牌,逐出宗门。”   “我也算是一代弟子,怎得不曾听闻?”   “雾淩峰在这等事上向来被排除在外。”徐苶遥说,“这联名书是一月前开始筹办的,你应当知晓这是针对谁的。”   叶珉失笑,也不知是酒醒,还是越发醉了。   “雾淩峰上的废物也不只他一人,怎得他就这般有排场,让你们这样如临大敌?”   “这本就与他修为高低无关。他一介凡民出身,入山门便是坏了大规矩。如果他是让寻常人带上山便也罢了,却偏偏是拜到了星纪长老门下,多少世家抢破头也未必争得他门下席位,如今让一介凡愚占了位置,你觉得世家如何会轻轻揭过?”   山风不息,玉术白台之上不见雾气弥漫,却也像是让这酒气蒸氲,与那浑仪一同笼在一团未能实现的美梦之中。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1] ’”叶珉朗声道,“好个克己修身慎独慎微的世家做派。我这些年混迹民间街头巷尾,富商高官,皇宫贵族,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只是这一圈看下来,若说自矜自傲,不可一世,又哪有人比得了这修真世家?”   徐苶遥见他痴态,却并不退怯,直言道:“千百年的规矩,虽未必合情合理,却也必有其存在的道理。就算你心有不满,也大不必做这个出头鸟,我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想劝你一句,待日后世家向那凡子发难,你切莫出头,顾好自己。”   叶珉笑得邪气,似是亲昵地附到她耳畔道:“你这般待我,我却偏是不识好歹的性子。莫说我不会让你们动我师弟,便是尔等这番作态,已叫我十分作呕。”   “我如何待你是我的事,本就不劳你操心。”   “你女儿家的好名声,可就这样不要了?”   “男子痴恋女子,那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女子痴恋男子,便成了不知廉耻,不顾名声——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我非你不可,又怎管他人如何言说?”徐苶遥猛然起身,凑到叶珉面前,“我知你玩世不恭,心里没有我,无妨,这世间本就有万般不如愿,我偏要勉强,叫你不能如愿。”   叶珉嗤笑:“怎么说的这样惨烈?我对姑娘向来来者不拒,你若想,便从了我——不,应当是我从了你,也未尝不可。”   徐苶遥冷冷地看着他,半晌道:“你也不必这样激我,你是怎样的人我清楚。”   “若是清楚,今夜与我说这些又是做什么?”   月朗星稀,那夜幕让弦月染了颜色,却衬得那黑越发纯粹,如同临渊宗东侧那一道天堑深渊,光照不进去,扔个石子进去,也听不见回音。   徐苶遥曾听人说过,雾淩峰的二弟子那双眼最似深渊,万种荣辱扔进去,也听不见响。她与陈安道并不相熟,也不曾细细打量那人的眼睛,只是在他看来,叶珉那双眸色浅淡的桃花眼,便已极似渊落,什么都能映出来,却什么也进不去。   她没再回话。   叶珉拎起酒壶,将里头最后几滴酒液昂首喝下。   “如此,却是我思虑不周。”徐苶遥轻声道,“我知你会不快,却不知道你原来会这般生气。”   叶珉喝完了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徐苶遥默然许久,而后抬头望天。不一会儿,徐苶平自屋里出来,他已换了衣服,站在徐苶遥身后。   “姐。”他说,“你后悔了?”   徐苶遥摇了摇头。   “天命如此。”她说,“这只是个开头罢了。”   //   [1]张俞《蚕妇》 第10章 静坐   杨心问说那些话时,约莫想的是不多的。次日两人再会面,他见陈安道神色有异,眼眶下还悬着好大一圈乌黑,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这师兄平日里本就三好两歉,昨夜还受了些风,现下瞧着越发憔悴。两人一照面,杨心问觉着尴尬,想着说些什么揭过此事,可陈安道却一句不接,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看得他自个儿毛骨悚然。   “师兄……”他强笑道,“你这样瞧着我,可是今日的功课默得不好?”   陈安道垂眼勾画他交上去的功课,半晌回道:“功课做得很好。”   “那你怎么还这样看我?”   “我没看你。”   杨心问敷衍道:“好好好,你没看。”看不看倒不是什么大事,他自恃长得尚可,不至于见不得人。   只是今早他二人见了李正德,李正德愕然地看着他俩,似是以为他昨晚揍了陈安道一顿,满脸的敢怒不敢言,匆匆赶去天矩宫抽签了。   默完了功课,杨心问还不离开。他在轻居观的前殿捧着书转悠着,陈安道问他还有何事,他看了看脚下的氍毹,又摸了摸桌上的青瓷香炉,而后真诚道:“大师兄还没回来,我在这儿陪陪师兄。”   这轻居观瞧着便是叶珉一手置办的。奢靡里透着点文雅,挂画表字一个不少,紫檀边框的娟素屏风,上绣白鹤弱水,香炉里燃得都是沉木香。不似李正德那三显观,奢靡得招摇,溢着暴发户简单纯粹的快乐。   可惜杨心问的屋子是自个儿置办的,叶珉虽颇有给他装点房屋的欲望,却到底让陈安道按住了。杨心问生得是个小人精,知晓不能乍一见面狮子大开口的道理,于是弄得极简极朴,甚至虚情假意地说了句“何须床榻,我已睡惯了地板”。   叶珉甚为触动,自掏腰包给他买了张楠木大床。陈安道对他了解深刻不少,在后头淡淡追了句“戏过了”。   杨心问只恨自己在陈安道面前的戏做得太差,让人摸清了底儿。比如现下,陈安道虽精神不振,却也不会叫他的甜言蜜语哄骗的,直言道:“你若相中此处地衣香炉,与师父说便是。他怕你怕得厉害,你开口,他自然会办。”   “当真?”杨心问喜道,“那诸如这上等屏风,这青花香炉,这金丝楠木的桌案也……”   陈安道淡淡瞧他一眼。   “‘何需床榻’?”   “何需床榻……但若能有,总也不会有人拒绝”杨心问捧着书,坐到了陈安道身边,“师兄,不如我们打个商量,我俩换个屋,您上我那云韵观修身养性,我搬来这,跟大师兄一起受这骄奢淫逸之扰,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你跟大师兄住一间屋子,来日便要提溜出两个风流浪子。”   杨心问小手一挥,飒然道:“我又岂会受人影响,乱了道心?”   陈安道平静地看着他,在这视线之下,杨心问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地钻到书桌旁看书了。   二人静坐,相安无事。   一炷香之后,却见陈安道合了书,给杨心问写了几个注释,忽然开口到:“说来,师兄竟还没回来?”   芙蓉帐暖,耳鬓厮磨,若是回得早了,那可是跌份儿的事。杨心问一边想着,一边望着那几个注释,手里在空中学着笔画,把方才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许是喝多了吧。”他心不在焉道,“苶遥师姐跟苶平会照顾他的。”   陈安道闻言便也不问了。小半个时辰后,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他俩同时探头看去,却不是叶珉,而是一个青衣弟子,正在门口行礼。   两人迎了上去。那弟子杨心问拱手道:“小师叔,大长老有请。”   “大长老?”杨心问想了想,“这会儿大长老不该在天矩宫主持抽签吗?”   “今日抽签由大梁长老暂代,天矩宫现下堵了人,大长老让弟子速请小师叔。”   眼前的石阶路长,林里的松鼠从上头一窜而过。今日天闷,杨心问吸了吸鼻子,觉出了雨腥味儿,再看远处,乌云就快翻过远山,朝着此处铺天盖地而来。   说来也是,山下早已入夏,只是山上春迟,今日这夏雨过后,也当正式入了夏吧。   “好。”杨心问敛了敛眼,“走吧。”   “且慢——”陈安道伸手拦道,“我一同前去。”   那弟子迟疑道:“大长老……没有说要请陈师叔。”   “天矩宫已堵了人。再添我一个应该也算不得多。”陈安道说,“带路吧。”   他这话说得没有余地,那弟子只是个传话的,自然不再多言。   两人并肩落后那弟子一步。杨心问垂眼,瞧着眼前这石阶比平日还要更长,或许是因为大雨将至,石阶上附着水汽,踩上去有些打滑。   “师兄。”杨心问开口道,“地滑,小心点脚下。”   陈安道神色凝重,并未在意他说的话。只俯身到他耳边轻道:“一会儿无论如何,你切莫胡言乱语。师父现在宗门,只要你不行差踏错,没人敢胡来。”   杨心问轻笑一声:“说不定师父才是最盼着我走的哪个呢。”   “师父心智未熟,言行多有幼稚天真之处,却也真心实意将你看作他弟子。”陈安道顿了顿,补充道,“我和大师兄亦真心当你是同门师弟。”   山雨欲来,杨心问抬眼看着这山下松涛如浪,那芜青恰似山门弟子的青衣,惊涛骇浪地似要吞没一只沉浮不定地小舟。   他却并不觉得惊慌失措。   “师兄,我有一件事尚未与你说。”   陈安道皱眉:“别说得跟交代后事样的。有什么事之后再说,现下你安静些,我不会叫他们欺负了你。”   杨心问还算乖巧地闭了嘴,默默地跟在了陈安道身后。像是第一次来时那样,听着他腰间脆响的铃铛声,在静默中指引着来时的方向。   那小弟子不算说谎,天矩宫前果然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抽签被临时改到了雨凌峰进行,那些长老跟待选弟子都不在此处,只一群一、二代弟子正在那里静坐。   他们一身青衣,手执长牌,上刻“正我宗规,惩治宵小”。听到有人来,便齐刷刷地朝他看来,眼里蕴着怒火,闪着愤恨。   杨心问抬眼将他们一个个地看了过去,而后温驯地垂下了眼,一言不发地站在一侧。   大长老站在那些人面前,转头见他们来了,便慢步走了上来,开口道:“安道,还有这……”   “弟子杨心问。”   “哦,是了是了,心问。”大长老摸了摸他那胡子,说,“你可知我寻你来,所为何事?”   那些弟子中,仅有一个圆脸宽额的人站着。他两眼大如牛灯,并且微微外凸,鼻梁圆钝,一张嘴格外地宽,杨心问觉得他长得格外像只愤怒的蛙。   蛙兄听到了动静,不待他们回答,便朗声道:“杨氏子破例上山,不经弟子大选,亦不过采英关,便擅拜星纪长老门下。目无法度,宗门不容,今一代弟子四十三人,携二代弟子一百二十人在此静坐,不正宗规,不惩宵小,则在此长坐不起!”   “胡闹!”大长老猛地一吼,把杨心问吓了一跳,只见他回身怒喝道,“恫疑虚喝,目无尊长!雾凌峰众人并非情理不通之辈,有什么事禀明商榷不可,非得在这里聚众闹事!”   杨心问不曾想这大长老原来戏也这般好。这话早早不说,这会儿吼得凶,想来是说给他们听,省得事后平白得罪了李正德。   “大长老,弟子们早先便已与星纪长老言明此事。可长老对此事等闲观之,弟子人微言轻,亦无唐突犯上之念,自然不敢再劝。”蛙兄声若洪钟,怆然道,“只是弟子们也不忍见临渊百年宗规叫人视如草芥,弃如敝屐,便将此事奔走相告,写下联名书,在此静坐相劝!”   山雨欲来,一会儿怕是要下雨。   杨心问自己倒是不怕,只是担心他这病秧子师兄给淋感冒了,便低着头四下打量着,瞧见不远处的水塘里荷叶葱翠宽厚,估计能用。   “原来如此。虽尔等行事草率,但所求却并非无理取闹。”大长老那眼珠一转,轻道,“不凑巧,今日正德在雨凌峰抽签,怕是一时抽不出身。心问,你亦到懂事的年纪了,轻重缓急你应当心里有数,眼下群情激愤,你入山门也却是不合规矩。”   杨心问依陈安道所言,只是站在后头一言不发。   前面的陈安道面色瞧不出喜怒,闻言只淡淡道:“不知诸位的意思是?”   蛙兄见陈安道态度温和,便越发势在必得道:“自然是交了腰牌,逐下山去。”   “只是这样?”陈安道闻言点点头,“倒算合理。”   蛙兄立马喜笑颜开,反倒是大长老脸上不见晴,眼见蛙兄便要来取他腰牌,陈安道忽然伸手一拦,将手中的东西递到了蛙兄手上。   蛙兄一愣,将那东西拿起来一看。   金边玉牌,上头刻着个“安”字。   “你——”   “诸位的要求合情合理。我雾凌峰三人,连带师父,当年具非按制上的山,现下叫诸位点出,在下深感无地自容。”陈安道垂眼望着蛙兄自青变白的脸色,淡淡道,“既然要卸腰牌,那不若卸干净些,合计三枚,少一枚都是公正有失。”   天幕一道光亮,随即便听一声闷雷惊诧。   杨心问将腰牌卸了下来,也交到了那蛙兄手上。而后走到了荷塘边,折了个叶片最大的,走回来撑在了陈安道头上。   “师兄。”他迎上陈安道的视线,歪了歪头道,“落雨了,当心着凉。” 第11章 功成   雨确实落下来了。   雨云被风吹过了山巅,一层极厚的雨幕便铺天盖地而来,电闪雷鸣加之乌云密布,那荷叶被打得七扭八歪。   杨心问又拿了一只手,将它顶得更高了些,才不至于让那叶底盖在陈安道的天灵盖上。   其他的人迅速支开了结界,蛙兄手上拿着东西,慢了一拍,从头到脚地被浇了一遭,很有些夏雨蛙鸣蝉泣的诗意。   “安道……你这是做什么?”长老忙走了过来,从蛙兄手上拿起了陈安道的腰牌,要递回给陈安道,“你和阿珉都是我们临渊宗的栋梁之材,这又是闹得什么脾气?”   陈安道面色冷淡,依旧拱手道:“在下所言句句肺腑。我与师兄出生世家,受祖辈荫蔽,方占得这样的位置,的确是受之有愧,还望长老收回这腰牌,莫要坏了宗门规矩,叫在下平添愧意。”   那腰牌便跟个烫手山芋样的被推来阻去。杨心问折腾着那荷叶,感到自己如芒在背,却也不去理睬那射向他的视线。   原来不要废物是假,杨心问暗道,不要贱民才是真。   蛙兄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咬咬牙,上前道:“陈师兄,你这般说辞便多少有些偏颇了。新制不罚旧过,若要论起来,宗里长老当年也并未经过弟子大选,都是由宗门请来的各方能人异士,若这新定的规矩非要清算过往,那岂不是连各长老都得来参加这弟子大选?”   “新制不罚旧过,法不溯及既往,王师弟是个明白人。”陈安道看着面前的蛙兄,他虽不如蛙兄高大壮硕,却瞧不出半分弱势,一字一句声轻而意重,“只是我师弟亦是一个半月前便已经拜入师门,叩过师父,得了赐名,我为见证。”   “诸位这般不容我师弟,是觉得师父受不起我师弟叩的头……”陈安道扫了一眼在座众人,复又看向蛙兄,“还是觉得兮山陈氏做的见证不足为信?”   杨心问眼见着那钉在他身上的视线猛地一乱,蛙兄几乎是仓促道:“师兄,这、这说的是什么话?兮山陈氏百年世家,雾淩掌门和令尊实沈长老更是斗重山齐,威望素著,我等具是负弩前驱,哪里会有什么不敬之意!”   人群里响起一众附和。杨心问听在心里,方意识到其实这修仙界跟下头也没什么区别,要想过得松快,要不勉力修行,修成师父一般的临渊第一剑,要不然,恐怕还是得靠爹娘祖宗努力。   陈安道并不回话,而是在荷叶下垂眼静默。他今日本就身体抱恙,现下面色瞧得更是惨淡,杨心问在后头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做好了对方一旦晕倒他便能给人捞回来的准备。   “凡心向道,这本就是我等修仙之人极力倡导之事。”一道女声自人群中传了出来,杨心问抬眼望去,竟发现是徐苶遥站了出来,冲他们说道,“但临渊宗并非寻常山门,便是世家子弟进来,也要经过考校甄选,从中挑其佼佼者,方能拜进山门。更何况是星纪长老座下,非仙缘极盛者,如何够格拜入他门下?”   雨声渐大,可徐苶遥的声音依旧穿透了雨幕,落入他耳底。   陈安道开口道:“我与师兄二人灵脉不通,想来也够不上徐师姐口中的仙缘了。”   “你出身兮山陈家——五代内出了三位得道飞升者,无论你自身资质如何,这都算是极重的仙缘。而叶珉是天座莲圣女一脉此代的独子,若要算起来,这临渊宗的地契都是捏在他手上的,你二人拜入星纪长老座下,自然是合情合理,容不得他人乱嚼舌根。”徐苶遥神色肃然,看向杨心问的眼神利如刀剑,“但这位杨氏子,我却瞧不出有半分修仙的机缘。”   那群人霎时便像找着了主心骨,又跟在徐苶遥身后低声附和。蛙兄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但支吾了半天,依旧没那魄力再出头。   雨势越发得大,荷叶边缘开始打颤。杨心问见陈安道拨开了那叶子,走进了瓢盆大雨中,停在了徐苶遥的面前。   “人海茫茫。”他说,“师父一眼相中了他,这难道也算不上仙缘?”   “星纪长老修为高强,有移山填海之能,我心中敬佩,不敢造次。只是——”她话锋一转,“长老大道至纯,博施济众,或是偶见孤儿伶仃可怜,心生恻隐,这才坏了规矩,本也算不上仙缘。”   陈安道的发丝已叫雨水浸润,一些熨帖在他耳后,一些则叫雨水裹得充盈了起来。他的视线让雨水模糊,身上的青衣也被淋透,半晌偏头轻咳了一声,杨心问连忙又撑着荷叶上前——虽然在这雨势下显得杯水车薪。   “苶遥师姐。”陈安道咳完一声,声音竟是有些作哑,“敢问师姐,已有多久未曾下过山了?”   徐苶遥皱了皱眉:“当有三四年了……何出此问?”   “三四年……”陈安道哑声道,“三四年,师姐自然也就不知道如今的民间是何等模样了。”   他忽然侧身震袖,抬手指向南面。伸出的那根手指绷得笔直,惨白的手背上青筋外露,天外一道霹雳,云幕似被撕出一道裂痕。   陈安道抬眼望向众人,他发带松散,目眦欲裂,却叫那白光衬得如恶鬼邪煞。   “师姐且去看看!就在山脚的那座小镇上,几里的小巷,垛叠的都是病患死者。那些病人无处寻医,尸首无人收殓,百姓易子而食朝廷征战不休,天灾人祸接连并起,长街望去,谁人又不是鳏寡孤独废弃者?”   他说得声嘶力竭,连脖颈都泛起了病态的红,接着颤抖地收回了手,轻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师弟是个孤儿,却也不过是个孤儿。若是因为心生怜悯,那师父便应当接那成千上万的孤儿上山,开粮仓,济万民,平邪祟,抗天灾。”陈安道轻道,却能叫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楚,“如今师父不过是相中了一个根骨奇绝之辈上山,你们便觉这算悲天悯人,博施济众。莫说师父并未生这等心思,便是他当真要救济天下,你们难道还能拦得了他不成?”   “星纪长老他……”   “我师父不过是心智未开,却并非蠢笨。”他冷道,“咳……你们拿他当棍使,真以为他什么都不懂吗?”   “安道,休得胡言!”大长老猛地走近,伸手要按陈安道的肩膀,杨心问眼疾手快拉过了陈安道的手,叫他偏向了另一边,让那双老手扑了个空。   他抓着的手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师兄……”   陈安道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安道,我们不过是担心正德让人蒙骗,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大长老尴尬地收回了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你这样说,怕不是要寒了同门的心。”   陈安道垂头不语。他方才浑身的戾气这会儿却像是散尽了,衣领上的一寸脖颈像是被人卸了力,柔顺地垂着,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却悄然偏头,在杨心问耳边轻道:“作戏罢了。不必担心——咳……今日过后,便不会有人再来找你麻烦。”   “我、我不怕麻烦。”杨心问不知道何时红了眼睛,“你不能这样淋雨。”   “盛夏大暑,不碍事的。”他说,“再等等——咳……待抽签结束,师父回来,这件事也便揭过了。”   “可——”   “师弟这般模样,倒像是我们以强凌弱,以众暴寡。”徐苶遥忽然开口道,“只是我们所求,不过公平二字。”   “令弟当年弟子大选名列榜尾,拜入——咳……咳咳……拜入诹訾长老门下,那年的榜眼,却成了令弟的弟子。师姐所谓公平,可又有自己的一杆秤?”   徐苶遥深深地望着他:“以前只知雾淩峰的二弟子少年早慧,颖悟绝伦,于算术阵法一道天纵奇才,未曾料到你辩才亦是了得。今日我们一百多张嘴,也未必说得赢你,只是我知你体弱,再这样浇下去怕是要得病,同门师兄弟,何必至此,不如各退一步,你看如何?”   “怎么个退法?”陈安道问她,她却将视线转向了一旁的杨心问。   杨心问抬眼,亦无所畏惧地望回去,见徐苶遥走近,还踏步上前,冷冷道:“我大师兄呢?”   “他喝多了。”徐苶遥说,“我已让苶平送他回去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在雾淩峰歇息了。”   叶珉什么酒量,这分明就是下了药!   杨心问只觉这昨日还请他吃酒的师姐如今狠毒地似只毒蝎,不经意地蛰一下,便是要人的命。   “星纪长老留的人,我等自然不会赶人下山。”她对杨心问开口道,“只是,今年被选中的弟子在正式拜师前,还要过新设的采英关,以此来甄选人才和庸碌。师弟入了山门,那便是我宗弟子,只是这师承何人,或许还有待商榷——诸位觉得如何?”   他回头过头,那群似是已经生了退意的人便又躁动起来,此起彼伏地喊着“合理”“应当”。蛙兄上前一步,将袖子抖得利索,慨然道:“本该如此。”   “星纪长老既然不是因为心生怜悯收的徒,那他想来是有过人之处。在采英关上拔得头筹,自然便能归回雾淩峰。”   陈安道冷眼看他,回道:“他既然正式行过拜师礼,那便是师父的弟子,我的师弟,如何咳……如何就轮得到你们来商榷他的归属了?”   徐苶遥道:“师弟这样耗下去,可是在等星纪长老援——”   “仅此而已?”   杨心问忽然开口,声音清脆嘹亮,却如一记响雷劈在了天矩宫上。   徐陈二人一时无话,后头那些拱火不成的人也霎时收了声。   “比就比。”他说着,转头冲陈安道笑了笑。   陈安道只觉得周身的冷雨忽然被隔绝了开来,手里握着的那只小手在他掌心戳了戳,一道暖意便倏忽间涌到了他身上,可那大雨分明依旧肆无忌惮,荷塘里犹是一阵银珠落地之声。   他抬眼,只见周身一片淡淡的金光。   那是一道结界。   “我学了好些时日。”杨心问冲他笑,那双瑞凤眼似是真的生了喜鹊在里头,光是这样一看,便觉春来报喜,万物复生。   他在他耳边小声道:“那日庙里师父给我布下的,可是这样的结界?” 第12章 暗锋   场面一时肃静。   “你……”陈安道不可思议地抬手碰了碰那金光,“是什么时候……”   “这几天就隐隐约约有些感觉,但到底还没有引气入体——我之前本来想跟你说的,可你说‘别跟交代后事一样的’,没听我讲。”杨心问答道,“刚刚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觉得一股气冲破了任督二脉,浑身舒坦,再回过神来,就画了这个能避雨的结界——如何,这个阵画得可还能用?”   他这话落到了在场众人的耳里,便如一滴水砸进油锅里,立马溅出一圈油滴子。   “胡言乱语!引气入体非得锤炼体魄,熟背心经,再用药浴洗髓,让师父引气注入冲破大穴,在体内顺利运转数个周天才算功成,怎么可能站着站着便成了!”   “他上山分明才两月有余,怎可能就这么短的时间便洗髓炼体了!莫、莫非是先天灵脉?”   “说什么呢,先天灵脉出生便有天动异象,山脚下那小镇什么时候出过这种事?”   “那——”   “杨师弟。”徐苶遥最先冷静下来,虽脸上尚且惊疑不定,这会儿却也勉力强笑,“——这般看来,星纪长老确是慧眼识珠,目光如炬,那这弟子大选后的采英关,你可会依约前往?”   “自然。”杨心问冷笑一声道,“只是事先说好,若我打赢了,你们可别再在我们面前狺狺狂吠,为难我师兄师父。”   陈安道猛地按住杨心问的肩,冲他摇了摇头。   杨心问置之不理,拉着陈安道扭头便走。陈安道似是还要说什么,可一开口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只能由着他一路拉扯。   雨天路滑,待到要上石阶的路时,杨心问便蹲了下来,作势要背陈安道。   石阶上的雨水如瀑布般倾斜而下,夹裹着落叶败枝,间或有些稻草瓦片。一脚踏上去,脚踝便也能冲得到水,不光冷得难受,行走怕也是不易。   陈安道一时没瞧明白他的意思,困惑地看他蹲在地上许久没起来。   “上来呀。”杨心问说,“我背你。”   陈安道把从杨心问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那纤细狭窄的肩膀,那单薄的背,那矮小的身量,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儿蹲在地上,一本正经地说要背他。   “……你一个小孩儿。”陈安道触动之余颇觉自尊受挫,“胡闹什么呢。”   “小孩儿怎么了?”杨心问不让他走,就蹲在地上一手扯住了陈安道的衣角,“他们瞧不起凡民,你瞧不起小孩儿,你们这山门怎么就没一个正眼看人的啊?”   陈安道挪不动衣角:“这不是看不看得起的问题……”   “你就是看不起我!”杨心问瞧出陈安道语气缓和了,立马胡搅蛮缠了起来,“你不让我背你,就是不信我!”   雷雨交加,虽说他们头上顶了结界,但之前已经湿了的衣服这会儿却是不好换了的。陈安道不知自己到底在杨心问心里留下了何等弱不经风的印象,以至于连自己走点路都不成了。   他又打量了一遭杨心问的身量,估摸着自己趴上去,杨心问站起来后,自己的脚还未必能离地。   “你蹲在这儿瞪我的模样……”陈安道轻声道,“像只青蛙。”   天道好轮回,杨心问方才腹诽了那位蛙兄,结果这会儿便轮到自己被人比作青蛙了。他猛地跳起来,陈安道还火上浇油道:“现在像只跳蛙。”   杨心问怒目而视,忽然一腿扫到他膝盖后窝里。   陈安道不防他发难,直挺挺得就快跪下去,而杨心问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蹲在了他面前。   只听对方的下巴同他的后脑勺一个猛撞,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惨叫。但头盖骨到底比下颌骨硬上不少,杨心问晃了晃脑袋,湿发糊了陈安道一嘴也没注意,确认了背上的体重,便轻盈地跳了起来,手揽住了陈安道的膝窝,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石阶上走去。   陈安道让这一套组合拳打得找不着北的。   他活到现在,还从来没与人动过手,但眼下下巴撞得那一下,想来便与传说中的下勾拳有异曲同工之妙。且刚要张嘴吸气,便是一头茂密柔顺的湿发气势汹涌地扫过他面部,糊了他一嘴的小儿黄毛。   我莫不是何时得罪了他?陈安道恍惚间想,不然他怎么能对我下这样的狠手?   自觉帮了师兄又照顾了师兄面子的杨心问很是得意。   他本就气力不同常人,这阵子又因为灵脉自行打开而越发对自己的躯体控制得当。在陈安道面前他惯爱得瑟,这会儿硬要背人,实则是三分体恤七分耀武扬威,非得陈安道对他刮目相看,说句“师弟了不起”,才能稍稍安抚他翘到天上的尾巴。   这漫漫长街路走得他心痒难耐,陈安道每次偏头吸气他都觉得是要开口夸他,结果次次都是闷在袖子里的咳嗽。   待走出了半炷香的功夫,陈安道终于开口:   “今日,你不该让他们知晓你已引气入体的。”   这泼凉水浇得比雨还大,杨心问险些一个踉跄,叫两人一齐从这儿滚回原点。   “为什么?”杨心问急切道,“我虽然现在才刚刚入门,但只要勤加修炼,我必定能在那采英关上赢了他们!”   “不是输赢的问题。”陈安道偏过头,轻咳一声,“你应当也知道,他们针对你,是为着你的出身,而非本领。”   “可那些人欺人太甚!”杨心问怒道,“引开师父,给大师兄下药,害你淋雨还处处看我不顺眼!我若是没能力,那自然要忍气吞声夹着尾巴做人,可既然可以一战,那便非得打掉他们的牙不可!”   前面已能隐约看见雾淩峰上的平台。那几树桃花让雨打落了花瓣,想来这最迟的春色也要过了。   “你觉得,他们最怕的是什么?”陈安道敲了敲杨心问的肩膀,示意他放他下来。   杨心问只当没察觉,继续说道:“怕我得道升天,把他们全都打趴下。”   陈安道摇摇头:“非也。”   “那还能是什么?”杨心问猛地扭头,陈安道这回有了经验,立马后仰着脖子,躲过了杨心问这一通横扫。   “得道升天者众,咳……便是多你一人,也没什么妨碍。”陈安道说,“他们怕的是以此为开端,叫凡民破开了世家垄断修真界门路的现状。”   杨心问身上结界的金光逐渐开始黯淡。   这结界的符文画得错漏百出,全靠灵力充沛才能勉力支撑。像是中途发现两个结界有些撑不住了,杨心问便开始着重看护陈安道身上的那道结界。   陈安道没有点破,伸手在杨心问头顶的阵法上加了两笔,那金光便又重新亮了起来。   他收了手,继续说道:“百年来,偶有天资惊人的凡尘中人能凭一己之力在修真界出头,但那终归是握在世家中可控的定数。他们能拿捏得了他,不会让他的宗族亲人也一道入主修真界,更不会让他在者修真界取得人脉势力,叫凡民破出这一道口子,蜂拥而入,瓜分他们的灵石宝地。”   “今日他们摆出这样的阵仗,却能叫此事轻轻揭过。这般高抬轻放,原本就不是要针对你一人,而是要雾淩峰的一个态度——不会就此广开门路,让凡民有了可乘之机。所以这场雨我才非淋不可,那场戏也非演不可,告诉他们雾淩峰不过是保你一人便已劳心伤神,并无与世家作对的意思。”   杨心问背着陈安道走上了平台,终于将他放了下来。   他垂着头,难得安静地听着陈安道说话,叫人瞧不出喜怒。   “今日虽然瞧着凶险,但不过是敲山震虎,做做样子罢了。他们不信你一人能翻出什么风浪,只是警告雾淩峰不要与世家作对。而且徐苶遥对大师兄的爱护并非作假,想来对他下药,也不过是不希望他掺和到这事情里来,并无加害之意。”陈安道理了理自己的袖子,又将散了的发拿到身后,便是成了落汤鸡也不愿叫自己形容狼狈。   “但你今日出了这个头,他们便要警惕着你。若你日后的采英关得了胜,那更会叫他们视作眼中钉,掌中刺。”   “师兄的意思是,叫我在那采英关里故意输掉?”   “……你倒也太瞧得起自己了。”陈安道说,“虽然世家子弟不乏草包,但大多还是兼具天赋勤勉之辈,再加上家里补给的灵丹神药,五六岁大多已通了灵脉,而后请了专人训练,上山前便已是能独当一面的修士了。你虽有天赋,但才通几天的灵脉,想在他们之中拿下魁首,恐怕还是诅咒他们临阵腹痛来得实在些。”   杨心问咬了咬牙,猛一甩头,那发上的水便荡出了一圈水珠。他的眼在雨里越发得亮,十胜石般黑而夺目,在那张小脸上显得熠熠生辉。   “师兄好一阵说,这也不行那也不好,究竟是想我怎样?”杨心问道,“就这样听人穿鼻,任人拿捏?”   “我带你上山,便会护你周全。”   “你连自己的周全都没护好!”杨心问怒火中烧,猛地朝前跨出一步,“今日这雨你是为我淋的,明日你发温病便也是为我发的!我杨二命贱,就是真要我伏低做小我也无话可说,但我不要当人累赘,非得你们百般回护才能在这死皮赖脸地待着!”   “不过是——”   “我知晓他们看我不顺。但他们调走了师父和大师兄,唯独拿此事对你发难,他们今日下了你的脸面,明日便也就不把你的脸面当回事儿。你若是动怒,他们便又能那我作乔。我哪里是你师弟——”杨心问咬牙恨声道,“我是他们悬在你脖子上的刀!”   霹雳惊雷平地起,小孩儿的怒喝似是道出了天人的恨意,扰得那山摇地动,狂风不遏。   陈安道神色剧变,一时讶然,没曾想杨心问这般年纪,却已明了眼下形势。   “师兄,你事事不与我说,当我参不透,看不明白。”杨心问伸手拽住陈安道衣角,方才咬牙切齿的是他,如今眼眶泛红,楚楚可怜,似是受了天大委屈的竟还是他。   “我不过小你两岁,你为什么偏要把我当小孩儿哄?” 第13章 抽签   那天杀的老东西还在上头念个没完。   李正德时而抬头,看台上那位大梁长老手中厚厚的手稿念到了第几页,时而低头,看脚边那一列蚂蚁来回奔波,胡乱揣测它们在忙个什么劲儿。   天色晦暗,他估摸着一会儿可能要下雨。   下雨倒是不错,希望那老东西能念着下雨少说几页,这臭长臭长的抽签典仪已经持续了能有三个多时辰,再熬下去,他所剩无几的耐心怕也要被熬干。   “这以前也没这破事儿啊。”他转头对诹訾长老季闲说,“关华悦今年怎么这么爱显摆?”   季闲默不作声,斟酌许久才开口道:“许是上了年纪吧。”   李正德回想起姚老头罗里吧嗦的样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要照姚老头那样,估计她还能再叨两个时辰。”李正德说,“我回雾淩峰睡一觉再回来,时间也绰绰有余。”   “不可!”   季闲一声大吼,骇得方圆五里的鸟都受了惊吓。周遭无不扭头看他。四面八方的视线聚在他身上,只见他老脸一红,跟个鹌鹑样的把头埋在胸前,蚊子哼唧样的小声道,“这、这不合规矩……”   “……刚刚那声是你吼的?”李正德不可思议道,“听着像姚老鬼上身了。”   季闲有个毛病,格外怕众人的视线。李正德也有点毛病,特别怕年轻貌美的人,他哥俩难兄难弟,估计心里都觉得对方的毛病更好笑,秉着“跟他在一起我就不是最丢人”的心态,时不时便会凑在一起游山,关系说不上好,但彼此很是熟悉。   这会儿听见季闲大庭广众下用这么大嗓门说话,李正德便觉得有些不对。正准备说什么,便听上头的大梁长老猛地一咳,念完了她那要命的陈辞中的最后一句话。   “抽签仪式开始!”   随着一声锣响,几位峰主依次站在了前头。待选弟子在下头抽签,抽到的结果代表他们第一场考试的场地,之后以雾淩峰、云淩峰、雨淩峰、霁淩峰的顺序,完成前后共四场测试,各考官给出相应评分,凭总分筛掉待选人数的一半之后,再由各峰主挑人入门。   弟子们抽签,李正德比弟子激动。他们几位峰主上前露脸,等着抽完签的弟子在他们面前列队。   他望眼欲穿,恨不得帮人代抽,踮着脚巴望的模样像只饿坏的狗,引得他旁边怕人目光的季闲头垂得越发低。   “他们怎么这么磨叽?”   那抽签竟然还不是排好队一溜烟得抽完了事。关悦华又翻了新的一页,慢条斯理地一个一个地念名儿。   “这破事儿我受不了了!”李正德咬着牙跟季闲说,“明年谁都别想再诓我来!”   季闲闻言,忽然扭头问道:“说来你手上的伤,如何了?”   “就一小口子,早没事儿了。”他说着举起了手,给季闲细看,“瞧,就剩个疤了。”   季闲皱了皱眉头:“这伤口,瞧着有些古怪。”   “怎么你也这么说?”李正德不快道,“跟我那婆婆妈妈的徒弟一模一样。”   “毕竟是在平罡城受的伤,那地方——出不来什么好东西。”   “这都什么跟什么?”李正德纳闷了一会儿,又恍然道,“哦,你说那个带着圣女私奔到平罡城的小子?那确实是个坏坯子,带着人跑了又不敢带着人浪迹天涯,跑回自己家那不就等死吗。”   说到这儿,李正德莫名又有些义愤填膺。只是季闲面前已经站了个弟子,满脸钦佩地看着李正德。   李正德让这钦慕的视线架住了,不好再乱发脾气丢了高人的颜面,只能狠狠地闭目吸气,心里头暗骂那害他慌不择路跑过来抽签的新弟子。   他想起日前那几个二代弟子跟他说什么收徒不合规制的事儿。   说实话,那会儿他确实还挺心动的,可只要想想陈安道说的责任长责任短的话,他便又不敢了——况且那来劝他的弟子瞧着真是不好看,眼凸嘴宽,像只青蛙。   唉,怎得就是个长得好看的?李正德怅然,生得跟他那俩师兄一般好看,看得就叫人害怕,这早就有人传我自个儿相貌平平,却喜好娈童,日后我这名声恐怕真得臭了。   他心中焦虑,面色愈冷。不一会儿下了雨,他瞅着眼前这群人支起的一道道结界乱得他眼睛疼,便动了动眼珠子,什么阵法也没画,天矩宫前院的上空便平生一道金光穹顶,将整个前院乃至天矩宫都罩在了里面。   人群惊叹。   “这等修为,当是星纪长老所为!”   是我是我。   “可我见他未画阵法!”   我不需要。   “你懂什么,星纪长老不习五诀,不习阵法,天生便能催动灵气,此乃天人合一之境,哪里是能用常理度量的?”   哦,小小年纪很识货嘛。   他听着那些此起彼伏的褒奖叹服,很是受用,心里想着自己当得起,面上的得意洋洋之色也不加遮掩。   不一会儿,李正德前面排了几个弟子。   前头的几个弟子,具是拍马屁的好手,队不好好排,围着他谄媚讨好得一套一套的。他听得舒心,便没叫他们退回去,不一会儿又来了个小孩儿,站在了最后头,不凑过来,反倒瞧得有些显眼。   那小孩儿身形极胖。腰上让衣带勒出了一小圈的肥肉,长得虽然高大却含胸驼背的,低着脑袋看不出表情,在他面前也不晓得多捧两句场。   没眼力见儿。李正德默默心道,还生得不好看。   那小弟子果然是生得极不好看的。方才长老点过他的名字,李正德有印象,姓姚,好像叫什么“姚圆木”,跟他身形很是相像,偶尔抬起头,便能见那张脸上生了对倒八眉,眼睛虽大,但愁眉苦脸得压根睁不开,鼻梁不高,嘴唇却厚,像是胖得嘴唇都在长肉。   圆木后头又来了几个弟子,那几个弟子瞧见了圆木,一把将人撞在了地上,挤上前来,凑在他面前造作地惊叹:“早闻星纪长老天人之姿,今日得见,果真如此!”   这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李正德对自己长相心里有数,普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放进人堆里都寻不见的普通。   他生得普通,却不知道是什么运气,自小与他亲近的人都是生得花容月貌,英俊潇洒,就连刚来的小徒弟那容貌也绝非凡品,一圈看下来,他那模样倒是被衬得有些不上台面了。   “你从哪儿‘早闻’?”李正德语气不善道,“净放屁。”   他说完了才想起陈安道不让他在外头用这个词,讪讪地不看那些人错愕的表情,转而看向哪个从被撞倒的圆木。   圆木被撞倒时嘴里也没发出半点声响,这会儿慢腾腾地已经站了起来,站在后头,安安静静地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李正德最烦的就是这种低眉顺眼的人了。他双手抱臂,朝着那圆木喊道:“那边那个——欸,就你。”   周围人都看向了圆木,圆木低着头,许久没发现是在说自己。李正德不耐烦,大喊了句“姚圆木”,那人才慢慢地瞪大了眼睛,缓缓抬起了头。   “还有你们。”李正德对着那几个拍马屁不到位的人说,“行事慌慌张张,言语轻佻谄媚,拍马屁的功夫不到家,难道还眼瞎,撞了人也不知道吗?”   那几个人立马惶恐不安了起来,个个在一旁站得笔直,手足无措道:“我、我没注意……”   “修仙通五感三显,你们是修仙修到狗肚子里去了?又盲又蠢,找补都不知道捡个能信的理由说——看什么看,还不道歉?”   那几人立马朝着李正德深鞠一躬。   “跟我道什么歉?”李正德说,“跟他道歉。”   那几人这次却不利索了。几人在他面前神色有异,迅速地交换着眼神,过了许久才慢慢地转过去,咬着牙,不甘不愿地说了句“方才冒犯,还望兄台不要介怀。”   “人家不往心里去是人大度,人若要介怀你们还有意见了?”李正德见那小胖头被那些人道歉道得诚惶诚恐,甚至还要回敬一个礼,越发觉得荒诞。他仗义执言,主持公道,让这几人弄得像逼良为娼,可见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他被这些人弄得没了兴致,懒散地站在原地等待这漫长的典仪结束。那小胖再没了动作,跟个木雕样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连眼皮都眨得比旁人少些。   日暮时分,这场典仪终于落下了帷幕。季闲经此一遭已经身心俱疲,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跌跌撞撞,慌不择路地跑了。李正德本想叫人去用飧,结果没逮到人。   可是自己去斋堂他又觉得格外尴尬,要是旁人都以为他跟陈安道一样,孤家寡人连个朋友都没有可怎么办?   他转了转眼珠,开始把主意往弟子身上打。   方才那小胖呢?   李正德抬眼望去,却见方才那几个人围着小胖,朝着山下走去了。   他们方才瞧着关系不好,这会儿竟握手言和了?   李正德心里头觉得自己做了件顶好的事儿,满意地笑了笑,迫不及待地想跟自己几个徒弟炫耀几日的功绩,便也忘了饿,快步朝着雾淩峰走去,走了一半还嫌慢,直接折了段粗枝踩在脚下,御枝而飞,快得似能斩断这连绵的雨幕。   雾淩峰上安安静静,只有轻居观里亮着灯。   想来那杨心问应当是已经歇息了。李正德心下松快,可不是他排挤那小弟子,而是杨心问睡得早,方不能分享他今日的善行功德。   他这般想着,推开了轻居观的门,还未见到他两个弟子,便闻见一股扑鼻的药味儿,冲得他头晕目眩。   里头似是听到了动静,只见一个人影从屏风内走了出来。   竟是那个小弟子!   “你、你怎么在、在这儿?叶、叶珉呢,陈安道呢?你把我徒弟——”   杨心问手上端着铜盆,铜盆上叠着块方布。他换水时听着了响,走出来便见这个傻愣愣的玩意儿杵在门口,神情较往日还要更蠢些。   “师父……”他这句师父叫得咬牙切齿,似是把“师父”二字塞在了齿间,用臼齿狠狠地研磨了一般,“你竟还记得你有这两个徒弟啊。” 第14章 怪病   陈安道是在说着话时倒下去的。   那句话才说一半,杨心问还没有太弄明白意思,就见面前的人跟被抽了魂样的倏忽倒了下去。他急忙伸手捞,捞是捞到了一只手,但陈安道半边身子还是摔在了地上,撞得那铜铃也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响声。   “师兄!”他大叫一声,上前用力地推了推对方。可陈安道就这么晕得无知无觉,他上手摸他额角,没摸出烫来,只感到入手一阵冰冷。   这哪里像是活物的温度?杨心问惊得肝胆欲裂,一手扯着陈安道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另一只手揽着他腰往屋子里带。   因为身量不够,陈安道的两条腿还在地上蹭,他也无暇顾及,冲进房里把人扔在了床上,把屋里所有的火盆都推了出来取暖。   轻居观里没一会儿便热得叫人发汗。他听着了一声细微的声响,循着声音过去,却见轻居观另一边的耳室里躺着他大师兄叶珉。   似是觉得不舒服,叶珉在床上发出了细碎的闷哼,杨心问见他满脸通红,印堂处竟还有些红得发黑,只觉祸不单行,上前探了探他的额角,这边却是热得烫手。   不是说不会害他吗!   杨心问冲出房间,一口气打了四桶水。一桶倒了出来,打湿了方巾直接给叶珉额头上垫着,另一桶倒进了壶里,就着火盆慢慢地烧热了,再倒出来沾湿了毛巾,放在了陈安道头上。   发温病的他见过,但像这样通体冰凉,说着话晕过去的又是什么毛病?   杨心问站在陈安道床边,又觉得不放心,上手扒了他湿透的衣服扔在了一边,又拿了另一床被子将他裹了起来,把火盆挪到床边,就快把陈安道的头发都给烧着了。   他上一次这般不知所措,还是在他娘的墓前。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他阿娘站在了床边,没瞧他,却是瞧着陈安道,嘴里念着什么。杨心问惊惧不已,猛地摇了摇脑袋,又要起身去换水,便听外头传来了一串脚步声。   他以为又是哪路来寻晦气的人,抄着水盆便要砸上去,一打眼瞧见是李正德,那忽然落空的心火一灭,又生出一道冲天的肝火。   这是个什么破师父!杨心问一时气昏了头,只觉千错万错都与这蠢蛋脱不了关系,没扔出盆来,却也口不择言了一通。   那蠢货像是被他吓傻了,愣在原地一时半刻地说不出话来。   “师兄现在身上凉得厉害,大师兄也打着摆子。”杨心问见不得他这副不惑之年还跟个傻子样的眼神,“你有本事,快救救他们啊!”   很有本事的李正德这会儿如梦初醒,一头扎进了屋子里。   “叶珉不过是发温热,你下去寻关——大梁长老,雨淩峰养着宗门大夫,他手下的几个弟子也会些医术,你去请他们来。”李正德一边说,一边去掀陈安道的被子,未曾想一掀开便见陈安道浑身上下只剩一条亵裤,又惊又惧道,“你、你你……你、他、他他衣裤呢!”   “你还管他衣裤!”杨心问觉得这人简直分不清轻重,“他外衣湿了,我给他扒了。”   “你——”   “小爷我今天就扒了他如何?”杨心问怒火中烧道,“他现下生死不明,若他出了岔子,莫说衣服,小爷连你的皮都是扒得了的!”   李正德浑身一哆嗦,立马回身给陈安道重新裹上被子,就这被子把人给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   “他的病寻常大夫不好治。”李正德朝着门外快步走去,“我得去寻他家里人。”   “家里人?”杨心问隐约有个印象,“兮山陈家?”   “正是。”   杨心问心中一片冰凉:“兮山……这样远,等你去那他尸体都该凉了。”   “凉不了。”只见李正德随手拿下了香案两侧挂的桃木剑,朝着门口一扔。   那剑并不落地,而是稳稳地悬在了空中,并朝外荡漾着一道幽微的蓝光。   李正德抱着陈安道,一脚踏了上去,又取了腰上长老令,扔给了杨心问。   “你快些去雨淩峰。”不过一个眨眼,那后半句话便像自天外传来,“这几日,雾淩峰便托由你照看了。”   //   说是托由他照看,但其实这破观里头需要照看的也就只有一个病中的叶珉。   他望着床榻上的叶珉,心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那边刚被下了药,这边就立马发了烧,肯定是那药有什么问题。   于是他请了大夫后便没跟着回去,而是气势汹汹地杀上了云淩峰。   他到的时候,只有徐苶遥和一个老头在玉术白台闲坐。   那老头手舞足蹈地跟徐苶遥说着一张星图,徐苶遥瞧着有点犯困,但还是勉力听着。   杨心问走到他们院子里,瞧着他们背影,将拿过来装样子的桃木剑放在了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们。   徐苶遥先注意到了他。那犯困的眼神倏忽便锋利了起来,只见她慢慢起身,缓步朝他走来。   “杨师弟。”她开口道,“不知有何贵干?”   “我还以为师姐知道呢。”杨心问靠在树干旁,脸颊微动,树的光影在他脸上变幻莫测,“同门师兄,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   徐苶遥微微皱眉:“此言何意?可是师弟反悔,打算临阵脱逃了?”   “自然不会。你们煞费苦心为我一人办的大会,我怎敢不去。”杨心问拎起那剑,朝着徐苶遥一指,“只是我大师兄何其无辜,你们不想着药死我,反倒在他的酒里下毒,岂不是牵连他人,多此一举吗。”   “什么下毒?”后面那老头忽然开口道,“苶遥你——”   “一派胡言!”徐苶遥猛地上前,被那桃木剑抵住了胸口也无知无觉,“我只是在他的酒水里放了心青叶,只有安神助眠的用处,哪里会——你说下毒,他怎么了?”   杨心问观她神色,不似作伪。可徐苶遥在他心里已是背信弃义,心如蛇蝎之人,再说什么也半分不可采信。   “解药呢?”   “心青叶本就不是毒,哪里来的解药?他现在到底如何了,你且让我去看看!”   “让你看什么?”杨心问冷冷道,“看他怎么死的吗。”   徐苶遥花容失色,竟是一时失了语,转身便要往雾淩峰跑。   杨心问手疾眼快用木剑一拦,寒声道:“师父给了我长老令,命我照看雾淩峰。上山?你想都不要想。”   “我——”   “苶遥!”那老头走上了前来,喝住了徐苶遥。   杨心问见他模样,应当便是云淩峰的诹訾长老季闲,说是与李正德历来交好——可交好又如何,徐氏姐弟之前对他们不也好得要命吗。   “这位小弟子。”季闲问道,“你师父呢?”   杨心问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笑。他刚比剑高半截的身量,自下而上看着那老头躲闪的眼:“你不知道?”   季闲半晌合了合眼,轻声道:“可是安道——”   “我二师兄便不劳几位挂念,师父说他有办法。”杨心问说,“只是眼下大师兄病重,那个什么清心叶还是竹叶青的,你们当真拿不出解药?”   “心青叶并非毒物,自然是没有解药的。只是心青叶性微寒,能安神助眠,若是误食过量,便会用裳阳菊的根煮药服下。我虽不知叶珉现下何种病症,但你若坚信是心青叶导致,不妨给他用裳阳菊试试。”   杨心问听完提剑便走,一刻也不多留。徐苶遥还欲说些什么,季闲一把拉住了她,冲她摇了摇头,轻声说了些什么。   说了什么他也不在乎了。   是不是心青叶导致大夫自有论断,他知道这些人不敢真的杀了叶珉,叶珉会弄成这样或许是因为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他要让这些人知道大师兄发病的事实,叫他们来查出这差错究竟出在哪里,找出医治叶珉的方法。   天光微煦,云雨随着黑夜一起过去,旭日初升之时正是云销雨霁的好天气。   杨心问行走在那片灿烂金光之中,竟觉得过去的那一夜便是他此生最漫长的夜晚。   他奔劳一夜,手掌里却还残存着陈安道额角的冰凉。那样的温度他曾在娘的尸体上摸过。死人是冷的,无论死法如何,死人都是冷的。   那日他在早上还与娘说,自己簪花的手艺赚了不少,药钱已经很是够了。娘难得的瞧着精神不错,在床榻上冲他笑,让他今日帮她擦个身子。   自打半瘫了之后,他娘便极少主动开口让他帮忙做什么。那日天气极好,他记得磨坊的窗缝里照进来的光。   他那日是说错话了。   杨心问在这时忽然觉出累了。他彻夜奔忙,衣服在雨里湿了一遍又一遍,觉不出冷也觉不出热来,现下临到那峰顶只差几步,他却突然觉得腿软,跌坐在了台阶上。   那日他说错话了。他说,买药的钱已是很够了,阿娘说别给他买药,留着自己买点吃的,他说不用,买药要紧。   他说错话了。   杨心问将脸埋进了自己的手掌里,似是在哭,但眼眶里却是干的。   就是因为他说错话了,阿娘才会在他那日回来之前割腕。阿娘不想当谁的累赘,才动手动得这样狠诀,连句道别的话也不肯留给他。   那我如今又是什么?   杨心问颤抖着嘴唇,对着石阶上一列不知从哪里钻来的蚁群,颤声道:“害死陈安道的累赘吗?” 第15章 狂犬   轻居观前淌着的药渣成了条小溪,赭石般的颜色,远看像几条长得望不到头的蛇。   屋子里一开始放了几盆兰花,过了几天又换了绿萝。大夫讲不出具体有什么作用,问不出来杨心问就不问了。   他坐在椅子上,床边围了十几个大夫,雾淩峰下还围了十几个人,他没让除了大夫以外的任何人上来。   他谁也不相信。   叶珉的事闹大了。山门上下的长老这才慌了起来,徐苶遥和徐苶平被关在后山石洞禁闭,天座阁里圣女听闻此事后惊厥过去,已有两日未传达天座莲的神谕了。   这件事大长老做主,将消息封在了临渊宗里,若是传到下界,那又不知会出什么动荡。   杨心问不放人上来,有人要硬闯,他也就拔剑相向。   这些修士原是不将他放在眼里的,但眼下雾淩峰大弟子二弟子相继出事,这三弟子若伤在他们手上,李正德那样孩子心性的人能做出什么他们也不敢赌。   他们不敢伤人,但杨心问却是要跟他们拼命的。夜间也不回屋休息,只拖了把椅子坐在轻居观门口,实在困了便在椅子上小憩片刻,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拔剑比睁眼还快。   雾淩峰两个月便养出了条看门疯狗,见谁咬谁,凶得很。   杨心问顶着疯狗的名头,跟剑一个身量的小孩儿,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   第一日,雨过天晴,日头格外得毒。几位长老一齐上山,好言相劝,他不动,大长老门下的弟子便先动了手。那弟子没把他放眼里,没用仙法,拿把桃木剑便要硬闯,杨心问发了狠,削了他散在脖子后的长发——这已是偏了,谁都瞧得出来,他那剑是朝着脖子去的。   第二日,来攻门的人多了十几个。他们警惕了许多,只用仙法与他缠斗,意图将他引开门口。杨心问拆了一条椅子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注气入剑,将那椅子腿用灵力猛地推出去,朝着打头那个弟子眼睛去的,那人仓促间凝气抵挡,杨心问又横剑刺他肩膀,那人下意识挥剑砍来,杨心问躲也不躲,依旧刺下去——千钧一发之际让大梁长老的一记透魂钉挡了开来,挡的却是那人的剑,杨心问被划破了脸,那人被刺穿了肩膀。余下的人见状惊变,知他真的不要命,便再不敢动了。   第三日,他们没在白日前来,挑了晚上。杨心问白天绷紧了神经,却没等到人,待晚上刚松了些,便有人吹了一口安眠香给他。这香刚吸进去便觉得晕的天旋地转,他立马往自己胳膊上划了一道,鲜血一涌,疼痛便激得那困意淡去,再提剑向人,却见那些人连打也不打了,扭头便跑了。   他已在这守了三日,白天与那些想闯山的人缠斗,晚上便坐在门口警惕着见不得人的偷袭。他庆幸自己灵脉通的很是时候,不然以凡人之躯,这样三天不吃不喝早就已经死了。   第四日,硬的不行便又要试试软的。大长老又上了雾淩峰,苦苦相劝道:“心问,你这又是何必。我们又怎可能害了叶珉,你当知道,他对我们来说是何等重要!”   杨心问不动声色,抿了抿自己已经干得开裂的唇说道:“大夫说在叶珉体内验出了毒……有人要害他。”   “徐氏姐弟确实行差踏错,但我们已将他们关了起来。”   “他们哪里来的理由杀人。”杨心问嘶哑着嗓子说道,“他们说下药是受了蛙兄指示,但静坐一事你们谁又脱得了干系?”   “……蛙兄是何人?”   杨心问不理他,继续说道:“大师兄的体内验出了毒,心青叶不过是毒发的引子。这四五种毒是十数年长期服用慢慢积累出来的,此事埋线长远,蛙兄那时甚至还没有出生。”   大长老静默不语,似是不敢相信,又似是在考虑说辞。   “有人要杀他。”杨心问说,“或许不止一个。”   闻言,大长老长叹了一口气。他将手背在了身后,动了动唇,半晌轻轻摇了摇头,抬眼看向杨心问,难得语调平和道:“心问……你原名是什么?”   “关你屁事。”   大长老笑了笑,那长须也随着飘动了起来。   “不是富贵人家,给孩子取名都是随便的,不说也罢。”他眼上的褶皱比平日看来还要更多,似是因为含了笑意,那些微的笑意藏进了眼角的纹路里,叫人看得不真切,“上山之前,你师父师兄可是允了你往日里根本够不着的荣华富贵?”   杨心问并不作答。   “正德这个人,向来孩子心性,总是觉得自己一人一剑,这天下便能任他闯了。带你回来,想来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觉得自己做了件善事,便沾沾自喜,自以为是。”大长老说,“他一时待你好,那便只是一时的。他根本就还没学会承担责任,侍弄花草觉得无聊了便养些猫狗,猫狗养腻了就带个人回来,等觉得无趣了,便再找新的玩意儿。”   “别说的跟我要他养似的。”杨心问冷道,“他不要别人养便算万幸了。”   大长老将背在身后的手收了回来,攥着他那山羊须的一点小尖,了然道:“原来如此,你顾的是陈安道……安道确实跟他师父不同,最重责任,你成了他的师弟,他自然会事事顾着你。”   “那是个好孩子啊。”大长老叹惋道,“只可惜,他自出身便体弱多病,吃得药比饭还多,而且灵脉不通,日后也难有长寿。你如今已经通了灵脉,只要潜心修炼,仙寿自然不是他能比拟的,这仙途漫漫,你当真就打算跟着他们走了?”   杨心问防备着有其他人出其不意趁机攻山,持剑退到了门口:“大长老这是什么意思?”   “你与他们相识也不过两月有余就这样为他们两肋插刀。”大长老并不动作,“怕是不大值当。”   “值不值当轮不到你——”   “小仙君!”   身后房门猛地一震,杨心问回头,只见屋子里跑出来个矮胖大夫,两腮的肉随着他的动作摇晃,说的话也连抖带颤:“见、见效了!”   杨心问气息一滞。   “裳阳菊有效……虽然那些余毒还没找出清除的法子,但人已经醒了!”   杨心问立马抛下了大长老,转身奔回了轻居观。围在床边的大夫见他来了,忙让出了一条道。   杨心问走了过去,叶珉虽然张开却涣散的眼瞳正在慢慢聚焦,他不自觉地屏气,像是怕呼吸声会把他的魂又给吓跑。   叶珉的视线最终落到了他脸上。像是不确定样的张嘴说了什么,杨心问借口型看到了“心问”两个字。   “大师兄……”杨心问忙点头道,“是我。”   周围围着的人太多了,杨心问打发了他们,只留了两个下来在旁边以防突发情况。   “我这是……”叶珉接过了他递来的水,慢慢地喝了一口,五感都回了味,他开口便是一句,“我这是……发臭了?”   “……是挺臭。”杨心问老实道,“四天了。”   “哎,你瞧这事儿闹得……”叶珉转了转眼,就连这个动作也做得较平日慢些,“你怎么也有味儿了?”   “我也四天了。”   “出什么事了,你——”叶珉眼神微动,“你一直在这儿守着我吗?”   “没什么。”杨心问叠了个方巾,又按在了他头上,“大师兄你病还没好,先休息吧——也别急着沐浴净身,以防受寒。”   叶珉轻轻摇了下头:“那些毒不碍事的。我之后再与你说……可是有人来找麻烦了?你去告诉他们,我没事……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杨心问手一滞,转头道:“你知道那些毒?”   “是……我知道……”叶珉念着,这会儿又开始模模糊糊得要睡过去了。杨心问便不再多问,让那些大夫回去再好好查查如何清除余毒,他端着盆子要去换水,衣角却忽然让人拉了拉。   他回过头,见叶珉半阖着眼,像是要在再睡下去前再看清楚他的模样。   “有劳了。”他慢慢睡去,“小师弟……”   “不妨事。”杨心问对已经合眼的叶珉说道,“你醒了就好。”   他又走出了门,大长老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见他出来,忙问他情况如何。   “他让我跟你们说,他没事,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大长老长出一口气:“那便好——”   “好什么?”杨心问朝他走近,“你们在打什么哑谜?还有我二师兄的病,你们是不是也心里有数?”   “安道?”大长老说,“他自小便是这样,病症奇怪,只有陈家自家的大夫能治。至于叶珉中毒一事,宗门自然是要彻查的——心青叶,倒真是好狠的一笔。”   大长老说着面色便沉了下去。杨心问眯眼看他,他又抬了头,面色如常道:“既然他已无大碍了,那便交由你继续照看着吧。我定会揪出凶手,给雾淩峰众人一个交代。”   杨心问冷冷地看着他,满脸写着“你最好是”。   大长老转身便走,杨心问却突然在背后又叫住了他。   “我二师兄。”他开口问道,“以前大多要病几天?”   他这话问得奇怪。大长老顿了一顿,才抚须笑道:“你这是在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别担心,他虽然病症奇怪,但每次都有惊无险,我瞅着日子,这两天便该回来了,你且将心放在肚子——”   “不送。”杨心问得了答案便不听他废话,转身走进了轻居观里。 第16章 兮山陈氏   叶珉说不妨事,倒是一句实话。   自烧退后不过半日,他便清醒了过来,精神抖擞得不似中过毒。一醒来便去樊泉泡了澡,晚上用过药之后,还开窗开门散了散轻居观里的药味儿。   刚开门,他便见门外放着把椅子。   今日叶珉虽然醒了,大长老也没有再上山的意思。但杨心问疑心重,把这群人的话全当放屁,依旧担心贼人夜间偷袭,傍晚时便提了剑坐在门口。   听见开门的声音,他回头便望见了叶珉愣神的模样。   “大师兄好些了?”杨心问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子皂角香,皱眉道,“怎得还是去沐浴了?仔细着又要着凉。”   叶珉许久无言。他张了张嘴,想问他为何坐在此处,可尚未问出口,他便自觉答案昭然若示。   他瞧着杨心问的眼,神色微动,半晌才移开了视线,轻笑道:“不碍事,我与安道不同,自小身强体壮,少有病痛,轻易不会着凉。倒是小师弟你,瞧着已是许多日未曾合眼了,快些去睡着吧。”   杨心问摇了摇头:“给你下毒的人还没找到,你一个人不安全。”   “哦?”叶珉笑着,往前走了两步,俯身凑到杨心问面前,“小师弟这样担心我?”   他凑近了,看见了杨心问脸颊边的伤痕。伤口已经结了痂,也不知道深不深,叶珉心想,这样的脸蛋,若是留了伤口,着实让人惋惜。   可又想着,这样的模样,便是留了伤口,长大后瞧着也是别样的风情别致。   “自然是担心你。”杨心问说,“不然我为什么要守在这儿?”   “我这毒不是谁下的。”叶珉说,“只是未曾想心青叶对这毒起了作用,方闹出这些事端。”   “那是怎么中的毒?”   “明日你醒来,要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叶珉伸手拉住了杨心问的胳膊,牵着他往云韵观走,“只是今夜你好生休息着……不过三四日,你瞧着已经清减了好些。”   杨心问一心想知道那毒的事,再加上念着尚且生死不知的陈安道,哪里睡得着觉。   “我不困。”他说,“你不说,我也睡不着。”   叶珉推开了云韵观的门,见他跟个钉子样的站在门口不动,勾了勾嘴角,露出很是无奈的模样,开口道:“我之前送你的陶埙,可还带在身上?”   杨心问自打从陈安道那里讨到了乾坤袋之后,便什么东西都喜欢往里头塞,闻言立马掏了掏衣袖,自乾坤袋里拿出了那陶埙。   那陶埙的青花纹案在月色下越发透亮。叶珉接了过来,问他:“可有吹过?”   杨心问实诚地摇了摇头。   “那我吹给你听。”他说,“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杨心问顶着眼下的乌青,梗着脖子梗了许久,才咬咬牙道:“好吧,明日你可不能再拖着不讲。”   “自然。”   他进了屋,脱了鞋便躺下了。许多日没有睡过正经觉,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在碰到床板的那一刻便猛地瘫软了下来,伤处的疼痛慢慢涌了上来,他像个被刮了鳞片的鱼那样躺在砧板上,便是再有人要拿刀砍他,他也没了气力再反抗。   偏偏心里头乱得很,两只眼睛瞪得跟铜铃样的,思绪纷乱,哪里睡得了觉。   夏虫嗡鸣,那轻调自虫声中冉冉升起。   不知名的曲调自屋外荡来。幽深哀婉,悲戚动人,杨心问扭头去看,只能看到纸门外透过的月光,泛着温润的白。   像是能在夏日勾起人秋思的乐声。杨心问第一次听到埙声,只觉得这乐声似水,似荷塘水面,倒映着如墨夜色,深秋水寒,荷花已败,只剩荷叶连连,边缘却已经微黄卷曲,落了秋色。   杨心问闭上了眼。世俗如他,一时间也不免沉浸在了这埙声之中。思绪渐远,那乐声也似慢慢抵达了庄周梦蝶之境,辨不出是蝶梦还是庄公之梦。   师兄明日可会回来?   “只可惜,他自出身便体弱多病,吃得药比饭还多,而且灵脉不通,日后也难有长寿。”   那个死老头。   杨心问在梦里亦听到了这句话,可却不是在雾淩峰上,而是在天矩宫前。   陈安道也在,就站在他身旁淋着雨,闻言不怒,反而点了点头,附和道:“确实如此。”   梦里的杨心问更肆无忌惮些,听到这句话怒急攻心,一脚便踹在了陈安道身上,怒喝道“你敢!”,然后把人按在地上胖揍了一顿,一边揍一边骂还一边哭,到了最后,自己为什么打人也忘了,只是看着鼻青脸肿的陈安道,越发气恼。   次日,他是叫自己平白气醒的。   日上三竿,他在满室的燥热中醒了过来。杨心问已有几日未曾沐浴,虽通了灵脉的人身上污秽杂质少些,但也经不起这样邋遢。再加上天气转热,肝火旺盛,杨心问一睁眼,便宽恕了叶珉偷偷去洗澡的事,自己也拿上了皂角和衣物,奔去了樊泉洗浴。   待回来时,他湿发未干,随意地披在肩上,晚风过山岗,吹得人心里发紧。   师兄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一边想着一边拾阶而上,待到最后几阶时,他便听到了人声。   杨心问一愣,只觉得心跳都停了一瞬。   “师兄……”   陈安道和叶珉坐在桃花树下的石桌旁。桌上放着茶盘,盘上壶里正飘着缕缕白雾。   //   几日前,陈安道睁眼时,望见的是白晚岚那张阴阳怪气的脸。他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看人的时候自然便有三分古怪,一旦勾着一边嘴角笑,那便有了十分的欠揍。   “呦,醒了。”白晚岚冷笑道,“这样淋雨,我还当道爷您大成,想原地升天呢。”   意识慢慢回笼,陈安道动了动眼皮,转了转眼珠子,没理会白晚岚的冷嘲热讽,开口问道:“我睡了几日?”   “十年过去了。”白晚岚起身,走到门口,让门口候着的人去报信,然后转身看陈安道慢慢地坐了起来,“临渊宗亡了。”   陈安道静静地看着他。   “……三日。”白晚岚没劲儿地耸肩道,“李正德跟陈仙君已经下了三日的棋了。陈仙君一个头两个大,让我等你一醒便去叫他,他顶不住李正德那臭棋篓子了。”   “师父还在这儿?”陈安道皱眉道。   “我给你配的药本来就要大量灵力渡化,陈仙君近来病体虚弱,那不只能逮着李正德薅。”   陈安道神色越发冷峻:“不成……现下临渊宗形势复杂,只留师兄师弟二人怕是有变——我得快些——”   “给我躺回去!”白晚岚喝道,“你当我出诊闹着玩儿的?你自己身体如何自己清楚,不躺足半月你哪儿都不许去!”   陈安道说,“白先生医者仁心,可眼下这事拖不得。”   白晚岚小点的那只眼都瞪大了:“陈仙君让我看着你,你是连你爹的话都不听了?”   陈安道抿了抿嘴:“事急从权,家父会体谅的。”   “体谅什么?”   门外站了人,屋里二人闻声抬眼看去。陈柏背着手站在那,陈安道抬头,站起身唤道:“父亲。”   白晚岚见到能收拾他的人来了,一脸小人得志,脚底抹油地跑了。   陈柏缓步走了进来,坐在了床边的木椅上。   他抬手捏诀,将台上的油灯点得更亮了些,垂眼问道:“星纪长老话说不明白,临渊宗出什么事了?”   陈安道斟酌着措辞,将那日的事大致复述了一遍。   陈柏默默地听着。他父子俩生得不太像,尤其是眼睛,陈父的眼生得锋利,眼尾上挑,哪怕如今上了年纪,眼皮也生了褶子,瞧着还是英气逼人,陈安道的眼尾圆顿,生的一双鹿眼。   “师弟性子急,师兄也不知醒没醒来。”陈安道说,“我担心有变。”   “那些人志在陈家,应当不会再为难那孩子。”陈柏说道,“不过你也大了,这些事你自己多想,多琢磨,自己拿主意。”   陈安道低吟片刻,又开口道:“父亲,还有一事。几日前师父奉天座莲神谕除祟,叫一个民间小儿伤着了。”   “伤到了哪儿?”   “手指上。伤口不深,应当无碍,只是我觉得……事有蹊跷。”   “既然觉得有蹊跷,便去查。”陈柏淡然道,“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你是我儿,我知你天生聪慧,不用我多费心。能教你的也只有万事多琢磨,你若觉得有异便放手去查,若要保那孩子,那便去保,我不多问,亦不会插手。”   “只一件事,安道。”他说,“只一件事,你必要铭记于心。”   陈安道低头道:“孩儿知晓。无论如何,我必会保师父平安。”   “此中缘由,待你继任陈家家主之位时自会得知。但现下你且记住,星纪安好,天变地裂亦有回寰之地,他若身死——”陈柏轻道,“那此方尘世,便再无人能保了。”   陈安道颔首:“儿子明白。” 第17章 疑云   陈柏静静地瞧着他:“既然你急着要走,我便也不留你。只是你要仔细着自己的身体……难得回来一次,顺道去给你母亲上柱香吧。”   “是。”   陈安道送陈柏出了门,自己又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去祠堂给他母亲上了柱香。   陈家的灵堂极小。据说以前是很大的,但自陈安道的母亲岳友兰死后不久,陈柏便将灵堂改小,将祖辈的灵牌悉数迁到了后山的宗堂里,只留了岳友兰一人的在这聊以慰藉。并用多出来的地扩建了书房。   或是因为对母亲没有什么印象,陈安道上香拜别时并无悲意。且因着自小便时常来这,他对线香的味道还颇为喜欢。   在灵牌前站了一会儿,他便转身离开。一回头却看见了李正德和白晚岚二人站在门口:一个形容畏缩,扒着门框小心翼翼地往里探头探脑,一个抱臂胸前,大小眼睥睨着他,像是换个地方便要把他揍一顿了。   “师父,走吧。”   “走什么走,你药拿了吗?”白晚岚一手拦在他身前,一手把提溜着的药扔进了他怀里。   “这药材不好放,你这阵子先吃这些。”白晚岚语气不善道,“一个月后你记得再来取。”   陈安道抱着药,难得乖巧地应了一声。   他跟在李正德后走出了几步,后头的白晚岚又叫了他一声。   陈安道回过头,对方站在门边,难得地认真说道:“我告诉你,别管你爹说了什么,这世界上没什么事比自己活着重要了。”   陈安道没有接话。   “我不知道你那破宗门里又发生了什么。”白晚岚说,“但我自出师以来便是你的大夫,所学所知都只为了你一人之疾,你若死了,我就要吃不上饭了,所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明白吗?”   “多谢挂念。”陈安道点了点头,轻道,“师父,走吧。”   //   杨心问回神,见叶珉正朝着他招手,便走过去坐在了石桌旁的椅子上。   对面已经在微微瑟缩的李正德勉力维持不动,心里已经不知道在念他什么。杨心问看也不多看他一眼,双眼望着陈安道,只见对方抬手将沏好的茶倒进了四个茶杯里,抬眼示意他们各自拿走。   杨心问紧了紧咽喉,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矫情了。说到底,陈安道也不过是着了凉,自己却弄的跟生离死别样的,丢人。   陈安道将他那一杯慢慢地推到了他面前,“这几日有劳你了。”   他猛地抬眼看陈安道,对方也正偏头看着他,视线难得得不偏不倚落在杨心问眼底。半晌举起了他自己的茶杯,又向杨心问微微示意:“多谢。”   “师弟劳苦功高。”叶珉单手托腮,歪着脑袋冲他一笑,“若不是你,大师兄我小命难保。”   杨心问被说得有些发飘,半晌涨红了脸,耳朵尖都有些发烫,伸手捧了那茶过来,喃喃道:“分内之责……”   “但你这伤如何会弄得这样严重?”   杨心问闻言摸了摸自己脸上那一道结了痂的伤。   “有许多人要见我。”叶珉说着,神色微冷,“师弟觉得有人心怀不轨,为我守门,才不仔细叫人划伤了脸——”   “我指的不是脸上那道。”陈安道说着,抬眼看向杨心问的肩膀,似是能透过衣物看到他被刺的伤处一般,“肩膀上这处伤是怎么弄的,可处理过了?”   他说完这话,另外两人忙转头看他肩膀。   陈安道见他们视线有异,提醒道:“右边的。”   二人又齐齐看向他右肩。   “没什么,处理过的。”杨心问觉得这伤没什么,自己一个伤残不想给两个病患再添堵了,于是一直没说,“之前不小心划的。”   “你何时还伤到了肩膀?”叶珉神色微变,“可还严重?”   “不严——”   “不是小伤。”陈安道说着,见杨心问满脸不可思议,补充道,“你方才接茶杯用的都是左手,想来右手连抬都抬不起来了。”   “不是抬不起来,就是有点不太稳,怕把茶给撒了。”杨心问忙打岔道,“说来——大师兄,你还没解释那毒是哪儿来。”   叶珉将扇子一打,为难地笑了笑:“唉……你自己不想说,便将皮球踢给我。”   “你前些日子答应过我的。”   “我既然答应过你,那便是要说的,”叶珉垂了垂眼,“只是这该从哪里说起呢?”   没人催促他,杨心问环顾四周,发现李正德和陈安道具是心中有数的模样,心下一紧,只听叶珉终于悠悠道:“你当知道,天座莲圣女的传承大多五十年一换,而我长姐——也就是现任圣女,自她十二岁即任,迄今已有十数载。”   “而七年前,我长姐因与一位误入天座阁的弟子相爱,和那弟子……”叶珉苦笑道,“跑了。”   杨心问一愣:“跑?”   “就是……私奔”叶珉说,“虽然几日后便被带了回来,但隶属天座莲的那些‘神使’将这视为重罪,又为了防止圣女再惹出事端,便灌了我和我长姐五味毒药。”   “这毒平日里于身体无丝毫损害,那心青叶本也无毒,只是和其中一种毒有冲撞,才会闹成这样的。”   见他说的这般轻巧,杨心问只觉遍体生寒。   “‘神使’……是什么人?”   “天座莲的神谕,借由圣女传达,由‘神使’执行。”叶珉轻摇着扇子,像是在说别人的事那样,“他们都是各宗门挑出的修为高强之人,虽大多出生世家,但权能却又超脱世家,要求对天座莲忠心不二。”   “哪怕神谕与世家利益起了冲突,他们也要优先保全神谕的执行——当然,神谕与世家大多数时候都是同仇敌忾的。”   晚风渐凉。傍晚云霞光照万里,艳红的云彩铺盖了整个天际,金光与绯云交织,最是暖人的颜色,在叶珉带着浅笑的话语里,却也像是冻上了一层寒霜。   “此事……你们都知道吗?”   李正德挠了挠头,将脸别到了一边,没说话。   “自然知晓。”陈安道平静道,“仙门五上家,陈家郎岳家女,姚丹季卦上官傀。陈、岳、姚、季、上官五姓里,陈指的便是兮山陈氏。”   杨心问微微一怔。   陈安道转头看着他,本以为他要说些什么。   但杨心问最后还是沉默了下来,将已经冷了的茶喝进了肚子里。   晚间,杨心问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摹字。不一会儿响起了敲门声,他走过去开了门,便见陈安道站在门口,半晌道:“师兄……你有什么事吗?”   陈安道点点头:“有些事要问你。”   杨心问把人带了进来。换做平时,他大抵嘴上要没个把地说些无聊话逗逗师兄,可今日也不知怎得,他半点提不起兴致来。   他们对坐在桌案旁。陈安道先是放了一个莲花盖的小盒子在桌上,而后开口道:“我听师兄说,这次他是被徐苶遥下了心青叶?”   杨心问点了点头:“我还以为是有人有意害他,还不准那些人上山——没想到是场乌龙。”   陈安道不置可否,依旧沉吟道:“此事只有徐氏姐弟二人参与吗?”   “这就不清楚了。”杨心问回忆了一下,又说,“还有他们那个师父也瞧着古怪。除却大长老,就属他想上山想得最是勤快。不过也可能是担心他徒弟惹上人命官司吧。”   陈安道微微皱了皱眉。   “怎么了师兄?”   “我觉得此事有些不对劲。”陈安道说,“心青叶本不是什么寻常的药材,且味苦,若是用来给人下药,极易让人发现。若徐苶遥他们本就打算撕破裂皮,那还不如用安神香来得快些,而且也要更易获得。”   杨心问想了想道:“或许他们刚好手上就有?”   陈安道说:“心青叶产自桡河下游,那里是季家的地盘,每年季家弟子上山时,都会带些心青叶,给长老当作故乡手信。”   “长老?哪个长——”杨心问一顿,恍然道,“诹訾长老,季闲。”   “可这不就说得通了?”杨心问立马答道,“那老头手里有很多心青叶,所以他给了自己徒弟一些,那徐氏姐弟便拿这个给大师兄下了药。”   陈安道摇了摇头:“这便是问题所在。诹訾长老已是季家挂名的家主,那毒药的药方和心青叶的功效相冲他是知道的,断不可能草率将心青叶交给与师兄交往紧密的徐苶遥。”   “什么?”杨心问豁然起身,“你说他知道?”   “心青叶、九华籽,南山云雀卵。五大世家的毒方虽不互通,但早已列出这三样东西不能叫圣女一脉服用。此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但诹訾长老自然会在此列。”   “可他那会儿分明装疯卖傻!”杨心问怒道,将那日他上云淩峰的事情说给了陈安道听,陈安道神色微变,微微后仰,后背紧紧靠在椅子上。   “诹訾长老没有理由想让师兄死,且若真要致死,不该是用心青叶这种易解的药物——更何况将解法亲口告诉了你。”   屋里的烛火摇曳,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慢慢靠近它,连微光都骇得四下逃窜。陈安道抬眼望着那火,半晌轻道:“说来,诹訾长老……似乎与师父的关系格外要好。” 第18章 牢笼   夜枭惊啼,似鬼婴游山。   杨心问抓紧了自己的衣角,只觉得手心渗出了冷汗,都快将自己的袖子濡湿了。   “你、你是说……”他咽了咽口水,似是怕门外有人偷听般轻道,“师父他……要害大师兄?”   陈安道莫名地看了他一眼道:“自然不会。我的意思是此事蹊跷,季家在桡河下游,靠近长明宗的地界,而师父前次去的平罡城也在桡河下游沿岸。其中或许会有什么联系也未可知。”   杨心问愣了愣,随即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他心下念道,自己成天把李正德当二傻子,如果那二傻子其实是装疯卖傻,那岂不自己才是真的二傻子了。   “兹事体大,我过几日会去平罡城看看。经此一事弟子大选应当也会延期,你还有些时日准备采英关。我下山这几天,你也万莫懈怠,若于修习一事上有所困惑,便去找……”陈安道迟疑片刻,忽然发现偌大的临渊宗,他还真找不出一个可以放手让其教杨心问修习之人。   杨心问却没注意他后头说的话,急道:“你要去平罡城?一个人去?”   陈安道点了点头:“此事颇有疑点,不查一查,我不放心。”   “不行!”杨心问说,“我跟你说过平罡城是个什么模样,你这种……的修士,哪里能活着出来?”他用眼神说出了“手无缚鸡之力”,满脸的不信任。   “我虽不通灵脉,想要自保却不算难。”   “你吹吧你。牛皮吹上天了我也不信,到时候你在平罡城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找谁哭去?”杨心问寸步不让,“你不知道那些人多痛恨灵子灵娘,一旦被发现了,不管你灵脉通不通,都有人要绑了你去凌迟车轘。你连御剑都不会,到时候跑都跑不掉。”   陈安道不禁开始思索,自己究竟在杨心问心里留下了何等孱弱不堪,柔弱不能自理的印象。   “此事无需再议。”他清了清嗓子,似是要端起师兄的架子,“明日我会去石洞再探探徐氏姐弟二人,三日后便会下山。此次弟子大选应当会延迟,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当好好准备采英关,我——”   “不成!”杨心问豁然起身,“左右大师兄跟傻——师父没事儿,现在也没人找我麻烦,你带着他们一起去。”   “此事你不要告诉他二人。”   “为什么?”   陈安道凝神看他。   杨心问在火光中回望,半晌,自那眼底看出了答案。   “你觉得,此事是他们……”   “大师兄和师父自然是被无故牵扯的。”陈安道说,“但眼下这一圈漩涡围着他们转,他们身边并不干净。若是告诉了他们,怕会打草惊蛇。我此行要去平罡城,平罡城东侧便是季家和长明宗的势力范围,师父和诹訾长老交往密切,惊动了诹訾长老,恐再生事端。”   这话听完,杨心问只觉得自己舌尖都在泛苦。   他站了半天,这会儿又慢慢地坐了下来,双手环着自己的膝盖,脑袋枕在自己双臂上,半晌闷声道:“那我跟你去。”   陈安道一下没听清,又问:“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杨心问抬起脸道,“我跟你去。”   “……哪来的孩子话。”   “如何就孩子话了?”杨心问认真道,“我上山时日不久,认识的人也不多,不会在不经意间泄露了你的行踪——你也是因为这个才告诉我的吧。而我年纪小,跟在你身边瞧着更容易叫人放松警惕,若要问话,我比你方便得多。”   陈安道拧了拧眉,依旧不松口。   “况且,师兄你自己或不觉得,哪怕你换了身打扮,穿一身破烂,瞧着也不像寻常人家的孩子。我与你不同,从头到脚都透着凡人的气息,混在城里没有人会怀疑我是修士。我虽没去过平罡城,但听人聊得也够多了,对那城比你熟悉的多。”   “再说,我已经通了灵脉,便是真的生了事端,我也能御剑跑路,总不至于叫人抓住的。”   杨心问说着,半趴在桌子上,自下而上地看着陈安道,很有些装乖讨巧的意思。陈安道莫名地移开眼不看他,却也被他有理有据的说辞所打动,一时间说不出再拒绝的理由。   沉默半晌,他才开口道:“……你身上还有伤,应当静养些时日。”   一只手立马从他眼前拿走了那莲花盖的小盒子。   杨心问打开了盒子,将里头的瓷盒拿了出来,看清了那瓷盒模样,得意洋洋道:“你一进门我就在猜这是什么,果然是给我用的药。”   “肩上的伤非同小可,你这些时日,还是当卧床静养。这药是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所赠,你一日三次涂在患处,切莫让伤口沾了水。”   杨心问想起自己的伤口才刚在樊泉里头泡了一遭,倒没觉得什么,反倒嬉皮笑脸道:“我身子骨硬朗,这药又好,莫说三日,三个时辰我这伤便没什么妨碍了。我劝师兄,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方才我说了许多软话,都是好言相劝,你若还是执意要一人前去,那我便也拿出些别的手段了。”   “你当如何?”   “说出来吓你一跳。”杨心问的模样瞧着像个欠揍的小雀,“你要不答应,我就去师父跟大师兄那儿告密。”   //   后山有两个极大的石窟。两者皆以临渊贤者所创的筳篿启天之阵为封印,左为正封,能出不能进,作为长老闭关修炼的场所,俗称石门;右为逆封,能进不出,俗称石狱。只有携带藑茅挂印者才能在这封印里来去自由。   “从外头看,什么也看不到。”杨心问拿着一块藑茅挂印,食指穿过挂绳,把它转了两转,“连那种金光都没有。”   陈安道幽幽望了一眼他手上随时都想要飞出去的挂印,到底没管,半晌说道:“灵力本身不会发光。那日在庙里留的结界,是在原有结界上又附了一层光阵,用以威慑不轨之徒罢了。”   杨心问眨了眨眼,惊叹道:“这样多的法术,我瞧着都是金光闪闪的。原来修真之人个个都这么爱显摆,弄得花里胡哨的。”   “在法术里附光阵,是为了昭示磊落光明,不暗中出招,并非为了显摆卖弄。”   “他们这样说的?”杨心问露出了一脸“这你都信”的表情,像是瞧一个被离谱的水鬼故事忽悠得不敢喝水的小孩儿,“打架讲究的就是一个‘赢’字,管他阴的阳的,能赢的才是好架。”   “在山上也就罢了,你若到了平罡城里还这样热衷打架斗殴,争强好胜,回来便将《渊落本初》抄十遍。”   杨心问瘪了瘪嘴:“那书我都还没看完呢,就要我抄了。”   两人穿过小路,来到了石狱之前。陈安道让李正德上大长老那儿讨要了两块藑茅挂印,今日便是要来亲自审审那徐氏姐弟。   石狱没有封门,是一个深邃的山洞。两人走了进去,在某一瞬间,杨心问感到了自己穿过了似水膜一般的东西,而后眼前的黑暗也似乎变得越发幽深,石壁上点着的油灯静静地燃烧着,洞里无风,那光便似野兽沉静的眼睛,紧盯着来客。   石洞的最深处,有几间木制的牢房。牢房外侧罩着金色的阵法,杨心问远远瞧见了,便偏头小声问陈安道,那又是什么结界。   “封灵之阵。”陈安道说,“封灵阵内,寻常人用不了灵力。”   “那不寻常的呢?”   “效果因人而异。”陈安道想了想,补充道,“比如对师父来说,这阵便是施到了他身上,他用灵力时也未必能感觉得到。”   “那你在我身上也施一个试试。”杨心问无故起了攀比之心,“我觉得我也能——”   陈安道用手指抵了抵嘴唇,示意他噤声。   眼前的牢房里,有四间是空的,唯有外头那两间里有人影。两个人影都瑟缩在角落,披头散发,衣衫不洁,光是这样看过去,杨心问便已觉得恍惚认不出他们了。   “苶遥师姐。”陈安道的神色却一如平常,走上前,朝着一边的一个身影拱手道,“我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   那背对着他们的身影似是过了很久才听到这句话。半晌慢慢地转过了头——只转过了头,却没有转过眼。待头已经正面对着陈安道了,那两只眼珠子才跟着转了过来,钉在了陈安道身上。   杨心问一时觉得寒毛直立。洞中阴冷,他觉得有股莫名的寒气顺着他脊骨一路上窜。   “是你?”徐苶遥的声音嘶哑,早已听不出原来的柔和,“师父呢?”   “诹訾长老无事。只是此事闹得大,神使和世家都要求临渊宗给个说法,您二位拜在诹訾长老门下,诹訾长老现下自然脱不开嫌疑,正在方正台被问话。”陈安道说,“如何,苶遥师姐所为,和诹訾长老可有关系?”   那人影缓慢地摇了摇头。   陈安道并不死缠烂打,转而问道:“那敢问师姐,那心青叶,师姐是自何处取得的?”   “师父家乡盛产此物,每次得了些,都会分给门下弟子。”   “原来如此。”陈安道点点头,“既然此事与长老无关,想来心青叶能要了叶师兄命这件事,诹訾长老也未曾与你们说。算来你们并非有意为之,我虽恨你,但按着临渊宗的规矩,我杀不了你们。”   话音落时,徐苶遥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她现在似是什么都是慢慢的,陈安道静静地看她,只见徐苶遥的眼睛,一点点,慢慢地睁大,最后变得睚眦欲裂,在那苍白消瘦的脸上,显得格外骇人。   “你说……什么?”   杨心问打量着陈安道,只觉得此时陈安道的眼比徐苶遥的还要更为空洞。似是天变地裂都埋在了那不见底处的深渊里,填不满的土,吹不起的风,万种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扔进去,也听不见任何回响。   “你说……心青叶能要了……能要了他的命?”   陈安道没有接话,只任凭那凄厉的女声在石狱中回响。 第19章 行程   徐苶遥状似癫狂,双手紧紧抱着头蜷缩着嘶喊。杨心问只觉的自己头发都让她喊得竖了起来,那声音听着叫人想起话本子里的厉鬼,可又带着点生者的悔恨和悲切。   石洞中只有哭嚎在回响。   徐苶平在旁边的牢房,他比他姐姐看起来冷静些,听到这话只是抬了抬头,眼里也跃动着奇异的光,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两个人。   “心青叶又不是毒草。”徐苶平冷道,“他如何死的?”   “大梁长老正在查,我尚不知缘由。”陈安道扫了他一眼,“我此番只是来问你们一句,此事当真是你二人所为?”   “自然。”徐苶平不知何时嘴角已经咧了开来,他抓着牢门,死死地盯着陈安道,“只有我们。”   “……师父……”哭嚎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徐苶遥跪在地上,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双手之中,“师父……”   “姐姐!”徐苶平厉声道,“师父会来救我们的!”   他突兀地打断了徐苶遥的话语,连杨心问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徐苶遥闻声浑身一颤,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再抬起头来,只是如铜像般弯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石洞里恢复了安静,之后无论陈安道再怎么刺激徐氏姐弟,对方都不再说一句话。知晓再这般下去也不过是无用功,陈安道便带着杨心问离开了石狱。   从阴暗处骤然走到光下,那日光便激得人眼皮都打不开。杨心问眯着眼,下意识抓了抓陈安道的袖子,而后走出两步,便一头撞上了棵古榕。   待慢慢张开了眼,才发现陈安道的额头也一片通红。   “师兄,你怎的不看路?”   “莫要说的像是只有我一人撞上了。”   杨心问松开了手,向前走了两步,站在了那棵树旁边。他抬眼看着静默不动的陈安道,用手勾了勾自己的发尾,半晌开口道:“她好像真的挺喜欢大师兄的。”   树影摇曳,透过枝叶倾泻而下的光落在地上,似是破碎的鎏金琥珀。   陈安道望着在杨心问肩上晃动着的光点,轻点头道:“听大师兄说,他刚拜入山门之时,因为师父事务繁忙,他大多时候都是在云凌峰和徐苶遥为伴。他二人青梅竹马,徐苶遥对大师兄也确是情真意切。”   “那她为何还要对大师兄下药?”杨心问不解道,“若是早些说出来,我们也不至于狼狈至此。”   “因为她觉得这就是对大师兄最好的选择了。”陈安道顿了顿,“他二人的事情也轮不到我们多嘴,此事你听听也便罢了,大师兄无碍,宗门对她也自有处理。”   杨心问瘪了瘪嘴,没劲地晃着脑袋:“我看她之前那样得意,结果现在一遇着事就开始喊师父救命,弄得倒像是我们欺负她了。”   陈安道轻笑着摇摇头:“那喊的是“救命”还是答案,眼下怕是说不准。”   二人慢慢地朝着山下走去。   杨心问跟在后头,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石狱里那一幕。他虽然打心底里觉得徐苶遥姐弟活该,也明白陈安道是想诈出对方嘴里话,可那一瞬间他竟也恍惚,以为大师兄真的死了。   他想到什么就要说什么,脚底下在草地上跳了两下,便轻盈地跳到了陈安道身边,散在肩上的长发跟着飘了起来,陈安道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扫过了自己的脖颈,一扭头就见杨心问瞪大的眼睛。   “师兄。”他由衷赞美道,“你刚刚那下真吓人。”   陈安道没什么表示,只是看了他一眼。   似乎发现自己说的话有些歧义,杨心问又补充道:“特别好的那种。”   “没什么好的。”陈安道说,“你莫要有样学样。”   “我诓人的功夫不到家,怕是学不会。”杨心问跟个跳蛙样的在陈安道旁边蹦跶,从左左跳到右后,又从右后跳到左侧,最后又凑了上来,做贼样的小声道,“师兄,我包袱已经打点好了,我们几时启程?”   陈安道观他神色,颇有些出门踏青的悦色。   他本来想说些“不可掉以轻心”之类的话,但直觉说了没用,只能摇摇头,走了。   两日后,杨心问跟在陈安道身后,假借为母上香的缘由,跟着陈安道下了山。这倒也不算说谎,既下了山,又要经过城外小林,这香自然是要上的。   如今这城里,就属凶肆最多,几步一个棺材店,旁边就连着纸扎铺。杨心问在店里看了一圈,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香都不少,看得他头晕。   店老板许是有阵子没见过打扮还算干净整洁的小孩儿来他店里了。这家里但凡还有个喘气的大人,便不会叫孩子来这凶肆,而若家里最后一个喘气的大人也没来,那剩下的小孩儿也难得会有余钱来买这些金银纸锭,花圈祭香的。   杨心问也是头回买这些,不晓得价钱,那店老板瞧这小孩儿不懂行又有些余钱,自然是往死里敲。   “人在做,天在看。我哪里会用鬼神之事来诓你,半两银子当真算不上大价钱,我恤你年幼,但这香掉了价,我却怕你让逝者缠上,说你不孝不义,非得将你带走不可!”   店老板眉飞色舞的,像是货真价实的鬼上身。   “可真是敢说,半两银子,不说送葬的钱,便是救命的钱也不至于这个数!”杨心问确实不懂行,但倒是懂的讲价,不管店老板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诓他,他都半分不退道,“十文,多一文我都不要了!”   陈安道也不清楚这该是个什么价的东西,便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二人唇齿之间刀光剑影。   店老板只觉得失算。他初看这小孩儿相貌打扮,觉得不似贫苦人家的孩子,反倒有几分世家少爷的模样。谁知那嘴一张,牙尖嘴利得叫他想起村头叫卖烧饼的儿郎,饼不怎么好吃,但那嘴皮子是真溜。   到了最后,杨心问似是终于满意了。那老板呸了口唾沫,很是不耐地抓了把香拍在他面前,他正要接下,等在一旁陈安道垂眼看了看,开口道:“这香怕是不适合祭你阿娘。”   杨心问便问:“为何?”   “这是竹签香,拜神求佛时才用的。若是祭奠亲人,还是沉香或是回魂香较为合适。”   店老板倒并非有意,毕竟观音像比线香还是贵些,立马收了回来,指了指左边的柜子说:“那头上层是沉香,下层放的是回魂香。你自己拿,可别给我拿多了!”   杨心问冲着他冷哼一声,而后回身开了柜子。上下两层的香看着无甚区别,陈安道试着揣摩了一下小师弟的想法:“回魂香较沉香应当是稍贵一些。”   但杨心问没多犹豫,便拿了上头的沉香。   “我娘既已经去了极乐,那边不再叫她回魂多跑这一趟了。”杨心问说,“我不过是想烧香告诉她,我如今活得且有分人样,叫她不再担心。”   陈安道一时不语,望着他走出了店铺前的槛。   “这孩子瞧着张扬,心思却重。”陈安道心想,“进山门这些时日,还从未听他提起他阿娘如何走的,也不曾见过他伤心垂泪的模样。”   便连祭拜,都懂事得叫人心生怆然。   犹豫片刻,他还是抿了抿嘴,没有提醒他师弟,极乐乃是佛门用语,而他们修的可是长生道,善者所去乃长乐世界,十方净土。   在坟前祭酒上香后,他们便继续顺着河道前进。   十日后,二人乘船抵达平罡城。   平罡城在桡河下游,接洽浦江,是水上行商的关要,虽是战时,但因着靠近季家和长明宗,流民逃兵也不敢随意靠近,与山门一闭便不闻不问的临渊宗山脚情景很是不同。   杨心问之前虽已从他人口中听闻此处,但确实是头一回出镇子,周围商贩熙攘,叫卖声不绝于耳,米糖的甜香混着面食的鲜香,让中间那浓烈的酒味一焖,叫人口中生津。   商货更是玲琅满目,快塞了整一条街,南面北面各式各样的都有,分明也在北岱,便已是全然不同的一番天地。   杨心问瞧着一街角纳鞋的都不禁看直了眼,就这简单活计,出来摆摊竟也是赚得到钱的。莫说他娘,便是他自己那点拿不上台面的针线功夫,尚且能纳个鞋底,若是自己当初和阿娘来这里摆个摊,日进两钱都是——   “莫要东张西望。”只见已走出两丈有余的陈安道驻足看他,“不远便是平罡城,若叫守城的人瞧出端倪便不好了。”   日进两钱都是可能的,杨心问在心里头默默合计,走到了陈安道身边:“可是师兄,平罡城本就是商贾往来之地,来这儿的大多不是卖家便是买家,买家若不四处看看,货比三家,而是直愣愣地往城里走,反倒叫人生疑呢。”   陈安道闻言,觉得有理,便点点头道:“的确。”   得了回应,杨心问便越发蹬鼻子上眼:“师兄,不如我们装作去买成衣的样子,寻个店铺逛逛?你我二人都穿着山上的衣服,怪热的。”   “……你我现下穿的,都是大师兄自鎏秀坊买的锦缎裁成的衣裳,一只袖子便抵得上十几件成衣的价钱,你当真要换?”   财迷心窍如杨心问,闻言自然是笑道:“哪有人嫌衣服多的?”   陈安道无言以对,心中暗暗发誓,待回宗门后,必不能让师弟再这般近墨者黑。   二人在城外寻了件成衣店去,老板瞧见是两个孩子,只喝令他们别弄坏了他店里的衣裳,便在柜台前趴着睡了。   杨心问这辈子头回挑衣服,虽然店里合他身量的没几件,可也够让他觉得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了。   “师兄,你说我挑哪件好?”   “选你心怡的便是,只是纹样颜色别太招摇。”陈安道顿了顿,“还有,此行进平罡城,你便唤我兄长,你我二人装作一对富家兄弟,有些腿脚功夫傍身,家里是做布匹生意,此番出游,乃是出来历练,为族中生意寻些布匹的货源。”   杨心问点头应着,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反手取了件宝蓝色的绢衫放在身前比对,扬眉笑道:“这件如何?”   “尚可。”   他又取了件鹅黄色的袍服:“那这件呢?”   “不错。”   “好生敷衍。”   杨心问歪了歪头,见陈安道似是在想别的事,心生不快,伸手便去扳陈安道的肩膀。   看着对方略显茫然的神色,杨心问两眼一弯,朗声道:“哥哥,你瞧我穿哪件好看?” 第20章 富宁镇   他这声喊得又亮又响,睡得迷糊的掌柜都被他吓着直起了身,回头冲他俩怒道:“吵什么呢?小兔崽子这大白天的不上学不着家,跑人店里犯浑,当心我寻你们父母来擒人!”   说完余怒未消,兀自提了个烟斗起身,蹲在门外一阵吞吐。   陈安道受惊不小,先是让杨心问一声脆生生的“哥哥”喊得一怔,又是让那店主的嗓门嚎得回神,半晌揉了揉额角,低声道:“这还没进城内,你倒是先演上了。”   “先喊顺嘴了,进去了才不至于露馅。”杨心问随口胡诌,“哥,你还没答我哪件好看。”   “鹅黄明媚,宝蓝沉稳,你这般年纪,挑个鹅黄的吧。”   杨心问一挑眉,却是将那件鹅黄的放了回去,转身对陈安道说:“我以后再不穿鹅黄的了,省的你日日把我当孩子看。”   说着便一手拎着那宝蓝的绢衫,一手攥着陈安道的袖子往柜台走:“此番没带账本出来,我记性不好,哥哥可别忘了这衣几钱,回头是要记着的。”   临渊宗内修习是要缴学费的,杨心问出不起,两个月以来走的都是陈安道的账。   杨心问那儿有个小本,记着每月吃穿用度都借了多少,陈安道不愿意跟同门师弟算这笔帐,毕竟这钱对他确实不值一提。   可杨心问执意要算得明白,他也犯不着拦着,只是那本子上只有他陈安道一个人的账,大师兄和师父送了杨心问什么,杨心问却从来不记,欢天喜地的便接了,叫他生出些被排挤的苍凉。   待换好衣服,二人又对了几句伪造的身份,在城外略转了一圈,便往平罡城内走了。   这平罡城虽然叫城,却并非一座独立划分的城池。百年前城中是有一位城主的,后来战乱亡故,此地叫北岱收归,不日横穿此城的桡河商道又通了,此城便只剩个名字,连城门都早早卸了。   二人走进城中。夏风轻摇,卷起陈安道腰间的铃铛,流苏微动;杨心问忽觉那风自心口穿过,又从后背透出,奇妙而诡异,叫他不自觉驻足转身——自然是什么也没看到的,那毕竟只是一阵风而已。   “怎么了?”陈安道轻声问道,“可是刚换了新衣,不大舒服?”   杨心问过了许久才回过神,冲陈安道摇了摇头:“破麻布我都穿过,哪儿来那么精贵,我没事,只是不知道我们现下该去哪儿。”   “叫师父受伤那村子在平罡城东边,从这里去还要些脚程,我们一路去,一路探探消息。”   二人并肩同行,沿途不少人,商贩走马络绎不绝,却是没杨心问想象中那么多。   当初给他们讲平罡城那脚夫,可是说此处人潮涌动,摩肩擦踵,商贩多如牛毛,奇珍异宝琳琅满目。   眼下瞧着,水分着实不少。   “那秃子竟然骗我……”杨心问嘀咕道,“吹牛皮也不怕把自己肚皮吹破了。”   走了一个时辰,人却是越来越少了。   正当二人觉出怪异之时,便听前面那家客栈里,传出了一阵朗诵声:   “六月十五夜,磬音三十声。”   “十声为示路人归家,此夜凶险,勿在街上彷徨。”   “十声为请鬼魂过道,此间无人,敢请月影相伴。”   他们对视一刹,随后齐齐走进了那客栈。   偌大的客栈里,只有那么两桌人。   一桌坐着两个少年,另一桌坐着两个彪形大汉,一个独眼,一个蓄着长髯,都是腰佩武器,形容威风,面上身上具有些深刻的疤痕,瞧着极其骇人。   掌柜的站在那俩大汉跟前,压低了嗓音道:“这最后十声……则是为安那‘人身剑鞘’的煞气!”   陈安道足下略顿,接着便领着杨心问寻了个空桌坐下,跑堂的很快便凑上来问他们要些什么。   杨心问谨记他富家公子的身份,十三岁的脸,板出了四五十岁油头猪耳的富绅表情,装模作样地转了转拇指上不存在的扳指,沉声道:“最贵的菜来三样。”   陈安道斜眼瞧他,待跑堂的应下走了,才轻道:“这菜的账你要怎么记?”   “自然是你我二人分摊。”杨心问说,“我可不是占人便宜的那种人。”   那厢的掌柜还在说,二人也不动神色地竖耳倾听。   “忒聒噪!”一独眼大汉不屑道,“你一个开客栈的,讲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做什么?”   “诶,这不是这阵子特别吗。咱们这里,每年到了六月半这时候,便要生怪事儿,我见几位远道而来,不是本地人,自然要多提醒两句。”   “你们这平罡城旁边就是季家,再走两步就是长明宗,你们还怕这些?随便请点人不久震住了?”   掌柜的闻言脸色一沉,虽还是陪着笑,但语气有些生硬:“哼,信那些长明宗的灵子灵娘能做事,还不如相信公鸡的红羽毛真能镇宅呢。”   独眼大汉朗声笑道:“长明宗确实是一群孬种。”   杨心问回头道:“能镇吗?”   陈安道说:“不曾试过。”   “我们回头养一只试试?”   “你要在雾凌峰养鸡?”陈安道正色道,“大师兄跟师父平日不到巳时决计不醒,你这是要他们的命。”   他们还没谈出结论,便听另一桌传来声响。   “哐当!”   邻座的少年猛地起身,双目炯炯地瞪着那独眼大汉:“你说什么!”   那桌有两人,皆是岁数相近的少年人。出声的那个瞧着和陈安道差不多,十五六岁的年纪,腰佩长剑,脚腕系着条红绳,脖颈挂着长命锁,腕上有个银铃铛,就连剑穗都是火红的,一副生怕他早夭的混搭,瞧着十分惹眼。   他不理会掌柜之前的冒犯,独独对那大汉发难,倒是爱挑硬柿子捏的奇人。   那独眼大汉嗤笑道:“孬种嗓门大——怎么,你们也是长明宗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长明宗是天下大宗,我等具是心向往之,怎能容你当面诋毁!”那少年气急败坏。   这少年不打自招得叫杨心问都觉得可笑了,他夹着条鸡腿,一边嚼一边说:“长明宗的人怎么看着这么笨,跟师父样的。”   “未必便是笨,或许就是性子冲了点。”陈安道倒不反驳他说李正德笨,“还有嚼着东西时便不要说话,容易噎着。”   客栈里一时有些剑拔弩张。那掌柜的有胆量在人后说长明宗的不是,却不敢真当着修仙者的面口出狂言,只能憋回了这口气,冲客人们道:“咱们镇请不来朗道山的大能,只能自个儿小心着了,镇上这阵子是真不太平,各位客官夜里不要出门,若是出了事,小店可一概不负责。”   说完拂袖而去,窝回了柜台,闷声低头打算盘。   吃酒的两个大汉中,一直沉默不言的那个长髯大汉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们方才瞧见几个长明宗的灵子搁树林那儿烧纸钱,嘴里头还念念有词,个软蛋样子看得老子都觉得晦气,你跟他们瞧着也差不多。”   少年刚坐下,眼下立时又弹跳起来,怒道:“胡说!”   “胡说什么?人估计还在那儿,你现在过去看看,指不定还能见到那几个怂货。”   那少年竟真提剑往门外跑去了。   他的同伴见他一下就没影了,急急忙忙留了锭银子便跟着朝门外跑去。   紧接着那俩大汉相互交换了个眼神,竟也留了串钱便起身离开。   那俩少年一溜烟的就没影了,跑堂的愁眉苦脸道:“才刚说了别在外头乱逛,这便跑出去了,跟没听见我们说话样的。这眼看着天便要黑了,也不知道他们回不回得来。”   掌柜的冷哼一声:“不是修仙灵子吗,不是最能斗凶逞能吗,我倒瞧瞧这群神仙究竟有什么能耐!”   说完他还看了看低头吃菜的杨陈二人,阴阳怪气道:“你们这般岁数独自出来的,怕不是来参加那长明宗的弟子大选的吧。”   陈安道放下筷子站起身,冲掌柜略一行礼道:“我二人只会些腿脚功夫,倒是没什么仙缘。家里做布匹生意,早听闻平罡城乃商贾云集之地,此番来这平罡城看看,长些见识,回去好帮衬族中生意。”   掌柜的倒是识货,一眯眼便看出陈安道这一身衣裳价格不凡,却又不是那些仙宗门派的道服,脸色微微缓和,整个人慈眉善目了起来。   “现在的年轻人,少有能体谅家里的,这二位公子我瞧着便是个有出息的,比那些天天念着进山修仙的小子出息多了!”   “在下同家弟都没这个资质,自然不敢多想,踏踏实实做些生意,也不辜负族中长辈的期望。”陈安道顿了顿,“只是听掌柜的意思,眼下这长明宗,竟是在进行弟子大选?”   掌柜抹了把算盘,颔首道:“正是。咱们这富宁镇,在这平罡城内离水路最远,生意不大好,可每到这弟子大选的时候,便有成群的少年人来这投宿,就是因着此处近城西门,离那仙宗近。”   “这倒是奇了。”陈安道心想,“长明宗的弟子大选不都是在奇数年吗?”   杨心问单手支着半边脸:“那你怎么气性还这么大,来者是客,照顾你生意你还不乐意?”   “心问。”   陈安道低声警告。   “诶哥,听着呢。”   杨心问笑容满面地应了。   掌柜的抬眼看向杨心问:“小公子,你涉世未深,不知道那些修仙之人的可恶之处。”   “怎么个可恶法?”   “仗势欺人,为非作歹,轻贱人命,无恶不作!”掌柜的恨恨道“还有那些分明出身平民,还偏偏忘本,腆着脸去求那些仙家收留的奴颜媚骨之辈,也是可恶至极!”   “要我说,若不是有这群人,至少咱们还人多,未必不能把他们抢走的东西夺回来,这些人比那群修仙的还要叫人——”   “砰!”   只听一声脆响,茶杯滚着热水落地,四分五裂,还淌出了一地的水渍。   陈安道略含歉意地冲掌柜拱手道:   “实在抱歉,一时没拿稳。” 第21章 酩酊   “诶,不妨事,不妨事,公子没烫着就行。”掌柜的回过神来,脸上的愤恨如潮水般褪去,忙招呼道“阿铭!拿扫帚来收拾!”   “今夜我二人要在此留宿,掌柜的这儿可还有空着的厢房?”   “自然是有的。”掌柜的点头道,“二位便住一间上房如何?”   陈安道略一犹豫,回头去看杨心问,眼神里带着询问的意思。   “听哥哥的。”杨心问还在没心没肺地啃鸡脖子,刚才那掌柜的话他似是一点没放在心上,“我都行。”   “……那便一间上房,家弟年幼,我怕他夜里生事。”   扮成兄弟本是陈安道的主意,可不知为何,他现下听着杨心问一口一个“哥哥”的莫名有些怪异,到了现在还不是很习惯。   “好嘞,阿铭,扫好了地就领着二位公子去瞧瞧房间!”   跑堂的阿铭动作格外麻溜,风一阵的收拾好了,将汗巾一搭,对他们呲着大牙笑道:“二位,走吧。”   杨心问最后抓了个麻球在手上,异常兴奋地跳到陈安道身后,一边吃一边说:“你方才都没吃几口,当心半夜饿着。”   “油重,吃多了胀。”   “我还从没胀过呢。”杨心问吃得满脸芝麻粒,“吃多少都觉得不大饱,怕不是要胖了。”   “你平日习武幸苦,动的多,吃多些不碍事。”   上了楼梯,阿铭引着他们进了房间。陈安道略看了一圈,问:“只有一张床?”   阿铭点头:“这床大,五个成年男子都挤得下,二位定是能睡舒服的。”   “哥,我不打呼。”杨心问说。   “倒不是这个问题。”陈安道想了想,复颔首道,“也行,就这样吧。”   “那二位是现在便在房里歇着了,还是再在大堂里坐会?”   “今夜便先歇下了。”   “好嘞,那便不打扰了。”   说完,那阿铭又风风火火地跑了。   房间静了下来,杨心问见陈安道脸上客气的笑容倏忽退去,自乾坤袋里抽出了两张符纸,贴在了门上。   杨心问探头道:“这是什么符?”   “静音和避目,外头听不见也看不见里面了。”陈安道回过身,见杨心问嘴边满是芝麻,瞧着跟络腮胡样的,失笑道,“那麻球吃完了?”   “吃完了。”   “吃饱了?”   “还行吧。”   “那便劳您擦擦嘴。”陈安道自袖里取出帕子,递到杨心问手上,“当心晚上让耗子啃。”   杨心问接过手帕,闻到一股药香。那是陈安道身上一贯的味道,有点苦又有点香,说不上来究竟好不好闻,但莫名得叫他感觉干净,一时半会儿下不了手拿这帕子去抹他的油嘴。   犹豫了一会儿,他把帕子揣进了怀里,用袖子往嘴上一抹,一边抹一边嘟囔道:“耗子敢啃我?也不怕我一嘴咬下去拿他当夜宵。”   陈安道眼见着自己的帕子让人顺走,又见杨心问宁愿拿袖子擦也不肯用那帕子,一时间以为小师弟果真是穷疯了,不忍心道:“日后你得道,奉天座莲神谕下山除妖,大都任务能领不少银钱的,倒也不比这般——过于精打细算。”   杨心问没听明白,反倒得意洋洋道:“哥哥放心,待我日后功成,必是宗内头牌!”   临渊宗一朝从仙宗成了青楼,还要出个了不得的头牌,三清真人在上,怕不是要气得劈了这张嘴就来的小弟子。   陈安道的神色一阵恍惚,无语凝咽,半晌才叹口气:“祖师在上,师弟无心之言,莫怪,莫怪。”   “你怎么叫我师弟?”杨心问抗议道,“你要叫我心问,我俩是亲兄弟。”   陈安道扶额:“眼下贴了静音符,旁人听不见的。”   “那也不成,称呼换来换去的,一会儿说漏嘴了怎么办?”杨心问跪坐在凳子上,上半身往前探着,再两步便要爬上桌了,“唤我,快唤我名字!”   陈安道强忍着开口道:“二弟,不要胡闹。”   杨心问直接趴在桌子上打滚:“不要不要,二弟不好听,叫我心问!这名字多好,跟你的还能凑对呢,为什么不叫!”   “杨心问!”陈安道忍无可忍,“给我坐正了!”   “诶。”   杨心问连忙一骨碌跳起来,规规矩矩地坐回了凳子上,脸上却洋溢着傻的有些诡异的笑容。   “嘿嘿。”他没坐正多久,便开始摇头晃脑的,像是个不倒翁样的在椅子上摇晃,“嘿嘿,杨心问,杨安道,一听就是一家人。”   陈安道终于瞧出不对劲了。   杨心问年纪小,有时也确实会有意说些胡话惹他生气,可还从没有这样欠揍过。   他走上前,凑近了看杨心问的眼睛,正色道:“你今日怎么了?”   “我今日高兴!”杨心问笑着张开双手,一把抱过陈安道的脖子。   两个人额头一碰,震得陈安道头晕眼花,正惊异于师弟的额头竟有练家子的硬度,便闻到了一股酒气。   酒气?   他立马想起了今日上来的那盘鸡,那鸡油多,他一筷子没碰,杨心问一人吃光了一整只。   “最贵的……”陈安道后知后觉道,“那盘不会是花雕醉□□?”   他大惊失色,杨心问不过十三岁,喝酒喝坏了脑子都是可能的。连忙扯开杨心问的手,扒开他的眼睛细看——未见血丝,面色如常,若不是有点酒气,哪里看得出是醉了?   “你倒是喝酒不上脸……”   虽然他的乾坤袋里有他研制的各种各样的符阵,可他这身体本来便沾不了酒,根本没有应对这种情况的生活小妙招。   “你认得出这是哪儿?”陈安道牵着杨心问不安分的手,仔细询问,“你还记得自己几岁吗?”   “这里……这里是我家。”杨心问说,“我……我两百岁……”   陈安道心下一紧,这是彻底醉懵了。   忙起身去开了门,对着楼下的阿铭问道:“贵店可有醒酒汤?”   阿铭正在擦桌子,闻言抬头:“醒酒汤?本店没有,大伙儿都是在隔壁茶汤铺买醒酒汤的,但这些时日他们打烊得早,这会儿已经没人了。”   “这样,打扰了。”   他点点头,只能回屋另想办法,刚把门合上,却突然被人自身后扑过来抱住,这一扑用力极大,险些让他在门板上又磕着脑袋。   “杨心问,哪有你这样撒酒疯的?”   陈安道好容易稳住身形,一边挣脱一边回头看那小子,却见杨心问表情又惊又惧,那张稚嫩的脸上被惶恐失措占满了每个边边角角。   抱着陈安道的手臂用了十成十的力,就好像他俩不是在房间里,而是在悬崖边上,山风洪涌,绿林如涛,他稍一松手,自己便要粉身碎骨了一样。   “哥……”只听杨心问颤生生道,“哥……娘……别不要我……”   他两只眼睛里的泪水装不下,豆大的泪滴一滴滴往下涌着,眼圈红透了,红得叫人心惊,像是能从那眼睛里泣出血来。   陈安道哪里还狠的下心挣开,只能任由杨心问这样抱的他骨头疼。   他低头能瞧见对方头顶的发旋,便连发旋也只有一个,看着形单影只的。   发酒疯的小孩儿嘴里反反复复地哀求着自己的亲人不要离开,一会儿是低声下气地求着,一会儿又极其可怜地哭嚎着,陈安道伸了伸手臂,想摸摸他头顶,却又举棋不定。   杨心问在自己面前连一丝软弱都不曾外露,自己又如何能装作他梦寐以求的亲人?   他最终只是用手拍了拍杨心问的肩膀。   年少失怙,流离失所。   待拜上山门后,虎狼环伺,殚精竭虑,仙门不容。   十三不过总角之年,这十三年,你可有一天过得安心?   陈安道只觉心中钝痛,放在杨心问肩膀的手指微微缩紧:“别怕,师兄日后会照看你的。”   神志不清的杨心问却像是忽然让这句话叫醒了,口中颠三倒四的话停了下来,泪眼朦胧地看向陈安道。   “师……兄?”   陈安道轻轻点头。   “二师兄?”   “嗯,是我。”陈安道心想,若这时杨心问再哭喊着‘师兄别走’,那他便能名正言顺地抱一抱这可怜孩子,安慰他自己绝不离开。   没曾想杨心问却忽然止住了哭声。   ……   ……何意啊?   陈安道面上有些挂不住:“难道我还能止小儿夜啼不成?”   再一定睛看去,杨心问不仅不哭了,那可怜样竟也倏忽间变了,怒目圆瞪,咬牙切齿,方才哭红的眼睛现在瞧来像是气血上头,恨他恨得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样。   “你也不要我!”   杨心问厉声惊泣,先发制人,没头没脑地给陈安道扣了个帽子。   “我什么时候——”   “该死该死!都该死!”杨心问目露凶光,字字句句都像是从齿间磨出来的恨意,“你要我修仙,你要我安心问道,你好毒的心肠!”   难为他喝成这样,舌头竟还这般灵巧,说话说得格外清晰,叫陈安道装作没听见都难,   自己莫不是把杨心问的功课逼得太紧了,才叫这孩子这般记恨他?   谁知杨心问下一句便说:“你自己尚且修不了仙,你作甚要让我修!死老头说得对,你要我成你成不了的仙,修你修不成的道,你成心要撇下我!”   【作者有话要说】   未成年人禁止饮酒   花雕醉鸡虽然有酒味,但大部分人吃了都没什么感觉,除了像作者这样扇闻酒精都能头晕脑胀的( 第22章 长夜   陈安道被这句话一刺,神情恍惚了起来。   那日他病重,醒来后已是紧赶慢赶地回了宗门,知晓杨心问被人为难,胳膊还受了伤,却不知那几天大长老对杨心问的攻心之计。   他听出了蹊跷,却一时来不及细想,杨心问口里这句“你修不了仙”不停地在他脑海里回荡。   这本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自小到大他早就习以为常。   可这回偏偏是杨心问这么说。   “你不要我。”杨心问抓住他两只手臂,那力道像是冲着捏断他的手去的,“你敢不要我!”   陈安道正恍惚着,那杨心问竟猛地扒着他跳了起来,猴样的把他当树攀着。   他挣扎了两下,却反倒刺激了这泼猴,杨心问一扑,对着他的颈子狠狠的咬了下去!   这是真下了口的,陈安道几乎觉得自己一块肉要被咬下来的。   他气力不够,被杨心问这么一猛扑,背靠着门跌坐了下来,而杨心问坐在他怀里,疯狗样的死也不松口。   陈安道想去拿乾坤袋掏安神符,杨心问又死死地抓着他双臂,动都动不了一下。   又是摔又是被咬又是惊惧万分,他真心想抽杨心问一巴掌,可又觉得今日这酒是自己不谨慎,才害的杨心问误食了下去。   而且杨心问要是一发疯,真把他肉咬下来可怎么办?戕害同门是重罪,这小孩儿本就在风口浪尖之处,要是连李正德和叶珉都觉得此子歹毒,不肯留他怎么办?   他也是真被吓着了,一时竟拿不出主意,浑身都在发抖,半晌竟只能白着嘴唇,轻轻喊了声疼。   疼死了。   陈安道能感到自己的命脉受制于他人的可怕,也能感到自己在这通了灵脉的小师弟手下是何等无能为力。   身体不好又不是我想的,灵脉不通也非我所愿,你凭什么这样说我。   “杨心问……你松嘴……你要……你要杀了我吗……”   杨心问不答他,嘴下的力度一丝不减,仿佛他陈安道和他有什么弑父杀母之仇,他今日所有的怨怼都是冲着他来的。   便是死,他杨心问也要咬断陈安道的脖子。   陈安道今年也不过十五,惊惧疼痛,羞愧妒羡,再加上被杨心问的情绪感染,竟也生生红了眼圈。   “是……你了不起,你天纵奇才,不比我灵脉不通,不比我体弱多病,你有大造化,你耍横我都拿你没办法。”   陈安道说话间也带了哭腔,却又不肯示弱,强忍着眼泪,叫它一滴也不许流出来。   “可我待你真心实意,便是亲弟弟也不过如此,你做什么这般恨我?”   偏偏还是有一滴落了下来。   他越发难过,恨声道,“我哪里对不起你了!”   正觉得委屈至极,脸颊却忽然感到一片湿热。   杨心问不知何时松了嘴。   正用那还带着血的舌头,轻轻舔了舔他流下的眼泪。   方才还死咬着他的嘴,眼下收了牙齿,只剩下一条温热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他的眼泪。   陈安道满心怨怼忽然落了个空,就好像让他受了这世上最大委屈的人,却又是这世上最怕他伤心的人。   以陈安道的涵养,还是忍不住骂了句脏的:“你他妈是真疯了……”   像是知道他在骂人,杨心问喉咙里滚出点“呜”声,听起来甚是可怜。   陈安道忽然觉得自己被这种玩意儿急哭了也真是没出息。   “起开,你起开。”陈安道推了他两下,杨心问这下总算能听得懂人话,不情不愿地往后退了两步。   “把我的帕子还我。”   杨心问摇了摇头,接着一跃而起,跳到床上拉起被子,把自己团成一团,掩耳盗铃地装作自己不在。   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渗血,陈安道没办法,自乾坤袋里取出了几张空白的黄纸,借房间的笔墨草草挥就一张“止”符,止住了出血,又绘了一张“祓”符,清理了伤口。   道法有山、医、命、相、卜五术,而山下又分食饵、符咒、拳法、玄典、筑基无学,因为灵脉不通,他能学的不多,于是专精了符咒,而将其余的医、命、相、卜杂糅进符咒之中,便是他这些自创符咒的来源。   所谓久病成医,他手头的符箓最不缺的便是伤病类的。   只是没曾想还没见到邪祟,便被自己人给咬伤了。   待他处理好了伤口,再去看那杨心问——个醉酒肇事的主犯,现下竟然已经酣睡如泥,且睡姿极其不雅,四仰八叉地躺着还不够,刚刚蒙着头的被褥不知怎么被他卷成了条,摆成一道九曲连环,蜿蜒在床榻之上。   陈安道冷着脸,心里头翻涌起趁着杨心问睡着抽他两耳光的念头。   抽了有什么用,这人眼下睡着,根本不知错。   可是抽了解气啊!   陈安道啊陈安道,睚眦必报,逞凶斗狠,非修仙之人所应为之事。   可是抽了解气啊!   他在原地站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下定决心,伸手狠掐了一下杨心问的脸颊。   被掐的人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反倒是他牵动了脖子上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又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忙不迭拿起了被子,连“三清真人在上”这种话都不敢说,紧张地跑开了。   陈安道自觉大仇得报,心中舒坦了不少,将被褥铺在了房间的长椅上,和杨心问隔了整个屋子睡下。   夜色如墨,他上方便是窗子,窗外月光明亮,微风习习,偶尔能听见几声蝉鸣,却听不见一丝人声。   便是夏风,陈安道平日里也不敢吹的,可今日他莫名豪情万丈,觉得这风甚是称他心中豪迈,竟也没关窗,就这么卷着被子合了眼。   我大概早就想揍他这么一顿了,陈安道心想。   虽然伤口还在作痛,但心中却格外舒坦,陈安道在那丝丝清风里很快便入睡了。   到了后半夜,酒醒梦足的杨心问睁开眼坐起来时,便见自己穿着鞋在床上,脸有些痛,疑似当真被老鼠啃了。而他师兄蜷缩在远处的长椅里,一个翻身便要掉下来,看着好不可怜。   长椅上方的窗开了一条缝,吹进来的夜风打着转钻进了门缝里。月光皎洁澄澈,落在窗上像屋外映着雪光,从窗缝里进来的便像一霎刀光,亮得刺眼。   杨心问揉着脸蛋,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做贼样的蹭到了陈安道身边,然后又像是忽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那样发起了呆。   半晌蹲了下来,任凭那把月辉银刃削在他头顶。   “这才什么时辰啊。”杨心问低声自言自语,“我怎么睡着来的?”   他虽然睡醒了,但脑子还被那花雕蒙着,想了好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地盘腿打坐,冥思了起来。   这冥思不同于入定,于晋升突破无益处,只有舒神清明,温养经脉的功效,但比入定好的是,这冥思能感知周围,也没有走火入魔的风险,不需旁人护法。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渐褪,周身的灵气先是浓郁,而后淡去,之后再变浓郁……以此往复,仿佛潮涨潮落,仿佛这世间无形的巨人在舒缓地呼吸。   法门是他自己从书里看的。雾凌峰上三个人,两个人根本不知道冥思是具体体验,一个纳闷这还需要学,都提供不了什么参考,杨心问便只能从书里看,再夹杂点陈安道那玄之又玄的理论经验,入定和冥思他竟也都掌握了。   他自知天赋异禀,又勤恳踏实,能不能得道飞升且不论,修得长生怕是不难的。   周身的灵气开始朝着窗边指去,化作他的五感,却比他的五感更敏锐锋利,连窗纸的一霎摇动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他“看到”陈安道睡得很沉,窄窄一把木椅,他竟在睡梦中能一动不动,大半张脸覆在被子里,叫杨心问无端想起旧日在小巷里瞧见的尸身。   百年之后,大师兄和二师兄约莫都不在了,就剩自己跟李正德那不靠谱的在山上大眼瞪小眼儿,这日子也真是难过。   灵气的晃动逐渐加剧,杨心问微微吐纳了数息,叫自己平静下来。   “今天这是怎么了?”他暗道,“怎么忽然又在纠结这事儿?”   人心叵测,世事无常,自己若是不成事儿,莫说百年,便是眼下,那群狺狺狂吠之徒都已经欺负到了他们师兄弟头上,自己哪有闲工夫在那儿左右为难?   况且我为难什么?为难自己该不该修仙?这都什么事儿,若不修仙,难道我还打算跟师兄结拜,但求同年同月死不成?   我真有那么想他当我哥吗?   他脑子里乱乱的,越想越迷糊,还是第一次被迫从冥思里抽出来。   正当他心旌摇曳之际,却听外头忽然传来了一声惨叫。   此夜寂静,那声音像是划破了一幕月夜工笔画,赫然撕碎了这虚假的安宁。   杨心问猛地跃起,向后看去——陈安道也已被惊醒,扶着窗框慢慢地坐了起来。   二人在月光下交换了眼神,行至门边,而后同时打开门朝外张望。确认门口并无埋伏后,便走到了二楼的楼梯边,向下看去——   楼下烛火灰暗,客栈里的人陆续围在那正中间的那张桌子旁边。   那张桌子隐约可见一个鼓起的垄包,杨心问眯眼看去,便发现垄包竟隐约有个人形!   他径直跳下楼去,直接落在了桌子的边角处,把周围的几人吓了一跳,掌柜的以为是什么非人之物,骇得瘫倒在地,往后爬行了数尺。   杨心问低头那垄包上的白布,抬手将那布一掀,入目惊悚惨烈,臭味扑鼻而来——只见一具男尸以一种极其扭曲诡异的姿势被裹在那布中。 第23章 荒无人烟   尸体的头向右侧着, 左手垫在胸前,右边的整个肩都翻了过去,右手几乎是从后背将自己环抱了一圈, 自背部一路绕到了左肩下面。   身体也朝着右侧,而胯部却整个翻了过来,双腿都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伸直。   整个人就像是以自己的躯干为中心扭成了一团麻花。   “这位小公子, 你、你身手好生了得……”一位瞧着年过半百的老汉瞪大了眼睛, 惊疑不定地看着从二楼一跃而下的杨心问。   杨心问白日里不曾见过他, 应当是在后厨干活的。   “会些腿脚功夫, 见笑。”杨心问随口敷衍了一句,接着伸手按了按那男尸的背部。   果然,这身体里连一根骨头都没有了。他仔细端详着, 很快就发现这男尸的脸上有一条蔓延而下的血缝, 从缺处一路往下,经过鼻子、下巴、颈部、一路延伸至衣襟之中。   “这人你们认得吗?”   几个人都不敢细看这尸体,只有跑堂的阿铭鼓起勇气看了过来,半晌道:“这……这不是前些日子来这儿的走贩吗?”   “走贩?”   “卖得都是些偷盗品, 白天不敢出来,总挑着晚上卖。我早提醒过他近来咱们这儿怪事多, 不太平, 晚上不要出来走动, 谁知道……唉。”   陈安道去寻了盏油灯过来, 凑近那尸身, 略一眯眼, 接着一把掀起这尸体的衣物, 见那缝隙还在向下延伸, 便又扯下了男尸的裤子。   “呀!这、这非礼勿视!”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掌柜一边说着, 一边把眼睛睁得极大,生怕错过一点细节,“嗯……尚可,但和我的比起来尚且差了一些。”   这缝隙从上至下完全贯穿了整个身体。陈安道松了手,接着抓起男尸的左臂,往上微微一拎——尸体的颈部和唇部立刻开裂,接着整个人便一分为二,如一扇被推开的门成了两半。   “啊啊啊啊!!!”   掌柜惊叫地跌回地上地,原路往回爬:“你、你你你你、分、分尸……”   “怎么就成我哥分的尸了?”杨心问把另一边拎开后更仔细地看了看,“骨头和内脏都被取出来了,血也已经差不多引干净了,瞧这手段,比咱那镇上的屠户好不少。”   “闹鬼……”掌柜的颤抖道,“人身剑鞘回魂——”   杨心问嗤笑一声没说话,陈安道放下油灯,对掌柜道:“也不一定就是人身剑鞘——”   “还能是什么?咱们这片作祟的鬼还能有谁?坏了坏了,那几个小孩儿还没回来!”跑堂的焦急地说,“这种时候在外游走,铁定是要没命的啊!”   “还有那两位侠士!”掌柜的说,“那俩小孩儿一走他们便跟了出去,现在怕也是凶多吉少啊!”   这两人一惊一乍,唱双簧样的给杨心问逗乐了。   杨心问倒是不担心那两个少年,见他们步履轻巧平稳,吐息缓慢有序,周身灵气流转自然,分明是小有所成的仙家子弟。反倒是那两个大汉,虽然瞧着五大三粗,可没有半点灵力,若真遇到邪祟,恐怕是凶多吉少。   “此人是何时来到镇里的?”陈安道偏头问。   只见掌柜的已经吓得面色发青,坐在一旁自个儿掐人中;跑堂的跟个蜜蜂样的满屋子乱飞,半点坐不住;白日里没见着的一个年轻厨子站在旁边,低垂着脸一言不发;只有那年老的厨子还算镇静,站在一旁回答道:“大概十几天前吧。咱们都快关门的时候他跑来卖过东西。”   “卖得什么?”   老厨子说:“一对镯子,雕着朱雀卧牡丹,说是纯银的,来路也干净,卖我十个铜板,算我赚大发了。”   “十个铜板?”杨心问叫得格外大声,颇有商贾之家对物价的敏锐,“这镯子岂不是米粒大小?哥,咱们能在这赚大钱。”   陈安道对他说的话充耳不闻,瞧也不瞧他一眼。   杨心问一愣,直觉陈安道心情不大好,不等他问,便听那老厨子开口。   “唉,镯子倒不小,真也是真的,但他的东西怎么可能来路干净,我就给谢绝了。”老厨子叹气道,“早知今日,我不如那日买了,兴许他就不至于这么晚还在街上卖货,以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那年轻厨子面色苍白,在一旁站着一动不动,乍一眼瞧过去跟个傀儡样的。   “阁下如何?”陈安道开口问他,“可曾见过这个人吗?”   那人茫然地抬起头,半晌摇摇脑袋,余光瞥见桌上的死尸,脸色又是一阵青白不定,虚弱地瘫坐在椅子上。   杨心问收回了狐疑地打量着陈安道的视线,又看回那老厨子:“你方才说近来这一片怪事多,具体是什么怪事?”   老厨子正要回答,便听大门“砰”地一声被打开。   紧接着,两个重物被掷在地上,落地时还发出了轻哼声。   屋外月色皎洁,照得地面明晃晃的一片,屋外的人只瞧得见身影的轮廓。   白日里的那两位少年从门外走了进来,领头的那个剑未回鞘,剑身上刻着枯枝抽新叶的纹样,在月色之下泛着冷白的光,脖子上的长命锁轻轻作响,确有驱邪破障的功效。   在地上的两个大汉抖得跟筛子样的。独眼大汉嚷着好汉饶命,而另一个长髯大汉也是一片惊惧之色。   “啊!!!!”在他们破门的那一瞬间,掌柜就一声惨叫,当场晕了过去。   其余几个伙计也是惶惶不安,那长髯大汉瞧见他们,心生一计,忽然重重磕头,声音惊恐道:“这两个长明宗走狗仗势欺人!诸位救我!”   “你放屁!”那少年一声怒道,抬脚给了那大汉一下,“你二人在此地为非作歹,行那拐卖妇孺的勾当,还想巧言令色搬弄是非!”   那大汉也当真是豁出去了,仍是冷笑道:“今日道爷有剑,我认栽,只是这血债还望诸位记着着,必要记在那长明宗的账上!”   少年怒不可遏,举剑便要将二人就地正法,陈安道见状连忙扭头对杨心问急喝:“拦下他们!”   说时迟那时快,杨心问自乾坤袋里控出剑来,电光火石间格挡下少年的杀招,而后直逼那少年的额头。   少年神色一凛,连忙往一旁侧身,却见杨心问控出的那柄剑在自己面前分出四道剑意,道道寒芒毕露,质如磐石,将他死死地围困在了中间!   “四道剑意……”陈安道呼吸一滞,“分明下山前的考校都只能分出三道来。”   这少年的境界已不算差,在縠纹、涛涌、兴浪、巨啸、静水之中,应当也有涛涌的程度,可杨心问一招便将人制住,分明已有境界的压制。   若是这般成长的速度——怕是那采英关夺魁也并非虚妄。   那少年咬牙道:“你——”   另外一人赶上前,杨心问斜眼看去,开口道:“都别动。”   说着分出一道剑意横在那少年的脖颈,温和笑道:“咱们有话好好说。”   他笑得这两人不寒而栗,后头那年纪稍长的少年颤生生道:“有、有话好好说,先、先把剑放下……”   “不必!”前面那少年倒是硬气,“贼人在前,我们势必拿下,别管我!”   “冷静一下,都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咱们都还不知道人家的意思呢。”   “你没听到这两个贼人说的吗?他们要护着这俩畜生!”   “可他也没有一剑把你劈死啊。”   “……兴许是他手慢。”   杨心问往前走了两步,那两人立马如临大敌般僵在了原地。   紧接着杨心问略一抬脚,狠狠地踩在了那个长髯大汉的背上,只听长髯大汉一声惨叫,当场晕了过去,旁边的独眼开始吱哇乱叫,杨心问又是一脚过去踢晕了他,而后方看向那少年。   “我哥要留他们,自然有我哥的道理,你们给我安静些,我们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这两脚的动静非常实在,那少年半信半疑道:“你说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你有证据吗?”   “我都把他们踢晕了还不算证据?”   “踢晕了又不是踢死了,说不准一会儿你趁我们放松警惕,杀了我们再把他们弄醒。”   “噫……你这人年纪轻轻怎么这般阴险。”杨心问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伏身到那少年耳边道,“只是你大可不必想这么多,我若要杀你,哪里需要趁你们放松警惕?”   这话着实说不上友善,但成效显著。杨心问收了剑,那少年也没再擅动,只是站在原地愤愤不平地盯着他。   一身续命长寿的少年身后那位急忙爬上来查看他是否有恙,陈安道瞧着他那着急忙慌的样子,不太像是寻常同门,反倒像是着急主子的仆从。   “我没事。”那少年摇头道。   陈安道走了过来,对那少年拱手道:“公子莫怪,这二人若的处置事后自然是交由二位。只是眼下形势古怪,待我从他们嘴里敲出些话,自然将他们交还于你。”   他神态温和,举止文雅,叫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微微和缓了些。   那年纪稍长的少年也上前道:“实不相瞒,我也觉得此地蹊跷,能见到二位同侪,我也心安不少,只是不知二位为何来此?”   陈安道敛下眼睫,轻道:“自然是为了除祟灭妖,不知二位又是?”   那个少年斟酌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实不相瞒,我等正在追查一宗失踪案,一路查到了这里,遇到了这两个人犯。但此地荒凉无人,再往东则是季家和长明宗地界,断没有他们能下手的妇孺。我们实在不解,他们为何会来此地?”   “此地确实不算繁闹,但如何算得上荒凉无——”杨心问只觉一阵寒意涌上脖颈。   他猛地回头。   漆黑的大厅空无一人,陈旧腐朽的几张桌椅散乱地摆在大厅之中,角落里遍布蛛网苔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一股陈年霉变的阴湿气味。   上方悬挂的牌匾上“迎来送往”几个字已模糊不清,唯有香台上供奉的佛陀像干净如初,隔着深沉的黑暗冲着他们微笑。 第24章 旧案   “我名颜为生, 这位是长明宗大长老的孙子,叶承楣。我们二人都是长明宗的弟子,在山上偶然听闻了这一片常年发生奇异的失踪案, 便决意下山彻查此事。刚一下山,便瞧见了这行迹诡异的二人。”   “怎么个行迹诡异法?”   “他们二人走在荒无人烟的废镇之中,却时不时驻足言语, 或古怪微笑, 后来进了这废屋后, 更是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大放阙词, 说些贬低我宗门的事。”颜为生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觑着叶承楣的脸色,“承楣有意诈他们, 便佯装拂袖而去, 实则藏在不远处的巷子里埋伏。待他们出来之后,便跟在他们身后,一路追到了小树林。”   “然后呢?”   “然后他们又开始犯癔症,承楣等不及了, 便上去将其捉拿。一番逼问后,那人说自己的包裹里有和牙婆交易的账册, 我们便绑着他回来取。而后, 便是如今这幅样子了……道、道友——我觉得他们快不行了!”   颜为生胆怯地看着杨心问, 而杨心问正一手一个地将那两个大汉的头按在水里。   “要、要叫醒他们的话, 还有别的方法……”   “他们已经醒了。”杨心问将二人又拎了出来, 没过多久又按了回去。   以此重复了四五遍, 又抓着二人的头发, 让他们的鼻尖几乎触碰到水面, “总得找办法叫醒装睡的人。”   独眼大汉最先撑不住, 第一次时便已经呛水呛得厉害,偏偏眼皮死也不开,这会儿猛地抬起头告饶道:“好汉、好汉饶命,我醒了,我真的已经醒了!”   见独眼的露馅了,另一个也只能睁开眼,一言不发地跪在他们面前。   “叫醒了干什么?”叶承楣靠在水池边的柱子上,“这两人都犯着癔症,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   杨心问没接话,转头冲着陈安道笑。   谁知陈安道瞧也不瞧他,径直走到这二人面前,伸手在长髯大汉的额头上虚空画了两笔,口中低吟一句。   他语气平淡地开口道:“做人牙子的行当有多久了?”   那大汉神色恍惚,慢慢回话:“有、有十几年了吧……”   “来这干什么的?”   “跟咱们交接的人说,这次就到朗道山脚做卖卖,这里人少,做起买卖来比较安全。”   叶承楣愣神道:“这是什么歪门——”   杨心问已经斜眼看过来,表情似笑非笑,很是不友善。   颜为生忙捂住他的嘴,生怕这棒槌口出狂言惹怒了这二人。   可杨心问这会儿倒不是因为这生气,而是心里纳闷陈安道方才为何不理他。   莫说理他,连看也不看他。   难道是起床气?   “跟你们交接的人是谁?”陈安道没有理睬他们三人的暗潮涌动,继续问道。   “瘸、瘸子……”   “没有姓名吗?”   “没有,道上就管他叫麻瘸子,脸上有麻子腿又瘸,一说这名号,大家都知道是他。”   镇子北面的水井已经干了很久,里头的水都是几天前下雨积攒的雨水,臭不可闻,还有蚊虫萦绕。   “为什么非得在这儿问?”叶承楣不敢与杨心问对视,转而道,“这里离长明宗都没几步路了,直接带上去不行吗?”   杨心问抬眼看他:“你们不是来查失踪案的吗,案子没查完,就要回去了?”   叶承楣横眉道:“什么没查完?人证物证具在,你休想护着这两人!”   眼见着这小子又要拔剑,陈安道叹了口气,解释道:“这两人是外地人,这两天才到的镇上,二位说自己要查的案子已经发生了许多年,如何会是他们做的?”   “哼,这种人说的话根本不可信。”   “这是傀符术,他说不了谎。”陈安道迎上叶颜二人戒备的神色,“……也就只能对这些普通人或灵力低微之人见效,寻常的灵子灵娘,只需瞬息便破开了。”   见大哥都把底给交代清楚了,那吓破胆的独眼大汉也跟倒豆子样的开始说:“我大哥没说谎!我们真的是才到这个镇上来,这镇子古怪,我们也不愿多停留。本打算今晚住一夜,把你们两个绑了后明天交差便速速离去,你不信可以去问问那客栈老板,我说得句句属实!”   “客栈老板?”叶承楣古怪道,“什么客栈老板?”   “啊?就是今早我们遇着的那间客栈的老板啊……诶呦,公子你可别再捉弄我了,我知错了!今日要绑你们的时候我就已经瞧见我的报应了,大哥说那是人,可我横看竖看也觉得那是个妖怪,那时便已生了退意,之后该交代的我都交代,只求你——”   “你发什么疯!”叶承楣怒道,“少在那胡言乱语,再怎么装疯卖傻我们也不可能放过你们!”   眼看着这鸡同鸭讲要没完没了了,杨心问开口打断道:“说起来你们是来查一宗连续失踪案的,但这一片既然已经是个荒镇,又如何总会有人失踪?你们要查的具体是什么案子?”   “荒、荒镇?”独眼大汉愣神道,“什么荒镇?”   颜为生看了看叶承楣,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解释道:“平罡城背靠长明宗,地处水路要道,算是个繁闹的地方,但这富宁镇的城中边角地带,远水近山,比其他地方荒凉不少。”   陈安道沉吟片刻道:“但是此处临近长明宗,每隔一年的弟子大选之时必然会有不少来客。”   “正是。”颜为生回答,“而一开始失踪的人便是这些来参加选拔的灵子灵娘。每隔一年的六月半到七月这段时间,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无故失踪。”   “一开始?”   颜为生点点头:“四年前,这个镇子发生了一起投毒案,投的是带了魔气的魇镇,两三天后镇子里头的人毒发,要不当场死亡,要不就伤了脑子,生活难以自理,凶手到底是人还是邪物到现在还不清楚。”   “事件发生时还有两月便是弟子大选,所幸发生得较早,并没有赴考的学子遇害,但此事在修真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公子应当也有所耳闻。”   “啊?投毒?”一旁刚被往井里按的独眼大汉忙“呸”了两声,“我说那水怎么那么臭!救命啊!哥!救我!”   没人搭理他,就连他清醒过来的哥都嫌他蠢,别过脸去只当没看见。   “这般大的事……”陈安道皱眉,“我竟未曾听闻。”   杨心问兴致缺缺地倚靠在水井旁边,横看竖看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   颜为生瞧着这两人,心道你们这一问三不知的样,到底是为了除哪门子的邪祟才来此地的?但他还是把心里的话咽了下去,继续说:“总之在那之后,这镇子便衰败下来,长明宗也将西门封住了,现在的赶考修士都是自北面的村子进去的。”   “然后怪事便又发生了。”叶承楣忽然开口,“分明这镇子哪里也不通,却时不时有人会进来,且一旦进来便是有进无出。亲属寻人,寻到最后不是无故放弃便是自己也不见了。”   叶承楣话说得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尖,几乎是要把自己的牙都给咬碎一般:“最古怪的是——这地方分明古怪至此,宗门上下却人人视若不见,十年来却没有一人来追查此事!”   “眼看着没几天又要弟子大选了,我们放心不下,便决意下山来看看。”颜为生伸手拍了拍叶承楣的肩以示安慰,又对他们说,“未曾想遇到了这些事。”   若叶承楣说得不错,那这事的确蹊跷得紧。   在杨心问的想象中,长明宗估计烂人也不少,和他们临渊宗不相上下,但总归是个有头有脸的大宗,这种在自家地界上丢颜面的事他们是不会干的。   陈安道琢磨了一会儿问道“这件事在外头传的可算广泛?”   颜为生摇摇头道:“投毒案之前的事还算广为人知,但之后的奇异失踪案便已鲜有人知,就连我们也是偶然听闻,才下山意欲彻查此事的。”   “所以你们并非奉师命下山,而是偷偷溜下来的。”杨心问促狭道。   此话一出,两个少年人的神色立马不自在了起来。方才还愤慨万千的叶承楣也开始左顾右盼,半晌怏怏地说:“这、这修仙者的事儿怎么能说是偷偷……”   “这次回去,你可得好生和师父道歉。”颜为生在一旁温声细语道,“这会儿她都该急死了。”   “急什么?”叶承楣不悦道,“急我不回去,等我爷爷出关了会斥责她?”   “师父不是这种人。”颜为生说,“不管你出身如何,师父都会关心你的。”   “随你怎么说,左右她也不在这儿。”叶承楣不欲再说,转而看向陈安道,“你说这失踪案不是这两人做的,那你可有怀疑的人?”   陈安道摇摇头:“一头雾水。”   叶承楣的火气一下便上来了:“那你还和我说那么多废话!”   “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眼下 时辰经差不多了。”陈安道看着叶承楣胸前的挂锁,“你身上带着这等法器,自然是百毒不侵,百邪不入,可若要查清楚真相,戴着那东西自然查不清楚。”   “什么意思?”叶承楣低头看着自己的长命锁,“这是我爷爷给的拘魂锁,是辟邪的宝贝,跟查案有什么关系?”   “邪祟做的案,道友把他们吓得连现行都不敢,那还有什么可查的。”   “啊啊!!!”那厢闭嘴听了许久的人贩子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鬼!鬼!都他娘的是鬼啊!!掌柜的、切菜的——妈的都是鬼,都是鬼!!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哥!我要回家!娘啊,我再也不做恶了,娘啊……我要回家……呜呜……”   个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蜷缩在水井边,哭得像个还没满月的小娃娃。这场面说可笑也可笑,说凄凉也凄凉,叶承楣在一旁看着,也难免受了触动,半晌把手头的剑往地上一插,伸手便要解腕子上的银饰。   “你最好别骗我,要是解开之后什么也没有,我先把你这个怪物抓回——干什么?”   他刚摸到长命锁,颜为生便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表情凝重得几乎有些许狰狞。   “拘魂锁怎能随意取下?”颜为生勉强笑了笑,“这二人身份成谜,疑点重重,说不定就是想骗你把它取下,好趁机偷袭呢。” 第25章 岁虚   叶承楣皱眉道:“这小孩儿的剑方才都抵着我喉咙了, 我身有拘魂锁,若是寻常邪祟这会儿早就灰飞烟灭了。”   杨心问看着他们在那相持不下,一旁的独眼大汉又还在抽咽不止, 索性便坐在水井边的垒砖上看热闹,一边看一边思索,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惹陈安道生气了?   “那、那也不成, 此处凶险, 你万万不能——”   “那我们来这究竟是为着什么的?”叶承楣说, “若这般畏缩不前, 事事担心,这悬案什么时候才能查得水落石出,还得有多少人在这诡谲之地丧命?”   “我——”   “还是说你也和长老他们一般, 都要对此事讳莫如深, 见死不救!”   “我不是!”   “是不是的都不重要!”独眼大汉哭嚎道,“二位灵子行行好,把我们哥俩带出去吧——这地方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 你身上有法器是不怕,但我们二人都只是寻常人, 再待下去是要没命的啊!”   “你闭嘴!”叶承楣一脚踹了过去, 独眼大汉诶呦一声往后仰倒, 后脑勺给了他哥的鼻子一击重击, “你们两个人牙子还敢在那摇尾乞怜, 就你们干得那些事, 就是被群鬼生吞活剥了也是活该, 再敢说话, 我先把你的下巴给卸了!”   那大汉也是真怕了, 一边给叶承楣“哐哐”磕头喊着“饶命”,一边又止不住地鼻涕眼泪往外流。   一旁的颜为生更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边拦着叶承楣解开铃铛,一边双目猩红地瞪着那两个人贩子,像是恨不得生啖其肉。   场面滑稽得连杨心问都快看笑了。   “够了,你们都给我住嘴!”   叶承楣终于忍无可忍拔剑:“都别给我吵!”   说完猛一挣脱颜为生的牵制,三指抓着那长命锁的系扣便要解开——陈安道缓缓伸手,按住了那已经脱开的系扣。   “你又是干什么!”叶承楣崩溃道,“不是你让我取下来的吗!”   “我是说若你要查明真相,那便不得不取下这东西。”陈安道不急不慢道,“但是你若并非真要探个究竟,那大可不必取下。”   “废的什么话,我当然要知道真相!”   “这世上有许多比真相更重要的事。”   “你懂什么!”叶承楣冷道,“此事叫长明宗门蒙尘,我怎么可能佯装不知,囫囵过去!”   “承楣……”一旁的颜为生神情复杂,半晌别过脸去,终于还是没再劝说。   陈安道松开了手:“既然想好了,那便取下来吧。”   叶承楣没有半分犹豫地将长命锁拿了下来,放进了锦囊之中。半晌深吸一口气,再缓缓看向周围——   “什么都没有啊?”   “不着急,时候虽然已经到了,但地点还不对。”陈安道走出两步,又回头对其他几人道,“随我来吧。”   他们跟着陈安道沿着来路返回,很快便到了那家客栈之前。   陈安道微微点头示意:“进去吧。”   “里头有什么?”   “你看了便知道了。”   叶承楣面上有些许忌惮,但还是抓着那两个抖得跟筛子样的大汉进去了。   颜为生走在后面,临进门时陈安道出声叫住了他。   他的神色瞧着有些许恍惚,陈安道垂眼看他,半晌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颜为生的眸光依旧涣散,过了许久才将将回过神来。陈安道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颜为生半晌苦笑一声,没有作答。   //   “六月十五夜,磬音三十声。”   “十声为示路人归家,此夜凶险,勿在街上彷徨。”   “十声为请剑魂过道,此间无人,敢请月影相伴。”   “这最后十声……”老人压低了嗓音,好让自己在客人面前显得更为可怖一些,“则是为安那‘人身剑鞘’的煞气!要——欸,客官!客官!您去哪儿啊!小的可没骗你,现下不安全——客官!客官——”   叶承楣已经冲出了客栈的门槛,站在大街上四下张望。   天边是西斜的落日,路边的墟市也开始收摊。   空气里浓烈的炒栗子的香味还未散去,走贩行商往来,稚童相缀,叫卖声已渐歇,但眼前依旧是一幅平和之景,人来人往,车马络绎不绝。   叶承楣许久回不了神,像是迷失在了这人来人往的街道之中。   一个衣着华丽富贵的美貌少女路过,还提起斗笠问他:“公子这是怎么了,可要帮你寻个郎中?”   叶承楣茫然地摇了摇头,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客栈里。   他看向坐在桌边的陈安道,慌不择路地冲了上来,抓着陈安道的衣襟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搞得鬼吗?”   “放肆!”   杨心问提剑便要揍他,却听陈安道不急不慢开口:“道友是要听答案,还是要找个逃避真相的方式?无论哪个,在下愿尽绵薄之力。”   叶承楣咬着后牙,他知晓自己这是慌了神,胡乱找人发泄罢了。他深吸一口气,竭力按捺下来,坐在了陈安道的对面,闭目许久后抬眼道:“答案。”   “好,那便有劳道友去找了。”陈安道说,“毕竟我也一头雾水。”   “你说什么!”叶承楣又惊又气道,“那你装什么神机妙算得道高人的模样!”   “在下肉体凡胎,修为也差,你怎么能指望我明察秋毫一眼洞悉真相?”陈安道抬手让跑堂的送了三杯茶来,“不过在下既然说了能帮你,自然也会尽心尽力。”   上了三杯茶,竟独独没有杨心问的份。   杨心问心中怆然:在师兄心里,我竟是连这两个长明宗的都不如了?   见他们都冷静了下来,陈安道才将二人不在时的事复述了一遍。   地上的两个人贩子也时而搭个腔,叫整件事听起来越发诡异。   “那男尸是谁?这些人又是谁?按你所说,这店家分明在早些时候便见过你们,为何现在又一幅刚刚碰面的模样?”   独眼大汉捂着耳朵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也没问你。”   叶承楣紧盯着陈安道的眼,同时又分外戒备着客栈里头迎来送往的人,“我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邪祟,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陈安道抬轻轻点了点桌子,回道:   “敢问二位道友,你们平日里的功课学的如何?”   叶承楣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但已习惯此人言语跳脱,便开口答道:“经书伦理、灵修门史、阵卦推演、祟物生息、渊落本初、时政都学得一般,但兵造、武演都是第一。”   “那便是不太念书的意思。”杨心问斜着眼,接着又惊异道:“你武演能有第一?”   叶承楣气得七窍生烟,可自己刚刚又被这小孩儿的四道剑意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技不如人,半句狡辩也说不出来。   陈安道又看向颜为生:“你呢?”   “都还说得过去。”   “什么叫还说得过去,他在青衣弟子里总分从未跌出过前三。”叶承楣说道,“也就武演拖了点后腿,不然那个姓姚的也不能嚣张那么久。”   颜为生被夸赞得有些手足无措,半晌红着脸缩在凳子上,分外不好意思地冲他们笑了笑。   “既然学的不错,那便应当知道所谓邪祟魔物都是如何产生的吧。”   这句话陈安道不曾指名道姓地问,眼睛却是看向杨心问的。   杨心问连忙正坐,正要回答,那讨人厌的叶承楣却开口:“那连我都知道,世有渊落,后有魔物,世间万物若是沾染了从渊落产生的魔气,都会堕化成渊落之物,生灵成魔,死灵为祟,器件成魇镇,尸骸成走肉。”   陈安道依旧看着杨心问:“如何应对?”   杨心问忙答道:“到这一步,寻常兵刃已奈何不了它,只能以灵力或灵力所成的阵卦、灵器、机巧、丹药封印或消灭。”   “说的不错。”陈安道点头道,“那你可知,除了魔祟魇肉,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能堕化成渊落之物的?”   杨心问从未这般后悔自己不曾将《渊落本初》看完,只能低下头,惭愧道:“不曾听闻。”   “怎的忽然就成了他们自个儿的考校环节?”叶承楣莫名不自在,“他当我们不存在啊?”   颜为生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巴不得自己真不存在。   陈安道垂眼看他。   杨心问缩着脖子,看着好不可怜,本以为陈安道又要他罚抄了,却见陈安道什么也没说,反倒扭头看向了颜为生。   “这位道友在长明宗内名列前茅,想来博闻强识,见多识广。”陈安道说,“可知道这题的答案?”   杨心问心里一阵刺痛,抬头看向陈安道,甚是委屈可怜的模样,陈安道却并未看他。   “我从未遇见过除这四样之外的渊落之物……”颜为生迎上陈安道的目光,半晌不确定道,“但我曾在书里瞧见过——从前,大地上的邪恶之气横行更甚,城池村寨一夜间被魔物摧毁殆尽的例子不胜枚举。有时候,在那些被摧毁的地方,哪怕其中的魔祟魇肉都已经被消灭干净,那地方依旧会萦绕着驱之不散的邪气。”   “那是什么?”叶承楣诧异道,“我为何从未见过?”   “近二十年魔气大减,已经少有此事。”颜为生顿了顿,接着说道,“我记得书里说过,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宇宙本身亦是天地之物,亦可被深渊之气侵染。”   不大读书的叶承楣听得有些云里雾里:“那、那到底是……”   “富宁镇被深渊缠上的,不只是生死灵和物件尸骸。”陈安道抿了口茶道,“这里的时空,都已经堕化了。”   “堕化的时间为岁,堕化的空间为虚。我们所处的,就是这岁虚之中。”   “可、可时间和空间我们又该如何应对?”叶承楣不解道,“总不能把这片土地给刨了吧?”   陈安道轻轻摇头:“便是真能刨了,怕也是没用的,空间和大地不能混为一谈。”   颜为生斟酌道:“那……布阵呢?”   “是个法子,只是要清除这般范围的岁虚,哪怕我布下阵,也没有足够的灵力起阵。”   “那岂不是完了?”独眼大汉惊惧道,“我、我们就得跟这群不人不鬼的东西一起过下去了!”   颜为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谁跟你我们。” 第26章 直言   他瞧着温和怯懦, 忽然口出恶言,倒是比叶承楣板起脸来要骇人得多。   “并非全无办法。”陈安道说,“二位既学过渊落本初, 那便应该知晓,能吸引渊落的只有生死灵的怨念,魇镇和走肉都不过是被顺带着污染堕化的。”   “岁虚也是一样, 大量的渊落之气被生死灵的强大怨念所吸引, 而后污染堕化了这个时空本身, 形成了岁虚, 也就是我们现下所处之地。”   “岁虚之中,宇宙流转有异,不合世间常理, 有时眨眼间便过去百年, 有时百年不过一瞬。而在我等所处的这片岁虚之中,时间在不断重复,空间也在不断重置——但究其原本,还是这片时空中的死灵怨念至深, 久去不散。”   “那我们只要灭了这些死灵——”   “不可。”陈安道摇头道,“死灵受岁虚保护, 除非在以极强大的灵力将所有死灵同时清楚, 否则, 单个消灭的死灵会即刻在下一次重复中复生。”   “那怎么办?”   陈安道似是对颜为生极有兴趣, 无论什么都喜欢考教他一番:“颜道友可有什么解决之法?”   颜为生在课时便极不擅长应答, 虽然功课做得极好, 但在课上被先生点名时总是支支吾吾结结巴巴, 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约莫是陈安道的提问叫他想起了先生, 他又下意识地紧张了起来, 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等得叶承楣都焦急了起来,才一字一顿道:“所、所谓渊落之物,皆、皆无神智人心,所行具依照一个‘理’字。”   “什么理?”叶承楣下意识问。   “渊落之理。”颜为生小声道,“承楣,这是渊落本初的重要考核内容。”   “若考核内容我样样都记得,那也不至于回回垫——”叶承楣话说一半,忙改口道,“回回考个不上不下的成绩。”   恰在此时,一位客人走进了店里。众人抬头看去,正是白日里叶承楣见过的那位衣着华贵的美貌少女,他忙低下头来,生怕让姑娘瞧见自己丢了人。   杨心问挑眉道:“怎么,那姑娘你认识?”   “白天见过一面……”叶承楣心中虽知晓对方不过是个祟,却依旧觉出了些许腼腆,扭捏道,“打什么岔,接着说,接着说……什么什么,深渊之理来着?”   杨心问眨眨眼睛:“这便瞧上了?”   “瞧什么瞧!瞧你个大头鬼!说正事!”   “渊落自人心间隙中寻破绽,凡不正之思,皆为渊落之沃土。”眼瞧着叶承楣又要被逗上火气了,颜为生忙接上方才的话题,“若与渊落为伍,即遵渊落之理,渊落成其阴邪之念,其人奉己身魂魄躯壳,堕为渊落之物。”   叶承楣听得云里雾里,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瞧着是在不懂装懂。   夕阳西下,外头的人声也已渐渐将息。落日余晖斜打着门口的招子,扯出的影子似一把方正的菜刀,映在店内进门的那张桌子上。   陈安道听着这个解释,微微一笑,却不回答。颜为生立马窘迫了起来,支支吾吾道:“可、可是在下说错了什么?”   “道友博闻强识,这话并非恭维。”陈安道开口道,“只是在下原是问你可有什么解决之法,你说了这许多,我却还未听出解决之法来。”   颜为生的眸色黯淡了下去。他低着头,眼睛时而哀伤地望向叶承楣,时而冰冷地看向那两个人牙子,如此徘徊许久,他才抬头看向陈安道,正色道:“在下曾在一本秘志中看过,岁虚乃为渊落遵死灵之意而不得之果,如若我们能成死灵之意,或许便能破除这岁虚。”   叶承楣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你平日里分明不是这般说话的……怎得我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颜为生罕见地没有搭叶承楣的话:“可……这等破解方法与在下平日所学有所冲突,烦请道友解惑。”   “解惑称不上,我也不是为人师的料子。”陈安道说,“只是……只是我也曾瞧见过这般说法——想象有这样一个稚童,稚童见人哭便会哭,见人笑便会笑,见人心怀怨念便也会心中不平,见人平白蒙冤便也想着含冤昭雪——这便是渊落之理。”   这话叶承楣倒是听明白了,反应过来道:“你这说的是什么渊落之理?这不是再世菩萨吗?”   “便是菩萨恐怕也不如渊落之理这般尽心尽力。”陈安道说,“它自深渊而出,在这天地间漫无目的地游荡,不受牵制,凭着自己混沌的意识行侠仗义。”   叶承楣不快道:“什么行侠仗义,分明是夺人性命!”   “于渊落看来,它助人为乐,凡是恳切之愿皆全力以赴,而携生魂入渊,乃是与魂魄共享无尽之寿,不入轮回,不知苦痛,天乐也。”   砰!   一声巨响,整个大厅的人都瞧了过来。只见叶承楣双目圆睁,睚眦欲裂地瞪着陈安道,手中长剑出鞘,剑锋生辉,寒芒乍现,直指陈安道的咽喉处:“尔等贼人,休要为渊落魔物开脱!”   掌柜的立时便钻进了厨房搬救兵,一旁桌边的少女张着杏眼望过来,手上的镯子在灯下熠熠生辉。   陈安道默不作声地将周围打量了一遍,方将视线落到叶承楣身上:“我所说不过是从别处听来的一家之言,何必这般气恼?”   “长明宗世代为除魔卫道血洒囹圄,你为那魔物说话,不就是视我等牺牲为无用!”   “他何曾这么说过?”杨心问骤然开口,同时将一指不轻不重地放在叶承楣的剑上,“他只说渊落如孩童,却未曾说它所行皆为正道。”   陈安道不急不慢接道:“于人来说,世间最可怕的事并非人心诡谲,互相算计,而是稚童持宝剑,生杀予夺全凭懵懂之人定夺,这临渊宗,不就是为了镇这渊落才兴建的仙门吗?”   杨心问接道:“正是,你这人听不懂人话倒也算了,最重要的是——”   “析辩诡辞!”   叶承楣听不进去,剑尖竟又往前一寸,颜为生刚要拦,杨心问便于顷刻间扣住叶承楣的手腕,稍一用力,便将叶承楣整个人反扭过来,按在了桌上。   叶承楣的剑锒铛落地,桌上的茶亦被震得縠纹不平。   “最重要的是,小爷现下心情不好,非常不好。”杨心问一指作势,叶承楣落地的剑便飞回他手里,他打量了两眼那剑,又冷冷地看向叶承楣,“路上的狗多对我吠一声我也是要打断它腿的,你也莫要蹬鼻子上脸。”   场面一时寂静,杨心问钳着叶承楣,眼睛却开始往陈安道身上放,放得光明磊落,甚至有些挑衅的意思。   “我、我们知道了,我断不会再让他这样冲动……”颜为生看叶承楣的手都快被折了,面色苍白道,“方才是我们对不住,放了他吧!”   陈安道也挥了挥手道:“他也安静下来了。”   “哥哥的意思是叫我放了他?”杨心问一只脚搭在叶承楣旁边的板凳上,邪笑道,“你不看着我说话,我还以为您自言自语念咒呢。”   陈安道恍若未闻,手里端着茶,垂着眼沉默不语。   叶承楣只觉得自己在屈辱之余还感到了一丝尴尬,立马又要破口大骂,颜为生手疾眼快地捂住他的口鼻,小声急道:“祖宗,你可别添乱了!”   “你做什么不看我?”杨心问的语气冷了下来,“若我有什么错处,你大可直说,我任打任罚。可你这幅样子,话不说明白,看也不愿看我,怎么,我等凡愚你看了嫌脏?”   陈安道闻言冷笑:“你这般天纵奇才,哪个不长眼的敢称你一声凡愚?”   杨心问皱眉:“你什么意思?”   “你心里清楚。”陈安道说着将叶承楣被震落在地上的剑捡了起来,递还给颜为生,“还有,眼下已无需再行掩饰,我并非你亲眷,你也不该唤我兄长。你若觉得‘师兄’二字折煞了你,以大名叫我我也应的。”   “什么折不折煞?这都乱七八糟的什么,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点?”   “你们说够了没有!”叶承楣忍无可忍道,“你们这么隔着我说话不累……诶——你他吗……”   杨心问随手把他丢到一边,走上前直勾勾地看着陈安道。见陈安道依旧垂眼不看他,心中无名火起,直接伸手,一手抓着陈安道的脖子,一手够他下颌,掰着他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谁知还没开口,便见陈安道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脖子连忙后退了两步。   他脸色苍白,双眉紧锁,冷汗都颤颤巍巍落了下来,好像刚才杨心问那轻轻一抓便快要了他的命一样。   “几位……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啊……”   眼见杨心问正要上前逼问,一声温糯细软的女音打断了这桌上剑拔弩张的气氛。   几人齐齐转头,只见那邻桌的少女抱着她那柄瞧着便有些过重的剑小步跑来,一边跑一边叫道:“有什么事都好商量呀,和气生财,莫要动怒……” 第27章 姜崔崔   这少女的模样和声音着实打在了叶颜二位适龄少年的思春之心上, 只见二人浑身一僵,像是忘了自己该做什么样的手足无措了起来,那边陈安道已经缓了过来, 直起了身子,抬眼打量这少女。   他低眉看向她手上的一对雕着朱雀卧牡丹的银镯子,遂温和道:“这位姑娘说的是, 方才是我不好, 小师弟不要见怪。”   叶承楣见鬼般地看了他一眼。   杨心问顺着陈安道的视线看见了那少女手上的银镯子, 立时便知道他的意思, 虽有满腹话欲说,还是咽了下去,装模作样道:“哪里的话, 是我无礼冲撞了兄长。”   他二人的恩怨化解得太快, 连那姑娘也一时傻了眼:“不、不生气了便好……”   “若非姑娘出声,恐怕我二人就要打起来了。”陈安道说,“我们远赴此处,为着能当选长明宗弟子筹备良多, 如若在这档子上动手负伤,那便成了这世上一等一的蠢人了。”   “你们也是来参选的弟子?”那姑娘的眼睛一下便亮了, “我也是, 我是从梁州一带来的, 因着路途遥远, 我爹娘怕路上有失, 让我提早了整整两个月来此。本以为这般行事的只有我了, 未曾想还能遇见一同的考生!”   “你——”   杨心问微微斜眼过来, 颜为生忙捂住叶承楣的嘴往后退了几步。   “这确是奇遇。”陈安道继续说道, “只是这一路遥远, 我们几个男子结伴来此都觉得凶险,姑娘只身一人来此,想来定是出身世家,灵力高深,不比我四人这般不堪。”   那姑娘闻言连忙摇头道:“并非如此!我家世代行商,与修真世家无一丝瓜葛。我只不过是年少时受过一位青衣灵子点拨,通了灵脉,又对灵修之事心生向往,父母疼我,便请了四个镖队送我来此,入了富宁镇后,那四个镖队才离开的。”   姑娘说着说着便注意到了被他们塞进桌底的两个人牙子,吓得“呀”了一声,连忙问道:“这、这二人是?”   “两个强盗。”杨心问用脚将二人往桌底下顶了顶,“路上欲行不轨,被我等拿下,准备直接交到长明宗的哨所之中。”   陈安道微笑颔首。   这般英雄事迹,听得那少女心生憧憬,她涉世未深,听着这英雄事迹,又瞧见陈安道惊为天人的模样,难免心旌摇曳,半晌垂头道:“小、小女子姓姜,名唤崔崔,不知几位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姓陈,单名一个安字。”   陈安道简单地胡诌了一下自己和其余三人的身份,接着便邀请姜崔崔一同落座,聊起了不存在的路上趣事。   掌柜的看着这一桌要赴山门的年轻人,面露菜色,但那一桌一看就很有钱,出手也阔绰,他不好怠慢,便把后厨的切菜老工提溜出来,自个儿拂袖而去。   那老厨子一来,便见这一桌聊得融洽自在,他更是能说回答,清了清嗓子,便说起了些长明趣事、出题考点、考官喜好等等,力求让这几人通通在店里住下来。   于是这一桌子一时热闹万分。切菜的能说会道,陈安道时而点缀附和两句,姜崔崔听着什么都深以为然,天生的捧角一般反应都恰到好处。   什么“长明宗宝典”都快说到第一百零二了,叫桌上唯二的长明宗真弟子听得云里雾里,开始疑心是不是自己平日里太过孤陋寡闻。   “要说这考官里头啊,最走运的,便是碰到那位于明仙人。”老厨子摇头晃脑道,“此人为人和善,脸软心慈,大多的考生,只要他觉得勉强瞧得过去,都愿意高抬贵手,放进二试里。”   姜崔崔向往道:“要是我初试时能遇见他便好了。”   “若是遇不着,还有另一位可试试的。”厨子又说,“这长明宗啊,有一位霈霖仙人。此人贪财好色,稍微拿些银两美人打点一番,便能顺利过关,可若拿不出来的,甭管多么天资卓绝,他都一律不让过——也不知姑娘是否……”   姜崔崔闻言皱眉道:“我虽拿得出这钱财来,但如若这般苟且上山,岂不是辜负了我自小的向往和我父母予我的训诫?”   “欸……姑娘大义,是小的说错话了!”厨子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姜崔崔手上的银镯子,“只是姑娘这般财色外露,只怕到时候真遇见了霈霖仙人,他——”   叶承楣忍无可忍道:“霈霖仙人是个女的!”   颜为生也面露尴尬之色,附和道:“我、我也是这般听闻的,怕不是大爷你弄错了什么吧?”   厨子面对拆台的也面色如常:“两位远道而来,既没有上过长明宗,也没有见过霈霖仙人,如何就知道他是男是女?怕不是让些道听途说之辈给骗了,方有此误解吧。”   叶承楣差点被气晕过去,捂着隐隐作疼的肝不再说话了。   一顿饭吃了能有一个时辰,眼见外头天色已晚,切菜老工又搬出了他那套人身剑鞘回魂夜的故事。   这故事倒是听得叶承楣倒是亢奋起来,和那切菜的一唱一和的,将那人身剑鞘描绘得如再世阎王,无心修罗,说着说着还喝了起来,最后只见叶承楣起身慷慨道:“若我早生五十载,必定亲手将那魔物降伏!”   “就你?”杨心问低头也想跟着喝口酒,被陈安道眼疾手快地挡了下来。   “你年岁尚小,喝不得。”   杨心问闷闷不乐地看了眼陈安道的后领,想到师兄连受伤了都不曾告诉自己,越发烦闷,“我真恨不得早出生个十年。”   陈安道拿下了他的酒杯,摇摇头道:“孩子话。”   ……   这就是为什么我想早出生十年!   一旁的叶承楣酒至酣处,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凑过来问:“你说什么?”   杨心问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你书都没读明白,还想当英雄呢。”   “书读不明白又怎么了?”叶承楣打了个酒嗝,“有、有此剑在手,有为生相伴,我什么事做不成?”   “我看你那剑也不怎么样。”   颜为生听了叶承楣着实是受用,也不知是让酒灌得还是让这话臊的,半晌也红着脸举杯道:“你我二人合力,自然是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这话说得豪情,姜崔崔在一旁也深受触动,两手举杯,霍然起身道:“是了!便是要这般豪情壮志!人人都说这修仙之境,非世家仙门不可染指,我偏要去试他一试,仙缘天赐,如何就容不得凡俗出身?”   说完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敞亮地给他们翻了个杯。   在座其余几位,除了杨心问能胸怀坦荡地举个空杯示意,其他几人具是世家出身,闻言略显心虚地别过了脸,只能不尴不尬地陪笑。   酒过三巡,众人瞧着也累了。特别是姜崔崔,打小没怎么喝过酒,这会儿连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陈安道和杨心问的房间在最左侧,接着是姜崔崔,再接着是叶承楣他们。除却桌底下的二人,就属陈安道和杨心问还神智清明,他们分别将叶颜二人和人牙子拖进了房间,又扶着姜崔崔到了门口。   姜崔崔喝醉了酒,双颊飞红,面若桃花,临进门时,攥着陈安道的衣袖,小声道:“小女子的‘崔’,并非翡翠的‘翠’,乃是南山崔崔的‘崔’,寓意高大、巍峨之意。”   陈安道低头看着她的镯子,半晌道:“好名字。”   “我来此地,是为着能入长明宗,证我心之所向,并非虚妄。”姜崔崔一咬银牙,“断不能叫公子你坏了道心,沦为庸常——你走吧!”   她这般说,仿佛他二人已然郎情妾意,山盟海誓,只是她一心修仙,证道先斩心上人一般。陈安道倒也配合,默默敛了眼皮,悲从中来道:“是了,是了……我当走了。”   语毕,姜崔崔抽身回房,关上了房门。陈安道望着那扇纸门,从喉中滚出一道深沉的吐息,静立许久,方回了房间。   房间里,绕窗而来的叶颜二人目色清明,正坐在桌边谈话,杨心问靠着墙抱臂站着。   见他回来,叶承楣满脸轻蔑道:“你演这许多是做什么?那可是个邪祟,你不至于被美色所惑吧。”   陈安道抬眼瞧他:“那是个邪祟,你可当真清楚?”   “问我做甚?我自然是清楚的。”   “那好。”陈安道点头道,“之前的话尚未说完。要破这岁虚,还需瞧清楚此中死灵所求。”   “我怎么知道邪祟所求何事?”   “要知道所求何事,应当先找出招致渊落的是死灵是谁。”杨心问靠着墙,“之前你们的法子查不出来,那自然要换条路试试。”   “什么路?”   “尚未知晓”   “你——”叶承楣气急,起身便往内室里走,颜为生还想叫他,陈安道便打断道:“若说可能的死灵,我心中倒有怀疑的对象。”   叶承楣的脚步猛然一顿。颜为生刚要追问,却也在顷刻间反应了过来:“您、您的意思是——方才那位姑娘?”   叶承楣下意识便想反驳,可话刚涌到舌根,却又发觉自己用来反驳的话语字字句句立不住脚跟,过了许久都只能道:“……你怎么就知道是她呢?”   颜为生面露难色道:“我也不愿这样想,但若是那位姑娘,那便是说得通的。”   “说得通什么?”   “你可还记得,取下拘魂锁后,我们一路并未瞧见什么异样。直到走进这客栈,再抬眼时方瞧见那岁虚起阵,想来这间客栈,便是虚的阵眼了。”颜为生一边说着一边细思,“岁虚往往出现在有大量死伤之地,但‘虚’的阵眼只会落在怨气最深的地方,通常来说——便是死相最为惨烈之人的故去之地。”   一时间,众多可怖的想象涌入叶承楣的脑海之中。那娇俏鲜活的姑娘方才还在与她们举杯共饮,转眼间便要——   “那也未必就是她啊!”叶承楣攥紧了拳头,绷直了脊背道,“这客栈里人又不少,你又如何知道就是姜崔崔?”   “你们来时不是说过吗。”杨心问抬眼道,“当年的投毒案临近弟子大选,但‘所幸没有赴考的学子遇害’。”   “那又如何?”   “那就说明她并没有在几日后的投毒案里遇害。”杨心问偏过头,那眼静得像止水面,映出了叶承楣紧缩的眉,叫人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没有,“而是在那之前就死了。” 第28章 昭雪   “那……”   叶承楣分明也已经想明白了, 唯独嘴巴还不肯相信。他自负驱邪除祟已算熟手,可从前他见到的邪祟除却外貌已经没有半分似人,更别说如姜崔崔般和生前别无一二的祟。   “她在这几日惨死, 而后化作祟,毒死了整个村子的人……”叶承楣喃喃道,“我不明白。”   “岁虚之中的魔祟魇肉, 皆是按照岁虚内的规则运作。这其中往复无常, 祟亦如其生前一般行动, 根本无法察觉到自己其实已经死了。”陈安道说, “不过我也只是这般推测而已,此地凶险,邪祟丛生, 究竟是不是她, 我也不敢妄下定论。”   众人一时沉默,炉子里滚的水声便显得格外刺耳,听起来像是脓肿迸裂的声音。遗留在其中的一根茶叶在水中上下沉浮,风浪中的小船一般孤立无援。   陈安道盯着那根茶叶, 滚水的水气在他脸上冷却,成了层薄薄的雾气附在他低垂的睫毛之上。   屋内一时死寂。   紧接着杨心问打了个哈欠。   像是在纳闷怎么没人说话一样问道:“所以师兄, 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   杨心问久久没等到回答, 以为陈安道又在无视他, 心里不大高兴地抬起头, 却见那三人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尤其是跟大师兄同姓那蠢货, 一脸“你他妈还是不是人”的蠢样。   “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叶承楣有些犹豫:“我们和她方才还在酣畅共饮, 眼下却……”   “我可一滴都没喝。”   “……不是这个意思, 谁管你喝没喝。”叶承楣说。   “我师兄管啊。”   叶承楣觉得这人简直无法沟通, 转而看向陈安道。   陈安道方才也对杨心问说的话有些许惊讶,但眼下却又平静了下来,嘴角甚至矜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生死之事,你比我看的明白。”陈安道摇头轻笑,“是了,她毕竟早已经死了。”   眼见二人谈话间似已经做了取舍,叶承楣终于忍不住直言:“可是她看起来就跟活着一样。”   颜为生担忧道:“承楣……”   “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跟活的一样。”叶承楣抓着自己腕上的铃铛,“她活着的时候已经那般凄惨,死了之后,哪怕是被困在——”   “死了就是死了。”杨心问说,“如果我死了还被人这般摆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这人。”   叶承楣一滞,神色越发暗淡。   “那个姜崔崔本就是假的。”陈安道开口道,“死灵在堕化的瞬间便已经失去了魂魄,她的魂魄已经落入了深渊,现在你看到的只是一只祟,一个按照岁虚的规则模仿着姜崔崔的东西——而那个东西之中空无一物。”   “可为什么会那么……那么像一个活着的人?”   “孩子总是很擅长模仿的。”陈安道说,“深渊之理能做到的事情比你想象得还要多,正因为它对人并无恶意,所以它能做的事比你想象得还要更为残忍。”   叶承楣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颜为生陪在他身边,杨心问见陈安道看了他一眼,接着出了门,他便立马起身跟了出去,留叶颜二人单独在房间里。   他方才巴不得立马能跟陈安道独处,然后问清楚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可真被陈安道这么交出去,杨心问却又觉得有些心惊胆战。   陈安道站在楼梯边等他。杨心问挪着步子走过去,停在了距离陈安道两步的距离,低着头,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已经做好了认错的准备。   接着便听陈安道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之前是我不好。”   杨心问茫然地抬头:“啊?”   陈安道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对你有几分妒羡,以至于对你说的话也过分曲解。仔细想来,你本不是那样的人,约莫是大长老对你说了些什么,才害你这般忧思过重。”   他顿了顿,又说,“或许……也有我对你太过严苛的原因,若你觉得学得实在辛苦,不妨与我直说,不要憋在心里。”   他说了挺长一句话,但没能让杨心问心中的困惑减轻半分,反倒越发不解:“死老头?他怎么了?而且我……我学得也不是很辛苦啊。”   “寻常书院的先生天天都要打人板子,我以前伺候的小少爷每天能被抽两次,你还一次没打过我呢。”杨心问说,“这哪里严了?”   杨心问的眼睛睁得很大,里头一片澄澈赤诚,陈安道别开视线,轻咳一声道:“那便好。”   “比起这个,师兄你还没说清楚,你脖子上的伤怎么回事呢?”   陈安道浑身一僵。于他而言,自己被十三岁的小师弟徒手制住,然后被咬,又被急哭,这件事虽然丢人,但还不至于叫他抬不起头做人,可要他当着小师弟的面子承认,那便完全不是同一件事情了。   “没什么。”   杨心问的表情立马便难看了起来:“师兄,为什么这也要瞒我?”   “你别问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伤口。”陈安道说,“行了,该说的也说完了,眼下还有正事要做。你之前配合我演戏,想来也是看到了她手上那对镯子,对吗?”   话题被生硬地牵走了,杨心问还想追问,但又不想陈安道觉得他这人轻重不分,是小孩子脾气,到底还是按下了心绪,答道:“是,那镯子上的纹案,和厨子说的走贩卖的一模一样。”   “那镯子若正是姜崔崔的,那便很有可能是杀人越货。”陈安道顿了顿,“那个走贩的尸身虽然惊悚恐怖,但那解肢挖骨的手法依旧能看出是人为而非邪祟所做。”   杨心问回忆道:“瞧着像熟手的屠夫,而且没有尸臭。”   “眼下事情先后看起来是这样的——先是每次弟子大选前的失踪案,直到这一届弟子大选两个月前,走贩杀人越货,取了姜崔崔身上的镯子去贩卖,接着他自己又被杀害,尸体被凌虐后送到了客栈大堂,几天后便发生了投毒案,而在长明宗下山封道之后,这地方却又开始发生失踪案了。”   “投毒案跟姜崔崔和走贩的联系我们还没找到。”   陈安道点点头:“投毒用的是魇镇,投毒的究竟是人还是堕化之物也尚未明了,怕是不太好查。我们不如先将姜崔崔的案件从投毒案中剔除,归在之前的失踪案里一并查起。这些失踪者跟姜崔崔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时间上也是连贯的。”   “虽然每次失踪的人不多,但这么多年下来,尸体也够埋整个院子了。”杨心问将手搭在了楼梯的扶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已经开始收拾的店伙计,“若是绑来拿去卖的,那参选的弟子年纪未免有些太大了,这年纪可不会再认别人当爸了,拉去青……那种地方,也不好教了,可如果是绑来杀的,为什么偏偏抓这些比寻常人还要更难对付的修士,姜崔崔有钱,可大多数小门小户的修士可能还不如一般的商户。”   “而且凶手到底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这些尸骨的,哪怕他家院子真够大,那也会臭啊。”   听到杨心问对被拐孩子的下场一清二楚,陈安道神色微妙地看了过去,本意是怜他年少失怙,流离失所,可杨心问正处在“刚刚和好如初”的“惊心胆战”期,被他这么看一眼,立马摆手澄清:“我可没去过!”   陈安道失笑:“小小年纪,你能去哪儿?”   杨心问心道有钱人家的小孩儿多得是十一二岁就去过的。他认识的另一个当家仆的小孩儿便告诉过他,他们家少爷这下面虽然还不顶用,但天天跟他们就楼里姑娘的胸脯高谈阔论,哪些是上品,哪些是下品,说得头头是道,且极尽猥琐。   “自然是哪里都去不了的。”杨心问借坡下驴,接着说,“所以,我觉得这些人挑的古怪,莫非是修士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   “修士的特殊之处多如牛毛,许多邪术都有以灵子灵娘点阵入丹的说法。”   “那……那屠了镇的投毒案莫非……”   陈安道摇摇头:“不像,以灵血为媒的邪术大多有通天之能,如果只是为了屠镇,这邪术能做的未必比砒霜好多少。”   杨心问皱起眉头,摇摇头道:“真难办。”   紧接着他又忽然想到:“师兄,你之前说在这岁虚之中,万事万物循环往复,可我们上次进来时,已经是那走贩遇害之日,可我们这次进来,姜崔崔都还活着,这又是为什么?”   像是站久了有些累,陈安道慢慢退了两步,靠在了墙上,许久没有说话。   “师兄?”   杨心问迟疑道:“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是了……”陈安道神色似有些恍然,但眼里却精光乍现,露出些狂热之态来,“顺序。”   “是顺序。”   “什么顺序?”   “知情的顺序。”陈安道说,“我们今日之所以能注意到姜崔崔,是因为我们都很在意她的镯子,如若我们之前不曾听闻镯子的事情,根本不会和她认识。而我们之所以知道镯子的事——”   “是因为我们在上一次听厨子讲过!”杨心问又是明白又是糊涂道,“可这是为了什么?难道这岁虚费尽心机,就为了让我们注意到姜崔崔的镯子?”   “岁虚也同样是堕化之物,是深渊之理,他运行的准则,说到底还是完成愿望。他选择将叶承楣他们困在这里,又将我们困在这里,又用这种方式叫我们看到关键的线索……”   杨心问见陈安道长舒了一口气:“我想,此方天地,名为昭雪。”   他们身后合拢的房间门,此时隐隐开了一条缝。 第29章 狡黠   “昭雪?”   “绝大部分的堕化之物生前都有着极重的怨念, 所以堕化之后的愿望大多是残杀报复,而且经常累及无辜,尽皆连坐。但是眼下的情况, 比起复仇雪恨,更像是想要我等见证这一罪案的始末。”   杨心问一双瑞风眼快瞪成了□□眼:“这么省事儿?那咱们该吃吃该喝喝看完就能走人了?”   他话一出口,却又觉得不对。   “可是, 如果这姜崔崔堕化后的魔那么讲道理, 想来怨气并不深重, 她自身也不是什么修为高深的灵娘, 竟也能形成岁虚吗?”   “而且怎么会就这么巧合,走贩偏偏就把那手镯拿给这客栈的人看,而那天老厨子又偏偏对这镯子长吁短叹一番, 一旦有一点——”   陈安道微笑着看他。   这笑容瘆人, 这生性不爱笑的师兄露出这幅表情,杨心问鸡皮疙瘩爬了满身。   在一句“妖孽,还不速速现行”脱口而出之前,杨心问瞧见了陈安道垂落的右手正在轻轻拨弄着他的铃铛。   那铃铛是个宝贝, 是杨心问少数从陈安道那儿讨不来的物件,从不离身。   而陈安道是个没什么小动作的人, 他似乎觉得这些细碎的小动作和表情非常不雅, 所以一直很克制, 突出表现在看到杨心问这种一瞬几十个小动作, 比剑花挽得还快的“不雅典型”时, 也没耸过一次鼻子, 挑过一次眉。   就这样的人, 刚才露出了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铃铛, 甚至还用食指缠住了流苏, 转了两转。   杨心问的鸡皮疙瘩退下去了,就是有些头皮发麻。   “这世上的巧合总归是多的。”他不尴不尬地找补道,“估计是我想多了。”   陈安道微笑着点点头:“万事不必想那么复杂,人总有走运的时候。”   “师兄高明。”   两人又在楼梯边装模作样了几句,才转身回到房里。叶承楣和颜为生还坐在桌边,也不知道这两人刚才说了什么,叶承楣终于下了决心,红着眼圈抬头道:“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杨心问:“动什么手?人惹你了吗你就喊打喊杀的?”   叶承楣一下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方才还把酒言欢,眼下就想着拔刀相向,倒是个人才。”杨心问自己都还没把事儿理顺,只能摆一副“竖子无知”的神态去忽悠别人,摆得倒是极好,倒打一耙把那叶承楣气了个半死。   两人几句话便把叶承楣好容易酝酿出的决心给戳破了,听闻只需要在一旁看着,叶承楣跟被大赦的死囚一般如释重负,瘫坐在椅子上,颤颤巍巍地端起颜为生刚给他沏好的茶。   “这是好事。”颜为生一边说着一边给其他人沏茶,“哪怕知晓那是个邪物,这般似人之物,本就已偏离了纲常,这、长剑一进一出,和真人又哪有什么两样,若是真要下手,怕是要做噩梦的。”   几人连连称是,就好像方才并没有人说过“死了就是死了”和“这是个假的”。   “姜姑娘遭了这般劫难,死后为祟,却不戕害他人,连累无辜,当真是个心胸宽阔的侠士。”颜为生叹了口气,“可惜了。”   “那些年一心向道,背井离乡,远赴此地的年轻修士们,哪一个又不可惜了。”叶承楣整个人像泄了气,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这次下山,分明还没跟哪个邪祟过招,我却已经觉着精疲力尽了。”   杨心问闻言嘲笑道:“难道不是因为你对邪祟下手犹犹豫豫,对好人拔剑倒是当机立断?”   “你二人行踪诡异,身份成谜,本来就有问题!”叶承楣怒道,“你们倒是把我们的底给摸干净了,你们到底师从何处,为着什么来的,可都还没交代!”   杨心问冷哼道:“自然是为了查案来的。”   “查案?谁家的查案连案子的底都不摸,就这么贸然下山了?”   陈安道拱手:“惭愧。”   叶承楣被他们气得快吐血,手指发着抖来回指着他们俩,但着实是打不过,最终只能愤然起身:“为生,我们回自个儿的房间休息,免得在这平白受人挤兑!”   “且慢。”陈安道开口,“回房自然可以,只是休息还需谨慎,这岁虚不会给人多少休息的机会,上次事发便是在第一晚,还望二位休息时轮流守夜,以免应对不及。”   颜为生闻言疑惑道:“道友方才不是说,我们只需观望便可吗?”   “虽是观望,但我们并非戏外之人,到底事及凶杀,还望二位警醒。”   “知道了知道了,不睡就行了。”叶承楣耸了耸肩,一刻也不愿意多停留,“正好我也不困,为生,你要困了就先睡。”   “我也还好……”颜为生一边匆匆告别,一边追上推门而去的叶承楣。   杨心问也对他们很不客气,人刚出了门,他便“啪”得一下将门关合上。   “要贴符吗?”   陈安道点点头,自乾坤袋里拿出了两张,递给了杨心问。   “腌臜事见不得光,那人若要向姜崔崔动手,想来必在午夜过后,我已在姜崔崔身上留了线,一有异动,我便能察觉。”陈安道一边说着一边又拿出了几张“濯秽”的符纸,一道给自己和杨心问贴了上去。   “……师兄,在山上时还不曾见你有这么多玩意儿。”   “山上有樊泉,用不到濯秽,雾凌峰上有师父,自然也不用担心旁人偷听。”   “这些符纸里头可有能防身的?”   “有。”陈安道应到,“只是要的灵力太多,浪费。”   杨心问看着他腰间的铃铛:“那铃铛便是这个用处吗?”   “柩铃有蓄纳灵力的作用,但主要还是为着别的用处。”   “为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陈安道顿了顿,“父亲还未曾告诉我。”   杨心问闻言皱起了眉头:“旧铃的‘旧’是哪个旧,陈旧的旧吗?”   陈辞垂眸看着那铃铛:“是灵柩的‘柩’。”   “这名字不好。”杨心问莫名一阵心悸,“为何不换一个?”   “胡闹,法器有灵,哪里能随便换的。”陈安道说着想起来,“你想当剑修,待来日你身量长起来,能择佩剑时,可不要学着师父乱写一气,他能折枝平山海,你可莫要胡来,于剑修而言,再没有比佩剑更要紧的法器了。”   “他可以的我也可以。”杨心问不服气地嘀咕两声,而后忽然发现话题已经被陈安道悄无声息地转移了,想来是他不想谈论那个晦气的铃铛。   这也不与我说,那也不与我说。   杨心问在凳子上晃着腿,脚跟一下一下碰撞着椅子上的横杆。   真没劲。   他瞧着兴致不高,陈安道却以为他是困了,遂自认为体贴道:“去睡吧,昨夜你只歇了两个时辰不到,现下也该累了。”   “我不困。”杨心问其实确实有些困,但修士到底比普通人能熬些,怎么都没有他去睡觉,让陈安道这等病秧子守夜的道理。   这个念头刚在他脑海里闪过,他便觉得一阵不对劲。   可那不对劲是源于什么,他又一时说不出来。   “师兄。”杨心问停下了晃动的腿,正色道,“方才你在外面说的那些,可是有意说给他们二人听的。”   陈安道闻言面色不动,眼角却浮出些欣慰之意,双手捧茶道:“是。”   “那便是你对他们有所怀疑了。”   “不错。”   “何时察觉的?”   “初见之时便觉得有异。”陈安道说,“方才才得以确信。”   杨心问咬了咬唇,看陈安道是一副考校的神色,还是对他颇有期待的模样,他便有些问不出口,想着自己来答上一答。   他既能感觉出不对劲,那必然是那二人行事有所纰漏,自己虽不如师兄那般洞若观火,可也决计不是蠢货。   “师兄你先别说。”杨心问拧着眉道,“让我好好想想。”   陈安道掀起眼皮看杨心问:小小一个人苦大仇深地坐在那儿,眉头紧缩,鼻尖轻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像是在回望自己平生所憾,甚是霸气侧露。   这较真的模样叫他觉得可爱又可笑,他将杯子居高了些,掩住自己微微上翘的唇角。   “你若执意要自己解决,那便先想着,我不打扰。只是你心里要有根弦,那二人虽未必是恶人,却必定是危险,我们眼下与其迂回,万不要放松警惕,也不要在他们面前露了怯”陈安道站起身来,走到了床边坐下。   “尤其是当心那个颜为生,此子心思细腻,我便是怕他瞧出你有所防备,才犹豫是否该将此事告知于你。”   “我有分寸。”杨心问一边说一边看了眼陈安道,“师兄要睡了?”   “瞧着你是一时半会儿不肯睡了,我才不跟你熬。”陈安道脱下了外衣,叠好放在了床头,“若有变故,我外衣上的金线便会脱离这衣物,于空中焚烧,一旦瞧见了,务必立刻叫醒我。”   “知晓知晓。”   杨心问应着,余光却忽然瞧见陈安道衣领上的一道血渍。 第30章 阿铭   陈安道脖子有伤, 此事杨心问已然清楚,只是不知道如何添的。   杨心问纳闷着:“这几日我分明一直与他在一处,他是如何伤到的?莫非是之前便伤了, 这几日又不甚裂了开来?”   “可在山上我二人也鲜少分开,如何就会伤着了?”   他冥思苦想不得其解,还将隔壁那两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是越想心越难耐, 杨心问于是坐在原地, 屏息静气, 枯坐了快半个时辰, 总算听见陈安道那边传来了平稳轻缓的呼吸声。   “师兄明言不让我打探那伤的事,我现下这般鬼鬼祟祟,若是被抓了个现行, 那可就完了。”   越是做不得的事, 杨心问做起来越是心潮澎湃,哪怕是偷看师兄颈子这种与英雄豪情无半分联系的事。   他跟条游蛇般绕过了桌椅和香炉,潜行到了床榻边。   陈安道睡姿端正,从里衣包的严实, 偷看起来分外费劲。杨心问绕到他床头,自上而下地打量, 可再怎么看也只有那沾血的领子。   “莫不是真要上手扒他?”杨心问心想, “我过了今夜怕是活不成了。”   心里念着活不成, 手却已经攥住了那衣领。   他以前干过不少偷鸡摸狗的事儿, 虽然头回见陈安道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被几个苦主毒打的丑态, 但他自认手艺不错, 那日失手不过是因为遇见了同行, 手还是又稳又准的。   摸钱袋跟摸衣领还是有些不同, 尤其是陈安道垂着的发丝绕在颈上,自乌黑处露出一段瓷白,似锦缎又似羊脂玉,晃得杨心问眼疼。   又稳又准的手跟乱飘的眼配合得不大好,几缕头发缠上了他的手指,又让他的指尖捏住了几根。   他已经抓住了那衣领的一边,只需轻轻一提,便可见真章。   陈安道似是在梦中闻到了一股孽障味儿,微微皱了眉,头往一边偏了一下,鼻尖和杨心问的手堪堪擦过。   杨心问的心已经不跳了。   “就是觉着有生的可能,我才会怕成这样。”杨心问咬咬牙,“便当自己已经是个死人,午夜回魂也要瞧瞧这到底是怎样的伤!”   他将那白色里衣微微向上提,一道半弧的红疤便出现在了眼前。   那红疤断断续续,周围还有些浅淡的淤青,弧线圆滑整齐,赫然是牙印。   邪祟可没有这样的好牙口!   一时间,杨心问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他来不及细想自己为何这般生气,一时间只有这一个念头——张嘴将这块疤痕给咬坏、咬烂,连皮带肉,全部吞进自己嘴里!   这念头跟个从脊椎上生出的骨刺一样蔓生,扎得他自己都疼。   杨心问跟被烫了样的猛地松手,后退了两步。   “我刚刚在想什么?”杨心问悚然,不相信自己竟生出这么歹毒的念头的,“这可是脖子,真要叫我撕咬下一块肉来,那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可那齿痕就那样烙在陈安道的命脉上,陈安道不仅没去找这齿痕主人的麻烦,还不让他问。   陈安道竟要护着那咬人的畜生!   杨心问真想现在就把陈安道摇醒,逼问他到底是哪个崽种干的。可他不过是生气,还没有失去理智,他脾气不好,陈安道的脾气实则也没好到哪儿去,真敢逼问这事儿,那崽种姓甚名谁还没问出来,自己怕是要先完蛋。   而且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咬上去的?   离开临渊宗后的这十几天,他们日日在一起,这伤口不是暗伤,一路上断没有人有这个机会。   “那便是在临渊宗便被咬了?可我们在宗里也时时在一起,除了晚上——”   杨心问脑袋一嗡:“叶珉?”   叶珉平日个人模狗样的,难道在背地里欺负陈安道?   是了,这伤诡异,小孩儿打架才有可能张嘴咬人,哪有修士不用灵力反而上嘴的,一定是——也不对啊。   杨心问转念一想,这伤分明是新伤,怎么可能是十几天前留下的?   那就还是——   像是要将他逮捕归案一般,一条金线忽然缠上了杨心问的手腕。   他先是一骇,紧接着又见那金线飘到空中,骤然如引线般焚烧殆尽!   “师兄!快醒!”杨心问连忙回神,刚才那点情绪忙扔了个干净,叫醒了陈安道,同时足下一踏便跃向窗边,跟个攀藤一般在墙外贴行,落在了姜崔崔的窗外。   窗子只有一丝缝隙,杨心问小心翼翼的从那缝隙里向内看去。   屋内没有点灯,姜崔崔还在床上酣睡,屋中飘荡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屏息。”   耳边骤然传来陈安道的声音,杨心问一愣,随即便看见一个黄纸折成的小人飘在他头顶。   “那香有问题。”纸人一边说一边用两只手遮住自己不存在的口鼻,憨态可掬地跟那里头传出来的声音分外不搭配。   杨心问背后有点发麻,他才刚干了见不得人的事,眼下正主就在旁边,他只能告诉自己刚刚的事陈安道一概不知,继续屏息凝神,眯眼看那房内的动静。   屏风对面的门被缓缓打开,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杨心问虽只能看见那人打在屏风上的影子,却已认出了来者何人。   “这堂跑得是真尽心尽力。”杨心问心中冷道,“都跑客人房里来了。”   赫然是跑堂的阿铭。   只见他往榻边走去,初时那几步还算小心,待走近了,便大摇大摆了起来,如入无人之境,还将桌上的油灯给点了,提着灯凑近去看姜崔崔。   他先是把姜崔崔身上几个首饰给毛了下来,而后像是在给肉猪估价那样,左看看右看看,还伸手拍了两下姜崔崔的头顶,半晌摇头道:“比隔壁的可差远了。”   他一边自言自语着,那边屋外又走近来一人,杨心问看也不用看,自然是那掌柜的。   “动作快些,挑一个人就行。”   “这丫头瞧着成色不如隔壁那俩。”阿铭说,“但那两人是结伴来的,绑走一个怕是有些麻烦。”   “那就她吧。”   “可这丫头跟那几个人同桌喝了酒,便算相识了。”阿铭那油灯在姜崔崔的脸上晃来晃去,丝毫不担心会把人吵醒,“尤其是左边那屋的,我看他把这丫头送回来时好一阵拉扯,不会看对眼了吧。”   掌柜的不耐烦道:“你管他看不看对眼呢!今日是最后一头了,麻瘸子说以后都不用做再做这勾当了,你手脚快点,这破事儿早完早了事!”   阿铭撇了撇嘴,一脸不认同的模样:“我倒是希望这生意能长长久久地做下去呢。你瞧那负责打探的老刘,个半瞎的残废今年都娶上老婆了!还有小曹、方寡妇、张神棍——还有那走贩,穷鬼养个病闺女,现在竟能送到京城去瞧大夫,”   “麻瘸子?”杨心问心下一动,“跟那两个人牙子接头的也是个麻瘸子,难道是同一个吗?”   “你到底想怎样!”   “诶,也没怎样,就是我想啊,虽然这次瘸子说只要最后一个,可我们多塞几个给他们,他们难道还能不收?这收了后,难道还能不给钱?”   掌柜的一个巴掌抽了过去。   “收个屁的收,除了这姑娘,那几个有一个算一个的不好惹!瞧着金贵的那个,从头到脚都是法宝,我估摸着十有八九是仙门世家出身,那法宝还都是祈长生的物什,怕不是家中独子,若有个闪失,富宁镇能被他们掀过来!左边房那两个,大的言行举止滴水不露,你们在旁边偷听半天没听出他底,小的更是吓人,我偷摸打量几次都被他逮个正着,逮着了也不说,就冲我笑,笑得我压根不敢留,才躲到后厨去了。”掌柜的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你贪心不足蛇吞象,休想把我也扯进去!”   阿铭被他结结实实抽这一下,险些把手上的灯都掉了。他倒不见生气,依旧笑嘻嘻的模样回道:“消消气,掌柜的消消气,我就随口一说,您不让我自然就不做了。这时辰也差不多了,劳您让个位置,我这就把人带过去。”   他把被子连着人卷了两卷,抗在肩上走了出去。掌柜的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半晌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跟上。”纸人说。   杨心问身形如鬼魅,一路翻上了楼顶,又自瓦片上轻盈飞过,陈安道的纸人都险些没追上他。   他们先行候在了后门口,老厨子也站在那儿,靠着两架板车和两只巨大的木桶。   不一会儿,阿铭便从后门走了出来。他将姜崔崔放进了桶内,合上盖子,放上板车后捆紧,却并未立马启程。   “贼心不死。”杨心问见他竟扭头又进了客栈,心下一凛,“师兄,他若是去了我们房间,便会察觉到我不在房内!”   “无妨,我在傀术上再施障眼法,他瞧不出。”   傀术?师兄何时准备了这个?   杨心问没多问,而是说:“障眼法,师兄竟连这都会!”   纸人的语气一沉:“阵卦推演——《迷阵》第一卷 里便讲过障眼法,你可是偷懒了?”   那书我开始看不过三日,如何就能看完一卷了?杨心问心里憋屈,但不肯叫陈安道觉着自己笨,宁愿领了懒惰的罪过,闭着嘴没说话。   好在陈安道不会在这种节骨眼上对他说教。那跑堂的估计真进了房间,纸人也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   不一会儿,阿铭又从后门出来了,肩上还是扛着个卷在被子里的人,放进了另一个木桶中。   “这次的赏,咱俩□□。”只听阿铭对厨子说,“两个人都是我扛来的,没问题吧。”   老厨子冷哼一声:“随你,只是这两人都是你扛的,之后要是走贩不收,人可得你自己处理。”   “哼,走贩最是缺钱,他能不收才怪呢。”   二人说着便推着板车前进。   杨心问眯眼看去:“师兄,那障眼法能保多远?他们开始动了。”   纸人飘在他身边,半晌跺了跺脚,很是娇俏可爱。   杨心问失笑道:“师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了摸那纸人,却见那纸人双手双脚扒在他那根指头上,接着又伸了伸一只脚,仿佛在竭力展示他的腿有多短。   杨心问一愣,随即朝着那脚延伸的方向看去——就是推着车的阿铭。   “你——你被他扛到车上了!” 第31章 季铁   四选一, 这也能中的?   这跑堂的刚刚一副看灵脉的行家模样,结果连人到底有没有通灵脉都看不出,真是能装!杨心问咬咬牙, 可中了就是中了,断没有叫他们放下师兄,把叶承楣那蠢货换进去的道理。   “师兄, 里头通气吗?硌吗?”   小纸人摇了摇头。   “摇头是通气还是不通气的意思?”   纸人犹豫了一会儿, 点了点头。   “你这又点头又摇头的, 我看不明白啊。”杨心问就是再急也能分出余裕来逗人玩, “我看着着急,这就冲下去救你。”   纸人连忙扒住他的脸,双手双脚都在他脸上不断捶打, 跟蛾子样的瞎扑腾。杨心问强忍笑意, 把它从脸上拿下来,又想象了一下陈安道本人扑腾的样子,险些没憋住。   “师兄这样精神,想来是没事。”杨心问憋笑憋得语气古怪, 只能转移注意力道,“这两人运个车运的歪七八扭的, 这都钻第几个小巷了, 到底是要往哪里去?”   他正要提前跳两个房顶, 取近道跟他们, 纸人又抓住了他鬓间一根碎发, 用力地拉他。   “这又是做什么?”杨心问心下疑惑, 却还是跟着纸人拉他的方向走, 发现陈安道是要他亦步亦趋地追在阿铭身后。   阿铭推着板车一路往巷子深处走, 老厨子也是步步紧跟着他。   镇子里安安静静, 也不知是真的忌讳那人身剑鞘的传言,还是个个心里有鬼。   夜风过巷,乌云追月,潮湿的水气自山后翻来,黏在人身上,像是想在细密处抽出人那一点点生气。   青草的腥味竟能叫人联想到尸臭。   “师兄。”杨心问轻声道,“你觉得,这个镇子里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事?”   纸人飘在他身边,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   黑暗的巷子尽头悬着一盏灯笼。   一个男人提着灯笼,站在门槛上,远远看去像是个提灯游街的鬼魂,近看却像个石像,没什么生气。   只见他须发零乱,衣衫褴褛,头戴斗笠,虽然佝偻着身体但看得出身形高大,是常年做体力活的模样,脸看不太清,只能隐约瞥见黝黑的肤色和那乱糟糟的胡子几乎难分彼此,这雨还没下下来,似乎就能从他身上寻到潮气和霉味。   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落魄男人。   “今个儿瘸子只要一个,但我们不放心,给他弄了俩。”阿铭停了板车,走上前说道,“你收两个,回头你我二八分。”   后面的老厨子瞪大了一边的眼:“你们二八?想吞了老子的?”   阿铭脸冷了,约莫是没想到隔那么远都被听见了,只能转身陪笑道:“你那份自然是跟我这八里分啊,都行个方便,别让掌柜的知道。”   老厨子似笑非笑,一派你我心知肚明的贼样。   阿铭暗暗咬牙,却见那落魄男人还没动作,又转身忙道:“季铁,你可别嫌两成少,为了弄这两人出来我可是背着大风险的,这但凡要查,都是往我们客栈里查,不像你们这些后面做事的,压根没人摸得到你们,是这个理不是?”   男人仍不搭话。   阿铭猛一拍板车,厉声道:“给你脸了不是!这童老爷说这富贵得人人都有,责任人人都担,才有你这份活计的,真以为少了你一个送货的就不成了?”   见吓唬的竟还是不成,阿铭又堆出一副怜悯的表情,红脸白脸自己一个人全唱了:“我啊,也是心疼你家那病丫头才好心分你点活,兰花这么小,生下来尽是遭罪,好容易有机会治了,你这个当爹的能不尽心尽力?好好运了这两批货,回头拿你该拿的钱,给咱闺女弄点补的,她一个人在京城那么远的地方,怕是吃不好又——”   “兰花没了。”季铁忽然出声。   那声音像是生锈的马蹄铁与戈壁的砂石相摩,粗粝沙哑,又带着些恍如惨叫的尖锐。   乌云裹着滚雷大军压境,星月黯淡,远山的树海波涛阵阵,掀起一道道俯冲而下的深色浪花。   “这……兰花她……”阿铭像是一时没能酝酿好悲戚的神情,只能干巴巴地说,“节哀顺变。”   “节什么哀?”老厨子在后头嗤笑一声,“又不是皇帝娘死了能大赦天下的,甭说你丫头死了,就是你死了,也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把这活儿准时干了!”   阿铭忙附和道:“季铁,你别嫌他说的难听,他这话糙理不糙,这可是仙家要办的事,误了时辰那可是大罪过。而且你也别太难过,虽然你之前赚的都砸着治病去,剩不了多少,可等这卖卖做了,给你娶个大屁股大奶的媳妇还是容易的,到时候多少儿子丫头没有?”   杨心问冷眼瞧着那那群人,一点偷听的兴致都没有。眼瞧着雨要落下,他伸手把立在他旁边的纸人揣进了衣襟里,免得一会儿弄湿了。   “季铁!”眼瞧着这人似是当真软硬不吃,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阿铭也有些慌了,“这不是闹着玩儿的!跟瘸子接洽的地方只有你知道,你这不是在闹脾气,你这是在要我们死啊!”   “就一次,季铁,这是最后一次了!等完事儿了,你就是要去地府找你女儿我都帮你,管挖管埋,可现在你不能说不干就不干,全镇人的性命可都捏在你的手上!”   随着一声近在咫尺的雷响,这场声势浩大的夏雨落了下来。   地面蒙了一层素白的轻纱,带着些闷热和湿润随风摇曳,渐成的水流顺着砖缝流淌,裹挟着尘埃和泥土,一路奔向远流的河道。   在那的“人身剑鞘回魂”的传说之中,有多少人被吓得留宿那家客栈,多少人在夜里听见待宰的牲畜哭嚎却以为是鬼魂作祟,约莫就跟这雨水中的尘埃那般,分明数不胜数,却让一场大雨冲得无影无踪。   “此人姓季。”杨心问吐出了一口浊气,翻身潜行到了檐下横梁上,“可是跟季家有关系?”   纸人探出了个脑袋,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而是转了一圈。   杨心问不懂装懂地点点头,只能自己臆测。   这季铁显然只是个凡人,看这窘迫的模样也不可能是养在世家的,估计是季家不知道出了多少服的远亲,平时捞不着宗亲的好,干起见不得人的差事时倒是深受仙门信任。   “就这一个就够了,季大哥,求你了,就这一个。”阿铭已经要急疯了,“你八我二成吗?我他妈都给你了成吗!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你该死。”季铁开口道,“你们本来就该死。”   阿铭煞白着脸,两腿一软,径直跪在了地上,烂泥样的融在雨水里,只有嘴唇还在吸嗡:“我不想死……”   “你们?”老厨子在原地打量着季铁的帽子,“什么你们,该死的是咱们。季铁,你不会觉得你拿钱救你闺女,自己便干净了吧?”   季铁抬头看他,斗笠上的雨水自一侧滑落。   “这二十多年,负责这事儿的人换了多少,老头我也寻思不清了,只是你和我,都还算干得久的老人,手上过去的牲畜可比这小子多。”   “兰花十四岁,你便干了十四年。送去的人里头,比你闺女还小,比你闺女更惹人爱的姑娘海了去了,你自个儿当着慈父,送着别人的女儿送死!”   季铁怒道:“我别无选择!”   “难道旁人便有的选了吗!”老厨子厉声,“你今日不做这差事,全镇的人便活不过子时,梅儿姐的儿媳刚生了两个小的,眼都还没睁开;平小子不愿干这差事儿,到现在还被他爹关在房里打;童老爷家的狗除了吃喝拉撒什么也不会,谁过去它都蹭两下,屁事儿不会,屁事儿不知道——你要他们命!你要他们死!他们又有得选了吗?”   雨幕厚重,季铁被斗笠上的雨浇得抬不起头。   老厨子脸上的沟壑让雨水冲刷着,仿佛皲裂的大地上流淌的新水:“兰花生前,救命的钱没有一个子儿是干净的。她死后,你难道又要这全镇子的人给她陪葬?丫头一辈子过得尽是苦楚,你难道还要再给她造一笔杀孽?”   “此子无辜。”季铁的声音轻颤,“他没有给谁偿命的道理。”   “这里头,一个是丫头,一个是小子。”老厨子叹了口气,“你别看,挑一个吧,都是命数。”   阿铭一句话不敢说,再不敢提他那捆绑售卖的主意。   杨心问在檐下一动不动,他知道季铁最终会挑到姜崔崔,因为这岁虚之中的所有事都是过往的曾经,已然有既定的结果,就如百川归海,哪怕他们如顽石立于其中,叫水流转向,终究是会汇入同一片汪洋。   电闪雷鸣之中,季铁取下了自己的斗笠,放在了其中一个桶上。   “我带这个走。”他说,“另一个,你们把人放回去。”   “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便把他带回去,现在就去!”阿铭腿打着抖从地上爬起来,像个初生的小鹿样的颤颤巍巍站起来,推着板车就跑。   “师兄,现下怎么办?”   不知是不是因为沾了潮气,他隐约闻到纸人身上有股像是线香的怪味儿。   纸人往后慢慢飘了一会儿,后而又快速飞了回来。   “你之后再来追我?”杨心问怀疑道,“你真追得上来?”   纸人不动了,似乎是有些生气。   “怎么连纸人都会板着个脸?”杨心问奇道,“唉,师兄最近火气大,怕是不好逗了。那我先行追踪,你一会儿跟上来,记着打伞,别淋了雨。”   纸人不睬他,晃晃悠悠地飘回了他的衣襟里。 第32章 召神   季铁走的路, 比方才阿铭走得还要复杂。这次杨心问琢磨出来了,这约莫不是在乱拐,而是在踏行宫破阵, 每一步都至关重要,若是哪个拐角拐错了,恐怕便再也出不来了。   杨心问谨慎地跟着季铁, 眼下大雨瓢盆, 倒是不容易被发现, 只是雨幕厚重, 他可不能把人跟丢了。   他们沿着水流的方向前进,最终站在了一条小河边,这河应当是桡河的其中一支, 水浅, 载不了大船,河边系着几叶细舟渔船,河中央跨了一座破旧的木桥,在风雨声中吱呀作响, 仿佛早已不堪重负,在无人倾听的雨夜里发出喑哑的叹息。   季铁没有上桥, 他推着板车走到了桥下, 将木桶放了下来。   杨心问足尖点地, 几步攀上了河边的树上, 倒挂在枝上看向桥下。   像是拿不定主意, 季铁的手在桶盖上若即若离。   “若是个女娃娃, 我便把你放了。”他自言自语道, “若是个男娃娃, 便是我对不住你, 我们全镇都对不住你,我自会下十八层地狱,只是你日后万千万不要回这镇子作祟,这镇子阴邪,我怕你魂飞魄散。”   他到底还是没忍住,掀开了桶盖。   远山惊雷霹雳一响,电光将整片大地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季铁的眼,他像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光的瞎子那样,将浑浊的眼睁得极大,想要将眼前的一幕完完整整刻入眼底才甘心。   姜崔崔还没有醒,宛如一个傀儡般蜷缩在已经开始渗水的木桶里,十四五岁的年纪,大概跟季闲的女儿差不多岁数,明媚娇艳得像朵花,哪怕蜷在湿桶里,也是朵让雨打蔫儿了的花。   她这副模样,不知是叫季闲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还是想起了他女儿这辈子可望不可及的富贵,季闲在雨中盯了她许久,然后从袖子里拈出些粉,放在了姜崔崔鼻下。   “娃儿,醒醒吧。”   数息之后,姜崔崔猛地张开了眼睛。   她被眼前一幕吓得有些回不来神,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直到下一道惊雷劈在山岗,她才如梦初醒,张大嘴巴正欲惊声尖叫,被季铁有力的大手捂住了嘴。   “姑娘,你听我说。”季铁一只手指着河对岸,“一会儿我松开手,你别大叫,只管跑,跑过了这桥,再一路沿着大道走,待见到了外头的人,你便安全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姜崔崔尖叫的勇气在这一瞬后便没了,只是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瞧着便不似好人的男人。   “听清楚了吗?”季铁问她。   姜崔崔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大手试探性地放了下来,见姜崔崔当真不叫了,季铁才将她从桶里拎了出来,接着在背后一推道:“行了,快跑吧。”   小河湍急,涨起的水线打湿了岸边的泥地,裹挟着黄土向前奔流,宛如一条在泥泞里爬行的地龙。   姜崔崔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看得出眼下形势危急,忙道:“我还有几个朋友在镇子里,他们怎么样了?”   “你自身难保,还管他人?”   “就是因为我身陷险境,他们想来也危在旦夕。”姜崔崔着急道,“谢过这位大侠高义,还请你告诉我他们在哪儿,我得回去救他们!”   季铁沉默片刻,又说:“我已托别人将他们送出了城,你出了镇子一路西去,很快便能见到他们。”   姜崔崔闻言眼睛一亮,抱拳道:“今日之恩我姜崔崔记下了,敢问大侠名讳,来日必——”   “你现在闲话少说,赶紧离开,便算是报恩了。”季铁一摆手,转身离去。姜崔崔深深对他深深一拜,也不敢再逗留,转身便往桥上飞身而去。   他们在桥下看不见,但挂在树上的杨心问却早已看得清楚,在他们刚到这桥边时,对岸便早已站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一手持剑,一手执伞立于桥头,衣摆叫雨水沾湿,已然飘不起来,唯有那两条发带迎风飘荡,如两道缱绻的魂魄在夜色里无处可依。他垂着头,静默着等待桥下那两人,仿佛在参加一场肃穆的丧事。   上了桥的两人与他狭路相逢。   季铁神色剧变,自腰间抽出把砍刀对这那人,一边对姜崔崔道:“今夜怕是不能善了。”   “那人是谁?”   “‘白衣送葬,一剑断三秋’,你既然是要修仙的,想来听过季闲的名字。”   偷听的杨心问险些从树上掉下去。   季闲!   怎么会是季闲?先不论诹訾长老是如何掺和进这件事的,桥头那人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岁数,颜为生说投毒案是五年前的事,怎么可能过了五年那季闲就成了个知天命的老头?   莫不是同名同姓?   杨心问想问问纸人,可那纸人从方才开始就一动不动,不知是不是距离太远,陈安道没法操纵,只剩一点淡淡的线香味,让他知道东西还没丢。   桥下湍流涌急,桥上剑拔弩张。姜崔崔听到那个名字,一时间也不敢相信道:“季……季闲!那要我命的——是季家?”   “怕是不止。”季铁横刀向前。   他没什么本事,不曾通过灵脉,这辈子会的也就那三板斧的招式,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在季闲面前班门弄斧。   季闲连剑都不曾拔出,只是微微侧身闪过那一竖劈,接着抛投手中伞,矮身躲季铁的横来一刀,接着二指直追季铁持刀的手腕,一声轻响,季铁便抓不住刀,让季闲晃倒在地,溅起一圈水花。   姜崔崔在季铁踏步向前时便已想抽剑相和,奈何她一身物件都让阿铭摸走了,连峨眉钉都不曾给她留一个,只能空手上前,趁季闲躲那一圈水花时欠身横腿高扫,与地上的季铁上下配合,却见季闲于空中仰面折腰,又屈膝点踏季铁的扫堂腿,借力后跃,如翻飞的蝴蝶一般落在桥墩上。   而后那白伞如轻絮慢落,正正落回了季闲的手中。   “季某今日不是来杀人的。”季闲开口,那声音如溪泉啄玉,在雨中敲出一片清脆,“只需留一个年轻修士,其余的,季某管不着。”   “你自己岂不也是年轻修士吗!”季铁面目狰狞,恨声开口,“凭什么你不去祭那三元醮?”   季闲微微一顿:“季某还有未尽之责。”   “说的跟谁没有生的念想样的!”季铁爬了起来,他碎了一边的手腕,只能用左手拾起那把生锈的砍刀,“算来我也算你远房表叔,乖侄儿,让叔过去,回头过年给你包个大红包。”   话音未落,他又提着刀上前。季闲轻叹一口气,横伞挡住姜崔崔射来的飞叶,又合伞为棍,掀翻前冲的季铁,伞尖顶着季铁的脖子,轻声道:“今日季某未曾见过有人渡桥,想来镇中还有别的灵子,我今日只需带走一个,你若不忍,换一个来也使的。”   姜崔崔闻言惊骇,脱口而出道:“大侠,你诓我!”   “不诓你,难道看着你送死吗!”   眼下形式分明,哪怕再来十个季铁姜崔崔,在季闲手下也走不过十招。   “三元醮晨昏相交之时焚香开坛,眼下还有些余裕。季某可以等一个时辰,今日也只带走一个灵子,尔等自行决定。”   他说着合了伞,后跃站回了桥对岸。   季铁心知今夜没有第三条路可选,扭头看向姜崔崔道:“姑娘,今日是我选了你的死路,你无辜受累,却并非没有回旋之地。”   “哪里来的回旋之地?”姜崔崔伸手捞了把自己散乱的湿发,高束头顶,“我姜崔崔不走陷人不义的生路!”   杨心问闻言心中一沉,抓着枝叶的指骨微微泛白,雨水自叶间留下将他浇透。   姜崔崔浑身湿透,如浮萍雨中摇曳,却字字落地有声,震得季铁面色惨淡。   少顷,季铁咬牙道:“今日你我二人螳臂当车,你义字当头,俯仰无愧,身后必能去十方净土,我罪有应得,万死难辞,此身只配下落无间地狱,来日你若在净土见着我女儿季兰花,替我与她说一句,爹爹没用,再见不到她,千万莫再等了!”   话音未落,他已转起刀身,倏忽间刀柄反握,对这自己的腹部狠狠地扎了进去——   “大侠!”   “拦住他!”季铁冲姜崔崔大喝,姜崔崔猛地转身,只见季闲面色不见方才平淡,人如离弦之箭般飞来,姜崔崔不敢迟疑,以身挡在季铁面前,全身灌注地盯着季闲抬手第一招,硬接了季闲横挥的纸伞,那下似乎已将她胸骨震碎,她却只闷哼一声,继而死抱着季闲的手臂,生死不放手。   “你——”   季闲从未和这么流氓难看的打法过招,一下竟不知该怎么甩开手臂上这秤砣,   而那边季铁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面露痴狂之色,竟又猛地将刀拔出,血与破裂的肠子跟着刀流出,他单手持刀,在地上生刻阵法,成阵的笔画没有丝毫滞涩,仿佛这阵他早已画过千遍万遍。   “姑娘,借些灵力!”   姜崔崔扭头便是一掌渡功,直将浑身灵力拍进那阵中!季闲惊得肝胆欲裂,换另一掌去截那灵力,姜崔崔却松手猛扑,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掌,而后如断线的风筝般飞去,重重砸在了桥墩上,再无一点生息。   她最后的生息唯有那点顺掌风而出的灵力,汇入了阵中。   “功成,阵起!”季铁须发迎风,悍然怒喝,“血阵成媒,人命为祭,今我身消道殒,不求蚍蜉能撼树,只求渊落应我,劫了那三元醮的最后一典,叫那些亡魂不永世囹于祭坛之下!”   暴雨冲不干净他快流干的血,狂风惊雷压不住他最后一道绝唱。   杨心问只觉得整个地面都在振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在顷刻间掌控了他所有的意识,恐惧,更深的恐惧,他像站在两面相对的镜前,每一个倒映出的自己,都在跌入更无边的深渊。   “不可能……不可能……凭你怎么可能请得到祂——”   “哈哈哈哈哈!!!”季铁已是风中残烛,声声泣血,“天地不仁——咳……以万物、万物为刍狗,你生来如星月,我生来如泥点,可在祂面前——”   血沫自他口中吐出,季铁终于站不住,倒在了地上,略略抽搐两下,便只剩能吸嗡的唇齿:   “在祂面前……你与我……又有什么分别……”   杨心问眼见这空间千疮百孔,万物生一,一生万物,万花筒般聚散离合的光景,其中却藏在他根本读不完的道,他想看,他害怕看,他没有不看的权力。   祂如人,如狗,如猪,如树,如草……祂是世间的本源,亦是世间的尽头,祂是圣人,亦是孩子,祂助纣为虐残忍无道,祂众生平等见义勇为。   祂如母亲般怀抱季铁的尸首。   没有人知道祂是什么,但杨心问却倏忽间明白了祂被赋予的那个名字。   《渊落本初》的开篇——“物之终始,初无极已*,无极得太易,太易得太初,太始得太素,太素得太极,后有质之始也,无极为道之终末,未生道前,其名不可说,其状不可表,其理不可道,避讳曰祂,再表一俗世通名。”   “其名——渊落。”   //   *《列子·汤问》 第33章 夜谈   杨心问自知此时虽在岁虚当中, 但祂和姜崔崔他们不同,并非是过往的虚影。   祂的存在就是存在本身,过往和现在的界限由祂来定夺, 祂在此地,那么此地便既是过往,也是现在, 亦是将来。   食人俸禄, 忠人之事, 祂来此地不是为了杀生, 而是回应那人的请求。   只听一声嗡鸣,朗道山顶陡然间降下三道惊雷,那惊雷震得地动山摇, 回响自地底扩散, 整个平罡城都能感到这阵地动。   紧接着山火逆暴雨而起,乌云密布的天幕却被火光烧红,仿佛那瓢盆的大雨是洒落的油,不仅扑不灭火, 反而叫那火越烧越大。   季闲眼看着长明宗山顶的三元醮祭坛被毁,八十一道生魂逃出禁制, 二十多年来的筹划毁于一旦, 他却连动一动眼皮的能力都没有。   祂“看”向了周遭。   那不是一种感知, 而是一种对话。所有人都看着祂, 却什么也看不到, 祂没有眼睛, 却能看见感知这世间万物。   杨心问感到祂朝着自己靠近了。   没有根据但确切的一种感知, 祂在“看”自己。   我要死了, 杨心问心道, 随后又想,我还活着吗?   活着是何物,死又是何物,我如果未曾死过,又如何能知晓自己还活着?   我活着是因为我还在思考,可是谁又说过死了便不能思考了?   如若生死不过一种定义,那便将生定义为可以思考,死定义为不可思考,那我便应当是活着。   可我当真在思考吗?   我该怎么证明自己在思考?   思考又是什么?   一种巨大的茫然淹没了他,杨心问的思绪不受自己控制,仿佛一条衔尾蛇,循环往复,永无尽头。在那双“眼”下他无法思考,却也不能停止思考,他分明存在,可当那“眼”移开,他当真还存在吗?   杨心问得不到问题的答案。   但那是祂对他的提问。   我存在   他没有信心,没有丝毫把握,这个念头就像一种祈祷,是垂在漩涡之上的最后一根蛛丝。   “我还活着。”杨心问说。   隐约间,他似乎看见了不可能看见的东西,微微点头。   可以。   下一刻,他便感到身体里涌入了无边无尽的痛苦,那痛苦超出了他的认知,叫他甚至不确定那是否是痛苦,只知道自己能为了逃避这感觉付出任何代价。   他要死了。   可是他活着。   雨停了。   一切戛然而止。   季闲喘站在原地,姜崔崔的尸身倒在桥墩边,杨心问依旧稳稳当当地倒挂在树上,甚至未曾挪动一寸。   除却季铁残破的尸首,和地上一滩血阵,方才的一切,似乎都不过是梦一场。   这尸身很快便会被阿铭捡走,老厨子和那年轻分割,然后用“人身剑鞘”的传闻掩盖姜崔崔的死亡。   山火止息,雨过天晴。   他们方才不过一瞬,转眼却像是已经要日出了。   季闲扶着桥栏,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的模样与方才已大有不同,巍然不动的姿态一扫而光,似乎光是站在那儿,便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气力。   “万事休矣……”他许久沉默,最后呢喃着这四个字,“万事休矣啊!”   日出东方,杨心问见那季闲失魂落魄地离开,落在地上的伞也不曾拿。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对岸的小道上时,杨心问忍着浑身蚁噬的剧痛跌下了树,慢慢爬到姜崔崔身边。   姜崔崔的前胸被拍烂,后脑勺又被桥墩砸碎,眼睛空洞地看着不远处的血阵,里头没有一丝仇怨。   或许她到死都不是很清楚自己究竟卷入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要她死,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只是她这一生坦荡,不曾有一丝阴霾。   姜崔崔的“崔”并非翡翠的“翠”,乃是南山崔崔的‘崔’,寓意高大、巍峨之意。   她为心中道义慷慨赴死,不曾怨恨,不曾祈求。   “她不是祟。”杨心问伸手把她的眼给合上,倚剑慢慢站了起来,迎着日出,回头看那客栈的方向。   “师兄,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   陈安道在木桶盖子被打开的那一瞬间,便伸手往阿铭的脑袋上贴了一张符。   阿铭还未反应过来,便人往后仰,磕着了客栈后院的墙,瘫软在畜生棚里。   他两指夹着不同的符,一符安神,一符夺魂。他劝解自己无数次,此间虚妄,不可当真,逆转古今,乃如逆水行舟。   饶是如此,他在最后一刻还是差点送出了夺魂符。   人心非草木,谁能道无情。他看过许多本圣人书,又曾偷看过不少侠客话本,每一本都写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当他当真立身天地之间,却觉得万事不由人,侠不公,法不义。   他看着瘫倒在地的阿铭,垂了垂眼,收好那外露的杀意,自后门走进了客栈。   甫一进去,他便闻到了一股陈年的霉味。地上落了一层厚灰,蛛网层层叠叠,隐约能听见耗子在阁楼里乱窜的声响。   他并不惊讶,抬脚继续往里走。   走过了堂前的佛像,接着向前,走到楼梯口,他绕过了右侧的一滩秽物,拾阶而上。   楼梯上有人在等他。   颜为生提着油灯,冲他笑了笑,半晌侧身抬手道:“请。”   陈安道亦抬手:“请。”   二人相缀走进了最靠近楼梯的那房间。   屋内与他离开时一致,宽桌长椅,屏风氍毹,熏香床榻一应俱全,皆干净整洁,焕然如新,与外面不似在一家客栈中。   陈安道四下扫了一圈,半晌道:“怎得不见叶兄?”   颜为生说:“道友不知?”   “不知。”   “那怎得不见另外一位小道友?”   “他另有要事。”   颜为生闻言一哂:“承楣在隔壁,让我放倒了。”   “倒是下得去手。”   “自然下得去手。”颜为生沏好了一壶茶,“新鲜的雨前龙井,道友可要来一杯?”   陈安道点头:“能在盛夏时节喝上新鲜的雨前龙井,恐怕也就只有此方天地了。”   “岁虚之中逍遥自在,不知春秋。”颜为生将倒好的茶推过去,“我二人在此地活得这般自在,却不知道友为何非要打搅。”   “除魔卫道,我辈之责。”陈安道轻轻嗅了嗅茶香,“好茶。”   “若不是好茶,我岂敢拿来招待陈家的公子?”   “你认得我?”   “山人自有妙计。”颜为生笑了笑,不再作答。   陈安道知晓追问也无果,转而道:“此方天地,你为主,我为客,不请自来已是无礼,何况我一介废人,如何担得起这般款待。”   颜为生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安道:“既知无礼,你便不该来。”   “我若不来,你们下次又要往我师父身上使什么招,可就不好说了。”   屋外风雨交接,窗户又敞着,烛光摇曳,卷帘纷飞乱舞,带着阵阵的雨丝,润湿了地面。   “你师父?”颜为生一怔,“现世用这岁虚阵应对的,竟是区区一人?”   “算是吧,效果拔群,伤了他一点皮肉。”   “从未听过有这等大能。”   “现世已与二十几年前大不同了。”陈安道抿了口茶,起身去关窗,“你们在此地逗留太久,这镇子外头的风光未曾领略半分,心中可有遗憾?”   颜为生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合上的窗户,半晌合了合眼,轻叹一口气。   室内一时静默,只有那雨声聒噪,屋檐垂水帘,塘里的青蛙此起彼伏地鸣叫,潮湿的腥味和龙井的清香混在一起,叫人分不清究竟身在何处。   “你是如何发现的?”颜为生骤然睁眼,只见他两眼生重瞳,且那瞳子在火光下仍旧漆黑一片,如死人的珠子那般暗淡无光,“二十多年,数百修士入我腹中,其中不乏道行高深之辈,从未有人逼我至此!”   关窗时,陈安道的袖子让雨水打湿了。   他低头瞧了瞧,有些后悔方才忘了挽袖。   “岁虚本就少见,若是无意闯入此地,毫无防备,那连自己身在何处都未弄清便死于非命,也实属正常。”   “你有备而来?”   “能伤得了我师父的,自然不是小打小闹的东西。”陈安道说,“何况这世上能吞人于无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招数也没有几个。”   “你见过岁虚?”   “书中见过。”   “纸上谈兵。”颜为生说,“倒是谈得极好。”   “不敢班门弄斧。”陈安道坐回了椅子上,换他抬手给颜为生沏茶,“只是道友心软,卖了我不少破绽罢了。”   颜为生看着从壶嘴中倒出的清茶。   “这般抬举,让我不知怎么接。自打见你们时,我便一心置你们于死地,未曾有半分心软。”颜为生说,“技不如人,还请道友明示。”   “这棋局方至中盘,何言胜负?”陈安道说,“只是你二人久居于此,算不清外头的年月了。眼下并非奇数年,客栈的人卖了这个破绽,你们也一样。”   颜为生一怔,随即道:“原来如此,那句‘眼看着没几天又要弟子大选了’,还是我自主提的。”   “没有那句也是一样,你们称这投毒案是‘四年前’,而且这样大的事,若真是近年发生的,我不会不知道。”   “惭愧。”   陈安道又说:“这只是其一,其二便更是明显,连我那小师弟都察觉到不对。”   //   *《横渠语录》 第34章 魇镇   “哦, 愿闻其详。”   “昨夜,你二人分明彻夜未眠,在林里抓那两个人牙子, 今夜又不曾休息,却依旧神采奕奕。虽不知此间的时辰是如何算的,可连我那小师弟都困了, 以你二人的修为, 不该这般精神。”   颜为生抚掌笑道:“确实是失算了。”   “智者千虑, 必有一疏, 不是大事。”   “若是对寻常人,或许不是大事,在你面前有这等纰漏, 便是愚不可及。”颜为生道, “想来我还虚长你二十多岁,惭愧。”   他站起身,在房中走了一圈,最后倚在了窗前, 像是想瞧瞧外面的雨景。   “你既然只身来寻我,想来已经猜到了这岁虚的破解之法, 是与不是?”   陈安道轻点头:“是。”   “那你为何还不破了这阵离开?”颜为生双手交叠在桌上, 脑袋枕了上去, 露出了一副于他而言十分少见的懒散的姿态, “莫不是真瞧上了我的茶?”   “茶是好茶。”陈安道说, “不过我此番前来, 乃是为了解惑。”   “我当你什么都知道。”   “道友怕是太看得起我了, 我与你对坐, 却连你是谁都看不出。”陈安道举杯, 将杯中的茶水绕弧线撒了一圈,“叶承楣的姓氏和那拘魂铃若不作假,又师承霈霖仙人,那想必就是天座莲圣女一脉的后人。”   “不错。”   “那便奇怪了。”陈安道放下杯子,伸手拨弄那一圈水渍,“据我所知,霈霖仙人这辈子只收过一个徒弟,可听你二人之前谈及霈霖仙人,倒像是师出同门。”   “那道友不妨猜猜。”   “猜中了可有赏?”   “你想要什么?”   “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可以。”颜为生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桌子上的水痕已经干了,陈安道由着指尖最后一点湿润风干,而后对颜为生道:“叶公子一身珠光宝气,连个簪子都是上号的法器,偏偏一柄剑是凡品,和我师弟那把临时用的不分上下,作为剑修,未免有些寒碜。”   “好眼力。”   “道友受了霈霖仙人的教诲,却不曾拜师。”陈安道说,“若非不能受用,不该这般奇怪。我猜道友是叶公子的剑灵。”   颜为生耸了耸肩:“你怕不是明知故问,来诓我的赌注。”   “随便猜猜,亏得道友愿赌服输。”   “你问吧。”颜为生说,“我确实愿赌服输。”   陈安道闻言,将目光从桌上移向坐在窗边喝茶的颜为生,正色道:“当年的投毒案凶手是谁?”   “许多人。”颜为生干脆利落地答道,“若你问的是直接主使,那便是于明真君张若朝,当时是他在负责三元醮的事。”   “为什么投毒?”   “灭口,加上清出个地方,让他信得过的人来重新抓必要的牲口。”   “‘牲口’全部都是修士吗?”   “第一次是这样,但是失败了,后来因为赶时间,便放开了些,偶尔也会用凡人充数。”   “你们呢?”陈安道垂眼,似是不经意道,“被骗过来的?”   颜为生咧了咧一边的嘴角,喝茶却似醉了酒那样,歪着脑袋倚着臂枕:“我们吗?我们不是,我们是自投罗网,连死都不是死在张若朝手上,想来道友对我们其实没几分兴趣,不如聊些别的吧。”   “那便换个问题。”陈安道倒是不纠结于此,“他们究竟是想做什么?用人命祭出的倒三元,除了召祂临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自然是为了召祂。”   “为了什么?”   “陈公子,连你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区区一个魇镇,难道就知道了吗?”   陈安道脑海中闪过一瞬异样,随即骤然睁大了眼睛,搭在桌面的手指微微泛白。   “最后一个问题。”陈安道告诫自己平心静气,眼神却是压不住的锐利,如两道寒芒般笔直地射向颜为生。   “叶承楣曾有一个旧名,不知道友可曾听闻?”   颜为生伏在桌上的脊背僵硬了起来。他收起了那温和里带着些讨好的笑,慢慢坐直:“你什么意思?”   “只是一个问题而已。”   “二十多年前你甚至没出生,叶承楣的旧名,你怎么可能知道?”颜为生的目光甚至透出了几分怨毒,“你想诈我?”   “道友多虑了,我虽不曾认识叶公子,但是凑巧得很,我宗门的师兄,也是姓叶。”陈安道说,“你应该知道,圣女一脉的所有亲眷,既往用名,生辰八字,都是记录在册的,那册子我有幸看过——怎么,难道道友不曾听叶公子说过。”   颜为生的脸色越发难看,陈安道的心却也沉到了谷底。   狂风大作,那暴雨在屋外如山鬼压阵,拼着魂飞魄散也想将这破楼给撕毁吞噬。塘里悠然的蛙鸣已止,只剩雨打荷叶的急切,声声银珠落玉盘,点点玉石碎云端。   陈安道闭了闭眼:“叶承楣人在何处?”   颜为生冷道:“不是说最后一个问题吗。”   平地生风,卷帘高扬,三道离弦箭影自颜为生周身凭空而生,划破室内滞涩潮闷的空气,一道取喉,一道夺心,一道断退路,箭羽如鸿雁飞震,箭头似天火急落,道道杀机!   陈安道端坐桌边,避也不避,一手端茶,一手拍阵,只见那桌上方才干了的水渍骤然浮出,一道天罡阵骤然起阵,金刚铁布般罩在他周身,随后又见他二指捏诀,飞出一道符箓镇在地上,随后那三道箭影倏忽散去,反倒是颜为生被逼得退了半步。   “不曾想如今陈家的符术也这般厉害。”颜为生狞笑着合拢双手,右手自左手里抽出一杆白骨长枪,“现世果然大有不同了。”   陈安道并不搭话,又是抽符一张。   颜为生不敢托大,提枪前扫,却只是佯攻,陈安道身后已现出三十六只箭影,随着颜为生一记前突,同时冲着陈安道飞去。   金光崩现,陈安道的天罡阵勉强扛住这一击,却已见碎纹。   “好硬的龟壳。”颜为生震枪起势,“可你那法器还有多少灵力给你借?”   陈安道寒声道:“灭你一个还是足够的。”   颜为生便笑:“此番不叫道友了?”   “你若真是叶家的剑灵,多少声道友我也叫的。”陈安道以簪割破了手指,在桌上迅速写画,“一个兵匣魇镇里生出的天生祟物,怕是和在下不同道。”   “祟物又如何,魇镇又如何!”颜为生眼中重瞳再现,现下竟还分出了第三只、第四只瞳子,“大梦一场,有何不可!”   陈安道冷冷道:“枯骨生蝶,蝶梦庄周,你的大梦要害死多少人才肯罢休。”   颜为生反手自脊骨里抽出一剑三刀,又将腿骨化作子母龙凤环,六道神兵起发——三刀破他天罡阵,子母龙凤环冲着他的肩锁去,长剑镶金坠玉,招摇玩物一般却寒芒毕露,自开出的道飞向他眉间——   “起!”陈安道一喝,却见那木桌忽然飞起,挡在他身前,而后迅速化形,成了个兵人模样的玩意儿,摩拳擦掌地站在陈安道面前。   “傀术!”颜为生杀招被破,几乎有些气急败坏,“上官家的绝学如何能教的你这个陈家的小子!”   陈安道手一挥,指尖血便洒在了方前震在地面的黄纸上,颜为生心下一骇,忙召剑回防,未曾想剑未至,喉间便已一阵冰凉。   他不敢置信地回头,却见“杨心问”站在他身后,一手刺穿了他的胸膛,一手将写着“镇”字的黄纸贴在他肩上。   “你……”颜为生只觉一股巨力将他压在了地上,所有的兵器同时落地,而后化为灰烬无影无踪,只有那穿金带银的剑留在原地,却已然蒙尘,像是早已在此地被弃掷了多年。   陈安道拾起那剑,看也不看被镇住的颜为生,转头便要离开。   “陈公子!”颜为生被符纸压得起不了身,稍一动作那傀儡便要刺他,饶是如此,他还是仰首挣扎,冲着陈安道的背影说,“我发誓我们再不害人!岁虚阵已成,本就没有让我再害人的命令,是我自己贪心不足,我发誓,我再不害人,你别告诉他,不要说……”   陈安道没有回头,仍是背对着他:“此方天地名为昭雪,只不过不是姜崔崔的昭雪,而是叶承楣的昭雪,你李代桃僵当他的剑灵,还抹了他的记忆,害他在此间迷失,忘了自己被你所害,也忘了自己想要的不过是公道二字。”   “我没害他!”颜为生怒道,“是那群猪狗不如的东西杀了他,填到了我被封印的井里。我早已食人无数,他又有圣女一族的血脉,成祟后一心只想这里的腌臜事大白于天下,才无意中成了这岁虚阵,我天生祟物死不足惜,可他从未想过害人,你凭什么叫他也灰飞烟灭!”   “叶承楣早就已经魂飞魄散了。”陈安道说,“二十多年前,世间便已没了叶承楣这个人。他成了祟,魂魄便已堕入渊落,如今那个不过是一个傀儡。”   “他不是!我很清楚,他不是傀儡,那就是叶承楣!”颜为生在地上挣扎着爬动,想要去抓陈安道的衣角,“人人都说堕化之物魂归深渊,可谁又真正在渊落里寻到过那些亡者的生魂?不过是仙门给自己找的下手的理由罢了,根本没有人能证明!而且他身上还有拘魂锁,拘魂锁在身,魂魄不离体,他决计没有散魂!”   陈安道:“他若沉冤昭雪,夙愿得偿,那这岁虚阵便破了,你也要跟着灰飞烟灭了。你是在为他喊冤,还是在为着你自己求饶?”   “自然……自然是为着他……”颜为生转了转眼珠子,神情恳切,“我承了他剑灵的遗愿,将他当我的主子般供着,自然是要待他好。”   “你叫他忘了痛苦,如行尸走肉般活在这不人不鬼的地方。”陈安道垂眼,见外头雨已停下,日出东方,“若他醒来,你觉得他是感念你救命之恩,还是恨毒了你?”   颜为生距离陈安道的衣角不过咫尺的手顿了顿,最终收了回来。   半晌,他的手指在地上动了动。   “你答我一个问题。”他说,“我告诉你他在哪里。”   陈安道终于回过头看他。   一缕光打在窗上,将那窗的影子映在地上,像是张将颜为生包裹的网。   “你说他有旧名。”颜为生扭头去看那蒙尘的剑,“他叫什么?”   “你糊涂了。我若早在什么名册上见过叶承楣,第一眼见他便该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为的什么事,如何会拖到现在。”陈安道顿了顿,“况且以你和他现下的交情,他若有什么旧名,想来是会告诉你的。”   颜为生闻言一怔,半晌笑道:“是了,是了,是我糊涂。”   “他在哪儿?”   “和你的师弟一样,去做事了。”颜为生说,“我诓他去杀你师弟了。”   陈安道有所猜测,但也并不担心,他早已提醒过杨心问要小心他们,以杨心问的修为,十个叶承楣未必伤得到他。   “还有件事,我不妨告诉你。”他抬手,又想用断肢去碰陈安道手上那剑,可动作实在太大,傀儡不容他,举剑穿膛,将他钉死在地板上。   他的身体里没有一滴血,重瞳之中倒映不出任何的光线。   “那一日,三元醮之所以会失败,乃是因为渊落降罚,而召神的人就是那日押送姜崔崔的人”   颜为生抬起脸,冲陈安道露出个血腥至极的笑:   “你的好师弟,也不知现下怎样了?” 第35章 随手礼   远远瞧见有人来, 杨心问便站直了些,将剑提到了手上,竭力止住还在发抖的手脚, 装作那遍布四肢百骸的疼痛并不存在。   他微眯着眼看去:叶承楣,他来这里干什么?   人还没近身,杨心问便已从雨后的泥腥味儿里嗅出了一点杀意, 那是他自小在人渣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直觉, 世上没什么比这更可靠的了。   他一甩剑上沾的雨水, 将剑身在衣服上随手擦了两下, 而后收剑入鞘,双手抱臂懒散地靠在桥墩边,像是一点防备也没有。   “你怎么来了?”杨心问随性道, “你那跟班呢?”   叶承楣没有回话, 径直踏上了桥。   “你——”   人未至,剑锋已破空而出——杨心问一个鹞子翻身躲过,只觉得这一跃快把自己的腿骨都疼断了,硬是咬着牙没吭一声, 反倒轻巧地落在了叶承楣的剑身上,森然道:“一见面就求小爷我喂招?就这修为, 也不嫌丢人。”   “邪祟猖狂!”叶承楣气得发抖, 抬手将杨心问挥了下去。   杨心问从他剑上落下, 飞身出数尺, 反手抽剑横于身侧:“邪祟?你怕不是在说你自己!”   “还敢狡辩!这一地的尸体, 你不认?”   “我认个屁!这么大个血阵你看不见, 眼睛自己戳瞎了得了!”杨心问都快疼得麻木了, 他长这样大, 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世间又这等苦楚, 又有这等蠢货,“况且这些本就是岁虚内的幻象,姜崔崔跟季铁早已安息,你有胆找麻烦,有本事去找那季闲啊!”   叶承楣剑锋一滞,似是有些松动,但下一刻又凝了心神,捏诀杀向杨心问:“好狡猾的邪祟!”   杨心问喉头一阵腥味,他像是骨头里长了密密麻麻的铁蒺藜,不动是疼,动了更是刮骨割肉一样的疼,而他甚至不知道这感觉是如何来的,之前虽和那玩意儿对上,可他不曾和祂有任何冲突,为什么现下却会疼得要死要活。   他横剑挡下一击,接着手腕轻绕,用剑尖轻挑,挑歪了叶承楣的剑锋,画圆为直,冲着叶承楣的面门送出一剑,叶承楣仓皇后撤,同时抬手要挡,没曾想这剑后劲不足,未生剑意,根本打不到他。   见杨心问攻势疲软,叶承楣便后脚撑地,不退反攻,迎着那剑冲上来,正握长剑横扫。   杨心问只能立剑格挡,可卸力卸得不够,整条手臂都被震麻了,还是让那剑砍到了臂膀,削下了一小块血肉,他趁着肉身受创的这一下,顺势跳开,拉开了身位,落地时差点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叶承楣趾高气昂:“让你托大!”   “收拾你够了!”杨心问现下灵力半分用不上,反倒觉得神识里一股子浊气蠢蠢欲动,那气息光是在那儿便叫他觉得不安,像是只要触碰半分,便会让他想起方才那渊落临世时的恐惧。   杨心问不想硬来,遂开口道:“你到底发什么瘟,忽然就把我当邪祟?”   “为生早已看出你们二人真身,还敢狡辩!”   颜为生?杨心问皱起眉头,那人果然古怪。   “你身上的拘魂锁是摆件吗?我若是邪祟,早该魂飞魄散了!”   “别想再骗我!”叶承楣怒道,“颜生早与我说过,你们放了生魂入我的拘魂锁,拘魂锁便探不到外头的邪祟,叫我放松了防备,当真是诡计多端!”   “颜为生这么跟你说的?”   “是又如何,你认不认?”   杨心问仰天大笑:“我当你是邪祟在装傻充愣,不曾想竟蠢得货真价实,被邪祟耍得团团转而不知,跟好人拔刀相向倒是利索。你行行好,日后可别再惦记着行侠仗义了,我怕这天下的好人太少,不够你砍的!”   他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言辞字句却都锋利残忍,叶承楣早就觉得杨心问叫人心惊,眼下更是坐实了他的想法。虽不知以这人的心智如何敢托大至此,叫他一招得了手,但现在胜负未分,他今日却是一定要将这邪祟除掉的!   雨过初霁,积水映天。   杨心问站在水洼边,实则已是强弩之末,多眨下眼皮都要不堪重负,跪倒在地任人宰割。   他笑得那样浮夸,本是要震慑对方,但叶承楣死心眼得紧,越是觉得他危险,便越要除之后快,以免他再祸害他人。   神识里的那缕浊气越发猖狂地叫嚣起来。   要不要命,你要不要活着,那气就像是祂在跟他说话一样。   师兄现在人在何处?   他没由来的想着。   师兄算了这么多,可是早想着要我受这些罪?   而那叶承楣已经提剑上抢,杨心问分了神,险些叫他划伤了腹部,堪堪避过剑锋,整个人却已经撞在了围栏上,若不勉力支撑,连路都要看不清楚。   “你耍什么花招?”叶承楣疑心有诈,迂回绕后。   杨心问的太阳穴猛跳,头快炸开了。   你活着吗。   那问话到现在还在他耳边盘桓。   某种更深的躁动在他体内蠢蠢欲动,他像是在做一个噩梦,醒不来也跑不开,但他在惊惧之下却觉不出半点退意,那恐惧叫他愤怒,性命受威胁的愤怒,命运叫人拿捏的愤怒,自己无力至此的愤怒,无法控制愤怒的愤怒。   一点星火在他身体里迸溅开来,那股浊气仿佛石脂水,沾染了那火星后便骤然烧起了熊熊烈火。   我活着。   杨心问哪怕在渊落的注目下依旧能说得出这句话。   我要活着。   像是听到了他的答案,那浊气在倏忽间浸没了他的全身,恐惧与疼痛如潮水般褪去,余下的只有难以言喻的松快,和失了禁锢的怒火。   叶承楣的剑尖已自他背后袭来,杨心问冷笑一声,竟连剑也不用,回身平飞送胯,一脚踹在了叶承楣持剑的手上,只一击,便踹的他人剑分离。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杨心问已猛地凑了上来,盯着叶承楣的胳膊,笑道:“你刚才砍的我那条胳膊来着?”   他一下有点忘了,甚至感觉不到疼,于是干脆两手齐出,按住那两边的肩,同时向外一旋——只听一声清脆的回响,叶承楣的双臂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便断了。   他甚至是愣了半晌,才堪堪惨叫出声。   杨心问听着那杀猪般的惨叫,却没有一丝触动。   往日他在屠宰场外头捡碎肉时,听见里面畜生的嚎叫,都会觉得心下一惊,可或许是在他眼里这叶承楣是比不上肉猪的,所以听着勾不起他一丝恻隐之心。   他眼下三人,两具尸身,一个活人,他却觉得瞧着也没什么两样。   杨心问掐诀御剑,信手分出了七道剑意,每道剑意都锋芒毕露,其中五道组成了圆阵旋转,另外两柄则穿插其中,若有会些阵法的人在此,便能看出这是净台阵。   名虽文雅,却是正儿八经的杀阵,以符箓画之,能震凶煞厉鬼,以剑阵组之往人身上招呼,却已不是一句“心狠手辣”能一言以蔽之的。   “这是分尸碎魂的阵法,我知道你不读书,看不出来。”杨心问说,“你说我是邪祟,我也觉得你是邪祟,眼下你试不出我来了,便轮到我来试你一试!”   言毕,七剑如字符成阵,冲着叶承楣铺天盖地而来。他想躲,可他连剑都脱了手,肉身又哪里有这飞剑的速度,一时间竟是怔在原地,连动都不动一下了。   千钧一发之际,却见一道黄符追阵,呈飞鸟投林之势,与那阵眼的双飞剑相冲,其上符文金光乍现,随后骤然焚毁,那剑阵也煞时止息,剑意灰飞烟灭。   “接剑!”   杨心问回头,却见陈安道就站在身后。这句话却不是说与他的,那手中的剑冲着叶承楣而去,叶承楣伸不出手来接,只能由着那剑落在了地上。   他只觉得一时五雷轰顶,气血翻涌,双眼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   “陈安道!”杨心问站在这尸体横陈,血腥弥漫的桥上,宛如压人过奈何桥的鬼差般面目狰狞,“他要杀我,你给他送剑?”   那恨意叫人心惊,连叶承楣都一时不敢动弹。   陈安道心下一沉,随即开口道:“没喝酒就别发疯。这叶承楣是岁虚的主人,你若杀了他,这一切便都要重头再来!”   杨心问听不进去,方才无与伦比的快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压制给打断了,随即便成了更剧烈的憎恶与愤恨。   他没有开口,只是用那双眼睛死死地瞪着陈安道。   陈安道的目光扫过杨心问被剑割破的袖子,那袖子浸了血,可露出的手臂却光洁如初。   他只觉得心尖一颤,闭了闭眼,过了许久才张开,转头看向叶承楣。   “叶承楣,你认得那剑吗?”他从杨心问的身边走过,径直站在了叶承楣的面前。   见叶承楣双臂上的伤,竟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   陈安道敛了敛眼睑,语气带上了些许急切:“认不认得?”   叶承楣看着那把剑,剑身已然蒙尘,没有半点神兵利器的风采,剑柄倒是瞧起来很富贵,是他喜欢的类型。   但他不认得这剑,半晌摇了摇头。   “这剑是你以前的佩剑。”陈安道说,“二十多年前,你听闻此地传言,瞒着师门私自下山时,带的就是这把剑。”   叶承楣茫然道:“什么二十年前?我今年都没到二十。”   “今年何年?”   “和光二十一年。”   “你今年几岁?”   “十七……不是,你个邪祟问我这些干——”   “你的佩剑何名?”   “……为生。”   “你师从何人?”   “……师门的事情我不跟你讲。”   “好,那便最后一个问题。”陈安道将剑交到了他的手上,让叶承楣看着剑身里倒映的自己。   就在他低头看剑的一瞬间,起手拍符贴在了叶承楣的前额。   “你是怎么死的?” 第36章 此中人   我是怎么死的?   宛如雨落静潭, 镜子般光洁的水面上荡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水花。   我是怎么死的?   叶承楣看到了眼前轻薄的素纱,素纱如迷障,将他困于原地, 哪里也去不了。   我是怎么死的,我怎么会死?   我才十七岁,我还有大把的青春年华, 大好的前程抱负。   我怎么会死?   “你怎么会死?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为生才能化形不久, 但说话却很是利索, “最多断条腿。”   郎道山西面路眼下已很是不好走, 口子封了,这条路自然便算荒废了,一条玉阶长道上如今杂草丛生, 落叶成堆, 还没到底,叶承楣那月白的袍子下摆便已经泥泞不堪,好像刚从猪圈里出来一样。   “也没好哪儿去。”他愁云惨淡地回答,“只求师父这次闭关能久点, 还有我哥不要告我的状。”   “你哥要守着你嫂嫂,说是近日便要生产了, 保准没工夫管你。”   “那倒是。”叶承楣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 “听嫂嫂说她最近爱吃辣的, 保不齐会是个闺女, 我岂不是要添个侄女了?”   为生斟酌了一番, 却没说话。   “你怎么这幅表情?”   为生摇摇头:“若是女儿, 那便是这代头一个姑娘了。”   叶承楣脚下让藤蔓绊了个趔趄, 头朝下地要摔下去, 为生忙拉了他一把, 好险没有一咕噜到底。   林间飞鸟盘旋,却越是称着这西面荒道的寂寥。   “还不一定呢。”叶承楣心不在焉地说,“都得看天意。”   “圣女生而非凡,倒也不一定全是坏事。”   “不是坏事,你方才怎么会那副表情?”叶承楣有些难过,“要不嫂嫂还是生个侄子吧,至少能在身边养着。”   为生便笑:“哪儿来的浑话,你嫂嫂怀什么胎,你说的难道顶用?”   叶承楣叹气道:“确实不顶用。”   “别想太多了,这到底不是人能决定的事。眼下你冒着被打断腿的风险下山,可不是来感伤你那没见影的侄女的。”为生瞧见叶承楣精神不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此番要查的不是小事,我还从未见过霈霖仙人那样讳莫如深的神态,你要小心些,到了地方,可不能再这样三心二意的了。”   “你个半岁的小东西,教训起我倒是一套一套的。”叶承楣斜眼看去。   “什么半岁,我成灵已有十五年,不过是近半年才化的形,你怎么能这么算?”为生同他掰扯道,“若算成剑的年岁,我都该有五百岁了。”   “不成不成,那岂不比师父年纪还大了?我不跟老头子做朋友。”   二人嬉笑打闹着,方才的忧郁便渐渐散了。到了西门口,见那不仅是门锁着,还有三道禁制,金光大作地明言“此路不通”。   一个废弃的山门,却还时时用着三道上等禁制拦着,且这禁制不同普通的卦封,是要时时有人来查看加固的,眼下这般牢靠,显然看管得很是周全。   这地儿他们两早踩过点,眼下自然不慌。叶承楣从袖子里抽出他从霈霖仙人那里顺来的长老令,为生又偷偷摸摸地冲着令牌里注灵力。   为生和霈霖仙人的佩剑问雪乃是同源,他们三个喘气儿的便是世上唯有的能驱动这块长老令的活物,偏偏其中一个混到了叶承楣的手上,从小到大不知道为虎作伥做了多少混账事。   三道禁制在长老令下如乖顺的灵兽,自文后画地消了下去。二人不敢把长老令带远,出了门后便挖了个坑把牌子埋了进去,等回来的时候再用他过关。   走了不过半里的小道,二人便看到了富宁镇的东口。   一眼望过去,确实是个格外破落的荒镇,正是饭时,却只见到零星几缕炊烟,惨淡地飘向阴郁的天空。   二人对视一眼,收起了玩闹的心思,走上了眼前河道上的小桥。桥边一棵歪脖子树,树影落在地上,叫风一吹,便如鬼魅张牙舞爪,虽正是日中,也叫人心里一寒。   “这地方荒成这样,约莫有些本事的都走了,只剩下挪不了窝的人留着。”叶承楣说,“而且离水路也不算远,用来当人牙子的窝点,确实再好不过。”   “可人全是在这里丢的。”为生道,“这种人口生意都是在长线上奔波的,在这个镇子拐的孩子带到下个村,从这村里掳来姑娘卖到下一座城,决计没有守株待兔的道理。”   “寻常的人牙子长线奔波,是因为不能叫当地人认出来,喊上头的官家着人抓了。这富宁镇背靠长明宗,宗里的人对此充耳不闻,官差还敢管?”   叶承楣面色愈冷,环顾这破落的镇子,又遥望不远处的长明宗。   为生叹了口气,知道叶承楣才是最害怕长明宗与这案子有所纠葛的人,转而道:“ 倒也不只是放任不管的问题,一个地方若是有了个贼窝,当地人也多有警醒,不会由着他们乱来的。这地方人烟稀少,不好做生意也借不了道,那些被拐的却是专门从外面来的,而且个个行踪诡异,瞧着竟像是送上门来的。”   “这事处处都透着古怪,从四年前的投毒案——不,投毒案之前的失踪便已经古怪至极,怕是不能分开来查。”   “一口吃不成胖子,当年的投毒案那么热闹,几大仙门世家都送了人来查,查清楚了吗?你我二人能找出眼下这案子的些许毫末便能算侥幸,日后的论剑大会上,我们把查到的证据公开,叫整个仙门的人把案子公开重查,那才叫做为民办事,而不是像你这般不知轻重地往里栽。”   叶承楣被堵得无话可说,却还是心里有气。不是他听不明白为生说的方是正道,而是他心底还是期望此事于长明宗无关,一旦他们在论剑大会上公开这事,就相当于告诉所有人他们觉得宗内有鬼,要借外头的手来查案。   “罢了,先查着吧。”叶承楣垂着眼,“若是什么证据都没能找到,那谈什么都是空的。”   “此事若非下了破釜沉舟的意志,那便是万般难查,像他这般瞻前顾后,那便是赔进自己的命也不够的。”歪脖子树下走出两个人影,陈安道偏头对一旁的杨心问说,“但凡大事,最忌举棋不定,你日后若是遇到了这样的事,要不不做,要做,便要做绝。”   杨心问眼里的戾气已经收的七七八八,但眼圈边的红还不见好,陈安道跟他说话,他过了许久才“嗯”了一声。   他方才气血上头,一时间竟觉得陈安道是要助叶承楣杀了自己,这想法没头没尾,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起这种心思。可眼下想清楚了,他依旧没觉得如释重负,像是那仇怨在心口刻下了烙印,无论前因后果,唯有这痕迹没法消去。   我莫不是真让那鬼玩意儿下什么降头了吧?   杨心问犹豫片刻,开口对陈安道说:“师兄,今日在你来前,那季铁用血阵召来了个——”   “你可有受伤?”陈安道忽然打断他。   杨心问愣了一下,半晌摇摇头道:“没有。”   他身上仅有的那个被叶承楣划伤的口子不知何时已经痊愈了,连个疤都没有留。   “可有不适?”   何止没有不适,杨心问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从未这般轻盈舒畅。可是看着陈安道的眼神,回想起方才的痛楚,他却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有,会疼。”   陈安道:“ 那便好。”   ……   杨心问:“……什么意思?”   “那是你体内的灵力排斥深渊之气的证明。”陈安道说。   “深渊临世,自然会裹挟着极重的邪气。据古籍记载,最严重的是大约五十年前的一次临世,那日罗生道上万人自焚,尸灰百日不散,焦肉三月不腐,前去镇祟的修士者众,修为也参差不齐,其中不少灵力低微的,在祂离去后的残秽里疼得痛不欲生。”陈安道顿了顿,看向杨心问,“不过以你的修为,召神者又只有一人,应当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杨心问一愣,莫非当时他感受到的那一眼并非错觉,那鬼玩意儿果真跟自己有仇,非要挑着自己折磨一下?   “无论如何,能感到排斥便是好事,你无需太过担忧,适当的邪气与你灵力对冲,于你的灵脉巩固是有好处的。”   杨心问闻言试探道:“那如果有人——将那些深渊之气接受了呢?”   “这问的是什么话?”陈安道答,“生灵堕化,自然就是成魔了。”   像是全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陈安道转身又去看那两人渐远的背影:“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闲话的时候,等我们从这里出去了再谈也不迟。”   说着便抬脚离开。   在他身后,杨心问低头看着自己踩在脚下的树影。   婆娑细碎,如密网似碎花的这些影子,将他自个儿的影子分得七零八碎,他看着陈安道从树下走了出去,迈进了光里,只他一人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他站得太久,太专注,甚至没注意到陈安道就在不远处回头看他。   眼里沉着谁也瞧不明白的决意。 第37章 祸起   天黑之前, 叶承楣他们拜访了几家当地的居民,想打听这附近的失踪案件。可这地方真正的居民四年前就已经被杀了个七七八八,如今这里住的, 不过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彼此间并不相熟,唯一的默契就是“互不打听”, 对失踪之事一无所知。   “从进了这镇子之后, 我便觉着不大舒服。”为生皱着眉推开一间废弃客栈的大门, 里头铺面一股霉味, 扬起的灰尘呛得身后的叶承楣打了个大喷嚏。   “这地方能有人舒服才怪。”叶承楣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寒碜的客栈,一时脸都拉下来了,“不然我们还是去找户人家借住一晚吧。”   为生瞧着也有点发愁, 他自成灵之后一直跟叶承楣待在一起, 叶三公子没住过的寒碜客栈,他自然也没有住过。   两人沉默许久,为生还是说:“这里的居民大多是流民,其中未必没有穷凶极恶之徒, 要我说,我们还是住这客栈好, 不然连睡着都有几分心惊。”   “兄弟, 这地方人能住?”   “人能不能住不知道, 但我是剑灵, 我能住。”为生说, “实在不行, 我能缩回剑里睡一夜。”   他说着便已经走了进去, 留叶承楣一个人愣在原地, 半晌才骂骂咧咧地追了进去。   杨心问和陈安道跟在后面, 停在了客栈门口。   “要跟进去吗?”杨心问人靠在门边,半侧着身子朝里头看,分明是在追踪,整个人却松散着,甚至还有闲工夫拍拍他那沾了泥的靴子,除却声音有些许喑哑,看起来跟平日里没什么区别,“再近点那剑灵估计就要发现了。”   “不必。”陈安道站在门另一边,“眼下出现在他们面前只会徒增事端。此次我们无需介入太深,从旁见证便够了。”   “从旁见证。”杨心问听着这耳熟的词,“这次是货真价实的从旁见证?”   陈安道没有回话。   杨心问自己说完,却又觉得没趣了。   他嫌我碍手碍脚,把我支开,自己单枪匹马去收拾那什么劳什子的魇镇,没曾想一个没看住,我这倒霉催碎就遇到了深渊,哪怕现在瞧着我没事儿,他心里头估计也不好过。   可他再不好过能有我不好过?杨心问蹲下来看地上路过的蚂蚁:我可是成了货真价实的魔头,按律当斩的那种。   如果当时没有扯谎,而是回了句“没有异样,神清气爽”,那这什么岁虚阵之流恐怕都得往后让让,陈安道得先想办法怎么诛灭他了。   里头的故事是一个既定的悲剧,他的前路看起来也没半斤八两。   瞒着?堕化之物附庸深渊而长,食人精气血肉为生,以深渊魔气为力量源泉,随着年岁渐长,他会吸纳越来越多的魔气,一步一步得堕化成彻头彻尾的魔物,陈安道是什么人,自己迟早是要露陷的。   要不离开?   临渊宗的人巴不得他离开,整个宗门上下除了陈安道估计也没什么人真心想他留下,离开倒是不难,自己也算学了些本领,在下界自保无虞,当个神棍逍遥度日听起来倒也不错。   但是为魔者要食人精血才能过活,所以自己还要一边偷摸着弄点人血来喝,再过个几年,魂魄完全归于深渊,彻底堕化,不杀人不成活,师兄又该闻讯赶来除魔,还是个死字。   杨心问面无表情地思考着,越发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盯着脚下过路的蚂蚁,心里头愤愤不平道:你们这群脑子没有米粒大的玩意儿,倒是天天成群结队的。   “杨心问。”   杨心问头也不抬:   “诶,您吩咐。”   “……”   “……有人来了,我们避一避。”   陈安道话音刚落,杨心问便伸手一揽他的腰,纵身往楼上飞去。   杨心问飞得又快又急,对于不会御剑的陈安道来说,两层楼的高度已经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飞天遁地了,耳边风声大得吓人,他下意识闭了眼攥紧杨心问的手臂。   不过几个腾跃的高度,杨心问就带着他上了房顶。落地之后,陈安道扶着杨心问的肩愣了好久,才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些打击报复的意思。   杨心问确实是这个意思,他甚至状似无意地偏头关心道:“师兄,怎么还抓着我,站不稳吗?”   只见陈安道果然白着一张脸推开了他,踉跄两步才勉强站直了。   “啧,怎么这里也有他们。”打击报复得很痛快,但又怕被训的杨心问转移话题道,“这群人还真是跟这家客栈过不去了。”   从巷子里出来,走向客栈的,赫然是那两个被杨心问痛揍过一顿的人牙子。   “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陈安道缓了缓心绪,这才慢慢开口道:“就如他们所说,拐卖人口。自姜崔崔那次失败之后,长明宗无法再和从前那样稳定而隐秘地挑选上好的祭品,只能更加饥不择食,像他们这样的人贩子手上的货,想来他们也是收的。”   “所以他们是来接头的?”   “就在接头的时候,他们‘偶遇’了所谓的上等货。”   “偶遇……”杨心问咀嚼着这两个字,“你觉得不对?”   “季铁一个旁支的不能再旁支的季家人,没通过灵脉,一辈子没修过仙,却偏偏会召神的阵法。”陈安道眯眼看向那两人,“而且两次都是在三元醮快大成的时候生的事,时机未免也太凑巧了。”   这话听着倒是有几分意思,比看着屋子里两少爷等死有趣得多。   杨心问低头看下去,那意懒心慵的神色稍微淡了些。   独眼大汉的背上背着个竹筐,上面盖着厚厚的麻布;长髯大汉两手空空,腰佩长刀和酒葫芦,拎着包袱。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客栈。   杨心问将瓦片揭了开来,装模作样道:“师兄先请。”   陈安道不睬他的阴阳怪气,自己也端了片瓦起来,往下看去。   二人刚到门口,便觉出了怪异。   “大哥,这镇子阴森森的,这客栈更是……多少年没人用了啊?”独眼大汉吸嗡着鼻子,像是想从这霉味儿里闻出点别的,“我们这次毫无收获,麻瘸子会不会是有意诓我们?”   长髯大汉抬手扇了他后脑勺一下:“胡言乱语,你以为麻瘸子是给谁做事儿的,哪有闲工夫诓我们玩儿?他说给消息那肯定就是有消息,我天天告诉你少说话多做事,你他妈怎么就生了个猪脑子八哥嘴?”   “大哥,那不能啊,咱一母同胞,怎么都不能我长猪脑——”   长髯大汉眼里精光一闪,猛地冲独眼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客栈里光线昏暗,积灰半指,俨然是许久无人打理的破败模样,但那灰上两道足迹清晰可见,且只见进不见出。   独眼也发现了这点,连忙缓下了步子,视线跟着那积灰上的脚印一路往上。   而此时还在扫撒房间的两人对迫近的恶意一无所知,眼下还在为谁拖地谁扫灰而争执不休。   叶承楣的修为在长明宗青衣弟子里已算佼佼者,再过个一年半年,升上白衣也不无可能,再加上一身的贵重法器,寻常祟物连近身都难;而为生因为刚化人形,身手算不上好,可平日里素爱读书,见多识广,倒也与叶承楣有所互补。   可到底阅历太浅,出门在外,又哪里只需要提防邪祟呢。   “师兄,我瞧着那俩贼人像是有主意了。”杨心问当真跟看戏样的讨论起来,“他们什么打算?用迷香还是下药?”   “叶承楣手上的静尘铃有驱毒的作用,头上的芠冠能叫他神识保持清醒,寻常毒物奈何不了他们。”   杨心问把瓦片拿在手上扇风:“这么一身行头都能让两个普通人拿下,他还真有脸让旁人昭雪。”   这话说的便有些刻薄了,陈安道看向他:“死者为大,注意言辞。而且此事我们也只知道个结果,其间种种,未必有那么简单。”   杨心问打心底里不关心叶承楣的身前事,无论缘由为何,这人死后成祟,堕化出的岁虚阵杀了那么多人,还差点把自己杀了,这人有什么苦衷管自己屁事。   他心里头这么想,嘴上也只是不冷不热地回了声“师兄说的是”,估计是听起来过于敷衍,他余光瞥见陈安道看了他一眼。   眼见屋里的人熟睡,那两个人贩子便开始往里面吹迷烟。还没吹多少,叶承楣便皱着鼻子坐起身来,狐疑道:“怎么有股怪味儿?”   为生被他吵醒,也坐了起来。   房间外两个贼人吓得不轻,他们跟麻瘸子做过几年生意,连绑灵子灵娘都算熟手,身上的家伙事儿都是上好的,这烟是能放倒人首狮的剂量,怎么可能搞不定两个修士?   长髯大汉立马审时度势地带着他弟跑,房间里两个人还在半梦半醒,他们就已经一溜烟地跑了。   “外面怎么好像有动静?”叶承楣安心得跟在自己家一样,“莫不是老鼠?”   为生到底比他多几个心眼,闻着那香气不对,又觉得那确实像是脚步声,眼神一凛,走到门边探查。   他很快就找到了门纸上的小洞,随后掌中生火,走出了房门。   火光映着门口凌乱的脚印。   “有人要害我们。”为生开口,随即又反应过来,露出惊喜的表情,“不……迷香……这是想要绑我们!”   叶承楣当即反应道:“为生,这案子我有思路了!” 第38章 暴食   虽然叶承楣一副有了绝世妙计的模样, 但十三岁的杨心问都一眼看出他想干什么。   “有这功夫不如赶紧去追。”杨心问单手托腮,点评道,“这会儿那俩才刚出客栈呢。”   陈安道估计也是这么想, 但惦记着“死者为大”,没吭声。   叶承楣的绝世妙计其实就是诱敌深入,然后守株待兔。第二天一大早, 他就拉着为生出去游街, 满镇子地逛, 也不打探消息了, 就是摆出一副一无所知的少年修士的模样,甚至有意放出自己这一身奇珍异宝的消息,生怕贼人不惦记。   杨心问和陈安道跟在他们身后转。一上午的又热又晒, 庄稼汉都该发晕, 杨心问让陈安道找个阴凉处待着自己去跟,陈安道也没同意。   “怎么,觉得我办不成事儿?”杨心问看着陈安道气若游丝的模样,“师兄, 别怪我话说的不好听,我自己一个人跟, 可比带着你跟方便多了。”   昨夜他们也没找到好去处, 两人就在屋顶互相靠着睡的。杨心问倒是没什么困意, 可能魔头这玩意儿夜行, 但陈安道连日来没睡过安稳觉, 走路都打飘, 昨天他俩靠一起, 杨心问还发现他身上凉, 寻常人发热, 但陈安道一生病就发凉。   凉成那样还跟他孔融让梨,说“你年纪尚幼,这衣服你披着”,杨心问撩起袖子让人看自己汗津津的手臂,就差没把“谁跟你似的虚成这样”给说出来。   不知道是被他说得没面子,还是确实有些走不动,陈安道点了张纸人给他,同意了他一个人去,自己找了个阴凉地待着。   这一块没什么正经商铺,只有流民们自发建立的一些物换物的场所,你拿旧鞋换我个馒头,我用破碗要你根烧火棍,三三两两的人坐在一条巷子里,已经是这镇子最热闹的地方了。   叶承楣和为生走了进去,伸手就是一颗灵石,然后倨傲地用下巴示意一个小孩儿摊前的地瓜。   那小孩儿摊前放着地瓜和两顶破帽子,他看了眼灵石,摇了摇头,   “你不换?”叶承楣是有意接济这小孩儿,没曾想灵石换地瓜的买卖都有人能拒绝,“这可是上等灵石!”   小孩儿不知道会不会说话,蓬头垢面的也瞧不清脸,只是摇头。   叶承楣人傻脾气大,刚要义愤填膺地跟这井底之蛙讲解灵石和地瓜的差价,便被为生拦了下来。   “这小孩儿——”   “地瓜能吃你那灵石又不能吃,人孩子傻了才跟你换!”为生上手掏叶承楣的乾坤袋,掏出了油布包的一块肉脯,重新递到那小孩面前道,“猪肉的,换你三个地瓜。”   这下识货的人便多了,其他摊上的人都闻到了肉香,纷纷凑过来敲这俩冤大头:“小道长,我这儿有白馒头,比他那地瓜好吃多了,跟我换呗。”   “我这革子更好,比你们那些值钱多了!”   “要饱肚子的东西我这儿多啊,这么多蕨菜,您分我一片肉,我全让您带走!”   场面热闹了起来,叶承楣要的也就是这个效果。   最开始跟他们做生意的小孩儿这下有动静了。   他抬起头,直接就着为生的手咬起了肉脯。   为生被吓了一跳,那小孩儿不仅在他手上吃,还吃得很快,没一会儿腮帮子已经塞得有碗大了。   “你、你别急,你拿着慢慢吃……”   小孩儿充耳不闻,依旧不伸手,跟条狗样的在人手上讨食。   纸人也被此情此景震慑住,不自觉地飘过去了些,被杨心问伸手抓住,重新塞回了衣襟里。   “那小孩儿没疯。”杨心问说,“他要是不这么吃,东西一交换完,周围那几个就会上来把他的肉脯抢走,只有他眼下这种做法,才能安安稳稳地把东西吃进嘴里。”   他说着松了手,纸人慢慢地飘回了他的肩头,他吸了吸鼻子,或许是因为雨过天晴,纸人身上没有那股像是线香的味儿了。   “下界过得不容易。”纸人的声音像就在他耳边响起,“人间的灾祸像是总不会停歇,灾生尸,尸生祟,祟又成新灾,以此往复,从未止息。”   那小孩儿像是把自己噎到了,跪趴在地上,却不肯吐,依旧往里塞,周围的其他流民纷纷看着他,冒着精光的眼睛像是祈祷着他就这么被噎死,好让他们分了剩下的肉脯。   为生和叶承楣都被吓坏了,连忙运气帮他把食物顺了下去。   杨心问看着那小孩儿再狼狈不过的模样,偏头对纸人说:“其实被噎到的感觉挺好的。”   纸人一愣,随即也转过头看他。   “先是狼吞虎咽,嘴巴能感觉到饭菜入肚的快感。”杨心问说,“然后胸中忽然开始紧缩,那是一种满足的紧缩,直到某个瞬间,你会忽然打个嗝,这个嗝一发不可收拾,让你觉得自己的胸腔和肋骨都要被震坏了,你能呼吸,但呼吸时你的胸腔更痛,不过你发现堵住的是胸腔不是嘴巴,你还能继续吃——”   “最后你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有些人会被噎死。”杨心问顿了顿,“有些人没有,反而把堵住的食物全部噎下去了,食道被撑的就像吃了块秤砣进去,有些钝痛,但同时获得了大难不死和吃饱的愉悦,这种感觉其实叫人欲罢不能。”   正午的太阳快将人间都烤化了,近地的空气扭曲着,宛如某种邪术的障眼法,酸臭和汗味飘荡在巷子里,虎视眈眈的人们看着那完美无瑕的肉悉数进了孩子的肚子里,如同一群野狼露出了贪婪而纯粹的欲望。   “……我不曾见你这样进食。”   “我确实没有。”杨心问说,“这样不雅观,我怕你说我。”   “无论你说什么,我不会许你这样进食。”   “我知道。”   “那你又为何忽然提这个?”   杨心问耸了耸肩,冲纸人笑笑:“可能是想哄师兄心疼我吧。”   纸人不说话了。   杨心问不知道陈安道心不心疼他,但叶承楣那两人瞧着是着实心疼那小孩儿了。他们也看出了其他人恶意的视线,一问这小孩儿有没有父母亲人,他一句话不说,只是摇头,看着有六七岁的年纪了,却像是不会说话的。   “六七岁……便是修仙倒也不算太晚。”为生在叶承楣耳边小声道,“你说师父能同意吗?”   “师父不同意就送我家去。”叶承楣斩钉截铁,“我们叶家不至于连个小孩儿的饭钱都出不起!”   不知是不是出于嫉妒,那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数这小孩儿的错处了。   “两位仙君,你们就算真要搭救,可别搭他,这小子古怪得很!”   “就是就是,天天都在那儿卖那个地瓜和帽子,从没见他卖出去过,可人竟然也一直没饿死!”   “俺是一年前从牛川那便来的,当时跟俺一船来的姑娘,就坐他那位置卖地瓜,有一天突然人没了,成了他在卖地瓜,你说这事邪不邪嘛!”   “还有啊,这小娃手脚也不干净,不比俺,俺勤快能干活,给口吃得俺能当驴使唤,小仙君,您不如把我带上山呗。”   “刘老四!你少来,你手脚难道就干净?上次我的陶碗不就是你偷的!”   “呸,你怎么血口喷人呢!”   热闹比想象中的可大多了,杨心问看着这狗咬狗的大戏,心中难免有些亲切感,还想再看,那边的两位少年修士却已经一个头两个大,小孩儿不知怎么被吓哭了,他们赶忙抱着孩子往别处去。   杨心问上前要追。   “且慢。”纸人忙扯了扯他一缕头发,“离远些,现下不好追太近了。”   杨心问略一顿,便明白过来:“那小孩儿有问题?”   纸人点点头。   “也是,他哭得也太是时候了。”杨心问掩身在屋舍后,看着那三人跑远了些,“天天在这种地方混的小孩儿,怎么可能大人吵两句被吓哭了。”   “他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魇镇吗?”   “我是这么猜测的。”纸人说,“他认识叶承楣和为生,那至少是相处过一段时间,他二人虽然……虽然资历尚浅,想得不太周全,可应当不会对成年人这样放松警惕,孩子模样是最容易的手的。”   杨心问不敢苟同,他觉得哪怕对方是个身高八尺的魁梧壮汉,只要在他们面前卖个惨,他们也是要立马上套的。   那几人走出了一段距离,杨心问才慢慢跟上。他们抱着孩子是往客栈的方向走,中途路过了几家有人的民居。   其中一家民居的前院里养着一群鸡。这些鸡虽然放在院子里,却被个铁笼子关着,笼子上写了三个红字,隐约看得出打头的“万”和末尾的“仙”字,中间挂着锁,锁上的链条一路连到了门口的桩上。   这家的主人显然对他的邻居们很不放心。   叶承楣两人从这门口经过,为生顿了顿,看向了那鸡。   “我们这些日子还得在这里留一阵子。”为生说,“我们能用辟谷丹,可是这孩子得好好吃饭,要不跟这主人家买一只来?”   叶承楣看着手上还在啜泣的小孩儿,豪情万丈地一挥手:“咱们给他全包下来,在那家客栈的院子里养着,天天早上吃鸡蛋,给这小鬼长长个儿!”   “千万别,到时候你给养死了,我们没地方找肉吃。”   “你怎么这样不相信我,我养东西可有一手了?”   为生鄙夷道:“你养东西有一手?除了憨憨皮实,侥幸没死,你养活过什么东西?”   叶承楣一手搭着为生的肩膀,对那孩子炫耀道:“啧,这就不得不提我这把名叫为生的上古好剑——”   “少来,我是你祖宗养出来的,只是正好在你两岁的时候成了而已,按辈分,你叫我爷爷我都受得起。”   他们正说着,却见那孩子忽然破涕而笑,声音如银铃般清脆,童稚的脸上一扫方才的阴郁,阳光落在他身上,像是照亮了一只刚刚孵化的雏鸟,虽然毛发湿漉,浑身狼狈,却是这天地间可喜的新生。 第39章 日光   杨心问听着那笑声, 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邪祟,这绝对是邪祟!他在心里笃定,这笑容里五分快乐三分天真两分软糯, 配比之精准简直像是秤杆成的精!   段位如此之高的笑容,拿下叶承楣那俩傻子简直是杀鸡焉用牛刀。只见那两人跟见着皇帝的奴才样的,一脸谄媚地逗那孩子小, 高高兴兴地带着人回了客栈。   杨心问悚然:“仙门世家子弟真有这么离谱吗?当初我要是学着卖两声笑, 岂不早就能混进临渊宗了?”   纸人干巴巴道:“……人有不同, 不能一概而论。”   杨心问想了想:也是, 师兄当时也不想我上山。   这么想来,其实临渊宗压根没人希望我留在山上吧。   相看两相厌的师父自不必说;他和大师兄虽然算是有些交情,但大师兄这个人跟树上的鸟雀都很有交情;唯一算得上亲近的也就只有师兄。   可师兄对他那么好也不过是因为责任在那儿罢了, 哪怕换这邪祟上山, 估计也是一样的。   哦,差点忘了,自己现在也是正儿八经的邪祟。   杨心问心里差不多有了主意。   接下来再留在宗门里不过是找死,不如等这件事结束了, 便找个机会拜别师兄,不必再上山了, 至少这样还能多活几年, 也省的临渊宗的那群人因为自己给师门寻不痛快。   就是那账本没拿可惜了, 还欠着师兄多少钱来着, 之后还得当神棍赚点钱还。   他看着那个被举高高带走的邪祟, 忽而觉得越发对这三看不顺眼, 心里头“切”了一声, 缓步跟上。   那两人将小孩儿带回了客栈, 开始哄着他说话, 小孩儿能哭出声音,至少证明了嗓子是没问题的。   “小孩儿,你记得你家住哪儿吗?”叶承楣蹲下来问,“你爹娘还在吗?我们之后要带你上山,你若是有正经爹娘,我可就成人贩子了。”   小孩茫然地望着他,像是用了很久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慢慢摇了摇头。   “若是家里有长辈,怎么会让这样小的孩子出来做生意。”为生叹了口气,伸手握住那小孩儿的手,“别担心,我们办完了事就带你上山,那里至少吃喝是不愁的。”   “吃……吃喝……”那孩子的嗓子里忽然滚出了两个字,只见他又笑了起来,“吃喝!”   两人大喜过望。   “太好了,不是哑巴。”叶承楣笑道,“不是哑巴能学的就多了!”   为生拉着小孩儿的手,柔声道:“孩子,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这似乎是另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小孩儿呢喃着“吃喝”后很久,才换了个新词道:彦页……”   “彦?倒是个少见的姓。”   杨心问坐在昨天的原位往下看:“师兄,这邪祟给我们报的假名是拼凑出来的。”   彦页为颜,作姓,为生作名。   纸人道:“他说自己是承剑灵的遗愿留在了叶承楣身边。”   “这有什么好陪的?”杨心问纳闷道,“不是都死了吗,这叶承楣不过一个深渊捏出来的壳子,他陪个什么劲儿?”   “他……他并不觉得堕化之物的灵魂都归于深渊了。”   杨心问冷笑:“也是,傀儡怎么会知道自己是傀儡。”   纸人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又道:“但是他说的未尝没有道理,没有人接近过深渊,更没有人在那里寻到过魂魄。”   “可是堕化之物被诛灭后不见魂魄,只有一滩被魔气萦绕的烂肉。”杨心问说得斩钉截铁,“师兄,怎么《渊落本初》的东西,你记得比我还差了?”   纸人不再言语,像是被他堵得说不上话。   屋子里的两人不放心刚捡来的孩子一个人待着,于是下午出去游街过市的只有叶承楣一人。为生陪着小孩儿说话,甚至开始揠苗助长地想让彦页先学两道符来。   彦页话还没说明白,先被教着“无上天尊如何如何”,“太清真名诸如此类”,杨心问在屋顶上听着都觉得头皮发麻。   “天呐,他们这回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杨心问攥着也跟着默念口诀的纸人道,“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纸人想了想:“观那魇镇的所为,应当是对这二人了解颇深,想来他们相处了也有些时日。”   “我们要一直这么看着?”   “岁虚之中时空紊乱,不可以常理度之。”纸人的两手扒着杨心问抓着它的手指,想从这里钻出去,“我反倒……我反倒比较担心外面的情况。”   “外面?”   杨心问见它挣扎地十分可怜,玩心大起,稍微松了松手,叫它跑出来了些,立马又用另一只手抓住,然后两手合拢,往里头轻轻吹气。   纸人在气息里打颤,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还是被风吹的。   忍无可忍的声音自他掌中传来:“杨心问,松手!”   杨心问又把耳朵凑到手心里:“师兄说什么?”   纸人怒道:“松手!”   “嘿嘿。”杨心问笑着说,“好的师兄。”   接着便松开了一只手,把纸人放到了自己鼻尖,他年岁不大,鼻上的软骨都还没长齐全,竟已能立得住一只小纸人。   他两只眼睛往鼻尖上的小人看,在陈安道的视线里便是一双巨大的斗鸡眼,接着还耸了耸鼻子,拱出一个猪脸的形状,发出了“噜噜”的猪叫声。   换做平时,陈安道说什么也不会觉得这有意思,但眼下这猪脸离他着实太近,他甚至能感到脚下的鼻腔里有猪叫的共鸣震颤,竟当真没忍住笑了一声。   他离那猪叫声近,杨心问自然也离这笑声近,不管多轻,那笑意都能顺着他鼻梁传过来。   陈安道“少年老成”,“不苟言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威名,今日惨败在了一声猪叫手下。他没脸再生气,也生不起气来了,干脆就坐在那鼻尖上,感受杨心问笑得一抽一抽的抖动。   “笑便笑,不许惊动了屋里的人。”纸人的语气没能板正起来,听起来很是失威严,“若是想早点出去,此时打草惊蛇,免不了要跟那魇镇一番周旋。”   “嗯。”杨心问不敢再闹,他怕再闹自己就要笑得捶地了。   分明不是多好玩的事,分明不过一声轻笑,杨心问早就不是万般闲愁眨眼忘的稚子,却忽而觉得眼前种种不堪,未来种种不幸,都没那么重要了。   “师兄。”他忽然说,“其实仔细想想,我这一生过得还挺不错。”   纸人微微一怔,扭过头来看他。   “虽然家境贫寒,父兄早逝,但父母兄弟都待我很好,就连他们离家的那天,都说等回来时要给我带南面才有的冻糖花生。”杨心问慢慢躺在了屋顶上,闭上了眼睛,“后来他们没能回来,我哭得厉害,我娘为了哄我,当了自己唯一一根玉簪子,跟来往南北的走夫买了个冻糖花生。”   这是他第一次跟别人讲小时候的事,纸人从他鼻尖上爬了下来,坐在他鬓边的头发上,轻声问道:“未曾吃过,那冻糖花生可合你的口味?”   “不合。”杨心问说,“糊得嗓子疼,又叫我想起了父兄,哭得更厉害了。”   “听着不大合算。”   “自然不合算,我娘这辈子做过最不合算的事便是乱世之中带着我个拖油瓶,改嫁也难,干活儿也难,最要命的是她还爱惯我,分明只吃得起窝窝头,可我吵着要吃米,她便硬是咬牙给我弄来了米。”   屋里传来了那俩倒霉蛋的大叫声,小孩儿磕磕绊绊说全了一句“急急如律令”,两个少年修士夸张得直呼天纵奇才。   约莫是眼下心情好,杨心问觉得那俩的声音没有那么刺耳了。   “再后来,我娘身体差了,我再闹也闹不来结果。忽而就发现顶着天的娘也不过那么瘦小,一家两口的天沉成这样,才开始懂事了些。”杨心问说,“但我当初那样顽劣,我娘终其一生都不曾打过我,怒急也不过说我两句,便背身去做针线活,自个儿流泪伤心。”   纸人抱着膝坐在那儿。午后的阳光炙烤着这鬼镇离的一切,连纸片似乎都有些发烫,隔着眼皮,杨心问也能觉出这日头的刺眼,伸手在纸人的上方挡了挡。   “哪怕父母早亡,可细算下来,我自生下来便受着宠爱长大,在那乱得易子而食的下界,已经算是天大的福气了。”   “更别说后面还能被师父拣上山。”杨心问说着勾了勾唇角,“那天我真以为瞧见了神仙,娘不放心我,便去求了神仙来救我——虽然有位神仙头一天不大想要我。”   不想要他的那位神仙藏在他手下,像是不好意思看他。   “虽有曲折,但到底还是上了山。师父不靠谱,可人不坏,大师兄也不靠谱,可人风趣,师兄又靠谱对我又好,我才刚离了娘,却又得了这样的好,这世上能有我这般好运的,怕是不多。”   杨心问伸直了手臂,又岔开了腿,像是个八爪鱼样的懒散又放松地在屋顶晒鱼干,闲适得不像身陷岁虚,倒像是寻常少年郎躺在自家院墙上。   悠然自得,坐看云起,不知今夕何年。   “这辈子已是个顶好的命数。”杨心问笑道,“如何都是不亏的。”   纸人抬头看着杨心问指尖落下来的几缕光,许久开口道:“这辈子还长着,你未来能交的好运还有很多,现在便算,怕是太早了。”   纸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杨心问瞧不见陈安道现下的表情,便脑补了对方很是心疼的模样,陈安道或许这辈子都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可那又怎样,他乐意想,他乐意因着自己的想象而瞎乐呵。   “也是,这辈子还长。”杨心问随口附和,不觉得自己所剩无几的前路有多昏暗。   世间八苦何处不在,若忘记那痛苦,所见便皆是奇迹*。   “来日方长。”   这约莫是世上最美好的一句愿景。人总是相信自己能有很漫长的一生,杨心问自觉瞧见了终点,那终点却延伸到了更远的地方,叶承楣从未设想过那个终点,他想着自己年少,剑灵千秋,孩童稚拙,他们来日方长。   不曾想世事无常,命数不与人约,唯有不幸遍布大地。。   //   *《空洞骑士》里奎若的台词 第40章 鼎中猴   岁虚之中的时空是混沌的。   杨心问有时觉得自己不过一闭眼, 日头动都没动,却已经过了五日,有时候觉得自己都快他妈年老色衰了, 那客栈里的三人才刚吃完早饭。   思及自己前阵子还在想自己命短,这会儿竟像是要给他补全了所有遗憾一样。他抱着自己的剑,头枕在陈安道的腿上, 虚弱地伸出手, 万分造作道:“师兄啊, 咱们在这儿到底待了多久了?”   他们扫洒出了客栈旁边的一间小屋, 屋里没什么日用的物什,连枕头也没有一个,杨心问闹着让陈安道给他枕着 睡陈安道竟还真应了。   “若以此地日升日落的次数算来, 应当有两个月有余了。”   “才两个月?”杨心问扭头趴在陈安道的腿上垂泪, “我觉得我都跟你在这困了一辈子了。”   “不得仪态不端,躺平了。”   杨心问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趟板板样的看向陈安道:“师兄啊,我感觉自己一辈子没吃过饭, 竟然也不饿,虽然看着太阳下去了便觉着困, 但不睡好像也没什么妨碍。”   “这是好事。”陈安道此时跪坐在踏上, 便是被人枕着腿也如松柏般端正, “说明常世的时间并未过去多久, 你尚不需进食就寝。”   杨心问想了想, 他可以半月不进食, 十日不就寝, 也就是说, 外面的日子估计连十天都还没过。   这么想, 他忽而就觉得赚了。   自己出去后没几日好活不说,还要时不时就食人血肉为生,而在这岁虚里头,他就这么悠哉游哉的,感觉跟陈安道过了一辈子都不觉腹中饥饿,岂不是赚大了?   唯一可惜的是这富宁镇太过无聊,别说可以逛的街市,连只蛐蛐都寻不到,眼下一边监视一边听陈安道讲课都显得生动了起来。   没错,讲课。   发现此地时光悠长,陈安道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是个讲课好地方。他自己只带了本《九仙奇门卦推演及其反卦演示》,杨心问读不懂,而杨心问自己什么书也没带,可这样一日更比十日多的奇景之中,如何能不好好运用,虚度光阴?   于是杨心问便被迫压着听课。   他之前还算好学不倦,那是想着日后要保师门不受人欺负,要求仙问道成为一个鼎鼎有名的人物。   可现在他自觉时日无多,若不及时行乐,怕是要含恨千古,于是在读书上越发懒散,陈安道要他多背一个章节,他都要讨价还价半天。   一会儿脖子累了,一会儿又喊腰疼,最后捂着脑袋说晕字,一头倒在了陈安道腿上,陈安道浑身一僵,抬手要推他,他便按着太阳穴,满脸痛苦道:“师兄,我头疼,多半是晚上睡觉没枕头,你让我躺一会儿,躺一会儿我便把清瞑诀最后一段给背了!”   “这般撒泼打滚,形容不正,你真是越学越回去了。”陈安道板着脸,“采英关最多不过三月便要开,你眼下有这般机遇,为何不懂得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道理?”   “我真的头疼。”杨心问发觉这阵子陈安道对他的容忍度格外高,越发蹬鼻子上眼,“师兄让我躺躺,躺一会儿就起来。”   陈安道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把这辈子的涵养都用上了,才没有把手上的书卷往杨心问脸上砸。   他伸手将杨心问的剑拿了起来,放到了一边,然后抽出自己被杨心问压着的一边袖子:“多久?”   “一个时辰!”   陈安道凉凉地看着他。   “半个时辰……”杨心问小声道,“就半个时辰,起来我就把清瞑诀背了。”   “一会儿不许耍赖。”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杨心问是不是君子不知道,但陈安道估摸着是。他抬手飞了四张纸人出去,代替杨心问继续守着对面客栈的门,又捻了根枯草,以草代香立在了地上,念明火诀烧它。   “明火诀只能烧半个时辰,时间一到便会自行熄灭。”陈安道看着杨心问在他腿上打滚,非常不理解,“你睡在我腿上,倒也真不嫌热。”   “师兄身上凉。”杨心问说着又滚了一圈,“睡着可舒服了。”   午后小憩,半个时辰已经很是足够。杨心问本来只是觉得躺着好玩儿,可躺了一会儿,不知是因为这枕头确实冰凉解暑,还是因为那平顺和缓的翻页声格外催眠,他还没来得及在人腿上作妖,便真睡了过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们这屋子里,陈安道日日头疼杨心问的课业,对面的客栈,那三人的日子也过得鸡飞狗跳。   “不成!决计不成!他又不是缺胳膊断腿,为什么不当剑修!”叶承楣忍无可忍,一掌拍在桌上,“修仙不修剑,老来徒伤悲,哪怕成不了,至少也有个英姿飒爽的架子,日后找道侣也好找啊!”   “修仙修道,最要紧的是合适!他天生没生出灵脉来,如何能成得了剑修?”为生寸步不让,难得跟人吵得面红耳赤,悬在梁顶的剑身都跟着嗡鸣了起来。   彦页平时格外粘着为生,对那柄剑也格外喜欢,有事没事就喜欢抱着剑,二人有一次没留神,那彦页竟想把那剑往肚子里塞,吓得他们每次回来都将剑高悬在梁顶。   此时二人争吵,彦页在一旁没人理,很是无聊,便在那头跳着够那把嗡鸣的剑。   “你放屁!我只听说过天生灵脉不通,后天灵脉枯竭之人,哪有什么压根没生出灵脉的人?”   “我一个剑灵探的脉,难道还能有错!”   “你就是觉得符修药修日子安稳,不想叫彦页去吃这个苦!”   二人针锋相对,吵得对门的陈安道不必借纸人也听得见。杨心问刚睡下,他挥袖封了两张静音符,屋子里才安静了下来。   从纸人传来的争吵声依旧躁耳,好在此时彦页一个猛跳,剑没摸着,自己摔在了地上,二人立刻收了声,匆忙跑过去把人抱了起来。   彦页倒是不哭不闹,被人问哪里疼,只是摇头,然后发现两人围着自己,开心地“咯咯”笑起来,一手抓一人的袖子,大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又把脑袋钻进为生的怀里蹭,屋内紧张的气氛霎时松快了起来。   但凡注意些的,都会发觉这小孩儿摔倒的时机古怪,分明是有意摔着打断二人的争吵。   可独独这两人被猪油蒙了心,相处了这些时日却还没半点怀疑。   除却天生祟物,以深渊为源,以人之血肉精气为食,世上哪里会有全然没生出灵脉的人?   陈安道本以为那剑灵还算细心,断不会放过这般破绽,谁曾想他探都探完了,却只关心日后这邪祟该修什么道,着实叫人扼腕。   “魇镇里生出的祟物,哪有这般……”陈安道兀自喃喃,却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垂眼看向伏在他膝头酣睡的杨心问,后半句便湮没在了他如鸦羽般漆黑的眼睑之下。   枯草灼出些许焦香,四溢在整间屋子里,明火诀烧到自身的尽头,无声无息地灭去,徒留一缕青烟自黑焦的枯草上缥缈。   此间火灭,外头却青天白日地点起了一道道笼火。   陈安道神色一凛,屋外的八尺生阵悄然起阵。   //   杨心问醒来时,日头已经快沉下去了。   屋内昏暗,夕阳的残影将屋外老树的影子打在了地上,那夕阳红得像血,似是掺杂了什么别的东西,屋外隐约有巨兽的红眼 在晃动,暗中窥伺着这件破烂的屋子。   杨心问朦朦胧睁开眼睛,瞧见这番景象,却不见陈安道的身影,心下猛地一沉,方才稀里糊涂做过的梦霎时烟消云散,整个人从榻上跳了起来,踩着鞋便往屋外冲去。   “师——”   才刚出门口,余光便扫见了门边的一抹白色,杨心问连忙刹住脚扭头看去,便见陈安道站在门边作画。   杨心问方才一阵心悸,现下还没太好,见陈安道默不作声地提笔作画,总觉得透着些诡异,再看他画的东西,更觉一阵冷汗。   “师兄。”杨心问不自觉地压低声音道,“你此番怎的有这闲情逸致?”   陈安道不语。   杨心问看着他笔下的画作:乃一猕猴跪地举鼎,鼎中盛着又一猕猴举鼎,鼎中有猴,猴爪举鼎,层层套去竟有七鼎八猴,最后一只猴没有举鼎,因为它只有一个脑袋在鼎中。而细看下去,每个猴子都长得不尽相似,神态各异,有悲有喜,或嗔或疑,唯有最后那个猴脑,和最先举鼎的猴子,却是一模一样的,面上具是一副狂喜大笑的神态。   这画光是看着便叫人遍体生寒,陈安道的神色更是漠然到像个傀儡。   杨心问的手搭在剑柄上,沉声道:“师兄,再不回话,我可就当你是邪祟斩了。”   那人依旧不回话,反倒最后在那猕猴的身上点了一笔。   紧接着,整面墙上的画都似忽然活了起来!鼎中猕猴啡叫着,舞蹈着,像是在跳某种祝祷的歌舞。   再一细看,却是那鼎里有滚水在熬煮它们!   猴子被烫得全力挣扎,手舞足蹈,分明痛苦万分,脸上却依旧有喜有悲地,跳着跳着,最终被活生生烫死在鼎中!   画成了,那“陈安道”慢慢地转过头来,冲他鬼魅一笑:“请仙时,怎么能说话呢?”   “请仙?”杨心问只觉这玩意儿听起来跟“召神”那么像,决计不是什么好东西,眉宇间戾气横生,“我管你请谁,少装神弄鬼,我师兄人呢! 第41章 万般仙众   陈安道笑道, “我是半梦仙,向来只与真仙打交道,未曾想你一个人却闯了进来, 害我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叽里呱啦得在说什么狗屁话,我问你我师兄人呢?”   “既能入这半仙境,想来你也颇有仙缘。来日若能成真仙, 你想要谁是你的师兄, 谁便是你的师兄, 小友, 我见你不曾入门,不若来我十方净土一坐,你给我点东西, 我传你机缘。”   杨心问不再与他废话, 抬手抽剑杀去。   这人不躲不闪,却见杨心问的剑笔直地捅进了他的身体,一箭穿心,血沫横飞, 那人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捂着胸口颤颤巍巍地矮下身来。   鲜血给这诡异异常, 如傀儡般的人身上添了一丝人气, 他的眸子此时才仿佛亮了起来, 半晌缓缓地转向了杨心问, 这一眼, 却是跟真正的陈安道一模一样。   杨心问只觉得心脏让人猛地一揪, 手一颤, 险些握不住剑。   “师兄!”   杨心问猛地坐了起来。   【屋内昏暗, 夕阳的残影将屋外老树的影子打在了地上, 那夕阳红得像血,似是掺杂了什么别的东西,屋外隐约有巨兽的红眼在晃动,暗中窥伺着这件破烂的屋子。】   那枯草上的火早已灭了。   他起身,环顾着只有他孤身一人的房间。他的剑被陈安道规规矩矩地摆在了桌子上,那剑柄淌血的触感似乎还留在手上,恍惚间他似乎看见这剑上血还热着,尚未干涸。   杨心问做过不少噩梦,可约莫是梦醒时和噩梦里的场景太过相似,他一时有些分不清,于是觉得格外可怖。   犹豫许久,他才拿上了那柄剑,走出了房门。   一出房门,他下意识便扭头看向门旁边,陈安道竟当真在那儿对着墙!   “你究竟是什么人!”杨心问抽剑,却再没敢一剑捅进去,而是将剑架在了那人脖子上,狠声道,“他人呢!”   只见那人浑身一怔,发带叫晚风吹起,落在剑身上,似是在安抚那柄寒光毕露的凶器。   陈安道半晌轻道:“杨心问,你今日便是拿剑架我,这背书的课业也断不会让你跑了的。”   说着转过了头,淡淡地瞧着杨心问惊疑不定的表情。   杨心问猛地收剑,竟一下没能把剑收进鞘中,尴尬地虚捅空气,手抖地怼了两三下才把剑兑进剑鞘里。   再一细看,陈安道并没有在对着墙写画,而是矮着身子在煲药。也不知道他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搜出来的汤煲,里头煮着的药汁漆黑一片,闻着那苦味便觉得直冲天灵盖。   “师、师兄……方、方才我不是故意的。”   陈安道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转过身去继续煲药。   杨心问现在可怕惨了他不说话,挺了挺膝盖,不至于叫自己就这样瘫软下去。   “魇住了?”   “……嗯。”杨心问勉强一笑,“这般晚了,师兄怎得也不叫我。”   “叫了。”陈安道收了火,“你没醒。”   杨心问心说你大声点叫不就醒了,必然是没舍得。   这样想着,方才的惊惧也慢慢缓过来了。   谁知不等他放松,便听远处传来了一阵诡异的吟唱声:   “清风过岗,拜狐狸仙,入东山门,见地藏仙,万般仙,万般仙,今我众人,梦中得道,魂归净土,敢问同侪何在,今思那——人身剑鞘,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他抬头看去,只见一群人正人手提着个红灯笼,在镇中小道上一边齐吟,一边打着响板,像是僧侣众在寺庙里晨戒诵经,可又多了些荒腔走板的滑稽。   他们模样各异,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男女老少应有尽有,大多穿着破烂,一眼看过去和这里的流民没什么两样,唯独让手里的红灯笼照出了脸上各异的表情,有哭有笑,有怒有哀,叫杨心问猛地想起梦中的猕猴,冷汗霎时布满了他的背。   “怎么了?”陈安道的声音像根铁索样把他栓回了清醒之中,杨心问惨白着脸,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地摇了摇头。   “做噩梦的劲儿还没过去。”他扯了扯嘴角,“师兄,这群人是谁?”   陈安道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过了许久才飘向那火红的灯笼。   “那是万般仙众,没曾想会在这里遇见他们。”   “万般仙众?他们是什么很厉害的修士吗?”   陈安道摇摇头:“那些大多都只是灵脉不通的普通人,偶尔有些有灵力的,也没达到临渊宗入门考校的水平。”   “听着好丢人。”杨心问心下稍安,“可听他们念的倒是自大得很,哪有人自己叫自己仙的?”   “万般仙众相信,只要他们自己认可,那他们就是半仙,离仙只有一步之差。之后只要召集了足够多的同侪,他们就能成为真仙。”陈安道顿了顿,“他们经常到有各种妖魔作祟的地方游荡,因为他们相信这些作祟的就是他们的半仙同侪。”   杨心问留了个心眼,毕竟自己以后成了邪魔也是要在人间混日子:“拿妖魔当同侪,这群人也真是够胆。”   “在万般仙的教义里,世上没有魔、祟、魇镇、走肉、灵修、凡人之分,只有神、仙、半仙和妖道,凡是不认可他们的,都是妖道,凡认可他们的,便至少算是半仙。”   “这群人会和叶承楣的案子有关系吗?”   杨心问不过随口问问,他其实不怎么关心叶承楣那几人之后会怎样,但因为那个诡异的梦,他对这群人总有些在意。   “不清楚。”陈安道拿着那药煲转身往屋里去,“不过这些人经过的地方经常有失踪案发生,有些人认为他们本来就是一群用修仙当幌子的拍花子,如果我是叶承楣,我必然会追着他们这条线不放。”   杨心问站在门口往里头喊:“需要我现在去盯叶承楣他们吗?”   屋子里点了灯,从里头传来的声音有几分沉闷:“不必,这群人不知深浅,小心为上,我先用纸人盯着,若有变故再行动也不迟。”   “那我——”   “进来把清瞑诀背完。”   杨心问苦着个脸进去了。   按陈安道的说法,杨心问前些日子和深渊接触,多少会有些魔气的残留,这清瞑诀能提神醒气,压制魔气带来的狂躁邪念。   杨心问嘴欠道:“那这东西让正儿八经的魔物来念也能有效吗?”   刚说完他便暗道不好,这不是生怕陈安道看不出端倪吗。   陈安道却像是毫无察觉,兀自凉着药:“魔物本也是叫深渊堕化而来的,并非天生魔物,而大多入魔者本就是有意入魔,自然不曾想着压制。这清瞑诀有醒神的功效,静心诀,百忍诀,都各有锤炼精神体魄之能,若心志坚定,木干鸟栖,或许堕化也并非不可逆转。”   这话说的叫杨心问都侧目了。   堕化不可逆,深渊不可违,这两点莫说在修仙者当中,便是在下界也是人尽皆知的常识。若有人对这两点有异议,那还不得挨个邪魔外道的名头?   只是他刚一侧目,便将这些给忘了。   方才在外面光线昏暗,他不曾看清,眼下在灯下才发现,陈安道的面色惨白如纸,眼底乌青,嘴唇上没有一点颜色,他本就生得白,眼下这模样,叫他闭眼躺棺里都叫人瞧不出端倪。   莫不是又发病了?   是了,他还在这煎药,想来是生了病,却又不曾与我说。   “师兄,你——”   “把药喝了。”   陈安道摸了摸药煲的外壁,觉得已经不烫了,便推到了杨心问面前,正色道:“趁热。”   杨心问大受震撼。   “这药……给我的?”   “你见了深渊,多有冲撞,这安魂汤是我陈家的秘传,你以后每月都需喝一煲。”   还他妈每月?   “不是……师兄,我这皮糙肉厚的哪用得着,你有这能耐不如给你自己号号脉,我现在眨个眼都怕你下一刻便倒地上了。”   陈安道不睬他,仍是道:“莫要多言,快些喝了,喝完接着背书。”   那药汁乌漆嘛黑,还泛着又苦又酸的气味,陈安道像是把世上气味最重的东西给扔进去了,连杨心问那么不讲究的,拿着碗也一时下不了嘴。   可是“太苦了不喝”这种孩子气的话,杨心问却又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他和那漆黑药汁上倒映着的自己四目相对了片刻,终于把心一横,喝下去了。   果然是又苦又酸!   杨心问几乎想把自己的舌头都给剪掉,只恨这药太多,难以囫囵一口全闷下去。   咕嘟了两口,他舌头已经麻木了。   喉头却忽然反出了一点甜来。   咦?   杨心问一愣,咂巴了下嘴。   还是那么苦,还是那么酸,可不知为何,他竟从中品出了点好喝来。   这好喝还不是寻常的好喝,像是沙漠的旅人尝到了一点甘露,像沿街的乞儿吃到了一口白面馒头,杨心问没留神便将整个药煲全部喝了个光,末了还意犹未尽舔舔嘴唇,看向陈安道:“师兄,这药还有吗?”   陈安道的神色却是有几分复杂,看他这般饕餮牛饮,半晌别过眼道:“胡闹,药哪里能乱喝的。”   杨心问还要说些什么,陈安道却已经伸手要将那药煲那走。   甫一伸手,杨心问却瞧见了他腕上隐隐有一层白纱,刚要开口,却见陈安道神色一凛,转头看向了屋外。   “这二人当真……”   见他神色认真,杨心问也连忙站起身来,看向门外,低声道:“他们怎么了?”   “他们乔装打扮了一番。”陈安道本就很是难看的脸色现下瞧着更难看了,“混进那万般仙众里去了。” 第42章 天眼   叶承楣觉得想出这个主意的自己简直是天才。   “只要承认他们是对的, 那就是他们的同伴。”叶承楣越想越兴奋,“还有比这更好混进去的团伙吗?”   为生还有些犹豫:“可是这群人不知底细,万般仙众名气这么大, 也是因为各地有许多人接着他们的名头集会闹事,如若他们当真是万般仙众倒也算了,可要是顶着这名头行拐卖修士之事的暴徒, 你我二人这般深入, 怕是会有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为生一听叶承楣拽文就头皮发麻, 这人平时书念的不好, 一般拽不出几句像样的文来说话,一旦叫他拽出来了,那便是心里有了主意, 旁人便难以再左右他的行动。   他打定了主意要去, 为生又不能放他一个人去犯险,只能应了下来,再跟他千叮咛万嘱咐,到时候无论瞧见了什么撞见了什么都不可鲁莽行事, 见势不对立马就跑。   他们一边在这儿说着,那边彦页坐在桌子上玩他们给买的几块木雕, 都是这里的互市上卖的粗制滥造的玩意儿, 但总归比那把剑更适合孩子玩。   “我们二人一同前去, 留彦页一人在家, 怕是不大妥当。”叶承楣走过去, 拿起一块木雕放在彦页的头顶, “不如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为生心道, 真要妥当, 你哪里能提出这样冒进的点子?   他面上不露, 只是伸手拿下了那块积木,递回给快被逗哭的彦页:“这地方乱得很,彦页一人自然是不大安全,所以我打算把剑身留下,做个封阵。”   叶承楣诧异道:“你如今能离剑身这样远了?”   “只要还在这镇子之内便没什么问题,倒是你,少了剑可切莫与人交手,万般仙众里会些邪门术法的人不少,若真起了冲突,我们未必能全身而退。”   这话叶承楣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眼下整装待发,将身上显眼的法器都往袖子里藏,发现确实塞不下,便往为生的袖子里接着放。   为生长叹一口气:“我们日前那般招摇过市了,这万般仙众略一打听便能知晓你我二人的底细,你现在这般藏着掖着,又能有什么用?”   叶承楣思虑片刻,又让这不学无术的想出个成语:“财不外露。”   见他得意洋洋的神情,为生一时无语凝咽。   那万般仙众游街召灵大多是从黄昏时开始,日出前结束。二人小憩一阵,养足了精神,便准备前去卧底。   临走前二人还对彦页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千万不能踏出这剑封之外。彦页虽然平日里话不多,对他们说的却能听得很明白,眼下便死抱着为生的剑,一边冲他们点头,一边高举着自己两只脚丫子在踏上学臭屁虫翻滚。   “这邪祟装得倒是挺像。”杨心问双手抱臂,站在屋顶上嘀咕,“真是豁得出去。”   “这魇镇成祟的时日约莫并不算久,眼下这模样,或许也有几分天性使然。”陈安道在这屋顶不敢站得太高,只能这么侧身坐着,抬头对杨心问说,“他们眼下离开,这魇镇势必会有所行动,你我二人需分头探看。”   杨心问本能地觉着那万般仙众邪门,却又觉得魇镇生得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曾目睹陈安道将颜为生降住的场面,陈安道也只与他说是操傀镇压,眼下那只傀还在外头镇着颜为生,陈安道又一副病发的苍白面孔,放他去哪边杨心问都不大安心。   没曾想陈安道却先说:“这魇镇乃是兵匣所成,招式诡谲多样,若被发现,你怕是应付不来,此番你先跟在叶承楣二人身后,去探一探这万般仙众的虚实,我点一纸——”   话说一半,他神色一僵,垂眼看向自己的柩灵,只片刻又抬起头,四平八稳道:“你借我些灵力,柩铃里的不大够了。”   杨心问目瞪口呆,忽而觉得叶承楣的计划似乎也没那么匪夷所思了。   “……师兄,你现在一没灵力二没体力,病发成这样你还想一个人去对付那魇镇?”   陈安道皱眉:“我没发病。”   杨心问都快气笑了:“你没发病你脸能白成这样?”   陈安道闻言不答,反而转到:“我并非去对付那魇镇,不过是暗中窥探罢了。你借我些灵力,我便可用仿影藏身术跟在他后面,哪怕是静水境的高人,也破不了我这术。”   这听着似乎略微靠谱了些,但也没有靠谱多少。   “若是被他发现了你怎么办?你根本跑不过他。”   “我心里有数,自然不会叫他发现。”   杨心问见他半点听不进自己说的话,心下没由来的一股邪气蹿了上来,一句“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鬼样”已经杀到了喉咙,又让他硬生生憋了下去。   不成不成,自己这入魔还没两天,心气就成了这样,以后哪还得了?   杨心问拧过头,心里默背着刚学会的清瞑诀,一边背一边分神跟陈安道心平气和地讲道理:“师兄,实不相瞒,我看着那万般仙众便觉得诡异,方才做的噩梦里也有个自称什么什么仙的人,眼下着实不想跟他们混一起,反而是那个魇镇,大家也算知根知底,我哪怕被他发现了,且不论打不打得过,逃命的本事还是有的,不若你我换换,我去追魇镇,你去跟叶承楣他们?”   他这话说得真情实意,通篇下来没有一个字说了谎,只是最重要的部分叫他隐而不发。   陈安道闻言果然犹豫了。   “万般仙众形迹确实可疑。”陈安道琢磨了一会儿,“尤其是这些人,此时来此,万不能等闲视之。”   杨心问忙不迭地点头,瞧着甚是乖巧听话。   “这样吧。”陈安道说,“我与你同去探探那万般仙众的虚实。”   杨心问一愣:“同去?那魇镇该怎么办?”   “无妨,你且借我你额头一用。”   杨心问闻言蹲了下来,把额头探了过去,没曾想陈安道伸手便抽他的剑,食指在剑上轻抹了一下,霎时便留了道血口子。   “你——”   “别动。”   陈安道一手支着他下颌,一手在他额头上就着那血口子写画。杨心问怒目圆瞪地看着他,愤愤道:“你在身上多备只笔会怎么样吗?”   “符箓阵法都乃上请诸仙援手之法,寻常笔墨丹砂,如何比得了真血。”   “那也不过是效果差一些,没必要——”杨心问话说一半,那股血味儿忽而跌跌撞撞地钻进了他的鼻腔之中。   稀薄的,鲜红的,带着些许药香,在淡淡的苦味后是叫人血脉偾张的甜腻与勾魂。   一滴自他额顶流下,从鼻梁处蜿蜒,自他嘴边经过,最后悬至他下颌,半晌,轻轻滴落在杨心问的手背上。   杨心问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两眼发直地盯着手背上的那滴血。   “尽人事,听天命。”陈安道没有注意到杨心问的异样,一边写画一边说,“此术名‘天眼’只要你用其锚定一人,之后的六个时辰里,你便可随时动用灵力开天眼,一窥其当下的模样,只是此术极耗灵力,你需想好开合此眼的时机和时长。”   杨心问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平息……静气……   定、定此身,安魂灵,忌……忌悲喜——好香——不、不是……好香好香好香好香——不对,舒……   绝对不可以!   杨心问死死地咬着牙,恨不能当下给自己两巴掌,把自己扇清醒了。   杨心问,你要不要活了,现在就想被他发现拿下吗!   拿下?他现在真拿的下你吗?   血腥气已经化作了实质的诱惑沁入杨心问的四肢百骸,连带着他灵魂深处都在共颤。   陈安道对你毫无防备,就在此时,就在此刻,一口吃了他。   别想,别去想。   舍不得?那便断了他的手脚,把他关起来,养着他,一点一点地吃掉。   闭嘴。   这是岁虚之中,没有旁人会来坏你的好事。   日沉西山,晚来风急。日间的那点余温像是倏忽间便被山岗上吹来的风涤荡殆尽,盛夏似鬼魅的骗局,唯有透骨的冰冷是此间唯一的真实。   陈安道在他额前画好了天眼术阵,刚放下手,便见杨心问蜷缩着身体,牙关紧锁,放在膝上的双手死死地握着,指甲竟已深入了皮肉!   “你这是做什么!”陈安道忙伸手要去掰开他自残的手指,杨心问却猛地起身,兔子见了狼样的惊惧地后退。   “你……”   “师兄。”杨心问艰难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我晕血。”   ……   陈安道:“……你什么?”   话一出口,陈安道却想忽而想起了什么,猛地将自己渗血的食指掩进了袖子里。   杨心问将自己手背上那滴血狠狠地擦干,陈安道也将伤口遮了起来。再看不见那鲜红的颜色,杨心问稍稍平复了些,但是额上尚未干涸的血阵依旧散发着浓烈的香味,依旧勾得他整个人都有些神志不清。   这血阵是万万不能留,可自己该怎么跟陈安道说,才显得足够自然呢?   刚刚脑子里进水说了句晕血,已经实属离谱,若寻不到个好说法,我怕不是要被就地正法。   “抱歉,没曾想你……晕血。”陈安道却忽然开口,随后便贴了张涤秽的符在他额间。   血腥味倏忽间便散去了。   杨心问长舒一口气,浑身紧绷到极致的那根弦也猛地松了开来,险些双膝一软便跪在瓦上,一时间竟也没多想,陈安道怎么会真信了他晕血的鬼话。   陈安道借了块碎瓦,在黄纸上重新画了天眼术阵,贴在了杨心问的额头上。   杨心问心有余悸,有意摆出和平时一样没心没肺的模样,吹了吹那纸片,对陈安道说:“我这样瞧着倒真像被镇压的走尸。”   陈安道略微一怔,随即道:“别胡说。”   杨心问奇道:“怎么,师兄觉得不像吗?”   “不像。”陈安道的右手始终缩在袖子里,“噤声,他们来了。”   万般仙众自黄昏起便在镇上游街召魂,眼下终于到了客栈附近。   那片通红的灯笼宛如破碎的夕阳,映照着黑夜里的一角天地,也照亮了那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第43章 走肉   叶承楣和颜为生的潜入几乎毫无阻碍, 他们事先准备的“在门派之中郁郁不得志”之类的说辞一点没用上,才刚透露出想要加入万般仙众的意愿,一个背着小孩儿的老妪便笑眯眯地问他们:   “二位仙友往后想管什么呀?”   那老妪上着缝补多处的碎花对襟短衣, 下着满是泥点的长裤,浑身上下透着些农妇的质朴,尤其是那始终笑眯眯的模样, 光是瞧着那眼角的褶子便能叫人想起家中慈爱的老人。   叶承楣略微一顿道:“管……管什么?”   她颠了颠身后的娃儿:“以后成了仙, 当然要管人间事。我们之中呢, 已经有管财的, 管学问的,管粮食的,管姻缘的……唉, 太多了, 老婆子点不过来,你说你们以后要管什么,瞧瞧有没有撞了的。”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试探道:“若是撞了呢?”   “哎, 撞了便撞了呗,这世上管粮的神仙难道还有人嫌多的?”老太太一笑, “但是给自个儿取的仙名可就撞不得了, 不然日后信徒拜神便要拜混了。”   这群人“高瞻远瞩”的程度令一人一剑灵大开眼界, 叶承楣七岁时苦恼自己日后成宗师时该取什么封号之事, 为生迄今都时时拿来打趣他, 这群人发梦却已经发梦到仙名上去了!   若非此情此景太过诡异, 叶承楣怕不是已经笑出了声。他顿了顿, 半晌也顺着他们的思路异想天开道:“那……我想管时辰。”   为生也福至心灵:“那我想管寰宇。”   这俩东西听着都虚头八脑的, 那老妪似乎没大明白, 但她听清楚了这两东西跟其他人的不一样,于是高兴地将灯笼提高了些,照着二人的脸道:“好,好,都是还没主的物什,眼下终于等到管他们的神仙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她身后的二三十号人闻言鼓起了掌,也说着“可喜可贺”。他们之中有不少人一脸哭相,怒相,叫他们这声祝辞带上了些滑稽和诡异。   “那二仙友,又想取什么仙名呢?眼下咱的仙得先加个半,待得道升了天,咱们便能将这‘半’字给摘掉,成个真神仙了。”   叶承楣随口道:“那就半时仙。”   为生思虑良久:“我便叫半合仙。”   “好好,仙友,来拿灯笼吧。你们二位,再加上今夜我们还要另寻的一位仙友,我们便凑齐三十七人了。”   叶承楣知道他们要找的“另一位仙友”就是那凶命在外,可早几十年就被诛灭的凶邪。他一边提防着这些人胡言乱语的是想放松他的警惕,一边却又打从心底觉得这群人疯得不清。   分到了用细竹竿挑着的灯笼,他们便缀在了这游街的队尾,跟着其他人一起在这镇子上寻找“仙友”。   黑夜之中,远处的矮舍林立似墓碑交错,山间野兽的嗥叫回荡在风中,时而能见一点冰冷的绿光闪过,消失在苍凉如水的月色之下,小巷间亦时而能见黑影晃动,却叫人分不清是人还是过街的老鼠。   “那老妪背上的孩子,会不会就是他们拐来的?”为生将声音压得极低,混在那一片诵辞之声中,“我方才数过,包括她背上那个,这里总共有四个孩子。”   “通了灵脉吗?”   “没有。”为生顿了顿,配合拿诵辞声的停歇,待他们又开口时,才接着说下去,“不仅他们没有,这里的所有人似乎都没通灵脉。”   叶承楣微微皱眉道:“当真?”   “不曾直接触碰,探得不一定准,但——应该没错。”   “若是连一个通了灵脉的都没有,这三十几个老弱病残,如何能拐得了修士?”叶承楣迟疑道,“我们莫不是探错了方向?”   “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至少先过了今夜再说吧。”为生回头看了看已经消失在视野里的客栈,“彦页眼下应当也睡了,我们总没有现在回去吵他好梦的道理。”   “来都来了,自然不会半途而废。”   叶承楣说着,忽而转头道:“你说是吧,半合仙。”   或许是意识到这万般仙众里并无什么正经修士,二人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为生见他一脸揶揄,显然是笑他给自己取的正儿八经的“仙名”。   为生先是尴尬地挪开眼,随即又针锋相对地接道:“正是如此,半时仙。”   “哦不,失敬,失敬,是‘北风擎天,沧澜可平’的长明剑首——破霸真君。”   叶承楣险些左脚绊右脚,直挺挺摔下去。   “……就这么个破名字,你都快念我十年了!”   “十年过去,这名字依旧不减我初闻时的震撼。”为生摇头望天,“破霸——听着便像是流星锤使得很好的仙师。”   叶承楣气急败坏地用灯笼去戳为生,当然——不能叫灯笼中的蜡烛熄灭,也不能叫旁人看见,所以要出招出得又快又稳;为生不肯叫他戳中,也不能大跳着躲开,叫其他人发现端倪,便也用手中灯笼格挡,同时顺势反击。   二人仗着一身修为,众目睽睽之下连拆五十多招。   为生到底化形时间太短,实打实地过招还是输人一截,三十招后便已经落了下风,待到第五十招,笼中烛火一晃,险些熄灭,叶承楣抓住破绽,将竹竿瞬间抽出,轻敲了一下为生的手腕,然后迅速串回灯笼上,期间灯笼下落不到半寸,属实是水平不明,花活层出。   若是真刀真枪,为生这会儿手腕已经受了重创,剑都要拿不住了,自然算输。   他收了手,老老实实道:“我输了。”   “承让。”叶承楣眉飞色舞道,“这样便是一百二十七胜三十一负十四平了。”   为生略显无语:“我化形第一天你拉我打的那三十场也算,真不要脸。”   “赢了便是赢了。”叶承楣浑不在意,刚打算说些“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之类的话,便觉行进的队伍慢了下来,连忙按下了打闹的心思,凝神注意着周围。   他们此前一直在这镇子最中间的大道上来回游走,这时却忽而停在了西面的空地上。空地是一处废弃的大宅前院,约莫是以前的乡绅所住之处,门前挂了牌匾,隐隐能看出一个“童”字。   院里还有些不曾搬走的假山石和盆栽,边上插着根铁杵,上面系着绳儿,绳儿的末端套着个圈,应该是用来拴狗的。   “这是块富贵地。”那老妪瞧着瘦小,没曾想背着个孩子走了好几个时辰的路,却一点不见疲态,“咱们方才叫了仙友,眼下便该请他入我们道众,老婆子瞧着这片地就不错。”   一位怒面青年走上前道:“是了,这宅子是童老爷的家,他从他太爷爷开始,便是这镇上最有钱的人了。”   二人闻言具是一愣,正在他们踌躇此时发问是否妥当之时,便听人群中另有一人问道:“半秤仙,你怎么知道这屋子里住的是谁?”   怒面青年答道:“因为我以前住在这镇上。”   “这镇子里的人不是全被毒死了吗?”   这问的忒不客气,叫那两个竖起耳朵听的居心叵测之辈都心惊肉跳了起来。   “……那阵子我与家人闹得不大愉快,当晚恰好逃了出去。”   人群便纷纷“哦”了起来,竟没有再行追问的,像是多问那两句不过是例行客套一下,实则本就没有多在意这事。   为生此前虽说不该查的太宽泛,但这送上门的情报,哪里有不用的道理。二人迅速交换了个眼神,决定在今日散去之后,便抓住这个怒面青年好生详查一番,看看那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叫整个镇子成了如今这幅样子。   “好了,咱这以后要成仙的人,俗世的事情少问少想。”老妪抚掌,“这片地大,大家按规矩,围坐到一圈,子时已至,莫要误了时辰!”   众人按着她的吩咐坐成了一圈。她也将自己背上的那个孩子放在了身后,似是没有将这孩子算作圆阵的一员。   叶承楣他们有样学样地盘腿坐下,将红灯笼放在身前。   “仙友,我们二人初来乍到,还不知这仪式要做些什么。”叶承楣有意坐在了那怒面青年身边,套近乎道,“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青年迟疑片刻:“不过就是接风宴的一些规矩,没什么大不了的。”   “接风宴?”   “吃些菜,喝些酒,再玩些助兴的,左右不过这些,待结束了,便有人能成真仙了。”   叶承楣心道你放屁,尤其是看着这青年一脸怒相地胡说八道,越发觉得荒诞。   “这位仙友,我方才便有一事不解。”为生轻声道,“你们为何人人脸上都一副夸张的表情,而且变也不变一下。”   青年眨了眨他愤怒的眼:“有吗?”   二人奇道:“你们竟没发现吗?”   青年摇头:“没注意,可能大家天生便长成这幅样子吧。”   哪有人天生长得一副讨债鬼的模样?叶承楣直觉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说不定刚才也是谎称自己是这镇上的人的。   “而且说什么宴饮,难道有谁带了酒菜不成?”他一边嘀咕着一边看向为生,却见为生惊疑不定地目视前方,脸色发白,鬓边隐隐发着冷汗。   叶承楣心里一紧,顺着为生的视线看去——却见那老妪方前背着的“孩子”,已然自己从包袱里走了出来,却是一对唇红齿白,圆脸细眉的龙凤童子!   男童面带笑相,扎着个冲天揪;女童面带哭相,梳着两羊角辫,二人正拿着一壶酒和一坛子咸菜,逐个分放在他们的面前。   “请仙宴,贪吃鬼,囫囵一口,吃着根刺儿。”   “刺儿长,刺儿尖,刺得喉咙两面穿。”   “穿得好。”   “穿得妙。”   “麻绳一串,钩上挂。”   “挂一个。”   “挂两个。”   “嘻嘻,嘻嘻。”   “挂成一串。”两童子的脸蛋上涂着的圆形腮红相对着,像是四个红通通的灯笼,“钓大鱼儿。” 第44章 巫偶   那俩童子一边唱着诡异的民谣一边上着酒菜, 叶承楣只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快被他们唱没了。   “这些是什么?傀儡?你不是说没有通灵脉的人吗?”叶承楣整个人都有些许发慌,手已经开始往袖子里摸了。   越是灵活的傀儡,越考验操纵者对灵力的控制。这两具傀儡的动作比真人也不少了, 甚至还能完成“唱歌”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算让霈霖仙人来都未必能做到。   “等等,别轻举妄动。”为生抬手扯住了叶承楣的袖子, “你冷静些, 那不是傀儡。”   叶承楣紧盯着那龙凤童子抹了一层石灰的脸:“那总不可能是俩真人吧?”   为生轻轻地摇了摇头, 脸上的凝重丝毫不减:“那是两具走肉。”   走肉乃无灵之尸骸堕化所成。因为深渊只会被灵魂吸引, 所以走肉都不过是“顺带”堕化,一般多见于战场和饥荒之地。   可这两个走肉,模样只有五六岁, 显然上不了战场, 又圆脸肥腮,跟饥荒更是沾不上边。   剑灵天生灵体,对堕化之物最是敏感,为生的判断决计不会有错, 叶承楣不得不接受这个结论,而这也意味着, 他要接受另一个可怖的事实——   走肉会听从一个普通人的指挥。   从方才开始, 这两个走肉便在依照那老妪的吩咐, 给众人上酒端菜。老妪似乎挺心疼那坛咸菜, 见他们谁分多了, 还要“唉呀”两声, 让那俩童子快扒拉回一点来。   二人看着自己面前的咸菜和一盏兑了水的酒, 几乎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梦。   布好菜后, 老妪也并未收回那两具走肉, 而是让那两个童子随侍一旁,而自己则用筷子敲了敲碗沿,捧着酒盏起身道:“诸位仙友,今日是个顶好的日子,我们不仅又多了二位同侪,还请到了赫赫有名的人身剑鞘加入我们。”   “今夜在座的三十七位半仙,便要有人飞升成真仙,无论是我们中的谁叫了这好运,老婆子都打心底里高兴!这咸菜和女儿红都是老婆子亲手做的,当年逃难的时候都一路带着,今日眼瞅着要有大喜事,老婆子也不藏私,分给大家尝尝看!”   说是不藏私,其实藏得还挺多,且因为东西实在少,这顿“酒宴”没半炷香的功夫便结束了。   其他人大多早有准备,又掏出了些窝窝头和馒头就这咸菜吃两口,只有叶承楣和为生跟那点咸菜干瞪眼,心说这群歪门邪道可真是穷酸得厉害。   吃自然是没什么可吃的,他们趁着这机会向那青年打听四年前的投毒案,可那青年只是摇头说:“那天我早早便趁着下雨离了家,我是在外面听闻那投毒案之后才回家奔的丧。”   叶承楣无法从他那仿佛粘在脸上的怒相之中窥得说谎的痕迹,只能又迂回到另一个问题上。   “我还听说,这镇子在投毒案之前,还陆陆续续发生过失踪案。”叶承楣觑着青年的脸色,“不知仙友可知此事?”   青年将手上的酒盏放到了地上。   那怒金刚样的脸上,终于有所变化——   那是一股更深的怒意。   “我知晓。”他说,“都是人身剑鞘干的!”   叶承楣和为生几乎同时开口:“人身剑鞘?”   这是怎么才能跟人身剑鞘勾搭上关系的?   “那、那人身剑鞘被诛灭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怎么会跟失踪案扯上关系?”   青年冷冷道:“那只是其他人以为它被诛灭了。”   连躲在暗处的杨心问和陈安道都忍不住侧目:他们可是亲眼看见了当年的失踪案究竟是怎么回事,哪来的什么人身剑鞘?   叶承楣:“难道他没有——”   青年熊熊烈火一般的怒容里生出了些泥泞的怨毒,就像是被火烧化后的胶质,被熏得漆黑,还带着恶臭,自火堆里慢慢流出,滴落。   “当然没有,它还在那儿!”青年捏紧了酒盏,“它控制了镇上居民的心智,逼迫他们去干些猪狗不如的勾当!”   杨心问纳闷道:“有这事儿?”   陈安道摇摇头:“没有。”   “那他瞎激动个什么劲?”   “思及故人,不愿忆之丑陋不堪,便横加掩饰,自欺欺人罢了。”   “他自己信吗?”   “约莫是信了。”   杨心问一乐:“真行,骗自己骗得那么真情实感。”   他们隐身在童家前院的屋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这寒碜的酒宴。就像为生所说,他们之中连个通灵脉的人都没有,跟踪和监视都格外简单,让杨心问都开始困惑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觉得这群人叫人害怕了。   “魇镇那边还没有动静吗?”陈安道抬头问道。   杨心问眨眨眼,伸手摸了摸自己额上的符箓,半晌闭眼静神,诱导身上的灵力往这张符箓里钻,半晌轻喝:“开!”   符箓上的刻痕迅速开始变化,如银鱼在纸上游走,眨眼间便成了一只闭着的独眼的形状,随着杨心问的一声口诀,那独眼猛地睁开,杨心问的双眼则忽而蒙上了一层白翳。   他“看见”彦页正坐在桌边,一只脚蹬在桌沿,另一条腿垂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手肘支在膝盖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看着门口。   “如何?”   “还在屋子里。”杨心问说,“就是看着有点像死了婆娘的老大爷。”   陈安道无法对这个比喻感同身受,只能说:“没有离开屋子便不用看他,这术极耗灵力,先合眼吧。”   杨心问依言照做。待他收回来时,符箓上的眼也随之消失。   下面那桌“酒宴”已经进行到了饭后助兴的阶段。几人手上拿了快板,那老妪从那包袱里拿出了个破旧的巫偶,光是看着便觉着不是什么吉利的玩意儿,童子将巫偶拿在手上,在众人的身后转圈。   “师兄,那两个鬼东西到底是什么啊。”杨心问看着那两张一悲一喜的娃娃脸,“真是走肉?”   陈安道点了点头。   “走肉竟然能听人调配?”   “寻常自然是不行,我也只见过那些循着本能食人血肉的走肉。”陈安道蹙着眉,像是不大愿意提及一般,“可世间也确实有邪术能驱策魇镇和走肉,多年前以这邪术在仙门辟宗立派的也人也不少。”   杨心问吹着额前的符箓:“还有这种事,我竟从未听说过。”   “你自然没有听说过,因为那些人要不成了魔,要不成了祟。”   杨心问一口气险些吹岔了。   他干巴巴道:“这邪术……还有这种奇效。”   “事到如今,也不知他们是因为邪术才成的魔,还是因为成了魔才去暗自钻研这等邪术。只是当时仙门肃清此派,应当已经将叫此术断了传承才对。”陈安道扶着屋脊,两眼紧盯着下方,“万般仙众却又是如何到手这失传之术的?”   没有人能给他回答,而下面的宴余助兴也已经准备好了,赫然是酒宴上最常见的击鼓传花。   唱词便是方才那召人身剑鞘的词,传的是童子手上的巫偶,那几个快板也正好用上了,瞧着便是再寻常不过的击鼓传花,只是这场面略微寒酸了些。   但叶承楣却没由来得觉得四周变暗了。   这废宅里本就没有光,他们视物,端看的是这灯笼里的烛光,眼下蜡未燃尽,如何会暗下来?   “仙友。”坐得离他们很远的老妇此时却忽然叫了他,“要成仙了,现下可不能分心。”   叶承楣茫然:什么成仙,现在不是要玩击鼓传花吗?   他和为生感到了这种隐秘的恐惧,二人下意识想挨得近些,却连动也没能动一下。   周围很安静,除了那唱词和快板声,似乎什么也听不见。   “清风过岗,拜狐狸仙,入东山门,见地藏仙,万般仙,万般仙,今我众人,梦中得道,魂归净土,敢问同侪何在,今思那——人身剑鞘,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每个人的脸在红灯笼的映照下,都透着奇异的祥和,以及这祥和之后的死一般的平静。   孤月疏星,红光摇曳。   阴风借道,声如鬼泣。   叶承楣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冷战,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手上正放着那形容古怪的巫偶。   这巫偶以稻草扎成,又裹上了一层麻布,草草地画过几笔,全然看不出人样,只隐约看出它狗搂着身躯,身后的一根稻草疑似是尾巴,比起人更像是只猴子,但难以确认,尤其是它还没有头。   他接过了巫偶,然后按顺序给了旁边的为生。为生拿了巫偶,却许久没有再传下去。   “这玩意儿瞧着就瘆人,你别拿那么久,快传。”叶承楣见他竟然拿着不放,忙推了推为生的胳膊,“别看了,这粗制滥造的有什么可看的?”   为生面色凝重,半晌还是把巫偶传出去了。   “你怎么了,那巫偶上有什么东西吗?”   为生摇了摇头:“没有,那巫偶上干干净净,没有灵气也没有魔气,只是它那个形状……”   “形状?”   又传出去了两个人,童子的唱调停了,巫偶落在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手上。   “承楣,你可有听说过无首猴?” 第45章 梦不醒   “鼎中猴乃是陇州一带的祭礼, 将六只猕猴,和一个与猴子一起长大的孩子分放进鼎中,以薪火煮之, 因为周身太烫,他们便会不受控制地蹦跳起来,形似舞蹈, 专事解舞的坛婆能读懂这舞的意思, 他们相信, 这种舞蹈能预言来年的收成。”   “为何要往里掺个孩子进去?”   “这个孩子正是要害之处, 他自小与猕猴混在一处,不知自己是人,见其他猕猴在鼎中尖叫起舞, 他也会以为自己受了这样的折磨, 一并跳起来,实则只有他所处的鼎里温度烧不死人。惊惧之中,他的口耳便能通灵,知晓天道之事, 又将这事经舞蹈让坛婆知晓,坛婆解舞, 便能知来年收成了。”   陈安道说完, 神色却越发凝重:“你怎会做这样的梦?”   杨心问尚且没把自己梦中看到的假陈安道, 以及自己一剑捅了假陈安道的事情说出来, 只是这鼎中猴一事, 便已叫他觉得格外心惊。   “师兄。”他只觉心中不安, 在他的灵脉里盘桓的那股浊气也像是有些躁动, “这万般仙众……可是和深渊有关系?”   //   为生见那拿着拿到巫偶的大汉眼里一阵狂喜, 几乎要将他面上的悲相都破了。   “成、成了?”大汉颤抖道, “这么多年……婆娘……儿子……瞧见了吗,我终于要成了!”   为生难以将视线从那人眉宇间的喜庆里抽出,像是微微移开眼,便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那般。   而在场的所有人里似乎只有他有这种感觉,连叶承楣都无法真正与他感同身受。   “无首猴是什么?”   为生犹豫片刻,回答道:“无首猴……是我在一本志怪小说里看到的怪物,传说他无头而能活动如常,夜夜生梦,其梦乃预知梦,能言吉凶。”   “你是说那巫偶扎得是你说的怪物?”叶承楣困惑道,“可是这有什么用意吗?”   那大汉脸上的痴态愈盛,几乎叫为生觉出了一丝害怕。   “那小说里,无首猴本是有头的,不仅有头,还能通人言,心智如七八岁的孩童,并且与一位刀客是至交。他那朋友侠肝义胆,不愿明知有灾而冷眼旁观,于是每当它的梦中生祸,刀客便想尽办法去阻止这祸事,虽偶有力所不能逮的,还是救了绝大多数的人,人人感念这猴和刀客,一人一猴在当地也逐渐有了些名气,那猴更是被当作灵物看待。”   为生说得又快又急,不知是在说给叶承楣听,还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然后没多久,便开始有人觉出不对。”   “不对?”   “虽然那刀客按着猕猴的梦救了绝大多数人,但死的人还是太多了,没能预知到的祸事,预知到却没能救下来的人,镇子上死的人比往年更多了。”   “当地的居民很快就发现,发生在他们身边的各种天灾人祸,是别的镇子的千倍百倍,而且许多灾祸格外离奇,根本不是寻常会发生事情。”   为生一边说着,一滴冷汗自他鬓角滑落,滴在他青翠的外衫上,然后迅速晕开,将那翠绿染成藏青,在红灯笼的光下,瞧着却成了暗红色,似一点干涸多年的血迹。   “于是镇上的人便不再将他们当吉兆,而是灾物,甚至绑了那只猕猴,要驱邪三日,再将它于驱邪鼎中煮成烂肉。”   “第一日,猕猴滴水未进,又被跳大绳的泼了满脑袋的香灰,它做的噩梦里,土地干涸,田里长不出水稻,只长出了如香灰样的毒虫。”   “梦中场景果然在第二天便实现了,镇民惊惧,要剪了它的舌头,它的刀客朋友拦了下来,愿以身代之,在它面前被剪了舌头。猕猴当晚又做了噩梦,梦见一妖异,千手千足,一颗头生了几十张脸,在镇中肆虐,凡是让他抓到的,都被剪了舌头,寻常人大多没有挺过来,镇子里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叶承楣:“世间哪里会有这种怪物?”   “这梦却又实现了。”   叶承楣终于听出了不对劲,骇然道:“难道那梦——”   为生点了点头。   “刀客也终于明白,自己犯了大错,于是第三日,他亲手点着了火,要将那猕猴杀死。猕猴早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在逐渐升温的水里,迷迷糊糊做了最后一个梦。”   “它梦见自己在鼎中被煮,手上却还有一个鼎,鼎里有它的刀客朋友。它担心刀客被和它一起煮了,于是将手中的鼎高高举起,哪怕自己快被活活烫死,也不肯松手。但是刀客的手里还有鼎,鼎中还有其他的镇民,猕猴要撑不住了。”   “梦里的刀客对它说,拿他们这些鼎和人当作台阶,你自己爬出去。”   “猕猴不愿意。刀客又说,我们是要杀你的人,我们之间有天大的仇怨,我们不愿与你这个妖邪死一块,更不要被你搭救。你行行好,放过我们,不要闷得我们一身猴骚味儿。”   “猕猴崩溃大哭,它的眼泪滴水成冰,竟生生哭凉了沸水,却又将刀客和其他人哭得冻成了冰雕。它在荒唐的梦里醒来,便见眼前当真是一块巨大的冰雕,那些冰人被冻得失心疯,有人笑有人哭,形态各异地冻在其中,它的刀客朋友也在那里,神色平静得跟它梦里的一模一样。”   “虽然只有七八岁幼童的心智,猕猴却也终于明白,它从来不会做什么预知梦,而是它做的梦全都会成真,它害人无数,还害死了自己的刀客朋友,终于再受不住,不愿再做任何梦,便抽了刀客的刀,砍了自己的头。”   语毕,为生长出一口气。   他此时此刻才忽然意识到,为何自己在看到那巫偶的一瞬间便想到了这个故事。   “万般仙众的人在做的事,就像在仿着这猕猴所为。他们不要修炼,不要通灵脉不要吃仙丹,只盼着心诚则灵,想跟那猕猴一般,将梦中事当了真,便能飞升成仙,尽斩凡尘。”为生揉搓着自己的衣袖,“如若……如若真叫他们成了——”   眼见他又要陷入深思,叶承楣忙伸手拉住他:“为生,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那老妪的童子蹊跷,方才拿了巫偶的人也言语癫狂,这群人恐怕不是泛泛之辈,你凝神静气,不要再想些不相关的了。”   不相关?   为生抿着嘴唇。   当真不相关吗?   那拿着巫偶的大汉端着酒盏,嘴唇轻颤,颠三倒四地说了好久,才像是终于顺了气,找回了些说人话的灵感,嗫喏道:“我、我等这天,已有、有十几年了……”   “我曾居萧阳,是忘泉门的地界。那里气候湿毒潮热,常年瘴气环绕,我祖上有罪过,被流放到那儿开垦荒地,若开不出百亩田地,便永不可离开。可那丘陵小山之地哪里开垦出百亩良田?于是祖上的债代代传下来,要我们学愚公,学精卫,要我们望山跑死马,这辈子不得翻身。”   “我日子过得没有盼头,还连累着婆娘儿子都过得苦,眼见着这驴拉磨的畜生日子总有一天也要落在我儿子头上,却遇到了个忘泉门出来的修士。他与我说,我儿子只要能成修士,拜入忘泉门,那便算脱了凡籍,再不用偿祖上的债。”   大汉目露精光,一双牛眼在红光下如裹了血的珠子,他的脸上那悲戚肃穆像是全天下都欠了他的生死债,眼里的狂喜却又像是这生死债利滚利出了个泼天富贵,他孙子的孙子都不用再愁了。   “修士要带走我的儿,带他去寻大造化。家里婆娘不懂事儿,硬要挡我乔家的仙缘,修士告诉我,我婆娘不是我婆娘,是让妖怪李代桃僵的,我一眼便知她是妖怪,抄起板凳把她打死,那妖怪死了也不曾露出真身,真是好邪一玩意儿,好在我乔家有机缘,不然当真着了它的道!”   他一边说一边腾挪着双手,破烂的衣衫是他信念的旌旗,迎风招展的每一缕布条都写满了他的“绝不回头”,每一点污垢都盈满了他的“不敢回头”。   为生和叶承楣都面露悚然与沉痛,但那大汉不要沉痛,他要他的大造化。   “我儿一走便走了许多年,想来是已经成了真仙,再难下凡瞧瞧他老子。我心里高兴,只有周围一群心怀妒忌的烂货不知消停,天天跟我说那修士不是仙人,我的儿子是让人拐了,眼下说不定早死了。我气得紧,恨不得抽烂他们的嘴,那之后便日日夜夜想要带儿子回来给他们看看,我的儿子是成仙了,他梦里都告诉我了。”   “那些人不信,我儿子也不入他们这些俗人的梦,没办法,我只能自己成仙,待成了仙,我就能给他们托梦,告诉他们少他妈狗眼看人低!”   大汉的眼此时却也像是要哭出来般通红一片,他好糊涂,他好清楚,再没有比他更会装疯卖傻的高手,连自己都能骗过去。   周围的人鼓起了掌,庆祝他就要得道升天,庆祝他就要脱离苦海,为生在那片掌声中听到了诀别的声音。   接着,那大汉仰头看天,乱发迎风狂舞:“我为半命仙,不是乔家郎!今生前程在天,不在那山陵毒瘴之地,儿啊,我上天来寻你了!”   言毕便自腰里取出一把刀来,利落地抹了脖子。鲜血如泉涌,周围掌声如雷鸣,酒盏坠地,喝干的底儿没有一点残留,干净得不给这大地留一丝酒气,碎裂的刹那,敲出了他此生最后一声的一点动静。 第46章 海中仙   叶承楣和为生根本来不及阻止,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他们目光呆滞地看着那逐渐流向他们的血迹,掌声渐息,那自刎是何其精彩的幕间余兴, 可也不过是幕间余兴,他们的酒宴还有很长,巫偶在再度响起的快板声里, 自血泊中被捡起, 递给了下一个人。   为生把成剑百余年的力道都用在了拉住叶承楣身上。   “他们……他们这是诱杀……这群邪魔外道——”叶承楣的眼红成了兔子, 他被为生拉着, 险些要搭上一切为着一个素昧平生的恶人拼命。   为生恍然间觉得自己犯了错,犯了个大错,谁都可以来查这个案子, 但是叶承楣不可以。   叶承楣这个人天生见不得苦难, 谁的苦难看在他眼里,他都觉得是自己的难,他学不会落井下石也学不会事不关己,蚂蚁死得惨他都要猛擦一把眼泪, 如若不是生在圣女一脉,那他便是个该参禅诵经的命。   这样的人如何能见这世间丑恶, 如何能叫他卷进这人吃人的阴谋之中?   万般仙众察觉到了他们的动静, 齐齐扭过那一张张表情分明如假面的脸看向他们, 蹦跳着的两具走肉也停在了他们身后, 从他们头顶探过脸来, 脖子拧成了陡峭的崖壁,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拉扯。   “怎么了?”   童子的声音稚嫩清脆似银铃。一个问完, 另一个又问, 而后那些万般仙众也问了起来, 巫偶还在传递,唱词却俨然成了一声声的“你们怎么了”。   “承楣,算我求你。”   为生一时间什么想法也没有了,他不要管这群人是谁,不要管那些失踪案到底是谁犯下的,他只想带着叶承楣安安全全地离开,带上客栈里的彦页,他们三人全须全尾地离开这里。   约莫是他脸上的神色过分怆然,甚至带上了些惨烈,叶承楣再不敢挣动,害怕再一乱动会把他的剑灵扯得支离破碎,只能呆坐在原地,茫然地看着那已经流到他面前的血。   这群人决计不能留。   他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一群狂人聚在一起,以疯魔养疯魔,以癫狂养癫狂,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更不把旁人的命当命,为着可笑的人事去死,为着可耻的癔症害人。   他绝不能叫这些人再去祸害他人!   为生与叶承楣靠得很近,几乎是个相互依偎的姿势,心里想的却截然相反。   而那巫偶不以他们的心志转移,它还在众人的手里穿着,这次停下时,它落在了一个妇人手里。   妇人惊喜万分,脸上的惧相也淡了些。   她伸手挽了挽自己耳边的碎发,又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擦带了些热汗的手,慢慢地站起来。   “俺、俺是住西岸口的渔村的……”妇人说话颤颤巍巍的,带着些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说话的拘谨,“俺爹、俺男人、俺儿子,都是搁哪儿出海捕鱼的渔夫,鱼捞上了,俺就拉着去卖,每月的两次集市都能卖好多,咱家不富贵,但日子过得也是很好的……”   她的脸上是惊惧不已的表情,似乎无时不刻在做一个醒不来的噩梦,过境的候鸟西斜的风,世间的所有事物都在雕刻着她的恐惧,只有这段往事能叫她稍稍感到一丝的心安。   也就是这如柳絮般飘渺的心安,也在倏忽间飘散了。   “可是后来,官差来赶俺们村的人,说是有仙家要圈这片海来修炼,咱们不能再待那儿了。村里的男人没有答应的,咱们靠海吃海,拜的是海里的神仙,会的本领跟营生全是这海里头的,哪能离开呢?咱们人多,官差劝了两次便再没来了,俺、俺那时……还以为是他们怕了咱呢……”   妇人的手抓着她自个儿的衣角,一开始原是用来擦汗的,但是眼下却已像是再松不开手,略一松手,她那颤生生的魂魄便要随风飘远去了。   她低着头,只敢看着自己泥泞的鞋尖。   “然后他们就来了。”   “一个个的,能飞天,能御剑,捞鱼都用不着沾水下网,往海里一指就是一声巨响——真气派啊。”   真气派啊。   真了不得啊。   “我们都在那儿看傻了。那天本就是出海的日子,男人大都不在,主事儿的就只有一个村长和李家的小花儿,村长也跟我们在一块看,只有小花儿觉出了不对,叫我们赶紧跑。”   “小花儿能干,懂事,还是我们村里最会操船的女人,平时都跟男人一起下海的,只是那天来了月事,才留在了岸上。”妇人摩梭着手,仿佛那双手沾了淮山的皮,瘙痒难耐,扣挠的声响连坐在远处的为生都能听见。   “她说天色不对,风向不对,海流也不对,要各家的人都带着细软跑。俺们都想听她的,可那天家里的男人都在海里,俺们跑不远,只是让花儿赶着上了附近的小山头,从那儿还能看见家,看见不远处的海面。”   “俺这辈子没见过那样大的浪。”   她的手停了下来。   “跟天倒了样的,几十个人垒上去都不如那浪的一半高。那浪又高又长,朝着整个海岸铺天盖地而来。我们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不晓得怕,也不晓得叫,只有小花儿气疯了,她说那群修仙的在杀咱们的海中仙,护佑了咱们祖祖辈辈的海中仙。”   “俺没出过海,也没见过海中仙,但我们都知道那是真事儿,海中仙大如小岛,从不近岸,但能保海平,保天气,从俺太爷那代,就没怎么出过大海难,都是海中仙保佑的。”   “他们要杀海中仙,那就是要咱们的命。俺那会儿还没想明白,却看见密密麻麻的船往海岸边漂,俺瞧见了,大伙儿的都瞧见了,那些船有的烂了,有的翻了,有的还规规矩矩地像是没事儿,但里头没一个还有人的。”   妇人顿了顿,声音越发尖锐了起来。   “那时候俺才终于明白生了什么事儿。”   巨浪擎天,乌云密布,海流湍急,那翻了船的哪里还有活路。她们就站在那小山坡上,看着自己的家人葬身海浪之中,看着自己安稳的人生被撕扯出一道再补不上的裂缝。   “带着孩子的女人大多跑了,留下来要跟他们拼命的,都是些一无所有的女人。”妇人双手捂着脸,颤抖道,“俺也啥都没有了,但是俺不敢,俺好怕那浪把自己卷进去,好怕那些人金光闪闪的剑,俺没胆量跟他们拼命,只敢跑。”   “俺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远,那是个没什么人会经过的渔村,每月的集市都要赶好远的路才能去,俺跑得比驴子要快,比其他带着孩子的女人都要快,等俺停下来时,连浪花的声儿都听不见了。”   “俺逃出来了,再听见俺故乡的事儿,便是说海怪作祟,那群修仙的前去镇压。可闹事的分明是他们,如何就成了海中仙的错了呢?俺想不明白,俺不聪明,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可俺想村子恢复原状,俺想回家,大师说成了仙就能回家,今日俺终于要回家了。”   她说得越发急切,那巫偶被她捧在怀里,上头鲜血淋漓的,她也不嫌弃,像是想要将它缝进胸口那般珍视。   妇人擦了擦手——她似乎一紧张便要流手汗,这是她这辈子最要紧的一刻,她怕手心滑腻得刀都拿不稳。   她自衣襟里拿出了把刀。那刀又旧又脏,还隐隐有些干涸的血迹,应当是用来杀鱼的刀。   “俺、俺是半海仙……”她抓着那刀,先是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下,害怕力气太小捅不进去,又在自己喉咙上碰了碰,似是被那凉意吓到了,最后伸出了手腕,刀子在手腕上滚了两滚,连点血都不曾见。   她害怕了。   恰在此时,周围又响起了掌声。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也不知道那鼓掌的人为的是什么。   但掌声如雷,将妇人高高地架在那里。没有人要她自戕,更没有人不耐烦地催促她,可那掌声连绵不绝,每一下都仿佛鼓点般敲进人的心里,敲碎她的退路。   她惨白着脸,夜间的风吹得她生冷。   内陆的风不比海边,那么轻柔,却又那么阴冷。   她怕了大半辈子,如今该成仙了,如今要回家了,怎么还能这么胆小。   哪怕就一次,她想跟小花儿一样勇敢。   “俺是——半海仙——不是、不是窝囊废——”   她的胸中像是忽然涌进了万般豪情,连手都不颤了,抓着那把刀,与刀上自己那锋芒乍现的眼相对,接着猛地往自己胸口扎去——   “锵!!”   只听一声刀刃相撞之音,她手上的钝刀猛地飞出,在空中旋了十几圈,扎进了不远处的树干之中。   “你若真不是窝囊废,就去寻了当年的仇家,鱼死网破也要叫他们付出代价!”叶承楣眼中怒火滔天,他再忍不住,也不打算再忍,自袖中掏出雀骨扇,只一下便扇得那钝刀飞了出去。   “捅自己算什么本事。”   他骤然发难,万般仙众具是神色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那妇人没了刀,一时怔在了原地,方才鼓起的勇气本就是打了气的皮球,倏忽间便要散了。   夜里的风越发大了,犬吠狼嚎自远山翻来,吹的那灯笼里的光也似鬼魅般摇曳。叶承楣一手执扇,一手开始从袖中接着掏法器,一一佩上,而后才睥睨着眼前这群人,恶狠狠道:“一群蠢货,被拐了还帮人数钱,她说成仙就成仙,世上若有此等好事,哪里轮得到你们!” 第47章 出鞘   说时迟那时快, 两个走肉童子自茶案下翻出两柄银刃,手腕一抖便已冲他杀来。   叶承楣和为生早防着他们,为生也自袖中落出根毛笔, 那毛笔是叶承楣的法器日月鉴天笔,其实是用来指路的,但眼下形似长剑的法器也只有这个, 为生没得挑, 只能执笔与那两道银刃相交, 笔尖甩出的墨点溅了自己一身。   他们已是起了决一死战的念头, 谁知那群人却只是略略一顿,由着他们和两具走肉相斗,扭头却继续鼓掌。   还有人将另一把刀递到了那妇人手上——赫然是那老妪。   “你啊, 就是胆太小了。”老妪瞧着妇人脸上已经鼓不起半点自刎的狠劲儿, 连她的刀也不肯接,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这样好的事儿轮到你头上,你竟也接不住。”   “好什么好!真要那么好你怎么不自己去!”   难为叶承楣百忙之中还能百忙之中抽空说教一句, 他一个剑修,拿着把扇子装模作样, 已是他平日纨绔作派的日积月累, 真说要打出什么名堂, 那是纯粹的强人所难。   眼下他不仅要对付冲自己来的那个走肉, 还要一边掩护拿个指路笔勉力招架的为生。那俩走肉还要死不死的配合默契, 踩了个双人剑阵来围他们, 叶承楣头上的芠冠已经替他挡了好几次杀招, 再来两下这祖传的法器就该寿终正寝了!   “这样下去不成!”叶承楣当机立断, “你带着那妇人走, 我来收拾这俩邪祟!”   为生不会说什么“你不走我也不走”,当下自己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需要叶承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护着,他只在周围扫了一眼,便抢出个空荡冲着那妇人奔去。   走肉扭身便是一枚追魂钉,为生将手中笔一转,在身后化力推出,而后足下不停地抢至那妇人身前。   看着那妇人面前的老妇,为生心念一动,抬手夺下老妪手上的刀,一手扣住老妪的咽喉,冲着那朝她奔来的走肉一声厉喝:   “给我站住!”   那走肉果然足下一顿,不动了。   “承楣!”眼见这挟持有效,为生忙冲叶承楣喊,叶承楣立马会意,引着另一个走肉也往这边冲过来。   场上一时形势剧变,为生挟持着那老妇,两个走肉便站在一旁不敢上前,那要成仙的妇人瘫坐在地上,再没敢说一个字,其他人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总算没有接着玩他们那遭瘟的击鼓传花,唯有那个怒面青年还在兀自唱着。   “清风过岗……”这世上像是没什么能阻止他一样,“拜狐狸仙……”   而在他们打得生生死死时,杨心问也沉下了声,自天眼看见了彦页的异动。   “师兄,他拿着剑往北去了。”   “北边并非镇子的出口,也不是长明宗的方向”陈安道心念一动,“他是去见人了。”   “见谁?”   “此事最蹊跷的就是那个魇镇,他是于明仙人设下的三元醮祭眼,却自发地跟圣女一脉的人接触,导致最后三元醮没成,却成了岁虚阵的阵眼。”陈安道深思道,“可按他自己的说辞,连那岁虚阵也并非他意料之中的,那这其中——至少还有两方人马,在于明仙人的眼皮底下浑水摸鱼!”   杨心问眼见着那魇镇轻巧地翻过了几户屋顶,踏风般朝着镇北的小破屋飞身而去。那屋子远看破败无人,可从窗子里却漏出了点点微光。   屋里果然有人。   彦页从架起的窗户跳了进去,杨心问借着他的眼,看见那屋里有一人坐在桌边,单手支颐,借着桌上的烛光看着手边的书。   尚不曾看清那人的脸,杨心问便已是一身冷汗!   那人一袭白衫,外笼青纱,前额的发让一只鸦冠束在脑后,飘带也规规矩矩地被压在发冠下,水葱样的手指落在书页上,让微黄的纸称得更是晶莹剔透,像是听到了动静,方慢慢抬眼,看向了来人。   那俨然是陈安道!   杨心问面色铁青地看向面前的陈安道,两者从模样到发饰没有一丝区别,若非那个陈安道坐姿松散,歪歪斜斜地半趴在桌上,他几乎要对面前这个心生疑窦了。   “师兄。”杨心问的脸色难看至极,“我怕不是还在发梦……”   而那彦页坐在了“陈安道”面前,翘着个二郎腿,一副相熟的模样。   “帮个忙。”彦页没有一句客套,径直说,“算我欠你个人情。”   他一只手托着腮帮子,两条腿架着,身体前倾,自下而上地看着“陈安道”:“童家宅子里那两个人是我的。”   “陈安道”合上了书,示意他继续说。   “那两人我要带走。”   “带去哪儿?”“陈安道”问道,“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吃掉?”   “你管我带去哪儿,你只告诉我,你放不放人?”   “陈安道”闻言失笑:“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什么人贩子,我这儿向来是想来的人来,想走的人走,我今日要见旧友,那两人不愿留,走了便是,还来威胁我做什么?”   彦页用舌尖舔了舔后槽牙,一双漆如点墨的眼睛打着转,像是满不在乎,又像是一时有千百个念头在脑子里盘旋。   “你养的那两个宠物有这么乖?”   “宠物?”   “那两个走肉!”   “陈安道”恍然:“你说金娃和银丫?那我便不清楚了,他们也大了,有自个儿的想法,我怕是管不好了。”   彦页“砰”得一拍桌子,一时间凶光毕露:“你耍我?”   “在下不曾戏耍于谁。倒是阁下,背叛旧主,投我门下,眼下却又有了别的主意,要救那两个饵料,这叫我该作何感想?”“陈安道”将台上的油灯点得更亮了些,“是信你一介魇镇生的天生祟物大发慈悲想救那两人,还是怀疑你朝三暮四,又要改投旧主比较合理?”   灯花怦然轻炸,碎出了个剑拔弩张来。彦页的眼里显出重瞳,像是两颗并生的蛇头在互相撕咬挤压。   就在杨心问以为这俩邪魔外道要掐起来时,那假陈安道却忽然毫无阴翳,雨过天晴般笑了笑:   “不过,我这人向来不爱勉强。你若是有了别的主意,那便有吧,我总不能强迫你按我的心愿走。”   彦页微眯着眼,手指摩梭着为生的那把剑,脸上的凶相却倏忽间随着对方的语调变了,叫他整张脸都成了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架势,端看对方下一句说的是什么,来决定是要抽剑还是赔笑。   “我随你去一趟,那俩小娃娃虽然调皮,但见了我,应该还是有些规矩的。”假陈安道说着已经起了身,捻灭了那灯,“况且这时辰也该到了,若我那旧友还在此地徘徊,眼下应该已经叫仙众们请到了。”   二人在漆黑的街道上穿行,便连过街的老鼠都不曾惊动。而童宅门前的僵持却已有了松动,金娃那早八百年便已经该腐烂的脑子里转出了别的主意,他不想叫老妪身死,但他似乎更不想让叶承楣和为生就这么逃出生天。   见为生带着人质要退,他僵硬地扭着脖子,硬生生将脖子扭了一整圈,绑在冲天揪上的红绳忽而就飞了出来!   这显然不是一根轻飘飘的绳子甩得出的力道,叶承楣什么也没看清,只是下意识地抽扇挡在为生面前,却听几声碎响,那红绳上竟是绑了几根银针,其中一根刚好避过了扇骨,刺破了扇面,在他手腕上猛地一扎!   叶承楣吃痛,连忙换了手执扇,可破绽已出,断没有当作无事发生的道理。   两只走肉顷刻间成合围之势,而那老妇也是真真不怕死,对着为生的手就是一通不要命地撕挠,就差下嘴去啃,为生一时间没法在制住老妇的同时去防那夹道的利刃。   叶承楣受了伤的手也抬不起来——只听一声闷哼,为生的侧腰生生被扎出了个窟窿!   “为生!”   叶承楣眼见那走肉还要在为生体内拧刀,直接一头往那走肉身上顶,刚顶它了个措手不及,又一脚踹了出去。   那走肉灵巧,也异常的轻,这一脚直把他踹成了个断线的风筝,径直要往墙外飞。   他那配套的妹妹也不太客气,竟是从反方向踢了他一脚,异常粗暴地截停了他。   方才分明还算高下难分,叶承楣他们甚至还略胜一筹。可一旦挂了彩,形势便大不相同,这俩走肉无生无死,脖子断了都只能算轻伤,可他们不过中了两招便已成了强弩之末。   为生的伤势不轻,叶承楣刚才中招的那只手也已经抬不起来了,估摸着是针里混了毒,眼下有芠冠镇着,一时半会儿毒不死,可那芠冠怕是全场负伤最重的,随时都能寿终正寝,连带着他们两个扶不起的阿斗也要一起被人七进七出。   “跑!”   眼下拉开的距离根本不够他们跑的,可至少这样听起来能活久一点。   两人一个抓着老妇,一个拎着那瘫软在地的妇人,冲着反方向奔去,眼前却忽然现了一个黑影,骇得他险些没把那妇人给扔出去!   咔嗒。   咔嗒咔嗒。   叶承楣一开始以为那是牙齿相磨的声音。   “清风过岗,拜狐狸仙,入东山门,见地藏仙,万般仙,万般仙……”   但他很快就看清并非如此,那是人的大腿骨与颅骨相撞的声音。   “今我众人,梦中得道,魂归净土,敢问同侪何在……”   百具?千具?甚至更多?   到底是多少具碎尸方能拼凑出眼前这巨人的,叶承楣数不清,也不愿再数,他被那扑鼻的腐臭味淹没了心智,叫眼前这仿佛残忍的具象化给撕碎了意识。   那巨人的“脚底”还在叹息,只剩半张脸的嘴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被上方不知谁的大腿骨顶的生疼,在发出悠长而痛苦的叹息。   那是移动的尸堆,是死得不干不净的万人冢。   呼啸的山风终于吹灭了一盏灯笼。   “今思那——人身剑鞘,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第48章 千面人   “这便是……”叶承楣嗫喏着嘴唇道, “人身——”   “是人身剑鞘!”   却见那万般仙众组成的圆阵里豁然跳出了两三个人,紧接着林子里竟也钻出了几人,将那尸堆团团围住!   七人的剑阵显然是早有预谋, 叶承楣虽然搞不清情况,还是下意识开口道:“连灵脉都没通,你们以为自己打得过这玩意儿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一个笑面青年喝道, “这人身剑鞘生前所学的邪术有千百种之多, 哪怕我们能学会其中一种, 也再不用受修习之苦也能万人之上, 怎么,你也想分一杯羹?”   这便是这些修士来这全是死路的镇子的真相!   他们听闻了人身剑鞘出没的传言,便千方百计地掩人耳目进入这镇子, 甚至不惜混进万般仙众里, 也要碰一碰这传闻中的邪术!   叶承楣气急:“你知道如你这般送死的有多少人吗!”   “那是他们废物!”   七人起阵,叶承楣一眼便看出其中只有三人通了灵脉,另外四个不过是学了几个招式,能踩两个步伐的花架子。   哪怕是对上自己, 叶承楣不用十招也能把这破剑阵干趴下,更何况那个浑身邪气的人身剑鞘?   剑阵上压, 那尸堆不躲不闪, 疑似头的部位有四五个下颌, 正在互相挤占着位置, 用嗓子眼“看”向那剑阵。   “是天罡步。”尸堆中不知哪张嘴开口道, “是天罡步。”   “胡说, 分明是九曲连环步!”   “是乱魄剑阵!”   人身剑鞘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 而当那剑阵终于杀到眼前, 为首的长髯公猛地将剑捅进了其中一张人脸里——只听噗呲一声, 那人身剑鞘竟是不躲不闪,随即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惨叫!   中了?   长髯公脸上一片喜意,可片刻间又笑不出来了。   他的剑被缠了进去,连带着握着剑的手也被缠住了。   为生忙冲他喊道:“快松手!”   “嘻嘻,中了,中了!”人身剑鞘的几张脸嬉笑道,“他捅坏了一张脸,咱们该有新脸了。”   “他的脸不好看。”   “但他的胡子不错。”   “我不喜欢他的胡子。”   他们嬉笑着,同时从尸堆里伸出了无数只手,抓住了那长髯公。   几人连忙挥剑去砍,却是越砍越多,越砍越密,有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脚,有些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甚至有手抓住了他的胡须。分明近在咫尺,可他的同伴却没有任何办法将他带出来!   惨叫声回荡在旧宅之中,而就连那惨叫也很快便如沉入泥沼的石块,再听不见了。   这人身剑鞘竟是当着他们的面吃了个人!   一时间没有人再动,只有那怒面青年不知死活地跑出来,冲着那人身剑鞘喊道:“是你!是你这邪祟控制了我爹娘的心神!是你要害死那些人,是你杀了我们整个镇子的人!”   叶承楣眼见着人身剑鞘又开始冲他笑,抬手便要去拦,为生猛地一拽他袖子,厉喝道:“趁现在,我们快跑!”   那怒面青年全然不知恐惧为何物,世上最称职的诱饵也莫过于此。叶承楣哪里能对他袖手旁观,可为生腰上的伤眼下连血都没止住,他更不能让为生继续留在这鬼地方。   不过片刻的犹豫,那俩走肉竟是又要上前!   “你先走!”叶承楣开扇断后,那俩走肉同时拧身冲他身后而去,双手一合,从掌心兀自生出百枚银针,这黑灯瞎火的哪里扇得干净,叶承楣索性拿肉身去挡,一时间被扎了几个眼也数不清,趁着还没全麻,又运出一口气将银针轰出,直追那俩走肉而去。   只见那金娃的嘴一张一合,竟是忽而喊出了:“救我!”   人身剑鞘轰然散去!   千万碎肉在疏忽间迸裂,每一块碎肉却还像是被无形的筋骨相连,空中井然有序地排列成阵,无数张嘴和无数只手脚兀自狂欢着。   他们如一张铺天盖地的血网将夜空都切割成小块,网下却有着如实质的重压,仿佛倾倒了一整座山压在一群虫螽之上。   所有人在此刻都轰然跪地,在那重压之下,他们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   银针在瞬间便粉碎成了尘埃,可那尘埃也无法随风而去,而是被一同压在了地上。叶承楣几乎觉得自己的脊骨都要被压断,为生更是紧抱着受了伤的侧腰,连闷哼一声都做不到。   死亡从未这样接近过。   不成,要死,要死!   叶承楣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被踩扁了,他四肢开始泛麻,呼吸只出不进。   他抬手取了自己的芠冠,拖着半残的身体往为生那边爬去。   “为生……戴上……你戴上——”   取下芠冠的瞬间,他便感到连脑子都开始充血,眼球被挤压着,方才被压制的毒素顷刻间冲向他全身。   芠冠还没碎,还能撑一会儿。   再撑一会儿就够了,只要撑到为生能戴着它离开就够了。   “快走,为生……”叶承楣的嘴角开始渗血,他分不出那是内脏里被挤出来的还是他齿间咬出来的,叶承楣将为生的发攥在手里,艰难地将这冠给他戴了上去。   “承楣啊……”为生缓缓地将脸抬起来,有些为难地冲他笑,“我已经不成了,你快走吧。”   “剑身不毁,剑灵不灭。”为生腰间的血像是要流干了,“不过再睡个几百年……你带着彦页好好修炼,再等等我——”   “哇啊。”一道童声在他们耳边响起,“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叶承楣猛地抬头,却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立在他面前。   那高个儿的黑影提前了一盏灯笼,他的面容在灯笼下现出,叫叶承楣连“跑”的念头都灰飞烟灭了。   矮个儿的赫然是彦页,眼下正双手抱着剑,笑嘻嘻地蹲在他们面前   而那高个儿的却是——   “兄——!”   叶承楣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发梦,那高个儿的竟然是他兄长叶传筑!   “师父?”却见为生先讶然道,“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叶承楣不可置信地看着为生:“你在说什么?”   那重压忽而间变轻,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看着那人发怔。   唯有陈安道的面色分外古怪,似是不解周遭人为何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   “小、小花儿?”   连那妇人也伸出了手,猛地攥紧了那人的衣袖,双眸迸发出惊人的热度。   “小花儿,你、你还活着!”   若故人入梦,午夜回魂,当是惊惧亦或是欣喜?   一人千面,生的是谁人的迷梦万千,贪嗔痴三毒入骨。   杨心问只觉那人的模样千变万化,一时是陈安道,一时却又像他逝去的娘,再一眨眼,竟是生出了他那父兄的脸!他下意识起身去看,不曾想一个踉跄,险些忘了自己在屋顶上。   陈安道连忙拉住他,却见一阵阴风吹过,那高个儿男人站在地上,却已偏头看来,隔着浓重的夜色笑道:“小友,又见面了,眼下这情形还想着作壁上观,怕是不妥当吧?”   杨心问猛地回神,几乎不敢去看那张脸。   “今日我与旧友再相逢,心里畅快。”男人话语间竟真像是有几分松快,“你我颇有缘分,下来吧,我不杀你。”   “阁下何人?”   陈安道挡在杨心问身前,虽然连站都不算站得稳当,脸上却不见半分惧色。   “何人何名,又有什么要紧的?”那人回头去瞧那安静下来的人身剑鞘,面上一哂,“你眼里的我是何模样,便将我当成那人,故人旧梦,难得糊涂。”   他说着,竟不再看杨陈二人,眼底情绪似火山翻涌。   少顷,却见他凌空一挥袖,一酒盏便入他手中,他足下轻点,落在了那尸堆面前,高举酒盏,仰天长叹:   “尔来三十余载,不曾想你我还有再相逢的一天。”   他举杯喝尽那盏中酒,两眼竟生出了点滴湿润。   “当年我们三人曾约百年煮酒论道,如今你我成了这副模样,海晏则早已魂飞魄散,想来少年轻狂之语当不得真,便是万般骄纵,也当知人有穷尽,命数难违。”   “可叹你撞了南墙心不死,几十年来在这荒道上寻人追魂,可叹我此生最忌管束,越是不可为之事,我却越要一错到底!”   他对天长啸,将酒盏猛地一砸!   周围的万般仙众眼下大多匍匐在地,少数站着的几个也只是痴痴地看着他,寻自己梦中不得见之人,唯有彦页蹲在叶承楣和为生身边,将剑塞进了为生怀里,神色略显不耐烦道:“快钻进去吧,再不钻你他妈可就要凉透了。”   叶承楣还撑着几分清明,眼见彦页这般模样,脑子都不转了,半晌支支吾吾道:“你、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怎么跑出来了?我不出来你们不就死定了?”   彦页说着抬手点了叶承楣几个穴位,叫那银针的毒暂且缓了些。   “本想吃了你们阴死那个张若朝,可你们着实笨得我倒胃口,更何况我也不想让阳关教那群人太嚣张了,算你们运气好,等到了时候自己跑吧。”彦页的手托着下巴,脚趾在草鞋里乱动,“可别跑回你们那倒霉宗门里去了,阳关教的等着你自投罗网呢,往南跑,往你家跑,记住了吗?”   他说了一半,似是又觉得跟叶承楣说这些不靠谱,转而向借着剑身养魂的为生说:“他不顶事儿,你记住了吗?”   为生气若游丝道:“……阁下高义,我二人没齿难忘。”   彦页闻言不大高兴地哼了声。   “早上还叫我彦宝儿的……”   “阁下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彦页站起身,转头看向那跟尸堆单方面叙旧的男人,“我完事儿了,你还不走吗?”   男人像是已经被那薄薄一盏酒灌醉了,闻言只朗笑一声:“十载相逢酒一卮,故人才见便开眉*,小娃娃,你不明白!”   “老东西事儿真多。”   彦页皱眉看向屋顶的两人:“那这两个又是干什么的?”   “人是此间人,时非眼下时。”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男人道,“过客罢了。”   二位“过客”自屋顶飞身而下。那男人笑看二人,半晌道:“你们眼里,我是什么模样?”   杨心问冷着脸不说话。   “小友曾叫我‘师兄’,想来便是这位。”男人见杨心问不理他,却也不生气,转而看向陈安道,“你便是他师兄?”   陈安道拱手道:“晚辈临渊雾淩峰陈安道。”   “见了我的脸却还这般冷静,倒是气派,陈家郎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你这师弟生来与你们不是同路,与我倒是同病相怜,你不若将他交予我,我带他成仙,你也省了麻烦。”   杨心问心里一咯噔,此人言语状似癫狂,却又像是轻描淡写地点了他成魔之事!   //   *《浣溪沙·十载相逢酒一卮》欧阳修 第49章 三相   “我师弟自有其机缘。”陈安道神色不动, “不必了。”   “未知苦处,不识好坏,将来你若是头疼了, 我这儿还是能留得下他。”男人一顿,似是见陈安道看着自己的目光过分清明,忍不住道, “你还未曾答我, 在你眼中, 我是谁人的脸?”   陈安道静默不语。   “可有难处?”   “言之多有不敬。”   “你这后生, 诸多推辞,倒是像我一位旧友。”男人叹了口气,“你旦说无妨, 便是我状如猪猡, 也不过你心中所想。”   陈安道微微动了动眼睑,半晌道:“我观前辈,不见眉眼。”   “无首无面,状如刑天。”   男人一怔。   随即便见他负手踱步, 神色隐隐有癫狂之态。   “肉眼识我,非骨血不可……”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一个心魄, 一个骨血, 与我们一般的倒霉蛋竟能成对出现, 现世荒唐, 天机妙哉!”   他振袖复又向那尸堆看去:“ 庄兄, 你瞧瞧, 何等玄妙!若非岁时有差, 眼下便已凑齐了心魄骨血元神三相, 那群人若瞧见了这一幕,岂不得万般痴狂?”   他虽然与那人身剑鞘言辞亲昵,但对方看起来根本不认识他,不仅不认识,还因为他甫一露面便破了尸阵所成的重压,眼下对他分外忌惮,   尸块如荒天星陨般在夜空盘旋,余威不减,腐臭味飘出百里有余。   那千面人手中空无一物,连个能与之相抗的法器都没有,却依旧陶醉着自言自语,像是这尸堆把他活埋了他也能甘之如饴。   杨心问只是看着他就觉得毛骨悚然,并非因为他变幻莫测的脸,也不是因为此人疯疯癫癫,只是看着就怕,好像在这里跟个尸堆怪异谈天说地的疯子不是眼前这男人,而是自己一般。   漫天的血腥味压了下来。人身剑鞘乃数十年前被诛灭的魔修,其魂魄早该在万尸阵下湮灭,如今却在这荒镇徘徊,失了神识,不记前尘,唯有以杀止杀的念头久去不散。   “传闻这人身剑鞘生前所学邪术数以万计,随便一纸便能以一敌百,可其人的修为却属下乘,终其一生未能进内门修行。”陈安道沉声道,“未曾想死后成祟竟有这般造化。”   杨心问全力顶着阵,以免二人被这重压压扁,怒不可遏道:“哪个不长眼的宗门不肯收他,搞得他怨气大成这样!”   陈安道面露尴尬:“是临渊宗。”   杨心问:“……我就知道姚老头是睁眼瞎!”   他们勉力支撑,而那千面人却迎风而立,似是半分觉不出那铺天盖地的煞气。   而他身遭的万般仙众也开始频频吐血,筋骨寸断,却依旧如离了壳的蜗牛那样匍匐在地上,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朝着他缓慢爬去。   如万鸟朝凤,却皆身无羽翼。   “爹……娘……”   “孩子,我的孩子——”   “大人,我冤枉,我真的是冤枉的!”   “娘子你要去哪儿?”   “小花儿!小花儿我寻你寻了好久!”   ……   那些人像是觉不出疼,也觉不出累,此生唯一的念想近在咫尺,他们比扑火的飞蛾更坚定,哪怕不曾生出羽翼也要去碰那高悬的美梦。   那男人却不看他们,反倒是猛地朝杨心问一指——这一指如惊雷,凝练成实体的魔气在刹那间便炸出了个惊天巨响。   杨心问从头到尾就没有对他放松警惕,他刚一转身,杨心问便已揽着陈安道的腰就地一滚,几个瞬身躲到了墙沿边,借着墙边古树的遮挡冲那人破口大骂:“我早看你獐头鼠目不似好人!念你老不死这么多年不容易,没曾想你为老不尊,竟然搞偷袭!”   陈安道看他一眼,不知是钦佩于他这些日子文化学得好,还是震惊于他骂街骂得这样难听。   “好孩子,我若不像好人,对你们来说,此方天地可就再没有好人啦。”   那千面人举手投足皆是潇洒,对杨心问的口出狂言也不过笑道:“从今以后,你们生不由己,死不由己,善恶皆是敌非友,亲朋具不可尽信。当年是我们,如今轮到了你们,我从不强迫他人,唯有方才这一击,乃是你我同病相怜,我愿最后助你一程。”   “助我,冲我项上人头来的你还要助我?”   “打得中是命,打不中亦是命,待你知晓何为生不如死时,便知我今日好意。”那千面人摇了摇头,朝着那向他铺天盖地而来的尸山血海而去。   “你瞧这些人可怜,可他们眼下不知苦痛,不晓惊惧,此生所求唾手可得,真假有何要紧,生死又有何分别?他们助我召来旧友魂魄,我送他们美梦一程,何等美谈,如何不算相助?”   连那老妪也抓着他的衣角,浑身肋骨已断,肺里只翻得出血沫翻不出气息来。   她眯缝笑着的眼睛被压出了两道血泪。   而那怒面青年也面露微笑,仿佛卸下了此身最沉的胆子,口吐鲜血对着那千面人道:“爹,你终于……终于恢复原样了,平哥儿——平哥儿幸不辱命,除了那该死的祟物…”   “若无分别,你怎么不死去做这个春秋大梦!”刚能喘两口气的叶承楣看着眼前这一副惨状,他伏在地上,唯有头还能活动自如,像是想蛄踊着去咬断此人的脖子。   “我吗?当真不凑巧。”那男人双手一翻,朝着那尸阵祭出一青铜巨鼎,巨鼎状如小山,他本就变幻莫测的脸在那巨鼎的光下显得变幻莫测。   “好梦三千,不曾有一场是为我准备的。”   彦页神色骤变,他眼见着那巨鼎的精光乍现,猛地咬牙:“不好,那老头发疯,棺材本祭出来要跟那人身剑鞘拼了!为生——你能不能动!”   其实是不能的,但不能动也非动不可了。为生捂着伤口,拄着剑颤颤巍巍站起来,彦页则一手拎起地上的叶承楣,三人在彦页起的阵下一路狂奔。   而不远处的杨心问二人也看出不妙,马不停蹄地跟在身后逃窜。   陈安道被跟个腰鼓样的揽在臂上,因为杨心问身量不够,他总觉得自己要在地上被拖行,遂建议道:“你不若将我扛在肩上,约莫还能省些力气。”   “扛肩上?我肩膀一会儿能给你胃都给顶穿!”   倒是言之有理。   “那便——”   杨心问随手一捞,将陈安道打横抱着跑。   排山倒海的魔气自身后涌起,山林似有所感地摇晃起枝叶。   巨鼎的长鸣声与万千尸块的尖叫在这荒镇上相接,百里之外都能感到这地动山摇,如有上古巨兽在此间鸣啸受困,莫说肉眼直视,光被那余波裹挟便已觉浑身血液翻涌不止。   “庄兄,当年我三人未竟之事,今日你我二人,却该有个了断!”   杨心问的双耳隐隐见血,神志却还清明,陈安道面色无恙,却像是已经被那冲击给震得头晕目眩,抓着他的衣袖久久说不出话来。   静水境圆满?   不,还在这之上。   光是余威便这般骇人,这两个凶邪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个死老头乱攀关系。”杨心问追着前面不远的叶承楣三人,耳边还回荡着那千面人的声音,“谁跟你这邪祟同病相怜?”   陈安道没听清他说什么。   “师兄,我瞧着那鼎要把尸块都给一锅煮了,我们怕是逃不及了。”杨心问从这儿都能感到一阵高热自身后追来,烫得他身后的皮都在疼,心下不免庆幸,方才决定抱着而非背着陈安道。   “要不趁现在咱俩结拜一下,刚好能混个同年同月死。”   “你……怎的还能这么多话?”   陈安道头疼欲裂,挣扎着在杨心问肩上点阵画符。   “疾行……”他连诀都念不顺,“退邪!”   杨心问立马向符中注灵,随后只觉周身一轻,身后被气烧灼的感觉也疏忽退去。   他再不废话,浑身的灵力都在此时调动至足底,和命搏,和死逐,如被群狼追逐的羊,狼群不疾不徐,可以失手无数次,但他若有半分松懈,便必死无疑。   越是要他命的,他越是觉得欲罢不能。   跑,跑——   灵力似是取之不绝,自丹田里凝不出来,便自周身再取。   周身取不出来,那再借那魔气一用!   他不曾发现自己已然浑身黑气,似披着浓重的黑雾自深渊而来的祟物,抱着一人步行却如鬼魅,眉眼间戾气与邪气相冲,撞出个邪魅得不应在孩童脸上出现的笑。   “珰——”   巨鼎倒转,两方幕天席地的魔气厮杀许久,眼下那尸块的叫声渐平,而青铜鼎中的锒铛钟磬之音却越发清越。   杨心问身上的魔气也似有所感,他回头看了一眼,便见那巨鼎已经将那尸块悍然镇在了鼎下。   胜负已分!   炸开的气流横扫方圆百里,枝折叶落,月夜乌云也被凭空荡开。   电光火石间,杨心问运气相抗,依旧被掀起的气流一同扫到了地上,抱着陈安道在地上翻滚了数十圈才堪堪停下。   前面不远的三人也狼狈不堪,彦页的阵被破,本就重伤的二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彦页也嘴角见血,灵台混沌。   放眼所见皆满目疮痍。   “躲起来……跟上他们……”杨心问低头见自己怀里的陈安道声若蚊吟,就剩一口气了竟还能指点江山。   “这闹剧……该收尾了……” 第50章 终幕   “我好不容易救你们出来, 你们可得有点骨气。”彦页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抹了把鼻血,接着一脚踹在了叶承楣的胫骨上。   听着叶承楣杀猪样的惨叫声, 满意地点点头,“还行,能叫出来就是没死。”   刚才确实还能喘气, 眼下却说不准了的叶承楣挣扎着掀起一边眼皮, 出气多进气少, 不知道是伤势太重, 还是依旧没能接受自己当儿子养了几个月的彦页是个魇镇的事实。   为生比他伤得还重,眼下却因为剑身在侧,已经能勉力站起来。他比叶承楣识时务得多, 摇摇晃晃站起来, 便朝着彦页抱拳道:“多谢。”   彦页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叼着根草在嘴里晃晃悠悠地离开。   叶承楣到底没忍住,冲着他的背影开口道:“富宁镇的镇民,当真是你杀的吗?”   彦页足下一顿, 回头看他们,嘴里的草开始转圈圈。   “是啊。”彦页说, “我干的, 有能耐除了我这妖邪啊。”   眼下来条强壮点的野狗都把他二人收拾了, 更别说和彦页作对。叶承楣咬着牙, 眼瞧着眼光破晓, 他却觉得面前从未有过的暗淡。   万般仙众惨烈的死状还历历在目, 他分明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至邪妖物在他面前斗法, 他连逃出来都要九死一生;心心念念的大案凶手就在面前, 偏偏是他心里要紧的人, 还是刚救了他性命的恩人。   叶承楣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这般无力无用。   “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彦页笑道,“你问一个堕化之物为什么要杀人?真有意思,你不如问狼为什么要吃肉,人为什么要饮水,这叫什么——哦,道法自然。”   叶承楣微微一顿。   “……我是问你为何要救我们。”   彦页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半晌蹲在了他们面前道:“这可就复杂了,说了你们也不明白,你们就当自己太笨,我怕吃了也变蠢吧。”   叶承楣眼睛一片通红,他就这样颇显屈辱地在地上趴着,过了许久才从齿缝里漏出几个字来:“你今日有恩于我,可我来日还是要将你除去。”   “承楣……”   彦页翻了个白眼:“就你?”   “来日再见,你所杀之人,皆是我今日未能除你之过。”叶承楣一字一句道,“你杀了多少人,我也要背那一半的血债。”   “背我的血债,你背得动吗?”   “背不背得动我都得背!”   叶承楣目光灼灼,哪怕形容狼狈,彦页杀他比捏死只蚂蚁还简单,他依旧不避不闪。   “你说大话前,至少也该站着说吧。”为生长叹一口气,伸手把叶承楣从地上架了起来,接着平和地看向彦页,就像是还不知道他身份时那样温柔道,“无论来日是何种境遇,多谢你今日出手相助,也多谢你前些日子的照拂。”   彦页冷哼一声,没接茬。   二人没有什么能道别的话,眼下也不是说话的时候。遭逢大难,他们自知宗门已然千疮百孔,再无可信之人,遂朝南出城。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路尽头,彦页才转身离开。   “你说,镇上还有多少活人?”叶承楣四肢都还麻软着,难以自行站立,却又不敢将浑身的力气都压在身受重伤的为生身上,于是走得格外踉跄,“那些流民也不知躲没躲过去。”   为生摇了摇头:“南面的应该还好,但东北面的……应该不剩什么了。”   行路苍茫,眼望青山,那青山苍苍,曾是他们以为的故乡。   “此去绵安,路上未必安全。”为生开口道,“听彦页所言,就连你我下山——都并非偶然,宗中推手若知事与愿违,保不齐会派来截杀你我。”   “推手?”叶承楣寒声道,“能让你我突破禁制下山的,不是只有那一个人吗!”   这声怆然凄楚,比寒冬的朝露还要凉上几分。   东方隐隐能见些微红光,星月尚未全然隐没,在那红白一线上暧昧不明地挂着。清凉的夏风吹散了云霞,而他们身前的小道上,也像是被风吹散了阴霾,得见几个靠坐在路边的村民。   四五个流民靠坐在门边,似是在此处乘凉纳风。听见了动静,纷纷睁开了眼,拿着手里的盆便要上来乞讨,可又瞧见他二人这般狼狈的模样,似是有些犹豫。   叶承楣压了压心绪,无论真相如何,都还不到他能肆意发泄的时候。此去绵安多艰,他万不能再轻举妄动,连累为生同他一起遭难。   “这一片倒还算安全。”   他有意转移话题,不让自己被心头的阴翳笼罩。   瞧着这些虽然过得半死不活,但到底还是活着的流民,叶承楣还是缓缓地品出了些死里逃生的庆幸。   “待回了绵安,我们把事情都告诉我哥。”哪怕在这种情况下,叶承楣还是示意为生从他兜里拿点东西,送给这些流民。   “嫂子那时候应该也出了月子了,也不知道是小子还是丫头。”   为生看了一圈,摸出了些银两,连着那已经彻底碎裂的芠冠,放到了面前的几只碗里。   “我们这样回去,怕不是要把你嫂子给吓着。”   “唉,也是,怕不是孩子的满月宴都办不好,这么大的事——”   滴答。   叶承楣浑身泛麻,所以当那锐器捅进他身体里时,他甚至并未立刻发现。   他是瞧见了从为生胸膛里穿出的那红刃时,才从一时间空空荡荡的脑海里扒拉出一丝神志,一丝清明。   “为——”   他被人自身后猛地推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手脚上绑上了麻绳,嘴巴被人以布条塞死,而为生也与他一般,顷刻间便被制住,死死地压在了地上。   “嘿,说是修士,结果也不过如此嘛。”   “诶,价钱到位就行了,比寻常人贵上好几倍呢。”   其中一个流民扯下了头巾,露出了他的独眼。   “大哥,咱们可得快点,这一刀我是照着心窝子里捅的,麻瘸子说了要在他活着的时候带到客栈里,他们得趁着热再扔进井里,咱们可得快点!”   另一个长髯大汉闻言怒道:“你他妈知道那客栈有多远吗!谁叫你往那儿扎的!”   心窝子?   心窝子又是哪里?   我的?还是为生的?   叶承楣浑身冰冷,唯独胸口涌出的鲜血烫得他发抖。   不要紧,剑身没事,只要剑身不断,为生就不会死。   “两位老板啊……”其他几个流民围了上来,“这说好的银子……”   “难道我们还会赖了你们的账?记住,此事可得烂在肚子里!”   “是是是,我们——”   话音戛然而止,两个大汉同时抽了刀,捅死了面前几个流民。   那捧碗的小姑娘见状转身就跑,也不过多跑了几步,便被长髯大汉自身后砍了脑袋。   叶承楣抬不起头,他只能看见跌落在自己面前的脑袋。   日出东方,破晓的黎明与那死不瞑目的头颅在他面前交叠,万丈光芒普照着大地,那小姑娘的头就映在那光圈之中,宛如佛陀在世,法相庄严。   可这世间约莫是没有佛陀,亦没有神明的。   他们傻人有傻福,不曾死在魇镇手下,亦不曾死在至邪之物手下。他们自以为已经千帆过尽,是历尽磨难的过来人,可不过几个凡人,一柄长刀,便能眨眼间要了他们的命。   “大哥,他这柄剑瞧着不错,咱们要不要留着?”   “少他妈扯淡,这种世家公子的剑都是有剑铭的,道上都没人敢收,一会儿一起扔到客栈让麻瘸子处理,别给我惹事儿!”   “……好吧,我再瞧瞧这剑柄上的珠宝扣不扣得下来。”   你们怎么敢碰那柄剑?   你们怎配碰那柄剑?   为生是三百年前名匠所成的神兵利器,是我叶家世代温养出的灵物。   是我最好的朋友。   叶承楣的眼前一片昏暗,他看不到为生,也听不见为生的声音。他被扛着走,连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生是死。   为何世事会这般荒唐?   为何人心会这般诡谲?   这些事怎能就这样沉入黑暗,怎能平白合棺定论?   死了那样多的人啊。   我怎能就这样合眼安息?   他沉入了冰冷的深渊之中。瞧不见自己的前尘,亦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黑暗中唯有一丝声音叫他无处可去的魂魄感到熟悉,尽管那声音听起来悲戚、焦躁、愤怒、痛苦,却是此方天地最后能叫他安宁的童音。   “废物!你们两个废物!早知道就我把你们给吃了!”   “该死!该死——剑、剑还在——”   “剑还没断——拘魂锁,你身上还有拘魂锁!”   彦页啊。   叶承楣隐约间似是听见了为生的声音。   可他分不清,他的脑海混沌,此间的一切像是在他面前重演,无边的黑暗将他笼罩,唯有要人瞧见这一切的念头盖住了一切。   彦页啊。   承楣心有不甘,酿成大错,我不能陪着他,此后便有劳你照顾了。   “你闭嘴!你的剑身能在兵匣里养,你的魂魄能在拘魂锁里暂且安息,叶承楣又成了祟,你们哪儿也不用去,魂飞魄散了我也能把你们养回来!”   彦页。   彦宝儿。   此后百种,我已再无力回寰,你受了怎样的委屈,我怕是再不能听了。   只是承楣这个人,心性至纯至善,一点苦难见不得,一点委屈都要死要活,他生前已是不幸,此后哪怕成祟入魔,伤了他人,我依旧盼着他能过得松快。   “他妈的叶承楣又不是我老子,他过得怎样关我屁事!”   他不知天高地厚,总觉得自己是你的爹娘,日日与我说你大了要去当剑修,要长明宗的灵娘摘遍了山间的桃枝赠予你。   今日我魂消道陨,来日宝剑再成的灵,也不再是我了。   “你——”   “此去经年。”那声音略微一顿,带上了些许温和的笑意。   “承楣便有劳你了。” 第51章 梦醒   “我是怎么死的?”   邪祟相斗?   魇镇陷害?   妖道降灵?   “不……都不是……”叶承楣嗫喏道, “我和为生是……是被几个流民……一刀……捅死的。”   死在他心心念念想保护的那些人手下。   杨心问回过神时,依旧站在原地,站在陈安道身后不远处, 像是从未从这桥上离开过,姜崔崔和季铁的尸首还在那里,日头也不过刚上了三竿。   他们像是一起做了个悠长的噩梦, 有的是梦中人, 有些不过看梦人。杨心问收回了手里的剑, 垂眼看着面前黯然失神的叶承楣。   血腥气在沉闷的盛夏晌午里发酵, 腐臭和脏器中的酸味四处飘散,叶承楣捂着胸口,似是要干呕, 可到底什么也没能吐出来, 只是伏在栏杆上,与水中那扭曲歪斜的自己长久地对望。   过了许久,叶承楣才慢慢抬起头。   “为——彦页他,现在何处?”   “被我镇在客栈之中。”   “……我能去看看他吗?”   “请便。”   杨心问见叶承楣捧起了那柄剑, 分明腿软得似是站不起来,也不肯拄着剑站起来。好像那不是柄铁剑, 而是个易碎的琉璃制品, 稍不留神便要叫他弄坏了。   他们默默跟在叶承楣身后回了客栈。   彦页果然还被阵法和傀儡按在地上, 他瞧着倒是分外闲适, 这般形容落魄, 还能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抖着腿, 见叶承楣走到他面前, 也只是略略一顿, 而后冷笑道:“你那日说的大话, 如今倒是能成了。”   【你今日有恩于我,可我来日还是要将你除去。】   客栈里生着阴湿的霉味儿,正中午的太阳照进来,反倒叫那霉味儿越发扑鼻呛人。   叶承楣持剑的影子让阳光打在了地上,剑尖不偏不倚地落在彦页的胸腔一点。   除魔卫道,乃是吾辈之职。   二十年前的那句话仍在耳边回响,而二十年后的叶承楣只是颓然地低下头,看着地上交织的影子道:“如今我已为祟,早不知杀人几何。除你?我连自己都除不掉。”   彦页冷笑一声:“辗转多年,你他妈还是那么废物。”   叶承楣半分不怒,反倒抬眼冲他笑:“可不是吗。”   他这笑得没有半分气焰,倒是温和得叫人想起了为生。彦页的舌尖滚过了千万句毒言恶语,最终还是硬生生吞了下去。   杨心问自觉半步入魔,无血无泪,如此悲怆感人之景他看得兴致缺缺,憋了这么一会儿已是很给面子。   眼看着他们似乎就要这样相看泪眼,无语凝噎个千八百年,忍不住道:“道完别了吗?”   道完别了是不是就该上路了?   我都在这里困了多久了你们心里有数吗?   叶承楣闻言一怔,随即轻点头,转身看向陈安道:“我夙愿已了半数,待你们出去后,将此事广而告之,我和彦页,以及这人命堆成的阵,便该悉数散去了。”   “你们无辜受累,我……我却无从致歉,到最后还要你们相助,才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叶承楣阖了阖眼,再不见从前的少年意气。   如许光阴雕刻在他眼底的岁月,哪怕经由岁虚阵翻转颠倒,到底还是如风浪蚀岩,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再加上他蒙昧之间借这阵吞下的人命无数,连那脊背都已经挺不直了。   “有劳……二位道友除祟了。”   “不必。”陈安道说,“我还没打算除了你们。”   ……   “……啊?”   叶承楣痴傻的眼神倒是跟当年一模一样:“你、你不必怜我命途多舛,我无意害人,却到底害人无数,能就此将歇于我来说也是解脱。”   “阁下多虑了,在下不是在体念二位。”陈安道抬手打断,“此地离长明宗极近,前脚阵散,后脚他们便会下山拿人,我们怕是没法活着出这平罡城。”   叶承楣结巴道:“那、那等你们回了宗门再昭雪也不迟……”   陈安道抬眼道:“若是远离此地再散播消息,待有人能前来查证时,此阵早就烟消云散,什么证据都不曾留下,阁下不会觉得我二人能空口指证长明宗和季家吧。”   显然叶承楣真是这么觉得的。   “况且,虽然此岁虚之阵并非长明宗要的三元醮,但在此阵成了之后,长明宗便不曾再大肆掳人做祭品,如若除了你们,长明宗又重操旧业,岂不是妄造杀孽?”   “可、可是维持岁虚阵也需生魂来祭……”   “阁下这些年吃的也够多了,眼下便是戒些口,维持个十几年应当也不难。”   叶承楣不解道:“可、可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陈安道轻抬了下指尖,让那傀儡松开了牵制,他没看叶承楣,而是看向彦页道:“岁虚阵成阵不易。”   “不知二位可否借在下一用?”   //   杨心问面色不虞地蹲在门槛边,和同样蹲在门边的叶承楣宛如一对不大吉利的石狮子。   镇宅不太靠谱,看门勉强凑合,一脸倒霉相辟邪不成,退敌倒是颇具威慑。   “你说他们要聊多久?”叶承楣抱着剑喃喃道,“为何不让我们进去听?”   他自以为和杨心问同病相怜,不曾想正戳中了杨心问的痛处,便听杨心问阴阳怪气道:“大人说话,小孩儿哪配上桌?”   叶承楣:“可我年纪不小了啊。”   杨心问嗤笑:“瞧不出来。”   二人就在那儿等了一个时辰,房门才从里面打开了。陈安道从里面出来,告诉杨心问再休整一晚便出发,杨心问发蔫地点头,满脸写着不高兴。   陈安道见他这般神色,大发慈悲道:“今晚不必背书了。”   杨心问有气无力:“哦。”   眼看收效甚微,陈安道不得不丧权辱国道:“回宗门之前的这些日子,且先休息,都不必看书了。”   “好。”杨心问宠辱不惊,“师兄大义。”   自觉仁至义尽的陈安道抬脚边走,后头受了他大恩惠的杨心问却扭头看向叶承楣,忽而计上心头来。   “喂,这岁虚阵不是归你管的吗?”   叶承楣以为他在讽刺他成祟害人之事,面色惨白道:“确实如此。”   “那你能不能单单让我看看这房间里刚才发生的事?”   “自然可以。”叶承楣说完才反应过来,“你要做什么?”   杨心问打了鸡血般跳起来,把叶承楣推进了房间里,也不管那边还有个被镇住的魇镇,催促他道:“让我瞧瞧他们刚才说了什么!”   叶承楣有几分犹豫:“他们既然赶我们出去,自然是有他们的理由的。”   “他们有他们的理由,我们有我们的道理,难道你要一辈子当个被护在羽翼下的小鸡仔吗,你要一辈子都这样糊糊涂涂地收人庇护吗!”   杨心问字字铿锵,忽悠得叶承楣不着五六。还在阵里不曾被放出来的魇镇见状抱臂冷笑,一脸嘲弄,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看向杨心问的眼神格外冷漠。   “你说得对。”叶承楣看了眼彦页,又看了眼自己腰间的佩剑,“我是该活得明白些了。”   杨心问奸计得逞,面上却不露,还嘱咐叶承楣单单给他看些幻境便可,不然他们藏得麻烦。   话音刚落,他便觉得周身一轻。   周围涌上一股迷雾,叫他有些许困意,但是自那迷雾深处却又传来了人声,叫杨心问强打起精神循声而去。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走到了迷雾的尽头。   陈安道坐在桌边,给阵中的彦页倒了杯水。   “你可别给我倒茶。”彦页敛着眼道:“闻着那味儿我都头疼。”   “白水罢了。”   虽然是白水,但彦页也没喝。   “于明仙人张若朝主事三元醮的事宜。”陈安道单刀直入,“要成这岁虚的‘阳关教’又是何人主事?”   外头日头正毒,屋里却是潮气裹着霉气发酵,尘埃密实地压在墙角的青苔上,连落入其中发烫的光线也像是沾上了不干不净的阴霾。   彦页避开那光线站着。   “你倒是不客气。”彦页说,“只是我为什么要帮你?”   陈安道兀自将洗杯子的水倒在了地上:“自然是有利可图。”   “有利可图?”彦页耸了耸肩,“你不会让我跑了,眼下又不杀叶承楣,你对我既没危害也没益处,拿什么跟我谈?”   “就拿叶公子身上的拘魂锁。”   像是不欲与他兜圈子,陈安道抬眼看向彦页,恰好捉住了他眼里一霎的动摇。   “拘魂锁能拘魂,但不能养魂。”陈安道说,“在这魔气深重之地,你们是什么也养不出来的。”   彦页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淡了。   “你们二人无论缘由,到底是杀人无数,我不能将此事轻拿轻放,来日必定要有个了断。”陈安道往洗净的杯子里注水,“但为生至死不曾枉杀一人,一个清清白白的剑灵,我还是保得下来的。”   水渍渗进了地缝之中,留下了一滩更深的颜色。   彦页猛地撞上了阵眼!   “清清白白?好一个清清白白,修仙的就是厉害,清白二字不过是你们一张嘴的事罢了!”   “说得这般惨烈。”陈安道寒声,“阁下莫不是觉得自己冤枉了?”   “我不冤枉,我怎么会冤枉?我做梦都想着杀人——可叶承楣屁事儿干不成,祟要吃人,天经地义,他身前身后过得一塌糊涂,不干不净的罪名你也要往他脑袋上安!”   杨心问见旁边的叶承楣闻言神色恍然,担心他一下没把持住把幻境给撤了,忙上前扶了他一下。   “我无意评判此中对错,此事日后也并非由我来定夺。”   “好,那便说些你能定夺的。”彦页的话音里透出比霉点更为阴湿的恶毒来,“你说我们这群邪祟不干净,那你那成魔的好师弟又如何呢?” 第52章 共生   杨心问扶着叶承楣的手骤然收紧, 几乎把恍惚的叶承楣给掐出一声惨叫来。   他知道了。   夏日烈阳,杨心问却觉得如坠冰窖般手脚发凉。   寒气如蛛网般将他缠在其中,任他如何挣动也难以逃脱。   师兄会怎么样?   杨心问几乎不敢想。   他都没有急着除掉叶承楣和彦页, 他会不会也放过我?   我——   “你果然看到了。”陈安道神色平静,四平八稳地将杯子放回了桌上,“你想我说什么?”   杨心问浑身一僵, 紧接着便看见叶承楣用更为震惊的视线看向自己。   “说什么?”彦页拿起了在他面前快要放凉的水, “大家都是魔物, 对我们, 你要利用干净了再杀,对你的师弟,你便又是隐而不发又是偷偷喂血, 何等感天动地的名门正道师门情——怎么不见你分点怜惜给我们?”   他们说的每一个字落在杨心问耳里都如一声惊雷, 一声声震耳欲聋,一道道晴天霹雳。   他的脸上一片煞白,陈安道那日给他的药里,混沌的苦和甜齐齐涌上了他的喉头。   陈安道抬眼:“我师弟不曾杀过人。”   “总会要杀的。”   “未来之事, 不可定论。”   “成魔者善妒好杀性残忍,本能又叫他们食人精气血肉, 哪怕你现在能把他喂饱, 他也迟早有一天要同我们一样杀人见血, 你这般掩耳盗铃, 跟那群万般仙众倒是没什么分别。”   陈安道寒声道:“他不是魔, 你又怎知他日后必定成魔。”   彦页将那杯子重重砸在桌上, 狠厉道:“你莫不是失心疯?堕化不可逆转, 成魔没有退路!”   “不过是没有先例。”陈安道拍案而起, “他如何就做不了这先例!”   窗叶震颤。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那如松柏般侍立一侧的傀儡忽而转过了头,看向了它不可能看得见的杨心问和叶承楣。   杨心问转身靠在了门上。   “……你他妈是真荒唐……”彦页被陈安道眼中的笃定骇得不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像是出了口浊气,陈安道敛了敛眼睑,半晌慢慢坐了回去。   “我知道。”他攥着杯子,艰难地喝下了一口,“我再清楚不过。”   像是被方才那一声厉喝抽干了力气,陈安道的声音听起来轻如鸿羽。   “他父兄战死,母亲早亡,颠沛流离贫穷困苦什么都经历过。”   “宗门中人对他处处刁难,他这样的年纪,却从不与我闹着要去峰外玩,就是怕与人起了冲突,给师门添麻烦。”   那杯中映出人面千层,水纹道道,层层具是人世凄苦,道道皆为人心难测。   “……待随我来了此地,我思虑不周,害得他……害得他与那渊落对峙。他魔气入体,日日担惊受怕,朝不保夕。”   蝉鸣不歇,这短命的虫一生不过十数载,不知此间岁长,不知己身命浅,只执着地在这天地间啸鸣,将眼前的每日谱成绝唱。   可盛夏何其短暂。   陈安道再抓不稳那杯子,放了下来,出神地看着杯中縠纹。   “饶是如此,他却与我说——‘这辈子是个顶好的命数,想来是不亏的’。”   问好在哪里,陈安道一个字也说不出。   问坏在哪里,他却觉得这人不过十三岁的人生尽是苦楚。   杨心问偏过头,踉跄着自敞开的窗户里钻了出去,险些被低矮的窗框绊住。   叶承楣犹豫片刻,跟着他一起跳了出去,齐齐跃上屋顶。   “……那又如何?”彦页的声音自下方传来,“堕化毁人心性,什么样的圣人都顶不住,来日他同我们一般杀人放火,你又当如何?”   叶承楣看了眼旁边抱膝团坐的杨心问。   “不会有那一日,在那之前我便会与他一同赴死。”陈安道说,“无论前路如何,万般罪孽,我与他连坐同诛。”   彦页闻言一晒:“他的罪孽,你背得动吗?”   屋顶刺眼的日光晃了叶承楣眼。   “背不背得动,我都是要背的。”   这话有意刺了彦页的心尖,叶承楣的眼前则恍然浮现了那日口出狂言的自己。那时的他虽万般狼狈,手上却没有沾血,为生也尚在身侧。   朗朗乾坤,目下无尘。   他信自己此生言出必践,也信这世间公道自有分说。   屋下沉寂许久,衬得周遭蝉鸣越发震耳欲聋。   “……他当真养得回来吗?”像是叫那蝉声惊醒,彦页的声音滞涩,轻得怕扰乱谁人安息。   “若是残魂当真在这拘魂锁中,可以一试。”   “要多久?”   “养魂耗时,器灵尤甚。”陈安道说,“此生难再相见。”   叶承楣呼吸一滞,半晌却听彦页笑道:“也好。”   “省的两个邪祟平白污了他的眼。”   //   休整半日后,陈安道晨间便来了客栈,再行加固了困住彦页的禁制,又送了叶承楣几张符,叮嘱了他几句话,最后拿走了为生的剑身和拘魂锁,半为胁迫半为温养地将其带走了。   回到屋子里时,杨心问已经收拾停当,正靠在桌边默背着心经。   昨日晚间归来,此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亲自撕毁辱国条程,自发地在那里读书。   陈安道疑心是魔气作乱,一整晚翻来覆去得担惊受怕,眼见杨心问没什么走火入魔的趋势,反倒将日前背得磕磕绊绊的心经顺了下来,才稍稍安心下来。   叶承楣将二人送至出口,在井边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最后摸了摸那把剑,而后对二人拱手道:“为生就有劳二位了。”   陈安道颔首:“此诺必践。”   叶承楣略一抬手,眼前的枯井便隐约成了道门。   “此门通现世,你们若要来,自现世井边徘徊我便能知。”   陈安道点了点头。   “江湖路远。”叶承楣忽而拱手,冲他们深深一拜。   他沉下的肩与群山相平,那没来得及成型,也永远没有几乎再长成的单薄胸背如载千钧,似负山岳。   “二位珍重。”   两人相缀走了进去,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一定睛,眼前却是写着“平罡城”的大门。   周围商旅不绝,往来络绎,不远处的成衣铺掌柜又在偷懒瞌睡,炸苞谷的味儿萦绕在鼻尖。   长梦初醒,方见人世。   奔闹的孩子险些撞在他们身上。   杨心问下意识便要一脚踹去,略略一顿,还是侧身让了开来,甚至不曾口出恶言。   陈安道瞧了他一眼:“一番经历,心性倒是长进不少。”   杨心问摇头晃脑道:“这不是快要采英关了吗,多少得长进点,才不会丢人。”   “之前我也日日与你这般说,怎么不见你有所顿悟?”   杨心问挠了挠脸,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之前被那群人说得烦,现在想明白了,哪怕人人说我烂泥扶不上墙,我也不能真把自己当烂泥,我心性如何,我造化如何,若是那些恨我的人若是说了算,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又白白辜负了看重我的人。”   “我日后要成仙,要成圣,哪怕……哪怕路途艰险,困难重重,我也不能叫那群人乱了我的道心。”   陈安道听了他这番感慨,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杨心问难得说这样正儿八经的话,却没人接茬,闹得他尴尬了起来,脸上“嘭”得一红,原地跺了两下脚,钻到了个卖茶具的铺子里去了。   铺子里没什么人,掌柜的瞧见是个孩子便眉头一皱,可看到后面跟来的那个一身不像便宜货,又有些举棋不定了。   杨心问有意叫陈安道忘了他方才的慷慨陈词,对着一个茶盘长吁短叹了起来。什么“这茶盘又大又圆”,什么“这茶盘不似凡品”,乱七八糟地点评了一遭,叫那掌柜的下定了把他俩轰出去的决心。   “不过是寻常瓷器,你若真喜欢,买下就是。”陈安道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说,“你大……哥早说要送你一套茶具了。”   掌柜的闻言足下猛刹,赶忙换作一副笑脸相迎的模样走来:“二位小公子,这是第一次来平罡城玩儿啊?”   杨心问点点头,又说:“来了有几日了。”   “怎的不进城看看?”   “迷路了。”   “平罡城内道路交错复杂,倒的确容易迷路。”   杨心问心念一动,又问:“这平罡城里可是有个叫富宁镇的镇子?”   掌柜的说:“不错。”   “那镇子怎么样?”   掌柜的神色古怪了起来:“二位要去那镇子上玩?那可不是个好去处,那儿又穷又脏的,以前好像还出过不少事儿,上头的也一直放着不管,由着他们去,瞧着是越来越乱了。”   “听说前阵子有仙师进城除祟。”陈安道也拿了个茶壶详看,状似不经意道,“似乎是个大人物。”   “唉,是有,那个什么临渊一剑嘛。”掌柜的摆摆手,又塞了个更贵的茶盘到杨心问手里,“就是去的那富宁镇。这城里的人因为圣女那事儿最讨厌的就是修士,那仙师能全须全尾地出来,想来是有些本事。”   杨心问歪头道:“什么圣女的事?”   掌柜闻言面露戚色,刚要开口,陈安道却抬手一拦:“吾弟年幼,这些事不要说与他听。”   “哥。”   杨心问抱着那茶盘,显出些稚气,但音调平缓,字字清晰,却叫人莫名觉得他沉静。   “我听与不听,这些事都发生过,捂住眼,堵住耳,不会叫这世道好一些,只是叫我越发眼盲心瞎。”   他目光澄澈,如清泉石上。   “我不要与那群人一般溺在梦中。”杨心问说,“也不愿一生活在荫庇之下。”   陈安道与他对视,那眼里的自己稍显呆愣,倒是不如他那般心无旁骛。   半晌,陈安道松了手,轻轻叹了口气。   于现世不过几日,他却觉得杨心问已经长成了他护不住的成鸟,盖不住的松柏,称不上成熟可靠,可在他膝上耍赖不念书的孩子,却已经若隔世。   眼下站在他面前的,已是个顶天立地的人字。   “我去驿站送封信。”他半是欣慰半是惆怅,转身出了店,“你在这慢慢看,我送完信便回来寻你。”   掌柜的不知道这俩兄弟在打什么哑谜,他自个儿的神情也飘忽着,   当年他也不过在城外帮忙的店铺伙计,事发时他自然不曾目睹,只是在次日清晨,瞧着那日日人来人往的城门竟许久无人经过,再思及前一日进城的那些修士,方觉出些异样来。   此事他已许久不曾与人说,现在再想来,依旧叫他觉得不寒而栗。 第53章 血鸳鸯   “那人我认识, 是罗家的小子。能识字认书,长得一表人才,家里条件也不错, 跟他一辈的,多少都担心心仪的姑娘看上他。”   掌柜的略一顿,约莫是想起了自己当年心仪的姑娘。   “但他一直没娶妻, 那几年又逢战乱, 无处考取功名, 他门前的灶也就冷了下来。”   “他时常出城, 做些生意,倒没什么读书人的架子,生意也赚了些钱。后来听人说他终于要讨媳妇儿了, 大家都替他高兴, 他这样的人,无论跟什么样的姑娘都是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的。”   掌柜的微微出神,瞳子散了些,隐约像是能映出那日的情形。   “他成亲的娘子谁也没见过, 婚礼也办得古怪,这么个体面人家, 却没请几个人, 还防贼样的查来宾的身份。我没去上, 但听朋友说那婚礼瞧着比葬礼还憋闷, 之后小半个月也没见她娘子回过门, 一个月过去, 整个城里连个知道他娘子究竟姓甚名谁的人都没有。”   “若是换个人, 指不定传出什么难听的猜疑了。可那罗家的小子不是这样的人, 不可能干得出拐卖良家妇女这种事, 他自个儿被悍妇拐了听起来都靠谱些。”掌柜的说,“所以大伙儿也不说什么,只当他娘子身体不好。”   他叹了口气,明亮的茶盘映出他富态的脸颊。   “当时怎么就没多想想呢?”   “哪怕多问两句,罗小子兜不住事儿的性格,哪里真招架得住?”   掌柜盘着自己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半晌道:“那群人进城时是在傍晚,围住了平罡城包括水路的四个出口,挨家挨户,掘地三尺地找。掳掠圣女可比谋反的罪要重得多,诛九族哪里能相提并论,但凡答不上的,不愿答的,多说一句的机会也没有,直接就地处决了。”   “平罡城闭城闭了三天,桡河的水却红了十几日,等再有人进去时,已是小半个月后。所幸时逢寒冬,才不至于满城的尸身腐坏,再生疫病。”   掌柜的碍着杨心问年幼,说得已算轻巧,血腥味儿最重的部分三言两语地过去了,反而叫人徒生想象。   杨心问抱着手里的茶盘,倒不至于被吓破了胆。他实打实的血流成河都已见过,不至于叫这语焉不详的旧事给唬住,只是思及此事说的是叶珉的姐姐,便难以全然以看客的心态去听,一时沉默了下来,倒叫掌柜的有些不知所措。   “咳、咳咳……唉,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小公子听听便算,别往心里去啊。咱们这平罡城早就大不同前了,虽然因为这事儿对灵子灵娘格外刻薄,但这与我们这些寻常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说着又回到杨心问手上的茶盘:“不说这些,不说这些,瞧瞧公子手上的茶盘,那可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寻常人要摸一下我都是不让的,今日看二位公子有缘,我才拿出来,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啊?”   杨心问意下不如何,他极其讨厌欠陈安道的债不还,也不乐意欠其他人太多,他平日都在陈安道那儿蹭茶喝,自己一个人是泡都不泡的,买这么个东西纯属浪费。   他没有什么“听了故事便该给些茶钱”的觉悟,又觉得说“不买了”很丢面子,一时机上心头,忽然“哇”得一声把茶盘一放,飞扑过去,钻进了去而复返的陈安道的怀里。   陈安道才刚进门,险些让他撞飞,踉跄了一步好歹保住了身后一墙的茶具。   他震惊地看着怀里的杨心问,继而敬畏地看向掌柜:他不过送封信的功夫,不知此人究竟讲了个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才能将杨心问这等胆大包天之徒吓哭。   掌柜的一时大汗淋漓,自兜里拿出手帕分外尴尬地擦汗。   杨心问自陈安道怀里扬起了脸,叫陈安道此时才看清,此子光打雷不下雨,还挤眉弄眼地暗示那茶盘。   难为陈安道锦衣玉食地长大,却在此刻通悟了他师弟寒酸得颇具想象力的念头,一时如鲠在喉,过了许久方艰难道:“家弟受了惊,我二人先行告辞了。”   掌柜哪里敢留人,孩子哭得这样惨烈,他哥不找他算账都算宽宏大量,忙将二人送出了门,心里暗暗发誓日后只同客人聊些八卦艳事,这倒霉故事他说什么也不再提了!   陈安道拖着身上沉重的包袱出了门,走出了挺远,才放缓步子,同他身上干嚎着的八爪鱼说道:“……你便是再大声,人也听不见了。”   杨心问想象力丰富的同时又心细如发,谨慎地又放大声量嚎了两下,才在陈安道已然被围观得薄红的脸皮下撒开了手,略显心虚地掸了掸对方被自己扯皱的衣角。   几个瞧他哭得凄惨,驻足围观想要帮忙的路人,眼见着他六月天样的变脸,啧啧称奇,神色越发探究,看得陈安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若是不想买,直说又有何不可。”陈安道咬着下唇,声若蚊吟道,“他难道还能把你扣在那里不成?”   “若是直说,那掌柜的铁定给我们脸色看,觉得我们穷酸出不起钱——我们刚进店时我便瞧见他一副要赶人的模样了!”   杨心问自觉也非常要脸,只是他要脸的方式和陈安道截然不同。陈安道觉得这样迂回着打肿脸充胖子是丢人,而他觉得充不起胖子才是丢人,两个都自觉十分要脸的人狭路相逢,脸皮厚的那个方能胜者为王。   称王的杨心问抬眼看着羞得发抖的陈安道,一时间愧意与促狭之心齐飞,他拉着陈安道的手,又凑上去拿他城墙般厚实的脸皮去蹭人的胸口,一派稚子天真的模样说:“哥,我错了。”   错哪儿了?不知道。   真错了?不觉得。   但是道歉是管够的,他仿佛天生便有当坏人的本领,生得讨人喜欢,说话也自成一派柔情蜜意,小小年纪便可窥见将来累累情债的冰山一角。   若换个不相熟的,或者心再软些的人,此时便已被他哄得不着五六。   可陈安道与这妖孽斗法数月有余,不说心如磐石,至少练就了火眼金睛,略一眯眼,就从此子状似诚挚的道歉里同时品出了“我没错”和“师兄逗着真好玩儿”的大逆不道来。   他一拂袖子,冲杨心问正色道:   “站直了说话。”   杨心问迅速调整体态,见“稚子天真”不管用,他便立马启用“老实巴交”的新策略。新策略策如其名,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力求以真心换真心。   “好的哥。”   他站如松柏,唯有脑袋垂着,一副任打任罚的乖巧模样。   陈安道本来也没多生气,不过是看他油腔滑调成了习惯,有意敲打,没曾想还没开敲,杨心问便以退为进,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陈安道一炷香前还觉得杨心问长大不少,叫他心安又怅然,眼下却又觉得这成长如未经修剪的枝叶,左一根右一根的,究竟是长好了还是长岔了,根本难以分辨。   “……若不觉得自己有错,便不要随口认错。”陈安道犹豫片刻,到底是没提那茶盘的事,“这样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他人失礼。”   杨心问觑着他的神色,心里头又翻出了千百句动听的软话,精挑细选了一番,却觉得说哪句都只会叫陈安道不高兴,最后只干巴巴地点了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   听他老老实实说了这句话,陈安道倒是一副悬着的心落回实处的模样。   “方才那掌柜的与你说了什么?”   杨心问耳聪目明——这便是翻篇了的意思。   “说那圣女跟个姓罗的人成亲,惹得满城腥风血雨的。”杨心问借坡下驴得快,人从陈安道面前绕到了身侧,“哥,这是真事儿吗?”   陈安道点了点头。   “那他姐姐现在……”   “自然是回了临渊宗,守在天座莲旁边以传神谕。”   杨心问踢开了路边的石子儿,小声道:“现在算来,这圣女一脉的风水是不是不太行,怎么有一个算一个的倒霉成这样?”   陈安道闻言侧目看他:“圣女一脉……确实命途多舛。”   杨心问听出他话里有话,放慢了步子,跟陈安道凑得更近了些,便听陈安道极轻地开口:“大师兄的父母,算来也是叶承楣的长兄,在大师兄出生不久后也亡故了。”   杨心问一愣,似是一时难以将他那没心没肺的纨绔大师兄跟父母双亡联系在一起。   “跟那人有关吗?”   “谁?”   “脸特别多的那个。”杨心问对那半梦仙始终心有余悸,也不知是因为他千变万化的脸,还是他那些说得煞有介事的胡话。   “……当年叶承楣的事,或许对大师兄的父母确有影响,只是和那千面人应当是没关系的。”   “什么影响?”   陈安道轻叹口气:“这毕竟是大师兄的私事,我不便与你说,只是他向来不避讳这些,你若想知道,不妨回去问他。”   杨心问点点头,并不追问叫人难做。   陈安道又道:“至于那千面人——据彦页所说,那千面人既非于明仙人那一派,也非霈霖仙人那一派的,但他却对两方势力都颇有了解。他说自己此来为着两件事,一是要那两方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二是要见他的旧友,对其余都不感兴趣。”   “那万般仙众……”   “确是他的手笔,是他用来吸引人身剑鞘的诱饵。”   杨心问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他……他到底是谁?他说得什么心魄骨血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还有他做什么老跟我攀关系?   攀关系没攀成还要杀我,杀我没杀成还咒我,路上算命的都知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儿,弄得我现在做噩梦还听见他在唠叨“善恶皆是敌非友,亲朋具不可尽信”。 第54章 请傩   陈安道虽然也被他连带着咒了几句, 但到底不如杨心问这般被重点照顾,对千面人的印象并不比对人身剑鞘的深。   饶是如此,一个能跟人身剑鞘称兄道弟, 且行迹诡谲,意图拐骗他师弟的人,总是没有放着不管的道理。   他在心里默默记了一笔, 已做好将此人祖上八代都查个水落石出的决心, 但面上依旧淡淡, 似是并没把这人放在心上。   杨心问被陈安道四平八稳的态度影响, 心里头惴惴不安之感也稍微淡了。   “师兄,我们这就要回去了吗?”杨心问这才想起他们下山本是为了查师父手指上那点小伤的,眼下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可回首一看发现萝卜不知所踪。   “他们利用岁虚阵之力伤了师父, 那伤口恐怕不如瞧着那般简单,我得替师父再寻个大夫看看。”陈安道说,“此事彦页知道得也不多,传话的人只叫他在那时起阵, 为了什么他也不清楚,只知道这是以霈霖仙人为首的阳关教的主意。”   “长明宗为什么要害师父?”   陈安道摇摇头, 神色越发深沉:“如若只是歹人临时起意倒也罢了, 可若是有意设计, 那传此神谕叫师父下山的圣女和神使——怕是也不干净。”   刚听完圣女的血腥爱情故事, 杨心问对这素昧平生的大师兄亲姐已生出些许忌惮, 眼下又见陈安对她有所怀疑, 不禁悚然, 下意识道:“师兄你……怀疑大师兄的姐姐吗?”   这样大的事, 如若圣女当真参与其中, 那她最亲的弟弟,会一无所知吗?   光是猜想,便已叫杨心问觉得手脚发冷。   似是察觉到了他脱缰野马般的猜疑,陈安道微微和缓了语气,轻声道:“不过是些无凭无据的想法罢了,圣女常年独居天座阁顶,平日里接触不到外人,便是有心勾结恐怕都不容易,你不必多想,这事更攀不到大师兄身上,师父对我们毫无防备,如若真是要害师父,大师兄偷偷下手岂不简单得多?”   杨心问回忆着师父平素里的傻样,又在脑海里温习巩固了叶珉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做派。   如若叶珉是坏胚,那他潜伏十余载,干的主要坏事儿是带着师父不学好,包括但不限于教会师父骄奢淫逸、斗蛐蛐、抽签躲懒等行径,不能说不歹毒,但也迂回得叫人扼腕,对师父造成的直接伤害恐怕还不如对陈安道造成的伤害大。   废物是坏蛋最好的皂角,杨心问温习完叶珉的事迹,心里头那点疑虑很快便烟消云散。   “无论如何,平罡城内的水都太深了,只你我二人再探,怕是探不出什么。”陈安道说,“眼下采英关将至,你先回宗内备考,不必为旁的事情分心。”   杨心问两眼一眯,听出了不对。   “师兄不与我一同回宗门吗?”   陈安道说:“姜姑娘的尸骨不知被客栈的人埋到了哪里,城里人多眼杂,眼下是没办法收殓的。可她在梁州的父母尚不知她究竟身在何处,是生是死,我既知其下落,此番便要回府遣人去报丧。”   他顿了顿,又看向腰间的剑:“还有这柄剑,剑上有铭,断然不能让长明宗和季家的那些人发现,可非灵气充沛之地难以养魂,我也得为他寻个妥善的地方安置。”   杨心问歪着脑袋:“我不能同你一起去吗?”   “路途遥远,你随我一起去,怕是要赶不上采英关了。”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杨心问在心里“哦”了一声,没意识到自己没说出口,瞧着还是一幅有些发愣的模样。   他从上山之后,和陈安道分开最久也不过三天。   采英关大约在两月之后。   杨心问在心里算了算。   那会儿都该秋天了。   //   他们回程仍是走水路。   四日后的傍晚,船行到了柳山湾,此处是浦江与桡河交界之处,离兮山最近,陈安道便要在此处下船。   船夫也落了套,今夜要在此处休息,明早再启程。   杨心问坐在甲板上,看见岸上一片灯火通明,却没什么人。   船上的旅人匆匆下了船,也不在街上逗留,着急忙慌的像是屁股后起了火,没一会儿就剩他和陈安道两人站在岸边,望着这空旷的借道相对无言。   过了许久,两个刚从混乱的时序里出来的人,看着地上飘过的纸钱,才后知后觉今个儿已经是七月半了。   “师兄,我们这运气也真是……”杨心问对这宛如万般仙众再临富宁镇的场面,一时间也有些笑不出来,“怎么鬼节都能给我们撞上?”   陈安道的肩上卷了张纸钱,细看材质跟他的黄符纸人没什么区别。   他们跟晦气之事于冥冥中的缘分着实妙不可言。   “先寻个落脚处吧。”陈安道想了想又补充道,“需得找家正经客栈。”   客栈着实不少,但正不正经就不好说了。   他们一路看去,竟发现许多家客栈在门前挂了纸扎的死人头,又用红灯笼做出鬼眼,将纸钱粘成串儿,一长条地贴在纸人的头上,给他当辫子。   杨心问都看傻了,一眼望去,这般装潢的店铺人家竟还不在少数,这哪里有退让群鬼的样子,分明是恨不得有鬼来家里做客!   “师兄,咱们不会又一脚踏进什么阵里了吧。”   “不是。”陈安道摇摇头,脸色却不大好看,“柳山以前便有鬼节招魂的仪式,名为‘谢傩礼’,只是没想到当地人竟然迄今都保有这个习俗。”   杨心问难以理解:“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习俗?”   “我之前便与你说过,几十年前,有不少邪修开宗立派,彼时的柳山一代便有个盛家,善赶尸驱鬼之术。此地归他们管辖,自然也养出了不少邪修,每逢七月半,盛家便带头放他们驯养的走肉上街,其他邪修有样学样,久而久之便成了本地的习俗。”   杨心问乃是在临渊宗山脚下根正苗红长大的,哪里听过这般大逆不道的故事!   “那、那邪修都已经没了,他们还会有走肉上街吗?”   “应当不会了,最多便是弄些纸扎的伪物游街。”陈安道说得犹犹豫豫,想来是也吃不准这里头的水深。   由于一路下来每个店家都不正经,他们也就不挑了,随便进了一家,要了件上房。那店里的伙计也个个来劲儿,人皆带着个鬼面具,青面獠牙的也不怕把客人吓跑。   再细看那菜单,更是应景,什么“水鬼重豆腐”,“恶咒覆骨汤”,“三尸聚鼎护心肉”,一溜下来就剩个“夫妻肺片”瞧着是最吉利的。   杨心问着实好奇水鬼重豆腐是个什么玩意儿,点了个看看,发现只有豆腐,没有水鬼,大失所望。   陈安道则疑神疑鬼,把小二叫上来,再三确认这菜里没有酒。   “师兄,喝酒伤身。”杨心问以为陈安道想喝酒,摆起了架势劝道,“况且你还时时喝着药,那酒是要中和药性的,你可不能学大师兄那般贪杯。”   他们的师父师父人称雾淩剑仙,却不曾真正和临渊宗门人一一比试过,而他们的大师兄叶珉人称雾淩酒仙,却是货真价实把各峰代表喝趴下去过的。   相比之下,陈安道长到今日滴酒不曾沾,却要被一个被菜里的花雕料酒放倒的小孩儿训诫,着实憋屈。   “我不喝。”陈安道干巴巴道,“你也少喝。”   杨心问抬手一笑,自认潇洒道:“贪杯误事,我自然不会喝的。”   可陈安道已经从杨心问被花雕放倒后的放肆劲儿里,隐约窥见了他将来和叶珉同桌拼酒的放荡人生,所以心底里不大相信,默默咽下了一句“你最好是”。   两人就着没有水鬼的水鬼重豆腐吃了一顿,时辰尚早,此时回房也是无聊。   外头随着天色渐晚,却是越发热闹了起来,傍晚时还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隐隐有了人声鼎沸之势,中间夹杂着几句鬼哭狼嚎,勾的人格外想去张望两下。   杨心问白日里已经在船上背过了书,晚上本打算先预着明日的功课,可被外头的热闹吵着,他也有些坐立难安。   陈安道瞧出他是真想去看,考校了他几个问题,便颔首道:“这谢傩礼的来历虽然不正,但这礼本身也算小有名气,不少人远道而来,专程观礼。机会难得,一会儿我们也去瞧瞧,便当长些见识了。”   杨心问闻言,面上按住不动,淡然地接了句“确实能长见识”。   脚下却已经开始不安分地乱动,还时不时往陈安道的碗里瞧去,偷瞄陈安道还剩多少才吃完。   陈安道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发笑,简单吃了两块豆腐便放下了碗筷,冲杨心问道:“走吧,去看看。”   杨心问纠正道:“是去长见识。”   “……行。”陈安道憋得好辛苦,“长见识去。”   二人在店伙计“出棺二位”的吆喝声里走出客栈,迎面而来的便是三四个身着白衣,面带小鬼面具的孩子。   他们身上的白衣显然是大人的旧衣,套在他们身上太大,像是披着已然溃烂的寿衣的小儿鬼,叽叽喳喳地在街上横行,见到一个长得和善的,便要说些威胁的话,喝令对方拿出些零嘴。   拿出来了,便能得些吉利话,拿不出来,便要被叨上些“出门被狗咬”,“没伞淋大雨”的晦气话。   好死不死,没曾想有个小孩儿格外没有眼力见儿,打秋风打到杨心问头上来了。 第55章 百尸蛊   “七月半, 鬼相伴。”小孩儿脆生生的声音带着些骄纵的调子,“百鬼游街,留财化劫!”   杨心问兜里其实有几颗浆果, 要他给也不是不行。只是好声好气地讨要,他杨大爷心情好确实有赏,若是威胁——   他呲起个牙, 阴森森地笑道:“七月半, 谁相伴?”   那小孩儿愣了愣:“……鬼?”   杨心问脚下踏步, 倏忽间飘到了小孩儿身后。小孩儿只觉眼前人忽然消失, 而后头顶传来一声阴恻恻的笑声,隐约有轻飘飘的东西扫到了他的后颈,叫他浑身一僵。   他颤抖着抬头, 便见方才消失的人咧开嘴, 眼睛眯成两条细缝地笑:“唉,娃儿,叫我呢?”   小孩儿惊魂惨叫,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将满身的零嘴都掷了出来,一边往后爬着一边说:“留、留财化劫……你、你不要吃我, 我不好吃的……”   “细皮嫩肉的, 能不好吃?”杨心问舔了舔自个儿的虎牙, 邪笑道, “娃儿, 你莫要诓我。”   杨心问向他寸步逼近, 眼见那小孩儿惊呼一声“爹娘”, 接着二轮变四轮, 朝着身后一骑绝尘地爬了出去, 身手之矫健有千里良驹之姿,一溜烟便没影了。   吓哭小孩儿的另一位小孩儿捧腹大笑,缴了那一地的战利品,一派得胜归来的嚣张气焰,瞧着的确有些阎王过街的邪气了。   他拿着不义之财,冲陈安道递了个果脯。   陈安道郑重推辞:“不必了,你吃吧。”   杨心问闻言便把果脯高抛,仰首接住,在嘴里嚼了两下,点评道:“不太新鲜,估计是陈年的果子晒出来的。”   他带着一身的赃款游街,倒是没再遇到第二个不长眼的小鬼。   刚转过街角,却是陈安道被一群孩子拿下了。   陈安道身上有些银钱,但零嘴是一点没有的。他看向杨心问,便见这人老神在在的,头发丝儿都写着“叫你不肯与我同流合污”的得意劲儿。   “师兄啊。”杨心问不怀好意地笑,“我身上倒是吃的不少。”   求求我,我便分你一些。   陈安道硬生生拧回了脖子,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决绝。   可垂眼看着眼前这一干嗷嗷待哺的小鬼,到底是不忍叫他们空手而归。   只见他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纸,在手上翻折几次,折出了个蝴蝶的形状。   而后轻放在掌心,自柩铃里榨出最后一丝灵力,双手一拢,再一张开。   黄纸倏忽间亮起,而那纸蝴蝶竟在他掌中翩然飞起!   “哇啊!”   小孩儿们立马忘了打劫的事儿,痴痴地看着那流光溢彩的纸蝶,眼见纸蝶翩然飞走,便一个个地追在后面去抓。   那蝴蝶如梦似幻,在黑暗的街巷中似仙魂般摇曳飞舞,领着一群小鬼们飞向宽阔的大道上。   待那群孩子追着蝴蝶离开,陈安道略显造作地轻咳一声,向杨心问递去一个隐约可见得意的眼神。   “师兄。”   陈安道昂首挺胸,做好了听落败感言的准备。   “你从没有这样哄过我。   却见手下败将杨心问低头看着自己怀里打劫来的零嘴,落寞道:“没有,一次都没有,我功课做得再好你都没有这样哄过我……”   陈安道挺直的肩背略略一松,茫然地看向杨心问。   他想说“你这般年纪如何要这样哄”,可又忽而想到方才那群孩子里,年纪最大的瞧着比杨心问还年长些。   本以为是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没曾想对手中途看上了比赛道具,飘飘然的胜利感霎时化作了哭笑不得。   “你若想要——”   话未说完,便听一声响彻云霞的唢呐声,自大道传来。   二人连忙转身,杨心问抽剑前压,陈安道二指捏符,未曾看清来者便已严阵以待。   跟在唢呐声之后的,是密起的鼓点。   一辆宽七尺,高八尺的无盖花车在大道上缓缓前进,车辕两侧各坐着牛头马面。   车上的平台群魔乱舞,一位血衣披发的女子在最高处起舞,舞姿曼妙又诡异,时而冲围观的群众展示她画的拟真的鬼面妆。   花车两侧是随行的乐礼众,吹唢呐的一身白衣,敲鼓的一身红衣,间或穿插着走位,再有四个小儿鬼在四角撒着白纸钱和鲜红的石蒜花瓣,红白交错,似落英缤纷,一时晃得人眼晕。   大道上观礼者见这花车,便知“请傩礼”的最高潮——百尸蛊来了!纷纷高声叫好,冲着车队扔着纸元宝和冥币。   一边吆喝着“水鬼永不言败”,另一边又不服气道“小儿鬼才阴气最重”,“不若无头鬼”,“都不及我吊死鬼半分”!   杨心问在这满是人气儿的吆喝声里放下了剑,对面色惨淡的陈安道说:“师兄,他们花样好多。”   “……盛家炼凶尸时,确有驱百尸相斗的过程。”陈安道艰难道,“不曾想叫当地人演变出了这样的仪式。”   有些话陈安道没与杨心问说。   自盛家被铲除后,柳山便算陈家的管辖范围,他父亲陈柏最痛恨的就是这些邪魔外道,如今这请傩礼再起,想来是他父亲又病倒了。   杨心问瞧见陈安道似是有些低落,没吭声,绕到了一旁的铺子边,鬼鬼祟祟地跟小贩买了两张鬼面具,又偷偷溜回来,对陈安道说:“师兄,那里热闹,咱们去看看吧。”   陈安道有些走神,闻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脚下跟着他一起往那花车走去。   那百尸蛊周遭很是热闹,方才站最尖儿的女鬼眼下换成了一只吊死鬼,在上面鬼哭狼嚎的,虽然凶煞有余,可美感不足,观众的反响并不是很热烈,眼看着便要被旁边有些绝活的无头鬼顶替了。   “这玩意儿瞧着人人都能上去。”杨心问在陈安道耳边说,“师兄,我们也上去玩玩吧。”   陈安道摇摇头,刚转过头要说话,便见一个红面牛眼,獠牙七寸的小儿鬼在他身侧,发出了疑似学狼嚎的狗叫:   “嗷呜……”   “嗷”的音量不够,“呜”得倒是很久,不留心听,仿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狗在那儿委屈地呜咽。   “……”   “……鬼哪里是这样叫的。”陈安道拢袖道,“你这样的走肉,连盛家都是不收的。”   杨心问将面具掀到头顶,嬉笑道:“他们鼠目寸光,哪里窥得破我的能耐?”   他好大的口气,眼里瞧着那花车也像是跃跃欲试。   “我瞧他们这百尸蛊,跳上去的人非得得了叫好声才能登上高层,你要去试,我不拦你,只是若没能登顶,你可不许与我哭鼻子。”   杨心问闻言一笑,将面具扣上,已是飞身上了那花车,只留下一句“师兄你且看着”在风中回荡。   陈安道依言看过去。   红白交织里,少年纵身一跃,顺手折了根柳枝,方落在花车上,身形似鬼魅,落地了无痕。   众人见上来个有些功夫的小儿鬼,立时鼓起掌来。   杨心问方落地,却是扭头一拧,发上丝带坠悬,那脖子拧出了个常人不可及的弧度,惊得下方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而后便见他背身抽枝,将柳条抖落出一条蛇行般的曲线,而他自身也沿着这曲线穿行在众鬼之间。   脚步不疾不徐,身形翩若游龙,却又与那柳枝相和,平生出一种无骨妖异的非人感。   纸钱纷飞,花瓣飘落,他所过之处肉眼难追,但平地生风,托着那红白二色久久不落地,描摹出了他行径的轨迹。   “好!”   观众大喝,那卖力藏头的无头鬼此时也笑了,竟是兀自将缩在衣领里的头探了出来,自行下了车顶,冲着杨心问笑道:“好小子,好功夫!”   “承让!”杨心问飞身跃上车顶,此地平坦无人,他用柳枝拴住剑柄,抽出剑来,在颈下作势一抹,而后将方才偷藏的石蒜花瓣骤然撒出,恍若血溅三尺——人群又是一阵惊呼。   陈安道几乎都要看入迷,却听那杨心问吊起嗓子,尖锐可怖道:“我怨仇深重,不甘一人入冥府,谁人相伴,何人殉我!”   好个厉鬼!死到临头了还要拖人下水!   立马便有捧场的应道:“我!我陪小兄弟走一遭!”   “我来我来!区区地府,可笑可笑!”   “还有我!”   陈安道已生出些预感,正要后退,却觉得腰身一紧——那倒霉玩意儿竟用柳枝竟缠在他身上,而后猛一抬手,他只觉天旋地转,乱飞的纸钱险些撞进他嘴里!   “我瞧着这位公子眉清目秀,很是气派。”   陈安道心里头已生出戕害同门的念头,却因为惧高半晌睁不开眼,待杨心问在他耳边大放厥词时,他才睁开眼睛,想要用眼神给杨心问一顿好骂时,却发觉这没他鼻尖高的人一手揽着他,一手用剑鞘挑他头发。   漫天红白落英之中,杨心问的面具不知何时掀开了一半:只见他一半红面牛眼,怪极丑极,一半唇红齿白,顾盼生辉,弯翘的眉眼里如有星月辉映,飞散的青丝上缀着花瓣,一派少年风华,却又一股邪魅诡谲。   他收回了剑,从身上拿出了另一个鬼面,戴在了陈安道脸上。   “入我鬼道,你还想往哪里跑?。”   观众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这小儿鬼不仅演出了形,还演出了厉鬼到死也要再拖一人的恶魂,跌宕起伏,颇有意趣。   陈安道却觉得自己一时真离了魂,许久说不出话。   末了,抽了他魂的恶鬼凑在他耳边,却是一声讨巧的软话。   “师兄,怎么又偷偷难过?”   恶鬼轻言,宛若妖魅惑人。   “瞧得我心都要碎了。” 第56章 白晚岚   陈安道起初约莫是有八分替父担忧的不快, 待此番过后,倒像是生了十二分的气,一晚上再没跟杨心问说一句话。   杨心问全然不知道自己这番大费周章地“哄师兄开心”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是那鬼面太丑?还是把师兄带那么高吓着他了?   没道理的呀。   杨心问看着陈安道在榻上也何其板正的背影, 深感师兄心海底针。   “师兄啊。”杨心问试探道,“你今天晚上为何忽然不高兴了?”   陈安道不理他。   杨心问脱了鞋袜和外衣,一溜烟滚上了榻, 想偷瞄一眼陈安道现下的脸色, 却只瞧见一张略显恍惚的侧脸。   发现他在偷瞄, 陈安道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盖住了小半张脸,就剩一双乌黑湿润的眼睛露在外面,越发显得懵懂茫然, 像只走丢的小鹿。   这瞧着也不像生气了啊?   杨心问越发不理解, 干脆膝行几步,整个人趴在了陈安道上方,盯着那双不断躲闪的眼睛:“你做什么又不理我?”   他垂落的头发都扫到了陈安道脸上。   陈安道脸上被扫的痒,干脆用被子蒙住了头, 从里头传出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   “……无事。”   杨心问道:“这‘无事’在何处,我怎么瞧不见?”   “说了无事。”这下连语气都带了些幼稚, “你不要凑得这么近。”   杨心问一时愣在原地, 眼里透出比陈安道更甚的茫然。   “不是……师兄你是不是生病了?”杨心问想掀开被子偷看, 又怕被骂, “你什么都不跟我说, 我担心你。”   被子里良久传来一声闷闷的“不必”。   “可是我们明天便要分开了。”杨心问嗅到了松动的痕迹, 立马乘胜追击, “师兄都没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陈安道一时答不上话。   “你这一走我们至少一个月见不上面。”   “我会想你的师兄。”   一句一句的软话连铜墙铁壁都透的过去, 更何况薄薄一床布衾。   杨心问便见那被子安静了一会儿, 半晌悉悉索索,陈安道慢慢地坐了起来。   在里头闷得热,陈安道的脸有些泛红,玉样的脸上像抹了胭脂,额上颊边的碎发又因为薄汗粘在了白皙的皮肤上,墨色衬出这张脸越发浓烈的艳色,偏生眼里含着些懵懂和恍然。   杨心问没由来地咽了口唾沫。   他有些饿了。   刚分明刚吃完饭没多久。   杨心问一愣:我莫不是又想喝他的血了?   他几日前才用药哄我喝过他的血,我怎得又饿了?若是这般频繁,师兄还要不要活了?   似是瞧见他忽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陈安道忙定了定心神,拍了拍杨心问的手背,轻声道:“你不要多想,我今日心里不大痛快,不是冲你的。”   杨心问神色愁容满面地抬起头:“那是为着什么?”   陈安道松了手,略一踌躇,还是开口道:“此地近兮山,算是我陈家的管辖,我父亲向来对这些歪门邪道很是厌恶,平日里对辖地内此等邪术的管制也颇为严格。可眼下这请傩礼却办的红红火火,想来是我父亲近来……身体抱恙,无暇顾及这些了。”   听见这话音间的担忧,杨心问方才的饿意竟是散了不少,他无心顾及怎么是何等莫名其妙的“饿”来势这般奇怪,追问道:“伯父身体不太好吗?”   “自我记事以来,父亲便总是三好两歉,但因为修为高强,乃是半步静水的修士,我也不曾担心过。”陈安道顿了顿,“可近些年来,他分明未受重伤,也不曾行错功法,却莫名境界跌落至巨啸境,灵力紊乱,灵脉还有枯竭之相,身体也越发差了。”   杨心问一时讶然。他入门不久,却也知道纵观整个仙门,静水境的高手寥寥无几,皆是有飞升之姿的大能。虽然这种憧憬因为目睹了那俩邪祟斗法而变淡了不少,却怎么也无法和个病秧子联系在一起。   师兄的父亲这般体弱,师兄也是个病秧子,莫不是什么血脉相传的疾病?   杨心问的心一时提到了嗓子眼,若是这样,静水境的高手都招架不住的病,师兄这种不通灵脉的又怎么受的住?   “那……师兄你时常喝的那药,伯父可也会喝?”杨心问强笑道,“那药有用吗?”   提及那药,陈安道却忽然沉默了下来。   杨心问只见他一时似是入了定,眼里竟有一丝灰败的倦意。   晚风入屋,素纱轻飘,烧香的烟味随风潜入夜,迷雾般笼在那寂静之中。   “那药……”陈安道半晌喃喃道,“我喝的那药……他自然是不会喝的。”   杨心问看不懂陈安道眼里一霎的悲戚,只觉得陈安道现下瞧着无比的可怜。   他膝头前移,伸手抱住陈安道的腰,脸塞进了陈安道的颈窝里,小声道:“伯父没事的,你明日便能见到他了。”   我们明日便也要分离了。   本以为自己这样抱上来,师兄肯定又要推开他说什么举止不端,言行无礼,可杨心问等了许久,只等来了陈安道轻轻拢住他肩背的手。   外头还吵闹着,那些在恐惧和热闹中醉生梦死的人就像夜行的妖物,等到日出东方,黎明将至,才会从混乱的迷梦里清醒,回望身后的狼藉和之后寻常的日复一日。   鬼影张牙舞爪,锣鼓喧闹不息,连蚊虫也在这夏夜里横行霸道,搅得这世间不得安宁。   这群魔乱舞的人间,房中榻上,一隅之地,两个少年紧紧依偎在一起。   如亲如友如情,如一朵并蒂莲,唯有这样依偎着,才能寻到和这世道相抗的希望。   “……我会早些回来的。”陈安道说,“尽力赶在采英关之前。”   “嗯。”   “若一个月回不来,我会遣人送药给你,你万不可偷偷倒掉,要尽数喝下去。”   杨心问收紧了手臂,像是想将这纤细的腰肢揉进自己的肚子里。   “好。”   “我们此番的行踪不可与任何人说,更不能和别人提起你遇见过深渊,在宗门与季闲相遇,也千万不能露了怯,叫人看出端倪来。”   “我知道。”   “我不在时,你也不能懈怠了功课和修行。”   “嗯。”   交代完了这些,陈安道轻轻摸了摸杨心问的脑袋。   “早些休息吧。”他说,“明日还要赶路。”   杨心问最后“嗯”了一声。   魑魅魍魉影影幢幢,人鬼难分凶厄难辨。   他却像是睡了这辈子最安心的一觉。   //   次日清晨,二人一齐去了渡口。   船夫尚未来,他们沿着水道走了一会儿。清晨迷雾四散,浦江上似是笼了一层轻纱,美人遮面般在眼底落不到实处。青石板路上还有昨日留下的纸钱和花瓣,叫晨雾润湿沾在了地上,一片姹紫嫣红的狼藉。   已有早起的摊贩在岸边支摊,只是还没开始叫卖,倒是难得的有些人气儿却尚且清净。   杨心问昨夜睡了个难得的安稳觉,自从那日与千面人梦中相遇后,他几乎是夜夜都会做噩梦。   且那些梦一个比一个逼真,叫他每次醒来时都要恍惚好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昨夜一夜无梦,闻着那股苦药香醒过来时,自己还跟个猴儿样的扒在陈安道身上,着实是神清气爽。   就是不知道被他扒拉了一整晚的陈安道有没有做噩梦。   似是发现了杨心问打量着自己的视线,陈安道忽而开口:“我日前给家里书信一封,请了人来送你回宗门。”   杨心问一挑眉:“我回个宗门还要人送?”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毕竟年纪小,一人在外,恐惹人生歹心。”陈安道说,“且那人是我陈家的大夫,此行要去宗门给师父问诊,再探探他那日受的伤,也算顺路。”   杨心问应了一声,但心里觉得陈家两个病秧子,那大夫一个都没治利索,想来水平不怎么样,已是生了三分轻蔑。   亏得他小小年纪已是半步人精,面上一套心里一套的功夫很是了得。半个时辰后,他们在渡口瞧见那位白姓大夫时,杨心问已是一派天真热忱,笑眯眯道:“这位就是师兄说的大夫吗?”   白晚岚天生一对大小眼,寻常看人时便有几分睥睨的意味。   杨心问让这阴阳眼阴阳了一番,脸上笑意却更甚,像是丝毫不在意对方没把自己看在眼里的态度。   “小子姓杨,雾淩峰三弟子杨心问。”杨心问行礼道,“不知这位大夫如何称呼?”   白晚岚没说话,抱臂冷哼了一声。   陈安道介绍道:“他姓白,你叫他白先生就好。”   “这就是你那师弟?”白晚岚一个正眼都不给杨心问,“瞧着就不大聪明的模样。”   杨心问没心没肺地挠挠头。   “白先生,这毕竟是我师弟,还望你一路善待于他,不要这般……”陈安道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白晚岚的嘴,“言辞锋利。”   “我爱说什么说什么。”白晚岚翻了个白眼,杨心问惊奇地发现,这人因为两眼大小不一,连翻白眼竟也是小点的那只眼睛先翻上去,瞧着着实令人发笑。   他将这嘲笑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自己眼下的傻笑里,任谁都瞧不出端倪,偏生陈安道看了他一眼,半晌道:“你也要与人和善些,恪守晚辈之礼。”   杨心问和白晚岚同时别开了视线,没曾想狭路相逢撞在了一起,一人的眼里七分轻蔑三分烦躁,一人的眼里九分装傻充愣一分不怀好意,疏忽间便错过,却已经擦出一阵风雨欲来。   “……时候也不早了,在下就此拜别。”陈安道各给了二人一道眼神,“还望二位此行看在陈某的面子上,少生事端,便是有些冲突——也不过几日行程,各退一步,莫要伤了和气。”   “我这辈子还没有给除你之外的人问过诊呢,你要我跑这一趟,不纯粹折磨我嘛,还想我给你脸面?”   “师兄说的哪里话?”杨心问舔了舔他那口尖牙,一双星目璨璨,“听闻这位先生医术高明,我崇拜还来不及,哪里敢与先生起冲突?”   【作者有话要说】   宝儿们可能都不太记得前面的内容啦,白晚岚第一次出现指路16章 第57章 开瓢   也不知陈安道究竟信没信。   时辰差不多, 杨心问和那大夫相继上了船,船夫收了套绳,船身缓缓离岸。   杨心问站在甲板上, 冲岸上的陈安道挥手。他不想叫人看出自己的离愁,却又盼着陈安道能瞧出自己的不舍,来日早些回宗门。   那单薄的人影在他视线里逐渐远去, 隔着晨间的浓雾, 慢慢瞧不清眉眼, 又渐渐摹不出轮廓, 最终连身影都看不见时,渡船已行出了很远。   杨心问转身回了船舱。   舱里那位新来的大爷,高高在上, 目下无尘, 很不把这一船的凡愚贱民看在眼里。   杨心问疑心此人这般做派,怕不是不只有大小眼,还患了斜视的病痛。   离了陈安道,杨心问便也收了那副讨巧卖乖的模样。   他向来对人不对事, 与他好的,他心里念着, 与他不好的, 他心里恨着, 与他一脸鄙夷的, 他也决计不会给好脸色。   而且这白晚岚模样不过二十出头, 和杨心问想象中能妙手回春的大夫差之甚远, 想来在医治陈安道一事上也没什么贡献, 只能算是无功无过, 长得也一般, 脾气还不好。   瞥见了杨心问打量的视线,那白晚岚立马耸起鼻子,仿佛闻到了什么异味一般,面色不虞道:“小孩儿,瞎打量什么呢?”   杨心问不咸不淡地收了视线。   这幅“不与你一般计较”的神态,和方才岸边“久仰先生大名”的模样天差地别。   白晚岚觉得后者蠢得叫他生厌,可前者更是叫他火冒三丈,一时阴阳怪气道:“你这小鬼,生了两张面孔,陈安道那厮自诩聪明,竟是没瞧透你的皮相来。”   见这人有意找茬,杨心问也不客气:“白先生可真有意思,你不让我打量你,我便依言不看,这刚挪开视线,你又不高兴上了。到底是给看不给看,还请明示,师兄叫我敬你三分,我可不敢阳奉阴违。”   “你现下岂不已是阳奉阴违?”   “先生血口喷人,小子好生委屈。”   杨心问架起一条腿来,靠着舱壁闲适地坐着。   白晚岚深吸一口气,将身后的箱笼放在一旁,正了正头顶的方巾,接着闭目冷笑,再不言语。   回宗门的这十几日无聊透顶,莫说心经背得熟练,就连陈安道留下的那本《九仙奇门卦推演及其反卦演示》也被他磕磕绊绊地看了下去。   杨心问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个巨大的阴谋,世上那么多大夫,陈安道偏生叫个这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玩意儿与他同路,莫不是就想诓他一路看书?   日子难熬,但一日十二个时辰,日头绕一圈,便是一昼一夜,没有自顾自变长变短的道理。   虽然他觉得比在岁虚阵中听课的时日更漫长,七月底的时候,他们还是如期回到了临渊宗门山脚下。   回到这破落的镇上,杨心问才忽而有了些落到实处的踏实。来来往往的人他大都叫不出名字,却认得出脸来,间或有些参加弟子大选,远道而来的修士,他也觉得亲切,以前他可从这些人身上骗过不少钱。   这一趟来去,竟也快到夏末了。   七月半他人不在这儿,没能给家里人烧些纸钱,他便寻了家葬仪铺子,买了些金元宝和纸钱,又出城去烧。白晚岚见他来去,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一脸的不耐烦,不过他不耐烦了一路,杨心问也瞧习惯了。   待烧完纸钱,再拜别了父母兄长,杨心问便寻了家酒铺,打算打些好点的酒给师父和大师兄带回去。   镇上最好的酒铺叫“闲云醉”,多少有些瞎蹭临渊宗云凌峰长老季闲的嫌疑。   但临渊宗和长明宗不同,若非必要,临渊宗中门人几乎从不出世下山,对山脚的镇子也向来不管不问,南昆北岱的兵在这块打了几十年,也从未见他们插手,自然也没人管这些蹭蹭长老名讳的铺子。   杨心问看着那酒肆招旌上的“闲云” 二字,眼底一片冷意,半晌合了合眼,压下了那点煞气,才举步走了进去。   还没走两步,仿佛这取了倒霉名字的酒肆天生与他犯冲,便见一酒坛直冲他门面而来。   杨心问微微侧身,那酒坛便正中他身后那白晚岚的头顶!   ……   ……天地良心,他还真不是有意的。   那酒坛好死不死,里头是装满了酒的,结结实实给人头顶开花,一时间鲜血横流,血水和酒水混在一起,激出一股浓烈的腥气儿。   杨心问微微一怔,连忙便捂住口鼻,偏过头去,可那血腥味儿还是钻进了他的鼻腔里,吓得他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不可,决计不可,若是再叫这血腥味儿迷了心智——   他皱紧眉头,如临大敌,半晌却又松了松死捂住口鼻的手,轻轻吸了吸鼻子。   倒也是香味儿……杨心问透过指缝小心地闻着那味道:可为何这般寻常?   像是本就饱腹过后瞧见的便宜糕点,能吃,但半点勾不着他。   “奇也怪哉。”杨心问盯着白晚岚被开瓢的脑袋自言自语,“是你味儿太差了,还是师兄的味儿太香了?”   白晚岚勉勉强强也算个修士,只是大多医修炼体炼得都不太理想,他更是太不理想,天灵盖自然也不比寻常人硬上多少,这一记下去整个大堂具是一静。   待那鲜血如泉流,铺子里便是一阵齐齐的尖叫,“杀人了”与“救命啊”一时此起彼伏,可人却散得极快,眨眼的功夫,铺子里边只剩他们二人,卖酒的大爷,和那四个肇事的修士。   四个修士人皆身着蓝袍,肩上坠一翡翠玉佩,玉佩下绑蓝底银线金蟾香囊,看着很是招摇,其中三人站着,形容飘逸,却围着中间一个膀大腰圆,浑似个球样的抱头跪地之人。   杨心问扫了眼他们,又看向还在发怔的白晚岚,开口提醒道:“白先生这伤看着很是壮观,当真不处理一下?”   白晚岚这才回过神来,却不是当即给自己包扎,反倒一抓杨心问的手臂,慌张道:“去、去给我寻个大夫……”   杨心问心说这下确实砸的不轻,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白先生莫慌,你自己不就是大夫吗?你身后的箱笼里约莫是有些应急的东西,何不去看看?”   白晚岚凄厉道:“陈安道又没叫人开过瓢,我怎么会治开瓢的伤!”   他说得义正言辞,理所当然,连杨心问都一时觉得他说得对。   可不过一瞬后便怒火中烧。   “你什么意思?陈安道没受过的伤你便一概不会治,那岂不是非得他伤着了,你才拿他伤处练手?”   白晚岚脑袋里血都已经不够了,眼下根本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杨心问再给他来一坛的心思都有,可陈安道亲手把这人交给他的,要当真见死不救,自己哪里交代得了?   他压着心火,一扭头,看向那四个蓝袍修士,厉声道:“敢问是哪位的好酒砸的人?”   其中一个长着招风耳的修士面上不大好看,被杨心问的眼死死盯住,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道:“一时没留意,对不住了。”   “仙君金口玉言的对不住自然是顶用的,只是此人头上的伤恐怕不够识相。”杨心问阴阳怪气道,“我怕他横死街头,旁人不知是他自个儿不识抬举,反倒以为是仙君的错,那岂不平白污了仙君的名声?”   几人闻言具是一愣,弯弯绕绕的竟叫他们许久才听明白此中讥讽之意。   招风耳勃然大怒,抬剑砍来,杨心问连躲都懒得躲,脚上一滚那空坛,足尖轻轻带起,内化暗劲,冲着那人的胸口送去——那人全然没想到这孩童模样的人会有还手之力,仓促之间连横剑抵挡都没做到,硬生生接了这下,胸口一阵闷痛,连声惨叫都没发出来,便捂着胸跌落在地,连连打滚。   其他两人见状连忙也要抽剑上前,杨心问抬眼一瞧,朗声道:“青天白日,几位仙君是要当街杀人不成!”   “此、此子古怪……”招风耳在地上艰难道,“怕不是……怕不是妖邪、妖邪所化……”   “我是不是妖邪事小,几位眼下的弟子大选事大,这个当口杀人,临渊宗难道还能要你们?”杨心问一边说一边走近了些,对那站着的两人说,“砸人的是地上打滚这位,与二位本没关系,若几位慷慨解难,给那被砸的倒霉蛋一颗灵药,岂不是高下立判,为何偏要同流合污?”   那两人听了竟真面露犹豫,连跪趴着的那小山也悄悄抬了头。   招风耳见状忙道:“你、你们不要被这妖人蛊惑,我们可是同——”   “同族同宗又如何,弟子大选是都是对手,更不用说今年还有个采英关,想寻个好师父,哪里还能挂念着同族之谊?”   那两人眼神犹疑,半晌对视一眼,高个儿的开口问道:“不知阁下是?”   杨心问从乾坤袋中取了临渊宗的弟子腰牌,在手上一转,递到了他们面前。   两人倒吸一口凉气,其中一人慌忙跑到了白晚岚面前,给他喂下一颗灵药。   另一人则立马冲他拱手行礼,鼻尖都在冒汗:“不、不知是临渊宗的道友下山,我等——我等唐突冒犯,还请高抬贵手,不要与宗中长老……言及此事。”   招风耳也看到了那腰牌,一时恍然,还想胡搅蛮缠,却被他同伴狠瞪一眼,再不敢吱声。   杨心问面上不动:“几位肩上的金蟾瞧着倒是气派,不知是何方世家出身?”   几人支支吾吾,不愿在他面前暴露姓氏。   杨心问嗤笑一声,懒得理他们,反倒低头看向那哆哆嗦嗦的肉山,问道:   “你呢?” 第58章 姚垣慕   杨心问自瞧见他们时便明白了这几人是何种情况。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见多识广, 但这场景着实是眼熟,几个月前他被那对师徒捡走的时候,差不多也就这狗爬的姿势。   除却没有这身护体的肥膘, 简直是一模一样。   他不是什么“同病相怜”就出手相救的好人,但也打定了主意绝不当个无血无泪的魔头,所以他垂了根丝线下去, 端看此人如何抉择。   若是干脆利落地家族姓氏报上来, 那他便出手相助, 至少不叫此人在临渊宗时再受欺负;若是不愿说, 那便是自己选了和这些欺凌他的人沆瀣一气,杨心问自然不会去犯这个贱。   那小胖子茫然地抬起了头,似是才发现杨心问在问自己。   “我、我吗?”他那双耗子样的眯眯眼自拥挤的脸上挣扎着睁大, “我是——”   旁边一人见状抬脚便要踹他, 叫他收声。   杨心问拿剑鞘一挡,眼也没抬,兀自看着那小胖。   小胖抱头蹲防,生怕让人踹了脑袋, 呜咽道:“我叫姚垣慕!是、是韶康姚家的!”   那两人倒吸一口凉气,面上再挂不住, 眼里淬了毒样的盯着那小胖子, 又碍于杨心问不敢动手。   “你这丹还不错……”   连酒铺老板都大气不敢出一声之时, 止了血的白晚岚却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满头的血还没擦干净, 颇有尸鬼还魂之相。   “再给我两颗, 这世道白日行凶的狂徒忒多, 谁知何时又落我头上。”   白晚岚一无模样, 二无修为, 连医术也蹩脚,却一派纯熟的上位者姿态。   眼见杨心问是正经宗门弟子,那俩姚家人自然便觉得这大小眼身份不简单,连忙将兜里的丹药悉数奉上。   “那……不敢叨扰二位,我们便先告辞——”高个儿那个给矮个儿的使眼色,矮个儿的连忙从地上拽起那姚垣慕。   姚垣慕像只出栏的猪仔,几乎是在地上被人拖行,却连叫都不敢叫,杨心问踏步拦在那矮个儿身前道:“这位姚垣慕姚道友生得……正气凌然,气势非凡,观之不是池中物,不知杨某可有幸在道友这儿讨口茶喝?”   那高矮二人神色一凛,听杨心问这话的意思,便知他是要管这闲事,当下紧张了起来,忙将那姚垣慕往身后拦。   “族、族中有命,族内弟子外出不可独行。”   杨心问讶然:“那方才那位道友行色匆匆,茕茕独行,岂不是犯了大错?”   两人扭头,才发现刚才还在地上打滚的招风耳不知何时已经兀自跑了!   他们把那招风耳给片了的心都有了!   “他……他是……”   “几位瞧着像是平辈,可为何从方才开始,便是几位在替垣慕兄做主?”杨心问收了笑脸,似是已经厌烦了和他们两个兜圈子,“这来与不来,难道不该听垣慕兄是否答应吗?”   不等那两人威胁,在地上蜷得越发圆润的姚垣慕已经大喊道:“荣幸之至!荣幸之至!我与这位道友一见如故,咱们现在就走!”   他话音未落,便觉一怪力挑起他衣领——杨心问用剑鞘将他自人堆里挑了起来,将剑鞘搭在了自己肩上,扛锄头样的支着姚垣慕,   姚家的衣服很是结实,拿来当兜这条肥鱼的网竟也不曾裂开,只可怜他颈上一窒,险些成了个吊死鬼!   周围一阵悚然,这人不过孩子身量,却连灵力都不用,便信手拎起个小山样的人,还躲在柜台后头的酒铺老板都不禁惊呼,只见他大摇大摆地出了酒铺,那两人竟连追也不敢追。   行出两条街,姚垣慕眼瞧着都该被勒得过奈何桥了,杨心问才将他随手扔在了地上。   “你认得此人?”白晚岚正在拿帕子擦自己那满头血,这幅形容竟还能阴阳怪气道,“韶康姚家……倒是名门家风。”   名门家风熏陶下的姚垣慕抖成个筛子,扶着墙颤颤巍巍站起来,小的叫人找不着准星的眼也不知道在看哪儿,过了许久才拱手讷讷道:“多、多谢道友出手相助。”   “你是来拜山的弟子?”杨心问抬眼看他:“弟子大选的文考考得如何?”   姚垣慕看起来已有十六七岁,可半点不敢拿年岁做乔,有问必答道:“尚、尚尚尚可……能进武考……”   杨心问皱眉:“你是结巴?”   姚垣慕连忙摇头:“不、不是,只是一时紧张……”   白晚岚的讥讽不分对象,不计敌我,逮谁刺谁,闻言立马见缝插针地轻嘲道:“姚家也真是没落了,门生这般唯唯诺诺,哪里有半分世家气派?”   姚垣慕闻言脸色煞白,嗫喏半晌说不出话。   杨心问也不大看得惯此人胆小如鼠,畏畏缩缩的模样,可没表现出来,以免这人说话越发结巴,听着窝火。   “武考可有把握?”杨心问又问,“今年的武考应当过半了。”   提及武考,这姚垣慕的头几乎埋进了胸口。   “是……出来了,在雾淩峰和云淩峰的考校已经结束,还剩在雨淩峰和霁淩峰两试。”   “考得如何?”   “一、一试是甲等第一……”   杨心问挑眉,刚想说一句“了得”,便听姚垣慕慌慌张张开口,像是深怕他误会了那样:“二试倒数第一。”   白晚岚将帕子折了一折,换了个面接着擦:“倒是匀开了。”   也不知他是在说姚垣慕的成绩,还是在说他那张被血涂匀的脸。   “怎么会差这么多?”   “一试考的是盘龙问灵,只需将灵力注入那盘龙两眼便可……我、我生来灵力充沛,过此关倒是不难……”姚垣慕绞着手指说,“可二试考四式三十六招,我的剑……舞得不大好……”   白晚岚:“拿的最后一名,想来不只是不大好了。”   杨心问淡淡地看向废话忒多的白晚岚:“白先生这般的……医修,竟在剑道上也有造诣吗?”   红头白晚岚冷笑:“陈安道又不会剑,我要那造诣干什么?”   “师兄虽然自己不会剑,但对三宗七门四十二家的招式皆有了解,详略不一。”杨心问斜眼看去,“白先生若是孤陋寡闻,不妨直说,不必次次拿我师兄说事。”   白晚岚一哽,鼻孔哼气道:“你三句不离你师兄,不知道的以为你们何种交情?你们拢共不过认识了三四个月,我可是在那小子出生前便候着他了,我说他几句,你凭什么说三道四?”   “有些人只需一曲便能成知己,有些人相识十数载也不过客客气气一句先生。”杨心问叫他几句话撩动了肝火,也没留脸,手指搭在剑柄上轻敲两下,“哪怕这先生医术能稍微好些,至少也能混个大夫的称呼吧。”   眼见他俩要吵起来,姚垣慕大气不敢出一声,眼观鼻鼻观口地收拢两只脚,想把自己浑圆的身躯化作一棵小白杨,安安静静地做个妥帖的背景。   白晚岚两眼在杨心问身上兜了一圈,那眼神倒是晦暗得有几分怪,加上他那大小眼便更怪,杨心问已是做好了与此人撕破脸皮的准备,没曾想这刮腻子样的视线来回了几下,却是不吭不响地收了回去。   “你倒是有心。”   得了这类似“你有一只鼻子”般毫无价值的评价,杨心问一时回不上话。   “陈家小子命不好。”白晚岚没轻没重地说了句,又看向杨心问,“你这张嘴也不像是富贵人家能养出来的。”   杨心问大骇,也不知道这姓白的怎么有脸提别人的嘴的。   “倒霉的人多了,也便显得自己没那么倒霉,你二人凑在一处,对他或许也不算坏事。”   一番话说的云里雾里,像是这姓白的终于发觉自己医术不行,转而开始打摆摊算卦的主意。   可说得分外不合人心意,杨心问一点听不得别人咒陈安道。   “我师兄命好不好,白先生又知道了?”杨心问嗤笑一声,“江湖术士都还要拿个龟壳出来装模作样,白先生上下嘴唇一碰,倒是把人的命数说得这般笃定,也不知是修为高深还是脸皮够厚。”   白晚岚面色不动,果然脸皮够厚,摆出一副“不与孩子一般见识”的样子,竟当真闭了嘴,任凭杨心问如何冷嘲热讽,他也全当听不见。   与人针锋相对,那叫据理力争,与一巴掌打不出个响屁的人吵,那便像是流氓无赖,泼妇骂街。   杨心问只得偃旗息鼓,复看向他已经越发不关心的姚垣慕。   “武考取人取一半,便是匀成了中间的,也不算毫无希望。剩下两试是什么,你可有把握?”   姚垣慕已经将自己当做一块上好的石头,见这武僧版“唐玄奘”又看向自己,立马自五指山里自觉钻出,不消紧箍咒便老老实实道:“三试是镇走肉,我不大行,四试是降魔,我也不怎么会。”   思及此子上次说“不大行”时是个垫底,杨心问便知这姚垣慕想过武考怕是不易。   他皱起眉来,觉得此事难办。而那边交代利落的姚垣慕却回过神来,略显疑惑道:“道友……问我这些是做什么?”   杨心问不耐烦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那几人既是你族中兄弟,那离了临渊宗,人该怎么欺你还是要怎么欺你。真要解决,要不你能学着硬气些,拿出些架势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我估计你也不行”的眼神看了眼姚垣慕那怂样,接着道:“——要不,就想法子拜入临渊宗,实在被欺负得活不成了,你给我点孝敬,我也能帮你一帮。”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发现中间真的隔了好久……   姚垣慕首次被提及是在9章   首次出现是在13章,李正德以为他叫圆木 第59章 长老   姚垣慕愣在原地, 一时分不清这人究竟是救苦救难的英雄,还是要敲他竹竿的泼皮。   眼见着日落西山,自觉已经仁至义尽, 在旁安静等候多时的白晚岚开了口:“便是将自己饿死,也不会平白生出叫这小子得道飞升的法门的。”   杨心问半点没觉着饿,他如今已是半步兴浪境, 此等境界已不需进食饮水, 吃着也不过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 而几日前他又喝过血, 哪怕魔修剑修分算两副胃肠,他也具是酒足饭饱,谈不上饿。   只是日头确实要落下去了, 杨心问可不打算在山下花冤枉钱住店。   他另寻了家酒铺打了两坛酒, 便领着身后两人进了临渊宗门。   彼时他上这三千白玉阶,乃是跟在陈安道后面,望着人干净得不带泥儿的鞋子都觉得万分气派,如今领着两个人上山——一个膘肥体壮, 每走一步那动静都似是都能将这玉阶压塌,另一个被自个儿的血糊了满面, 那血竟也粘不住他那张嘚吧个没完的嘴, 走出十步能抱怨二十句。   左右两边一个声沉似鼓, 一个声高如萧, 应和得很有节奏, 烦得杨心问恨不得一人一脚给踹下山去。   “待选的弟子夜里都是睡在哪儿的?”杨心问眼瞧着快到天矩宫门口, 回头问道, “姚老头查寝吗?”   姚垣慕没听明白姚老头是哪位, 却也不敢问, 只是老老实实答:“待选弟子不在宗中过夜,都是住在山下客栈的。”   杨心问脚下一顿,拧眉道:“那你跟着我上来做什么?”   姚垣慕:“……”   “不是你不管不顾地叫人跟上的吗?”白晚岚仗义执言。   “……你们在听学时每日晚课上到亥时,早课卯时便开始,竟也不让你们留宿?”杨心问说,“这三千玉阶,你们岂不是日日都得爬一趟?”   姚垣慕连忙点头。   日日爬这一趟,爬了整整三个月,竟还能有这般体态,这人身上的膘也能算是真金不怕火炼了。   眼下都到天矩宫门口了,再叫人原路返回也不太妥当。杨心问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自己那观里再凑合个人还是够的,便开口道:“今夜你先在我观中歇息,待明日——”   “铛——”   就在这时,一声接一声悠长通透的乐声在山间回荡。   磬音十三响,临渊山上上下下的地脉都随着那声震颤。   声声仙气缭绕,荡开这山中树海千层。   这声杨心问此前只听过一次。   “警山音。”杨心问抬眼看向天矩宫,上次听到这声,乃是李正德划破了他金尊玉贵的手指,彼时觉得一群人小题大做,未曾想背后竟有岁虚阵这样大的阵仗。   眼下再听,便觉这磬音果然敲得人灵台激荡,气血翻涌,冬眠的王八都能被敲醒出来看看动静,决计不是等闲的乐音。   杨心问反手将腰牌和酒坛一扔,姚垣慕连忙跳起来接住,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小眼睛茫然地眨了两下。   “拿着我的腰牌上雾淩峰,在那待着别动,看好我的酒。”杨心问说着又看向白晚岚,“白先生若是闲得慌,便跟他一路吧。”   白晚岚倨傲地抬了抬下巴:“我去哪儿不牢你费心。”   杨心问冷笑一声,也当真不管他了,径直往天矩宫上走。   他离得近,抵达天矩宫时,里头还没几个人。只见多日未见的姚老——姚大长老,玄枵长老,以及宗中唯一的女长老——云凌峰峰主,大梁长老关华悦,三人围在一起,神色具是凝重。   玄枵长老平日里便是一副倒霉相,最喜欢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恐有大难”,因着说得够多,总有几次能撞上的,所以人人都道他乌鸦嘴,再加上他不是剑修而是卜修,乃是推命断吉凶的高人,说出来的话便更添一分命定的晦气。   他知晓自己不受待见,平素很少离开他那霁淩峰,一旦出现了,那便是有顶倒霉的大事出现了。   除了他们之外,只有门外七八个腰佩金边腰牌的一代弟子,以及三位长老团团围着的一人。   杨心问在门外看不太清楚,却已心生预感,在一细细感受,立马便嗅出了这人汹涌四溢的灵力了!   “师父!”   杨心问忙推开前面挡路的几人,跑进了天矩宫,就在那几个长老侧身看他时挤了进去,果然见到李正德坐在一张木椅上。   神情麻木,瞳孔涣散,周遭吵闹也似全然听不见,竟是一副离魂之状。   一个破口子已经是百条人命堆砌出来的结果,这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怕是把富宁镇再祭个千八百回都不够!   杨心问自惊惧之中挤出了一丝对李正德的师徒情,到底没有试着扇两个巴掌看他能不能回魂,而是拎起了李正德的手,细细端详当时的那点小伤。   小伤确实小,早早便已经结了痂。   可这结了痂的伤,却是历时两月,竟还在原处不动,不曾生出半点皮肉来。   杨心问心中一沉,不待他说什么,玄枵长老庄才已是一步踏前,抓着李正德那根手指,活似要给他扯断了样的用力:“要死,要死!正德自哪里染上的恶咒啊!”   姚长老刚提起一口气,想将这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雾淩峰三弟子给提溜出去,没曾想叫玄枵长老这喊劈叉的一嗓子给破了功,气梗得气管生疼也顾不上,忙去看那疤——疤痕鲜红一色,连淤积的黑血都不见,周遭不见半点新生的嫩肉!   “大长老!你可还记得正德之前说是在何处受的伤吗?”   “老朽记得……是被一稚子所伤,至于是在哪儿……”姚不闻一捋他那山羊胡,露出些捉襟见肘的尴尬,“老朽……老朽有些不——”   “平罡城。”大梁长老也在凝神看那伤处,“富宁镇。”   “可有解法?”   庄才摇头:“这恶咒乃邪阵所成,怨念非同寻常,我一人除不干净,除非——亲自去阵成之处解阵。”   杨心问被这几个活似守着媳妇生产般焦急的长老挤到了外头,心念急转。   若是眼下临渊宗大张旗鼓地进平罡城,必定会打草惊蛇,惊动长明宗内的妖人,说不定会直接毁了岁虚阵销毁证据。   岁虚阵一毁,长明宗的罪证荡然无存,富宁镇里的那些或无辜或有罪的亡魂,可就再无人知晓了。   难道要告诉他们富宁镇的事?   这个念头刚涌上来便被杨心问压了下去:不成,如果圣女和神使当真跟那个什么于明仙人是一伙的呢?长明宗里藏污纳垢,临渊宗可也有个季闲在当长老,谁知道这些人可不可信?师兄也嘱咐我决不可将此事外泄,退一万步讲——自己说了,这群长老难道就真能信了他吗?   可要是恶咒不破,难道要放着李正德不管?   “好啊,又是平罡城的那群暴民!”姚不闻像是疏忽间便忘了方才健忘的尴尬,又是一副威风模样,“仙门念他们肉体凡胎,叫妖人所惑并非自愿,由着他们恶意中伤,处处忍让,没曾想竟是养出了这样的暴民邪修,竟连星纪长老都敢伤!”   “敢伤事小,能伤才是事大。” 关华悦眉间有个隐隐的川“字”,所有长老里,除了李正德,便数她的模样瞧着年轻,可因着那眉心三道纹,平白老了十岁,跟季闲瞧着都像平辈。   她说话轻而有力,再配合那一看就是多年操劳诸事烦心的“川”,竟是几个人里瞧着最像话事人的长老。   此言一出,其他两位长老具是沉默。   能在李正德手上留道的,绝非寻常邪修,临渊宗里正经巨啸境及以上的剑修只有三人,分别是宗主不省君,李正德和季闲。   而眼下关华悦是医修,庄才是卜修,姚不闻是命修,全是斩妖除魔时摇旗助阵的,连个能凑活事儿的符修都没有。   真比划起来,别说李正德,他们凑一起在季闲手上都未必能走过百招。   眼下宗主闭关,李正德离魂,唯一能指望的也只有季闲。   “诹訾长老何在啊?”认清形势倒是很快的姚不闻开口问道,“倒是有许久不曾见到他了。”   “他陪着徐家姐弟一同去了司仙台。”庄才面有戚戚,“戕害圣女一脉何等大罪,尤其是那叶珉可是最后一个能传宗接代的了,若是稀里糊涂的真叫徐家姐弟给断——唉,不提了,这事儿闹得大,季闲长老抽不开身,他能不能在采英关前赶回来都不好说。”   提及采英关,几位贵人事忙的长老这才想起了那位被采英关针对的小萝卜头。   他们齐齐转身,看向了正在心里天人交战的杨心问。   姚不闻张了张嘴,而后又想到自己和这人分外不对付,不管说什么对方似乎都会给自己下面子,于是给一旁的玄枵长老庄才递了个眼神。   庄才修卜挂一术修得鼻孔朝天,两眼只看星辰日月,强占季闲的观星台时都不曾看过季闲的眼色,哪里看得懂大长老百转千回的心肠,遂投回一个莫名的表情。   眼见俩大龄男长老在小弟子面前眉来眼去,关华悦忍无可忍,遂开口道:“杨心问,你是如何知道关窍在那伤口上的?”   当时参与了雾淩峰“逼宫”的长老有她一个,她和季闲一样是分在“调虎离山”那一组的,自然是知道杨心问此人。   眼下看到这被他们几人架在火上烤的小孩儿,关华悦也多少要点脸,语气和态度都十分平和,甚至带着些慈爱,若是叫她那群关门弟子瞧见了,怕是要失了她半辈子的威风。   不曾想杨心问却根本不知道她这个人,对她这份愧疚也半点没感受出来。   在他眼里,普天之下除了雾淩峰的人,修仙的基本都不是东西,对他张牙舞爪的是豺狼虎豹,对他言笑晏晏的则发配到老奸巨猾那一类,剩下的便是纯粹的废物和蠢货。   对着被他分配到二类的关华悦,杨心问宠辱不惊,摸着剑穗平淡道:“师父受伤,做弟子的哪有不关心的,自然多留心了一番。”   姚不闻狐疑道:“你上山才几天,竟能有这份心?”   杨心问掀起眼皮儿看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大长老这是说的哪里话?”   庄才没有感受殿内暗流涌动的敏锐,只是心急如焚道:“平罡城是长明宗的地界,我们不好轻易插手。可如果当真有能伤正德至此的妖邪,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   “你有主意?”   庄才点点头:“不若……开坛请仙!”   杨心问揪着剑穗的手指猛地收紧,险些给它扯秃噜毛! 第60章 对牛弹琴   杨心问自认年纪不大, 见识也不多,但唯独这请仙是实打实看过两场大的。   一场是季铁血祭请来了深渊本尊,一场是几个苦命人挨个自杀唤来了人身剑鞘, 无论排场如何,具称得上是极其成功的“请仙”。   两场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都不小,他骤然听闻这临渊宗的正经长老,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说这种话, 一剑捅了这妖道的心都有了!   他面色铁青, 可旁边那两个倒是平静, 甚至若有所思起来:“事急从权,这确实是个办法。”   “最擅阵法的玄枵长老这样说,应当是胸有成竹。”大长老犹豫片刻, “近几日的天象如何?”   “昨日观天, 灶神星冲日,不见异象,当请川冶宿仙。”   “降于何处?”   “青坞山水画。”   “不妥,川冶宿仙飞升之前虽曾在青坞小居, 但她飞升前还交代过将那小居烧毁,怕是有些不愉快。”   “不如用我的古琴钺锦。”关华悦开口道, “听闻她喜好音律, 极善古琴。”   三人商量了片刻, 觉得此举可行, 转头便要去开坛请仙。   杨心问虽心有戚戚, 但也知道能这样正大光明请的, 决计不会是人身剑鞘那种邪仙, 而川冶宿仙的名号他也听过, 是个几十年前飞升的临渊宗长老, 乃是正经的符修入道飞升,不至于是什么邪物。   符修飞升,掌濯秽去咒。想来不是要请大能来灭了那叶承楣和彦页,而是去除李正德所中的恶咒。   他转身跟上,不妨前面的人忽然驻足,他险些撞上姚不闻的老腰。   杨心问急停,自几人的缝隙间看去——却见白晚岚站在门口,双手抱臂,垂眼看着这天矩宫的地板,像是觉得这地污了他的鞋,不愿踏进来似的。   这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模样固然唬人,可叫三位长老齐齐愣住的,还是他那张尚未清理的血脸,像是唱戏的没抹脸便跑出来招摇过市,还对围观的人分外鄙夷。   “这破地儿沐浴的地方在哪儿?”白晚岚下巴看人,“我脸上这血都开始招蚊子了。”   怎么还没把你咬成猪头?杨心问心下咒道,但这会儿眼瞧着有三位“人证”,不敢对白晚岚太过放肆,以免来日在和此人于陈安道面前互吿刁状时落了下风。   “雾淩峰上便有日用的活水。”杨心问客客气气道,“白先生快些休息吧。”   “不早说!”白晚岚抬脚便要走。   姚不闻连忙回神,喝道,“阁下何人!”   白晚岚足下略顿,吸了吸鼻子,竟老老实实地转过身来了。   不仅转过身,还一路往大长老这边走。   “阁下——”   “让让,让让,别挡道。”白晚岚是一点不客气,左手不敬老,把姚老头推了个趔趄,右手不合礼,堂而皇之地搭上了身为女子的关华悦的肩膀,接着随手一扒拉,给自己自三大长老中刨出了一条狗洞,骇得门外聚众的弟子大气不敢出一声。   他朝着离魂的李正德笔直走去。   再如遭雷劈,三位长老也不至于让他近了李正德的身。   只见关华悦信手扬出三根针,钉在了白晚岚面前的地面,入木三分,针上还散着丝丝寒气。   白晚岚只略微一顿,接着边抬脚跨过了那几根针。   “入我宗门皆是客,可不报姓名的客人,临渊宗怕是接待不起。”姚不闻说着也自袖中摸出了一段枯枝,枯枝眨眼间长成一杆手杖,手杖却又迅速抽枝发芽,长出的藤蔓如毒蛇般窜出,直逼白晚岚的脖颈。   “且慢!”   杨心问连忙踏步前移,用剑柄压住了那蛇行的藤蔓,大声道:“这人是师兄的客人!请来给师父看病的!”   白晚岚死哪个山头他都不在乎,可决计不能此时在临渊宗出事儿!   他收了玩心,拦在三位长老面前。   心中气得牙痒,那白晚岚当真是个棒槌,关华悦散的针算是警告他不要向前,他瞧也不瞧举步就走,姚长老便已起了退敌之意。   就白晚岚那点能让酒坛开瓢的修为,被长老的“春时柳”抽一下就能躺个小半年,和李正德凑合一张床都不知道谁能先醒。   白晚岚身上有这辈子没出过兮山地界的不知天高地厚,别说几个长老在此,便是宗主亲临他也不会多给一个眼神。   杨心问没想过自己这破脾气,有一天竟然还要给别人打圆场。   他一时情急,拿剑柄拦了春时柳,甚至没注意这动作行云流水何等轻易。   大长老自然不是全力相击,可也不该让一个引气入体没几个月的小子这般拦住。   姚不闻脸色铁青,好在在场的都被那句“给师父看病”给吸引住了,没人在意他的春时柳已经悻悻地收了回来,都一时伸长了脖子去看那血面妖人。   连关华悦也没多想,只当大长老留手太过,转而看向那已经凑到李正德面前,狗样地到处闻嗅的白晚岚。   “陈家的门客?”   杨心问也不知道算不算门客,囫囵地点了点头。   “他在闻什么?”   约莫是属狗的,杨心问心下冷道,但此时只能摆出一副高深莫测又颇显敬畏的表情,满脸“不可说”。   想着想着,他又觉得这人看得忒不顺眼,好好的望闻问切一个不干,上来就是狗样的嗅来嗅去,   这人不会给师兄治病也这么治吧?   亏得白大夫满头血腥气,还能从中闻出些端倪来。只见他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将箱笼放在一旁,随即从中拿出了个针帘。   第一次瞧见此人拿出正经医具,杨心问还有些惊讶。   正当他想看看此人穴位探得准不准,便见那医修精挑细选出了根最粗的针,绕道了李正德身后,以针为笔,兀自写画了起来!   天矩宫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那破皮削肉的声音格外刺耳。   玄枵长老最先忍不住,看向旁边的关华悦:“大梁长老,这医道……果真这般神奇?”   关华悦紧咬着后槽牙:“闻所未闻!”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连关华悦都瞧不出路数的医修,决计不是什么正经医修。   杨心问也绕到了后头看,便见那白晚岚不仅是在用针写画,还在那针尖抹了些黑不溜秋的泥状物,血和黑泥混在一起,渐成一个暗红色的纸诀。   这显然不是什么刮骨疗伤,而是正儿八经的血符箓。   杨心问毕竟入门不久,修为能靠他天赋卓绝又勤学苦练,可无论陈安道再怎么揠苗助长,他在符箓阵法上也不可能一日千里,再加上这黑红一片的七扭八歪,压根看不明白是个什么玩意儿。   看不明白的显然不止他一个,几位长老见到这阵仗也具是如临大敌。   再一细想,草率了呀,杨心问一人空口无凭地说那人是陈家的门客,可证据在哪,若他是勾结了邪修来欺师灭祖的,他们岂不是眼睁睁看着人在行凶?   关华悦已是开始犹疑不定,眉间杀意渐起。   哪怕是医修,巨啸境的威压也非同小可,杨心问搭剑的手已经开始隐隐冒汗,他咬牙看那庸医,小声道:“他们不信我,你有没有什么能自证身份的东西?”   白晚岚头也不抬,自顾自地写他那狗爬字儿,写得七七八八,又从箱笼里拿出了一个瓷盅。   只见他将盅盖一掀,里头竟是一条双头白吻黑蛇!   蛇生双头,若是其中一头被斩,烂死的肉一样会牵连另一颗头,最终整个蛇身溃烂而亡。可这小蛇没指甲盖大的脑子不明白,它们像是被饿急了,正交缠撕咬着,背上蛇鳞具有损伤,翻出了里头粉白的肉。   其中一头略占上风,已将另一颗头咬得不得动弹,注入的毒液收效甚微,但那口牙已然洞穿了另一头脖颈。   白晚岚徒手将那蛇拎了出来,双手将两头掰开,一手捏开左蛇头,将那毒牙对准李正德颈后的创面,另一只手折起右蛇头,将它被咬穿后流出的血挤在了他的字尾。   “你——”   杨心问不是没见过双头蛇,也不是没见过双头蛇相斗,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拿双头蛇这么玩儿的妖人!   “大胆妖道!”觉得白晚岚邪气的显然不止杨心问一个,关华悦再看不下去,已是迫近身来,“何其放肆!”   杨心问和她英雄所见略同,可眼下难叙知音情,只能有违本心抽剑相抗——关华悦的针与他佩剑相抗,一时间铮镪声四起。   “杨心问,你是要欺师灭祖吗!”   “大梁长老息怒,此人当真是师兄的熟人,我不能叫你一剑剁了他。”   上山以来,杨心问习的剑法便是正儿八经的宗门剑——《临渊剑法》,眼下不过刚刚将入门的第一卷 《俯瞰二十四式》吃透,之后的《见我》《失相》《君非我》《我即君》《得道》,他是看都还没看过。   这《俯瞰》重在炼体入门,夯实基础,莫说这些长老,便是天矩宫扫地的都会全套。   他拿着这入门剑法从岁虚阵里爬出来不过侥幸,真要跟长老过招,哪怕忽略境界压制,关华悦依旧坐着都能把他的招式拆得一干二净。   不过数息,杨心问便被打得连连败退,他退后横剑,八道剑意与十三根银针在面前电光火石间拆了六十招,剑意已是暗淡无光。   几位长老眼见他那八道剑意时已是心下骇然。   自引气入体才几个月?   八道剑意,岂不是已经入了兴浪境!   关华悦越发觉得此人路数不对,招式越发含煞,竟是隐隐有了杀气。   剑意自元神分出,杨心问灵台之内已被那十三根银针打得一片混乱,喉头涌出一股咸腥味儿。   姚不闻轻蔑一笑,春时柳已飞速上前要绞断那白晚岚不干不净的手——却听乌鸦嘴庄才大喝一声:“不成!快退!”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杨心问那暗淡的剑意猛然爆出了一片金光,不仅是剑意起光,连那剑意方才行经的轨迹也连点成线,汇出张金光阵来!   那金光阵扑面而来,先碎了那几根银针,又削了躲闪不及的姚长老的胡须,生生在白晚岚面前立起一道剑意轮转的剑阵。   “天罡阵!”庄才的八字眉高高飞起,瞧着越发愁苦凄切,“陈家小子识人不清,竟连这都教了你!”   杨心问偏头“呸”了口血沫:“师兄耳清目明,倒是几位长老眼盲心瞎得紧,压根听不懂人话!” 第61章 试探   姓白的庸医不肯走, 临渊宗的老头儿们个顶个的听不进人话,杨心问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能拦下那一次他便已是黔驴技穷, 眼下站着都头晕,三个老头老太在他眼里都像有九个,烦得他头更晕了。   反观对面, 除了姚老头的胡子受了点损伤, 还有他估计很是受伤的情绪, 连衣袖都不见乱, 捏死他不比捏死只蚂蚁难。   “几位长老,如若白先生真要害我师父,方才手起刀落不是更快?干什么还专门养条蛇来, 不嫌麻烦吗?”   关华悦寒声道:“星纪长老魂魄坚如磐石, 元神又成金玉本相,肉身千秋不朽,除非是他自己砍的,你以为寻常兵器哪里要得了他的命!”   杨心问:“……”   失敬, 倒是第一次听说师父有掉了脑袋还不死的绝活儿。   “掉脑袋都不怕,难道还会怕条蛇吗?”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后退, “那小蛇可咬不断千秋不朽的脖子。”   “双头黑蛇自相残杀, 分明是医蛊的手段!”关华悦再不留手, 已是踏步向前, 巨啸境的灵力铺天盖地地压来, 周遭的空气都弥漫着她元神之中碧荷莲叶的芬芳。   若非天罡阵顶着, 杨心问已经就地跪下, 被压成一滩肉泥。   可不过这一点威压, 天罡阵却已显出裂缝, 剑意在那磅礴灵力面前退却,杨心问再支撑不住,把心一横,怒道:“蛊毒已成!叫你们临渊宗现下就瞧瞧‘雾淩剑仙,临渊一剑’的厉害!”   众人面色巨变,连屋外的弟子也霎时惊惧万分。   庄才和姚不闻齐齐后退——偏偏关华悦拼着身消道陨的可能,非得要斩了这妖道,眉间生荷瓣,竟是要祭出元神全力相搏!   杨心问的天罡阵在这杀意下比纸还薄,眼见死到临头,他心里的忌惮却疏忽间退了,反倒涌起了一阵无比的快意。   “要活”和“要杀”的念头相交,恐惧与怒恨在他心里生出了磅礴的力量,那力量如万具枯骨托他扶摇而上,血腥吞没了他本就混沌的灵台。   去他妈的求仙问道。   我连人的日子都过得这般憋屈!   他剑锋一转,杀意已如寒芒乍现,恨意似尸山血海般要吞没他五脏六腑,就要没过他那颗鲜红的心脏。   微剩心尖那一点红殷,低吟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谓。   “无论前路如何,万般罪孽,我与他连坐同诛。”   临渊宗的磬音乃是当年圣人所成,半具神魂方激得杨心问灵台一点动荡。   可只此一句话却削得杨心问一颗溺在魔气里的心猛地清醒过来,   他浑身正要四散的魔气骤然一收,先杀三长老再斩白晚岚的念头已扎根在他心上,也叫他带着血肉连根拔出。   要在这群巨啸境高手面前露出魔相的后怕还未来得及细品,关华悦的莲心万苦针已经逼至他门面。   杨心问刚压下魔气,当真是连闭上眼睛受死的力气都没有了。   早知道就由着这群老头砍了白晚岚算了。   我死了肯定比白晚岚死了更叫师兄伤心不是?   哦,可是师兄认识白晚岚比较久。   久又怎么样,久就了不起?   我定然是师兄最喜欢的人。   我——   “你们干什么?”   一声高喝,宛如罡风般自背后袭来。   那声音很一般,不动听也不难听,但声中的灵气却有如实体般呼啸而过,天矩宫内一时地面震颤,飓风平地起,莲心万苦镇化为粉末,而三位巨啸境高手被逼退十数步,险些被掀飞出门。   门外境界更低的弟子更是四仰八叉地倒成了一片,天龙飞天一般的响动甚至飞掠了整个临渊宗的树海,惊鸟乍飞,林涛呼啸。   那灵压唯独绕过了颤颤巍巍站着的杨心问。   饶是如此,杨心问依旧感到了被群山压着脊骨一般的不得动弹。   “真是岂有此理,关华悦你要不要脸,一个长老现元神来打一个小弟子!”   此间天地,光是怒吼便能有这般威能的人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   李正德一张眼便看到三长老围攻小豆丁的奇景,哪怕他不大待见这小弟子,一时也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紧接着他又感到身后的气息,回头先被白晚岚那红脸骇得一愣,紧接着才皱眉道:“白晚岚?你在这干什么?”   白晚岚面无表情地抬起了蛇的两头,平静道:“给你回魂。”   刚回魂的李正德看到了那形容凄惨的双头蛇,险些又把魂吓吐。   “什、什么东西你也往我身上招呼……”李正德忙捂住后颈,连蹦带跳地撤出几步,“你那乱七八糟的秘术霍霍陈安道就行了,霍霍我干什么!”   已经差不多要寿终正寝的双头蛇被白晚岚放回盅里,合上盖子,又放回了箱笼。等做完了这些,他才抬起头,越过李正德看向这狼藉一片的大厅,忽而一声冷笑道:“临渊宗别的不大行,内斗起来倒是很有架势。”   李正德回了魂,又认出了白晚岚,眼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有姚不闻还要垂死挣扎一下,腆着脸说:“诸位小心,正德有可能是被那蛊医操纵了!”   其他两人面色复杂地看向他。   杨心问站直了些,无论何种情况,他都不愿意在旁人面前显得太狼狈。   只可惜他方才数息间便接连受创,天罡阵破,他的剑意被强行打散,此为一击;灵脉被魔气强占,灵台血气不散,此为二击;强压魔气,扼杀意,此为三击。   三击过后,他喉头血硬吞回去也不会叫他瞧着气色好上几分,偌大的宫内,再加上宫外上百来号人,真正受了伤的,说到底只有他一个。   “操纵你奶奶个腿儿!姚老头,你睁着眼睛说瞎话呢,操纵我?你祖宗来都没可能!”李正德回过神来,虽然他对眼下的情况毫无头绪,但也看得出杨心问被这群为老不尊的打得甚是凄惨。   “说!你们干什么揍我雾淩峰的人!”   刚被问候了祖宗的姚不闻铁青着脸,一时说不出话。关华悦收了针,已是一派淡然道:“这位……大夫,手法诡谲,身份成谜,自称陈家门客,却又拿不出证明,只凭你小弟子一人所言,我们不敢大意。”   白晚岚却在此时幽幽开口:“谁说我拿不出证明?”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玉牌,那玉牌背刻群鸦栖枝,正面是个行草的“陈”字。   众人一时无语,唯有杨心问磨着后槽牙,忽然开始后悔刚才没拼着入魔,把这玩意儿给砍了。   “你为什么不早拿出来!”杨心问忍无可忍,“你他妈有病吧!”   临渊宗规,不得用词粗鄙,口出恶言。介于李正德刚说了句“奶奶的腿儿,”三个长老也不敢追究“你他妈”,而且他们其实也忍得很辛苦。   白晚岚眸色幽深,许久摇头道:“忘了。”   个破玩意儿连借口都懒得找!   杨心问的指甲嵌进了掌心,几乎要抠出自己一块肉来,若非自己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不然高低要捅他两剑,陈安道来了都只有默默收尸的份。   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撑着剑向前逼问,却只往前走了两步。   接着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   当晚,大梁长老关华悦亲上雾淩峰给杨心问疗伤,却惨遭闭门谢客,留下了几副汤剂便灰溜溜下了山;玄枵长老遣三弟子夏时带十块天机石慰问,这回倒是见到了人,只是杨心问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依旧言笑晏晏,咧出一口白牙道:“你要是敢把这东西留下,我就敢用它填茅坑。”   天机石乃请上三仙时才可启用的先天灵石,填进茅坑,来日把上仙也请进茅坑,此等创意恐怕有扰人间太平。   夏时就这奇思妙想感慨了一番,还是为了大局着想,把天机石完璧归赵。   那日门外众多弟子围观,有的人站得近看得清,有的人站得远只能猜,于是诸多传闻便甚嚣尘上。   有说雾淩峰三弟子挟持师尊威慑三长老的。   有说杨心问触犯门规被三长老责罚,却又被星纪长老拦下的。   甚至有说杨心问天纵奇才,剑骨丹心,把三长老打得落花流水的。   杨心问半梦半醒,在床上躺了三日才能坐起来。   姚垣慕看着杨心问对着疗伤苦药一脸灰败,有些担心把最后一种流传甚广的传言说出来,会气得杨心问一下上不来气,飞升了。   “最妙的说法是——”没曾想还有雾淩峰大弟子叶珉这样的棒槌,“你和那白晚岚断袖,长老要罚你,谁知你跟师父也有一段情,师父心如刀割,却仍不忍心见你受难,挺身而出护住了你们两个奸夫淫夫”   杨心问面色惨白,听完这话却像是听到了此生最可憎的鬼故事,灰败的脸上一时姹紫嫣红,半晌偏头一呛,竟是生生气出了一口瘀血。   虽然认识的时日不算长,但姚垣慕已经面露不忍:“真是岂有此理……这、这杨道友才十三岁,怎能、怎能传这样乌七八糟的事!”   杨心问被气活了不少,终于端起碗把药给喝了。   “他传我跟后山的猴儿有一腿都行。”杨心问阴恻恻道,“传我跟白晚岚——最好别让我知道是谁!”   叶珉好奇道:“传你跟师父也行?”   杨心问在心里衡量了一下李正德和后山的猴儿,感觉半斤八两,遂大度地点头道:“无所谓。”   叶珉扇了两下风,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日以来,杨心问头回这么有精神。他终于想起了那位便宜师父的离魂症,遂不是很关心地问道:“师父的病是怎么回事?”   他的药碗被挪到了一边,换上了几个橘子。他也没急着吃几个冲冲嘴里的苦味,而是看向似乎还在走神的叶珉。   “大师兄?”   “……师父那病症,具白先——白晚岚所说,没什么大碍,也跟那恶咒无关。”叶珉合起扇子,转过眼来“离魂症乃是因为师父锤炼内在有余,锻体强身却不足,这强劲的魂魄与元神看他□□看不上,就离家出走了。”   他说着指了指窗外——   李正德正扛着俩满水的大缸扎马步,虽然已是夏末,可日中的太阳还是把他晒得汗如雨下,他脸上一派生不如死,瞧着气色比杨心问的还差。   “缸是千钧缸,水是死域的重水,加起来能有一个小山头重,他一边扛还要一边用灵力托住自己,以免把地踩塌了。”   放在往日,杨心问必然要没心没肺地乐了一下。   可眼下他却半点笑不出来。   那日他被放水的关华悦几针便打成重伤,苟延残喘都残喘不了多久,哪怕逼出魔相,最多也就只能打个平手。   可李正德不过是一声怒斥,便掀翻了整个天矩宫。   从富宁镇出来,他本自觉小有所成,数次生死之战皆有感悟,收拾几个临渊宗待选弟子不比切菜难多少。   可这又哪里足够?   二十多年前的季闲就已经叫他看到了修为的天堑,二十多年前的邪祟妖物互相斗法,他却如被殃及的池鱼那般狼狈逃窜。   如今呢?   如今他招架不住医修的针,斗不过命修的手杖,临渊一剑的声音都能让他的元神惊惧不已。   杨心问伸手猛搓了一把脸,压住了自己心中升起的焦躁,看向叶珉又正色道:“那恶咒……宗门可有遣人去富宁镇查看?”   叶珉了摇头:   “本是要去的,不巧,平罡城封城了。 ” 第62章 璞玉   杨心问一愣, 忙问道:“谁封的?”   “猜猜看。”叶珉把扇子放到了一边,很是温柔解意地帮他剥起了橘子,“不过你十有八九猜不出来。”   杨心问抬眼看向缩在他床尾的姚垣慕, 为了防止回客栈挨打,杨心问收留他住在了云韵观,而那姓白的则住在了闲置的茗至观。   姚垣慕当小弟当得很周道, 这几日端茶倒水勤快的连个眼神都不用, 就差没给他捧尿壶了, 此时见杨心问看过来, 连忙答道:“是天子封的。”   叶珉摇头道:“唉,没意思,怎么还有假手的。”   杨心问骤然听见“天子”两个字, 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别说现在, 就是当年在山下当正儿八经的老百姓时,杨心问都不清楚他们北岱的皇帝姓甚名谁,年号是什么。   仗打得厉害,皇帝也换得勤, 百姓的年号又是跟天座莲历走的。每逢新的天座莲降世,仙家便会有新的年号, 他们这群平头百姓也跟着用这套计时, 要换算成皇帝那套年号还颇为麻烦。   乍一听见“天子”二字, 杨心问甚至下意识想着这又是哪位大能的尊称。   “说是平罡城内有人私铸银元, 封了城在查。”   哪有那么巧的事?   杨心问忙问:“长明宗可有什么反应?”   平罡城算事长明宗的地界, 他忽然提到长明宗, 倒也不算突兀。   “好像……没什么反应。”姚垣慕眨了眨他的小眼, “长明宗和我朝的皇亲国戚关系紧密, 这样的事自然是会给他们行个方便的。”   杨心问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事儿。   “临渊宗是三宗之首, 大多的仙门世家子弟都会想办法塞进临渊宗来。”叶珉认真地扒着橘子上的白丝,却像是脑门上长眼睛样的瞧出了杨心问的困惑,“而一些小世家,还有人间的世家贵族皇亲国戚,钻不进临渊宗,便只能往长明宗和雒鸣宗里塞人,其中长明宗是塞得最多的,连现今的长老里都有位是国姓,自然算得上是关系密切,打断骨头连着筋。”   白丝扒地七七八八,叶珉把橘子略微举起来,一双桃花眼含情注目,发现确实连一点不干不净都没有了,才安心地掰开一半——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   杨心问跟姚垣慕齐齐看向他,半晌没说话,   橘子是大长老遣人送来的,因为寒碜过了头,杨心问连打回去都嫌麻烦,所以任由那小弟子把橘子放到了他门口。   但他前几天神志不清,卧病在床,自然是没胃口吃橘子的,待醒来时,发现只剩几个了。   他一开始以为是姚垣慕吃的,觉得以姚垣慕的体型,多吃些也理所应当,并没多说什么。可现在看来,他怕不是冤枉了小胖,眼前这嘴巴不停的高挑美男恐怕才是真凶!   杨心问能干吃不胖,靠的是日夜勤奋修行,苦读经书;李正德能干吃不胖,是因为日日举缸;这叶珉能吃能睡不好动还能这般,也不知夜夜要翻几个姑娘家的外墙?   不过是多吃了点橘子,叶珉就在小师弟心里留下了越发风流的印象。他再一抬头,打算去拿最后那个橘子时,却迎上了杨心问何其敬畏的眼神。   那眼神看得他发毛,叶珉讪讪地收了手,终于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橘子不错,小师弟多吃些。”   说完才想起这是最后一个了,有些不好意思变成了极其不好意思。叶珉拿起扇子,手腕一抖,开扇遮面,一阵风似的飘走了,只留下满室呛人的熏香。   待他走了,杨心问脸上又见阴郁。   “宗门的人没进平罡城?”他看向姚垣慕,“就一个皇帝竟然就拦住了?”   “白先生说星纪长老的病症跟恶咒无关,长明宗也从中斡旋,现在长老无事,便卖了这个面子。”姚垣慕小声道,“那朝廷里还派人来说,过几日会专程来临渊宗上门致歉,不会是皇帝要亲自来吧。”   杨心问不关心皇不皇帝的,但长明宗如果跟皇帝老儿是一伙儿的,那由着他们封城,多半是有目的的,甚至封城本身可能就是长明宗的主意。   可是封来做什么?   岁虚阵会不会被他们销毁了?   自己该怎么知会师兄此事?   见他转眼间便沉下了神色,姚垣慕大气不敢出一声地缩在凳子上。杨心问余光瞥见这难以忽视的人影,心道师兄一向消息灵通,肯定比他早知道这事,他现在走路都有点瘸,忙是半点帮不上了,不如收收心,老实在这雾淩峰里待着备考。   他这时才念起了他便宜小弟的弟子大选。   “五日后便是三试了。”杨心问下意识端起架子道,“你准备得怎么样?”   兢兢业业当了几天小厮的姚垣慕,闻言立马低下了头,嗫喏道:“一、一般……”   杨心问:“……”   他发现了,这人似乎是一谈跟弟子大选沾边的事儿就开始结巴。   “不是,你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杨心问眼下对自己修行的进度很是着急,连带着看这不争不抢的姚垣慕都有几分怒其不争,“如果留不下来,便还得回去收人欺负,你有本事护着自己吗!”   姚垣慕让他斥责两句,像是已经说不出话了。整个人跟个面团样的任人揉捏,看得人便来气。   杨心问已经开始后悔拉他这一把了。   那天这姚垣慕分明还算上道,当着那几个欺凌他的宗族弟子还敢跟他求救,杨心问觉得此人应该不算太过烂泥扶不上墙,才决定出手相助的。   若早知是这副德行,他决计不会帮的!   可要命的事,这世上没有帮人帮一半的道理。杨心问当日出手,虽然救下了人,可也叫那几个人更恨这姚垣慕,如果就这样让他滚蛋,势必会叫这受气包受更多的苦,兜来转去,反倒会变成他杨心问害人不浅了。   杨心问深吸一口气,复又叹气道:“你剑修得不行,会些符箓的手段吗?”   低等的符修只讲求灵力的多少和对灵力的控制,写刻符箓时都是要以灵力灌入其中,多了少了,轻了重了,都是画不成的。这姚垣慕至少灵力充沛,若是控制得当,那符箓临时抱佛脚便是上上选了。   姚垣慕摇了摇头。   “你拿张黄纸来,我教你个简单的符,你画来我看看。”   杨心问揉了揉眉心,自己这被师兄揠苗助长出来的画符本领,连半桶水晃荡都算不上,谁曾想竟然还有教人的一天,真是奇也怪哉了。   姚垣慕毕恭毕敬地旁边的小几端了过来,又拿了朱砂笔和黄纸来,放在了杨心问最趁手的位置,妥帖像是给人当了八辈子的书童。   杨心问画了个最基础的“辟邪”符,让姚垣慕照葫芦画瓢来一个。   画符得一笔挥就,杨心问做好了这人废个三四张纸的准备。   陈安道教他时,他拿笔都还不利索,第三张便成了,若这姚垣慕五张还不成,他当场给人踹下山去。   姚垣慕那胖乎乎的手握上笔杆,那小狼毫在他手上显得越发地小,他攥笔又很是用力,叫人担心他把笔都给折断了。   笔尖触及黄纸时,似还有些抖,杨心问看着他执笔的姿势,忽而有些纳闷:这人世家出身,为何握笔的姿势这样难看,跟我头回拿笔时竟是不相上下。   姿势不行,字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才一个落笔,便能见功底,杨心问皱起眉,疑虑沉了底儿,刚要再细细琢磨,却见那黄纸忽然爆发出一阵金光,其上的朱砂字迹向外飞溅,紧接着整个符箓竟是忽然炸裂开来,黄纸粉碎,扬了一屋子的碎屑来!   杨心问看着那慢慢飘落的碎屑,一时竟有些茫然。   他和那同样茫然的姚垣慕在一片漫天的碎屑里四目相对,半晌谁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刻画符箓时,注灵太多或者太少,符箓都是不成的,可便是不成,也不过成一张写画过的废纸,如何会碎成这幅模样?   而且这纸还不是寻常黄纸,这可是叶珉不知从哪儿顺来的“高琮纸”,号称自灵泉边掏浆,在福地晾晒而成的,就连陈安道都爱不释手的灵纸。   “你……”杨心问抓住了一张纸屑,许久憋出一句,“……扫地去。”   得令的姚垣慕立马便安静退下,去寻扫帚去了。   “这都什么玩意儿?”   杨心问看着掌中的纸屑,此时才明白了一试的甲等第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样充沛的灵力,怎么能混成这样一个泥人样的性格来?   那什么姚家都是死人吗?这种苗子不从小好生培养,反而是由着他被欺负,书画不通,剑招不会,除了成功养出一生膘来什么都不成。   这样的灵力,若是给了师兄,他人都该飞升了。   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倒霉碎催!   倒霉碎催去而复返,手上拿着扫帚,低眉顺眼地在那儿安安静静扫地,像是当个扫撒的童子便是他这辈子最远大的目标了。   几日下来,杨心问似是隐隐摸清楚了这人的意思。   姚垣慕被他捡上来,既不求他要些剑谱功法,也不在李正德那正儿八经的峰主宗师面前混眼熟,就跟个小媳妇儿样的粘着他,万事都想叫他觉得妥帖。   这怕不是真想求杨心问收了他。   临渊宗上确实没有不让带小厮书童上山的规矩,只是这些闲杂人等不得入天矩宫听学,不得随意在山中行走,也不得偷学功法。   谁上仙山都是为了求长生仙法的,他一个世家子弟这么努力地想留在山上打杂,这又是哪里来的惊世骇俗的败家子儿?   杨心问可没打算给自己找个小厮,连他那骄奢淫逸的大师兄都没给自己张罗个丫鬟小厮,他这天生不是少爷命的人,决计不要人鞍前马后地侍奉着。   “这符箓你画得不行,可你这样的灵力,用着估计还凑合。”杨心问摆摆手,让姚垣慕先坐下,自己画了个“阖天”符。   “你往这符里注灵。” 第63章 剑法   已成的符箓是不会叫灵力震碎的, 越多的灵力,只会让符箓发挥更强的效果。   杨心问让姚垣慕弄了根结实点的树枝,脚步虚浮地走出了云韵观。   刚出观, 先看到的是在空地上举缸的李正德。此人被庸医诊断,凝神有余,炼体不足, 虽然这具身体已经到了脑袋掉了还能再续会儿的程度, 但是依旧承不住他那彪悍的元神, 需日日锻体, 不得懈怠。   能有这毛病,便已能看出李正德本质是个好吃懒做的人,现在要这样折磨他, 他已是一副霜打茄子的蔫劲儿, 还在嘴里念念有词,细听过去,此人竟是在骂自个儿的元神魂魄。   再一抬眼,便看见倚靠在茗至观门边的白晚岚。他每天一大早便在那儿站着, 不知是在晒太阳还是监督他的病患锻体。   两个人都是杨心问当下极不想见的人,只当做没看见, 领着姚垣慕站到那桃花树下。   他身上的伤愈合得极快, 但元神受损还未能完全平复, 面色苍白, 脑子还在发晕, 拄着根结实的树杈冲姚垣慕抬抬下巴:“就这里, 开始吧。”   姚垣慕捏着那符, 面色在那桃木枯枝下显得晦暗不明, 粘在脸上那一团和气的笑似乎都有些凝滞了。   “这符叫‘阖天’, 有帷帐之能。”杨心问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账内可窥账外,账外看不见账内。不过因为这玩意儿只能隔绝视线和声音,隔不了灵力和魔气,所以用处不是很大,也就起阵的阵仗大些而已。”   姚垣慕点点头,将符举高了些,似是要开始了,杨心问又忽而道:“若是我用全力,应当能盖住这雾淩峰的山头。”   符纸随着山风飘动。   “若是你没法罩住整个临渊宗,今日便下山吧。”   听闻此言,姚垣慕忽而面色煞白,结巴道:“我、我哪里有这种——”   “我是不知道你因着灵力非凡在那些人跟前受了什么欺凌,也不知道你这样藏拙到底有没有让你自己少挨顿打。”杨心问打断道,“可我知道,世上只有恃强凌弱,没听说过哪路奇葩会逮着强者欺负的。”   那符纸被一只胖手抓得泛皱,纹路如皲裂的瓷器,他的手脚都不自在地蹭到了一起,像是这样高大的身形,非得缩成个泥丸大小,谁也瞧不见他,才能让他稍稍安心一些。   八月已算入秋,杨心问被这初秋的风吹得头更晕了,索性盘腿坐了下来。   “你这人瞧着古怪,若我当时便能瞧出,肯定也就不帮你了。”杨心问坐在树下,倚着树干道,“不过既然帮都帮了,怎么都是盼着你点好的,不然岂不是显得我很没用?”   姚垣慕忙道:“没有这种事……多亏了杨道友,我才有这么几天好日子过……”   “给人端茶倒水算什么好日子?”杨心问拧眉道,“如果你就这点出息,不如到我大师兄那儿碰碰运气,至少他打赏小厮能比我大方些。”   见姚垣慕已经为难得像是要练成缩骨神功,把自己彻底攒成团,杨心问略一顿,复道:“你若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我不一定帮你,但至少不至于害你的,你若能弄出个像样的‘阖天’,有这胆魄叫整个宗门都看到你的能耐,那我也愿意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杨心问一番慷慨陈词,却也不见他身上有多少正气,一字一句跟报数样的四平八稳自他嘴里出来,好像也没比寻常闲聊热烈上几分。   他不想煽动谁,也不想鼓舞谁。   人各有命,他自己活得已经够呛,便是念着当个好人,也好的很有限度,此生约莫是成不了姜崔崔那种侠义当头的英雄,也做不了叶承楣那样嫉恶如仇的赤子。   不过是长这么大头回见义勇为,他扔了个石子入潭,听不听得到响,他便管不着了。   姚垣慕手里的符快被他的手汗给浸润,若非这是叶珉亲批的“上等符纸”,防火防潮,这会儿真不一定还能用。   他不言语,杨心问也不急。日中的太阳晒得那无花无叶的桃树越发凄凉,跟个晚景悲凉的老鬼似的赖在他们灵气氤氲的雾淩峰上,带着些破罐子破摔的匪劲儿,打定主意不等立秋便要将自己剃成个秃头。   像是久得能熬到这桃树再开,姚垣慕终于动了。   他再拘谨不过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些许,接着在他面前行了个板正的同辈礼,这礼行得不疾不徐,甚至能从中隐约窥见些高人风范。   “谢过杨道友这几日的照拂。”   杨心问眸色微微一暗,半晌随意摆了摆手:“不送。”   姚垣慕行完了礼,再不停留,转身离开。   直到他拾阶而下的身影彻底消失,杨心问也没多看他一眼。   秋高气爽,清风拂山岗,是个顶好的踏青的日子。杨心问枯坐半晌才抬起头,对着那疏阔无云的蓝天叹气道:“师兄,想当个好人也真是不容易啊。”   在不远处快力竭而亡的李正德,垂死之际竟然还有心看热闹,听见他这般感想,扯着嗓子道:“怎么了?那小子走了?”   杨心问慢悠悠地答话:“走了。”   “走了干什么?我都见过他被人欺负得要死,可不止他族内的,还有其他几个不是东西的呢!”   杨心问闻言一皱眉,这姚垣慕哪怕再窝囊的性格,那也是韶康姚氏的人,哪个不长眼的宗族敢欺负到他头上来?   “师父认得出那是谁家的弟子吗?”   “那就不知道了。”   “听人说好像是方家的小子。”来去如鬼魅的叶珉忽而打开了他观里的窗子,探出头道,“方家不过一个韶康的小氏族,却欺负到了姚家人的头上,倒也真是奇事。”   偌大一个雾淩峰顶,三个人各居最左,中心,和最右,距离颇远,说起话来还得靠喊,奇的事这样竟然也没人愿意挪一挪尊驾。   “算了。”杨心问不大想在不通灵脉的叶珉面前用灵力,遂吊高嗓子喊道,“他的事儿我管不着。”   “然也,人各有路,旁人的路哪里轮得到你来费心。”   叶珉倚在他窗前的贵妃榻上,又将新鲜的秋果摆在了窗台上,似是就着他师父锻体的风姿赏秋,一派富贵闲人的模样,看得出是一点不费心。   杨心问沉默半晌,也将此时抛诸脑后,看向李正德,正色道:“师父,我已掌握了《俯瞰》,眼下师兄不在,可否请您代劳,传我下一卷《见我》?”   他难得这么客客气气跟李正德说话,李正德受宠若惊,可许久一皱眉,困惑道:“见我是什么?”   杨心问一愣,又听他追问:“俯瞰又是什么?”   这话就是让玉阶上扫地的外门弟子来都问不出来!   连他们山脚下的小孩儿都能拿树枝比划个一两式呢!   见他一副要炸的表情,另一头的叶珉忙道:“小师弟,师父他老人家是真不知道!”   也没有很老的李正德扭头看他,不悦道:“不知道怎么了,天下剑法千千万,我哪能都知道?”   叶珉以扇掩面,扇上“曲高和寡”四个大字此时贴在李正德脑门上显然更加应景。   “师父,这《俯瞰》是临渊剑法的第一卷 。”不学无术如叶珉也像是觉得这师傅丢人,“《见我》是第二卷。”   李正德一愣,随即从脖子红到耳根,半晌恼羞成怒道:“《临渊剑法》很了不起吗,我就是不会怎么了?”   他说着又看向杨心问:“你要学剑法,跟着我学就行了,名字根本不重要,能打赢就是好剑法,明白吗?”   这番论调倒是深得杨心问的心。   “打住,小师弟,你跟谁学剑都不能跟师父学。”叶珉扳着窗台,伸出扇子指着李正德道,“师父哪里会什么正经剑法,全靠力大砖飞,别瞧他整日里拿着把剑,他的元神里根本就没有剑!”   叶珉难得拿出了一副正经大师兄的模样,眼下陈安道不在,避免小师弟误入歧途的重担就落在了他肩上。   李正德听得很不高兴:“元神无剑又怎么了。”   杨心问讶然道:“元神无剑?师父竟不是剑修?”   “师父的元神乃是金玉所成的剑形首饰入的道,看着有点像剑,实则半点不相关,平日里用剑也不过是觉得剑修潇洒倜傥。”   ”金玉怎么了?我此生持剑,可还未尝一败!“   叶珉斜眼看去:“师父便是手持秤砣,想来也是没差的。”   “叶珉你有完没完!”李正德忽而自体内爆出一股灵力,将手中千钧缸猛地粉碎,那重水也在他掌中倏忽间蒸发,“谁打架用秤砣啊,挫死了,难看死了!”   在他掌风外围的杨心问竟觉出一丝惊悚来:这样一掌,自己若是在李正德三尺之内的距离,还能有全尸吗?   正当他心猿意马之际,一阵轻飘飘的警醒自茗至观传来。   “时辰还没到。”   三人齐齐抬头,便见那跟入定一样安静的白晚岚忽然开了口,用下巴示意那一地的碎片。   “你,再去弄三缸重水回来。”   李正德正在气头上,哪里受得了白晚岚那言语间自带的嘲弄,气势汹汹道:“我不!你能拿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白晚岚耸耸肩,“陈安道让我来这给你看病,我依言来了,也给你治了,你不乐意魂魄跟肉身挨一块,我也没什么办法,陈家小子总不能这也赖我头上。”   “至于之后你的魂魄去哪儿逍遥了,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他说着转身回屋,竟是要收拾行囊离开了。   李正德其实有些慌,但他面子上一点过不去,只能梗着脖子站在那儿。   杨心问听说白晚岚要走,嘴边笑意都遮不住,哪里会去拦? 第64章 叶氏   一圈下来, 只有叶珉长叹一口气,不情不愿地从他那贵妃椅上下来,走到茗至观门前讨好新来的大爷, 好说歹说一番,就差没把李正德的人头都抵押出去,总算是劝住了。   劝完这边, 叶珉又笑眯眯地凑到李正德身边, 自袖子里摸出了块磁石过去, 小声道:“师父, 这玩意儿可好玩得紧,等你那离魂症大好了,我教你玩。”   李正德不大乐意:“我下辈子都不想见到那破缸了。”   “诶, 这磁石可是难得的好东西, 可你若好不利索,我也不敢给你,只能送给小师弟去。”   李正德更不乐意了,没坚持一会儿, 就老老实实地去寻新的缸了。   伺候完这两大爷,长袖善舞如叶珉也筋疲力尽。   他在屋里端了杯花茶, 而后慢腾腾地移驾至桃花树边上的石凳上, 看向盘腿坐在地上的杨心问, 长叹一声:“真是苦煞我也, 二师弟怎么忍心留我操持这雾淩峰上下, 要我哄姑娘还成, 哄这俩大老爷们儿我是真遭不住, 我连我爹都没哄过呢。”   杨心问乍然听见叶珉提及他父亲, 立马就想起了日前陈安道提及圣女一脉的秘辛, 连忙正色,小心翼翼打探道:“我还是头回听大师兄提到你父亲。”   叶珉一手支颐,一手端杯子,似是真的被累着了,眼睛微眯着,抿了口茶,轻轻“嗯”了一声,不疾不徐道:“没什么好提的,家父家母去的早,我也记不得多少了。”   他说得直接,果然如陈安道所言,没有半分避讳,反倒叫杨心问不好意思别有用心地试探。   “大师兄。”杨心问干脆开口道,“这话问来有些唐突,不知令尊令堂是如何故去的?”   这话何止一个唐突了得,叶珉微微睁大了眼,扇子都停了,一时微怔地看着杨心问一本正经的表情。   杨心问垂眼,自知此话说得无礼又冒犯,便是让人骂一顿也是活该的。可他又不愿意背着大师兄乱打听他家里人的事,所以这骂他非得受着不成。   半晌却听忽而笑道:“你是真不客气。”   确实很不客气。   叶珉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掌中敲扇,他的身体总是松的,不如陈安道那样板正,可这松弛里却又始终有一根支着他的脊骨,叫他浪荡而不猥琐,连这没有靠背的石凳也能叫他坐出龙椅的架势。   “知道我家那点破事儿的人不少,当面问我的,你还是第一个。”叶珉的脸叫日光晒得不太舒服,便又把扇子支到额顶,“怎么不去跟旁人打听?”   “师兄说不得背后议人私事。”杨心问顿了顿,继而认真道,“换做我,我也不愿意熟人在我背后讨论我爹娘的死因。”   叶珉闻言浅笑,他杯中的茉莉花叫他一点气音荡出去了好远,水雾凝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氤氲出两处深千尺的桃花潭来。   “我母亲在我出生后没多久便病故了。”他轻轻摇了摇茶杯,缓缓开口,“父亲在三年后入了魔,被神使肃清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几乎让人听不出其中的情绪,唯独字句触目惊心。   “他们……怎么……”   “我父亲是家中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最小的那个十几岁时与家传的宝剑一同失踪,再没找回来,我父母视他如亲子,那会儿正逢我母亲生我姐姐,听闻这噩耗,坐月子时便日日惊厥,伤了根本。”叶珉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节轻叩茶杯,“幼弟失踪,我二伯也坐不住,只身去寻人,结果寻人没寻到,回来时却是又疯又痴,修为全废,日日念叨着些疯话,后来有一日,家里人没看住,他便悬梁自尽了”   杨心问一愣:“什么疯话?”   叶珉眯着眼,思索片刻道:“此间人食人,非我梦中乡。”   “家姐降生之时,新的天座莲也生在了临渊宗里,刚有新的传承,圣女一脉便生了这样多的事端,临渊宗立马拨了三个长老去追查此事,其他的宗门世家也不曾袖手旁观。”叶珉顿了顿,“可还是什么也没查到,我那三伯去了哪里,二伯是怎么疯的,始终无人知晓。”   怎么无人知晓。   杨心问抿了抿唇,忽而有种强烈的欲望将富宁镇的是和盘托出,可那言语尚未涌到舌根,便又让他硬生生吞了下去。   “再后来,我二姑——也就是上一任圣女飞升,家姐便被神使接走,侍奉在天座莲左右,家里只剩我们一家三口,没多久母亲也病故了,我父亲再受不住,将我托付给了临渊宗的宗主不省君,自己去追查此事。”   “那日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日头毒辣,叶珉的脸似是也被晒得泛了红,那红在他扇子的阴影下便渗出些黑来,叫杨心问想起腐肉的颜色。   “再听到我父亲的消息,已经是我姐传天座莲的神谕诛魔之时。”叶珉移开了扇子,却是朝着杨心问的方向扇了扇风,“我不曾见过,却听说我父亲那一架打得好威风。他入魔前不过兴浪境,入魔后却单枪匹马杀上了长明宗,失心疯地剑指他三弟的师尊霈霖仙人。”   “那霈霖仙人可是静水境的剑修,我父亲竟与她打得不分上下,而且要死不死,当时被天座莲指派过去的人里还有师父,师父下不去这个手,反倒还装傻充愣地拦着长明宗其他长老助阵,若非我曾祖父彼时出关亲手将我父亲降伏,那霈霖仙人恐怕不止是重伤了事。”   杨心问听得茫然:“你曾祖父?”   “彼时的长明宗宗主,叶百青。”叶珉说,“人已经飞升,便也不算我曾祖父了,得称一句北冥星宿。”   一段话,不过三代人,杨心问便已经听到了两个飞升,一个入魔,一个疯癫,这圣女一脉的族谱怎一个传奇了得?   只是无论飞升还是入魔,具是阔别尘世,留活人一生孤寂。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杨心问一清二楚,叶承楣的父亲要跟霈霖仙人过不去,必定是他查到了些什么,而非失心疯。阖家上下的血海深仇,到头来却是连大仇都不得报,就被自己的父亲降伏,以妖魔论处。   杨心问手里的树枝都快叫他自己捏碎了,过了许久,他才抬眼问道:“大师兄,你不恨吗?”   叶珉讲着自己的故事,却比说书的先生看着更事不关己,说到高潮处,竟还能开的出玩笑,似是浑然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怎么恨?”叶珉一哂,“说来听听。”   “将当年事查个水落石出。”   叶珉点头:“听着不错,然后呢?”   杨心问眼里晦暗不明,半晌轻道:“昭雪沉冤,大白天下。”   “有些道理,再然后呢?”   茉莉花香渐淡,那茶约莫是有些凉了。   叶珉放下了杯子,架起条腿来,侧过身,偏过头,一只手指节托着下颌,饶有趣味地看着杨心问。   “当年仙门为了追查此事,几乎是倾巢而出,却到底什么也没找到,这下面的水必然深不可测。”叶珉说,“且不论此事凶手是谁,也不说有多难查,便是查出来了,我一介凡常,怎么奈何得了他们?”   杨心问没有半点犹疑:“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堕魔成祟,不死不休。”   他说这话时,已是叫自己全然代入了叶珉的处境。待说完了,杨心问才警觉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二人一时无言。   半晌,似是为缓解尴尬,叶珉笑了两声,端着杯子站起身,绕到了桃树后面,用那茶水浇树根。   “你二师兄平日里是这么教你的?”   他们两人隔着树,见不到对方的脸,这尴尬似才有所缓解。   “师兄没这么教过。”杨心问想起陈安道领他上山时说的话,“师兄说的是‘修身为人,更是为己,睚眦必报乃是恶狗相争的畜生本性,被狗咬时不至于当街一口咬回去,才算受了教化的人’。”   “说的很好,你怎么没学会。”   “正在学。”杨心问顿了顿,“可学得不大好。”   “你心性与二师弟这般不同,却总喜欢粘着他,倒也是件奇事。”叶珉看着那落在土里的茉莉花,“你与他在一起说这些话,岂不是讨骂。”   杨心问下意识便说:“我哪里有粘着他?”   “你除却练功就寝,无时不刻不赖在轻居观中,就连扎马步也非要拉着二师弟在一旁看,人间夫妇新婚正月,蜜里调油也不过如此,你竟不认?”   不知怎得,杨心问听叶珉这样形容,莫名生出了些不自在来。   我在这雾淩峰上一人也是无聊,与师兄待在一块又怎么了?   可是我为何时时想着与师兄一块,而不是大师兄呢?   大师兄不叫我背书,为人风趣,还知晓许多玩乐的路子,我怎得不去与他玩在一起,反倒日日想着去师兄面前讨嫌?   他越想越不自在,索性便不想了,待回过神才发现,方才所谈之事,已经叫叶珉轻轻揭过了。   叶珉不欲提及,杨心问自然也不会再行追问。   此时,恰逢李正德去而复返,又开始他的煅体大业。看着李正德,杨心问便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大师兄,如今各峰峰主,大多不是剑修,可弟子却以剑修为主,他们平日里又是如何学习剑法的?”   叶珉从树后绕了出来,在杨心问旁边蹲下,两人一同看着生不如死的李正德。   “初入门的弟子,虽然各有峰属,但都是在天矩宫前统一听学,为期四年。姚老头教经书伦理,灵修门史和时政;玄枵长老教阵卦推演,祟物生息,渊落本初;大梁长老教兵造和医理;诹訾长老教武演。”   “师父什么也不教?”杨心问说完又兀自点头,“也是,师父哪个都教不明白。”   “你上山上的很是时候,正好是在这四年的新周期。弟子大选每年一次,大部分人都得筑基几年才能去听学,待这次大选结束,你便能与其他人一起去天矩宫。”   叶珉谈及此事,却是一脸的艰难困苦。   “当年我听学时当真是遭罪,不说每日要徒步翻过山头,那每天要背的课,温的书,比翻的山头还要高。”   杨心问伸长脖子:“这般幸苦?”   叶珉深深叹息道:“我虽免了武演,却还是拖了一轮才卒业,当时实沈长老——也就是你二师兄的父亲还在山上,掌罚,他见我的次数估计比见他亲儿子还多。后面若非你二师兄拜入雾淩峰,日日抓我课业,我怕是今时今日还能当你的同窗。” 第65章 阳关教   叶珉说得凄凉, 杨心问也听得一阵心慌。他虽不像叶珉那般害了“看到字儿就头疼”的病,可也着实不算爱读书的。   若只是学些剑法剑谱的倒还成,小山一样高的阵法推演, 祟物生息,他没那奇病怕也要被逼出奇病来了。   甫一生出退意,杨心问又连忙摇摇头:我是要飞升成圣的人, 怎么能连书都读不好?大师兄这般懒散, 都能在师兄的教导下卒业, 我若是不成, 岂不是还不如大师兄?   这般想着,杨心问便拄着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叶珉见他忽而目放精光,一副慷慨激昂之相, 不禁一愣:“你做什么?”   杨心问沉痛道:“读书。”   “读书?你如今字儿都还不算认得全, 那些书你自己读来也不过一知半解,能有什么用?”叶珉自个儿不读书,还爱打击别人的积极性,“难得你二师兄不在, 你又受了伤,不如安生玩几天吧。”   他说话时带着些懒洋洋的倦意, 听得就让人犯困, 杨心问心志坚定, 悍然拒绝道:“不必, 师兄若是在采英关时回来, 我怎么能叫他看我出洋相?”   况且, 若是采英关时没能夺魁, 自己便也不能留在这雾淩峰了。   叶珉知他打定了主意, 是断然不会与他结伴去寻乐子了。半晌叹了口气, 从袖中拿出了一枚玉佩,顺手扔给了杨心问。   杨心问单手接了过来,仔细一看,那玉佩是个枫叶的形状,其上却刻了祥云行雨,繁复异常,入手温润细腻,似是和田玉的质感。   “天矩宫西面是藏经阁,那儿的书多,比你师兄那一架子晦涩难懂的书好看多了。”叶珉冲他抬了抬下巴,“莫说大师兄不疼你,这藏经阁可只有持长老令者,或者持我叶家信物的人才能出入,寻常人可是进不去的。”   杨心问看着手中的玉佩,没什么反应。   叶珉刚给了厚赏,却没听见谢恩,一时侧目:“藏经阁里书卷浩如烟海,便是你喜欢的剑谱都成千上万,怎么,看不上?”   “大师兄你去过吗?”   叶珉揉着太阳穴:“诶呦,我晕字。”   杨心问心道果然如此。   他看着这玉佩,心道倒不是看不看得上的问题,只是确实不怎么想去。   一是因为眼下腿脚不便,不是很想跑这样远。   二是临渊宗里看不惯他的人太多,跟他迎头撞上倒没什么,牵连了雾淩峰那可就不好了。   三是这几个月陈安道填鸭填得丧心病狂,又借着岁虚阵中的时日非比寻常,已经叫他拍马赶上了富贵人家十三四岁的少爷水平,认字认得七七八八,那些阵法经书他大多都已经能读得懂。   所以他对这藏经阁着实没什么念想,觉得还不如窝在云韵观里看书。   可叶珉一副刚送出传国玉玺的模样,杨心问也不忍叫大师兄丢面子,忙道:“竟有这样的宝地,我之后定要去看看!”   叶珉这才满意地点头,这少爷在外头晒得早就不舒服了,打着扇子便踱回了屋里。   杨心问把那玉佩揣回了兜里,又回到树下坐了会儿。   这夏天虽然已经快过了,但秋天的日光半点不比盛夏的差,疏朗的天上见不到几朵云,那阳光便如金乌展翅,将这崇山峻岭都覆在了身下。   杨心问闭上了眼,一会儿觉得这日光刺得他面皮疼,一会儿又觉得这热度让他浑身上下都落到了实处,身上的单衣似是都有些过厚了。   他乱了几天的灵台,眼下也似是渐渐平稳了。都说灵台清明者方能元神育灵,而后再化形,杨心问已见过千面人的元神,那是一口巨鼎,亦瞧见过大梁长老的元神,是一汪莲叶荷田,又据说师父的元神是金玉首饰,却还不曾见过。   以他现下的修为,想元神育灵都有些太早了,更遑论元神化形。可他想起他见过的这些,便觉得透过这千奇百怪的形状,便能一窥此人的本质和生平,再素昧平生的人,一旦见过了其元神,便不算一无所知。   “若我来日元神化形,会是何等样子?”杨心问的手肘压在了袖中那玉佩上,冷硬传了上来,他却并不移开手臂,“若大师兄能有元神化形的一天,又会是何种模样?”   血海深仇,刻骨崩心。   若换做他,此生若不能生啖仇人血肉,死后也要做厉鬼久去不散,下辈子,下下辈子,此仇若不得报,魂魄便永无宁日。   大师兄游戏人间,莫说报仇,似是连追查的意愿都没有。   杨心问自知以己度人不妥,更晓得无凭无据便对他人心生犹疑不对,更何况是对自己好的人。   他定定地看着小池塘里衰败的莲叶,忽然猛地搓了把脸,一手扶树一手拄拐地站了起来。   回了观中,他推平纸张,在上面奋笔疾书了一会儿,写了一会儿却又像是不满意地换了张,又铺一张纸,不过几个字,又成了废纸,来回了几遍,他脚下已经团了十几个纸团。杨心问自己都看得肉疼,遭不住,把笔一撂,不写了。   他现在就恨不得冲到陈安道面前问,做什么要让他亲口来问叶珉的事,又做什么告诉他不要多想。   他如何不多想,如何能不问。   莫不是那日自己大言不惭,说“不愿溺在梦中,不愿眼盲心瞎”,竟在何处惹到了师兄,才叫人把自己抛到了这样的境地?   “师兄啊师兄。”杨心问将手里那玉佩反扣在了桌上,“你可当真是瞧得起我。”   //   酒铺的老板,这几日过得很不好。   先是有人闹事砸店,再是有人聚众斗殴,本就是小本生意,叫人成天搅和,都快做不下去了。   莫不是“闲云”二字犯了仙人的忌讳,才叫他连日水逆,倒霉成这样?   他正琢磨着给店铺换个名字,那边的门帘便被掀了起来。老板立马脸上堆笑,搓着手迎上前去:“铺中好酒,应有尽有,几位——”   进店的几人都是寻常布衣的打扮,布衣短褐,上头有几个补丁,但并不破烂肮脏。打头的是个红衣女子,后面跟着三个男子,具不是打眼的长相,但那女子脸上有块从额角一路划到颧骨的伤疤,叫老板疑心这几人是便衣出行的衙门走吏,不然就是乔装打扮的土匪。   眼下已近亥时,店内店外都没什么人了。老板不欲生事儿,心里的疑虑半点不放脸上,只是寻常问道:“几位可有瞧上的酒啊?”   那女子冲他笑了笑,也是奇怪,那张普普通通的脸,这样一笑,却同时生出了温婉和英气,叫人不由自主得觉得她亲近,似是多年未见的旧友一般。   “可有菱兰酿?”女子轻声道,“此地不常见,我寻了好多家店都不曾看到。”   “有!”掌柜的闻言忙道,“客官这可是找对地方了,整个镇上,也就只有我这家酒肆买得到上好的菱兰酿了!”   女子闻言挽了挽自己耳边的发,双手轻握在一起,露出些少女的神态:“浮图岭离东海这样远,竟也有菱兰酿卖,我都好些年没喝过了。”   老板回身去给她打酒,一边打一边回道:“可不是,而且那酒带些酸味儿,不合咱这儿的口味,姑娘,你是东海那边来的?”   女子微笑着点点头。   “那可真是远,来这儿不容易啊,是走生意,还是办事儿?”   “办些家事。”女子叹气道,“家中幼弟早些年被领上了临渊宗,好些年没有见过了,如今家父病危,我得将他带回去。”   一听临渊宗,老板手上一顿,随即讶然道:“仙、仙家子?”   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那可真是了不得!”老板将酒坛封好,再用细麻绳捆了两圈,递过去,“能叫仙君亲自带走的,必然是有大造化的娃儿啊。”   “什么大造化,就是个瞎胡闹的小崽子。”女子接了过来,“他啊,生得好,丹凤眼,薄情唇,人群里一打眼便能瞧见他,十二三岁的年纪,便惹不少姑娘喜欢,仙师说他资质也好,什么剑术剑法一点就通,家父家母因此都把他惯坏了,教得他嘴上不饶人,还成日里喜欢逞凶斗恶,不知好歹,这上山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苦头。”   她越说,老板的眼睁得越大。   这姑娘口中的幼弟,他怎么听怎么耳熟。   这不就是前几日在他这铺子里见义勇为的临渊宗弟子吗!   真是无巧不成书!老板闻言忙要开口,却忽而瞥见那女子身后的一个矮个儿男子。   那男子戴着斗笠,原是垂着头的,老板本以为他是个子矮。   听到那女子的声音后,男子若有所感地抬头看了一眼,像是懒觉中被异响扰了清梦的动物,老板这才发现那不过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年人,模样平常,只一对招风耳格外显眼。   那少年的视线很快又落了下去,像是睁着眼睛便又进入了沉睡。   老板猛地一顿。   这少年他认得,身坠金蟾带,乃是韶康姚家的人,前些日子还在他这儿砸了坛酒。   紧接着一阵寒意便从他脚底爬上他的脊背。   这小仙君为何会在这里,为何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为何会跟在这女子身后,还打扮成了个寻常百姓的样子?   他一点都想不通,但只这一瞬的疑惑便能叫他冷静下来细想:临渊宗何时会管到东海去了?便是有仙缘,也该是收到东海的雒鸣宗里,怎么会跑到临渊宗来?   这女子自称那临渊宗弟子的亲姊,可二人模样没有半分相似。   且那弟子的口音分明就是他们浮图岭的口音,哪里有什么东海的影子?   老板一时冷汗直流,再不敢多攀谈一句,强笑道:“这酒客官拿好了,今夜小店便该打烊了,客官好走不送。”   女子接了酒,方才的笑意却淡了。   老板此时才发现,这女子貌不惊人,但鼻子生得格外高挺,叫这张脸生出些刚毅和桀骜来。当她不笑时,瞳色似乎也深了些,额角的疤痕也似在此刻才截断了这张脸上女子的温婉,彰显了它的凶狠与暴戾。   “客、客官……可还有什么……”   “老板。”女子叹气道,“你还没收钱呢。”   此话一出,女子身后的另外两个男子也骤然觉出不对,酒肆里一时落针可闻,桌上的蜡烛被风吹得左摇右晃,门前的布帘起而又落,原处隐约传来犬吠,不知是谁家的院子里又遭了贼。   老板的腿都在打颤,当即跪了下来:“女侠!好汉!我、我就一个卖酒的,我我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女子微微低下头,在他头顶道:“你见过我弟弟?”   老板连忙在地上磕头,一边磕一边道:“见过,见过,那小弟子前几日来过我家店,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认识他啊!”   “他果真是临渊宗的弟子?”   “是!我见到了他的腰牌,姓杨,就是临渊宗的!”老板不知该磕多久的头,但他断然不敢停下,只听一声又一声“砰砰砰”地砸在地上,不一会儿便见了血。   “多谢。”女子说完竟后退了一步,拿着那酒坛,在鼻尖闻了闻道,“好久没喝过菱兰酿了,这气味真叫我难得的想起家来了。”   这退后的一步,叫整个酒肆里气氛忽而一松。   老板不敢抬头,依旧跪伏在地上。   “老板,你住在这宗门脚下,可有受他们欺负?”   老板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仙门的人,吃不准该怎么答,只是讷讷地磕头。   女子轻叹了一口气:“这世道哪有不被欺负的普通人,就是被欺负得紧了,连心头一点火都叫人熄灭了,才连求援都不敢。”   “今日是我对你不住,不曾想叫你竟认得那走肉的模样。”   老板忙道不敢,究竟不敢什么,他也分辨不清。   糊涂间,他似是闻到了一股骚味儿,待那黄液淌到他面前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失了禁,裆里一片软和的湿意。   他忽而笑了起来。   好个命根子,他心想,比爷爷我还更清楚,今日是不成了。   “几位是什么人?”掌柜的又是哭又是笑,涕泗横流间自己张嘴吃下了不少,“为何偏生要与小老儿过不去?”   那女子神色温柔,半分不嫌弃他满脸的秽物,自袖中拿出了帕子,给他轻轻擦了眼泪。   “我身今日破天阁,天道何曾入阳关。”她轻声道,帕子上有股兰草的香味儿,“仙狗当道,欺贫欺弱,我等壮志,你应当明了。”   待擦干净了他的脸,那帕子也脏得不能要了。女子慢慢站起身,后头持刀的男人走了过来,光亮的刀锋映着自己被蹉跎得满是沟壑的老脸。   老板这辈子给有钱人当过奴才,给官家当过狗,给仙家当过垫脚石,一辈子没有挺直过腰板,不过是窝在“贪生怕死”四个字下的蝼蚁。不是没气过,不是没恨过,不是没说过“迟早要他们好看”。   可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说到底不过就是活得长些。   “女侠啊。”   他抬起头,不曾想这辈子临死前竟有这般胆色,抬起的刀里映着他脸上的痴态一闪而过。   “这世道不是富压贫,官奴民,仙欺凡。”   “今日杀我的,非仙非富。”   而落刀的瞬间,他甚至没能感觉到什么。   他只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脑袋滚落在地,在地上卷落数圈,喷洒的献血溅上了他那一排的酒坛,冲的这铺子里的酒味儿都淡了。   未合上的眼睛看着那女子,像是说着最后的遗言。   “分明是人食人,你杀我呀。”   动刀的男子甩了刀上的血。   另一个耳戴珠环的男人则上前,拿出了针线,又细细地将老板的脑袋和身体缝在了一起,一边缝一边抱怨道:“姓牛的你能不能下次小心点,别他妈的砍脑袋,还得我动手再缝一次,回头再起的走肉还得盖住这条颈子上的缝,你这不纯找事儿吗!”   “废什么话呢,不砍脑袋他喊出来了怎么办?这附近人可多着呢。再说,不是你非要把那世家的小子留下,我能杀这个人吗!”   “其他做成走肉的都给送上山参选了,再不留一个,我们怎么上山?凭你的刀吗?还是凭你嗓门大?”   “都给我闭嘴。”女子冷喝道,“同胞遗体在此,你们还敢放肆!”   她一出声,两人立马低下了头,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接着便见她退后数步,膝盖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朝着那老板的遗体叩拜三下,沉声道:“为谋大计,情非得已。来日功成,我必一命还你。”   那两个男子也有样学样地叩首三次。那耳戴珠环的男子随即速速缝上了伤口,又拔了尸体的头发,生吞下去,半晌又借那牛姓男子的刀,划开了自己的肚子,从中取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巫偶来。   那巫偶无头,只颈上绑着一根黑发。   男子搓了搓那巫偶,随即那软倒在地上的尸身竟颤抖了一下。   须臾,只见尸身的膝盖收了起来,一路收到了屁股后面,而后整个人如弹簧一般,就着这仰躺的姿势,骤然立了起来!   死了的老板又站在了店里,脸上逐渐调整出了平时那市侩的笑。   “万般仙众会的倒是多。”牛姓男子啧啧称奇。   “这有什么,那群疯子堆里,能人异士数不胜数。”珠环男子道,“我在那儿待了两年,也不过是学着搓了个傀儡,那万般仙中里头,甚至有人能借这巫偶让这尸身成走肉,供人驱使。”   “这么看来,万般仙众还算靠谱,那心魄果真在临渊宗上。”牛姓男子道,“要不就趁着这次办事儿的时候一道掳来,省得夜长梦多。”   珠环男子一边缝合自己肚子上的伤口,一边嗤笑:“掳来?你当临渊宗上是什么人啊。莫说长老,连弟子中都有几个巨啸境的,弟子大选的四试还会有宗主不省君亲临,我们赶上去给人当菜切啊。”   “到时候一片混乱,未尝没有机会。”   “不可轻举妄动。”女子摇头道,“此番北岱朝廷以致歉为由遣了人来,不知是何用意,我们需要更加小心。”   “哼,那群锦衣玉食养大的玩意儿,能指望个屁,我早就猜到他们靠不住了。”   那刚起的走肉正在收拾店里的血迹,他们站这儿似乎有些挡着了,便出了门,身形隐匿在了夜色之中。   随着夜风一吹,那女子才觉得周身的血腥味儿淡了些。   手中的酒坛里散着她怀念的味道,她有些贪婪地闻了闻,似乎能从这酒里再感受那咸腥的海风,听见那唱晚的渔歌,还能看见那在薄雾里若隐若现的海中仙。   那是她此生回不去的家乡。   那是她此后久远的梦。   “花儿姐。”珠环男子叫了她一声,“你若真喜欢那酒,咱们再找找有没有多的——”   “不必。”花儿拨开了酒坛上的顶花,仰头喝了一口,而后悍然将整坛摔碎在地。   这动静不算小,几家屋舍的看门狗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   花儿眯眼看着这逐渐点起灯火的千家万户,又回首看向那高耸入云的仙门高山。   “待来日,此间再无修士欺人,仙门不再临于人间之上。”花儿的声音潜入夜风,吹进了街巷。   “袍泽坟前以酒祭我,我在黄泉之下,再当痛饮。”   【作者有话要说】   花儿首次被提及是在46章,海中仙 第66章 代家主   兮山地处东阳, 虽不是座巍峨高山,但逶迤连绵,与柳山属一脉, 将半个东阳都笼在怀中,常年云雾遮天,难见日光。   陈家座落在山阴向的半山腰处, 自府邸至东阳府边境辐射, 每二十里便有一处督所, 督所内管事的司正都是陈家的门生, 督察管理境内一应事务,一旦发现有异,所间通传, 直达陈府内的听记院。   这套督所体系几乎叫陈家废了当地的知府的一应权力, 连再往上一级的巡抚都管不了这东阳的事务,那管制当地俗世的任务自然也就落到了陈家身上,每年的税收、户籍、交通、官司、乃至平匪的俗务,都要陈家负责。   三宗七门四十二家, 各自分属领地,却独有陈家有这套监察管理的体系。   倒不是人家不会, 只是少有如陈家这般闲得慌的。   现有的管制大多是仙俗并行的两套, 当地官僚管寻常俗世, 当地世家则负责除魔平祟, 若那魔物是天座莲神谕所指, 便静候神使和选派的仙君前来镇压。   仙门世家的一应用度, 都自当地税收里拨出, 名“敬税”, 俗称“神仙钱”。   若两套体系偶有摩擦, 向来是当地官僚退步,以仙门为尊,毕竟仙家能杀人,凡人却除不了祟。   吃着供奉,不需办事儿,真有分歧又不怕这些凡俗官僚,这种情况下插手人间事务,可不就是闲得慌吗?   不仅吃力不讨好,还多少跌了仙家的颜面。好在陈家势大,当时整理出这套体系的陈思濯又早已飞升,于是大家只能称其为高人的奇思妙想,最多只敢在私下嘲笑。   也因着这管制,陈安道回家从不需要提前报备,他踏上东阳的那一瞬间,便应当有一道消息传回了陈家。   可直到他行至山脚,也不曾见门人来迎。   此前请白晚岚下山的信里,其实早有言及他此番回家,到了这里却依旧不见人影,陈安道的眉已经微微落了下去。   他拾阶而上。   平日走这些仙家前阶,陈安道都多少要借些柩铃的力,眼下这柩铃被榨干,他凭自己一步一步向上,其实有些吃力。   可他知道现下他不能露怯。   乌鸦可食腐肉,若不愿叫人分而食之,他便不能倒在这里。   近了府门,他已能望见宅院前的竹林,那里隐约可见几个人影,再近了些,便见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童在那对招,二人他都认得,是他父亲的门生,陈勤陈勉。   这招式是陈家祖传的剑法——纵天椋,乃群攻之术,一人难成其意,非得聚少成多,成群结队之时,才能一窥这椋鸟阵的威力。   陈勉一记“惊飞”不中,被陈勤的“寻群”回身寻到了破绽,陈勤连追两招,正要再刺一记“非我”时,余光便瞥到了后头的陈安道。   他眼睛一亮,连忙收了剑,抱拳道:“少主!”   “你当我会再上当?”陈勉半分不停,又是一剑前送,捅得陈勤呲牙咧嘴的也没动一下,方觉得不对,一扭头——便见陈安道已经站在他旁边。   “少、少主……”陈勉也不知怕,眨了眨眼,欣喜道,“你何时回来的?”   见胞弟这般无礼,陈勤忙肘他一胳膊,陈勉这才收了剑,抱拳行礼。   “早晨便已到了渡口,方才上了山。”陈安道冲他们微微一笑,“小勉,你动作开合太大,破绽百出,以前你能仗着力大略胜小勤一筹,现在如何?”   陈勉闻言挠了挠头,嘿嘿傻笑。   “小勤,方才‘寻群’的时机很是精妙,可那击‘非我’却太过冒进,小勉已经站住了脚,你这剑下去,反倒露了下盘的破绽,得不偿失。”   陈勤立马在脑海里过了方才的剑招,发觉确实如此,连忙正色道:“少主说的是。”   陈府就在眼前,万种波澜皆在门后,陈安道指点了几句门生的剑术,又领着二人往家门口走。   二人叽叽喳喳地与他说近日的情况,他垂眼听着,瞧不出这些事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宗主半月前病倒后,大师兄就频频找别家人上山吃茶。”陈勉嘴上没个把柄,脸上更是不着掩饰,“迎来送往的,也不知道当家的是谁。”   “小勉!”陈勤厉声喝道。   陈勉瘪了瘪嘴,不乐意道:“怎么了,我又没说错,以前少主回家,宗主都会叫我们下山去迎,这回大师兄管这听记院,却叫少主一个人上了山,自个儿在那接待上官家和季家的家主,这不那什么之心路人皆知吗!”   那什么之心的人物是陈柏的首徒,陈家这一代的大弟子,陈潮。   陈安道进了门,扫地的道童见了他,才着急忙慌地行了礼,进府里通报,想来陈潮确实没有与人说他此番回府的事。   陈宅与弟子的修炼处并不在一地,陈宅在半山腰,校场和弟子的寮所却在山顶,除却陈勤陈勉少时做过陈安道的贴身童子,其他弟子与陈安道并不相熟。   这陈潮算是见过几面,陈柏近年身体不好,拨了不少事务到陈潮手上,在宅中偶有见面,没有深交。   陈安道常年住在临渊宗里,对府内事务一概不知,反倒这陈潮与弟子们相熟,又接了不少府内的事务,议论纷纷的人不少,陈安道也听过,只是没太在意。   他自己活不长,家主之位换来换去也是麻烦,若这位族内的大弟子靠谱,确实是比他更为合适。   只是他父亲不过是病倒,便已经这般迫不及待。   陈安道心想,这人怕是个急性子。   通去内院的廊道曲折,间或吊着苍幽绿萝。檐高飞翘,被日头照出的影子,似起伏的山峦映在院里的池塘里,与池塘里的落叶交叠,如载着崇山峻岭的扁舟。   落叶不扫,自有一番意趣。   不过陈柏向来不喜欢。   陈安道收了视线。   待回了自己的院子,稍事理了理形容,陈安道便要去探望他父亲。   刚入主屋的院子,却见一个门生手持长枪在屋前站岗,一见到他就迎了上来,将手中长枪往地上一震,喝道:“代家主有令,除白老先生外任何人不得入内!”   “你放肆!”陈勤怒道,“少主在此你也敢拦!”   门生握紧了长枪,面色不动:“代家主说,只有白老先生能出入。”   云雾满布,今日的光穿不透这层迷帐。主屋房檐下的鸟巢早已闲置了下来,陈安道看着那鸟巢,心想来年那窝燕子是不是会再来。   “操你大爷的!”陈勉气得七窍生烟,抬脚就要去踹那门生,陈安道连忙回神,抓着他后领把人给提溜了回来。   “弟子私下斗殴成何体统。”陈安道严肃道,“怎么这样大了,还记不住规矩?”   陈勉还要撸袖子:“他欠揍!”   “陈勉。”陈安道沉下了脸来。   陈勤忙把陈勉架了回去。   “白老先生现在在里面吗?”陈安道复看向那守门的门生。   那门生犹豫许久才点了点头,像是生怕泄漏了什么要事。   “我闻到了樁首根的味道,这味药材用量大,家里的存货不算很多。”陈安道顿了顿,“若是白老先生需要这药,烦请你让他来寻我,我手上有些门路。”   说完竟当真不打算进去了,转身离开了院子。   还在对着空气拳打脚踢的陈勉被一路架了出来,见他们还想跟着,陈安道捏了捏鼻梁,客气道:“ 不必跟着,你们去练自己的剑吧。”   陈勤斟酌片刻,仰起头对他说:“少主,你是要去前厅吗?大师兄现下在那里会客,怕是又要叫人拦你。”   虽然是双胞胎,出生前后不足半刻,可陈勤却像是个大了陈勉许多岁的长兄,怕不是在娘胎里匀了弟弟的脑子。   就如同陈勉在娘胎里匀了他哥哥的灵脉那般。   陈安道点点头:“无妨,他拦不住我。”   “那我们先行告辞。”陈勤一边说着一边踹了脚陈勉的膝盖后窝,拖麻袋一样将人拖走了。   他们刚离开,陈安道便从小路下了游廊,走到了池水边。他捡起了池水上的一片枯叶放在一旁,又伸手去摸那用灵泉水养出来的祝生锦鲤。   祝生锦鲤与寻常锦鲤外表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只在鳃盖边上生出了两条红须。但它们不仅有漫长的寿命,化形灵兽一般的心智,还有那几乎由纯粹的灵力构成的鱼身,光是摸两下,便能供陈安道风一般在兮山跑上又跑下的灵力了。   他摸的那条祝生锦鲤是这池塘里的“老资历”,灵力最为醇厚,陈安道摸上去时,手掌里有些刺痛。   锦鲤比他更明白,慢悠悠地绕开了他的手掌,从远处推来了他的曾曾曾孙。   曾曾曾孙还是个小鱼苗,这是第一次领到任务,很是卖力地蹭着他的手,左面蹭完蹭右面,背上蹭完蹭腹部,连鱼鳍都要在手上狠狠地扫来扫去,弄得陈安道掌心有些痒。   他看着那不断翻滚的小鱼苗,没由来的想起了杨心问。   池水映出了他挂着点笑的脸,陈安道瞧见了,连忙压平了唇角,收回了手。   小鱼苗觉得这还不是自己的最佳表现,在池塘里不停地来回游动,以示抗议。陈安道用那只已经沾满灵气的手在枯叶上写画几笔,枯叶便慢慢立了起来,走到池边看了眼那小鱼苗,接着便乘着一阵风飞走了。   陈安道慢慢站起了身,沿着园林中的鹅卵石小路,朝着前院走去。   枯叶顺着风,一路飘到了空中,险些挂在它以前待过的那颗树上。它很想念在这棵树上的时光,但枯叶来去一春秋,没有掉下来的叶子又飞回去的道理,所以它狠狠心,又飞高了些,自树梢边掠过,飞上了屋顶,又飞过了屋顶,寻到了那间门前种着桂花树的屋子,   它和秋风告别,一跃而下,飘飘扬扬地落进窗内,落在了屋内一个青年的肩上。   青年的打扮很是古怪,身着百衲衣,一件袍子花花绿绿的什么颜色都有,后脑勺扣着一张木质面具,面具是个木偶的脸,他手上玩着一条红绳,一边听上座的人说话,一边百无聊赖地翻着花绳。   它甫一落地,青年便发现了它,没急着扭头,而是微微偏过了耳。   枯叶会意,在它耳边小声道:“陈安道在外头。”   青年面色不动,先是扫了眼上头絮絮叨叨的陈潮,又以灵力传音入耳道:“跟我什么关系?”   “陈安道说他已经寻到了庚丑序的傀儡发声方法。”枯叶说,“你要是不要?”   “哼。”青年冷笑,“我们上官家都搞不定的傀术机要,他一个半路出家的傀儡师,怎么可能弄得出来?”   枯叶没回答。   “再说,我们虽然一时没弄明白,但族中长老已有眉目,不用多久便能叫那批庚丑序的傀儡发声,哪用得着外人?”   枯叶还是不说话。   半晌,那青年猛地将手中红绳塞进了袖子,站起了身,对着话说一半的陈潮抱拳道:“在下身有要事,来日再叙。”   说完竟不待对方回答,扭头就往门外走。   陈潮和一旁的季家长老具是一愣,眼看着他快走到门口了,陈潮才猛地站起来,着急道:“巧灵大师,何事这般匆忙啊!”   “要事!”   外头侍立的门生都来不及给他开门,青年便已经推门而出,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外的陈安道,此人低眉顺眼地站在那儿,像是个被地主家为难的穷书生。   可青年眼力惊人,隔着几里地都能看出这人密密麻麻的心眼,祖训机巧匠人手要巧,目要明,心要清——啊呸,陈安道要是心清,他上官见微的名字倒过来写!   他一路风驰电掣地杀到了门口,随手推开挡路的门生:“你真有办法?”   陈安道跟那片枯叶一样不答他,眼睑不高不低地悬在那儿,半晌看向了他身后。   上官见微转过身,只见陈潮和季家长老都追了出来,正站在门口直愣愣地看着他们。   季家家主到底老道些,此番没有亲自前来,而是派了族中大长老路游子,与这位崭新的“代家主”商讨今年司仙台人手的问题,观望的意思摆得明白。   上官见微脸色不大好。   其他世家都找理由推拒了,独独诓了他上官家,来了个正儿八经的家主。   且还是个热乎的家主,两个月前刚上任的,被狗头军师撺掇着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说他年纪轻,容易叫其他世家看轻,这样的家主聚会要积极些。   结果来了才发现这位“代家主”啥传承都没有,净跟他们唠些自己都不明不白的事儿。   “后生见过路游子长老。”陈安道冲季家长老规规矩矩行了晚辈礼,像是全然不知道这人是来探他爹死没死干净一样。   路游子是个正经长老,脸皮还不够厚,知道自家做得不太地道,只能在一旁讪笑,心道这陈家小子早不回家晚不回家,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回家了?难道是那大弟子没掐住往外送的书信?   那也忒没用了吧!   路游子心里想着,不着痕迹地打量冷脸站在一旁的陈潮。   陈潮模样端正,身形高大,身上的群鸦栖枝暗云纹黑氅,和手上的乌木文人杖,均是陈氏家主的派头。   他不是没用,也自认担得起这身服饰。   陈潮四岁通灵脉,七岁入縠纹,十岁成涛涌,十五岁便摸到了兴浪的边,迄今已是兴浪大圆满,不与世家门徒相比,便是和三大宗的内门弟子相比也不差。   他接手陈家的督所网已有一年,虽然在俗世上略有怠慢,但对于东阳境内天地人的灵脉都能如数家珍,灵丹交易,法器贩卖,修士行踪,全部都尽在掌握。   他当然知道陈安道回了家,不仅知道,还很期待。   他很想看看这不过投了个好胎的废物看到如今的陈家作何感想。   少主又如何,亲子又如何?不通灵脉的玩意儿凭什么处处压自己一头?   当年如果没有陈安道,拜在李正德门下就应该是自己。   如果没有陈安道,陈家就该是他的。   不……陈潮想,哪怕有陈安道,陈家也是他的。   所以他挑了这个日子请诸家前来商讨司仙台的事务,他就是想陈安道看着他端居家主之位,而自己连院门都进不了。   可几大世家纷纷下他陈潮的脸,来的只有两位,其中一个甚至不是家主。   而唯一一个家主——陈潮的眼淬了毒样的看向站在陈安道旁边的上官见微。   “巧灵大师。”他竟还能笑得出来,又转头看向陈安道,讶然道,“却不知师弟也回来了?”   陈安道不曾拜在陈柏门下,门内其他人向来都唤他少主。   甫一听到“师弟”这个称呼,陈安道险些皱了眉:此人难道想听自己喊大师兄?   他大师兄是谁都能当的吗? 第67章 五石   陈安道其实并不像把事情弄得太难看, 毕竟对方有可能是将来的家主,眼下在其他世家里落了面子,也是在丢他们陈家的脸。   他不过送了张枯叶进去略微敲打, 这人便在外人面前稳不住,慌慌张张跑出来了。   接触了这点时间,陈安道便开始琢磨, 或许这人并不如他想的那般得体。   “道友说笑了。”陈安道说, “在下师承临渊宗星纪长老, 不敢妄称道友师兄弟。”   陈潮的脸霎时便冷了。   旁观的两人自然觉出了尴尬, 就连一心扑在傀儡上的上官见微,也骤然想起了自己如今的家主身份,不好意思在两人之间嚷嚷着“庚丑序的傀儡到底怎么发声”。   雾气朦胧, 远山晦暗, 日光被散在了山脊之上,描摹出一道暧昧不清的分界线。   陈安道站在线的这边,目光轻飘飘地向远处看去,陈潮站在另一边, 似是想这大雾愈发浓烈,揉碎面前这条高不可攀的界限。   “这……老头子今日便先行告退。”路游子品出了这陈家要闭门内讧的意思, 连忙告辞, “这司仙台人手的事, 还是择日再议吧。”   上官见微也知道自己应该趁着路游子开道, 赶紧跟着一块圆溜地滚了, 可对于这傀儡一事他着实心痒难耐, 许久下不定决心。   陈安道看他一眼, 知道今日自己拿人当刀使不大厚道, 遂温声道:“那秘法我择日便传书给巧灵大师, 今日招待多有不周,来日必登门谢罪。”   听他保证,上官见微才长舒一口气,追着路游子的背影跑了。   陈安道目送二人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径,山风渐起,吹得那成片的竹林沙沙作响,雾气如素纱般摇曳,钻进了林海之中,将那青葱的竹叶润得越发苍翠。   “家父病重,为人子的却不能常侍左右,有赖道友照拂。”陈安道回过头,迎上陈潮怒目圆瞪的眼道,“多谢。”   陈潮冷笑道:“公子不知,家主病倒前任我为代家主,全权负责府中上下,便是你,也该叫我一声代家主。”   陈安道从善如流:“见过代家主。”   他说的语气和顺,轻重平缓,可陈潮却觉得他这“代”字咬得重,而且重得百转千回,九曲连环,如山间蛇行的溪流,每一滴水都在嘲弄他不过是个“代”,将来这“家主”是要物归原主的。   自陈潮七岁时,从分家来到这宗家,他便日日盯着陈安道,白日盯,晚上想,便是被领到山顶弟子寮长住,他也像是能透过这满山的雾,茂盛的竹,结实的屋顶,瞧见这生来便占了他位置的小萝卜头。   那天夫人生产,天生异动,九道天雷直取兮山,他吓得浑身发抖,以为夫人肚子里那个竟是个先天通灵,那方起的野心几乎被这几道天雷都给劈焦了。   可随即他又得知,那雷劈的并非陈安道,而是夫人的一幅画。   那画由静水境的夫人梦中所成,得天独厚地养出了魂,成灵之日赶巧撞上了生产日,劈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姓白的大夫,而那陈家独子——何等可笑,就像是被那副画抢走了灵力一般,竟是个天生灵脉不通之人!   他爹告诉他,事事都是自己挣来的。自从陈安道出生后,陈柏便越发频繁地自族内宗亲里选人做弟子,这摆明了就是动了另立家主的心思!   他不能只盯着陈安道,族内的师兄弟都是敌人,周遭群狼环伺,每个人都心怀不轨,他陈潮势必要从中脱颖而出!   就在他几乎要忘了陈安道这人时,临渊一剑亲上山门,领走了这个不通灵脉的废物。   世上剑修没有不憧憬李正德的。   李正德的“第一”并非什么临渊第一,北岱第一,当代第一,而是震古烁今的第一,古往今来的真正第一人。   之所以修士的顶峰是静水境圆满,那是因为裁定这规矩的渡舟仙生在了几百年前,如若是今时今日,他便该知道静水境圆满之上至少还有两个大境界,那两个大境界之上站着李正德。   那是修仙者的最高峰。   这样的人,却领走了不过六岁的陈安道。   一个连剑都提不动的人。   宗亲之分何等荒唐,血脉高低可笑至极!   陈潮在那天奔上了后山,削平了半座竹林,同时顿悟非我一式,一举突破了兴浪境。   可灵台中却混沌不堪,渐生出了个虚影。那虚影如阴湿暗处的青苔,每每被他见不得人的嫉恨羡妒喂养,终于成了个清晰的人形。   “陈安道。”陈潮的声音沙哑难听得可怕,“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陈安道几乎生出了些茫然来。   他与这陈潮,拢共也就见过十数次面,说过的话更是不超过五句,哪怕此人对家主之位有意,那也没道理愤恨至此。   这幅睚眦欲裂,青筋外露的入魔之昭,不知道的以为他陈安道跟他有什么杀父夺妻之仇。   “家父病重,为人子哪里有在外逍遥的道理?”陈安道端详着陈潮的面色,“我观道友气息不稳,灵台混沌,恐有走火入魔之忧,不若也让白老先生看看,以免——”   “你个凡人,又看得懂什么灵脉?”陈潮骤然打断他的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着什么来的!”   陈安道此番回家确实是有别的目的,但他可不觉得这疯疯癫癫的人能知道。   “敢问,我是为着什么?”   “师父时日无多,你自然是为了——”   “道友。”陈安道眉峰一蹙,沉声道,“口下留德。”   而陈潮却像是对自己说了什么无知无觉,反倒因为陈安道的威吓而更加愤怒:“为了陈家家主之位!”   疑惑如藤蔓般缠上陈安道的思绪,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水汽里弥漫。   “道友,你——”   “凭什么事事都是你的!”陈潮喝道,脚步已经朝着陈安道迈进,“凭什么!”   灵压自陈潮周身排山倒海而来,陈安道在眨眼间便被按着跪在了地上,呛出了一口血来!   他是疯了不成?   在这里杀人,他难道觉得自己能逃得了?   不——陈安道跪趴在地上,悄无声息地在自己身下以血画阵,眼睛却看向面前陈潮,霎时间便已有了定论。   这人已经不在乎了。   “从你出生那天我便恨你。”陈潮寒声道,“不过是投胎在夫人的肚子里,你就事事压我一头。”   “上官家、季家、姚家、李家、闻家……名门世家赶着趟来传你族中绝学,连李正德也要收你为徒,你一个连灵脉都不通的玩意儿,你凭什么?”   陈安道心下冷笑:我倒是想来个人告诉我呢。   可他面上还是痛苦地伏身在地,像是再没力气站起来。   陈潮飞起一脚直往他胸口踹去,阵法未成,陈安道不敢暴露身下血阵,只能生受这一下,胸腔里钝痛难忍,像是从心脏里涌出了血,涨得他肋骨都快断开。   如果说在他回来之前,陈潮都不过是在背后做了些小动作,哪怕在他回来之后,也不过是用了些不入流的手段刁难他,可是在见到他之后,陈潮却像忽然疯了一样,几十年的蛰伏隐忍说不要就不要,简直就跟——   陈安道手上祝生锦鲤的灵力只够他用一次这个法阵。   他咬紧牙关,身如鸿毛般覆在那阵上。   他鲜少出门,也很少下山。   此番下山,他便觉得人心易怒,叶承楣彦页陈潮乃至杨心问,似乎在言语上稍有冲突,便与他一副生死世仇的模样。   如若问题并不是出在他们身上,而是出在他陈安道身上呢?   “你就是该死!”见了他的血,陈潮越发癫狂,竟是抽出了腰间刀,以雷霆之势向陈安道刺去。   陈安道眼里血光一闪,随即骤然拍阵:“给我起!”   满山的竹林忽而剧烈摇动,如潜蛇出洞般骤然扑向陈潮,陈潮却依旧不躲不避,双足踏步前压,抽剑便是一招“集群”,向扑来的竹阵疏忽间便如离鸟入群,骤然转向,盘桓在他剑周,一齐刺向陈安道。   此等声势,刚到山脚的上官见微和路游子都感受到了。   他们对视一眼,四目惊惧,接着同时转身回奔,一路朝着半山腰御剑而去!   “我的傀儡!”上官见微心急如焚,随即又发现言行有失,连忙找补“陈家子不能出事!”   路游子狠狠剐他一眼:上官家的家主怎么代代选个瓜皮出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操心他们那几个破机巧!   “日子已经近了,如若陈安道有事,我们上哪儿寻人替他!”路游子眼见那声势浩大的竹阵疏忽间断了,他自个儿的气也快断了,险些从剑上直接栽下去。   季家善阵卦,这草木阵是他们季家家主当年手把手交给陈安道的!   阵已破。   人还在吗?   入眼一片狼藉,那四散的竹子几乎把陈家前院尽数掩埋,四下毫无声息,连上官见微都后知后觉得意识到比庚丑序傀儡更迫切的危机。   他恍然地站在其中一根翘起的竹尖上。   “路游子长老……”上官见微的声音带着自己都不曾注意的颤抖,像是那批说不明白话的傀儡。   “我们……难道要再起一次三元醮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当时写心问看到牙印的时候就有小天才看出来是伏笔了()为了防止剧透当时顾左右而言他,现在终于可以猛猛夸那位小宝儿了,太牛了吧! 第68章 病危   这哪里是路游子一人答得上来的问题?   “……眼下还是先寻人吧。”路游子合了合混沌的老眼, 几乎不敢去细思这个问题。   “如果真出了事。”他放开神识,朝着周围扩去,“便急召几家再议。”   上官见微闻言便知这是走投无路的意思。   他不再深想, 自袖中拿出红绳,取下了扣在脑后的木偶面具,将红绳穿过面具的双眼, 又穿过嘴巴的空洞处, 随即便见那面具自他手上跳了下来, 蹦跶着去寻人了。   “癸序的傀儡, 都是打听的好手,眼力耳力格外出众。”上官见微瞧见路游子一副“什么时候你还玩”的视线,解释道, “陈安道不通灵脉, 元神无形,魂魄又轻,以神识寻他,未必有我这傀儡奏效。”   路游子信不过上官家的家主, 这群日日宅在家的玩意儿一代更比一代不靠谱,但论及他们的傀儡, 那还是有些指望的。   他刚放下心来, 却见那没长腿就瞎蹦跶的面具忽而原路折返, 停在了他们面前。   路游子:“……”   路游子:上官家到底是为什么还没完蛋的?   上官见微对于自己傀儡的信任几乎可以说是盲目的, 当那面具停在他面前时, 他甚至扭头去看路游子, 困惑道:“陈安道你怎么易容成了路游子的模样?”   路游子险些气得把外放的神识震碎!   可这小子竟然还不死心, 甚至朝他伸了手, 作势要扯他的老脸!   “巧灵大——”   “哗!”   地面一阵颤动, 二人连忙后撤,连带着那面具也跳到了路游子的肩上搭了顺风车。   陈潮从层层叠叠的断竹下钻了出来,他身上有成片细密的伤口,似是被竹刺给划伤的。   他发愣地看着二人,像是刚结束冬眠的熊,饥饿又茫然地活动着自己有些僵硬的颈椎。   “陈安道呢!”路游子立在一处空地上,手捻竹叶,冲着陈潮厉声道,“你莫不是当真对他下了死手!”   陈潮幽魂一般的垂头站在那儿,过了许久才慢慢开口道:“不知……二位口中的……三元、元醮……所所所谓何、何……何物?”   路游子微微一怔,随即惊骇道:“驱魔诀!”   “长老慧眼。”   一道虚弱却沉稳的声音自二人身后传来,陈安道扶着那几根残存的竹子,缓慢地自林间巨石后走出。   他浅色的袍子上沾了不少泥垢血污,发冠散了一半,双手都扶着竹子才勉强站立,唇边的血被他抹掉了还依旧留着触目惊心的痕迹,称得他脸色越发苍白,像一缕幽魂,在阴暗处窥视着他们。   在陈安道年少时,路游子便记得那双眼睛。   澄澈似清泉,懵懂如幼兽。   那双眼睛是何时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黑得像是透不出光,看的越久便越看不到深处,如若执意要深究,便如坠入了万丈深渊。   待回过神时,已然与那双眼里倒映出的自己四目相对,惶惶然如一场白日梦。   路游子心想:是了,这孩子这般聪慧,想必早就看出了端倪。   他是不是早便已经瞧见,自己要被压赴的那条黄泉路?   见人没死,上官见微长出了一口气:“妈的,你吓我一跳。”   陈安道偏头看他。   上官见微像是又瞎又聋,自顾自说:“唉,你们家这代家主是真不太行啊,好端端的怎么忽然一身魔气?还被你一个驱魔诀给降住了,好歹一个兴浪境的高手,丢人!”   他装傻充愣装得不怎么样,跟他当家主的水平一样蹩脚。   “你人没事就好。”上官见微对着陈安道一身姹紫嫣红胡说八道,“那我、我先走了——”   说完把那面具一捞,生怕陈安道再多问他一句话似的撒丫子跑了。   陈安道转而看向了路游子。   路游子低着头,不知是不敢与他对视,还是在想着怎么找别的借口开溜。   陈安道抬手控着陈潮自行回屋关禁闭,忽而听见路游子开口道:“以草木成驱魔诀,你若是生在我们季家,现下该与老儿我平起平坐了。”   陈安道的脸上瞧不出喜怒,像是已经累得一点多余的情绪都分不出来。   “长老谬赞。以草木成驱魔诀,不过是我灵力不够才走的旁门左道。”陈安道将陈潮控进屋子,又用地上的断竹再降了一道封,“见不得人的手段罢了。”   路游子摇摇头,转而道:“代家主如何了?”   “约莫是练功时生了心魔,沾上了魔气,方才被我激了出来。”陈安道说,“不过并无大碍,之后让白老先生瞧瞧便好,他这不是与深渊接触生出的魔气,要除去并不难。”   听见那句“被我激了出来”,路游子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半晌杵着拐,笑道:“小子,我知你听见了三元醮的事,必然是心里有所猜疑的。只是老儿我并非不想说,而是不能说,你再怎么试探,我也给不了你答案。”   陈安道垂着眼,并不言语。   就在这时,远处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二人抬头看去,却是陈勤和陈勉匆匆跑来,面上带着急躁,陈勤跑得踉踉跄跄,陈勉竟已是泪流满面!   他们来的方向是后院。   陈安道只觉一阵晕眩,方才被踹到的心口此时才像要裂开了一般,疼得他几乎要站不住了。   “少主,少主!”陈勉的声音如林间鸣泣的飞鸟,“白老先生说家主醒了!”   “要跟您……要跟您最后交代些事,不然就、就来不及了……”   //   “小友,又见面了。”   荒村之中,“杨二狗”坐在屋顶,一条腿从屋檐边垂下来,另一条腿屈膝抱在胸前,他弯着身体,下巴搁在了曲起的膝盖上,微笑地看着站在地上的杨心问。   他背后是巨大的红日,那巨日像是已经触手可及,却没有一点温度,便如同“杨二狗”脸上的笑容一般。   杨心问已经习惯了此人时不时出入他的梦境之中。   一开始他还会纠结,究竟是这千面人当真入侵了他的梦,还是这也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场噩梦。   现在他已经寻到了应对的办法,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   杨心问四下看去,寻到了块木板,抬手便要往自己脑门上拍去。   “诶——诶,小友别急啊,我有正事儿要跟你说呢!”   邪祟露出了形似他哥的蠢样,杨心问知道他是有意的,手却还是略微顿了顿。   “有事说事。”杨心问说,“天天来扰人清梦,有病吧你。”   杨二狗叹了口气,无奈道:“分明是你和你师兄闯进了我这里,怎么还恶人先告状起来了?”   “什么意思?”   “小友听不明白?”杨二狗的脸忽而一变,成了陈安道的脸,“你该知道,我不能做梦,我做梦向来美梦不成真,噩梦必灵验。”   杨心问看着邪祟顶那张脸,只想把手里的木板拍过去。   “为了不再做梦,我便给我的仙众们编织梦网,但凡他们做了什么噩梦,便由我收了那梦,这样我只会梦见别人的噩梦,这些不会成真,他们也能免于梦魇惊魂,两全其美,这可是入我们万般仙众才有的甜头。”   “陈安道”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在琢磨现在自己又顶着谁的模样。   “你擅入我魇梦蛛网阵不说,现在还倒打一耙,我可真是冤枉。”   杨心问对这人半真半假的话一律当作听不见:“废话忒多。”   红日如血,衬得陈安道那张脸也似染了血,杨心问攥着木板,心道这人再废话一句自己便把自己给砸醒。   “唉,罢了,我不过是来提醒你,这几日稍微避一避。”千面人叹道,“别瞎凑热闹,乖乖待在你那师父身边,你修为这样差,我怕你一个没留神便被人碾成渣滓了。”   杨心问闻言浑身一绷:“阁下还操心起我的修为来了?”   “你我有缘,我瞧你便像姥爷瞧乖孙,自然是操心的。”千面人从屋顶一跃而下,落在了杨心问面前,“看你这些时日这般急躁,不若下次见面时,我传你一套功法,权当见面礼,如何啊?”   “不必,阁下的邪功还是自己留着吧。”杨心问冷道,“你方才说这几日避一避是何意,万般仙众要攻上临渊宗吗?”   千面人仰天长叹:“胡说,我们万般仙众是个成人美梦的正经教派,哪里会做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只是旁的人参不透我们的道理,尤其是那阳关教,几十年来就没歇停过。”   “阳关教?”   “然也,我还托他们给你带了点问候,你到时候可要收好,那是要紧的东西。”   杨心问已经听出不对:“他们要干什么?什么时候?为了什么?”   “再详细的我也不知道,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只是这群人凶得很,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你可要小心些,别着了道。”   说着话,那千面人已经转头去看那红日。   紧接着,杨心问便见那红日骤然震动了起来,方才冰冷的空气一扫而光,火炉一般的热度扑面而来,燃烧着他们的皮肤和屋舍,那红日上出现了一条条金色的裂缝,如破壳的蛋,就要在这瞬间碎裂。   杨心问已经习惯了这梦境清醒的一瞬。   只是在被活活烧醒前的这一刻,他忽而想,这又是哪位教众的噩梦,竟生得这般可怖。   夜夜在这样的梦魇里辗转反侧。   杨心问最后瞧了一眼千面人。   还不如做个会成真的噩梦呢。   杨心问在榻上睁开了眼,他不知何时把自己裹成了个粽子,浑身都在闷汗,里衣湿了个透,连头发都湿重地垂在一边。   他慢慢推开了被子,让窗外的风吹着,许久才道了一声:   “什么鬼梦,真晦气。” 第69章 观心   姚垣慕其实不姓姚, 姓易,名也不叫垣慕,而是叫厚福。   有点土, 但是是他奶奶给他取的,他很喜欢,虽然再也不会有人叫他易厚福了。   不如说, 他觉得自己压根没机会活着出去了。   三试的场地是在云淩峰, 考镇杀走肉, 一群的僵尸正在外头游荡, 有些有头,有些没头,有些长了两个头——鬼知道他们临死前有什么深仇大恨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姚垣慕很识相, 他知道自己没胆量杀这些走肉, 所以一上来就找了个树洞钻,满是淤青的身体被挤得更疼了,他依旧很努力地钻进了里头。   小命要紧。   姚垣慕一边把自己缩成个球,一边小心翼翼地弄了些枯叶掩饰洞口。   “小命要紧, 小命要紧。”   他就蜷缩在这树洞里,咬着手指往外打量。这些走肉都是尸骸所成, 有些是人的尸骸, 也有些是动物的, 无论哪种都没有灵智可言, 只会依据本能去袭击活物。   姚垣慕看着一道道剑光落下, 那些被寻常利刃做成臊子也不会死的玩意儿就不动了。据说是以灵力灌入膻中大穴他们就会灰飞烟灭, 可姚垣慕只是听说的, 他连膻中大穴在哪儿他都不知道。   这是三试。   他盯着这林间被枯叶铺就的地面, 在心里念着, 过了三试,再结束了四试。   他就能回家了。   虽然没能找份有钱赚的活儿来补贴家用。   可奶奶也不会怪我的。   一条断肢落在了他眼前,姚垣慕连忙往里头缩了些,不敢看那乌青发紫的玩意儿。   他在心里头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和非礼勿视,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拜哪家的神仙。等那断肢在余光里消失后,他才又转过头,从自己的洞穴里小心地打量着外面。   堕化之物在夜间更为凶猛,所以三试和四试都是在傍晚才开始,天亮前结束。   日头渐渐下去,他也越发看不清外面,但其他考生大多带了能照明的夜光石和火折子,再有家底些的甚至有日暮珠,所以每当有人在他面前经过,姚垣慕反而能看得越发清楚。   他又有些害怕了。狭小的树洞给他带来的慰藉开始淡去,他不仅怕血,怕凶煞,怕利器,怕那些厮杀声,他连黑暗也怕,从黑暗里一闪而过的光也何其恐怖。   每一刻都在变得越发煎熬,他捂着自己的耳朵,却又不敢捂死,担心错过了什么会要了他小命的动静。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几人,他们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往死里揍了一顿,这很可怕,亦如他之前过的五年一般可怕。   可最可怕的是那个没有动手的人,姚莘,长了一对无比显眼的招风耳,一向是对他下手最狠的,昨天却什么也没做,只是带着些古怪的笑容看着。   那双眼睛和耳朵让姚垣慕想起了老鼠,他好像被一只人那么大的老鼠盯着,他一向很怕老鼠,因为老鼠什么都吃。   在黑暗里胡思乱想出来的恐惧在渐渐蔓延。   而厮杀声在后半夜渐渐小了。   山里起风,腐臭味和血腥味儿混在一起,在这逼仄的树洞里郁积,闻起来格外恶心。   姚垣慕忍住了,他觉得自己身上也浸了这种味道,是好事,这样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这一块的走肉大概都被清理干净了。他几乎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快点快点,天快点亮,快点结束吧。   正当他这样想时,却又忽而听见了脚步声。   林间的脚步声在这寂静之时格外清晰。   是人,两个人的脚步声。   姚垣慕听得出来。   那脚步渐渐近了,姚垣慕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真奇怪,这考校里没有与其他考生比试的内容,没有人会在此时对他发难,可他还是好怕,他宁愿这是两个走肉。   “来的是谁?”他听见其中一个人开口,声音很好听,官话说得格外标准,是姚家人一直想让他学会的那种得体。   “衡阳公。”另一个人回答道,像是个病人气若游丝的呻吟,偏偏吐字一字一顿,没有任何连贯和缓急之分。   姚垣慕毕竟在大世家里当狗当了五年,眼界比寻常土狗高一些,立刻就听出了这是个传音傀儡。   “倒是周全。”那人似是在笑,“这种时候也不碍着他一人一个巴掌。”   那传音傀儡没有接话。   “东西都备齐了吗,阳关教那群疯狗已经开始到处乱吠,别叫他们咬住了。”   “仙器和法阵都已备好,动手的人做了修士打扮,决计不会让人看出端倪。”   “那你还待在这这里干什么?”那人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刚才姚垣慕听到的笑意好像是只是他的错觉,“这里是临渊宗,三大仙门之首,你用传音傀儡联系我,谁让你这么做的?”   姚垣慕几乎颤抖了起来。那人的声音很轻,跟厉喝搭不上关系,和平日里那些欺负他的人全然不同,可他身上满布的淤青似乎在此刻被这声音勾起了回忆,争相向他诉苦,疼得他快要喊出来了。   “殿——”   “退下。”那人的声音忽然在枯叶外明晰了起来,姚垣慕看着一团火在洞外燃起,映出了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和一个只有巴掌大的傀儡偶人。   那火是男子手中的炎火符燃起的,他抬手将符放在了偶人身上,那火寻到了目标,迅速吞噬了那傀儡的身形。   傀儡不会有感觉。   姚垣慕瑟缩着。   可他就好像看着一个人被活活烧死在他面前。   //   又在床上躺了三天,杨心问总算是能行动自如了。   刚出门,他便看见了在门口收信鸽的白晚岚,这人似乎都天天在晒太阳,倒是一点不见黑,杨心问多嘴问了一句,便听叶珉说:“这人乃是字画所成的先天灵物,应天劫而生,非同寻常。不过习惯倒是跟大多书画差不多,都是要晒晒太阳才不容易发霉,尤其是兮山终年云雾缭绕,估计是习惯了。”   杨心问一脚踩在门槛上,遥望着白晚岚看信时那都格外大小不一的眼睛,心说,就这还天生灵物?我见过的天生祟物都没这玩意儿邪。   话说这人前几天便送了信,眼下收了回信,这信会不会是师兄送来的?   我要不要去看看?   “你那小弟昨天来找你了。”叶珉忽而开口,打断了杨心问的跃跃欲试,“你刚好睡着,错过了。”   “他有什么事?”   “不知道,我说帮你转达,他又说没什么大事,走了。我看他神色不像小事,只是不信我,要不你去找他问问?”   “不去。”杨心问向来只给别人一次机会,姚垣慕那日不曾用“阖天”,而是默默下了山,他们便再没什么关系了。   叶珉闻言一哂,抚扇道。“也是,今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是个出门踏青的好天气,何必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他难得起那么早,十有八九是和不知怎么勾搭上的姑娘约了同游。   只见他一身镶银边的蓝袍回字衣,腰间落了根玉箫,手上换了把玳瑁骨作小骨,象牙作大骨的折扇,上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正反八字,据说是皇帝玉笔亲题的。   从他今日这幅穷奢极欲的装扮来看,约的姑娘也十有八九家境优渥,他惯来会投其所好,绝不让同行的姑娘觉得他丢面子。   “小师弟,你去不去?”叶珉不太诚心地邀请。   “我就不去了。”杨心问被他发冠上的玛瑙闪得眼晕,“今个儿正好得空,我去……”   他绞尽脑汁寻了个理由:“我去你说那藏经阁看看。”   叶珉把他那拆根扇骨就够寻常人家游手好闲到下辈子的折扇在掌中一合,笑道:“妙哉!你读书,我踏青,师父锻体,我三人各得其趣。”   锻体的那位龇牙咧嘴地听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忍着没把千钧缸往他脸上砸,读书的那个心不在焉地冲他笑了笑,看着他便觉得头疼。   就“该不该信任大师兄”这个问题上,杨心问显然没有取得喜人的进展。他这几天夜里辗转反侧,再加上千面人时不时不请自来,在他梦里对月饮酒,顺道吹拉弹唱,然后再来几个鬼气森森的梦中梦,让本就困难的入眠越发雪上加霜。   他揣着那玉佩,晃了晃混沌的脑子,慢慢走下了雾淩峰的台阶。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今日山内似乎格外安静。他驻足听了一会儿,才发现竟未听见一声鸟啼。   远山已经开始由青转黄,虽还不到萧萧落叶下的程度,但那叶的根部已经开始泛黄,锈蚀了叶片与树枝柔软却富有韧性的连接。   杨心问走在那小路上,叶间透下的光碎在他身上,那块玉佩也不甚均匀地反射着光。他忽而想起自己还没有认真算过自己到底欠了大师兄多少钱,天天腆着脸蹭人家的富贵似乎都没觉得不好意思过。   这都算什么事儿啊……   在天矩宫前的岔路继续往西,间或撞见了不少人,个个手中持剑画符,很是认真地临时抱佛脚,看打扮,大多是考生,里面夹杂了几个临渊宗的弟子在那指点江山,胡吹一通也能引得一圈考生在那儿啧啧称奇。   杨心问似是出了名,连二代弟子都有几人看着他窃窃私语,杨心问视而不见,只当一群□□在叫。   说来今日傍晚便该是四试了,也不知道姚垣慕能不能行。   ……不是,他能不能行关我屁事?   杨心问越想越烦,那晦气的梦做得他心力交瘁,下次就该立马撞墙把自己砸醒。   他以前也会为这么点破事儿烦心的吗?   姜崔崔和叶承楣那老好人的个性,不会是什么不干不净的传染病吧。   他一路埋头走路,周围的人也越发少了,当他从密林里走出来到一处平台,眼前豁然开朗,灼目的日光烫得地面都有些发热。   杨心问微微抬起头,只见面前一座高五层,径约三百丈的阁楼拔地而起,伫立在平台中间。周围栽满了银杏树,风一吹过,便见鹅黄的小扇随风摆动,落在那阁楼的飞檐上,如一群展翅欲飞的候鸟。   阁楼的大门乃是朱漆的红,门侧窝着一只石狮子。   杨心问走了过去,端详着这奇怪的玩意儿,他还从没看过落单了还犯瞌睡的石狮子呢。   再仔细瞧瞧,这狮子长着羊角,脸还像个人。   嘿,还睁眼了。   ……不对,睁眼了?   只见那石狮子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大而外凸的眼球转到了他身上。   杨心问急退两步,手压在了剑上,心跳如雷:“……不是,这世道连石头都能诈尸了?”   石狮子睁了眼,但似乎并没打算站起来。   它慢悠悠道:“入我藏经阁,以令牌示我。此间书卷浩如烟海,为防汝陷迷瘴,我以心观汝心,晓汝心中所求。”   杨心问半点不敢放松,生怕这形单影只的石狮子暴起伤人:“知我心中所求?我都不知道自己来这找什么书的。”   “其一,《魔祟志》卷五东阳篇,第十二案——人身剑鞘。”石狮子的每个字都说得格外缓慢,仿佛说话本身便叫它疲惫,“其二,《陆岩说精怪》第二十四回——无首猴。”   刀光一闪,利刃出鞘!   杨心问已然抽剑,眼中杀意翻腾——此物知他心中所想,那自己成魔之事必定已叫它知道了!   若不灭口,自己和岁虚阵的事都要瞒不住了!   “其三,《魔祟志》卷十一东海篇章,第十七案——海中仙。” 第70章 昨日书   杨心问提剑的手略微一滞。   “海中仙?”   他对海中仙有些印象, 万般仙众里有个自称渔家出身的女人提到过,说是修士以诛杀海中仙为由搅得东海天翻地覆,死的死逃的逃, 再没回过故乡。   可是他可没对这不知真假的故事起过兴趣。   “阁下这观心的水平怕是不太过关,我对这海中仙毫无兴趣。”   “此三邪祟之事,皆是你心中所求, 只是你尚未明白罢了。”   杨心问眯眼挽了个剑花, “那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可瞧得出来。”   石狮子依旧不急不慢道:“你心里有鬼, 叫我勘破,眼下想要杀我灭口。”   “不错。”   “你杀不了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   石狮子似是叹了口气,紧接着便见杨心问提剑前刺, 直取那石狮子的咽喉。   那狮子不躲不避, 用它那短得甚至不太看得出来的脖子接了这一击。   只听锵然一声,注了他三成灵力的铁剑折了剑锋,杨心问手被震得几乎合不拢五指,而那石狮子却依旧巍然不动, 甚至自那两双凸眼里露出了些许慈悲,轻声道:“我与真仙约, 形骸永不灭。窥人心所想, 不与他人言。”   “你们狮子都这么说话的吗?”杨心问握着自己使不上劲儿的手腕, “非得五个五个的往外蹦字儿?”   “我并非狮子。”   石狮子不同这等山野莽夫一般计较。   “我窥人心, 不过是为了助来者寻书, 这一叶天地中道理和知识浩渺无垠, 智者能窥得世间真理的一角, 只是世间真理大多叫人欲罢不能, 若瞧了太多, 便要寻不到来时的路了。”石狮子缓缓张开了嘴,发出的声音却依旧清晰,“将信物放入,我为你引路。”   杨心问觑着那兽口,半晌稍微凑近了些,小声道:“你不是人吧。”   石狮子:“自然不是。”   “那是灵物?”   “也不算,不过是有神识的一块石头而已。”石狮子心平气和,“你也不必再探,我不会透露任何访客的心念,这是约定。而凭你,哪怕全力以赴,也是杀不了我的。”   听见自己心里那点念头全都被识破了,杨心问也没觉得尴尬,耸了耸肩,将玉佩放了进去。   “那便有劳前辈带路了。”   石狮子的舌中有一块方型的凹陷处,和他手上的玉佩并不吻合,瞧着原来应该是有别的楔子的。   随着一声沉闷的轰响,地上的落叶和碎石都开始跳脚样的起起落落,朱红大门缓缓打开,扬起一片尘埃。   杨心问站在门口,却发现门内一片漆黑,外头的日光竟半点照不进去。   “前辈,方才小子多有得罪,还请不要见怪。”杨心问能伸能屈,“您这藏经阁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像阁楼,倒像是妖兽的肚子,您莫不是心里记恨,要把我诓进去杀?”   石狮子抬眼瞧他:“此中的确是我肚里乾坤。”   杨心问险些让自己的口水呛到,勉强维系住了脸上的镇静,抚掌道:“前辈修为了得。”   “不过细细想来,我好像也没那么好学不倦,要不您——”   “信物已收,便该忠人之事。”   “我——”   杨心问只觉一股强大的吸力自那黑瞅瞅的门内袭来,他连忙将剑插在地上,没曾想不过螳臂当车,疏忽间便连着地上的一块土一并铲了起来!   好家伙,这石头玩意儿话说得慢,感情全紧着动手了吧!   他眼看着自己被吸进了门,眼前一片漆黑,紧接着却又是一阵刺眼的金光袭来,杨心问连忙闭眼,双脚同时落到了实处。   脚下的地面踩着感觉阴冷坚硬,不似柔软的肠胃。   石狮子的肚子都这么硬吗?   杨心问慢慢睁开眼睛。   此处既不见妖兽血淋淋的肠胃,也不见经楼万丈,藏书百卷,只有一桌一椅,靠着颗银杏树摆着,桌上有一杯清茶,茶上飘着一片黄叶。   “坐吧。”那狮子非男非女非老非少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如梵音入耳,缥缈无尘。   都到了人家肚子里,比粘板上的鱼还要更无力些,杨心问收了他那副“世人皆刁民,个个想害朕”的心肠,老实地坐在了椅子上。   甫一落座,便觉清风拂面,秋意盎然,银杏叶子簌簌落下,其中唯有一片落在了他面前。   紧接着,叶片骤然化形成了一卷书册,叫风吹开,书页“哗哗”地翻过,最后停在了第十二案上。   第十二案——人身剑鞘。   杨心问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抓过那茶杯,吹开上面的落叶,喝了口茶压压惊。   “前辈。”杨心问陪笑道,“您这服务可真周到。”   石狮子似乎不回废话,没睬他。   “您这儿的消息保真吗?”杨心问一边扫过纸上的字,一边问道,“可别是些野史吧。”   “前人所著,有真有假。”   “那这本看起来就够假的。”杨心问读着上头的字句,“庄千楷,广府人士,十三圣十七年生人,曾拜入临渊宗,修为低微,不曾被收入内门,心生怨怼,修邪术,大成。”   “十三圣三十七年,以元神养大魔未遂,遭千人血阵反噬,形似荒冢,身上死灵经久不散,遇人食人,出没于桡河一代次年夏,由仙门世家联手退治,散魂于平罡城内。”   杨心问故作讶然:“仙门世家退治?真的假的?”   联手退治,结果还没治个干净,非得几十年后让另一个邪魔来掐架才掐了个明白。   不过这究竟是因为当年那些修士太废物,还是有人里应外合在暗度陈仓,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保下了个邪魔来,也就不得而知了。   他还要再翻,却见那书须臾间又成了片叶子,在他指间飘走了。   杨心问收了手,托腮看天:“前辈还真小气,多一个字也不让我看。”   “此间书卷无穷无尽,如若心生贪念,求道求真,恐生迷惘。”   “那你可太看得起我了,就刚刚那几行字都给我看困了。”   正说着,又一片落叶飘下,落地成书,展开的那面却赫然是一张画,正是杨心问在梦中看过的那张鼎中猴相。   他瞧着一副犯困的模样,却还是在心里莫名打了个寒战。   那偷窥得正大光明的石狮子说到:“此人行事诡谲,心狠手辣,又与你因缘匪浅,望而生畏乃是人之常情,不必掩饰。”   杨心问伸手在那书页上的猴首上点了点:“畏有什么用,这老神棍今年都多少岁了,怎么还没人收拾他?”   岁虚阵内,皆为虚幻。   可这人却能屡屡入梦,那日四目相对,莫名叫杨心问想起了与深渊对视的悚然。   只见书页上写着与为生所言相似的志怪传说,在一旁的小字里标示:无首猴志怪取自十一圣五年地方志详载:   荆湖有男子行采生折割之事,掳掠幼童,以药水使其发肤溃烂,再覆猴毛于其上,待伤愈,毛肤不可分。该男子将幼童与牲畜养于一处,时日渐久,幼童不知自己为人也。   男子以“人语毛猴”招摇过市,在荆湖一代小有名气。某日,一侠士途经此地,其人行走江湖多年,对江湖伎俩了如指掌,一眼便洞察此人诡计,怒而斩妖人,挟毛孩离去。   数年后,陇州夷襄一代盛传一人一毛猴能言吉凶,知古今。   又数年,夷襄天生异象,一日田中生毒草,两日城中飞妖邪,三日六月飞霜,霜后生雨雹,大过于拳,色白而坚,屋舍牛羊具有损伤,雹后又飞冰,冰封百里,飞禽走兽尽数卷入其中,夷襄一夜空城,无人生还。   冰雕见日光不化,铁镐难开,千人尸身却不见血色,唯有一猴脑落在雪上,血流不止,不见猴身。   杨心问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了那日的情景,万里雪飘,银装素裹,再凄惨的景象都被晶莹剔透的冰给裹在了里头,闻不到一点腥气儿,只有地上滚落的那颗脑袋,到死都不合时宜地发着臭,流着脏兮兮的血。   “但是时间对不上。”杨心问自言自语道,“十一圣五年,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熬到十三圣十七年,圣女大多长寿,什么东西能熬死两任圣女?”   只有邪祟。   千面人在幻境中唤人身剑鞘为“庄兄”,二人必定是相识的。在千面人已经成祟,而庄千楷尚且没有变成被法阵反噬之前,这两人应当有所交集。   不……不对。   那日的回忆历历在目,杨心问几乎能想起彼时那千面人的语气和神情。   【庄兄,你瞧瞧,何等玄妙!若非岁时有差,眼下三相有了四相,那群人若瞧见了这一幕,岂不得万般痴狂!】   【庄兄,当年我三人未竟之事,今日你我二人,却该有个了断!】   不是两人……是三人……   杨心问猛地合上了手中书页,由着它再度幻化成叶片,下一张黄叶翩然落在了他面前,《魔祟志》卷十一东海篇章,第十七案——海中仙。   十三圣四十年,东海沿岸遭逢惊天巨啸,海边渔家生死垂危,忽现一岛屿大小的巨鱼,吞水吐雾,救百人性命于危难之间。   村民感念之际,那巨鱼可言人语,回道:“我非善类,食人血肉而生,吸人精气过活,日后见我,不必留手。”   村长说:“今日英雄救我阖村百余人,我等性命便算英雄账中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什么时候来取,都是应当的。”   巨鱼摆尾,掀了岸上人一身的水,回身归海,不曾近岸。   后村民以水葬代土葬,人死不停尸,气绝即送上渔船,归于海中,以还海中仙之恩。   渔夫相传,若见海中仙身影,出海无虞,东岸渔村三代无海难。   杨心问目光一凛:对得上! 第71章 拆线   陈安道迎着那满院的樁首根的味道, 走进了前堂。   听白老先生说家主快不行了,那守门的弟子也不敢再拦,又听说他大师兄一时走火入魔, 眼下正让季家长老看护着,更是哆嗦着跑开,像个参与谋反的乱臣贼子, 忽闻兵败, 逃得慌不择路。   陈勉冲那弟子的背影啐了口痰, 被陈勤敲了个暴栗, 扭头正要抗议,却见陈安道看着内室屏风的神色,忽而又红了眼, 再不说话了。   兄弟俩合上了前堂的门, 一左一右蹲在院子里,抬眼望着天上的浮云。   陈安道久久地看着那屏风,半晌合了眼,再张开时, 已不见之前惶然的模样。   他抬脚走进了内室。   陈柏的居所向来清雅简朴,屋子里没什么昂贵的陈设, 素帐之下一张松木床, 一套竹木桌椅, 墙上挂着几张友人所赠的字画, 其中一张画上空白一片。   床边有个小几, 上面放着棋盘和棋篓, 棋盘上摆着一副残局。   白老先生立在床边, 眼里含着无可奈何, 陈安道敛了眼睑, 跪地行礼。   还不等他出言问候,便见白老先生绑起了床帏,搀扶着素帐里的人慢慢坐了起来。   陈柏本就清癯,双颊深深凹陷,面色全白,唇色发紫。他深咳了两声,白老先生连忙递上了帕子,只听那声音似是从喉咙一路钻到了肺腑,自脏器的空腔里嗡鸣,叫人不忍细听。   “……安道,你回来了。”他咳完之后,折了帕子,靠坐在床头,如一副体面的骨架架在那里。   “孩儿不孝。”陈安道跪地叩首道,“未能提前归家,在父亲病中伺候左右。”   “无妨,我时日不多,这是喜事。”   “父——”   “安道。”陈柏侧过头,枯槁无光的头发从肩上落了下来,在榻上蜿蜒成一丛深秋的草堆。   他看向桌上的那个瓷碗,疲累地挪动着眼皮:“这个月可喝了药?”   陈安道一顿,眼里一片死寂,半晌哑声道:“回父亲的话,喝过了。”   “那便再多喝一碗。”陈柏说,“我走前,再盯着你喝这最后一次。”   陈安道的手在袖中微微握紧,嘴角勾了个自嘲的弧度,但也只有一瞬,他便顺从地站起身来,走到桌边,随即一愣。   碗中是空的。   敞开的窗子外,立着一棵银杏树。这个时节,银杏竟已满目金黄,叶片簌簌而下,几片从窗子里旋进,落在地上,桌案上,甚至是碗中,陈安道凝望着碗中的那片叶子,半晌轻道:“父亲,这是何意?”   他伸手拿出了那片叶子,攥在了手心之中。   陈柏在摇曳的素帐中看他,那眼神不似一如既往的沉静,反倒盈着捧不可思议的火,像是那日追着纸蝶奔跑的孩童,正爆发着前所未有的生命力。   “你何时知道那药的作用的?”陈柏微笑着说,“藏得这样好。”   陈安道不自觉地用指甲划破了那叶片。   “少时您送我到关家进修医理,那时我辨出了那药中的味道。”   “既然知道了,为何还喝,为何不问?”   “父母之命。”陈安道顿了顿,“不敢不从。”   “好一个不敢不从。”   陈柏挣扎着直起了身,凹陷的眼窝里,那双漆黑的眼死死地盯着陈安道,只刚一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旧薪一般的身体似是无力支撑他这样用力的咳嗽,那声音便慢慢地变得微弱,如溺水的人,分明再发不出呼救,却还要挣扎出水面:“陈安道,你……你长得这般像你母亲,为何却、却生得与我一般懦弱……”   一旁的白老先生连忙给他顺气,陈安道再度跪了下去,俯身道:“父亲息怒。”   “你分明是不敢问。”陈柏喘息道,“你明知那药废了你的灵脉……要你性命……却连、却连问也不……不敢问,不过是掩耳盗铃——咳咳——自欺欺人!”   叶片在陈安道的掌心里粉碎。   他该说些什么。   陈安道心想,他得回答些什么,这是礼仪,是他为人子应当谨遵的道理。   他应当出声询问,这么久,这么漫长的时光里,他早该开口询问。   为何要他服用椿首根?   为何几大世家都愿意毫无保留地教他家传秘术?   为何将他一介废人送到李正德身边?   为何那铃铛取名为柩?   为何,为何……   陈安道熟视无睹,陈安道眼盲心瞎。   他教杨心问去问,可他自己是这世上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   他长久地俯在地上,像是一只白鹤的尸身,静候着盘旋的秃鹫将他分食,虫蚁将他掏空。   像是从出生起便知道会有这一天,又像是从出生起便在等着这一天。他不想看清这背后的因果,他稀里糊涂地来,也只想稀里糊涂地走。   可是现在不成了。   陈安道握紧了手中细碎的叶片。   “父亲。”他喑哑着开口。   如若世家用药废去他的灵脉,叫他成了千面人口中的骨血。   那被他称作心魄的杨心问,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何为骨血,何为心魄,何为三相?”   陈柏的双眼骤然睁大。   “三元醮,究竟所为何事?”   //   对的上。   杨心问死死地盯着那个日期。   十三圣四十年,是在庄千楷被反噬后的第三年。   石狮子说过,这三只邪祟具是他所求之物,而他想知道的是千面人的身份,以及千面人和人身剑鞘的关系。   那日千面人对人身剑鞘说:   【一个心魄,一个骨血,与我们一般的倒霉蛋竟能成对出现,现世荒唐,天机妙哉!】   【庄兄,你瞧瞧,何等玄妙!若非岁时有差,眼下三相却有四相,那群人若瞧见了这一幕,岂不得万般痴狂?】   人身剑鞘,无首猴,海中仙。   庄千楷所谓成大魔的阵,如若是这三人共同经历的呢?   庄千楷遭到反噬成了人身剑鞘那个鬼样,海中仙为何就不可能?   这样的庞然大物如若在此之前便存在,不可能毫无记载,必然是遭逢异变后才出现的。   “可无首猴又是怎么回事?”杨心问只觉得自己的脑海里似一片混沌开蒙,分明已经抓住了些什么,可抓住的却又不过冰山一角,其后的谜团依旧浩瀚无垠,“他是十一圣时期的人,而且如果传说为真,他那时就应该死了。”   “除非……除非……”   “除非……死灵成祟。”   千面人同我一样见过深渊!   杨心问猛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冲天空喊道:“前辈!我看完了,劳您放我出去!”   石狮子没有回他。   他连忙将书合上,那书便成了叶,慢慢飘走。再没有下一张叶子落下,可石狮子久久不曾回应他。   周遭一片寂静,静的让杨心问觉出一丝不安来。   “前辈?”   杨心问可不觉得这地方会有什么“听不到”的说法,这一片寂静之中给他的意思非常明晰。   他被困在这了。   除却桌椅,远处能见群山高天,可那群山高天像是悬在天上的画,瞧着并非实体,再凑近看,一切都像是蒙在云海之中。   他起身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周遭的景象没有丝毫变化,他也看不到路的尽头。   紧接着他又尝试以灵力破坏地面和那副桌椅,甚至那棵分外无辜的树。   树木顷刻间被他拦腰折断,枝叶被分尸成更细碎的粉屑,而在眨眼之间却又恢复了原样,几乎让杨心问以为自己方才什么也没做过。   “前辈,您这是什么意思?”   杨心问心念急转,是谁要将他困在这,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根本不是这石狮子的对手,如若要杀他,在他被吞进来的瞬间就该动手了,没必要给他看那几本书。   不是杀他,只是困住他。   这地方是叶珉让他来的,是自己在晨间提出要来此地的,那时候叶珉甚至邀请他——   杨心问一怔:是了,叶珉邀请他踏青。   他拒绝了,而后现在被困在了这里,无论是应邀还是拒绝,他今天都不会在雾淩峰上,甚至不会在临渊宗内。   【我不过是来提醒你,这几日稍微避一避】   杨心问脑海中霎时闪过他在梦里见到的千面人。   “这几日……避一避……”   外面出事了!   “前辈,便是把我困在这里,你也没必要对我避而不见吧。”杨心问咬牙道,“我大师兄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对他这样忠心?”   “外头热闹吗?”   “大师兄是哪里来的消息?还是他跟他们里应外合?”   “不说话又是什么意思,我年纪小,最怕的就是一个人待着。”杨心问说着,把剑横在了自己脖子下,“怎么办,我吓得活不下去了。”   他当真将剑锋逼近一寸,颈上当下便生了一条血痕。只见微风徐徐,天外传来一声叹息:“我能观你心中所想,你无意自尽,不必诓我。”   杨心问果然将剑放了下来:“可前辈赏脸出来了。”   “受人之托,护你周全。”石狮子说,“见了血,便不算周全了。”   “大师兄要你关我多久?”   石狮子不回答。   杨心问嗤笑一声:“我是不是在套你话,你难道瞧不出来,这般谨慎做什么,难道还能有别人把我关在这?”   须臾,石狮子说:“半月。”   “就在这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待半月,我不如抹脖子算了。”   “外面并不太平,你若无聊,我便给你几本剑谱打发时间。”   杨心问笑着把剑收回剑鞘里,跳到石桌上躺下,看着那朦胧的天空道:“没想到我大师兄跟徐苶遥当真是神仙眷侣,这待人好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他高高地反曲着脖子。   “不可!”   只见狂风大作,那朦胧的云海间骤然幻化出了那石狮子的面相,如天龙般朝他扑来。   但杨心问更快,他的脖子已经带着他的脑袋朝后重重砸下,在桌面消失的前一刻敲在了上面。   他几乎没有感到疼痛,便已经眼前一黑,顺利地晕了过去。   “清风过岗,拜狐狸仙……”   那诡异的小调,在这依山傍水之处,竟显出了些悠扬来。   杨心问慢慢地张开眼睛,看向水边的妇人。   “就这般想见我?”娘冲他笑道,“头疼不疼?” 第72章 今朝事   入眼是一道飞流直下的瀑布旁, 水流激荡,自石间落下,飞溅起雪白的水沫, 千面人顶着他娘的模样,坐在瀑布下游处的茵草地上,两只脚踩在水里, 一派轻松惬意的模样。   “帮我个忙。”杨心问单刀直入, “我被人困住了, 你有办法让我脱身吗?”   千面人眯了眯眼, 又伸手将裤腿卷高了些,头也不回道:“此时将你困住,想来是为了你好, 你不若乖巧些, 不要辜负了他人的好意。”   “什么是对我好,轮不到旁人来给我拿主意。”杨心问说,“你到底有办法没有?”   千面人叹了口气:“冥顽不灵。”   他将腿收起,慢慢地站了起来, 一瞬光影而过,杨心问看见他的脸变成了叶珉的。   “我确实有办法。”千面人掀起那双桃花眼上的薄皮儿, “只是你要如何报答我?”   “你欲如何?”   “还没想好。”千面人说, “你只说答不答应。”   杨心问信口答道:“我答应。”   千面人摇头:“你这小鬼, 忒没诚意。”   杨心问确实没诚意, 食言而肥有什么难的?这千面人本就是拿他人性命为饵的邪魔, 还曾经偷袭过他, 哪怕在梦里见面说得好听, 杨心问也不觉得这人当真爱重自己, 必定是有所图谋。   有所图谋, 就有交易可做。   “那怎么办,我答应了,你又不相信。”   只见千面人用叶珉的脸,做出了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神色,将手中的折扇打了打:“算啦,这次不过是个小忙,你若能活着再见到我,到时候再跟你谈交情,想来也不迟。”   杨心问心道若在梦外相见,他第一件事就是喊人一起把这邪祟给剁了。   “来,坐下,我帮你想想出去的法子。”   千面人盘腿坐在了草地上,杨心问也跟着坐在了他对面。   “困你的是谁?”   杨心问略一犹豫:“我的一位师兄。”   “姓陈的那个?”   “不是。”杨心问看着千面人现下的脸,“姓叶。”   “呵,你身边贵人倒是多。”千面人一开折扇,笑道,“圣女一脉的?”   杨心问点点头。   “用的什么困你?”   “一个石狮子,不过长着羊角人脸。”杨心问说,“他说那是藏经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一回神我就已经被吞到不知哪里去的地方了。”   千面人用扇子虚点了他一下:“没见识,羊角人脸,那是饕餮。叶家的石饕餮,内里通十方幻景,小友,你这是着相了呀。”   “十方幻景?”   “幻景不困人肉身,而是困人元神心魂,这倒是不好办了。”   “你也没办法?”   “不是没办法,但比我原来想的麻烦的多,还得劳烦别人,怕是不能平白帮你了。”   话又兜了回来,杨心问皱眉道:“你要我做什么不妨直说。”   “你如今的道行,我哪里有事要让你做?”千面人说,“只是要帮你,便要劳烦诸位仙众,我愿意助你,旁人可不愿意。”   杨心问不知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只能顺着他的话说:“那他们又要我帮什么忙?”   千面人笑了。   他一半的脸还是叶珉,另一半却成了季铁的脸,两张全然对不上的脸拼凑在了一起,骇得杨心问险些一剑刺过去。   “我虽日日吞人梦魇,可力有不逮,能照顾到的仙众寥寥无几,还是有许多仙友在梦中受苦受难。”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发声,如高低不同的吟诵,环绕在杨心问耳边,“你若愿意时时分担这些梦魇,我便帮你出去。”   杨心问略微一顿:“仅此而已?”   千面人点头:“仅此而已。”   杨心问不相信做些噩梦便能诓这人相助,谨慎道:“这些噩梦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有。万般仙众人数众多,若只做一人的梦,那大多数人都受不了这恩泽,所以这些梦都是由千百个噩梦杂糅而成的,有时它们各自为政,你会觉得自己同时做了千百个梦,有时候他们交织在一起,又自发地衍生出一个崭新的梦魇。”千面人说,“这差事常人可做不了,一瞬便会疯魔,若非你与我同为心魄,我也不会托你做这件事。”   听到千面人骤然提到心魄,杨心问下意识地坐正了些。   “叶珉”的眼睛动了动,“季铁”的却没有:“怎么,不乐意?”   “什么叫做‘同为心魄’?”杨心问说,“我与你究竟有什么缘分?”   千面人微微一怔,半晌道:“你竟不知道?”   杨心问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烫,心跳越来越快:“什么意思?”   “我们那时他们可没瞒着。”千面人的语气听起来竟有些难过,“果真是大不相同了。”   杨心问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叫自己冲上去抓着他衣领,大喊别废话快说。   似乎这世上但凡重要的秘密都难以轻易揭露,每个讲故事的人都要拿腔装调一下,在最紧要的时候故弄玄虚,而后再高喝一声“且听下回分解”,才能骗得人再来听他胡说。   好在千面人是个吃人血肉的邪祟,不靠这个过活,他只是略微顿了顿,信手拿了颗石子,往天上抛,便开口道——   “你是从何处知晓这些的?   竹帘轻摇,纱幔另一侧的人影模糊,陈安道依旧跪在地上,只听得见那全然算不上答案的一句问话。   陈安道垂眸:“机缘巧合。”   “好……好,我叫你多想,你也确实算想了。”陈柏的声音飘渺似此间云雾,他看着那棋盘,心想若是自己与陈安道在此对弈,他可还有胜算。   “了不得,了不得。”   “那你可知,依照盟约,此事非家主不可传?”   到底是秋天,未铺氍毹的地板有些发凉,跪久了之后,那森然的寒意便渗进了膝盖,再久些,便觉得发麻,倒是不疼了。   “你若要……咳——知道这盟约的内容,便是做好了承袭这家主之位的准备。”陈柏慢道,“你明白吗?”   陈安道沉默片刻,缓缓颔首。   似是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陈柏微微笑道:“我儿,问吧。”   “迄今为止,三元醮开过几次坛?”   “两次。”   “可都成功了?”   “否。”陈柏答道,拾起一颗白子,朝着棋盘中递出去,“第一次的三相推算不够透彻,骨血身上还留了灵脉,阵眼反噬,整个罗生道上血流漂橹,无人生还。”   抛到天上的石子被千面人稳稳接住:“还能动的只有我们三个。我,海晏,庄千楷,虽都不成人样,但到底是从那里爬了出去。”   杨心问皱眉:“师兄与我说过,五十年前罗生道上万人自焚,引来深渊降临,说的可是此事?”   “焚烧是真,自焚是假。尸体和走肉都太多,事后只能焚烧处理,死无对证,三人之中我离开得最晚,那火我是看着他们亲手放的,若非那大火将走肉烧得模糊,我混在其中跑了,恐怕早就在那散魂了。”   “那是谁放的火?”   “还能是谁?”陈柏自嘲道,“自然是世家的长辈。”   陈安道一动不动,许久才问:“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成了一半。”   “一半?”   “第二次是十五年前,就在临渊宗的雾淩峰上,用万人开坛。彼时三相分别是上官赞,盛衢,还有你母亲岳华兰。”陈柏复攥起了颗黑子,眼神飘忽着,似是被言语牵回了那日,“那次……那次本该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但还是失败了,你可知为何?”   万人开坛。   像是被这个血淋淋的数目压得喘不过气来,陈安道的呼吸有些急促,手脚发冷,鼻尖却冒出了些薄汗来,他知道自己的的胸口跳动着一个答案,却连去瞧一眼便觉得那血光刺伤了他的眼。   青瓷碗上的锦鲤衔尾,碗身上粘附的水雾凝结成珠,缀在那鲤鱼的鱼鳍一角。   十五年前是他母亲身死的那年。   十五年前也是他出生的那年。   千面人打开手掌,里头的石子已成粉末:“是因为你那宝贝师兄。”   陈柏说:“是因为你。”   虎头铡悍然落下,陈安道只觉尸首分离,血肉横飞,偏偏还是死不干净。   陈柏轻道:“那天,为了护你母亲周全,关家所有巨啸境以上的医修皆在此随侍,白老先生也陪在左右,若有半分凶险,便去子留母,绝不能让你母亲有半点闪失。”   千面人看着杨心问苍白的面孔,笑得越发荡漾:“只是谁也没想到,你那师兄是百年难遇的先天灵脉,生而天有异象。”   “若是百鸟朝凤,五色光贯紫薇这样的祥兆倒也罢了,偏偏是九道雷劫。”   “我接了四道,元神碎裂。”陈柏掌中的棋子握了许久,却依旧暖不起来,“所有医修拼死接了三道,悉数当场命陨。华兰彼时早已将灵脉剔除干净,又值生产,这最后两道避无可避,挡无可挡,身受了下来。”   “本该是在三年后才进行的三元醮不得不提前,因为第二代的骨血垂死,叩齿时已经快不成了。”千面人的半张脸又开始变化,杨心问已然知道他这次会变成谁,却连看也不忍心再看。   “那场三元醮又是一场豪赌,但万人的血阵已经压了下去,他们没有收手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千面人说,“那半死不活的骨血倒真是硬气,竟连这都撑了过去,叫这第二次三元醮成了——至少成了一半。”   杨心问的掌心粘了些湿润的泥土,手边的草被他连根拔起,那根系离地的声音同齿臼被生拉硬拽出来的动静一般,疼得他心口发颤。   天高风清,那高悬天际的云彩似从未染尘。   “我想不通。”杨心问的语气平静地可怕,“你们究竟是要做什么才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   “自然是为了深渊。”   “就为了请深渊?”杨心问不解,“可季铁一个人便能请深渊降临。”   “请祂?”千面人一挑眉,他已变成了陈安道的模样,那下垂的眼角里露出些茫然,苍白的脸看起来格外无辜,随即却又露出了一道诡异的笑容。   “小友,你可太低估这群仙门世家的不可一世了。”   “请来能做什么?”陈柏轻轻摇头,“我们是能伤了深渊,还是能杀了它?深渊其名不可说,其状不可表,其理不可道,那是比太初更古老和原始的存在。”   千面人面露狰狞:“不,他们怎么甘心,他们要一劳永逸的方法,他们要这世间再无堕化,再无邪祟横行于世,一山不容二虎,横行于世的只能是他们。”   杨心问一愣:“那三元醮究竟是为了什么?”   廊下葳蕤兰草生出些暗香,叫风一吹,旋进了内室,裹在浓雾和停滞的空气里糜烂。   陈安道似禽畜般趴在地上,板正的肩背已经叫尸山血海碾碎,只剩一滩腐臭的血肉,淤积在这澄澄日光之下。   千面人话锋一转,忽而问道:“小友,你可知‘人’为何物?”   陈安道不知道是自己的哪部分还在回答道:   “人,所谓天地之性最贵者也*”   陈柏手指拨弄着那棋子:“贵在何处?”   “知廉耻,明礼义,守孝悌,辨是非。”   陈柏冷笑,那笑声中的嘲弄,像是能将陈安道已经被焚毁的尸骨都悉数吹散。   “所谓人——咳咳——哪有这般高贵,不过是……是有着元神心魄骨血三相之物,有这三相,便是人了。”   千面人:“只要以这三相构筑便可为人,只要为人,便能有实体,有灵智,有贪嗔痴,怨憎会,就能掌控在另一人的手上,不再无敌于世间。”   陈柏:“我们借天座莲和三元醮把深渊召了出来,然后将祂引入三相之中。”   千面人:“他们将深渊做成了人。”   陈柏:“我们将深渊塑成了人。”   “还好,只成了一半。”   “可惜,只成了一半。”   劲风揉碎了白云,又撕扯着枯叶,瀑布飞流直下,裹挟着泥沙坠入水面,锒铛似玉石碎,坚冰裂。   惊诧的银杏叶自树顶一跃而下,降在了杨心问的发顶,落在了陈安道的肩上。   杨心问缓缓仰起了脸。   陈安道慢慢合上了眼。   “成了的那一半,便是当今的‘雾淩星纪,临渊一剑’。”   “你的师父,李正德。”   【作者有话要说】   *《说文解字》 第73章 长生   “师父是……是……是什么?”一时间, 杨心问的脸上只有一片茫然,他下意识正坐起来,膝头往前移了一步, 甚至忘记了在这邪祟面前装乔。   此时的他和寻常的十三岁孩子似是没什么区别。   “他……师父他这件事吗?”   “想来是不知道吧,他现在是个人,人若知道自己是个邪神, 天知道会不会疯。”   千面人的双脚已经干透了, 他提了靴来, 套好浄袜, 穿好了鞋,这才好整以暇的看向杨心问:“如何,有问必答, 可能表我诚意?”   杨心问从这张陈安道的脸上看见了一丝嘲弄, 那是他绝不会在本尊脸上看到的东西,可那嘲弄却在瞬息间扎穿了他的心尖,让他猛地回过神来。   邪祟鼓唇弄舌,怎能当真!   即便……即便是真的, 我也不能在此自乱阵脚。   我还得出去。   他深呼了一口气,那点茫然尽数收了回来:“你说了那么多, 还是没有告诉我, 我跟你到底有什么狗屁缘分, 心魄到底跟寻常人有什么不同。”   千面人也如他一般席地而坐, 信手折了根草, 叼在嘴里, 含糊不清道:“所谓心魄, 就是向深渊祈愿而不迷不疯不死之人。”   “祈愿?”杨心问皱眉道, “我可没向祂祈愿。”   “那便是你忘了, 经受那刺激之后不记得也是常事。”千面人不以为然,“深渊吃了你的香,替你办了事,你却还能活蹦乱跳的,说明你同我一般心如顽石,是以后给深渊当心魄的好料子。”   杨心问一愣。   吃香?   他对那天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雨中的那片纸人。   纸人的身上那股隐约的线香味。   那纸人是师兄给他的。   不,绝不可能是师兄。那纸、那纸——   杨心问脑海中似有晴天霹雳一闪而下。   那纸是叶珉给师兄的高琮纸。   一股寒意窜了上来,杨心问忙甩了甩脑袋,他记住了千面人说的话,却并没有全然相信,只是接着打听:“那元神和骨血又是什么?为什么非得剔除骨血的灵脉?”   “元神与修为挂钩,历代都是挑元神可化形之人来当的。盛衢成三相时元神已成金玉本相,坚不可摧。”千面人顿了顿,“而骨血以肉身束缚深渊,若是体内有灵脉,灵力与魔气对冲,三相不稳,成不了事。可世间不通灵脉者众,无灵脉者却是没有的,世家想尽办法搜罗也没能找到,只能拿彼时灵脉枯竭的庄千楷来试试。”   千面人说着竟是盈盈笑了起来:“灵脉与根骨向来成套,那小子灵脉不行,根骨更是差,不仅当场遭到反噬,还因为他根骨脆弱吃不住那反噬,使得方圆百里的人都被卷了进去。唉,我早与他说少捣鼓些乱七八糟的邪术,好好洗髓煅体才是正事,他就是听不进去。”   “现在好了,我想殓他们的尸骸都这样费劲。相比之下,那岳华兰的根骨当真奇绝,先是被生挖了灵脉,又遭逢天劫,将死之际成的骨血,却能用到现在,岳家女名不虚传。”千面人偏过头,打量着杨心问的脸色,“你那师兄更是了不得,先天灵脉的根骨决计不是凡物,待来日彻底抹了灵脉,必然是个最上等的骨血。”   云翳生如乌纱,灰的部分衬着那白愈发刺眼,杨心问抬眼看去,高挑的眼尾划出了煞气。   他知道千面人是有意激他。   “你五十年前被人当牲畜祭祀,如今还要当你屠户主子的走狗?”杨心问笑得邪性,“你们当年甘愿束手就擒,我可不。”   千面人也笑:“以你如今的修为,世家拿你比拿耗子还简单,由得你说不?”   “我打不过他们,难道还逃不了?”杨心问说,“便是当真逃不过,我先杀了师兄再自杀,谁也别想打我们的主意。”   千面人抚掌,呸出了齿间的草,大笑道:“好好好,这般邪性,这般狠毒,果真是万里挑一的心魄!只是可惜,空有屠龙刀,世上却已无真龙。”   杨心问拍落了头上的落叶:“何意?”   “三相如今只有骨血已见疲态,其他二相具是稳如泰山。”千面人捡了杨心问扫下的叶,拿着叶柄在手上细细端详,“来日只需你师兄一人补上,这人形桎梏便要落封,深渊永不见天日,三相永世不得超生。”   “此间再无邪祟,世上再无魔物。”他吹动那叶,紧接着整个林景都摇晃了起来。   只见那三丈水带忽而成了百丈宽流,如大坝泄洪,咆哮着朝着低地汹涌而来。   杨心问不及细思他说的话,便被那席卷而来的洪流吞没,顷刻间推出数丈之远!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杨心问甚至来不及催动灵力御剑,就猛呛了一口水,随即又险些被一根巨木扫到脑门,堪堪躲过,正要掐诀起身,脚踝却又叫人猛地一扯。   什么玩意儿!   他低头,竟是一窝水鬼拽着他,个个青面獠牙,目中无瞳仁,水蛇一般缠了上来。杨心问抬剑要斩,那水鬼却顷刻间成了一个个小鬼,圆嘟嘟的脸盘似满月,委屈地抱着他,不管不顾地喊“娘”。   谁是你娘?杨心问心里暗骂,剑却忽而砍不下去了。   “水鬼最爱吃小孩子,每年被水鬼吃下去的孩子少来也有近千个。有时孩子吃没了,孩子的父母又会到水边去寻,水鬼便仿着这些孩子的声音,再诓他们父母下水,一并吞入腹中,你仔细些,别着了道。”   千面人悬在了他头顶,嬉笑着看他在水里堪堪淹死。   “老鬼!”杨心问怒道,“你又做的哪门子妖!”   “冤枉,我可是在帮你。”千面人慢慢落了下来,竟是如履平地站在了洪水之上,“思来想去,要助你从石饕餮之中出去,也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杨心问被扯进了水里,上空传来的声音模糊不清,他咬牙砍了那拽着自己的手,小鬼“哇啊”的一声哭了出来,那嚎啕大哭却像是能震碎杨心问的耳膜。   “那饕餮乃是叶沅飞升之际留下的元神,汇入六指大师的遗作所成的石傀儡,一缕神魂藏书百卷,一目观之可看人心,四目对视便入幻境,若非元神化形者,寻常人可轻易走不出去。”   杨心问距离元神化形差了能有两百个叶承楣,这句话跟“你还是洗洗睡吧”没什么区别。   孩童的啼哭充斥着他的脑子,隐约还有妇人的呼唤在他耳边盘旋,这世间最残忍的爱别离莫过于此,尤其是对杨心问来说,他几乎要分不清究竟是这些孩子在哭,还是自己拽着阿娘的衣袖撒泼耍赖。   “……这究竟是什么!”   杨心问红了眼眶,终于全力相抗,将浑身灵力注入剑中,回身一贯,洪流分浪,鬼尸碎裂,所有的娃娃都发出了惨叫,可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妇人呼唤却越来越大。   “这是魇梦蛛网。”千面人老神在在道,“万般仙众的所有教众都在这张蛛网上,只要做噩梦,我便能共梦,吞而化之,现下我便将它分你一半。”   “你少他妈强买强卖!”   妇人的呼唤声开始异化,渐渐变沉,变重,不再像人声,而越发像是某种乐声,他恍惚间朝着周围看去,却是一群敲锣打鼓的礼队,自己则骑着高头大马,胸带大红绣花,两侧礼队开路,万人空巷,喜气洋洋。   他好开心,开心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谁知那马却忽然惊厥,撂了蹄子,杨心问猛地一惊摔下马背,随即便见眼前一片阴影,那畜生高高地抬起了前蹄,还在杨心问的腿骨上重重踩了一脚,而后扬长而去。   血雾弥漫,杨心问的腿骨已碎,哪怕高中状元,此生也再无可能入仕为官。   他惨叫出声,他在最志得意满的一天却逢此劫难,他疼得想死,他不要活了。   噩梦还在继续。   十个?百个?千个?   过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   杨心问数不清了,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从出生起便一直在这里。   “石饕餮若想困你在幻境之中,必须与你对视,可它只要看着谁,便会知此人所知,想此人所想。”千面人柔声道,“魇梦蛛网里,皆是些寻常人受不住的噩梦,千百噩梦纠缠在一起,悉数在你心中,你在梦中煎熬,石饕餮也得同你一并受着,待它遭不住这梦魇的折磨,便会放你出去了。”   “只是这石饕餮观人心中险恶已有百年,也是个心硬的。”千面人的语气带了些孩子般的好奇,“也不知你二人在这梦蛊中相争,到底哪个能脱颖而出。”   杨心问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他不是能为他人苦楚落泪的人,这泪也不是他的,而是这些噩梦主人的。   这些梦不知是叫他看着,还将他一并拖进了那生不如死的悲伤之中。   会想着加入万般仙众这种邪教的,能有几个日子过得好的?哪个不是被逼得疯魔,被逼的走投无路,才会将此生寄托给梦境和成仙的妄念。   泪眼婆娑中,他自朦胧间看见了千面人蹲在他头顶笑,一边笑着,一边探着脑袋缩着手,挠挠自己的手背,又挠挠自己的后颈,像一只真正的猴子那样嬉皮笑脸地打量着自己。   转眼间,杨心问又囹于如泥沼一般泥泞的水中,沉重的车马过不去,他陷在泥里,与兄弟们一起以身铺路,想将这批军粮运过去。   可是大雨瓢盆,官道塌陷,过了这个泥沼,他们也绝不可能按时抵达。   延误军机,是要掉脑袋的。   他不要死。杨心问喃喃道:“我不要死。”   他的口中进了泥,他的双眼沾了土,他被车马压弯了脊背,他的骨骼在一寸寸断裂。   “我不要死。”他说,“谁来,谁来替我死,我不要死,我不要……”   “我来!”一道清亮的女声在他耳边炸开。   他不需要抬眼看,便知道姜崔崔那纤弱的身躯躺在了他身旁的泥沼里,马车将她一寸寸地按进泥里,她痛苦地呻吟出声,却是动也不动,她知道自己还有生路,却不愿当那把陷人不义的刀。   这是他自己的噩梦。   “那日你袖手旁观。”季闲的声音在杨心问头顶响起,“是知晓岁虚之中不过虚妄,还是没有与我对峙的胆量?”   “我……不是……”   “你当真不记得自己在那时,跟条丧家犬一般地祈求过什么?”   “我没有祈愿……”杨心问喃喃着。   他的手慢慢地摸向剑柄,往颈上重重砍去。   “我没有……”   他感觉不到自己究竟死没死。   “你没有?”季闲的声音慢慢的又变了,变近了,变轻了,杨心问抬起眼珠,自血泊看见了自己。   天矩宫西侧的平台上,藏经阁不知所踪,门前的石饕餮碎成了十几块,散在地上,被银杏叶盖住了少许,天空云层繁厚,竟是要落雨的模样。   杨心问手里攥着其中一根羊角。   “恭喜小友,撑到了这石饕餮神识碎裂,自毁元神。”千面人的声音随着梦境的褪去也飘远了,“也恭喜小友,终于想起了那日究竟许下了什么愿望。”   杨心问茫然地看着那滩血。   血泊似明镜般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首下无身,只有一个整齐的断面,还在汩汩冒血。他无首的身体在不远处跪着着,一手持剑,一手拿着羊角,似有所感地慢慢转了过来。   剑上血未干。   他想起来了。   “那日……我对祂说……我对祂说……”杨心问慢慢开口,气音吹跑了那片落叶。   “我活着。”   从那天开始,哪怕断头剖心,哪怕生不如死。   他都得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二章和三十八章提及有线香味的纸人 第74章 未葬骨   午后不知怎的, 竟下起了一场晴日雨。   本就湿润的空气更添几分潮意,屋子里的熏香也像是被那水汽粘得飘不起来,那香味出不来, 炉里的香也燃不明亮,沉在炉子里,慢慢地往下飘, 包裹着俯跪在地上的陈安道。   小几上的棋子沾了雾水, 摸起来一片冰冷。   “这些年民间战乱不断, 天灾人祸数不尽数, 邪祟却比十五年前少了许多,这都是……有一半深渊被禁锢的缘故。”陈柏在手上叠着帕子,像是要将这东西折成个特定的形状。   “等时机成熟, 以你的骨血换下你母亲的骨血, 世上便再无深渊,再无邪神,只有一个正道宗师李正德。”   帕子被丢在了地上,就在陈安道的身边, 是个小鸟的形状。   而陈安道像条从水里捞上来的鳗,生来没有能叫他直立起来的骨, 只能这样伏在地上, 借着那袅娜的香隐匿身形, 祈望自己此生都能不必再见天光, 更遑论飞翔。   像是从这沉默里汲取了些许发声的气力, 陈安道张开了眼, 声音沙哑地慢道:“只我一人吗?”   陈柏轻咳了两声, 垂眼看他:“不错, 盛衢和上官赞的双相极佳, 现在看来没有更换的必要。”   陈安道微微勾了唇角。   “只是万事都需有两手准备,世家一直在留意可能的心魄和元神,你日后承袭了家主之位,也当留意些,你是最适合找他们的。”   “为何?”   “骨血是容器的根本,三相融合的仪式就是由元神和心魄分食骨血,所以这二相会有吞食骨血的本能。”陈柏说,“你有一具能承载万魔之源的身体,身上有些许魔气的人也容易被你激荡心神,你要万分小心,时常跟在李正德身边,若有意外,你抽魂入柩铃,叫李正德生食了你的尸骨。”   柩铃,灵柩。   原来这便是这铃铛的另一个用处。   陈安道双手撑着地面,忽而笑了:“父亲分明知道您那大弟子生了心魔,是不是?”   他话里带了难得的笑意,在这阴湿泛潮的房间里竟生了些诡异。   静默侍立在一旁的白老先生闻言抬起头,刚要说些什么,便被陈柏拦下了。   “是。”   “父亲有意将族中事务交予他,叫他生了妄想。”   “不错。”   “您确实病重,但并未神志不清,装作大权旁落的模样叫他篡权,待我上山,让我在此上演这出斩魔。”   “您放陈潮争权十余载,似有似无地给他家主的念想,哄他在弟子寮里当靶子,他好高兴,自少时便日日殚精竭虑,收买人心,自族中错综复杂的权利争斗里杀出一条血路。”陈安道笑得不可自抑,甚至自眼角呛出了泪,“待时机成熟,您便卸磨杀驴,叫我尽数收下他的成果。”   陈柏慈爱地点头:“你瞧得出。”   荒谬几乎将那压垮了他的愧疚都盖过了,陈安道的指尖扣在地面,渐渐收起,指甲将剥未剥的痛楚似乎能叫他的神志清醒些。   “我一个短命的祭品,如何配得您这般为我谋之甚远?”   “你是深渊日后要用的骨血,自然配的。”陈柏越发温和道,“不只是我爱重你,各大世家都愿对你倾囊相授,你是我们共同的理想……虽然我约莫是看不见那天了。”   晴时雨刚下便停了,停了一阵,又像是在远处开始下,风雨云都闹到了远处,就剩寂寥的青山在云雾里长留,盼着下一次再难期许的相逢。   桌上瓷碗空荡。   “父亲既然这般翘首以盼。”陈安道哑声道,方才的狂笑已如潮水般退去,露出下面想死又不能死的疲惫,亦如陈柏欲盖弥彰的诛心之言,“为何要放个空碗在那里?”   幕后的身影似是微微一僵,可随后又传出语气平常的一声:“……你、你这月已经喝过了,不是吗。”   陈安道在那一瞬间很想抬起头看看,看清楚他的父亲此时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可他的头颅似有千钧,光是抬起来的这个念头便沉得要将他脖子都给压断。   他没有抬头。   “这副残局。”陈柏半晌轻道,“你还要下吗?”   陈安道的头抵着冰冷的地面。   “万人血债压我入局。”他的声音如云雾般缥缈,“未至收官,我不敢抽身离开。”   帷幕里似是传来了一声叹息。那叹息散在了晚风之中,很快便找不见了。   后面几日,陈安道留在房里侍疾,始终不曾就寝。   困极了便在椅上略略合眼,醒了后便又跪回了榻前,间或去听记寮里看看,重新整了一份寮内轮换的规则。   寮内的主司正念着旧主,打着哈哈敷衍他,并不执行,陈安道也不在意,留了手稿便走了。   他又以陈潮入魔为由上了一次弟子寮,清查寮内是否有秽物,弟子们本以为他会顺势接管规训的事务,可他当真只是走了一趟寝室和校场,请了个新的筑基丹师,对其他的事务仿佛一点没兴趣,拢共也就只去了这么一次。   陈勉有些着急:“少主,那群人不老实的,您不趁着现在给按住,他们早晚要闹事!”   陈勤不似他弟弟那般急躁,可也是忧心忡忡:“三师兄本就与大师兄势同水火,四师兄私底下的小动作也多,还有那听记寮里领事的舅伯父,听说他儿子去年拜进了长明宗。”   “就是就是!他掐着听记的脉,东阳府内的银钱和灵石流动都在他眼底,谁知道他敲了那些商贩和修士多少——少主!你这煮的什么药,怎么连千胆参都放进去了!”   药煲里滚着汤药,陈安道在已经散发着一股苦味儿的黑汁里又放了一味千胆参。   “不是你喝的,这般一惊一乍做什么。”陈安道垂眼看着那药,袖里已经翻出了把刀来,“你们没事就先走吧,别扰了我父亲休息。”   他话音刚落,一只灰鸽便落在了窗前,咕咕地大叫着,似是有意跟陈安道做对。   陈安道叹了口气,将刀又隐在了袖中,抬手取下了灰鸽脚上的小筒,自里头抽出了一张纸来。   不过短短一行字,陈安道的脸色却分外古怪。   陈勉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那是白先生的鸽子吧?”   “嗯。”陈安道犹豫道,“师父此前在平罡城被种了恶咒,这恶咒似是某种阵法,白先生将其抄录给我……可我却从未见过这种阵法。”   陈勉讶然:“连您也没见过的阵?”   恶咒以堕化之气催动,和仙门的道法并不一样,陈安道认不得这咒,却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   “我看不出倒也罢了,为何连玄枵长老也看不明白……”   玄枵长老庄才乃是卜修,最擅推演卜挂,出身小门户却能进临渊宗当长老,博学与数术之才非同寻常,对恶咒也颇有见解,陈安道也曾时时向他请教。   而且这恶咒是以岁虚阵留下的,可留下之后却并没有什么异常。   白晚岚也确信师父的离魂之症并非源自于此,而是骨血已露颓败之相。   那这恶咒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到底,当年阳关教究竟为什么要坑害叶承楣,成这岁虚阵?   他一时心念急转,屋子的门却被缓缓推开。   白老先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地看着陈安道。   檐上滴水,落在了他一侧的肩膀上。   药里的水开了,药盖不安分地乱跳着,那恼人的声音在这片令人不安的沉默之中蔓延。陈安道的胸口像是让人猛锤了一下,叫他往后踉跄了一步,分明早有准备,这一刻他还是觉得有些恍惚。   “少主……”陈勉不知道怎么了,下意识叫他,陈安道叫这一声唤回了神,敛了敛心神,回头平静道:“你们二人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有要务交给你们。”   “我——”陈勉话说一半,便让陈勤捂住了嘴。陈勤向来比他弟弟机灵,此时已是眼眶通红,对陈安道说:“少主……少主放心,我们二人就在这里等着。”   陈安道冲他点了点头,跟在白老先生的身后进了屋。   听说将死之人的身上会有股特殊的气味,像是某种腐烂的木材,陈安道无从在这满室苦药味里闻出那种味道,他只是跪在了榻前,隐约能听见陈柏喃语的位置。   陈柏能感到有人跪在了他榻前,他已无力再转头,嘴唇吸嗡道:“安……安道?”   “孩儿在。”   “安道……安道……”陈柏的神志已经模糊了,他不担心,他要说的在几天前就已经交代了。   陈安道甚至以为对方不会叫自己见这最后一面。   “跑吧……”   那声音模模糊糊地自帷帐里传出,陈安道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不能跑……”陈柏又喃喃道,“不成啊,是要死人的啊……”   白老先生背过了身去,手在眼下一揩。   “对不住啊安道,我不如、不如你祖父聪慧……也不如你母亲果敢。”陈柏挣扎着动了动手指,像是想要坐起来,可白老先生背过了身去,并未看见。   陈安道看见了,却没有动。   “我陈如松……这辈子就没做成过一件事。”   “父亲……父亲比不上,妻子护不住……就连儿子都要……都要生来去给人杀的……”   那声音里隐隐带了些哭腔,垂死的人如一个孩童那般委屈,说着他从不与旁人说过的最隐秘的苦楚。   “你与我不同,安道,你与我不同……告诉我,告诉我你想不想跑,如果想跑——就跑,从柳山、乘船——咳咳乘船离开,你有本事,你若想跑,没人能、没人能找得到你的……”   陈安道闻言,在地上拜了下去。   “不必了。”他说,“我不想跑。”   陈柏挣动着的手指忽而便停了下来。   那一瞬间陈安道约莫是感到了狠毒的快意,他又说:“我只想死。”   “安道,安道啊……”陈柏哭了出来:“你不要死,不要死……让父亲瞧瞧你,让我再瞧瞧你……”   那声音越发微弱,越发叫人心疼,可是陈安道的心就像是已经被那千胆参给浸成了黑的,直到最后也不曾抬起头,只是那样跪在床前,听着他父亲最后的吟语落地。   池塘上枯败夏荷在水中糜烂,高树上轻落一滴朝露,打在了荷上,惊动了叶下的鱼苗,倏忽地游走。   水静了。   许久,久得他像是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膝盖,陈安道直起了身,却是扭头看向了窗外。   那久远的浓雾是终日不散的阴翳,那绵延的青山是压在这大地上的一条巨虫,破晓的日光照不进来,日中的太阳也不过叫给这天地里落了些白灰,积重的泥垢早已在那里盘踞,在这世间无处不在,可他陈安道高居仙门之中,坐在尸山血海之上纤尘不染,目下无尘。   他那日对杨心问说了什么?   克己慎独,守心明性,修仙不当为己,乃是为天下苍生。   当真是大言不惭。   陈安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白老先生不忍道:“少主,由我去发丧吧……”   “不必。”陈安道敛下眼睫,“方才我接到白先生的传信,师父身上的恶咒古怪,平罡城也被封了。”   白老先生一愣:“这是怎么了?”   “仙门之中已有人生了异心,不愿看深渊稳稳当当地被封在三相之中,近来起阵,必有异动。”陈安道说,“我本想叫那些人在继位的混乱里浮出水面,逐一清除,可事急从权,我现在就要立刻接过陈家上下所有人手,此时发丧只会成我掣肘。”   “那,那家主的尸体……”   “封禁长澜居,用寒窗阵保住尸身不腐。”   陈安道一边说着一边跨出了门槛,那一瞬似是踉跄了半步,白老先生几乎以为他就要这样倒下去,连忙要上前搀扶。   可他的腰只略略一弯,半晌直起来,到底立住了。   “封禁长澜居,用寒窗阵保住尸身不腐——你们过来。”他看向蹲在院子里落泪的兄弟,身形飘渺如世外仙,冷然不识何为人情。   又似是世间流离徘徊,不得坟塚的一副枯骨。 第75章 夏莲败   “少主, 您……您节哀——”   “陈勤。”陈安道打断道,“我要你立刻启程去平罡城,潜进城内, 在富宁镇上寻一口古井,对那井说我的名字,之后你会见到两人, 告诉聪明点的那个, 无论如何不可再起阵, 否则为生剑必折。”   陈勤一个字都没明白, 但是全部都记住了,他看得出陈安道眼里的肃然,一句也不多问:“是。”   “城内封禁, 对修士尤为严苛, 若是不成,保命要紧。”陈安道深深看了他一眼,复又看向陈勉,“你去传听记寮, 以我父亲的名义直接给几家送口信,就说陈安道得了传承, 惊惧之下逃跑了, 对姚、岳、关家说我往长明宗方向跑了, 对季、闻、上官家说我逃回了临渊宗, 寻求师父李正德的庇护。”   “啊?”陈勉茫然道, “为——”   “他记住了。”陈勤猛地一踹他弟弟的屁股, 冲着陈安道拱手道, “少主放心。”   说着便抓着还想再问的陈勉匆匆离开。   陈安道回了房间, 割破了手, 在陈柏的尸身上画阵。他向来觉得用自己的血画出来的符阵,比寻常朱砂的威力强上不少,现在看来并非错觉。   陈柏的尸身周遭一片冰冷,发上挂霜,面上结冰,这张清癯的脸自陈安道记事以来便是一副淡漠的神情,似是早就斩了七情六欲,不过是逗留人间的神仙。   他不让陈柏临死前看到自己,却在此时久久地望着这张冰封的脸,他们亲缘浅,父慈子孝得近乎君臣有别。   可他唤了他父亲十余载。   所以他到最后也说不出哪怕一句埋怨的话。   他就这样看了半晌,忽而觉得胸中有些淤塞,半晌偏头咳了起来,胸腔震鸣,喉头甜腥,咳得他自己喘不过气来,扒着小几深喘了许久,才慢慢拿开捂嘴的帕子。   帕子上见了红,他折进袖中,心道浪费了,方才不如拿这血画阵。   小几上的残局还放在那里。陈安道垂眼看了一会儿,伸手拿了棋子,   对面无人,可他还是能想象出这样的一个人影。   世家要封禁深渊,成一个李正德。   他落下一黑子。   阳关教打散了一次三元醮,成了岁虚阵,又以岁虚阵戕害李正德。   白子跟了下去,在右上角做劫。   为了什么?   季铁的血阵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黑子的气眼不够,阵型已乱。   阳关教和世家对冲,究竟是为了阻止深渊被封禁,还是为了将深渊封禁在李正德以外的人身上?   这两者之间有巨大的差异。如果是前者,他们只需要杀了陈安道,待李正德的骨血撑不住之后,深渊自然会被释放。   但他们没有这么做。   他们绕过了轻易便能杀的陈安道,反而想尽办法去加快李正德三相分崩的时间。   而如果是后者,便能解释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不仅不会杀了陈安道,还需要再找到一个心魄和元神,在李正德崩溃之后,用新的容器承载深渊。   白子几乎将右上角绞杀殆尽了,黑子只能转战左上角。陈安道思索了片刻,手指夹着一颗黑子,在指尖略一拨弄。   若是如此,那杨心问与深渊的相遇绝不会是意外,可是这就意味着从他们下山之时,便已经被算在了局中。   杨心问被他激得张口咬他是在遇见深渊之前,可他是在何处沾染了魔气?   民间,还是雾淩峰?   白子已经追上左路,与退守的黑子交缠。天色愈深,陈安道在微弱的烛光下打量着这盘棋,觉得白子未免太过冒进,右路形势虽好,可还没有完全吃稳,若是自己,应当会将右路几个彻底压制下来,再去追——   灯花迸溅,棋子在盘上落下的影子微微颤动,其中一颗白子染了灯火的色泽,不扎眼地悬在上边路,似是叫人遗弃的孤魂。   它孑然一身,离群索居。   陈安道指尖一顿。   随即举起黑子,悍然落到了那白子旁边。   “既能知晓深渊的降临,又清楚我们二人的动向,甚至有机会让杨心问身上染上魔气——甚至从一开始,奉天座莲神谕,指使李正德下山。”   “从那时起吗。”陈安道黑如点漆的眼里映着那颗白子,“从你送给他那陶埙之时?”   “不,那太早了,那时的你还并不知道杨心问会有这样的心性。”   沉默半晌,陈安道微微摇了头。   “原来如此。”   他不再犹豫,白子眼见这连通两路大盘的暗棋被发现,也骤然撕开了假面,黑白在这无人之处骤然展开了厮杀,陈安道面前那人的身形也越发清晰了起来。   “他为你生死守了三日的门,没让任何人进去。”   “你却看出他心志坚定,是个当祭品的好材料。”   棋至终局,他官子算目。   白子输了两目半。   他与尸身共处一室,与山外之人于盘上对弈。整地出的黑白两阵整整齐齐,紧密地排列在一起,彼此的影子交叠,黑白都不复分明。   “师兄。”陈安道轻声道,“承让。”   次日清晨,他推开了院门,看见白老先生站在门口。他像是在这里站了一整晚,惨白的皮肤起了皱,像张货真价实的纸落在那儿,手上抱着块黑布。   “少主这是要走了吗?”   白老先生生得异常矮胖,腿短腰长,是当年岳华兰作画的又一处失误,虽不及白晚岚那一对大小眼,但也着实扎眼。   “我不放心宗内。”陈安道冲他颔首,“劳烦白老先生帮我看护一二,待我了了宗门事,再回来为父亲发丧。”   白老先生闻言憨厚地笑了笑,将抱在怀里的东西递给了他。陈安道接过来,发现是一件黑色大氅,背绣银纹满月,月下黑鸦成群,栖枯枝而立。   “家主两月前便叫我备下了。”白老先生说着又从门边拿过了一根乌木仗和他的柩铃,“都是正好合您身量的,这柩铃也已在玄枝上挂足了时辰。”   陈安道一言不发地接了过来,神色看不出喜怒。   那柩铃盈满了灵力,如温养的美玉那般莹亮,拿来当他这种人的棺材,说来还有些委屈了。   “有劳了。”陈安道将柩铃戴上,披上了氅衣。   他灰色的发带落在了那氅衣的明月之间,如一缕天上云,向那群鸦落下,邀他们共赴仙都。月明星稀,枯枝黑鸦,这世间最是不详之物也欲乘风,去那凌云绝顶之处。   白老先生目送着那远去的人影。   云雾飘渺,风动林海。   他想起小姐抚摸着那微微隆起的肚子时说的话。   “我总想着,陈家郎,岳家女,若是不生个旷古烁金的奇才来,岂不是浪费了?”她的眼如鹿目,笑起来时能叫人闻到林间朝露的清香。   “可是怀着这孩子时,却又不想这么多了。”她拉过陈柏的手,放在了自己脸颊边,粉腮云鬓,眉间溢出了一旁伺候的画人理解不了的慈爱。   “我只愿他喜乐安康,岑静无妄。”   “不要如我这般,日日想做个万人敬仰的英雄。”   “不要再为旁人活一辈子。”   //   今日天晴,万里无云,是个明媚的好日子。   圣女架了妆奁,取出台镜,就着今日明媚的阳光,细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翡翠的坠子落在她颈边,随着天座阁上的风轻轻荡着,衬着她雪样的肤越发白净,整个房间都都像是叫她照亮,还盈着些女子的芳香。   这坠子她很喜欢,可是头上那玉镂银兔簪却并不相称,这般想着,她抬手取了,换上了一只长尾蝶簪。   可论及最不相称的,恐怕还是她眉间的花钿。她看着那金边红艳的天座莲,眼波似水的桃花目便冷了下来,忽而没了打扮的兴致,将妆奁一合,推到了一旁。   已是秋季,她却只在里衣外裹了一层薄纱,对着窗口附身趴着,枕在玉臂之上,像是朵含苞待放的睡莲,在山风里沉醉着,静待那招展的日子。   她听到了脚步声。   房门打开的时候,她便匆匆地抬了头,眼里冷下去的火苗蹭得又亮了,睡莲成了向日葵,朝着日光处盛开,她起了身,踩着木屐迎了上去,笑道:“阿珉,怎的今日才来?”   门外来客赫然是叶珉。   这倒并不难猜,能出入这天座阁的只有圣女一脉和神使,今日天座莲无神谕,圣女一脉又只剩了两人,来者除了叶珉还能有谁?   天座阁在整个临渊宗的最高处,房门一开,山风传堂而过,掀起了圣女的裙角和叶珉的袖袍,这对相貌相似的姐弟像是就要这样乘风而去。   圣女的脚下略一踉跄,叶珉伸手扶住了她。他们如同照镜般四目相对,在那风中静立,过了许久,叶珉才慢慢收了手,自腰间取了扇,露出些笑意道:“近来宗内热闹,抽不开身,叫阿姊久等了。”   “宗内日日热闹,我这儿却日日冷清。”圣女嗔怪道,“热闹处不差你这点柴,我这冷灶烧不起火,却是要死人的。”   叶珉回身关上了门,叫那呼啸的风再进不来,才温声道:“阿姊教训的是,再不敢迟了。”   “今日是个好日子。”圣女说,“我不与你置气。”   叶珉扶着圣女在屋里的花篮椅上坐下,自己坐在了桌边的小凳上。   屋里点着白木香,海蓝纹香炉里袅袅地升着烟。圣女挽着衣袖亲自焚香,又看向桌上的九霄琴,略一偏头,叫那翡翠坠子歪了下来:“你弹琴给我听。”   叶珉神色之中略有些凝滞,半晌还是答道:“阿姊要听什么曲子?”   “听你近来新谱的。”   叶珉苦笑道:“近来思绪纷乱,不曾谱曲。”   “为何要乱?”圣女今日的心情似乎确实很好,平日里约莫都该发脾气了,眼下却还是巧笑道,“谁惹我弟弟不高兴了。”   叶珉略一拨动那琴弦。弦音滞涩,音调偏低,想来是多日不曾碰过了。   “谁敢惹我?惯来只有我去惹别人的。”叶珉紧了紧弦,不急不慢地调着音,“只是我左思右想,怎样都想不明白,为何天座莲会有那样的神谕。”   “仙上的神谕,我们如何能善加揣测?”   叶珉的眼神微微暗了下去。   他调好了音,缓缓拨动了琴弦。   那曲调婉转悠扬,在这满室熏香里缓缓荡开,从窗外飘远。里头却杂了些突兀的琮音,叫人想起落在水间的玉石。   圣女闭了眼,这是从未听过的曲子,她却已经无师自通地跟着哼唱了起来,她的声音似三月春燕,不与她一同囹圄在这一阁之内,而是跟着这琴声一起翻过了窗,飞过这临渊山的万顷林海,掠过那山下人间无垠,去向了更温暖的南方。   “好难听的曲子。”一曲毕,圣女叹息道,“你果然心绪不平。”   叶珉笑道:“我本就草包无用,只会些附庸风雅的纨绔手段,如今这音律也不成了,怕是越发不招姑娘喜欢。”   圣女闻言站起身来,坐在了他身边的凳子,伸手拿过他放在桌上的扇子,展开细细端详上面的字。   “那阿姊该如何让你高兴呢?”圣女似是无奈道,“我可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弟弟,日后若是娶不到妻,岂不是要断了家里的香火?”   叶珉温声道:“若是阿姊能告诉我,你这几日为何这样高兴,我或许也能高兴些了。”   圣女摇了摇扇:“为何?”   “知道阿姊为何高兴,我便有办法照葫芦画瓢,日日叫阿姊高兴。阿姊高兴了,我自然也高兴。”   “就你嘴甜。”圣女用扇子轻敲了叶珉的头,“有这张嘴,怎么还不给阿姊领个弟媳回来?”   叶珉便笑:“来日方长,阿姊急什么?”   圣女闻言却垂了眼,眉间的天座莲揉了些愁情:“你又如何知晓来日方长?”   叶珉的笑也淡了,伸手握住了圣女的手腕,轻轻揉着那玉样的腕骨:“你是此间圣女,我是唯一能延续圣女血脉的人,世间再没有比你我姐弟二人过得安全舒坦的闲人了。”   “阿姊,你还求什么?”   圣女拍了拍那只攥着她手腕的手,温声细语道:“当年二伯父离家时,约莫也是这般想的。”   楼外传来磬声。弟子大选的四试前,宗主不省君亲临霁淩峰,焚香开坛告天,亲敲警山音九下。   宗内弟子齐聚霁淩峰上,待四试结束,宣布入门弟子的名单,而后由大长老姚不闻揭幕采英关,一并组织抽签。   除却霁淩峰外,宗门上下别处一片静谧,飞鸟的蹄鸣也显得格外突兀。   叶珉望着圣女耳边的坠子,哑声道:“我与二伯父一般天真,你与父亲一般倨傲,可他们兄弟二人最终都是疯魔不成活,你我也要如此吗?”   圣女抬起食指,在他的鼻尖上轻轻一刮:“胡说什么,阿姊最疼的就是你,怎么会舍得叫你受伤?”   “待这事成了。”圣女又捏了捏叶珉的耳垂,似是小时候那样安慰魇住了的幼弟,“我不再如笼中鸟般困在此地,你也不必如家畜般叫那些世家盯着浪荡,生怕你留不下圣女的血脉。”   叶珉强笑道:“若阿姊当真能飞得出去,为何不将事情告知于我,难道我会不帮你吗?”   “我是你姐姐,自然用不到你帮。”圣女笑道,“我们家的男人向来没用,父亲也好,你也罢,离了我都是不成的,你要乖些,莫给阿姊添堵。”   叶珉攥着圣女手腕的手,慢慢移到了她的袖口,一派可怜道:“是了,我何等草包无用,离了阿姊一天都活不下去的。”   圣女闻言一怔,却是红了眼眶,忽然抬手扇了叶珉一掌。   “世上怎能有你这般靠着女人过活的烂骨头?”圣女气道,“你没有血性,没有仇恨,你是世上最能活的一滩烂泥,没了我你就要寻死觅活?你敢!”   “我有何不敢!”叶珉愤恨道,“我无父无母,我孑然一身,我不过是个配种的猪狗,被世家的毒药拿捏着性命,此间血亲唯有一个阿姊!连你也要弃我而去,我凭什么非得活着!”   “阿珉!”圣女豁然起身,双手拢住了叶珉的脖颈,翡翠的坠子如碎星般摇晃,眼角的泪滴已然落下,“人人叫我圣女,你也只唤我阿姐,世上早已没人叫我叶斐,我不要记不得自己的名字,我要寻那些唤我阿斐的人!”   “你那时年岁小,记不得恨,我不怪你,可我要那些杀我父母亲长的人的命,我又有何错处,你要这样逼我?”   叶珉被她掐着命脉,也不见半分慌乱。   “你拿我当刀,陷我师弟于不义,我认了,来世给他们做牛做马,生生世世还这笔债。”叶珉双手覆在叶斐的手上,叫她越发收紧那手,“可你拿我当刀,要杀你自己,我凭什么照做?”   “世上人若不为刀俎,便只能当那鱼肉!我当年当过刀,害死了罗子城和那平罡城的百姓,今时今日便轮到了你。”叶斐勒紧了叶珉的脖子,似是要从这窒息里教会此后天地孑然的活法。   “季闲用心青叶试你,必定已是对我们我们起了疑心。拉弓没有回头箭,阿珉,九声磬音已响。”   她忽然松了手,叶珉的喉管里终于透了气,他趴在一旁急喘。   叶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伸手抹去了额间的花钿,那是如飞鸟剪羽般的耻辱。   接着她取下了那长尾蝶簪,没有一丝犹疑地扎进了自己颈子!   她不害怕,只是有些忧心,忧心她这不懂事的弟弟是不是能活得好。   可再忧心也冲不平她心里的苦痛,她晃荡着身子,慢慢地走向了窗口。   叶珉慌忙追去,连身体都没站直,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着。   她见窗外阳光明媚,山间飞鸟自由自在地飞着,有一只自窗前飞过,是只白羽的灵鸟。   “我是半鸟仙。”她伸手攀住了窗框,身体里的血似要流干了,叫她感觉从未有过的轻盈,“此生命数由我不由天。”   叶斐追着那白鸟,从窗上一跃而下,这是她第一次凭着自己的意志逃出这囚笼之中。   翡翠染血。   似青叶上开出的最艳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陶埙部分见第五、十六章 第76章 四试   如若妖魔二字有具体的模样, 那大概就是杨心问此时的样子。   他的头与身体分隔两处,半晌却见那已经软倒的身体直立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头的面前, 捧起了头,安回颈上。   血肉和骨骼在顷刻间合拢,内里生出千丝万缕的细肉来交相缝合, 杨心问在意识到自己再度拥有了身体之前, 便已经变回了一个完整的人。   至于到底算不算人, 或许他说的不算。   没有多犹豫, 杨心问又将长剑捅进了心脏,狠狠一拧,然后猛地拔出。   血流喷溅而出, 像是山涧湍流的水。他如愿地感到了身体越来越冷, 越发无力,半晌倒在了地上,痉挛了起来。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死去的瞬间,他胸口的伤再度抽出了无形的丝线, 新肉如膨胀的苞米一般迅速覆盖了那致命的伤口,他的心肺重新涌入了温暖的鲜血, 他倒在地上, 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浸泡, 掉了脑袋, 捅了心肺, 却如没事人一般地静卧在那里。   半晌, 他翻了个身, 咸鱼一般将自己晾晒在血泊之中。   轻飘飘的枯叶被他的血粘在了地上, 轻易飞不起来了, 那星星点点的黄叶与他逐渐变黑的血窝在了一处,似黄昏红日下漫山遍野的雏菊。   山风荡不平他鼻尖的血腥味儿,   他松开了剑柄,一把连自己都捅不死的剑已经无法给他任何的依仗。他茫然地伸出手,朝着那灼目的日光,日光能照亮这世间所有的阴霾,可为何独独不能烧死他这个邪祟。   噩梦还在他脑海里回荡,此后的日日夜夜都将如此。   都说与深渊对视便是世间最可怕的事了,可那分明是假话。再苦的药如何苦得过人生百苦,在可怕的邪神又怎能与人心诡谲相提并论。   杨心问的双眼干涸,里头的眼泪已经叫别人流干了。   他慢慢地站起身,重新拿起了剑,游魂般不知该去何处。   或许是失血过多,他开始觉得腹中饥饿。很快他便意识到那饥饿并非是他人的那副肠胃,而是魔的本能。   “我饿了。”他自言自语道,“好冷啊。”   山间无人回他,唯一能说话的石饕餮已经碎了道心,神识不保,就剩他一人,死也不能死,活也活不像。   太安静了,以至于他这般失魂落魄竟也感觉到了些不对。   杨心问慢慢地抬起头,冲着今日举行四试的霁淩峰看去,这般距离实则也看不见什么,只觉得今日的云雾似乎格外浓重。   他已无心再理睬旁人的事,只是走着眼前的路,他不认得这路是通往哪里的,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   “我该去哪里呢?”   杨心问看着这瞧不见尽头的小径。   他刚迈出一步,天空骤然黑了下来。   并非乌云遮日的黑灰,而是自霁淩峰上,猛地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穹顶,穹顶刹那间变大,如辽阔的草原那样肆意生长,先是遮住了霁淩峰,随后又吞没了兀盲峰、雾淩峰、云凌峰——将整个临渊宗拢入了这遮天蔽日的黑暗之中!   杨心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虽然这阵仗像是天灾,可应当是阖天的作用。   “……姚垣慕?”   //   奶说得不错,这世间但凡说话说得云里雾里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姚垣慕自三试时瞧见了那奇怪的考生与传音傀儡后,整日的做噩梦。他不想生事,只想安安稳稳地考完了最后一试便下山,叫姚府对他失望至极,把他赶出府门,放他回家。   天知道这样与世无争的盼头都能叫人横插一杠!   他听不明白这些人说的话,分明是正儿八经的北岱腔,一个字一个字的都听得懂,怎么合起来就这么古怪?   什么叫做扮成修士的样子?   什么法器什么阵?   他奶奶说他大智若愚,除了他奶奶以外的人,便都说他愚,姚垣慕自己也这么觉得。他只能动用他那不太机灵的脑瓜盘算了一下,自己无凭无据,去长老那里无端指控他人,长老必是不信的。   他们连自己门下正儿八经的弟子杨心问都不信,更不可能去信他一个考生。   可除了长老,他能仰仗的似乎也就只有杨心问了。   姚垣慕想到这便觉得越发紧张。他这样不识好歹,让人赶下了山,现在又腆着脸上去,真能行吗?   行不行的他似乎也没有选择了,没曾想鼓足勇气上了山,却没挑到个好时候。   杨心问的伤还没痊愈,那会儿正睡着,那个天天眯眯眼笑的叶公子倒是在,可不知怎得,他看着那叶公子和善得叫他头皮发麻的目光,他忽然便觉得这事儿不能叫他知道。   奶奶似乎还说过,桃花眼的男娃都不是好东西。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就要出口的话在嘴边拐了个弯儿,咽下去了。   回到客栈时,同他一间房的姚莘正在叠被子。   这快要睡觉的点,他却在叠被子,而且每天这个时候他都要叠一次,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姚垣慕伸进自己衣领里,攥着他奶给他的玉佩,低声念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他们家不是信佛,而是诸天神佛都会拜,佛家的玉佩,道家的桃木剑,他身上都有,让人带进仙门里学了这么多年,他却依旧是那个寻常农户家的胖小子。   夜里他蒙着被子,不敢探出头。   只盼着天快亮起来。   四试的那天早上,他打定主意再去一次雾淩峰找杨心问,可峰上没有旁人,只有那个大小眼的大夫,一问才知道,李公子和杨道友一大早便出去了,星纪长老则是去准备弟子大选的事宜。   大小眼大夫看任何人都是一副鄙夷的神态,姚垣慕在这鄙夷的神态里寻到了些安全感——奶奶有言:一个人若是看不起你,那多半也懒得害你。   又听人说这是陈家的天生灵物,姚垣慕心里的忌惮又少了些许,捏着自己的袖口,支支吾吾地将三试时见到的画面告诉了他。   那大夫听完摸了摸下巴。   姚垣慕恭敬道:“白先生可知那人的身份?”   白晚岚泰然道:“我怎么知道,陈家又没教过我这个。”   姚垣慕惶恐:“是、是我多嘴了……”   白晚岚略一摆手,大度地原谅了他,转身进屋又拿了他的箱笼出来。姚垣慕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便见白晚岚将那箱笼一掀,里头猛地蹿出了一只尖嘴背甲的怪物,吓得姚垣慕当场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倒腾。   倒腾出了几尺,才发现那怪物是只犰狳,白晚岚徒手一抓,又给塞了回去。   “奶、奶奶说这犰狳脏得很,摸了要生病的……”姚垣慕小声提醒道,说完又发现自己竟然在对大师指指点点,立马捂住了嘴,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白晚岚看着他这蠢样,本就鄙夷的神情似乎缺乏了再进一步的空间,于是只淡淡地看了一眼,伸手进去接着摸,许久抓出了只兔子来。   那兔子长得好怪,腿又长又粗,拉长了看竟然能到寻常人小腿的地方,黑毛红眼圈,眼睛却是白的,跟蒙了层翳一般。   “我的‘一日万里鸽’之前放出去送信,现下还没回来。”白晚岚不动神色地炫耀道,“只能用这匹‘一日千里兔’凑合一下。”   一日千里!姚垣慕悚然,这是什么兔,赤兔吗?   寻常人听了这话,必然是不信的,但姚垣慕“大智若愚”,这副震惊的神色显然取悦了白晚岚,于是白晚岚难得耐心地解释道:“陈夫人待产时,听说与这些小兽小鸟一同长大的孩子大多性情温和,待人友善,彼时在家里养了不少灵兽。只是陈安道年幼时便被接上了山,这些灵兽便归我养,我看不得它们那副吃了睡睡了吃的模样,日日盯着它们煅体修炼,谁若是不成器,便抓进蛊里缠斗,斗完了给我当药材。”   “这‘一日千里兔’是平日里最勤奋的,日日丑时三刻起,亥时休,从不松懈,锻炼得腿力惊人。”他颇为骄傲,一边说一边却又想到了他最近训得不大爽利的那位,冷下脸来,“李正德这般性子的灵兽,拿来当药材我都嫌脏了我的蛊。”   高人不愧是高人,连星纪长老都能训!姚垣慕在一旁缩着,看着白晚岚舔化了笔,在一张纸上潇洒地写下了他方才说的话,然后将纸团成了团,递到那兔子耳边,‘一日千里兔’立马折下了一边耳朵,将纸张夹紧,随即便朝着山下飞奔而去。   只剩下一道风驰电掣的残影和扬起的沙尘,供姚垣慕肃然起敬。   了了这心事,姚垣慕才慢吞吞地下了雾淩峰,去了那四试的场地——霁凌峰。   霁凌峰是玄枵长老庄才的主峰,地上刻着星图,周围一圈搭着三种日晷,最前方放置着新搭建的玉台,正中间还有一个简陋的观星台。   听说玄枵长老家境一般,没钱弄观星台,于是便日日去蹭诹訾长老的观星台。而诹訾长老自己那观星台也建得不好,遂出资在大梁长老的雨淩峰上又建了一个,三位长老时时凑在一起观星,关系不错。   和其他几个山头相比,这霁凌峰似乎却是清贫不少,连弟子的服饰都朴素些。姚垣慕听其他人说,采英关之后择师,万万不要入这霁凌峰,做师父的穷得很,在世家里也没有人脉,是最差的去处。   姚垣慕不在乎这个,他只想回家。   他抵达时,大梁长老已经在上面准备说祝词了。姚垣慕寻了个最末尾的地方站着,他身量高大,站在最后也有些惹眼,只能低头驼背,躲过旁人的视线。   霁凌峰上种着不少梧桐树,叶片渐黄,从中生出了些毛茸茸的蓇突果来,有些果落了下来,被人踩成了稀泥。   姚垣慕有些多愁善感,将视线从那果子上移开,却忽而发现人群里竟有不少人也如他这般,面带怜悯地看着那果子。   那些人分明模样身材各不相同,可他们看向那果子的模样却惊人得相似,最可怕的是,他竟看到了姚莘也在看!   还是一副悲悯怜惜的神情在看! 第77章 明珰   姚垣慕吓得肝胆欲裂。   姚莘这人他说不上熟悉, 对方并非姚家嫡系,平日里并不常在宗家出现,他自然也不相熟。   但是自从他们同被派出来参试之后, 他们便几乎日日在一起。   姚垣慕每天的伤痕之中,最重最深的那一条必定是姚莘留下的,因为其他人鲜少会专门揍他, 大多是经过他旁边是不怀好意地踹他一脚, 看着他肥胖的屁股上的黑脚印哈哈大笑。   姚垣慕总是会跟着他们一起笑, 讨好的, 又似乎是毫不在意地笑,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可怜。面对这些人时,姚垣慕的自尊心甚至会有些许的触动, 仿佛他还有余力去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嘲讽。   而姚莘不同, 姚莘的残忍更加浑然天成,他会专门买结实的法器来打姚垣慕,殴打姚垣慕对他来说似乎是吃饭一般重要的惯例,没有一天能少。   姚垣慕面对他时全然无暇顾及体面二字, 他只想活着,他发现惨叫让姚莘变得更激动, 于是他闭紧自己的嘴;反抗叫姚莘越发亢奋, 所以他从不试着还手, 任何属于活物的痛苦姚莘都喜欢, 姚垣慕为了活, 只能把自己当成个死人。   这五年间本就没有人把他当作活人, 他就和其他许多被带进姚家的孩子一般, 被迫丢掉了自己的本名, 戴上了他们给肉狗的枷锁, 在一次次筛选里朝着那“成仙”的屠宰场步步逼近。   大家都是被买过来的,姚垣慕也是,但是卖他的是他爹娘,奶奶必定还是要他的,所以他跟旁人不一样,他不想登仙台,他只想回家。   姚莘就像是一条横在他回家路上的一道天堑。   他时时眺望这道天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这天堑的脸上,看见疑似“悲悯”的神色。   这神色几乎让姚垣慕泥一般的性子生出了些愤恨,愤恨此人若能同情踩烂的果子,为何要糟践同为人的自己?   可这情绪也疏忽间便退去,因为姚垣慕已经察觉到不对——姚莘绝不可能有这样的表情,更何况是和数十人一起。   什、什么玩意儿……   姚垣慕浑身汗毛倒立,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紧接着那数十人又同时扭过了头,从四面八方将正脸朝向他,待齐齐对住了,那落后半步的眼才迅速跟了过来。   仿佛他们并非是用双目视物。   “啊……啊……“   姚垣慕膝盖已经软了。   ”有、有有有——”   “道友。”   一道清亮的少年音忽而在他耳边响起,姚垣慕就要喊出的尖叫岔了气,整个人都软瘫了下来,双眼一翻险些晕过去。   那少年却猛地一拧他腰上的肉。   “嘶——”   “长老面前失仪。”少年耳边的黄金珠环俗得晃眼,“你找死啊。”   姚垣慕被拧得清醒过来,他被欺负惯了,吃了痛也下意识不喊,而是站在原地不动,唯唯诺诺地低下眼,不与人对视。   “喏,后山九门都开了,一会儿不省君也要来了,你是要临渊宗上下看你躺着吗?”   顺着那少年下巴指着的方向看去,临渊宗上与洛南北道相连的后山之上浮现了九道金印,那金印遮天盖地,山头的雾气似乎都让那光给照得透亮了。   上座的长老看见那光,也纷纷站了起来。   “不省君上一次出关还是七年前,之前的弟子大选都是让纸人代为出席的,你这是碰上了好日子,可别生事儿。”那少年一边说着话,一边把玩着手上一根丝线,那丝线极细,姚垣慕几乎看不清,只能从少年手指上的勒痕来判断丝线的位置。   姚垣慕伸手揉了揉自己被拧得青紫的肉,心道你这低头玩绳儿的仪态也算不上端正吧。   正想着,却见天空一道霹雳,银光追金雷,天幕像是被骤然劈成了两半,云间割出一道裂缝,久久不合,再定睛看去——便见一个紫袍金冠的道人从云间瞬身而下,落在了一面日晷的晷针之上。   人群惊诧,几位长老纷纷朝着那道人深深一拜。   “宗主。”   此人正是临渊宗宗主不省君!   不省君站着的日晷正好在人群的最后,姚垣慕身边。   姚垣慕连忙转身,只见这道人长身玉立,宽袖迎风,一副高人之相地背对着他们,与天边巨日青山融成了一副苍茫雄浑的大作,看得人心中徒生豪情万丈。   而画作中人在一声声“恭迎宗主”的呼声里,才慢慢转过身来,自那晷针上轻巧跃下,落地无声。   这动作有着说不出的仙风道骨与潇洒落拓,姚垣慕感动得一塌糊涂,在这一瞬,就连他也生出了些对修仙和强者的向往。   这向往撑死了也就想想,很快就被压下了下去,姚垣慕把头垂得更低了。   就在他头低下去的时候,却忽然听到少年嘟囔道:“老不死的真他妈造作。”   姚垣慕:“……”   姚垣慕:这位道友怎么敢评价我的礼仪的?   他悚然地看向这耳戴珠环的道友。寻常男子不会戴耳环,但仙门法器众多,不少是做成耳饰模样的,所以耳佩珠环的灵子倒不算很少见。   可这位的耳环怎会俗成这样?黄金为底也就算了,上头还密密麻麻地缀着珍珠,珍珠太多,以至于那环看起来像个恶心的疮生在耳朵上。   这疮连不省君都看到了。他足下略微一顿,看着那少年微微皱起了眉。   临渊宗宗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仙者修为越高,老得便越慢,所以相同年岁的修士之中,模样越年轻的,说明他得道得越早。   不省君少说已经九十多岁,却是这幅年轻的模样,想来也是年少得志,天之骄子,审美也跟着仙门世家走,对这金银烂俗之物很是不喜。   那少年这会儿却老实得很,见不省君看过来,惶恐至极地行礼道:“晚辈见过不省君。”   不省君双手背在身后道:“入我宗门者,形容当素雅得体,不得佩环带珠。”   少年闻言眉眼一低,并未立马接话,待再抬眼时,竟已双目含泪,怆然道:“回不省君的话,这珠环乃是家母遗物,其上的白珠是我母亲的骨灰所成,做儿子的不敢轻易取下。”   姚垣慕一惊:“骨、骨灰?”   想来并非他见识短浅,而是这事确实诡异,周遭的弟子纷纷看了过来。   “为何烧了你母亲的尸身?”不省君皱眉道,“又为何将骨灰做成饰品,岂非对死者不敬?”   少年泪眼婆娑:“家母葬身火海,待寻出来时已经……唉,她生前最大的念想便是看着我长大成人,我亦不忍与她分离,遂用她的骨灰打了这珠环。”   他说着,竟已是泣不成声,在万众瞩目下嚎啕大哭起来,周围人纷纷侧目,面露不忍。   姚垣慕亦心生怜悯,可想到这人之前还说什么“全临渊宗看着你躺着”,现在临渊宗上下看着他哭,岂不更是惹眼?   少年哭得像是不省君在以势压人地欺侮他,其他长老便也坐不住了。只见大长老从玉台上走了下来,站在那少年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无妨,这耳环既有这般渊源,你便戴着吧,不必摘了。”   大长老一边说着一边给不省君递眼色,不省君面色不虞,却到底没再说什么,绕过此人,自人群中自发分出的道间往前面的玉台走。   大梁长老关华悦让出了位置,李正德和玄枵长老庄才齐齐在玉台旁边打瞌睡,站得倒是端正如松,就是眼皮都困成了三层。   不省君带着灵压的目光瞥了他们一眼,那二位瞌睡长老才慢慢地回神,伸手揪了下自个儿的脸,强撑着打开眼皮儿。   “玄枵长老近来休息的不好?”不省君从上到下扫了他一遍,“怎得这般困倦。”   玄枵长老苦着个脸:“宗主有所不知,我近来日日钻研星纪手上那恶咒,那玩意儿乾坤倒转,离坎相反,我茶饭不思地琢磨了小半个月,还是没弄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儿。”   “恶咒?”   不省君闻言看向李正德:“你也会中恶咒?”   姚垣慕竟从这话里听出了些不咸不淡的敌意,下意识便抬头去看。只见不省君和李正德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紫袍宽袖,一个青衣劲装,身量相仿,隐隐有些对立之势。   “什么恶咒,就是让小屁孩儿划了一道而已。”李正德不自在地捂着脖子转了转头。   “那你又为何这般困倦。”   “那白晚岚说我离魂。”李正德小声道,“日日要我早起煅体。”   “煅体?”不省君一顿,“你?”   显然是不相信李正德这种天天混日子的人会起早煅体。   姚垣慕在雾淩峰上住过几天,对李正德有些了解,本以为这暴脾气的长老就要发火了,闻言却低下了头,尴尬地搔起了鼻翼,眼睛跟做贼样的到处乱转,唯独不敢看向不省君。   “嗯。”李正德老实地应了声,不省君不再看他,扭头站到了玉台之上。   “在李正德横空出世之前,最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人便是不省君。”   姚垣慕一愣,转头便看那方才那少年。他刚才还哭哭啼啼,现下已然一副似嘲似讥的样子,挑眉看着台上的人,在他耳边轻道:“仙门世家已有快三百年没有剑修飞升,不省君独领风骚近百年,没曾想就临近飞升的这十几年,却横空杀出了个李正德,想想就知道他心里有多郁闷。”   这珠环少年相当自然熟,两人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人就已经单方面聊了起来。   姚垣慕只觉此人不对劲,不想搭理他,可少年笑得越发荡漾:“瞧瞧,这修真界第一人的胸襟也不过如此。”   不省君站在台上,控出腰间宝剑,剑尖点朱砂,随后凌空舞出一个“开”字。随着这“开”字成型,天矩宫的钟磬乍然作响,敲出一声激荡山间的铛音。   九下过后,四试便要开始,姚垣慕心里一阵紧张,忽然却看见一个青衣弟子自峰间小路跑了上来,匆匆跑到玉阶前的玄枵长老面前,行礼急道:“长老,山下有客人。”   玄枵长老掌临渊宗法阵禁制,他的大弟子夏时平素便掌管人员出入事宜。   “客人?”玄枵长老皱眉道,“长明宗日前不是说事务繁忙,此次没有长老上山观礼吗。”   “回长老的话,来人不是长明宗的客人,他自称是衡阳公,此次是就平罡城闭城一事,专程来给临渊宗一个交代的。” 第78章 万灵悲哭   “俗世之人?”大长老问。   “正是, 弟子对俗务不通,不敢贸然放行。”   玄枵长老的八字眉垮了下去:“上次正德离魂,我们遣人去平罡城查, 却遇到朝廷为私自铸银一事封城,他们那时确实是说来日登门致歉,可没说定过日期。”   弟子试探道:“那这人……”   “到底是人间皇帝派来的人。”大长老姚不闻开口道, “还是该给几分脸面的。”   宗内的俗物向来大长老说得算。   他拍了板, 那弟子便匆匆御剑而去, 半炷香之后, 便见两人御剑飞来,剑上打头的还是那青衣弟子,身后跟着一个着龟纹红底仙鹤袍的矮胖男人, 那男人双手紧紧地抓着弟子的肩, 眼都不敢睁开,腿肚子直打哆嗦,落了地后险些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人群里传出一阵阵轻笑,这矮胖男人虽是一副富贵打扮, 可也不过是个凡人。   凡人的身份再贵重,与他们也没什么干系。   “欸, 这腾云驾雾的感觉可真遭罪。”矮胖男人从剑上下来了, 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扯着自己福耳道, “风吹得我耳朵疼。”   一边说着一边站在玉台边上往山下看:“这山可真高, 我那些随从们日落前能爬上来吗?”   大长老认得他的脸, 微微颔首道:“不知衡阳公亲至, 有失远迎。”   玄枵和大梁长老闻言, 也转过了这边, 颔首示意。   姚垣慕不禁侧目:能称“公”的,必定是大官儿,大官儿向来好面子,在仙家面前都爱摆些谱,可这人怎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竟不以为耻,大大咧咧得像是生怕旁人拿他当个人物了。   “阁下随行的人马,门中自然会妥善安置。”姚不闻笑道,“平罡城不过小事,怎劳您亲自跑这一趟?”   衡阳公闻言竟点点头:“可不是?要我说,私铸银元这种大事,封城查案本就理所应当,有什么非得我交代一趟的?”   四周具是一静。这话姚不闻说,那是客气,他衡阳公来说,便显得格外不识好歹了。   姚不闻脸色微变,刚要开口,却听这衡阳公又掸了掸袖子,接着说:“圣上跟太子分明也是这样想的,唯独四皇子——唉,我这外甥对仙家向来恭敬,说什么都觉得该给临渊宗的仙长们一个交代。他说仙长们心怀苍生,兼济天下,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但仙长们不在意,我们不能不在意,普天下的邪祟都得仰仗诸位,这份天恩哪怕是天子也得记住。圣上觉得对,就叫我来了——唉,这山可真高啊。”   他像是在混不在意地转述,瞧不出谄媚,却把在座的诸位灵子灵娘都哄得很是妥帖,姚不闻脸上也挂了笑,温声道:“四皇子客气了,除魔卫道乃是我等分内之事,朝廷护百姓,仙门佑苍生,各司其职罢了。”   两人都很能打官腔,你来我往一番,李正德和庄才已经快肩并肩地睡着了。眼见那磬音已经响了七下,时辰快到了,姚不闻才请那位衡阳公上座,请不省君开坛。   玉台之上放着一只巨炉,香炉以灵石打造,炉边缀着百年灵兽的牙。坛正中立着根粗香,香周挂了三道封魔诀,分别对着霁凌峰的东、西南、西北三个方向,不省君捏火诀齐齐烧开了那三道封阵。   磬音八响。   三股激荡的魔气立马自各个方向传来,霁凌峰上魔兽的吼叫声此起彼伏,姚垣慕听着都觉得腿肚子打颤,恨不得捂死耳朵,就地找个缝儿钻进去,从地底一路刨到自己家的田边。   “望诸君全力以赴,旗开得胜。”   磬音九响。   所有考生顷刻间御剑齐飞,朝着几个散发着魔气的地方疾行。   只有几人略慢了一步,其中就包括姚垣慕。   他拖拖拉拉的,刚走到台阶旁,却猛地抬起了头,忽而看向了东北面。   那珠环少年刚好在他旁边,似是被他这拧脖子样的动静一吓,皱眉道:“你看什么,那里可没有魔物。”   姚垣慕没听见他说话。   他只觉得周身的灵力像是被什么牵引了一般,朝着东北面若有若无地聚集。   仿佛有一根丝线连着他的灵脉,也连着他的五脏六腑,无言的肃穆与悲意在他的心里弥漫,他几乎要落出泪来。   “哎呀仙师,你这是怎么了?”却是那衡阳公骤然开了口,他眨巴着眼,好奇地看着李正德,“怎么哭成这副模样?”   众人齐齐看向李正德,他竟已是泪流满面,金豆大的眼泪自眼眶里溢出,滴滴答答地瞧在那玉台之上。   大长老一惊:“可、可是那恶咒——玄枵你又怎么了?”   只见庄才本就苦大仇深的脸上越发苍凉,似是昨日死了爹今日娘又没了,眼眶微红,神色凝重。   他没有回答大长老的问题,而是漠然垂泪。   不省君也皱了眉,却是看向姚垣慕和那珠环少年:“你二人还在此做什么?为何不前去退魔?”   那巨大的悲怆将姚垣慕吞没,还给了他包天的狗胆,他竟向不省君递去一个幽怨的眼神,阴恻恻道:“我心里难过。”   不省君:“……”   不省君:竖子敢尔!   但他这话没有说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里,他的年纪比其他人大些,经历的也多些。   他感受着这似要沁如肺腑的悲意,脸上却依旧平静,甚至老神在在地看了看哭得不能自己的李正德,从这种高下立判的对比里感到了些许得意,才缓缓开口道:“万灵悲哭,魂牵死门,想来是某位大能陨落了。”   “灵力流动繁复如星盘,非自身灵场强劲辽阔之人不可感知。”姚不闻适时地拍马屁,“不省君此次闭关,想来又是一番进阶。”   不省君微微颔首,客气地受了这吹捧。   “原来如此。”衡阳公赞叹道,“仙法果然玄妙!”   玄枵长老一边擦眼泪,一边看向了站在台阶旁的姚垣慕:“只是不知这位小友又是何许人也,竟也能感知到这悲意?”   庄才是卜修,卜修的灵场大多得天独厚,能在巨啸境便感知到万灵悲哭倒不奇怪。可姚垣慕一个涛涌境都没走明白的人竟然有所感知,关华悦已然侧目道:“这位考生方才说自己难过,难道也是因为这万灵悲哭?”   姚垣慕一愣,他压根没听说过什么万灵悲哭,若是早知道,打死他也不会说出口。   “不、不是……”姚垣慕扭捏道,“我是是是、是因为害怕——”   “正是如此!”姚不闻骤然打断道,“此子是我族中人,自小灵力非凡,灵场也比旁人辽阔些许,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这次在一试里也是拿下了甲等第一的成绩,前途不可限量!”   姚垣慕忙道:“但但但但但是我二试——”   “星纪,这般人才,你看着如何啊?”姚不闻狠狠地剐了他一眼,示意他乖乖闭嘴,又微笑着看向李正德道,“他少时便很是仰慕你,此行上山便是为着拜在你门下,我瞧着你们也很是有缘。”   李正德还在吸鼻子,他哭得最是难看,好在大部分弟子在他哭之前就已经离开了,不然这脸可丢大了。   他像是压根没听见姚长老的话,兀自啜泣道:“什、什么大能,这线连着的地方哪儿来的大能?”   不省君神色微变:“你能瞧见万灵丝的模样?”   “这不有眼睛都能吗?”李正德把在场众人噎得无话可说,还在自顾自地说,“这线全牵着天座阁,那上头除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圣女还有谁,哪儿来的大能?”   “你说什么!”   此言一出,如晴天霹雳般炸在了雾淩峰顶,就连那不知为何赖着没走的珠环少年也神色一变,衡阳公捏着他的玉骨扇,皱着眉扇了两下。   “不可能!”姚不闻惊道,“圣女命数乃天道,若大限将至,必有神谕以传,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得殒了!”   “她身子康健,每月都有我关家大夫亲自查看。”关华悦也面色惨白,却还留有一丝理智,“玄枵——今日天座阁的禁制可有异动?”   庄才摇头:“决计没有,天座阁的禁令封石我是时时带在身上的,若有外人破封而入,我必定能知晓!”   “那——”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却是衡阳公骤然开口道,“几位仙师腾云驾雾的本领惊人,不过一个小山峰,不就几步路的事儿吗?”   衡阳公坐在玉石椅上,那椅子要塞下他浑圆的身子似是有些勉强,他坐得不舒服,屁股左摇右摆的,像是要给这椅子给盘圆了:“有言道眼见为实,这近在咫尺的‘实’,诸位为何不去看?”   他浑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却是字字戳中了几位仙师的心肺。几位长老不是不信李正德,也不是不知亲眼所见便能知真假的道理,正相反,他们怕是太清楚这道理了。   清楚得他们几乎不敢去看。   新的圣女尚未诞生,如若叶斐当真殒了,天座莲便也要一起枯萎。   在下一个圣女诞生之前,将不再有神谕。那一只俯瞰整片天地的天眼致盲,压住了三成魔气的莲印破封,这是他们从未设想过的事。   “星纪长老,叶珉何在?”关华悦咬咬牙,“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李正德还没哭够,断断续续道:“说、说是踏青去了……”   “什么时候了,他还去踏青!”姚不闻乱发脾气,甚至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玄枵!”   庄才会意,抹了眼泪去召集弟子寻人。   不省君看向了其他几位长老,抬手自腰上的宗主玉牌上拂过,深吸了一口气:“大长老,有劳你去盯着四试,如若天座莲枯萎,那山中的魔物这些考生未必应付得过来。”   姚不闻一怔:“为何不取消?”   “天座莲不再,邪祟横生,仙门现下的人手根本无从应对,广招弟子势在必行,此事由你去办。”不省君看向衡阳公道,”宗内事务繁忙,怕是不便待客,一会儿便有人来带您下山,来日再叙。”   衡阳公满不在意地摆摆手,表示理解。   “星纪,大梁。”不省君御剑起势,“随我去天座阁一探究竟。” 第79章 内奸   姚垣慕和那珠环少年站在台阶旁, 在场的弟子只剩他们两个。姚垣慕没曾想不过慢走了两步,事情就变得这样复杂了。   “你们与我一道去考场。”姚不闻叹了口气道,“宗主的话你也听到了, 如果圣女当真——那便是宗中最需要人手的时候了。”   他说着看向了姚垣慕。作为族中长老,姚不闻自然知道这姚垣慕是宗族里买来的苗子,姚家已经近五代没有出过静水境圆满的修士, 这姚垣慕灵力何等了得, 他自然是寄予厚望。   姚垣慕跟那珠环少年跟在姚不闻身后往霁淩峰东面走, 珠环少年落后了一步, 姚垣慕回头看,便见那少年与衡阳公的视线一触即分。   他心里疑窦丛生,三试那天, 他在树洞里便听见了“衡阳公”三个字, 如若那人和传音傀儡说的就是这衡阳公,那什么“法阵”“法器”又是准备这些做什么?   也不知道白先生的信送到了没有。   他们很快抵达了东面的封所。封所是个小竹屋,竹屋外放着金刚葫,上头的封印与香炉上的封印是成对的, 不省君破了香炉上的封,这边的也就自然解封, 内里的邪魔已经放了出来, 此时正在山间与人相斗。   不知是不是他们来的晚了, 周遭的邪魔已经被清理干净, 一时之间竟没听见打斗的声音。   “大长老, 这封印在三个方向都有, 您要怎么顾着所有人?”那珠环少年忽而开口, 神色有些紧张, 似是被眼下的异动吓到了, “我、我们能一直跟着您吗?”   姚不闻摆摆手:“无需恐慌,这山里的邪魔是玄枵长老亲自选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魔物,哪怕天座莲——哪怕多了三成魔气,也翻不了天去,仔细着应对,不会有事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春时柳往地上一杵。春时柳霎时向四周伸出藤蔓,那蛇尾一般灵巧的藤蔓在地上蜿蜒,而后斜插进土里,如树根般迅速朝着整个霁淩峰蔓延。   姚垣慕认得这是姚家的泽及群山术,能与土地相融,藤蔓所及的地方便是他灵力能感知的距离。   这术他也学过些皮毛,奈何他与艮字相性极差,一直都学得不太好,眼下见到高人操术,也难免有些激动,兴奋地看过去,却见姚不闻的脸上越发阴沉。   他看人脸色的功夫可比他的泽及群山术强多了,心下立时紧张了起来,小心翼翼道:“大、大长老……怎、怎么了……”   姚不闻并不回答,而是冲春时柳里猛地灌入了更多的灵力。巨啸境的灵力压得这周遭的树木都弯下了枝叶,姚垣慕只觉自己本就沉重的身体越发得重,蹲在地上半晌起不来。   “……不可能。”姚不闻苍老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惊慌,“这怎么可能……山上的禁制为何反了过来?”   “什什什什么意思?”姚垣慕的腿肚子打起抖来。   “每个峰上都各有禁制,以挡邪祟入侵——可这禁制眼下却是反的……”姚不闻脸上的皱纹都在微微颤动,“还有那些子弟们——”   他豁然提起手杖转身疾行,姚垣慕忙踏着小碎步跟上,还要再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眼前却一道金光闪过,紧接着他被姚不闻猛踹一脚,飞出了足有一丈远,撞在树上才眼冒金星地停了下来。   “长、长老?”   姚垣慕茫然地趴在地上,身上涌起了熟悉的疼痛,下意识将自己团成了一团,护住了腹部,缩着脑袋,才慢慢地睁开眼看去——一根细丝悬在他方才站的地方,线上沾血成了红的,姚不闻的腿上也现了一丝血迹。   那珠环少年不知何时跳到了树上,自两边的耳环里扯出了几缕丝线,绕在十指上,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唉,一个姓的果然不一样。”珠环少年一边说着,一边在手里绞着那丝线。只见他每绞一次,他的身量似乎就高了一些,面容也随之变得成熟,待他停下动作,那少年俨然成了个二十出头的成年男子!   “有有有有有、有鬼——”   “妖人!你将那些孩子怎么了!”姚不闻怒喝一声,须发朝天,只见春时柳如闪电般冲着那珠环男子而去,眼看就要得手,那男子却忽然笑着往下倒,自树上径直栽下去。   暴起的藤蔓随即也追着他往下,就快触及他足底的一瞬,却忽而停了下来。   姚垣慕一愣:不是停了下来。   而是顷刻间被砍断了!   姚不闻反应极快,当下叫春时柳霎时脱叶,漫天的树叶飘然落下,却在落到一定高度时忽然成了碎块!   枯叶以残骸描摹出了一张罩在那男子身边的网,那网在他周身十尺的距离成一圆阵,网丝锋利无比,连落叶都能被割成两片。   “卑鄙!”姚不闻咬牙道,“阵法不覆金光,何等下作的行事!”   “唉,你们修仙界的规矩那么多,我哪里能都记得住?”珠环男子玩着手中的线,轻盈地落在了地上,“而且打架吗,赢了才重要不是?”   姚不闻沉声道:“你区区一个涛涌境,真是大言不惭!”   “是不是大言不惭,大长老不是已经领教过了。”   “你那网诡邪至极!”   “不错!”男子闻言一哂,猛然一合掌,“我这千千结心网,每一条丝线都是由五具尸身炼成的,丝线削铁如泥,网阵灵力不入,便是季闲在此,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破了它,大长老,你可有办法?”   姚垣慕在地上听着,一时以为自己听岔了:“五、五五五五具什么?”   男子扭头冲他笑道:“尸身,灵子的尸身。”   姚垣慕险些翻个白眼晕过去了,好在身上还疼着,一下没能顺利睡过去。   “邪修行事,残忍无度!”   “惭愧,都是师父教得好。”男子微笑道,“这拿人命跟邪神交易的祖宗,还得是你们仙门世家当祖宗,我们不过是拾人牙慧,比不得,比不得。”   姚不闻的脸色霎时难看了起来,可也只此一瞬,下一刻他便转过身去——竟是撒丫子要跑!   姚垣慕刚想出声,便感到自己贴地飞行了起来,他一低头,就见一颗粗壮的藤蔓自地下而出,托着他一路风驰电掣!   “长老!我们这是——”   “点子扎手!”姚不闻干脆利落道,“他敢叫板季闲,老头我哪里搞得定他!先跑了等星纪来,我看看他这破网能不能撑得了星纪一指——”   身后的密林里人影忽现,姚不闻用极其不符合他年纪的矫捷猛地驻足,藤蔓跟着一停,把猝不及防的姚垣慕投石般扔了出去。   姚垣慕又撞了一棵树,从小到大从未这般感恩自己这一身肥膘,若非肉够扎实,这会儿腰早就断了!   他不敢再趴在地上装死,急急忙忙爬起来,却见面前的密林里走出了一群人。那些人他大多眼熟,都是此次赴考的考生!   虽然没什么交情,可姚垣慕眼下跟见了亲奶一样高兴,迈开步子就要上前,却被那藤蔓拽住了脚踝,又在地上摔了一跤。   他摔不出脾气来,摔蒙了也只是发着楞看向姚不闻。只见姚不闻面沉如水,方才那打不赢就求援的松弛悉数间便不见了,只剩下一丝恍惚和难以言喻的凝重。   姚垣慕再偏头去看他亲奶们,他们看起来神色如常,却面白如纸,闭口不言,一双双黑漆漆的眼睛都落在姚不闻身上,如纸人点的睛,透不了一点光。   他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这哪里有活人的样子!   姚不闻的须发被山间的风吹动,他转过身,看向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跟上来的男人,半晌道:“操傀是上官家的手段,以百尸蛊养尸皇,遣走肉的邪术,却是柳山盛家的。”   那男子在他们身后站定。   “你姓什么?”   男子微微摇头:“大长老想的太多了,我不姓上官,也不姓盛,这些手段是我从旁人那里学来的。”   姚不闻看着他,似是想从这男子身上瞧出些熟悉的影子。   “大长老觉得我诓你,可我的确只是个无名小卒,一个在平罡城里日日闲散度日的懒汉罢了。”那男子叹了口气,手中的丝线急转,那默然站立的尸首暴起,从四面八方提剑涌来,面无表情地朝着姚不闻杀来。   姚不闻口中念诀,春时柳霎时交缠成一个巨大的鸟笼,将他们二人拢在其中,那些寻常的铁剑竟砍不动他的木头。   “你此番是来寻仇的。”姚不闻自笼中道。   男子摇了摇头:“不是。”   姚垣慕蜷在一旁,忽而想起了些事,开口道:“长——”   “那还能是为了什么?”姚不闻没听他讲,“是你们对圣女下的手吗?”   “圣女不关我们的事,不过她死了,对我们来说确实是好事,至于谁在后面推波助澜——大概又是万般仙众那群搅屎棍,他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我也不知道。”男子在掌中翻出一条金鱼的形状来,方才还在呆呆地砍着鸟笼的尸身们停了下来,齐齐后退了几步。   “至于我嘛……”他慢慢道,“早就不沉溺过去了。”   他说着将双手平举了起来,闭上了左眼,右眼自丝线所成的金鱼的鱼肚间看过去。   “点。”   随着这声指令,所有的尸身聚在了一起,剑尖相聚,冲着那鸟笼上的一点齐齐刺去!   姚不闻连忙运气相抗,他本想多说些话跟这人拖时间,只要撑到去敲警山音的庄才召齐了弟子,他们人多势众,这临阵磨枪的邪祟和一群尸身傀儡自然不在话下!   谁知这人竟然说话都不妨碍干活儿的!   “长老!”姚垣慕终于忍不住,浑身都是胆儿地喊道,“长老,这也过去太久了!”   姚不闻一愣。   “这里飞去天矩宫哪里需要多久?便是两条腿生跑都该到了,而且从方才开始,为何我们连一只封魔诀里出来的邪祟都没见到!”   那珠环男子闻言挑了挑眉:“本以为你蠢笨不堪,不曾想竟是大智若愚。”   鸟笼已经被钻出了一孔洞来。   姚不闻嘴唇打着颤:“你、你什么意思……”   大智若愚的姚垣慕豁出去了,干脆空口无凭地攀咬长老道:“偏偏是在霁淩峰上,偏偏是负责禁制和警山音的玄枵长老,偏偏是玄枵长老挑的邪魔——大长老,玄枵长老怕是已经叛了啊!” 第80章 诘问   庄才领着他的弟子夏时走出了些许, 而后忽然驻足,对夏时说:“细想来,留衡阳公一人在山上怕是不太妥当, 你回去,守在那人身边,务必要护他周全。”   夏时回忆了一下那位贵人在剑上, 扒拉着他的肩死不肯张眼的模样, 觉得师父言之有理, 应了下来, 转身便往山顶走去。   他听到身后一片安静,没有任何脚步声。等他走出好远,甚至开始怀疑师父是不是走路没声儿的时候, 忽然回过了头, 却见庄才还在原地看他。   他们四目相对了好久。   庄才是个神神叨叨的卜修,平日里做得莫名其妙的事不少,夏时是个心宽的,只当师父又犯了老毛病, 忍不住提醒道:“师父,眼下乃非常之时, 你仔细着些, 不要再动不动便出神入定了。”   庄才似是已经出神入定了, 过了许久才慢慢地点头, 举步下山。   夏时叹了口气, 觉得自己师父近来怕不是真有点上年纪了。   他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上了山, 待彻底见不到庄才了, 才转过头去操心山顶的贵人。   可当他登顶时, 却见那山顶已经空无一人。   林间传来了阵阵血腥味, 那气味自知不讨人喜欢,便乘着山风,想要逸出密林,归于这广阔的天地之间。谁曾想一头撞上了一层无形的禁制,立马便不动了,僵直着身体落了下来,淤积在这不知何时被浓雾笼罩的山头。   “那是你徒弟?”花儿从树后走了出来,脸上那道小疤被叶间的光一照,看起来像一点银粉落在了额角。   庄才双手揣在袖里,沉默着点了点头。   衡阳公站得比较远,他肚围惊人,不站远点藏不住。这会儿慢慢地踱步过来,手里的扇子扇出了残影,已是秋季,可他走两步还是满头大汗,那扇子竟不是拿来彰显身份,而是实打实有用的。   “好大股味儿。”衡阳公耸了耸鼻子,“你这禁制弄得也忒怪,能进不能出,一会儿有别的山头的上来了怎么办?”   “不会。”   “为何?”   “因为我现下要去敲钟,三短四长,是霁淩峰封山不得进人的意思。”   “那为什么不直接弄个不能进也不能出的禁制?”   庄才幽幽看了他一眼:“因为我的灵力不够封两向的。”   一旁的花儿说:“不省君跟李正德都在,还是要小心行事。”   “还小心行事呢。”衡阳公摇摇头,“你们阳关教的有胆儿,连对圣女都敢下手,还把那一众的世家子弟全都做成傀儡,要不是我那外甥属意你们,我死也不跟你们上一条船!”   “圣女可不关我们阳关教的事,况且你上了什么船?”花儿一哂,“墙头草。”   衡阳公不以为然道:“妇人见识,这叫中庸之道。况且朝廷已经配合你们封禁了平罡城,此事过后咱们可就是一条船绳儿上的蚱蜢了。”   “你们官家断尾求生的方法多的是,我们阳关教不过草芥,哪里敢跟你们拴一条绳上?”花儿笑道,“不过这也无妨,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   衡阳公闻言也笑,花儿见状笑得更甚,两张笑面之下暗流涌动,只有前面的庄才在闷头走路。他手里拿着一块罗盘,罗盘是黄铜所制,上面却没有指针,只有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在盘面上滚动。   庄才看着那水滴,领着两人走进了林子深处。   “眼下情况有变,因为圣女的死,我们没能把李正德孤立出来,现下在他身上起阵,我怕会被不省君破去。”花儿见庄才面色凝重,开口道,“不省君闭关前便已是静水境圆满,眼下出关,怕是更接近李正德了。”   庄才摇了摇头:“李正德没有人可以接近,只要让他将天涯咒中的岁虚阵激出来,再来多少个不省君也拦不住。”   “之所以要分开他们,是因为我们很难越过不省君去刺激到李正德。”庄才继续慢慢说,“李正德在雾淩峰上诞生之后,便一直以李家子的身份活着,不省君李稜对他来说如师如长,哪怕起了阵,如果不省君让他破阵,他约莫也是会照做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衡阳公乌溜溜的眼珠一转,面上瞧着有些急切,心底却已经打起了算盘,“怎么圣女早不死晚不死的,偏偏这个时候死了呢,怕不是和太子有关系,他早早就遣人上了山,还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呢!”   庄才手中罗盘上的水滴开始变黑,他停下了脚步,看着那水滴逐渐蔓延开来,湿润了整个罗盘,接着浮现出一个小小的“珉”字。   那水成的字缓慢地移动,最后停在了罗盘上的离位上。   他猛地抬头,却是看向了天座阁。   “……既然万般仙众已经为我们安排好了。”庄才伸手抹去了罗盘上的字,“那便承了他们的好意,交给他们吧。”   //   关华悦摇了摇头,收回了按着叶斐脖颈的手。   “已经断气了。”关华悦说,“圣女不以修道飞升,并没有灵娘的修为,往自己颈子里插簪子,又从这样高的地方落下来,无论如何都是活不成的。”   天座阁下,不省君和两位长老落在了那形容可怖的遗体旁边。分明知晓绝无生还的可能,关华悦还是伸手去摸了脉,非得摸到了那已然不动的脉搏,才能真正死了心。   李正德已经止住了眼泪,但眼眶还是红着。   他其实没见过几次叶斐,大多数的任务都是通由神使派给他的。对这圣女的了解,他都是从叶珉那里听来的。   “那小子该怎么办啊……”李正德叹了口气,将落在血泊里的簪子拿了起来,用帕子擦了几下,收进了袖子里。   他忽而想起了他被圣女派去长明宗的那一天似乎也是今日这般的初秋。   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他领了个那个晦气任务,说什么也不肯去办事儿。   那会儿陈安道都还没上山,叶珉也还只是沉默寡言的小孩儿,天天闷在观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有去看姐姐时比较积极,回来能跟他唠上两句,唠完了又一个人闷着,显得他李正德分外不沉稳。   李正德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是怎样的,好像他从生下来就是个三十啷当岁的人,对小孩儿一点都不了解,他是真不明白为什么不省君要他收这个徒弟。   但是收都收了,也不能再扔出去。他们就这样在雾淩峰上过着每天就打个招呼的日子,李正德天天脚不沾地四处驱邪除魔,经常是连招呼都打不上,叶珉也更乐意待在季闲那云凌峰上和那徐氏姐弟玩。   他觉得自己跟这孩子约莫没什么感情,季闲估计都比他更熟悉叶珉。   只有那天早上,叶珉拖着他说了很多话。   先是说了自己小时候在家养过的王八,又讲了用他的王八当镇纸的他爹,李正德便笑:“你在家的时候才多小,能记得这个?”   叶珉微怔,随后便垂着脑袋,说这些都是他姐姐告诉他的。   他对自己父母没什么印象,记得这些的的只有他姐姐。   也就在那天,叶斐传达了诛杀他那个用王八镇纸的父亲的神谕。   李正德无从知道那天叶珉是怎么想的,可能什么也没想,毕竟他对那父亲着实陌生。李正德更无从知道那天叶斐是怎么想的,是觉得王八的大仇得报,还是也想着如今日一般,自高楼之上一跃而下,生得痛苦,死得痛快。   他正恍惚着,却忽而听见楼上传来了一阵琴音。三人神色剧变,连忙飞身上楼,自敞开的窗口里先后落入房内。   房间里奇异的香味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交融出一股腐败的青草味。案上的茶已经凉了,瓷杯上的莲花苍青翠绿,莲心却溅到了滴血,自那脱尘的圣女莲里生出一丝妖异,与琴上染血的指尖似是出自一脉。   叶珉坐在桌边抚琴,连日来的淤塞似是已经随着清风飘散,他思如泉涌,这首挽歌在他指下如泣如诉,唯有曲名还未曾想好。   “叶珉……”李正德近乎呆滞地往前踏了一步,“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珉抬头看了眼李正德,忽然便有了主意。   “叶珉,怎么回事?”关华悦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家人许久不见,聚一聚又有何奇怪。”叶珉轻声回道,手下琴音不歇,“反倒是几位长老,正门不走走窗户,好雅兴。”   “叶珉!少在那里顾左右而言他!圣女玉殒,就是从这楼上跳下去的,你若说不明白,可是要被送上司仙台的!”关华悦已觉出了不对,可下面那尸首她勘察过,圣女身上并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应当是自尽。   可叶珉这样神色如常地坐在血泊之中焚香抚琴,又怎一个诡异了得?   “有什么不明白的?”叶珉叹了口气,拨弦奏乐的手却越来越快,“我阿姊再难忍受这人间苦痛,自绝于此,我来不及阻拦,只能在此为她抚琴一首,安她魂魄。”   “这曲子的名字我方才想了好久。”他话音一转,看向了呆站在原地的李正德,“师父能给我想一个吗?”   君子剑剑光一闪,不省君的手未动,剑先到——琴音尚绕梁,琴身却已经锵然断开!   断裂的琴弦抽了叶珉的手,顷刻间便留下了一条血痕,但他手上本就有血,一时看着并不明显,他自己也似是没有察觉,反道伸出手曲起两指,叩了叩君子剑的剑身,笑道:“果然是好剑,比师父的那把好多了。”   “叶珉。”不省君冷冷道,“叶家世代生魔升仙,现在的你是哪个?”   “世家的药悉数压在我体内,阳关大道还是独木桥,我似是都走不了。”   “你欲如何?”   “家姐叫我好好活着。”叶珉拿起了手边扇,“我要解药。”   “不行。”   “好。”叶珉干脆地点点头,似是早就知晓这个回答,转而看向关华悦,“屋里血腥气重,这熏香是我新焚的。”   他桃花眼略一弯,带着几分轻佻道:   “大梁长老,你可闻得出来这是什么?” 第81章 驰援   “三短四长……”姚不闻听着自远方传来的磬声, 怆然道,“玄枵是真的……真的叛了吗?”   姚垣慕已经急哭了:“大长老!您那鸟笼就要撑不住了,咱先别忙着伤感, 干点正事儿行吗!”   春时柳生出的藤蔓鸟笼已经被外面那群世家傀儡们凿出了个洞来,他还在不断地催生出新的树芽,可那树芽眼见着越发娇嫩, 姑娘的手都能给它徒手折了, 已是一幅黔驴技穷之相。   外面那群玩意儿不是纯粹的走肉, 灵力削过去依旧能被那珠环男子用丝线操控, 那男子倒是好收拾,偏偏周身裹着层诡异的网,那网灵力透不过去, 肉身又钻不进去, 一时之间竟真奈何不了他!   命修可真不行啊,姚垣慕在心底想,日后如果我真拜了山门,说什么也不要学这个。   “你以为是我不想干正事儿吗!”姚不闻怒道, 胡子都吹直了,“眼下我们出不了山, 庄才又敲了封山音, 老头子我这泽及群山术乃是探测之术, 本就不是与人斗殴用的, 我能怎么办?”   “那、那您可是巨啸境的高手啊!”姚垣慕道, “那人不过涛涌境, 您怎能奈何不了他呢?”   “他周身那网诡异至极, 我的灵力根本穿不透!”   “那、那那那那……”姚垣慕心念急转, 半晌病急乱投医, 想起杨心问教他的取巧之术:“那您、您会不会画符!我灵力充沛,您教我画一个!我来!”   姚不闻头顶一柄剑挥过,险些削了他的发冠!他连忙抓着姚垣慕一齐蹲下,一口老牙咬得结实:“我自然会画符!可是我身上没有黄纸!”   姚垣慕对符箓一点研究没有,试探道:“那您随便找个地方画不行吗?我听杨道友说,黄纸只是增幅,并非必要,只要能画出来,隔空画都是行得通的。”   “杨道友?谁?杨心问?啊呸!那杨心问就是被陈安道带坏了!你真以为人人都是陈安道,咬口血出来说几句话都能成诀!”姚不闻恨铁不成钢,“你若日后能拜在雾淩峰上,切记少跟那群人晃悠!跟他们学还不如自学!”   姚垣慕心中凄楚:真的还有日后吗?”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好好努力些。   杨道友好心教他,他却一心念着落选回家,可落选了难道就真能回家了?   他是被真金白银买进姚家的,是他爹亲口说同意卖的。后娘给爹添了四个,就那点薄田哪里养得起五个娃儿,仙家给的钱是够他们家吃到下辈子的银钱,除了奶,一家人没有一个摇头的。   他小时候天天饿,进了姚府后便往死里吃。天天都在吃,天天都害怕吃不饱,久而久之成了这幅体态,却依旧改不了那吃了这顿忧心下一顿的毛病,这饭量若是回了家,后娘哪里肯叫他上桌。   这世上只有恃强凌弱,没听说哪路奇葩挑着强者去欺负的。   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他却临到死了还没琢磨透。   “早知道那天就该把那符给……”   姚垣慕耗子样的小眼睛猛地睁大。   他蹭得一下跳起来,伸手进袖子里一阵乱抓。姚不闻吓了一跳,以为这娃儿要冲出去和那尸山血海拼了,连忙伸手抓他,谁知姚垣慕从袖中抓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符箓来!   【这符叫‘阖天’,有帷帐之能。账内可窥账外,账外看不见账内。】   “大、大大大大大长老!”姚垣慕激动道,“这符箓您看能成吗?”   姚不闻连忙探头过来,脖子有着不符合他年岁的灵活,看完皱眉道:“这符箓自外看来是个黑色的帷帐,可这整个霁淩峰都被禁制掩在了障眼法之中,哪怕你灵力充沛,也最多能遍及整个霁淩峰,出不了这迷阵的范——住手!你是要把庄才他们引过来吗!”   只见姚垣慕二指夹符,周身平地生风,衣袍碎发都跟着飘了起来,嘴唇打着抖,浑身灵力磅礴汹涌地往指头灌,那二指一时吃不住这灵力,竟变得青紫,里头的骨头也发出了断声,姚垣慕倒吸一口凉气,颤抖道:“杨道友跟我、跟我说……若能以阖天盖了这整座临渊宗,他便收我做小弟……”   姚垣慕茫然道:“啊?”   “我那日不知好歹,今时今日也不知这约定还算不算数。”   网中男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操控着那些走肉越发狂暴地破开那鸟笼。   “开!”   姚垣慕暴喝一声,额角爬满了青筋,浑身憋成了酱紫色,紧接着风云骤变,只见天上纵生一个漆黑的穹顶,如入水的黑墨一样迅速向周围扩散,眨眼间便吞没了霁凌峰,而后半分不停,汹涌似海啸般朝着远处奔腾而去!   浮图岭的上空生出的阖天帷幕方圆百里都看得一清二楚,山脚的镇民纷纷驻足,纳闷这临渊宗的入门山考怎得弄出这样大的阵仗?   陈安道一只手抱着“一日千里兔”,一只手持乌木杖,看着这遮天蔽日的阖天,眉头紧锁,念了道疾行诀,从山门口拾阶而上;天座阁里忽然暗了下来,关华悦拎着香炉盖的手一抖,四人齐齐看向了窗外;庄才一行人猛地驻足,暗道不好;还在山顶徘徊的夏时震惊地看着天空,连忙低头掐算,纳闷道:“今个儿怎么会有日食?”   可那阖天仅仅起了一瞬,随即便如泡沫般消散在晴天之下。   姚垣慕脱力倒地,浑身剧痛,尤其是捏符的两指,里头的骨头都像是碎了。   他无比后悔方才为了耍帅非要二指捏,两只手一起抓着分摊一下这灵力可能就不至于这样了。   “好小子!”姚不闻喜道,“不愧是我姚家人!这下可好,有此等异动,不省君他们必定有所察觉,我们只需——”   一只狼爪自鸟笼破开的口子外突入,爪间魔气凝如实体,竟在瞬息间腐蚀了春时柳所成的藤蔓,直取姚垣慕的咽喉,姚不闻连忙从侧面一掌荡开那狼爪,再借草木拖着姚垣慕后退,踝下却忽然一阵刺痛,他低头看去,一条蛇从地底里钻出,正死死地咬着他的脚踝!   珠环男子掌中丝线再变,已是网出了一条长蛇的形状,他身后不知何时聚起了一批魔物,个个青眼红爪,面露凶光,由着他丝线变换的指挥向前,以破竹之势攻陷了春时柳的屏障。   “坏了坏了,玄枵长老选来考校弟子的这些魔物果然有问题!”姚垣慕疼得倒抽气,他一动不动,光是让身下的草木托着走都觉得自己要散架了。   “玄枵……何仇何怨!”   姚不闻捶胸顿足,灵台间山石乍现。   他与玄枵共事数十年,一直觉得那是个没城府的傻小子,出身小门小户,除却在卜挂上确实有些天赋,着实是叫人看不起的。   春时柳整个地钻进了土中,刹那间搅动着周遭的山土震荡,石裂树摇,松落的泥土压着那些矮小些的魔物往下滚,可堕化之物何其凶邪,顷刻间便又冲了上来。   珠环男子手中丝线不停,兔、狼、蛇、虎……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在他指尖闪现,成群结队的魔兽便如训练有素的畜生不计生死地涌上,鸟笼已毁,操持的走肉亦提剑围剿,人兽难分的杀阵之中,姚不闻灵台间的山石愈发黯淡,顶冠歪斜着将落未落。   他想起那日与庄才季闲同赴阴山除祟。   阴山以北,灵气薄弱,没有世家久居,又八方不通,人迹罕至,久而久之便养出了大魔来。   他们到时,便见十万枯骨悬挂树梢,乱盘改命,连方位吉凶都与周遭隔断,已是半步岁虚,若非天座莲降下神谕,后果不堪设想。   因着命盘已乱,需要人来重新将其拨正,姚不闻和庄才一个命修一个卜修难得出山,与季闲共赴阴山。   他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人间。   十几万的尸骸捆在树梢之上,血肉精气都被吸食殆尽,连一丝血腥气都闻不到,远看那累累白骨,如落雪覆山岗,梨花一夜漫山开。   “我本以为三元醮已是至阴地府。”姚不闻捧着枯骨哑声道,“可这世间妖邪不尽,哪里又不是地狱?”   季闲不语,彼时他元神剑形已成,此间魔气再难侵染他神魂。   “很快就会没事了。”庄才一边埋头推算此地灵脉的方位,一边红着眼落泪道:“待这次三元醮成,必不会再有这等惨剧!”   他看向庄才,此子佝偻如瘦猴,满脸苦相,举手投足都不见半分仙风道骨,他平日看着都觉得跌了临渊宗的份。唯有那跪俯在皑皑白骨之上,拨盘破阵,似要为这天下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模样,叫他记了许久。   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姚不闻的春时柳自土间一横,山开地裂,一道天堑自峰中乍起,数十走肉魔物堕入其中,珠环男子面色一动,手间不停,冷笑道:“泽及群山,山神之术,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此间早无神祇,你个地老儿又能如何!”   “泽及民者即为神!”姚不闻喉中一阵咸腥,“仙家尊荣,岂容你妄口巴舌!”   “你们泽及百姓登了仙位。”只听一声鸟鸣如长虹贯日,珠环男子手中已成飞鸟绳形,一只翼展数十尺的巨鸟从天而降,“那你们杀人无数,怎么却不用下地狱!”   春时柳已露出枯相,姚不闻奋力在头顶合盖以抵挡那猛禽的俯冲,却摇晃着跌坐在地,自口中喷出一口血来——方才那蛇吻带毒,半合的树冠立时散开!   “大长老——”   姚垣慕撕心裂肺的呐喊戛然而止。   巨大诡异的鸟首已然落下。   只见一抹红色身影踏着那半合的树冠登高凌天,紧接着一剑贯入那巨鸟喉下,借力荡上了它的背,再拔剑起势,冲着鸟颈上奋力横砍,一时血柱冲天,两翼骤降。   那人却半分不停,接着鸟身的高度再度踏高,凌空翻滚,旋成了一把红色的锋刃,口中念剑诀,控出了十三道剑意,三道定住了冲着脱力的姚不闻而去的走肉,三道在姚垣慕周身盘旋,穿刺前赴后继的魔兽,自己和剩下七道剑意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那珠环男子!   “杨道友!”姚垣慕的叫声情真意切,地动山摇:“大哥!” 第82章 以身破局   姚垣慕的亲大哥头也不回, 冷冷道:“少给我乱攀关系。”   姚垣慕被骂回了魂,忙道:“杨道友!这人周身的网不是凡品!别碰!”   他话音刚落,便见杨心问的剑意撞上了那千千结心网, 立马便散了,杨心问连忙一个拧身,用剑在背后一挡, 止住了攻势, 掠到了一旁的树枝上。   那珠环男子似是一个照面便看出了他的深浅, 神色晦明不定, 半晌笑道:“这位小弟子,封山音都响了,你怎么还上山来?”   杨心问没睬这人。他现在心情奇差, 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了阖天后就跑到这里来了。   姚垣慕死不死关他什么事?   杨心问侧身躲过朝他扑来的三个走肉, 顺手截了他们手里的剑,扔到了姚垣慕身前:“这群人傀没了剑成不了事,你把剑处理了。”   姚垣慕刚刚才把灵力耗尽,想再把这些剑给震断肯定是不成的, 立马就用剑刨起土来。他浑身乏力,手更是疼得要命, 可半分不敢懈怠。   “真当你们撑得到来援?你那巨啸境的长老都已经躺下了。”珠环男子冷笑道, “我此行只是为了截住姚不闻, 你们听话些, 把那老头给我, 我放你们下山。”   杨心问微微皱了眉, 没回答。   “杨道友!别信他的, 这人阴险奸诈至极, 和玄枵长老里应外合杀了圣女, 调走了宗主他们!他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信,把人交了他肯定会杀了我们!”姚垣慕难得说那么顺畅地说一长串话,杨心问都微微侧目瞧了他一眼。   “你觉得我骗你们?”珠环男子摇了摇头,好整以暇地拨弄着手中的线,“我连姚不闻都拿下了,杀你们难道还需要耍诡计?”   姚垣慕闻言心里一阵慌乱,他知道杨心问跟姚不闻有仇,眼下便是见死不救也合情合理,可大长老刚刚才救过自己,自己能跟着这么跑吗?   跑了,自己跟个畜生有什么区别?   不跑,留下来给长老陪葬吗?   他惶惶地看向杨心问,却见杨心问挽剑一退,神色平静道:“说得有些道理。”   姚垣慕一怔,随即咬咬牙,痛下决心道:“杨道友你先走,我——”   “你虽然自己修为不怎么样。”杨心问压根没留意到姚垣慕在说话,歪着脑袋看向那珠环男子,“但既然能拿下姚老头,杀我不比废这几句话容易?”   珠环男子面色微变。   “你对姚垣慕倒是没留手,我一来却说要放了我们?”杨心问顿了顿,他空洞的眼里映着那珠环男子露了破绽的神色,半晌笃定道,“你认得我。”   杨心问微微一笑,骤然提剑前刺,剑气如巨浪滔天,瞬间荡开一圈人傀。   “这可有意思了,我自己都有些吃不准自己算是什么东西,怎么总能引得你们这种大人物注意?”   眼见人傀人剑分开,姚垣慕一咕噜地从地上爬起来,冲进了那人堆里,趁着他们还没爬起来,手疾眼快地捡了一圈剑,一个人傀转头便要咬他,叫他瞧见了,立马一脚蹬过去,在杨心问的剑意护卫之下连滚带爬地奔了回来。   珠环男子一点眼神没分给他,而是死死地盯着杨心问。他面沉如水,下巴和上唇竟生出了些许错位,杨心问比划着俯瞰第四式——横眉,冲着珠环男子周身盘踞的魔兽而去。此招剑成矛式,先刺后挑,再接回身□□,杨心问见□□不中,并不停步,竟是接上了三下踏步,轻巧地翻上了那魔兽冲他扫来的巨尾,径直冲着那男子冲去!   “杨道友不行!他那网削铁如泥!”   那男子当下急退两步,杨心问从他周身擦过,略略偏头,发梢被那网削去了一截。   杨心问甩过了被削齐的长发,眯眼道:“真有这么怕我死?”   珠环男子咬牙,齿间和下颌竟已经生生裂了开来!随着那下颌错位,他却忽然咧开了个笑来,笑得花枝乱颤,两只眼球突了出来,像是随时都能被笑得掉出来。   “小子,要是换花儿姐跟牛存来,可能还真要被你架住了!”珠环男子的吐字随着他的下巴生裂而模糊起来,“可我阿寅最看不得你们这些仙狗得意!”   姚垣慕一边悚然地看着这一幕,一边埋着那些走肉的佩剑。   眼下已有差不多一半的走肉身上没有了剑。寻常的走肉哪怕没有剑也有一身魔气可用,可这些走肉却不知为何不见魔气,失了佩剑之后便开始用他们修剪整齐的指甲来企图伤人,哪怕是脱力的姚垣慕也能与之一战。   他的眼睛轱辘了一圈,发现没了走肉配合的情况下,那些魔兽组成的包围网并不严实,只是胜在有人指挥。   如果有办法让那珠环男子分神,他们或许真能跑得出去。   问题是怎么让那人分神呢?   姚垣慕浑身的肥膘都开始想办法。   那网灵力进不去,对实体又锋利无比。   拿不注灵力的剑刺进去呢?   可那网寻常不可视,连孔有多大都不清楚,剑真能捅进去吗?   姚垣慕觉得自己毕生所学在此一役,奈何他毕生所学也没有三瓜两枣的,除了刨坑埋剑以外,便只能在心底默默出点馊主意。   而在他不远处的杨心问已经被七只魔物包围,打头阵的那条蛇头呈三角,尾巴尖细,一张口便是两根长牙,想来成魔之前也是个盘踞一地的魔头。   “又是花又是牛的,你们阳关教里头倒是热闹。”   珠环男子听到“阳关教”后神色一凛:“你倒是机灵。”   “不机灵,我拢共就知道两个邪教,诈你一下而已。”杨心问翻身齐断那蛇头,蛇头落地竟还不死,跳起来要咬他,杨心问左手一抓,狠狠地把那头捏成了烂泥,横撒到那朝他冲来的狮子眼上,趁它失明的瞬间提剑割喉。   谁知背上却一阵剧痛——一头豹子竟藏在树上,此时才扑下来咬住了他的背,眼看着要咬断他的脊骨,杨心问竟顶着那剧痛,将剑咬进嘴里,猛地回过头来,剑身便砍进了豹子的脖子里!   那豹子连忙松口,杨心问不给它活路,松口让剑落在了自己手心,从后抡起把它一劈两半,势头不断,抡了个完整的圆,将面前送上来的狮子也一同斩了。   一片血雨在他周身降下,他的外衣本就被他自尽时喷出来的血给染得通红,眼下更是没一点干净地儿了。   他喘着粗气,几个翻身落回了姚垣慕旁边,靠在了树上,不着痕迹地用左手提着剑。   杨心问感觉不到自己的右手。   那豹子方才那一下咬到了他的脊骨。   用灵力杀死的魔物不会复生,但剩下的还是很多,要让他一个兴浪境的剑修挑战巨啸境没打过的邪修,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了。   杨心问深吸了一口气,却没觉得半分恐惧苍凉。   也是,他毕竟死不了。   他咬着剑柄,单手脱了血红的外衣,斜眼看向还在那跟没有剑的人傀斗智斗勇的姚垣慕。   这珠环男看起来是个会杀红眼的性子,连自己这个心魄他都敢杀,必然不会放了姚垣慕。他那日对姚垣慕说,这阖天阵若开,他便帮他一把。   姚垣慕运气不错,杨心问心想,在他最想死的时候给他寻了件找死的事。   “东南角。”杨心问甩了甩剑上的血,偏头对姚垣慕说,“一会儿你盯着那剑意,它领着你往那飞,你便带着那姚老头一起冲。”   姚垣慕闻言一愣:“你、你呢?”   杨心问懒得跟他来来回回“你先走”“我殿后”地废话,说到底他也不是为了姚垣慕,主要是他自己想试试。   试试自己到底成了个什么样的怪物。   “杀了你,我对不起花儿姐。”那珠环男子似闲庭散步般朝着他们走近,“可我就是见不得你们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所以对不住便对不住吧。”   杨心问站直了些,他现在不太能保持平衡,右边总是空落落的。   “阳关教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杨心问也不惧,低头看着自己的剑,漫不经心地问道,“还跟万般仙众联起手来了。”   “万般仙众可不跟人联手,他们就是一群疯子。”   “那是谁杀的圣女?”   “自然是那群疯狗乱咬人。”   俯瞰二十四式中,没有一式是可以在右臂不动的情况下完成的,那是入门的招式,最重平衡和统一。   杨心问闭眼,脑海里浮现的,是那日在桥头看见的季闲的招式。   他没有伞,只有这把剑。   所幸他要的不是赢。   丝线骤然绷紧!   杨心问的身形忽而消失,地上只余几根断草轻飘,尚未落地,杨心问便已经用剑鞘钩住了一只秃鹫的脖子,回身一荡,踹开了另一只飞鹰的脑袋,同时转动了剑柄,调整方向抹了那秃鹫的脖子,随即踩着秃鹫未落的身体,朝天再送出一剑,捅死了飞鹰。   双鸟齐落,正在那珠环男子的头顶,杨心问的身影被秃鹫庞大的身形遮挡着,珠环男子躲也不躲,径直站在那,紧接着那秃鹫的尸体瞬间成了七零八碎的残块,血雨浇头盖下,珠环男子下意识拿手一挡,余光却瞥见一点寒芒闪过。   杨心问竟是扔出了自己的剑,叫那剑追在尸块后面自孔洞里钻了进来!   姚垣慕一怔——是了,尸体在被切碎的一瞬间可以描摹出了那千千结心网的形状!   他周身剑意一动,随即便朝着东南面如流火般飞去,姚垣慕不敢耽搁,立马背着姚不闻狂奔。姚不闻似是被这动静弄醒了,模模糊糊间睁开了眼,气若游丝道:“正德……正德他们来了吗……”   “没有!但是杨道友来了!”   “杨……心问?”   “没错!”姚垣慕激动道,“就是我大——”   “叮——”   一声清脆的剑鸣自身后响起,姚垣慕转过了头。   剑断了。   并非一刀两断,那剑还未停下前进的势头,剑身却被一寸一寸地绞断。   那网竟并非静止,每条线,每个结,竟是每时每刻地在高速转动着!   这样的速度下,那渔网大的孔洞根本算不上破绽!   可在剑之后的杨心问却半步不停,依旧朝着这网飞身而来!   “道友!”   姚垣慕尖叫着,仿佛那一瞬要被割成了千百个碎块的人是他,可他的惨叫唤不住如投林飞鸟般冲向那网的杨心问。   他隐约看见了杨心问脸上近乎疯狂的笑意,但也只看到了一瞬,下一刻,千百条丝线割碎了那估计还没他姚垣慕一半重的瘦小的身影。   他甚至没能听见一声惨叫。   血雾弥漫。   早就已经被血污染尽的山林里,再多一个人的血或者再少一个人的血,似乎都并不值一提。可姚垣慕已经被血腥冲的麻木的鼻子,却像是忽而闻到了令他难以忍受的味道,叫他双腿猛地一软,连带着背上的姚不闻也重重摔了下去。   “……道友……杨道友……”   杨心问的血块在网里跌落,珠环男子拧了拧眉,转过头对姚垣慕说:“唉,都怪你,害得我把心魄给杀了。”   姚垣慕茫然地抬起头。   “你瞧瞧你,好端端的弄那么大阵仗做什么?本来要死的只有你们,现在搭进来一个心魄,花儿姐都不知会怎么骂我。”   珠环男子操着手中的线,朝着姚垣慕一步步走来。   只见姚垣慕脸上的茫然逐渐变成惊惧,他像是看见了世间最惊悚的一幕,两眼几乎要翻出眼白来,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蹭着,甚至把长老丢在一旁给忘了。   “你……你你你你你……你……”他结巴着,胸口供不上气,“你到底是……是是是是什么?”   “我?”珠环男子的脸早就七零八碎了,他从袖子里拿出了根针,穿了手中的线,开始在脸上缝补起来,“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正儿八经的人,活人。只是被人从平罡城里捡起来的时候,脸烂了,肠子跟胃都烂了,所以用了点别的替代,算人也行,算傀儡也差不多——这些小弟子也是这样,如何,我手艺不错吧。”   “你别过来……”姚垣慕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说话,吓破了胆样的嚷嚷,“鬼……鬼……”   “我可不是鬼。”那珠环男子说着,从姚垣慕缴了的那批剑里提溜出了一把,对准了姚不闻。   “在你们面前,我怎敢自称——”   珠环男子一顿,他忽而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略略低头看去,却是一只手夹着剑身的碎片,割开了他的喉咙。   他背上一沉。   “你到底是什么?”地上那小胖子颤抖着双唇,看向了自己——或许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背后那个人。   已经被切得粉碎,却不知何时又聚成了人形的心魄跳到了他的背后,割开了他的喉咙,随即是他手上的线,再接下来是心脏。   他像是夜里走在山岗上的人,不知何时背起了一个尸鬼,那鬼浑身赤裸,双腿绞着他的腰背,一手勒着他的脖子,尖锐的齿爪要了他的命,唯有颈边的呼吸欺骗着他,叫他觉得这还是个活人的小孩儿。   “哈哈。”   这笑声已无法再从他裂开的喉管中发出,可珠环男子还是自敞开的胸膛里震颤出了一丝笑意。   他是对的。   这仙门早就已经邪祟横生。   跟他们没什么两样。   魔兽和人傀在顷刻间停了下来,他们身上缝补的丝线化为粉尘消散,一具具倒了下来。   杨心问松开手,跳开了几步。那网眨眼间便彻底消失,珠环男子在地上了无生息,杨心问随即捡起了自己刚才脱下的血色外袍,重新穿上。   “好饿。”   想那堕化之力重塑肉身也不是做白功。杨心问只觉得自己一时饿得前胸贴后背,看着面前被他吓得魂不附体的姚垣慕面前,他竟觉出了这肥头大耳的东西肉质鲜美,看得他口中生津。   “你问我我是什么东西?”杨心问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小猪仔,“我还想知道呢。”   姚垣慕尖叫着往后爬。   杨心问没追上去,他近来很讨厌听见尖叫声,因为他的梦里时时萦绕着这玩意儿,姚垣慕脸上那副吓破胆的样子他也讨厌,倒不是觉得狗咬吕洞宾,只是这脸也是他梦里见到的蠢样。   人人都这般害怕,人人都这般惊惧。   可这些人分明是能死的,怎么不找把刀自尽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嫌弃地抽了那珠环男子身上的腰带往自己的身上系。才杀了个活人——至少自称是活人,他竟一时还没什么感觉,只觉得饿。   肚子好饿。   接下来该去哪儿呢?   这副样子要去哪儿怕是都不好走,要是跟师兄学了那个什么仿影藏身术就好了。   或者自投罗网一番,让李正德这什么天下第一来剐两刀,瞧瞧能不能——   日已西沉,晚风荡开了些许浊气。   杨心问正可惜着这“酒池肉林”里全是魔物不是人,没东西给他下嘴时,却忽而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   他愕然地抬头,便见一只长得壮实魁梧的兔子朝着他奔来,黑毛红眼,乍看像只黑犬,长得跟魔兽是一卦的,若非杨心问现下饿得没力气,已经要一脚踹过去了。   香味是兔子身上的,却又是兔子从别处带过来的。   杨心问心尖一颤,抬眼看向那兔子奔来的方向。   隔着这满地的尸骸,他和那一手拄着乌木杖,一手提着灯笼的身影四目相对。   杨心问在夜间也能视物,此时他也能清晰地看见,那人穿着白衫,却又披着与往日不同的黑氅,如一缕袅袅升起的轻烟,被沉沉雾霭压了下来,扣在这肮脏不堪的人世,叫衣角染上了血色。   似是匆匆而来,此时气还没有喘顺,却已踏过累累尸骸,追在兔子身后向杨心问奔来。   杨心问的脑子一时空了。 第83章 何相逢   他真有出息, 一时间竟然还舍得跑。。   自己方才被切成臊子还能拼回来的样子让他看见了吗?   自然是看见了,太阳刚落下去,他又提着灯笼, 人不瞎。   看见了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杨心问方才被分尸的心脏这下又快跳了出来,他的本能勾着他朝着骨血前进,可更强而有力的胆怯却吓得他转身就跑。   他连自己在怕什么都没想明白, 两条腿就已经倒腾了起来, 只是肚子饿得他发虚, 倒腾得不够快, 还险些被姚不闻那个缺德玩意儿搞出来的树根给绊倒。   踉跄了一下,便听身后厉喝道:“杨心问!”   杨心问哪敢回头,连滚带爬地跑着。   他饿得发飘, 这一路还全是姚老头弄得地陷;身后那累累魔骨也算个不大不小的障碍, 可陈安道贴着疾行符,那柩铃里灵力也尚且充沛,追他竟是追得毫不费力。   天老爷,杨心问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会跑不赢陈安道!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追上时, 却听身后一道喊劈叉的尖声喝道:“杨道友,快跑!”   杨心问回头一看, 却是那姚垣慕跟个球样的滚了出来, 猛地拦在了陈安道身前。   “我我我我……我知道刚刚刚刚刚那一幕……比较、比较有争议——”姚垣慕吃了熊心豹子胆, 不仅拦了路, 还伸手攥住了这位不知名道友的小臂, 就地一坐, 利用体重优势拉住了陈安道, “但是杨道友真的是个好人!你你你你你你别杀他——”   陈安道不知此人是谁, 也不防他忽然这么一抓, 想要抽符出来,手臂却被这人给制住了,只能咬牙喊道:“杨心问你给我站住!”   杨心问决计不会站住的。他被切碎又组起来的模样已经被陈安道看见了,陈安道约莫不会杀了他,可陈安道究竟会怎么看他,杨心问这会儿胆小如鼠,连想象的勇气都没有。   而且那骨血的气味直冲他脑门,真站住了,他怕自己囫囵把陈安道整个人给吞了。   “杨心问!你——咳——咳咳……”   眼见着拉开了些距离,陈安道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姚垣慕一怔。这位不知名的道友刚一出现,敢跟长老动手的杨心问就跟耗子见了猫样的抱头鼠窜,想来此人功力深不可测,自己悍然跳出来拦人,乃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意。   没曾想这人不仅没能三两下砍了自己,反倒当真被他拖住了,不仅拖住了,眼下这人还偏头咳了起来。   这咳声极深,气却接不上来,像是有口瘀血滞在心肺之中,只有微弱的气息自那瘀血旁穿过。   “好机会!”虽然不知此人为何看着这般虚弱,但姚垣慕面露喜色,回头对杨心问道,“杨道友,这里交给我,你快——”   他回过头,却见那刚才还在手脚并用地跑路的杨心问竟是停了下来,皱紧了眉头看向那文弱的道友。   “……师兄。”杨心问沉声道,“你别拿这套诓我。”   师兄!   姚垣慕心下一惊,他在雾淩峰上那几天自然听说过陈安道的大名——星纪长老一提此人便面露戚戚;白大夫张口陈安道闭口陈安道;叶公子每每感慨若是二师弟在此自己何必这般操碎了心;杨道友口中的师兄更是拳打不省君,脚踢大长老的绝世高手。   他心中已有了身高八尺,三头六臂的高人画像,一时间跟这咳得气若游丝的兄弟不是很能匹配得上。   “你……你跑呀……”陈安道深喘着,拎着灯笼的腕子都在抖,“仔细着别让我逮到……”   姚垣慕觉得他说得对,转头附和:“杨道友,快跑吧。”   可杨心问就跟被那咳嗽声钉在了原地样的,表情越发阴沉,愣是没动一下。   他很快被兔子追上了,那壮实的兔子跳到了他的肩上,抖着耳朵还想往他头上跳。   “师兄这身我以前没见过。”杨心问把兔子拎回了地上,抿了抿唇,“乌鸦黑袍……是家主袍吗?”   陈安道又咳了起来,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三元醮的秘密在家主间传承。   杨心问别过了脸道:“那师兄应该已经知道,你跟我待在一起不安全。”   陈安道挣了挣被姚垣慕抓着的小臂,有气无力道:“让开。”   姚垣慕的脸在灯笼微黄的光下跟个太阳似的,正气凌然道:“不行!”   杨心问斜眼看过去:“让开。”   姚垣慕立马给自己盘圆了退下,去瞧那大长老的伤势如何。   大长老在蛇毒里又昏迷了过去。陈安道看着周遭,轻轻叹了口气,割了手指在那剑坑上画了一道蕴灵诀,数十把剑骤然腾起,在下弦位汇成了剑阵,土地山林间的灵气应招而来,自地底弥漫,将地上的人傀和长老包裹其中,蕴养他们的伤势。   整片山林泛起幽蓝的光。   杨心问看着陈安道,半晌没头没尾说:“我只杀了几只魔物。”   陈安道落好了阵,看了眼杨心问,口中忽而念了句什么,随后骤然朝着他这边疾行而来。   杨心问立马后退:“说了叫你别过来!你手还破了,味儿都快给我熏晕了你知不知道!”   本以为他们在那沉默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谁曾想陈安道这么不讲武德,方才还一幅“我们好好说话”的气氛,转眼间又要来逮他!   杨心问忙看向姚垣慕——这龟孙儿看着那剑阵眼都直了,压根没想到再来支援!   杨心问虚的就差左脚拌右脚,没跑两步就让捏着疾行符的陈安道追上,乌木杖落地,陈安道死死地攥着了他的手腕。   好死不死,还是破了的那只手抓着的!   “师兄……”杨心问咬着牙,“你听不听得懂人话!”   陈安道似是铁了心找死,平静道:“你说,我听。”   “我叫你离我远点!”杨心问猛地伸手把陈安道反推到树上,单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凑到陈安道颈边,恨声道,“你到底哪儿来的自信觉得我不会成魔?你有这自信我可没有,我现在就想把你的脖子咬断!”   陈安道一手还提着灯笼,被他压压得轻喘了一声。   蕴灵诀幽蓝的光如漫山遍野的萤草,灯笼里透出的火红却将他们二人拢着,似网在一片鎏金之中。   而魔物倒插在树枝上的尸身却不干净,不知是哪个脏器被刺穿了,正汩汩地流出血来,有一滴顺着叶片落下,就要落在陈安道肩上。   杨心问余光瞥见,正要把人挪开些,却忽然感到自己被人轻轻一揽,不由地向前一步,却是被陈安道抱进了怀里。   “你想咬就咬。”陈安道的气息和味道萦绕在杨心问的鼻尖,“我几时不准你咬了?”   第一滴魔物的血滴了下来,打在了那黑氅背后的明月之上。   杨心问身上的血腥恶臭被悉数揽进了那苦药香里,而下一刻树上的魔尸血崩,他们二人悉数被浇了个兜头,却没有一人想着稍微避一避。   “说得好听。”杨心问不知怎的卸了力,腿软,再跑不动了。   “我将你咬死了怎么办?”他的声音闷在陈安道怀里,“我控制不住。”   陈安道温声道:“那你便将我吃干净些,尸骨都不要留。”   “你少诓我。”杨心问说,“你分明是想叫李正德吃了你。”   “我生下来便是要叫师父给吃了的。”陈安道并不问他是自哪里知晓这些的,只是在他头顶轻声道,“可如若有的选,我想选你。”   此间隐秘有如这尸林间没了声息的魔物,亦如那与漫天星辰相映的灵阵。   杨心问赖在这怀抱里,饥肠辘辘得脑子都不清醒,只知道眼下若是从了这饥饿,便再没有这怀抱,他不舍得,只呆愣地站在那儿。   忽而一滴水珠落在了他的脸上,却是带着他喜欢的味道,杨心问略一抬头,才发现那是陈安道的眼泪。   他还从没有见过陈安道哭。   苍白的脸上划过一滴滴分明的泪水,眼边和鼻尖已是一片通红。杨心问见着那双朦胧的泪眼深深地望着自己,唯有那哭声还是压抑着,像是怕吓到了谁那样小心。   杨心问松开了装模作样压着陈安道颈子的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我还没下嘴呢,你怎么就已经哭上了?”   是了,陈安道比他也不过大了两岁,那惊天的秘密砸下来,师兄怕是比自己还难过。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安慰知晓了自己命数的陈安道,便感到自己的脸叫人捧了起来。   陈安道不知何时松了那灯笼,双手捧着他脏兮兮的脸,泣不成声地道:“方才你疼不疼?”   血水与眼泪一同拍打在青草地上,万钧的痛楚似乎都比不过这一句话。   杨心问眼眶猛地一红,强笑道:“疼什么,一瞬间便过去了,就是有点心疼那件衣服。”   陈安道的眼泪一滴滴流出来,落在了杨心问脸上,又再度蜿蜒而下,竟一时分不出究竟是谁在落泪。   “撒谎。”陈安道捧着他脸的指尖都在发抖,“你撒谎…”   灯笼的火光与萤光相交,夜风摇曳着火光,亦吹拂着地底深处而来的灵气,那两色自尸林中来,朝着天际而去,在苍凉里无声地荡出相依为命的温度来。   杨心问以为自己的心当真如那无首猴所言,质如顽石,无血无泪。   可被陈安道这样视若珍宝地捧着,他却觉得那顽石开裂,露出了里头鲜血淋淋的碎肉来,疼得他浑身上下都在发抽。   “……疼。”   杨心问再撑不住,那没完没了的梦魇,那望之不尽的算计,那没有尽头的苦痛被陈安道一句问话给撬了开来,泄洪般洪涌而出。   “师兄……我快疼死了……那线跟刀子样的……比砍头还疼……聚起来的时候也疼,没完没了得疼……”   他像个三岁的孩子那样紧紧抱着陈安道痛哭,陈安道的眼泪亦如决堤。   那交缠得已再分割不开的命数压得他们一夜间长大,敲碎了两具年幼的身躯,将他们的断骨碎肉拌在了一起,却不曾想那早该没了声息的残骸里,竟兀自生出了两颗长在一处的人心来。   他们的嘴里能尝到咸腥,那是谁的眼泪,却已经分不清了。   风过群山,林间叶动似野兽的嚎哭。当那风止树息,过境的悲痛吹起了灰烬里的一点火。   “师兄啊……”   杨心问血衣飘飘,他仰着头,吸了吸鼻子,愈发紧搂着陈安道的腰身。   此时此刻他竟忽而生出了种勇气,什么烂世道,什么破人间,什么仙啊凡的干他屁事,他不要当祭品,也不允许陈安道当祭品,旁人遭的孽凭什么算在他们头上。   现在还来得及,杨心问听着陈安道的心跳声,他们还活着,还有一双完整的腿,可以去往远方。   “师兄。”他发丝上凝了血块,却还是叫夜风吹得如旌旗烈烈,“我带你走好不好?”   陈安道一怔,随即却含泪笑道:“你要带我去哪?”   荧光点亮了杨心问的眼,那双眼里似乎只要一点希望便能再生出热烈的火来。   他许久不曾做过一场美梦,可那咫尺的梦眼下却在他胸膛里闪烁。   “去哪里都行,我会的很多。”杨心问自知荒谬,一双手用了死劲儿,像是担心陈安道被吓得推开他,“我可以给人算命,给人搬货,哪怕去收破烂也一定养得起你。师兄,明早我们便走,你信我,我带你逃。”   “明早?”   杨心问点点头,他感到陈安道的发带拂过他的脸颊,他自那微弱的光里听见了眼泪落在手背上的声音。   “可是日出还有这样久。”陈安道俯下了身,冰凉的额头与他的额头轻轻碰到了一处:“为什么不现在就带我走?” 第84章 梦中讯   日出还有好久。   分明知道陈安道是哄自己的, 杨心问依旧不可自抑地雀跃着。   他的心已经随着这句话飘远,落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里。   那小镇里有一间平平无奇的屋子,在邻里之间并不惹眼, 院子里养着群鸡鸭,屋子里有一副干净的桌椅,房间里有两张床, 若是捡破烂的生意确实不景气, 一张床也是可以的, 他不打呼, 他们可以睡在一起。   每天早上他出门赚些银钱,师兄便在家里看书写字。待到了日中,他打杂打得赚够了钱, 便去买些吃食和药回来, 晌午过后便不出去了,他不想离开师兄太久。   一日十二个时辰,他们能有八个时辰在一处。不会有人惦记着他们,他要想办法摆脱那些该死的噩梦, 师兄的灵脉也得养回来。   他们闲散着偶尔修修仙,能成成不成就算, 寻常人的一辈子和修士的一辈子都不过一辈子。   只要他们能在一处活, 在一处死, 其实就没多少分别。   师兄怕冷, 他得找个暖和些的地方。   南地, 南地有什么好居所呢?   杨心问的思绪如飞远的飘絮, 在愈发浓重的夜色里无处可依, 却又轻巧地随风越过了远山高城, 抵达那尚且不明的将来。他无比的沉静, 那沉静并非之前已然死寂的念想,而是他在这依偎之间寻到的安宁。   他要带陈安道走。   哪怕现在的他们哪里也去不了,无首猴在他的梦里如影随形,陈安道不会真的丢下万人开坛的血阵与他离开。   杨心问微微仰起头,鼻尖与陈安道的鼻尖碰到了一起,嘴唇上能感到尚且鲜活的吐息。   “可总有一天我要摆平这一切。”杨心问心想,“然后带他离开。”   他已经答应我了。   那便决计不能再反悔。   萤光幽幽,星光点点。   杨心问一边想着,一边踮起脚,掀开了陈安道覆在颈上的衣物,唇齿靠了上去。   他能感到齿下的皮肉微微紧绷了起来,带着些欲盖弥彰的害怕。杨心问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陈安道的后颈,轻轻摩挲着,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安抚里却又带着些压迫的动作,又收了锐齿,只用嘴唇抿着那块绸缎样的皮肤。   “这是做什么?”陈安道不免觉得好笑,这人上次发酒疯的模样他还记着,现下这磨磨蹭蹭的倒是稀罕,“品茗都不如你这步骤多。”   杨心问说:“越紧张越疼,我想叫你放松些。”   “没多疼。”陈安道说,“你咬就是了。”   杨心问没好气道:“绷得太紧,咬不进去。”   “你这口尖牙,我便是练了金刚铁布衫你都咬得动。”陈安道只觉得自己面前这毛茸茸的脑袋动来动去的,有意思得紧,笑道,“你不咬我,我也不会准许你去伤旁人,你可是要饿死的。”   杨心问装可怜很有一套,闻言失落道:“我这样疼师兄,师兄竟舍得我饿死?”   陈安道陪着他玩儿,摇头:“确实不舍得。”   “那你放松些。”   “如何放松?”   杨心问想了想,抬手在陈安道腰间挠了挠,陈安道登时软了半边身子,杨心问趁人来不及反应,一下便咬了下去。   甘露琼浆一般的鲜血霎时间涌入了他唇齿之间。他没有闻到血腥味,只感到周身一轻,仿佛已经身处太虚之间。   杨心问此时无比清楚何谓本能。   那是不同于饥饿感的另一种东西,丛生的黑暗将他的五感严丝合缝地引向了陈安道,天地间似乎只有这一处是他的容身之处。   咬下去,吃进去,这是生命的必须,是道法自然的一环。世间万物在此刻都在为这个本能雀跃于欢呼。   可是他不明白。   邪神成人分明是有违天理之事,为何他却会有这样的本能?   他四肢百骸都被这难以言喻的舒畅给浸染,与那些吃五十散的人同他描述得差不多,半点集中不了不心神,整个人都沉醉得有如灵魂出窍,可身体却并觉得无力,反倒觉得筋骨血肉都充盈着生气,似乎略用些力,便会将手里搂着的人整个勒断。   陈安道却在此时轻道:“你是从何处知道三相之事的?”   杨心问衔着那点皮肉,口齿不清道:“……梦里,那只猴……”   刚说一半,杨心问牙间一用力,反应道:好啊,原来在这等着他!   陈安道吃痛闷哼了一声,杨心问恋恋不舍地在那伤口处又舔了两下,松了口,顺手掏了陈安道衣袖里的乾坤袋,找出了“祓”字符,念咒清创。   待念完了诀,杨心问体贴地帮陈安道拢好了肩上的衣物,才舔了舔牙间的血,与人算账:“师兄若想知道些什么,不妨直说,我难道还会瞒你不成?”   他见陈安道面色如常,便知方才那点量陈安道还是受得住的,心下稍安,却又气这人被他咬着时还能见缝插针地耍心眼。   陈安道避而不答:“这诀你记的不错,想来近日很是用功。”   “我一向听话。”杨心问说,“可师兄总不信我。”   见这事混不过去,陈安道只能深吸一口气,同样沉下了脸:“你若当真听话,怎么会现在才将此事说与听?”   杨心问气笑:“我都才刚知道这件事,如何能早早说与你听?”   陈安道犹疑道:“你在岁虚阵之内时便已常常梦魇。”   “我那时只当自己被他吓到了,所以才梦到他,我哪里知道他是真在梦里与我说话?”杨心问偏过头,笔直地望向陈安道,“都说以己度人,师兄总觉得我有所隐瞒,我好冤枉,怕不是师兄瞒着我什么,才总觉得我也不真诚吧?”   杨心问想诈他一诈,可陈安道哪能这么容易叫他看出端倪来,闻言只是笑了笑,柔下了声道:“是我不好,不曾想到这层。你且告诉我他是如何在梦中与你说话的,我还从不曾见过这样的把戏。”   眼见着话题又被轻而易举地岔开,杨心问面色不虞,可还是老实将那千面人的事儿说了出来,只略去了那蛛网里自己见到的成千上万的噩梦,和被那梦逼得砍了头的事。   “魇梦蛛网……”陈安道琢磨着这几个字,“若是这样,那圣女便可能是万般仙众的人。”   杨心问茫然道:“这是为何?”   “你可还记得,在平罡城外我便怀疑过圣女。”陈安道说,“可我那时觉得,圣女出入不便,从不与神使和叶珉以外的人接触,想参与这样细致的布局,怕是不易。可若有这蛛网——”   杨心问回过了神来:“他和无首猴能在噩梦中接触!”   “不错。”   “那、那圣女之死……”   “这倒还不好说,毕竟天座阁的三层禁制中,神使、司仙台、庄才各有一层,庄才极善阵法推演,若是他动的手也不无可能。只是眼下瞧着,确实是她自绝于此的可能性更大。”陈安道顿了顿,似是忽而想到了什么,自怀里拿出了一张纸,纸上画着个奇奇怪怪的图案。   杨心问从地上捡起了陈安道的乌木杖和灯笼,将乌木杖递了过去,又拿着灯笼凑上前看:“这是什么?”   “师父手上的恶咒。”   “这恶咒是做什么的?”   陈安道摇摇头道:“我看不出。”   杨心问回忆起那日庄才在天矩宫见到这恶咒时的模样,刚想开口,耳尖却微微一动,双眼微眯,轻声道:“有人来了。”   草丛后面,姚垣慕忧心忡忡地看着大长老半死不活地呻吟。   按照常理,眼下形势危急,姚垣慕自觉有义务去打断这对师兄弟互诉衷肠,搂搂抱抱——还疑似亲上了!   可他没胆。   不仅没胆,还担心大长老忽然醒来看见了这一幕,只能谨小慎微地望着风,屁都不敢放一个。   可能是几天下来各种各样的冲击太大,姚垣慕竟并没觉得多震惊。只道空穴来风必有其因,这杨道友那日被人传和白晚岚以及李正德分别有一腿,不是全然瞎传,只不过对象弄错了,人是跟自己的二师兄暗通款曲。   “大长老,您再撑会儿吧。”姚垣慕叹气道,“杨道友心情好点了可能就愿意走了。”   他正琢磨着这蕴灵剑阵治不治蛇毒的,便听到小石阶那边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姚垣慕连忙站起身来,朝着杨心问的方向“噗呲噗呲”了两声。   用不着他噗呲噗呲,杨心问的耳力惊人,那脚步声他早听见了。他和陈安道已熄了灯笼,转身隐在了树干之后。   “可听得出来者何人?”陈安道轻声问道。   “不是师父,也不是庄才,他二人的脚步声我记得。”   杨心问眼下长发散乱,腰间无剑,一件血衣披身,被山风一吹,便格外像个红衣厉鬼。那便噗呲完的姚垣慕正猥琐地往他们这便爬过来,抬眼见杨心问这副模样,心下咯噔了两下,吞了口唾沫,还是爬到他们脚边,小声道:“杨大哥,是不省君他们来了吗?”   树干挺大,但想再藏一个姚垣慕多少有点挤,杨心问皱眉轻道:“不是——还有你干什么来这边,挤得很。” 第85章 金莲半遮面   姚垣慕努力吸腹, 不敢说自己一个人待着害怕,只能捏着嗓子,用气音小声道:“我、我是想起了些事, 觉得该让你们知道。”   “什么事儿一会儿说不行?”   “是要紧事……”姚垣慕缩在他们身边,自觉扰了他们亲密,只低着头说, “我、我求白大夫送的信……陈道友可看过了?”   杨心问一拧眉:“什么信?”   “噤声, 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   那脚步声已迫近, 陈安道也不收阵, 那阵在夜色中惹眼,来人必定早就瞧见了,眼下收阵不过自投罗网。   他们借着那阵的幽光看去, 却是身量相仿的一男一女走了上来, 都穿着临渊宗弟子的衣服,腰上挂了牌子,杨心问眯眼看去,竟看得清上面具是一个“唐”字。   “师兄, 这两弟子你可认得?”杨心问贴在陈安道耳边说话,那热气吹得陈安道偏头躲了一寸。   杨心问见他躲, 忙伸手捞回来, 担心他从树干的隐蔽里出去, 复又瞪了眼姚垣慕——要不是他非要挤进来, 哪里会这样逼仄。   姚垣慕没瞧见他的神色, 他正两眼打着转, 哆嗦着往树干上靠, 半晌嘴唇抖出来两个字。   “……是他……”   没头没尾的, 杨心问听不明白, 陈安道却忽一扬眉,矮下身问:“信中之人?”   姚垣慕捣蒜样的点头。   杨心问不急着问他们打什么哑谜,抽了姚垣慕腰上的剑来:“是友是敌?”   这话姚垣慕答不上来,他还等着问别人呢。   “此人言及的传音傀儡,没有上官家的十正序,也没有散修的十二偏序。无名无序,乃是民间作坊里出来的东西。”陈安道说,“听他言语间,又似是与衡阳公相熟,恐怕不是仙门中人。”   “不是仙门中人怎得也能混上山?”杨心问小声道,“我上山那会儿他们都快把我剁了。”   “瞧他们的腰牌,黑底,是未入门的弟子,与这位……”陈安道看向姚垣慕,他还不知道这人叫什么。   “鄙、鄙姓姚,姚……垣慕……”   陈安道脸上已带上了礼貌的微笑:“……与这位姚道友应当同为待选的弟子。”   待选弟子百来人,姚垣慕自然不可能都认得,但想到这人出现在三试里,便不由点了点头。   杨心问偏头看着陈安道脸上的笑,没由来得觉得违和。他一时说不出这违和在哪,眼下也不好去细想。   那两人已经走近了,三人不再开口,杨心问将自己的视线从陈安道那盈着笑意的脸上撕了下来,看向那两人。   这阵时日以来,他的五感愈发敏锐,不仅敏锐,还带些奇怪的直觉。这人什么水平,什么能耐,他似乎能闻的出来,什么要命,什么不要命,眼往那一掀就有数,不知是不是梦里见识太多,有了经验。   这两人没什么了不得的。   他已有了直觉,可也不敢掉以轻心。之前那珠环男子也不过涛涌境,身上的邪物却这样厉害,这些人有备而来,决计不是什么好像与的。   那两人在珠环男子的尸身边站定。这一地的血腥,似是冲得他们也格外难受,男子抽出了帕子捂在口鼻前,女子强忍着不快,蹲下身去探那人的死状。   “这是被人从背后割了喉。”女子比划了下伤口,“脖子上先划了一道,然后是心脉,肠子——好歹毒的手,生怕他死不干净。”   杨心问微微攥紧了袖口。   “阳关教自己便是一窝的毒物,活该被下黑手,四皇子敢跟他们联手,也真是狗急跳墙。”那男子用鞋尖掀了掀那尸首的胳膊,“这周围的剑阵,也是他们的手笔?”   女子摇摇头,也认不得蕴灵阵。   “啧,不管是不是,这阳关教的躺在这了,就说明没拦住那姓姚的。”   姚垣慕一哆嗦,姚不闻被他放在草丛边躺着,那两人若是有心去找,一下便能瞧见。   “殿下想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谁知从蝉这里就出了差错,眼下李正德关华悦和不省君同在一处,圣女又出事了。”那男子唉声叹气的,“殿下吩咐我们见机行事,我觉得眼下最好的行事,便是装作我们从没来过,由着那群人的人胡来。”   “那若是让他们成了怎么办?”   “成了便成了。殿下只派我们两人来,衡阳公又在临渊宗的人面前做足了脸,那便是不约而同的打了观望的心思,说到底这事儿还是那群神神鬼鬼的在打,据说神使连真仙都已经请来了,叫我们来帮忙,只是给个态度,若是事态不明了时被揪了尾巴,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女子犹豫道:“那我们怎么办?”   “打道回府。”男子认真道。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我们——”   男子神色一凛,树后的三人也骤然吊起一口气。   杨心问提着剑的指尖一颤,星夜此时在他眼里变得黯淡了些,合盖的树冠似乎压得更低,低得他透不过气,可脚下的草地也渗着透骨的寒意,又叫他无从匍匐跪地。   他压着自己的心神,只能从齿间挖出这一个字来。   “跑。”   姚垣慕正好奇草丛那边是什么动静,便听见杨心问这么一声指令。   他没有犹豫,也没有恍惚,可在他转身的瞬间,那一道有开山之势的金光已经骤然逼至他面前。   生死原来离得这样近。   姚垣慕在那一刻只能想到这个,而后一股能把他踹死的劲道冲着他屁股来,踹得他凌空飞出。   他今日似是一直在被这样如球般拍来踢去,每每还是在自己的生死关头,这种飞行感几乎让他感到了下意识地安心,可随即他重重落地,却发现与自己一齐滚落的竟还有条小腿。   小腿从膝盖处被截断,断面整齐干净,腿上的肉似是还在收缩。他茫然地抬起头,便看到这小腿的主人趴在地上,身下压着另一人,他不仅少了一条小腿,手肘处也被那势不可挡的金光给砍过,削掉了一半,小臂便也抬不起来,只剩一点皮肉还连着大小臂。   “何人在此鬼鬼祟祟?”一人从林间走出,身形高大无比,身着白袍 ,头戴金莲半罩面,看不见上半张脸,唯有一双红瞳亮得诡异,叫人想起密林间穿行的鬼魅。   他头发规规矩矩地用金莲冠竖在头顶,耳旁却各簪了朵海棠花,那娇艳的花与此人很是不相衬,生出了别样的诡异。   那唐姓男女见了他,连忙行礼道:“见过神使。”   神使略一抬手,并不回礼,而是直直地看向三人藏身之处。   杨心问的心跳如擂鼓。他仓促之间救下了二人,各断了一只手和一腿,手是左手,没了就没了,可偏偏还丢了腿。   他直觉在此人面前他毫无胜算,唯有拼死跑路才有一线生机,可霁淩峰的禁制未解,他们没有下山的手段,只能在山间与此人迂回。   断条腿是怎么迂都迂不明白的,自己要想把这人从陈安道身边引开,至少得有两条腿。   他不敢看被他护在身下的陈安道。   剑已出鞘,他的余光只能瞥见对方匆忙向他伸出来的手,但他的剑太快了,快得那双手只来得及触碰他颈间喷溅的鲜血,而后像是被烫到了一般骤然停住。   师兄这身家主袍当真是糟了瘟,才穿多久就被各种各样的血糊了个全,好在是黑色的,瞧着没那么显眼。   杨心问意识中濒死的朦胧只有一瞬,他整个人向下倒,却在倒在陈安道身上之前便已复原如初。他错开了那二人的视线,回头看那面具男,用完好的双腿站起身来,又言简意赅地对他们说道:“快跑,我拖住他。”   没有人回应他,也似乎没有人动。   杨心问觉得有些许尴尬,他不敢看被他颈间血糊了满身的陈安道,只能找姚垣慕发作,冷喝道:“还傻站着干什么!”   姚垣慕怔怔地看着他,眼角已经泛起了泪花,半晌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道友,你真觉得我是会这种时候逃跑的人吗?”   “我管你是不是?”杨心问一边说一边对他使眼色,示意他赶紧带着陈安道跑,“少在这给我碍手碍脚。”   姚垣慕闻言看向陈安道,由衷希望这位道友的师兄能及时给杨心问一耳光,让他知道这世上决计不该有这么邪性的打法。   哪怕自己已经二度被这种手段给救了,这也不意味着他能眼看着救命恩人就这样继续用下去。   奶说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哪来的八百条命来谢杨道友的救命之恩?   可令他失望的是,杨道友的师兄兼相好却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面色如常地站起了身来,可能是方才撞到了哪儿,身子微微晃了晃。   但很快又站直了,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   杨道友就在他身上自尽,可陈安道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甚至拜那黑衣所赐,身上都不太看得出脏来。   “你一人是拖不住的。”陈安道的语调听起来依旧平淡,“金莲半遮面是上位神使的殊荣,至少也有巨啸中期的水平,静水境的也不在少数,凭你一人决计奈何不了他。”   杨心问说不出自己心里什么滋味,本来是提心吊胆的,生怕陈安道就刚刚的事凶他,可这样平淡得揭过,似是一点不在意,他又似乎有些郁闷。   他觉得自己好矛盾,他以前分明不是这么矫情的人。   都怪师兄将他宠坏了!   杨心问半晌晃了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扫干净,集中道:“我们三人分开跑,放他风筝能拖多久?”   “想放风筝,至少需要已经拉开一定距离,且他时时顾着我们三人。若换做我,必然是从修为最低的开始,先杀了再找下一个,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杨心问压根没想放风筝,只是想找个借口让他们先跑,陈安道条理清晰地拒绝了这个方法,也不知是看出了他撒谎还是单纯地觉得这方法不可行。   眼下是没时间再犹豫了,那神使已经踱步而来,杨心问一咬牙,率先从草丛里走了出去。 第86章 川冶宿仙   他眼下形容如同厉鬼, 那白袍神使看了足下也是一顿。   “什么人!”唐姓女子骤然喝道,“竟偷偷摸摸躲在这里!”   她这喊得多少有些贼喊捉贼,杨心问冷笑, 看也没看她,只死死盯着那金莲面具的男子。   “是谁这样顽皮,竟藏在树后面。”那金莲面具说着, 下意识用手转了转衣裳的流苏, 红瞳流转间有着说不明的娇俏, “报上名来, 我不杀无名之辈。”   杨心问一边在身后给姚垣慕打手势,一边道:“那我要是死也不肯说,你难不成就不杀我了?”   这似乎确实是个难题, 那人一愣, 竟一时没接上话。另一旁的唐姓男子忙道:“前辈,此人截杀了阳关教的人,还在一旁偷听了不少,我们断然不能放过他!”   那金莲面具歪头想了想, 复道:“方才的手感,应当是砍到了人的, 可你浑身浴血, 为何却不见伤口。”   杨心问说:“你劈到了块木头而已。至于我身上的血, 那都是这群魔物的, 怎么, 你也想往上添一笔?”   男子手中剑略一动, 杨心问此时才发现那剑极短, 比起剑, 更像是把长匕首, 剑鞘是葛布所成,剑柄上还有些兽毛缀在周边,一时叫人分不清到底是剑,匕首,还是刀。   “好坏的嘴。”男子已然前冲,杨心问竖剑格挡,同时点地左撤。   男子的剑尚未出鞘,袭来的是他带鞘的剑气,隐隐能听见剑鸣,这是元神生剑的标志,此人俨然已达到了巨啸境大圆满!   可杨心问反倒觉出了一丝诡异。   他和巨啸境的小打小闹了不少次,和静水境的也不是没过过招,可偏生这人剑锋未至之时他便已经生出了恐惧,甚至毫无战意地想着逃跑。   他心里疑窦丛生,手上却不怠慢,顷刻间已是躲过了这人横劈的一剑,就在他瞧见这人肩后一点空隙时,却忽然听见陈安道喝道:“不够,再撤!”   杨心问气得要命,怎么这人能这样不听话的!   陈安道不听话,但他是听的,虽然压根不知道什么不够,可杨心问已经立马运气仰身再撤,也就在此时,男子手上的剑骤然出鞘。   月华自剑身流过,盈盈似川带流水,却在中间遭逢断崖,一跃而下。   那竟是把断剑。   杨心问一惊,紧接着还见那只有半截的剑在他眼前忽然碎了,无数的碎片随着男子的剑势挨个相接,疏忽间便成了个寻常剑身两倍之长的细刃,自杨心问的鼻尖堪堪削过!   什么玩意儿!   杨心问连忙拉开身位,接着就地一滚,起身再跳,几步里便回撤到了他们藏身的树干旁边。   那金莲面具并不急着追,而是站在原地,一双血瞳遥遥看过来,半晌道:“这又是谁在藏头露尾,却又识得川断剑?”   杨心问几乎是幽怨地看向陈安道:“为何不跑?”   “我何时答应你要跑了?”   确实没答应,可这样显得打算拼死殿后的我格外不聪明。   正郁闷着,杨心问却感到手被人牵住了。他绝不相信陈安道会主动牵他,一时间已经想给姚垣慕一脚问他干什么恶心人,可握住他的手纤细修长,带着些冷玉样的冰凉,分明就是方才宝贝样得捧着他脸的那双手。   杨心问愣愣地看向陈安道,却见陈安道一手牵着他,一手将乌木杖往地上轻敲三下,同时口中念念有词。   他不知道陈安道在干什么,只觉得心里头没由来的惧意稍稍散了。   如果能这样牵着手,便是一起死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恍然间有了这样的想法,下一刻又连忙摇头。他们就算一起手拉着手跳河,自己也不会死,陈安道想把他丢下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自己却没办法追上去。   他已经求不得共死,他们必须要同生。   这样想着,他越发绞紧了陈安道的手指,陈安道吃痛皱了皱眉,却依旧平稳地念着诀。   那金莲面具负手朝这边走来,他的步子轻而小,重心高,衣摆轻晃,像是姑娘家走路。   姚垣慕左看右看,发现就剩自己能出去顶个事儿了,提了提裤头走了出去,冲那男子扬了扬下巴,腿肚子打颤道:“识得又如何?”   “好胖的孩子,你又是谁?”   姚垣慕咬牙道:“行不改名坐不更姓,姚家……姚莘!”   “姚姓……没曾想五上家之中,竟还有小辈识得此剑。”男子笑着一合掌,“不错,不错,我好高兴。”   这男子心情似乎格外好:“你既识得此剑,可又知这剑的原主是谁?”   姚垣慕连忙看向陈安道,陈安道没空理他,他便只能遗憾地摇摇头。   金莲面具说:“可曾听说过川冶宿仙的名号?”   姚垣慕这回倒是听说过,他怎么说也是正儿八经过了文考的:“川冶宿仙,人间尊号乐知君,第十一任实沈长老,符修飞升,掌濯秽去咒。”   杨心问同样知道这个名字,不仅知道,他还想起那日天矩宫里李正德离魂之时,那群长老便想过要开坛请川冶宿仙临世。   这断剑是川冶宿仙的?可乐知君不是符修吗?杨心问正想着,却听见陈安道的口诀声已停,他偏头看去陈安道手中的乌木杖骤然化成了一滩黑水,接着猛地逆流而上,如游蛇般自向上窜去!   他一吓,却不敢动,生怕乱了陈安道的阵,那黑水倒冲,不仅上了陈安道的身,还经由他们相扣的十指,游上了杨心问的手臂,一路盘旋向上,最终从他的颈边到右手臂上,转出了一条纹身样的黑带来。   这又是什么花样?   杨心问能感到那黑水在动,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抬眼看向陈安道,却见陈安道也与他一般,自左手臂到颈边生了这样的一条黑水带。   他忽而生出了些微妙的感觉,仿佛他和陈安道忽而被这条黑带连接在了一处,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钝痛弥漫在他心尖,那钝痛却不似他自己的情绪,杨心问的喜与悲总是格外张扬尖锐的,这样且深且钝的疼,不似他的,反倒像是陈安道的。   “这断剑便是她的。”那男人娇笑着,他身形高大,声音也粗犷,可举止形容都带着些非常不相称的柔美娇俏,姚垣慕与他说话只觉得头皮发麻,生怕对方嗔怒着递来一眼,骂他一句“死鬼”。   “世家之所以能百年传承,经久不衰,除却垄断灵石法器,占据灵气充沛之宝地,最要紧的原因,便是有飞升成仙的先人。”陈安道忽然开口,他睁开了眼睛,杨心问却忽然发现他那双漆黑的眼瞳此刻却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如鎏金般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你已见过季铁和万般仙众的‘请仙’,却不曾见过仙门规制的请仙。”   杨心问心念一动:“请仙……要做些什么?”   “夜观星象,择吉日焚香开坛,以子嗣血脉为证,引仙者为人时的信物作供奉,可请仙识,或请仙身。”陈安道牵着他从阴影处走出来,那对金瞳闪烁比群星更耀眼,“陈家世代有剑修升仙,惭愧的是我辈凋零,我灵脉不通,请不来仙人临世。”   “这是什么污糟话!”杨心问怒道,“你的灵脉是叫人药没的,这怎么能怪到你头上来!”   陈安道笑着瞧他,半晌摇了摇头,接着说:“我虽然请不来前人,但这请仙的手段却是会的,你用了我的血,来日或许能叫你试试,能不能开坛请来仙人。”   杨心问攥着他的手,问道:“那眼下呢?”   “眼下无坛无祭,也不曾备好信物,仙是请不来的。”陈安道说着,垂眼看向杨心问的颈子,那是刚才杨心问在他身上自尽时割开的地方,眼下已经完好如初,方才的一切似乎不过是他的梦,“你只能拿我将就一下了。”   陈安道含笑的眼神叫杨心问没由来得觉得难过,可他又想不明白这难过是为何何事的。   他只是紧盯着那双眼,而后忽然发现,金瞳里倒映着的自己,不知何时已生出一双血瞳来了。   杨心问恍然大悟,刚要说些什么,却听陈安道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白瞳请仙身,血瞳请仙识,他手中又持川断剑,想必是有川冶宿仙仙识在身,你只会《俯瞰》这种筑本培元的剑招,决计是斗不赢他。眼下你我心念合一,你凭我意念挥剑而动,或可一战。”   “往日里叫师兄教我剑招,师兄都是不肯的。”杨心问心花怒放,在心神中也是格外聒噪,“现在竟是肯教我了,还要心念合一的教我,我怕不是在做梦!”   陈安道说:“我会的剑法不过纸上谈兵,且多而不精,自己又锻体不足,比划都比不好,平日教不了你。眼下得了这家族里请仙上身的乌木杖,才有可能手把手地教你,只是灵力耗费极大,这柩铃能撑多久,我也说不来。”   他虽说得可怖,但神色间并无惧色,杨心问能感到他心里也一样波澜不惊,手上已是挽出个剑花,笑道:“师兄好客气,你我二人合力,今日便把这娇俏男人给剁了,从哪儿请的仙,便劳他送回哪里!”   “对攻之时,你要听话。”   杨心问道:“自然。”   “莫要觉得自己不会死,便频频冒进。”   杨心问敷衍道:“不会的。”   陈安道便笑:“那便好,这请仙乃是心念合一,你伤到了哪里,我也与你一般疼痛,你若冒进,我与你是要一起痛得死去活来的。”   杨心问浑身一僵,连忙转身,不留神踢到了灯笼:“那不成!”   灯笼沿着山路滚了下去。里头的芯子早灭了,闷闷沉沉的,叫人误以为是滚落的头颅。   响音渐远,杨心问此时才发现,陈安道虽然笑着,但那双眼里一点笑意也没有。胸腔里的钝痛连绵不断,可那疼里竟又生出了一丝畅快来,那不是他杨心问的畅快。   那畅快真正的主人伸了手,温和地抚上了他的颈间。   “若是伤疼了,我与你一并疼。”陈安道的指尖纤细又冰凉,叫杨心问想到了自刎时的剑锋,“你若敢自尽,我便送你一双白瞳。”   血曈请仙识,白瞳请仙身。   山间不闻夜枭啼鸣,陈安道也剩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而是揉进了他那比月色还温柔的目光里,渗进了杨心问的眼底,砸在了他轻颤的心头。   “叫你亲手杀了我。” 第87章 共济   杨心问让陈安道的指尖抚着颈子, 只觉得伤口又被生生割了开来,陈安道一字一句将他的血肉生生往外挖,一点好皮肉不给他剩下。   好精巧的折磨, 好狠毒的刑罚,分明是将他的心肝都挖出来了,却又将那心肝泡进蜜里, 叫他心头剧痛, 却又满盈着柔情蜜意。   这是报复。杨心问想, 师兄是在报复我。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杨心问反手抓住了陈安道点着他颈间的手, 在齿间一咬,没有咬破皮,只留了一点齿印。   “这不公平。”杨心问说, “我疼你能感觉到, 你疼我却无知无觉。”   陈安道抽了手,轻声道:“这是罚你。”   “怎么这样记仇?”杨心问委屈地抓着衣角,“你以前可宠我了。”   “就是以前太宠你了,你才这样胡作非为。”陈安道看他一眼, 金瞳流光溢彩,很是威严, “你再敢自伤试试, 我非要你知痛不可。”   杨心问心想, 他已经疼得要心碎了。可随即便耍小孩子脾气, 不理人, 转头提着剑便往前, 可他二人心念一处, 跑了多远都像是拥在一处, 陈安道说的话就像在他耳边轻语:   “川冶宿仙是符修飞升, 但她在人间为乐知君时,乃是和她的亲妹……”   “我不要听这些。”杨心问抗议道,“你先给我把这什么请仙给解了!”   “……她的亲妹,临渊宗第十代宗主——乐合君夏时雨,以夏家姊妹剑成名的。”陈安道以不变应万变,全然不理睬杨心问的耍赖,“只是乐合君身殒之时,乐知君亦折了剑,改修卜命两术。”   坚持了能有半炷香功夫的姚垣慕见杨心问提剑走来,长舒了一口气。   可那话痨的神使似乎还没说够,看着他继续问:“既然知道川冶宿仙,你可知道她在人间时的名字?”   “乐知君,夏听荷。”杨心问站在了姚垣慕身前,他的靴子早让人片了,眼下赤脚站在地上,披头散发,言语间还带着些被陈安道气出来的怒意,像谁家没看好放出来的癫子。   “怎么,川冶宿仙难得下凡一趟,还要再行长老之责,考校考校我们这些弟子?”   神使笑道:“我一醒来,人人都唤我川冶宿仙,可我什么也不记得,自然好奇,便想多问问。”   杨心问一愣,随即便听陈安道说:“飞升不记前尘世。”   这句话叫杨心问觉得苍凉,他脚指头在泥里蜷了两下,半晌道:“那这跟死了投胎有什么区别?”   不都是前尘尽忘,伶仃一人吗?   “飞升之后,可享永寿,再无五阴炽盛之苦。”   “当真?”杨心问说着看向那神使,又问,“天上白玉京当真这般好?”   神使对他显然没有对姚垣慕那般亲切,已是抬手横断剑:“小子没规矩,没听说过天机不可泄露嘛。”   “前辈好说是临渊宗的长老,这样胳膊肘往外拐……”杨心问防着他那柄可长可短的断剑,不敢贸然接近,只在他周身绕圆伺机而动,“是不是不大合适?”   “吃了人的香,自然要尽心尽力。今日有人请我来镇峰,这山间是不许有活人的。”神使说着抚了抚自己鬓边的海棠,那花儿已经有些蔫了,可他的手指这样拂过,那垂落的瓣片竟又饱满鲜艳了了起来。   在外围蹲着装鹌鹑的唐姓男女见状猛地抱头趴下,陈安道双眼一睁,金瞳如琼脂滴落,杨心问眯起双眼,剑在地上急急刻字,绯红的血目里荡着二人的重影。   他分明不曾见过这剑诀,却似已写过千万遍那般流畅。神使的鬓边海棠已达盛极,随即花瓣骤然旋出,他手中断剑同时分散,千百碎片追在花瓣之后成五股涓流,走向神鬼莫测地从杨心问四面八方袭来!   杨心问剑诀骤起,当天一个“聚”字,随即自发地抖剑前送,剑风破开冲他门面的两道花剑细流,剑尖急旋,将那破开的细流再聚,拧身压胯回送,借力打力,使前后四股细流相撞。   一时碎剑如落英漫天,锒铛声四起如银珠落玉盘。   “红枫城伴生无我剑法,第十二式——孤影成双人。”陈安道的声音适时响起,“此剑法以太极接化发为基础,紧要处便是这接化之力,你可记住了?”   不仅记住了,杨心问艺高人胆大,刚上手了一遍的招式他便已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有意化力不全,叫那后头来的细流得了势,他再轻转手腕,竟是将四股花剑流齐齐上送,裹挟了自上而来的那最后一股!   四股对一股,便如大河对窄溪,苍龙吞山蛇,一条缀着艳红绯鳞的银龙直冲天际,突破了合盖的树冠,似要向悬月而去!神使见状,眉眼一低,方才那轻佻的笑淡了,只见他二指在剑上一抹,随即甩着血剑在空中直画,再起落阵,要召那远去的断剑碎片归来,杨心问见状舔了舔唇,眼角已蕴出一丝得意来。   只见他再度飞身抖剑,却是下压之势,正在那神使起的落阵之上。归来的断剑流直冲他而来,杨心问在空中旋身,竟是凌空再捻一招孤影成双人,叫那神使召回的断剑流冲神使身上再送去!   落阵与杨心问的剑法相叠,剑流回冲之快非比寻常!神使生红瞳,并无川冶宿仙的肉身和修为,肉眼竟是追不上这剑流,只能急退格挡,可碎剑如大雨,哪里挡得全,只能防了要害处,一阵剑雨之后便已生出个落汤鸡一般的血人来了。   已过寅时,眼下便是最深最暗的夜色。   杨心问自高空落下,顺道折了根树枝。   他落地时将剑倒插进地,山风吹得他一头乱发狂卷,他就用那树枝信手束发,眼里一派肆意狂傲,分明已心神合一,他还要回头看人,笑道:“师兄,我学得如何?”   陈安道过了许久才轻道:“不错。”   “只是不错?”杨心问按着自己的胸腔,臭不要脸道,“我分明觉得心跳如擂,竟不是师兄被我的潇洒迷得神魂颠倒?”   便是十二分的帅气也要被这城墙般厚的脸皮给挡没了。   陈安道被他的自鸣得意逗得想笑:“你方才连套两招伴生无我,现在累得气息不稳也是应该的,莫要怪到我身上。”   只有姚垣慕极其捧场地欢呼道:“杨大哥!身若游龙!翩若惊鸿!”   杨心问得意地一仰下巴:“识货。”   “集中。”陈安道说,“胜负未分。”   神使吃了一记自己的花剑碎流,身上虽然看着狼狈,可也并未伤到要害。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处,似是不理解这样的攻势如何就能伤到他的皮肉。   “川冶宿仙无后,此人应与她血脉疏远,她用起来并不算称心如意。”陈安道说,“必须速战速决,待她适应了便麻烦了。”   杨心问束得不伦不类的发还垂下了条长尾来,叫他转剑时的剑风扫得摇荡:“得令。”   “都说宝剑认主。”神使叹了口气,“我觉得这断剑熟悉得紧,可它怎么不认识我呢?”   “您这用的不是自个儿的身体。”蜷缩在另一角的唐姓男子适时拍马屁道,“这是您那断剑拒不另择明主的忠贞啊。”   神使略一歪头,打量着自己的剑:“这样。”   他还没有想出个结论,杨心问便已欠身以攻,他如贴地的爬蛇般落地无声,近了身,才骤然腾跃,似毒蛇出洞,剑尖直取那神使的眉心。   神使并不惊慌,这样的偷袭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不过略一旋身便躲过了剑,那一地染血的碎片同时拔地而起,自下方攻向杨心问,心道这小子心狠手辣,却很是冒进,谁知眨眼间那人影便不见了!   “忘泉门吞形步法,以敏捷隐蔽著称,配合忘泉门的蛇游泉剑法,是最快最好的起手势。”   不过几个眨眼,杨心问便已绕了那神使三次背,期间刺出十一剑,四剑落空,三剑被挡,四剑得了手。神使被近身的瞬间便下意识要徒手成符,却被那四剑频频打断,叫他一时连阵也画不出来。   “虽然威力一般,但对出招慢的符修极为克制。”陈安道顿了顿,“尤其是对未提前备好符箓,托大之人来说,更是奇招。”   “原来如此。”杨心问融化贯通,便用这忘泉门的骚扰剑法,上蹿下跳地猛断那神使的起手,“手中无符箓的符修最怕近身。”   “不错。”   “怪不得师兄会那样可怜兮兮地被我按着咬。”杨心问忽然道,“我还以为师兄那哭得厉害的模样是我在做梦呢。”   陈安道静默了下来。   剑身几度交锋,铿锵出的兵刃之音似能显得此间更为静谧,那相接的兵刃时而擦出火花来,照亮杨心问坏笑的脸。   杨心问已然自那静默之中闻到一股铺天盖地的羞耻,他自己又被那羞耻催出了无边的促狭之意,又羞又坏的情绪交织在他心里,好容易定住心神,险些散了剑意。   “……你是何时想起来的?”   “方才师兄在我面前哭的时候。”杨心问说,“我见到那牙印后便日日辗转反侧,到底是谁在我眼皮子底下咬了你,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方才忽而觉得师兄哭起来的模样有一丝眼熟,便觉得那梦或许是有据可循的。”   “你还很得意。”   “不得意。”杨心问笑得荡漾,“只是发现没有旁的人咬过你,我为师兄高兴。”   “哎呀,好动人的故事。”那神使眉眼弯弯,身上已经被杨心问的骚扰战法添了不少口子,却依旧不见半分慌张,反倒叫杨心问说的话给吸引了,“你这孩子牙尖嘴利得要咬人,怎的却不让旁人咬?” 第88章 背水一战   杨心问知道现在要紧的是拖出其他长老上山搭救的时间。   他嘴上说的杀这个砍那个, 整个人外放着老子天下第一的傲气,可心里算得精,什么危险什么安全让他分的清清楚楚, 连会破皮的危险他都不敢碰。   他师兄好手段,跟套了个狗链子在他脖子上样的。   这川冶宿仙是个话多又八卦的,她乐意说, 杨心问可是求之不得, 最好就两个人和和气气地对坐聊个一宿, 等李正德来了给这神使连人带魂一并送回天上去。   “我咬我师兄, 师兄是乐意的,旁人咬那便是在欺负我师兄,自然不成。”杨心问提防着此人发难, 不敢漏看他的动作。   神使面上还是那样兴致勃勃, 对自己身上的伤口浑不在意。   说来也是,这身体不过是借来装她仙识的容器,她不放在心上也是寻常。   杨心问自顾自得被“容器”二字刺了一瞬,眉头压了下去, 陈安道便提醒道:“不要走神,他尚且游刃有余, 我们更不能掉以轻心。”   神使发现了杨心问的剑中攻势渐猛, 言语间却越发轻松道:“我许久没听过这样的故事了, 可惜你二人今日都得死在这里, 我是真想将这故事的后续听完。”   他说着, 忽而扭头, 笔直看向潜行到他身后的杨心问。   无需旁人提醒, 两双血瞳四目相对的瞬间, 杨心问便已经向后急撤, 同时朝着那探头探脑凑得越来越近的姚垣慕急喝:“快退!”   灵压似天外而来的山岳落地。   被春时柳割出的地裂再颤,千百具人傀和兽骨在瞬间被压得粉碎,山间树海乱舞,长空不见星月。   杨心问是第三次受巨啸境以上的灵压威慑,第一次是被千面人和人身剑鞘波及,好歹逃出来了,第二次是关华悦把他的灵台激荡得卧床三日,这下他可没处躺,脑子里还有个陈安道跟他一起受罪。   他急得要发疯,几乎是求着陈安道速速断了他二人的心念。   可陈安道一点不听话,反而温声道:“闭眼。”   神使的断剑已再成涓流,夹杂着千万林中叶朝他扑来,杨心问一边要扛着那灵压,一边要躲闪着这攻击,哪里能闭眼。   陈安道又说:“闭眼。”   断剑湍流已杀到他面前,杨心问却当真松了剑,闭上了眼。   就在闭眼的一瞬,周身的灵压却疏忽间褪去了。   “今时禅宗心法——盲视观心*。”陈安道的声音如另一股涓流流进他才激荡起来的灵台,“此法可破心迷万障,你睁眼视物,所见并非所得的全部,乐知君以符修飞升前所创最后一阵,名曰席露一朝,是世间最美的幻象阵。”   杨心问闭着眼,却似乎从眼皮的黑暗处看到了旁的东西,那并非是单纯的“看”,他正在用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方式,接受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东西。   神使还站在那里,浑身浴血,却并没有那滔天的灵压,地上横陈的人傀与魔兽尸首都安然无恙,甚至那断剑都稳当地窝在他手上,并无一丝异动,他只是用那对血瞳深深地看了过来,仿佛注视着自己最要紧的珍宝。   “……席露一朝……可我不曾见他起阵。”   “席露一朝乃是她元神化形所成。”陈安道说,“无需起阵,没有口诀,只需心念一动,便能置身其中。她当年自创此阵,是为了骗她自己乐合君尚在,在她们昔日的青坞旧居起阵,阵里虚实相生,院落房屋都叫人分不出真假。元神位于灵台之上,按理来说是万没有破阵的法子,可她在那生活了一年,却最终自破此阵,通悟符阵一道,飞升了。”   “哈,我还当这种自欺欺人的法子也就骗骗万般仙众那群缺心眼的呢。”杨心问咬着牙,努力适应这莫名其妙的感知方式,“怎么仙人也这般俗。”   见杨心问闭上了眼,神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不同于之前的讶然来。他像个年岁不大的小孩儿,笑便是笑,惊讶便是惊讶,并不装腔作势地掩盖自己的情绪,此时已是露出了十分的震惊来,还不甘心地跺了跺脚:“怎的我的拿手好戏都能叫你勘破,你小小年纪,怎么连那群秃驴的招都学去了!”   杨心问被这不用眼睛视物的心法弄得想吐,估计陈安道现在也挺难受的,只能故作轻松道:“说的对呀师兄,你怎么连秃驴的招都学?”   “……不得口出狂言。”陈安道在这档口也不忘教他谨言慎行,“今时禅宗是当今第一佛修大宗,门内僧人都是德高望重的大师,于我也有授业之恩。”   “哦。”也就最后一句话顶点用,杨心问老老实实道,“谢谢大师。”   神使惊讶,但不急躁,这人间事像是没有能叫他真正放在心里的。所以他跺了两下脚之后便安静了下来,转而抱臂胸前,歪着脑袋好奇地问:“你到底是怎么发现这是幻象的?”   “承仙体所需的灵力磅礴,断无法再分出这等灵力来施压。”陈安道向杨心问解释,却没有让他说给神使听的意思。   杨心问也装模作样地反手持剑,盈盈地笑开来,很是邪性道:“直觉。”   “呸,你这后生好不老实,都说我是你们宗门的长老,怎么还敢在长老面前装乔?”神使不高兴道,“你若肯乖乖死在梦里,我说不定还能送你场美梦,现在可没那么便宜了!”   “好长老,您可行行好,饶了我吧,我这辈子最害怕的事就是死在梦中。”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再踏吞形步,“反倒是你,既然这般爱做梦,分明能死在梦里,为何还要破阵出来?”   神使闻言一愣,竟是忽而放下了剑,伸长脖子道:“你知晓我是如何飞升的?”   他这样子瞧着格外稚气,却也没影响杨心问若隐若现探出杀招。   “师兄与我说了些。”   神使面露喜色:“那你快与我说说。我问了那些人,他们可什么都不愿意说!”   “那些人?”杨心问忽而觉得不对。   这人是在唐姓男女之后上来的,看情况似乎是认得。可听那唐姓男子所言,他们既非与阳关教一处,也不知晓万般仙众的计划,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什么人?   “师兄。”   “嗯。”陈安道轻道,“请来了川冶宿仙,想来并非民间教派。”   “那还能是谁?难道又莫名其妙跑出来个什么什么教了?”   陈安道笑了一声:“难得见你这样不机灵。”   杨心问不服,想自个儿琢磨,但脑子晕。那边腿快蹲麻了的姚垣慕却自告奋勇,觉得不能让大哥下不来台,挪着麻痒的步子凑到陈安道旁边,斗胆道:“金、金莲半遮面,想来……或许……可能……”   他搓了搓手,自以为很是妥当地把答案喂到了杨心问嘴边。   杨心问猛一咬牙,这才发现自己当真糊涂了。   大能飞升后,生前信物都是被司仙台妥善管着的,能请来川冶宿仙的哪可能是什么邪教,这神使又带着金莲半遮面,正大光明地亮出了所属的身份,自己怎么这也想不到。   “可神使为什么要帮着阳关教打临渊宗?”杨心问不理解,“还这样撕开脸皮地打,竟都不避讳一下?”   那边的神使久久听不到自己问题的答复,有些着急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如何飞升的?”   心里的疑云之上是滚着闷雷的天穹。杨心问自其中嗅出了种不祥的气息,他的目的是在这里缠住这半仙,等待来援,可为何这样久了,却依旧没有人前来相助。   姚垣慕放出的阖天大得在山脚下都能看见,李正德和其他长老绝不可能没注意到。   可为何迟迟不来?   这世间难道真有能拖住身负半具深渊的李正德的人?   “师兄……”他心念急转,却是电光火石间捕捉到了什么,“你之前说,‘你我心念合一,或可一战’。”   陈安道略略叹息一声。   “不是拖来救援,不是撑足时辰,而是‘或可一战’。”   姚垣慕听不见他们两人心神相交的对话,只是看着杨心问的脸阴沉如水,陈安道方才浮于表面的淡然也渐渐沉了下去。   天快亮了。   那隐约的金光镶在群山的边缘,似一条绵长的金线逶迤在天际,切开了天幕尚且深邃的苍蓝与林间未晕开的墨色。   蕴灵阵的幽光已快不见,这林间的尸山血海却在那朦胧的晨曦里暴露出来,杨心问站在那隐约的光里,如同天亮亦不肯离去的厉鬼邪神,血瞳染金,长剑破风。   “不会有来援了,对吗?”杨心问深吸一口气,哄骗那神使的嬉皮笑脸随着天光隐没,“我们必须要在这里解决他。”   “川冶宿仙是我临渊宗的长老,他们若要请,于情于理应当知会宗内。”陈安道说,“一没知会,二不曾隐藏身份。虽然不过猜测,但我想神使众和司仙台有把握。”   姚垣慕茫然道:“把握什么?”   陈安道偏头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不忍落。   杨心问却已经回头平静道:“今日之内,荡平临渊宗。”   【作者有话要说】   *取自彼得·沃茨的科幻小说《盲视》,顺便给宝儿们推推这本书,好看! 第89章 咫尺天涯   “不仅是荡平。”陈安道接着说, “神使与司仙台最重名声,他们必然已经想好了天衣无缝的说辞为自己脱罪。”   可是为什么?   又要怎么做?   “师父身上的恶咒必有疑云。”陈安道苦笑,“可惜我看不透。”   姚垣慕抱着树发抖, 听到他们这么说已是六神无主。   这可是临渊宗,这可是天下第一大宗,这是有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的剑修镇守的仙家至高峰。   大厦将倾, 他不过一个蝼蚁, 怎么在这大难里寻自己的生路?   树皮让他还拔下来了两片。姚垣慕看着那自己不慎拔下来的树皮, 他一个凶手竟然还兔死狐悲了起来, 抓着那树皮嗷嗷直哭,一边哭还一边说:“奶啊,孙儿不孝……”   杨心问瞪他一眼:“还没死呢就在这哭丧!”   姚垣慕抽抽搭搭, 哭出了个鼻涕泡来:“那、那司仙台……还有玄枵长老, 究竟为什么要叛啊……”   他问得很是不走心,因为他知道现在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玄枵长老在霁淩峰上,顶着个大眼袋说自己在琢磨星纪长老的恶咒。”姚垣慕哭道,“什么乾坤倒转, 离坎相反的说得头头是道,结果他竟然是在熬夜密谋叛乱……怎么有人做坏事还这样尽心尽力的……”   陈安道闻言却是微微一怔。   “你还有心思想临渊宗倒台了怎么办?”杨心问余光瞥见那着急的神使已经踏步朝他们冲来, “我们这会儿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那神使还在穷追不舍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的死因?”   再耗下去, 先撑不住的是师兄的柩铃。杨心问不再迂回, 已是带了全然的杀意迎了上去。   “萧山岳家飞声不去三十二式。”   杨心问乃是冲着直线上前, 神使有意与他说话, 可也不能任人宰割, 不得已也立剑以对, 却见杨心问再接吞形蛇游泉, 神使手中断剑四散, 将他拢在其中,不让杨心问有近身的机会。   却听身后一阵轻响,神使立马将断剑后聚集,转身突刺。   那里却只有个两块自相碰撞的残片。   “第一式,飞鸿踏雪泥。”   这一转身破绽已出,神使在出手的瞬间便已反应过来,可这具身体却还是慢了一步,一剑自他防备松散的正面袭来,笔直地朝他心脏里捅,千钧一发之际,神使仓促以残片将其荡开,偏了两寸,却是刺进了肩上。   一击不中,杨心问半分不恋战,生怕被那小刀片蹭破皮样的后撤,神使见追击不成,气道:“哪有你这样贪生怕死的修士?”   “第二式,孤声不见影,第三式,衔果山泉间。”   杨心问的出招越来越快,神使眼见这样放水不成,终于寻了个气眼,左脚猛一跺地,口中念诀,骤然起坎字!   无符无阵,空口而来的口诀只能调用五大行的基础,金木水火土,且基本用灵力生召,威力极差,也无法精妙地调遣。   一道土墙在他面前抬起,不高不低的,模样丑,甚至没有大到能把人完全拦住,但却能把杨心问以快取胜的战法打破。   “第五式,群鸟衔枝来,合兮山陈氏纵天椋第三式——寻群。”   谁知这小孩儿没有半分犹疑,竟又忽而从岳家剑成了其他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骤然见十三道剑意从土墙之后袭来,他要挡,那剑意的轨迹却如椋鸟集群时那诡谲,他竟只堪堪挡下了两下,腹部和大腿都被硬生生刺进了要害!   “师兄,你这是为难我。”   杨心问的脑海里不过飞闪而过的招式,寻常人便是要学会这任意一式可能都要十天半个月,他自负已是天纵奇才,可陈安道揠苗助长,竟是杂糅了两种剑招让他即学即用。   “哪有你这样教的?”杨心问苦着脸道,方才那一下他险些将三圈剑势使少了一圈,让神使抓住哪怕一个破绽可都是要命的,“我这一口都要吃成球了。”   陈安道却说:“你使得不错,如何算是为难?”   杨心问心道自己哪有那么好哄,可却已经被这句“不错”给架上了,断然说不出“也就一般”的否定。   男人怎能说自己不行!   “姚垣慕!”杨心问眼尖,扫到那蹲守的唐姓男女竟是鬼鬼祟祟要溜,立马喊姚垣慕道,“干活!”   “干干干干干……干什么活?”   “把他们给我拦住!”   “诶,小仙师,这就没道理了吧!”那形容猥琐,趴在地上想跑的唐姓男女连忙站了起来,只见那男子慌忙道,“欺负我们做什么,我们和你无冤无仇!”   “然也然也,你们神神鬼鬼打架,难道还非得把我们卷进来!”那女子说着看向神使,“大人,我们要做的事都老实做了,老劳您回去在司仙台面前为我家殿下美言几句,我们便先告——”   尸骸上一球状物冲着他们勇往直前,姚垣慕要拼了,大家都是黑牌待选弟子,怎么就不能打一场!   “好啊,真当我们俗世子弟一点功夫不会吗?”   那两人自知是被当软柿子捏了,当下便也找准了对方这最软的柿子打算一顿胖揍!   “来啊!”   “谁怕谁!”   “师兄我们上!”   “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死——”   霁淩峰上浮血漂橹,刀光剑影,泥人都要杀出几分血性,草木都要学会恨天恨地,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生巨响自远处传来,将整座临渊宗,乃至整片天地都猛然撼动了。   天云骤变,日光破晓,磅礴的灵力自雾淩峰荡出,霎时间将方圆百里的群山树海尽数掀翻,高热和罡风一齐袭来,整个临渊宗内的禁制也都在这瞬间如薄纸般破碎。   杨心问立马回身,一手抓着姚垣慕后撤到陈安道身边将人压下,又猛地以剑插地固定身形。   陈安道速成一道千钧阵罩在三人周围。姚垣慕头晕脑胀之际还想到了姚不闻,连伸着脖子看去,便见那死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将春时柳筑成一道长坝,企图将这些不知到底还活没活着的人傀给护住。   一时间似是有两轮烈日凌空——很快便只有一轮了,那雾淩峰上的巨日竟叫星辰日月黯然失色,天地间便只有这一道至尊。   天穹开裂。   那裂口凭空出现,杨心问悚然,几乎是从灵魂深处在与其共鸣共振。   祂来了。   杨心问的眼睛不自觉地去追着那漆黑的天穹深渊而去,此时雾淩峰上光芒灼目,陈安道忙伸手遮他眼睛。   可杨心问无知无觉地扯开了陈安道的手,单手攥着那两只腕子压在了地上。   他的血瞳里已生出了火光,眼角泛着血泪。   陈安道亦感到了那灼目的刺痛,可两手被牵制,人也被压着,他忙看向姚垣慕。   姚垣慕却也遥望着那深渊,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亦不知自己是谁。   只有将心念转移在了旁人身上的陈安道,尚且能在那庞大的渊落面前保持神志。   巨日越来越亮,终于在最亮的瞬间炸开,粉碎成了千万颗空中飞星划落。陈安道感到了心头一阵悸动,他的胸腔像是霎时间被无形之物贯穿。   他曾经有过这种感受。   在平罡城,踏进岁虚阵的那一瞬间。   陈安道没能解开那道恶咒。可他记得那恶咒的阵图和阵文。   乾坤倒转,离坎相反。   岁时倒置,天地不辨,此间即彼间,天涯共此时。   第一次的岁虚阵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师父第一次被岁虚阵攻击时只留下了那恶咒,却并未被拖进阵中。   “此间既彼间……”陈安道再等不了,焦急地冲着杨心问的手腕咬了下去!   他和杨心问同时一声惊叫。到底是和深渊交易过的心魄,杨心问让这一激便回了神,还没品出他二人眼下姿势的尴尬,便听陈安道急道:“那是落在师父身上的岁虚阵!”   “什么?”   “那是天涯咒,他们借天涯咒将岁虚阵刻在了师父受伤。”陈安道推开他,狼狈地站起身来,“他们让师父在雾淩峰上起了岁虚阵!”   杨心问愣道:“你说慢点……”   “富宁镇的昭那将变成雾淩峰上的昭雪。”陈安道的脸上亦是压不住的惊慌,“以师父的灵力起的岁虚阵,整个浮图岭——甚至更多的人都将被卷进其中。”   李正德此生值得昭雪的只有一件事。   山脚下,浮图岭的人纷纷抬起了头。   推着板车的菜农纳闷道:“今个儿的临渊宗真热闹。”   “可不是,往年弟子大选可没这阵仗。”糖水铺子的老板娘打着扇,奇道,“恁说,要年年有这热闹看,咱这生意是不是还能更好?”   “我觉得有戏。”   “诶,是吧,我也觉得成。”老板娘信口说笑着,却忽而觉得眼前一花,眼前的菜农忽然没了,却成了个一瘸一拐的麻子,那麻子衣着褴褛,弯腰驼背的,是叫人一眼就生不出好感的那种人,可若细细看,却发现他其实挺高大,面容也该是英俊的,只是那张脸上不见半点神采,只有叫人恶心的阴鹜和市侩。   那板车也不见了,变成一路人,那些人个个神色呆滞,脚戴镣铐,如被骟了的猪猡那样乖巧地往前慢慢走着。   “麻瘸子,这队是最后一批了。”一人凑到那瘸子身边,小声道,“这障眼法靠谱不?”   “神仙的幻象术,你说呢。”瘸子嘴里咬着杆烟,闻言笑了笑,露出了他一口黄牙,“便是巨啸境的来,乍一眼也觉得不过是一列机巧傀儡。”   “这样仓促,还是谨慎点好。”   “哼,他们世家自个儿出了岔子,把日子提前了这许多。”瘸子吐了口烟,阴阳怪气道,“这一次要这么多人,出了事儿也得他们自己担着。”   “什么岔子?”那人奇道。   “说是容器出了问题。”瘸子耸了耸肩,“唉,关我们什么事呢,走着吧。”   他们歇息完了,便领着那一路人接着往前走。   好奇怪。老板娘看着他们和那一路的人,此时才发现那菜农就站在她身边,同样茫然地看着那一路人。   一种莫名的悸动在她胸腔里震荡,她望向了那一队如临刑猪仔一般的人,又顺着他们走的方向,看向了临渊宗,看向了那此生可望不可即的仙门。   那群山之间似有一股划不开的仇怨,冲她喊着自己的悲苦,自己的苦恨。   叫她几乎落下泪来。   她放下了自己的扇,站起身来,却是朝着那白玉阶而去。   她怎能上仙门?   她怎敢上仙门?   可她还是踏上了那白玉阶。不只是她,运货的走贩,摆摊的菜农,棺材铺的老板,纸扎店的伙计——就连那连日来神神叨叨的酒铺掌柜也跟了上来。   他们追着旧日的虚影拾阶而上。   去看那一场天涯共此时的奇冤昭雪。 第90章 图穷   李正德是个识时务的人。   虽然只是自以为的。   他看着关华悦打开了香炉的顶盖, 里面烧着黑瞅瞅又发点黄的球状玩意儿,他认不得那是什么,但关华悦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南山云雀卵……”   李正德刚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便见叶珉又拿出了一片其貌不扬的叶子,单指按在了桌上,仿佛在瞬间按住了关华悦和李稜的颈骨, 叫他们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心青叶的药效在闻过南山云雀卵之后更佳。”叶珉笑道, “几位来得及救我吗?”   “叶珉!你不要胡闹!”关华悦一边装作大惊失色的样子一边从袖子里落出两根针来, 她的起手最为隐秘, “什么事都可以好好说。”   叶珉却忽然点了点自己的喉咙:“我怕话说多了,或者忽而晕过去,含在这里的九华籽会不留神掉下去。”   关华悦指尖一颤, 就要甩出去的淬了麻药的银针连忙又捏回了手中。   就在此时, 屋外的光线骤然消失,屋内一片昏暗,几人齐齐抬头看去。   “阖天……”   那幕天席地的黑暗仅持续了一瞬,紧接着便散了。   日头已经落入了山谷之中, 黛蓝的夜色铺就了西方的天幕,李正德竟然能在此时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些旧事来, 那南去的大雁般自天际排开, 在余晖中时隐时现, 仿佛不在天边, 而是眼前的一小块污渍。   真是邪门。   他不着急叶珉的危在旦夕, 也不愤恨叶珉的威胁。   或许是因为记忆不清, 又或许是因为他冥冥中感到了这天的到来。   不省君正要飞身急去探勘那阖天的来处, 叶珉却骤然开口道:“几位若是轻举妄动, 吓到了我, 怕是也会叫我把那籽吞下去要命。”   不省君身形一顿,冷然道:“叶珉,你究竟想做什么?”   李正德看着李稜,心想这人总喜欢压出这样一副深沉的嗓音,装腔作势地与人说话——尤其是在他继任宗主之后。   但他的九十岁高龄里,有三十年在乐合君夏时雨门下受教,间续闭关总计约四十年,剩下二十年里合计下山的次数不过十次,年纪是有了,可要说他真有多成熟,李正德是不信的。   他们都不过是生在山上的一棵树。   岁月悠长,沧海桑田,他们枝叶新绿又枯黄,却始终伫立在原地,不曾了解半分世外之事。   李正德慢慢地抬头望向窗外,像是在走神,半晌轻道:“有人来了。”   其他两人连忙看向窗外,过了一会儿,不省君才将剑尖掉转,寒声道:“什么人?”   “是庄才。”李正德没有抽剑,就像叶珉所说,其实拿块板砖还是拿剑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分别,哪怕空手,其实也是没差的。   来者确是庄才。   他和一个脸上带疤的女子飞身而上,落在了窗前。   叶珉摇摇头,轻叹道:“为何一个个都不肯走门?”   不省君的神色愈利,天座阁内光线昏暗,却衬得他的头冠愈发锃亮,那把剑也自暗处生辉,显得好不威风。   现在想起来,李正德当时觉得剑修格外潇洒落拓,就是因为李稜摆谱的水平格外高,一举一动都带着有意为之的风流不羁,给当时刚失忆的李正德带来了极大的影响。   “玄枵长老……这是何人?”关华悦不解道,“这节骨眼你怎能带外人上山?”   庄才沉默着,他的倒八眉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愁苦,耷拉着的眼皮也让他和往日一般没精神。   李正德对自己说,这倒霉老头和平时没什么变化,可他的灵台里中的玉石短剑却已经锋芒毕露。   他的元神比他的脑子动得还要快,巨日自山间跃下,孤月疏星寻到了一丝喘息的间隙,林间万籁俱寂,飞鸟早已入睡,唯有那似鸟又似鼠的伏翼还在夜色里寻觅,黑影一闪而过——   庄才掌中十三奇阵同时展开,数不清的傀偶自那女子的周身涌现,似脱兔般前跃,层层叠叠的金光阵于庄才手持的罗盘上骤升,累成高楼钟塔,在昏暗的房内爆发出刺眼断剑光!   不省君立马挽剑成《君非我》十四式——横眉,那些丹田处带血名的傀偶却前仆后继地挡在他的剑气之前,层层堆叠,杀招难破;关华悦也不敢怠慢,三十六针齐齐出手,想自傀偶的缝隙间直取庄才的命门,可那傀偶身形如电,且数量众多,不计生死地顶上前来,不让那针寸进半分。   十三奇阵已开,屋内命盘已转,方位大乱,那二人站生门,他们三人站死门,只见那女子眼中笑意浮现:“不过如——”   “别动。”   一身轻喝自她身后响起。   夜风抚窗,窗框发出了些微的吱呀声。   她有如被冰山压顶般冷而重,眼角亦瞥见庄才手中刚起的十三阵四溢的金光忽而黯淡,湮灭,随即便如散沙般随风飘去。   她不害怕死,那是她必然要迎来的结局。   这是超越死的另一种恐惧。   李正德没有拔剑,也没有出手,甚至连灵力都没有外放,他只是在眨眼间绕过了那群乱七八糟的傀偶,站在了他们身后,像吹了口气那般将十三奇阵给悉数震碎,而后看向了那些傀偶。   仅一眼。   那些粗制滥造的傀偶瞬间炸开,其上的血字阵溃散,内里的棉絮如天女散花般在屋内纷乱落下,如早来的雪景,淹没这遍地的血腥。   这就是李正德。   花儿想。   这就是深渊。   李正德的眼在追那林间腾跃的飞鼠。他不看这两人,甚至连庄才也不看,他不是宗主也不是大长老,李正德没有对他们刨根问底的责任。   他也不想刨根问底。毕竟就像他自认的,李正德是个识时务的人。   “我总想着有一天要试试。”庄才却在此时忽然勾起了唇角,他的胡须干枯又稀疏,与他的头发一般少得可怜,叫风一吹便更显伶仃。   庄才在李正德印象里似乎总是这样孤苦可怜的老头。   或许是他不够了解,或许是他太不关心。他不需要关心这些,毕竟人人都叫他少操心。   “试试看我这毕生所成,在你面前能有几分作用。”庄才伸手摸了摸他的罗盘,许久才叹气道,“这十三奇阵我还是第一次在人前用,没曾想是连亮相的机会都没有。”   不省君不听他这般幽怨地喃喃自语,他的剑直指庄才的咽喉,寒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庄才看了眼那剑尖,恍然惆怅的神色散去,半晌抬头道:“司仙台问责临渊看护圣女不利之责,请宗主不省君即刻前往司仙台,接受问询。”   不省君一愣:“你说什么,圣女之死与临渊宗有何关系?”   “人是在临渊宗死的,自然和临渊宗有关系。”   “宗主!”关华悦心念急转,忙道,“天座阁的禁制有庄才一份,现在看来,分明是他和司仙台里应外合,要把这圣女之死的罪责栽赃到我们头上!”   不省君也即刻明白过来,神色越发冷硬:“玄枵长老,宗主有镇山清门户的重则,你里通外敌,我便是现在杀了你,也是合规矩的。”   “敌?”那女子莞尔一笑,“好个临渊宗,竟称司仙台为敌,何等气派!”   “玩弄字眼。”关华悦冷道,“你又是何人,浑身上下不见灵力,反倒是一股的邪气,司仙台何时与尔等邪修有所勾结了?”   “仙师冤枉,我是正经挂了牌的操傀使,那傀偶上是有申字偏序的。”女子看着那一地的娃娃叹气道,“全弄坏了,这可都是银子啊。”   不省君和关华悦具是面色铁青。庄才和这女子贼喊抓贼不说,眼下落了下风,竟还是一幅不慌不忙的模样,显然是有备而来。   关华悦脑中闪过方才的阖天,最快反应过来:“霁淩峰!”   三人面色骤变,庄才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了张司仙台的百花印来,轻声道:“不错,眼下霁淩峰已落了禁制,其上的所有待选弟子都已经打上了人傀的序,是生是死,不过在诸位的一念之间。不省君若能与我一同远赴司仙台,您抵达之时,那傀序便会自行散去。”   关华悦怒道:“我们又怎知你所言是真是假?”   “若是不信,诸位大可试试。”那女子双手背在身后,却不显得高傲,反倒叫她有了些少女的娇俏,“可几位一旦触了霁淩峰的禁制,那些人傀便会立马自刎,怕是给诸位试错的机会只有一次。”   不省君面色沉沉。   “金莲九座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省君冷道,“真当我临渊宗怕了他不成!”   “百花印在此,我如司仙上使亲至,不知不省君是接还是不接?”   “你这调虎离山之计怕不是用得太过张狂了!”关华悦厉喝,“真当我们瞧不出你心机叵测?”   庄才闻言却是将他那耷拉的眼皮往上抬了些,他抚摸着手中罗盘,奇道:“调虎离山?司仙台只请了不省君前去,不曾请星纪长老前去,这临渊宗的山中虎何须离山?”   室内骤然一静。   李正德装作没听见地把头扭过去,关华悦分明知道此人已是阳谋明牌,却一时也说不出反驳的话,不省君面色铁青,目露寒光地盯着庄才。   “这话说得真难听。”却是叶珉忽然开口道,“只要宗主在山,便是司仙台倾巢而出,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吃下。你有胆拿师父比宗主,怎么不敢拿自己出来比比?”   他开了口,李正德才终于有了些动静,慢慢地看了过来,犹豫片刻,心想自己到底该说什么。   如果是他那二徒弟在此,会说什么?   如果是他那三徒弟在此,会说什么?   如若是叶珉自己,又会说些什么?   这世道真奇妙,他李正德在这种时候,想不起养他长大的李家家主的话,也不想着依赖长兄如父的李稜。那些只存在于他人口中的,他三十岁之前的人生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似乎生来就是李正德,他似乎生来就降生在那雾淩峰之上。   他得过且过的人生里,好像也就只有那么来去几个人留下过足迹。   “叶珉。”那是李正德理想中的自己,仿佛一个真正的宗师一般的,带着叶珉的风流,陈安道的温雅,杨心问的不羁,垂眼看向了自己的大徒弟,“你所求为何?”   叶珉略微愣了一瞬,抬眼的刹那凝滞,随即又盈起了笑意,冲李正德轻道:“我姐姐让我从今以后自由自在地活着。”   “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叶珉点点头。   “那我送你走。”李正德说,“现在就走吗?”   关华悦闻言神色剧变:“星纪长老,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不然你想怎么办?”李正德回头看她,“不放他走,他便要吞下那九华籽,当场自绝于此。如若放他走,或许有一天他能寻到自己心仪的姑娘,成家立业,十几年后便再有圣女诞生。大梁长老,劳烦你去世家传讯,叫他们把药方拿来吧。”   他说着,又慢慢地看向了不省君。   哪怕在李正德眼里世上就没有修为称得上“凑合”的人,哪怕心里头念着这人跟自己的心智不相上下,他还是觉得李稜光是站在那里便有高人之姿。   迎着不省君如剑的目光,李正德说:“宗主,季闲……訾诹长老还在司仙台,如果司仙台真的不怀好意,他怕是凶多吉少。这山上我也就跟他能称得上一声朋友,我心中不安,能否劳烦宗主您去司仙台一探究竟?” 第91章 匕现   他言辞恳切, 倒是少有的真诚。不省君不怕亲上司仙台,正如他李正德不怕一人守山。   唯有关华悦心中那不安愈盛。   李稜和李正德高居云端这样久,这样远, 远得叫这世上的其余人拍马都赶不上他们。   可怕的并非他们因此生出骄纵,而是连自己也想象不出有怎样的阴谋诡计能叫他们束手无策。   她惶然间生出这样的不安,甚至让她开始困惑, 临渊宗究竟是何时变成这副模样的?   他们曾经有着不输司仙台般严密的秩序, 从宗主、长老、一代二代弟子人人各司其职, 周转的禁制、巡查和监督体系完备, 那时的他们绝不会让阖宗上下的禁制都由一人负责,以至于当这人背弃之时,他们竟是这般措手不及。   从实沈长老因病挂职?还是从每月的长老议事取消开始?   不, 还要更早。   一切都从李正德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天起。   她不知道李正德是从哪里来的, 这样的大能在此之前绝不可能默默无闻,可他就是如天火般乍现,天下无双,旁人莫能望其项背。   无论是谁都对他的出身讳莫如深, 只说是李家的孩子,可是李家谁的孩子, 他们又说不出来了。   哪怕是谎言也应当编个完整的, 可他们偏偏像是有所避讳一样, 不敢冒认李正德父母的身份。   也就是在他出现之后, 临渊宗——乃至整个修真界, 仿佛都被泡在了一坛好酒之中。邪祟骤减, 人间祸事战乱不断, 却不曾有哪怕一个岁虚阵现世, 但凡危险的邪祟只需交由李正德便万无一失。   好酒叫人醉生梦死。   好酒叫人忘乎所以。   “不成, 决计不成。”关华悦艰难道,“他们有恃无恐,必然有万全的准备,宗主,星纪,我们不能明知有诈还以身入局!还有星纪手上的恶咒……你的离魂之症!”   李正德闻言看了看自己手上那道疤道:“这恶咒上确实有些东西,不算小,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若我要压制,不难。”   “可你的离魂之症——”   “离魂之前是有所预感的,眼下我并没有这感觉。”李正德平静道,“世上没有人能生抽我的魂魄。”   多么猖狂,你如何见过这世上所有的人呢?   可关华悦却无比愤恨因此而感到安心的自己。   不省君沉吟半晌:“訾诹长老现下如何了?”   “自然是先行被扣住了。”庄才拱手道,“兹事体大,若其中有所误会,还请不省君亲上司仙台一谈。”   “谈?”不省君冷道,“我若前去,可就不止是谈了。”   庄才不语,似是并不把他说的当回事。   不省君脸色愈沉。他自然知道庄才有意激他,可他似是也没有什么选择,霁淩峰的弟子性命捏在庄才手上,大长老一介命修并不善战,怕也是凶多吉少。   而季闲修为虽然高,但也不过静水境初期,司仙台上静水境不少,季闲一人是决计不敌的。   哪怕司仙台要与他们临渊宗撕破脸皮,他也半分不惧。便是司仙台倾巢而出,将三百年内的飞升大能一个个地全请下来,也要看看是他不省君先死,还是他们先撑不住爆体而亡!   他目露桀骜,再不犹豫,甩袖御剑,示意庄才引路。   “宗主……”   关华悦还是觉得不妥,可不省君已有决意。   况且他说得对,眼下最要紧的是保住霁淩峰上的弟子。   她只能目送这不省君离开,又面有戚戚地看向李正德。   屋里已经暗了下来,李正德起了个火诀:“大梁长老,麻烦你去殓了圣女的尸身,再去请世家把叶珉的解药拿出来……这南山云雀卵还有多久会发作?”   他难得一本正经地叫她“大梁长老”,而不是关华悦来关华悦去的。   “最晚三个时辰,最快一个时辰。”关华悦警惕地盯着叶珉的喉咙,“可如果九华籽吞下去,当即便要没命了。”   李正德点点头,对叶珉说:“听到没,别吞了。”   叶珉很是乖巧地应了。   “我先带他回雾淩峰收拾收拾东西。待拿到解药了送上来,他服下后我再送他走。”李正德说,“放心吧,有我在,叶珉不会有事。”   关华悦一点放心不下来,心道这群人是不是真觉得,不管什么事只要交给她就一定能成?   “叶珉的事不是小事,世家到底吃不吃这套还未可知,你不要想得这样轻松。”便是御剑飞行,要见到几个世家家主都要耗不少间,刻不容缓,关华悦也不再耽搁,对着窗外一声急哨。   一道白影自天外而来,定睛一看,那是只白鹤悬飞在窗前。   关华悦从窗口翻身而上,那是她的灵兽百田,身形巨大,据说能在半日内载一板车的新鲜药材,从浮图岭直抵朗道山。   “星纪长老。”关华悦道,“万事小心。”   虽然她觉得说了也没什么用。   李正德点点头,十有八九是没听进去。待屋子里再度静下来,他自光下看向叶珉,自己这名义上的大弟子。   叶珉似是总有这样的本事,无论什么情况,他都自有一派风雨不动的轻佻和闲散。   那也是李正德曾模仿过的特质。   眼下却似是没什么必要了。   李正德闭目行宫,一股灵压自他周身骤然荡开,他的神识随着漫无边际的灵场一并散开。方才那阖天绝非寻常,他很快便感知到了霁淩峰上异常的灵力和魔气。   “你和他们是一边的吗?”李正德开口,他的神识还在蔓延,眼里并不视物,却还是将眼珠转向了叶珉,“和霁淩峰上的那群人。”   叶珉点了点桌面,他确实思如泉涌,又有一首新曲浮现在他的心头,他闭着眼,指间轻点着自己的膝头:“霁淩峰上的人怕不止是一群。”   “确实不止一群。”李正德说,“我能感到杨心问的灵力。”   在叶珉的心里流淌的曲音露出了个杂音,他的指尖微微一顿,半晌轻轻摇头道:“怎么连石饕餮都关不住他?”   “石饕餮?”   “……与师父你倒是颇有缘分的东西,算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吧——我本以为哪怕关不住那玩意儿,关个小弟子还是不难的,没曾想竟这都能失手。”   李正德见他神色间似有一丝颓唐:“另一股灵力约莫有巨啸境。杨心问是不可能在巨啸境手下活下来的。”   他意有所指,可叶珉已经慢慢站起身道:“时间差不多了,还劳烦师父跟我回雾淩峰吧。”   外放的神识被收回。   李正德忽而很想问问叶珉,他看起来往日里和杨心问那样好,究竟有多少是真心。   可是问旁人的真心很不识时务,李正德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问问题。   他从来不问问题。   二人在夜色里走下了兀盲峰,朝着雾淩峰走去。   夜色渐深,枝叶间能看见今夜的月华时隐时现,瞧不见星星,明日可能是要落雨的。   这场雨落了,秋日三伏就该过了。   林间小道上枯叶繁乱,雾淩峰上闲人不少,但没有一个愿意出来扫落叶的,平日里都是陈安道的纸人和傀儡在这里干活,眼下人不在,这路便几乎叫枯叶埋没了。   踩在上面,便能听见细碎的响声,叫李正德想起油条下锅的声音,那玩意儿脆得很,香的很,只山上是吃不到的。   这条路李正德其实没怎么走过。   正如白晚岚所说,他这人不喜欢锻体,能飞绝不走,能坐绝不站,而且他其实不需要剑、法器、灵兽这些东西才能飞,只要他想,他便能乘扶摇直上九万里。   九万里之上有些什么呢。   他抬起头,视线掠过前方叶珉的背影,穿透这遮天合盖的树冠,去往遥远无垠的天穹。   世人都称他为仙,仙人高居天上,他会是从那里来的吗。   可星月不语,夜色之中没有答案。   而地上的人也不曾开口问过。   他们一路无言地回到了雾淩峰。   峰顶的桃花谢了很久了,池塘里的鲤鱼最近被白晚岚养出了凶性,个个饥肠辘辘,时刻准备着为几口吃食生死相斗。   叶珉果真走进了轻居观里,是要收拾包袱的样子。这屋子是他和陈安道一起住的,左右各一个耳室,装潢是截然不同的风格,他东西不多,很快就整理出一个包袱来了。   “就这些?”李正德问道。   叶珉点了点头,半晌又像是想起什么,转头钻进了云韵观里,去而复返之时手上拿着一个陶埙。   李正德只略看了一眼,便微微皱眉道:“什么东西,一股子魔气。”   叶珉没回答,只是把它装进了锦囊,挂在了腰间。   “你还是别带着这东西的好。”李正德说,“待你体内余毒化去,堵塞的灵脉迟早会疏通,到时候染上魔气是有入魔的危险的。”   叶珉点头:“我知道。”   李正德沉声道:“你忘了你父亲怎么死的吗?”   提及亡父,叶珉的神色依旧平淡:“仙途不好走,人路不见生门,岂不是只有邪道能走了。”   晚间风动,山风似是此夜不会停歇了,那风里隐约夹杂了些潮意。   叶珉话里有话,李正德隐约觉得自己似是被这风抛在身后的枯树,那些落叶和清风都已经开始向前奔去,只有自己驻留在原地,守着这十数年不变的山头。   他们曾经分明是那样默契的,李正德,叶珉,陈安道,他们不约而同地对着自己身上的不幸视而不见,对着一切的异常闭口不问。   或许就是因为有着彼此的存在,他们才能坦然地过着这状似平和的每一日,正是因为人人都是瞎子,才能一齐将那永夜当作白昼。   可是这永夜里闯进个聒噪之人,那人耳清目明,万事都要追究到底,无论谜底是何,他都不躲不避,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一股倔劲儿往死里挖。   世上怎会有这般可怖之人。   李正德立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开口:“你知道你父亲当年究竟为何入魔了吗?”   像是没想到他会主动问,叶珉略显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慢慢点头道:“是。”   “何时知道的?”   “我姐从没有瞒过我。”   又是一阵沉默,李正德仿佛下了某种决心般又问:“究竟是为什么?”   叶珉两指捋起那锦囊的流苏,神色却是柔和了起来:“师父,你当真要知道吗?”   李正德问:“为何我不能知道?”   “因为此事与你有关。”   针扎般的刺痛落在李正德的背后,他拧着一口气道:“正是因为与我有关,我才想知道。”   茗至观的窗里不见烛光,白晚岚应当是已经歇息了。他养得那池子鱼这个时候还在逞凶斗殴,一条金色的和一条红的斗得最是凶猛,搅得池水不得安宁。   叶珉合上眼,忽然叹了口气,竟是直言道:“今日这些人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让你自行催动手上的那恶咒。”   他前言不搭后语,听得李正德一愣。   “阳关教和司仙台本是打算以十三奇阵和万千傀偶困住不省君,再以那霁淩峰的人傀来威胁你催动这恶咒的。”叶珉说,“可没曾万般仙众的人插手杀了圣女,打乱了他们的计划,霁淩峰上又出了意外,所以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我。”   “可我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诓你开阵,便是骗得你把阵开了,只要你察觉不对,也能轻易把阵破开。不若开诚布公,让师父你——让您这位天下第一人自个儿想想,究竟要不要催动此咒。”   那疤痕本来早就没了感觉,李正德却觉得它忽然变得滚烫,像是有圈烧红的烙铁圈在他指节上,勒得又紧又疼,隐约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   “此咒名为天涯咒,附了名为‘昭雪’的岁虚阵。”   “只要催开它,你便能让与你有关的最可怖的血案在世间重现。”叶珉的脸上带了些悲悯,“哪怕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岁虚阵也会如实地重现这一切。”   “血案……”李正德喃喃道。   “想看看吗?”   “一个延续了十几代才开花结果的妄想,一个跨越数百年才终于成形的假说。”   “你是那妄想的彼岸。”叶珉忽然展开了双臂,拥抱这永不止歇的山风那样敞怀高歌,“是数万性命哺育出的新生。”   他的语句里带上了律动,那是李正德没听过的曲子,或许是他的新曲,或许就是刚刚还没能想出名字的灵机一动。   云海浪卷,山巅狂啸。   李正德看着他。   像是能透过那桃花瓣艳红的眼,看到最初的一丝狂想。 第92章 百年花   “嗯……瞧着眼熟。”   神使浑身已经被方才的冲击削得七零八落, 手指断了两根,膝盖里扎进了石砾,甚至在胸腹里扎进了断肢, 整个人像是拼得不大好看的尸块。   可他根本没留意到自己身上的伤,无知无觉,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雾淩峰的方向。   就连能看的眼也只剩一只了。   他点点头:“我一定在哪里见过。”   神使站在一片狼藉之中, 半晌往前走了两步, 浑身的骨头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弹响。   他不太高兴地撅了撅嘴, 目光在春时柳和千钧阵里的人之间转了转去, 忽然纳闷道:“怎么人还越打越多了?”   刚刚才爬起来的姚不闻仓促之间只救下了部分的人傀,其他的人傀和魔骨都不知道已经荡到哪个山头去了。   他浑浊的老眼紧盯着神使和他手上的断剑,嘴唇哆嗦了起来, 脸上的皱纹如沟壑, 地动般颤抖着。   旁边共持一把玉质不求人的唐姓男女一时也心有戚戚,那不求人周遭的地面依旧完好无损,愈发衬托出那没有法器防护之地的残破来,如果不是这“事事不求人”, 他们哪里还有命活?   “川断剑……”姚不闻踉跄地往前一步,眼移不开半寸, “夏师叔?”   神使见又有人认得自己, 很高兴地点点头。他右脸已经被削掉了半块肉, 露出了些牙骨来, 说话时还漏些风:“是我是我, 怎么, 小老儿, 你也与我旧相识?”   姚不闻分明知道川冶宿仙已经前尘尽忘, 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句师叔。   他年已近百, 此生是没什么飞升的可能了,此时故人相见,情真意切。   偏偏一道没眼力劲儿的厉喝自草丛而来:“师叔什么师叔,姚老头你要通敌吗!”   杨心问的眼前还有点朦胧,他下意识就想给脖子来一下,可陈安道近在咫尺,金瞳也还没散去,他不敢造次,只能冲着眼中不太清晰的人影大喊:“都什么时候了还念着叙旧!”   陈安道见姚垣慕快被喊傻了,忙将自己的视线汇入杨心问的意识里。待看清了自己喊错人了,杨心问也没觉得尴尬,扭头就看向姚不闻,两眼冒火,似乎还在琢磨该骂些什么。   他张嘴闭口的姚老头,叫饱受蛇毒摧残的姚不闻愈发心力交瘁。那蕴灵诀才刚叫他恢复了些灵力,勉强把蛇毒压了下去,眼下隐隐又有破封之势。   姚不闻耳中嗡鸣:“这……方才是什么动静?”   却是那神使接话道:“那山峰上起了阵,好大的阵仗,我都看到祂在那徘徊了。”   “师叔……”   “这热闹我非看不可。”神使说着又有些为难地回头看了看他们,“可你们又在这里碍手碍脚。”   “碍手碍脚?”杨心问冷笑,“我还觉得您给人添麻烦呢。”   那神使摇头:“我这身体瞧着是撑不住了,速战速决吧。”   话音未落,便已见他抬手横剑,杨心问退守两步,却见神使那断剑忽而斩了自己的一截小臂!   他拿着那小臂,跟掂量猪肉样的在另一只手上掂量了两下,而后又将那小臂往高处一抛,纵剑追击,斩出五段,口中念念有词道:   “心火照永夜,肾水载万帆——”   杨心问不知道他在嘟囔什么,可管他是什么都不能叫他念完,已是控剑追击,要坏他五段小臂所成的阵。   那唐氏男女的不求人此时却飞身而出,悍然护在了那五段小臂之前。   “姚不闻!你还在傻愣着干什么!”   杨心问连忙向离那神使最近的姚不闻怒喝:“干活啊!”   姚不闻如梦初醒,捏着春时柳连忙生根抽枝,直取那五段小臂。神使斜眼看他,却是轻蔑一笑,只见那形如闪电的藤条在碰到那小臂之时却如石沉大海,像是凭空消失,又像是被一个无形的乾坤袋给吞吐了一般。   “祈肝震丰年。”神使轻笑着吟唱,却忽而听见另一道细碎的口诀响起。   “祝永夜亘古,千舟不得渡。”陈安道用千钧阵内残存的魔骨摆出了反五行,“终岁乞荒年。”   那几段小臂的吞吐一滞,杨心问瞧准时机踏步向前,剑分五道,行他才学的纵天椋剑法——与前来阻挡的断剑碎片攻防交错,剑指那神使的五脏!   “望脾坤春肥,肺金不绝。”神使口诀愈快。   “秋收颗粒无,金石不得。”陈安道字句不停。   五段小臂滞涩地旋转成阵,春时柳自反向再生,姚不闻不敢怠慢,倾全力以藤蔓截断那小臂的旋转。   杨心问的剑意已至,五路先后凿进那神使的心、肾、肝、脾、肺。   如若那玩意儿还能称作人,眼下必然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可那神使脸上的笑意甚至有几分清纯可人,声音轻缓道:“芥子人间。”   陈安道急道:“一念须弥!”   那五截小臂和阵中魔骨同时震颤起来,竟是隔空相持了起来!一道将成未成的裂缝在五臂阵中闪现,死者灵力将散,只要能撑到那神使的灵力彻底消散,请来的什么大罗神仙都该打道回府!   那神使的眼珠狡猾地转了一圈,却见他断剑剑尖掉转,忽而前冲,将自己那就快停跳的心、肾、肝、脾、肺骤然挖了出来。   姚不闻一怔,他离得最近,衣袍上甚至溅了些血。   血腥气糊了他满腔,竟是一时愣在了原地,却是杨心问已经夺路向前,似是再不指望他——连那断剑阵也悉数冲向了杨心问,一点不分来对付他。   杨心问在抢时间,仓促间只能就地一滚,避开那碎剑,可腰上还是被划出了一道口子。   他连忙回头,果然见陈安道忽而蹙了蹙眉,他心下急怒,扬剑再踏吞形步,无理取闹道:“你敢还手!”   神使摇摇头,血淋淋的手承五脏而上,将那五截小臂取而代之:“你好没道理。”   剑已至,阵已成。   死了的魔骨所成的咒,和新鲜人五脏成的阵在此时骤然分了胜负。   魔骨碎裂,陈安道经脉间一阵剧痛,寻常阵法反噬决计不会有这般痛楚,现成的邪魔外道果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他蜷缩在地上,请仙骤然断开,恍然间只记得唤杨心问快撤。   芥子人间已成——那五脏旋出了一道裂口,其下的石砾被其吸进,而后是浮草、草皮、泥土——终于连那不求人也吸进去了!   唐姓男女心如刀割,可半分不敢造次,姚不闻亦感到了那裂口里的怪力将他整个人往里扯,他连忙将春时柳往地上一扎,抓住了周遭命途多舛的人傀,同时扯住了已是半腾空的杨心问的脚踝!   杨心问扒拉着藤蔓俯身在地,咬牙道:“这玩意儿要吃多少东西!”   “灌……”陈安道生若蚊吟,他和杨心问的心念已经断开,只有旁边的姚垣慕听得见他在说什么。   “把灵力灌进去……”   姚垣慕只恨不得自己长了四只耳朵来洗耳恭听,忙冲裂口边的二人喊道:“灌灵力!陈道友说灌灵力!”   话音未落,杨心问已是翻身过来,将浑身的灵力朝着那裂口处猛灌。   姚不闻方才被蕴养出的灵力不敢全数交出,担心这春时柳用不了,他们全都得被卷进裂口之中。   二人同时转头看向了姚垣慕,喝道:“你来!”   姚垣慕哆嗦着:“我我我我我……我的灵力早用完了……”   “蕴灵阵养了那么久,你白吃白喝啊!”杨心问灌得太快,眼见着灵力告罄的灵脉间快浮现出魔气了,他的脾气也愈发暴躁,“还不滚过来干活!”   姚垣慕闻言连忙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他身形高大,还实心,那裂口竟一时半会儿吸不走他,唐氏男女想上前拦都不敢,担心被那裂口给吸走了。   待近了些,春时柳便已经拴住了他的脚踝,那神使歪头看来——他的耳朵和半边脸已经没有了,这动作便瞧得愈发惊悚:“你又有什么能耐,竟敢来坏我的事?”   姚垣慕吓得快两眼一翻,一边惨叫着一边手脚不停地往这边跑来。   声似猴形似猪,横冲直撞而来,双手平举,蹲坑样的浑身使劲儿,冲着那裂口骤然放出一股滔天的灵力!   那灵力至纯而浓郁,仿佛能将这山林间的邪气悉数荡开,将这山间的风向都改变了。   神使面色骤变,立马控起他那断剑要刺。杨心问早防着他这一手,以脚踝上的藤蔓为轴荡出横剑荡出一圈,数道剑气飞出打散了那断剑阵,剑阵一散,碎片立马被吸进那裂口之中。   “放肆!”那神使脸上终于再不见自得,愤恨与惊惧一齐涌上,“你还我的剑!”   姚垣慕被他这声里的威压吓得双膝跪地,但手上依旧放肆,浑身灵力如湍流般朝着那裂口涌去。   那被掏出来的五脏六腑愈发狂躁地跳动着,鲜红的心脏很快就成了猪肝色,开始发黑发紫,而那裂口渐大,风口下的杨心问却能感到吸力已经在减缓。   神使口中吐血不止,只有那只疯狂的独眼似还无知无觉,凛然看着眼前几个老弱病残。   “杨、杨大哥……”姚垣慕好像身体被掏空了还得往外挤,面如土色,“什么时候才——”   “给我撑住了!”杨心问厉喝,忽而切了脚上的藤蔓,骤然上升时伸手勒住了那神使本就摇摇欲坠的头颅。   他两手一拧,那头立马“咔嗒”一身颈骨断裂,而那扭过去的头却还慢慢抬起,与他在咫尺间对视。   两方都剥去了阴阳怪气的伪装,如两只妖兽般贪婪又暴戾,自然的法则只有吃与被吃,没有人打算就此退却。   而今日是独虎遇群狼。   杨心问无声说道:你败了。   狂跳的五脏终于支撑不住,猛地爆裂开来,肮脏的血块横飞,杨心问感受着两臂间的躯体无力了起来。   神使的灵力终于散尽,那早就不成人形的躯体退后了几步,又慢慢地转圈,像是想找准被拧断的脑袋的位置。杨心问从他身上跳了下来,退后观察。   芥子人间缓缓消失,霁淩峰山间树海像是被巨兽生吞了一大口。   上方的视野豁然开朗,惨淡的月光落了下来,却又很快隐没在乌云间。山雨欲来,风停树不止,而那那时隐时现的月亮竟敢这般圆满,像是讽刺那一家团聚的愿景,歌颂恨别离时却这样张扬。   神使仰望着那圆月,严格来说是他的脑袋只能保持着这样的角度。   远处的雾淩峰上已传来了雨声。   这山雨翻山越岭而来,由远及近,如一群匆匆赶来的精。   他成了她,望着从天而降的雨,忽而想起了雨打荷叶的声音。   时已初秋,她却仿佛置身盛夏。   琴曲伴萧音,雨打莲荷,如银珠坠地,是世间最昂贵又最诗意的乐曲。   她那席露一朝,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害得她今时今日要受这般苦楚。   “我想起来了。”她的声音只有微弱的气音,“那不是你的构想……也不是前辈的构想。”   姚不闻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听着那熟悉的语气,竟一时落下泪来。   “我本希望后人提起我辈,只是庸碌无能,而非异想天开。”夏听荷轻轻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可师父错了,时夏也错了……我们都错了。”   闷雷滚滚,分明乌云尚未飘来,天空却乍然一亮。   九道雷霆齐发,冲着夏听荷直追而来——   竟是天劫至!   “从最开始这一切原不过徒劳二字。” 她笑着,可怖的脸上被那刺眼的光照亮。   “不闻,不要再走我们的旧路了。” 第93章 知慕少艾   天劫来得突如其来, 在场的要不灵力耗尽,要不意识不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九道落雷将那神使的身躯劈成了灰烬。   “什、什么东西……”   姚垣慕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现在连抬根手指的气力都欠奉,胖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萌生了减重的想法,不然连站都站不起来。   神使方才站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 天劫并非寻常雷电, 数为九, 声光同时, 落地不偏不倚,只取逆天而行之物,目标一碎, 天雷止息。   可是夏听荷做了什么忤逆天道的事?   “被请下来对我们打打杀杀的时候倒是不见天雷。”杨心问方才离雷最近, 眼前被闪得晕。好在这一片都被芥子人间给吸成了平地,他走路不至于被绊倒。   杨心问晃晃悠悠转到陈安道旁边,盲人摸象样的伸出手。   碰到了人才发现,陈安道浑身冷汗, 人跟被从水里捞出来样的,又凉又湿, 像团泡了水的棉花样的被风吹得发抖。   让他一碰, 竟像是方才睡着了, 这会儿才悠悠转醒, 状若无事地回握住了杨心问的手, 自以为平静道:“此地不宜久留, 雾淩峰现下才最是紧要。”   他想借着杨心问的手站起来, 才站起来了一半, 杨心问却忽然把手往下放。   陈安道凭自己根本站不住, 立马就跟着往下跌,眼看着要双膝跪地,杨心问又忽而出手把他捞回来。   他比杨心问高不少,被这么搂着还是弯着腰的姿势,格外别扭,而且因为腿软站不直,全靠杨心问的胳膊才没倒下去,叫他难堪又心惊。   “……你做什么?”陈安道勉力想靠自己站端正了,未果。   杨心问假笑一声:“我什么也没做呀,师兄,眼下刻不容缓,我们快些去吧。”   他说着便佯装要抽手转身,陈安道面色一白,转头想去找自己的乌木杖,却发现杨心问比他手更快,先一步拿起了那文人杖背在身后,假惺惺道:“这东西我帮师兄拿。”   这便是非要作弄他的意思了。   陈安道冷下了脸来。   雨幕已经追到了霁淩峰上,他们所在的地方不剩几棵树。   杨心问用那根乌木杖在背后画阵隔了雨水,浅淡的金光罩在陈安道身上,他自己却有意淋了些雨,像是想借着那雨水冲洗掉身上的血腥气。   可惜他那袍子着实没救了,再怎么冷风冷雨地冲刷也没用。   山雨急促,还带着纷沓而至的草腥。杨心问本就挽得随意的头发眼下又散得差不多,湿漉漉地附在被淋得发透的衣衫上。   分明是他在作弄人,却又很会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坏事是他做的,委屈好像也是他受的。   陈安道终于自这雨幕间的静默里,品出了杨心问收敛的怒意。   “……反噬乃是意料之外的事。”他柔下了声来,跟杨心问讲道理,“你不能这样跟我乱发脾气。”   他见杨心问依旧不动,已是觉得有些不对,连忙抬眼去看杨心问的眉心,那灵台间却是隐隐有煞气翻涌。   怪不得这样阴晴不定。   陈安道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了,他家无幼弟小侄,又没到当爹的年纪,哪里有什么哄人的本领。前前后后拢共也就哄过这么一个师弟,偏偏就这一人还这么不好哄。   “你……”陈安道不惦记着靠自己站直的事儿,豁出去了,干脆全身卸了力,跟个瘫子样的落在杨心问怀里。   杨心问的阵法学得一般,没法再这么精准地只叫自己淋雨,只能不情不愿地也拢了进来,一手托着人,一手把着腰,跟抱孩子样的抱着陈安道。   这诡异的姿势似乎的确能叫他心情好些,终于肯说话了:“我那么听你话,打滚都躲着石头怕被硌到。师兄倒是了不起,一上来就现学现卖一个恶咒和神仙斗法,好威风,好能耐。”   听说民间的小孩儿都喜欢争当别人的爹爹爷爷,陈安道很难理解,但看杨心问被这姿势取悦了的模样,约莫是确有其事的。   只是这姿势臊得他抬不起头,还得好声好气道:“当时没有旁的办法。”   杨心问那眼开始看得清东西了,第一件事就是极凌厉地看向陈安道,仿佛自己占了大道理那样:“你对付我的办法那么多,怎么那时就没有办法了?若非他死得快,你再被反噬个一时三刻的,还要不要活了!”   他嗓门大,自雨中也能飘远去。那边的姚垣慕让姚不闻的藤蔓支了起来,和春时柳护着的那堆人傀放到了一起。   他本是很不愿意跟这群活死人待在一起的,还想再问问那天劫是怎么回事,可刚一探头,发现杨大哥正极其威严地以下犯上,立马非礼勿视地缩回去,和那堆缺胳膊短腿的玩意儿安稳地待在一块。   余光瞥见姚不闻呆滞地看着那边,还好心提醒道:“大长老,你别盯着看,杨大哥现在心情不好,小心他骂你。”   姚不闻本来还支了个避水诀,现下呆愣着,给忘了,立马成了个落汤鸡。他只觉得眼前这一幕何其诡异,以他近百岁的阅历也没瞧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以他对陈安道十五年来了解,更是不理解陈安道怎么会允许这样不端的行为。   他方才见夏听荷魂飞魄散之时的怆然被踢飞,眼下脑袋空空,好像蛇毒都要压不住了,半晌拧过头,就当自己被蛇毒毒出了幻觉。   可那边的人声还在穿透幻觉的谎言而来。   “你是要同我私奔的!你怎么能这样不管不顾!”杨心问骤然仰起头,死死地盯着陈安道质问。   什么胡话,怎么就成私奔了?陈安道的脸不知不觉烧了起来,他们两人怎么能跟这样的字眼扯上关系?   可他又不能在这个档口上说“我不与你私奔”,杨心问什么也不明白,他说这两字是必然是没有别的意思的。   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两字他不敢接,或许是因为眼下的姿势太不成体统,或许是杨心问仰起头的样子好像是要亲他。   天已是大亮的时候,可刚出的日光又被那乌云挡得严严实实。   像是不服气就这样被遮住,于是那耀眼的光偷偷钻进了杨心问的眼里,悉数照在了他身上。   他的发落在杨心问的湿发上,沾了水,不分彼此地缠在了一处,那张稚气的脸上挂着水珠,透着淋了雨的凉意,可喷出的气息却格外灼热,烫得他只想跑。   陈安道的脑里轰得一声懵了,下意识挣动了起来。杨心问一时不查,险些让他摔了下来,气道:“你乱动什么?”   “雾淩……雾淩峰……”陈安道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两眼看向雾淩峰的方向,说什么也不肯再看杨心问一眼,“正事要紧,师父……叶珉……还有浮图岭,都是要紧事,你不许——”   不许什么?   是你不许还是我不许?   杨心问见他当真是急坏了的模样,心里再想算账一时也只能按下去。   “你抓紧了。”杨心问说着调整了下姿势,把人背在了身后。   他这些时日个子蹿了不少,总算不至于背人都背得别扭。只是他心里还别扭,什么请仙,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东西吗?   陈安道就是一言堂,就是把他当孩子看。他一个不死身伤两下就得被这么管,陈安道却去冒这样的风险。   完了自己不过说了几句,陈安道竟然还和他急,一副再说就是他杨心问欺负人的模样。   岂有此理,这世上还有公道二字吗!   他把人背了起来,气势汹汹地往姚不闻那边走去。姚不闻还在念叨着“蛇毒恐怖如斯”,就被杨心问质问道:“你会御剑吗?”   对命修问这话多少有点缺德。   姚不闻张了张嘴,摸着他的春时柳,半晌才咳了两声道:“术业有专攻,吾乃命修——”   “拽什么文?”杨心问打断道,“会不会?”   姚不闻尴尬地说不会。   “有灵兽吗?”   这个是有的,姚不闻又挺直腰杆抚着胡须点点头。   “叫过来送我们去雾淩峰。”杨心问说,“我灵力空了,御不了剑,你动作快些。”   一听到他要灵兽的作用,姚不闻又笑不出来了,他跟杨心问的龃龉由来已久,此时也顾不上面子了,径直道:“我的灵兽乃是覆草寿龟,爬过来不如老儿腿脚走得快。”   杨心问奇道:“不能当坐骑你养它干什么?”   说完也不等他回话,似乎只是纯粹感慨废物的灵兽也这般废物。那灵兽实则有养育天灵药材的奇效,使他们姚家炼丹术不可或缺的一环,但姚不闻眼下没有半分向杨心问卖弄的兴致,只是闭着嘴不说话。   “你还能动就处理下这下这些人傀,说不定救一救还能活。”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北面,“刚刚那俩姓唐的从北面逃下山了,十有八九是想对临渊宗趁火打劫的,你自己看着怎么办。”   说完把背后的人往上颠了颠,转身往山下迈开步子跑去了。   他跑得不快,陈安道手上也没力,抱不紧他,快了怕把人给甩下去。   而且他心里多少有些觉得不是大事。   虽然陈安道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但说到底,岁虚阵是邪,可昭雪容易破,只要让众人都看见了那李正德出世之日的模样就行了。   他心想:看见就看见呗。   杨心问对临渊宗本就没什么真情实感,对那三元醮更是深恶痛疾,那临渊宗敢做这种烂事儿,那就活该被人看见,李正德有胆起这个阵,难道就没胆瞧瞧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这般想着,脚下便愈慢。   望着眼下延伸出去的小路,小路尽头是天边,那一片天边还未被乌云笼罩,隐隐得见日光。   杨心问忽而想到——现在,就是现在,天已经亮了。   他们为何不现在就走呢? 第94章 猎场   如果三元醮的事情败露, 仙门世家便要疲于应对这一丑闻,再难掩人耳目地干这种事。   杨心问看向雾淩峰的方向,停下了脚步。   陈安道心里虽乱成一锅粥, 可也感受到了杨心问这一驻足。   他方才一直把头埋在杨心问肩上,生死不肯抬起来,这会儿才露出了双眼睛, 轻声问道:“怎么了?”   “师兄, 我在想……”杨心问顿了顿, 还是开口道, “我在想,那岁虚阵当真有必要去拦吗?”   他说得犹豫,心里却是有主意的。   “叶承楣的昭雪之所以会吞人, 是有彦页从中作梗, 让其阵不得昭雪,才会食人为继。可眼下的岁虚阵,本就是阳关教为了揭露三元醮而布下的,他们没必要对被卷进阵中的平民百姓出手。”   “本就没有人要受害。”杨心问看着脚边的积洼, 他与那水中的陈安道目光相触,没由来的有些紧张, “我们、我们不如就趁现在走, 事情败露, 主事人肯定要被千夫所指, 分不出余力来抓捕我们。”   “说到底……”他有些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挪开了半步, “从一开始就是仙门造孽, 我们凭什么要帮他们隐瞒?”   积洼没了他二人身形的遮掩, 镜子样的水面立时便被落雨击碎。点滴荡漾出的波纹推开了他们的衣角, 二人像是能在这点积水的见证之下就此远走高飞。   久得像是秋果再生春芽,又短得不够杨心问做完一场美梦。   他感到陈安道本是蜷缩在自己身后的,此时却像是舒展了些。   没什么力气的手臂很努力地环住了自己,宽袖拢在他头顶,是个安抚一般的姿态。   无声地告诉他——不行。   杨心问偏头蹭了蹭那袖子,言语间带了些鼻音:“你说话不算话。”   那鸦黑的宽袖几乎将杨心问整个脑袋都罩在了其中,身后人缓缓叹了口气:“与你说好的事情我没有忘,只是三元醮的事情若当真败露,这天地之大,我们又有何处能容身?”   杨心问不明白:“若事情败露,他们难道还要拿我们?”   山风吹得太大,催得云翳动荡不平,天边时晴时雨,照得积水的地面比高天悬日还亮眼。   陈安道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杨心问的肩头:“三元醮与三相是仙门为了对抗邪祟与深渊,历代呕心沥血的结果。可这主意虽是仙门想出来的,用却并非只有仙门能用。”   他说得轻而缓,仿佛不忍落叫杨心问去想这些。   可这世道已不是他们闭着眼还能安然无恙活下去的地方了。   风卷着雨水斜斜地飘来,在避水诀上激出点金色的碎花。   杨心问让那宽袖罩着,闻着大抵是这世间最能叫他舒心的气味,却依旧止不住得开始打颤。   三元醮与三相可请深渊成人,哪怕只是半个深渊,也能成如李正德这般的天下第一。   只要学会了阵形和口诀,堆出足够多的人命,谁都可以成三元醮。   雨声渐急。   “修仙入魔都太远了。”杨心问喃喃道,“既然仙家能做,我为何不能做?”   他眼里是在破庙里垂死的那个自己。那个可怜的,贪婪的,与这世间所有仰望仙门的百姓无不同的自己。   “深渊并非仙门的所有物,我也可以有,只要杀足够的人成三元醮,然后狩猎三相的候选人。”   “我便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   彼时人皆虎狼,凡民行于大道,却要恐慌于那擦肩而过之人是否要用他祭坛;仙者除魔卫道,亦不知对他感恩戴德之人是不是要抽他灵脉成骨血,诓他面见深渊当心魄。   就连元神已成形的宗师亦不过饿狼眼中肉,世上人若不为刀俎便只能为鱼肉。   “如若此事败露,这偌大人间便如毒蛊,无论是凡民还是灵子,人人都有入场的权利。”陈安道说,“而你我是已然成形的心魄骨血,哪怕从仙门跑出去,其他人又会放过我们吗?”   远山雾霭沉沉,天光镶着云边,用那一点点的日光哄着人以为长夜已去,今朝便要有个璀璨的日出。   可那残忍又虚妄的光很快便被乌云遮掩过去,只等下一阵风来,故技重施地诓骗地上仰头久望的人。   杨心问怔怔地看着那宽袖上的银线压边,许久长出一口气,眼眶酸涩,却到底没有落泪。   只是偏过头,与陈安道埋在他颈边的脸碰到了一处,小声道:“算你还没有黑了良心,还记得与我约好的事。”   “下次。”杨心问重新朝着雾淩峰奔去,“下次师兄可不许再拒绝我了”   陈安道轻轻嗯了一声,二人离得近,便是再小的声音杨心问也听得见。   他心头压着的阴翳像是能被这一句应允给吹散,哪怕他连陈安道是不是真心实意的都不知道。   假的也没关系,杨心问想,师兄手把手教会了他对待毫无防备的符修的手段。   打晕了带走也是种办法。而且这不能怪他,是师兄言而无信的错。   山间积水路滑,可杨心问的脚步却越发轻快,他的灵脉里慢慢地又聚起了灵力,开始与那躁动不安的魔气相持。   行至山峰底,杨心问正在犹豫是取道雨淩峰,经过百藤索道去雾淩峰,还是直接往雾淩峰走,却听一道清亮的少年音自天际传来:   “好极好极!终于见到人了!”   他们同时抬头,便见一弟子在他们头顶御剑而下。   那人瞧着二十有余的年纪,一身弟子服浆洗得发白,腰封上按规制应有的玉石不翼而飞,还隐约有破洞。浑身上下除了腰间的木牌外没有任何佩饰,连剑鞘上都不见花纹,头发梳得规整,只一素色的发冠端立在头顶。   杨心问对“素雅”的品鉴,仅限于瞧着素但贵得惊人的玩意儿,眼前这弟子在他看来,只是纯粹的寒酸。   他一边心里骂人寒酸,一边急退两步,不敢叫人轻易近身。   倒是他身后的陈安道认出来了,轻道:“是玄枵长老的弟子,夏时。”   这名字杨心问隐约有些印象,再细看夏时那穷酸样,杨心问想起来了。那日天矩宫大闹一场,庄才遣来向他致歉的就是这人,带了十几个灵石来结果吃了他的闭门羹。   “姚垣慕说玄枵长老叛了。”杨心问抽剑出来,眉间刚压下去的煞气又再度浮现,“这人是敌非友。”   眼下他灵脉之中两力相冲,一旦遇敌,便是不受控地开始在他体内乱窜。   陈安道似有所感,开口道:“凝神,默口诀。”   清心咒杨心问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可眼下他们两人一个行动不便一个灵脉空虚,若来者不善,那除了他这一身的魔气,他们还能仰仗什么与人相斗?   “听话。”   耳边的声音没了方才那隐约的温柔,而是陈安道惯常的沉静。   杨心问最恨的就是这沉静,一旦陈安道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了,那便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迟早有一天他也要来下这样的命令,杨心问心想,他总有一天要对陈安道说一句“听话”。   见杨心问亮了剑,夏时惊恐道:“二、二位师弟这是何意啊?”   他方才便觉得这两人形容有些诡异,向来极重整洁的陈安道身上沾着血,还穿着陈家的家主袍,而那杨心问披头散发,只穿着件红衫。   这红衫乍一眼没瞧出来,仔细看着才发现是被血给染得均匀又透彻,脚上不着鞋履,眼下抽剑相对,颇有疯癫之相。   夏时略微一顿,手伸向腰间,却不是拿剑,而是把自己的腰牌举了起来道:“二位……我是同门弟子啊!陈师弟,我们一同品过茶的!杨师弟,我给你送过礼的!虽然你没收……”   杨心问皱了眉,一时分不清这人究竟是装傻。还是真的对现状一无所知。   “夏师兄,你为何会在山上?”陈安道拍了拍杨心问的肩,示意把他放下来。   杨心问依言照做,这回倒是把乌木杖老老实实还了回去。   不仅把乌木杖还了,还很是同门情深地搀着陈安道另一边手,伺候宫里的娘娘也不过这般周道了。   “我?师父让我护送一位贵客下山,可我在山顶遍寻那贵客也不见人,又忽然看见雾淩峰山头生变,这边又莫名降了天劫下来,刚往这来,便见到了二位。”他面上倒是沉稳,不见多少惊逢巨变的恐慌,反倒好奇道,“你们见到那天雷了,劈着谁了?”   他的模样甚至有些太沉稳了,让杨心问心中对他的犹疑更甚。   陈安道知他心中所想,偏头小声道:“夏师兄性子和顺沉稳,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   “沉稳?”杨心问嘟囔,“我看是缺心眼。”   夏时没听见,只是双手略微比划了一下:“一个肚子浑圆的贵客,身量不高,师父们叫他衡阳公,你们可有见到?”   “确实瞧见过这样的人物。”陈安道说谎不打草稿,“不若我们为夏师兄引路?”   他说得脸不红心不跳,那夏时见了果然高兴起来:“这可好,师父让我护着他,我还担心他让方才那异动给卷进去了,担心得很,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我怕说不明白。”陈安道说,“不若我们与你同去,也方便引路。”   夏时抚掌:“好啊。”   随即做了个请的手势。 第95章 临渊问道   君子剑的由来如今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了, 就连李稜自己都记不住了。   剑修的成年礼大多是师长所赠的宝剑,这君子剑也是李稜当时的师父——上一任宗主夏时雨所赠。   当时夏时雨跟他胡诌了这剑至少十几个来历,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实际上那时的宗主穷得响叮当, 夏家不是什么大宗族,那时夏时雨花钱的地方又多,都快把自己的佩剑给典当出去了, 估计也没钱给他弄把好剑。   倒也不是大事, 虽然夏家不太行, 但是李家还是有钱的。李稜从父亲那也得了一把剑, 百兵王闻甘亲手打的绝世宝剑,那之后很长一段世间他都腰佩两把剑,一柄是用来退敌的, 一柄是给师父留点面子用的。   后来夏时雨身殒, 万灵悲哭之际,他那柄才通了灵的绝世宝剑没绷住,让万灵丝抽走了。没办法,那会儿他也老大不小了, 再去弄个什么剑也难上手,便一直用这柄君子剑凑合着。   凑合到现在, 他元神成剑, 锐不可当, 手中剑于他不过趁手的木棍, 平时还能当当代步的。   因为师父丢给他一个破烂剑而嚎啕大哭, 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不省君踏上了剑, 跟在庄才身后跃出窗去。   目下不见霁凌峰半分异动, 想来是庄才的禁制作怪。那山峰依旧林海涛涛, 飞鸟不绝, 他比那鸟飞得更高,凌云而动,御风而行。   他御剑可眨眼行千里,但庄才不行,这符修只会用疾行的符咒在地上倒腾。   不省君在上居高临下,看着那瘦弱且佝偻的身形,像只瘸腿的鸭子在地上晃荡。   他对庄才说不上有多熟悉,只是认识,便如这山中大部分人对他一般,认识,但不熟。   或许就是因为不熟,不省君才越发难以理解对方究竟为什么要背叛临渊宗。   不省君低头看向自己剑鞘上的红玉,实沈长老说得不错,人与人之间总是难以互相理解的。   “当时我并不同意让你知晓深渊之事。”不省君忽然纵剑而下,如惊鸿翩然而落,“你出身低,修为也差,连关华悦都因年岁尚轻不曾得知此事,让你知晓,大有不妥。”   庄才没曾想不省君竟屈尊下地,笼了袖,客气道:“确实。”   “但我们还是让你知晓此事了,你可知为什么?”   似是不清楚不省君究竟想要何种回答,庄才低眉顺眼的,老实答道“不知”。   林间蹿过几只松鼠,眼下正是秋储的时节,人要农忙,走兽飞鸟也要,也就只有山上的仙人,四时变化于他们似是没什么分别。   不省君略略抬手,指中剑气斩断了前方遮眼的树枝——真浪费,庄才心想,那枝上未熟的果子还不少呢。   “因为你是卜修。”不省君没有在意庄才的视线,“若是医修、器修——哪怕是剑修,我都不可能允许你参与此事,但你是卜修,且于阵卦一道颇有天赋。”   庄才道:“不敢。”   “有什么可不敢的。”不省君说,“我师父和师叔虽是剑修,但也兼修符阵,我师叔更是以符修飞升。她一生不曾收徒,一是因为过于忙碌,二则是因为弟子的资质她瞧不上,如若她见过你,席露一朝应该也不至于失传了。”   “那是天下第一的梦中术。”庄才缓缓摇头道,“庄某不敢肖想。”   “天下第一。”不省君咀嚼着这几个字,“人人都这样说,我也是这般觉得。”   “只是师叔曾说,世间有半梦仙,不以梦造幻境,却以梦成现世。比起叶家的石饕餮和她的席露一朝,那半梦仙的手段,才是心魄道中最贴近深渊之物。”   “事到如今,心魄道业已失传,元神道依旧渺无音讯,骨血道杀孽太重,唯有庄千楷的三相说大成。”不省君锐利的视线如他灵台剑那般横扫过来,“你与他姑且也算同族,我想不通,你究竟为何要叛?”   庄才手中的罗盘轻转,那罗盘有三层,一层堪舆,一层星图,一层命盘,都是他守着上官家的人做出来的。平日里他便惯爱摩挲那罗盘,沉香木已经叫他摸得泛光,透着些油亮来。   他盯着罗盘上的八卦阵,拂面的风吹起他鬓边有些发白的发,许久道:“我何曾叛?”   不省君转首,见庄才险些撞到树上,皱眉道:“你说什么?”   那星图上的动莹虫,身如碎星,动与天应,是难得的灵物珍宝,一只便价值千金,穷如庄才,那星盘上却有足足四十九只,也不知道是如何抠出来的钱做的。   他总是显得愁苦的眼,唯有看着那罗盘时隐约能见些亮,如密林间偶尔投下的日光。   当年点头让此人加入,或许与这眼神不无关系,这眼神总能叫李稜想起夏听荷。   “你方才所言究竟何意?”不省君道,“若有苦衷,现在说与我听尚且来得及。”   庄才却摇头道:“我无苦衷,亦无冤屈。只是我等存志不同,早已殊途。”   “你志何为?”   疾行已至山脚,庄才微张了嘴,似是不假思索,却猛地一滞,足下一停。   那苦相骤然戾气横生,手中罗盘隐现金光,竟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不省君抬眼看去,便见山脚玉阶上立着三人。   一人是鹤发老翁,手持葫芦杖;一人青年面孔,身着百衲衣,脑后扣一傀儡面;一人不过豆蔻少女,却身负等人高的兵匣,正偏头与那老翁说着什么,忽听响动,方抬头与他们二人对视。   季家长老路游子,上官家主上官见微,闻家掌兵使闻贯河。   庄才抱紧了那罗盘,脸上戾气渐消,半晌怆然道,“却是什么风把三位给吹来了?”   见他神色有异,上官见微心里疑窦丛生。   那陈家的小弟子跑来跟他们说,陈安道得了传承,不肯就范,跑来临渊宗寻星纪长老庇护之时,他其实是不太信的。   陈安道与他算是同辈,人在上官家学傀术时也算有些交情,这人不像是那种惜命的,更不像是会蠢到跑路跑回临渊宗的人。   他本不愿来,觉得这事儿肯定是假的,谁知离得最近的闻家风风火火地来叩门,还把掌兵使都派出来了,一副要跟李正德生死大决战的样子。   没办法,他一个新上任的年轻家主只能给这个面子,一路风驰电掣地赶来,还在浮图岭外遇见了正从土行阵中冒出来的路游子。   “陈安道当真跑了?”上官见微看向那神色诡异的玄枵长老,“你们没抓住他?”   玄枵长老闻言却是颓然垂首,半晌又抬头朗笑:“好小子,果真早有准备。”   “陈安道人到底在哪?”闻贯河一掌后拍,兵匣乍开,四把无柄飞刀长出,在她面前如活物般游弋,“临渊宗不会在庇护于他吧。”   不省君负手抬眉:“宗中逢变,却与陈安道无关,他日前应当下了山回陈家,尚未回宗。”   “胡扯!”路游子手中杖敲地,“陈家听记寮亲传他避祸上山!你还要狡辩!”   霁淩峰人傀尚在庄才手上,不省君不敢实话实说,只能挽剑沉声道:“让路。”   他这般举措,其他几人再不犹豫,四飞刀交叠如一朵冰花,葫芦杖上叠生门,下叩死门,金阵锚定了那四飞刀,齐齐朝着不省君极速飞去——不省君单手背后,一手转剑,一记君非我便成天堑,斩断生死门,再拆四飞刀,正要碎刀,闻贯河单手上托,三刀飞仰,一刀断后,已是脱出不省君的剑锋所能及。   不省君不追,只抬手碎了那断后的飞刀,却见碎刃一角金光乍现。   路游子口诀不断,竟是在生死门后暗藏了隐阵,一双石手自阵里钻出,摆金刚佛印,碎刃立时分成十三罗汉阵,再朝不省君倒冲而来。   不省君周身现剑鸣,元神剑化形,再成失相第四式——狂人言,君子剑则在他手中成我即君第二式——共鸣,却听那击打在他剑气之上的碎刃骤然调转,朝路游子飞去!   “动手!”   双剑具成势,路游子瞧见了空挡,闻贯河更是看得仔细,她上仰的三刀立马向下急飞,不省君略一抬头,只见他共鸣不停,却是倏忽间再分三道剑意,与那三刀相抵——刀剑叮咚成响,再拆十招,无柄刀落败,三刀齐折。   闻贯河面上不见失落,反倒昂首笑道:“好!果然是天下第一的剑修!”   不省君眉间落冷:“我非第一。”   “哼,那李正德且不论算不算剑修,连人都是不算的,做什么要与他相比?”   “若不是举世无双的第一。”不省君说,“我不如不要。”   上官见微眼见他们竟是打起了兴头,忙回头看那些正在不远处打量的凡民,急道:“你们疯了吗!这里哪里是你们打架的地方!”   闻贯河道:“上山去打。”   不省君与庄才同时道:“不可。”   “神神鬼鬼,必有蹊跷!”路游子横眉冷对,“李稜,临渊宗百年基业,济世救民,鞠躬尽瘁,你要包庇那陈安道可想清楚了!”   “临渊宗百年基业?”却是庄才忽而笑道,“当年祖师提刀客开宗立派,乃是以问道成训,何时成了济世救民?”   他鲜少这般大声言语,那嘶哑的嗓音里竟叫人听出了些凄厉来。   路游子二指并拢,朝着庄才虚点,气愤道:“竖子无礼!前人教诲岂容你鼓唇弄舌!”   “到底是谁在鼓唇弄舌,为了私欲篡改临渊宗的先志,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庄才十指抓住了罗盘,动荧虫在天边晦暗不明的光下闪烁。   高天现惊雷,眼看要落雨,山脚的人行色匆匆,远看如溃散的蚁穴间涌出的蚂蚁。   人世须臾。   庄才抬起头,看着那无垠苍穹。   哪怕乌云遮日,那目不可及之地他恐怕此生不可及,那千丈深渊他探不到底。   可与那寰宇浩瀚相比,自己如夏蝉般须臾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这蝼蚁般匍匐于世的人又能算什么?   庄才朗声道:“临渊宗宗训——名不可名之物,表不可表之状,道不可道之理。   他入山门那天,拜见后山祖师爷所刻山石,字字如金石之音激荡他的神魂。   ”深渊千丈,吾穷此生不可观。然今日吾观一寸,汝观一寸,临渊宗世代问道相继,明晰辨理。”   “此道不通天,此道不济世,此道不富贵,不过愚人叩问求真。”   “望吾辈砥砺前行,不惧无所成,不怕庸人笑。”   他声音喑哑,与天边云间闷雷相和。   “临渊问道,千载不休。” 第96章 混战   庄才痴态已现, 不省君却越发不解:“你既与师叔一般醉心深渊,却又为何要叛?”   “叛?你怎敢说我叛?”庄才顿足,“飞升之人忘前尘, 元神道早就堵死了。夏听荷承心魄一道已修至极尽,以梦境脱魂,与深渊神交的设想并非虚妄, 她却因胞妹身死道心破碎, 最终还叫席露一朝失了传。盛家骨血道已大成, 那日平罡城以夺回圣女为由屠城, 分明已叫深渊成了巨球肉身,可你们却以杀孽太重,灭了邪修世家, 又挡了司仙台再行骨血道!”   不省君大怒:“你荒唐!深渊若不为民所用, 问来还有什么意义!”   “未知本身就是意义!”庄才振袖,“你为宗主,却不认宗门规训,究竟谁是叛徒, 究竟谁才荒唐!”   “你们都荒唐!”路游子看他们大庭广众之下谈及这些,心惊胆战, 忙点了个小阖天在周遭, “这是能当街大吼的事吗!”   上官见微已经开始怨恨把他拖出来的闻贯河了, 这事儿难道就真缺他一个?他出门急, 乾坤袋里塞了一个甲序的剑偶, 这剑偶想收拾陈安道都够呛, 更别说在不省君面前比划了。   “你们临渊宗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官见微痛苦道, “不省君, 这陈安道在不在山里, 你只肖让我们进去探勘一番不就行了?为何非要这样舞刀弄剑的伤了和气?”   却是刚刚还在跟不省君言语交锋的庄才开口:“不巧,今日这山门你们是断然进不去的——不省君,莫要叫这些人挡了我们的路,快些走吧,金莲九座可从不等人。”   不省君怒目而视,搭着剑的指尖都在发抖,他此生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胁迫。   若没有那些以待选子弟为质,他如何会被庄才这等巨啸境中期的修士掣肘?   他明知世上人心险恶,可却从未怀疑过此剑足以破万难。   “庄才。”不省君深吸一口气,再度朝着面前三人横剑,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庄才道,“来日我必亲取你性命。”   见他起势,那三人也只得严阵以待。   “恭候大驾。”庄才拨弄着手中罗盘,竟是要助阵,“若能死在天下第一的剑修手上,也算种体面了。”   不省君转弯成势,衣袂翩跹,人业已杀出,只留一句“不是第一”落在了身后。   君子剑三分剑意,直追闻贯河再出的一柄双头刃,再分两道,朝着口中念念有词的路游子杀去。   路游子早有防备,祭出灵台间的酒葫芦,手上的葫芦杖亦拔出了把儿,仰头尽饮,随即以杖为长枪,横档剑意,在顺势一转,将最后几滴酒饮入喉中。   “你比老儿小半百岁,可巨啸对静水,也不算老儿欺负你!”   路游子一手抬杖饮酒,一手撕了自己的道袍,露出精壮赤裸的上半身。虬结盘曲的肌肉如壮实的老树根盘桓在他身上,被酒洒过的长髯透着风霜烈酒的豪迈。   一旁的上官见微看傻了,却是闻贯河朗声大笑:“这捉小儿的差事无聊,能与路游子长老一道与不省君比划,也算是我三生有幸!”   “恕李某直言。”不省君横剑已杀至闻贯河身前,他身形并不摇摆,亦不取弯路,全凭一个“快”字,在眨眼间便逼近,“莫说三位,便是上五家的高手今日齐聚于此,也不是李某的对手。”   闻贯河推出一掌,她手上套着铁箍指,随着她指节一动,赫然翻出四只钢爪直冲不省君门面而来,不省君不躲不避,竟是挥臂比闻贯河动指更快,就着那钢爪将对方击退三寸,再以剑柄猛顶她手肘,叫那手肘顺势迎着路游子挥来的手杖而去。   路游子连忙转腕收杖:“掌兵使当心!你我二人近战不是他对手,拉开来打!”   闻贯河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器修与符修对战剑修,自然没有贴近的道理。   可方才不省君分明只几个眨眼便到了她眼前,她根本来不及退。   “拉开来打?”不省君却是面上一动,化掌将她推开,闻贯河如鸿毛般轻飞,在空中数个翻身稳了身形,落在路游子身旁。   他分明已经将她制住了,却又将她推开!   闻贯河咬紧牙关,面露青筋:“不省君,你什么意思!”   “我不欲临渊宗与季、闻两家交恶。”不省君平静道,“望你二人瞧见了你我之间的鸿沟,知难而退。”   这棒槌发言把上官见微都听乐了,他看着路游子和闻贯河一脸土色,忍不住开口道:“不省君,你这样哪像是不想交恶的模样,分明是瞧不起他二人。”   “他二人?”路游子扭头气道,“上官家主,你到底哪边的!”   上官见微左右看了看,咂了下舌,想说“中间”,可到底还是不痛快道:“自然是与你一边的。”   “那便不要干站着不动!”路游子说着抡杖再战,杖上葫芦顶了坎字,兀自生出水来,他控水成阵,却是用坎字诀画出了离火阵来。   闻贯河再起三架血滴子,划过长弧包围不省君。   在那二人恶狠狠的视线中,上官见微不得不自衣襟中抽出傀儡线,速翻几下绑在指尖,而后抬腕一甩,数条傀儡丝便拴在了那三架血滴子上。   路游子见状立马将离火阵前放,那烈火沿着傀儡丝迅速烧过去,如数条火龙般追在血滴子后,将不省君包围其中。   见他们并未迷途知返,反倒是越发亢奋了,不省君皱了皱眉,不知道自己的策略哪里出了问题。   一边想着一边使出君非我第七式——恨生,只见君子剑原先清晰的剑意模糊起来,化作数不清的飞絮在周身盘桓。   那飞絮闪着银光,如一群闪蝶翩飞。   可那最快的血滴子不过刚转进半片铁齿,便被那飞絮无声无息地绞成了粉末。   “长得好看。”上官见微见状连忙拉线,让剩下两个血滴子千钧一发之际转了向,“结果比蝗虫还能嚼!”   眼见利器近不了身,路游子再补了几笔,追在线上的离火猛地朝不省君扑去。   上官见微连忙再引线变阵,霎时将不省君陷进火海之中,同时对其他两人喊道:“就现在!趁现在上山去找人!”   闻贯河正要开弓搭箭,路游子的杖已上前,忽听他这样一喊,都愣了一瞬。他们打出了些血气来,险些忘了此来的目的,闻言再不恋战,三分自火海边去,疾行上山!   庄才抄手站在原地,像是根本不理睬这几人。   他们也没把他放在眼里,绕行而上,上官见微的百衲衣的一角自他身边擦过,他亦是头也不抬。   而就在这三道人影自他身边掠过的瞬间,庄才右脚踏地,足下顿生四象金阵,每个方位上陡然现四圣兽虚影,青龙孟章,白虎监兵,朱雀陵光,玄武执明各四方位,将他们团团围住!   季家善符卦,路游子一眼就看出了这阵的厉害。   “四圣兽非乱世召不可得!”路游子睚眦欲裂,千钧一发躲过了神龙摆尾,狼狈地在地上翻滚数下,才起身道,“你干了什么!”   庄才虚托着他的罗盘,其上三垣四象八卦乱序而转,震得他们周遭方位大乱。方位一乱,再想行宫踏位便是极难,在这阵中,庄才为吉,他们为凶,便是天上飞过一群鸟都只会捡着他们头顶拉屎!   “乱世与否,端看人命增减。”庄才站在四圣兽之后,“长老觉得,我是如何召来四圣兽的虚影的?”   闻贯河同时应对着朱雀和玄武,兵匣里两条长鞭各打一方,她自己则手持长弓,意欲将那朱雀射下。   可再精湛的射术在乱盘里也会倒霉,连风都在跟她作对,一通连射下来,连根羽毛都没擦伤。   她扭头看向躲在剑偶身后满地打滚的上官见微,喝道:“上官家主,我们先把天上这只收拾了!”   上官见微跟那头白虎斗得如火如荼,严格来说是他的剑偶跟白虎打得如火如荼,他一路躲闪,没被卷进去已经算是他锻体勤快,身法灵巧。   乍一听这号令,上官见微大骇:“掌兵使!你看我像是能助阵的样子吗?”   “你那剑偶还能撑一会儿,快用傀儡丝绑了这火鸡,我的藤鞭怕它的火!”   上官家的傀儡丝削铁如泥,天火燃之不断。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上官见微匍匐着爬了过来,而后袖中一甩,四条傀儡丝骤然出手,闻贯河连忙扔出空心旋子套进那丝线中,上官见微借那重物转起丝线来,而后四线朝着那朱雀飞去——   朱雀侧身躲过,不中,不中,不中……还是不中,它寻到了二人的空挡,立马伏身而下。   “现在!”   上官见微猛一扯线,那打偏的丝线骤然回收,四个空心转子回旋,将那火鸡在空中五花大绑。   闻贯河业已拉弦,一根怕风,她索性抓了三根,搭弦齐射!只见三根灵箭离弦,箭尾带水,弓返不绝。   山风乍起,最左边的那根根箭失了准头,最右边的那跟箭和不知哪来的飞鸟相撞,只最后一箭终于直入那朱雀喉头,虚影乍破!   二人扭头又去看那只王八,王八歹毒,见他们合力斩了朱雀,便扭头跟那白虎三两下收拾了那剑偶。   上官见微心如刀割,比看到路游子被青龙打得伤痕累累时要痛心得多。   他深吸一口气,正打算扣上脑后的面具再战,却忽而发现刚才被射下来的飞鸟长得有点眼熟。   他走上前,握住了鸟尸上的箭,把鸟拿了起来,发现那是只尾羽带红的信鸽。   “尾羽带红……”上官见微喃喃道,“是关家的信鸽。”   他从鸽子腿上绑的小筒里取出了一张纸,眯眼看去——   “当心!”   闻贯河与那王八斗得正凶,余光撇见那上官家主竟然在那呆愣着出神,身后的白虎已经迫近,他竟依旧无知无觉!   上官见微看着那信上的字,一时有些茫然。忽然被闻贯河一吼,他抬起头,却见自己地上的影子被另一只道巨影覆盖,白虎虚影成实体,他甚至来不及转身。   “铛——”   就在这时,一股热浪挟着醇厚的灵力荡出,四象虚影顷刻间散去,上官见微手中傀儡丝未动,却被那灵力顷刻间划断了,抬眼看去——   方才还被离火围困的不省君还站在原地,只手中剑未收势,转头看来,他眉间剑意尚如天罡威严。   “不省君,你这是做什么?”庄才看了看自己罗盘上因反噬被震碎的一角,“霁淩峰的弟子你不管了吗?”   场面剑拔弩张,不省君似是已有决意,正欲开口,天边却忽而一道透骨的冷意穿过他肺腑,如百虫齐鸣般的杂音入耳。   灵台元神剑暗淡,他们齐齐看向了雾淩峰顶。   庄才暗一咬牙:都怪姓陈那小子,他没能把李稜及时带走!   深渊自天裂处而来。不省君猛一扭头,却见一个麻瘸子站在山脚下,正领着一队目光呆滞的人拾阶而上。他下意识要拦,手指却不过穿透了那些虚影。   眼前一幕何其熟悉,就仿佛他梦里的场景一般。   “十、十五年前的三元醮……”路游子最先认出来,“是岁虚阵!是谁人在临渊宗内起岁虚阵!”   紧接着,他们又看见那些山下的百姓竟也跟着上山,如入无人之境。   “山门的禁制怎容这些凡民——”不省君话说一半便回过了神,冷冷看向庄才,“你竟是打得这般主意!”   庄才不语。   霁淩峰弟子的安危和眼下的动乱孰轻孰重,几人眨眼间便有了判断。   路游子吐了口血,颤抖着起身画阵,闻贯河立起穷天网拦在三门前,不省君立于玉阶正中央。   可那些人依旧像是无知无觉,只是下意识地追在那虚影身后。   “怎么办?”上官见微小声道,“真要动手吗?”   “废话。”路游子深吸一口气,抹了嘴角的血,拄着拐的手止不住地打颤,“若三元醮被广而告之,天下大乱!今日上山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杀心这般重?”   几人猛地一愣,遂即互相看着,似是在困惑这句话是谁说的。   上官见微抬眼看去,却见他死去的爹站在他们几人中间,盈盈地冲他笑。   “爹……”   “闭眼!”闻贯河急喝,“有妖人混入!”   除了上官见微怔了一瞬,其余三人几乎是同时出手——君子剑、葫芦杖、伴月流星锤齐齐往那不知哪来的妖人身上直去!   却听一声巨响,三样兵器如装在一口巨鼎上,荡出铿锵之余音,却没能寸进分毫。   就连君子剑都没能得手!   “唉,这么多年过去,几位还是惯爱打打杀杀。”   上官见微眼里的‘爹’叹了口气,这叫他想起了他的娘,顷刻间,那人竟又顶着他娘的脸看过来了。   “今日山上热闹,临渊宗四面禁制皆破,你们在正门口杀人,也拦不住东面和后山上去的,妄造杀孽,我瞧不过眼。”那人双手拢袖,忽而歪头,看向已用得道第八式——不惘,看穿了他本相的不省君。   “许久不见啊。”   李稜险些拿不住自己的剑。   “当年你看我,总是把我看作你师父。”那人笑道,“如今你学了不少本事,第一眼再看我时,又是何种模样?” 第97章 旧时景   盛衢摩挲了两下被冻僵的手。   屋外积雪三尺, 屋内的炭火烧得也不够旺,呼吸间能见白雾弥漫。   上官赞坐在他对面,盛衢不愿意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冷来, 很快就停了动作。   屋外时而有闷哼传来,间或有重物落地的声音。盛衢不敢看窗外,怕雪光刺眼, 也怕那雪上的红烫着了他, 于是看向墙上挂着的字画, 据说都是历任星纪长老的亲笔。   “那字写的真不行。”上官赞忽然开口, 他一手转着杯子,一手托腮,歪歪斜斜地坐着, 一幅百无聊赖的模样。   他修为高深, 自然觉不出冷,盛衢有些羡慕地看向他。哪怕是今日,上官赞也浑身穿金戴银的,面上带着些不耐烦, 和平日里别无一二。   他连元神都是金玉成的剑形首饰,这样富贵窝里出来的人, 叫盛衢本能得退却。   “这撇荡不开, 勾弯不上来, 就这字儿。”上官赞嗤笑一声, “也有脸裱出来?”   盛衢对书法没什么见解, 只是安静地听着。   小半个时辰过去, 屋子里越发冷了。   “人还没送到吗?”上官赞等得有些不耐烦, 他起身上了塌, 鞋也没脱, 就这么躺下去。似是嫌雪光太亮,又寻了本书盖在脸上,闷声道,“人来了叫我。”   盛衢应了声,那边很快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他好羡慕这样的洒脱,不像他,得知岳华兰遭天劫之后便整个人都在发颤,胸腔里鼓动几乎要把他自己给震聋,身体冷得要命,手心和脑门上却不住地流冷汗。   要是她没能撑住怎么办?   盛衢控制不住地想:三元醮祭坛只剩最后一批人,血阵已经大成,如果岳华兰死了,那血阵也跟着作废,他们还得再起一次三元醮。   那么多的人,盛衢咬住了自己拇指的指甲,他们可怎么办?   “慌什么。”   却是上官赞的声音传了过来。盛衢抬头看去,那人的脸上还盖着书,也不知道是怎么知道他心慌的。   “岳华兰是你亲自挑出来的骨血,不会有事的。”   盛衢被这样安抚,之前憋在心里的恐慌反倒流了出来:“可、可那毕竟是天劫……她才刚被剔了灵脉,又值生产……我应该……我应该想个更稳妥的办法的,生剔灵脉太危险了,应该有更保守的办法,比如……比如从更小的年纪一点点用药……”   我知道自己心慌意乱,我怕她挺不过来,我怕此事不成。   我好怕会失败。   榻上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叹气。上官赞坐了起来,他手上的银铃铛微动,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像是敲落屋檐上的冰溜子时的声响。   “不成就不成呗。”他浑不在意道,“若是不成,便说明你我命不该绝,苍天有眼,看不下我英年早逝,我高兴还来不及。”   盛衢震惊地看向他:“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万人血阵都压下去了,你怎能——”   “又不是我杀的。”上官赞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倒是好奇,怎么会有你跟岳华兰这样那么想找死的人?”   “这、这怎能叫找死?”盛衢急怒之下,甚至觉得身子都回暖了些,“你我身死,能换来永世的人间安泰,是大造化,你已修至静水境大圆满,怎的会连这种道理都不知道?”   上官赞抬手拿过了那本书,在手上随意地翻了翻,打着哈欠道:“修炼又不靠行善,况且这事儿三十多年前就失败了一次,你怎么笃定今个儿就能成?”   “罗生道的失败是因为骨血不纯!”盛衢急得站起了身来,“自那之后,我柳山盛家在骨血一道上钻研多年,年年举办百尸蛊,我亦亲手断过上百具灵脉,反复试验这些失了灵脉的尸体能不能承受得住深渊,已是万无一失,我才敢……我才敢……”   我才敢说最上乘的骨血是如何的,才敢点岳华兰来当这骨血。   那今日岳华兰身死,三相说不成,是不是也是我导致的?   是不是因为我太过着急,为了证明盛家的赶尸驱鬼之术并非邪术,而操之过急,乃至于此?   “啊啊啊啊啊!!!”   屋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惨叫,约莫是有人的迷魂术散了,发现自己置身血阵之中。   那惨叫声只持续了一刹,遂即便是刀断颈骨的声音,重物落地,在雪上滚出了数圈。   盛衢颓唐地跌坐回去,喃喃自语道:“不该这样的……”   见他面露土色,上官赞总算说了句人话:“既然万无一失,那就别再担心了。岳华兰那人倔得很,轻易死不了,她就是头掉了都能把对手瞪死的那种人,只要没当场毙命,我就不信她会熬不过这几个时辰。”   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盛衢抬手捂着脸,像是想自黑暗中汲取些气力来。   上官赞歪了歪脑袋,忽而搬了个板凳坐过来,好奇道:“你既然是心魄,那便是见过深渊的,都说心魄意志坚定,心如顽石,怎么会有你这么畏畏缩缩的人?”   他说得好不客气,盛衢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   “临渊宗的夏长老说,深渊无心,日后那‘人’的心性是心魄决定的。”上官赞点了点桌面,“你要是意志不坚,到时候出个大魔头出来,那才叫做罪孽深重。”   盛衢苦笑一声:“虽是我的心魂,但成人哪有这般简单。祂日后没有记忆,亦不通人事,跟个寻常孩子没什么区别。”   “这你也知道?”   “心魄道宗师叶沅曾将一部分的深渊留在了石饕餮中,石饕餮可观心,却什么也没能看出来,还险些入了魔。”盛衢说,“深渊是没有心魂的,没有实体,亦没有元神,正是因为没有这三样为人的基本,先辈才会走上这三条道去剖析祂。”   “这样。”上官赞点点头,“那祂以后会长什么样?跟骨血一模一样吗?”   盛衢摇摇头:“骨血被……被我二人分……分食之后,便已于你我融为一体,祂最后所成的模样,是骨血和心魄共同作用的。”   “什么意思?”   “祂会长成骨血所期望的模样。”盛衢顿了顿,“祂日后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模样如何,都会按照骨血的意愿长成。”   “那完了。”上官赞说,“岳华兰从小臭美,长大了找相公也紧着好看的找,要她决定深渊的长相,那必然是绝世美人,唉,到时候一群修士追在深渊身后开屏求偶,想着就糟心。”   说着说着,盛衢似是觉得心跳平缓了些,身上也没有方才那么冷了。再看向上官赞那一脸兴致缺缺的模样,才意识到对方胡扯这么多,应当是想着安慰他。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一阵尖锐的鹤鸣。   盛衢猛得抬眼望去,那是关家的白鹤!   他疾冲出门外,险些撞到了门口站着的人。那人一脸麻子,腿有些瘸,让他撞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盛衢心里实在急切,甚至来不及说句抱歉,便匆匆赶到了祭坛边,仰望着那群远道而来的白鹤。   打头的鹤鸣泣不绝,身后的四只鹤则共衔着一张金网,上面站着两人,侍候在一坨黑红色的烂肉边上。   盛衢险些从崖边摔下去。   “啧,不管成不成,那群凡人我可是送过来了的,赏钱可不能少。”那满脸麻子的人在后面嘀咕道,“若是不成,那是你们的事儿。”   聚在雾淩峰顶的几人具是一脸菜色。姚不闻定了定心神,借春时柳起了架高桥,将鹤群接了下来。   众人围了上去,盛衢身形一矮,几乎是爬过去的。   岳华兰几乎没有了人形。   “还活着。”一旁的关家人道,“快点吧。”   说话的关家小子眼眶红肿,他师父侍候在产房内,已然身陨,他和另一个侍奉在外的小弟子仓促间只能草草地包扎续命,紧赶慢赶地飞来,连他们师父的尸首都不曾收殓。   “快!”姚不闻回首冲其他人喊道,“开坛!”   世家的人纷纷动了起来,一切都井然有序,虽是因意外而格外仓促,可他们早已为了这一天演练了太多太多遍。   盛衢望着那形似焦尸的岳华兰,愣了许久,终于笑了。   他笑的有如云开雾散,雨停初霁,笑的肚子疼,半晌边笑边躺在了雪地上,体温融了那厚重的积雪表层,那雪水边伺机报复,濡湿了他的青袄。   上官赞走了出来,站在了他和岳华兰身边。   “上官兄,你瞧见了吗!”盛衢朗声道,再不复方才那谨小慎微的模样,“成了,我终于要成了!此番过去,再没人能看低我盛家的赶尸术!我们盛家不是邪修,哪怕道不同,我也……我也……”   他一边笑着,一边却又哽咽了起来:“我也是想为世人做些事的……”   上官赞没回话,回头看了看那血阵上死不瞑目的尸首。这些人是最后一批,因为事发突然,许多人的迷魂术都没做到位,死时没能与之前的人一般在美梦中合眼,模样格外狰狞。   “算了。”上官赞自言自语道,“关我屁事,反正我也要死了。”   他们二人的絮叨似是吵醒了昏迷的岳华兰。只见她落了雪的羽睫轻动,半晌打开,露出了那双似凝了晨雾的眸子。   “什么感觉?”上官赞看着她,不冷不热道,“还有感觉吗?最好是没有,一会儿我们可是要把你剁了吃的。”   岳华兰睁眼便看见了自己这两人,虽眼里朦胧,但还是勉强能认出自己那欠揍的表兄的声音。   她没有力气像平日那样和他呛声,吸了几口气,才慢慢道:“要成了吗……”   “真出息,这样了还能念着祭天,我真是服了你们。”上官赞一边说一边叹气,“估计是要成了。他说祂日后成的样子是你决定的,你想好祂要长什么样了吗?建议你别把自己和陈柏的脸安上去,怪吓人的。”   “模样……”   “多漂亮都行。”上官赞额上一凉,抬头看去,竟是下雪了。   盛衢跪在岳华兰身边,欣喜地颤抖着,忙接话道:“对、对对……你想……你想祂是什么模样的都行,只要成了,只要成了……”   “不要……不要多漂亮……”岳华兰模糊道,“不要多漂亮,不要多厉害……我的孩子……”   她似乎误会了。   “像个……寻常人就好……”   细雪无声落地,身后的天坛飘来的烟味袅袅直上。   盛衢微微一愣。   “不要如我这般……”岳华兰的声息减弱,忽而朝着天上抬起了手,“如我这般……总想当英雄……”   血阵就快被新雪掩盖,最后一缕血腥融入了坛中烟,吹向了辽阔的苍穹,吹过了久远的岁月,千百人的妄想,飘进了深渊的耳中。   李正德隔着那缕白烟,隔着那三个就将融合的人,与从剑上落下的陈安道四目相对。   风雪过山岗,雾淩峰上的池塘早就冻住了,冰下的鱼儿游得格外慢。   只池塘边的桃花上落满了霜雪,似一夜梨花开。 第98章 昨日雾凌   陈安道落剑时踉跄了一步, 险些跪倒在地。   杨心问早有准备,手疾眼快地扶住了人,一手捂上陈安道的眼睛, 急切道:“你别看了。”   哪怕看不到,耳朵却还能听见。   那分食人肉的声音,像是穿着草鞋踩在雪地上的沙响, 这个季节已经没有了鸟雀, 天空不见盘桓的食腐鸟, 可地上的人却也能代劳。   此间人食人, 非我梦中乡。   杨心问抬眼看去,叶珉就站在李正德旁边,不知他是不是也在此时想起了这句话。   他们就跟这幻境里的其他人一般立在周围, 像是观礼之人, 却又不见观礼者的狂热。   真是不可思议,杨心问心想,上一次他们这样四人同在此处时,他觉得这里便是家。   上一次还是在初夏。   彼时连那桃花都还没尽落呢。   “我没事……”杨心问听见陈安道温声道, “时间紧迫,我没事的。”   “时间紧迫”分明不能成为“没事”的理由, 这其中毫无道理。   可这对于陈安道来说已经足够充分, 他抓紧了乌木杖, 重新站直了身体。双眼自地上的尸身越过, 落到了李正德的身上, 许久才道:“师父, 把阵停下吧。”   李正德的眼低垂着, 他身上已经落满了雪, 似是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他能就这么从冬天站到春日, 从过往站到将来,如孩子堆起的雪人,能工巧匠雕凿出来的石像,除了不能是李正德以外,他能是任何的东西。   他慢慢开口:“为什么要停?”   “玄枵长老和阳关教联手,目的就是让三元醮的事大白天下。山门上下的禁制已破,被昭雪吸引而来的人很快就会聚于此。”   后面的夏时瞪大了眼,只当自己听错了。   陈安道的耳边还萦绕着岳华兰的呻吟,哪怕是垂死,在这样的痛苦之下似乎也会有叫疼的气力。   他们难以忽视这近在咫尺的食人血腥。   最先崩溃的是上官赞。   “麻沸散……”他嗫喏着,忽然打起了嗝,那嗝听起来怪异又好笑,一下一下,越来越响,自他肋间传来,把他整个胸口都抽得疼痛起来。   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捂着嘴,于是便分不出来捂耳朵的余力,岳华兰的呻吟便这样一寸寸地凿进他的心魂之中。   “已经全部用上了,但陈夫人日前剔除灵脉时用得太多,如今这麻沸散对她的作用不大。”关家的小弟子面无表情地答道。   他们正在用自己的内衫裁冠,侧缀麻络,是在做守灵的梁冠。   杨心问忽然拧紧了眉,转过身来——他听见了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沉重,但快得惊人,是凡人急速奔跑的动静。   “师兄,山下的人上来了。”   陈安道将余光从他母亲的尸骨上撕下来,那疼痛顺着他的眼一路进了心脉,可他面上依旧平静,继续对李正德说:“浮图岭周遭的所有百姓都在奔赴此地。如若三元醮的事暴露了,天下人群起效仿,彼时人人自相鱼肉,为了这无上的暴力铤而走险,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这如何使得?”   李正德偏了偏脑袋,头顶的一捧雪落了下去,他似在思索,却没有开口。反而是他身后的叶珉上前一步,笑道:“人人自相鱼肉,至少好过一无所知地上了砧板。”   他神色平静,杨心问没能从他的脸上瞧见丝毫的端倪,那浅笑的模样与他们初见时一般,也与那日谈及叶家时别无一二。   “人的命合该握在自己手中,谁给了仙门权利去决定谁生谁死?他们理应知晓一切,待知道了这一切,他们也该为自己的命负责,是杀还是被杀,又与你我何干?”叶珉的指搭在他腰间的锦囊上,今时今日,杨心问能从中看出一丝魔气。   杨心问见他一边说一边看向了李正德:“你说呢,师父?”   李正德没有回答,但是他无声地站在那里,便已是他的答案。   见虚而空的大道理没用,陈安道立刻从善如流地换了策略,开始动之以情道:“可是师父,如果天下人都知道了而此事,那我和师弟又要怎么办?”   他言语间牵起了杨心问,又一手拄着乌木杖,朝着李正德走近。   陈安道走得有些慢,步子发虚,杨心问更是浑身浴血,披头散发,狼狈得只勉强看得出是个人。   他们俩这样朝着李正德走去,就仿佛这世上最可怜的孩子寻到了依靠,李正德已然落雪的眼睫终于颤了颤,不自觉地往前踏了一步。   虽然杨心问被此情此景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配合地垂着脑袋。   “二师弟长大了。”叶珉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样卖可怜的把戏,你以前是不会用的。”   陈安道没有一点被揭穿的窘迫,反而迎上了叶珉的视线:“我不愿被世人当做猎物般追杀,有错吗?”   “自然没错。”叶珉的神色带着些无奈,他先是看着陈安道,接着又看向了杨心问,“虽然我这样说,你们必然是不信的,可于我而言,你们便已是我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人了,若能与我一起好好活着,我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   杨心问忍无可忍,咬着牙道:“是‘好好活着’要紧,还是‘与你一起’要紧?究竟是师门情深还是逆我者亡,大师兄不说明白,我如何听得懂?”   叶珉脸上的笑意却是越发深了:“你还愿意叫我一句大师兄。”   杨心问真想啐口唾沫到他脸上,可又怕给这不要脸的爽到了,一时无话可说。   “师父。”陈安道并不搭理叶珉,那脚步声已经近到连他都听得清了,他在袖中已经捏起一符,又轻轻勾了勾杨心问的手指,杨心问会意,也回勾了那根手指,递出了一缕魔气。   “您要看着我和师弟被全天下的人围剿吗?”   他们忽然听到一阵呕吐声——却是一旁的上官赞已经打嗝打得开始作呕,他没分清岳华兰的血肉和自己的血肉,竟是咀嚼着自己的舌头。   李正德的神色恍惚了起来。   叶珉扭头:“二师弟这话究竟又是在诓谁?让天下人知道此事,你朝不保夕,可就这样将三元醮的秘密隐没在世家之间,你难道就活得成吗?”   “死在世家手上,我便是最后一个。”陈安道从岳华兰的尸骨边走过,他身上落了雪,黑氅之上点着白,如水墨画里的寒江孤舟,向着天际撑去。   “若死在旁人手上,在我之前,在我身后,又要有多少人丧命?”   杨心问足下一顿,陈安道却依旧往前走着,积雪深厚,他走得吃力,每一步都像是要倒下去了。   “吞下去。”盛衢忽而伸手捂住了上官赞的嘴。“吃得越干净,三相的连接才越稳定,哪怕其中一相不稳,也可以靠其他两相维系住平衡,不至于立马溃散。”   “我、我不愿食人——我不想…不想…”   我不想死。   “这如何由得了你,上官兄。”盛衢温声道,手上却越发用力,几乎是要将那块肉生捅进上官赞的喉头,“我们已经生得不干不净了。”   陈安道挣扎着走到了李正德面前,他几乎要跪倒在李正德身前,李正德连忙伸手扶他——叶珉极快地反应过来,立马喝道:“别让他碰到!”   陈安道握住了李正德的手。   李正德感到了手中的触感不对,低头看去,却是一张符箓贴在了他手指上的恶咒上,他下意识要抽手,陈安道却似是跪拜在佛前的信徒那般望着他。   “我已经生得不干不净了。”陈安道祈求着,叫人根本分不出是做戏还是真心,“您能叫我死得干净些吗?”   李正德一时间竟没能甩开。   交握的手中黑雾弥漫,天涯咒并非多么复杂的恶咒,虽然成于岁虚阵所以格外强力,难以用灵力破除,可一旦拆解出了其中的字诀和阵型,要画出反阵并不难。   只是反阵必须以堕化之力催动。   李正德透过那黑雾,茫然地看着陈安道,接着又看向了稍远些的杨心问。   不过眨眼之间,这些孩子究竟抛下他一人走出去了多远?   叶珉见状立马上前要拽回李正德,可杨心问早已恭候多时,见叶珉身形一动,杨心问便踏步向前,行吞形步的同时递出三道剑意,精准地穿透了叶珉肩上、□□、手边的衣物,把人死死地钉在了树上。   “大师兄。”杨心问瞬息间便已逼近,一手提着剑,在叶珉的脖子下比划了两下,“别乱动,我还在气头上呢。”   叶珉挣动了两下便放弃,半晌阖眼道:“被你杀,也算因果报应不爽,应该的。”   李正德本已有了决意的心忽而又动荡了起来。   他的脑海中不断闪过旧日的场景——叶珉拜山那天是秋季,满山的红叶下,他捏着把小扇跟在不省君身后来到此处,胆怯得像只受惊的小兔。   陈安道拜山那天是冬季,如此时一般的雪天,他从陈家把人带走的。那竹林之间,便见一个雪团样的小人规规矩矩地对着他行礼跪拜,小脸绷得像死人的脸,好像既不知道高兴也不知道害怕。   最后是夏天,天被捅了个窟窿样的落大雨,被几个大汉踢打的杨心问,瘦小得叫他以为是只野犬,晕过去了还攥着铜板久久不肯放手的模样,让人不知该说他丢人现眼还是铁骨铮铮。   李正德的心是盛衢的,元神是上官赞的,□□是岳华兰的。他前三十年的人生是虚构的,他的出身、过往、姓氏、名字,皆是谎言。   唯一属于他自己的,似乎也就只有这小小的山头上,与这几个废物徒弟们的过往了。   脚步声已至,成群结队的人们茫然地立在雾淩峰顶,岁虚阵却已经开始消散。   他们只看得见那还没全然消失的一地的积雪,像是只有这山头被时间遗忘在了冬日之中,外人匆匆赶来,它才自那久远的梦中苏醒。   杨心问见陈安道最后回过了头。   那双蒙着潮气的眼在将散的虚影里游弋,似一条在洄游时离了大群的鱼,掩藏在阴翳之下的茫然无措在雪化的瞬间荡开,可是岳华兰那块不成形的血肉已经随着春来消散。   陈安道张了张嘴,那里头只有一个音节,或许出了声,或许没有。   无论出声与否,十五年前便已死去的人不会回应他,便连埋骨的积雪,都早已成溪泉而下,融入地底,汇入大川,涌进汪洋,寻不到影子了。   陈安道慢慢地收回了视线,深喘着顺气,松开了李正德的手,缓缓地向后退了两步,再跪:“恕弟子方才无礼,以下犯上。”   “这、这是怎么了?”糖水铺子的老板娘茫然的抬起头,“我怎么会在——嘶,腿酸……我的腿好酸……”   一干人等如梦初醒,先是茫然地互相看着,随即又惊惧地看向面前的几位仙君,忽而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大事儿!   “我我我我我……我不是故故故故故意的……”走贩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也不知怎么的就在这了……”   见有人跪下,所有人都纷纷跪地求饶,仿佛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杨心问看着他们,心中浮现了一种熟悉感,他想象着,如果自己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眼下会跪地告饶吗?   约莫是会的,可能还会把头磕得又亮又响,争取比旁人多讨到两个赏钱。   李正德看向他们,忙摇头道:“不、不必……快起来吧……”   一群人还不敢动,李正德只能上前搀扶,他走向了一个脖上围着汗巾的男人,那男人身上有些许的酒香味儿,被他扶着,感恩戴德地谢过。   杨心问略微一顿,眯着眼看了过去。   或许是真的缺心眼,方才在后头站了许久,只把自己当个死人的夏时这会儿终于说话了:“怎么了?那人你认识?”   “……有些眼熟。”   不只是有些眼熟。   杨心问的五感和直觉被万千梦魇磨得锐利,他反手便抽出了剑。   “仙、仙君……谢、谢谢——”那男人摩挲着自己的汗巾,从那汗巾间隐约露出了他的脖子。   杨心问猛地提剑前冲,却是剑未杀至,便听到了一声惨叫!   那男人的头骤然与身分离,李正德还扶着他的手,脸上却被溅了满面的血来。   他的头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只用溅了血的眼去追那颗滚落的头颅。   “杀、杀人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叫。 第99章 爱语   杨心问抬眼看去, 一个额角带疤的女人大喊着,随即呆滞的人群骤然爆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惨叫。   不断有人尸首分离,甚至是拦腰折断——   “大家不要慌——”夏时喊道, 可哪里有人能听得进去。   惊惧的人群用他们酸软的腿又猛地往山下冲,期间不少人摔倒在地,又被后来者踩上, 杨心问连忙拧身, 对着李正德喝道:“快定住他们的身!”   李正德还在茫然地想扶住手边倒落的尸身。   夏时的千钧阵先至。   在场的除了李正德之外, 便数他灵力充沛, 修为尚可。   虽然从被诓来雾淩峰之后他就没弄明白哪怕一件事,可他心大,没明白的事就抛诸脑后, 先把明显要出手的事情给做了。   千钧阵压得一群凡人都直不起身, 就连叶珉和陈安道也一下让他按倒了。   杨心问狠瞪他一眼,他有些尴尬地解释道:“虽、虽然我师父是卜修,可我毕竟是剑修,对阵法这块没法操控得那么细致……”   “那你在庄才手下学些什么啊?”   “什、什么也不用学……”夏时越发无地自容, “师父让我放宽心过日子就成……”   陈安道跟条死鱼样的挣动了两下,随即手在地上写画几下, 附了扶摇字诀, 总算能慢慢站起来了。   “别、别杀我……”人群里的尖叫声混杂着哭声, 被镇住之后他们心中恐惧更甚。   李正德置身在那用痛苦写画的声音里, 破壳的记忆如潮涌般袭来, 他放眼望去, 如蛆虫般跪地匍匐的人可怜又恶心, 同情和厌恶一齐激荡着他的心神, 他忽然回忆起了岳华兰的骨肉的味道。   还有他自己舌头的口感   “你行不行啊?”   就在他要被那股腥臭吞没之时, 杨心问夹枪带棒的嘲讽声传了进来。   杨心问经过李正德时,看他干站着不动手,气恼道:“又不是你杀的,你愣个什么劲儿,还不快帮把手?”   李正德呆呆地看着他。   杨心问钻进人群里,把被踩在下面的几人拖了出来。被他拖出来的人个个嚎得像出栏的猪仔,闹得他耳朵疼,其中一个小孩儿还顶着千钧阵想咬他一口,比锻体偷懒的李正德看着有骨气多了。   “啧,就知道你深沉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杨心问嫌他挡路,用膝盖拱了拱李正德的屁股,“碍事儿,边儿去。”   那边陈安道也慢慢走了过来,就蹲在方才滚落的头颅前。他胸口有些发闷,顺了许久的气后,伸手抱起了那把李正德吓得失魂的头,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开口道:“颈上有缝合的痕迹,和霁淩峰上那些人傀的手艺很像。”   杨心问扛猪样的扛着个吓晕过去的大汉,闻言也凑了过来,把人丢到一边,蹲下身和陈安道挤在一起。   他的余光不着痕迹地在陈安道的脸上打转,一点异样看不出来,方才看到那幻境时的一点失态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跟条没心没肺的鱼样的。   要真能那么没心没肺就好了。杨心问心想,当条鱼可多美啊,吃了吃,吃了吃,吃了再吃,这辈子直到撑死都不用再忧心别的事。   陈安道见他久久不说话,抬眼道:“怎么了,你认得这手艺吗?”   “这缝得乱七八糟的,一看针线活就做的不怎么样。”杨心问垂眼道,“比我娘差远了,比我的还不如。”   甫一听他提到母亲,陈安道捧着那头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四平八稳地接过:“缝合人首与缝合布匹自然是有所不同的,不过你说得不错,这傀线是次品,针脚也粗糙,做这人傀的傀师确实技艺不精。”   杨心问托着腮帮子,纳闷道:“可是操傀人早就死了,他们是怎么活动的?”   “寻常傀儡很难离开操傀人很远活动,而且这些人傀的量也太大了——与你对战的那个操傀人是什么境界?”   “涛涌。”杨心问说,“那人自己修为差得很,就是有些棘手的法器。”   陈安道点点头,正坐在地,又探身去摸那无首的尸身。   他在那人身上四下按了按,最后手停在了腹部。   “有东西。”陈安道碍着人多眼杂没有当场剖开,“应当是赶尸蛊术。”   杨心问心念一动:“但是蛊术蠢得很,他方才却仿人仿得惟妙惟肖。”   陈安道的手按在那无首尸的腹部突起之上,随即掀开了他的衣物,果然见到腹部有缝合的痕迹:“此人身上既有傀术又有蛊术,寻常以蛊术活动,叫人以为他还活着,关键时刻用傀术操之,意欲嫁祸临渊宗。”   “时机这样好。”   而后两人同时抬头,看向了面前被镇压在千钧阵下的人群,异口同声道:   “操傀人必在其中。”   李正德站在他们身后,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看了多久。   直到夏时把受伤的人都挪出来了,觉得四下无事,凑上来喊了句“星纪长老”,他才慢慢回了神,收回了视线。   像是忽而有了些生机样的,偏头看向夏时,问他有什么事。   “长老……那什么,我师父让我去保护一位贵客。”夏时觉得眼下形势复杂,他按理不该打扰这几位,可还是惦记着他师父的嘱托,“您还记得吗,就那位衡阳公,二位师弟说他人在此处,可我一直没瞧见……”   他一开口,李正德才想起了庄才,他眼里的生机忽而又没了,死鱼样无神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半晌拍了拍夏时的肩膀,没吭声。   夏时没读懂这几下拍肩的深意。   倒是那头的杨心问听到了,仰着脑袋冲他道:“啊,那是骗你的,我们没灵力了要搭你的剑,那什么衡阳公我们没见到过。”   “……哦。”夏时倒也不生气,只是挠了挠脑袋,“那我该去哪里找人呢?”   “衡阳公是当今四皇子的舅舅,哪怕暗中和阳关教勾搭在一起,想来也并非多密切的关系,一遇到事,十有八九便自个儿跑了。”却是还被镇在地上的叶珉热心道,“夏师兄不必担心。”   他刚被骗了一次,这会儿依旧轻信于人,高兴道:“那便好,山里这样乱,我还担心他出事呢。”   说完他又想起来:“唉,叶师弟你怎么还被镇着,我现在就放你出——”   “不行!”两道声音齐呵,杨心问和陈安道齐齐看着他:“不许放。”   “啊?”   “师兄锻体不足。”陈安道说,“让他在千钧阵下练练是好事。”   杨心问点点头:“他天天找姑娘找得肾虚,不把他压在这儿转眼就不知哪里去了。”   夏时闻言很是复杂地看向叶珉,半晌道:“虽然叶师弟有传宗接代的重任在身,但还是应当……额,有所节制。”   叶珉脸比城墙厚,欣然道:“劳夏师兄挂念。”   李正德站在一旁,那位置就是方才血阵所在的地方。他的脑海里几段记忆交错,只是方才的血阵已经让积雪掩盖,又随着春去融化,桃花树开的季节也已经过了,夏雨冲刷了地面,秋叶纷扰落下。   那毕竟不是他的回忆。   他看着杨心问撸起了袖子,抱臂胸前,走进人群中,很是认真地开始端详那在鬼哭狼嚎的一众百姓。   “这样多的人,你一个个看过去,怕是他们要先饿死。”陈安道看杨心问一个个凑近,似是毫无防备的样子,他方才便一直有些胸闷,这下闷得都有些生痛了,“山匪挑人都没你这般无礼,回来。”   他这话语气有些严厉,连他自己都愣了一瞬。   杨心问其实不是在看,主要是在嗅。邪修的身上大多有点魔气,他现在闻那味闻得很明白,可他听陈安道的声音竟是真有些生气,立马就撤了回来,乖巧地站在一旁。   “师兄你不高兴了。”杨心问伸着脖子笑,“可算不高兴了。”   陈安道还在寻思自己方才哪里来的无名火,闻言一愣,不知他什么意思。   “我娘在家里割脉那天,我在家里抱着她的尸体嚎了一天一夜。”杨心问像是觉得站着说话离得太远,又蹲下来,挨着陈安道说,“嚎的嗓子都哑了,就是不肯相信我娘真的没了。”   他说得没头没尾,陈安道略一思索,便猜到了杨心问是想安慰他。   他胸口的淤塞愈重,脸上却无奈地笑了起来,摇头道:“我……我和母亲与你母子并不相同,你们相依为命,我却连我母亲的面都不曾见过,她又因为我受了天劫,这般惨淡浅薄的亲缘,不能与你的相提并论。”   “这样啊。”杨心问歪着脑袋,“可陈夫人说的话与我娘好像。”   陈安道问:“什么好像?”   “我娘怕我也跟父兄那般去应征打仗,整日耳提面命地叫我不要逞英雄,不要想着什么守疆报国,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不错了。”杨心问说,“我想不明白。”   陈安道垂下头,肩上的发也滑落下来,荡在那人首之上。   他亦听到了岳华兰弥留之际的喃喃细语,却也听不明白。   若母亲对我无所求,他默默地想着,为何又要生我呢?   “但是我现在想明白了。”   杨心问忽然伸出手,按住了陈安道的颊侧,拇指扣在他颌下发力,扳过了他的脸来,其他四指和掌心却轻柔地覆在他面上,叫陈安道一时不知该不该骂他无礼。   “我好爱你,所以我也想你每日过得平平安安。”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闲不住地用小指去勾玩陈安道耳边的头发,“你不要去学什么乱七八糟的阵法符箓,我也不想再成什么宗师大能,你写两个字卖钱,我再干些碎活儿补贴家里,我们两个人就过这种顶好的窝囊日子就够了。”   陈安道手一颤,那可怜的人首落了下去。   滚了几下,和他的身体又凑到了一处。 第100章 缄口   “盼着你当栋梁人才的, 那她爱的约莫是这世道人间。”杨心问似是觉得自己什么顶有哲理的话,自鸣得意地凑上来,双眼含着星光般璀璨, “可我和陈夫人都盼着你一生庸碌,那爱的便是你。”   “我娘爱我,陈夫人也爱你, 哪有什么亲缘浅薄。”杨心问学着陈安道之前宽慰他的模样, 用额头相碰, 鼻尖相抵, “我和陈夫人一样爱你呀,师兄。”   原来离得这样近时,唇齿也是咫尺之间。   杨心问说话时, 甚至能隐约感到自己的气息撞了上去, 那湿热便在他们之间弥散了开来,好像能把对方那色浅又冰冷的唇瓣也暖起来。   可是那样太慢了。   杨心问没头没尾地想,若是含进去,是不是很快就会变热了?   他这么想了, 便没有犹疑地去做了。可就在他将要低头的瞬间,陈安道却与他错开, 像是害怕被杨心问看到眼里的泪一样, 埋首在他的肩窝里。   杨心问只穿了一件薄衫, 很快便感到肩窝里一片洇湿。   那自以为还能藏一藏的人静默片刻, 忽然恨声道:“你个混账东西!”   杨心问一愣。   陈安道不是没骂过他, 可骂什么都带着体面, 从不吐脏字, 从不人身攻击, 最是怒急, 便是拂袖而去,几日不与他说话。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凶。   “我谅你年纪小不懂事,这次不与你一般计较。”那声音竟还带了些哽咽,“再有下次……再有下次……”   再有下次怎么样?   杨心问不明白陈安道为什么生气,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莫名得想听到这句话的后续,于是伸手抱住了陈安道,偏头讨巧道:“再有下次,师兄要怎么样?”   可是陈安道再不说话了。   他默默地想,周围还有好些人,眼下是要紧的时候,他不应该在这里万般矫情,甚至是蜷在他师弟的怀里哭。   好不要脸,好难堪。   可他还是那样靠着杨心问默默地垂泪,为着自己的命途坎坷,为着不曾见一面的母亲,为着那跨越十数年的母慈。   还为着稚子真挚无暇,却又称得他心中杂念越发龌龊的爱语。   本以为母亲必定是恨他的,无论是那九道天雷,还是没能完成的三相,她应该恨,他也活该被恨。   可她怎么还能爱我呢?陈安道泪眼朦胧间想着,杨心问这根本什么都不懂的破小孩儿,又怎么敢说他爱我呢?   或许是因为这孑然天地间,他举目已无亲,杨心问亦年少失怙,他只有杨心问,杨心问也只有他了。   数年之后,他填了骨血位,杨心问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他只是那么无声地哭了一会儿。   这两天快把自己十五年来的眼泪都哭干了,可眼泪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陈安道心绪渐平,慢慢直起来要坐正。   杨心问却不放开他,手还抚着他的背,一下轻拍,一下又摩挲,每一下都叫人摸不清他下一次要做什么。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可恨又可爱的人?   陈安道无声地叹了口气,半晌捻袖擦了擦眼,按着杨心问的肩膀推了开来。   咫尺之间,他通红的眼看向杨心问。对方很是关切地紧盯着他,那眼好黑,黑得像是要将他吞噬殆尽的深渊,又像是澄澈干净、没有半分杂质的曜石。   陈安道无从解释自己方才的怒骂,只是认真地看着那双眼,半晌郑重道:“谢谢。”   杨心问见他确实是大哭了一场,总算放下了心。陈安道是个能把什么难过都压式踩进泥里的人,可一个人如若连自己的苦悲都踩进泥里,那这个人又能多珍重自己?   “师兄跟我客气什么。”杨心问只觉胸中一颗巨石落地,有些不情不愿地收回了抱着陈安道的手,站起了身,伸了个懒腰。   四下看去,见夏时在他们两人停手时还在一个人默默干活,非常满意,那些开裂的人傀都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   陈安道眼眶还红着,坐在地上好像哭累了起不来,杨心问莫名觉出了些使命感。   他一边回忆着与那珠环男子对战时的细节,一边细细看着眼前这些人。   人有近百人,大多是二十到五十岁的男子。杨心问的视线自他们脸上急转而过,忽然他瞥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   那女子是方才第一个惊声尖叫的人。   或许是因为额角那块疤,杨心问对她有些印象。此时那女子与旁人一般镇在原地,也是定格在一副慌忙逃窜的样子,察觉到了杨心问的视线,脸上的惊惧越发浓重,像是生怕杨心问把她拖出来砍了。   陈安道平静了下来,再看向杨心问,很快意识到了些什么。   “是女子?”   “嗯。”杨心问点头,“我记得那个珠环男子说过什么‘花儿姐’和牛什么,那个牛什么的不好说,但‘花儿姐’想来是个女子。”   “这一批最先上来的,大多是山脚下的商贩,女子并不多。”陈安道抬眼扫过去,“只有四人。”   “头上包巾的是糖水铺子的老板娘,我记得她,她以前给我娘送过一捧熬稃。”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一个个看过去,“豁牙的和年轻的那个,我虽然认不得,但看着都面熟。”   那便只剩一人了。   杨心问和陈安道对视一眼,而后抬脚走了过去。   那额角有疤的女子越发恐慌,尖叫着大喊“不要杀我”,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而杨心问半步不停,她的脸上便流露出了绝望,一会儿求饶,一会儿怒骂,像是已经被吓疯了,周围的人受了她情绪的感染,纷纷或恐惧或愤怒地看着他。   待到杨心问终于在她面前站定,她的恐惧也似达到了顶峰。   “别杀我,别杀我……”   “我还有孩子……孩子……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   “对不起,对不起饶了我吧……”   她的言语既有激情,又富有感染力,人群里隐隐传来了哭声。   杨心问看着她,半晌忽然笑了。   “好重的血腥味儿,你是做什么的,屠夫?”杨心问歪了歪脑袋,“不应当,山脚下跟肉沾点边的人我都记得清楚,从没有过你这号人。”   “我……我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细,渐渐得像个虫豸在嗡鸣。   “我是什么。”她忽而仰起脸,嘴角含笑,“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杨心问反手便要抓她脖子,她却轻盈地荡开了,像是随着风而去,几息便飘到了树上。   那绝不是人的样子!   陈安道扭头喊道:“师父!”   李正德正站在崖边发呆,甫转过头,便见树上站着一女子,他两个徒弟一副很需要他的样子。   “留下她!”   他手上空无一物,于是伸出了一根手指,笔直地点住了那正欲转身腾空而去的人。   “落。”   那人影顷刻间便像被一记重锤敲落在地,地上顿时现出一个深坑来。李正德几步飞了过去,发现那人他并不认得,可额角的那块疤,却和跟在庄才身边的那女子一模一样。   “这人……”   他刚要说些什么,却又忽然放眼望远。   杨心问和陈安道匆匆跑了过来,见他神色,杨心问皱眉道:“怎么了?”   李正德说:“都来了。”   “什么都来了?”   这个问题下一刻便有了答案。   君子剑未见其形,先闻其声,那剑鸣辉煌锐利似神鸟长啸,能引万剑共振,如百鸟朝凤。   杨心问在霁淩峰上随手顺的不知谁的剑也跟着起哄,险些脱鞘而出。   他仰头看去,便见云间掠出一道身影,银冠紫袍,腰封坠红玉,风姿绰约,气度不凡。   随后百兵匣奋起直追,兵匣上盘腿坐了个人,是个正当年少的姑娘。一身俐落的劲装叫人眼前一亮,可惜垂头丧气,一手托腮,没什么精神气儿,手中还扯了三根线,每根线上各捆了一个人。   左边的老头袒胸露乳,须发全乱,右边的青年神色恍惚,一动不动的像条死了的菜虫,中间的庄才身形瘦削,面色苍白,打眼看去宛若吊尸。   杨心问见此景,不免再问:“究竟是什么都来了?”   “是师父和不省君!”夏时高兴道,“还有路游子长老!掌兵使!还、还有一位……”   “上官家新任的家主。”陈安道善意提醒。   “哦哦这样,我好久没有下过山了……”夏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眨了眨眼,忽而又奇道,“咦,怎么诹訾长老也回来了?”   “啊?”杨心问眉头一蹙,“季闲?哪有——”   他心里猛地一震,连忙抽出了那还在狂响着献媚的剑。   陈安道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不必害怕,师父在此,千面人动不了武。”他这么说着,脸色却并不好看,“只是这下麻烦了。”   “什么麻烦了?”   陈安道紧抿着唇,看向了一旁被锤进地里的女子傀儡。那傀儡被李正德一指阵在那里,逃不开也死不了,见到那几人飞来,竟也露出了一幅错愕的表情。   他不动声色折出张纸人,那纸人从他指间跳下,跑到那傀儡身边,死死地捂住了那傀儡的嘴,随即纸身与那傀身融为一体,封住了她的口,   接着又转头,如法炮制地给叶珉也上了道纸封。   几人前后落在了他们面前。   不省君就在那匍匐的人群上走过,千面人坐在了那颗干枯的桃树上,三个被运过来的累赘被丢在地,闻贯河坐在她的兵匣上,面色不善地瞪着陈安道。   闻贯河虽然外貌似少女,今年也已经三十有二,说话很不客气:“就你小子诓我们来的是不是?”   陈安道冲她拱手致歉。   上官见微趴在地上还没起来,也想跳起来臭骂这瘪三一通,可目光扫过了陈安道的家主袍和乌木杖,最终还是憋了回去,转眼看向旁边那个跟鬼样的小孩儿。   “你们临渊宗也开始搞赶尸这一套了?”他慢慢爬起来,惊讶地看向杨心问,忽而见那红衣鬼冷冷地瞥过来,动作异常流畅,越发哑然道,“嘶,还搞的挺好。”   “这位是我师弟。”陈安道没有介绍名字,世家多年来依旧在搜寻备选的三相,他不想让这些人接触杨心问。   杨心问立马会意,收了那副见谁捅谁的凶煞,垂首乖顺地站在一边。   可他的模样太惹眼了。红袍烈烈,青丝散乱,浑身上下糊的血又被方才的阵雨洗去了,露出一张精致得不似活人的脸,神色又凶又邪,便是此刻敛了獠牙,也不像什么吉祥玩意儿。   “早听闻星纪长老收了个民间小儿当弟子。”路游子长老拄着拐,行动看起来比上官见微利索,“这还是第一次瞧见。”   杨心问见陈安道默不作声地挡在他前面,像是一丝一毫不愿意叫这群人看他,心跳莫名得有些快,神色越发柔和,看着便有几分孩子模样了。   “事急从权,未能提前告知诸位实情,非我本意。”陈安道看向那正在树上晃腿的千面人,神色越发紧绷,“只是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   知晓杨心问是心魄的人,本应只有岁虚阵中的人,以及不知以什么手法暗中窥视的叶珉。   可杨心问告诉他,那阳关教的珠环男子认得他是心魄,这秘密必然是千面人或者叶珉透露的。   眼下叶珉和那阳关教的操傀人都被他封了口,可那千面人是什么态度,他根本吃不准。   说到底,这邪物到底有什么目的,从头到尾都不曾透露出来。   那千面人在树上晃着腿,见有人盯着自己,反倒扬了扬手,一幅与他们相熟的姿态。陈安道看不到他的脸,但在其他人眼里,那决计是一张毫无敌意的笑面。   “诶,叶珉——可算找到你了。”却是上官见微忽然开口道,“方才有关家的信鸟来送了东西,说是要你快些吃下,你怎么躺那儿了——嘶,你嘴呢?” 第101章 杀人灭口   杨心问连忙挡了过去, 笑道:“不忙,我来吧。”   上官见微皱着眉,由上到下地看了他一遍, 杨心问由着他看,甚至迎着他的目光笑得更和善了。   “你这一身竟全是血染的。”上官见微这么近了才发现,“你……你杀了多少人?”   “与一群魔物打了一架, 不说有功至少无过吧。”杨心问闻言, 脸上露出了些孩子气的难过, “上官家主瞧不上小子, 也不必说我杀人呀。”   这孩子话总算叫他身上那股厉鬼气散了不少。上官见微本来就没什么见识,此时还有种自己冤枉了人的窘迫,周围人看向他, 他便像是当街欺负孩子的恶霸, 连忙闭上了嘴,把药递了过去。   杨心问接过药,转身蹲到了叶珉的旁边。   纸人符是个简单的小符,灌点灵力进去就破了。杨心问把叶珉的上半身支起来, 靠在自己腿边,捏起叶珉的脸, 看起来感情很好地要给他喂药, 却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道:“老实点, 不然我掐断你的喉咙。”   叶珉一动不动。   杨心问破了他嘴上的符:“张嘴。”   叶珉张嘴, 杨心问把药捂了进去, 而后一抬他的下巴, 险些给叶珉的颈骨给折了, 顺利把那药滑了进去。   刚喂下去, 便见不远处一张小纸人借着落叶当掩体匍匐前进, 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爬到了他的脚边,扯了扯他的衣袍一角。杨心问笑了一下,把它拿起来,在指尖略微一转。   其实他不在乎被人发现自己是心魄。   知道的人已经那么多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而且陈安道是骨血众人皆知,到时候他们要一起跑,暴露一个跟暴露两个也没差。   但他觉得陈安道小心翼翼的样子好玩儿。   就像是——   杨心问的手指猛一用力,叶珉的脸被捏得生疼,没忍住叫了一声,杨心问回神,往他嘴上把符拍了下去。   这一拍力道不小,听起来像是给了叶珉一个嘴巴子。   众人齐齐看过来,杨心问还有些恍惚,半晌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迅速口封的纸人。   是了。   杨心问都没想到自己竟能如此平静,或许是因为早就已经猜到了。   失落个什么劲儿?杨心问心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他是说好话哄你的吗。   “不好意思大师兄,方才没留神,下手重了些。”他的语气听起来确实满怀歉意,其他人便也没工夫再在这些小事上浪费时间,只有陈安道还在看他,心中莫名一悸。   另一边,夏时已经站在了庄才面前,他到底是没找到那位衡阳公,眼下很是尴尬地挠了挠头,小声道:“师父,对不住,我没找到那位贵客。”   庄才的形容狼狈,冠上的发左一缕右一缕地冒出,似修剪不当的盆景。   他怀抱着自己的罗盘,并没有看夏时,只是缓缓道:“无妨。”   听到他们这边的对话,不省君终于开口:“玄枵长老的论处之后自有定数。”   他自来到此地之后,便一直不曾言语,只是握着剑,看着面前这一众匍匐的百姓,“先处理要事。”   杨心问退回到了陈安道身边,他手中的剑在此轻颤了一下,这回他若有所感地抬起了头,不省君那凤凰相环的银冠在初霁的日光下闪过冷光。   叶尖落下了一滴雨水来。   他有些愕然,有些恍惚,梦中的惨叫声忽然间萦绕在他耳边。   杨心问没有试图止住手中剑的共鸣,所谓元神成剑的剑修,便是这般杀心未起,杀意已至,君子剑比不省君更快地有了决意。   而所谓心魄又约莫是这般,脑海中还并不理解,魂魄却已经嘶吼了起来。   “今日雾淩峰的这些凡民。”君子剑剑锋映射出一道冷光。   他太快了,那光甚至是在一式已送出之时,才映到了面前人的眼中,“一个都不能留。”   “镪!”   如血影般的身姿闪过,君子剑与一把破剑相撞,只一下便将那剑震得稀碎。   杨心问和不省君在那断锋间四目相对,世上第一的剑修在瞬间露出了全然愕然的表情。   不省君这一击快得连李正德都没有追上。   这个不过兴浪的小子竟像是未卜先知,悍然挡下了!   可那也不过是一瞬,不省君随即便又成失相第四式——狂人言,竟是要直接连着杨心问一并砍光这周遭的百姓!   杨心问虎口被震麻,手中剑已寸断,他定睛看着那碎剑,没想着要死了,却是回忆起了夏听荷的那柄川断。   他手腕轻旋,那点刚养出来的灵力如春风而起,温和地牵引着断剑碎流,接着迅速扩大,疏忽间如被秋风残卷的落英一般,纷扰而至。   万千断片如铁屑银蝶,纷飞翩跹,又生肃杀之气,冲着不省君势破万军的狂人言悍然冲去!   那落英却迷了李稜的神,他迎着日头,残片在千百个方向朝他的双眼反射着光,迷蒙得如旧日残梦。   夏听荷练这招时用得本就是山上的桃花,她连树上的花都不舍得用,只愿荡起那满地的残红,行这锋利的杀人剑。   “你是何人?”不省君指骨泛白,眼里红得滴血,“你为何会狼藉阑珊剑!”   杨心问的招式未断,这一手之后,他再度翻身,行红枫城伴生无我剑法,第十二式——孤影成双人,再推那断剑流寸进:“什么破名字!就不能取得吉利点吗!”   他借这推势,将自己荡远了开来,不省君已对他起了杀心,再行君非我第七式——恨生,剑如长虹而去,却见杨心问忽而凭空变向,朝着剑锋反方向飞去。   不省君转头,却是陈安道已抢下了上官见微手中傀儡丝,十线齐发,捆住了杨心问的脚踝再猛地拉了回来。   杨心问落地再横剑,不省君朝他冲来,耳边却忽然荡来一声厉喝:“你干什么!”   雾淩峰上罡风乍起,掀得一山头的人头顶发凉。不省君元神里剑意锋芒竟是被这一声厉喝震得黯淡,他踉跄一步,咬牙抬眼,李正德在远处看他,口中再起无字诀:   “定。”   不省君霎时便如浇筑的铁人般定在了原地,浑身灵力运转滞涩,连要做一个扭头的动作都万分艰难。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人人在这瞬间都有各自的盘算,可所有的盘算能否实践,决定权并不在他们手中。   他们必须要争取到李正德!   “星纪长老,你这是做什么?”路游子率先道,“不省君乃一宗之主!”   他横眉冷对,训得李正德下意识便慌了,却是旁边的杨心问撕下了乖驯的脸皮,冷声道:“那宗主又是什么意思,对着这一群百姓提剑就砍?岁虚阵之中的东西他们并未看见,为何不放他们一条生路?”   只听一声冷哼,众人看去,庄才就坐在崖边,看也不看这些人,只紧紧地盯着自己的星盘,像是自言自语道:“人傀裂首分尸,这么多人看着,难道不能算在你们头上?”   夏时不知他师父的“你们”是指谁,只能惶惶然地抱膝坐在一旁。他不敢想师父是如何知道人傀的事的,那会儿他们分明还没有上来。   正惶恐着,他却抬眼见师父递给了他一只动莹虫。   他有些犯傻,庄才向来爱惜那星盘,他们山峰太穷了,卜修研究阵卦和星宿又烧钱,他们连衣服上的挂饰都经常拿出去典当。   这动莹虫一个便价值千金,动与天应,他自小便喜欢盯着看,可庄才连星盘都不曾让他们多摸两下。   “拿着吧。”庄才没看他,“你不是自小喜欢这东西吗?”   “师父……”   “为何来这雾淩峰上?”庄才像是在问他,却没有在看他,“我分明让你去待在霁凌峰顶的。”   夏时讷讷地把杨心问二人借剑的事情说了。   他有点害怕,今日的师父似乎与平时不一样:“师父……对不起,徒儿不该乱跑。”   庄才仰起头,阖了眼,像是在享受这并不晴朗的日光。许久才睁开,笑了一声:“无妨,我本就打算在此时传信唤你上来,你提前来了……这其中必定是有某种命数。”   “一种我还没参透的道理。”   陈安道点了纸阖天,隔开了那群已经快吓疯了的平民:“就是为了当场查清和解释此事,且为了防止他们自相践踏,我们才将他们留下来的。”   不省君摇头:“他们在山下看见了祭品入山门。”   “还有麻瘸子。”闻贯河开口,“从正门上来的人都看见了麻瘸子。”   听到这个称呼,杨心问忽而一愣。什么麻瘸子,岁虚阵中他便听那两个大汉谈及过此人,不、不止那两个人牙子,还有富宁镇的伙计和季铁——   “那都是十五年前的人了。”陈安道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提及此事,“便是看到,也难寻踪迹。更何况这些百姓在山下讨日子已是不易,哪里能得空去追查这些事?”   “他们或许不会查,但是要查的人能从他们口中敲出人证来。”路游子摇头,“阳关教和司仙台此番来势汹汹,剑指临渊宗和几大世家,就是要借揭露三元醮之事把我们悉数拖下水。”   上官见微斟酌一番,还是说道:“如果司仙台此时再散布三元醮的说辞,这些人便会想起今日这诡异的一幕,有他们为证,确实是……”   实话实说,上官见微心中有不少计较。   他并不关心临渊宗的命运,他们上官家这一代在临渊宗的子弟并不多,在雒鸣宗的反倒多些,而且来时听不省君所说,这事是司仙台筹划的,他可不愿意卷进司仙台和临渊宗的争斗之中。   但是前有姓陈的鳖孙算计他们,后有三元醮的事情被扯了出来,害得他不得不站队。   这三元醮是临渊宗牵头的,从临渊宗的祖师爷提刀客开始,这宗门便是以钻研渊落之理起家的。三大道的大家几乎尽数出自临渊宗,包括提出三相说的庄千楷也是临渊宗的外门弟子。   可论及参与,他们几个大世家一个都跑不了,就连雒鸣宗、长明宗的宗主和长老也脱不开关系。   而且这事一旦暴露,下界能乱成什么样,他光是想想就哆嗦。若只是对临渊宗不满,要他们偿人命都还只是小事,一旦让百姓都知道了其中法门,彼时五步一小血阵,十步一大祭坛,这世道还能活吗?   但眼下这事儿却是还没到不可回旋的地步。他们及时截停了岁虚阵,要紧的部分这些人确实没看见,只要三元醮这事儿能混过去,那这些估计是司仙台或阳关教弄出来的人傀,跟他可就没关系了。   啧,上官见微拽出了袖里的红绳,在手下细细翻着,又觑着其他两人,琢磨道:该如何行事呢?   “今日这些百姓上山,却再无人下山。”陈安道说,“宗主难道觉得临渊宗跑得掉吗?”   “与三元醮的秘密相比,临渊宗的存亡不值一提。”不省君哪怕被定死在那个动作间,依旧不显得狼狈,简直像是李正德有意将他定格在此时一般,“他们决不能活着离开。”   感受到那边氛围僵硬,夏时不由得将掌中的动莹虫攥得更紧了。   他下意识地往庄才的身边靠了靠,哪怕那边是悬崖。   见他靠了过来,庄才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笑意。   那笑意很轻很淡,可却让心大的夏时几乎要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只想坐在那里,问师父今个儿中午去哪个峰上打秋风。   庄才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夏时默默地坐了过去,头埋在双臂里,半晌才轻道:“师父,为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取自《阮郎归·呈郑王十二弟》李煜,落花阑珊酒狼藉一句。 第102章 天书几卷   他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 跟山风混在一起,听不真切。   “时儿,你知道吗。”庄才说着, 将自己的星盘举了起来,正对着日中的方向,“当年有这样的说法——真正的白玉京之上, 向人间流传了两本书, 只要读透其中一本书, 便能登上那真正的十方净土。”   “一本是无字书, 一本是有字书。”   夏时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个,茫然地摇了摇头。   “无字书,便是修士的修仙道, 等飞升成神了, 自然就能抵达那十方净土。”   庄才浑浊的眼看向了更高的天空之中。   “而另一本有字书,则是那深渊——彼时他还不叫深渊,深渊是提刀客给祂的名字,那时候祂还只是祂。”   “只要读懂了祂, 我便能通晓一切,因为深渊就是万物的根本, 只要读懂这万物背后的理, 这星辰变换, 日月交替, 山间四时变化, 海边潮起潮落的理, 我都能明白。”   “为何日出而大, 日中而小, 为何远帆归港, 总是先看到桅杆,再看到船身?”   或许是因为风吹得太大了,夏时觉得他的声音如同散尽了这风中的飞絮。   “飞升之后,可享永寿,再无五阴炽盛之苦。”庄才喃喃道,“可我不想前尘尽忘,我也不希望这天穹之上当真是一座座和人间没什么区别的仙城。”   “我希望它是更辽阔之地。”他顿了顿,“人所不能想象的辽阔与奇异。”   “与它相比,与这种愿景相比,人便显得渺小,我也是,你也是,苍生皆是。”   可是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渺小的呀。   夏时不敢回话,只能在心里默默想着,就像他自己,根本不曾注意过日头什么时候大,也根本没见过海和船。他只在乎一日三餐该吃些什么,哪个山头的仙草他们可以挖来啃两口。   他喜欢动莹虫,因为他们很漂亮也很奇异,可若要以千金相购——不,甚至是一两银子买下,他也是不愿意的。   渺小是错处吗?   想来在师父眼里是错的。   “可是我一个人是读不懂这书的。”庄才说,“临渊宗几百年来,这么多惊才绝艳的奇才,却依旧没能真正读懂祂。”   夏时把声音闷在了自己的臂弯间:“所以您才想让三元醮的秘密传到民间吗?”   庄才点点头。   “贪婪比纯粹的求知更有力。骨血道、心魄道、三相说,哪怕是元神道,如若人人朝他们伸手,无字书总有一天能被堪破——或许我在死前能得见那一天。”他说着,“我真的想知道。”   可若人人都在盯着星盘,仰天望月,谁又来种地呢?   夏时什么也不说,也什么也不想说,他只想把自己变得更渺小些,被风吹回霁淩峰顶的小竹屋里。   庄才看着他缩头乌龟一般的样子,半晌又是叹了口气道:“求知求真的欲望是符卜两道最要紧的资质,当年不省君让我参与三元醮,也是因为我乃卜修,可你没有这种资质。”   这说得夏时更难过了,头埋在双臂里任谁也无法把他刨出来。   “还好……”他闭着眼,眼前是一片黑暗的,所以最后听到的是庄才的一声叹息。   “还好……你是夏时。”   //   “宗主不愧是宗主。”杨心问拉着陈安道,两人直挺挺地站在李正德身前,非常光明正大地狐假虎威,“滥杀无辜的话也能说得这么大义凛然!”   他先行把李正德往自己这边划,实则心里不是很有底。   但他跟陈安道两人联手对付不省君都没胜算,如果李正德还跑那边去了,他们还有什么可挣扎的?   路游子的衣衫被自己豪气地撕了,眼下一直光着膀子,目光幽幽地看着这边:“安道,你手持乌木杖,想来已是得了传承,我们是友非敌啊。”   “若今日这些人确实目睹了三元醮,晚辈也不敢轻易放他们下山。”陈安道说,“可他们分明不曾看见,为了些子虚乌有之事,便要这百余人的性命,恕晚辈断难袖手旁观。”   杨心问趁他们聊着,回头觑了眼李正德的神色。说到底,到底能不能放,还是得看李正德站哪边,他之前自发起了岁虚阵,眼下又会如何行事,他有些吃不准。   可他既然定了不省君的身,应该是偏向我们的吧?   杨心问极乐观地想,转头轻道:“师父,你要不想个办法,就趁现在把这些人全打趴下,然后解了这群平民的千钧阵吧。”   他跟指挥弱智一样,目的就是把李正德架上去。   李正德低头看他,显然是还没有拿定主意。   “这有什么可犹豫的?”杨心问强笑道,“不会是你打不赢他们吧。”   李正德摇头。   “那你——”   “我只是在想,怎么做才是最好的。”李正德依旧犹豫,眼里却并不迷茫,“我该怎么做,对你们来说才是最好的。”   杨心问一愣,就他跟李正德的挂名师徒情,他压根没觉得李正德口里的“你们”有自己。   是在说师兄和叶珉吧。   他没多想,接着劝诱道:“叶珉怎么样都有人保,你担心他干什么?要紧的是师兄,你看,师兄那细胳膊细腿的,哪里斗得过那肌肉老头和不省君,你要是不帮他,他可怎么办?”   细胳膊细腿的就挨着他旁边站着,舌战群儒时还抽空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杨心问缩了缩脖子,不看他,还是紧紧地盯着李正德。   “叶珉我确实不担心,叶斐叫他好好活着,他必然是会照做的。”李正德顿了顿,看向他,好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结巴道,“但你跟安道……我还没想好。”   这下连陈安道都忍不住转过头来了——李正德还从来没有叫过他“安道”。   “若师父愿意相助,自然是帮我们送这些百姓下山。”陈安道也不忙着跟那几人打官腔了,“您又在犹疑些什么呢?”   犹疑什么?   李正德低头看着他们,心说你们难道当真不知道吗?   “如果就这样下去,你陈安道迟早会变成替换岳华兰的骨血。”李正德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却还要他来阐述,“可如果三元醮的事能传到民间去,人人都会想办法凑齐自己的三相。”   陈安道指尖微微蜷缩,打断道:“我们自然知晓,这等行径伤天害理,断不能容,若师父能——”   “你打什么岔?”李正德皱眉,心说自己从今以后真得好好摆摆师父的谱,不能再让这一个两个三个小兔崽子骑在自己头上了,“如果他们能凑齐自己的三相,那就不是非你不可了。”   杨心问摸了摸那只剩个柄的剑,随手扔到了一边,像是没注意到他们说话一样。   “师父说得什么糊涂话。”陈安道抿了抿唇,有些紧张地看了眼杨心问,“他们能成他们的三相,难道就会放弃现成的骨血吗?”   “你才说得什么糊涂话,你老老实实待在我旁边,难道还有人能杀上山来害了你?”李正德倒没有炫耀的意思,还担心那边的几人偷听,压低声音道:“如现在这般,几年后我灵肉分离得越发厉害,他们想把你做成骨血,我自然是无力抵挡。可如果民间的百姓能在两三年内便做出新的三相取而代之,那自然就用不到你了。”   没有一柄顺手的剑似乎叫杨心问格外烦躁,他跑开了几步,蹲到那女子傀儡身上搜刮一通,最终只摸到一把小刀。   待再回了他们二人身边,陈安道已经有些急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先让他们离开吧!”   “当然要现在做出决定,咱们再起一次岁虚阵,让他们都看仔细了,再送下山,岂不——”   “师父。”杨心问忽然回头道,他一双眼在乱发里露出来,倒是惊人得平静,“师兄与我约好了,日后是要跟我一起私奔的,所以民间不能乱。至于仙门世家……他们乐意怎么样怎么样,反正我们跑了之后不会被他们抓住的。”   杨心问说完,将那匕首在两只手上掂了掂,怎么都不顺手。   “私、私奔?”李正德悚然地看向陈安道,却见对方的神色也不太自然。   “可……”李正德总觉得哪里不对。   陈安道真会那么老实地答应抛下这一切跟人跑了?   杨心问似乎对此事深信不疑,甚至在手上抛转着那把匕首,一边偏过头道:“对吧师兄。”   他顿了顿,像是在给一个机会:“我们说好了的。”   陈安道抬起鸦羽般的眼睫,目光追在那匕首之上,又落在了杨心问从发间露出的小半张侧脸。   挺翘的鼻尖上有一块还没愈合的小伤口,这个年纪,嘴唇便已薄得有几分刻薄,却又红得像含了血,眼珠似墨发里蕴出的一块灵石,闪着陈安道不认得的寒光,冷冷地挂在上翘的眼尾。   “嗯。”陈安道垂下了眼,看向了那把匕首在地上的影子。   “我们约好了。”   杨心问收回了视线,鼻腔里呼出一声不甚明显的冷笑。   李正德莫名其妙得觉得气氛有些僵硬。   “所以我们到底要不要——”   “砰!”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砰响在山间炸开。   那声音并不响,甚至可以说是细微,但那声音却是他们在场所有人都未曾听过的奇异之声。   像是某种皮革鼓胀破裂的声响,却又比那更厚实些;有些扯开的面团摔打在砧板的响动,可又没有那么清脆。   平均下来至少百来岁的一干人等,竟没有一人能寻到一个体贴的形容来描述这声音的。   他们只能抬眼去看——   崖边站着庄才,他还是那样佝偻着身形,他的脊骨大概已经长成这个样子了。手中的罗盘急转,嘴里念念有词,目中的金光缓缓流动,与天边游弋的日光相和,发白的袍子被山峰卷得狂乱,整个人像个只展翅的白鸟,就要这样乘风而去。   可就要乘风而去的并不是他。   一个浑圆的、巨大的肉球悬浮在他身边。   那肉球并不光滑,最上面有些尖,中端格外坑坑洼洼,下面则钝而圆。它像是个被吹起的气球那样臌胀,似放错了时日的孔明灯,被迸裂的衣物如一条条的流苏乱七八糟地挂在那球上,显得它看起来越发令人作呕。   “什么东西?”   杨心问一时间没能认出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他四周顾盼了一圈,却发现峰顶少了个人,那人方才就坐在庄才旁边。   他还没记住他的名字。   只记得是姓夏。   穷酸又有点缺心眼。 第103章 苦夏   那肉球上的五官已经膨胀得不可辨认, 唯有右眼因为异常的放大而格外清晰。   那只眼是纯白的,虹膜与眼白浑然一色——甚至比眼白要更纯净无暇的白。   红瞳请仙识,白瞳请仙身。   “姓夏, 姓夏——可是……可是夏听荷已经……”   君子剑响出一声爆鸣!杨心问几乎被那骤然掀起的灵气给吹下山,那并非灵压,而是纯粹的灵力——锋利、纯净、锐不可当、还有极致的愤怒!   李正德连忙挥手, 将所有人罩在他自己的灵压之下, 随即冲不省君喊道:“李稜!你冷静些!”   “师兄, 夏听荷分明已经被天劫劈散魂了!”杨心问盯着那肉球的眼疼得似要滴出血来, 他还分明地记着这迷糊的人傻乎乎地挠头的模样。   “夏家三百年内的大能……还有一位……”   “不是说乐合君夏时雨死了吗,她又没有飞升!”杨心问一顿,随即又问, “她是怎么死的?”   陈安道的脑海里翻涌着自己诓夏时上山时的场景。   “她入了魔……”陈安道听到自己慢慢回答道, “被乐知君夏听荷亲手诛杀。”   “那……那他请来的是?”   没有人能回答他,那是从未被目睹过的场景。请仙的尝试千千万,便是召魔的狂人也不在少数,可从来没有过将已经被诛灭的魔请上身的先例。   “不省君!”听到他们这么说, 闻贯河怒喝道,“你们临渊宗到底是怎么处理的前宗主的尸身!”   不省君已被愤怒冲昏了头, 根本听不见旁人说话。他目露凶光, 双手控剑, 君子剑在他面前生出了近百道剑意, 那剑意圈圈叠叠, 层层排列, 成了朵盛开的花形。而后忽如暴雨梨花般四散, 朝着庄才和那肉球笔直而去!   又是一记“珰”声!   从方才便一直在树上晃荡的千面人却在此时出手, 挡在了庄才的前面。   他侧着身子, 用一掌挡住了那一击。因为他头上顶着的脸,众人都面露菜色,动手颇为犹豫,可那边庄才的口中依旧念念不停,显然他要做的还没结束。   李正德如惊鸿掠影般飞出。   见他上前,千面人半分不敢托大,两掌一翻,悍然祭出元神鼎。   李正德半步不停,单手略略后蓄力,随即猛地推出一掌——便见那一掌掌风横贯树海,劈云遮日,整个临渊宗的山林间被掀出了一条道来,远处雨淩峰的一角被悍然削去,山中炸出一声巨响!   那青铜巨鼎也霎时显出裂痕,千面人吐血倒退数十步,随即跌坐在地上,却是朗声大笑,扭头看了看庄才,自鸣得意道:“不错不错,我竟接了一掌!了不得,了不得!”   庄才看着那肉球,肉球还在膨胀着,他手型不断变化,不知在行什么手诀。   “能接李正德一掌,的确了得。”庄才的目光似牵住了那就要飘走的肉球,对就要再行一掌破鼎的李正德毫无惧意,“只是你为何助我?”   “趁兴而来,自然不能败兴而归。”千面人抹了把嘴角的血,“况且你也算承我故人的遗志——虽然他没你这般疯癫。”   “故人何名?”   千面人见李正德又是一掌袭来,他这次却不再接,而是收鼎后撤,撇下庄才不管了,“要死要死,再来一下我得散魂了,兄台自个儿珍重!”   庄才闻言笑着摇摇头,手型变换愈快。李正德见千面人要逃,正要并指再刺,却听陈安道忽然撕心裂肺地喊道:“先杀庄才!”   李正德微怔,随即掉转势头朝着庄才而去——不省君亦已再起一式,他的眼里从头到尾都只有那个玷污他师父名讳之人,二人呈夹击状朝着庄才与那肉球飞扑而去!   可是庄才的手诀却在此时停了下来。   他望着那肉球,忽而见肉球的白眼之中淌下了一滴泪来。   那一刻他的心中又升起了好奇,这滴眼泪,究竟是夏时的,夏时雨的,还是夏听荷的?   庄才的一生有着无数的好奇,追寻着未知而去,纷沓而至的却是更多的未知,他像个自愿在脑袋前悬着萝卜的毛驴,究其一生都在追逐那碰不到的结果。   他伸手,在那形容骇人的肉球上拍了拍。   他说:“祝我好梦。”   肉球的眼合了起来。   席露一朝,祝君好梦。   带着花香的清露弥漫了开来,似初开的花苞里含香的新蕊,在雾淩峰上方袅娜地舒展开来。   李正德的一指直接将庄才一刀两断,那肉球也被他和不省君同时劈开,可那芳香还在四溢着,杨心问直觉不对,连忙伸手拉着陈安道后撤,指尖却扑了个空。   他扭头看去,身边空无一人。   “这是……”杨心问看到了自己伸出去的手,分明就是自己的手,可他不知为何觉得古怪得紧。   更古怪的是他砰砰直跳的心,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与胆怯敲击着他的胸膛,他不知那感觉从何而来,亦不知这感觉要往哪里去,他只是不由自主地坐起身来,抬眼见那窗外荷叶连天,碧波荡漾,而后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一沓纸。   纸上写画着乱七八糟的符阵,杨心问也算多少入了门,可竟是没一个字诀看懂了的。   他置身于一书阁内,墙边的书架顶了房梁的高度,密密麻麻地排着各种各样的书卷书简,支起的窗下还摆着一地暴晒的陈卷,他身边的书籍和草纸乱做一团,能从中把自己扒拉出来都算不易。   杨心问闻着那桌案上的白香,不过一息便明白过来,这是在发梦。   不是寻常的发梦,而是如同他在魇梦蛛网里那般,被迫做着别人的梦。   是噩梦还是好梦难以一下判断出来,但应当是个单独的,而不是魇梦蛛网中千百个噩梦扭作一团的混沌。杨心问在这事儿上莫名得还算有些经验,所以一时并不慌张,而是在琢磨该怎么出去。   他不可能在刚才那情况下忽然睡着了,所以必定不是梦醒便得脱困。   话说,这到底是谁的梦?夏时的?还是庄才的?   杨心问低头看着自己怀里乱七八糟的图纸,这具身体自发地伸手将他们分别归类   没一会儿,狗窝样的书阁被收拾干净。   杨心问长舒了一口气,正了正自己的衣襟,将心里那悸动压了下去,就在这时,杨心问忽而感到丹田里蹿上了一股魔气。   那魔气磅礴汹涌,杨心问被冲击得几乎站不住,连忙扶住了书架,刚伸手时杨心问便暗道不妙,可这身体已经靠了过去,接着便听一声巨响,书架整个倒了下来,高处的书纷纷落下,给他脑袋上来了好几下——接着他整个人被书架压在了下面,背上一阵钝痛,跟犯了错的猴子样的挣动不得。   魔气还在他体内肆虐,杨心问自己的魔气可从来没有这样张狂过。   他憋着口气,调动浑身的灵力去压制它,这压的力度可能还不如书架压他的大,于是渐渐叫那魔气占了上风,杨心问浑身开始冒冷汗,灵脉寸寸生疼,可他的心——这梦境主人的心,却不可自抑地雀跃了起来!   杨心问:……   杨心问:这位仁兄怎么回事!这是哪路的受虐狂!   受虐狂心里高兴,可还勉强找得找北,知道被魔气吞噬是要出大事的,于是扒着地,一点点从书架下爬出来,伸手摸到了放在桌案边的剑。   那剑长而细,剑鞘是葛布所成,剑柄上缀着兽毛,杨心问莫名得觉得有些眼熟。   他抓住了剑,那剑已生了灵,虽未化形,但已有了灵智,一点点地朝他体内灌来了灵力,助他压制了汹涌的魔气。   杨心问深喘着仰躺在地,整个人浑然脱力。   又痛又累之际,这人却又慢慢爬了起来,走到桌案旁边,从怀里抽出一个小本,翻到了最新页,提起桌上的小狼毫在上面细细写道:   十二圣十七年六月初七,自见深渊五载七月又二十天,我白日生梦愈发频繁。今日昏睡间又见生平不曾见之处,梦中见金楼玉阁,皇城巍峨,人声鼎沸,或是民间都城。一人身挂红花,骑高头大马过街,却遭邪祟使坏,马匹受惊,此人落马遭马蹄重创,腿骨碎裂,声怮悲切,引深渊而至。   我即刻遣人一探,查各地可有此事发生。   若经查确有此事,或许——   杨心问顿了顿,犹豫了片刻,划去了这一行,只在右下角写了个“雨”字落款,而后便将小本上的墨渍吹干,合上揣回了怀里。   他大概猜到“自己”是谁了。   写完这页日志,杨心问撑着桌面慢慢站了起来,走到那倒地的书架旁。正对着那满地的书卷苦恼之际,忽然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见一人挑帘而入,带进满室的荷香,面上还含着疾跑的热红,衬得整张脸艳若桃李。   他一抬眼看向那人,便觉得方才被魔气倒冲的心脉倏忽暖了起来。下意识便眯眼笑道:“姐姐,怎么这个时辰还在山上?”   ‘杨心问’对着跑进来的‘陈安道’温声道,“今日你不是要去见闻公子吗?” 第104章 无心之举   便见陈安道有些茫然地歪了歪脑袋, 随即一指在太阳穴处打转,半晌才双手一合,想起来了:“你是说闻兵?”   这场面实在太富有冲击感。杨心问着实该庆幸被他人控制着, 不然这会儿他已经当着陈安道的面笑得满地打滚了。   那边的陈安道显然与他境况一致,眼下面色通红,被臊得连耳尖都掐红了, 却还是手上不停地做着些格外娇俏明媚的小动作。   “怎的这幅不记事的模样?”杨心问起身给两人倒了杯茶来, “不是上个月还说非他不嫁的吗?”   “非他不嫁是上个月的事, 为什么我这月还得记得他?”陈安道伸手拿了杯, 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又高兴地扬眉道,“不说他, 倒是那季枝, 你日前见到他了吗,是不是生得很气派?”   杨心问想了想。这是个微妙的停顿,应当是没一点印象了,却还是装模作样道:“确实一表人才。”   “对吧。我今日晌午便约他去京城除祟, 他若识趣,便与我一并来, 若不识趣……”陈安道琢磨了会儿, 食指在颌下轻点, “我便绑了他去!”   杨心问不免失笑:“你这和欺男霸女的恶棍有什么区别?”   “自然有区别。”   杨心问看见了陈安道脸上那势在必得的嚣张, 忽而便成出了不祥的预感。   不祥的预感下一刻便得以应验。   只见陈安道凑近上来, 挑起他的脸, 叫他逃不开, 微微歪过头, 眼里含情地注视着他的唇, 似乎想吻上来,“说得好难听,这怎能叫欺男霸女?”   杨心问浑身一僵,分不出这僵是夏时雨的还是自己的,随即又发现陈安道已经羞得开始打抖,而夏听荷竟还没完。   “陈安道”又凑得更近了些,用俯仰的角度叫人能看见他白皙的颈子往衣襟里带着的一点锁骨,锁骨上的凹陷似块天生该含着露水的玉,晶莹剔透,勾着人去摸。   杨心问觉得好看,他还想看,可夏时雨却跟被烫到似地瞬间挪开了眼,叫他就瞥到了个影。   “陈安道”侧身耳语道:“生成我这样的,不管要跟谁好,都是两情相悦。”   杨心问整个人麻软了下来,他疑心这是夏时雨被魔气倒冲的某种后遗症。在麻软之后,他又莫名生出些古怪的热来,还没等他细细感受,便感到一股清冽的灵力又开始往小腹处压去。   ……?   刚才压魔气都没见你压得那么积极,这下又是在干什么?   夏听荷见夏时雨明白了自己的魅力,终于放过了她,也放过了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陈安道,随即语重心长道:“瞧见没,你与我长得一样,想要谁会要不到?你心里分明是有属意之人的,为何还不将其速速拿下?整日地闷在这书阁里,捣鼓些乱七八糟的符阵,浪费大好年华。咱们可是剑修,仗剑饮酒闯天涯才是正经事,历代临渊宗宗主都不过个挂名的虚职,怎么就你事事亲力亲为?”   那热潮渐渐冷了下去,杨心问见陈安道要他去寻属意之人,分明知道这不是师兄在说话,却生出了哀怨来,像是要被赶出家的孩子样不太高兴。   他哪里有这般矫情?杨心问想,这必定是夏时雨自个儿的心绪。   “我没有属意之人。”夏时雨半晌强笑道,“符卦一道着实有趣,临渊宗世代的传承都以符卦为主,要读透这些已是不易,我没时间去寻郎婿。姐姐不是要去邀季公子除祟吗,不要误了时辰错过了,快些去吧。”   见胞妹依旧榆木脑袋说不听,夏听荷也无法,只能长叹一声,抓着剑站了起来。   她背过身,手虚空一抬,那倒了的书架便重新立了起来。   她没问那书架是怎么倒的。   “你境界跌落的事,可有眉目了?”夏听荷弯腰拿了本落在地上的书,在手上翻了翻。   陈安道很是正经的语气叫杨心问下意识便要坐直,只听那语气褪去了方才的娇柔,如流尽的清泉下露出的顽石。   “已经快拖了两年有余了。你说你心里有数,我便由着你,可你大夫也不看,闭关也不闭,身体也不见半点起色。”他顿了顿,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若是半月内还不见转好,你随我回青坞小居,让师父来给你看看。”   杨心问感到自己呼吸一紧,半晌轻道:“不必了,这些时日宗中事务繁忙,我不好离宗。”   “那就叫大梁长老和玄枵长老多担待些。”陈安道已经抬步往外走,“我此去京城除祟要些时日,没人盯着你,你也不要乱来。”   “姐——”   “记着,半个月。”   陈安道的声音已经远了。   夏时雨见她风风火火地来,风卷残云地去,半晌长叹了口气,将地上几本书给收好了,重新坐回了桌案前。   想了想,又把怀里的本子拿了出来,这次翻到了最后一页,望着那尚且空白的纸页犹豫片刻,提笔再写了一行字。   檐下日光正好,夏时雨写完后吹了两下本子,将它放到了枕边,起身走出了房门。   她抬眼的一瞬,杨心问瞥见了那书架。   奇也怪哉,杨心问一怔:那书架为何又倒了?   不等他细想,前景开始扭曲,杨心问走出了小院,这小院应当是在后山建的,他隐约能闻到些香樟树的气味,但却看不清路,迷蒙的雾遮挡在他眼前,接着那雾气也开始扭曲,似被卷进了龙吸水里。   “这不是什么好差事。”   一声叮响,窗下挂着的风铃将杨心问从一帘幽梦中惊醒,面前的茶已经凉了,不再飘起些白雾,只是澄澈地倒映着他自己的脸。   杨心问听到对面那人接着说:“你如今眉间煞气已压制不住,日来对血味儿也越发敏感,若你执意不食人精血,大概……撑不过半年了。”   “我知晓。”杨心问抬起眼,对面前的“闻贯河”轻道,“从见祂的那天开始,我便没想着长命百岁。”   闻贯河摇了摇头:“当初你们临渊宗选你当宗主,我便觉得不妥,你姐……她表里如一得疯疯癫癫,你也不过是看似正常,我就知道那癫人教不出什么正常人。”   风铃里的玉片摇晃得厉害,今日疾风,山雾飘渺,桌上三扇砚屏几日前被夏听荷弄坏了站牙,眼下被这风吹得摇摇晃晃,屏上浮雕劲竹左摇右摆,杨心问伸出手,将它定了一定。   再一松手,那砚屏却忽而倒了。   杨心问没有去扶。   “海晏。”杨心问浅笑,“你才当上雒鸣宗的长老,想来近日事务繁忙,怎的有空来看我了?”   闻贯河瞳孔微震——杨心问能看出那是属于闻贯河自己的反应,而不是这“海晏”的动静。   他亦听出了这名字的耳熟来。   “你少顾左右而言他,我不过是去雒鸣宗混口饭吃,又不是卖了身,他们还想管我去哪儿?”闻贯河的表情有些许扭曲,似是在尝试从这身不由己的情况里冲出来,“倒是你,你这般颓唐,宗里的长老竟也不管你?”   杨心问的指节叩在杯壁上,沉默不语。   闻贯河挣扎无果,还不死心,在与这梦境角力,面目狰狞:“你……你还没告诉他们?”   “此事只有当时在场几人知道。”杨心问顿了顿,“姐姐自然不会说,那个召阵的小弟子,也已让他进藏经阁为条件,承诺绝不会外泄此事,你也不要说出去。”   “我若是要说,几年前就说了。”闻贯河两手揣进了袖里,终于认命了,由着自己扮演着‘海晏’,“可你竟当真要瞒着?”   细密的刺痛爬上了杨心问的胸口,但那夏时雨似已经很习惯这股疼痛了,并不在乎,而是沉浸在某种更为强烈的喜悦之中。   那喜悦带着狂气和执拗,叫她光是想想,便觉得浑身震栗了起来。   杨心问说:“我不能叫旁人拦着我。”   “你可想好了。”闻贯河伸手将那砚屏扶正,“通向祂的,决计不是什么正道。哪怕心魄道不如骨血道那般嗜血残忍,可我总觉得邪物就是邪物,不沾手才是正道,你今日怀揣着济世之心弄出的东西,来日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   杨心问摇头:“你不明白,祂不是邪物,也不是正道,祂……祂是——”   祂是难以用言语去形容的,过了许久,他才琢磨道:“祂是更为根本的东西。”   “根本,能有多根本?万物起于灵,这邪神与灵力相冲,能是什么好东西。”闻贯河似是不想再与他废话,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山峰间耸立的天座阁顶紫气蒸腾,是在炼丹的样子,“这一任的圣女由雒鸣宗侍奉着,你们那阁楼眼下是谁在住?”   “是师父。”   “哼,个妖老儿还真是胆大包天,若换作其他宗门,早把他当邪修论处了。”   眼见杨心问似要为恩师辩驳两句,闻贯河抬手:“行了,消息我已经给你带到。京城里确有此事,你那白日梦……唉,邪得很,若非是那状元郎落马在先,你发梦在后,听着便像是志怪录里的鼎中猴了。”   杨心问心中一顿,捧杯的手在杯壁上滑过,正要开口,却听屋外几道匆匆的脚步声。   他抬眼望去。   好家伙。   杨心问心道:“还真是热闹。” 第105章 谁人华胥   确实是热闹。   只见不省君和路游子先后现身, 肃立于门前。   路游子先行行礼:“宗主,此——”   此还没此完,便见不省君脆生生地叫了句“师父”, 不顾礼节疾步走来,如乳燕投林般撞进了杨心问怀里。   杨心问:“……”   李稜身高八尺,杨心问跟他腰胯一个高度, 这番大鹏依人, 险些把杨心问撞飞出去。   杨心问好容易挺住了, 李稜又抓着他的衣袖, 脸在那血衣上乱蹭,蹭下一脸血印子来,这副尊若之下, 还夹着嗓子软软糯糯地喊着“师父我想你了”。   这招式比那记恨生杀伤力还大, 杨心问浑身汗毛倒立,但凡能自主地动根手指,他都想把自己的眼给戳瞎。   且这招式杀敌一千,自损八万八, 还是群伤,在场几人的面目具是扭曲至极, 席露一朝都险些没给他们镇住, 李稜更是神色麻木, 眼中空洞, 宁愿当场以头抢地, 也不愿受此奇耻大辱。   可受不住也得受着。   杨心问费力地拍拍李稜, 亲昵地摸他的发顶:“稜儿来了, 今日的小考考得如何?”   “自然是考得极好的!”李稜骄傲道, “玄枵长老出的定方推演只我一人做出来了, 其他人抓耳挠腮的模样真是好笑得紧!”   他顿了顿,不忘拉踩道:“尤其是那姚不闻,他分明是命修,却连定方推演都比不过我!”   见他矜傲骄纵,杨心问只觉得这是要讨打,若自己这般嘲笑旁人,陈安道必然是要冷下来说他的。   谁知这夏时雨却依旧满脸笑意,同他一般高兴道:“果真?那姚不闻在韶康时便已小有名声,稜儿这般能干,竟连他也能压得一头!”   李稜志得意满地应了。旁的人终于有些动静,闻贯河不冷不热开口:“你这徒弟自矜自傲,你竟也不加以约束。”   长辈说话,李稜也不见避讳,仰着头道:“横渡仙子,我师父怎么教我,与您雒鸣宗有何关系?”   这便有些太过失礼了,杨心问按了按他的肩——险些没够到,随即对闻贯河说:“稜儿心性率直,又是剑修,本就不该过多管束,率性而为,不失本心,足矣。”   闻贯河摇摇头,不赞同道:“人本凶兽,不受教化,何来本心?”   见他们二人似要吵起来了,路游子忙开口道:“宗主!天座阁的那位传信有请!”   闻听此言,杨心问便觉那雾气再度涌了上来,眼前景色几变,他似踩在柔软的棉花之上,这柔软是夏听荷给的,是她的好友给的,是她的小徒弟给的,可那柔软疏忽间便散去,落脚处任然是一片冰寒。   他定神望去——无首猴坐在天座阁的窗边,一腿曲于胸前,一腿在窗外晃荡;一旁的小几上坐着上官见微,正伏案读书,手上不时记下些什么,似是全然没有注意到后面来了人。   那小几对上官见微来说太小了,原先应该是给一个与李稜身量相仿的孩子用的。杨心问斜眼觑着他,夏时请仙时的模样又浮上心头,堵得他发闷。   他二人不知为何身着缟素,似在给什么人守丧那样。那股发闷便越发沉痛,杨心问想别开眼——或许不是他不愿看。   “他怎会在这里?”杨心问垂下眼,神色冷淡道:“我应该只给了藏经阁的令牌。”   闻听人言,上官见微才转过身来,忙行礼道:“宗主。”   杨心问不看他,亦不回话,由着他维持着拱手弯腰的姿势。   窗外鸟啼不绝,无首猴的肩上落了两只雀。   他眼下的面容杨心问看着陌生,应当是夏时雨认识的某人,面容平实寻常,肤色黝黑,肤质粗粝,鼻子生得大而挺,叫他看起来有几分英气,可是眼尾却是弯的,又生出些冲淡了那英气的温和来,是个落在人堆里便认不出的凡常模样。   “我前几日在藏书阁见到他,他这人对书的贪欲太重,石饕餮观其心,竟都吃不准他到底想看多少书,险些叫他溺死在那真知之中。”无首猴逗着肩上的雀,那鸟当真不怕,亲昵地啄着他指尖,“没法子,我只能把他提到这边来了。”   杨心问不语,对这回答不置可否。   “这般看着我做什么?”无首猴笑道,“我与此子一见如故,已是忘年之交,你瞧不出来?”   “师父交友甚广,弟子不该置喙。”杨心问依旧冷声冷语,这竟是夏时雨的不喜,“可此子心性残忍,又胆大妄为,我们本不该留他!”   上官见微被兜头痛骂,也不见神色有异,只是埋首不语。   无首猴抚着那雀儿,凑近了些:“千楷未及弱冠,家中又无术道传承,却能凭一己之力召得深渊临世,这般天纵奇才,杀了岂非暴殄天物?”   “为了召这个深渊。”杨心问冷冷道,“又用了多少人命?”   “京中那大妖是吞了龙脉的邪物,彼时三位宗师驰援都奈何不了他,那些被困在它腹中的人本就没救了,拿来当召阵的耗材实属无奈之举。”无首猴说完,随即又有些怜惜地看向杨心问,“只是不曾想听荷与你——”   “此事无须再提。”杨心问打断道,声色见冷,如初冬新挂的冰棱,吓得那两只鸟雀展翅翻飞,从窗边匆匆飞去了。   无首猴面上露出些不舍来,半晌从窗边站起,绕行到杨心问身边,抬手拍了他的肩道:“世人皆惘。”   杨心问听不懂。   “为着许许多多的大道理,大功德……”无首猴说着看向上官见微,“大欲念。奋不顾身,不畏生死,临到头了才发现,这许许多多的东西,其实都在梦里。”   “上下求索,不若白日一场梦。”   无首猴乃心魄道的祖师爷,又是夏时雨的师父,想来那夏时雨也不会在这件事上与他争辩。杨心问便觉自己憋出了一股火气,恨不得指着那没头没脸的玩意儿破口大骂,他每每听到那无首猴在那扯梦不梦的,他就要想起那魇梦蛛网里的离恨别愁,什么强买强卖的勾当要他受那种苦?   他心里骂得起劲,却听自己忽而开口道:“我知晓。”   无首猴和庄才同时怔了怔,抬眼看他。   艳阳量着窗框一线木直,在地上摹出了个相似的影子。那影的一段打上了杨心问的鞋面,杨心问低头看着,后撤一步,复道:“我知晓。”   无首猴看着她,开口道:“时雨,你可知今夕几何?”   杨心问捂耳:“还不到时候,你莫催她。”   迷梦再变。   十二圣十七年六月廿六,近来天愈热,吞咽睡卧皆觉困乏,不知是因为夏燥如此,还是时日已近。   七月初二,姐姐自京城返程,她情郎季枝被京中的妓子迷了心神,留在了京都,气得她好厉害。见我身子不见好,便带我回了青坞小居,还请了师父为我探看,可我连日来已少有醒着的时候,不曾见到师父。   七月十七,现下握笔已不大稳当,字迹潦草,惭愧。只是所记之物宝贵,入魔之人大多在祈愿之后即刻成魔,少有如我这般负隅顽抗之人,虽是苟延残喘,却也维系了五年之久,期间或有特殊之处,详细记下,对后世研究深渊或有助力。   八月初五,姐姐给我煲了汤,我喝了两口便吐了个干净。不仅因为她手艺不大好,还因为我满脑子只想着人血,除了人血之外的东西,光是闻到气味便叫我难受。   我有些怕,求姐姐发誓,当我撑不住那日必要亲手杀了我。   她没有发誓。   杨心问已渐渐想起了些什么,可思绪被汹涌而来的饥饿和疼痛搅乱,叫他不能细想。   他的梦愈多,心魄便像是在逐渐融于深渊那般,见深渊之所见,感深渊所感,他不怕这个,夏时雨也不怕,却还是夜夜梦魇,她在怕什么呢?   夏夜却不闻蝉鸣,墙边摆放的冰盆融得很快,陈安道早些时候在那放了一捧莲子,说是冻过的更好吃,冻过了,再剃掉莲心,沾了糖浆,这回必定是好吃的。   杨心问浑身泡在冰冷的虚汗之中,分明是热得要命的,却又觉得手脚冰冷,灵脉里的丁点儿灵力还在负隅顽抗,久疏蕴养的灵脉脆弱无比,每次冲击都疼得像是有糙纸磨砺他的骨肉,闻言只能勉强地笑了笑。   陈安道给他掖被擦汗,絮絮叨叨地与他聊京中的见闻,又把那被妓子勾走的坏东西颠来倒去地骂。   杨心问不想听他说这个,于是动了动手指,勾住了陈安道的手指。   “待我撑不住的时候,你要快些动手。”他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些简短的字句来,“务必要捣毁我的元神,且不可让席露一朝落到旁人手上--尤其是师父。”   方才的絮叨霎时静了。   杨心问的胸中涌出些恨意来。   我怎舍得对他说这些话呢?   但夏时雨是那样舍得,或许是因为时日已近,或许是因为她心上人在她耳边说着别人,又或许是她已堪破此间实相。   “与我发誓。”   他缓慢又艰难地转过了身来,就着月色伸出手,攥住了眼前人的手腕,叫他分不出掩面的功夫,亲昵道:“与我发誓,你这次不要追上来了。”   “我不许。”陈安道声已呜咽,在这深夜色里听来格外悲切,“我为长,你为幼,没有你抛下我的道理,便是你我来日黄泉道上相见,也只许我等你,不能你等我。”   “可是我早已入忘川。”杨心问用尽全力,将那掌心抵在自己唇间,“你送过我最后一程的。”   “我不许……”陈安道半点不解风情,抽出手来,半撑着身体侧坐起来。   方才滑到鬓边的泪又顺着颌角而下,过了颈,让锁骨轻接,终于如杨心问那日所设想过的一般,于那玉一般的凹陷里盈满,在月华之下晃得人眼热。   他捏着杨心问的肩头,似是只会说这一句话了,“我不许……”   杨心问见他哭得这样厉害,也偏头落下了泪来。   “那日我见你昏迷不醒,怕你醒来后再见不到我,才会一时糊涂,许下那样不成样子的愿,害得你我今时今日还在此处辗转。”杨心问又不甘心地抓过了陈安道另一只手来,将那手慢慢摊开,十指悉数嵌了进去。   陈安道要抽回手捂住耳朵,却被他十指相扣扣得紧,半分挪不动。   外间起了光,那是天要亮了。可这夜分明才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尚未得一好梦,怎么便要分离了呢。   “邪神在上。”陈安道伏在他身上阖眼,“我不要醒。”   “席露一朝本是我用来宽慰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杨心问看着胸前那人的发顶,觉得便连那一点发旋都可爱得叫他挪不开眼,“没曾想最后竟把你困于此处。”   “就让我待在此处吧。”陈安道说,“你为何能叫我醒来。”   杨心问点了点那泛白的发旋:“在我死前,深渊抽了我的元神,连着我元神间的席露一朝一同入你灵台,此间幻梦有真有假,都是你我角力的结果。”他叹道:“这是祂对永不分离的回答。”   “祂为何要抽你元神?”   晨光打进了门帘来,杨心问感受着周身的苦楚愈轻,指尖的色泽已褪,变得无色,无形,无所依。   “你分明知道的。”   原以为世上最苦的不过是心爱之人咫尺间,却连诉之于口都不成。   可当真看到人这样落泪,才晓得只要那人能高兴,怎样都是好的。   她怎能许下这样荒唐的愿望呢?   生死之际,她竟只念着那一点私心。   嚎哭声如破晓的天光,自寂静处划出一道裂天般的痛楚,青坞故居与那晨雾一同消弭,满山花开,那是此间飞升的吉兆,百花斗艳,万紫千红,刺鼻的花香似要埋没那声悲哭,将她心上的伤口悉数掩盖,又叫她化作盛景下的腐肉,滋养那无穷尽的花海。   虚影既散,夏听荷跪俯在一片花田之中,临飞升之际,就要前尘尽忘,掌中仍紧攥着一册小本。   小本的最后一页,娟秀的小字写着:   京城大妖动乱,死伤惨重,吾辈不能阻。庄氏子召深渊临世,周遭人非疯即死,唯我心志不动,约莫是因为我早已经疯了。   祂转头看我,我当我要命绝于此,死前只忧心阿姊醒后不见我,是不是要落下眼泪来。   若上天诸神得听吾愿。   叫我神魂与她永不分离。 第106章 罗生道   上官见微头晕脑胀的, 抬眼看了许久,也没认出笔下图案是何物。   可又似乎有些眼熟。   不过这是哪里?   我为什么不能动?   “虽然那日你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京城百姓,可到底是沾上了人命勾当。”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声音, 却无法回头,只能任由那声音说着,“一会儿见了人来, 切记态度软和些, 人正伤心着呢, 别惹事儿。”   他似是“嗯”了一声, 又似乎没有。   到底是接触过些深渊之事,虽然上官见微觉得元神道可望不可即,心魄道虚无缥缈, 骨血道天理难容, 三相说更是疯子才想得出来的邪物——一言以蔽之就是全无兴趣,可继任家主时还是被族中长老按着头学了些,连蒙带猜地估摸出此地应该是某种梦境之间。   正当他腹诽这渊落之理着实邪性之时,“自己”又忽而转头道:“那尸首的事——”   “嘘。”他见身后那人身着丧服, 朝他摇头道,“若叫听荷知道我们拿了小雨的尸身, 她是要跟我们拼命的。”   上官见微一愣。   什么玩意儿?   你们拿了谁的什么东西?   “可这是宗主自愿给我的。”上官见微一字一句道, “为什么显得像我们偷来的一般?”   那男子闻言失笑:“小雨愿意给, 那是盼着自己的遗体能对后世有用。可听荷才手刃了胞妹, 转头便知道尸首到了我们手上被切来研究, 岂不是要气疯?”   “你可长点心吧, 你这样的, 日后也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这棒槌似是天生不开窍, 闻言依旧没能理解为何要遮遮掩掩, 只是点头应下了。   宗主。   上官见微脑子要转不过来了。   听荷、小雨、宗主。   宗主的尸身。   他大爷的,你们拿夏时雨的尸身做什么妖!   上官见微灵台间天雷滚滚,劈的他神志外焦里嫩,肝胆欲裂,若是能动,眼下必要后退两步,翻窗跑去,绝不在这是非之地久留!   可天不遂人愿,连夏时雨的尸身都能由人作弄,他一个小小的兴浪境器修又能怎么样?只见他又看向了桌上那阵,一旁还摆着算盘,掌柜记账般敲打着,也不知在算些什么。   “可有进展?”   身后那人在逗野鸟,一边逗一边问着。   上官见微手上不停,半晌答了个:“有。”   见他听不明白,那人只得追问:“有何发现?”   “宗主的尸身腐朽得极快,内脏已尽数生腐,我将其剃去,烂肉落了冰封阵,扔进了樊泉底,剩下的则以寒窗阵镇住,在后院里停放着。”上官见微依旧不抬头,手下拨珠的速度愈快,“虽是盛夏,可终日以寒窗阵冻住的尸身,不该这么快腐化。”   那人挑眉道:“庄兄,你不是向来喜爱研究心魄一道,怎么对尸体也是颇有研究。”   上官见微沉吟片刻,半晌却道:“我始终觉得,人之三相,本为一体。”   那人指尖一顿,随即自那瞳孔里生出了些奇异的光来:“什么意思?若是三相本为一体,那原本落在元神的里的东西,在尸骸之中难道也会——”   似是鲜少见得此人这般情态,上官见微抬眼道:“怎么,你有所需?”   “……没有。”那人半晌笑道,“随口问问罢了。”   他们还在说着,上官见微却已经兀自神游起来。   想到自己现在是庄千楷,上官见微就哪哪儿都不舒服。他出生时,庄千楷这个名字已经用得很少了,大部分人提及,都是用“人身剑鞘”来称呼。   可这说到底还是种避讳,越是避讳,反倒会叫“庄千楷”这个名字越发可怕。   当年第一次起三元醮,各方面的准备都不齐全。祭品的来源清理不干净,三相挑得也不好,当时相信庄千楷理论的人并不多,世家中更是没几个愿意陪他赌命的。   就结果来说,也确实赌失败了,既然失败,那必须得有人承担这个恶果。   他们把罪责全部都推到了这人身上,将其描述为醉心邪术的邪修,为了成魔大阵生祭万人,仙门百家倾巢而出,才得以将其正法。   也不能说全是假的。   只是多少不大公平。   “那对这腐化,你可有猜想?”那男子还在问,“她死前不曾食过人血,断非魔物,既还是人,身躯又为何…变成那副样子?”   “她非魔物。”上官见微打断道,“但也不算得人。”   那男子一怔:“怎么说?”   “人之生而有心魄、骨血、元神三相。缺心魄为失魂走肉,缺骨血为无身鬼,缺元神为走兽飞禽,世间不曾有缺其一还能为人者。宗主死时,心魄已与常人相异,与深渊共视却不相容,元神被抽,三相缺二——她算不得人。”   “那她……现在算是什么?”   “某种……”他顿了顿,“中间的存在。”   男人饶有兴致道:“非要说的话,偏向哪边?”   上官见微拨珠的手微微一顿。   他心如擂鼓,且鼓点愈快,愈重。天座阁八角之上系着的占风铎随着风来震响,玉片叮当,宛如夏雨倾盆时雨珠碎荷塘,云海涛卷层舒。   晦暗变化之下,上官见微攥紧了手中那杆毛都有些秃噜的笔。   偏向哪边?   若三相决定人之为人,那拨弄三相所得之物,是人还是非人,又该如何判定?   上官见微半晌哑声道:“偏向哪边,或未可知。”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猛地踹开,惊走了窗边鸟雀。会这般出入的人遍寻临渊宗也见不到几个,而在眼下,便只有夏听荷了。   上官见微转过头来,却见来者是陈安道。   陈安道,踹门。   噗。   上官见微但凡能动一下便该哈哈大笑,将人里里外外数落个遍,将这事儿上升上升再上升地嘲笑。可惜庄千楷不敢笑,尤其不敢对着夏听荷放肆,他只是起身行礼,而对方看也不看他。   “师父,我要走了。”陈安道的神色疲惫,他来此似只是为了说这一句话,说完便转身要走,去哪儿,何时去,还要不要回来,他都不说。   那男子却也不问,只是叹了口气道:“你旧时不愿与我学,眼下却要一头扎进去,我放心不下你。”   “无妨,我本就是个挂职的长老,宗里的事有其他几个长老看着。”陈安道说着,姑娘样俏皮地合了掌,仿佛很是期待道,“狼藉剑已折,我此去便不打算再醒啦。”   男子摇摇头,从窗边下来,行至陈安道身边,抬手拍肩:“我放心不下的,不是你大梦不醒。而是怕你好梦不长久,自其中醒来,更生悲苦。”   “我知道你们动了她尸身。”陈安道神色平静,却骇得屋里两人猛地抬眼,“她生前给我留过话。”   “我连她的尸首都留不住,梦里还能有多苦?”陈安道荡开了拍着他肩的手,不以为意,“若是席露一朝不成,我便黄泉下再寻人,父母临终前叫我好好照顾妹妹,我没有丢她一人的道理。”   见他去意已决,男子也不再劝。   上官见微眼见着陈安道转身离开,他自个儿还是垂首拱臂,只敢拿眼角觑着,待脚步声渐远,他才慢慢直起了腰来,却是看着那门口沉思片刻。   男子以为他是觉着委屈,宽慰道:“那日你也是无可奈何,可到底是害了她妹子,这般对你,已算她压了脾气,你不要放在心上。”   上官见微还在沉思,听了宽慰,又有些期许道:“若长老梦做得不好,意欲轻生,你说,我跟她讨她死后的尸身,她会不会给?”   男子微怔,随即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上官见微瞪大了眼,喃喃道:“是她说不想活了……”   无首猴也算此间见多识广的大邪物了,此时再闻听旧友的一番厥词,依旧觉得彼时一巴掌打得太轻。   说来他虽将庄千楷和海晏唤作友人,可其余二人并非与他一般想法,偶尔三人共饮,海晏每每愁苦,念叨着这倒霉事如何会落在她身上;庄千楷总是心中掐算不休,灌两坛黄酒下去也不见醉态;他一人且吟诗且高歌,跟对影独饮也没什么区别。   可那时的他觉得痛快,约莫是第一次在世间寻得似“同类”的人。   过往已追不得,无首猴指尖捻丝线,眼前景色叫血海覆盖,溺水般的窒息涌来,他已不觉这窒息难以忍受,反倒敞怀相迎,任由那血海将他拉入另一道幻境之中。   风中可闻黄沙漫天。   他不急着睁眼,那粗粝的风沙已是久违,尘土埋面,飞沙走石,将人喉头割破的干燥气息自鼻腔而入,叫人忍不住要咳起来。   罗生道毗邻九魔生死门,跨过去,便得见世间最大的荒漠,再掀洞天帐,则迈进九魔分属的鬼蜮之中。活人能进去,只出不来,死人也能进,只是再出来时必定面目全非。   经年此时,鬼蜮中的大魔作乱,每年能生杀数十万人。杀又生怨,怨召深渊,深渊再生煞,煞再生杀——以此往复,鬼蜮只多不少,人间仙门不过螳臂当车,此间动乱便是阴曹地府亦不能及。   人人念着修道成仙,只为飞升离世,脱离此间苦海动乱。   少有几人欲除魔卫道,也被人视作痴人说梦,不得助力,只得离家自立山门。   三宗由此而生。   “原是妄人生妄念。”无首猴长叹道,“可这世间最可怕不过妄人。”   未及不惑之年的不省君皱眉:“师祖有何见教?”   “没什么。”无首猴睁眼,自戈壁一望寮向下看。土石之上已放好了祭坛,阵已挖出,血尚未灌,一旁的祭品不少被绑了手足,嘴里团了棉麻,还在跪地连连磕头,挣扎着叫麻绳磨破了他皮肤。   而有些手脚自由,只抱膝而坐,神色不见半分惊惧,反倒是漠然地望向那生死门之处。   无首猴手腕一动,无形中放出的蛛丝如细密的罗网,追身而去,又紧紧缩紧,束缚在心脉之上。   他唇角带笑:此处方是最佳的观礼席。 第107章 曙光未见   “人间朝廷早已养不起狱中囚徒, 这些人里面被抓来充数的良家子不少,自愿来的也有许多。”无首猴手中不停,却在言语间环顾一周, 仙门世家来此观礼者人满为患,“若此事成了,便算天地间的大功德, 若不成, 就是一笔血债。”   “成与不成, 都是血债。”   风沙间响起一开扇的声响, 无首猴看去,是叶珉执扇,款款走来:“临渊宗胆色不小, 有时间我也去捞个长老当当。”   不省君行礼道:“见过肃铎真人。”   叶珉点他:“你们小宗主年纪虽小, 修为却了得,你究竟是如何教的?我家传筑今年都快十岁了,还磨磨蹭蹭不见筑基,快把我家娘子急死了。”   无首猴觑他:“你叶百青难道不急?”   “我急什么?”叶珉抬扇遮面, “叶家有的是钱,你临渊宗的地契都捏在我家手上, 日后那小子哪怕修为不精, 你们难道敢不收?”   他说着又看向下头那群人, 又扭回了头, 不忍直视道:“只怕你们临渊宗把这事儿办坏了, 日后在仙门里立足不成, 反倒要上我们长明宗讨饭吃。”   叶珉动作间露出了腕上的血痕, 那血痕五道, 入骨三分, 青红一片烂肉上虚浮着黑气。不省君只一眼便瞥见了这伤痕,他不通人事,直言直语:“肃铎真人怎的受了这样的伤?”   无首猴心道,他认识的棒槌还真不少。   叶珉倒也没有遮掩,大方地拨袖下来,叫他们看:“半月前汾关郡百魔屠城食人,食出了个岁虚来,岁虚里又生了个大魔,把其他的魔吃光了——那魔物险些荡平了大半个西南府,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不省君一愣:“西南府?”   因着去年东阳府和中川有大妖现世,百姓具往西南府而去,陈家在东阳断后,又做千里杀阵正面迎击,迄今未分胜负。一时间西南府人满为患,偏偏那边的土地贫瘠,种不出多少粮食来,去年冬天便已经听说有大批人饿死了。   “这魔物莫不是……”   叶珉颔首:“不错,是群饿死鬼,饿死鬼食人食得最凶,而且还爱自相吞食,没多久便出了这大魔。若非天座莲示警,西南府整个都要赔进去,日后这鬼蜮恐怕还得再多算一个。”   不省君一时微怔,半晌摇头:“宗中上下近来忙着为三元醮筹谋,晚辈……竟不曾听闻此事。”   边关风如利刃,割得叶珉手上的伤口发痒,他垂下手来,又拿扇子挡住被吹得生疼的脸:“那就可惜了,这一战我们可是打得天昏地暗,好不精彩。我手上这伤不过是让那魔物的头发蹭了两下,半个月了还没把魔气祛干净。”   无首猴看着他们这般交谈,倒是生出些恍惚来。   五十年前,凡民的岁寿平均下来约莫不过十岁,大多人都死在了孩童时,仙家子虽有修为傍身,且岁寿更长,可细算下来,平均也不过三十左右。   彼时的死亡何等寻常。   直到李正德横空出世,半年内荡平世间九成鬼蜮,从此邪祟难成群,十载不曾出过真正的大魔。   无首猴这般想着,耳边那二人交谈的声音渐远,他垂眼看着祭品堆里一对蜷在一处的兄弟,两人手脚都没有被绑,想来是自愿献身的。   其中一人似乎还在睡,听到开坛的唱声,才慢慢转醒。   杨心问眼一晕,脸上的泪痕都还没擦干净,便与方才生离死别的陈安道头挨着头,肩靠着肩坐在一起。   他觉得好生尴尬,却又自心里满溢出了不该有的失而复得。   地上冷,风又劲,面前滚过的枯草跑得比石砾快,将将越过大地皲裂出的缝儿,又被他一手抓住。   这人像是饿极了,又像只是无聊,竟把那又脏又枯的草扔进了嘴里,叼着嚼了两下,半晌又呸出来,偏头道:“鬼蜮吹来的草都他妈是苦的!”   他心下一惊,觉得刚才那下搞不好都吐到陈安道衣袖上了。   陈安道低声道:“醒了?”   杨心问抬了眼,却不是看向陈安道,而是悠悠地望向那天坛,吹了声口哨:“吵成这样,谁还能睡得下去?”   “方才也吵。”陈安道说着,轻扯了他袖子,示意他看旁边那人,“才安静下来。”   杨心问说:“哭天抢地的,三岁娃娃都不这样。”   被点成三岁娃娃的人闻言慢慢转过脸来——却是李正德。   李正德茫然地看着他们。   他的神色实在太呆了,以至于杨心问竟从中觉出了些熟悉。   只听李正德动了动唇,半晌呆愣道:“你们……能说话吗?”   天地玄黄一色似都在此处一颤,方才还喧嚣肆虐的风沙骤然收声,周遭纷乱的人群齐齐顿足,细密的罗网被人信手扯出了个条难以缝补的裂缝来。   杨心问竟凭自己的意志说出了三个字来:“你怎么……”   “我见你们被困在幻阵里,便来寻你们。可这阵与你们所有人的心魂融在了一处,我扯不开来,便进来寻你们了。”李正德说着慢慢坐起身,“这玩意儿古怪,我方才见到了叶珉,刚想——”   却见陈安道猛地俯身,咳出了口血来。   杨心问面色一变,不等他说什么,便见周遭的人纷纷跪俯下地,捂胸深咳,又有人抱头滚地,仿佛听见了叫他们不能忍受的魔音。   李正德连忙闭嘴躺了回去。   奇的是,他这一躺,周围的人竟也都停下了方才咳喘滚地的模样。   杨心问亦感到有些许不适,却并未到这种程度,见状不明所以,只能一手抱着气不顺的陈安道,一手去抓李正德的衣角:“到底怎么回事?”   李正德不敢说话,只背着手,在地上以灵力刻道:我动作一大,幻境中人便要生要死,你无事?   “心头有些闷。”杨心问低头看着陈安道豪无血色的脸,胆战心惊,“可万没有到这种程度。”   “你的心魂真他妈硬。”李正德见跟他说话没事,转身捂了陈安道的耳朵,对杨心问说,“我破坏此境,有如生扯尔等心魂。”   杨心问闻言心念一动:“心魂?”   李正德点头:“叶珉刚才已经吐了一遭,陈安道也倒下了,就你还撑得住。”   “你还一个个试!”杨心问气急,顺手遮了陈安道的眼,“师兄出了什么事儿小心我剁了你!”   又被蒙眼又被捂了耳朵的陈安道不知怎得剧烈挣动了起来,二人吓了一跳,杨心问伏身,便听陈安道自唇齿间挣扎出了一个“不”字。   李正德没眼看,忙推了推杨心问:“你耍流氓耍上瘾了是不是,他都要被你臊死了。”   杨心问没睬他,屏住呼吸听陈安道说话:   “不是……夏时——”   不是夏时?   杨心问就差掰开陈安道的嘴钻进去看他想说什么,可陈安道在倏忽间已平复了神色,又露出了方才那样有些惆怅却平静的模样。   “哥。”他小声道,“我好渴。”   这俨然已换了人,杨心问有些丧气地坐直身子,看向李正德。   “现在怎么办?”李正德被这眼神有得有些无措,“我扯又不能扯,话也不能说。你们一直困在里头出不来,我又该怎么办?”   是了,该怎么办?   三元醮就在眼前,周遭这些祭品里长了脸的都是今日上山的百姓。   他们眼下动手,拆了这破境,众人心魂皆要寸断。   不动手,便是由着他们看全这整个三元醮。   何谓进退维谷,他杨心问也算领教了。   杨心问垂眼看向陈安道:如若眼下能自如活动的是师兄就好了,他必然能想出两全的办法。   可这念头刚上来,他便想起陈安道心里打着自个儿偷偷去填骨血的念头,那点恍然立马被气愤给浇灭。   他沉吟片刻,眼里微光一闪,忽而向四周看去,随即道:“夏时先成阵后被砍,他的神识必然隐于这阵中,找出来将他捅了了,幻境不攻自破。”   “是个法子。”李正德虚心请教,“可如果你们的心魂就缠在他身上,那又该怎么办?”   杨心问凉凉地看他:“那就赖你乌鸦嘴。”   李正德:“……”   李正德:“似是也没旁的办法了。”   他在这阵中行动不见半分滞涩,颇为自由自在,松开了捂着陈安道双耳的手,跳起身来道:“我去找找阵眼,你就留在此地,你身上的丝线牵着别人的心魂,不要擅动。”   杨心问心里有别的计较,并不急着动。   他低头望了眼怀里的人,忽然大声道:“夏时雨当年不曾飞升,这席露一朝是打在她们姊妹灵台间的东西,夏时请仙而来的席露一朝能有这般威能,绝非是血缘浅淡的远亲。”   李正德不知他此言何意,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忽然喊得那么大声。   “夏时他或许……”杨心问的眼里又浮现出了那日的场景,“或许是被庄千楷保留的——夏时雨的尸身残片。”   二人一时无言。   风滚草如拆空的灯笼骨样的自他们脚边滚过,哭啼声不绝于耳,告天唱词未过半,高台投来的视线如鬼蜮吹来的阴风,阴毒又带着些奢望。   李正德对这地方还有些印象,可也仅限与有点,当年他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信手灭去的敌人到底是何种威能他都不曾知晓,只道这世道真难,这点破事儿也要劳他亲力亲为。   只是如今再看,人间疮痍他不过能勉强窥见,便已觉得触目惊心,人家仙境在当下哪有区别,都不过是在这魔物乱世之下苟延残喘的禽畜罢了。   杨心问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周遭的人也如被操纵的傀儡般各自归位。他已有了与这身壳子对抗的气力,眼下却并不乱动,只是和陈安道又靠在了一处,放眼四望,静候他动手的时机。   “还有半炷香。”陈安道说,“再过半炷香的时间,我们便要死了。”   杨心问顺着这幻境的意思,偏头看去:“不能这么想。你该觉着再过半炷香,咱们便要大仇得报了。”   “吞了爹娘的妖怪。”他拍着陈安道的膝头,“吞了弟妹的魔物,都要死了。” 第108章 雀身现   陈安道摇摇头:“哪儿那么快, 血阵之后,他们还有旁的工序呢。”   杨心问偏头:“还有什么?”   陈安道伸手,指尖在杨心问手上划过, 叫他肤上一痒。他以为人是在跟他玩,刚要笑,却见陈安道的指伸直了, 点给他看:“你瞧那边坐着的两个仙人。”   杨心问闻言看去。   闻贯河和上官见微背靠背坐着, 一人长吁短叹, 愁云惨淡, 一人神色肃然,尤趴在地上奋笔疾书。时下天冷风大,压在地上的纸稍不注意就要被吹飞, 且沙尘迷眼, 就这条件,上官见微依旧八方不动,不像是要去赴死,倒似考场振铃前的最后一刻, 多写一个字都是只赚不亏的。   “我听人说,待我们死了, 便要轮到他们, 他们把那邪神吞了, 这事才算成。”陈安道说着有些走神, “我们怕是看不到这事儿到底能不能行啦。”   杨心问忙拿过他的手:“哪儿来的丧气话, 若他们都不能成, 世上哪还有能成的?听说前几日, 东阳府兮山陈氏将那伏萝大魔引到了涧东千里墙边, 要在那高墙之上与其决一死战, 这两日便要有结果了。那妖你我都是见过的,那么骇人的东西都能打,这些仙人还有什么事成不了?”   听他言及伏萝大魔,陈安道的面上一动,半晌拢了掌,与他牵到了一处,哑声道:“……是了,必定是能成的。”   呜咽声不绝于耳。   高而远绕的香中烟朝着天幕而去。今日本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偏生此地近鬼蜮,终年风沙不断,尘土飞扬,怎么看也看不到日头,他二人靠在一处,便只能自心里怀念故乡时见到的圆日。   “哥。”陈安道似是有些困了,“我口渴。”   不是他渴了。   杨心问的嗓子也泛着甜腥,他眼见那烟将他们包裹,惨叫声已此起彼伏地响起,那烟是杀人烟,如刀刃般潜行,寻到要害处便手起刀落,悉数割下。   割下还不算完的,他们的血肉宝贵,卖到市面上也不过一串铜钱的贱命,现下却连一根头发丝都是宝贵的。他们的皮肤开始溃烂,那烟如铁水般将他们消融,却不算很痛,只是瞧着万分可怕,要眼见着自己一寸寸地消失,只留下些白骨散在原地。   “一会儿……”杨心问的腿已经不见了,他哄着陈安道说,“莫怕,一会儿……一会儿哥给你寻点水去……”   他红了眼眶,分明还记得要找夏时在哪里,可周遭的嚎哭声与那风沙卷在一起,吹进了他的心肺。陈安道就在他身边,一点点地面目全非下去,一寸寸地露出白骨观相来。   “我以万民告天。”   自愿或被迫而来的祭品身消,与那烟雾一处,萦绕在坛前跪拜的修士身上。   “此世妖魔横行,人如禽畜。”   血肉脱骨而落地,落地再碎生出血雾。杨心问睁着眼,指尖骨发如散沙碎去,无处可依的“爹”“娘”如冤魂融进沙海,他消散的手捧不到陈安道的哪怕一点枯骨。   修士浑身血污,他自额间一点笔墨写成了浑身的召阵,蚀香馋食了他的衣物和发肤,他犹自高歌:“我等横剑济世,予以此身护佑万民。”   三相业已正坐坛前。观礼肃然,   “奈何邪魔凶海千丈,吾辈血肉难填。”   “上求天道不见。”那修士叩首,“便下请深渊临世。”   天边群鸦掠过,落下点珠来。各路修士仰头观天,急切地接住那珠子,血阵之中无人能伸手,于是点珠落地,碎落时渐起一闪而过的狂草墨迹来。   “涧东求援”   活着本是难事,要死出个声响又何等艰难。   “败了。”杨心问自心底生出了荒凉,那荒凉很快便与他的心爱一同散去,“怎么败了……”   修士身上最后的血阵骤然暴起黑芒,周遭血雾翻涌,他整个人当场四分五裂,迅速溃散成散沙。   随即那风沙滔天起圈,如陆上龙卷旋空向上,周遭百里起转,唯有风眼之处静如止水。   杨心问的魂魄与这万人交融在一起,恐惧与雀跃相继,悍然无惧同贪生怕死悉数具在他的心口,那心坚如磐石,沉进了群魂的沼泽之中。   东阳府即败,西南府又生了大妖,两面夹击,上有九魔生死门的血盆大口久候多时,下又有南海水鬼吞蛟作祟。   他们没有退路了。   “不。”上官见微忽然抬头,“不行。”   闻贯河看向他,她本不愿来此,只是别无选择。世上有多少不怕死的人她不知道,似乎她周围就有很多,但她是怕的,眼下已是落下了泪来。   “你说什么不对!”她赤红着眼,生怕听到上官见微说一句“我害怕,我不干了。”   她再怕也在京城妖祸时提弓而往,这些年平妖镇魔她没躲过一次,只是这次不一样,她没救人,她欠着人命,周遭血雾浓郁,没人能视而不见,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死到底能不能偿还得上。   无首猴已坐在他的位置上,并未开口,只是默默轻敲两指。   “我不是最好的人选。”上官见微豁然起身,“我不行,我是不行的!早说了骨血道研究有亏,还不能贸然行事,我不行,我不能当骨血!”   “你想逃!”闻贯河抬手一掼,足下重扫,扳肩推背将他生压下地,小几上的酒杯茶盏纷纷滚落在地,她将膝盖顶在他腰后,“你休想,阵已落名!我名*黄钟,他为太簇,你为姑冼,名入识海,你以为你能逃!”   上官见微如蛆虫般蠕动,闻言却是怔怔道:“不错,不错,阵已落名,没得变了。”   他忽而呜咽了起来:“坤卦对应钟,我怎能这么傻,世上哪有至炽又至寒,至盈又至亏之相的人,都是错的,都是错的!”   还不等闻贯河问他错了什么,他又停下了呜咽,睁着眼,死命地挣动着被闻贯河锁在身后的手,险些脱出手腕来,接着抓笔草字,嘴里念念有词道:“应钟乃姑冼三分损,为四寸二分三分二……至阴坤卦落在阳月初冬……”   “你到底在干什么!”闻贯河快崩溃了,眼见要到他们分食他血肉的时候,对方却还没喝下汤药。   “快!快……快将这纸送出去!”上官见微挥笔力就,“给他们拿过去,然后要他们好好看——看清楚,究竟是从哪个方位——哪个部分开始撑不住的,五脏对五行,可以以此找出灵脉的位置!”   闻贯河摇头顿足:“你疯了,你真的疯了,灵脉乃元神所化之物,根本没有实体!”   “三相本就一体三生!”上官见微嘶吼道,“只要能揪出它的实体,只要能有实体……我们就还不算败!”   无首猴拿过了那张纸,随手折成了个纸人,吹出了旋风之中。   “什么败?”闻贯河抬手扇他一巴掌,“什么败……你是说我们成不了吗?”   上官见微被她打得偏头,直言道:“成不了。”   “那我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闻贯河转身要走,可上官见微一个虎扑抱住了她的腿,死死不让她动。   “此乃天赐良机。”上官见微说,“错过这次机会,我们怎么找灵脉之所在?唯有深渊面前,三相融合,才有机会见到、有机会找到灵脉的实体——才可能在日后剔除了它——”   “人剔了灵脉哪里能活?”   “或许能找到办法……”   “可能、或许、机会——”闻贯河抬脚猛踹上官见微的面门,“你要我为着这些去吃人!你要我为了渺茫不定的事情去死!”   上官见微先是被扇了个耳光,唇角打出了血来,又被踢到鼻头,跟鼻涕样的血霎时糊满了他整张脸,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松手,跟个水鬼样的抱紧闻贯河的腿。   “你放手你放手!”闻贯河一边踢打上官见微,一边嚎啕大哭。周身的风沙似将他们囚于此处,天已裂变,深渊将至,她为了济世救民而鼓起的勇气早被一句“成不了”戳得千疮百孔,她认识一堆疯婆癫公,可她不是,她也不要是,“我不要这样死,凭什么我要这么窝囊地去死!”   眼下的上官见微打不赢闻贯河,彼时的庄千楷更不是海晏的对手,眼看着闻贯河已要离开阵眼,一只手却忽然搭在了她肩上。   她含泪回头,无首猴顶着夏时雨的脸站在她身后。   “……你想怎样。”她已生了杀心,“你也要拦我吗!”   “你若不愿吃下他的骨血,无人能迫你。”无首猴的语调轻缓,和夏时雨的一模一样,“可是你听。”   “听什么?”闻贯河趔步一顿,嗫喏着,“此地只有风沙。”   “方才是只有风沙。”无首猴说,“可现在分明亡语不息。”   闻贯河嗅得到那沙子里的血腥,那气味叫她肝肠寸断,可她偿还不了,他们是成不了的。   “我知晓……”闻贯河捂着脸摇头,“可我——”   “我们成不了。”无首猴双手按住她的肩,“可如若此时我们抽身而去,这血阵之中的牺牲便尽数付诸这漫天尘沙!”   他字句如天罡,重重地砸在闻贯河已临崩溃的神志之上。   “涧东已败,西南既失,我本妖物,此间胜负本与我无关。”无首猴沉在她肩上的手如山峦压顶,“可你们呢?”   “你们退无可退。”   “你们只能孤注一掷。”   无首猴手上愈重,声音越发轻柔,如鬼魅惑人,这是世间最柔软却锋利的绕指柔,切碎闻贯河本就已经分崩离析的心志不过信手拈来。   闻贯河踉跄跪地,膝盖正撞在了抓着她小腿的上官见微头上。   上官见微被打成了猪头,此时也只能闷哼一声。   闻贯河抬手抽开了簪子,一头青丝逶迤落地,宛若九天之上落下的瀑布,要灌进这荒地之中,滋润这龟裂的大地,流出一条能生出谷子的川河来。   “有用吗?”她拿着簪子,指着上官见微的鼻尖,“我的死有用吗?”   上官见微对着那簪子,到了此时还要说:“不一定。”   闻贯河嗤笑一声,摇了摇头,随即昂首望向那有如巨兽开口的天际。   “无论有没有用,我都功德无量。”闻贯河说,“如我这般的好人,怎么还不见天降神兵,点我上天庭。”   话音刚落,便见那天上的血雾里竟摇晃出了个虚影来。   三人一愣神,随即便见那虚影化实,再生骨肉,有如一个闯进禅音梵坛的邪魔,自幻境之中落下了实相!   那人孩子身量,落地滚身,顺势再起,抽了那修士遗留的剑,反手将剑锋猛地刺进了坛前无首猴的心口。   “少给我装乔。”‘天兵’色如妖魅,形如厉鬼,“魇梦蛛网中你都能悬空而坐,看着我被洪水卷走,席露一朝难道能困得住你?”   “把魇梦蛛网混进席露一朝里。”杨心问转腕拧剑,随即拔剑,再刺,“这就是你的算计?”   【作者有话要说】   *五音十二律中的十二律 第109章 梦别少年懵懂意   天地玄色如烟消散, 风沙、血阵、天裂——在霎时间遁入虚无,清风依旧,树海如涛, 众人自黄粱一梦中醒来,茫然顾盼。   而无首猴此时在杨心问的眼里极其怪异,一张脸似由千百张脸切碎拼凑而成, 不见人样。   “呵。”他笑道, “席露一朝较之魇梦蛛网可要厉害得多, 她是人世间第一个能留下成魔志的人, 所谓青出于蓝,弟子又何必不如师?”   “只是魇梦蛛网之中人多一些。”无首猴顿了顿,“十几万人的梦, 总是要比两人的梦要凶一些的。”   杨心问知晓幻境那两下根本杀不死这妖物, 抬眼看向了李正德。   李正德会意,一字定诀,生出百条灵锁,将无首猴死死地拴在了原地。   杨心问看向李正德:“可是真身?”   “是。”李正德犹豫片刻, “可……可我没找到阵眼,你是怎么出来的?”   “阵眼就在这。”杨心问垂眸, 绕过他走到了陈安道身边, 抱着人顺气, “千面人趁我们都在注意庄才的阵时, 同时用了他自己的邪术——当然绕过了你, 所以你没能察觉到有两术并开。”   “而待你在外头束手无措, 他便自术中抽魂出来, 一口吞了夏时, 再进其中, 跟捉迷藏样的逗着你玩儿。”   李正德从未想过有这样的手段,一时惊骇:“可他到底为何要这样做?”   杨心问语气平淡,“魇梦蛛网能拉千万人入梦,且进去了之后便轻易出不来,心志不坚,修为不够的人,轻而易举便会被他逼得分不清虚实。”   “此术唯一的缺点,就是幻境不能由着施术者的意愿构筑,而只能借用旁人的梦境。”   李正德似懂非懂地点头。   “而席露一朝最大的好处,便是构筑自由,可以随着施术者的意愿成梦。”杨心问偏过头来,“二者交融,人心虚实尽在你手。”   灵锁上经文萦绕,与无首猴身上的黑气对冲,激得他应当是很不好受的。可无首猴颜色不改,朗声笑道:“果然通透!”   “你意欲何为?”   “自然是成一好梦。”无首猴说。   “为此不惜把这百人的心魂囹于其中?”   “我不曾困住他们。”他动弹不得,颈上那碎尸般拼凑的头还在不断变化,“只是我给他们新织的梦太美,他们不愿出来了而已。”   二者交锋,陈安道也在此时慢慢转醒,攀着杨心问的手臂想站起来,被他按回了原地。   杨心问一只手按在他腹上徐徐渡气,却不看他,梦里两度分离,他们二人一时竟不敢对视,好像每看一眼都能记起生离死别的痛来,只一人扫视周遭,一人偏头看向无首猴周身的灵锁。   “你在我师父面前不过蝼蚁。”杨心问依旧目光沉沉地看着无首猴,“所以拿他们当人质。”   “正是。”无首猴倒也不觉得丢人,“你们若放了我,我便也让他们出来,如何啊。”   “休想。”杨心问冷冷道,“两道心魄术业已在你手,你邪功大成,放你出去谁知道又会有多少‘自愿’献身的万般仙众。”   无首猴笑道:“三相本是一体,肉身死元神毁又何妨,只要心在十方净土,何处不是桃源?”   杨心问嗤笑一声,不再开口。   他一眼荡去,山下百姓身上由夏时落下的千钧阵已破,可他们眼下昏厥入梦,无法自行。   修士皆已醒来,只是神志还不算清明,闻贯河和上官见微受的刺激格外大,眼下还在嘟囔着“要死”“不要死”之类的话;庄才的尸身还在崖边,一半已落了出去,风再一吹便要掉下。   那额角带疤的女人活人气已散,成了张点画的纸人。   他们三个雾淩峰的弟子,被李正德没轻没重地在蛛网里扯过一把心魂,眼下倒是清醒,只是有一个算一个的面色苍白。   陈安道被药了十五年,灵脉不剩多少,渡灵力进去也没什么用,他推了推杨心问的手,反被抓了手腕,他抬头,杨心问不看他眼,反倒盯着他的胸口:“我能察觉不对,是因为席露一朝和魇梦蛛网我都领教过。席露一朝只惑人五感,魇梦蛛网才会扯人心魄,师兄却是如何发现罗生道上那不是夏时?”   陈安道偏过头:“席露一朝是施术者自己的意念所成的幻境,并不能引他人的记忆来构筑。罗生道上的三元醮,无论是夏家姊妹还是夏时都不可能见过。”   杨心问的眼睫上落了光,在他眼底面上铺上了层层的阴翳,看不清里面的情绪。李正德瞧得背上发麻,又觉得他两位弟子的姿势着实有碍观瞻,刚扭过头,便见他另一个孽徒正饶有兴致地昂首看向这边,摩挲着下巴,似乎准备发表些高论。   李正德直觉那高论他不好听,忙出声道:“你们怎么这样不紧不慢的?现在这妖物把人全放倒了,你们不想个办法吗!”   “想办法想办法!”却是那边发疯的上官见微怒喝道,“我难道没想办法吗!我难道还不够殚精竭虑吗!”   他甩着袖子走来走去,这声又刺激了默默垂泪的闻贯河:“殚精竭虑有个鬼用!你个破烂玩意儿,今日想不出办法来,休想诓我送死!”   “宗主!”路游子双手朝天,怆然涕下,“我定不负你所托!”   李正德都看傻了,就连不省君也跟个孩子样的蜷在一旁,头埋在双臂里一抽一抽地哭。   “不是……这、这还能好吗?”李正德被一群疯子围在中间不知所措。   “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了。”无首猴被拴成了绞架,依旧温和道,“他们心魂上的蛛丝已断,只是自那些情绪中抽离出来要些时间。”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杨心问:“倒是让我想起第一次与小友梦中相见的场景”。   杨心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复对李正德说:“将他的嘴一并封了。”   “哦。”李正德依言照做,做完了才觉得自己照办失了为人师的体面,转头想说些什么把面子捡回来,却见杨心问已不看他,而是双手拢着陈安道的手,往自己颊上带,很是顽皮地把自己的脸作弄成一个猪头。   陈安道不笑,甚至不看他。   杨心问又发出了一声猪叫。   还是没用,反倒是旁边的李正德“噗”了一声。   “师兄。”杨心问卸了力,将那两手翻了过来,在掌心搔弄,“我有办法了。”   陈安道阖眼收掌:“我不许。”   “许的。”杨心问想将那收紧的手指再一根根掰开,可又不舍得用力,只能换个地方折腾,侧卧下来,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挑起陈安道一点发尾,去扫人的脸颊,“快说你是许的。”   陈安道要起身,杨心问却先他一步压上来,把人堵在了身下,又说:“你不同意,我不放人。”   “我不同意。”陈安道终于咬牙看他,“你便能听话不做了吗。”   李正德看得眼晕,刚想转头,却听杨心问说:“瓜田李下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我本就是个吃人血的玩意儿,眼下还要沾些歪门邪道,若不讨得师兄的准予,来日叫你觉得我坏可怎么办?”   “你坏透了!”陈安道生平第一次起了逞凶斗殴的念头,抬腿要行凶,杨心问却又轻而易举地屈膝一压,叫他两腿动都动不了一下,愈生愤恨,“你怎么能坏成这样!”   杨心问被骂得有些委屈,低着头小声道:“刚来山上时,你还说我日后若是行差踏错,都不赖我,是你们管教不严的错。”   陈安道不动了,只寒声道:“你本事大,我管不了你。”   他们话里机锋听得李正德云里雾里,却在此时,山中警山音大作。李正德若愿意,耳力能追千里,他细听两下,峰下脚步声四起,便对他们说:“眼下倒是知道来援了,我们当做决断,究竟是此时动手灭口,还是由着他们下山?”   “你是雾淩峰峰主。”陈安道很是无礼地对他道,“怎么不见你做决断。”   李正德一愣。   杨心问收紧压着陈安道的手,扭头道:“师兄与你说笑呢。人自然是要全须全尾地救走的,只是多少要动些手脚。”   “什、什么手脚?”李正德茫然道,“我给他们再扯扯那什么什么蛛丝?”   “若能用蛮力扯得开,还要我们费什么心?”杨心问终于收了那虚无缥缈的笑来,他松了手,很是疲惫地转身倒下,躺在了陈安道身边。   “那猴子的魇梦蛛网分过一半给我,本是想我承了他教众的噩梦,没曾想现下竟是能用上。”   李正德连魇梦蛛网是什么都还不算很清楚,伸着脖子问:“什么东西?怎么用?”   “待我顺着蛛丝入他梦中。”杨心问说着闭了眼,一副现在就要去会周公的模样,“在幻境里与他做个了断。”   那头的无首猴闻言竟也是偏头过来,那张碎花样的脸上千面交错,有些嘴角嗤笑,有些眉眼带煞。   陈安道爬起身来,抓着杨心问的手肘:“千面人是百年前的大魔,心智坚不可摧,你真当自己会有胜算?”   他终于露了怯,杨心问趁其不备,把人压进了怀里,叫他听自己的心音。   那心音有力而清晰,像在人耳边敲锣擂鼓,每一下都震得人潸然泪下。   “我赢不了。”杨心问说,“一次,十次,百次,哪怕在幻境中与他交手上千次,我恐怕也不是对手。”   “但是我不会死。”杨心问看着天边高远的云,“死不了是我此生最大的噩梦,只要他动用魇梦蛛网,便杀不死我。”   这法门已昭然若示。杨心问能在幻境中一剑捅进无首猴的心脏里破阵,那便说明幻境之中心魂能分胜负,既有胜负,却没有生死,只因他无首猴死灵成祟,他杨心问亦寻不到死门。   幻境之中,心魄愈坚者胜,胜者掌幻境虚相。   可幻境皆迷瘴。   陈安道半晌哑声道,“你还会回来吗?”   “迷瘴万相,你怕我不识路。”杨心问顿了顿,“我也怕,所以你要时时唤我名,我一定听得见的。”   他说着猛地一滚身,又将陈安道压在身下,威胁道:“梦中十载不过外界一瞬,你别不等我,急匆匆得便去祭那个狗屁三元醮。”   陈安道伸手摸他眼尾,那里有个血点,明晃晃得占着他师弟的脸,叫人看得生气:“你若迟迟不出来,我又有什么办法。”   “你不等我。”杨心问拉开了陈安道的衣领,那里的齿痕还在渗血,他就已经不管不顾地咬了下去,“那便是你没良心!”   陈安道闷哼一声,手上却也发了狠,硬是要把那血点给生擦掉,险些刮到杨心问的眼:“是你非要离我而去,究竟是谁没良心!”   杨心问咬出一道印子,听人控诉,便又不去舔血来喝,松口愤愤道,“我此行不只是为了捞那百人回来,更是要跟无首猴做个了断。他拿捏着我为心魄的秘密,又用魇梦蛛网拴着我,我不与他了断,如何能放心与你私奔?你连这都不等我,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叼走了!”   “你读书写字时要将我支放在对面,看一页书便要看我一眼,写一行字便要与我说一句话。”杨心问抓着他的手,又偏头在陈安道手腕上下嘴,“就寝时要将我放在你床上,亲我抱我,哄我爱我,不许与我分盖两床被子,不许与我用不一样的枕头。”   这世间最亲密的夫妻也不过如此,什么荒唐话杨心问竟都说得出来。陈安道想抬手堵住他的嘴,想敲他的脑袋叫他不要再胡说,可他一概不舍得。   他只舍得叫自己白白落进杨心问的眼里,观水听涛,离岸湿衣,沉舟浪里,万劫不复。   那血点擦不明白了。   “你要时时想我,时时唤我,我都感觉得到。”杨心问慢慢阖眼,自眼角渗出泪来,“不要去那什么三元醮,留我一人在里面,我怕一睁眼就看不到你了。”   陈安道伸出了手,他哪里也逃不开了,便只能将他的心爱揽进怀里。   “我等你。”   杨心问的两指已经在虚空中抓住了只有他能看到的那根线。   他站起身来,却还要惶惶然地回头再说:“别骗我”   陈安道说:“我不骗你。”   得了这句应允,杨心问复正过头来,朝着无首猴走去。   日浮青苍之上,秋实山岗之后,可见人间街巷。   他一步步走近,虚空之中,那只有他和无首猴能看清的细密丝线已绕上了他的五指,像是只为他一人准备的天罗地网,一道明目张胆的杀身陷阱。   街巷以东,便见东川,东川绕山行路,载着东西两相的货物游人来往,船上画舫叠影,两岸玉阁瓦黛,一路商旅不绝,人声鼎沸。   杨心问站在了无首猴面前。   无首猴那张破碎的脸上,额角生出了一张口来:“何必如此?”   李正德见状又给他封上,可他的下巴却又长出一个来:“心魄本是半道魔物,为着庸常之人自寻死路,愚不可及。”   东川入海。   海又是何种模样,他还不曾见过。   “有人与我说,求仙问道当克己修身,慎独慎微。”杨心问盘坐在无首猴面前,托着一边腮,攥紧了手中丝,“此间深意我悟得还不够透彻。可见妖魔害人,我既立于人上,便没有无动于衷的道理。”   “傻孩子。”无首猴面露慈悲,“那人诓你呢。”   “诳便诓了!”杨心问大笑,“天地之间至少有一人杀我诓我恨我害我,我都能甘之如饴——妖物,你呢?”   蛛丝如蚕茧将他们嚢裹其中,那几百人如蚕蛹般悬挂在他们灵海的一角,他已抽身入幻境,在那片黑暗中阖眼复睁开。   “无人能骗我。”无首猴的声音自天际而来。   杨心问冷笑:“你生前不知自己为人,死后又无首千面,你百来岁间认不清自己是谁,便在我身上寻答案。”   千百魇梦如天倾倒来,杨心问自那血海与悲鸣中魂颤声动:“可我与你不同。”   “你天地孑然。”   血海淹没了他的身体,尸鬼拉扯着他的脚踝,杨心问如沉铁入王水般消弭,复又再无形处再生,那带着森然恶意而来的幻境已容不得他,誓要将他于这生生死死无穷尽的酷刑里魂飞魄散。   “我尚有归处。” 第110章 醒时长待远行人   上官见微醒来时, 先是觉得视线模糊,面上发疼,再一恍惚, 闻贯河一拳荡来,直击他面中。   只听一声惨叫,他和闻贯河同时醒来。他跌坐在地上, 茫茫然再睁眼——很是不方便, 因着他眼皮肿胀, 整个眼眶都要塞不下, 不得已只能用手撑着。   一旁的不省君面色如常,只眼角鼻尖带红,冷冷看来, 自以为体贴道:“割皮放血, 可消肿。”   “……多谢,不必。”上官见微对这种粗犷豪放的疗伤法门欣赏不来,把面具反过来扣上了,面具内立马生出了小手, 替他帮忙撑着眼皮。   几人一时间还没回神。有头有脸的人物们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关华悦一人指挥着弟子做事, 那一地在幻境里长梦不醒的凡民尚且棘手, 另一边雾淩峰那一群卧龙凤雏更是叫人心惊。   陈安道和叶珉两厢并立, 李正德背着那昏睡的小子, 手上还拖了个捆成球的玩意儿跟在他们身后, 招呼也不打便进了观中。   随着门合帘落, 观外立时升起一道金光封阵来, 那光很是嚣张, 连百丈高天的飞鸟都不让进, 上官见微不由真心道:“真霸道啊。”   宗门内的弟子已至,各家派来的人也都前后脚到了。上官见微肩上落了只癸序傀儡鸟,鸟肚子一开,里面便滚出了信来,他勉强看了两眼,转头对几人说:“姚家来信,长明宗霈霖仙人与司仙台里应外合,在长明宗上也欲起岁虚阵。”   路游子刚找了个合适的袍子遮身,一回来就听到这话。他们季家与长明宗可说一衣带水,此话一出,他如遭雷劈般僵在原地,半晌那嘴上的白髯才抖动道:“成、成成成了吗?”   “没成。”上官见微已经生不出气力来感慨了,“陈……家主事先派了弟子去姚、岳、关三家,传了和我们一样的口讯,只不过说他跟李正德是往长明宗方向跑了。那三家都派了能人闯上了朗道山,长明宗可没有不省君,拦不住人,起阵的霈霖仙人被截了下来,现下已被关进了岳家的水牢里。”   闻贯河坐在地上,累得像是不愿起来:“司仙台究竟意欲何为?”   “金莲九座之中,有四人失踪,剩下五人……宁愿自绝了五感,也不曾交代此举的目的。”不省君掀袍抬步,侧身以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待几日后世家齐聚,再当商议此事。”   //   轻居观中炉香已尽,时近黄昏,房内光线昏暗。陈安道去提水煮茶,叶珉将柜子里的夜明珠摆到了壁上的玉质小槽上,屋内一时亮如白昼,壁上挂着的画也被照亮,上头是一个背着竹篓抓蛇的青年,两眼画得不大对称,看起来分外不讨人喜欢。   李正德刚要把杨心问往床上放,陈安道便回头阻道:“还未到就寝的时辰,劳烦师父把他放在椅上吧。”   李正德掂了两下背上这睡死的人,觉得放那几边小凳上指定滑下去,便拖了轻居观里最奢华的那张贵妃椅来把人放上去,那平日都是叶珉躺着用的。   釜中水还没热,陈安道在一旁的小钵里碾着茶末。屋里一时无人开口,只那釜下银炭静静地烧着,时而摇晃着落在门纸上的人影。   就在李正德快被这股压抑的氛围憋死时,叶珉率先开口道:“方才见你和小师弟那般情态……”他竟还能面色如常地聊这些闲话:“着实亲密。”   “师弟年纪小。”陈安道亦寻常地接话,“人少则慕长,他又生性洒脱,不拘礼节,叫师兄见笑了。”   “是慕长还是慕少艾?”叶珉笑着,似是个风月老手指教后生,“他生性洒脱,你却不是,你由着他那般失礼,难道也是慕长?”   水将沸未沸,陈安道将碾好的茶末倒进去,静观茶末散进水里,飘起一阵芬芳。   “我体弱多病,少于外人接触。便是慕长,想来也只能对师父与师兄生出孺慕之情。”陈安道手上还捏着茶勺,在钵壁上轻敲两下,震落了残屑,“只是师兄所谋深远,已非我等所能助力,”   叶珉摇头苦笑:“我之所谋,不过偏安一隅,自由自在。”   “圣女已死。”陈安道放下茶勺,“师兄若想自由自在,便绝无偏安一隅的可能。”   屋外人声不断,来往的弟子众多,正清扫着山上的一片狼藉,处理这惊变的尾声。可人人皆不见大难不死的喜色,这些囹于梦中的人该如何处理,司仙台究竟意欲何为,屋里这大魔该怎么处置,期间浑水摸鱼的势力散尽夜色之中难寻踪迹,又该如何防范他们来日卷土重来?   仙门百家此夜灯火难熄。   叶珉瞳色浅淡,他垂眼望着那二沸的水,轻道:“你知我心。”   茶花已现,陈安道将起舀起,在放到瓷盂间。   李正德自那袅袅茶香间嗅到了些许意味,半晌抬头道:“你打算去哪里?”   叶珉含笑看他:“如若可以,我不想走。”   “师父在此,师兄自然是不想走的。”陈安道静候茶水三沸,“可临渊宗尚且是不省君说了算,今夜之后,他不会留你。雒鸣宗地处东海,与上五家以及司仙台的走动也少,师兄不愿意去那。”   灯花轻炸。   “不错。”叶珉说,“临渊宗不留我,雒鸣宗于我并无助力,我此行打算去长明宗讨个庇护,若是有缘——我欲拜在霈霖仙人的门下。”   他念着“霈霖仙人”四个字,既不见痛快,也不见恨,仿佛尚不知此人便是他一家祸起的推手,也不知这人已被收押至岳家的水牢之中。   “天座莲下司仙台已是群龙无首,此时必会紧盯着你。”陈安道说,“有了他们,你要在仙门之中搅弄风云,怕是没那么容易。”   “他们视我如配种的牛马,我亦视他们为可供驱策的走狗,胜负未分,谁为马前卒还不一定。”叶珉手中扇开,今时今日,那上面写的乃“大道通天”四个字,“毒药既解,我的命与前程便只能拿捏在我自己手上。”   门外人影幢幢,屋里茶水已沸,陈安道将二沸时舀出的一勺水倒入煮沸,拿起小锅,分倒入杯中。   李正德拿了一杯,望着茶中自己平实无奇的模样,半晌道:“咱们……还会再聚吗?”   叶珉指节叩桌以致谢:“若是师父和师弟准予,自然是会的。”   “师兄如今要走的是登天的大道,登天不易,尸骨为阶。”陈安道抬眼,“你设计师弟成心魄,又哄劝师父开了岁虚阵,师兄心中早已有了取舍,日后再聚,怕是要刀剑相向了。”   三人隔着茶中水雾对望,经年的回忆似也随着那氤氲的茶香四散,满溢着内室,又自窗隙钻出,隐没在群山之间。   最终只剩下一壶凉水,和一滩湿漉发黄的茶渣。   “叶家血脉尚未断绝,天座莲尚有重开之日,那今日无论司仙台处境如何,都不算死局。”叶珉声色渐平,不再见那轻佻玩味的模样,“阳关教几乎全身而退,万般仙众虽然教首被捕,可那妖物在梦中也能与教众神交,且他们的行动一向散漫,这一击不致命。”   “无首猴已交给师弟。”陈安道侧目看向椅上的杨心问,“若能在魇梦蛛网中压制无首猴,万般仙众不攻自破。”   叶珉露出些怜悯来:“你当真信他能胜?”   “若是不信,我今日便是以死相逼也不会放他进去。”   他二人对坐,一人白袍,一人黑氅,如天地棋局中的两子,眼前不过隔水雾,却又似临青山江河之远。   叶珉的眼已再生出那辨不分明的笑来,他慢慢站起身,没有碰桌上的茶,经过了那张贵妃椅,走到门前道:“司仙台对临渊宗把持着一半深渊的所有早有异议,我阿姐业已殉道,无论谁人想再起三元醮,仙门都不会再接到警示,三成的深渊又被释放,师父今后怕也是有的忙。”   他的手搭在了门把上,半晌将门徐徐推开,只见门外蹲着个球,正背对着他们盯着蚂蚁穴看。   叶珉略微一愣,随即便见那人转过脸来,脏兮兮的一张圆脸,见了他后忙站起来,擦擦手道:“叶、叶道友……我我我我我我我大哥在吗?”   “你找他?”   姚垣慕忙不迭地点头:“大、大长老说……此次弟子大选就剩我一个还能喘气儿的,得算甲等第一……我可以拜在雾淩峰星纪长老门下……”   叶珉定神看他,许久才侧过身:“进去吧,你的师父师兄在里面等你。”   你的?   姚垣慕惯会察言观色,听到这话已是有些怪异地抬起头来,却见叶珉已抬步离开,只留下一个月白色的背影,忽而又转头朗声道:“师弟,今日你我皆是棋局一子,胜负生死皆不由人,待来日我二人能端坐棋盘两侧,再言胜负!”   说完再不停步,在那将落的夜幕之中渐行渐远。   姚垣慕还是第一次见叶珉那么大声,吓了一跳。他已觉出些怪异来,转头再看,却见陈安道也走了出来,正看着自己。   他连忙后退两步,险些跪下,郑重道:“陈、陈道友……”   “姚道友。”陈安道冲他轻点头,“事急从权,可否告知在下,霁淩峰上那唐姓男女,如今关押在何处?”   生死战后,姚垣慕已习惯了万事不问为什么的作风,立即答道:“长老已将他们亲押到了后山。”   李正德的眼泪还没有抹干净,一边哭一边问:“谁、谁啊……”   陈安道回答:“北岱朝廷的人。”   “你找他们有什么事?”   陈安道抬眼看天,今夜又是密云不见月,他回身拿了伞。深秋已至,夜风晚来急,他衣袖翻飞,发带连曲向天。   眼见大厦将倾,他一个短命人,本该糊糊涂涂,闲散度日,临了阖眼断此生便已足够。   可与人千金一诺,那人尚年少,却接下了世间最苦的差事,唯一跟他讨要的赏钱就是叫他等。   “仙门百家视百姓如蝼蚁,万民如草芥。”陈安道执伞拾阶而下,“可世间唯蝼蚁与草芥生生不息,无所不在。”   他说好了要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如何等,便不能再听天由命,任人摆布。   他要他自己的刀。   急雨又落,那雨打伞面的动静,却像是冬日落雪簌簌而下的声响,孤月疏星在那风动云雾间隐现,衬起他眉间一丝交织着狠厉与温柔的神色。   心若生意,目之所望尽归君。   不待人归,群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结束啦,更新停三天,理一理下半的存稿,谢谢陪我到这里的读者们 第二卷 下卷 觉来伶仃长 第111章 采薇   雪停初霁, 山上已一片银装素裹,如门前新积起的雪堆,难得的晴日洒下来, 便格外光洁刺眼。   常采薇截了段稻杆在手中,积雪已深,她想打鸟怕是不易, 便截了几根枯萎的稻杆, 支起她的绳套来, 又在绳套下撒下饵料, 静候山林里尚未入眠的小兽自投罗网。   她身材矮小,气力不大,不是擅长打猎的身形, 这冬日里大多飞禽走兽也已窝进了洞穴里酣眠, 其实是打不到什么东西的。   可被娘念叨着婚事,拘在家里衲鞋更是烦人,所以雪一停,她便偷偷跑上了山。   圈套要的是耐心, 常采薇支好了绳套,便寻了个稍远点的地方堆雪人玩。堆了一大一小两个雪人, 大的用树杈画出了鼻眼, 小的直接将树杈捅进去当鼻子, 这根顶天立地的鼻子险些把雪人的后脑勺都穿透了, 她呆呆地看着, 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   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无神的眼落到了山巅的一座巨大碑石前。   那碑石可真大, 哪怕在山脚看去也能勾勒出轮廓来, 圆而对称, 中轴两侧还各有一点突起,远远看去,像个猴脑袋。   那地方她不能去。   常采薇怔怔地看着,一时想不起是谁告诉她那碑石不可逾越,那感觉就像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饮水一般,没什么道理可讲,只是不能去,不能去,断不能去的。   “诶!”   忽听一道簌声,常采薇连忙回神,看向自己的绳套——只见一个灰扑扑的身影被她的绳套绊倒在地,震起了一身的雪屑。   这动静不是熊便是人,常采薇谨慎地眯着眼细看,那身影虽看着大,实则是身上那漏风的宽大灰袍所致,一头的乱发糊在脸上,看不清面容,四脚朝天地跌在雪上,形容何等狼狈。   常采薇忙跑了过去,小心翼翼道:“你、你没事吧……”   那人“诶呦”了两声,声音意外得年轻,似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行事却像是老叫花子,在雪地上不怕冷地滚了两圈,哼哼唧唧道:“嘶,摔断腿了。”   她闻言一骇,忙掀起那人一身乞丐袍看去,他的一条右腿竟当真是自膝盖以下的部分不翼而飞,裤管在膝盖处便打了个结,俨然是个瘸子!   “可、可你这腿……”常采薇憋红了脸,“不能是刚刚摔断的呀……”   那叫花子模样的人闻言立马抬脸,眉眼还挡在发下,只露出的下半张脸却清逸得有些诡异了,一张嘴是生得唇红齿白,像是在雪夜里吸了人血的妖魅,叫常采薇看得有些挪不开眼。   可下一刻那好看的狗嘴便咬人道:“诶呦,你这姑娘怎么回事!断了一条腿,另一条腿就是铁打的了?天可怜见的,我一个瘸子翻山何等艰难,临了还要个女娃娃的圈套给绊折了腿!这下山的路还有这么长,我可怎么办啊!”   常采薇听他说得心里发臊,只能讷讷道:“我没想到这山里还会有人……”   “还要狡辩!”那叫花子高声道,“我不管,我现在没一条腿是好的,你得把我带下山去!”   他声音虽动听,可喊得这样高亢,叫人自心底里生出烦躁来。偏偏常采薇理亏,又是个面子薄的性子,一时只是又急又羞,甚至想不清楚,这厚雪地上摔一跤,到底是如何能把腿给摔断的。   常采薇只能说:“好吧,我背你下山去。”   她将自己来时背的箩筐转到了胸前,心中有些不安地蹲了下来。   接着她便感到背上爬上来个人,她不敢乱动那乞丐的腿,生怕碰到伤处,只能闷闷道:“你抓紧了。”   甫一站起来,她险些一头往前栽。   背上的人好轻,轻得像是没她那空荡荡的竹筐重!   是因为少了半截小腿吗?   常采薇站直了些,开始往山下走去。   雪地上倒映出了两个人的影子,常采薇看着那影子,心里头越发觉得古怪。她自己什么气力自己清楚,这人分明是个身量欣长的男子,为何她背起来这般轻松。   而且这种天气,一个瘸子为何要上山?   两手空空的,自然不会是打猎,连根拄拐都没有,他到底是如何上的山?   思绪愈乱,她看着那人与自己交叠的影子越发胆寒,他的头就在自己的头旁边,乍一眼看去,像是一颗浮在她身边头颅,而她却依旧无知无觉。   她的脚步变慢了,想回头看看,叫花子还是不是在她背上,却又不敢回头。   说到底,常采薇的腿开始发软,这人来的方向……似乎就是那座石碑。   “你怎么不走了?”   她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身后那人的声音便悠悠地飘来,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我……我在走……”   “嘻嘻。”   那人忽然发出了一声叫常采薇毛骨悚然的笑来。   “你怕什么?”乞丐轻柔道,“我连腿都没有,怕人都来不及,你为什么要怕我?”   “你……”常采薇吞了口唾沫,小心试探道,“你不是村里的人,是怎么到山上来的?”   乞丐又“咯咯”了两声道:“你问我从哪里来的,我倒是想先问问你是哪里来的。这冰天雪地的哪有什么猎物,你一个小姑娘自己上山,可比我个居无定所的乞丐在这儿古怪多了。”   叫人戳到了痛处,常采薇有些慌乱道:“我、我就是在炕上待久了,憋得慌,出来透透气……”   “透透气就非得上山?”乞丐还在笑,那头脏乱的头发落在她肩上,“这天气,家门口吹两下冷风都要命,寻常人哪里会想的上山来?”   他说得笃定,倒是叫常采薇一时哑口无言。   她连害怕都忘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有些话她无人可说,这会儿反倒像是寻到了个能有回响的树洞,半晌开口道:“我娘想把我许给铁铺的小子。”   乞丐好奇道:“那小子不好?”   “他挺好的。”常采薇忙道,“只是……只是我……”   那乞丐跟能读心样的,了然道:“哦,你有中意的了。”   常采薇的脸立马红了一片。   “若是有中意的,为何不去与你娘说?”   “他是个外来的卖货郎,居无定所的,又是外来人,我娘不会同意的。”   乞丐道:“这么说,你问也没问过,便已放弃了?”   那乞丐说起人话来,声如琮泉清冽,还带着些抑扬顿挫的起伏,若有若无地勾着人与他说话。   “问了又能怎样。”常采薇说,“我娘她——”   “为何要事事怪在你娘头上?”乞丐打断道,“你娘连你心仪谁家的郎君都不知道,怎的就要被你心里怨恨呢?”   常采薇脚下一顿,胸前的竹筐晃荡两下,里头的绳套跟着颠了一瞬,像条冬眠里惊醒的蛇。   她有些生气,这乞丐什么都不知道就对她的事品头论足。   “你说得简单。”常采薇垂着眼,“若是说了之后娘不允,说我不知羞怎么办?”   乞丐大笑:“人一辈子不知道的事海了去了,偏偏这‘羞耻’二字最不必知道。”   常采薇还是头回听见这么不要脸的论调,有种头回翻看禁书的紧张,心里砰砰直跳,嘴上却还说:“你不晓得动情的滋味,我不要与你说这个。”   那乞丐一哂:“你能这般踌躇,无非是觉得来日方长。若今日便是你与父母情郎相聚的最后一天,你可还会这般知羞,由着什么劳什子的礼义廉耻来碍着你的路?”   啪嗒。   常采薇猛地回头,她背后的乞丐险些被她这一下给甩下去。   乞丐问:“你怎么了?”   常采薇伸出手,拢在了耳后,茫然道:“你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   可是分明就有。   她放眼望着雪白的山路,似是要从那无辜的积雪之中寻到那声音的源头。   “像是……冰面碎裂的声音……”   “你莫不是糊涂了。”乞丐笑道,“树上连冰梢都没有,哪儿来的冰面。”   常采薇还在回头看着。她的视线一路向上,又看到了那巨大的石碑,分明已经离得那么远了,她却还能清楚地看到,竟还能本能地觉得恐惧。   她连忙转过身,匆匆往山下走着,像是走慢了,那石碑便要冲上来咬她一样。   两人行至山脚,到了村口。   乞丐拍了拍她的肩,开口道:“好了,到地方了,放我下来吧。”   常采薇本打算把他背到大夫那儿,可也觉得让人看见她背着个男人不太好,便把人放了下来,又问:“可你现在动不了……”   那人就这么坐在村口前的小石墩上,冲她摆摆手:“山人自有妙计。”   乞丐不是什么客气的人,他说有妙计,那自然是有的。常采薇便不再停留,转身要走,却听那人在身后道:“明日我还会上山。”   拖着两条瘸腿上山?   常采薇不知道他说这个做什么,兀自背着竹筐进了村子。   刚进去,她便闻到了香。罗嬢嬢又在门前轰熬稃,那焦米味儿在村口都能闻到,周围围了一圈的小孩儿,那熬稃一出来便见他们眼里泛光,她一人给了一把。   “呀,采薇怎么上山了?”罗嬢嬢笑着也给她递来了一把,“这么冷的天气还上山,比我家姑娘可结实多了!”   常采薇说着谢接了过来,没多聊便回了家。   家里已经做好了饭,她娘戳了戳她额头,没骂她。   夜深人静,常采薇靠坐在窗边。   那月亮跟个弯刀样的悬在天上,又冷又尖,看得她眼疼,关上了窗,屋里那叫人昏昏欲睡的暖意便席卷而来,将她包裹其中,如这床棉被般暖和,厚实,叫人心安。   兜里的熬稃还没吃完,在屋子飘着些焦香来。   “一个乞丐懂什么。”她蜷在被子里,仿佛已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只要能如现在一般过活,我还有什么可求的?”   她捂住了自己惴惴不安的胸腔:“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可这样的夜里,她做了个噩梦,梦里具体是什么她已经忘了,只是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哭得枕头都湿了。   她抹了眼泪,天尚未大亮,便又上了山。   这次连竹篓都没有带。   那乞丐还在昨日见到他的地方。他像是在山上待了一夜,灰袍和里头的袄子看起来都是湿的,他就坐在一块扫了雪的石头上,一腿曲起,手搭在膝盖上枕着脑袋,听见了踩雪的声响,方慢慢抬起头来。   寻常人这样冻一晚上是要命的,可这乞丐的命似乎很硬,都这样了还能笑道:“现在上山顶,还能瞧见日出,你看不看?” 第112章 曰归曰归   常采薇摇摇头:“山顶有石碑, 不能去。”   “那石碑怎么了?”   “有妖怪。”常采薇不假思索道,“石碑后有很多妖怪,我不能去, 你也小心点吧。”   那乞丐笑了一下,露出了一对尖尖的虎牙来。   “谁告诉你那里有妖怪的?”   “是——”常采薇张嘴便要答,可随即又愣住了。   是谁来着?   “是……我娘。”她撒谎了, 避开了那乞丐自那一头乱发下投来的探究的视线, “还有村里的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啊。”乞丐无所谓地摆摆手, “这样。”   也不知是信了没信, 常采薇斜眼看他那曲起的腿,半晌道:“你那条腿果然没断!”   “谁说没断的,只是今日又好了而已。”   “怎么可能这么快?”   “世上奇人异事多着呢, 你哪儿能个个都听过?”个乞丐被人拆穿了谎言也不见尴尬, 兀自胡扯道,“这村子恁小,你见识少也是情有可原。”   常采薇被他气得昏头。   “外头的好东西可多着呢。你们这村子让这山给困住了,你也没想过出去?”乞丐指了指那在朝阳下泛着金光的山巅, 石碑立在其上,便如一座高大巍峨的坟墓。   “没有。”   常采薇遥望着那石碑, 又说了一遍:“从来没有。”   第三天, 常采薇又上了山。   那乞丐趴在雪地上, 气若游丝道:“这儿可真冷。”   常采薇看着他一侧空荡荡的手袖, 愣神道:“你的手……”   乞丐说:“让狗咬了。”   哪有狗能隔着袖子咬下手臂的?又有谁能在失了手臂之后又躺在雪中过夜?常采薇眸光微动, 许久道:“你……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的?”   乞丐抬起头, 雪上还有他脸的印子:“普度众生。”   常采薇:……   常采薇:……这缺胳膊断腿的乞丐说起大话来倒也不怕折了腰。   “不说我了, 你和你那情郎如何了?”乞丐在雪地上坐了起来, “看你上山上得这么勤快, 我瞧着是闹不愉快了。”   他料事如神,常采薇确实和那卖货郎吵架了。   “他说要到我家提亲。”常采薇蹲下来,看地上一截露出来的枯枝,“我不让。”   乞丐那条没断——据称是断了一天就好了的腿,伸了开来,着实是长得过分,叫人愈发可惜他没了的那条腿。   “你要嫁给那你娘给你选的那夫婿?”   常采薇点点头。   “那你可要跟人说清楚了。”乞丐说,“告诉他你不喜欢他,跟他在一起没意思,可千万别说什么父母命不得不从,叫他生出些一头热的孤勇来,到你大婚时跑去抢亲。”   “怎、怎么会……”   “那可说不准。”乞丐竖起根指头,在她面前转啊转,“我见过可多这样的事了。”   他分明年岁尚轻,与自己应当是一般年纪,可常采薇与他说话时,却总觉得对方阅历极丰,带着些遍览人间世事的洒脱。这一说,便叫她上了心,暗自嘀咕着那卖货郎是不是会冲动行事之人。   “哪怕他瞧着不像,也未必不会这样做。有些男子爱人,便是在心上人表现得乖顺可爱,只想讨你喜欢,可若见你受了委屈,那便是要怒发冲冠为红颜的。”   乞丐说得煞有介事,叫常采薇不禁道:“你也是男子,你也会这般吗?”   乞丐嗤笑一声:“我才不,装来的有什么意思?我本身就这般讨人喜欢,惹人怜爱,跟我抢人,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不配。”   此人这幅尊荣,便是村里体面人家的狗见了都是嫌的,竟还有脸说这种话,着实了得。   常采薇笑了一声,也仰躺在了雪地上。那雪还没融在她身上时,其实也没那么冷,她的目光自林间枯枝里穿过,投向了湛蓝的天际。   “可你要想好。”乞丐的声音传来,“若你与他说明白了,他识趣得不纠缠你,你们可就算散了。”   “我知晓。”常采薇说,“只是天大地大,对我来说,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村子更好的地方。他是浪客,也不该为我一人困在这里。”   常采薇朝着天际稀薄的几笔白云伸出手。   天真远啊。   故乡的天似乎总是这样的晴日。   故乡。   常采薇一愣,什么故乡?   “姑娘。”那乞丐的语气带笑,“你在哭什么?”   她茫然地摸上了自己的眼睛,眼眶不知何时已经一片湿漉,一滴热泪自眼角滑落,消融了身下一点冰雪。   “是啊。”常采薇喃喃道,“我在哭什么?”   家不就在眼前吗?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每个夜晚,常采薇都告诫自己不要再上山了,那乞丐有古怪,她每日都在离那石碑越来越近,太危险了。   可每当她睁眼时,推开窗叫外头干冷的风一吹,她便像是再难以忍受这屋子里的暖意,挣扎着要从爹娘温柔如水的目光,和这邻里和睦的村子里逃出去。   逃到哪里去?   她兜里的熬稃早就没了香味。   常采薇蜷缩着膝盖,膝盖又抵着脑袋,半晌道:“我还没有与他说清楚。”   乞丐似是半点不意外,反倒笑道:“怎么,你要这样吊着他?”   “我不知道。”常采薇说,“我娘应当是看出来了,昨日她与我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人要学着道别。”   “说得好。”   “好什么好?”常采薇将自己抱得更紧了,“我只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也说得不错。”   常采薇抬起脸来:“你怎么这般敷衍?”   只见对方拄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杆,手抵着上面,下巴压在手背上,发间只露出了高挺的鼻梁:“你跟你娘说的确实都好。文辞本就是墨客为自己的行事绣上的花,无论做什么,你都能寻到言之有理的名言加以佐证,要紧的是你自己怎么选。”   他说着,慢慢直起了身子,拄着拐站起来,又看向山巅。   “去山顶看日出吗?”个瘸子又惦记着那儿,“今日也是个晴天。”   常采薇没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而是往山下望。   从此看去,村落便如一个小小的池塘,村子中心覆着白净的厚雪,在晴日下亮如明镜,又似一汪池水,周遭的小屋错杂地挤在一起,恰似池边的鹅卵石,此间澄净若世外桃源。   她眨了眨眼,却在闭眼的瞬间凝望到了那白雪染血,尸横遍野的景象。她再不舍得闭眼了,只是强撑着眼皮,任它愈发干涩,在这寒风中守望着那小村。   “今天不行。”常采薇的眼□□风刺激出了泪,“明天吧。”   乞丐没有回答。   次日,常采薇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叠好了被褥,打开了窗,眺望着那似乎越来越近的山,越来越大的石碑,而后收回视线,走出了房门。   寻常的村屋哪里会有这样大的耳室给娃娃,她走出了房门,那房室便在她身后变小,变旧,床成了榻,上面只有一床破洞的薄衾。   爹娘已然围坐在桌边,桌上摆着热粥、窝窝头、还有酱牛肉。她坐下来,娘给她夹了块肉,絮絮叨叨地与她说铁铺那小子给他们家拾了几筐柴,给他们磨了几把带锈的刀;他爹跟铁铺匠的关系不好,对这婚事还是颇有微词,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两人四目相接,立马便热热闹闹地吵了起来。   常采薇带着笑听他们吵,低头喝粥。   粥里好多的米,插根筷子进去,似是都能立住的。   “闺女,那铁匠的小子也就那样!”她爹气道,“若是有旁的好的,你瞧上了,尽管跟爹说,那小子想着献点殷勤就能上我家门,想都别想!”   “你这——你这说的什么话!怎么跟我要卖女儿样的!我瞧中那小子憨厚老实,家里又知根知底,哪里是殷勤不殷勤的事!”她娘说着拉住她的手,“闺女,日子是你自己过的,你瞧不上他,那娘也瞧不上,可你爹的话是一句不能听,他跟老刘头有仇!”   两人说着又吵上了。常采薇坐在那儿听,她好像一直听下去,长长久久地听下去。   可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爹,娘。”她忽而走到了两人边上,随即跪地,叩了三个响头。   “女儿走了。”   她爹娘被她这三个响头叩傻了,茫然道:“你、你要去哪里?”   常采薇慢慢地站起身,又向前一步猛地抱紧了二人,轻声道:“去女儿该去的地方。”   她说完便转过身,大步跑出了门。   这寒冬之中怎会有新鲜的牛肉,她这辈子又何曾喝过这么浓稠的粥。冬日农闲之时,他爹总是要去镇子里做些碎活儿,她娘也是要针线功夫补填家用,从不曾这般悠闲地聚在一起喝粥吃肉。   她出了门,那屋中飘荡的粥香便散了。   她跑着,来往的人亲切地唤她名字,村口的好婶婶又在做熬稃,朗声问她跑这么急做什么。   常采薇没有回答,她怕自己足下一顿,便再也不舍得离开了。   她飞奔在街巷之中,山林之间,并不清楚自己跑得是否快,她所能做的只是这样,用自己的双脚,迈下离开这片桃源的每一步。   五脏六腑在燃烧。干冷的吸入肺中都像是火场的浓烟,烧得她整个喉咙都在滚滚发烫。每一步都像踩在沼泽之中,喘不上气的痛苦几乎让他有些分不出方向。但超出灵魂的本能依旧在驱使着他奔跑   她冲上了山,往常要一个时辰的路,眼下却像是眨眼间便能到。   山下已经大亮,可山顶却诡异得日未尽出。   常采薇喘着粗气,在山间大喊了一声“乞丐”。   只见面前的雪一动,自下探出了一只手来。   常采薇忙上前把人挖出来,乞丐满身沾着雪,冻得没有一丝体温,却有一条腿汩汩流血,烫化了一片雪地。   他失去了仅有的一条腿。   “死猴子。”乞丐伸手,五指抓着面前的乱发往后拨,露出了他那张堪称艳丽的脸,双眼眼梢高挑如鸟翼高展,目中点光寒芒乍现,浓密的睫毛上挂着霜,却只显得那眼里锋芒愈盛,“小爷迟早扒了你的猴皮。”   “你……你还能动吗?”常采薇不知他说的是谁,“你还能上山吗?”   乞丐看她:“你觉得我能吗?”   常采薇住了嘴,背过身来,把乞丐抱起放在了竹筐里,又背起了竹筐往山上走。   和第一次背人时全然不同,眼下常采薇感到身后无比沉重,分明只剩躯干和一条腿了,那乞丐却如有千钧压在她背后。常采薇压着牙,一步步朝着那石碑走去。   乞丐在后头倒是能说风凉话:“你想好了?”   常采薇被一问,便想回头,可回过头,她又怕自己不舍得了,于是只能看向前方道:“想好了。”   于是二人再不言语,直到他们终于立在了那猴首石碑前。   常采薇吸了吸鼻子,冷风把她的脸吹得通红,鼻尖一点更是红得有些发肿。她颤抖着伸出手,按在了那石碑上。   “那日我丈夫抢亲,将我带出了好远。”她轻声道,“可我总是这样拿不起又放不下,临了,又闹着要回头,再看我爹娘一眼。”   竹篓被放在了一边,乞丐抬头看她:“阴山邪魔动乱,树木育灵成祟,彼时临渊一剑未成,那祟物将阴山一带的农户几乎吞光了,留下千百白骨挂在身上,远观似白雪覆山林,梨花一夜开。”   “它那时已经吃饱了。”常采薇伏在石碑上,喃喃道,“我丈夫和我得以逃跑,一路奔赴临渊宗,叩请仙师出山。”   乞丐说:“诹訾长老季闲,玄枵长老庄才,大长老姚不闻三人下山,奔赴此地,联手诛灭了阴山邪祟。”   常采薇道:“那之后我便不曾离开浮图岭半步,可我又像是一步都没能从阴山出去过。”   那乞丐笑笑:“若是当真不曾出去,你今日不会上山。”   他说着,也抬手放在了那块石碑上。   “若是你不愿出去,这石碑便是镇守千百妖邪的宝物,他在你心中宛如神祇,我杀不了他。”   紧接着,常采薇便见他猛地拍出一掌,震碎了那块石碑。   “可若你愿自美梦里脱身,那这石碑不过一块破石头,我便能自他手里抢来你的心魂,放你自由。”   高远的天幕如一层脆弱的糖衣,随着那石碑的破碎而悉数开裂,干冷的风停了,隐约间只有不甚分明的暖意和药味,萦绕在她鼻尖。   眼前的场景如潮水般退去,她最后来得及看去的一眼,只有那乞丐眨眼间变化的背影。   四肢完好,长身玉立。红衣烈烈似火,青丝于罡风中狂舞如藤蔓席卷,他立于一片黑暗之中,一手平举,自虚无之中蔓生出一簇丝线来。   那丝线急旋成形,化作了一把剑,落在了他的手心。   “胜负见分。”那少年冷笑,“你还不出来受死?” 第113章 赌局   此处无天无地, 无上无下,不过是蔓延的黑暗,与混沌未开的沉寂。   破碎的石碑慢慢地动了起来, 重组成了那诡谲的猴首,飘在空中,像个模样古怪的灯笼。   “那女子身世悲惨, 本是最不该自破幻境之人。”猴首缓缓开口, “没曾想……竟是这般固执。”   杨心问虽用蛛网成了剑, 却并未杀来。他将剑插在一旁, 自己盘腿坐下,那猴首愈近,也不见他警惕, 不过笑道:“常采薇既醒, 你当年挟持的百人心魄如今已悉数在我手上,前辈,不如还是束手就擒吧。”   猴首两耳伸长,竟是变成了两只手臂, 撑在了身侧:“不忙。”   “如何不忙。”杨心问语气关切道,“梁州以南的万般仙众心魄都已在我手, 前辈又被我……塑成了这幅尊荣, 再耗下去, 我怕前辈真要记不得自己原来的形貌了。”   他一边说着, 一边二指点地, 地上随即便出现了两个酒盏, 他略一推去, 其中一盏便移至猴首前。   酒水在盏中晃荡, 而后渐平, 倒映出猴首的模样。   “当年你刚进来时,我也请你喝过一杯酒。”   “不错。”   猴首道:“你不愿喝我给的东西,被我操控的梦中人硬灌了下去。”   杨心问点头:“随即你将我双手双脚埋于地下,以絮被裹上,再多次浇沃沸汤,随即从我身上剜下肉来,在火上烤炙。我那时见识少,不知道这是什么花样,直到几日前看到教众梦中大摆筵席时才知道,世上还有驴炙这种新鲜玩意儿。”   “如今你送我这杯酒。”猴首道,“可是也想尝尝驴炙的滋味?”   杨心问便笑:“只是一杯酒罢了。”   二人一时静默。随即周遭黑天顿碎,珠玉锒铛落地之声四起,人语渐起。   不过眨眼的时间,他们便置身一酒楼之中。   云鬓倩影往来声色,脂粉熏香的气味压了那盏中小酒的烈。   杨心问抬眼看去,梦主端坐二楼,楼上虽垂了帘,外人窥不见,可挡不到杨心问的眼,只见他怀中搂着两个美人,两只细长的眼跟眉毛分不出主次,正垂涎地盯着楼下弹琴献艺的女子。   楼间往来的姑娘大多貌美,台上的琴音也算动听,手边木桌桌面干净,楠木所成,有些做旧的工艺以附庸风雅,想来是家迎贵客的青楼。   那梦主布衣打扮,可怀里美人容颜极盛,寻的又是二楼最僻静的雅座,显然是有意遮掩。   “谈话便谈话。”杨心问收了视线,看向面前缩小成拳头大小的猴首像,“我是正经人,不来这种地方。”   “正经人便该有正经的胜负。”猴首道,“如今你我形势焦灼,无论是你吞了我,还是我吞了你,都是不易。”   杨心问一哂:“前辈说笑,当初我被你玩弄于鼓掌,眼下却已与你二分蛛网,不出三年,我必吞你。”   他说得语气和缓,没有半分虚张声势。   “那道驴炙之后你没能逼疯我,便已没了胜机可言。”杨心问将盏中酒饮尽,“你我的肉身皆在雾淩峰内。我的肉身有人时时照料,喂我人血精气,你的肉身虽也不死,可生生饿了这三年,眼下已虚弱至极,骨血既疲,你的心魄又还能撑多久。”   “如今说要与我正经分胜负。”他向无首猴亮了杯,“你配吗。”   窗外寒风吹来,吹得他们身侧的珠帘摇曳,撞出脆响,猴首相被吹倒,轱辘两下碰到了窗框。   “你说得不错。”无首猴叹息道,“三年——甚至更短,我的心魄迟早碎在你手上。”   他略微一顿:“只是我若执意负隅顽抗,三年,你又等得起吗?”   杨心问面色不动,拨弄着酒盏:“虽说我正值青春年少,确实不愿与你这个老东西浪费大好年华,但为了确实地把你弄死,我还是能忍耐一二的。”   人声渐躁,那弹琴的姑娘已起身,换了个手抱琵琶的蒙面女子。虽看不清面容,但身姿婀娜,面纱上的一对杏眼清扫下众,便已秋波暗渡,撩拨得人移不开眼。   却见二楼那人一时看愣了,接着猛地起身,把腿上两个姑娘尽数摔落在了地上,转头就跑了。   杨心问微微皱了眉,梦主的心绪不平,他身处其中亦能感到。   “你心性绝非常人能及,又有人时时喂养你的骨血,说来确实是不急的。”那无首猴哪怕如今这幅糗样,也能兀自平和道,“只是民间因天座莲枯萎,邪祟大妖愈发猖獗,临渊一剑李正德却在年初频频闭关。”   杨心问转着盏的手指轻敲着瓷壁。   “虽然你在年中便已夺了浮图岭一代的教众心魄,之后的事我无从得知,但想来李正德的离魂之症愈发频繁,岳华兰的骨血,恐怕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你还能等,三年与你不过弹指一挥间。”无首猴寒声道,“可你的师兄还等得了吗?”   杨心问屈指一弹,指甲与那瓷壁相击,碰出“叮”的一声。   他微偏着脑袋,单手支颐,又架起了一条腿来,沉默半晌才道:   “你说的哪个?”   石像忽然一默。   “啊……对。”杨心问似是想起来了,“你说的是二师兄,不错,也该到他补齐骨血位的时候了。”   他点点头,又看向桌面上的无首猴:“怎么,他要等什么?”   二人业已交锋三载,梦中时序更非平常,杨心问在此间也已无数次被梦魇裹挟,虽最终都挣脱了出来,甚至到了如今能压制住无首猴的境界。   可每次脱梦便有如在心脉上刮骨剃肉。   千刀万剐之下重塑的人。   可还能算同一个人?   无首猴并不轻信,却也不能全然不信。他沉默半晌道:“你当初与他……交情匪浅,便是刚入此阵中时,你时而在魇中忘了自己的名字,却还独独记得他的,如今你却想与我说,你已不在乎他了?”   “这是什么话,把我说的这样凉薄,我自然是在乎陈安道的。”杨心问便笑,“他于我有恩,又用自己的血肉供给我的肉身,若不是他,我要压住你恐怕没那么容易。只是你仓促间提到,倒不知前辈是想拿他做什么文章?”   他说得滴水不露,无首猴亦不着急。   “我欲与你做个约定。”   杨心问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此间梦主名为邵长泽,亦是我万般仙众的教众之一。近来他噩梦缠身,几乎每晚都以蛛网与我相连,我怜他夜不能寐,便想与你赌一赌,若你能从我手中夺下他的心魂,我便将剩下所有蛛丝和一席朝露都拱手相让。”   窗外夜色愈深,时来隆冬,寒风呼啸。杨心问掩了窗:“若得了蛛丝和一席朝露,哪怕没能将你心魄寸断,你在我手上也永无翻身的可能,算来是个赌命局。只是我觉得你的命贱,我的命贵——不赌。”   无首猴:“……”   无首猴本以为杨心问必然念着能早日出去,这赌局他必定是要应的,没曾想不待他说完,杨心问便已想也不想地拒了。   他们所在的幻境皆有他们一手所成,他们彼此同意的约定,便可成为整个幻境的规则,决不允许反悔,可若是一方不同意,另一方自然也无法可想。   杨心问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沉默的猴首,冷笑了一声,正待说话,却闻一阵香风袭来。   “这位小郎君,可是一人前来啊?”一双柔荑落在他肩上,虚揽着他,脸探了过来,唇角有一颗小痣,半晌怔道,“诶呀,生得可真俊。”   杨心问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变换了的服饰——窄袖红袍,压银线边,腰封落玉勾勒出他窄劲的腰身,黑靴裹着长裤,一头长发被竖在脑后,成了个正经的马尾,他许久不曾这般人模人样。   倒是稀罕,他暗自心想,无首猴竟然在自己的地盘容得他全须全尾,他都多久不曾四肢健全了。   杨心问斜眼一觑对坐的猴首小像,然后才勾起唇角,眼里盈满了年少无知的羞怯,对那姑娘笑道:“好姐姐,可别臊我,我是替我娘抱不平,来捉我爹的。”   那女子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又觉得他这样帮着母亲的好儿郎已是少见,不禁愈发柔声,慈爱道,“你爹是哪个,若是认得,姐姐帮你指来。”   杨心问捻着酒盏,做贼样的左右乱瞟,接着小声道:“我姓邵,我爹叫——”   “不曾听过!”那女子忽而大声回道,引得周围不少人侧目,杨心问也一副呆愣的模样。   女子自觉失态,连忙以帕掩面,转头便走。   走出了两步,却又忽然回头,面色难看地瞧着他:“你也不要胡乱打听,小孩子家家的,流连这种风月场所却是什么教养,听姐姐的,快些回去吧!”   说完再不停步,点着碎步顷刻间便不见人影了。   只一眼他便看出,这是无首猴以一席朝露修改过的梦魇,有真有假,虚实相生。   无首猴的眼珠子动了动:“你既不愿入这赌局,为何又要打听邵长泽的事?”   “你赌上性命也要在这邵长泽的梦里与我分出胜负,想来此人对你意义非凡。”杨心问说,“前辈要抓我的把柄,怎的就不容许我抓你的?”   石像用耳朵里伸出的手,将自己撑了起来,在桌上正道:“方才那约定,我尚未说完。三个月内,你若能夺得他的心魂,我俯首称臣,任君处置,可如果你失败了,也不需付出任何代价,只是日后你若能出去,需帮我一个忙。”   “这倒是有意思。”杨心问挑眉:“我且听听是什么忙。” 第114章 浪荡客   石像轻道:“保我万般仙众一如既往, 不受噩梦滋扰。”   杨心问将酒盏的下沿在桌上慢敲。   琵琶声随着香脂气一同入帘,他抬眼望去,那琵琶女手下越拨越快, 琵琶本靡音,又是在这青楼里弹唱,可在她手下却见铮色, 激越昂扬非凡。   “不是不行。”杨心问透过珠帘看那女子, “只是前辈, 你图什么呢?”   无首猴不语。   “你本为魔物, 却在临渊宗效力多年,培养出了夏家姊妹一般的仙师。当年罗生道上,你也是真心实意想为深渊成人付出一切, 与世家的关系瞧着也不差。”   “可如今你又处处与世家和临渊宗作对, 有意颠覆人间秩序,甚至诱杀圣女,以至邪祟横行,还组建这瞧不出目的的万般仙众。”杨心问趴在了桌上, 与那石像四目相对,“你这样——让我很是不安啊。”   无首猴道:“你疑心太重。”   杨心问大笑:“与你在幻境里周旋这些年, 我连自己是谁都要时时警醒, 你竟怪我疑心重?”   席间冷寂片刻, 寒窗上纸封抖动, 杨心问却是忽而推开窗来, 向外一指, 只见隆冬飞雪忽而成了落英簌簌, 外头一派春暖花开的景象, 此间人却无半分察觉, 依旧兀自笙歌燕舞,抱炉取暖。   他端详着那落英飞絮片刻,方转身道:“你方才说的约定有些意思,若我赶紧了出去,约莫还能在年前看场雪。”   “只是此人心魄在你手上,此境便是你的地盘,很不公平。”   无首猴并不松口:“可此事成了,于你有百利,便是不成,你也没有任何损害。”   杨心问坐在窗台上,一派春景与他桃李般的艳色相映,他哂笑道:“不无道理。”   他说着举起那小石像,眨眼间将他化作一个小金佛像,朝着台上掷去,同时道:“誓约已成。”   随着空中荡来一声“蛛丝既缚”,无首猴便脱离了这石像的桎梏,化作虚影飘出。   小金佛沉沉落地,而后翻滚两下,停在了那琵琶女脚前,在周遭的碎银铜板楹花间显得分外惹眼。   楼中一时鸦雀无声,那琵琶女亦手下一停,一旁的侍女愣神半晌,接着连忙拾起那金佛,手都在打颤。   何等阔绰!何等一掷千金!   “多……多谢这位公子,我们笙离姑娘——”小侍女抬眼,却见杨心问掀帘颔首而出,面上带笑,缓步走来。   他一身劲装作剑客打扮,眼里面上却荡着说不出的风流来,偏偏生得俊俏非凡,于是那风便成了风雅的风,流又成了清流的流。   虽然此人在烟花地里扔佛像,必然是纨绔到了邪门的地步,可那又怎样——这位爷可太大方了!   “这东西沉得慌。”杨心问嬉笑道,“笙离姑娘弹琵琶弹得好,又美得像观音菩萨,忍不住送了出来,也不知姑娘会不会嫌我唐突?”   琵琶女颔首,杏眼微垂,谦恭却又不至于谄媚地款款行了个礼:“谢过公子抬爱。”   “好说好说。”杨心问浪荡道,“只是我还是头一回来这个——”   他迟疑片刻,那小侍女便很是贴心地答道:“蕊合楼。”   “不错,不错,蕊合楼,也是头回见到这样美的姑娘,听到这般乐声,着实失了魂。不知在下可有幸请笙离姑娘与我对酌一二,品酒论曲?”   小侍女面露难色:“这……”   她乌黑的眼一咕噜,见笙离不答不应,忙道:“倒是不巧,今日笙离姑娘要在大堂弹曲,怕是得择日再陪公子了。楼中善乐美貌的姐姐还有不少,翠青姐姐和莺儿姐姐今日都得空,我去寻她们出来可好?”   杨心问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似是对旁人不感兴趣,低头看着笙离手上的琵琶,忽而又扬起眉来:“这琵琶模样甚是古怪,笙离姑娘,能借我瞧两眼吗?”   那琵琶确实古怪,鸣箱竟并非梨形而是指形的,这样的形状,能发出声音来都算不错了,偏偏比寻常琵琶的音色还要更亮。   方才还垂眼色平的笙离此时却忽然抬起头来,抱着琵琶的手却是下意识收紧了些,随即却又轻呼一口气,利落地将琵琶推出,笑道:“不过寻常玩意儿,公子不忙,且细细看。”   杨心问接过来,借着楼里明亮的灯光打量了一番,那琵琶的鸣箱背后凹凸不平,似两只人手合拢,他的手自其上拂过,又轻敲两下,声闷音浊,是敲在皮革上才会有的动静。   最后,他将琵琶抬起来,凑到鼻尖嗅了两下,轻佻道:“笙离姑娘弄弦调音时日已长,竟叫这琵琶都沾上了女子香,当真叫人爱不释手。”   他好轻的年岁,好熟的风月,小侍女闻言都脸色一红,悄悄去看笙离的反应,可笙离显然毫无触动,依旧不卑不亢地说着谦辞,又有意无意提醒对方她还要接着献乐。   杨心问倒也不纠缠,将琵琶还了回去,笑着说了句“择日再来”,便转身朝着楼外走去了。   “公子慢走。”   那笙离的声音始终如池水般平静,而后很快又响起了乐声,这次还多了唱词。   “梦非虚,梦非虚,长睡不当醒。天凉入帐闻春情,寻花寻花,怎辨真假,错把今时当迷梦咿——”   杨心问踏出门槛前又瞧了他一眼,屋外的春景已经散了,只剩一片冰天雪地。他随手想变出个披风来,却见不成,想来是被无首猴压制了他擅动幻境的能力。   梦主的心魄牵着谁的蛛丝,谁在这梦境中便占了天时地利。杨心问每次夺蛛丝,几乎都会被弄成个不成人形的玩意儿,时而是个石头,时而是头驴子,后来他的心魄在其中愈发难以动摇,才逐渐能夺回自己的意识,让自己勉强有个人样。   饶是如此,想四肢健全,行走如常也是十分难得。   他只穿了两件薄衫,便已走进了寒冬之中,杨心问体内灵力运转如常,便并不觉得冷,只是叫他心下越发诧异。无首猴从不曾放松对他灵力的压制,这怕是他第一次在幻境里能调动这玩意儿。   那猴子从不做亏本买卖。   杨心问心下愈沉。   此处当是京都,尚未宵禁之时,长街灯火通明,路上人来人往,自此处远眺,还能看见巍峨皇城如金碧远山,落在那长街的尽头。   “皇城脚下。”他闻了闻自己的指尖,那上面还残留着方才从琵琶上沾染的气息,“在青楼养魔。”   那楼里的魔气几乎快把他自己的魔气都给勾出来了。   杨心问冷笑一声,又低头打量了下自己这一身。自己这身上倒是穿金戴银的,脖子上带着长命锁,手脚上还有银镯挂铃铛,长靴是鹿皮扎绒,脑后扎着马尾的发绳也是一根两头缀玉的红绳。   ……这行头他见识过,当年的叶承楣也是这幅“长生套装”。   他取了手上的两个银镯,寻了个当铺典当了。东西他也没打算拿回来,他抛着银袋漫步街头,循着那一股还未散去的魔气穿行街巷之间。   那邵长泽跑得快,但在那楼里沾上的秽物久久不散,杨心问走了许久,终于停在了一处宅院的后门。   后门停着俩马车,闻着味儿约莫就是那邵长泽坐的,能坐两马拉车的,想来是个不小的官。   只是这宅却不叫“邵宅”,而是“白宅”。   眼看就要宵禁了,个大官不回家,倒是跑到别人宅子里。   杨心问翻上墙,落在了这宅子的后院里。   后院修着园林山房,曲折的游廊连接着各处,廊下池水冻上,不曾以活水续之。杨心问沿着小路往前,自几处怒放雪梅间走过,瞥见十字漏窗上挂着个鸟笼,笼里有两只模样怪异的鸟,大头窄身,黑喙红羽,瞧着是飞不起来的模样。   却不知为何这般天气不收进屋里,哪来的鸟挂在这里受冷风还能活的?   他收了眼,继续往屋宅处走。   这宅子里寒梅开得格外艳,在雪里便似滴落的点红,修剪得却不好,黑而直的树杆如送出的数道枪势,挡了小桥上的路。   杨心问抬手掀枝。   冰上积雪不多,犹自澄净如镜。镜上可见远处长廊边挂的油灯,镜下可见游鱼尚在,摆尾倏忽而过。   那镜上还有二人的倒映。   枝起抬眼,便看到一个黑氅白衫的人立于梅树之下,似是在嗅梅上香,背后群鸦栖枝,月如笼火,风已吹来,群鸟似将飞,他浑身也似被两扇宽大的鸦翼包裹着,就要乘风而去。   花上覆雪摇晃,细碎的雪籽飞落,恍惚间那是一场迷蒙的细雨。   那人的手轻攥着梅枝,莹洁的指尖在梅树黑红两色下衬得愈发白净,在这满庭深雪的倒映下,似雪魅化成的人形,很快就要在下个春回大地的暖阳下烟消云散。   听到了声响,便慢慢回头,湿漉漉的鹿目透过寒气而来。   杨心问折下了那段梅枝。   “你回来了。”那人便笑,苍白的脸上此刻却像是盈了晴空满怀,他走了过来,乌黑柔亮的发落在肩上,杨心问似是已能隐约闻到那上头的苦药香。   “我等你——”   杨心问腕下一动,梅枝如飞矢横出,顷刻间洞穿了那人的眉心。   那笑意尚未全然展开,便已被痛苦凝结。杨心问没有看他,径直从一旁走过,身后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音,沿着雪地迅速蔓延的血追上了他的步伐,杨心问的脚步并不加快,也并不放慢,似是对那诅咒般缠上他皮靴的鲜血一无所知。   耳边似又响起了那笙离的唱词。   梦非虚,梦非虚,长睡不当醒。天凉入帐闻春情,寻花寻花,怎辨真假,错把今时当迷梦咿——   他往手心里哈了口气,慢慢摩挲着,连头也没有回过。 第115章 横死街头   踏上长廊, 他看到那本应种些绿萝吊兰的挂篮上,不见植物,倒是盘着些酷似植物的长蛇。那些蛇大多颜色鲜艳, 身长而细,盘在那上面倒确实能叫这白茫茫天地里添一丝亮色,可在寒冬吊篮上养蛇, 也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杨心问想到方才院里的那只鸟, 心道这些玩意儿如若不是无首猴闲着无聊弄出来的, 那这屋子的主人必定是个绝世的怪胎。   他伸手抓了个蛇尾, 这些蛇都在冬眠,是半僵死的状态,他扯下来左右看了看, 竟发现手里那蛇生了三只眼睛, 浑身绿红两环相接,那多出来的眼睛正长在红环上,像个血流不止的伤口。   杨心问的手微微一紧,随即又松了开来, 把蛇放了回去。   那东西灵力充沛,虽然其貌不扬, 但显然是灵兽。   “什么时候凡人养得了灵兽了?”杨心问心下暗道, “不愧是京城, 邪魔灵兽竟是遍地都有, 这等盛况, 也不知道仙门世家的那群人心里有没有数。”   而且这宅子古怪, 哪怕是晚上, 这种大户人家晚上也是有家仆巡夜的。可他方才走了这么远, 如入无人之境, 别说仆人,连人都不曾见到半个。   是幻境的问题,还是这宅子本身就怪?   再离奇的幻境他都见过,可这种在虚实之间这般微妙的,倒还是少有。   他已追到了邵长泽所在的屋前。屋里点了灯,这偌大的宅子里似乎就只有这一个屋子里点了灯,门关着,门纸上倒映着两个人的影子,一人是邵长泽,正匍匐在地,浑身都打着抖,另一人也是男子身形,既不十分魁梧,也不特别清瘦。   杨心问的灵域外放,自那人身上探出了稀薄的灵力——縠纹大圆满,半步涛涌境,是临渊宗待选弟子的中下水平。   是杨心问现在开门进去取他首级,脑袋掉在地上滚两圈都未必能察觉到异样的程度,他放下心来,在那门纸上破开小口,倚在门边,向里面看去。   屋内的装潢怎一个简陋了得。   除却一案两椅,一书架,还有靠窗的榻,竟再没有旁的家具。   不说壁上字画,就连个屏风都没有,北风一吹,从窗到门缝便是道道呼啸而过的透心穿堂风,萧瑟破败至此,确实是有些请不起家仆的模样。   “这么晚。”那男子开口道,“你来做什么?”   杨心问心下一愣,那声音好生耳熟。他站的位置面向邵长泽,只能看见那人的背影,而那又着实是再普通寻常不过的背影,唯有双手抱臂胸前的姿势有些非同寻常的倨傲。   “监、监正大人神机妙算!”邵长泽讷讷道,“我在那蕊合楼里,当真遇到了妖怪!”   “怎么瞧出来的?”   他没问是谁,而是问“怎么瞧出来的”。   “下官、下官带着钦天监配给的铜铃!那笙离一出来,铜铃便一阵狂响,若不是我跑得快,眼下可能命都不保了呀!”   那男子连杯茶也没给人上,闻言道:“你官比我大,不该自称下官。”   虽然说着“你官比我大”,但那语气俨然像在说,“你这蠢驴怎么敢比我官大”。   一些久远的记忆浮上杨心问的心头。   邵长泽茫然地抬起头,嗫喏几声:“是……是,下、下官——不是,我——”   “你可以自称在下。”男子自认体贴地提点一二,接着又顿了顿,奇道,“钦天监的铜铃只配给三品及以上的官员,你带着铜铃去逛青楼?”   此人想一出是一出,叫人分不出是有意顾左右而言他,还是当真想法这般跳跃。   “自然是收在袖中去的!”邵长泽忙道,“监正大人,此事非同小可,这起凶杀案必然和那蕊合楼有关,还请钦天监即刻派人去抄了那鬼楼!”   钦天监抄楼?   钦天监是干这事儿的机构吗?   杨心问眉头紧锁,辨不明多少为真多少为假。若是假的,未免太浮夸,若是真的,未免太离奇,他不过离了尘世三年,至少有三品的大员在一个监正面前自称“下官”,钦天监一个观星改历的地方要负责降妖除魔。   他手握梁州以南的魇梦蛛网,并非对世事一无所知。他知道自天座莲枯萎之后,妖魔愈多,仙门耳目不足,司仙台重组,仿着东阳府陈家的样式建起了寮所来.   京城在梁州以北,他知道的不多,只晓得人间朝廷亦有些动作,可战乱不平,国库空虚,能做的也十分有限,能请来几个涛涌境的仙师坐镇京城也就差不多了,怎么会有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却听那监正慢道:“不急。”   邵长泽慌张道:“如何不急!那具男尸死状惨烈,又是被人抛尸街头的,京城已是人心惶惶!”   他说得有些激动,于是那监正冷哼一声道:“邵大人这是在命令我?”   邵长泽面色一僵,忙拱手连道“不敢”。   “还不到动手的时候。”监正说,“不要操之过急。”   他说的轻松自在,似是饭后闲聊,邵长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又不敢催,只能小心翼翼道:“那……那何时动手,方为上策?”   “明天。”   邵长泽一喜:“这么快!”   “明天我的朋友便要到京了。”监正不急不慢地补上下半句,“等他到了,我问问他。”   邵长泽:“……”   邵长泽:“……按律,钦天监行事不可外泄。”   监正摇头晃脑一番:“按律,官员也不能去青楼。”   “可在下是为了查证啊!”   “我也是为了办事才要问我朋友。”   “可——”   “行了。”监正打断道,“我知道死者与你乃是旧识,叫——季右知还是季左知来着……你急躁些也是情有可原,但钦天监办事,还容不得你一个六部的官员置喙。”   一个七品官让三品闭嘴,杨心问听得头晕脑胀的,且那监正给他的感觉愈发熟悉,尤其是那副理所当然地高高在上的模样,让他那颗打磨成顽石的心蹿上了一股无名火来。   邵长泽闻听此言,眸色渐深,还似有些恍惚。   “监正查案一月有余。”他顿了顿,嗓音喑哑,“竟还不曾记下死者的姓名吗?”   “记得,只是没记清。”那监正丝毫不以为耻,兀自道,“已过了宵禁的时候,可我宅子不留人过夜。我点块夜行令给你,慢走不送。”   他说着自柜里抽出一张小木条来,木条的四周都刻着极其繁复的图案,一打眼过去,杨心问也没能瞧清具体是什么。邵长泽双手接了过去,捂在了手心,半晌才站起身来道别。   监正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连起身送客的意思都没有。   杨心问翻上了屋顶。见那邵长泽自己进了侧屋唤车夫牵马,随即朝着后门走去。杨心问追上,又自后院经过——方才那陈安道的幻境自然是早就散了,他垂眼看那洁白无垢的雪地,自屋上一跃而过,如飞鸟般轻盈且迅速地落在了院墙上。   待那二人上了马车,杨心问又轻踏上车顶,随着马车一齐离开。   刚出巷口,又行了一条长道,方到了主街。宵禁的时间,路上没什么人,只偶有几个身着青袍,手执灯笼,头戴黑纱斗笠,腰佩铜锣的人走过。   见了马车,一人便走了过来,马车也自主地停下,车夫回头说了句“是提灯士”,邵长泽忙掀了帘探出身来。   杨心问身上贴着匿身符,这些人瞧不见他。   车夫报了姓名,邵长泽复拿出了那根木条给那人看。   那瞧着跟更夫没什么两样的人略略行了个礼,将木条拿在手上探看,随即他腰上的铜锣便亮了起来,上面“天地明察”四个大字金光乍现,他点点头,将木条还了回去。   “近来京中妖邪作祟,大人虽有夜行令,还是少在外面逗留的好。”那“天地明察”让出了道,虽然脸被斗笠上的黑纱遮住,但想来是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情,“大人请吧。”   邵长泽在马车里连忙应下,又说了几句“兄弟们辛苦”一类的话,车轴才又滚动了起来。   长街的中间已经扫开了积雪,就剩些被踩得泥泞肮脏的雪水化在地上。远处的高楼尖塔似妖兽指爪,朝着空旷的街巷压来,叫杨心问想起了以前见过的一幕。   梦主是个樵夫,镇上疯传山间有大虫横行,他不理睬,还是要上山,结果果然倒了霉,被大虫咬没了一条手臂。那之后他便频频做噩梦,杨心问一度入他梦中,时而是颗树,时而是个石头,都没什么用。   终于有一次,他成了那大虫。   破除梦魇最好的办法就是真真正正地战胜它。   杨心问于是有意激起了那樵夫的凶性,又毫无抵抗地让那樵夫砍死。   他在那老虎的躯体里接管了樵夫的心魄,可确实是太虚弱了,让那死猴子最后恶心了他一次。   他浑身浴血地倒在山雪之上,只看得见头顶交错的树枝。每根树枝都有如厉鬼的长甲,每次眨眼,那些长甲似乎都离他更近了些。   可长甲到底没有朝着他而来,或许是因为杨心问那时已经习惯了幻象中的死亡。   所以他在下一个眨眼后看到的并非自己的死状,而是那每棵树顶都串了一个人,而且是同一个人。   有的是被穿刺了胸膛,有的是被洞穿了腹部,有的甚至是被顶了肩膀,大半个人似乎都要掉下来了。   那人的外袍漆黑,多少血都看不太出来,身体单薄,像片纸人随着山风飘荡着。   濒死的大虫躺在地上,望着头顶的群尸穿枝,过了许久才轻轻地“啊”了一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   刺耳的惊叫划破了寂静的夜晚,马匹猛地抬起前足,车身震颤。   杨心问站起身来,看到那马车夫已经屁滚尿流地从车辕上滚了下去,在冰冷的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后撤,似是想站起来的,可惜地太滑,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法直起身来。   邵长泽掀开了车帘。   刚要询问“怎么了?”,便见他面前的大道上有几块东西。车前的挂灯只能照亮些许,那火光将光暗极锐利地分割出来,雪水倒映出了刺眼的亮度。   他看到了一个长条的东西,初时还不大分辨得出来,因为这个形状着实诡异。长条物的左端看着像是手,右端似也是人手,中间有个圆形的突起,很像人的头顶。   那是个人平举着手的姿势。   只是从腋以下的部分悉数不翼而飞。 第116章 未晓夜   车夫的惊叫已经如一声号丧的唢呐般刺穿了整个长街, 而邵长泽的尖叫则慢了许多。   当他终于张了张嘴,后知后觉自己该嚎一嗓子时,一个提灯人已经走了过来, 腰间的铜锣珰响,手上的灯笼明灭不定。   那提灯人看着身形异常年轻,身上的云纹青袍似有些过于宽大了, 窄口的袖子他还得用手捞一捞, 另一只手执灯, 那火光透不过他斗笠上的黑纱, 只能朦胧描摹出一个侧脸的轮廓。   “大人。”那提灯士开口道,“烦请下车吧。”   邵长泽正在惊慌之中,并未注意这提灯士俨然如少年般的清亮音色, 只是讷讷地应了, 忙下了车。地上路滑,他下来时险些摔个四脚朝天,那提灯士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他也不记得要道谢了, 只是双腿打着抖,瘦伶伶的身子像条挂面样的在寒风里飘零。   “那、那是什么——”   “是尸块。”提灯士好心告诉他。   邵长泽当然看得出来是尸块。   提灯士走到那尸块前蹲了下来, 将灯凑近了些。   死者是个青年男子, 约莫二十七八, 自腋下被横刀斩断, 只剩两条在身侧平举的手, 以及与其相连的头颈肩部分。尸体僵硬苍白, 不见尸斑, 也闻不到臭味, 像是在雪里冷藏过再挖出来的冻尸, 脸上只剩左眼,右眼珠不翼而飞。   邵长泽见那提灯士的手已经在尸块上乱摸了,忍不住心惊道:“小兄弟小心,这尸块不同寻常,怕是有邪魔气附在上面啊!”   提灯士点点头:“确实有。”   邵长泽:这小兄弟这般处事不惊,倒显得我一惊一乍得很没面子。   他想了想,看向那提灯士腰间的铜锣,忽而神色紧张了起来,小心翼翼开口道:“那邪魔可还在附近?”   提灯士忽然抬起头看了看主街边的茶楼:“还有点味儿,但是不在了。”   “那——可是这一代的提灯士里有、有可疑之人?”   黑纱动了动,邵长泽感到这人似乎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此话怎讲?”   邵长泽:“小兄弟迟迟不敲杀邪锣,难道不是怕打草惊蛇?”   “……”提灯士沉默片刻,随即从腰上取下了锣来,用力一敲。   那带着天音罡劲之风的锣声在夜里飞荡出去,敲得邵长泽浑身一颤,接着就听那提灯士语气淡淡道:“我忘了。”   邵长泽:“……”   邵长泽:我方才究竟为何觉得此子有高人之风?   杀邪锣没有杀邪的作用,但锣面上刻有传音阵,一个响了,有着相同传音阵的杀邪锣便也会跟着震颤。没一会儿便见三四个提灯士匆匆赶来,其中一个斗笠上缀着白纱而非黑纱,腰上配金锣,这便是附近寮所的司晨,邵长泽只晓得他姓方。   其他的提灯士纷纷朝那方司晨行礼,方司晨略一抬手,见了那尸块,才取下了自己的金锣,再击打三声,传音至明察所。   “尚书大人。”这司晨认得邵长泽,也行了礼。   邵长泽不太敢受,尤其是一旁还有个这么可怖的尸体,他只能僵硬地笑笑:“司晨大人夜里辛苦——这、这人——”   “宵禁时间,不知尚书大人为何会途经此地?”   方司晨别好了腰间的锣,却并不急着探看那尸身,反倒盘问起邵长泽来了。   邵长泽一愣,随即忙道:“老夫此来与监正大人议事,这正在回府的路上,谁知……”   “原来如此,此地确实离监正大人的府邸很近。”方司晨平静道,“这一片主路,分明当是我们明察所的巡夜范围的,眼下让人抛尸其中,又连个人影都没能见到,着实难堪。可否请大人简述方才看见这尸块的经过,助我等早日将犯人抓捕归案。”   这一通说下来,邵长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俨然是怀疑到他头上了!   邵长泽的眯缝长眼又开始卖力地睁开了,连忙把自己从出府到方才的事情一一交代。   说是交代,但过程平平无奇,他既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影,也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甚至他们来时便经过了此地,那时这里分明是空无一物的。   “这、这人的胸口断面凹凸不平,骨头碎成这样,显然是叫什么巨大的妖兽给咬成这样的!”邵长泽道,“妖兽能飞天遁地,用寻常的法子查,哪里查的到啊?”   那司晨生得高大,虽身高与邵长泽相近,但后者瞧着像个伶仃的纸人,前者却如小山般立在那里,带着巍峨不动的压迫感。   听到邵长泽这么说,那司晨大人却是微微侧首,奇道:“这人死状虽惨,但血肉精气并未被吸走。妖兽向来贪婪,寻常是连骨头都不会留的,又怎会留这一块好肉来?”   邵长泽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可这京城之中万不可能有大虫猛兽,除了妖兽,还有什么能将人咬成这样,却又来无影去无踪?”   “这自然是要再行查证的。”方司晨老神在在,说完不再看他,而是转向其他的提灯士,“天属的兄弟们去附近再探探可有什么可疑的踪迹,地属的去衙门和所里看看可有报人失踪的案件,再从衙门里借些人手来,你——还有你,护送邵大人回府。”   被点的两人里恰有一位是方才那年轻的提灯士。两人行礼应下,见邵长泽还欲说些什么,那方司晨却已经蹲下去探看那尸首,似是已不欲理睬旁人了。   年岁稍长些的那个提灯士道:“大人,请。”   邵长泽无法,只能摇头上了车。   那两人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方才那马夫还惊魂未定,摔的时候又不慎弄伤了手腕,那年轻的提灯士便提绳执鞭暂代。   地上路滑,那提灯士鞭子却甩得飞快,马匹小跑了起来,在无人的街巷上跑得挺快,没一会儿便到了府前。   “有劳两位小兄弟了。”邵长泽心不在焉地道谢,那吓惨了的车夫在前面叩门。   提灯士道:“大人客气。此事发生在我明察所的管辖内,我等办事不利,才叫此事冲撞了大人,万望赎罪。只是此案疑点重重,怕是明日还要来请大人详谈,”   邵长泽面色戚戚,有些阴沉地说了句“你们最好是真在查”,随后便不再言语。听门出来的管家将他迎了进去,简单拜别之后,这萧瑟的街头,便只剩两个头戴黑纱的提灯士,如两道鬼影般飘在这冬夜的寒风之中。   杨心问没有去看那另一人,而是拨弄了下自己斗笠上的纱。   那人也没有离开,而是开口笑道:“你哪儿来的衣物?”   杨心问似是很不喜欢眼前朦朦胧胧的样子,索性将斗笠上垂下的纱直接挑了起来,而后才回答道:“前辈连点银子都没给我留,自然是杀人抢过来的。”   “尸体呢?”   “用灵力震得灰飞烟灭。”   无首猴失笑:“心狠手辣。”   杨心问不以为意:“幻象而已,有什么杀不得的?论及心狠手辣,谁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   “胆子倒是大。”无首猴的声音从黑纱下传来,是杨心问全然陌生的声音,“你就不怕没分清虚实,杀错了吗?”   杨心问嗤笑了一声,没接话。   无首猴自知没趣,如一缕青烟般散了。   杨心问看着他消失的地方,面上不动,心里却疑窦丛生。   寻常入梦,无首猴总会将他套进梦主所认识的某个人或物的身体里,或者直接就变成梦主。这样能使得他的心绪和认知被梦主所影响,越发难以分辨虚实真假。   可是这次,梦主不仅对他的影响很小,甚至根本不认识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杨心问可不觉得这死猴子的赌命局有那么好赢。   他本想直接溜进梦主的宅子里再一探。但邵宅一夜灯火通明,邵长泽刚看到了那种东西,有些怕黑,根本睡不了。   只点自己屋里的灯,便衬得外面更黑,点了院子的灯,那些没点灯的屋子便看起来幽深可怕。下人来去匆匆地忙着点灯,杨心问就是身手再好,也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混进去,只能偃旗息鼓,明日再做打算。   他在城里飞檐走壁,随后寻了个庙观落脚。这京城的庙跟浮图岭的破庙无法相提并论,墙角不见蛛网,团蒲也是新的,供奉的佛像也没被偷得缺斤少两,门口甚至有人把守。   杨心问从窗子溜进去,把外袍往地上一铺,躺下后又将斗笠盖在脸上。   他毫无睡意,只是闭着眼静待天亮,线香的气味萦绕在他鼻尖,屋外狂风不止,身下的地板冰凉,寒气透过那外袍沁如他的脊背和肺腑,他也懒得运灵力驱散,左右不会被冻死。   快了。   杨心问心想。   他就快要出去了。   那一点既不能表露在脸上,也不能诉诸于口的急切在他胸腔里鼓动,但很快又散了。他厌恶这种只有一步之遥的感觉,每次有这种感觉,就代表这又是一个陷阱,又是一场幻境。   明知是陷阱,但他还是跳下来了。   不安感比夜色更浓重,且不会随着破晓而散去。   天刚刚亮,杨心问便起身戴好了斗笠,回到了昨晚出事的主街。   邵长泽已经被请了过来,细长的眼下挂着的眼袋,能有他眉毛眼睛加起来一般大,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刚下完早朝,换了朝服便匆匆赶来,被那姓方的司晨颠来倒去地询问昨日便已交代的事。   不知为何,那尸首还未收殓,就这么放在原处没动。周围虽然封了起来,可封阵外已经挤满了一圈的人,又是好奇又是惊恐地对着里头的尸块指指点点。   杨心问问了个同为地属的提灯士:“这都一晚上过去了,怎么还不把尸体运走?”   那提灯士负责看着封阵,不让人进来,很是悠闲地蹲在一旁。听到有人搭话便回道:“此事传到监正大人那儿,监正大人夜里下了命令,说谁也不准靠近尸首,他朋友今天一早要来看。”   “监正的朋友?”   “不错,就是——”   话未说完,便见一辆白身黑顶的马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杨心问眯了眯眼,觉得这车的配色可真晦气,乍一眼还以为是出殡用的,却见一群提灯士已经急匆匆地站起身迎上那马车。   “监正大人。”那姓方的司晨冲着马车行礼,一旁的车夫掀帘,随即便见一个身着紫袍,头戴小冠的青年走了出来,一副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矜傲模样,偏偏那双眼一大一小不对称得厉害,是个天生的阴阳眼。   白晚岚挥挥手:“都散开,让我朋友看看是个什么事儿。”   杨心问静立在原地。   那车里又伸出了一根乌木拨开了帘子,随即便见到一点黑色的衣角,那人垂着眼,颔首掀帘而出。 第117章 美娇娘   周围一时寂静, 识货的大多已经知晓这手持鸦形乌木杖,由监正亲自扶下车的人是谁了。   厢外风急,杨心问便见他的黑袍被吹得衣袖翻飞, 如一笔在白纸上狂草的字画。   隔着人群,他见陈安道遥遥地看了他一眼,应当是注意到这边有个不行礼的提灯士。   那一眼倏忽便挪开了, 并不以为意。   一眼。   哪怕再多看一眼。   杨心问便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杀了这个幻象。   这就像是某种镌刻在他体内的本能, 一个冲他笑的陈安道, 叫他名字的陈安道, 看着他的陈安道,都是危险的,虚幻的, 但那个幻象在刹那便移开了视线, 对他毫不在意。   天色有些暗,被人群践踏的雪地肮脏不堪,弄脏了陈安道白净的鞋面。   杨心问凝固的意识在那瞬间解冻,他明白为什么无首猴会选定邵长泽了。   无论是魇梦蛛网还是席露一朝, 都不可能无中生有一个双方都不认识的人。同理,无首猴虽然认识陈安道, 但说到底并不了解, 他没办法弄出一个能骗过杨心问的幻象, 只能在杨心问心神动荡之时, 捏出一个有相似外形的东西来恶心他一番。   但是邵长泽认识陈安道。   这不可能是无首猴完全虚构的, 无首猴自知对陈安道的了解不足以在杨心问面前瞒天过海, 在他冷静时捏个假货出来毫无意义, 这只能是邵长泽在现实中看到的内容。   从一开始就是打得这个主意。   哪怕被黑纱遮了脸, 杨心问也已经习惯了在情绪激荡之时面上不露分毫。他遥遥地看着陈安道, 清楚无首猴必然就在近处窥探着他的反应。   好。杨心问心想,要打就来。   真当我怕了你吗?   他这么想着,便举步往前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陈安道面前。那司晨也正迎上来,却被他这样莫名其妙地挡了路,一时竟忘了呵斥,而是发愣看他。   白晚岚皱眉:“你干什么?”   杨心问行礼答道:“回监正大人的话,我昨夜巡查这一代有所发现。”   “有所发现就有所发现。”白晚岚个关系户官威还不小,“先禀司晨再传明察所,你不知道规矩吗?”   越级上报,不是贪功冒进就是对上级有所怀疑。杨心问拱手垂头,迟迟不回答,过了许久才听到一道温和声音传来:“无妨,你说。”   杨心问看了眼那司晨,依旧不语。   方司晨的脸色想必非常难看,这跟明着说信不过他有什么区别?   一旁的邵长泽掂着袍摆走来,似有附和道:“下——在下也有要事要禀,司晨大人昨日不急着探查周遭,反倒是拉着在下问些不相干的。可在下彼时刚从监正大人家中出来,决计没有作案时机啊!”   司晨抱拳,开口要说话,那白晚岚看他一眼——实则没什么含义,但那大小眼生来一副睥睨之姿,叫那司晨以为是叫他住口的威吓,话卡在喉咙里,半晌只能咽下去。   白晚岚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思量片刻,转头看陈安道,也不嫌丢人,径直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陈安道仍然平和地笑着:“与这位大人谈话的是你,你问我,我能怎么答?”   杨心问自纱下看他,忍不住要打量两眼:师兄也多少长了点,只是干长身量不长肉,怎么比以前看着还瘦些?下巴的一点颌肉没了,脖子细得像是勾着人去掐,宽袍拢在他身上,风一吹就让人疑心是不是要把人给带走了。   哪儿不长就光长心眼。   杨心问觑着那虚怀若谷的笑容,有点心塞。这人当年分明生性不爱笑,他以前想逗人笑多么不容易,怎么现在对着个陌生人也能笑成这样,这不显得他格外傻缺吗。   他心里千回百转,一边想些不相干的,一边又捉摸着到底该不该把这幻象给灭了。   这陈安道是邵长泽确实见过的人,若是贸然杀了,怕是对解梦有所影响;可若是不杀,留着却也总是个祸患,眼下陈安道不认得他还好,若是认出来了,叫死猴子摸清了他们二人相处时陈安道的行事,那更是天大的麻烦。   他尚在犹豫,那边邵长泽却已把心一横,只见他振袖行礼,对着陈安道和白晚岚说:“此人死状诡异,与季左知一案颇多相似,其中必有妖邪作乱!监正大人,妖邪不平,京城百姓何以安居啊!”   邵长泽说着,眼角泛泪,枯瘦的双手在寒风里发抖,似叫覆雪压顶的枯枝。   司晨怒道:“你如何就一口咬定是妖邪作祟!”   “季左知的尸首被穿在蕊合楼的飞檐之上,那样的地方,寻常人怎可能瞒过巡夜的提灯士和差役背着个尸体上去?这人的尸首上又见巨兽撕咬之状,京中又何来这等大小的畜生?”邵长泽梗着脖子,据理力争,又指向那边兀自琢磨的杨心问,“而且昨夜那位小兄弟也在,他分明也说有邪魔气在那尸体上的!”   他说得大声,周围旁观的百姓也听得清楚,此言一出,四下俱静,几十双眼纷纷看向杨心问。   杨心问坦然地受了,迎着陈安道那瞧不出情绪的眼回望过去,应道:“不错,属下确实察觉到了。”   “你、你——简直胡言乱语!”方司晨指着他,“你一个涛涌境的地属提灯士,你能看出什么邪魔气!”   杨心问无所谓:“自然是天赋异禀。”   “你——”   正在此时,却见那马车忽然动了一下。   那动静不大,但也足够在这剑拔弩张之时惹人注目了。杨心问抬眼看去,便见那帘子又晃了晃,隐约窥见里头竟还有个人影。   邵长泽也看到了,愣愣道:“车上可还有贵人?”   陈安道转身,借着马凳站到了马车的窗边,探身进去不知在做什么。杨心问正觉诡异,便听白晚岚冷哼道:“是他那美娇娘又在犯病。”   周遭人多,风又大,杨心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早跟他说办正事儿别把人带出来,不听,非要带在身边。”白晚岚嗤笑,“搞得像有人会跟他抢样的。”   仙家的事儿邵长泽不敢瞎打听,只讷讷得应了。马车很快便安静了下来,陈安道走了回来,略表歉意,而后对白晚岚低声说了些什么。   白晚岚惯例地“啧”了一声,随后道:“既然你们都有话说,那一会儿便在我府上一聚,畅所欲言——你,你,还有你——对,就你,跟上来。”   杨心问也被点到,只是慢了半拍才抬起头,这样显得他似是有些受宠若惊的呆样。   “听到没?”白晚岚皱眉道,“回话。”   本就暗沉的天色这时飘下来些雪来,细白的新雪轻落在枝丫屋檐之上,也飘在他视线之间。   雪粒碰到了杨心问早就被冻麻的手,刺痛传来,竟一时分不出是烫还是冷。   他回过了神,答了句“是”,随后便垂了眼,安静地立在一旁。   方司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杨心问靠头皮感觉到的。   这些人里确实属他官职最小,年纪最轻。   他落在了最后面跟上,混成了浆糊样的脑子慢慢地抽出了些念头来。   比如陈安道为何不忙着查案,而要叫他们入府一叙。   比如那司晨为何将显而易见的妖乱推到人身上。   比如这尸首到底为什么还不收殓。   比如眼下这梦究竟是邵长泽何时的记忆。   再比如,陈安道已经成亲了的事儿是真是假。   ……最后那件不算,他不寻思些没影的事。   一群人浩浩荡荡入了府,杨心问也是第一次从正门进来。陈安道那娘子病得不轻,走路的时候同手同脚的,似乎浑身都不听使唤,长纱盖着斗笠,从头遮到了脚,一点风都吹不到。   个头倒是高,瞧着比陈安道还高上一些。   杨心问冷冷地扫了眼,陈安道一直扶着他那高大娘子的小臂,过门槛时还要侧耳轻念一句,像是怕人没长眼给摔了。   白晚岚领着他们穿过萧瑟无比的前院前厅,打帘进了屋里。他是真不讲究,客人不往厅里带反而带进屋里,屋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东西,人人都得席地而坐,连个软枕都匀不出来。   那天晚上杨心问还觉得奇怪,眼下看来,这白晚岚基本就把这当做给他养灵兽的牛棚。偌大个监□□邸连个扫地的仆人都没有,就这表面的干净估计也是用什么乱七八糟的符纸弄得。   一群人各怀心事,待陈安道送了他娘子进内院又回来后,邵长泽便已迫不及待,将昨日与白晚岚说过的事又向陈安道复述了一遍。   “两具尸身具有古怪,凶邪异常。除了妖兽,还能是什么。”邵长泽捶胸顿足,涕泗横流道,“还望仙师恤我凡民无力,救我等于水火啊。”   他这把年纪,眼泪说掉就掉,一天下来哭好几回了。外头滴水成冰,他哭两下眼疼,室内起了火诀,他便哭得肆无忌惮,像是眼睛太小,兜不住眼泪样的流。   陈安道温声道:“大人体恤民生多艰,晚辈感佩交并。只是眼下连那第二位死者的身份都尚未查清,便言驱邪,怕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第118章 花间巷   邵长泽说:“那蕊合楼里就有一个叫笙离的妖女, 季左知死在蕊合楼上,此事与她决计脱不了干系。仙师不如先将那妖女拿下,审上一审, 必有所得啊。”   “有无所得,邵大人嘴皮子一张一合,便有论断了?”那司晨乃是兴浪前期的境界, 寻常朝臣他都已不太放在眼里, 反而觉得这一介凡民在教陈家家主做事简直不成体统。   陈安道看了司晨一眼, 随即缓和道:“邵大人身入虎穴, 忠肝义胆,晚辈佩服。那笙离若当真是邪修,晚辈也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只是不知大人为何会去蕊合楼?”   邵长泽带的暖耳叫他捂得出汗了, 边摘了边说:“是监正大人的意思。”   白晚岚纳闷:“我?”   “季左知的尸身被发现那日,在下与监正大人在附近相谈时,监正大人说‘尸首能飞到楼上,这也真是个奇楼’。在下暗暗记下了, 择日便带着铃铛去了那蕊合楼。而后果然如大人所料,那笙离一登台, 铃铛大响, 乃是妖物啊!”   此言一出, 四座静默。   须臾, 后头的杨心问开口:“这句话能曲解成这个意思, 尚书大人也确实是个人才。”   邵长泽不解:“此话怎讲?”   “先射箭, 再画靶, 自然是百步穿杨。”   邵长泽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 怒道:“若非监正大人提点,我如何会去那蕊合楼,如何能发现那妖女?”   杨心问揪着自己面前的白纱一角,奇道:“蕊合楼是做什么的,大人不知道?这带把的男人上青楼,竟还要问为何吗?”   这话说的已不是寻常无礼,而是颇为冒犯了。邵长泽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服了毒样的捂着胸口,颈上曲领似是叫他喘不过气来,偏头咳了两声,声浊带痰,气若游丝。   白晚岚很不是东西地开口:“府上没有痰盂,你可憋住了。”   这年过半百的老人险些气得背过去。   杨心问在纱下倒是能大大方方地四处乱看。他本以为陈安道会出言缓和一二,可久听不见动静,他抬眼看去,便见陈安道正目光幽幽地望向自己。   你在想什么。   杨心问隔着纱与那深不见底的眼对望。   许久不见,你在这京城里搅什么浑水?   “陈仙师今日莅临,倒是挑了个好时候。”陈安道毕竟明面上没有官职,杨心问身在提灯士的壳子里,不必对他毕恭毕敬,“敢问仙师是赶巧来京城办事,还是专程为了这案子来的?”   陈安道沉吟片刻,答道:“算是赶巧。”   “那可太巧了,甫一来就是这样大的排场。”杨心问说,“今日仙师刚到,兮山陈氏家主亲至的事便要传遍整个京城,这一下打草惊蛇,京中妖邪是龙是虎这下恐怕都得盘着,叫我们钦天监本就查不出头绪的案子雪上加霜,好生难做。”   司晨听他这样口不择言,忙喝道:“住口!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陈安道不恼,反倒笑起来:“你如何就知道他们势必要盘着,而非狗急跳墙?”   “狗急跳墙是退无可退之时的下下策,仙师不过赶巧来此,不日便要走,那些邪修又何必着急?”杨心问言语间带上了些恃才放旷的少年轻佻,虽很是目中无人,但又叫人生不起气来,“若换做我,这些日子先逃出京城避一避,仙师一日不走,我一日不回京。”   他说着双手后撑,盘着的两腿伸直,吊儿郎当道:“仙师带着体弱的夫人进京,谁都知道必不可能久留,不是吗。”   听闻“夫人”二字,陈安道神色微动,剜了白晚岚一眼,似是责他多嘴,可须臾并不否认:“在下此来确实不会久居,办完事便是要走的。这样说来,倒确实是给钦天监的格外添麻烦了。”   白晚岚从刚才开始就在走神,估计是一句没听懂的。可听不懂也不妨碍他宽宏点头,矜傲道:“无妨。”   司晨汗流浃背,不敢接话。   杨心问一时也觉得没意思,连开口的兴致也没有了。陈安道的鬼话他压根不信,白晚岚能管什么钦天监,不过是陈安道的提线木偶而已,此番他亲自进京绝不可能是巧合。   况且大冷天的不穿好披风皮袄,披件大氅便敢出门,谁家傻子这样张扬?这分明就是有意传出陈家入京的消息,恐怕陈安道早就对那妖邪的身份有所猜测,此番不过是敲山震虎,端看那妖邪稳不稳得住了。   分明是激流湍涌,可他莫名觉得意兴阑珊。   “陈仙师。”那邵长泽少顷终于顺过了气,又抬手道,“无论此人何等揣测我的用意,蕊合楼里有妖邪之事绝非无中生有,仙师可愿意去除此妖女?”   那司晨还要说些什么,却见陈安道已然颔首:“晚辈不敢推辞。”   邵长泽终于面露些喜色。   就在这时,一道细长的红影忽然自窗边跃进,杨心问斜眼看去,便见一条绿环红蛇在地上蜿蜒爬行,朝着他们曲折而来。   屋里寒酸,虽日头不够亮,却也不点灯,那蛇影约莫只有杨心问一人见到。他见那蛇朝着陈安道爬去,也不出声提醒,眼看着那蛇缠上了陈安道的袖袍,才慢慢开口:“好艳的小东西。”   他这话对着陈安道说的,四座都愣了一瞬,随即便见陈安道轻笑一声,托出那蛇来:“监正大人亲养的灵物,自然不同凡响。”   那蛇在陈安道手上蹭了会儿,便叫白晚岚拽去了。它不情不愿地在白晚岚耳边“嘶”了几声,像是要咬人,看得那司晨和邵长泽心惊胆战。   “死者的身份查出来了。”白晚岚把蛇扔进袖子里,“天属的兄弟们从衙门那儿找着了失踪人像,是吏部主事唐昇的儿子,唐轩意。”   那司晨当即皱了眉:“竟又是个官家子。”   陈安道问:“司晨大人这样说,那此前那位死者也是……”   “不错,第一位死者季左知乃明威二十年进士,生前官拜左都御史,与这位邵大人——”司晨看了眼邵长泽,意有所指道,“乃是同一年的进士,彼时同进翰林院,很有些交情。”   一说到这,邵长泽又来劲儿了,像是听不出司晨的阴阳怪气一般,又酝酿出了眼泪来:“我与葳清在国子监里便有同窗之谊,日日论经谈史,互引为知己。之后又同进翰林院,共修《正端大典》,屡屡通宵达旦,却不觉疲累,此同侪舟济之情。后来他进了都察院,我入六部,为了避嫌,便少有来往,可彼此都是挂念着对方的,谁曾想——”   他又呜咽了起来。   外头雪未停,甚至愈下愈大,隐隐夹风带雨,眼见他要哭得没完没了,杨心问打断道:“大人,我瞧这雪是要越下越大了,您此来不曾乘车,一会儿怕是路要不好走了。”   白晚岚这破房子的窗户恰到好处地嘎吱一声,风劲雪疾,他那年久失修的窗纸早就烂了,风往里头直灌,明火诀的火虽然不会灭,但也跳动了起来,总叫人担心会不会烧到了地板。   邵长泽哭得告一段落,终于也发现这雪大得不寻常。   他再三确认了陈安道明日便会去蕊合楼除妖,才匆匆离开,临走时还频频看向那司晨,一副忧心此人谗言魅主的模样。   司晨倒是不着急,怎么说也是个兴浪境的修士,区区风雪自然是奈何不了他。   那邵长泽刚走,他便转身跪地,对陈安道说:“属下办事不利。”   白晚岚眨眨眼:“什么不利?”   司晨一愣,随即羞愧道:“太子与四皇子相争,却叫我钦天监卷了进来,都是属下未能先查之过!”   “蕊合楼是衡阳公的地盘,明日陈仙师前去,必定会叫京中非议声四起。”   杨心问挑眉,总算摸清了其中玄妙。他直觉这些不是个小小地属提灯士能听的,但见没人赶他走,他也不动。   陈安道片刻道:“两次凶邪作祟,皆是太子党遇害,尚书大人坐不住也在情理之中。钦天监不便介入,在下一介白身,虽与白大人有些私交,可到底在野,此事由我出面是最妥当的。”   杨心问发现陈安道似是又在看他,分明是在与那姓方的说话,可陈安道的眼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   那里头看不出一点情绪,简直比第一次在破庙里见到时的还要平静。陈安道对旁人向来是这样,只唯独没有这么看过他。   这眼神叫他忍不住得想杀人,可他不方便动手,只能将那斗笠上的纱拢得更紧,以免被对方看到了自己的脸。   “而且……”陈安道顿了顿,“在下去蕊合楼还有些旁的事要办。”   他这话说得平静,一时竟叫人想不到旁的地方去。可杨心问不是寻常人,下九流大多过得苦痛不堪,投向万般仙众的自然也多,他见过的花红柳绿在座的拍马不及,他当下便往歪里扯,故作惊讶道:“仙师已有家室,竟也有上蕊合楼的雅兴?”   “你放肆!”那司晨疾喝。   陈安道抬手阻了他,对杨心问说:“这位小兄弟行事风流,不拘小节,想来年纪虽轻,却是花间巷的老手。”   杨心问心说放屁,脸上笑道:“不错。”   “在下头回去这烟柳之地,门路不通。”却听陈安道淡淡道,“不知明日可否请阁下作陪?” 第119章 投其所好   饶是杨心问, 也结结实实愣住了。   这算什么?   多年不见,梦里来会,头一件事儿就是师兄弟搭伙逛青楼?   杨心问都要开始发笑了。   “却之不恭。”杨心问径直站起身来, 走到陈安道面前,弯下腰道,“陈仙师亲邀, 总是要去的。”   他也不在乎自己的举止作为一个地属提灯士来说有多奇怪, 反正是在梦里, 再疑心有什么用, 有本事杀了他啊。   陈安道面色如常地抬眼看他,轻纱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依旧淡漠平静地像是看只不知深浅就凑上来的蠢驴。   “蕊合楼白日里做些寻常酒楼生意, 傍晚才挂上红粉绣球, 开始接客。”司晨说,“若是要去会会那笙离,傍晚去方算”   “明日到了时辰,蕊合楼对面的银楼见。”杨心问直起了腰, 扭头就走。   还不走寻常路,非要翻窗, 一脚踏上了窗, 又忽然回头道:“仙师可仔细着别叫夫人知道了, 她生着病, 又知晓丈夫出去喝花酒, 怕是要病得更厉害了。”   陈安道微微皱了眉。   真有意思, 杨心问想, 一说到夫人便能见到这人面色微变, 真有这么喜欢?   那也不过一瞬, 陈安道的眉眼很快又松了下去,只寻常道:“还不曾问过小兄弟的名字。”   司晨抢先道:“陈仙师,地属提灯士的名单和画像皆在所内,若需调取,属下现在便去!”   他显然对杨心问起疑,想要借此来核人。   那自然是核不上的,这衣服和杀邪锣的主人的幻象都被他震得粉碎了,杨心问已经开始琢磨明天该抢谁的衣服和身份了。   正想着确实得赶紧跑,不然得在这里把一屋子人全杀了,余光却看见陈安道那已然平静下来的神色。   这世上能叫十五岁的陈安道动容的事已经很少,能让十八岁的陈安道色变的似乎只有他的夫人,剩下的千万种情绪都压在了那恬静的眼里,确实不是无首猴捏出来就会傻笑的玩意儿能比的。   可原来的陈安道从未用过冷淡的视线看过他。   “仙师问我名字。”杨心问迎上了那死水样的目光,半晌答道,“贱名好记,姓杨名二。”   随即半步不停,逃也似地越出了窗外。   屋外风雪交加。长空之上的白云尽碎,落地成了这一望无垠的雪地,空中飞舞着白色的沙砾,沙砾堆砌成的虚假之境之中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脸都格外清晰,每句言语都言之有物。   老者与他擦肩而过,皑皑覆雪的朱墙边还挂着不知谁家兔崽子扔的炮仗。   四散的火药味让杨心问一时有些喘不过气。刚才跑得有些慌不择路,他的心在狂跳,每一次跳动都牵动了他太阳穴的里的一根筋,扯得他整个头都在疼。   他寻到了自己之前换下的衣服,那身“长生套装”被他压在了一户缺角的院子边,用石头给堆在下面了。衣袍冷的发硬,杨心问穿上后觉得自己动都动不了,生怕给衣服扯裂了。   墙角便有个雪人,杨心问跟雪人并肩站着,头疼得愈发厉害。   不对。   有哪里不对。   哪怕是记忆,这也太清晰了。   而且邵长泽离开之后,陈安道为什么表现得依然那么像“陈安道”。   记忆,邵长泽的记忆……可是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半月前?几天前?还是……   杨心问扶着墙,摇摇晃晃地朝邵长泽的宅中走。可眼前的雪越来越大,路面被覆盖,屋舍被掩埋,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从天上,从地下。   不对。   四下只剩下了一片纯白,杨心问站在一片云海之上,那似是传说中的天上白玉京,可他不过一脚踩空,便坠入人间。   “清风过岗,拜狐狸仙,入东山门,见地藏仙,万般仙,万般仙,今我众人,梦中得道,魂归净土,敢问同侪何在,今思那——知妒鸟,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他在急坠?   不,上下如何区分,他又怎知自己不是在高飞?   “哈。”杨心问张开了双手,在越来越大的杂音和濒死的窒息感里笑了起来。   “装神弄鬼!”他撕心裂肺地大笑,“你就这点本事吗!”   那无孔不入的人声钻进了他的耳里。   “梦非虚,梦非虚。”   “我乃半侠仙,不要高官不要金银,路见不平——一声吼哩——”   一声铜锣响,杨心问猛地张开了眼睛。他落在了实地,却又像是被拢在一滩水里。   入目是轻轻摇晃的青素纱帐,窗间一条丝缝里吹进的寒风才露了个头,便被屋内充盈的暖意驱散。炭盆里静静地烧着细腻的银炭,香炉里飘出烟来,带着像是春草般的清香,携着屋内的暖意,叫人一时分不清这飘雪的隆冬是不是早已过去。   杨心问慢慢坐起来,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落了下去。   “呱”   一只青蛙蹲在床头,黛蓝色的指蹼扒拉着床沿。大而无神的眼睛倒映着杨心问苍白的脸。   “这又是哪。”杨心问慢慢开口,声音滞涩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屋内除了一只傻青蛙外没有旁人,杨心问掀被下榻,走到窗边,便见屋外是熟悉的园林寒梅雪景,正是白晚岚那宅子的后院。   杨心问靠在窗边,下巴搭在窗框上,北风吹干了他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却吹不醒这纷沓而至的迷梦。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檐下,那里干干净净,被新雪埋得严实,当然不会有谁的尸体在那里。   “都是假的。”杨心问喃喃自语,翻出了窗外,“别想骗我。”   现实中的自己眼下还瘫在床上,身在临渊宗,就算忽然醒了,也是个床都下不了的废物,决不可能这般行动自如。   外头已至黄昏。杨心问分不清现在又是什么时候,可还是在人家后院顺了套不打眼的常服,换下他那花枝招展的长生套装。   刚脱下外衣,却见一张纸飘了下来。   他蹲下身捡起,却是一张符纸。上面画着阵法,还竟是反阵,杨心问朝里头注些魔气进去,便见那符纸发出了黑光来,俨然是贴在他身上的咒。   反阵他认不得多少,也懒得去想这符箓是干什么的,左右不过是幻境,想太多才是中了那猴子的圈套,顺手揉成一团塞进了袖里。   换了衣服,又偷了个带纱的斗笠,径直往蕊合楼跑。蕊合楼前已经有人在挂红粉绣球,杨心问进了对面的银楼,一楼就一个看店的伙计。   那伙计见人就笑:“诶,这位爷要看些什么啊?”   杨心问扫了眼对面,半晌道:“对啊,我看什么啊?”   伙计愣了。   眼下是什么日子,他不清楚,昨天那陈安道会不会带人来这儿堵他,他也不知道。但凡冷静想想,都该知道眼下应当去盯着那邵长泽,而不是傻了吧唧地来这儿等着跟人一起逛青楼。   见他在盯着对面的蕊合楼,那伙计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狗腿道:“这位爷,可是要打首饰送给对面的姐儿?”   当然不是,可杨心问没什么所谓地点了点头。   “诶,那您可得仔细瞧瞧。那楼里的姐儿眼界高,寻常首饰都是看不上的,您要是想讨人欢心,还得对着人给。”伙计搓搓手,熟稔道,“比如那翠青姑娘,就喜欢金银琉璃器,越是锃亮发光的那种,她越喜欢;若是蓝采姑娘,那就须送些玉器,我给你寻些岫岩老坑的料子,您打个镯子明铛送过去,她必是会收的。”   杨心问偏头道:“那若是笙离姑娘呢?”   那絮絮叨叨的伙计一听笙离,立马嗤笑起来:“那笙离自命清高,惯爱装乔,自诩不喜金银宝玉,要讨她欢心,怕是不值当。”   那绣球已经挂了好一会儿了,可这铺子里还不见旁人。杨心问索性坐在了柜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两眼依旧盯着对面,问道:“这蕊合楼的排场这样大?”   伙计忙不迭点头:“上头有人,自然硬气。”   正说着,便见一辆牛车驶过。站在蕊合楼门口的龟公忙迎了上去,同那驾车的人换了位置,驱车绕行。   杨心问挑眉:“那是什么东西?”   伙计答:“不知哪里的有钱人送给姑娘的东西,每个月这个时候都会送一批进来。”   杨心问眯眼看着那车身晃荡,渐行渐远,没回话。   “这位爷,楼里姑娘这样多,除了笙离,您寻哪个我都能给您说出喜好来。”伙计见他意兴阑珊的模样,忙道,“若是喜欢听曲,那翠青姑娘也称得上琵琶大家了。她时常也喜欢来我们这儿买些银器——”   “打个银铃铛吧。”似是不堪其扰,杨心问随口道,“就——”   一串清脆的铃音响起。   半卷的袄棉门帘外来了人,杨心问坐在柜上,一手托着腮,冲那掀帘而进的人抬了抬下巴:“打个跟他身上一样的。”   陈安道合了伞,打帘而进,面上被风吹得鼻尖眼角通红。刚一进来,就见一人一幅劫匪作派地坐在柜上,微微一愣,许久才道:“可是杨二小兄弟?”   “是我。”杨心问翘着脚,高高在上,“仙师来迟了。” 第120章 翠青   陈安道将伞放在了一旁, 拱手致歉。他今日没穿那招摇过市的家主袍,老老实实着了青衫常服,外笼狐裘。白狐毛衬得那脸上被冷风吹出的薄红愈艳, 鼻尖眼底都似揉了胭脂。   杨心问瞧过去,心道此人难得有些活人气,嘴上却说:“陈仙师穿成这样, 不像是要喝花酒的, 倒像是要去筵经的。”   他跳下柜来, 负手身后, 大爷样的迈步而来。一旁的小二听见“仙师”立马不作声,退到了一边,不敢乱瞧乱看。   陈安道应道:“在下对这些确实知之甚少, 不如杨小兄弟这般老道。”   杨心问又走近了些, 低声道:“你这样进去,长了眼的都能看得出你并非花间客,你要如何盘查,如何寻妖啊?”   “那依杨兄弟来看, 在下应当如何?”陈安道像是一点看不出来他在没事找事,好脾气道, “便是眼下再回去, 怕也是来不及了。”   这彻夜的雪下得没完没了, 虽已渐小, 但不见停, 路已经很不好走了。   杨心问装模作样地探头出去看了一眼, 随后叹气道:“没办法, 既然这着装不行, 便要看仙师的戏演得如何了。”   “这样, 你我二人扮作一对兄弟,今日是我这个浪荡哥哥头回带弟弟去长长见识,你此前莫说青楼,便是外家女子都没怎么见过,瞧着愣一些,也是情有可原的。”   陈安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这样瞧我?”   “若要作兄弟,那你我二人模样上应当有些相似之处。”陈安道说,“只是小兄弟迄今未曾取下过斗笠,在下还不曾一睹尊容。一会儿去那蕊合楼,也要这般打扮吗?”   杨心问死猪不怕开水烫:“不错,就这副打扮,我相貌丑陋,当提灯士便是看中这当差时还能戴斗笠,这辈子不打算让旁人看见我的一张丑脸。”   他一副你信就信,不信拉倒的样子,倒显出些格外的敞亮来。   杨心问知道陈安道早就对他起疑了,可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动手。不动手就不动手,正好方便他行事,邵长泽的梦迄今连“魇”都算不上,那两具尸体根本没吓到那位尚书大人,让他在梦见辗转反侧的另有隐情。   此间秩序井然,他没办法变换外貌,尚书身边又人多眼杂,不利用这陈安道的幻象,他还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至于旁的,他头疼得厉害,反正不过做梦,没必要去想这许多。   陈安道还未回答,他站累了,便干脆席地一坐,还顺势躺了下去,半死不活道:“仙师慢慢琢磨,等楼里的邪修再杀两个人也不迟。”   陈安道垂眼看他,须臾道:“……兄长,地上寒凉,快些起来吧。”   杨心问心道,这地板才哪儿到哪儿,不如师兄你眼神那般冷得直掉冰渣。   他一个鲤鱼打挺又跳起来,伸手一揽陈安道的肩,哥俩好地往外带。刚走出两步,又停下来,对那缩在角落的伙计指了指陈安道腰间的柩铃。   “喏,就打个跟这一样的。”   而后又不给定金又不留姓名,转身便走了。   “杨兄弟要打铃铛?”   杨心问抬了抬下巴:“叫我什么?”   “……兄长要打铃铛?”   “不错。”   两人已经穿过了雪间两步路,踏上了蕊合楼的前阶,一阵暖意和脂粉气已扑面而来。   杨心问方才还显出些佝偻的身板仰了起来,从狗腿小人眨眼成了油腻嫖客,冲着向他们迎来的莺莺燕燕们一挥手,笑道:“来个文雅点的,陪我哥俩在堂前听曲喝酒。”   “既是要听曲,还需懂些音律的作陪,才不扫兴。”一唇角带痣,满脸笑相的粉纱女子正摇着扇,指着人去接陈安道身上的狐裘和他头上的斗笠,“二位公子可有相熟的?”   杨心问抓着自己的斗笠,不让碰,随即眼一转,认出这女子就是上次听到“邵”字便大惊失色的那位,点头道:“笙离姑娘眼下正在堂前奏乐,怕是不方便。那不知翠青姑娘可得空啊?”   那粉纱女子一点扇,娇笑道:“公子好深的学问,这二位姑娘的琵琶,放在整个京城里都是排得上名号的。且落座吧,我这就去喊翠青姑娘——小芠,去引客官落座。”   一旁的陈安道婉拒了帮他拿披风的小芠。   或许是看他生得好,小芠松松地抱着他的一只手臂往怀里带,还要凑近上来细看,说:“公子瞧着面生,可是头回来楼里?”   陈安道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不好意思地别过了脸,想要把手给抽回来。   他一副好乖巧的样子,谁看了都会想逗他害臊。可此人实则一点害羞就要红脸红耳尖的,杨心问扫了眼,便捉到了对冷白的耳,还没有外头的风吹得红。   嘿,杨心问心下一哂,忒能演。   二人被小芠引到了二楼,正对着台上那笙离的位置。杨心问眼见着那小芠都快挂在陈安道身上了,便让小芠去弄点热水来。   “哎呀。”小芠不很情愿,“我便只能陪公子这点时间,一会儿翠青姐姐来,我便要走了。”   她说着跺跺脚,将陈安道的手从袖子里捉出来,想要与他十指相扣,叫陈安道拂袖躲了。   她眼里瞳孔一竖,面容似有刹那的扭曲。   可也不过一刻,接着又是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还要再往上靠,杨心问却先一步揽着陈安道的腰后退一步。   “家弟面薄。”杨心问隔着纱,轻笑道,“我好容易带他来长长见识,你不要把他臊得跑走了。”   他这话是与小芠说的,可离陈安道更近,近得像是在他耳边说话。陈安道打了个颤,耳廓连着耳根迅速掐红,血味儿似是能透着皮肤涌上来。   杨心问和小芠同时舔了舔微尖的犬齿。   似是嗅到了什么异状,小芠不动了,只提起了那茶壶,小跑离开了。   陈安道低头看向还环着自己腰身的手臂,推了下,示意他松开:“人已走了。”   “人?”杨心问松了手,嗤笑道,“就差没被激出尾巴和耳朵了。”   “我从未见过这般似人的妖物。”陈安道说,“这楼里却有这么多。”   杨心问倚着二楼的围栏,坐在扶手上向下看,将整个蕊合楼的大堂尽收眼底:“生灵堕化成魔,人成魔修,兽成魔兽,没听说哪路魔兽能再成人形的,简直就跟话本子里修炼成人形的妖一样。”   他一条腿收了起来,一条腿则在悬空晃着。晃了一会儿,却没听见陈安道回话,转头看去,发现陈安道正出神地看着自己。   “亲弟弟诶。”杨心问嬉笑道,“这么瞧着哥哥我作甚?”   陈安道移开了视线:“世上没有这样轻易便能成人的方法。”   杨心问嘴角的笑意淡了。   浮图岭的消息他还算通畅,李正德年初开始便频频闭关确有其事。   三元醮时日已近,唯独这件事他知道无首猴没有说谎。   陈安道等不了他多久了。   真正的陈安道随时都有可能被压上三元醮,杨心问扫了眼面前这个——哪怕是迄今为止最真的,那也不过是一个记忆的虚影。   隔间里一时沉默下来。不过片刻,便听一串轻盈的脚步徐来。   珠帘微动,一杆长烟挑起了帘来,而后便见一簇彩翎探进,颤动犹似在鸟雀身上,实则是四仰八叉地辍在女子头上。那女子赤足抱琵琶,含笑探身进来,花瓣唇妆轻抿,眉间朱砂一点,彩衫披帛,身形娇小灵动,甫一进来,便脆生生地喊了句“小女子翠青,见过二位公子”。   进来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缕春意。   杨心问吸了吸鼻子,闻到了股不同寻常的香气。   “二位公子如何称呼?”翠青抱着琵琶,指尖捻着镶金铜烟杆,一举一动都叫人想起了林间翻飞的小鸟,倒是跟笙离很不一样。   “杨二公子。”杨心问不知“羞耻”二字怎么写,点了点自己,又指了指陈安道,“杨小公子。”   “二位公子是兄弟?”   “如假包换。”   翠青便笑,笑得花枝乱颤:“小公子生得这样好看,二公子必定也是一表人才。我最喜欢的便是生得好看的男人,若二公子也生得美,今夜我陪二位,可以分文不取。”   “诶呀。”杨心问惋惜道,“这可就不巧了,我生得面目狰狞,连斗笠都不能取,生怕吓坏了人。”   翠青似是更惋惜:“怎会这样?有这般的血亲,哪儿能生得丑呢,莫不是在哪里伤到了脸?”   杨心问便答:“确实是伤到了。”   翠青气愤道:“是哪个黑心肝的坏了公子的面容?”   “唉,惭愧。”杨心问按着陈安道的肩,煞有介事道,“彼时年少不经事,被人骗得团团转,以为我这宝贝弟弟死了。”   翠青伸长脖子,不解道:“那怎会伤到公子的脸?”   杨心问一手按着肩,一手去摸那半披肩的长发。   陈安道似有所感,眉眼压了下来,是要起身避开的前兆。   他看出来了,于是蛮不讲理地生出些怨怼,将手下的发划出一缕来,在指尖转圈,细细密密地缠在自己的手上,接着说:“我那时爱他爱得要死,于是发了疯,把自己的脸给划花了。” 第121章 反水   手掌下单薄的肩膀微微一颤, 那肩膀的主人像是被他的话刺了一下,浑身紧绷了起来。   翠青闻言轻轻“啊”了一声,随后捂着朱唇, 惊疑不定地在二人之间看着。   半晌却是歪了脑袋,问道:“如今公子虽失而复得,却伤了脸, 心中是悲多一些, 还是喜多一些?”   杨心问抽开了手, 那一圈圈的青丝便从他手中滑落, 了无痕迹地落回了陈安道的肩上。   “自然是悲多一些。”杨心问嘴角噙笑,“我与他分开了这些时日,便是再手足情深, 也是会淡的。”   翠青垂泪:“世上但凡美丽的事物为何总是这般易逝去。”   说着便起了兴, 放下了手上的烟管,怀抱琵琶,轻轻拨弄了起来。   和楼下那笙离莫名激越铿锵的乐声不同,翠青怀里的琵琶是真正的“靡靡之音”, 带着哀怨,放纵, 以及意兴阑珊。   恍惚间这声色犬马之地, 仿佛横陈着一具具艳尸, 艳尸里又开出花来, 花香四溢, 诱捕着闻香而来的人。   杨心问和着拍子点桌, 隐约间竟有了些困意。他掀起眼皮儿去看一旁的陈安道, 只见对方也单手支颐, 呼吸平稳, 似是已睡了过去。   “二位公子远道而来,一曲未毕,怎么都犯起了困?”翠青手下重了些,一边弹一边说道,“若是要睡,便该寻个客栈去睡,来蕊合楼做什么呢?”   “……姑娘曲艺高超。”陈安道坐直了些,挣扎着张开了眼,“有助眠之效。”   翠青噗嗤笑了出来,信手换了个调,还没拨弄两下,便听楼下的乐声停了,周遭的烛火具是一暗。   杨心问的眼在暗处更利,紧紧地盯着翠青的一举一动:“刚说助眠,这边便灭了灯,你还说这不是客栈?”   “还睡呢,这可是我们蕊合楼的招牌!”翠青随手把琵琶放到了一边,几步跑了过去,攀在二楼的围栏边,兴奋地指着下面的台子,“万千花来千子声,每个月可就这么一回,二位客官可听好了!”   杨心问顺着她指的往下看,果然见下方的台子亮了起来。周围不知何时备下了十数盏琉璃灯,上方又高悬着一拢明月般的灯笼,照着台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群人。   这“花枝招展”可不是寻常的浮夸,头饰纷乱,环饰粗重,儿臂般粗的金银项圈箍在脖子上,长线串玛瑙成的衣袖罩着白花花的手臂,每次挥动都像是某种鸟类的翅膀扑闪。   腰上的足金腰带卡在盆骨两边,一时间看不出富贵,只觉得疼痛难忍;下衔冰种翡翠,堪堪遮住了要紧部位,叫整个腰带愈发沉重。   穿成这样,舞决计是跳不出什么名堂的。   只听鼓声嘈嘈,锣鼓喧天,一群衣不蔽体的男男女女在台上麻木地跳着这不伦不类的舞蹈。杨心问慢慢皱了眉,他感到楼里逐渐汹涌澎湃的魔气,黑暗里藏着无数双贪婪望向台上的眼。   很快,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叫价的声音。   “红三!”   “红七!”   “红十二!”   只有数,却没有说是金还是银。台上的人头上插着不同颜色的翎羽,喊到无人再喊了,那台上的人便会自行拔了头上的羽,如提线木偶般僵硬地行礼。   年纪最小的看起来竟只有十二三岁,头戴白羽,被叫了“白二十七”后停下,行礼后自行下了台,迎着那叫他的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这舞我倒是从未见过。”杨心问说着后退几步,站在了陈安道身前,“跳得也不怎么样。”   翠青头也不回道:“舞自然是次要的,要紧的是脸。这些人日后就是我蕊合楼中的兄弟姐妹了,公子若有喜欢的,现在还能先定下。”   杨心问想了想:“瞧了一眼,也就那样。”   像是想起了什么,那翠青也从栏上爬了起来,转身看向他们二人。半晌点着小步无声地往这边走来。   “自然是不如这位杨小公子的皮相好看。”翠青呢喃道,“比我见过的最稀罕的玉石还要动人呢。”   空气中弥漫的异香愈甚,熏得杨心问的鼻子都快烂了。可哪怕这样重的味道,也盖不住那汹涌而来的魔气。   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就这蕊合楼里的人这样。   今夜来这楼中的,竟根本没几个人。   他见翠青已走到了他们面前,长甲自指尖长出,前带弯钩,无声息地越过杨心问,想趁着隔间的黑暗去勾他身后的陈安道。   “翠青姑娘。”杨心问抓住了她的手腕,稍稍拉近了些,和声道:虽然感情淡了,可也到底是我的亲弟。”   他一边说着,一边散出些魔气来。   翠青闻到那味,面色剧变,猛地抽手后撤,惊叫道:“既是同侪,为何与这仙门中人混在一起!”   “冤枉!”杨心问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既为妖祸,又为何要在京中与人为伍?”陈安道起了个明火诀,绕过桌子,走到了翠青面前,“公然买卖人口,你们究竟许了衡阳公什么好处?”   翠青的脸上已浮现出飞鸟的面羽来,眼白泛黄,眼珠放大,胸膛变宽变大,那件薄纱已经发出了隐隐的撕裂声。   “生意场的事,怎能说好处。”翠青的声音尖似鸟鸣,“京官许我们些口粮,我们替他退治别的魔物——若非我们,这京城里的人都该被分食干净了!”   “如今钦天监重整一载有余,想来也用不上你们了。”陈安道说,“可衡阳公还养着你们。”   翠青眯着眼,后退几步,捂胸垂泪道:“你们钦天监的与太子相亲,四皇子自然也得有所打算。”   “什么打算?”陈安道在火下细细端详着翠青脸上的黑绒,“闹这么大,就为了杀太子党?”   翠青像是怕火,连声音都带颤,急急跑了两步,竟是扑到了杨心问的身后,怯怯道:“是、是又如何?你们钦天监如日中天,若是四皇子倒了,我们这些当年退魔的功臣,必是要被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的……”   她说着便呜呜哭了起来,攥着杨心问一边的袖子,好不可怜的模样。   杨心问扯了扯袖子,半晌叹道:“你躲我身后做什么,你瞧不出我俩是一伙的吗?”   “一伙的?公子说得什么胡话,你可知他到底是谁?”翠青含泪眨了眨眼,“兮山陈氏百年世家,代代能人飞升,历来眼里容不得沙子,当年的盛家跟伏萝港被他们坚壁清野,如今的坟山岗和梁州又被这小家主搅得天翻地覆,但凡跟‘魔’字沾点边的,这位陈家主没留哪怕一个活口,跟他一伙,公子是要找死啊。”   杨心问眯了眯眼,似是有所松动,嘴上仍道:“可他说了要与我好的。”   “你这是昏了头!”翠青跺脚道,“他今日失算,竟敢孤身一人来此,想来是仰仗公子你魔气阴郁逼人,修为高深——可过了今夜,他必要杀你!不若你我联手,今日就将他有去无回!”   楼下叫价声四起。这群魔物在黑暗中视物无碍,恐怕整个楼中就只有陈安道一人要借助这火光才能看清东西。   就像在阴暗处生出的夜明珠,不知死活地在周遭觊觎的视线下发着光。   杨心问像是被那狂乱的氛围刺激了魔性,他压低了声音,轻纱触在了翠青的头顶:“他生得这样好看,若是杀了,岂不可惜?”   翠青闻言大喜:“可惜什么?你瞧我如今这张人皮!难道我一个鸟妖能生出这种模样来吗?都是先生给做的!你若喜欢他的皮,便跟兄弟姊妹们约好,待换了皮,就要跟你好,让你玩!”   “我们妖兽可比人放得开。”翠青的嗓音开始打转,每个尾音都似能颤出一段情来, “你想玩什么都是许的,必然比那冰碴子要更让公子得趣!”   那边的冰碴子闻言依旧平淡,像是彬彬有礼地等他们商量出个章程来。   “先生?”杨心问问道,“先生是谁,能有这样的本领?”   “自然是魔修高人。待你提了这小子的头去,那便是大功一件!便是你自己想再换身皮,先生肯定也愿意给你换!”   “当真?”   “当真!”   杨心问反手抓住了翠青的脖子,而翠青的长爪离他的后心不过几寸!眨眼间被他生生震断了指甲,鲜血直流,整个人被杨心问反手按着脖子压在了桌上。   “说话就说话,怎么还要害你公子呢?”杨心问掌心一用力,压得那鸟脖子一动不能动。   随后一声鸟啼,疾风袭来,只见那翠青身后的鸟翅膀骤然破皮而出,鸟羽似铁签般直取杨心问门面。   杨心问躲都懒得躲,但又怕割坏了他的斗笠,让陈安道看到了脸,只得抓着那鸟脖子往后一掼,摔得那翠青眼冒金星。   他旋身一翻,重重踩在翅膀中间的脊骨上,单腿前压,俯身从她头上摘了根羽毛下来,看了半晌道:“这么穿红戴绿的,结果是只乌鸦?”   “乌鸦有衔光亮物归巢的习性。”陈安道见他们打完了,才不急不慢地走上来,“你下来,她要被你踩死了。”   杨心问吹开了那鸦羽:“啧,本来说的好好的,她怎么忽然就动手了呢。”   陈安道抬眼看他:“没能扒了我的皮,杨兄弟很是失望?”   “你这人偷听怎么只听一半。”杨心问从那半人半鸟的妖物身上跳了下来,就落到了陈安道跟前,“后面那段呢?” 第122章 画先生   虽是隔着纱, 可陈安道依旧觉得这样太近了,自然而然地后仰了些许:“人缺心魄为失魂走肉,缺骨血为无身鬼, 缺元神为走兽飞禽,这楼里的禽兽却已有人形有人智。”   “这世上铁片都能生灵化人形,反倒是这群天上飞的海里游的想生出灵智难于登天。”杨心问用斗笠的边沿磕了磕陈安道的额头, 见对方吃痛, 捂着额头后退了两步, 便笑, “没留神碰到了,不好意思。”   陈安道的手还捂着额头,有些许茫然地看着他。   杨心问却已经回头看向了那翠青。   魔物到底皮实, 刚才被摔得半死不活了, 眼下却又能愤恨地磨着牙,怀抱着她的琵琶,似是随时要冲出来舍命一击,叫他们知道厉害。   再厉害也扑腾不出什么水花。杨心问双手一撑坐在桌子上, 偏头问道:“知道是陈家来人,这偌大一个蕊合楼竟派你一人来杀吗?”   翠青咬着牙还能含笑道:“此事皆我一人所为, 与蕊合楼无关。”   “你猜怎么着, 我还真觉得你没说谎。”杨心问说, “就你这身手, 派出来弹个曲儿还行, 要杀人, 总不至于选你出来吧。”   “你——”   “诶!”   只见隔间的珠帘外站着个人, 杨心问抬眼, 便见那粉纱女子提着茶壶站在外头, 一脸惊讶地望着里面。   “你、你们——你们怎么打起来了?”   她手里的壶滚着烫水,还有些沉,拎不久。她把壶放到了一边,急急掀帘进来,黑灯瞎火的也不见脚下滞涩,笔直地跑到了翠青桌边,眼泪簌得就下来了。   “怎么伤成这样……”   杨心问见状,已警惕着她忽而发难。谁知那粉纱女子含着泪,下一刻却猛地往翠青脸上扇了一巴掌!   “作死的东西!让你来陪酒,你显摆什么鸟翅膀!画先生再三提点要好生招待,你倒好,竟跟人打起来了!”   她这一掌是用了狠力的,翠青头一偏,本就被踩伤的颈骨险些被直接打折,一时间回正不了,只能偏着头呜呜求饶。   “素音姐,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我对不起画先生,也对不起楼主,我——”   “若不是笙离抽不开身,哪里轮得到你来陪贵客!谁知你这么大的岁数,却能捅这么大的篓子,我真是——真是——”   “差不多行了。”杨心问看困了,“也没说要她命,演给谁看呢?”   素音又狠踹了翠青一脚,尤是不解气的样子,把那退回人样的鸟怪拖到地上,按着她下跪:“这蠢货给贵客添了麻烦,二位要了她的命也是应该的!”   叫价声已歇,楼里的灯重新点起来了。   杨心问坐在桌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翠青,又转头看收了符的陈安道。   从进来之后,陈安道始终游离着,无论做什么都退后一步,自远处观察。似是比起办事,他对观察杨心问如何行事更有兴趣些。   陈安道确实是这样的人,对什么东西起疑时,比起开口问,他更喜欢看。   这些又是无首猴从哪里得知的?   只有一个邵长泽,决计不可能对陈安道有这种了解。   “陈仙师。”杨心问忽然对陈安道说,“这妖人之前说要把你的皮给扒了,眼下又要跟我们谢罪,你觉得该怎么罚她?”   “一场误会罢了。”陈安道敛下眼来,“倒是那位画先生,竟有妖兽画人之能,叫在下心生向往,不知今日可有幸请先生喝杯茶?”   素音忙矮身行礼道:“画先生今夜本就是要来迎公子的,只是一时被旁的事绊住,才叫这小鸟来陪公子打发些时间,每曾想竟闹出了这种事。”   杨心问嗤笑一声:“我叫你寻个文雅些的来,这叽叽喳喳的,跟文雅二字如何沾边?”   素音心道公子你话也只多不少,但不敢回话,只连踢带踹地把翠青弄出了隔间。   人刚一出去,楼下便传来一阵激烈的躁动。   那翠青方才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听到动静,猛地往二楼栏杆飞身扑去,脑袋都还没转过来,便只能歪着身子,往下掐着嗓子喊道:“画先生!”   已是午夜,正经嫖客都该搂着姑娘睡了。可蕊合楼今夜却在此时迎来了最热闹的时候——只见门口立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阔胸长腿,短背低臀,眼距极宽,凌然得立在门口,几乎将整个大门给封住了,一眼瞧着便是匹上好的马。   可马身上的人却不怎么样了。   只见那人颈上系了个大红披风,身上笼着一圈用各色羽毛和兽皮拼凑出来的“衣物”,外头天寒地冻,他穿得像个掉毛的熊,大片的肌肤裸露在外,已经冻得发青发紫,头上顶着的狼颅骨落满了雪,仿佛从哪个林子里跑出来的野人。   迎着楼里的呼声,他高举双手,从马上跌跌撞撞地滚了下来,形容狼狈却愉悦地被众人迎了进来,大喊道:“好好好,诸位好,我也好!”   杨心问:“……”   杨心问:“这就是画先生?”   素音点头道:“是的,素音这就去请先生上来,与二位详谈。”   她说话间便已匆匆离去,顺道拎了那趴在栏杆上欢呼的翠青一道下了楼。   那被人群簇拥着的画先生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纪,面色红润,身形健硕,跟他一身野人打扮非常契合,周身绕着些魔气,但那魔气却连收都收不回去,显然和“魔修高人”搭不上边。   “找这种人当老大,这蕊合楼能盘活到现在也不容易。”杨心问拎起了素音放下的水壶,倒了两杯水,低头闻了闻,没喝,“这个时辰在外游荡的,钦天监不抓?”   陈安道也站在栏边看热闹:“画先生的马是灵物,蹄不停则形不现,连带着骑马之人也一并能隐匿身形,巡夜的提灯士看不见他。”   这听着可比姚老头那王八靠谱多了。   “而且画先生并非蕊合楼的话事人,蕊合楼另有楼主,寻常不露面。”   杨心问闻言眼略一转,笑道:“仙师日前瞧着,像是被尚书大人逼着来此,眼下再看,倒像是早有预谋,顺水推舟。”   被点了算计,陈安道也不过轻点头:“在下此番进京时间紧迫,自然要提前准备。”   “既然提早准备了,仙师又做什么拉我入伙?”杨心问走了过去,弯腰伏在了栏杆上,扭过头来,自下而上地看着陈安道,“就不怕我坏了你的计划?”   这斗笠挡了他视野,最多只能看到对方的颈间的狐狸毛,看不到表情。   所以他只能臆测,猜想那必定是一副探询的,带着些许虚伪的温和的神色。   陈安道的声音过了很久才慢慢响起,轻得像是杨心问等太久的错觉,夹杂在帘外传来的脚步声里,便越发听不清了。   “你说什么?”   杨心问仰起头,头上的斗笠有一瞬的沉重,随即便见陈安道将手背在了身后,眼已看向了帘外走来的人。   杨心问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厮刚才是在摸他的斗笠。   摸他斗笠干什么?是要掀他的纱吗?   好家伙,真是防不胜防,但凡他反应再慢点,眼下就跟被强掀了盖头的新娘子样的,全都被看光了!   看到了他的脸,陈安道会怎么做?光是一眼假的陈安道就折磨了他快一年,这个天知道怎么拼凑出来的陈安道要是认出他,叫他名字,自己没能立马毁了这幻象,那无首猴折磨他的刑具可便算齐全了。   想都别想!   杨心问猛地揪住了陈安道的衣袖,像个撒泼的小孩,一手捏人的脸,又像个耍横的流氓,硬是把那张没二两肉的脸捏鼓了起来,笑吟吟道:“陈仙师,虽然我十句话里头九句在胡言乱语,您听完当放屁就算了——可这句话您真得记着,不然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都被这么抓着了,陈安道也只有一瞬的微怔,随后却反过来抓了他的袖子,被捏着脸也艰难道:“但说无妨。”   他好像个会说话的小鸡,杨心问可讨厌小鸡了,刚好能握在手里的大小,稍不小心就能活活掐死。   “别好奇我长什么样。”杨心问松开手,退后了一步,似是有些害羞地扯了扯自己面前的纱,“我怕人,谁越过纱瞧我了,我就要谁的命。”   陈安道脸上还留着些指痕,他的手从杨心问的袖沿松开,将抽出的纸片攥紧,随即半点不知怕地向前一步,倒成了他把杨心问逼到栏杆边的模样。   “为何不让看?”   杨心问没曾想威胁起了反效果:“不是说了吗,我模样丑陋,不许人看。”   “能有多丑?”   杨心问都快坐在栏杆上了:“说出来吓死你。”   陈安道说:“你吓不到我。”   在浮图岭躺尸的人忽然出现在你面前,吓不到你才有鬼!   杨心问被陈安道那双乌黑的眼盯得头皮发麻,他直觉有异,却不知陈安道为何忽然这般步步相逼。   “啊呀!”   隔间外一声惊叫,两人同时回过了头。   那位顶着狼头骨的蹩脚魔修站在帘外,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样,喊着“等我等我”,随后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却是脚下一没注意,被凳子绊住,摔了个狗吃屎。   他趴在地上,挣扎地往前爬,拽住了陈安道的狐裘一角。   舌头被咬出了血,还是口齿不清,却坚决坚定道:“二位若是要亲热,可否允我在旁记录啊?” 第123章 本源   这诉求未免有些太过匪夷所思, 杨心问被陈安道逼到栏杆边上的窘迫一时都散了。   他低头看着那一脸痴态的画先生,又看向那画先生拽着陈安道袍角的手,忽而坐到了栏杆上, 双腿一收,把陈安道锁在腿间,而后冲着地上那位拖长音道:“不——行——”   画先生痛哭流涕道:“为什么不行?”   “因为他面皮薄, 会不好意思。”杨心问一边防着陈安道掀他纱, 一边盯着那地上蠕动的画先生, “倒是你真是厚脸皮, 春宫是能白看的吗?”   画先生摸着眼泪,试探道:“那、那多少银子……”   杨心问飞起一脚就踹过去,正中那画先生的门面。   画先生捂着鼻子满地打滚, 一边打滚还一边嚷嚷着:“诶呦疼……疼死我了——让我瞧瞧吧, 就让我瞧瞧吧……上品骨血跟魔修亲热的样子……我、我我这辈子恐怕也就只能看到一次……”   “看个屁!”杨心问上前两步,拽着那画先生顶着的狼头骨往上提,冷冷道,“你他娘的又是哪路人, 从哪儿听说骨血的事的?”   这狼头骨竟然是画先生用头发固定在头顶的,扯着那狼嘴, 便看到画先生呲牙咧嘴地喊疼。   “说、说完了你、你会让我看吗?”   杨心问猛地把他的头往地上砸, 砸完再提起来, 平静道:“哪儿听来的?”   不过一个照面, 这画先生就被踢出了鼻血, 砸掉了两颗牙。他盯着自己吐出的两颗断牙来, 像是终于发现无论怎么苦苦哀求都看不到想看的了, 便只能仰着头, 干巴巴地向杨心问求饶:“这……这位爷, 这骨血的事儿道上的都知道啊……怎么能就紧着我一人打……我就是实在好奇骨血跟魔修——”   “道上的都知道。”杨心问品着这几个字,慢慢看向陈安道,重复道,“道上的都知道。”   “对啊,陈仙师在梁州诛邪之时这事儿便传开了,我……我毕竟钻研了这么些年,知道也是常事吧……”那画先生豁了牙,说话漏风,“这么难得的机会,我是真想看啊。”   陈安道抚平了自己被抓皱了的衣角,仿佛二人说的话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只比了个“请坐”的手势,便兀自坐在了桌边。   “画先生,久仰大名。”陈安道轻点头道,“早便听闻京城有元神道的大家,能赋妖兽以元神成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杨心问上下打量着这“大家”,没能品出半分高人气魄。   “诶呀,诶呀,客气,太客气了,骨——啊不,陈仙师,陈仙师。”   画先生从地上爬了起来,有点怕站在一旁的杨心问,不敢落座,寻了个角落拘谨地站着。   唯独眼睛还不老实,目光就像要把陈安道开膛破肚一样打着转,叫人想起高空盘旋的秃鹫。   “只是没曾想,先生这手艺,竟是要生抽活人的元神。”陈安道说,“这恐怕有违浮屠盟约吧。”   杨心问靠着柱子,抱臂胸前,不懂装懂。   画先生梗着脖子:“我没违约!”   陈安道垂眼看过去:“没有违约?”   “不错!盟约只说,三道研究不得伤及活人!我只是借用了活人的元神和骨血,没杀过人!”画先生似是当真觉得又冤枉又委屈,抓着自己身上披裹的兽毛,擦了擦眼,喃喃道:   “他们……他们只是以别的方式活下去了。”   楼里的异香愈盛,却依旧压不住那从禽畜身上的腥臊味儿。   杨心问时而会分不清人畜的分别。   或许本就是没什么区别的。   “画先生,这便有些强词夺理了。”陈安道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杨心问,随即又说,“浮屠盟约是在下定的稿,上面对‘活人’有详细的注解——即三相俱全无损,且不曾更换之生灵。”   画先生抓着兽毛的手绞在一起,面色发白。   “哪怕钦天监今日不出手,世家和司仙台的人也不会坐视不理——这都还只是轻的,若让其他魔修知道了……”陈安道缓声道,“我怕先生反倒成了材料。”   隔间里一时寂静无声。画先生攥着毛的手越发用力,像是能以此生出利爪来,好维护他岌岌可危的掩饰。   “不会的……”他小声道,“阿罄会保护我的。”   杨心问挑眉道:“阿罄?”   画先生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嘴里本就有伤,这么一捂,碰到了伤处,立马惨叫了出来。   那惨叫声里混进了些别的声响,却是一闪而过。杨心问微微站直了些,四下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真的没有杀人。”画先生抱着自己的头,蹲了下来,颤声道,“你不明白,不是只有‘活人’才能算是活着,他们都还在这里。”   有什么东西在附近。   杨心问看见了。   却又像是没能印入他的脑海。   “先生是骨血道的大家,若有所得,在下愿闻其详。”   “不。”画先生痛苦道,“你是骨血……你永远都不会理解的。”   这种感觉杨心问以前似乎也体验过,可他一时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地遇到的。   “试试总没有坏处的。”陈安道说,“总归能救先生的,也只我一人了。”   画先生的手死死地抱着头顶的狼骨,几乎要缩成一个小球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对、对了,你知道——你知道吗,是先有的心魄,还是先有的骨血?”   隔间里迷乱地像是有千百繁花在眼前绽放又凋谢。杨心问分明看到了,也分明闻到了那香气,还隐隐能听到人声,太多的人声混杂在一起,让他连一句话都听不清。   他晕的想吐。   我怕不是疯了。杨心问忽而想,随即又怔然道:不,不可能,谁也别想把我逼疯,都不过是无首猴的幻境罢了。   陈安道问:“为什么不能是先有的元神?”   “当然不行!”画先生忽然声嘶力竭道,“心魄乃虚相,骨血为实相,元神不过是二者的桥梁,当然不会是先有的元神!”   杨心问的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了。一些他无法理解的东西灌进他脑子里,有人在笑。   有人在抱着柱子转圈。   红色的,靛色的,黄色的,玄色的……错杂扭曲在一起的色彩描绘着他决计认不出的形状,可他又偏偏认出来了。   他是怎么认出来的?   “假的。”杨心问面无表情,可脸色却一片惨白,“假的。”   “按先生所说,既然骨血为实相,心魄为虚相,那想来应当是先有实相,再生虚相,先有骨血,再有心魄。”   画先生闻言,颓唐地低下了头,绝望道:“看……我就知道你理解不了。”   “人身剑鞘留下的志录里说,他曾得一具女尸,此女生前向深渊祈愿,死后被深渊抽去元神,徒留一具骨血,腐化极快,寒窗阵亦难以保存其尸身。”   杨心问几乎被那不可视之物包裹其中,若非斗笠遮掩,他此时的神色定会吓着人。那画先生的声音和他耳边别的杂音混在一起,让他一时难以思考。   “我将妖物的心魄和人的元神骨血混在了一起。”画先生话锋一转,却突然说起了旁的事,“可是所成的生灵,却是依旧留有兽时的记忆,而非人的。”   陈安道微微睁大了眼。   “这世上什么铁器树木乃至块石子儿,只要蕴养得当,都能生出灵智,化出人型来,可偏偏飞禽走兽不行。”   那些东西靠过来了。   从地下,从天上,从柱子间,从桌上,甚至是从——杨心问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它们无处不在。   庄千楷当年的一句话忽然回荡在他耳边。   【祂是……更为根本的东西。】   假的。杨心问不知自己从何时攥起了一把剑来,他没有佩剑,这隔间里分明就是没有剑的,那他手上的这把是是什么,是剑吗?   是,当然是。   不,不是。   “祂是更为根本的东西。”画先生慢慢站起了身,扶着围栏,“祂回应的从来都是虚相的祈愿。”   只听一声轰鸣,蕊合楼的楼顶忽现四道首尾相接的金光,随即那金光一闪,骤然现出一个大洞来!   楼里霎时惊叫声四起,那叫声掺着狼嚎犬吠,鸟鸣猿啸。   “司仙台的来人啦!救命啊,楼主救命啊!”   “画先生!画先生在何处!”   “不能飞!楼顶有人!”   “这、这些货物怎么办?”   这是哪里,杨心问自言自语道,是这里。   是魇梦蛛网。   是席露一朝。   大洞上方四道金光飞过,四柄长剑纵横,每一柄剑上都凌然立着一人,其中一人身着白袍,面带金莲半遮面,俨然是司仙台的神使。   楼中的妖物见了神使,立马冲着大门逃出,可才刚露了个头,便看见屋外已经被提灯士团团包围,站在最前面的方司晨,单手扣着那一跑就会消失不见的马,稀罕道:“好东西,好能耐。”   上方的神使道:“陈安道人在里面,你们钦天监道竟也不进去救人?”   方司晨冷笑一声:“陈仙师叫我们守在外头,说今日这楼里的一个都不能跑,全都得记在案上,阁下可别叫我难做。”   “放肆!”那金莲半遮面的神使怒喝,“司仙台在此,你个兴浪境的胆敢猖狂!”   “诶,神使才应当说话注意些,瞧不出优势在我吗?”   神使冷笑:“你的优势?”   “正是。”方司晨拍拍那马,“你看不出,我们人多吗?”   屋内一时混乱不堪。   “来得真快。”陈安道皱了皱眉,复看向画先生,“司仙台已来人,先生要早做决断。”   画先生弯下了腰,慢慢地捡起地上他落下的两颗牙,半晌摇了摇头。   “我不做决断。我们家从留在京城那日开始,便已约好绝不做决断。”   陈安道心下一凌,衣袍翻飞,抽符起阵:“为什么要杀季左知和唐轩意?蕊合楼本已是众矢之的,为何还要堂而皇之以这种下策参与夺嫡?”   “那不是我们做的。”画先生说,“不管仙师你信不信。”   楼顶大洞里飘进纷扬飞雪,吹得楼内的香气成了股肃杀的冷风,那冷意如有实体,剜下人的血肉,滴下了血来。   滴答。   红雪从上方旋落,陈安道猛地抬起头。   他听见了鸟鸣。   但那里却空无一物,只有四具还在剑上飞舞的无头尸。   无形的死亡在刹那间索了那四人的命。   下一个就是他。   时间在此刻静止,陈安道感觉自己似是听见了雪花落地的声音。他当然没有这种好耳力,他一个灵脉不通,连修士都算不上的人,当直面这连身形都看不见的魔物之时,便不过蝼蚁。   飞雪与月华照亮了整个蕊合楼,黛蓝的天幕似缝补在楼顶的一寸锦缎。   云层涌动,疏星似不过咫尺。   陈安道闭上了眼。   紧接着他便陷入了一个怀抱之中,那怀抱发着烫,用了死劲儿去抱他,而后猛地带着他滚身出去,与一道扎在地上的飞羽擦身而过。   他睁开眼,先是看到一只巨鸟现形在楼间,仿佛要将整个楼屋都给撑破,画先生从二楼纵身跃下,跳到了鸟背上。   随后,他的视线便被轻落的白纱拢住。   不过一寸的距离,周遭都似已被那斗笠上垂落的白纱隔断。人声,打斗声,一切的纷扰在此刻远去。   陈安道静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第124章 遗稿   从何处开始为真, 从何处开始为假?   昨夜大雪,浮图岭一代白霜遍野,冰霜挂枝, 屋子里亮堂得晃眼,陈安道笔下略微一顿,那收尾的撇便显出了滞涩。   他撂了笔, 起身去关窗。方至窗前, 却看见了一只与雪色相融的白鸟飞来, 稳稳地落在了他指间。   那是只机巧鸟, 翅膀内侧有陈家的家纹和编序。陈安道轻点它的尖嘴,鸟肚子上便浮现出一个冒着黑气的反阵,那反阵赫然是当年在浮图岭上闹出了大事的天涯咒。   “查到了。”   天涯咒里传来了白晚岚的声音。   “蕊合楼每月的月初, 便会进一批人来, 走的正是季家的门路。你若这几日启程,约莫是能赶上的。”   陈安道闻言顿了顿,开口道:“季左知的案子可有眉目?”   “没有,什么都没有, 分明有大型妖物撕咬的痕迹,可这么大的玩意儿怎么可能来无影去无踪, 我是查不出, 你自己来吧。”   他想了想, 近来梁州的事处理得也差不多, 确实该去一趟京城了。   陈安道点了那鸟, 鸟肚子上的天涯咒立刻就散去了, 只余一缕黑气缓缓升空, 飘高了, 也与寻常的雾气没什么两样, 眨眼便消失不见。   “这些邪魔外道的东西,你捣鼓得倒是勤快。”   身后骤然传来了人声。陈安道叹了口气,转身道:“师父,劳烦您进来前先敲门。”   李正德从屏风后走出来,面容憔悴,两眼下挂着巨大的眼袋,脸色苍白,像个刚起尸的走肉,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跌坐在软垫上。   接着竖起两指,摆出了师父的架势啰嗦:“我刚才听你说要进京?你这一天天的没个安生,瞎忙乎啥呢,我可听说了,现在京中水浑得很,罪魁祸首就是你那钦天——”   “师父。”陈安道打断道,“您是不是又该闭关了。”   被这么一哽,李正德悻悻地躺在了地上,半晌才说了句:“是有点撑不住了。”   那只机巧鸟还在窗边伫立着,跟只真鸟一样四处啄了两下,只是窗框上除了积雪以外什么也没有。   雪光确实太亮了,陈安道看了看床上躺着的人,心想是不是该把窗给关了。   “你去京城干什么?”还在地上碾的李正德问,“就为了那作乱的妖吗?要真那么麻烦,我闭关前顺手帮你除了。”   陈安道摇头:“那妖只是个引子,我查到了些东西,刚好与此有关。”   李正德噌得坐起来:“什么东西?”   陈安道一开始没打算细说,可看李正德一幅“听不到故事不睡觉”的架势,还是开口道:“……我一直在想,季铁一个季家旁支的旁支,到底是从哪里知晓请神的阵法的?”   李正德闻言皱起了眉,随后认真道:“季铁是谁?”   陈安道:“……”   陈安道:我就不该跟他提这件事。   他深吸了口气:“就是在岁虚阵里召来深渊临世之人。”   李正德一拍脑袋:“啊,为了女儿当人贩子的那个!怎么,他跟京城那妖怪有关?”   陈安道说:“从岁虚阵出来之后,我便一直在追查季铁的行径。可他从父辈开始便住在富宁镇,虽做着走贩的生意,却一直是在平岗城内游走,与本家的来往也并不密切。如深渊这般的秘密,便是季家本家知道的人应当也不多,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从哪里得知这召阵的。”   “直到最近。”他点了点桌上的纸,“我复看夏时雨生前记下的《成魔志》,重新捋了一遍当年京中妖乱的事。”   “等等!”李正德一愣,“这怎么能牵扯到夏时雨身上?他们可压根不是一辈的人!”   陈安道不紧不慢,抬手收了那机巧鸟,又关上了窗,掖了掖床上那人的被角,才走回来,坐在桌旁。   “当年京中妖乱,夏听荷和一位世家公子同行,领了这除妖的任务。没曾想那妖物凶煞异常,二人不是敌手,复传信回临渊宗。夏时雨,无首猴,庄千楷三人接了信,立马便赶往了京城相助。”陈安道缓声道,“之后几人背水一战,亦不是对手,京中血流成河,庄千楷用他研究出的召阵,以京中百姓为祭,召出了深渊。”   “彼时能在深渊面前保持清醒的,只有夏时雨和无首猴,夏时雨在彼时成为了心魄——这其中有多少是无首猴的手笔,我说不清楚。”   李正德皱眉:“可这跟那季铁也没关系啊?”   “不错,到这里都似没什么相干。”陈安道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但是我在席露一朝里,听到过那位与夏听荷同行之人的名字和去向。”   “那位公子姓季,单名一个枝。”陈安道说,“夏听荷对夏时雨说,‘那个姓季的看上了一个妓子,留在了京中’。能与夏听荷同行除妖的,必定是巨啸境及以上的高手,且庄千楷召唤深渊时他在场,那阵法他必定看到了。”   “我请路游子长老请出季家族谱来,确实有这么一脉,现居京中。”   李正德立马兴奋道:“难道那季铁是他们的后人?”   “季铁那一辈与季枝毫无关系,比和季闲的亲缘更远,最多不过本家祭祖时打过照面。”   李正德蔫了:“那有什么用?”   “有。”陈安道说, “季铁有一女,叫做季兰花,从小便有不足之症。季铁行人牙买卖之事,凑够了钱,便将女儿送至京城看病。”   炭盆里“噼啪”一声轻响,火光亮了又暗。   李正德下意识坐正了些:“那……难道是那时候……”   “季铁没有闲钱让女儿在京城久居,但不足之症只能将养难以治愈,若是我,必定会选择投奔京城的远亲。虽只是打过照面的关系,可季家彼时在京中已算官宦人家,照顾一个女童,算不上麻烦。”   “不不不不不,就算如此,那京城季家也没必要教季铁召阵啊!”李正德脑子勉强追了上来。   陈安道说:“如果有必要呢。”   李正德茫然道:“什么意思?”   “如果京城季家的目的就是破坏三元醮,那教负责祭品运送的季铁召阵,便有必要了。”   “为、为什么他们要破坏三元醮?”   “尚未可知。”陈安道垂眼道,“我此去京城,也是想顺道查清这件事,季左知之死,或许与之有关。”   李正德抱着脑袋,眼珠子从下扫到上,再从上扫到下,许久才说:“可是……他们怎么确定,季铁会去破坏三元醮?”   陈安道的嘴唇微微抿了起来,将桌案上的书放到了腿上,轻声道:“……我想他们是不确定的,季铁只是他们其中一手棋罢了,若是不成,还有后手——但为了叫这手棋的胜算变大,他们应该是有所行动的。”   “什么行动?”   陈安道低着眼,似是在看那书,又像是眼睫上落了霜,压得他抬不起眼来。   “季铁的性子不难摸清,分明是侠义心肠,却为了给女儿治病害人无数。这份罪孽压得他喘不过气,一旦那块石头被挪开,他便很有可能挺身而出,以自身性命去坏那三元醮。”   李正德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只要李兰花死。”陈安道翻开了书页,“这块石头便算移开了。”   屋内一时寂静。   李正德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着他的喉咙,上不去,下不来,噎得慌。他近来身体不适的情况越来越多,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其中一件。   他站起身来,跺了跺发麻的脚,一言不发地往屋外走去。   刚推开门,便见姚垣慕蹲在门口堆雪人,见了他立马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大喊了句“师父好”,然后探头往向屋子里继续喊“师兄好!大哥好!”   “嚷嚷什么。”李正德心情不佳,“杨心问又听不见,天天喊,累不累。”   姚垣慕眨眨眼,不好意思道:“还、还好。”   李正德翻了个白眼:“行了,进去吧。一会儿到杨心问‘煅体’的时辰了。”   说完一步千里而去,姚垣慕不过一个眨眼便看不见人了。   三年多下来,他已很是习惯雾凌峰的一切。无论是吹师父马屁,帮师兄做事,还是陪大哥说话,他都已经熟能生巧,非常得心应手。   冲着师父的背影喊了句“哇,好快”之后,便忙回头行礼道:“师兄,闻家来信了。”   “进来。”   “是!”   姚垣慕踏着与身形很是不符的小碎步进来,站到了桌前,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了闻家的信件。   陈安道说:“麻烦你了。”   姚垣慕嘿嘿一笑,忙道不用。陈安道看信时,他便蹭到床边,冲着床上的杨心问说:“杨大哥,师兄过阵子要外出,你别太寂寞,我会多跟你说话的。”   “此去京城,他与我同去。”陈安道头也没抬,“这些时日我不在,师父约莫也要闭关,雾淩峰便交由你打理了。”   “啊?”姚垣慕惊奇道,“师兄要带大哥去啊?那也太远了!”   “无妨,我近日对那傀符改进了些,他大致能听着我的指令行动了。”   姚垣慕闻言,转头盯着杨心问身上那渗着黑气的反阵符,心里有点发怵。   他毕竟是姚家长大的。虽然姚家什么正经东西都没教过他,但耳濡目染的,对这些邪术还是有些害怕。   正盯着,便见杨心问忽然挺尸一样坐了起来。   随即扭头,转身,膝盖垂落,踩进了鞋里,随后站直,迈步,走出了房间。   “到点了。”陈安道放下了书,起身跟了出去。姚垣慕也忙追出去,杨心问正在院子里打第一套煅体拳。   姚垣慕蹲在旁边捧着脸看。昨夜下了雪,今天风吹得冷,他喃喃道:“师兄,这拳真得天天打吗?”   换作自己,梦里跟坏人殊死搏斗,□□还要出来锻炼,杀了他算了。   “自然。”陈安道冷酷道。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大家都不记得这几个姓季的是谁了,没关系我看大纲前也快忘了…   *季铁,季兰花三十一章出现   *季枝一百零四,一百零五章出现 第125章 相见当相识   冷酷的陈安道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 总会叫姚垣慕想起自己以前堆过的雪人。   分明一整个冬季日日都能看到,可某天醒来便会忽然消失不见,看着那滩雪水时才会恍然想起:原来春天已经到了。   “师兄, 闻家的来信,我该怎么回?”姚垣慕跟个传旨的太监一样侍奉左右,小声道, “他们家说什么也不肯交人。”   陈安道说:“把信誊写一份, 送到姚家去。”   姚垣慕茫然道:“啊, 为什么啊?”   “姚家与闻家的龃龉由来已久, 眼下又为谢晟山矿挣得头破血流,我近日抽不开身,便劳姚家先咬着此事, 待我回来再行处理。”   姚垣慕似懂非懂地应了。   陈安道垂眼看他, 忽然道:“近来大长老似是常常找你。”   说起这个,姚垣慕整张脸垮了下去:“可不是嘛,那个什么三宗论道再过个小半年便要开始了,大长老说要我好好表现, 不能丢临渊宗和姚家的脸,天天教我这个教我那个, 我哪里记得住啊!”   “他教了你什么?”   “唔……就一些洗髓淬炼的功法, 还说是什么独门秘籍, 切不可外传, 练得我浑身哪哪儿都不舒服。”   陈安道沉默片刻, 复道:“你把功法抄录下来给我。”   姚垣慕眨眨眼:“可是大长老说不可外传。”   陈安道静静地看他。   “……好的呢师兄, 我回了信就去抄下来。”   “去吧。”陈安道说, “这几日虽是祭礼假, 功课也不能耽误, 抄好了便去背七门端礼,若月后的小考你又不及格,七门史全篇抄三遍。”   姚垣慕听了,只觉得师兄比隆冬还令人心寒。   想当初他初逢陈道友,竟误以为对方温柔似水,春风和煦,哪怕上任实沈长老之位掌罚,也必定跟其他长老有所不同的。   确实不同,陈长老比其他长老可怕多了。   姚垣慕面色惨淡地点头。外头冷得很,他一身膘也觉得遭不住,宗门的冬衣颇有些不管人死活的单薄,他在那氅里又塞了两层袄,圆咕隆咚地往自己的观里滚去。   开了墨盒,提笔回信。写字的间隙抬起头来舒展肩颈,从窗间还能看见那两人。   一个时辰后,今日的锻体似是告一段落。杨心问身上的傀符一暗,整个人便如同停转的机偶,骤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僵立在原地。   姚垣慕总是有点害怕这一幕。或许是因为陈安道用的邪咒叫他害怕,又或许是意识到方才那样灵动的人并非真正活着。   “三年啊。”姚垣慕搓着冻僵的手指,喃喃道,“大哥你怎么还不回来。”   他看着陈安道从袖中取出了帕子,走上前给杨心问拭汗。似是发现杨心问的头发有些乱,便牵引着人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散下发来,慢慢地梳着。   一边梳,一边说话,虽然对方根本就听不见。   一开始连给人梳个马尾都乱七八糟,现在已经能编四五股的小辫,用红绳绑好,缠在环饰上,像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接着又在杨心问的脖子上戴长命锁,腕上扣银镯,挂辟邪铃铛。   打理好了这些,陈安道才会牵着杨心问回屋,让对方坐在他身旁的小椅上,看书有所感悟之时,还时常“交流”起来。   姚垣慕最开始还觉得毛骨悚然,三年多下来也已经习惯了。   所以当他抄好了自己记得的那部分功法,走进轻居观,闻到股血腥味儿时,也已经波澜不惊。   他站在屏风外,见屏风上两个人影相拥。   陈安道褪了半边的衣衫,将杨心问揽在肩窝里,行“食”的指令,杨心问便张嘴咬下,吸食他颈边血。   一声闷哼后,便是些细碎的喘息,间或有些吃疼的嘶声。   姚垣慕挠了挠头,退到了外间。   不知是不是养得太好,他大哥这几年长得飞快,原本瘦瘦小小的模样,如今站直了已经与师兄一般高,脸也不是孩子模样,虽稚气未脱,可已全然是个俊美少年的外貌。   前几年只觉得师兄怪惨的画面,如今再瞧,总觉得看着怪不合适的。   他蹲在门外等了一会儿,腿都麻了,等里面没了动静,才拿着誊写的功法走进去。   屋里的血腥气还没散,陈安道已经整好了衣衫,用帕子擦着杨心问唇边的血。   姚垣慕看他面色苍白,有些担心道:“师兄,你前几天才退的热,可别又病倒了。”   “……无妨。”陈安道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峰主令放在外间的桌上,你一会儿出去时记得拿。”   越是虚弱,陈安道言语间的冷意却愈盛。他好像总是这幅病恹恹的样子,可三宗七门四十二家已鲜少有人敢直视陈安道,这些年他做了许多事,有些是姚垣慕能知道的,有些不能。   知道的那部分叫姚垣慕心生佩服,不知道的部分则叫他怕得想都不敢多想。   陈安道拢了拢杨心问耳边的一点碎发,勾到了耳后,转头见姚垣慕似是一副有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问道:“还有何事?”   姚垣慕忙道没有,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次日,陈安道天未亮便出发了。白晚岚养了不少灵兽,其中不乏能载人日行千里的品种,陈安道挑了个模样最惹眼的无毛骆驼,又选了家里最豪奢的车厢,刚出山门,他远赴京城的消息便飞往了各处耳目。   尚未入城,他便听闻了京中妖乱又出现了死者。   “万般仙众对这些妖物怪邪向来趋之若鹜。”陈安道低头看着传信,一边轻声道,“这次的动静这么大,提灯士里混进的教众已经蠢蠢欲动,藏了一年,这便有两个露了头。”   “其中一个姓顾,负责曲东门一代的夜间巡逻,明察所登记的姓名叫顾小六,原汾关郡人士,母亲早逝,父亲在两年前走货死于马贼手下,他被一个散修收养,通了灵脉,后进京入了明察所。查其行踪,应当是在入京的路上,与五岭那一代游荡的万般仙众接触过。”陈安道顿了顿,“两次命案,他都是第一发现人。”   他抬起头,看向笔直地坐在一旁的杨心问。   车轱辘碾过一颗石子,车身微微偏了偏,陈安道的心随之轻落。车厢里光线昏暗,他望着杨心问那隔着纱的轮廓,许久轻道:“会是他的手笔吗?”   “他在那里吗?”陈安道复问,而后低下头,额头抵在了杨心问的肩膀上,像是累极了,“你在哪里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   从何处开始是真的,从何处开始是假的?   分明知道此人绝不可能是你,但他开口说的每一句话,却又如此相像。   【“仙师问我名字。”顾小六迎上了陈安道的目光,半晌答道,“贱名好记,姓杨名二。”】   【随即半步不停,逃也似地越出了窗外。】   屋内一时寂静。   白晚岚随即猛地起身要追,陈安道却躬下身来,笑了。   那笑声肆意,甚至隐隐有些癫狂,在这凄清的旧宅里,像是幽魂之声,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白晚岚被吓了一跳,扒着窗的手一顿,转过头来,悚然道:“你笑什么?”   一旁的司晨也骇得不清:“仙、仙师?”   陈安道笑得停不下来,越笑气越少,半晌咳了起来,胸里闷痛,他伏在地上,咳出了血来,笑声却还是止不住。   白晚岚忙喝令方司晨追人,自己转身点了陈安道几个穴位:“你发什么——”   “是他。”陈安道说,“他就在这里。”   白晚岚当然知道“他”是谁。   “怎么可能,人你刚刚才亲手扶进屋里的,那个顾小六怎么可能是杨心问。”   “万般仙教众以魇梦蛛网与无首猴和杨心问相连,”陈安道推开了他,摇摇晃晃的走到窗边,“刚才与我交谈的,是蛛网上的他。”   冷风灌进了屋里,陈安道望着那眨眼间便要被掩盖的脚印。方司晨已经追了出去,不知今夜能不能捉到人。   白晚岚听不明白:“什么意思?杨心问已经控制了顾小六的心魂吗?那他刚才装模作样的干什么?”   陈安道摇摇头:“我不知道。”   白晚岚一哽:“……你不知道你说个屁。”   “让我想想。”陈安道慢慢地蹲了下来,一手扶着墙,一手握拳,抵在自己额前,“让我想想。”   他的额角发凉,约莫是又病了。可他却觉得浑身都在发烫,烫得他的心口就快化了一样。   你为什么要跑呢。   陈安道闭上眼,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是他困住你了吗。   如果是无首猴的手笔,他究竟意欲何为?是为了折磨我还是折磨你?   快想,快想。   三年前他从我这里抢走了你,三年后他休想故技重施。   快想。   什么最能够折磨你我。   此夜注定是个不眠夜。陈安道一晚上都盯着榻上的杨心问,而杨心问没有奇迹般地睁开眼,方司晨也没有带来顾小六的消息。   “原定的计划怎么办?”白晚岚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免担心道,“叶珉那边的人也已经到了京郊了。”   陈安道将新画好的傀符咒贴好,慢慢站起身来。   “计划不变。”他说,“让明察所按时抵达,务必要赶在司仙台来人之前围住蕊合楼。”   白晚岚不赞成道:“你真打算自己一个人去?这也太冒进了,那顾小六如果只是寻常教众倒也算了,但现在他背后可能有无首猴,你还是带点人去吧。”   “无首猴的真身被师父困在筳篿启天之阵内,我落的封,师父注的灵,他便是有三头六臂也决计出不来。他能做的最多不过在他的蛛网里编织幻境,捉弄人心。”陈安道捏了捏鼻梁,“问题只在于他究竟想做什么。”   “你连他要干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敢去?”   “自然要去。”陈安道说,“他昨日与我约好了。”   白晚岚无话可说,翻了个白眼便要拂袖而去。陈安道忽然叫住他:“等等,把你的青趾蛙留下。”   “青趾蛙?”白晚岚纳闷道,“你不是向来嫌那玩意儿吵吗?”   “留下。”陈安道没有解释,“我要借它的眼。”   白晚岚不情不愿地从箱笼里掏出一只,黛蓝色指蹼的青蛙来,那蛙落在床上,跳了两下,扒拉上床沿,“呱”了一声,无神的双眼倒映着床上一动不动的睡美人。   一蛙一人就这么定定地看了许久。直到日近西山,陈安道等到了最后一刻,才取了狐裘出门,踏着夕阳走上长街。   而就在他走出宅门的同时,青趾蛙的眼里,床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   【“这又是哪。”杨心问慢慢开口,声音滞涩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屋内除了一只傻青蛙外没有旁人,杨心问掀被下榻,走到窗边,便见屋外是熟悉的园林寒梅雪景,正是白晚岚那宅子的后院。】   【檐下干干净净,被新雪埋得严实,当然不会有谁的尸体在那里。】   【“都是假的。”杨心问喃喃自语,翻出了窗外,“别想骗我。”】   不过是幻象。   杨心问望着与自己不过咫尺的陈安道,鹿一样的眼睛,雪一般苍白的肌肤,他能感觉到对方冰凉的体温,斗笠落下的白纱将他们困在这一方天地。   谁为刀俎,谁为鱼肉?   我不为困兽。   杨心问高高举起了手中剑,对准了陈安道已被他掐红的脖颈。   杨心问轻声道:“他还在等我。” 第126章 两生欢   从哪里开始是真, 从哪里开始是假?   已经不重要了。   他自虚空里抽出了剑来,自无形中看到了有形,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只能是幻境而来, 不然就是他已经疯了。   他没有疯。   杨心问一手掐住了陈安道的颈子,一手高举着那把剑。周遭一片混乱,真的假的, 虚的实的混在一起, 脚步声冲他而来, 司晨的声音透过了纷乱而来, 朝着他喊道:“快!保护陈仙师!”   保护谁。   谁要伤陈安道?   是谁?   是我。   不是我!   就是我。   “师兄。”他喃喃道,“你为什么要看我的脸呢?”   这是不公正的指责,分明是他在那一片虚幻里, 看到鸟翼如刀般直取陈安道的项上人头, 便不管不顾地扑了出去,害人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鸟必定是假的,陈安道也是假的。   都是假的。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重逢时,陈安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会对他说什么。   后来不敢想了,担心哪天被无首猴蒙对了, 自己会下不去手。   “说你是真的。”杨心问收紧了手指, 那脆弱的颈骨不比一只初生的小鸟硬上多少, “快点挣扎起来, 然后大喊‘我是真的, 不要杀我’。”   陈安道有些喘不过气, 眼睛蒙上了层水雾, 面色泛红, 却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从眉眼,到鼻尖,到嘴唇,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要被掐死了。   杨心问的手在发抖。   他的拇指沾上了血,他的鼻尖闻到了香味,稍稍用力,扯下陈安道的狐裘,那颈子边便显出了一个明晰的齿痕,像是才刚结了痂,便被他粗鲁的动作给又弄破了。   杨心问被那滴血烫到,缩回手来。他不敢碰这具幻象,他高高举起了剑,他不该松开的,松了手陈安道就能说话,每一句都是蛇吻,都是剧毒,无首猴必然在哪里看着。   可是他像个被吓坏了的孩子,挥舞着武器,掩饰自己被吓破了胆的脆弱。   我得快点下手。杨心问默念着,我不能让他说话。   “你——”   “闭嘴!”杨心问喝道,“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陈安道看着他,忽然伸出了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他要杀了我吗?杨心问想,太好了,快点杀了我,假货,只有假货才会杀我,快点动手,掐死我,把我的头拧掉,然后我就能痛快地杀了你。   可是假货没有动手。   他只是摸了摸杨心问颈上的动脉,感受着那清晰的跃动,一下,两下,如他的心跳那般明晰,然后注视着杨心问的眼,盈盈地笑了。   啊。   阿。   地面晃动着,这栋楼似是要塌了。鸟鸣声渐远,他听到方司晨大喊着:“顾小六的尸首在柳巷院角被发现,此人李代桃僵,欲行不轨!”   顾小六是谁?   不知道,不记得了。但他好像在那晚抢人衣服的时候,在柳巷把一个提灯士震得粉碎。而后用雪埋了下去,就在柳巷院角。   我杀了人吗?   【“幻象而已,有什么杀不得的?论及心狠手辣,谁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   “胆子倒是大。”无首猴的声音从黑纱下传来,“你就不怕没分清虚实,杀错了吗?”】   我分得清虚实,是虚的,都是虚的,我没杀人,没杀人。   杨心问抓住了那只捂着他颈边的手,放到了脸边,忽而温和道:“你是我师兄吗?”   陈安道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那你快说,‘我是假的’。”杨心问笑着,用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劝诱道,“我的师兄爱我爱得要命,必不会叫我为难的。你快说‘我是假的’,让我痛痛快快杀了你好不好?”   他一边笑一边流泪,将那只手抵在了额头,乞求道:“好师兄,求你了。”   月光破开了乌云的间隙,自那大洞里照了进来。抬眼看去,那月亮似乎格外近,格外亮,零落的残雪盖不住一地的血腥,无边的苍穹也装不下那浑圆的月。   陈安道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叫你杀了我。”   白纱叫夜风吹起,似月华镀雪,似殡葬挽联。杨心问看着眼前虚影的面上落下一层柔光,连发丝都流淌着银光,浅淡的唇一开一合,残忍道:“我不能留你一个人”   剑锋倒映着月华一闪。   一片惊呼声中,那柄剑重重地插进了陈安道的发间,穿进了地板之中。   “饶了我吧。”   杨心问哑声道:“我认输。”   他笑着求饶,哭着撒娇。   他在该笑时不笑,在该哭时不哭,他应该一直掩饰得很好才对,可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藏住,反倒是让他自己混乱不堪,全然忘记了难过时应当是什么样的表情。   可是对方没有饶恕他。   陈安道坐起了身,将他抱进了怀里。他们已分开许多年,陈安道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将他整个揽进怀中,但杨心问还是觉得自己被这股气息笼罩,似缩进了蛋壳里,他不想出来。   邪神在上。   我不愿醒。   “我输了。”杨心问怔怔道,“求你了,饶了我吧,我认输了……”   陈安道对背后的提灯士们打了个“止”的手势,随后偏过头来,在杨心问耳边说:“你要我怎么饶了你?”   “滚远点。”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却紧紧环抱着陈安道的腰身,“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不成,你换一个吧。”   他拒绝地毫无余地,杨心问下意识让步道:“那……那你捅我一剑……”   “不可以。”   杨心问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怎么你什么都不答应啊……”   “与人相约,一诺千金。”陈安道说,“你我分离时便已说好,要亲你抱你,哄你爱你,时时想你,时时唤你,我不能食言而肥。”   “说谎!”杨心问找茬的毛病约莫是与生俱来的,混乱成这样还念念不忘道,“你都已经娶媳妇了,你把我一个人丢在临渊宗,你跟你妻玩得好痛快,你根本就没有在想我!”   陈安道浑身一僵,他不过因为一点私心,没有在白晚岚说“夫人”时立即否认,怎么还能闹出这么大的误会?   “我没有……”他声若蚊吟,“那人是你。”   “我?”杨心问的眼泪止住了,“你娶我了?”   陈安道:“……”   好一个现世报,他就一时的鬼使神差,就被扣个强娶师弟的帽子。   解释起来还复杂,只能有些气急败坏地看了眼后头的提灯士,示意他们去外面守着。   方司晨还惦记着顾小六,踌躇许久,迎上了陈安道森冷的目光,才忙领着人退下。   “你听着。”也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陈安道见杨心问似是稍微冷静了些,能听得进人话了,方慢慢开口,“无论无首猴打算动什么手脚,从你救我的那一瞬起,你就已经赢了。”   杨心问的脑袋疼得要死,他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却还是下意识答道:“你又哄我。”   “没有的事。”陈安道说,“这些时日里,你救过来的那些浮图岭百姓逐个醒来,无首猴已见颓势,可他绝不可能引颈受戮,我一直在想,若我是他,我该如何翻盘。”   杨心问感到自己身后的手在轻轻地拍着他,像是在哄睡小娃娃那样,反倒叫他稍微清醒了些,他不能失去意识。   “只能从你身上动手。”   “此间能压制住他的人只有你,要想翻盘,也只有让你崩溃,彻底地、完全地崩溃。”   陈安道稍稍挺直了背,双手捧起杨心问的脸定定道:“什么能叫你崩溃?”   什么能叫我崩溃?   杨心问混沌的脑海里似有一根丝线被拨动。   “杀了你。”杨心问忽然大声道,“亲手杀了你!”   陈安道仰起脖子,奖励般亲了亲他的额头。   “他打造了一个与现实相同的幻境,让你在里面扮演着‘顾小六’,模糊了你对现实和幻境的感知,同时动摇了我的心智和判断。”陈安道拉着他慢慢站起来,“从最开始,我听闻画先生的传闻之时,便已经走进了他的圈套。”   “你没有杀人。”陈安道一字一句认真道,“你已经出来了。”   不可能。   杨心问回忆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幻象:“不对……不对的,我看见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剑,对,还有剑,我变出了一把剑来,这绝不是真的——”   “剑?”陈安道微怔,“什么剑?”   “那把我用来杀你的剑——”杨心问指着地上,同时抬眼看过去。   残破的地板上没有剑,只扎着一块碎瓷片,入木三分,还压着几缕断发。   瓷片上的血迹尚未干涸,杨心问抬起了手,伤口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只隐隐能看见几条红痕。   楼下的妖物已大多被镇压,负隅顽抗者死,束手就擒者被捆着拉到了车上。   有人在苦中作乐,分明知晓自己血债累累,此行必定是有去无回,却还是坐在囚车上打拍轻唱,一声一声,一下一下。   “梦非虚,梦非虚,长睡不当醒。天凉入帐闻春情,寻花寻花,怎辨真假,错把今时当迷梦咿——” 第127章 卿卿   陈安道皱起了眉头, 追问道:“你所说的剑,是指那瓷片?”   杨心问没有回答。   他在刹那间平静了下来,眼里既不见痴态, 亦不见惊慌,只一瞬间,那些混乱的思绪如潮水般退去。   枯竭的川河里只有一个冷硬的石块浮现出来。   原来我是真疯了。   “……没有。”杨心问慢慢站起身来, 又把陈安道拉了起来, “我瞎说的。”   他变化得太快, 陈安道看他的眼神格外怀疑, 可还来不及再多问些什么,便见一个地属提灯士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太过匆忙, 甚至径直滑跪在了地上。   “仙师!”那提灯士着急忙慌, “监正大人传小人来找您!”   陈安道深吸一口气,缓声道:“何事这般匆忙,起来说话。”   “城西又发现了一具尸体,从胸部以上都不见了!”   “可有确认身份?”   “死者遗体是在自家的屋顶被发现的, 家眷来明察所报的官。”那提灯士头上的纱颤了两颤,“虽没有头, 但死者的夫人已经确认, 死者为礼部尚书邵长泽邵大人。”   屋内霎时一静。   杨心问背对着那提灯士, 闻言仰起头, 像是懒得转过身来, 头折过一个格外诡异的弧度, 看着那提灯士, 随即问道:“好耳熟, 谁来着。”   他头上的斗笠随着他这扭曲的姿势落了下来, 露出头脸,满身血污,像个折了颈骨的艳鬼,鬼气森森站在陈安道旁边。   那提灯士身形一滞,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行了,我知道了。”陈安道说,“劳烦小兄弟回禀监正大人,请他务必派人守好现场。”   “是、是……”那提灯士来的时候摔了一跤,眼下起身就跑,倒也很利索。   脚步声渐远。杨心问收回视线,“咔哒咔哒”的声响起,他后仰的脖子收直了,便迎上了陈安道复杂的目光。   “心情不好?”陈安道说,“做什么这样吓人,你的——”   杨心问忽然便嬉皮笑脸了起来,仿佛刚才那个阴沉又意兴阑珊的人并不是他一样:“那人好没眼色,我好不容易跟师兄重逢,他就跑来打搅,坏了氛围,我不高兴,不行嘛。”   陈安道张了张嘴:“我——”   “我知道。”杨心问打断道,“那人职责所在,眼下事态紧急——诸如此类等等等等,要紧的事有一大堆,我也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了,当然是旁的事更重要。”   他嘴皮子好利索,陈安道半晌插不上话,只能站在那听他说。   “什么邵长泽啦,司仙台啦,画先生啦,都是要紧事要紧人。”杨心问阴阳怪气了好一会儿,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不笑了,眉眼耷拉下来,双手五指张开,盖住了脸,“哎呀,我算什么呢,师兄又不是真的娶了我,我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也要闹,那也要闹,闹得不高兴了,心一乱,眼一花,指不定就要发疯,逮着谁就捅谁。”   他站在围栏边,月光把他油亮乌黑的发照得朦胧,似浮起一层光纱,而从五指里露出的那双眼,拢在指间的阴影里,显得更加暗沉。   “师兄,我悄悄告诉你。就是这样看着你,我都想杀了你。”杨心问“嘻嘻”两声,“在幻境里,你的脸比无首猴的脸还要危险,我都已经杀出手感来了,怎么办啊,师兄,陈安道,陈仙师,你被我一剑捅死了该算在谁头上?我的,无首猴的,还是你自己的?”   他的声音忽高忽低,嗓音时粗时细,像是控制不好发声,又像是情绪便这般飘忽不定。   虽只是说着话,浑身上下的动作却一刻不停歇,脚下打着拍子样的前后踱步,时而又并膝转圈,如同伺机而动的野兽那样在陈安道周身转着。   在这仿佛狩猎前的宁静之中,陈安道半晌道:“你说完了吗?”   杨心问脚步一滞,停在了陈安道身后,藏在了黑暗之中。   “说完了是不是该轮到我说了。”   杨心问的呼吸声自陈安道身后响起,带着些黏腻的杀意。   “你如今心神不定,又难以自控。”陈安道缓缓道,“无首猴的幻境把你弄得虚幻难分,为了大局着想,也为了你我的周全,我们不宜再同行,现下着人将你压回临渊宗后山牢房,方为上策——”   那杀意渐消,杨心问在黑暗里慢慢蹲了下来,半晌捧着脸,仰起头,刚要说“好”,便见陈安道骤然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拿腔作调这么久。”陈安道冷冷道,“就是想听这个吗?”   杨心问愣在了原地。   陈安道怒道:“含胸驼背的像什么样子,给我站直了!”   杨心问的身体动得比脑袋还快,已经“噌”地站了起来,挺胸昂首,跟在山上站桩样的笔直。   站完他才反应过来,眼下不该这么老实,可他愣是没敢在陈安道眼皮子底下松气儿。   “你这些年是被管教少了。”陈安道盯着他的眼,“无端恫吓他人,与师长说话无礼无仪,满口杀生,还学会这流里流气的作态,顾左右而言他的虚伪,谁教你的,无首猴吗!”   杨心问想说的话塞在了喉咙里,半天出不来。他不知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是该继续装疯卖傻,还是撒娇讨饶?   他直觉这两样现在都不管用,陈安道不仅一眼瞧出他想干什么,而且是真生气了。   陈安道确实动了心火:“刚才装疯,现在又装哑巴?回话!”   “我……”杨心问还是头回被陈安道骂得那么惨,这委屈简直比砍他脑袋还难受,当下也豁出去了,“是!我是没学好,我也学不好了!我现在与人四目相对便会想着他会如何杀我,我又该如何杀他,他心里有什么梦魇魔怔!我又要说些什么阴毒的鬼话诱他上套!”   他像个展翅站起来的走地鸡,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雄伟可怖一些,可陈安道是个熟手的农户,一把掐住他鸡脖子,毫不留情地扒光他的鸡毛。   “想便想了。”陈安道寒声道,“谁能因为你多看一眼多想一会儿便没命吗?”   “你当年不过十三,没人信你能在魇梦蛛网和席露一朝之中赢过无首猴,你说你能赢。如今你年有十六,当真赢了他出来,反倒说自己学不好了。”陈安道一字一句,眼尾愈红,气得声音发颤,“那不过是个没头没脸的妖物,你就甘心让他毁了你?”   杨心问别过了眼去。   陈安道不让他逃,扳回他的脸,目光灼灼道:“你甘心,我可不。”   “若我又弄错了呢?”杨心问的泪痕未干,又添新泪,他看着陈安道脖子上未消的指痕,“我分不出虚实,当真杀了你怎么办?”   陈安道气笑了:“你把我当什么,站着不会动的稻草人吗?真当杀我有那么容易?”   “方才明明就很容易。”杨心问吸了吸鼻子,“我掐着你,你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   “你懂什么。”陈安道说,“我看到你的眼睛便知道你不会杀我,我动来做什么?”   杨心问狐疑道:“当真?”   陈安道长叹了一口气:“我几时骗过你。”   杨心问脑子不太清醒,确实一下想不起来陈安道有没有骗过他,只能囫囵地点点头。   见他已平复,陈安道的视线扫过地上那碎瓷器。他走上前,点了张明火诀,细细看着,才转身道:“你与我老实说,方才你拿着的,是瓷片还是剑?”   杨心问有些脱力地坐在只剩半边的桌上,抬眼看着火光中的陈安道,不是很走心地答道:“我都疯了,疯子说的话,师兄听来做什么。”   “你说的话,都是要紧话。”陈安道并未回头看杨心问,依旧凝神看着那瓷片,“而且画先生逃走前说的叫我很在意,还有那仿佛从无形处出现的鸟怪——虚相,实相……若是当真有所关联——你所说的剑,未必就是幻觉。”   杨心问就像在沙漠之中独行千里,精疲力竭,却寻到了一处绿茵栖息之所的人。   他埋在绿荫下的水塘里,神识渐渐飘远,清凉甘甜的水湿润了他的全身,叫他难以集中注意。   也忽而不在意这绿茵是否又不过是海市蜃楼了。   “我觉得自己从虚空中抽出了把剑来。”   幻觉也好,实景也罢。   杨心问站起身,朝着站在火光与月华交汇之处的那人身边走去。   “自虚空而生物,自幻中求真。”陈安道微微蹙眉,“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   “嗯。”杨心问敷衍道。   “当年无首猴的传言。”陈安道以为他们想到了一处,愈发思绪急转,“无首猴能言吉凶,与刀客一同被奉为祥物。可后来他的预知梦越发离奇,却都能一一实现,当地人便发现,并非是他能预知,而是他的梦会成真。”   “若虚相为本,元神为桥,实相方是造物……”   杨心问停在了陈安道面前,一半站在光下,一半还落在阴影里,他忽然说:“师兄,我们来定个暗号吧。”   陈安道还沉浸在思考中,闻言奇道:“什么暗号?”   “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暗号。”杨心问盯着陈安道眼角的红,他稍微凑近了些,轻声道,“好叫我分出虚实来。”   陈安道略微不解:“你如今心魄之坚已能胜无首猴半步,怕是世间没什么幻术能诓你入局。且无首猴已被镇压,其他的幻术大多自局中人心中所想而成,那暗号只要你知道,幻术便能再现,约莫是没什么用的。”   “定一个吧。”杨心问复道,“或许会用得上呢。”   见他坚持,陈安道便点了点头:“也好。既然是要用来分清虚实,那必定要是个寻常不会说,却又足够简短,能让我们立刻确定对方身份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   剩下的字句就被人从口中夺走,在齿间研磨,舌上揉搓,混杂着柔情和狠厉,吞下了肚中。   雪落下来了。   烫得他发抖。   陈安道觉得唇上的滚烫比指尖火诀更盛,烧得他要死了。   杨心问却歪了歪脑袋,将那十三岁时便想含进嘴里的唇瓣吻得更深。   心里默默想,怎么师兄的唇吻起来能比冬日的月光还冷。 第128章 先礼后兵   解释和阐释是世上最无用且麻烦的事, 尤其是对思绪如脱缰野马,逻辑混杂在行动里,非得火眼金睛才能窥得一二的杨心问来说, 要他说出来“是什么”“为什么”都太过强人所难。   他想亲,所以就亲了。   非要从中扣点逻辑出来,那就是他发现陈安道其实还是蛮凶的。   如果是不愿意的, 陈安道当下会把他推开, 勒令他跪下然后来上一巴掌, 不会因为心疼小师弟而不忍拒绝。   至于被拒绝之后会怎么样, 他姑且也算想过,把这个吻推到“暗号”身上,那撑死也就是个无理无耻的罪名, 陈安道不会因此就不要他了。   杨心问连手都规规矩矩地背在身后, 可谓君子动口不动手,他动作那么轻,陈安道偏个头就能拒绝。   但他可能有点太高看陈安道了。   别说推拒,在唇齿相接的一瞬间, 陈安道整个人就已经僵住了。他僵得太老实,连呼吸都一并停下。   杨心问本没打算再进一步, 但欺负老实人是每个坏胚的本能, 而且这是陈安道的错, 陈安道吹牛说自己很厉害, 如果杨心问要害他, 他不会跟个稻草人一样站着不动。   现在他站着不动, 就不能找“没反应过来”的理由, 所以他就是愿意, 杨心问单方面宣布师兄就是爱他爱得要命。   于是他的舌尖探了出去, 然后发现——哦,他可怜的师兄,说话说一半,连闭嘴都忘了,让人闯了空门,长驱直入。   唇瓣虽是冷的,但口腔还是有些温度的。杨心问轻巧地勾出对方那发颤的舌尖,先是礼貌地在边缘触碰,像是蜗牛在遇见同伴时伸出的触角,友好地打了招呼。   我打过招呼了。   杨心问慢慢抬起脸,在月色下静静端详陈安道惊慌拢着水雾的眼,又非常郑重地重复一遍:“我打过招呼了。”   随后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一手扣住了陈安道的后脑勺,一手勒住了对方的腰,朝着那为他而开的口中长驱直入,攻城略地,搅得里头翻天覆地不得安宁。   才伸出的蜗牛触角被他吓得要缩回去,他却已经掀翻了整个蜗牛壳,这下怀里的人倒是不僵了,整个人被他亲得发懵——这又使得杨心问暗中得意自己的未卜先知,如果不是他紧搂着陈安道的腰,对方说不定吓晕了过去。   静谧的破楼里响起了躁耳的水声。   两唇相接的刹那,陈安道觉得自己心跳快得要死掉了。   三清真人在上。   明察所的人在外面,抓捕的妖物在囚车之中,司仙台的几名神使的尸身还在楼顶淌着血,京中魑魅魍魉都还在这夜色里横行。   可他一个都不记得了。   他在干什么?   他在亲他的师弟。   他宝贝一样带在身边,虽心有旖念,但同吃同住,抵足而眠,三年多不曾对其逾矩半分的师弟。   我怎么能这样?   陈安道甚至在杨心问稍稍退后时才意识到,不是他陈安道情难自已,而是杨心问先亲了他。   终于得以喘息时,陈安道告诉自己要说些什么。   可他还没说些什么,便看着杨心问的脸发起了呆。   被他养得太好的孩子就站在他面前,两手背在身后,调皮可爱地冲他盈盈地笑着。   鲜活的,灵动的。不是被贴了傀符后才能勉强起身的杨心问。   他忽然有些鼻尖发酸,可随即又见那孩子舔了舔唇。   那顽童模样的孩子早已经长出了俊美少年的样子,光洁白皙的皮肤在月色下发光,高挺的鼻梁竟能将整个脸划分出阴阳两面,鸦睫似雨巷里撑起的黑伞,轻柔地遮在娇艳如春花的唇上。   好红的唇。陈安道发着愣想,是被我亲的。   随后杨心问偏头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好像是什么“招呼”之类的,他心跳太重,没听清。接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深吻袭来,他头晕,眼花,好像忽然就要寿终正寝了。   陈安道朦胧间想着,杨心问为什么忽然这么做?   是被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了,还是又在开没轻没重的玩笑?   如果一会儿这小兔崽子一脸得意地问他“这个暗号怎么样?”,他该怎么办?   怎么办?   如果真是这样,这坏东西乱棍打死算了!   而杨心问此时想,这也太乖了,我莫不是真把师兄亲晕过去了?   似乎从刚才开始,他就没有听到呼吸声?   杨心问总算从愈发陶醉的追击里抽出身来,扳过陈安道的脸来,仔细看看,竟当真是气若游丝,眼神迷离。   他吓了一跳:“师兄你——”   “啪嗒!”   一声重响,把两人都猛地砸回了神。杨心问与陈安道同时看去,便见地上一滩烂泥——竟是方才落在楼顶的神使的尸体,被风吹着吹着,往里落下来了。   便是再惦记着花前月下,眼下这场景也当真是再生不出半分旖旎。   杨心问见陈安道已经急急推开他,跌跌撞撞往楼下跑去,几步的楼梯跑得心惊胆战,每一下都带着要以头抢地的凌乱。   “尸体……”他混乱道,“痕迹……不能被摔烂了……妖物的痕迹……”   “跑什么?”杨心问有点纳闷,也没追,就站在二楼往下喊道,“愿意不愿意的给句准话啊。”   陈安道已经站在了那被砸的稀碎的尸体旁,眼里耳里还在犯晕,似在想些什么,而后转头看向二楼,刚要开口,候在一楼门口的提灯士们却已经鱼贯而入。   “陈仙师!”方司晨跑得最快,带着些火急火燎的激动,“我们发现了顾小六的尸身!今日与您会面这人,决计不是顾小六啊!”   他没带斗笠,一把长髯上沾着血,跑起来还滴滴答答地往衣服上溅血,不知为何褪了鞋袜,一双大脚蛙蹼样的在地上“啪嗒啪嗒”地响。   杨心问嗤笑一声:“用你说?”   他开了口,众人才发现他在楼上。杨心问跳上了栏杆,像是平地走路那样往前,从二楼径直落下来,不曾屈膝,双腿笔直地落了地。   没有半点缓冲,却轻地像片秋叶,连地上的微尘不曾被惊扰。   方司晨好歹是个兴浪境的,一眼便识得对方境界比自己只高不低,连忙后退半步,刚要招呼众人警惕,陈安道便说:“顾小六暗通万般仙众,仙众教首命他自戕,好叫我等陷入混乱。”   他脸上潮红已退,楼间光线暗淡,瞧不清他的异状。   隐去了其余的事,顾小六自戕十有八九是无首猴为了近一步混乱杨心问安排的,但陈安道没打算让其他人知道杨心问和无首猴之间的联系,只简略道:“这位是我宗门的师弟,姓杨,师父赐名心问,此番专程来助我除妖,诸位见他如见我,还请收剑吧。”   众人一时微怔,杨心问掐着陈安道脖子的一幕他们大都看到了,哪里像师兄弟,反倒像生死仇。   可迎上陈安道那沉静的视线,没人敢提出异议,方司晨到底老油条些,当即装作无事发生,抱拳行礼道:“不曾想是陈仙师的师弟,方才多有得罪,还请杨仙师见谅。”   提灯士们闻言纷纷跟着喊“杨仙师”。   杨心问琢磨片刻,视线在人群里一扫,便看见刚才那个滑跪的提灯士还在人群里发抖。   他冲那人挥了挥手道:“那位兄弟,方才我心里憋气,吓着你了,不好意思啊。”   那人左右看看,许久才确定是自己,裤腿上的血迹还没干,便又要跪,杨心问忙道:“诶诶,别跪,我年纪小,你别给我命给跪重了。”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走了过去,探头去观察那纱,在手上搓了两下,感慨道:“实物还是有些不一样,比我在别人院子里顺的好挺多。”   他站在一圈提灯士里,那边方司晨正与陈安道说话。   杨心问知道陈安道面薄,肯定不会在此时跟他谈论方才那吻的,倒也不着急,只看着那纱,隐约能感到一丝灵气。   杨心问生得好看,举止间又带着少年人的随性,很叫人亲近,那膝盖破了皮的提灯士壮了壮胆,便开口道:“咱们的头纱,都是今时禅宗的佛地里种出的棉麻为料,有隔断瘴气魔气的作用,自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头纱能比的。”   “今时禅宗。”杨心问若有所思地点点额头,“听起来有点耳熟。”   “仙师不知道今时禅宗?”另一名提灯士也凑了过来,“那可是天下第一的禅门!”   杨心问闻言抱臂,问道:“那当今第一的仙门是哪家?”   周遭的提灯士几乎同时道:“自然是临渊宗。”   说完便见杨心问造作地捂着得意洋洋的脸,长叹道:“咦,你们怎么知道我就是临渊宗的?唉,兄弟们客气,客气了!哈哈哈哈哈哈!”   其他人跟着忍俊不禁起来,方才被他吓到的提灯士还凑上来,打听道:“都说临渊宗宗规森严,行走坐卧都有规矩,杨仙师这般……自由洒脱的,我倒还是头回见。”   杨心问心说废话,我又没吃过临渊宗的规矩。   “那么大一座山,哪里人人都能管得到?我今日摘桃明日钓鱼,把得来的仙桃肥鱼分出去,还愁有人罚我?”杨心问信口胡扯,忽而又想到,“听你的口气,倒像是见过不少临渊宗的弟子?” 第129章 正端十九年冬   那人闻言一顿, 半晌苦笑:“我倒是没太见过,只是常听顾小六说起罢了。他……他生前便对仙门很是憧憬,尤其是对临渊宗, 没曾想最后竟然会加入万般仙众。”   杨心问挑起一边的眉,心说倒是没弄错,无首猴可是正儿八经从临渊宗出去的。   可说是从临渊宗出去……他忽而想, 那无首猴又到底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呢?   “先把神使的尸首放下来。”那边方司晨已经领了命, 回头开始遣人做事, “神使的死状蹊跷, 当时看到了那鸟怪身形的都站出来——郭川,你负责记录,徐新, 你领几个人去重新清点囚车上的妖物, 这群鬼东西会化形的不少,一个不能落地给我压回明察所地牢,再行审问!”   郭川便是与杨心问攀谈的那位提灯士。他左右看看,只有那么几个人站了出来, 说自己瞥见了那所谓的“鸟怪”。   可问看到了什么,一个说:“羽毛, 鲜红的羽毛。”   另一个说:“鸟爪五颜六色, 鹰一般的四趾利爪!”   “屁, 分明是玄色的爪!”又有人跳出来道, “白色的毛, 我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红色的毛!”   就那么几个人证, 没曾想竟还能吵起来。郭川舔着笔, 很是为难地写了又划, 半天没个进展, 病急乱投医,竟是看向杨心问说:“仙师那时离得也不远,可有看见那鸟怪?”   杨心问不知从哪个提灯士手里顺了根红薯干,嘴里叼着一半,拿着剩下一半正要去找陈安道。被他一叫,嘴里的红薯干上下动了动,含糊道:“似乎……好像有。”   郭川一愣,好像有是个什么有法?   “那、那仙师看到的是什么模样?”   杨心问抬起头,防止红薯干掉下来——没什么用手扶一下的意识:“呃……就那种土褐掺灰的毛,直短喙,弯爪,眼周有点白毛,像麻雀,但个头很大,翼展能有两丈左右,两翼边缘锋利如刃,叫声高且尖锐,像是某种鹰。”   郭川闻言惊喜,那写写画画的本子总算有一段正儿八经的描述了,笔下立马速记,同时奇道:“仙师好本事!分明看得这样清楚,怎么还这样自谦?”   杨心问舔着黏糊糊的牙:“看是看得挺清楚,就是脑子不太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真长这样。”   郭川笔下一顿,茫然道:“仙师何意?”   “我是个癫的,脑子时好时坏,说不准看得对不对。”杨心问平静道,又扭头拍了拍旁边一人的肩,“诶,好兄弟,我刚才还看到我师兄站那儿的,人呢?”   “陈仙师去院子里了。”那兄弟回答,“仙师说那几具尸体有问题,叫我们去叫些天属的兄弟来。”   杨心问“哦”了一声,晃晃悠悠往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人来人往,脚步纷沓,显然是出事儿了。杨心问吸了吸鼻子,闻着味儿往院里的树下走,拨开人群,吆喝着“麻烦让让——诶,劳驾挪挪脚——”挤了好一阵才凑到了陈安道身边。   一听到他的声音,陈安道就浑身绷紧了。杨心问当作没瞧见,挤上去,低头看那具尸首,奇道:“嚯,这七零八碎的。”   眼前的三具尸身,都穿着司仙台统一规制的金边白衫,两人头上戴着银莲头冠,一人带着金莲头冠,面上扣着半边面具。   几人具是身量欣长的仙家子,生前应当也是颇为体面的,可眼下是半点看不出来。   杨心问盯着那金莲半遮面,莫名得又想起郭川刚才跟他说的今时禅宗。   怪事,为什么他会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   三具尸体具是伤痕累累,或浅或深的伤口遍布全身,纵横交错,把袍子到肉身都划得稀烂,甚至难以确认致命伤到底是脖子上的那一竖,胸口那一横,还是腹部那一圈的。   “瞧着像剑伤。”杨心问撑着膝盖弯下腰来,“就是切口大小差太多了。”   陈安道沉吟片刻:“除非是十几把大小不一的剑同时削来。”   杨心问转头,看向对面的方司晨:“当时你不是在跟他们吵架吗,什么也没看见?”   方司晨摸着他染血的胡须,摇头道:“我当真什么也没看见。正说着话,他们忽然就成这样了,紧接着楼顶一声巨响,楼也破了。我这儿有三个人说看到了鸟冲进去,有一个人说听到了鸟叫,可其他人都说什么也没瞧见。”   杨心问和陈安道对视一眼。   “硬如刀刃的鸟羽……”陈安道的手指悬在尸首的伤口之上,模拟着锐器削来的方向,“要一人带着十几把不同的剑不容易,可要在同一只鸟身上要寻到十几种大小不一的羽毛,倒是轻而易举。”   “好个能飞的杀人鸟。”杨心问直起身来,心有余悸,“我还当自己自作多情,没曾想还真有只铁鸟想削你脑袋。”   陈安道闻言看他,轻笑道:“看,你根本不会害我。”   周围人来人往,来检查现场的,搬运尸体的,拼接碎尸的提灯士们行色匆匆。   天已微亮,东方的天空翻出了鱼肚白来,明火诀灭了,晨曦迟来之时的光看着格外暧昧,是杨心问最讨厌的朦胧不清。   但是陈安道就在那光里冲他笑着。   于是那光也没那么讨厌了。   杨心问就这么看了一会儿,随即探身,贴在陈安道耳边小声道:“我方才把你亲得快断气,算不算害你?”   虽然小声,但周遭的人这样多,这样近,指不定就会有人听见了。   陈安道的耳尖已经红了起来,不知道是被羞的还是被他说话时的热气吹红的。   杨心问觉得要被骂了,忙缩着脖子要跑。谁知陈安道手疾眼快,竟然给他擒住了:“刚才那——”   刚听了个话头,杨心问立马从善如流地束手就擒:“师兄,我错了。”   陈安道一怔,随即神色晦暗不明了起来:“什么错了?”   “不该在办正事儿的时候开玩笑。”   陈安道攥着他手腕的手指骤然收紧:“……什么玩笑?”   这声听得就有些冷了。   杨心问茫然地抬眼:“就……玩笑?”   “我问你什么玩笑。”   这周遭来来往往的,杨心问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四下看了看。   他倒是没把旁人的目光当回事,泼皮乞丐他都当了好几回了,可陈安道从来不像他没脸没皮,竟然还敢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听他复述一遍?   哎呀,好刺激,好紧张,师兄的玩法好风流。   杨心问有种当街偷情的兴奋,咬到陈安道耳朵边,贴近复述道,“我把你亲到断气,算不算害你?”   方司晨:“啊?”   这下好了,其他人似是没听见,但兴浪境的方司晨震撼地抬眼看来,一时间比杨心问还疑心自己是个癫的。   杨心问本以为陈安道这下必然面红耳赤,臊得要往地底钻,谁知陈安道却只是打量了他一眼,松了口气,而后淡淡道:“你说的是这个……倒是无妨。”   方司晨震撼的眼神又落到了陈安道身上:“……啊?”   “这些遗体先用寒窗阵封住,待司仙台管事的人来了再另行商议,那妖物虽然来无影去无踪,但画先生不过是个低阶的魔修,继续追查看能否找到线索。”陈安道对方司晨那奇异的目光毫不在意,“在下先行去查探邵长泽的尸身,两相对比,或许能看出是否为同一妖物所为。”   方司晨立马就把刚才看到的惊天八卦给抛在了脑后:“难道有可能不是同一个妖物?”   “一个是被千刀万剐,一个是被咬断了身体。”杨心问探头道,“差这么远,你为什么会觉得是同一种妖物?”   方司晨愣在原地。   为什么?   因为两者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妖物?   因为都是在近期发现的大妖?   不,不是。   方司晨一只脚搭上了另一只脚的脚背,搓着泥,阖了阖眼苦涩道:“若并非同一妖物,这两个大妖在京中横行,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受难了。”   见他神色凄苦,杨心问客套地安慰道:“钦天监上下齐心,又有司仙台的来凑热闹,说不定很快就能把俩妖怪宰了当年菜呢。”   他这安慰不上不下的,方司晨也不好不应,只能苦笑地摇摇头,叹道:“二位仙师不是京城人,不知道这妖乱对咱京里人是何等可怖的玩意儿。”   “这阵子您上街看看,家家户户的门前都贴乱七八糟的符纸,商铺也萧条起来,黑狗和红公鸡的价钱炒得天高。城门外日日都有跳大绳的在那胡闹,咱明察所门前也是被堵得水泄不通。”方司晨挠着被胡子捂得严严实实的下巴,蹲下身来,指了指那神使脸上的金莲半遮面,“现在就连这种至少兴浪大圆满的修士都死得糊里糊涂的,怕是在我们抓到那妖之前,京城早就要乱成一锅粥了。”   杨心问没听明白:“这是何意?妖祸哪里没有,难道就京中人怕?”   方司晨闻言笑了声,没回话。   陈安道伸手稍稍拦了杨心问一下,随后缓声道:“抱歉,我师弟方才所言并无冒犯之意,还请司晨见谅。”   “诶,仙师哪里话。”方司晨蹲在地上,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如果不是咱们这地儿的长辈日日喜欢拿这套吓唬小孩儿,咱们这辈能记得的都不多,小仙师一口的浮图口音,年岁又轻,能知道才奇怪呢。”   陈安道面露尴尬,半晌轻道:“其实他是知道的。”   杨心问指了指自己:“啊?我知道?”   “正端十九年冬,京中妖乱。”陈安道看着他这幅不太聪明的样子,伸手点了点他眉心,“彼时第一批接令赴京中平祟的,便是当时季家家主的三子季枝,以及第十一任实沈长老——夏听荷。” 第130章 踌躇   杨心问这阵子脑子是乱了些, 但好在没傻,听完立马便反应了过来。   刚要说话,便感到陈安道的手指在他眉间又轻点了两下, 立马收了声,只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二位仙师瞧着都未及冠,竟也知道此事?”方司晨扬起脸, 奇道, “不愧是名门大家出身, 连见识都这般了得。”   “正端京乱何等凶煞, 我辈以除妖平祟为己任,理当知晓。”   “诶,说是这样说。”方司晨喃喃道, “当年的事儿, 如今又还有几人放在心上呢?”   三人枯坐片刻,方司晨似是越发伤怀。陈安道无法,便只能带着杨心问先行告退。   几人又客气了一番后,方司晨将他们送到了门口, 杨心问顺道跟郭川打了个招呼,他们便往城西走去。   走出了两步, 杨心问便从兜里掏出了红薯干, 问陈安道要不要。   “长得不太行。”杨心问保证道, “但是挺甜的。”   他其实觉得陈安道会嫌脏, 可陈安道用帕子接了过来, 在手心里看了会儿, 才咬了一小口, 半晌皱眉道:“好硬。”   嚼了两下, 又含糊不清说:“粘牙, 你从哪里弄来的?”   “有个提灯士兄弟分我的。”杨心问低笑了声,随即开口道,“我方才在提灯士里打探,顾小六出身汾关郡,家中父母双亡之后,被一个散修带去了西南府甘城教养。提灯士里有一个他的同乡——这三蒸三晒料理出来的红薯干,就是甘城的特产。”   陈安道沉吟片刻:“你打探顾小六,可是觉得有蹊跷?”   “蹊跷算不上,就是想起那两日的幻象。”杨心问说,“如果那两日我在幻象中的行动与顾小六在现实中的活动一致,那第二次命案,他也算是个第一发现人。”   “怎么说?”   杨心问手上有些黏糊,弯腰捧了把雪搓手:“那时我在跟踪邵长泽,刚从白府出来不久,便在长街上看到了唐轩意的半截尸身——大概比邵长泽还要更早看到,也就是说,现实里的顾小六,大约也是第一个瞧见那尸身的人。”   “但是顾小六和邵长泽都是万般仙众。”陈安道警惕地盯着杨心问的手,以防对方玩心大起往他领子里塞雪,“邵长泽既然死了,那同为万般仙众的顾小六应当是没有嫌疑的。”   杨心问瞧见他的目光,轻哼一声:“你这身子骨,受点凉就要躺半个月,我才不捉弄你。”   陈安道一哂:“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虽然容易生病,但好得也快。”   “那等以后养好了你的灵脉,咱们找个冬天过两招。”杨心问走路不好好走,总往陈安道那边挤,“你方才说那邵长泽死了所以顾小六应当没有嫌疑——那可不一定,师兄,万般仙众可不是你那明察所,人人知根知底,纪律严明,还统一听人调令。”   “为何?”   “因为加入万般仙太容易,教内也没什么明晰的教义。”杨心问眼见着要把陈安道挤到两旁的沟里去了,“万般仙众唯一的教义是‘承认彼此是半仙,相信自己能成仙’,不像这个教那个教的有个清晰的目标或理想,松散得很,除了一部分被无首猴哄骗的傻子外,大部分人都有各自的生活,彼此有摩擦冲突都是常事。”   “你过去点。”陈安道都快掉下去了,忙站住推了推杨心问,“这水沟的冰结得不够结实,踩上去是要掉下去的。”   杨心问哈哈大笑,抓着陈安道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掉不下去,有我在,你的鞋都不许湿。”   陈安道闻言,心里乱得很,这小子不知臊,玩心又重,那句话是玩笑,那些事是逗乐的,他根本分不清楚。   他甩开杨心问的手,提了提衣袍,露出了下头的靴子,没好气道:“拜你所赐,已经湿了。”   “我的错?”   “你的错。”   杨心问又问了句:“真是我的错?”   陈安道直觉有异,尚未回答,杨心问便忽然转过身来,半蹲下身道:“鞋脱了上来,我给师兄赔罪。”   陈安道望着这比当年宽阔了不少的肩背,有些愣神,半晌摇头:“我是湿了鞋,又不是折了腿,要你背什么?”   “我背你,你便能蹬了那双湿鞋,到了邵府叫人给你换双干净的鞋袜。”   “你这是要害我。”陈安道失笑,“这么冷的天,你还要我脱靴,等到了邵府,我这双脚怕是都不能要了。”   “哎呀,师兄怎么这么笨?”杨心问扬了扬自己的衣袍,像只蝴蝶那样扑闪了两下,“脚伸进来,我给你捂着,哪里冷得到你?”   “不必。”陈安道觉得他可爱,可万万应不了当街脱鞋这种失礼失仪的事儿,“好了,起来,说正事呢。”   杨心问还蹲在原地。   “起来,方才说到邵长泽——”陈安道一手去拉他,另一只手上的红薯干已经快又被风干了,“邵长泽之死确实叫此事越发扑朔迷离。三起命案的死者皆算太子党,衡阳公为党争而纵妖杀人的说法立得住,只是不该这么大张旗鼓,尤其不该杀邵长泽。”   杨心问被他拉起来后不肯松手,手拉手得不愿放开,还惦记着鞋,垂眼看过去,顺嘴问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仙门皆知衡阳公掌控的蕊合楼有妖,一旦起了妖乱,第一个被怀疑的便是他。”   杨心问兴致缺缺地抬眼:“都知道?仙门竟能容他?”   陈安道叹了口气:“如今天下妖乱四起,形势与三年前已很是不同,仙门人手不够,反倒是魔修因着那三成的魔气势力越发壮大。不少地方开始养魔退魔,蕊合楼在三年前便是这样建起来的。”   “所以蕊合楼中有魔修的事……”   “不算密辛。”陈安道说,“画先生乃魔修,自称有唤灵召妖之术,当年也确实操控着十数只魔兽击退了围京的魔修,之后便由阳关教牵线,衡阳公管制,以这蕊合楼为京中退魔防线的中心,明里是青楼酒馆,暗地则是京内曾经的‘钦天监’。”   “道理我都懂,可为什么非要是青楼?”杨心问看陈安道手上那红薯干半天没吃下多少去,偏头就着人手边咬了下去。   这玩意儿确实不好咬,杨心问这口尖牙下去也费力地啃了好一阵,嘴里模糊不清道:“弄个正经的‘钦天监’不行吗,开青楼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吞下去再说话。”陈安道皱了眉,把整个红薯干囫囵塞进了杨心问嘴里,“画先生本就是蕊合楼的人,衡阳公也劝过几次,但他说自家世代守着‘阿磬’和蕊合楼,没有到他这代撒手的道理。”   杨心问“呜呜”两声,说不出话来了。那玩意儿塞得他满口,嚼了一路,腮帮子都开始发酸了,好赖在邵宅门口咽了下去。   宅前已经挂起了白布召幡,头系孝带,黑衣白袍的家眷呜咽声不绝,头戴黑纱的提灯士往来熙熙,虽是刚死了人,却热闹出了些年味来。   倚门而立的监正大人正抱臂小憩,隐约还能听得见鼾声。   杨心问心下翻了个白眼,却是笑吟吟地走上前去:“监正大人怎么在这休息,也不怕着了凉?”   白晚岚脑袋一点一点的,闻言幽幽转醒,大小眼儿掀了一边起来,定在杨心问脸上须臾,又转开看后面的陈安道,纳闷道:“你怎么把他带出来了?”   沉默片刻,他意识稍稍回笼,另一只眼也睁开了:“等等,刚才谁在说话?”   “监正大人眼睛不对称。”杨心问笑道,“耳朵怎么也不行了。”   白晚岚悚然地盯着他,杨心问拍了拍他的肩,满意地欣赏了一遍这见鬼了的表情,负手身后,大摇大摆地先两人一步走进宅子里。   踏进院槛,便见五进的前屋洞开,门前的“喜”石被白布盖上,两个灰白岩缸里烧着纸钱,熏得整个前院云雾缭绕。   杨心问从这一片呛人的烟味里穿过,到了主屋门前,抬头看去,那飞檐边伸出了一条腿来,脚上套着净袜,腿拢鹅毛绒裤。   檐边也只那一处的冰棱是红的,地上也团着些雪色的冰晶。那血分明早就干了,叫冰雪一封,反倒被定格出温热时的模样。   主屋里传来哭声。从窗外看去,便见两个妇人拢着素色披风端坐其中,捻帕落泪,周围站着两个身着孝袍的年轻男女和一圈的丫鬟,正在轻声劝慰,应当是邵长泽的家眷。   “这位小兄弟。”   杨心问面嫩,又做一身灰扑扑的寻常打扮。在场的主理只当他是闲杂人等,疾步走来:“此处不得私自靠近。”   这人蒙着白纱,应该也是司晨,不过是天属的司晨。   杨心问闻言没否认,只是指了指后头:“仙师和监正这会儿要过来,麻烦司晨空个房出来议事——还有,劳驾烧个炭盆进去。”   那主事一顿,又问:“敢问小兄弟是?”   “唉,牛马命,给人跑腿的小厮。”杨心问抬头看着那屋上露出来的一条腿来,“那遗体可有人动过?”   天属司晨下意识便答道:“不曾,监正大人亲自交代过不得擅动。”   杨心问点点头,几步飞身踏上了屋顶。   屋脊上的积雪极其平整,只有半截的尸身上也被盖的七七八八。   这雪应当是从前日便开始下的,下了一整晚的大雪到次日中午才见小。杨心问把手插进雪曾中,雪厚得几乎能埋到他的手腕上来。   杨心问趴在屋檐边问道:“家里人何时发现他失踪的?” 第131章 陈伤旧疾   那主事的被杨心问理所当然的态度牵着, 竟真一问一答了起来:“家里人说,前日邵长泽下了早朝,回家匆匆换了身常服, 又出去了,那之后便没再回来。”   “前日……”杨心问沉吟片刻,“如此说来, 那日自白宅离开, 这邵长泽便出事了。”   是在家里遇害, 还是在回府的路上便被杀了, 然后抛尸此地?   时间太久,周遭也没有余秽的残留。杨心问扒拉了两下尸身上的积雪,露出断口来, 那断面与唐轩意的尸身相仿, 凹凸不平,又有撕扯的痕迹,确实像是某种巨兽咬的。   这种体形的巨兽,绝不可能来无影去无踪, 偌大个宅子里无一人觉察,难道当真是和那鸟怪一样, 能杀人于无形的妖兽?   那可真是难办了。   杨心问眯着眼, 手在尸身上来回翻弄, 很快就找到了几根长而色浅的兽毛, 比划了两下, 发现最短的一根也足足有三尺之长。   “颜色像是虎毛。”杨心问喃喃道, “可这也太长了。”   日头升了上来, 今日终于放晴了。雪面亮得铺金挂银, 邵府门前的白绸花球都显得黯淡。   杨心问又站在高处扫了扫雪, 雪下的砖瓦并没有破损,隐约只留着些血迹。   “如果是在这里咬死的人,不该一点痕迹不留。”杨心问判断,“和那唐轩意一样,是被抛尸的。”   什么样的妖兽会抛尸?   为什么要抛尸?   “可有发现?”陈安道姗姗来迟,却是从侧边的小路来的,“我方才问了这邵府的杂役,邵长泽时常夜不归宿,他们也不曾报官。这两日又恰逢天冷,二位夫人都不曾来主屋,下人也偷了懒,以至于昨夜才发现了尸体。”   杨心问盘腿坐在屋檐的边缘,上本身左右晃了两下,随即往后倒,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像个倒挂枝头的夜行鸟:“屋顶没有打斗的痕迹,这瓦片连个新的缺口都没有,便是抛尸,也抛得格外轻巧。”   陈安道沉吟片刻:“断面如何?”   “确实是兽类的牙齿咬出来的,不是寻常虎狼能比拟的大小,可是又嗅不到魔气。”杨心问说,“或许是过了太久了,看这尸体,估计前日夜里就已经死了。”   “你瞧得出来?”   杨心问的人还倒仰着,笑着便像脸上悬了个倒挂的月牙:“看多了自然瞧得出来。”   他说完便发现不对,忙住了嘴,果然见陈安道不忍落地移开了视线。   血色的冰棱发着寒光,眼下那咸腥味儿被尽数冻进冰里,远看如鸡血石般透亮美观。   只是待冰融之时,陈旧的黑血淌出来,才发现那不是什么慷慨悲歌里的宝石,只是被怄烂的污渍而已。   空气都像是凝结了。杨心问打岔道:“话说白晚岚呢,傀儡监正也该干干活儿吧。”   陈安道勉强地笑了笑:“我与他说了蕊合楼听闻那些人形妖兽的事,你也知道,他对灵兽妖兽都很感兴趣,一听便跑回明察所去审问那些妖兽了。”   “我托人在侧厅里烧了炭盆。”杨心问说,“你鞋袜湿了,先去烤烤吧,我在外头再探探。”   ”好,你不要跑远了。”陈安道一边说着一边转过了身,不想叫杨心问看见他眼下的表情,“我一会儿再去向邵尚书的家眷问些话。”   他走得急,好像一刻也不能再留。   “师兄。”杨心问忙在后面忽然叫住他,“我真的没事。”   “幻境而已,我都出来了,能有什么事?”   见陈安道不回话,杨心问心里有点打鼓。   过了半晌,陈安道低声回了个“嗯,我知道”,没有回头,离开了。   北风呼啸,杨心问的身上被掀上了些雪尘来,他如今已有兴浪大圆满,如这邵长泽一般盖在雪下也不会被冷着,这会儿却莫名觉得凉飕飕的。   “哈。”杨心问自言自语着,嘴里冒出的白气蒙在他眼前,如一朵朵云钻了出来。   他还坐在屋檐的边缘晃,后仰得越发厉害。这尸体看得差不多,他该下去了,懒得动,便径直仰躺着掉了下去。   “可我真没事啊。”   头朝下栽进雪里,后脑勺撞到了雪下的石头,估计有点破皮,不过以他如今半魔半仙的身体,这点伤还没来得及出血就要愈合了。   他自然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自雪堆里看着天空,茫然道,“师兄为什么不信我?”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杨心问把整个邵府都逛了一遍。如他所想,整个屋子里没有任何妖兽的痕迹,气味,爪痕,毛发……什么都没有。   这两天的雪下得太不是时候,一些细小的证据也容易被掩埋。   那边陈安道跟邵长泽的家眷聊得也差不多,两人便往明察所去,一路上杨心问觑着陈安道的神色,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可不知怎的,杨心问只觉眼下不要乱说话,只说了在邵宅的发现。   陈安道一一应过,好像确实把之前的事儿翻篇了,杨心问偷偷松了口气。   明察所在东营边上,占地并不大,可楼层非常高,合上地下的两层,有整整十二层,站在楼顶的五角寮台,可以将整个京城尽收眼底。   门前轮值的提灯士将他们一路引进去,一楼是接待报案的地方,两侧立着桌台,各有两人记录抄写着卷宗,楼梯在西南角,那提灯士引着他们过去,却是往下走,而非往上走。   一股畜生身上的腥臊味儿涌了上来,杨心问偏头看了眼那提灯士,问:“下面是什么?”   明察所内的提灯士无需戴斗笠,那人也露着脸,眉毛又粗又浓,和气道:“回仙师的话,地下二层是地牢,地下一层是监正大人安置他灵宠的地方,也能顺道起看管囚犯的作用,眼下蕊合楼的魔物也关在地牢中,监正大人正在提审。”   “真在提审吗。”杨心问依稀想起当年,白晚岚连他们山上的锦鲤都能抓来斗鱼,“别让他审完全成他灵宠了。”   那提灯士闻言讪讪,尴尬地笑了声,比杨心问还心有戚戚。   他们沿着楼梯往下。本以为地下应当多少有些昏暗,可眼前却是越来越亮,待下到地下一层,便见周遭石壁排满了夜明珠,一时竟亮如白昼——只见这地下并非幽暗逼仄地圈着几笼灵兽,而是空旷辽阔,温暖如春,绿植花卉袅娜亭亭,隐隐可闻流水潺潺,活泉曲水。   杨心问愕然地看着几只长腿短耳的兔子,自眼前飞奔而过,风驰电掣间跨过绿茵,直抵水岸。   最慢的那只红毛绿眼,就在越过水线前的瞬间——只见两道白影闪过,便见两只通体雪白的雄狮自草丛间蹿出,一只大如巨象,一只小如黄狗,小的那只咬住了那掉队的兔子,随后又即刻与巨象大小的白狮展开了追逐!   “……”   杨心问往上看了看攀在树上的四尾猴,往下看了看脚边蹿过牛头鼠,再远望泉里竞游的长了腿的鱼,一时间竟连冷嘲热讽都无从入手。   “钦天监司正真是赚钱啊。”杨心问静默须臾,随即肃然道,“岂有此理,这得搜刮多少民脂民膏?”   陈安道都看得有些说不出话,半晌摇了摇头:“钦天监的官员俸禄与以前一样,需要钱的地方都是从我私账上走的,这‘灵兽校场’是先有报备的,只是没曾想……会有这等规模。’”   “这估计是什么都没干光养灵兽了。”杨心问环顾一周,又曲肘搭在那提灯士身上,“你说实话,他没贪你们的俸禄吧?”   那提灯士左右看看,抿了抿嘴小声道:“那自然是没有的,可监正大人为了建这校场,平日里过得甚是清贫,家里连个仆人都没有,饭食都与我们一锅吃,据说回了家是茶饭都没有的。”   杨心问点点头:“确实。”   心里想:“活该饿着。”   “那群妖兽被关在下面。”提灯士领着他们继续往下走,“二位仙师随我来。”   再往下,光线便骤然暗了下去。   流水声渐远,阴郁滞涩的浊气扑鼻而来。杨心问的眼光亮阴暗处皆能看得很清,发现就连脚下的楼梯都从木阶变成了粗石,坑坑洼洼不说还落差不一。   他想起以前当过几回瞎子,走这种路曾经一咕噜摔到底儿过,骨头碎得头跟脚能挨一处。   一开始还挺不适应,后来发现反正那死猴子天天封他灵力,这样下山倒还挺快。   杨心问看着这路又在心底骂了几遍无首猴,随即回身提醒陈安道看路,却感到手叫人握住了。   “太黑了。”陈安道的声音传来,整个人也似乎往他这里贴近了些,“我看不清。”   那声音清清冷冷的,杨心问却莫名从中品出了些撒娇的意思,忙反握回去,用柔得有些恶心的嗓音道:“确实太黑了,你跟着我。”   那提灯士不知后面什么明堂,只老老实实说:“本来这里也有几颗夜明珠的,但是让监正大人挖了供给了上面那层,说是这层关的囚犯,给个明火诀就差不多了。”   杨心问不是很关心囚犯,也不关心白晚岚的爱好。他这辈子没那么认真走过路,紧盯着眼下一阶一阶地走,别说滚下去,连打滑的机会都没有。   “这路不好走。”杨心问絮絮叨叨,“师兄你看不清,一不小心就要摔了,这里一摔可不得了,指不定就直接到底儿散架了,走慢些——诶,抬脚,小心了,这一阶特别高……”   一小段路走了也不知多久,那提灯士在前面脚都快蹲麻了,他俩才慢慢腾挪下来。眼前是泛着泥腥的石板路,潮湿且油腻,还有些深靛色的可疑污渍。   几张明火诀在石壁边燃烧,勉强照亮了中间几个巨大的笼子。眼下只有那一个笼子里热热闹闹,杨心问一眼便瞧见了笙离和翠青。   陈安道松开了他的手,往笼边走去。走出几步,却又忽而回头看他:“一会儿回去,我有话要与你说。” 第132章 空欢喜   “什么——”   “话”字尚未出口, 便听那笼子里传来一声巨响,杨心问看去,那翠青大吼一声, 随即死死地咬住笼子的铁杆,面羽尚未收拢,五指上隐隐得见利爪, 朝着笼子上猛抓。   笼子上的封符金光不歇, 无论里头的妖兽如何挣扎, 笼身依旧安如泰山。   除却翠青, 其他的妖兽也是各有各的精彩:有些在一旁瑟瑟发抖,有些已经显出原身虎头来,却跟人一样紧紧咬着自己的指甲, 有些凶性大发, 在笼子里和同伴斗起殴。   杨心问觉得这笼玩意儿可比上面那层有意思多了。   另一边的小桌两侧,白晚岚和一个马头人对坐着。那马头人带着枷锁,似乎只能发出马叫声来,无论白晚岚问什么, 他都只是喷着嘴唇哈气。   “几个时辰前还人模人样地垂帘高座,一掷千金叫卖活人。”杨心问绕了一圈, 找到了跪坐在一角的笙离, “现在原形毕露, 倒是比方前威武豪迈了不少。”   “画先生在哪里!”翠青的脑袋追着他转, “楼主呢, 楼主呢!”   杨心问见白晚岚那边屁也审不出来, 就把那边的椅子拖到了笼前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两手搭在膝上, 冲翠青笑道:“你当时不是也在吗, 现在问来做什么?”   翠青猛地将头撞在笼上,一下、两下、三下……好像真以为这样能把笼子撞开。   “画先生呢?”   其他的妖兽也开始叫了起来,寻人一般此起彼伏地叫着“画先生呢”“你看见了吗”“画先生在哪”“楼主在哪”,交杂在一起,听起来简直像念着某种恶咒。   “画先生在哪儿,无非也就两种可能。”杨心问抱臂胸前,“要不逃了,要不被我们抓回来了,你希望是哪个?”   翠青张了张嘴,却又一声不吭,依旧拿头撞着笼子。   杨心问看着这群魔乱舞的场面:“你们这幅样子是怎么在京城藏这么久的?”   “送去蕊合楼的人,每月都是这个时候到。那万千花来千子声,也是每个月这个时候举办。”陈安道忽然开口,若有所思地敲了敲笼子的杆,指节叩出了一声声清脆的响来。   那静默许久的提灯士这会儿慢慢探出脑袋来,嘴唇颤抖,口中嗫喏道:“什、什么意思?”   陈安道垂下眼去。杨心问却见那白晚岚忽然目光复杂的看向了陈安道,眼里似苦似恼,半晌回身,狠踹了一脚石壁。   “仙师?”提灯士颤生生地提高了点音调,又问,“您方才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那画先生的手艺不大过关,没法一劳永逸。”杨心问将那二人的古怪尽收眼底,却也没有多问,转而给提灯士解惑,“这群妖兽要维持人智人形,每个月都要重新宰一批人来——哦,不对,按那画先生的说法,那些人不是被宰了,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提灯士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牢里的地面潮湿,光线昏暗,提灯士只觉得自己像是落进了沼泽里,许久喘不过气来。   “蕊合楼……”他吞了口唾沫,“从三年前就有了……”   “每月一次,三年便是三十六次,每次大概三十多号人。”杨心问看那提灯士一副想算清楚的模样,帮忙道,“总共死了千来人吧。”   提灯士抱着脑袋,难以置信道:“这群魔物吞了千来人……”   “那又如何?”翠青在笼子里大叫,“三年前的京乱若非我们助阵,内外城里几十万百姓,驻京军近万人,哪个活得了!这三年间我们又打退了多少意图入京的魔修妖兽,老娘是你恩人!老娘是你祖宗!吃你千百人来怎么了!”   “狗尚且会撒尿抢地盘,你们也差不多。”杨心问懒得跟笼中兽讲人伦道德,“况且就你们这水平,哪里是那些大妖的对手,当年能退敌,是靠的你们,还是那只能杀了神使的鸟怪?”   翠青的头越敲越快,越敲越用力,鸟嘴长了出来,翅膀也露了尖:“那是我们应得的,为何不许……为何不让……画先生呢……画先生呢……”   整个地牢里又开始响起一阵阵的问画先生何在的声音。   渐渐的,那声音逐渐统一,慢慢变得整齐。   画先生呢。   画先生呢。   如唤灵回魂,如稚儿学语。   杨心问忽然转头问:“救下来的人如今安置在何处?”   白晚岚从方才开始便面色阴沉如水,闻言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在上面。   “那些被运进蕊合楼的人我们悉数救下来了。”那提灯士想起来他们好歹是救下来了一批人,忙起身道,“可那些人是从外地拐到京中的,又不知被下了什么手段,跟失了魂样的,问什么都没反应,眼下没法告知家属,只能先安置在二楼了。”   “失了魂样的?”杨心问下意识便说,“不如我——”   他话说一半,却突然停住了。   一屋子的人看向了他。杨心问迎上了陈安道的视线,想说的话便越发说不下去了。   可陈安道却已经听出了他的意思:“你才刚出来,就又想进去?”   杨心问没敢吱声。   “不行。”陈安道盯着他,“那种邪术不许再用。”   “你不也天天用邪术吗。”却是白晚岚公平公正地嘴欠道,“你也没少学恶咒啊,那铃铛里都开始存魔气了,你还好意思管别人?”   陈安道冷冷地看过来,白晚岚也不当回事,他从方才开始情绪便格外差,谁的面子都不好使。   那头的提灯士在这窒息的气氛里待不下去,又觉得自己听到了要命的东西,匆忙行礼告退。   地牢里一时只有针锋相对的三人,和一笼子要生要死的魔物。   “我不过是提一嘴而已,也不是真的想去。”杨心问可不跟白晚岚站一边,忙划清界限道,“而且那些人多半就是喝了些迷药,神志不清而已,未必就真的是心魄出了问题,我犯不着用魇梦蛛网。”   陈安道闻言面色稍霁,点头称是。可白晚岚今个儿似是铁了心要讨嫌,先是看了眼陈安道说“万一真有蹊跷呢”,随后又狠瞪着杨心问说:“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随后双手一挥袖,一副天下人负我的模样走了。   估计这地儿他也不常来,刚走上两节石阶就往下摔。   他也不觉得尴尬,原地爬起来,又是一副“天下人和这石阶都负我”的气势,大跨步离开了。   “这人怎么跟当年蠢得如出一辙?”杨心问调侃着,不着痕迹地往陈安道身边蹭了两步,“不过……他刚才这样愤慨,倒是少见。”   陈安道目不斜视地看着笼子:“他的脾气向来古怪。”   “怪确实怪。”杨心问后退两步,挤进了陈安道的视野之中,“但是没那么容易激动。”   “你不了解他。”   “那也不一定,蠢成那样的人,见过几面就了解了。”   陈安道终于与他对视:“你想说什么?”   杨心问脸上的笑也敛了:“白晚岚为什么会在京城当监正?”   “傀儡而已。”陈安道说,“既有天涯咒,虽身不至,但钦天监内事事有我调派,谁来都是一样的。”   “但偏偏是白晚岚这个傻球?”   “虽然傻。”陈安道稍缓了语气,“但足够忠心。”   杨心问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忠心?压你上三元醮难道没有他一份?他从小跟着你,当你的大夫,这么多年告诉过你那药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我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陈安道似是有些伤神,“他也不行。”   杨心问不吃他这套,依旧咄咄逼人道:“确实,他也知道自己是个干什么的,张口闭口就是‘陈安道不需要我为什么要会’。就这么个连跌打损伤都不会治的大夫,跑到京城当官,还养了这么大一个灵兽校场。”   “哦,还不只是灵兽,连对魔物都这般在意,一个没有半点询问技巧的人,着急忙慌亲自来审这群魔物,他究竟图什么?”   杨心问气势惊人,声不高,话不重,整个地牢里却像是真的在上演一场拷问,就连那些已经在凭着本能嘶吼的妖兽也稍稍安静了些。   明火诀快燃尽,屋内暗了不少。陈安道自袖里抽出符来,随笔再续一张,望着那新亮的火光,他慢慢答道:“他从以前便对灵兽情有独钟,你应当是知道的。”   杨心问靠在了笼子上,也不怕后头有齿爪来来勾他:“我知道,听说是陈夫人给你留的灵兽,你被领上山,不好养,便由他养着了。”   “那你还想问什么?”   “他的灵兽,入药的,传信的,供给灵力的……就没一个废物,与其说他喜欢灵兽,不如说是养着有用。”杨心问偏过头,扫了眼身后跃跃欲试的翠青,把她看得退了几步,才又转头过来,“对你有用。”   “他称不上忠心,但一向知道自己欠了你什么。”   杨心问看着陈安道在火光里依旧瞧着冷清的侧脸:“你之前对邵长泽说,你有要事来京,这案子不过是赶巧碰上了。”   陈安道说:“为了打消他的疑虑罢了。”   “你早知道画先生的存在。”   “蕊合楼的事,钦天监自然知道。”   “好!”杨心问冷笑,“不愧是师兄,仓促之间找的借口也能这般周全!可是怎么办,我一句也不信。”   “你心中已有答案,我说什么,自然就不重要了。”   “怎么不重要?”   杨心问忽然抬掌挥袖,一阵阴风霎时吞灭了所有的火焰,一股白烟轻轻飘散,随即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躁动不堪的兽群嚎鸣。   陈安道等在了原地。   而后果然便听见一声细语在他耳边响起:“你怎么能说不重要,我做梦都想听这句话。”   “你想听什么。”陈安道依旧平静道,“我说给你听。”   “说你已经找到了办法。”杨心问说,“说画先生和白晚岚已经找到了用妖兽替你去死的办法。”   分明说好了,可陈安道却没有履约。   良久,只闻一声似嘲似讥的笑散进了这无边的黑暗里,随后便是一串远去的脚步声。杨心问穿得不是他给置办的那一声,听不见铃音,也没有玉佩相撞的珰音,像个抓不住的无形幽影。   陈安道留在了原地,听那脚步声渐远,渐轻,最后终于只剩他一人囹于这地牢之中。   他没再捏符出来,只是摸着墙壁,慢慢地寻路。   那石阶高低不一,潮湿易滑。   抬头朝上看,依旧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旷与幽深。   “真黑啊。” 第133章 为人   半分光都不透的地方, 连适应都谈不上。   陈安道走得慢,每一步都要先探到上一个台阶的高度,才能落脚。墙壁摸起来也是湿滑的, 哪怕扶着会有些许的安心感,也着实算不上助力。   “陈仙师。”   在他本就走得有些许艰难的时候,身后却还有人极没有眼力见儿地叫他。陈安道略顿了脚步, 不打算再下去了, 只站在原地道:“笙离姑娘, 有什么话, 方才说不得,非得现在说吗?”   笼中的笙离从怀中取出了把小梳,轻且柔地散下头发, 自发根缓缓梳下。   她的手指在一点点的变粗, 手背上也开始蔓生着银白的毛发,抓在手里的梳子都显得有些太小,拿起来很是别扭,却还是慢条斯理地梳着。   陈安道看不清她, 却能听到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吐字也不甚清晰。   一天?两天?   不出三天, 这笼妖兽便会彻底变回原来的模样。   “陈仙师。”笙离正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与平时无二, “我能助你。”   陈安道眸光幽幽:“笙离姑娘如今身在囚笼, 竟还想着与人为善, 着实难能可贵。”   “仙师不必刺我。”笙离说, “我知晓自己作恶多端, 一旦被抓, 便没有活路, 只是死前想请您帮我做一件小事。仙师若应允, 我便将画先生的‘画皮术’悉数交予仙师——仙师此番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陈安道不置可否,却是反问道:“画先生的看家本领,姑娘又是如何知道的?”   “正因为是看家本领,才万不能失传。”笙离跪地一拜,泼墨般的发丝垂地,“我本应为第四代‘画先生’,常侍阿罄左右。可如今怕是不成了,画先生时日无多,我亦身在牢笼,求仙师收下吾辈传承,不要叫画皮术就此断绝!”   “第四代。”陈安道喃喃道,“那第一代是谁?”   笙离垂首不语。   “既要传承,为何言之不尽?”   “如今的仙师未必能明白我等夙愿。”   “自然是不明白。”陈安道叹了口气,自袖中摸出了黄纸点火诀,一手拎袍角,不得已又走下了几阶,来到笙离面前,“你为何觉得,我会任由这画皮术传承下去?”   笙离半张脸已经生出雪白的毛发来,犬齿外伸,目露绿光:“方才听那灵物所言,仙师平日里也对邪术有所研究,并非迂腐不化之人。”   “所谓邪术,乃驱使堕化之力而成的术,此之谓不正。可究竟如何用,害人还是救人,端看施术者如何行事。”陈安道将符举得近了些,“而画皮术以人命为薪,我如何会用?”   “那些人没有死,只是以别的形式活下去。”笙离一字一句道,“仙师如今或许还无法理解,可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陈安道轻笑一声:“画先生也是这般与我说的。”   笙离深幽的绿眼紧紧地盯着他:“仙师可愿?”   “不愿。”陈安道冷冷答道,“恕在下天资愚钝,理解不了三相缺失的活法。”   “陈仙师!”笙离高喊,声已似狼嚎,在笼中膝行几步,跪伏在槛前,“我可以向您保证,画皮术就是您要寻的东西!只要有它,您就不需为三元醮提心吊胆,也不会有人再盯着您的骨血!”   那狼嚎惊扰了周遭的其他野兽,一时间整个地牢里又喧闹了起来,豆火之下,扭曲的利爪锐齿在墙面上落下巨影,重叠的黑影似一个混沌的野兽吞没了另一只,摇曳着,晃动着,吞噬着,□□着。   笙离对这兽性的狂乱自心底里厌恶着,却又因本能兴奋地哈气。她蜷缩了起来,却已遮不住自己庞大的身形,一只身形巨大且年轻的白狼,如遁地的鼹鼠般瑟缩着。   她并不害怕周遭的猛兽,她只害怕面前这属于人的视线。   那是人看着野兽的视线。   陈安道移开了眼,垂眼看向那火苗:“在看到你们的时候,我便知道我寻错了东西。”   “分明知晓万物有灵,我却心存贪念,幻想着以鸟兽相替。如今看到你们,虽是妖兽,灵智却与人无异,又是千百活人所成的血债。”   “这约莫就是我贪念的报应。”陈安道再度熄灭了火光,叫笙离在那片黑暗中终于得以抬起头来,“人从一开始就不该逃避自己的命数,我也是,你也是。”   笙离的狼头依在柱边,似是已经掉不出眼泪来了:“我命在我,我非禽畜野兽。”   陈安道偏过头,许久温和道:“我不会要你的画皮术,日后若是将画先生捉回,我也必定会杀了他,确保此术不会外传。但你方才要我帮的小忙,不妨说与我听听,若力之所及,我愿助你。”   幽绿的眼缓缓合上了。   “仙师能否现在便杀了我?”   陈安道沉默了下来。   笙离兀自说着:“再过一个时辰,我便说不了话,再过三个时辰,我便会彻底变回白狼的模样。一天过后,我认不得字,听不明曲,连‘人’该是何种样子,我都会忘了。”   相比其他的妖兽,笙离已算进展缓慢的。眼下这笼子里已有不少连自己的名字都已记不清楚的“人”,笙离尚能言语,已可见与其他妖兽的不同。   “野兽未必就比人过得更痛苦。”   笙离的身边挤过来一只黑鸟,那是翠青。翠青为鸟时便喜欢五彩斑斓的东西,为人时亦是如此,金银珠宝她都喜欢,亮闪闪的,带着彩光的物什,她都喜欢得不得了。   她似也很喜欢笙离在暗处发光的绿眼,正不怀好意地蹭了上来。   “若论内心的苦楚,世间如何有生灵能比得上人?”笙离将翠青罩在了爪下,亲昵地舔了一口鸟背上的飞羽。翠青这下被吓坏了,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招惹什么凶兽,一时连挣扎都不敢,只能在狼爪下瑟瑟发抖,“可能够思索为人苦还是为兽苦的,也便只有人了。”   “笙离是人的名字。”笙离轻道,“我想记着这个名字死去。”   “可惜我此生作恶多端,便是有轮回转生,也只能再入畜生道。只望来生别再有人教会我为人的光明。”   笙离探下了身,在翠青的鸟嘴前睁开了眼。   那如翡翠般美丽的眼,诱惑着忘怀了恐惧的鸟。   明珠落地。   “叫我再忍受不了为兽的蒙昧。”   //   “杨仙师,陈仙师真这么说吗?”   提灯士拿着楔形木,领着杨心问上了二楼,心中还是一阵不安:“仙师真让你对那些人用术?”   他分明还记得,他跑路的时候,那两位仙师分明都快吵起来了。   “这是什么话?”杨心问脚步略顿,露出极为生气的神情:“你觉得我骗你?”   他这样瞧不出多少让人畏惧的怒意,只平添几分喜怒形于色的单纯来,叫那提灯士心下稍安,忙道不敢。   “只是不知,能对这些失魂之人起效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奇术?”提灯士已站在了门前,将那楔形木塞进了门中的孔洞里,随后一拧。   木上的符文与门上的符文相接,封阵乍开。门也随着两声哒响,朝着两侧打开。   提灯士侧身,让出位置。   杨心问也不客气,负手身后,便跨过门槛进去。屋内的窗虽关着,但极为亮堂,地上放着些凳子矮椅,坐满了人,具是一副痴傻乖顺的样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凳上。   “自接回来后,便没有一个人说过话。”提灯士走到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身边,将她手里端着的碗拿出来,放在了一旁,“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倒是老实。可若没得到指令,他们便这副模样,都叫人有些分不出是死是活。”   是死是活?   杨心问伸出手,在那小姑娘面前打了个响指。   “倒不如说,这是醒还是睡。”   提灯士一愣:“仙师何意?”   “一会儿我师兄便该出来了。”杨心问不答,转而道,“劳烦您帮我打个掩护,就说我怒气冲冲地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提灯士端着的碗险些没拿住:“仙、仙师不是说……”   “我诓你的。”杨心问已经用鞋尖挑了个凳子过来,坐在了那小姑娘面前,“对不住啊兄弟。”   提灯士欲哭无泪,转头就想去告状,杨心问便在他身后扬起嗓子道:“我就在这房间里,哪儿也不去,等事儿办完了,便老老实实回去,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可如果你现在去告诉我师兄。”杨心问歪过脑袋,一副为人着想的模样看过去,“他嘴上会说多谢,可心里却记得你是个轻易就会上当受骗的手下,很是不得力。”   提灯士哆嗦道:“可、可可你是仙师身边的人,我才一时不查——”   “还爱寻借口。”杨心问摇头晃脑,“今日能放我进来,指不定明日就能放旁的什么人进。这一干人等可不只是手无缚鸡之力,连眨个眼都费劲儿,若是叫心怀叵测之人进来了,灭口比切菜容易。这么要紧的人证,你也敢轻易放人近来。”   “我——他——你、你你你你你——”   杨心问眯眼笑着:“好啦,我总不会害人,兄弟帮我这一次——快去吧,我师兄瞧不见我的下落,可是要着急的。” 第134章 金莲九座   将那被骗得团团转的提灯士送出去, 杨心问才合上了门,脸上的嬉笑皆收,又回身将那几道窗悉数开了, 坐在了窗边。   岁值隆冬,天晴化雪。   杨心问跨坐在那儿,朱框与残雪相映, 衬得他面容愈艳愈冷, 长密的睫毛被冷风吹动, 如一帘弯刀横过长天, 抬眼间便见黑日乍现。   他就坐在窗边合了眼,许久哈出一口气来,水雾朦胧而起, 倏忽又散了。   光影相缀。极暗处似极亮, 极亮处似极暗,被镇压在那深如漆墨深潭之中的,是一个光亮的倒映。   千百条丝线交会,如囚笼般将那倒映困于其中, 又如千百道穿心而过的长枪,将其刺在无上无下之虚空里。   没有血, 不见伤。   杨心问缓步向前, 每一次踏步, 这天地便随之一转, 他从地, 走上了天, 那虚影自下, 翻到了上, 又从上翻了回来。   他站在了虚影之前, 随后略一抬手,万千丝线骤然收紧,那已无气力的虚影连惨叫的声息都不复,只是浑身绷紧,漏出了些许凄惨的抽气声。   “几日不见。”杨心问拨弄着那丝线,“怎么弄成这样。”   那似是人形的东西挣动了两下,随即咧出了个笑来:“噩梦……便是这样的东西,驾驭不住,反遭其噬。如今蛛网在你手,我自然……自然……咳咳——”   “该。”杨心问将那丝线绷得更紧:“你且受着吧。”   无首猴闷哼一声,便止了声息。   杨心问盘腿而坐,一手撑着一边的腮,往潭里看去:“这么些年,我自以为已经把你的手段看得明白,没曾想你恶心人确实有一手。”   “诓我杀陈安道,你也敢。”   “哈哈哈哈哈!”无首猴狂笑,那每声笑都漏了风,不知是从胸腔里,还是从喉咙里,他身上到处是空洞,“如何啊小友,这一击不中,我满盘皆输,可不知你又如何?是觉得大获全胜,还是仍就心有戚戚,午夜梦回都想着——我究竟杀没杀他,我究竟是不是在梦里,是不是那陈安道已经死了,眼下不过又是幻境一场——啊啊啊啊——哈哈——啊——”   “少嚷嚷。”杨心问叫那些丝线将无首猴吊出了水面,又一根根地将其绞进去,像是要将他的肉给片下来一样,“听得我头疼。”   他越过了无首猴,负手以观那丝线牵连的心魄。   男的,女的,遭灾的,失怙的,饿的,渴的……   万千思绪于此时汇于他一心,杨心问有如此间唯一的中心,唯一的天光。   这还是他第一次接管所有的魇梦蛛网,却并未觉出半分不适来。彼时不过几缕便将他激得痛不欲生的噩梦,此时回望,竟也恍若隔世。   “你在……你在寻什么……”无首猴稍一喘息,便说道,“这里可有十几万的人……”   “不劳前辈操心。”杨心问还能分神与他说话,“三年间一千多人被送到京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光一个青楼能料理,我可不信。”   “小友这是又怀疑到我头上了?”   “当年京中妖乱,季枝去了,夏听荷去了,你也去了。”杨心问睁着眼,眼里却并不视物,“那之后季枝为了个妓子留在了京城,连本家的仙缘正道都不要了,你是当事人,不如你告诉我,他抽的是哪门子的风。”   无首猴笑道:“自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确实是段佳话。”杨心问瞳中倒映万千魇梦,水月镜花,“若不是他的后人帮着往妖怪嘴里运人,听起来便更美了。”   那无首猴好容易得了喘息,浑身血淋淋的不见好肉,也不过盘腿坐着,搓起了脚皮来:“儿孙自有儿孙命,这哪儿能怪祖宗。”   “我只是好奇。”杨心问说,“画先生是三年前京中妖乱成名的,可蕊合楼不是。季家是三年前开始得了朝廷默认,往楼中运人的,可在没有得到默认的时候呢?”   无首猴笑而不语。   “季枝究竟是君子。”杨心问自错杂的丝线中紧紧攥住了自己寻觅的那一根,“还是最初的画先生?”   //   “蒙昧。”陈安道细细品鉴着这个词,“笙离姑娘何必这般自谦,若姑娘都能算蒙昧,在下自惭形秽,怕不是蠢笨如猪。”   笙离的只眼已经落进了翠青的肚子里。她一边的眼眶鲜血淋漓,另一只眼尚在暗处发着幽光:“仙师何意?”   “姑娘琴音激越,有裂帛铿锵之音。”陈安道轻道,“几日在蕊合楼大堂端坐,弹琴不歇,却不知是在给何人递消息?”   他翻掌一下,笼周封阵三转,其金光将整个暗室照得亮如白昼。笙离瞪圆了眼,那食髓知味的乌鸦还在探着她眼眶里的肉,她也似无知无觉,震惊地望着面前的人。   陈安道平静地回望,温和的面容在那刺眼的金光下也显出了几分锋利来:“左都御史季左知,礼部尚书邵长泽,吏部主事唐昇的儿子唐轩意,他们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引得姑娘和万般仙众的联手,将他们这样残忍地杀害?”   笙离强笑道:“仙师扯远了,这与我能有什么关系?”   “姑娘怕是有所不知,早在入京之前,顾小六是万般仙众的事我便已经知晓,早已着人看着他。”陈安道负手踱步,“他倒是好风流,拿着钦天监那点钱,时时往来蕊合楼,也不过夜,便单单在大堂里听曲,且回回都赶的姑娘的场。”   “却不知顾小六是何人?”笙离说,“捧我场子的人这样多,便是有这么个人,也是不稀奇的。”   陈安道微笑着点头道:“姑娘的琴音确实能引得万人空巷。”   “只是姑娘可要想清楚了,天且暗,水尚浊。”陈安道说,“你与顾小六自以为殉身大道,此生无憾,可到头来,也不过是旁人的一把刀。”   笙离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那狼般的鼻息已掩盖不住,庞大的身躯几乎将那一角的牢笼塞满。   “天且暗,水尚浊。”许久,笙离轻念着这六个字,“那仙师告诉我,你可算天光,可算清流?”   “不敢。”   “仙门目下无尘,修士万人之上。”笙离的爪子抓在了笼子上,“可凡人的秩序和王朝已经在这世间存在了千万年,便是历史最悠长的仙门与之相比,都不过如初生的孩童。”   陈安道微微压下了眉,半晌却又扬起,颔首道:“姑娘信不过我,所以不敢直言。”   “对,我信不过你。”笙离喝声道,“若要我信你,便将他的头带过来!”   “谁的?”   狼眼寒芒毕露:“当今天子。”   陈安道掸袖:“听起来不难。只是为着个妖物不明不白的供词,去杀当今圣上,似乎没什么道理。”   笙离笑道:“无妨,仙师杀了我,便什么都明白了。”   陈安道转身:“莫不是——”   “陈仙师!”忽听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提灯士提着灯笼踉踉跄跄地往下跑,边跑边叫着,“唐、唐家兄妹来了!”   “来便来了,叫他等着。”   “可是……可是他还带了人……”那提灯士总算是没摔下来,安然跑到了最下一阶。   谁知抬眼一看,便见方才还算一笼子的人,眼下竟已是一笼子的豺狼虎豹,正在那儿跃跃欲试地撞着笼子。   每一个都足有寻常野兽的三四倍之大,骇得他手里一抖,灯笼险些掉地上了。   陈安道转过头来:“带了什么人?”   “回、回仙师的话……那唐鸾,带了一群司仙台的神使来,其中还有一人……带着一整张的金莲面具……”   “一整张?”陈安道看了眼笙离,随后道,“金莲九座亲至,想来此事确实非同小可。烦请看紧地牢和二楼救下来的人,还有,请派人与监正和我师弟说,留在原地,不要添乱。”   他说着冲笙离行礼,便往上走,那提灯士追在他后面,面露难色道:“这、这恐怕不成了。”   “可有难处?”   提灯士手上的灯笼一晃,半晌讷讷道:“那唐鸾来时,就、就从正门来的。”   “正门有何不妥?”   “咱们这正门……上头便是二楼的窗子……”   “不错。”   “所、所以若有人坐在窗上,下面的人一眼便瞧见了。”   陈安道心里已升起预感来,一时面沉似水。他也不逼着那汗流浃背的提灯士继续说下去,扶着墙快步往上走,到了一楼,朝着门口看去——便见杨心问不知从哪里横了条长板凳来,堵在了门前,将司仙台的一众人拦在了外面。   自个儿则仰面躺在凳子上,双手交握,放在腹部,有种入殡的安详。 第135章 轻狂   杨心问在一阵动荡里睁开了第一只眼, 随即又在喧闹中张开了第二只眼。   方得到了答案,他心情还算不错,可下面吵得要命, 那点松快眨眼便烟消云散了。   嚷嚷的人不少,几个莲印白袍的神使站在那儿,最前面的还扣着个遮了全脸的面具, 搔首弄姿的看得讨嫌。   杨心问本没想搭理, 听下面有人喊道:“金莲九座在此, 你们也敢拦!”   那声音听来有些许的熟悉, 杨心问身形一顿,放眼望了下去。   那人喊完便要带着人往里冲,门口的提灯士连忙拦住:“唐大人, 还请止步, 不要叫卑职为难。”   “为难?”那人见这喝声没成,金莲九座的名号没能把一干人等吓退,又滴溜起眼珠来,“司仙台除祟, 你们有什么可为难的?”   “司仙台除祟,自然是天经地义。只是明察所内的祟物均在看管之下, 若无司晨以上的手谕, 任何人不得擅入。”   “任何人?连神使都不给进吗?”   那提灯士便堆笑道:“明察所乃是陈氏寮所在京中的别名, 那寮所没拿牌子, 谁也不能进, 明察所自然也是这个规矩。若什么时候司仙台能擅闯寮所了, 那咱们这明察所自然也是给进的。”   门口那群人阴阳怪气地打起了太极, 姓唐的那个心思更活络, 几个提灯士有些招架不住, 撑了好一会儿,便见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踱步而来,拄着拐倚在门边,颤颤巍巍道:“唐大人,诸位神使,来明察所……有何贵干啊?”   那老者精瘦,衣袍跟大风天挂在枯枝上的破布样的,又处处是素色补子,寒酸且难看。眼袋坠得比眼睛大,核桃样的发肿,也不知看不看得清人,那细伶伶的两根指头伸着,一会儿直一会儿弯,绷得手上的皮都快开裂。   “秦监侯。”姓唐的略略正色,开口道,“蕊合楼惊天一案,司仙台伤亡惨重,我领着诸位神使来见那案子的犯人,你们明察所却拦着我们不让进去,这又是什么道理?”   老者忙道:“哎呀,这是什么话,神使查案,哪里有拦的道理。”   姓唐的喜上眉梢,正要进去,又听那老者说:“快,快给几位带路……蕊合楼里神使的尸身还在寒窗阵封着,快领司仙台的贵人去看看。”   几个提灯士说话间便冲了出来,要把几人带离明察所的门口。   “诶,不、不是……蕊合楼我们自然有人去料理,先把那蕊合楼的妖怪——”   “那些魔物自有我们钦天监处理,不劳大人费心,那袭击神使都怪物尚未抓到,几位还是在此事上多费些心的好。”老者慈祥地笑着挥袖,已是背过身来要离开,方走出两步,却忽闻一声巨响——木屑簌簌而下,墙面骤然开裂,那金莲面竟是一掌打在了门上!   老者连忙回身,拐杖点地一瞬,楼中四道禁制骤然起阵,将那些人拦在了门外,同时托起了摇摇欲坠的房梁。   “哎呀,神使这是生的什么气?”便是动了手,那老人面上也不见慌张,“明察所里眼下凡人不少,个个手无缚鸡之力,若是楼塌了,压死几个,按照浮图盟约,这可是要问斩的呀。”   金莲面身高八尺,虎目佛耳,虽带着面具,却也瞧得出一幅金刚怒相来。   他一言不发,旁边那个姓唐的倒是犬吠吠得欢:“秦监侯,神使只是碰了碰你们的柱子,在你们明察所的地盘死了人,这怎么能算在神使身上?”   啊。   杨心问探出了脑袋。   这欠揍的声音,他忽而想起是在何处听过的了。   “唐大人有所不知。这一旦死人超过了十个,便算大案,是要寮所量刑的。司仙台三年前伙同阳关教,攻上临渊宗,虽然有圣女一脉作保,加之仙门人手不够,倒是放出来叫诸位神使戴罪立功。”那老者牙不剩几颗,说话倒是利索,“可毕竟还是戴罪之身,这量刑时多少要碍着这层关系,不能轻轻揭过,要老头我说,瓜田李下的事,少干。”   提及三年前的事儿,那姓唐的脸色立时就变了。   果然是他。   杨心问看着他神色,心下已笃定,这人便是霁凌峰上和司仙台勾结的唐氏男子。   当年他们就没说过话,更谈不上相熟,可杨心问却有些怪异的熟悉感,霁凌峰上的种种在他眼前翻涌,临门一脚的恍然大悟就在咫尺之间。   今时禅宗、唐氏男子、司仙台神使……   为何这些总是在他脑海里反反复复?   “秦世人,你这是威胁谁呢!”姓唐的喝道,“当年司仙台是为了捉拿杀害圣女的犯人才上的山,事急从权,不曾提前知会,和阳关教撞上纯属巧合,你胆敢在这无端攀咬!”   那老头闻言便笑:“这司仙台的案底尚白纸黑字地在五家里记着呢,唐公子便是急着翻案,在咱们这儿明察所前叫冤可是没用的,要翻,得上那五家去问。”   唐姓男子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朝那金莲面递眼色。   金莲面仿佛一无所知,从刚刚那一掌后,便跟个柱子样的立在那儿。   “……行,司仙台的你不让进,我总能进去看看吧。在京城闹了这么大的事,我一个千机营的参将,看看那蕊合楼里的妖兽,你总不至于还要拦我吧。”   秦世人笑眯眯的,并起两指虚空点点:“有手谕便能进。”   “若我今日非要进呢?”   “事涉妖鬼,唐大人一介凡躯,还是别硬闯了吧。”   姓唐的面上已挂不住了,杨心问却是微微眯眼,瞧见那姓唐的指间摆了两下,随即退后一步。   便见凌空一指如长虹贯日,破风卷云声未至,雪尘四起,那金莲面已是二指注灵,朝着整座楼劈砍而来!   秦世人不防他竟这般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也现出惊诧来,随即横杖一挡,四个禁制骤然流转在一处,悍然接下了这记巨啸神威的一击。   一时雪雾四散,罡风凌然,周遭的行人大多都吓傻了,立在原地,不知跑也不知躲,连方才发生了什么也闹不明白。   “印山掌!”秦世人喝道,“京畿重地,人来往往,你敢!”   其余的神使也要动手,却听印山掌一喝:“你们今日不得动手!此事皆我一人所为!”   “我负罪名三载有余。”印山掌缓缓开口,两手当胸合拍,眉间元神现,五指反扣成小山状,朝着明察所压来,“我今日来,便没想着活着离开。”   秦世人手中拄拐再转,这次却是从手杖两头同时转出了人头来,两颗人头一男一女,为上者号啕大哭,为下者仰天大笑,急转间哭笑声交错不停,便成一道悲哭哂笑魔音阵来,旁人无不掩耳后撤,那姓唐的更是转身便逃。   印山掌沉静道:“交出那群妖兽。”   秦世人朗笑:“拿手谕来!”   五指与魔音阵骤然相接,余威磅礴可至千里,一旁的提灯士仓促间已列好了阵,两道阖天,三道土墙已拔地而起,将明察所罩得严严实实,却还是叫这动静击破了两道土墙。   “再起!再起!”那浓眉大眼的提灯士急喝着,“全灌进去!灵力不够便去取铃铛!巨啸境的没那么好挡——监侯!收着点!”   “收不了!”秦世人踏着五行罡步向前,“那可是金莲九座,你当老头我打得松快?”   言语间那印山掌又是胸前拍掌,这次却是两掌朝向相反,再分开时,便见掌间又现两掌,掌内再生……层层叠叠的巴掌在他身前罗列,串成一条长链来,每个手掌都摆着不同的手印。   只听印山掌一声暴喝,那千掌纷飞,各占一角,一时摆出了十几种卦象来。   火阵水阵地刀阵破邪阵……嘶,剩下的认不出来了——秦世人咬牙摇头:“你长得五大三粗的,怎么阵法学得比绣花针还细!叫人窝火!”   印山掌不睬他的挑衅,兀自推掌而来。   先是怒浪金涛,磅礴天水汹涌,以水淹陈塘关的气势冲来——秦世人拐上男首大哭,饕餮牛饮般将那水吞进肚里;又见火光烈焰,阵里火龙咆哮而来,秦世人再转拐半周,那女首哈哈大笑,嘴里涌出方才吞进的水,浇灭了那气势汹汹的火龙。   水火相交,蒸气滚得周围一阵鬼哭狼嚎。   浓眉大眼的提灯士惨叫道:“监侯!您提前打个招呼啊!烫死我们了!”   “这不还能嚷嚷吗!”秦世人半点不敢分神,下一刻便见周遭一黑,尚未想起这又是哪门子的阵,心里已警铃大作,大喊道,“快退!”   他说着自己也滚身进了屋,再抬手时,天外而来的巨石从脾土落石阵中天火流星般下坠,秦世人已抡棍要挡,谁知此时那周遭的黑幕骤然散开,日光直入,眯了他的眼。   那巨石便在此刻现了真形——竟是两块石头前后相缀,秦世人抡碎了一块,才发现了那另一块冲着楼身而去!   此时再调度禁制已来不及了!   秦世人一声怒吼,飞身便去,企图以身相挡,可又哪里追得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唐鸾忽然大吼:“给我停下!”   所有人具是一愣,那印山掌也动容了一瞬,将视线自唐鸾身上扫过,随即两掌一分,阵法连着那巨石一同消散,无影无踪。   谁知下一刻,那唐鸾又走上前来,抓起秦世人一把老手,又急又怒地揉搓着:“你怎么来这了,不是让你在家待着吗!”   此景怎一个悚然了得。   “监、监侯……”提灯士无不骇然,“您、您和唐唐唐唐大人……私、私交甚笃啊……”   秦世人这把岁数头回遭人轻薄,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好在那唐鸾下一刻便已回过神来,抬头茫然地看着自己抓着的手,又看了看秦世人,又看了看手,又看了看秦世人——终于松了手,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怎么……怎么回事?”   “是幻相术。”却是那印山掌先行反应了过来,目光死死地盯着门内。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一条长板凳不知何时横在了门前。   板凳上坐着一人,见他们看过来,便打了个哈欠,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去。   “要打在外面打。”杨心问散开落在唐鸾身上的一席朝露,他还是第一次用这玩意儿,没曾想还挺累人的,“里头有要紧人,打坏了楼你们就等死吧。” 第136章 双煞   “方才的幻相术是你所为?”印山掌冷冷道, “阁下何人,意欲何为?”   “无名小卒,说了你也不认识。”杨心问平躺着不动, “至于我意欲何为……你是不是聋的?你们要打便打,别往楼里带,误伤了别人怎么办?”   唐鸾跌坐在一旁, 却是眯起眼睛看着杨心问, 只觉得这人很是眼熟。   “这位小兄弟。”秦世人往后退了两步, 站在他长凳一边, 小声道,“你又是哪号人?”   浓眉大眼的那位蹭过来,小声道:“这位是陈仙师的师弟, 杨仙师。”   秦世人先是“哦”了一声, 随即奇道,“陈仙师的师弟不是姓姚吗?”   杨心问倏地睁眼,瞪着那秦世人道:“什么姓姚的?哪来的姓姚的?”   “没错呀,我去年上临渊宗述职时见过的, 姓姚,名垣慕, 是个心宽体胖的圆溜人……”   杨心问气晕过去了。   “好啊, 我拿你当小弟, 你竟然跟我抢师兄……”他咬牙切齿地躺回去, “看我回去不把你一脚踹下山……”   他这一脚还有的等, 那边的印山掌却已飞起一脚, 自雪中扫起颗石子来。   石子打在阵中, 落成阵眼, 随即便闻冬日蝉鸣四起, 锐利高昂似有人拿刀子往人耳朵里捅,众人纷纷捂耳,却又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声响。   “蝉杀阵。”杨心问躺着,只动了动嘴皮子,“捂耳没用,得闭眼。”   “这、这大敌当前,我们……”   杨心问笑道:“还不闭上,一会儿被他那百虫幻境啃光了脑袋,一时半会儿可醒不来。”   提灯士们连忙将眼闭上,却是杨心问睁着眼,屈尊降贵翻了个身,侧躺在长板凳上看着那印山掌。   见蝉杀阵不成,印山掌将计就计,趁着众人闭眼之际,又沉气运掌,朝着门口猛攻。   秦世人眼虽闭,却也能通过灵力运转察觉动向,当下便阖眼握杖以对,谁知手中一空——一道轻盈却澎湃的灵力自他肩上一跃,竟是顺了他的悲喜杖冲了上去!   “你——”   “闭眼!”杨心问一个翻身,将悲喜杖在掌心抡成了圆盘后旋出,挡在了印山掌面前。   印山掌和悲喜杖同时被震退几尺,杨心问顺势再接杖,打地仰身再落,灰袍轻飘,却是站在了那杖上人头之上。   “你究竟是何人!如何能破蝉杀阵!”印山掌面色骤变,先机已失,之后便再难以为继。   他回头看向那些听命于他,并不曾上前的其他神使,心生踌躇:此事当真要将整个司仙台都卷进来吗?   “一群爬来爬去的小虫子,寻常心法便能看破,你竟也当个宝?”   杨心问两脚脚跟并拢,踩着小八字站在那喜人头上,矮身揪了那人首脑袋上的几根头发,注灵其中,掷出打落了那蝉杀阵的阵眼。   蝉鸣声歇,杨心问从杖上跳了下来,双手负在身后,只抬脚一勾,将那悲喜杖踢还给了秦世人。   随后又躺回了板凳上,做回自己的春秋大梦去了。   四下一时寂静,竟是两边都无人敢上前。   唐鸾也算几经生死之人,眼下连站都站不起来,却还敢横眉,抓着那印山掌的衣角道:“金莲仙座,你应当明白,今日我们必须将那群妖兽带回!”   印山掌脸色很是难看:“我自然知晓,可明察所本就不是等闲能进的地方,我等神使又在蕊合楼一次折了四人,眼下一个秦世人都吃不住,还有这身份不明的少年——”   “什么身份不明。”唐鸾已想起来了,寒声道,“这人我见过,是陈安道的师弟,当年在霁凌峰上,和陈安道两人联手退了夏听荷的降灵人,后面听说是受了重伤将养着,眼下看来不但伤愈,修为心智皆非当年能比!”   “临渊宗的弟子!”印山掌一惊,“那我们司仙台更不能卷进来了!”   唐鸾声若蚊吟,不敢叫旁人听到半分:“仙座糊涂!前几日便已传来陈安道入京的消息,今日又在此见到了陈安道的师弟,他本人必在楼内,眼下说不定就在审问那群妖兽!”   “若是今日真叫陈安道查出了什么。”唐鸾冷若冰霜,字句狠戾道,“司仙台跟朝廷,哪个都跑不了。”   他说着朝一旁神使看去,低声说了些什么,那神使也不敢轻慢,点头走了。   秦世人刚才打得疲累,也不端着,想坐坐那长凳,叫杨心问瞪开了。   遇到个不知尊老的,他也只能自认倒霉,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撩起袖袍发汗:“几位,聊出章程了吗,是打还是谈,劳烦提前知会一声,骤然发难,忒不讲武德。”   他在这拖,那边的提灯士也匆忙间再立土墙。   “仙座,如何还要踌躇啊?”唐鸾煽风点火,“他们眼下仗着人多,才能合围你一人。叫其他神使随你一同杀敌,将这所里的妖兽一同除了,若是可能,将那陈安道也一并……”   印山掌悚然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疯——”   雪地上的影子,忽然多出了一块。   好像凭空出现,又好像是很早就印在那儿了。   一旁两个提灯士的剑鞘尚在轻颤,两道剑光便已经笼上了印山掌和唐鸾的颈上。   唐鸾根本无从反应,他只觉得眼前忽而落下了一片阴影,随后印山掌猛地甩头,将将避过了那一道朝着他脖颈削来的长剑,却还是被剑锋割开了面具。   那面具尚未落地,唐鸾便被印山掌当胸一踹,直直往后飞,撞在了土墙上。   他立时胸中一窒,偏头咳出血来,可那地上的影子又多出了一块。   唐鸾茫茫抬头,土墙上蹲着一人,孩子般稚气的姿势探头往下看着。   杨心问背着光,眉骨在眼上落下了深深的阴翳,垂落的长发叫北风席卷,精怪般荡在那没有丝毫温度的脸上。   “我方才好像听到你说要杀谁。”杨心问认真道,“太远了,没听清。”   “我不是……”   “无妨。”那雪中索命的精怪却已急坠下来,翻飞的袖袍里露出一点寒芒,仿佛眼里该有的光亮都注入了那剑尖中,“你不必解释。”   唐鸾在那瞬息间竟得以评鉴自己的平生,着实是乏善可陈,到最后连声惨叫都发不出来,只庆幸那讨债鬼今日没跟出来。   “锵!”   悲喜杖千钧一发之际与那长剑相接,杨心问尚不停手,扭头一看那秦世人——秦世人脑海之中霎时鬼怪丛生,万千尸骨将他层层叠叠地盖住,虽只入幻象一瞬,可杨心问已挑飞了他的手杖,反手再刺。   可是碍他事的人太多,印山掌已推掌蓄力,七道掌印飞来,道道杀机,杨心问不躲,剑势不停,似是根本不把这巨啸境的杀招放在眼里。   秦世人眼见无法,一时不知自己该帮哪边!   “呱!”   一声蛙鸣,杨心问周身一阵湿热,视野受阻,他的剑之所指不见了,朝他轰来的七道掌印也不见了。   浑然不觉冬季寒冷,他身上滑腻又温热。   “呱呱!”   吃下七掌的青趾蛙愤怒地叫了两声,才把杨心问吐了出来。   随即又缩成一小只,蹦跳着往楼里去了。   众人的视线追着它去,便见它跳过了长板凳,又一个飞扑,落在了陈安道探出狐裘的手上,又被他收回了怀里。   看清来人,诸位的脸上各有各的好看。   “杨心问。”陈安道收好了那蛙,抬眼对杨心问说,“过来。”   杨心问转过头,浑然不知自己以一个何等惊悚的角度看了眼唐鸾,随即提着剑走了过去。   唐鸾险些吓得尿裤子,可天生胆儿大,今日是死也绝不叫旁人死得松快:“陈仙师,浮图盟约可是您亲拟的,今日你师弟对着我一介凡人赶尽杀绝,您看着,该判什么罪?”   秦世人闻言忙道:“小仙师方才是为了护住明察所才出的手!这些人挑衅在先,仙师不要听他信口雌黄!”   “那又如何?”唐鸾冷道,“我便是说得再难听,也不是你们对我动刀动枪的理由!”   “呸,你个臭不要脸的后生!”秦世人当街一口痰出来,“你伙同印山掌劈楼的时候,怎么就不想着楼里的凡人呢!”   陈安道没有理他们,只是看着杨心问跨过长凳来站在他身前。   杨心问一言不发地垂着头,眼里结着层霜,似还在想如何杀了那唐鸾。   他不说,陈安道也不问,只是伸出手掐住杨心问的下巴,上下左右细看了一番,见并未受伤,方松了口气,轻声道:“你偷上二楼的事,我回头再与你算帐。”   随后转向屋外的一干人等。   秦世人与唐鸾还在对骂,陈安道先看了眼那蠢蠢欲动的印山掌,后又看向了一众的提灯士,最后才将视线落在了唐鸾身上。   “千机营参将亲至,不知有何贵干?”   唐鸾听他话头,便像是想把方才的事轻轻揭过,立马咬住不放:“我为什么来这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刚才差点被仙师的师弟砍了脑袋!仙师是想当此事没发生吗!”   陈安道合了合眼,似是不忍落。   “陈仙师贵为当今仙盟首尊,想来是不愿此事外传的。”唐鸾道,“当年明察所落成离不了我和太子殿下,我与你也算有些交情,如今你独断专行,连师弟都教养得这般狠毒,我也不与你计较,将那些妖兽悉数交出来,此事我便揭过,绝不外传!”   秦世人怒道:“你果然就是冲着那群妖兽来的!装也不装一下!”   唐鸾就那么赖在地上,一幅泼皮模样,抖着腿道:“不错,是又如何?陈安道,你今日若是不将那群妖□□出来,我现在就往自己肩上砍一刀,到三金大街上说这是被您那师弟砍的!”   秦世人:“你——”   唐鸾便笑:“我?”   陈安道将那长凳移开,慢慢地走了过来。印山掌正要动作,杨心问抬眼间杀意乍现,陈安道却只是朝着印山掌抬起了手,露出了他渗血的指间。   印山掌忙退两步——陈安道的阵法可以以血虚空成阵,在生效之前根本无从揣摩是何种阵,如何解,他如临大敌,周遭神使具是戒备,可许久不见动静,那陈安道却已经走到了唐鸾面前。   唐鸾下意识瑟缩一下,犹自梗着脖子,无赖道:“陈仙师,想好了吗,那群妖兽对你来说并无意义,给了我,你这明察所也能安静些。”   陈安道居高临下地看他,半晌道:“唐大人方才说,要去三金大街上,说我师弟砍了你。”   唐鸾晃晃脑袋:“不错。”   “砍了哪里?”   唐鸾转了转肩,挑眉道:“就这儿。”   陈安道的视线移到了他的肩上,随即点头:“这里。”   紧接着金光一现,那破开的衣衫下尚不过一条窄细的血线——唐鸾只觉得肩上一凉,随即扭头看去,血线里崩开的鲜血如泉涌井喷,糊了他满脸,溅进眼里,刺得他眼里生疼。   “啊……”   “我师弟性子温和,向来与人为善。”陈安道依旧立在原地不动,开口道,“也不知唐大人是做了什么,才把他激得要杀人,但想来是你的错。”   唐鸾连惨叫的气力也没有,只是捂着肩,拼了命地要往后爬。   陈安道拿出帕子擦了擦指尖,温声道:“莫说伤你,他今日便是砍了你的脑袋,也是你该死。” 第137章 假人尊   唐鸾惨白着脸, 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吓的。   “而且仙盟从没有什么首尊,只是诸位话事决议,彼此商讨的地方罢了。”陈安道并不追他, 而是转头看向了印山掌,“当年放司仙台出狱的属名上有我一份,如今看来, 或许是我错了。”   印山掌脸上的金莲面已被杨心问劈成了两半, 脸上还留着一道血痕, 那是张极其刚硬的脸, 哪怕有了这道疤,也不显得难看,只是他眼下的神色格外难看, 几乎可以称得上面如土色。   “仙盟不是你的一言堂。”印山掌咬牙道, “要将司仙台关回狱中,你一个人可说的不算!”   陈安道颔首:“不错,若要将你们关回去,除我之外, 至少还要有两家的属名。”   “可巧,闻家的领地内, 铁矿叫一魔巢占了, 一时半会儿除不了, 闻家要造兵器, 只能从别的矿运来, 走的是饶河一带, 必经柳山地界。”陈安道说, “近来四境不平, 生意做得难, 闻家交这笔离港税,交得很是艰难,我于心不忍,以寻常的三成让他们过港,闻家家主对此颇为感念。”   印山掌脑袋嗡响。   “又是凑巧,上官家的正序傀儡被不少魔修盗了金印,仿出了相似的正序来,一时难辨真假,人人都怕买到了假货,已是滞销了数月。”陈安道走了过去,站在了印山掌面前,虽只到对方胸口,却叫人错觉他站得极高,“陈家出了自家的金印,给他们家的正序傀儡加盖,这才又卖得出去。”   他接着说:“上官家家主半分不感念,还说陈家趁火打劫,可到底是领情的。如今不过是加个属名,将他本就深恶痛绝的司仙台关回去,想来还是愿意的,毕竟当年放你们出来时,他们家便没同意。”   印山掌知他所言句句属实,一时竟露出了不知所措的模样。   他是听命来此,虽并不赞同这种做法,却又想不出比这更妥帖的行事,于是到底算是遵从本心。   即是本心,那便怨不得旁人。   印山掌的脑中还在转着唐鸾所言,就地斩杀陈安道的话。可杨心问如鹰又似鬼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陈安道敢站得离他这么近,必然也是有所准备。   若他一击不得,意图杀害骨血的事,就够仙门百家把整个司仙台送上绞刑架。   他死事小,牵连司仙台,牵连那位,决计不行!   “……仙师恕罪。”印山掌掀袍,在一众震惊的目光里跪在雪地上,“今日所为皆我一人之过,与其他神使,与司仙台并无干系!”   陈安道垂眸道:“仙座以武犯禁,仗着一身修为,不顾明察所内上百人的性命意图毁楼,可有此事?”   印山掌沉声:“是。”   “可有冤情?”   印山掌铿然回道:“没有。”   “那便卸了吧。”陈安道的视线扫过印山掌的双手,“方才七掌杀招,招招夺命,虽我师弟侥幸不伤,可仙座这双手毒辣至此,杀生不详,便卸了吧。”   雪场寂静,连秦世人一时都愣住了。   印山掌之所以为印山掌,是他从来以那双掌为武器,又以那双手成名。当年他领命赴兀山杀妖,骤雨倾盆,妖邪盘踞山间,整座山的地脉被毁,此间一草一木皆已堕化为魔,等闲不能靠近。而印山掌立于山脚,左眼生悲悯,右眼见暴怒,双掌合十,随即推出惊天动地的一掌,一掌生千手,千手成祛邪金阵,悍然封山!   而那千手掌印便刻在了山间。十年过去,掌印所在之处的植被生长与别处不同,总是更高更艳一些,于是时至今日,依旧能看出那千掌印来。   这便是印山掌的由来,也是印山掌弃了自己的本名入金莲座之后,他在这世间唯一的称号。   卸了吧。   印山掌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当年也曾救万民于水火。”陈安道似是知他心中所想,“与其随你一般身不由己,再造杀孽,不若今天就把它们留下,至少全了这一双掌的正气,从此也无人再迫失了掌的印山掌,去行不义之事。”   “于司仙台,你尽了忠。”   “于凡民,你全了义。”   “于己。”陈安道说,“也算解脱。”   印山掌踉跄一步,堪堪站住。他摩挲着自己的双掌,面上的血痕滴下血来,仿佛替他眼里落出了泪。   随即两声轻而又轻的“咔嗒”声响。   寒风凛冽,十年前那山,眼下也该被风雪覆盖,瞧不出那惊天动地的一掌所留下的痕迹。   他背过身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没有拾起地上的金莲面,或许是因为手筋寸断,拿不起来,又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不需要了。   几个神使正要追,却叫秦世人拦住了。   “印山掌连掌都没有了。”秦世人长吁短叹道,“且不论今后如何,你们且先放他一人顺顺吧——真要管,你们不如管管唐大人,再这样下去,可当真是要失血过多而亡啦。”   那些神使闻言,半是不耐,半是无可奈何地给唐鸾塞了颗丹药。他们奉命听唐鸾调遣,却又自心底里瞧不上这凡人,眼下印山掌又抛下他们走了,便只能围着此人打转。   陈安道拂袖看他们,须臾道:“司仙台此行折损不小,若叶珉要追究,便请他亲自来一趟临渊宗,莫要再日日送信相邀,我是不会去的,星纪长老也不会。”   司仙台的丹药果然是上品,一颗下去,那唐鸾的面色便转暖,缓了过来,可肩却使不上劲。   他靠坐在土墙边,不跑,也不敢说话,身下的雪都给坐化了一块。   虽然陈安道似是全然不在乎唐鸾死活,可秦世人知道,这皇亲国戚死在明察所前面得有多麻烦。   他老头子能屈能伸,已是脸上堆了笑来,全然忘怀方才跟唐鸾对骂的是谁,笑眯眯地凑过去,客气道:“这……唐大人,卑职瞧着您行动不便,不如我给您送回府上去?还是去营里?诶——不妨事不妨事的,仙师?仙师哪里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对吧仙师——”   他说着一扭头,便见陈安道连看也没看这边。   人已是回身,侧坐在那长凳上,和他师弟窃窃耳语些什么。   秦世人:“……”   秦世人:主上为妖妃所惑,看来只能靠我了。   “仙师不言语,自然就是默认了。”秦世人两手兜袖,冲着唐鸾拱手,“只是唐大人也需记着,方才那什么去三金大街血口喷人的话,可不要再说,也千万别去做了。”   “咱钦天监老实,陈仙师和善,您讹我们,我们没办法。可若是按当今仙门那弱肉强食的规矩,三更半夜去封口的事儿可不稀罕。”秦世人顿了顿,将拐杖在地上杵了两下,“唐大人可别去坏这个禁忌,我瞧着那杨仙师,还没消气儿呢。”   他尾音上勾,安抚和威胁并存,倒是个不动声色的好太极,可瞎猫碰到死耗子,杨心问的心思倒是真让他撞上了。   杨心问确实在盘算着怎么把唐鸾杀了以绝后患。   “他做什么了?”陈安道把人肩上砍了一道,才回来问缘由,“你寻常是不会下杀手的。”   杨心问把剑背在身后,侧着脑袋,仿佛左侧的地上有什么紧要的东西,一边看着一边说:“他骂我。”   陈安道知道他鬼扯,还是问:“骂你什么?”   “忘了。”   “既是忘了,气可算消了?”   “没消。”杨心问转过头来,“此人胆大心毒,还有些小聪明,是最不能留的那种人,你就当来不及拦我,让我把他砍了。”   陈安道便说:“唐鸾这些年一直和阳关教暗中联系,当年逃走的那个花儿姐也是往京郊一代追丢的。他向来滑腻得像条泥鳅,如今为了蕊合楼的妖兽露出把柄,正是我们顺着他抓出阳关教的好时机,你若眼下把萝卜叶摘了,我还怎么拔这萝卜?”   “萝卜我已经给你找到了。”杨心问也坐了下来,两条腿往凳子上一架,双手抱臂胸前,往后一躺,枕在了陈安道腿上,“还记得那个骂了翠青一顿的粉纱女子吗?”   陈安道一顿:“你是说素音?方司晨报上来的人里,无论是妖兽还是人,都少了她一个。”   “我之前便见过她——应当说是顾小六见过她。顾小六在楼里与她攀谈,谈及了邵长泽,此人立马闻言色变,匆匆走了。之后又在我们见翠青时出现,话里话外一幅给我们和画先生拉皮条的意思。”杨心问说,“那楼里魔气太重,我分不清那素音的气味,可我就是记着她。”   “说得这样暧昧。”陈安道垂眼瞧他,“莫不是她生了你喜欢的模样,才叫你总是记得她?”   杨心问“哈”了一声,随即道:“师兄也会开玩笑了,我上次这么莫名地记一个人还是无首猴,你回头若是编排我跟那玩意儿,我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说话间,那边的唐鸾被扶了起来,杨心问如影随形的视线立时便追了过去。   他一边与陈安道谈笑,一边却用如泥沼般黏腻又森冷的目光追在唐鸾身上,他的本能叫唐鸾死,哪怕那两人耳语时他听得并不清楚。   “你且——”   一阵轻微的震颤顺着地面传来。   杨心问忽然坐起了身,抬眼望向长街尽头。   陈安道膝上一空,抚平了衣袍的褶皱,站起身来。   “有人来了。”杨心问拿起了靠在一旁的剑,站在陈安道身前,“十三个人,两个巨啸境,十个凡人,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什么,他竟一时说不出来。   那种不明叫他有些厌恶,甚至是恶心。   “京中的修士出入都记在明察所的账里,眼下能有两位巨啸境同行的,只有一人。”陈安道看向一旁已经匍匐跪地的唐鸾,一时面沉如水,“唐鸾竟能请动皇帝出面——蕊合楼的事,这人间朝廷究竟牵扯了多少进去?” 第138章 盲视观心   一架藏青色的四抬轿从街角缓缓而来, 前后拥着共十二人,打前头的是两个士兵,后头跟着两个躬着身的灰衫人, 都带着些分不清男女的纤细。   四人抬轿,轿子两旁又各跟一位年近半百的僧人,那两僧人长得一模一样, 似是连褶子瞧来都大差不差, 步履却轻盈且稳当, 便是杨心问所说的两个巨啸境修士, 最后是两个压轿的士兵。   “去清场。”阖天就快消失,周遭有不少在帐外等着看热闹的百姓,陈安道向秦世人吩咐一声, 随即朝着那刚刚停稳的马车略一点头。   在场人不少, 行了跪礼的也就唐鸾一人。   任谁人也想不到,这不打眼的轿子里的,会坐着当今圣上。   轿子落地,却是那两位僧人先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行礼道:“贫僧全智,见过陈仙师, 见过诸位神使, 见过唐大人。”   另一人几乎已同样的幅度又行礼, 一模一样的语气说:“贫僧全微, 见过陈仙师, 见过诸位神使, 见过唐大人。”   杨心问跟着陈安道一同还了礼, 看着这两人脸垂眼微笑的弧度都像是一模一样, 心下觉得格外别扭。   再看那安静的轿子, 天子坐在里面,却也没什么人来专门引见一下。杨心问怎么说都是民间出身的,对皇帝总归有些敬畏,没曾想有朝一日面圣,竟是直挺挺地站着,倒像是等着皇帝赶紧滚出来给他们下跪一样。   待几位仙门的各自打了招呼,那肤白纤细的灰衫人才走了上来,款款也行了个礼,掐着尖细的嗓音道:“皇上叫咱家问诸位仙师的好。”   “陛下亲至,有失远迎。”秦世人迎上前去,他待这皇帝的态度,就跟会见寻常客人一般,“却不知陛下是何时出的关,钦天监不曾备上贺礼,惭愧,惭愧。”   杨心问偏头在陈安道耳边问:“出关?这皇上是修士?”   陈安道轻轻摇了摇头:“陛下好丹术,对长生不老之法素来神往,几十年不曾出过丹房。”   杨心问奇道:“当皇帝不用上朝的吗?”   陈安道说:“陛下上朝便是在丹房里。也不见人,只叫大臣们在屋外等候,一来一去的交谈,端由贴身的太监传话。”   “唐大人请起吧。”灰衫人先是扶起了那唐鸾,不仔细碰到了伤处,便‘哎呀’一声撒了手,唐鸾没站稳,扑通又跌了回去。   “怎得见了血?”灰衫人又是一阵一惊一乍道,“这妖乱竟还将唐大人卷进去了?”   唐鸾斜眼看向陈安道,刚好和杨心问投来的阴恻恻的视线对上。他恨得牙痒,最终却还是说:“这是我方才离得太近,不慎伤到的。”   轿子里传来一阵咕隆声。   轿子旁边另一个灰衫人侧耳听着,时而点个头,随即朗声道:“陛下有言,妖祸不详,蕊合楼之乱,衡阳公难逃其咎。”   杨心问耳力惊人,却愣是没听出那轿子里的咕隆声竟然是一句人话。   “着即刻清查蕊合楼,一应人犯魔物移交钦天监,由监正白晚岚主理,千机营参将唐鸾协同,一同办案。务必彻查到底,并将逃逸的妖兽魔修一并捉拿归案。”灰衫人说完,那唐鸾便又跪下领命。   白晚岚人不在这,钦天监便只有那秦世人应了声,说是会代为转告,也不说到底乐不乐意唐鸾的“协同办案”。   灰衫人笑眯眯地与他客套了几句,随即退回了轿子旁边。   杨心问看去,只觉那轿子的轿帘格外厚重,任凭北风如何吹卷都不动如山,上绣青龙,也觉那神兽被沉沉雾霭压得上不得天,光是这么看着,都会觉出几分憋闷来。   那么一众人围着,那轿子不像轿子,倒像口棺材。   “陈仙师。”正在杨心问看着那轿子走神时,那叫全智的僧人走了过来,“多年不见,师父他老人家还挂念着你,此次听闻你入京,师父便飞书一封,叫小僧与师弟全微在京中务必见见你。”   “眼下见到了,却是在这般嘈杂之地,你人在此,神却不在,这样说来,不算见到。”全智说,“可否请仙师三日后来忘甘寺一趟,小僧奉师命,再见你一见。”   杨心问觉得自己跟这和尚之间,必然有一个不识字儿的,不然他怎么会愣是没听懂呢。   “全智大师相邀,自然是却之不恭。说来,不知心龛大师,身体可还康健?”陈安道应下,随即又问,“确实许久不见,当年在今时禅宗时,多蒙大师照拂,这些年事务繁忙不曾登门拜访,在下心中甚是挂念。”   杨心问闻言,忽而抬起了头,怔怔地看向那僧人。   一旁的秦世人正指挥着清扫,唐鸾被两个灰衫太监带走,请来了皇帝,自然没人敢现在便动他,算是保了条命来。   那轿子四角的铎铃摇晃,抬轿起驾,那铃音并不清脆,只悠远空灵,带着些空山林海的意境,又似起灵回魂时的那声召喝。   他想起来了。   今时禅宗,唐鸾,神使……在蕊合楼时的那阵晕眩,他确实不是第一次感受到。   陈安道与那全智寒暄一番,二人便散了。陈安道回了楼,脸上客气的笑容立时散去,对秦世人说:“此事与宫中牵扯极深,楼上的人和楼下的妖兽都要看紧,立即把轮值的提灯士全部叫回楼中,重新排班轮值,我清扫出一间房来,我和师弟这些天便住在楼内。”   秦世人立刻应下,退去做事。   陈安道重新草拟了三道禁制,着人再行加固明察所。待天地二属的司晨回来,整合了三次命案的口供,以及那画先生从楼里失踪后的线索,再另行派了盯梢唐宅,以及网罗长街商贩口供的任务。   杨心问看陈安道忙得脚不沾地,自告奋勇顺了两卷案宗,说是上那清扫出来的屋子里看,看了两页,累了,又开始拿茶案上的茶水浇着那石蛙玩儿。   玩到要掌灯的时候,房门才被打开。陈安道手上还拿着蕊合楼里查抄的账册细细算着,眼下泛着乌青,从前日到现在,他已是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刚清扫出来的房间,还带着些霉味,甫一进来,陈安道就掩鼻打了个喷嚏。   屏风是收着的,屋里给的炭盆烧得很旺,但是烟味不小,所以开着窗,灯具四角各一个,灯罩焦黑,光便也显得黯淡。   杨心问起身关了窗。   “先挑要紧的说。”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朝陈安道迎过来,顺走了他手上的账册,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我想起来当时在蕊合楼犯癔症时为何有股熟悉感了。”   陈安道被他拿了账册,也不要回来,摇摇晃晃走到桌边坐下,提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谁说你是犯了癔症的。”   “好好好,不是癔症。”杨心问把账册往踏上一扔,站在陈安道身后,伸手给他揉太阳穴,“是盲视观心。”   陈安道一愣:“今时禅宗的心法?”   “不错——你别动,当心蹭着眼睛。”杨心问一边说一边放轻了力道,“就是我们当初在霁凌峰上对阵夏听荷,你请仙降灵时教我的那个术。”   “我之所以会感到晕眩,是因为我看到的东西,和我觉得自己看到的东西对不上号,我那时看到了许多扭曲的色块,像是些碎花补子,可我却知道他们是什么,哪些是人,哪些是物,那些是兽。”   陈安道的手冷得有些发紫,捂着杯身摩挲道:“那……你可有看到那些被拐来的人?”   杨心问点点头:“当时我不知道那些是人的心魄,但现在想来,那或许就是画先生所说的‘别的存在方式’。”   “那些心魄可还安全?”   “你又在发冷。”杨心问没回答,却是忽然蹲下身往下看,半晌抬头道,“你没换靴子。”   陈安道浑身冷得没知觉。明察所上下都是修士,所内自然没什么取暖的,除却二楼和这间屋子供了炭盆,其他地方四面透风,陈安道早就分不清干湿,被杨心问提起,他才想起之前湿了鞋的事。   “忙忘了。”陈安道说着有些尴尬地敲了敲杯子,没曾想更尴尬的还在后面,杨心问抓着他一条腿,伸手把他的靴子薅下来了。   他吓了一跳,又失了重心,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好险没有把水洒了。   “我自己来。”他说着要坐直,让杨心问不咸不淡地瞪了眼。   “说要紧事呢,别打岔。”杨心问说着又将手指伸进他净袜边缘,往下扯着,手指从脚踝一路扫过脚背,再到脚尖,不比摸块冰热乎多少,眼神也就愈冷了,“那些心魄脱离了□□和元神,便没了意识,看起来就跟一缕带色的烟没什么差别,很快就和其他的烟融在一起。”   “融在一起……可还有办法再分出来?”陈安道不挣扎了,只想着杨心问快些弄完,他好坐直了谈正事。   可杨心问脱了他两边的鞋袜,还是不松手,反倒忽然掀起了袍子,解开了中衣的腰带,把他的脚往自己的肚子上放。   “我试过了。”杨心问就那么跟怀胎的妇人一样抱着自己的肚子,“此处离蕊合楼不算远,可我方才一边浇□□一边试着去摸他们的魂,却什么也没找到。”   陈安道只觉自己像踩在了烧红的炭上,忙往回缩:“不要闹了,一会儿凉得你闹肚子!” 第139章 鸳盟互许   杨心问已经打定主意, 说的话跟做的事赶不上趟,兀自说着:“我看你在查蕊合楼的账册,怎么了, 有问题吗?”   陈安道已经分不清杨心问是不是在捉弄他了。   “你先松手。”陈安道说,“你这样我说不了正经事。”   “为什么?”   陈安道:“……”   陈安道:“……不雅。”   “又没旁人看见,师兄跟我客气什么, 不会真觉得我会闹肚子吧。”杨心问的脸上不见促狭亦不见装模作样的无辜, 平静地就像他在做一件极为寻常的事, “先说事, 说完了我就放开。”   “你这是威胁。”   “胡说,分明是在讨好你。”杨心问隔着自己的衣服摸了摸陈安道的脚背,“我孝顺吧。”   陈安道听他这话, 一时如鲠在喉。   他半是欣慰杨心问把他当亲人, 半是苦涩于杨心问似也只是拿他当亲人。   这般举动也就只有他自己心思不正,才觉得暧昧。杨心问面上不见红,举止也无半分局促,一举一动皆是“孝顺儿子”的模样, 若非心中澄澈,怎会这般心无旁骛。   “我没你这么大的儿子。”陈安道收了心思, 别过了脸, 疲累地撑着自己的额角, 由着杨心问去了。   “蕊合楼的账问题不小, 不光是买卖人口的亏空, 还有许多地方对不上, 而且不止是这三年的账有问题, 从建立之初的帐目便有许多对不上。”陈安道垂眼看着台上的石蛙, “光正端年间便有四笔来历不明的走账, 两笔入账,两笔支出,来历和去向都不曾记录。”   杨心问顺手捞了榻上的账册来,不懂装懂地翻阅两下,企图找到陈安道说的账目:“具体都是什么时候的?”   陈安道阖眼回想:“正端十九年,四十六年这两年年末都有大笔入账,合计一百五十万两,正端二十三年,五十一年则是大笔支出,合计四十万两,正端十九年一个省的税银也不过两百万。”   浮图岭一代不常用民间的记年,杨心问一时有些对不上号来,陈安道见杨心问的脸皱成一团:“都是十二圣到十三圣年间的事,先帝长寿,活了快一百二十来岁,期间不曾换过年号,这正端记年一直延续到了七十二年。”   “真能活啊。”杨心问一边感慨,一边不着痕迹地把账扔回桌面,“我还以为皇帝的命都不长呢。”   “传闻先帝少时体弱多病,本不是长寿的命,但正端十九年京中妖乱,季枝入住京城,很快便被先帝引为上宾,彼时应当给了对方不少灵丹妙药。”陈安道轻轻敲着椅子的扶手,“因为先帝在位太久,后来修史所需的人手也格外多,邵长泽和季左知两人便曾入翰林院同修《正端大典》。”   “正端十九年?”杨心问一怔,“第一笔不明入账的年份?”   陈安道点头:“不错,我看到这年份时也觉得事有蹊跷,再去查其他年份时,便发现正端四十六年,恰好是罗生道三元醮开坛的年份。”   “那二十三年,五十一年——”   “尚未寻到联系。”陈安道顿了顿,“便是有联系,我一时也想不出究竟为何。”   “想不出便先别想了,先睡觉。”杨心问感到怀里终于暖和了些,站起身来跳了两下。   陈安道看他走来走去的,还在想杨心问又要做什么,接着就见杨心问脱了外衣,蹬了鞋袜,一咕噜钻进被窝里去了。   屋子里就一张床,倒是够大,可被子却只有一张,也不知明察所的人是怎么做事的。   “笙离和顾小六暗中勾结,只是不肯说为什么。眼下顾小六身死,笙离也基本失了神智,怕是问不出来了。但看宫里这么紧张,想来笙离口中的秘密干系重大,明日我再去……”   陈安道话说一半,便看着杨心问把被子蒙过了脑袋,在小山样的棉被下左右滚动,一会儿又像蛆虫一样缓慢蠕动,接着又翻个身,大字躺在那儿,手脚却贴着床上下挥舞着,好像在平地凫水。   “……你这又是在干什么?”陈安道觉得自己怕是这辈子都追不上杨心问的思绪,“不困便起来背书。”   杨心问停了下来,随即探出了个脑袋来,委屈道:“我在给你暖床啊。”   他的头发在里头弄得一团糟,脸蒙在被子里有些红,暖光照上去,如玉的皮肤似能透过光来,眸中水雾都无比潋滟。   又纯粹,又下流。   纯粹的是心上人,下流的是有心人。   陈安道怔怔地看着,半晌低下头,双手握在一起,搭在腿上。   他张了张嘴,却许久没发出声音来。   杨心问见他有话要说,又钻回了被子里,蛄蛹两下从另一边钻出来。   然后半个身子探出被窝,双手托腮,仰头看着陈安道说:“师兄之前说有话要跟我说,现在不说吗?”   床的这一侧与桌椅很近,床沿与椅子相平,杨心问几乎是凑在陈安道的膝头。   窗外风声萧萧,屋里的炭盆很热,烟味也重,最尽头的窗开着透气,可依旧有些呛人。   陈安道偏头咳了两声,随即哑声道:“……你是怎么看我的?”   “什么叫怎么看?”杨心问钻出了被窝,把窗又打开了一扇,然后几步跳回床上,披上被子,膝行几步抱住了陈安道,揽腰将人带到了床上,“烟太大了,得开着窗,这样会冷吗?”   陈安道由着杨心问摆弄,两人裹着被子抱在一起,身下的布衾已经乱成了一团,倒叫他想起他们以前也曾在柳山这般亲昵。   “就是问你怎么看。”陈安道的下巴抵在杨心问的肩上,“我想不明白,你心里到底是把我当什么呢。”   杨心问的手正摸着他的背,像是在好奇人有几根脊骨那样,一点一点地摸上去,从腰间往上,一节一节地数。   “自然是师兄啊。”杨心问摸到了胸椎的位置,点了点,接着说,“说来你怎么还收了姚垣慕当师弟?这不公平,我不同意。”   约莫是早有准备,听闻答案,陈安道只是落下了眉梢,须臾轻笑一声,合上了眼。   其实这样也好,他想,至少杨心问将来不用学着和心上人分别。   杨心问终于数到颈椎上了,可刚一碰到,手里却落了个空。   “师兄本就能有许多个师弟,师父也能有许多的徒弟。”陈安道推了推杨心问的肩,直起腰来,“你也有这么大了,之后回宗,你也不必日日留在雾淩峰上,要多与他人来往,日后遇见值得一交的友人,与你心意相通的道侣,不可固步自封。”   杨心问听完却是愣住了。   他松开手,随即不可置信地望着陈安道:“道侣?”   陈安道接着说:“还有这些亲昵之举,若是从前倒也罢了,如今你我年岁渐长,再这般胡闹便失了仪,以后万不可再这样了。”   窗开得似是有些大了。冷风吹卷着窗台边的积雪进来,檐下未敲的冰棱剔透光莹,在惨白的月色下冷得人锥心刺骨。   “亲昵之举。”杨心问品着着四个字,半晌笑道,“原来在师兄看来,与人唇齿相接,也不过是略显亲昵了些。”   陈安道眼锋扫来,沉声道:“你也知道你那日荒唐!”   “我荒唐?我荒唐什么?我喜欢你,便要亲你,有何错处?”杨心问冷笑,“师兄才是真荒唐,不打算跟我好,还任由我亲,这般风流,怕是叶珉也只能甘拜下风。”   陈安道一愣,脑中一阵嗡响。   “你……你什么……”   “我什么?”   “你喜……”陈安道不知道杨心问是不是真疯,可他自己怕是要疯了,“你方才还说把我当师兄——”   杨心问奇道:“你本就是我师兄,我拿你当师兄还有错了?难道你心里已经不把我当师弟了?”   “你——我不是——”陈安道混乱不堪,“你又将我当师兄,却又亲——你……你到底是个什么——”   话未说完,杨心问便抓过被子来,连陈安道一起罩在身下,随后压了下去。   屋内静了一瞬。   被子里漆黑一片。陈安道什么也看不清,却能感到彼此的鼻息。   潮湿的,温热的,黏腻的。   稍一仰头便能触及的距离。   杨心问的声音传来:“你我都拜在雾淩峰上,你先入门,我再入门,你是不是我的师兄?”   陈安道被那气吹在脸上,又痒又热,还有垂落在他脸上的头发,每一样都在挑战他的忍耐限度。   “……是。”   杨心问又说:“你我亲如手足,同为男子,你又比我年长,你算不算我的兄长?”   陈安道无可奈何道:“算。”   “我虽叫李正德一声师父,但识字习武做人都是你教的我,传道受业解惑,你事事都做了,我能不能把你当师父?”   “你若想,我自然不会拒绝。”   “你我患难与共,携手进退,你知我心,我也知你心。”杨心问在被子里依旧能看得清楚,“你我算不算友人,是不是知己?”   陈安道已明了他的意思,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你我为兄弟,为师徒,为好友,为知己,有哪里错了,我们哪样是当不起的,我们本就是这世上最亲的人。”   杨心问低头亲陈安道的鼻尖,随即又抓住了陈安道的手,十指探进指缝里,紧紧扣住。   “可我尤不知足,我还想与你好,同你结亲,与你亲热。”杨心问蹭着陈安道的肩窝,撒娇道,“若你也是愿意的,我能不能当你的妻?” 第140章 生而为一   陈安道挣脱了他的手。   杨心问只恍惚了一瞬, 随即便感到自己的脸被人用力地夹紧,强硬地往下一带,碰到了两片已变得滚烫的唇瓣。   他自然而然地张嘴, 而陈安道的动作更快,已经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将杨心问就要伸出的舌头撞回, 毫无章法地□□起来。   急切而又响亮的水声在被窝里流淌, 疾风骤雨都是外头的事, 与他们无关。   那日的深吻陈安道就学了个形, 没学到意,只晓得胡搅蛮缠。   杨心问本是告诉自己,陈安道这样主动, 他享受即可, 但这水平也太差了,情意绵绵是没有的,倒是弄得两人的舌头有点疼。   他正在想该怎么不伤陈安道的自尊而反客为主,对方却似是察觉了他的走神。   吻技如同剑技, 天才自然不同,而凡人只能靠一招一式, 慢慢积累, 绝没有某天忽然顿悟的可能。   可陈安道一个灵脉不通的人在仙门叱咤风云, 便注定是个不走寻常路的。   他吻得急切, 没有章法, 显然难以重现杨心问那日的水准, 于是他剑走偏锋, 舌尖就在杨心问的尖牙上用力一划, 霎时便流出血来。   杨心问没曾想还有这招。   那口要命的甜味就在他嘴里。   他一瞬便被激红了眼, 一把扣住陈安道的下巴,如撕下自己的皮肉般艰难地抬起头来,怒道:“你干什么,当心我把你的舌头给吞了!”   两人的衣衫都已凌乱不堪,发带也松了。杨心问便见陈安道泼墨般的发淌在榻上,雪白衣领上的颈子往上连着颌骨一片潮红,唇角带血,目光盈盈地含着笑看他。   “你来。”陈安道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将杨心问按回了自己怀里,“吞便吞了。”   “我求之不得。”   盆中的炭火烧灼出满室的燥热,在熄灭之前,那藏在黑炭内的红光不会消散。   你我为兄弟,为师徒,为好友,为知己,为夫妻。   不止,当然不止。   我们互为刀俎与鱼肉,凶兽与奔羊。   我们生来便是要被碎尸万段,而后再将模糊血肉捶打在一起,喂食给这天地间的苍生。   我们生而为一。   //   从崇直门,也就是寻常所说的龙首门踏进宫里,便见朱墙夹道,院墙巍峨,笔直延伸的这条覆雪长路像是这辈子都走不完。   唐鸾躬身跟在轿子旁。   他肩上的伤口已止了血,但口子还在,寒风一吹,便像有细盐撒在上面。   可他不敢喊疼,更不敢走慢了,他的每一步都是跟着前头人的步调走的。不只是他,若是有人细细观察,便会发现这轿子周遭的人,皆是以同样的步子,同样的节奏走的。   轿子自始至终平稳地前进,前头挂着的两个铃铛,除了起轿时,不曾发出半点的声响。   何处的院里飘来了花香?   似桂花又似桃花。   唐鸾不问,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唐大人。”   那声似某种风声,以至于在这样寂静之时,唐鸾都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回道:“徐公公。”   “九华殿就在眼前了。”徐照的嗓子在太监里也算格外细的,“人都在那儿等着了,还劳您一会儿仔细着交代,蕊合楼的事,可不算小事。”   唐鸾抬头,果然瞥见了九华殿的影子。   九华殿与皇城内其他的房屋截然不同,那是个尖顶长身,黑墙朱瓦的屋子,几个窗口皆是用琉璃彩砖封死的,尖顶上串着佛陀九珠,最上面却又插了个西洋和尚才戴的十字架。   墙体是石头砌成,而非木制,那漆黑的石头也不知是从何处挖来的,一点杂质看不出来,黑夜里看,那屋子便像是个剪影,实体已经消失了很久,影子却忘记了要一同消失。   “公公交代的是。”唐鸾敛了眼,恭敬地跟在后面。   行至殿门,内外都没有当值的宫女太监,他们落了轿,随后便先后走进殿内。那装着当今圣上的轿子就这么放在外面,没有人理会,也没有人提起。   外头青天白日,雪光刺眼,但九华殿里点着许多盏油灯依旧昏暗压抑。唐鸾踏进殿内,仰头看去,最上方的高台上立着个十字架,上面用三叉戟钉着个人身三头的怪物。   那怪物一头是三清真人,一头是个西洋人,还有一个头则是佛陀面。   三叉戟贯穿了这三头的眉心,钉死在那十字上。   那是个粗制滥造的石像,只勉强能看出形来。唯独从眉心蜿蜒而出的血迹格外逼真,连带着石像地下鲜红的地毯也似是被他们的血给浸润的。   常人见了这东西,都是要绕道而行的。   但唐凤从小就是个怪胎,她从方桌边搬了个凳子放在旁边,落枕样的歪着头,细细打量着那石像,时而对站在旁边的衡阳公说些什么,也不管对方回不回话,有没有在听,只管自己说得高兴。   衡阳公倒是对先帝这怪异的审美避如蛇蝎。   他局促地拢着袖,大冷天的还时不时要掏出帕子来拭汗,他那帕子旧,从他脸上揩下来的油染得帕子发黄也不换,传言是多年前的红颜知己相赠,唐鸾觉得是衡阳公偷过来的可能性更大。   虽觉得这石像可怖,但衡阳公似乎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他监管的蕊合楼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他不敢凑得离方桌太近,生怕桌边的三人在此时此地便将他问斩。   “来了。”坐在最左边的男子四十出头,模样端正,身着五爪金龙袍,眉心长着一颗红痣。见唐鸾进来,便放下了杯子,温和而不失威严道,“快些坐吧。”   他左侧的男人比他年轻些,三十五六的样子,极为消瘦,像是在骨头上批了张人皮,却不显得病弱,反倒是显出些凶煞的阴鹜来,细长的眼一转,落在唐鸾身上,冷哼一声,猛地抢过旁边人的茶盏,用力扔了出去。   茶盏碎在唐鸾脚边。   “废物!”那人大喊,“带着一群神使去,竟连个明察所都收拾不了!太子殿下,这便是你的得力干将?”   他身旁被抢了茶盏的女子微微皱眉,眼角如泪痕般的白疤一闪,露出些凌厉来:“四皇子殿下为何不扔自己的杯子?”   “我爱扔哪个就扔哪个,你管得着吗!”   唐鸾听着这些人吵,一个头两个大,连忙跪下,对着桌边的三人依次行礼。   “参见太子,参见四皇子。”他微微转身,没敢立马站起来,“见过花儿姐。”   “免礼,入座吧。”太子张珣轻道,又对石像旁的两人道,“你们也快些入席,此事还需早些议出对策来。”   那两人慢腾腾地过来,一个不舍,一个不敢,唐鸾狠瞪了眼唐凤,对方才瘪了瘪嘴,匆忙入座。   那西洋运来的长方桌可以坐十几个人,若要按着左首座右次座的规矩坐下去,怕是两头的人得喊着说话。大家都坐得随意,只有衡阳公擦着汗,寻了个最远的地方落座。   四皇子张玢冷笑,“金莲九座的印山掌都没能得手,我倒想知道,皇兄当初助那姓陈的重组钦天监,开设明察所时,可有料到今日?”   他说话夹枪带棒,每个字儿都透着敌意,着实不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皇子该有的沉稳。但这三十年都这么过来了,太子也已习惯了这没完没了的争斗,只是轻笑一声,转而看向唐鸾:“到底怎么回事,哪怕那秦世人又有精益,也不该拦得住这么多人,更不可能断了印山掌两掌而全身而退。”   提起这个,唐鸾适时地露出些苦色来。   “殿下有所不知,此行本是想对那明察所好言相劝,叫他们自己把笙离交出来,可那群提灯士拿乔,连门都不许我们进,不得已便动了手。”   “动了又如何?”四皇子哼气,“提灯士大多不过涛涌,两个司晨算是兴浪,长期驻守明察所的不过一个将将突破巨啸的秦世人,你们怎么会打不过的?”   唐鸾摇头:“我们此去突然,天地两个属的司晨都不在,只有一个秦世人,本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没曾想陈安道当年重伤的师弟竟在此处。”   “姚家的?”   “不是。”那厢徐公公和全智先后走了进来,徐公公见了二位皇子也不行礼,只是低头掸了掸衣袖,“姚家那个姚垣慕可不长这样。”   “那是李正德的另一个弟子,在叶珉被除名之后,应当算是二弟子,下官当年在临渊宗便见过他。”唐鸾冲那二人分别行礼后接道,“当时听说是受了重伤,与同那些镇民一起被无首猴拖进了魇梦蛛网里。这些年那些镇民纷纷醒来,他想必也是近日醒过来的。”   “那破猴子!”四皇子无论对谁都似很有火气,猛拍桌道,“当年不是他搅局,三年前临渊宗就能被司仙台给吞了!”   唐鸾垂首称是,其实心里不大同意。当年被用来对付李稜的夏听荷,都能被不过十几岁的三个小弟子收拾了,可见那临渊宗有何等藏龙卧虎,若非无首猴杀了圣女放出那三成邪祟,叫仙门众人根本抽不出空来追究朝廷的浑水,他们哪里还有今天?   唐凤眨了眨眼,想起来了:“你说他?那个浑身是血的?可他当年不也才兴浪境吗,他现在是个什么境界?”   “此子实力深不可测,身法剑术具是上乘,不过一个照面便破了印山掌的蝉杀阵,还会些古怪的幻象术。”唐鸾顿了顿,“至于境界,我看不出。”   “叮”的一声,唐鸾抬眼看去,却是花儿姐弯腰到桌下,捡起了一块碎瓷片来,轻敲着这石制的长桌桌面。   “杨心问。”她笑道,“那孩子叫杨心问。” 第141章 九五至尊   太子偏头道:“花儿姑娘识得此人?”   花儿姐道:“殿下不记得了?三年多以前的临渊宗, 我也是在那儿的。”   封窗的琉璃砖瓦投下了七彩的光,正正照在那落难的三头人身怪上。唐鸾认不得中间那西洋面孔,只识得左边的三清道人, 和右边的佛陀像,而这最右侧的佛首额心带红,与太子竟是有几分相似的。   “惭愧, 记得不大清了。”太子浅笑, “当时的事我全权托给了唐大人去做, 了解得不深。”   四皇子听他话里的意思便急怒道:“皇兄这是什么意思?当年的事儿您可没少沾, 可别想着把自己给撂干净了!”   “四弟说笑,临渊宗的事,我确实知道得不深。”   “废话!当年你的人大都派去围长明宗和平罡城了!不一样被那几个世家的拿下了吗!”   “被拿下的是阳关教和司仙台的人, 我的人早就撤出来了。”   四皇子豁然起身, 指着唐鸾道:“那他算不算皇兄的人?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姓陈的不就是把这唐鸾当踏板,把手伸到朝廷里来的吗,今日这情形, 皇兄当年拉拢陈安道的时候可有想过?”   “那四弟让衡阳公去管制蕊合楼的时候,又有想到过今天?”   “你——”   屋内一时剑拔弩张, 唐鸾跟衡阳公齐齐低头不语, 却忽而听屋外传来“咕咚”一声。   乍一听, 像是屋上的积雪落地的声音。可这九华殿的屋顶是圆的, 冬来不会有这般厚重的积雪。   徐公公迷了眯眼, 听出了是怎么回事儿, 踏门出去了。   须臾再回来时, 灰袍的袖角湿了一片。他有些嫌恶地拿出帕子来擦, 却也无济于事, 只能耸着鼻子,将袖撂到桌上,拿茶水去泼。   他泼了水,再拿帕子去擦,一边用他那细长的眼在二人周身流转:“二位殿下忧心国事,又各有政见,乃是我们北岱的幸事。只是眼下形势严峻,若是蕊合楼的账叫人查明白了,北岱王朝百年的基业或将毁于一旦,二位乃龙种,到头来却既登不上那九五至尊之位,也没法像诸位的父辈、祖辈那般享长生永寿,岂不有违天昭?”   徐公公徐照今年已有七十来岁,但瞧着却像是而立之年的人,手指细嫩,脸上也光洁白净,是真正有仙缘的人。   从修得巨啸境开始,人的衰老便会变得缓慢,到了静水境,便几乎是长生不老,若有机缘,得道飞升,那便成了真神仙。   三十来岁入巨啸,对散修来说已是极为惊人的天赋,偶有出现这等奇才的,大多也会离了宫去寻个正经仙门拜了,如徐照这般留在宫里的少之又少,旁人自然也不敢造次。   他说的话,自然更贵重三分,跟个炮仗样的张玢也不敢炸到他,一时偃旗息鼓,坐回了椅子上。   徐公公满意地点点头,随即道:“说来,咱家也许久未见季大人了,怎的他今日也没来?”   “之前说是病了。”唐凤撑着一边脸,打着哈欠道,“昨天蕊合楼大乱,他又去寻那失踪的孙子和楼主,今日托我传话,来不了。”   “真在追查吗?”四皇子阴阳怪气道,“他死了爹之后便一次也没出过门,也不只是怕了还是与我们离了心……瞧瞧唐凤唐鸾,堂哥死了也半点没装乔。”   唐鸾闻言讷讷:“京城季家与蕊合楼起的事,他们怎么敢这个时候说怕?”   太子亦抬了头:“说来前几日,京城季家似是遣人去过一趟桡河。”   “个龟孙,怕不是真想叛!那命案——那三场命案——是不是也是他的手笔!”四皇子怒而拍案,徐公公拭袖的手一顿,慢慢看向了他。   “季风行疯了,要杀自己的亲爹?而且他便是想叛,也没人给他叛。”徐公公嘴角噙笑,“正端二十三年,五十一年的账捏在我们手里,仙门敢接他们?本家敢接他们?便是元神道大成了又如何,若是五十年前倒是另论,可如今三相说堵在前面,只需要陈安道那一条命便能天下太平,他们那术,名门正派凭什么冒着天下之大不讳去接手。”   唐鸾点头称是:“公公说得不错,季风行搞不出明堂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把犯下那三次命案的人抓出来——务必要抢在明察所之前,若让他们发现了这三人的联系,顺藤摸瓜,那当年的事可就瞒不住了。”   唐凤犹疑道:“那三人显然死于妖物之手,会不会就是季家和蕊合楼楼主联手……”   “应当不会。”太子温和道,“这样夸张地杀了那三人,分明是想引着明察所查出当年的事。想来是知情但又无法出面,哪怕宣之于口也无法取信于人的小东西,若是季家,不需要这般迂回。”   “有理。”徐照说,“眼下最紧要的便是此事,若让明察所的人先查到了——”   屋外又传来“咚”的一声。   徐照不耐地皱起了眉。   唐鸾觑着他的神色,不敢言语。   落在三头人石像上的光黯淡了些,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快过年了,皇爷爷这些日子闹腾得很啊。”张玢说,“怎么连坐个轿子都坐不稳?”   徐照慢慢起身:“不是先帝在闹,是太祖爷跟皇上不对付。昨个儿起来,咱家便瞧见太祖爷的耳朵让皇上咬了一半了,给太祖爷疼得咿咿呀呀了好一阵,到了晚间,皇上的下巴又少了快肉,太祖爷在那儿嚼得欢脱,嘻嘻笑。”   他出了门,不一会儿又回来,这回两边袖子都湿了,泛着股腥臊味儿。   “若是明察所的人先查到了,那也没法子。”徐照再忍不了那污糟,负气脱了袍子,“明年三月备下的礼,便提前给仙门送去,大伙儿的手都不干净,谁怕谁啊——花儿姐,你说是不是?”   花儿姐始终静静地坐在那儿,似是对他们说的没什么兴趣。此时才放下了指尖夹着的碎瓷片,颔首道:“可以,只是若有可能,提前杀了骨血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哦,竟是跟咱家想到了一处。”徐照便笑,“这动手的地方,咱家都已经约好了。”   “何处?”   只见那站在角落里的全智和尚往前走了一步,单手行礼,面露慈悲地低声道:“阿弥陀佛。”   “哈哈,今时禅宗有你这样的——”   “咚!”   屋外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屋内几人却不像之前那般轻松。   “今日第七次。”徐照说,“万岁爷要撑不住了。”   琉璃彩光黯淡着,坐在方桌边上的人也神色各异。   “既然事情都商议好了,那便散了吧。”太子摇了摇头,“唐大人身上还有伤,这些时日还需将养着,切不可因公务伤了根本。”   唐鸾感激涕零地跪谢一番。   那边的四皇子已经带着衡阳公离开,徐照也不轻不重地施了个礼,和全智和尚出了门,起轿子走了。   花儿姐稍慢一步,待屋外踏雪的脚步声都远了,才对唐鸾说:“你今日见过杨心问与人过招,若我想杀他,你觉得我有几成胜算?”   唐鸾还跪着没起来,闻言舌头都快打结了:“阳关教掌使哪里是那小子能相提并论的——”   “他十三岁时杀过我阳关教的一个弟兄。”花儿姐打断道,“我那弟兄本事不行,但身上有个闻家静水境先人留下的法宝,名为千千结心网,便是半步静水的修士,也无法伤到那网中人半分。”   这话更不好接了。   “节、节哀……这英雄也有大意时,那杨心问年纪太小,或是因为英雄于心不忍。十三年前我便见过杨心问,确实天纵奇才,可也没到能与静水境相抗的水平。”   花儿姐笑着摇了摇头:“他是个谨慎又有决心的男人,不会因为对方的年纪便掉以轻心或是心生怜悯。我至今还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若几日后我们伏击能成,我打算好好问问杨心问。”   说完她也打门而去,屋子里只剩下太子和唐家兄妹二人了。   张珣站起身来,朝着那三头人身的石像走了过去。   石像前的小几上摆着香炉,下面的匣子扣着三道龟纹金锁,但锁却是松的,他取了锁打开,里面放着供奉用的香。   张珣抽出了一根来,没有点燃,也没有拜,只是径直插进了香炉里。   唐鸾和唐凤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如侍奉在那主像边的两个童子像。   “若你们瞧着不对。”张珣缓缓开口道,“便将花儿姐和张玢的计划一同告诉陈安道。”   二人同时俯首答“是”。   张珣抬起头,眉间那颗红痣在昏暗的光下,看起来又慈悲,又妖冶,他单手插好了香,目光又自那三尊神首之上一一掠过。   真人淡然,上帝苦痛,佛祖微笑。   那穿颅而过的三叉戟似是对他们的惩罚,又像是供奉。   张珣伸手,将自己亲手插的香折了。   “让他们打着,但别让他们打明白了。”他将手中折下来的香碾碎,洒在了那石像上,”修士还是邪修都不重要,没升仙,便是人。”   “这人世间的至尊,只能有一个。” 第142章 正端二十三年   杨心问闭上了眼。   他不需要睡眠, 甚至不太需要休息,尤其是在吞了血后,他这幅半魔半人的身躯可以说是无比亢奋, 发泄和逞凶斗殴的欲望甚嚣尘上。   诚实地说,他现在确实很想像个传统的魔物那样,冲上街先屠个城, 再回来把自己被窝里的人给吞个一干二净。   食欲真是这世上最纯粹的欲望。   杨心问伸手勾了勾陈安道的睫毛。   “诶, 师兄。”杨心问用气音试探道, “我要扒你衣服啦。”   陈安道似是在梦中听到了这流氓的发言, 微微抿紧了唇,半晌却又松开,朝着流氓的方向靠近了些。   杨心问无声地傻笑。   一开始他以为他师兄是个人才, 主动亲别人都能把自己亲晕, 后来才发现对方确实是困了,眼下的乌青像是被人揍过,越亲越气若游丝,估计是觉得暖和, 没一会儿便歪头睡着了。   屋里还亮着灯,杨心问盯着陈安道的眼皮, 半晌凑近亲了亲, 而后手一撑床板, 猫一样地翻身下床, 没发出一点动静。   缓步到桌边吹灭了灯, 走到门口。   犹豫半晌, 他没有伸手开门, 而是回身移至窗边, 自窗口翻了出去, 刚好落在一个巡夜的提灯士身边。   提灯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摸自己的锣,杨心问几步上前敲了他的肘,抢了别人的灯笼照在自己的脸上,小声道:“小兄弟,自己人。”   小兄弟一脸紧张地盯着他,连喊都不记得喊,须臾道:“杨、杨仙师?”   “不错,是我。”杨心问看着他的脸,又看了看这人被蹭破皮儿的膝盖。   倒是凑巧,确实是见过的。   “郭川?”杨心问心道罪过,自己已经把这兄弟吓了两回了,“我们在蕊合楼见过的。”   “这深更半夜的您在这儿做什么?”郭川茫然地往上看看,“您从哪儿出来的?”   “翻窗出来的,我师兄让我背书,我背不下去了,出来透透气儿。”   郭川震惊道:“这都三更了!怎么还要背书!”   “嘘——嘘——小点声!”杨心问苦着个脸:“可不是吗,他还在旁边盯着我,眼下好容易睡着了,我出来散心,你可千万别去告状!”   郭川怜悯地看着杨心问,郑重地点头道:“放心吧杨仙师,我不会的。但是你要去哪里散心,京城眼下可不安全。”   “就在这附近转转。”杨心问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不跑远。”   郭川信了,觉得这位小仙师看着格外乖巧,没有一点修士的架子,像是邻居家的弟弟,很放心地走了。   人的记忆总是格外美好,以至于郭川忘了,邻居家的弟弟虽然总是会脆生生地说“哥哥我知道了”,可一次都没有听话过。   杨心问的“附近”基本能把整个京城给游遍了。他先是找到了自己当初偷衣服的那户人家,从他们家墙角挖出了自己换下的一身“长生套装”,大雪天里在人家院子里换好了。   接着又把那身灰袍整整齐齐地叠起来,贴了两张涤秽符,放在檐下。   埋在雪里两三天的衣服本该冷得要命,尤其是那些银质的饰品,把人冻伤都是常事。可杨心问摸了两下,没觉出半点冷来,反倒有种被灵力包围的温暖。   他拎起那长命锁凑近看着,果然看见上面细密地刻着符文。   “唉。”杨心问叹气道,“早知道一会儿再换了,还真舍不得穿着一套去杀人。”   但考虑把作案的凶衣物归原主也不太道德,杨心问还是穿着这身往唐宅的方向去了。   街上空无一人,穿街而过的北风卷着些红纸飘过。   十天后便是除夕,谁家都在准备着过年,不少人家院子里摞着年货,看家的狗教养也好,嗅着味儿也不见偷吃,毅然决然地跟偷偷摸摸的野猫和耗子生死决斗,绝不让主人家以外的东西靠近那堆年货半分。   被杨心问在门口逗两下,急得狂吠起来,杨心问贱嗖嗖地摆了个鬼脸,趁着里头来人,麻溜地跑了。   他一路走街串巷,不见多少去暗杀的谨慎,期间一边躲着巡夜的提灯士,一边把那两头坠着玉的红绳往自己头发上绑——奈何他几天没梳过头,一头的杂草确实不是一根头绳能奈何的,越绑越不像话。   杨心问尝试了一路,放弃了,把红绳往自己脖子上绑,头发就随它去了。   行至唐宅门口,他便发现这宅子大得惊人。   不同于邵宅的精致典雅,亦不同于白宅的空旷,唐宅是正儿八经的大,对称的五进院落,坐北朝南,一个跨院的长度有邵宅庭院那么大,一侧的厢房叠了五间,东西加起来便是十间,光是数屋子便能瞧出来,这里头必然住着个大家族。   时已吹灯,每间屋子都暗着,只有游廊间守夜的下仆手里还提着盏灯笼,隐约能看见有一处屋子外落了封阵,门前还贴着明察所的禁入封条。   “原来那个唐轩意也住在这儿。”   杨心问闭上眼,感知着这宅子里的人的心魂所在。   静默一会儿,他才慢慢张开了眼。   紧接着,他掀起身下房屋的一片瓦来,叼在嘴里,愤恨地咬了两口,何等的铜牙铁齿把那瓦给直接咬碎了,扭头呸了一口。   扑空了。   “跑得倒是快。”   杨心问并不气馁,唐鸾是个当官的,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年末的京官本就忙得脚不沾地,他就不信此人能这么窝到他们离开。   “来都来了。”杨心问看着那封了禁条的屋子,跟逛集市样的飞了过去,“不看白不看。”   他猫样的落在地上,瞄了眼那周遭的封阵,只是个最基础的小玩意儿,踏进去了也不会伤人,发点亮光便算交代了,还不如院子养条狗妥当。   倒是门前不知为何会定了个两个锁环。   “又不是仓库。”杨心问看着那空落落的锁环,显然是新打上去的,“为何要在外头挂锁?”   他一边纳闷着,一边如一缕烟般飘了进去。   屋内比想象中的拥挤。   虽是寝屋,但整间屋子堆满了书籍,三个人高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连床上也摞着好些书卷,从缝隙中能看出个人形,显然是唐轩意平时安置自己的地方。   睡着时但凡多翻个身,都能被周围摞得天高的书砸死。   此人没有入朝为官,他虽然有个当官的父亲,但他自己体弱多病,父母怜惜,且唐家人丁兴旺,在朝的不少,不缺他一个,便放任他去了。   杨心问颇为震撼:这世间竟有这等放任的结果!   他大致看了眼屋内的书,有不少乐谱,其余的都是些史书,从三皇五帝到前朝《正端大典》的各个版本都应有尽有,野史正史来者不拒,基本上每本书上他都做过不少标注,纸页有种翻烂了的脆弱。   地上的一片空地上,还放着一堆木制的帆船机巧,做工极细,涂色讲究。   应当是前朝皇帝首次派出,远赴西洋的船队。   他瞧着这些书和船队,一时间倒生出些恍然来。   以前在雾凌峰上,他也学过经史,但那是灵修门史的“史”,学得是仙门百家近千年的兴衰成败。   那些已经学得他很是头疼,而眼前的这些史书,却是长达三千多年的人间过往。   在第一个悟道之人出现之前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   如果深渊是太初,那以前在没有仙门的时候,普通人是怎么对付深渊的?   杨心问发现自己对这些其实一无所知。   “师兄知道吗?”他随手拿了本书翻翻,里头的字儿他甚至不认识,不晓得是什么朝代的怪字儿,“回头问问他吧。”   这么想着,他嘀咕着要不要顺两本书走,往书架方向走了两步,鼻尖却忽而闻到了些血味。   那血味儿淡得不可思议,连杨心问都险些错过。   一滴……最多两滴。   杨心问闭上眼再嗅了两下,往右挪了两步,随即猛地跳起来,从书架里精准地抽出了一本书来。   书封上写着《东山野志》,纸页很薄,且非常粗糙,书封上的字也没有找名家题字,透着些丑来,显然不是什么正经书坊出的书。   他翻看书页,很快找到了沾血的那一面。   页上是一条血痕,显然是人为画上去的。有人小心翼翼地弄破了自己的手指——非常小心,看得出来很怕疼,创口小且浅,估计是绣花针扎破的口子,然后用血指在一行字上画了个圈。   这本书的字倒不是什么古字儿,杨心问看得懂。   是场战史——南昆兴兵越界,从西面绕萧山入侵。湘平总督通敌叛国,致使南昆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奸淫掳掠,更甚妖魔所为。   他心里微微一紧,却不知这有什么可标注的。自打他记事以来,南昆和北岱的战事就没停过,他的父兄也是死在了战场上。   屋外传来了家仆巡夜的脚步声,还有逐渐靠近的亮光。杨心问犹豫片刻,竟是躲到了那张床上被书堆勾勒出的人形空档里。   他躺在唐轩意生前睡过的床上,抬眼看着那个圈,又往前翻了翻,从头看这部分,还特意注意了有没有什么妖魔鬼怪的参与——可确实只是一场凡人的战役,总督通敌,南昆的士兵杀入,一路攻城略地到了夷襄东山门,却被驰援的西羌守军和东阳军包了个饺子,至此十万敌军全歼,可湘平的百姓伤亡也逾三十万。   这估计是挺久以前的战役了,李正德还没有出世,深渊尚且活跃,这种大杀戮之后总会有大量的堕化之物。这场也有,但只在最后面寥寥写了几笔,且因当地的散修应对及时,并未酿成大灾。   死了快三十万人的仗,在征战不休的北岱军史上也算得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只是看着这数,也难免觉得触目惊心。   这血迹估计是唐轩意看了,悲愤之下印下的吧。   杨心问这么想着,正准备合书,目光却忽然被几个字钉在了书页上。   屋外的脚步声渐远,那灯笼的微光也慢慢消失,只剩下这屋子里叫月光也照不亮的黑暗。   他抬手,在那几个字上轻触。   正端二十三年。 第143章 没眼看   “正端二十三年……”   为什么要用血点画这场战事?   为什么蕊合楼会在这一年有巨额入账?   唐轩意被杀与这有关吗?   谜团如拢于云后的弦月, 无论再怎么剥丝抽茧,拨云求真,也看不到所求的满月。   杨心问将那本《东山门野志》揣进了怀里, 在屋内又四处搜查了一番。   这屋子里遍布纸张,公子哥儿的钱似乎全用来买这些史书和乐谱了。   杨心问捡了个残谱瞧,工尺谱他确实是看都看不懂, 一沓蚯蚓样的字儿在上面看得他头疼。   搜无可搜, 那唐鸾瞧着今晚也不像是要回来的样子。   “算了。”杨心问嘟囔两声, “反正衣服是拿回来了。”   他带着那本可疑的书离开了唐宅, 踏着夜色回了明察所。   //   方焕峰可以打赌,秦世人给他安排的活儿决计有问题。   “焕峰啊。”秦世人笑眯眯地把一沓纸递给他,“陈仙师昨夜吩咐过, 所里之前盯着顾小六的记录, 整理好了立刻给他。”   “这记录已经整理好了,可仙师人还没下来,就劳你给他送上去吧。”   方焕峰背后一阵凉意。   犹记得上一次被秦世人这么眯眼瞧,他被指派了个在京郊忘甘寺监察秃驴的活儿, 吃素吃了两个月,身为守夜的提灯士, 戌时起辰时息的作息被颠了个个儿, 还被迫包揽了忘甘寺里里外外所有的扫洒。   他宁愿跟邪修大战三百回合也不愿再听和尚念经了。   这任务有诈。   他们站在楼梯口, 秦世人一边安排着一边往楼上走去, 拐角窗口的阳光, 照得他须发拢了层雾, 一派仙风道骨的高人之姿。   “既然仙师没下来, 我们也不好去扰人清梦吧。”方焕峰一时吃不准这任务到底诈在何处, 只能试探道, “仙师从蕊合楼出事儿以来就没合过眼,昨夜也睡得晚,我们这——”   秦世人拂须叹道:“老夫亦是不忍心,可昨夜仙师再三强调,且不敢误事啊。”   “那——”   “诶,方司晨。”秦监侯将‘司晨’二字咬得极重,“仙师亲令,不可误了时辰,去吧。”   方焕峰:“……”   方焕峰:等我升迁加官,第一个收拾这这仗势欺人的狗官!   他领了命,待秦世人走远了,转头按住一个过路的提灯士的肩膀:“去把这份记录呈给陈仙师。”   郭川刚轮完夜值,就被仗势欺人的狗上司给抓住了。   他近来总是容易头晕眼花,倍感困倦,此时睡眼朦胧地接过那沓纸,迷茫地张了张嘴,一句“这是何物”都没问出来,方焕峰已经扬长而去了。   他没多想,以为是什么紧急的任务。虽然已过了他轮值的时间,还是拍了拍自己的脸,振奋了精神,急匆匆地往楼上赶,跑到了昨日他打扫出来的门前。   正要上手敲门,他余光却瞥见了几个躲在拐角处的人头。   郭川眨了眨眼,那几个兄弟忙冲他对口型,无声道:“先——敲——门——”   本就是要先敲门的,也不知为何要专门提醒他这件事。   郭川好奇地走了过去,那群人连忙后退,挤作一团,不知谁踩了谁的脚,还“哎呦”了一声,忙让旁边的人给捣住了嘴巴。   受到这紧张气氛的影响,郭川也下意识小声道:“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躲在这里?”   几人做贼样的四处乱瞟,却又暗示性地瞧他两眼,满脸写着“快来问,多问两句”。   “到底怎么了?”郭川挠挠头,手上还拿着那沓纸,“我到底能不能进去?”   “既能,又不能。”一个豁牙的提灯士说得玄之又玄,“反正你一会儿敲门,要是里面没反应,可千万不能进。”   郭川问:“为什么?”   另一个瘦高瘦高的提灯士道:“因为陈仙师和杨仙师都在里面。”   “我知道啊。”郭川有些骄傲地挺了挺胸,“屋子还是我去轮值前收拾的呢。”   “你知道个什么?”被踩脚的那位忙道,“他俩——一张床——一整夜——到现在还没起呢!”   郭川问:“那又怎么了?”   豁牙的道:“哎呀,小川昨天白日里不在所里,没看到那陈仙师和杨仙师那劲儿!他不懂的。”   郭川越发茫然道:“什么劲儿?”   “就、就你跟你媳妇儿那劲儿。”   “可我没有媳妇儿啊。”   “啧,意会,意会!”   “你昨日不是在这里当夜值吗?怎么样,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什么什么动静啊……昨晚安静得很。”郭川觉得这几人莫名其妙,不想搭理了,又回到了门前叩了两下门,随即喊道,“陈仙师,方司晨有东西托我转交给您。”   郭川说着看了两眼手上的纸,发现是顾小六的行踪记录。   他和顾小六关系好,当时盯梢顾小六的任务是他在做。   只是那时,他以为是小六要升官前的考核,怎么也没想到,顾小六会和邪修,会和万般仙众牵扯到一起,最后还失了性命。   “进来吧。”   屋里传来了回应。那几个又八卦又闲的同僚们探头探脑的,郭川看着不合适,进门前还把门给“嘭”得带上了。   这里头的景象自然不是那几人所想,二位仙师都已经下了床,陈安道已然收拾停当,正在给杨心问梳头。   这屋子虽是仓促收拾出来的,但郭川选的是个坐北朝南的好位置,炭火也烧得特别足,屋里暖得叫人发困,窗边的微尘在光柱下静谧地飞舞。   杨心问眯着眼,微微仰着头,两条腿前后荡着,脖子上系着的红绳也晃呀晃的,似是很惬意的模样。扬起的侧脸上落了光,隐约能看见些绒毛,听到声音微微侧过脸,阖着的眼倏忽睁开。   与那暖阳不甚般配的寒芒扫了过来,叫郭川骤然觉得颈下一凉。   “别动。”陈安道开口。   郭川连忙屏息,连呼吸都停下了,可随即便发现陈仙师是在跟杨仙师说话。   杨心问立马摆正了脸,冲着桌上镜前的自己笑道:“师兄手真巧。”   “练出来的,以前扯掉过你不少头发。”陈安道说着手下略顿,对郭川说,“方司晨那儿的什么东西?”   “顾、顾小六的行踪记录。”   陈安道略略皱眉:“我应该是让秦监侯负责此事的。”   郭川不知道自己的两个上司有多畜生,只讷讷地“啊”了一声,竟还为上司找补起来:“可能是因为当时的记录是我在做,所以让我来送,若有什么记录不清的,仙师能直接问我。”   “这样。”陈安道说,“那麻烦你稍等一下。”   他说着将梳子放在了桌上,伸手解下了杨心问脖子上的红绳,开始绑头发。   郭川放哨样的站在门口,杨心问盯着镜子,半晌突然仰起头来,刚要绑好的头发骤然一松,还不等人骂,他就看着陈安道笑开道:“师兄,你的眼睛真好看。”   这话没头没尾,郭川都一时愣住了,再看这两人,竟觉得确实亲密不似寻常师兄弟。   他们怎么说的来着?   什么什么劲儿?   杨心问接着说:“我想舔一口。”   郭川:……啊?   这什么馋鬼和白面馍馍的劲儿?   接着他便见白面馍馍弯下了腰,一手撑着一边的眼皮,为难道:“有些困难,我忍不住想闭眼。”   杨心问嬉笑两声:“没关系,师兄闭上眼,眼皮也是一样的。”   陈安道便闭上了眼,杨心问仰头,捧着对方的脸,轻轻在眼皮上舔了一下。   郭川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嘴,半晌顿悟了方司晨火急火燎给他派这个任务的深意。   “有点奇怪。”陈安道直起身子,三下五除二地把杨心问的头发给绑好了,还将两头的坠玉调整到平齐的位置,“若是活着的时候被吞下眼球,那眼皮也应该一道被咬掉了。”   杨心问舔了舔嘴唇:“但是唐轩意的眼皮完好,只有一边的眼球不翼而飞。”   “三起命案都是被死后抛尸,且尚未找到案发现场,再加上有妖兽参与,仵作也很难判断死者究竟是被咬死的,还是在死后被咬的。”   “失去眼球只发生在唐轩意身上。”陈安道说,“如果是事后所为,倒叫我想起一个人来。”   “谁?”   陈安道回答:“翠青,乌鸦有衔亮物归巢的习性,且我亲眼看见过她将笙离的眼珠挖出来。”   杨心问的头发绑好了。他高兴地在镜子前左右看看,又甩了甩脑袋,脑后的马尾便跟着荡了起来,红绳像两条迎风的垂柳,莫名在这隆冬时节带来了些春意。   他几步蹦跳而来,冲着郭川笑了笑,接着从对方手里接来那沓纸,回身分出了一半,递给了陈安道,自己拿着剩下的一半跳到桌上坐着,一目十行地看。   郭川刚以为自己洞悉了二人的关系,却发现事实并非自己想象的那般,一时间更茫然了。但他是个很老实本分的小伙子,上司不说,他也自然不会问,虽然已经超过了他轮值时间很久,他也没提回家的事,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等。   “顾小六之前一直和你是守夜的搭档?”杨心问问,“我看大多数提灯士都是一人值夜的。”   郭川立马回答:“入职半年内的提灯士,夜巡都是两两组队的。本来上个月我和顾小六便已过了这半年,但又接到了监视的任务,司晨便没下达解散的命令,我们这一批到现在还是两人一队的。”   “但是发现邵长泽那晚是顾小六一人巡夜的。”   闻听此言,郭川面露愧疚:“不巧,那天我刚好不太舒服。”   不巧?   杨心问和陈安道对视一眼。   怕是有些太巧了。 第144章 前哨   “是怎么个不舒服法?”   郭川回忆道:“头晕目眩的, 好像有人在我脑子里打鼓。”   “你那天吃过些什么?”陈安道说,“特别是顾小六可曾给过你什么吃的?”   到底是几天前的事,郭川想起来有些费劲儿, 愁眉苦脸之际,却是杨心问忽然斜眼看来:“比如红薯干之类的。”   郭川眼前一亮:“不错!那日老九刚收到了家中老母送来的红薯干,分了不少给我们。”   “他亲手给你的?”   郭川摇头:“是……是顾小六替我拿的……”   “……”   屋里安静了会儿, 火盆里的噼啪响都显得有些尴尬。   “这么重要的事情, 你竟然瞒而不报?”杨心问不可思议道, “就是共犯也不过如此了吧”   倘若地上有个缝, 郭川已经钻进去了。可他现下哪儿也不能去,只能涨红着脸,愧疚道:“我没想那么多……”   陈安道的目光更是堪称凌厉:“顾小六已经确认为万般仙教众, 而且跟这三起命案有脱不开的干系, 这么重要的监视任务,是谁派给你这个新人的?”   郭川的脚趾都开始抓地了,浑身上下冷汗直冒:“是我辜负了上级官员的信任……”   “明白回话。”   “是、是花司晨……”   陈安道说:“把他叫来。”   郭川还想替天属的花司晨辩解,但自知越说越遭, 只能耷拉着脑袋,应了句是。   天属的人都是值早班, 这会儿花金珠就在值守屋里喝茶。茶是他刚开的一盘普洱, 茶饼上的金花开得特别好, 煮出来满室馨香, 连日里奔走在死人堆的尸臭也似是散去不少。   他将剩下的茶饼仔细地包好, 放回了匣子里, 刚要往架子上放, 值守室的门被“嘭”地推开, 他手一抖, 只听啪嗒一声,上好的陈年普洱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他近日那些尸身一般模样。   “……”   碎的不止是普洱,更是他的心。   “花司晨。”郭川正垂头丧气的,没发现花金珠的异样,“我搞糟了您交给我的监视任务,陈仙师要问责。”   闻听是陈安道找他,又见郭川一脸如丧考妣的倒霉样,花金珠心里已有了计较,抬手拍了拍郭川的肩以示安慰,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安抚的成效显著,他能忍住不在那碎了一地的普洱面前哭出来。   不一会儿人便带到了。   杨心问的五官各有各的才艺,一只眼还看着抄录,一只眼却能瞥向门口那人。   他和天属的这位司晨在邵长泽的宅子里有过一面之缘,对方是个三十出头的模样,长得普通平实,带着点书生气的温吞,衣袍规制与方焕峰的一样,只头上绑着个青色纶巾,比方焕峰看起来儒雅不少。   “见过陈仙师。”   陈仙师抬手一阻,径直道:“监视顾小六的任务,你为何会单派给郭川一人负责?”   郭川没想到对方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偏偏是点名批评的时候知道这点,他脸上热得发烫。   “回仙师,一开始除了郭川,属下还另外指派了两人进行监察。”花金珠略显局促道,“可后来发生了命案,所里人手不够,顾小六在那阵子也并未有什么可疑的表现,属下便调回了那两人,只让郭川一人跟进。郭川虽是新人,但做事认真,和顾小六又十分亲近,属下便自以为妥当,没曾想——没曾想竟然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种事。”   杨心问和陈安道错身对坐着,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桌子上,桌子略高些,杨心问脚不沾地晃着,刚扒回来的银铃铛扣在靴子外边,叮铃叮铃地响着。   “这抄录上说,顾小六每日领灯值夜前,都会先去一趟蕊合楼。”杨心问奇道,“在你们这儿,天天逛青楼也不算什么可疑的举措?”   花金珠慢慢道:“自然是调查过的。顾小六虽是去青楼,可从来只在大堂里坐着听曲,听完一曲便走,从不和楼里的人发生接触,属下以为他好乐声,便不曾多想。”   “听的什么曲子?”   花金珠一愣,茫然地看向陈安道:“什么曲子?”   “顾小六和笙离应当是通过乐曲来传讯,若有曲谱,或许能破译他二人交谈的内容。”陈安道叹了口气,“眼下顾小六身死,笙离之前拒不开口,现在也已彻底失了人智了,想要知道这命案究竟是不是他二人所为,这曲谱便很要紧。”   花金珠没曾想这其中还能有这种门道,一时哑然,只能看向郭川。   郭川见三双眼睛看着自己,腿都软了,上下嘴皮子打了好一会儿的架,才犹犹豫豫道:“我、我跟踪时,听、听到过一首……”   “可还记得?”   “还、还可以……”   陈安道对花金珠说:“有劳花司晨去乐坊借个人来,听录郭川记得的曲子。”   郭川两只手抓着自己的衣角,快把袍子都给扯烂了,一副紧张得要把胃给吐出来的模样。杨心问眯眼看他,半晌道:“师兄,不必这么麻烦,我带他去一趟吧。”   “你去做什么?”   “顺路去趟传闻中的千机营,看看姓唐的鳖孙在不在那。”杨心问伸了个懒腰,从桌上跳了下来,“而且你不是要研究我昨晚带回来那本书吗,左右没时间理我,我一个人好寂寞。”   陈安道没好气道:“深更半夜出门,你都不曾与我知会一声,我尚且没有与你算账,你还想邀功?”   “你睡得好快,我根本没机会跟你说。”杨心问勾着腰上的玉佩打转,“那时候气氛那么好,你丢我一个人睡去了,我也没跟你生气呢。”   这人耍赖的模样天然带着几分稚气,哪怕内容跟稚气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一个时辰。”陈安道从上到下扫了眼杨心问,又看向花金珠,“你们三人一并去吧。”   花金珠忙应下,脸上也不见多余的情绪,好像万千悲喜都随着那茶饼而去了。   杨心问笑道:“不用了吧,就收拾一个唐鸾,我一个人能行。”   “让他跟着去。”陈安道沉静地看着杨心问的眼,“你用的上。”   “唔,确实,那姓唐的毕竟不小一个官儿,闹出事儿了是得有官家人收场——不过师兄,你这里人会不会少了些?”杨心问似是全然没有“外人”这个概念,堂而皇之地牵起陈安道的手,十指相扣道,“我这边没你想的那么困难。”   陈安道旁若无人的水平也大差不差,闻言用拇指抚过杨心问的眉:“我又不与人动手,要这么多人做什么,你既然有要事办,就快些去吧。”   “那我走了。”杨心问亲了亲陈安道的侧脸,在他耳边轻轻耳语一声“你也要小心”。   随即挥挥手,朝着门口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花金珠和郭川冲着陈安道匆匆行了个礼,便几步追了上去。若不是那两人身着明察所的衣袍,看起来就像是谁家的纨绔子弟带着俩小厮上街。   陈安道倚在窗边看着那身形渐远。   那红衣踏在雪上,方圆百里的冰雪之中似乎便只能瞧见这一点颜色。   像他在春时放在河里的一捧落花,顺流而下,渐行渐远。   而后那花却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猝不及防地回过了头,冲二楼喊道:“师——兄——要——不——要——给——你——带——糖——炒——栗——子——”   他喊得整条街都在回头,连明察所中都有不少人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陈安道一时失笑,只摇了摇头,他知道杨心问这个距离是看得见的。可半晌又站起身来,从窗里探出头去,似是这辈子没那么大声说过话一样喊了一声“好”。   杨心问原地蹦跶了两下,开心地转了个圈,身上的银铃铛叮当作响,随后一手捞一个提灯士,大张旗鼓地往京郊走了。   喊那一个“好”字对陈安道来说着实不易,他鲜少高喊,更别说是在大街上喊,心中的急跳许久才平复。   案上摊了不少书,那本《东山门野志》已翻到了最后一页。陈安道心绪渐平,坐回了案前,视线在那血印上一扫而过。   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秦世人来到了门前,面上不见之前为老不尊的模样,肃然道:“陈仙师,宫里来人了。”   陈安道将书上几行字抄录了下来,随即搁笔道:“谁的人。”   “是衡阳公温广栋。”   他似是有些惊讶地抬眼看来:“我还以为太子那边会更快。”   陈安道说着将刚写好的纸叠了起来,墨迹晕到了一块,字迹看不清了,他起身,顺手将纸扔进了火盆中。   “请他到顶楼一坐。”陈安道说,“先给他看茶,若他要见我,告诉他我已先与人有约。”   秦世人问道:“他若问起是何人……”   “不必答他,你一言不发,他便会觉得是太子的人抢先一步投了明察所。”陈安道斜眼看向盆中升起的烟,“待他开始坐立不安,谈及有要事相告,第一次便告诉他,钦天监有明察天地之责,忘甘寺放生池里的水有多深,我还是知晓的。”   “第一次?”   “他听闻此言,必定越发觉得赢面太小,便会咬咬牙,告诉第二次告诉你,他还有一件惊天大案要禀。”   秦世人沉吟片刻:“可是那三宗命案?”   “不错,你与他说,眼下坦白已是迟了一步,季左知、邵长泽、唐轩意三人的共同之处明察所已然明了,蕊合楼那四年里两出两进,百万两的银子何去何从,也已清楚明白。”   陈安道的双手笼在火盆上,方才不过写了一会儿的字,他的手便已经冻僵了。   是手冷,字冷,还是心冷?   “既是要投靠,那便拿出诚意来。”陈安道一字一句道,“三代皇帝几乎终身不曾上朝,十几位皇子公主,在新皇登基时却永远只剩一个,他们在玩弄什么邪术,我无意追究,但是一个小小的皇室吞不下近百万人的命。”   窗台上还留着杨心问昨夜翻窗的手印,几只鸟雀落在上面,好奇地转着脑袋。   “背后是谁,为了什么,都吐干净了。”陈安道望着那鸟雀在雪上留下的细碎痕迹,半晌道,“我只要结果,至于这结果是张玢还是张珣给的,我不在乎。” 第145章 双魂   虽有妖乱, 但到底是时近年关的京城,街上的人还是不少。   毕竟被妖怪吃了也是死,穷死也是死, 前者死得还痛快些,这年总得想办法过去的。而且目前为止,那妖吃的全是京中有钱有势的人, 跟祖宗故事里那个鸟妖截然不同, 或许就是个惩治为富不仁的衣冠禽兽们的好妖怪呢?   郭川这些日子听过不少这样的论调, 可没曾想连红绡院的乐师也这么说, 不禁让他觉得有些丧气。   “这世间魔物哪有好的?”郭川摸着自己腰间的铜锣,“魔物食人精气血肉乃是本能,伤人是必然的, 便是心地再善良之人成了魔也是一样的, 他们那种侥幸的念头多危险啊。”   一旁的杨心问“唔唔”地点头称是,他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刚听录出来的曲谱,若非两个提灯士一左一右地拥着他,他早撞人身上了。   “人们就喜欢听好人作恶, 坏人行善的荒唐故事。”却是花金珠叹道,“这样便显得世上既无好人, 也无坏人, 都不过是寻常人罢了。”   “有理有理。”杨心问一个字没听进去地敷衍一句, 接着问道, “郭川, 你这谱子真没错?”   郭川哽塞道:“……杨仙师, 您这都已经问三回了, 没错, 真没错, 我记得很清楚的。”   “哦——”杨心问拉长音,“你记得这个,却记不住顾小六给你下泻药的事儿?”   郭川尴尬地挠挠头:“我记性一向很好的,只是这阵子总是头晕,容易忘事儿。”   见杨心问的眼睛像是长在那张曲谱上了,花金珠便开口:“却不知杨仙师对乐理也这般造诣非凡。”   “不啊。”杨心问头也不抬道,“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花金珠:“……”   他就随口拍的一句马屁,怎么这都能歪的?   “杨仙师看不懂?”郭川没什么心眼,径直问道,“那你为何从方才开始便看得这么认真?”   杨心问说:“因为看得有些眼熟。”   “眼熟?不应该呀。”郭川说,“笙离的琵琶曲都是专门找人谱的,旁人连弹都不让弹,这首又是新曲,市面上都没有这首谱面的,仙师是在哪里看过这张谱子?”   “谁知道呢。”杨心问哂笑一声,终于收起了于他而言有如天书的那张谱,“可能是在梦里吧。”   郭川觉得这位杨仙师多少有些不靠谱,略显惆怅地往街边看去。   不少商户的摊前都摆着驱邪的挂件,桃木剑和佛珠东挂一个西放一个,少有几个赶时髦,还在桃木剑上挂了个十字架,十字架上顶着净瓶,不伦不类到了个空前的高度。   除了好笑,还叫人看着心酸。   病急乱投医,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吗。今年南边的战事没停,北方又大旱,税收不降反增,若是临了再来一场妖乱,怕是天子脚下都能有大年夜饿死的人。   “仙师。”郭川半晌小心翼翼道,“您真要去找唐大人的麻烦?”   杨心问偏头看他:“麻烦说不上,砍他脑袋而已。”   “就、就这么光天化日之下?”   “我昨晚想搞暗杀来着。”杨心问看着郭川的眼,“说来不好意思,昨晚骗了你。”   骗了我?   郭川有些茫然,刚要出声,便觉得头又有点发晕,半晌忽而想起来——是了,这人昨晚说去散步来着。   “那您要不要今晚再试一次。”郭川揉着太阳穴,他都有些不记得自己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了,“如果唐大人在千机营,您跟他正面起冲突,他必然会让千机营的将士们动手,到时候就不好收场了。”   “怎么。”杨心问像是有些不高兴地仰起头,“你觉得我打不过他们?”   郭川忙道:“不敢不敢!我是觉得千机营的将士打不赢仙师——也不对,就是说,就是……他们、他们只能听上级的命令,但未必就是跟唐大人一伙的。”   杨心问不置可否,斜眼看他,似是让他继续说下去。   “这……大家都不过是讨个生活。”郭川不知为何有些害怕杨心问,但他说不清究竟在害怕什么,杨心问不是个坏人,他知道的,“千机营里的那些将士,不过是您跺跺脚就能踩死的蚂蚁,你稍微收收脚,蚂蚁的日子就能好过些。”   他这话说得有些难听,郭川后知后觉得意识到。   “蚂蚁。”杨心问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如果那些人是蚂蚁,那你是什么?”   郭川心道,稍微大只点的蚂蚁。   “你们晨间在屋外说的话我听见了。”杨心问没有等来回答,倒也不在意,“你看起来很擅长说谎。”   郭川闻言莫名道:“我说什么谎了?”   他们停在了一个无人的摊贩前,那铺子上卖的是麦芽糖,摊前的棚子上挂着一串佛珠。杨心问左右看看——像是在看摊主在哪里,没瞧见,便自己伸手切了块麦芽糖丢进了嘴里。   “我昨晚明明从窗子里跳了出来,跟你在窗下说话了。”杨心问一个铜板都没留下,径直走了,一边嚼着不义之财一边说,“你却跟他们说,昨晚很安静。”   郭川怔了怔,随即道:“我那时候一下子没想起来。”   他看着那少了一小块的麦芽糖,从兜里掏出了两块铜板按在了摊上,才匆匆追上去:“不是有意说谎的。”   杨心问被麦芽糖黏住了牙齿,说话含糊不清。   他走出去很远才说,“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吗。”   郭川点头道:“记得,当时我们在清点蕊合楼的人,陈仙师在和我们司晨说话,你走过来,说……”   咦?   郭川有些恍惚,他们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杨心问为什么会在那么多人中与他说话?   周围越发安静,他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那些叫卖声似乎都为他停了下来。郭川没有留意到,只是越发认真地回忆,他们当时到底说了什么。   “你又记错了。”杨心问却忽然提醒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你奉命来通传的时候,你滑跪在地上,还被我吓了一跳。”   是这样吗?郭川茫然地想,而后发现这样就说通了,当时杨心问忽然开始跟他搭话,是因为要跟他道歉,很抱歉当时吓到了他。   “哦哦,对,是这样的。”郭川恍然大悟,“我又忘了。”   他最近总是忘事,遗忘的部分好像蒙着一层雾,而且伴随着头疼。但只要有人提醒,或者努力去回想,他便能想起一些来,并且惊异于自己为什么会把那么清晰的回忆遗忘。   叫卖声彻底停了。   郭川看着杨心问又走到一个无人的摊上。这次是个卖糖炒栗子的铺子,杨心问兜起自己的袍子,竟然直接抱起锅来往兜里装,装完之后给袍角掀起来打了个结,腹前鼓鼓囊囊的,十月怀胎的肚子都没这么大。   而且这人又没给钱!   他只得又留下了自己兜里的铜板。   “杨仙师……你要这样去千机营吗?”郭川苦着脸道,“您可别再拿别人的东西了,我、我这兜现在比脸还干净……”   杨心问挺着个颇有贪官之相的大肚子,一路搜刮民脂民膏,左手一个糖葫芦,右手一个烤饼,一边吃一边看向把靴子抵押在摊上的郭川:“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你怕什么?”   “不问自取,是为偷。”郭川严肃道,“而且杨仙师您这一身穿金戴银的,不应该贪这种小便宜。”   杨心问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我师兄给我准备的这一身都是好东西?”   郭川:“……”   “这俩带铃铛的镯子——灵气逼人,冬暖夏凉,铃声有醒神辟邪之效。”杨心问又挺了挺胸,示意自己胸前的长命锁,“这锁乃萧山灵矿里的上品灵石所成,有正气补血,固本培元的奇效,只要戴着,灵脉便会有如被灵泉温养,通体舒畅!”   郭川:“我没问。”   杨心问:“你问了。”   “还有这绳,那更是极品中的极品,乃是我师兄亲手牵的血蚕丝拧成的,功效——唉,罢了罢了,看你这幅没劲的样子,我也不跟你说了。”杨心问三两下把手里的东西吃了下去,“总而言——嗝——之,我跟我师兄相亲相爱,所以第一次听说你的时候,我还是很高兴的。”   郭川指着自己,犹豫道:“我?”   杨心问点头:“毕竟你也知道,骨血跟元神不一样,替代品太难找,再加上他那个性,让无辜的人去替他,肯定是不愿意的。所以当我意识到你这手功夫能做些什么的时候,结结实实高兴了一把。”   郭川越发困惑,左右看看这空无一人的街道,又指了指自己:“你说我?”   “可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你们那破楼里就开始拍卖人了。”杨心问抱着肚子,似是有些疲惫道,“天下哪里会掉馅饼,你那元神道又是要用人当耗材的。”   从刚才开始,郭川便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但他忽然意识到,这里不是去京郊千机营的方向,而这条长街似乎有些太长了。   “别在人小兄弟的心魄里躲躲藏藏的了,这里是我的地盘,你的心魂还没糖葫芦的糖衣结实。”   杨心问背身,从虚空中抽出了一把剑来,用剑尖挑起一颗栗子,送到了郭川面前。   “画先生,要我请你出来吗。” 第146章 一摊烂泥   出宫的这条路上, 只有唐鸾和唐凤兄妹二人。   他们穿得差不多,身形也差不多,虽然长得不是特别像, 但却是实打实的兄妹,同父同母的那种。   “哥。”唐凤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多少考虑了些脸面的事儿, 但最后还是说, “要不咱们跑吧。”   唐鸾双手兜在袖里, 出神看着脚下的雪, 闻言有一瞬间的恍惚。   当年在霁淩峰上,他似乎也向唐凤这么提议过。神鬼打架,他们这群凡人在旁边掺和纯属找死, 哪怕手持上好的法器“事事不求人”, 在那股可怕的威压下也撑不过一个回合,跟那姓姚的小胖斗一斗都要汗流浃背了。   当年他们想要撤退,结果被姓姚的绊住了。   如今呢。   “那事儿我看着是瞒不住了,司仙台跟阳关教都有退路, 大不了折几个仙座掌使的进去,让姓陈的消消气, 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可这么大个北岱朝廷跑不了, 太子跟四皇子都没处去。”唐凤压低着声音, 生怕叫人听见, “杀一两个皇子, 连带着杀三个皇帝, 我觉得在仙门眼里都不算什么大事儿。”   “不会的。”唐鸾慢慢道, “他们可以, 但不会这么做。朝廷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但是朝廷执掌全境的这套制度他们还需要,税收、河运、粮食……把皇子们杀光对他们没有好处,至少会留一个,只要让他们留下太子,我们就不算输。”   唐凤有些担心:“可他们要是选的四皇子……还有咱那倒霉侄子,就一个死读书的傻小子也能被盯上,下一次会不会就轮到我们了……”   唐鸾忽然站定。   他不知怎么地抬起头,恰巧发现天空飞过了几只鸟,那鸟的尾羽长得惊人,形似传说中的凤凰,几乎让人困惑它们是怎么拖着这么长的尾巴飞上天的。   他张了张嘴,白气从他的口里如云雾般涌出。   暖耳罩着他的官帽,肩上的伤口被冷风吹得疼,但没有再出血,便不算什么大伤,他们勉强可以称得上四肢健全。   有健全的腿,没有拦着他们的人。   这条路看着很长,但也很空旷,他们很快便能冲过去。   唐鸾看着那几只飞远的鸟,心想,要是他能早些想起逃跑就好了。   //   郭川的脑袋稍微动了动。   这不是指他的脖子,而是脑袋。在大概眉毛的位置,上下错位,随即旋开,一个影子从那个小口里钻了出来——字面意义的影子,那只是一坨黑影,一开始任何实体,从别人的头盖骨里钻了出来,然后化为一滩泥浆一般流淌在了地上。   郭川随即软倒下去,杨心问动了动剑尖,用蛛丝将这心魄的头盖骨缝了两下。   对方并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哪怕在他见过的那么多意志不坚定的人里头,郭川的心魄也是软得数一数二的。   为何是数一数二,因为旁边这坨已经不成人形的玩意儿可以跟他竞争第一。   顺带一提,第三是姚垣慕。   他为什么总是会遇见这种软趴趴的玩意儿?   杨心问叹了口气,一脚踩在了那坨烂泥上:“画先生,几日不见,怎么这么落魄了?”   烂泥没有人形,估计骨血早就不知道在哪里处理了,只剩这个脆弱的心魄和时有时无的元神。   他的肉身无法再感知痛觉,但是心魄在杨心问的魇梦蛛网之中,杨心问想叫他多疼便能多疼。   于是这没怎么使劲儿的一脚踩上去,烂泥感到了如同被巨象躯干的疼痛,发出了“咕噜咕噜”的惨叫声。   “咕噜咕噜……”   “诶呦,不好意思,脚下没留神,没踩疼你吧。”杨心问笑眯眯的,典型的小人得志,“你说什么?大声点。”   “放……放开我……”   “什么什么?”杨心问的手拢在耳边,“再大声点。”   “救……救命……”   “听不见啊。”   “请放过我!”烂泥尖叫道,“求求你了!”   “差强人意。”杨心问略显勉强地屈尊移开了脚,“不要给我咕噜咕噜地装蒜,我问,你答,明白吗。”   烂泥忙不住地抖动着,应该是个点头的意思。   “你什么时候钻进郭川体内的?”   “就、就在你们包围蕊合楼的那天。”画先生的心志便如眼下看起来那般柔弱,是真真正正扶不上墙的烂泥,“你当时还在盲视的状态,看得清清楚楚,我临时用那些人的元神搭出的桥梁根本撑不住大妖的心魄,没两下就会消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混出去,恰好这个小子冲了进来……便钻了进去。”   杨心问回忆着那日:此人离开时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那从虚无里出现的鸟妖来得又太是时候,他本以为是早有预谋,谁知就是慌不择路地跑路。   “这人被你钻了这么一趟还能活吗?”   恶心的淤泥蠕动了一下,这是个思考的动作。   “还能活。”画先生半晌斟酌道,“但不是那种庸俗认知里的活着。”   杨心问飞起一脚把烂泥踹在了个肉铺里。   烂泥和烂肉混在了一起,应该基本等同于画先生和郭川的心魄混在一起的模样。   杨心问走过去,拿起了案板上的刀,将那玩意儿剁得更碎,一边剁一边说:“三相缺的哪相,怎么缺的,说清楚,别拽文,也别想着撒谎,你的心魂漏得跟窗花样的,我看得清你有几个心眼儿。”   “啊啊啊啊啊别——疼疼疼疼——”   “说清楚了我就停手,别浪费时间喊疼。”   “是、是是是我挪动了他的元神……让它渐渐……渐渐连上我的心魄……我就能逐渐掌控这具骨血……他的心魄很脆弱,失去了骨血和元神……的……的支撑后,很快就会……归于本源……”   杨心问没停手。   烂泥跟碎肉不分你我了:“归于本源的意思就是……魂飞魄散……”   “早说不就好了。”杨心问放下了刀,脸上还粘着些碎肉,“按你那套说辞,心魄产生桥梁,再生出骨血,但骨血没了,心魄也会散魂,那你现在赤条条的一个心魄,什么时候散?”   画先生估计巴不得自己能散了。他可不是个铁骨铮铮的玩意儿,在酷刑和死亡之间,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可惜现在他没这个机会。   “我……不会散那么快。”烂泥的虚弱中有些许渴望,“你说得对,这个地方……你说的算。”   杨心问眨了眨眼,随即反应过来。当年这么多人被无首猴抽魂入蛛网,他一个个都完整送回去了,显然心魄在这魇梦蛛网里更能熬一些。   “郭川的心魄离开他的元神太久了,就算现在杀了我,送他回去,他也活不了。”画先生看出了杨心问毫不掩饰的杀意,“别杀我……我还有用……”   “你现在只有一种用处,就是回答我的问题。”   “是……”   “阿磬到底是谁?”   “阿磬是……”画先生讷讷道,“是蕊合楼的楼主。”   刀光一闪,他忙补充道:“还、还是正端十九年妖乱时诞生的鸟妖,当时蕊合楼里的一个妓子……”   “什么意思。”杨心问用刀撬开一个栗子扔进了嘴里,“她到底是妖还是人?”   “她是人……原本是……”烂泥讨好地圈成一团,接住了杨心问扔出来的栗子壳,“但是她堕魔请愿时,祈求自己能变成一只飞鸟,于是变成了第一个真正的‘妖’。”   “真正的?”   “兽类生而无元神,它们的心魄和骨血之间只有线状的灵丝相连。”画先生字字斟酌,生怕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疯子又拿他当肉馅剁,“心魄通过那些灵丝塑成骨血,但骨血无法通过那些灵丝反哺心魄,所以他们永远那么蠢。”   “正常来说,‘妖’是不存在的,兽类没有成人的能力,但人要变成兽形却有很多种方法。”   地上那软瘫的郭川忽然抽搐了一下,似是有转醒的迹象。   画先生意识到自己得抓紧证明自己的价值了:“一直以来,元神道的大家都以‘飞升’为手段探寻这条路,临渊宗开山人提刀客所创的‘请仙’,是这条飞升路最大的成就,也是这条路的终结。”   “请下凡的仙前尘尽忘,对自己如何飞升的也一无所知,问及天上白玉京也皆曰不可说,一旦说了,或是叫人以术法唤回人间的记忆,便会被天雷夺魂,当场魂飞魄散。”   郭川迷茫地睁开了眼,双手撑着雪地,慢慢地坐了起来,他看看天,再看看地,显然不明白自己究竟现在何处。   半晌扭过头,发现旁边有人,立马便要开口询问,让杨心问反手用蛛丝捂死了嘴巴。   “继续。”   烂泥闻言,一扫方前的畏缩,挺了挺疑似胸膛的部位,骄傲道:“但是,我的祖宗——季枝,在那场京乱里看到了元神道不一样的解法,认识到了元神是骨血和心魄的桥梁。在当时临渊宗前辈的助力下,他脱离了本家,驻扎在了京城,和阿磬携手开始研究以‘妖’为方向的元神道。”   “临渊宗前辈。”杨心问嗤笑一声,“个死猴子真是阴魂不散。”   他这句话一出,那烂泥便露出了格外惶恐的神色——具体表现为整个泥团都开始颤抖。   “你……你你你你……你真的……真的把鼎中猴给……给吞了……”   “不错,而且下一个就是你。”杨心问转着刀,用刀尖提溜起了那滩泥,“然后呢,你们的研究——是如何跟东山口的兵乱扯上关系的?” 第147章 兴兵   “正端十九年, 京中妖乱,季家开始在实际上接手蕊合楼,投入四十万两。”秦世人顿了顿, “正端二十三年,湘平兵乱,南昆的士兵一路屠城屠到了夷襄东山门, 该年年末, 蕊合楼走账三十万两。”   衡阳公拧了拧自己的帕子, 这寒冬时节, 岁末腊月,他竟能用帕子擦汗,末了这帕子还能给拧出水来。   秦世人每一句话都在叫他的汗流得愈快。   “正端四十六年, 罗生道第一次起三元醮, 蕊合楼收入一百一十万两。五十一年,海寇东来,蕊合楼支出十万两。”   秦世人杵着杖立在一旁,笑眯眯地抚弄着他的胡须, “邵季二人当年同入翰林院,共修《正端大典》, 发现湘平、东海两役有异并不难。唐轩意好读史, 凭一己之力在那书堆里寻到了异状, 倒是难能可贵, 最后遭人灭口, 属实可悲, 属实可叹。”   衡阳公快要坐不住那把椅子了。   明察所除却地下两层, 地上有十层, 每层各有各的用处。而最顶层作为瞭望台, 本来只有一圈灵旗,而眼下加了一张桌子三张椅子,以及一道屏风,四周落了帘,烧了炭盆,一时间倒是局促了起来。   局促的不只有瞭望台,还有衡阳公,他已换了第三条帕子了。   “竟、竟有此事?这、这些事我一概是不知晓的……”衡阳公臃肿的身形裹在熊皮夹袄里,他看向那扇花鸟纹云母屏风后若隐若现的人影,意有所指道,“陈仙师何时来啊……我自然是可以等的,可王妃尚有身孕,不敢叫她受累了……”   秦世人忙道:“不敢累着王妃的玉体,今日陈仙师与人座谈,确实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不如二位今日还是先回去,下次约好了时辰再来?”   衡阳公一听这话自然是不愿意了,他忙道:“不急,不急,我们再等会儿就是了……只是不知……陈仙师现下在跟哪位贵人谈话啊?”   秦世人但笑不语。   衡阳公头皮发麻,额角又渗出两滴汗来:“……这炭火是烧得有些旺啊,哈哈。”   新挂的厚棉帘也不能挂实,不然里头烧炭是要出事儿的。秦世人动手卷起了南面帘子的缝儿,从这儿望下去,大半个京城尽收眼底。   屏风后的女子轻咳了一声,似是不愿发出太大的动静,把声儿都捂在了帕子里,显得越发娇柔。   秦世人听闻四皇子妃温平章是个有些仙缘的人,少时在雒鸣宗挂了名的,只是后来退妖驱邪时伤了根本,才下山回家,没多久便嫁给了四皇子。   按理说,只要灵脉尚在,对寻常冷热都比常人更能抗些。   可这位皇子妃约莫是伤得确实太重,在门外一个照面,秦世人以为是片没上色的纸人飘进来了,脸色惨白,双颊瘦削,两眼外突,披风都掩不住那枯枝一般的身形,斤量像是全长她兄长身上了。   “哥哥。”却那屏风后的枯枝忽然开口,气若游丝道,“不如……不如将事情都说与监侯听吧。”   衡阳公面露难色。   温平章又说:“事已至此,这条泥船迟早是要沉的,我们要为自己和四皇子谋条退路啊。”   “可……”   “还有我肚里的孩儿。”温平章用香帕点泪,“哥哥,阳关教究竟是邪教,我怎敢把我孩儿的命堵在他们身上啊?”   说到动情处,屏风后已隐隐传来阵阵啜泣声。   秦世人觑着这两人,皱巴巴的眼皮里精光直露。这衡阳公和四皇子妃人都已经偷偷摸摸来了,比太子的人跑得还快,眼下这幅情态,不知是要做给谁看。   果然,那衡阳公装模作样犹豫半晌,终于是长叹了一口气,做出妥协的模样,随即揉搓着衣角,正坐道:“不错,张氏王朝气数已尽,我们该为自己谋个退路了。”   “还请秦监侯一请陈仙师,我们兄妹二人,有要事该禀。”   秦世人搔挠着自己的头发,并不动容,依旧道:“都说了陈仙师现下在会客,那边也说是要紧事。仙师让我来接待你们,提点过两边都是要紧事,谁说得快,谁说得好,哪边才是最要紧的。”   帘子又被掀高了些。   衡阳公半晌闭了闭眼,肥胖的手指互相摩挲着。他为避阳关教和太子人马的耳目,今日是乔装打扮了一番前来的,乍一看是简朴了不少,只手上的指环一个都没摘。   其中拇指上的那个鸡血石环最为夺目,他看着那没有一丝暗沉的红,许久开口道:“这么多年,我们也算尽职尽责。”   “我们也是,圣上也是。”   “我们一直都是听命行事的。”他怔怔地看着那块石头,那是先帝赏给他的东西,“命令我们的是司仙台,从几百年前,从太祖皇帝起义覆灭康王朝之时,司仙台就有所助力。”   “为何相助?”   “他们要死人。” 衡阳公压低了声音,像是不愿让温平章肚子里的孩子听到这些话,“很多很多的死人。”   “死人何处没有,为什么非要找你们?他们若要杀人,岂不是更轻而易举?”   衡阳公闻言苦笑,摇了摇头:“秦监侯以为,世上杀人最快,最多的是什么?”   秦世人不答。   “不是三元醮,也不是妖乱,甚至不是什么洪涝天灾。”衡阳公顿了顿,“是战事。”   杀人的刀再快,也不如人杀人来得快。   桌上备上的水迟迟烧不开,这会儿才慢慢冒出些声响来,咕噜声像是溺亡之人嘴中冒出的泡。   “我们查过那些尸身的下落。”秦世人在那声中回过身来,尤记自己的台词,“并无被人挪用的迹象,东山门也并没有上等阵法起阵的记录。”   衡阳公垂眼不语,却是屏风后的温平章轻声道:“能直接与司仙台首座相谈的只有历代圣上,便是如今的太子和四皇子也是不能僭越的,我们只是做事,知道的并不详细,可我……我曾听过那神使说过这样一句话。”   温平章的影子在屏风上晃动了一下,似是挽起了耳边的发。   “他说,死亡本身就有意义。”   //   “我我我我我……我真的不知道哇啊!”画先生眼见着杨心问已经把锅给烧热了,吓得肝胆欲裂,欲哭无泪,“他们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事了我们就收些银子买人,从太爷爷那会儿就这么下来的,我没敢多问啊!”   锅里下了油,杨心问用铲子把画先生挑了起来,叹息道:“那真可惜,你没用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要!等等!等等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英雄且慢!我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啊——”   锅都热了,杨心问觉得不把他扔下去炸一通有些可惜,用铲子捞着那坨烂泥在油上晃荡,画先生没有手脚,周身就只能黏在那铲子上,溅点油花起来他都要惨叫一声。   被封口绑在一边的郭川全然摸不清情况,只觉得此情此景诡谲异常,并疑心下一个就是自己,不免“呜呜呜”起来,企图在这个幻境里求援。   “我知道——我猜过这事儿——虽然神使没有说明白,可我隐隐约约猜、猜到了——”   杨心问把铲子凑得离油更近了些。“说。”   “起兵!只说让南昆起兵,总督叛逃就行!”画先生的一小坨不规整部分流了出来,碰到了油,霎时飞溅起一串的油花,他一声惨叫跟那油滋的声音水乳交融,活阎王听了都要说一个惨。   杨心问把铲子一扬,把烂泥扔进了雪里。   “怎么做的?”   画先生忙将自己埋进雪里降温,嘴上依旧不敢停,继续道:“南昆乃沼瘴弥漫之地,灵气稀薄,灵脉贫瘠,向来更崇尚邪神巫蛊之术,老皇帝早就养蛊养坏了脑子,爷爷随便用点什么法术,都能诓得他找不着北,骗他出兵再简单不过。”   “至于那湘平总督……”画先生不敢再用他那套“脱俗”的说法,径直道,“就跟楼里换皮的妖兽一样,只要把他的元神移到旁人身上,自然便能操控他临阵叛逃。”   虽是幻境,但雪地的冷却是实打实的,这里的雪不会再下,却也不会化。   郭川坐在雪地里,以为自己在做梦。   这二人在说什么,怎么他连一个字都听不懂?   “正端五十一年的东海倭乱也是你们干的?”   “是……仙门向来不管人间的战乱,若是妖祸,他们便会出手,但只是战乱,便无人会理睬。”画先生可怜兮兮道,“没曾想东海那群散修坏了规矩,以修士之身入世,成立了雒鸣宗在东海抗倭,所以并未掀起大乱便结束了。”   杨心问尤记得自己背过这段门史,三宗起源各有不同,后世篡改得也不少,但雒鸣宗乃入世的宗门,且成立得最晚,这段门史还算保存得完整。   雒鸣宗坏了规矩,其他仙门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本欲按规矩清理了他们,可抗倭之功在百姓眼里尤为显赫,仙门也不能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斩了功臣。   商榷之下,雒鸣宗人立誓,除了海外来犯,绝不染指境内纷乱,宗内的监察长老一职,由其他仙门轮流指派。   杨心问作为凡民出身,自然是对这段门史深恶痛绝。倭人蛮横歹毒,抗倭之功乃不世之功,竟然还要被其他仙门诘难,简直欺人太甚!   如今再瞧,这不讲理之中,多少带着点司仙台被人坏了好事儿的气急败坏。   “可是为什么?”杨心问蹲下来,从雪里拎出了画先生,“司仙台这么做究竟有什么好处?”   画先生期期艾艾道:“这、这这这这这您就是再把我给炸了我也不知道啊……我们蕊合楼根本无意掺和这些事,司仙台和阳关教都拿我们当棍使,我们就是几根棒槌而已,您要真想知道,得往上问……”   “上?”   “天子跟司仙台的金莲九座,他们肯定是知道的——哦,还有司仙台的客卿。”烂泥小心翼翼的,语气像是想要讨个巧,“您的大师兄,圣女一脉的叶珉。” 第148章 同盟者何人   杨心问冷冷地扫他一眼:“我只有一个师兄。”   画先生此人市侩却不够圆滑, 是个兼具心眼儿多和缺心眼的奇人,闻言竟还不知道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继续说:“就算那叶珉如今已经不是临渊宗的弟子了, 这师兄弟的情份肯定还是在的,你亲自问,他肯定——啊啊啊啊啊啊———”   锅热了。   杨心问拍了拍手, 将手上的雪扫掉, 无视那被他扔进油锅里的泥, 慢悠悠地望向郭川。   郭川身上的蛛丝让他解开了, 但依旧一动不动,他像是个新立的冰雕呆坐在雪地上,额头上的蛛丝撤了, 以至于他的脑壳还有些许的错位, 淅淅沥沥地流出些脑浆来。   “你们……你们在说什么?”他比任何时候都确信自己在做梦,无人的摊位,会说话的泥巴,还有杨心问时不时自虚无里变出的实物, 每一样东西都在告诉他这是在做梦,可他的本能却在诉说, 自己从未有如此真切的体验。   杨心问可没功夫在这档口去给人做解释, 他正苦恼着——一个画先生, 一个郭川, 究竟该怎么处理他们。   画先生多少还有些用, 暂时把他关在这魇梦蛛网里是最合适的;郭川虽然严格来说是个死人了, 可到底心魄还在他的蛛网里说话, 就这么踢出去看着他魂飞魄散似乎也不太合适。   思来想去, 似乎只能先这么撂着了。   杨心问伸手捧雪搓了把脸, 内心有点复杂。   他才刚把那群心魄被无首猴关在蛛网里的人救走,眼下便又来了两个入狱的。   加上无首猴,他跟个囚车样的带着这些人跑来跑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杨心问一边叹气一边叫自己心魂归位。人声渐起,方才无人的长街上重新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半睁眼时,他看见“自己”还在沿着长街往前走,一旁的“郭川”也状似平常。   只有落后他们一步的花金珠累得发飘,十指绑的傀儡丝绷得紧紧的,为了掩护他们的心魂离体,瞧着也是颇为为难。   “您可回来了。”感受到傀丝那端传来异动,花金珠长出一口气,手指搭线换绑,专心操控着郭川的尸身往前走,“劳您下次入定前先知会一声,哪有人走着走着就躺大街上的。”   “师兄说你能帮我,我自然是信你不会让我睡大街的。”杨心问欠揍地退后两步,拍了拍花金珠的肩,“放心,我离魂时对周遭并非毫无防备,真要有什么事儿我就回来了。”   花金珠面上带着受气的可怜模样,手酸得很:“仙师——”   杨心问懒懒道:“闭嘴。”   花金珠连忙噤声,不知这阴晴不定的祖宗怎么了。可随即杨心问便扭头跟他笑,和煦道:“啊,刚才不是在跟你说,那郭川烦人得很。”   天属司晨扭头看了看自己牵动的郭川的尸身,那尸身硬的很,脖子上都被他勒出青紫色了。   “小川他……”花金珠艰难道,“他还好吗?”   “嗯……除了天灵盖歪了,其他的还好吧,话挺密的。”   花金珠:“……”   花金珠:天灵盖都歪了原来算还好吗?   他动了动手指,郭川的尸身在这冷天里越发僵硬,要让他正常行走起来越发困难,倒不是扯不动,而是怕扯得太用力了,把人的腿给当街卸了。   眼看快到城门,近来京城戒严,城门轮值的普通士兵都有十人之多,城门上则站着四个提灯士,还有一条灵犬。   灵犬身形巨大,通体雪白,天生异瞳,但其实两眼都是瞎的。嗅觉异常灵敏,能闻出魔物和修士的气息,据说是白晚岚那灵兽校场里去年的寻回魁首,在偌大的京城里仅用一炷香的时间,便衔回了四个散发着堕化之气的秽物。   他们二人接近,那灵犬立马便坐直了,在城门上直勾勾地看着他们——虽然两眼是瞎的,但看起来很是唬人。   提灯士们认得花金珠,但依旧需要腰牌登记出城。花金珠操控着不知是被冻僵了还是尸僵的郭川,小心谨慎地藏着傀丝,不太方便拿腰牌,便小声道:“杨仙师,劳驾帮我拿下腰牌。”   他叫的杨仙师没反应,花金珠转头看过去,便见杨心问正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只灵犬。   见人神色认真,花金珠不好打扰,只能自己艰难地掏出腰牌——果然单手操控便出了岔子,郭川的一截小拇指被他扯下来了。   花金珠忙用脚扫了扫雪,拢住那节小拇指,同时状若无事地将腰牌递过去,正色道:“奉令出城,不得延误。”   守城的提灯士也收了寒暄的意思,查过腰牌之后便放行。走出去十几步,花金珠发现杨心问还在回头看那只灵犬,不免疑惑道:“那只灵犬可是有什么怪异之处,惹得仙师这般在意?”   杨心问须臾才转过了头,半晌道:“它长得挺大的。”   “……卑职看得出来。”   “若是这样大小的灵兽,比妖兽也小不了多少。”杨心问说,“一口下去,也能咬掉唐轩意的半个身子。”   花金珠一怔,随即道:“你是说害人的并非妖兽,而是灵兽!”   “我没那么说。”杨心问背过了身,倒退着走,双眼还看着那城墙上的一抹白,“师兄说那三人死状夸张骇人,警示的意味大于杀伐的意味,凶手要的是天下哗然的结果,引着人来查当年的事,禽兽是干不来这种事的,而且灵兽分得出生人,一般不会有无故伤人的事。”   “那您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只是有这种可能。”杨心问顿了顿,“灵犬对郭川没有任何反应,对死人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如果是吞咬死人,那三个受害者不翼而飞的半身便能解释了。”   他说得不错,这本是很简单的推论,那伤口显然是巨兽所为,或是妖兽,或是灵兽。   可花金珠从未往灵兽身上想过,哪怕他们明察所里就养了一大窝。   这世上带了个“灵”的,听起来便是好东西,带了个“魔”的,不用听都像是坏东西,京中本就养着大妖,他们从一开始便不曾想过其他的可能。   更何况那还是在他们明察所里的灵兽。   “……明察所出入皆需手谕和腰牌铜锣。”花金珠艰难道,“如果是校场的灵兽所为,那杀人者——”   杨心问道:“闭嘴。”   花金珠这次学聪明了,笑道:“是郭川他又吵——”   杨心问骤然旋身,脚背打着花金珠的腰,把人踢出了三丈远!   花金珠还没来得及惨叫,腰间的剑就被杨心问顺势抽出,寒芒一闪,他立刻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杨心问踹开花金珠,自己向后越出几尺,三道飞镖从他荡起的发丝间穿过,擦着他的面皮过去,他斜眼捉到一个人影,落地的瞬间便点地冲出。   来人灰衫罗裙,一手捻镖站在枯树下,眼上的疤被雪光映得发亮,赫然是花儿姐。   杨心问手中剑出,御剑而成十五道剑意,十道金光乍现,五道黑气弥漫,间错旋转有如太极八卦阴阳相生,铺天盖地地朝着花儿姐飞去。   花儿姐骤然打出五道飞镖,一边打出一边笑道:“金花人命镖,道道都是借你们修士的骨血所成,你接两个来,猜猜他们生前是何境界。”   此话攻心之计,但着实找错了人,杨心问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剑尖轻挑五下,剑意随之将五道金花镖打落,成惊涛怒浪之势朝着花儿姐削来。   只听隐隐剑鸣,枯树枝节寸断,杨心问的一剑连同十五道剑意齐齐扎进花儿姐的胸口。   就在扎进去的一瞬间,那胸口便骤然干瘪下去,人肉的实感消失,一张轻飘飘的纸人挂在杨心问的剑上,纸人的脸上涂着奇怪的胭脂,还讥讽般朝着杨心问吐舌头。   和三年前如出一辙的戏法。   分明在捅穿前的一瞬间,杨心问还能清除地感受到这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可在眨眼间却又成了一张轻薄的纸。   他将扎进树干的剑拔了出来,挑着那张纸,向着在他身后站着的花儿姐道:“原来如此,阳关教跟蕊合楼的交易就是这个。”   “蕊合楼的画皮术还做不到这样。”花儿姐微笑道,“可你和我是与众不同的。”   杨心问随手划破了那张纸,背靠树干,冷眼道:“上次这么跟我攀关系的还是无首猴。”   “就结果来看,你和他确实因缘匪浅。”   “我好心给你个机会说话,你就是来说这种废话的?”杨心问拎着剑穗转剑。   花儿姐微微眯眼:“你知道我会来?”   “废话,不然我跟师兄干什么当街喊那么大声,这不是生怕你找不到我嘛。”杨心问说,“我们公平得很,既然要谈,那大家都有机会。”   花儿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一阵极其疏阔的朗笑声。她生得并不惹眼,但面容不可思议地杂糅着英气和温婉,这般笑着,既见豪情,又生温和。   京郊之外,时近年关,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千机营又还在十几里之外。除却被踢得腰疼爬不起来的花金珠之外,周围再没有旁的人了。   “我确实是来与你谈的。”花儿姐笑意未敛,颔首道,“方才多有得罪,只是若连这都躲不过,我们也没有谈的必要。”   杨心问冷笑:“你个两度落荒而逃的手下败将,还点评上我了?”   “几年不见,你倨傲不减。”   “几年不见,你修为半分没涨。”杨心问把剑往雪里一插,抱臂胸前,“有事儿快说。”   花儿姐正了正神色,抬眼已不见嬉笑之意,她浅浅换气,开门见山道:“两日后的忘甘寺之约,司仙台,阳关教,宫中的人都会来,意欲围剿陈安道。”   杨心问静默不语。   花儿姐接着说:“当然,说是这么说,但不过一群瓦合之卒,乌合之众,心并不在一处。”   鲜少有人这么说自己的,但花儿姐说时面上不见半点窘迫尴尬:“眼见司仙台式微,那二位皇子更会有自己的主意,多半已经向你们示好了。可他们与我们结盟不诚心,向你们投诚更不会诚心,说到底,他们跟司仙台都不敢叫那两次兵乱公之于众。”   花儿姐顿了顿:“我们阳关教同他们不同,既不需要杀了陈安道灭口,也不担心明察所的追捕,最重要的是,我们才是真正和你们站在一边的。”   她说着低头看向眼地上的花金珠。   花金珠立马心领神会地往旁边滚远了些,捂着耳朵闭着眼,深谙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的道理。   “阳关教跟仙门站在一边。”杨心问感慨道,“你也是什么牛都敢吹啊。”   “不是仙门。”花儿姐摇头笑道,“是你们,或者说——是你。”   杨心问眸色一深。   郊外的密林如今只剩一群枯枝覆雪,林间鸟雀稀疏,却还隐隐有黑影闪现。   “从二十多年前,我们便先后通过季铁和叶承楣破坏了两次三元醮。”花儿姐从怀中拿出了一个明珰来,拇指轻轻拂过那明珰上的血迹,“我们才是最不希望来年的三元醮能顺利进行的人。”   “而教中原本的计划,是不惜一切代价提前杀了陈安道。”   她将那明珰递了过来。   杨心问两指捻过那明珰看了看,有些印象,这是当年霁淩峰上那位用千千结心网的人的东西。   准确地说,是遗物。   花儿姐的目光还流连在杨心问的掌心,许久叹息道:“可是你从无首猴的魇梦蛛网里杀出来了。”   “你身为心魄,修为又已近巨啸,世上最强悍的两道幻术皆在你手,陈安道本就很难对付,你二人联手,我们确实是什么办法都没有。”花儿姐语气诚恳道,“所以我们现在只能求助于你。”   日光将那陈旧的明珰照得发亮,干涸的黑血却显得越发污糟,这陈年的血迹,杨心问却依旧能闻到那股腥味。   “求我什么?”   “以此物为信物,同我们联手。”花儿姐轻道,“在来年三元醮起阵之时,我等愿助你和陈安道远走天涯。” 第149章 药茶   偌大的明察所, 连个煮茶的炭炉都没有,只花金珠自己私人珍藏了一个。   他人不在,也不能不问自取, 陈安道便管白晚岚要了个药煲来煮茶叶。   又苦又香的怪味儿从煲里飘出来,陈安道以煲药的手法在一旁扇着扇子,一边有些好奇一会儿这普洱会是什么味道, 一边又想着杨心问怎么还没回来。   外头有人敲门, 陈安道转过头, 站在门边一脸不爽的白晚岚开了门, 便见秦世人站在门口,躬身道:“监正,仙师, 人已走了。”   “知道了。”白晚岚不知在啧谁, 反正大声地“啧”了一声。   见不是自己等的人,陈安道又默默地回正了头,盯着那药煲上的小盖,“可说清楚了?”   “回仙师的话。”秦世人也闻到了屋子里的味儿, 吸了吸鼻子,没敢问, “说是司仙台的指示, 司仙台要哪里乱, 他们便先派蕊合楼起事, 再调派官员把事儿弄大, 末了再收尾, 之后再给蕊合楼拨些人和金银作为报酬, 这事儿便算成了。”   秦世人闻得鼻子发苦, 偏头打了个喷嚏:“不过, 司仙台此举是为了什么,衡阳公说不出来,称只有皇帝知道。”   陈安道将扇子放在一旁,用湿布去捂住药煲的盖:“有劳,下去吧。”   秦世人还不及行礼告退,白晚岚就不知哪儿来的火气,“砰”地一下把门关上,险些撞到秦世人的鼻子。   秦世人在门口嘀咕了两声,有些担心二位在里头打起来,可又觉得以监正的修为打谁都费劲,应当不是武斗派,便又安心的走了。   脚步声渐远,屋里低沉的气氛像是压在盖下的沸水,陈安道就着湿布将盖子一提,那边白晚岚开口道:“就差一步陈安道,就差一步,没有现在放弃的道理。”   果然烧开之后的味道更为怪异。   陈安道把煮好的茶水倒进了杯子里,放在鼻下嗅了两下,没喝。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不必再提。”   “凭什么!”白晚岚向来更喜欢阴阳怪气,鲜少这样直白地发火,“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陈安道端着杯子站起身来,将那杯混着药渣和茶渣的水端到白晚岚手边的柜子上,“我只知道我将京中的事委任给你,想来是大错特错,若是换陈潮来,不会这么久才探知道蕊合楼背后对人动的什么手脚,楼上那些人也不至于丢了神魂,形同走尸。”   白晚岚的脸色铁青:“陈潮是什么货色,你拿我跟他比!”   “陈潮有些急功近利,不算周全,但胜在为人倔强好胜,做事一心一意。”陈安道说,“当年他被先父有意养出了心魔,这些年已沉稳许多,但锋芒锐意不减,我很欣赏他。”   “他一心一意跟你抢家主之位,眼下不过是蛰伏罢了。”   “晓得蛰伏便是进步。”陈安道略顿,半晌轻笑,“而且也不需他蛰伏多久。”   白晚岚猛地向前一步,提着陈安道的领子,一字一句道:“本不需如此。”   陈安道由着他动手,目光不偏不倚道:“那你说如何。”   “画皮术并非没有改进的可能!”白晚岚喝道,“况且每月不过十几人的性命,天下猪狗不如的畜生这么多,本就该死,你拿那些人来抵命,有何不可!”   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三元醮不需要重开,你也不用死。”白晚岚触及陈安道没有丝毫波澜的双眼,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又忽然松手,重重地推开他。   陈安道没防备这招,往后踉跄几步,还是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穿得厚,自然也说不上疼,就是手撑了下地,手腕有点发麻。   没人想死,他也不想。若非背上已经负着万人血债,再背不上哪怕一人的性命,陈安道或许也该点头了。   可背不动就是背不动。他从不自诩心怀天下,算来只是不愿活得太煎熬。   陈安道没立刻站起来,坐在原地揉了揉手腕:“我已说过,人命的交易我不做,此事不必再提,尤其是不许在旁人面前提起。”   “旁人。”白晚岚拿起那杯茶,往炭炉下的烧炭里一浇——看起来是更想往陈安道的脑袋上浇的,到底忍住了,“拐弯抹角,杨心问的名字烫嘴吗?”   火灭了,没一会儿那炉子里的声响便停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陈安道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了点笑意,半晌点点头:“嗯,你不要和他说这些有的没的。”   白晚岚看他模样,嗤笑一声:“我倒想知道,你是怕他选你,还是不选你?”   “要紧的不是他选谁。”陈安道的右手手腕还在发麻,他用左手扳着床沿慢慢站起来,拂了拂身上的尘,“是我不能把这种选择放到他面前。”   白晚岚还要说什么,陈安道径直打断道:“此事了后,你自行回兮山,其他事我已通寮所传回了陈家,年后陈潮便会来接你的位置。你养的那些灵兽,年前找好去处,做事的那些可以留下,用来研究画皮术的那些一并清理了,别留下痕迹,这邪术万不能叫有心人参透。”   “行。”白晚岚冷冷道,从一旁的箱笼里掏出了条红尾粗蛇,骤然扔给了陈安道。   那蛇方才还在休息,猝不及防被人扔出来,既不见凶性,也不敢再睡,在空中调整了姿势,稳稳地落在了陈安道的肩上。随即蜿蜒而下,顺着陈安道的手臂往下爬,最后停在了右手的手腕上,满意地动了动蛇脑袋,跟个镯子样的盘在了伤处。   “陈安道,陈仙师,陈家主,你威风,你架子大。家主有命,我自然不敢不从,只是你给我记好了——”白晚岚背起箱笼,已经朝着门口大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我白晚岚从不觉得自己对不起你,用椿首根毒你灵脉我无愧疚,如今想办法救你我也没觉得自己猫哭耗子,我从来只做我该做的事!”   陈安道伸手摸了摸那又胖又短的小蛇,回答道:“我知道。”   白晚岚的手搭在门上,正要推开,却听陈安道又轻道:“我只是不明白,你那时为什么要瞒着我。”   小蛇在他手腕上转圈,鳞片摩擦,发出了些“呲呲”的响声。   “你早就知道椿首根是什么,何须我来说。”白晚岚没有丝毫停顿,径直开了门,“况且你这种人,自己对人百般欺瞒,又凭什么让别人对你毫无保留?我看你那个师弟也是倒了血霉,就看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咀嚼声。   “看上什么?”   白晚岚猛地抬眼,门外不知何时站着两个人,一人红衣挂锁,两手抱着个纸袋在胸前,纸袋里的糖炒栗子甜香四溢,另一个人颤生生地抱拳躬身,一副随时准备着下跪的架势。   杨心问一边问,一边又往嘴里扔了个栗子,连毛壳都不吐,咬了两下全都咽了下去:“哪个师弟?”   白晚岚冷哼一声,微微偏过头,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大小眼儿在近大远小的效果下显得更为不对称。   “别挡道。”他说完,随即用力地撞了撞杨心问的肩膀,杨心问早有防备,沉气一顶,险些把白晚岚给顶翻了。   白晚岚怒气冲冲地扶了扶自己的箱笼,二指并拢,发着抖指了指杨心问,又回身指了指陈安道,半晌道:“什么锅配什么盖,都活该!”   而后再不停步,把脚步跺得天响地走了。   花金珠头快迈进胸里,不敢看也不敢听。一旁的杨心问朝他挥挥手:“你先去吧,我跟师兄汇报就行了。”   “诶诶,谢仙师,有劳仙师……”花金珠汗如雨下,书生帽下都快流出瀑布来了,刚要脚底抹油,却听陈安道的声音传来:“你们何时站在门外的?”   花金珠身形一滞,忙道:“刚、刚来!”   刚来是真的,但白监正那嗓子喊得忒有力了,从楼梯上便听见了以“况且你这种人”开始的一系列控诉。   花金珠老大不小的一个散修,世家规矩多,又排外,他进不去;寻常世俗的活,他不懂,也做不来,好容易到这个年纪混了个公家饭碗,他可不想就这么丢了。   也不知信是没信,陈安道没再问他话。杨心问这个实打实让人背后蛐蛐儿的倒像是没事人,板栗香味儿把屋子里难以言喻的苦味冲淡了不少。   “行了行了,你走吧,别打搅我跟师兄。”杨心问说着走进房里,还顺手把门给带上。   花金珠不敢动,直到门彻底关上了,才长舒一口气,正了正自己的书生帽,马不停蹄地跑了。   刚下楼梯,便拦住了一个要上楼提灯士,严肃道:“今日这楼四楼都不许上人,明白吗!”   提灯士抱着案宗,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花金珠心有戚戚地瞄着楼上:“今日真是倒霉,又是普洱饼摔了,又是撞见上司吵架,下次出门得找个命修给我算算,再不敢这种日子来轮值了,方才若不是杨仙师,我都不知该怎么办。”   那提灯士立马来了兴趣,眨眼道:“怎么,司晨你挨骂了?”   “没有,我这兢兢业业地干活儿,哪儿就能挨骂呢。”花金珠叹气道,“我就是有些担心杨仙师,会不会就撞在了陈仙师的气头上,平白受欺负了。”   “不能吧。”提灯士奇道,“杨仙师那般温柔解意的人,陈仙师也舍得欺负?”   花金珠用一种“你懂个屁”的眼神看过去,拂袖走了。   温柔解意的那位抱着一大袋的栗子走过去,把袋子放在了桌上,用脚勾出凳子,笑盈盈道:“师兄,坐呀。”   气头上的那位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他不太确定杨心问究竟听到了多少,更拿不准杨心问这幅毫无阴翳的笑脸下到底在想什么。   白晚岚说得对,他自己对人便鲜少坦诚相待,又凭什么要旁人对自己毫无保留。   见他迟迟不动,杨心问又催促道:“怎么还站着,站着怎么吃栗子?”   陈安道看着他,半晌掀袍就坐,正要抬手示意杨心问也坐下,杨心问就双手捧着脸,两眼从指缝里露出来,含羞带怯的模样道:“师兄,我想坐你腿上。” 第150章 无算心   若是寻常来说, 陈安道闻听此言必然是有几分欢喜,几分害臊,可眼下听着, 他却只觉得有些许不安。   杨心问对此恍若不知,尤是十分娇羞的情态,本是很造作的模样, 但他生得着实太好, 便连这造作也叫人瞧得赏心悦目。陈安道偏过眼, 半晌拍了拍自己的膝头道:“可以。”   闻言, 杨心问便欢天喜地地走过来,跨坐在陈安道腿上,那腕上的红尾蛇很会看眼色, 知情识趣地爬远了, 钻到了炭盆边的墙缝里。   杨心问顺手从袖里拿出了张纸来,在一旁扇风道:“郭川和画先生的事我都料理完了,眼下都关在魇梦蛛网里,阳关教的花儿姐也现身了, 果然是想跟我们联手。”   他只字不提方才在门外听到的,像是压根不知道这屋子之前的争吵。   陈安道心中越发不安, 可杨心问在他腿上动来动去的又叫他有些难以集中。   若是三年前, 他比杨心问高不少, 稚儿膝上坐倒还没什么, 可他们的身高如今相差无几, 这样坐着着实别扭, 陈安道的面前就是杨心问的胸口, 那长命锁都快硌他脸上了。   “我稍后便着人将此事传出。”陈安道艰难道, “他们三方本就有嫌隙, 闻听此事必定会愈生忌惮——你在干什么!”   陈安道只觉得耳尖湿热,随后一疼,却是杨心问在咬他的耳尖。   咬得很轻,但他本就有些提心吊胆,这丁点儿的刺痛便把他吓了一跳。   杨心问舔了舔牙,瓮声瓮气道:“在想从哪里下嘴比较好。”   陈安道:“……”   陈安道:“你回来的路上没撞到什么邪祟吧?”   “师兄觉得呢?”杨心问坐正了些,乖巧地看着陈安道,“你看我是真是假?”   陈安道叹气道:“你若有话不妨直说,何必这么装疯卖傻。”   “我若直说,我们便要吵架。”杨心问低头啄了啄陈安道的唇角,“我们昨日才好上,今日我不想与你吵。”   他说着,尤不忘拉踩一下旁人:“唉,世上哪有我这般体贴的师弟,姚垣慕比得上我万分之一吗,师兄你还是把他踹了吧,你只有我一个便够了。”   陈安道隐约察觉到了杨心问这三年的变化,哪怕乍一看像是与从前别无一二,不过是在大事上更可靠,更果断了些,可事实上那些“别无一二”里有多少是装的,有多少是真的,他如今都有些看不出来。   或许连杨心问自己都分不出来。   他心里的不安愈甚,只能伸手抱住杨心问,温声道:“那是你要留下的人,既然留了,便要负责,若不作你我的师弟,你也该为他在山上寻个得体的去处,至于我——我本就只有你一个。”   杨心问“嘻嘻”了两声,没有回答。   他拿了个栗子扔进嘴里,灵巧的唇齿动了两下,随即便咬出个去了壳的栗子,略一低头,舌尖便送着果肉顶进陈安道的嘴里。   见陈安道被那颗不劳而获的栗子堵得说不出话,杨心问才直起身来,眯眼笑道:“好吃吗?”   陈安道还没咬,却已经下意识点头。   “可是这颗是坏的。”杨心问站了起来,把手上的纸随手扔在了桌上,“那是郭川听记的谱子,这谱子我在唐轩意的宅子里见过,若真如郭川所说,这谱子在市面上并不通传,那唐轩意多半是认识笙离的,甚至有可能认识顾小六——说了是坏的,你咬什么?”   陈安道已经将那栗子肉给咬开了,香甜粉糯,没有半分苦味,他慢慢地嚼碎了,咽了下去,然后才说:“你送进我嘴里的,便是坏的我也要吃的。”   杨心问闻言一怔,随即毫无征兆地哈哈大笑起来,却也不过两声,又像是笑累了,扯出陈安道身边的凳子坐下,撑着脑袋问:“是坏的也吃,还是笃定我肯定不会喂你坏的?”   陈安道的目光不退不让:“二者并不冲突。”   “你真厉害。”杨心问真诚道,“你还敢这么看我,不亏心吗?”   屋外寒风不止,那张听记的谱子在桌上动了两下,随后飞扬起来,带着朦胧的白光,在他们二人的视线之间起落。   一起,杨心问目光沉沉地看着陈安道,一落,陈安道垂眼,随即却又移正,在那张纸飘开的刹那,二人的视线笔直地撞在了一起。   “该亏的心,我昨夜已经亏够了。”陈安道哑声道,“我明知时日无多,本不欲累你生受离恨,但还是情难自禁,想与你心意相通。”   “你看,又说的那么可怜,那么无辜。”杨心问伸手,轻轻牵住了陈安道的指尖,引着他站起身来,朝着自己靠近,再靠近,随即猛地一勾,迫使陈安道坐在他的腿上,“我装疯装久了,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疯了,你假话说久了,也要分不清自己说得是真是假了。”   “我——”   “师兄。”杨心问稍微仰起头,“如果我并非不死之身,你还会跟我好吗?”   陈安道垂眸看他:“你不信我喜欢你。”   “我当然信,我知道你爱我爱得要死,但这世上一流的谎话都是真假参半的。”杨心问的手揽在后面,指尖揪着陈安道的发带玩,“你不是情难自禁所以答应我,你是深思熟虑,是因为我没法在你死后寻死觅活才说喜欢我的。”   陈安道身形一僵,眼里在一瞬间划过了茫然和无措。   “若我能死,你便要忧心我是不是会殉情,更忧心我会不会以死相逼,不许你去祭三元醮。”   杨心问指尖一用力,揪下了那发带,泼墨般的发倾斜而下,将他们两人的气息封在其中:“我们运气真好,对吧。亏得我是不死身,不然又要叫我单相思,又要叫你为难了。”   “……杨心问。”   “嗯。”   “我没那么想。”陈安道捧着杨心问的脸,一字一句道,“我从没有那么想过。”   杨心问一哂,不以为意地压下了陈安道的后脑勺,仰头亲了亲他的鼻尖。   “有没有都不重要了。这些话只是你问了我,我便讲给你听,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以后都不会再提,叫你难做,又叫你伤心。”杨心问双手紧紧地环抱着陈安道的腰身,脸埋进对方的胸口,孩子气地用脑袋蹭了蹭,“方才我听到你们说楼上的那些人,我找不到他们的心魄,但如果元神还有残骸,我或许有办法一试……”   “杨心问。”陈安道说,“一言未尽,不要打岔。”   乌木样的黑发垂在他肩上。陈安道不喜欢这样披头散发地说正事,于是伸手跟杨心问要他的发带。   杨心问紧紧地攥着那发带,不给他。   陈安道沉默片刻,抬手扯了他今早给杨心问绑上的发绳,往自己头上绑了。   痛失“师兄亲捻的血蚕丝而成的发绳”,杨心问从方才开始便死气沉沉的眼终于闪过点难过来,张嘴便咬住那发绳的一端,险些把发绳两端的玉给咬碎了。   “这是我的!”杨心问咬着东西口齿不清道,“你不许抢。”   “这本是我的东西。”   “给我了就是我的!”   “你也知道给你的就是你的!”陈安道一怒,抄起一颗栗子就去撬杨心问的嘴,趁着杨心问张嘴的间隙,将那发绳给夺了出来,随后立刻站起身退后两步,险些撞在了火盆上。   “当心——”   “当什么心!”陈安道将那栗子狠狠地掷在地上,“我将真心付你,你瞧不上,觉得我满腹算计,心机叵测,那你大可直说,装什么情深模样!”   那栗子无辜受累,在地上弹了两下,咕噜咕噜地滚到了杨心问的脚下,跟那张飘到了地上的曲谱落到了一处。   杨心问发怔着看着它。   “如果你并非不死身,我还会不会与你好?”陈安道又急又气,“你听听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与你好跟不死身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很喜欢你时不时就把头砍下来,还是喜欢你碎成一块一块又慢慢拼、咳咳、拼回来……”   “我不是……”杨心问捂着脸,弯下了腰,抓着自己的头发往后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恨我……”   陈安道从没想过自己原来是个暴脾气,和杨心问不过重逢几日,他便已被这小兔崽子气得岔气过不知多少回,胸中闷痛不止:“我是对你不住,分明知道前路惨淡,还是想与你一道走,你心中有气也是寻常——可你怎么敢揣测我算计你的真心——咳——杨心问,你——咳咳——你拿我当什么……”   杨心问一声惨叫:“师兄!”   陈安道头晕耳鸣,不知这人又在叫什么,叫得他头疼,半晌低头看自己的袖子,才发现那衣袖都被血给糊满了。   哪儿来的?   又有两滴血落了下去,陈安道捂住了鼻子,才发现鼻腔里血流不止,喉咙里也泛着股甜腥。   “抬头,师兄……抬头……”杨心问钳着他的下巴往后仰,陈安道踉跄了两步,并未觉得哪里格外不适,只是有些头晕,但喉咙里堵着血,他不好说话。   哪儿来的陈年旧血?   从和白晚岚吵架开始,从发现画皮术行不通开始,还是这三年多的日日夜夜,看着心爱之人近在咫尺却望不见前路之时便已郁结于心?   “对不起师兄,是我一时糊涂乱说话,你别气了……别往心里去,身体要紧——白晚岚,白晚岚呢!”   陈安道说不出话,只紧紧攥着杨心问的衣角。   杨心问一边给陈安道顺气一边以内功喊着白晚岚,整个明察所都被喊得摇摇欲坠,房前纷沓的脚步声响起,正在收拾包袱的白晚岚闻讯跑来,鞋都掉了一只。   “让开让开都让开!通气!通气!”白晚岚把门外的人通通轰走了后进来,他看病望闻问切只需要望,只看了一眼,他便拧眉从箱笼里抓出一只被颠晕的四翅乌头鸡,抓着鸡嘴就往陈安道的手腕上连扎三个洞。   墙缝里的红尾蛇眼见自己刚治好的手腕又被扎穿了,不忿地“嘶嘶”两声。   屋子里的血腥味儿越重,板栗的甜香都被盖过去了。杨心问惊慌失措地搂着陈安道,语无伦次地说着对不起,白晚岚嫌他挡着通风,用鸡头指着门外:“都出去。”   杨心问忙要起身,衣角却还在陈安道手里,他一起身,陈安道便缓缓睁眼,恍惚道:“……你要去哪?”   “……我、我去外面等着。”杨心问眼睛红得厉害,又想摸摸陈安道的脸却又不敢,只能强笑道,“我闻不了你身上那么重的血味儿,一会儿该饿了。”   那手腕上的三个洞还在留着血,白晚岚正要在上面洒药粉,陈安道却把那只手朝着杨心问伸了出去。   陈安道眼下气力不够,指尖迟迟碰不到杨心问的下巴,跟挠人的猫爪样的挣动了两下。   “给你喝。”他喃喃道,“别去我看不见的地方……” 第151章 对赌   白晚岚暴躁道:“不是你手别乱动!上药呢!这千年玄龟的龟壳粉我可就剩这一份了, 你别给我弄没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镇压了陈安道那只手,同时给了那呆站着的杨心问一个锐利的睥睨:“换一头坐,别挡着风。”   杨心问游魂一般飘到了一侧跪坐下来, 面无血色,神志不清,瞧着比陈安道病得还重。   上好了龟壳粉, 三条壁虎从箱笼里自行爬了出来, 尾巴缠在了一起, 围着陈安道的手腕打转, 随后白晚岚一声弹舌,这三条壁虎同时断尾。   断开的尾巴跃动着跳了两下,接着猛地钻进了那伤口中。   杨心问倒吸一口冷气, 这气儿还没吸完, 就见那白晚岚又放出两只螃蟹来,螃蟹的钳子比身子还大,走起路来歪七八扭的,一个爬上了陈安道的脚踝, 一个爬上了陈安道的肩头,竟是分别在那上面倒立了起来!   “……这是什么路数?”杨心问实在想象不出螃蟹倒立能有什么用, “这螃蟹——”   “计时用的。”白晚岚不耐烦道, “五命虎的尾巴有剧毒, 在他经脉里游走不能太久, 这香蟹倒立的时间刚好就是毒发作的时间。”   这解释听起来没有半分抚慰人心的作用。   杨心问躬身抱着陈安道, 血腥味儿和不定的心神叫他周身魔气愈盛。   他不住地道歉, 越说越快越说越急, 眼里开始翻起不正常的猩红。   那藏在墙缝里的红尾蛇若有所感地钻了出来, 忽然露出凶相, 噗呲噗呲地吐着艳红的蛇信。   白晚岚皱起了眉头,他天生灵物,对魔气最是敏感已是忍无可忍,刚要开口,却见杨心问胸前的长命锁骤然叮当作响。   一股温凉的灵气送入杨心问的体内,月色般皎洁莹亮的灵仙与那魔气相接,有万灵悲哭之声,刺得他骤然回神,立马收回周身一股魔气。   屋内一时寂静。   杨心问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长命锁,锁上的铃铛已安静了下来,可银饰上依旧流淌着月华般的光彩,沉静的,安宁的,却在要紧时死死地拴住他的锁。   可求长生。   渡百劫。   “……我怎么能这么跟你说话。”杨心问喃喃道,“我——”   “行了,人又没死,哭什么丧。”白晚岚的鼻子快被魔气熏烂了,没好气道,“而且也不关你事儿,时日将近本来就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   杨心问一怔:“时日将至?”   “灵脉去得差不多了,元神拴不住这上等的骨血,可不就这样了吗。”白晚岚面无表情道,“不然你以为呢,真当气他两下能这么夸张?”   他一脸看绝世蠢货的表情,翻了个很利落的白眼。那两只倒立的螃蟹翻转下来,白晚岚便立马落下三针,那三条在经脉里游走的尾巴便从那针尖钻了出来,被他重新收回了箱笼里。   杨心问慌乱之下还真问了个绝世蠢问题:“这算治好了吗?”   白晚岚还想再翻一次白眼,但不停地翻也挺累的,于是只勾了勾唇角,冷笑道:“治好?这套法子是醒神用的,以毒攻毒把他激醒,可没有半点医治的作用。”   饶是自诩对白晚岚的可恶颇有了解的杨心问,也被结结实实地梗住了,一口气上上不下下不来,险些要叫白晚岚准备第二份醒神药。   “有什么可治的。”白晚岚说,“要好,那就别吃椿首根,就他的根骨,日后连灵脉说不定都能养回来。可接着吃就是这个结果,他爱死不死,爱用那个陈潮就用。”   陈安道本就只是有些恍惚,并未昏迷,瘀血被壁虎尾吞了,耳鸣头晕立时便消了下来。   白晚岚瞥他一眼,见此人果然醒来了也没半分挽留之意,又是大声地“哼”了一声,背着箱笼,连屋子里的包袱都不拿了,有多快走多快地离开。   刚到楼下,发现那群看热闹的又堵在那儿,连秦世人都装模作样地走来走去,思及自己还是监正,最后摆了个官威,怒喝道:“案子查清楚了吗就在这儿闲逛!还不快去干活儿!”   傀儡监正一怒,四下如猢狲尽散。   而屋里一时寂静了下来,杨心问不敢说话,陈安道没什么气力说话,就这么囫囵愣了许久。   杨心问惦记想起地上凉,起身把陈安道抱上了榻。   他向来脸皮比较厚,可眼下却觉得见不得人,要走,那病怏怏的人却又拽着他的袍角不放手。   “师兄。”杨心问真要哭了,“求你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陈安道不肯松手。   像是费了浑身的力气,陈安道转过头来看他,动了动嘴唇。说得太轻了,连杨心问都不得不凑近了才能听清。   “你昨日才与我言情……今日便已腻味了吗?”   杨心问:“……”   杨心问:难为他那么虚弱,还能装出这般可怜的声音。   他听得一阵心梗,半晌认命一般,蹬了靴子上床。   杨心问钻进了被子里,在枕头上背过身去,任由陈安道拉着他衣袖,半晌道:“你怎么总有办法对付我呢?”   “真心换真心,何谈对付。”   杨心问眼里一阵酸涩,好在是背过身的,不至于叫人瞧见:“若是真心,你便停了那药跟我走,谁敢追就杀了谁,大不了跑到南昆去——不许说我孩子气!我最讨厌你这么说话。”   背后窸窸窣窣一阵,杨心问感到自己的后背贴上了些许温热。   随后便听人说:“孩子话。”   杨心问跟炸毛的猫样的蹭得坐起来,转身就要下床,后头又传来些带笑的声音:“我便是最喜爱你这点。”   “陈安道!”杨心问忍无可忍,翻身压在陈安道身上,一副要咬人的模样死死地瞪着陈安道,“这么耍我有意思吗!”   他头发扫到了陈安道脸上,陈安道竟还能颇为开怀地笑两声道:“你的头发弄得我好痒。”   “还有更痒的呢!”杨心问气得要死,一只手攥着陈安道两边的腕子,一手探下去摸他的腰。   陈安道果然跟条鱼样的闹腾起来,可也就腾了两下,便连躲的气力都没有,进气多出气少地笑不动了。   天呐,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吗,杨心问心中苍凉,默默收了手,我连挠痒痒都非得让着他不可!   杨心问丧气地把头埋进陈安道的肩窝,闷闷道:“痒死你得了。”   陈安道好喜欢这毛茸茸的脑袋,伸手便抱住了。   日已西斜,夕阳将窗框的影子打在地上,正落在床头。陈安道轻轻拍着杨心问的头,半晌偏头道:“心问,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杨心问茫茫然应了一声。   这还是陈安道第一次这么叫他。   “画皮术行不通,或许还有旁的办法能替我。”陈安道说,“这些年仙魔竞渡,有不少惊才绝艳之辈涌现,各类仙法邪术层出不穷,其中或有代替之法,而又不需伤及旁人。”   杨心问慢慢抬起头来,似是想从陈安道的眼里看出此话真假来。   他只能看见那眼里满腔的爱意,至于旁的,是遮掩得太好,还是确实澄澈,他也不想追究了。   “若是这样。”杨心问低下头,用长而弯的眼睫去碰陈安道的睫毛,轻声道,“会不会也有人能叫我这不死身去死?”   最敏感的睫毛根部传来震颤,被他压在身下的躯体猛地一僵。   很好,看来这几年仙魔确实都发展得不错。   杨心问乘胜追击,伸手捻着陈安道的耳垂,摸着跟块冰样的冷:“怎么,这就怕了?”   陈安道抿着唇,须臾说道:“你才十六岁。”   “你也不过比我大两岁。”杨心问说,“仙门中人大多二十上下才成婚,可在凡间,十五六过门娶亲才是寻常,我们这个年纪,生死相随也是有的。”   陈安道扭过头:“你要寻死,我绝不会助你。”   “用不着,我们各找各的。”杨心问朝着陈安道的耳朵吹了口气,就着他捂耳的瞬间凑到他另一边耳朵上,“你找你的生路,我寻我的死门,谁先找到了,谁便算赢。”   陈安道被他吹红了脸,又偏头咳了两声,还要说些什么,杨心问却已肃然道:“我迟早会入魔,若非你的骨血,我一顿吃三四个人尤嫌不够,你当初说了要对我负责,怎么现在能说话不算数呢?”   “师兄,你再怎么撒娇耍赖,我也不会让你的。”   陈安道别过眼:“……我何时撒娇耍赖过。”   床头的日光又偏了些,金红的光斜落在杨心问的一直眼上。   那只眼的睫毛似落了金粉,黑色的瞳仁变得透亮,如绘了墨迹的琥珀鎏金,与另一只在暗处的眼双生相异。   陈安道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摸上了那眼的边缘,未曾言语,便已是默认。   “那就一言为定。”杨心问乳燕投林般扑进他怀里,在被窝里倒腾了两下,八爪鱼样的缠着他,“春以为期,三月为限。”   那光下的异象一闪而过,仿佛不过是黄昏时的幻影。 第152章 赴会   晚间二人早早休息, 次日凌晨时,陈安道起了些热。他鲜少起热,倒是经常发冷, 自己都说不明白这算不算病。   好在风寒是寻常病症,连杨心问都能七七八八抓些药来。   陈安道晚间烧得厉害,意识都不太清醒, 白天醒了过来, 再到傍晚时反复了几次, 夜已深时, 总算是稍微退了些,勉强能吃些东西了。   “明日那鸿门宴,要不就别去了吧。”杨心问坐在床边, “一群臭鱼烂虾, 什么时候收拾都一样。”   陈安道端着碗粥,有些不乐意吃,拿着昨日那张听记的谱子看:“不成,他们眼下各自为政, 心怀鬼胎,我们才有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若是再过几天, 叫他们缓过劲又联起手来, 那便麻烦了。”   “那不如我去?再带个秦什么方什么的?”杨心问看着那碗已经起皮的粥, “你现在站都站不稳, 明天又出门, 再受了寒怎么办?”   “名义上是全智和尚请的我, 我不去, 又算什么意思呢?”   陈安道顺势要把粥碗放下, 杨心问眼疾手快挡住:“师兄, 快喝了吧,趁热。”   “……还有些烫。”   “你都放了一炷香的时间了,这隆冬时节,刚烧出来的铁水都该凉了。”杨心问笑眯眯地给他推回去,“快喝。”   陈安道不动,用勺子干搅着粥碗。   杨心问失笑:“你还说我孩子气,我五岁就不挑食了。”   “我并非挑食。”陈安道皱眉道,“只是吃不下。”   “发热都这样,吃不下也得吃的。”   “可——”   “好了,你吃了明天就让你去。”杨心问从他手上拿下了碗勺,舀起一勺在碗壁上刮了刮,送到陈安道嘴边,“来,啊——”   他本以为陈安道会恼羞成怒,抢过碗来自己喝。可那烧红的眼眨了眨,看着他递过来的勺子,半晌竟是张开了嘴,当真“啊——”了一声。   杨心问登时心花怒放,仔细地喂了进去。   一碗粥竟是这样喝了一半,陈安道实在是面露难色了,杨心问才放了手,拿帕子在什么也没有的唇角擦了擦。   喝下粥后又发了些汗,次日再醒,已是退得差不多了。   “我小时候生病都没好这么快的呢。”杨心问面朝墙壁,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门槛,“师兄,如果不是每月服毒,你必然是个修仙的绝世奇才,若日后能成,指不定你转眼就超过我了。”   陈安道换了身青衫,取下了家主袍披上,闻言失笑:“先天灵脉固然罕见,可如你这般两月便自行引气入体,修炼不过三年便摸到巨啸境的,也是凤毛麟角。便是真有那么一天,我怕是想养回灵脉恐怕都要个把年头的,那时你约莫都要入静水了。”   杨心问不好意思地捧着脸道:“哎呀,我哪有那么厉害,师兄快多说些。”   二人谈话间,屋外也来了人。杨心问回头见陈安道已换好了衣衫,便开了门,秦世人和花金珠站在门外,手上举着份驻防图。   “千机营昨夜便已动身,近百人的小队已于潜入忘甘寺。”二人得许后走了进来,将驻防图铺在了桌上,侧身道,“其中有不少换了和尚的打扮,寺内的兄弟们都已经盯紧了,随时可以动手。”   “寺内的指挥是谁?”   “地属司晨大人。”   “千机营的大部队可有别的动作?”   “目前没有。”   “好。”陈安道圈住图上千机营和城门的位置,“守好这两处,眼下敌方形势不明,若有人狗急跳墙,很有可能会以寻常百姓的性命相要挟,但这种事不会在城内明目张胆地做,一旦有大批百姓出城,即刻起阵封锁,有任何异动,以天涯咒来报。”   花金珠立马应下,随即再报:“司仙台的神使这几日都宿在宫中,我们的人不曾见到,若他们也去了忘甘寺,二位仙师可会有危险?”   “印山掌已废,剩下的连半遮面的水平都没有。兴浪境的修士,你们看着办即可。”陈安道抬手阻道,“若他们跟着宫里的一同来忘甘寺,那便再好不过,我且将他们违背盟约的账一同算了。”   杨心问探头探脑道:“如果司仙台来别的增援怎么办?半遮面的还好说,就算打不过也跑得赢,印山掌那种还真不好对付。”   “金莲九座的动向寮所时时有人盯着,若有异动,我会知晓的。”陈安道温声道,“你不必多想,此行我们说不定根本无需动手。”   “那多没劲,我还想趁乱削了唐鸾呢。”   他对这件事念念不忘,可惜扑空了两次,这两天又赶上陈安道生病,竟将此人的狗命留到了今日。   那边陈安道和两人又交代了些事,巳时过半,二人便启程去忘甘寺。   花金珠请他们带上些人,一律让杨心问回绝了。   “你别害我们。”杨心问双手枕着脑后,“在乱战里还要再保护几个涛涌境的,你当我们那么闲?”   花金珠面有土色,心说你可能是不需要的,可陈仙师只是个孱弱的符修啊。   杨心问眼一眯,竟似能读心一般:“你不会觉得师兄不如你那些个手下吧?”   花金珠连道不敢。   “你最好是不敢。”杨心问已经一边推着陈安道出门,一边回头冲花金珠扮鬼脸,“我师兄可厉害了,你个不识货的懂什么。”   走出了有一阵子,陈安道憋笑不住,对杨心问笑道:“我都不知道我这样厉害。”   “我知道就好了。”杨心问的手背在身后,转身倒着走,“你笑一下我就觉得心尖在打颤,厉害得要命。”   陈安道失笑摇头:“谁能有你的嘴厉害。”   他们跟要去京郊踏青一般,不见半分惧色,一路有说有笑地去到了忘甘寺门前。   远远望见那寺庙,着实富丽堂皇得不似和尚住的,红墙之上金顶镶珠带玉,四角飞檐上各坐一只神兽,整个寺庙有七八合院落的大小,乍一眼竟是与远处的巍峨皇城交相辉映。   杨心问不认得那神兽,问了陈安道那玩意儿的来处。   “虎头、龙身、狮尾,那是佛家的神兽谛听。”陈安道说,“传闻是地藏菩萨的坐骑,可听辨世间万物 ,尤善听人心。”   杨心问回忆了一阵,奇道:“它也能听人心,那不是饕餮干的活吗?”   “饕餮?”   “对啊,咱们临渊宗上不就有一个?”杨心问想起当时被叶珉诓去的石饕餮,“无首猴说,那饕餮是叶沅飞升之际留下的元神,汇入什么大师的遗作所成的石傀儡,什么什么一缕神魂藏书百卷,一目观之可看人心,四目对视便入幻境之类的,我当时不认得饕餮,还被他嘲笑没见识了。”   陈安道面色一沉:“无首猴为何会与你说藏经阁的事?”   杨心问说:“三年前临渊宗大乱,那叶珉把我诓进去了,我当时病急乱投医,只能找无首猴想办法。”   “叶珉诓你进去应当是有回护之意,你本不必急着出来。”陈安道在忘甘寺门前驻足,“况且那是叶家的圣物,无首猴能有什么办法?”   见人神色,杨心问心下直呼不妙,恨不得回到方才给那多嘴多舌的自己抽一巴掌。   “就……想了些办法……”   比如梦蛊相争,折磨得石饕餮自碎神魂。   “哈哈,我也不清楚,稀里糊涂的就出来了,出来后发现一地的碎石块——师兄,你不会说这玩意儿要我赔吧?不成不成,我是真一点钱没有,以后赚了银子还要先把欠你的钱给还上呢。”   “你慢着——”   “哎呀,快进去吧,我都闻到一股子怪味儿了。”杨心问拉着陈安道的衣袖快走了两步,“这寺庙里可真是热闹,人味仙味魔味儿混在一起,简直比我闻起来还奇怪。”   院前有两个扫洒的僧人,见了他们,立马执礼颔首道:“二位仙师,师父已恭候多时了。”   杨心问便笑:“喏,比如这个,有点人味儿,但魔气呛鼻,隐隐还有点羊骚味儿,你猜这是个什么东西?”   那僧人闻言一僵,光亮的头顶上六个戒疤似隐隐在蠕动。   二人沉静这看他,似是在等一个魔物现行,可他但到底是稳住了,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请随我来,师父他们已经在屋内等候了。”   说完转身便给他们引路。   二人跟了上去,而另一个和尚则是沉默地站在原地,身体一动不动,只是扭着脖子,目送着他们远去。   “师兄啊。”杨心问道,“你当年到底是去了个什么地方修禅啊?”   陈安道轻声道:“心龛大师闭关多年,我也数年不曾拜会过今时禅宗了,不知此事究竟是今时禅宗的意思,还是全智全微二人的所为。”   “画先生也称我那种能看见心魄的状态为盲视。”杨心问犹豫片刻,“但我看见的似乎不只是心魄,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别的东西……”   他们被引着行至水边,穿过小径松林,便见这寺庙之中竟有偌大一个人造湖,一眼望不见边。   湖面已结了冰,落了些零星的雪,湖下的游鱼尚且膘肥体壮,时而从雪层间钻出,如游弋在云间的祥瑞。   从岸上引出的一条浮桥一路延伸到湖中,湖心中间立着个青瓦亭,算是这艳俗的寺庙里唯一称得上素雅的静观,冰面飘雪一点亭,如果没有亭中那几个人影,杨心问尚且能称一声“好景色”。   亭中已有人注意到了他们。   唐鸾冲他们遥遥拱手行礼。 第153章 粉墨登场   杨心问偏头不受, 已开始琢磨该趁什么时候动手了。   他们踩着被冻住的浮桥往湖心亭走去,便见亭中已有六人。唐鸾和衡阳公先后朝他们行礼,唐凤坐在桌边, 全智和尚示意二人就坐。   还有一个身形壮硕,腰后绑刀的男人和花儿姐并肩站在亭边看湖。   亭子中生着围炉火,炉上熏香炭煮着水, 唐凤正在往茶壶里填着些白梅花瓣。   杨心问勾出围炉边的椅子, 让陈安道先坐, 自己靠在一边的柱子边, 略显困倦地打着哈欠。   “大师几日前与我约来见面。”陈安道看了一周面色各异的人,“倒不曾说过会这般热闹。”   全智尚未说话,那带刀的男人便已先一步开口:“我等不请自来, 还望二位仙师莫要见怪。”   “一桌的人就属你我们不认得。”杨心问将重心换了只脚, “还未问过英雄姓名呢。”   那人说:“在下牛存。”   杨心问和陈安道当下交换了个眼神。   “姓牛……”杨心问说,“似是听过的。”   “当年阿寅死在你手下。”牛存面色平静道,“仙师或许是从他那儿听说的。”   杨心问挑眉:“那个珠环男?你们今日不请自来是要来寻仇的?”   花儿姐转头看来,与杨心问的目光若即若离, 半晌笑道:“怎么会,当年是我们阳关教攻山, 临渊宗的诸位职责所在, 阿寅死得其所, 何来的仇怨?”   杨心问定定地看着她, 花儿姐亦迎着那目光不躲不避。   陈安道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两人。   “二位仙师!”却是唐鸾忽然开口。   他迎上来, 在二人面前站定。杨心问斜眼看他, 随即便见他膝下一动, 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这一跪很是结实, 哪怕衣服厚实, 杨心问也能听见膝盖重重砸在青砖地板上的声音。   一旁的唐凤见状也立马跟着跪下。   “前几日在下被妖魔迷了心智,在明察所前多有冒犯,蒙二位不杀之恩,唐鸾感念于心。”说着还双手抚地,是要磕头的模样。   “诶。”杨心问立马以剑鞘顶住他额头,不让他磕下去,“别介呀。”   杨心问温和道:“我才多大,你这大礼我受了怕是要折寿。”   唐鸾和唐凤面露感动:“仙师……”   “况且你又不欠我什么。”杨心问移开剑鞘,微笑道,“事了我还是要杀你的。”   唐家兄妹霎时僵在了原地,跟两座立在亭中的冰雕一般。   湖心四面过风,雪尘贴地而飞,粘在人的衣角靴面上,偷了点热便顷刻间化了。   沏茶的全智和尚闭眼合掌道:“阿弥陀佛,施主何必罔造杀孽?”   不等杨心问回话,那衡阳公一步向前,挥袖道:“大师,此乃俗务,你又何必插手。”   他面上带笑,如春阳般灿烂,极细的眼似鼻上的两道褶皱,让鼓囊的肉挤得看不见:“二位仙师远道而来解我蕊合楼之乱,却被此等阴险狡诈,残忍无度之徒带人围剿,朝廷本就该有个交代。”   “温广栋!”唐凤噌地站了起来,指着衡阳公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个畜——”   “唐凤!”唐鸾一声厉喝,随即猛地往地上一叩首。   这一叩有如铁锤撼地,恍惚间叫人觉得他的额头都该碎了,衡阳公吓了一跳,忙退后两步,躲在了花儿姐的身后。   杨心问垂眼看去。   冬来连血都流得格外慢些,唐鸾似没了声息般跪俯在那儿,过了许久才见地上渗出红来,漫进雪中,如蛛网般蔓延,落成一朵艳俗的花。   “……应该的。”唐鸾尚未抬起头来,只慢慢开口道,“唐某对二位仙师多有冲撞,以死谢罪本是应当。只望二位万莫将此事牵扯到旁人身上。”   “什么旁人?”衡阳公躲在人后倒是很有胆,“你一个人能调动金莲九座?”   “印山掌与唐某有些私交。”   “什么私交能叫他为了你和明察所作对?”衡阳公摇头晃脑着说道,“况且还不是一人,而是一群神使,现在那些神使可都还在宫里。唐鸾,你哪来的权力能将人安置在宫里?”   唐鸾抬起脸来,额上血肉模糊,还掺着白色的雪籽,显得格外可怖,像是已经生疮流脓的伤口上遍布白色的蛆虫。   他尤跪在地上,唐凤要扶他,依旧巍然不动:“神使是印山掌带来助我的,印山掌不知所踪,本就该按宫里的规制安置那些神使。”   “安置在何处啊?”   “我请太子将人安置的。”   “仙师在此,你还狡辩!”衡阳公怒而一拍大腿,抽出扇来指着唐鸾鼻尖道,“这种大事你想说太子毫不知情?”   唐鸾平静道:“太子对此一无所知。”   “哈啊!好个一无所知。”   忽闻一声刺耳的嘲弄自身后传来,杨心问转头看去,便见一人身着金线压边白袍,胸前肩上补五爪金龙戏珠,头戴玉衡金簪,足蹬高筒长毡靴,飘然消瘦似一缕青烟,不走桥身而踏冰面而来。   衡阳公见状面上一喜,忙下跪行礼:“见过四皇子殿下。”   “行走冰面如常。”陈安道微微抬起头,杨心问弯腰过来听,“四皇子不是修士,他是如何做到的?”   杨心问闻言在陈安道耳边轻道:“确实不是修士,虽沾了些魔气,可自身没有灵力也没有魔气。我听他脚步声有些奇怪,应该是鞋底有些文章。”   “平身。”四皇子负手而来,如鬼影般在众人之间穿梭,随后定在陈安道面前,“仙师大人,您真是越发客气了,以前见了我,尚且会躬身行个礼,如今再见,却是站都不站,好自在啊。”   衡阳公闻言一骇,忙打圆场:“四皇子殿下,仙家本就没这个礼,陈仙师以往是太过客气了!”   “是吗,可听说仙师对着我父皇的轿撵,可尚且会振袖行礼。”四皇子微微弯腰,深凹的眼眶里那双眼显得格外阴鹜,“我不免好奇,你对着我皇兄,又会不会行礼?”   他瘦削得有如一具骸骨,骷髅一般的脑袋悬在陈安道近在咫尺的地方,身上飘着股呛人的异香。   陈安道轻轻阖眼一笑:“往日里,在下与张家算得上是合作的朋友,执平辈礼,是敬意。如今二位皇子主意太大,合作难以为继,你我便再无敬意可言,我为何要礼你,又为何要礼你皇兄?”   四皇子正要开口,一柄剑鞘横在他面前。   他转头看去,杨心问懒懒道:“说话便说话,凑这么近干什么,退后点。”   “你便是传闻中的雾淩峰三弟子?”四皇子顺着那剑鞘一路往上看,目光在杨心问的脸上扫来扫去,“生成这样,你是魔修还是正经修士?”   衡阳公汗如雨下,几乎是咬牙道:“四皇子殿下向来……这般风趣幽默,二位仙师不要见怪。”   杨心问歪过脑袋:“怎么,我生得有碍观瞻?”   “像妖怪,话本里的精怪便生成你这样。”四皇子说着回头看了看陈安道,“陈仙师那样的,便像故事里要先受你诱惑,共你沉沦,最后幡然醒悟斩了你的修士。”   衡阳公:“殿下!”   “嚷什么嚷!”四皇子忽然大喊大叫,跺地高举双手道,“皇兄为何还不来!皇兄呢!父皇呢!”   他本就瘦得形如骸骨,白袍挂在他身上有如招魂幡一般迎风狂舞,这样一动起来,便更显得诡异,简直像个返魂的亡灵。   叫着叫着,他又突然没了气力般,意兴阑珊地坐在一旁的连椅上,自袖中掏出一叠纸来拆开,将纸上的玄黄、丹朱小丸倒进嘴中。吃了这些,他躺在了长椅上,似是丝毫不觉得那椅子上的覆雪寒冷,满脸餍足,有种入土为安的恬静。   他闹完了,四下却一片惨淡。尤其是衡阳公,脸都快绿了,不住打量着杨心问和陈安道的神色。   杨心问倒是没从这位四皇子身上嗅到多少威胁,不太拿他当回事,只是觉得好笑,便弯下身在陈安道耳边说:“这人灵脉不通,还乱吃些魔修才吃的药,成不了魔也修不了仙,徒然被那丹药中的东西毒成这般德行,皇子是这副模样,我真好奇这破皇室还能撑多久。”   他笑完没听见回应,转头去看陈安道。   陈安道的确没在笑。   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叫垂落的鸦睫盖住,愈发显得幽深。与虹膜的颜色几乎分不开的一点瞳孔里,倒映着那四皇子宛如尸身般的躺姿。   杨心问看不见那眼里的半点情绪,更瞧不出这张脸上有任何表情,却福至心灵地轻道:“看什么呢,那癫子有什么好看的?”   “……嗯。”陈安道收回了视线,但面色依旧如粘了假面般毫无波澜。   “师兄。”杨心问捂着胸口心花怒放,“你怎么生气了?”   陈安道的眼飘到一旁去了:“这般疯癫,难继大统。哪怕是傀儡皇帝,也不能叫这这种嗜毒成性的狂人来当。”   杨心问委屈道:“就这样?”   陈安道的眼又飘过一边。   杨心问追着他的目光打转。   望着眼前这张脸,陈安道到底缓和了些许,须臾将乌木杖横在了腿上,微微前倾,在杨心问耳边道:“他敢咒你。”   “嗯嗯,然后呢?”   “我——”   “太子殿下!”   杨心问狠狠地扭头“啧”了一声,便见唐鸾又朝着桥面叩首:“恭候多时!”   一道天青色的身影自岸边缓步而来,躺在亭边椅上的四皇子慢慢睁开眼坐了起来,毫不掩饰敌意地朝那人挑衅道:“太子殿下可真是贵人事忙,要我们这么些人等你一个。”   那缓步而来的中年男子瞧着四十左右,举手投足带着些清贵儒雅,身着素色常服,不见半点矜傲,反倒像是个道人下山,来湖畔踏青。   “太子……倒是瞧着人模狗样的。”杨心问咬牙切齿的,一边磨着后槽牙一边嘀咕,“可这一身的魔气,寻常邪修可到不了这程度。” 第154章 冰棺   陈安道问:“邪修?”   杨心问转头:“怎么, 你竟不知道?”   陈安道沉吟片刻,随后笃定地摇头道:“至少半年前见他,他绝不是什么邪修。”   “这便怪了, 他周身的魔气绝非半年内能修成的。”杨心问嘀咕两声,“真是一堆妖魔鬼怪。”   “鬼怪”和“妖魔”显然十分不对付。四皇子张玢迎着太子张珣而去,在杨心问眼里就宛如白骨精朝着牛魔王走过去, 说不上多么可怖, 但着实叫人想叫个降妖除魔的来。   “父皇临时有事召我, 故而来迟了些。”太子对他那张牙舞爪的弟弟不见多少敌意, 也不见多少亲昵,只是如常般走过来,又以差不多的神情向众人一一问候。   就连对初次见面的杨心问, 他也不见奇异神色, 只多加了一句“久仰大名”。   众人入席,围坐在围炉边。   全智的茶已沏好,一一倒进了众人的杯中。   天寒地冻,湖心风急, 白梅香气袅袅,热雾成绦, 好一壶白梅青果花茶, 竟是没有一人端起来喝。   只有全智端起来抿了一口, 也不在乎给一桌的人白泡, 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了一声。   “这茶是好茶。”四皇子端起来闻了闻, 又看向太子, “皇兄不尝尝?”   “近来脾胃有些不适, 不必了。”太子推拒, 还不忘对那恨不得他早死的弟弟道,“你自幼便脾胃虚寒,也不宜多喝。”   “皇兄说得对,我就不喝了。”他干脆将杯盏一推,随后又望向陈安道,“这茶本来就是和尚请你的,你喝不喝?”   陈安道的明察所确实是通过唐鸾和太子搭线所成,无论实际如何,至少在大部分人心里,明察所归太子,蕊合楼归四皇子。   或许是因为这一道,四皇子对明察所一直敌意不小,虽然跟陈安道也没见过两面,可已然一副势同水火的模样。   陈安道冷淡道:“前日风寒新愈,不敢饮性凉之物。”   “不喝?看来你跟他们那今时禅宗的关系也不过如此嘛。”四皇子逮着此事像是过不去了,又看向杨心问,“那你呢,既已落座,要不要代你师兄喝了这茶?”   杨心问觉得这人病得不轻:“茶不是你泡的,请也不是请的你,怎么,这茶你家卖的,这么紧张有没有人喝?”   四皇子哈哈大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问是不是我家卖的,问得好,问得实在是太好了。”   他不怒不恼,反倒是看向了太子:“我也一直想知道,这忘甘寺的白梅茶,到底是今时禅宗的茶,还是我们张家的茶?”   “这天下。”他顿了顿,随即将自己面前那杯端了起来,往冰面上泼了出去,“究竟是你们的,还是我们的?”   “殿下!”   一声悲鸣,衡阳公几乎是扑在地上,怆然道:“不要再与仙家为难了!这茶自然是今时禅宗的茶,却也是圣上的茶,仙门与朝廷本就是同侪相济,又何必非要分个你我呢?”   那滚烫的茶水泼出来,融化不了冰面,自己也不过顷刻之间便成了冰的一部份。   张玢冷笑一声:“皇兄,你是太子,你要继承未来大统。可你的子民不晓君父只认仙师,普天之下皆是仙门一手遮天,今日无论是谁人与他联手,来日都必成其傀儡,这般的皇位,你我争来做什么?”   衡阳公面色苍白道:“殿下慎言。”   “慎你狗屁的言!”张玢猛地将杯子砸在地上,青瓷茶盏刹那间破裂,“你蠢笨如猪,真当你去明察所的事他们一无所知!今日你以为是和姓陈的围剿我皇兄,可谁知他们是不是一样的主意!”   “哪怕今日活的是我们——”他咬牙切齿,青筋外露,“他们今日能把太子当牲畜宰了,明天也能把我当畜生,我是北岱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是仙门养的一条狗!”   杨心问挑眉,已是抽剑出来:“当狗当了那么些年,今日才觉得屈辱?是当真打算用两条腿走路,还是叫旁的人收了,才在这里对着原主狂吠?”   他站在陈安道身前,剑指张玢,却是将注意大多落在那太子张珣身上。张珣一身的魔气几乎到了呛人的地步,寻常魔修到了这个境界,早已学会了内收魔气,很难叫旁人一眼看出,可这张珣分明分明已有此等功力,却似是夸耀般地将浓郁的魔气外泄。   张珣微微蹲下身,拣起了其中一块碎瓷片。   他养尊处优多年,十指柔嫩如少年人,那瓷片夹在他指尖愈显釉质细腻。   这碎瓷片仿佛很是有趣,比眼下这剑拔弩张的形势要有趣多了,张珣浑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张玢怒而拍案道:“皇兄,你若再想袖手旁观,来日为人鹰犬之时,可别后悔今日的选择!”   一根石柱上忽现一道裂缝,细碎的粉末从缝隙边缘簌簌而下。   随后才是一拳震柱之声传来,众人扭头看去,却是牛存一拳打在了亭间的一根柱上,柱身上顿时被打出裂痕,如蛛网般一路往前爬着。   张玢怒目而视:“你做什么?”   花儿姐先是笑看向杨陈二人,仿佛这一举动本有授意,随后才转头向张玢:“四皇子殿下,今日你若非要与这二位仙师为难,我们是决不能袖手旁观的。”   太子玩弄着瓷片的指尖骤然一顿。   杨心问觑见他两眼有一瞬间全黑,像是瞳仁扩散覆盖了眼白,森然可怖得叫他握剑的手一紧。   可下一刻张珣又温和地抬起头来,眼里黑白分明,眉间的红痣宛如刚滴下的血。   他笑道:“却不知掌使何时与仙门这般亲近了?”   花儿姐的身后站着已经抽刀的牛存:“阳关教与仙门势不两立,但如杨仙师,陈仙师这般真正为民着想的善人,自然是另当别论的。”   杨心问闻言皱眉,心道这人扯淡都不扯个靠谱点的。随后偷偷瞄了眼陈安道,果然见陈安道犹疑的视线在他和花儿姐之间打转。   “倒是不知掌使这般与人为善。”张珣将那瓷片放回了桌上,负手道,“若是天下的修士和邪修都能如你们这般同舟共济,一心为民请命,斩妖除魔,哪还会有这么多不太平之事?”   “若真有那日,皇兄你怕不是最着急的那个,仙门不与邪修对立,你的帝王之术又该往何处用?”张玢不知何时走出了亭子,站在亭子边被冻住的浮桥上。   他慢慢地绕着亭子走,冰面湿滑,可他穿着特制的靴子,身形没有一丝不稳,双手潇洒地兜进了袖子,像是随时可以乘风而去:“可是皇兄,只有强权的制衡才能叫帝王之术,你我如今这般,不过是夹缝求存,”   “谁都有地方可去,可你我是没有的。”   张玢说着脚步渐快,同时仰头望天,半晌闭眼大笑。   今日天色稍阴,虽是日中,却暗沉沉得不见天光,晚些或许要下雪。   冰面泛灰。这湖下结冰很深,积雪却只有浅薄的一层,还不太均匀,隐约能窥见下面的红鲤。   杨心问听到了些动静,刚要再细听,却见他身后的陈安道在此时站了起来,双眉紧锁地望着张玢。   张玢还在不可自抑地笑着,一边笑还一边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双手展开,宽袖振风,如一面冬日旌旗在冰面上张扬。   “无论是你赢还是我赢,我们都会被永远拴着狗链,直到他们不需要看家的玩意儿为止。”   他说着还大声地“汪汪”了两声,像是只冰面上撒欢的狗。   “咚。”   杨心问从方才开始便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   陈安道骤然厉喝:“他在踏阵,截住他!”   亭中众人齐齐看向他,只有杨心问没有半分踌躇,一剑挑起全智和尚手边的茶壶,朝着冰面上的张玢旋去,随即半分不停地提剑上冰。   全智正要拎壶倒水,手上一空,无法又阿弥陀佛了起来。   那茶壶精准地砸在了张玢的膝弯上,当下就听到一声骨裂的脆响。   杨心问没有留手,那一下就是冲着废了他腿去的,张玢摔在了冰面上,发出了一声长而癫狂的惨叫,但他并未停下来,竟是用剩下的右腿蹬着冰面,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咚。”   踏上冰面的杨心问听出这是哪里来的声音了,可他眼下无心去看,眼里只有张玢那依旧在不顾一切往前爬行的身影。   截住他。   如果只是一条腿还不够,那就把头留下。   杨心问眼中杀意乍现,他新得的剑是最寻常的那种薄刃直剑,不轻不重,不长不短,连剑穗都是普通的结环流苏,与他这一身惹眼的服饰其实是并不相称的。   剑修的剑是最要紧的,大部分剑修若能元神化形,化形所成的剑便是他们平日里用的那把。   “这是把正道剑。”   他尤记得陈安道说起这剑时的模样。   “不曲不弯,不取巧投机,不恣力扬武。”   可此间磨难重重,正道有如登天,他能做的只有杀人以自保。   “别别别别别别!”杨心问的脑海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拿剑的手一抖,却是画先生在他的蛛网间大喊道,“别杀张玢!”   此人在蛛网间装死数日,偶尔和仍旧没明白自己状况的郭川聊几句天,一点不敢惹杨心问的注意,杨心问便也放松了钳制,叫这二人的心魄偶尔能出来透透气,谁知道竟在这时嚷嚷起来!   杨心问心念一动,将画先生五花大绑拖了回去,自己半刻不停,身形不见凝滞,犹自在冰面上一点而过,而那张玢终于发现自己是爬不完这一路的。   他自袖中掏出一根短棍朝天拉线,随即一声巨响,冲天的烟花在暗沉的天幕下炸开,成了一道牡丹形的徽纹,似刻在那灰色下的一道艳红刺绣。   “咚。”   杨心问在落剑的瞬间,低头看见了那细微声响的来源。   透过轻薄的雪层,能看见厚实的冰面。   冰面下是漆黑的湖水,而自那黑暗深处,缓缓飘上来一个不知名的东西,模糊的,朦胧的,随即愈发清晰,越来越近。   肿胀青紫的脸撞在了冰下,似一座冰雕中的杂质。   一具具身着千机营服饰的浮尸从水下升起,却被冰层拦住,于是紧贴着冰面,和卧冰爬行的张玢四目相对。   “皇兄,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乖顺。”张玢的一只手被杨心问一剑钉在了冰面上,犹自痴笑道,“是生是死,今日我们兄弟都要都该放下芥蒂,一同——”   “杨心问!”   “嘭!”   电光火石间,杨心问听到陈安道的声音立马向后一跃,一颗滚烫的东西从他眼前飞过,随即半分不停,贯入了张玢的身体。   那是个金属的小东西,看起来不过拇指大小,在空中破开了一道带着烟的轨迹。   杨心问顺着那轨迹扭头,便见岸边站着徐照,依旧是灰袍束发,很不起眼的模样,可手上却端着个古怪的长杆,杆头儿还飘着些高热的白烟。   “唉,西洋玩意儿果然不好使,震得咱家手疼。”徐照嘟囔着,把那长杆捣鼓了两下,从那里头掏出了两个金属的小东西,把长杆扔到一边,在手里慢慢颠着那两颗小石子。   掂顺手了,紧接着朝后引臂,猛地抡圆扔出。   巨啸圆满的灵压裹挟着那颗脆弱的金属,在冰面上弯过一道圆弧,随后便在灵压之下化成了粉末,洋洒如金粉般轻飘飘地落地。   而圆弧的轨迹与张玢方才踏过的路线相接,骤然乍起金光。   “哈哈,哈哈……”张玢在那片金光里大小,腹上被打出的血洞汩汩出血,淌在了冰面上。   而他鞋底成符文排列的短钉,在那片雪光之中熠熠生辉,璨如明星。 第155章 倒戈   张玢躺在那金光阵之上, 痴痴地笑着,紧接着杨心问便见他腿上和腹部的伤开始迅速愈合,手上被他的剑钉穿的肉也在复原, 随即又立马被剑尖破开,有如吸嗡的鱼唇。   这又是个什么阵?   杨心问立马回头,却见亭子之中, 唐鸾从长椅之下取出了另外一把相似的杆状物, 笔直地对着陈安道。   “师兄!”   杨心问连忙往阵外飞去, 可那金光阵竟画地为牢, 在他触及边界的瞬间便腾挪到了相反的方向,同时一道阖天在亭子周边升起,却是那徐照在岸边念诀。   眼见着陈安道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杨心问只觉得被人往头顶浇了滚油。方才张玢被那杆子里的东西贯穿时的模样他还记得, 如若陈安道被——   不要。   想象的惨状如几双筷子搅拌着他熟透了的脑花,杨心问下意识地咬住了拇指,齿间一用力就咬下了一节指节。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松口!”陈安道的急喝声在近处响起,杨心问一愣, 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一张纸人从他剑鞘里飘了出来,拽着他的衣服往上爬, 一边艰难地爬着一边说:“你干什么!快松口!”   “师——”   “你听我说。”纸人打断他道, “此阵阴阳二面, 阳面名为悯怀伤, 在阵内受到的伤都会迅速愈合, 是同门较量时常用的阵法, 阴面的符文被他们掩在了阳面之下, 我也没看清到底是什么。”   烧得滚烫的肺腑终于进了口气来, 杨心问的心还在狂跳, 半晌急怒道:“你还叫我当心,那古怪的法器你可躲不过去!”   “不必担心,那不是法器,是民间用火药做的器械,俗名为枪。”纸人终于爬了上来,一边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肩上喘气,一边揪着他的耳垂,   “阵中有行宫,阴阳两面的行宫,要摸清踏步不容易,不如直接破了阵眼。”纸人抓住他的发绳,以免被甩下去,“张玢就是阵眼。”   “你那边还能撑多久?”杨心问偏头对纸人道,“我很快就出来。”   “这阵没那么简单,你不可轻敌。”陈安道顿了顿,“我眼下无事,他既然是指着我而非直接开枪,那便是要谈的意思。”   “他拿枪指你,那就是没谈拢就要杀了你的意思!”杨心问心中急躁,当即垫步掀身,在冰上后翻,以破军之势朝着张玢一剑送来。   张玢尚且躺在冰上未动,瞧着这记杀招而来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是伸出一指来,虚空对着杨心问一点。   那一指竟有如重锤敲击杨心问的心脉,杨心问身形瞬间不稳,齿间漏出一声闷哼来,尚未落地,便又听蛛网间一阵鬼哭狼嚎:“疼疼疼疼疼疼疼!!!”   画先生惨叫一声,吵得杨心问耳朵疼:“你喊个屁,难道还砸到你了不成!”   画先生旁边的郭川闻言委屈道:“就是砸到了啊。”   杨心问一怔:“你说什么?”   “快躲开!又来了!!”画先生尖叫着扯着自己烂泥的身躯,和郭川抱做一团,“啊啊啊啊啊啊好疼好疼好疼!!”   杨心问这次看准了张玢的指尖所指,谨慎地躲过了那方向,可依旧感到了心尖的颤动。   “两记下去……”那张玢慢慢地坐起身来,表情有些许困惑道,“你怎么还能活蹦乱跳的?”   “你肠子都让人打穿了,不也还能废话吗。”   杨心问握紧了剑,垂眼看见刚才被咬断的拇指,现下已经长了回来。   寻常来说,他身上分开的小块在死后会迅速重组,就如同光阴倒流一般。而受伤的时候则是正常地结痂,只是较常人更快些,断手断脚也能在一定时间内长回来,都还在正常的“魔物”范畴内。   可这复原的过程比死后重组要慢得多,这指头长得这么快,想来是他自己也受到了悯怀伤这阵的影响。   如果这个阵是对双方都有效的,那这些不致命的攻击有什么意义?   还有纸人为何从方才开始便一言不发?   “是什么疼法?”杨心询问蛛网里的两个囚犯,“钝疼,还是锐疼?”   “我们连实体都没有,哪儿分得出来啊!”画先生打着滚,泥浆溅得到处都是,“就是疼,快疼死了,魂飞魄散就在顷刻之——”   “你以为你在糊弄谁?”杨心问寒声道,“我心魂离体三年有余,感知疼痛和实体根本没有关系。若是出去得晚了,陈安道出了什么茶子,我叫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画先生立马噤声,滚到了郭川身后。   郭川这阵子一直在纠结自己作为一个死人,魂魄以这种形式赖在人间是不是不太好,眼下也顾不得自己的愁情了,捂着嘴当场吐了口血出来,一边擦着嘴一边说道:“钝痛,是钝痛,浑身被人砸了一锤的感觉。”   “心魄被人直接砸了。”杨心问偏头看纸人,“师兄,可有什么阵法是直接作用于心魄的?”   纸人果然没有回应。   杨心问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你当初教我的那些招式,唯独这招我学得格外不好,用起来还头晕。”   张玢站起了身,方才那几颗药下去给他的飘飘欲仙之感已经散了,他又是一副阴鹜的模样,双手背后,两眼森然地看着杨心问,脚底的冰下还适时地飘过了一具尸身。   “大胆贱民。”张玢昂首道,“见了本王竟还不跪?”   “今时禅宗心法。”杨心问闭上了眼,“盲视观心。”   “陈仙师。”唐鸾将枪指着陈安道的脑袋,“还是先操心你自己吧。”   亭中阖天缓缓升起,陈安道依旧望着冰面上的杨心问,他袖中的天涯咒金光大作,只听方焕峰那浑厚的嗓门大喊道:“陈仙师!方才我们盯着的那群假和尚,见到刚才那牡丹烟花突然就咬毒自杀了!”   “知道了。”陈安道说,“继续守好出入口即可。”   他有些担心杨心问会过分冒进,早在杨心问的剑鞘里贴过纸符,眼下正是用的时候。   可惜添乱的人太多,还没能说几句话,徐照便又放出灵场,切断了他与纸人相连的一点灵丝。   “嘭!”   唐鸾一偏枪头,扣动了扳机。滚烫的子弹擦过了陈安道的脸颊,立时便留下了一道灼伤来。   “陈仙师,你可还记得自己如今是被枪指着?”唐鸾再度将枪口摆正,笔直地对着陈安道的眉心,“还请不要以为凡人的玩意儿便格外无用,。”   陈安道抬手碰了碰脸上的那道新伤,红热得连这冰雪天都没能迅速降温,晚间估摸着会起些水泡。   他此前见过有关火绳枪的书册,实物倒是第一次见。只是这枪比之火绳枪又有了很大的不同,小许多也轻很多,按照方才唐鸾的示威来看,精度也提高了不少,且不需要一发一填弹,连最关键的火绳和药锅盖都没有,似是只需要扣动扳机,便能开火。   “原来如此。”陈安道颔首道,“天罡阵虽能抵挡巨啸境的一击,却无法挡住这种没有灵力加持的凡器。”   “那日在霁淩峰上我们已见识过你的手段,三宗七门四十二家的招式你都如数家珍,这些年连邪修的阵召你都学了不少。”唐凤站在了一旁,有些许得意地歪头道,“为了对付你,我可是绞尽脑汁地想了好久。”   陈安道说:“这东西之于大多修士来说不值一提,兴浪境的锻体水平,要躲过这子弹便已绰绰有余,被灵脉淬炼过的身体,便是被打到了也未必能伤到要害。我此前看到这枪的册子,当时还觉得这东西不值一提。”   唐鸾笑道:“那如今呢?”   “看来对付我这种没有灵力的普通人,还是比寻常刀剑要厉害得多。”陈安道偏头看向一旁默然而立的张珣,“想来太子殿下也是做的两手准备。”   张珣浅笑:“与虎谋皮,自当如此。”   “太子殿下若是想庄家通吃,人手怕是不太够。”陈安道温声道,“让我师弟替你杀张玢,又让唐鸾来杀我,可阳关教众你该怎么办,难道太子打算一个人来对付?”   便听一声略显娇柔尖细的笑声传来,徐照信步而来,掀袍踏进亭子中:“这不是还有杂家?陈仙师,你就莫要担心了,且安生着下去吧。”   听他话里的意思,牛存立马将刀调转,朝着徐照一指。   衡阳公已经藏在了桌底下,眼下形势对太子有利,若四皇子和陈安道今日走不出去,他也必死无疑。这般想着,他便鼓足勇气探了个脑袋出来,对花儿姐说:“花、花儿姐……你们之前不是还说陈仙师和杨仙师是善人,要保护他们的吗,眼下这太子作乱,你们站哪边的?”   花儿姐犹豫片刻,认真思索后答道:“于我们而言,只要能阻止陈安道去照常参加三元醮,站哪一边都可以。本是想着要同时对付杨心问和陈安道太困难,可若太子今日能有此壮举,那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衡阳公汗如雨下,脑中盘算不休:“可、可可可可那徐公公是太子的人,他要杀你们——”   “杀便杀吧。”花儿姐笑道,“若是能确切地阻止陈安道上三元醮,我和牛存二人的性命不值一提。”   “掌使大义。”太子抚掌笑道,“若二位肯不作抵抗自裁于此,本宫愿给二位一个承诺,绝不让陈安道和杨心问活着走出此处。”   花儿姐眯起眼:“我们也愿意给太子一个承诺,只要您在我们面前杀了陈安道,我们即刻自杀。”   “何必客气。”太子说,“难道掌使还信不过本宫会杀了这两位仙师?”   “太子才是,何必这般客气,难道是质疑我二人没有就义的决心?”   “太子殿下,逼死他们二人是没用的。”陈安道站得有些累,掀袍坐了下来,就坐在全智和尚的对面。   “邪魔邪修千千万,他二人不过沧海一粟。”陈安道端起了已经凉透的那杯茶,须臾一饮而尽,“可我若身死,仙门耳目再度鼻塞,大乱将至。明年三月,我师父找不到合适的骨血,这人间便也归于鬼蜮了。”   一时间亭中无人擅动。陈安道和全智和尚对面相坐,唐鸾和唐凤并肩,端着枪指着他的脑袋,花儿姐与太子言笑晏晏,牛存的刀横在太子颈前,徐照略后一步,指尖一枚子弹蓄势待发,蹲在桌下的衡阳公正瑟瑟发抖。   围炉中的火发出一阵噼啪声。   “此茶已凉,香味已散,又性寒,多喝无益。”全智单手执礼,一手点了炉中的火来,“贫僧给诸位重泡一杯吧,添些性温的桂花。”   陈安道颔首道:“有劳大师。” 第156章 真凶   除却已就坐的二位, 其他人看起来依旧没有坐下来喝茶的闲情。   唐鸾端枪端了有一阵,他看向太子道:“太子殿下,若除了陈安道, 仙门世家式微不假,可司仙台的权势便能大许多,彼时有司仙台与邪修相抗, 也未尝不是种办法。”   花儿姐点头道:“不错, 唐大人说得有理。”   “你放屁!”衡阳公缩在桌子底下大叫, “阳关教跟司仙台三年前就勾搭在一起了!信他——诶呦!”   唐凤飞起一脚踹他, 衡阳公捂着屁股在桌下转了一圈,缩到了陈安道脚边:“信他们才有鬼!太子,那司仙台早就跟阳关教私通!他们分明就是有染!”   又是一身尖细得叫人起鸡皮疙瘩的笑声, 徐照用袖子遮着嘴, 弯腰掀起了桌下的帘子,看着在桌下狗爬的衡阳公:“都说吠犬不咬人,咱家瞧着衡阳公倒是又爱叫又咬人呢。”   衡阳公扭头再钻,这回直接钻到了陈安道的凳子底下。凳子不够大, 他半截屁股还露在外头,饶是如此也叫他感到了些安心感, 一边蜷缩着瑟瑟发抖, 一边胆大包天地接着说:“太子, 你再好好想想!今日我那蠢妹夫对杨仙师动手了, 陈仙师必然是不留他的!只有你能继承大统!何必还要和我们过不去呢?”   “好你个‘我们’。”唐凤气道, “你也知道四皇子是你妹夫, 今日他死定了, 你这个做兄长的只想着自己活命, 也不怕你妹子回头跟你拼命?”   “他自己作死, 干我屁事!”衡阳公说着还可怜兮兮地抬起头,看向陈安道,又看向太子,“二位贵人,我妹子还有孕在身,今日她丈夫是保不住了,可不能再杀了她亲哥,她日后孤儿寡母的该怎么活啊!”   唐凤又是一脚踹来,这次被衡阳公灵巧地躲开了。   张珣垂眼看着他们,手中捻着串佛珠,半晌也拉开了一张凳子,施施然坐下。   “太子殿下,可也要来一杯贫僧的茶?”全智和尚高兴道,“加了桂花,不寒的。”   张珣却没理他,而是看向陈安道:“仙师没什么想说的?”   那脸上的伤口被寒风冻得没什么感觉,可陈安道估摸着那里已经开始红肿。他袖子里只有止血和除秽的符箓,对烫伤还真是没什么办法,只能就这么干晾着。   闻听张珣叫他,陈安道也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只颔首道:“无论在下说什么,太子殿下也只会揣测我这么说的用意,而非说的内容,多说无益,诸位讨论着便是。”   他说完又端起茶杯,借着茶水细看着伤处。   “仙师似是对脸上的口子很是在意。”张珣也端了一杯,轻轻地吹气,“算来是我失礼,本来只想叫仙师看看这枪的威力的,没曾想唐鸾这般大胆,竟敢瞄得这样近。”   唐鸾冷冰冰道:“仙师恕罪。”   陈安道转头看向唐鸾,也看向那漆黑的枪口,半晌道:“在下颇为好奇,用枪杀人和用刀杀人的感觉,可有什么不同?”   唐鸾的枪口挪近了一寸:“我还不曾用枪杀过人,仙师或许会是第一个。”   “这么说……”陈安道顿了顿,“唐大人倒是清楚用刀杀人的感觉?”   “……我为千机营参将,自然是杀过人的。”   “千机营用的剑。”陈安道说,“剑,长刀,和那种短刀,杀起人来想必是有所不同的,唐大人用过哪些?”   唐凤莫名道:“你在神叨叨地说些什么?”   太子亦抬起眼来,朝着唐鸾看去。   唐鸾面色不动:“都用过又如何?”   陈安道将乌木杖横在了腿上,随即颔首道:“在下看诸位有意拖延,都想看看我师弟有多少能耐,好知道风往哪儿吹,墙头草该往哪边倒,想来一时半会儿是聊不出章程的,那在这枯坐着也是无趣,不如我们来聊聊旁的事吧。”   全智和尚适时推荐道:“我们可以一边聊一边喝茶。”   “好。”花儿姐也勾出凳子坐下,“只是不知陈仙师想聊些什么?”   陈安道说:“年关将至,京中却有大妖食人之时,人心惶惶,鸡犬不宁,阳关教自诩为民请命,想来对此事也略知一二。”   “不错,不仅略知一二,我们的人手也有在追查此时的,只可惜我们找了许久,连根妖兽的毛都没找到。”花儿姐道,“怎么,难道明察所已有了线索?”   “明察所司京中仙魔之事,追查已久,自然有些成算。”陈安道对着茶水理了理头发,尝试着用头发遮住脸上的伤,可惜收效甚微,“只是比不上太子殿下,手下的人早便掌握了来龙去脉,还能按兵不动,在下佩服。”   张珣微怔,随即抬眼看向唐鸾,只见唐鸾拿枪的手都有一丝不稳,微微抖动着,食指扣着扳机,似是随时都要开火。   “唐鸾。”张珣皱眉道,“放下枪。”   唐鸾没动。   唐凤茫然道:“哥?”   她又叫了一声“哥”,随即推了推唐鸾的手,唐鸾才忽然抬头看她,半晌闭了眼,偏头静立在一侧。   徐照笑道:“我们前几日还在九华殿议过此事,没曾想唐大人那时安安静静的,原来是心中早已有数,懒得跟我等蠢人说啊。”   唐鸾依旧站在原地一声不吭,见他不言语,张珣眼中逐渐暗沉,他复看向陈安道说:“仙师请讲,若是我这手下为害百姓,犯下此等凶案,我绝不姑息。”   思及他们害死的上百万平民,这话听来还真是有意思。陈安道不禁冷笑一声,不慎又触动了脸上的伤,他屏息一瞬,随即道:“那案子说来简单,可查起来时却格外复杂。”   “先是死法,那三人的尸首被悬于京中瞩目之地,死相又格外凄惨,无论是明察所还是衙门,都势必会彻查此事,京中百姓也必然对此事甚为关注。”   “这是要引人查案。”花儿姐点头道,“陈仙师也顺藤摸瓜,确实摸到了湘平兵乱和东海兵乱这两件事,查出了宫中和司仙台在联手屠戮百姓一事,无论凶手是谁,想来已经得偿所愿。”   张珣面色微沉,佛珠在手中转了两转,须臾轻抿了一口。   “不错,这目的是最好查的,可凶手,作案的妖兽,以及他为何选了这三人,却是一团迷雾。”陈安道说,“因着妖兽,自然人人都会将目光看向蕊合楼里的群妖。明察所包围蕊合楼之后,逮捕了其中一个叫笙离的妖物,此妖与万般仙众的顾小六交往密切,花掌使,你应当是知晓此事的。”   花儿姐的眼睛一亮:“你竟认出素音是我了。”   陈安道摇头:“我师弟记得你,之后在我们抓回来的人里遍寻你不到,便将主意打到了你头上。蕊合楼一夜无首猴堵上了全部,画先生来的时机,他将杨心问拖入虚像观的时机,若有丝毫失误便万事休矣,必然要找个他信得过,又能在我们手上全身而退的人,这种人不多,花掌使,你算一个。”   “谬赞。”花儿姐道,“我确实就是素音,也知道那两人私下有往来。”   “你不仅知道他们私下有往来,你还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张珣抬眼看来,见花儿姐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须臾摇头道:“看来在座的便本宫一人蒙在鼓里,惭愧,惭愧。”   衡阳公忙讨好道:“太子莫慌,臣也一无所知啊!”   亭中白雾缭绕,桂花香与白梅香煮在了一块,连火药的气味都压下了不少。陈安道碰了碰袖中的纸人,依旧没得到回应,抬眼望向另一边的阖天。   若是悯怀阵,或许张玢的目的不在肉身,而在魂魄,他以信号烟花令他潜伏在忘甘寺的死士自杀,而后魂灵归他所用。   陈安道丝毫不觉得这些邪魔能胜过杨心问,可那人不过是稍一焦躁,便将自己的指头咬了下来,若无人看着,又会有怎样的惊人之举。   明年三月之后,谁能叫杨心问学着爱重自己?   陈安道将杯中的花瓣吹开:“此事并无证据,一切都不过推敲。那两人已再答不上话,明察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推断。”   “所以咬死那些人都是笙离?”徐照问道,“若是如此,明察所竟此时才查到,未免也太慢了。”   陈安道说,“在下以为,这几人应当都不是被咬死的。”   “为何?”   “因为咬死的动静太大,出血也多,顾小六和笙离在京中都不算自由,没有自己的私宅能掩人耳目地做这些事,再加上若是现出妖相,还有可能被明察所的灵犬找出来。他们的目的只是用妖兽来挑起恐慌和注意,没有做到这一步的必要。”   张珣沉吟片刻,不解道:“可若是如此,他们哪里来的妖兽?”   “并非只有妖兽能咬下这种口子。”陈安道说,“若是尸体,灵兽也可以。”   徐照抚掌道:“不错,灵兽也可以,可京中持有这么大只灵兽的,只有你们明察所。”   陈安道点头,似是没听出徐照口中的讥讽之意:“顾小六本就是明察所的提灯士,要出入灵兽校场不难,哪怕是背个尸体进去,劝诱灵兽将其咬断,也并非难事。”   “虽尚不知这三人遇害的场所,但案件发生都是宵禁之时,顾小六可以以提灯士的身份在街上行走,笙离在血气弥漫的蕊合楼中杀人也很容易。这两人大概便是笙离杀人,顾小六处理尸体,联手作下这两件惊天大案。”   衡阳公在凳子底下听得津津有味,闻言却是一愣,随即探出个头道:“两件?”   似是隐隐感到了什么,唐凤转头看向了唐鸾。   不知怎的,她想起那天他们一起出宫,她问唐鸾要不要趁乱跑了算了。   她哥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季左知,官拜左都御史,与邵长泽曾同赴翰林院修《正端大典》。两人都从那大典中察觉到了不对,可这么多年都隐而不发,想来是并不打算将此事公诸于众的。尤其是季左知,此事有他家里的手笔,恐怕他在修史之前便已有所察觉,绝不可能有意泄漏。”陈安道以指节扣了扣杯子,“这两人都是大官,备受瞩目,又是当时修典之情之人却对着百万人命视若无睹,视作共犯也未尝不可。”   “但唐轩意不一样。”   “他凭自己的才学发现了古怪之处,可他不过是个无官无名的小人物。将他杀了再抛尸街头,反而容易扰乱明察所调查的方向,以为这是一起针对官宦人家的随机杀人。”   陈安道从袖中拿出了一张纸来,轻轻摊在了茶案边。   “这是笙离从前的一首琵琶曲听录下来的谱子。”陈安道伸手将折痕抚平,“我师弟说,他在唐轩意的寝屋之中,见到过一模一样的工尺谱。”   唐凤闻言喃喃道:“那傻小子……除却读史,确实也好乐声……”   张珣拿起了那张谱子细看,不曾留意纸页背后的一层小字剥落下来,串成了一条线,自他指尖钻进了他的衣袖中。   “顾小六,笙离,唐轩意。”陈安道缓缓抬眼,双手拢进袖中,平和地看向波澜不惊的花儿姐,随后又看向面色苍白的唐鸾,“若我没猜错,这三人应当是志同道合的义士,目的便是向世人揭开那百万人命的惨案真相。”   “只可惜他们在遇到此等大事之时,都下意识地向自己最信任的长者求援。”   寒风泠冽,吹得亭中炉火摇曳。   那星点的火,如何能烧尽这漫长寒冷的隆冬?   陈安道将冻僵的手捂在火边,看那火苗在他指间明灭。   “顾小六本是万般仙众,求问教首无首猴,无首猴却诱他入局,用性命来坑害我师弟。笙离向素音求助——也就是你,花儿姐,你推波助澜,想促使明察所和司仙台缠斗,互相消耗。”   “而唐轩意……”陈安道顿了顿,半晌摇头道,“他最敬仰又信任的不是当主事的父亲,也不是他宽和温婉的母亲。”   一滴冷汗顺着唐鸾额角流下,他浑身冷得发抖,或许是因为方才端枪端了太久,两日前的肩伤似在此时发作了。   那日伤他肩膀的人,此时又坐在他面前,言为刀,辞为刃。   “而是在千机营掌兵,官拜参将,当朝太子手下第一能人的叔叔。”   陈安道一字一句道:“唐大人,捅向那双对你信任至极的眼时,手感可有不同?” 第157章 人质   盲视观心, 杨心问并不知道今时禅宗的秃驴们是如何参悟这古怪的心法的,也不知道那些秃驴们用这套心法时,是不是也与他一般头疼欲裂。   或许是因为这是第三次, 到底适应了些,晕归晕,总算不至于作呕。   杨心问睁眼便见周遭充斥着各种各样诡谲之物, 有的像魂魄, 有的像桌椅, 迷茫间他好像站在一座宫殿里, 殿内宽广奢华,琅琊玉屏,黑羊毛氍毹, 还有几个身着薄纱的女子穿行期间。   那景象也不过霎时便消散, 如水中被搅碎的倒影,予人做梦般的迷醉。   可他确实看清了张玢用以攻击他的东西。   并非铁锤,也非刀剑,他手中空无一物。   但他身边飘着两个人, 一人戴青鬼面具,手持双锤, 一人戴红鬼面具, 两手握钉, 随着张玢的一个手势, 那青鬼骤然扬锤砸来——而那张玢的手势, 杨心问冷笑, 果然疯而不傻, 心眼忒多, 分明是从左来的, 他却比了个朝着右的手势!   看清了位置,杨心问横剑一挡,他虽比那青鬼身形小了许多,可心魄相击坚者胜,那锤子立时便被他一剑震脱了手。   杨心问长剑前送,直接插进了那青鬼的颈子里,随即接住了掉落的锤子,头也不回,抡臂后砸——一个绕背来袭的魂灵登时被他砸得散魂,杨心问借势将那青鬼甩出去,笔直朝着张玢身前砸去。   张玢神色剧变,连忙比划着红鬼上前相互,可却忘了红鬼手持双钉,青鬼飞来,红鬼的两钉笔直地插了进去!只听一声悲鸣,青鬼竟是这样就要散魂了。   杨心问心念一动,抽出蛛丝急飞而去,绑住了青鬼的四肢,随即骤然一收——那青鬼一个踉跄,扑进了魇梦蛛网之间,骇得画先生跟只打鸣的鸡一般尖叫起来。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张玢又急又怒,“这是我的阵!我的!”   杨心问持剑看向那剩下的红鬼和一干歪瓜裂枣,用锤子敲了敲自己的肩膀,冷笑道:“狗也就你这德行,在哪儿撒尿就以为哪儿归你了是吧。”   “你——”   “把阵打开。”杨心问说,“现在打开,我暂时不杀你。”   张玢最恨被人威胁,右脚一跺地,那持钉红鬼立马便猛扑了上来。杨心问“啧”了一声,极其不耐地踏步向前,却见那红鬼手中一钉忽然急转,陀螺一般打着旋,随即猛地冲出,比方才那枪里出来的东西不知快了多少倍,杨心问脚下骤然变向,竟是险些被捅了个对穿。   他尚未落地,红鬼的第二根钉子已经飞来,杨心问正欲踩剑再躲,却忽而看向自己刚截获的锤子,立时便有了别的念头,控剑浮空,双手持锤,腰腹用力,接着全力将那飞来的钉子朝着来处砸去。   只听一声巨响,周遭的魂灵皆是一颤,蛛网里被青鬼撵着跑的画先生和郭川同时抱头蹲防,声波荡出千里之远。   那钉子骤然转向,笔直地钉进了张玢的脑袋!   红鬼尖叫一声,竟是着急忙慌地来徒手抓杨心问,周遭的魂灵也霎时乱了,毫无调配可言地冲了上来,似想一窝蜂地将他蚕食殆尽。   杨心问退后一步,引剑作伴生无我剑法第十二式——孤影成双人,将这些魂灵通通卷入剑风之中,随即化劲再推,全轰到了红鬼的脸上。   红鬼像是被人当街扇了一巴掌,一时没了动作,杨心问疑心还有诈,随即却见周遭的魂灵扰动渐息。   散魂之际,便是这等模样吗。   它们大多喊着“四皇子”,喊着“尽忠”之类的逐渐消散,还有些旁的声音,错综复杂,大概都是这片地方新丧的魂灵,包括冰下的那些尸身。   三相缺一者,便不算生人。   杨心问听着他们清晰而真切的言语,看着他们逐渐化为更加浅淡而细碎的烟丝,转眼便要消失。   郭川忽然大喊:“仙师!杨仙师!救救他们!”   杨心问冷冷道:“救什么,这些人早就死了。”   “可是它们还没散魂!”郭川被他的蛛网拽住,也不知为何,杨心问没有封住他的嘴,由着他继续大喊道,“他们跟我一样还没散魂!如果失去肉身便是死,那我算什么!我到底还是不是人!”   “你是不是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杨心问由着他在蛛网间挣扎,“等我师兄问完话,你跟那画先生该死哪去死哪去。”   画先生闻言忙道:“别、别别别别杀我……”   “你早就死了。”   “别介啊!”画先生惨叫,“心魄才是第一相,我思故我在,杨仙师你有此等心魄,什么时候才能抛弃那庸俗的存在观,理解我们——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要油炸我,不要油炸!哪怕是清蒸——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和油花迸溅的声音不绝于耳。   郭川蜷缩着坐着,头埋在自己的胸口,仍靠在那无人的街巷里。   这些场景看起来过分逼真,以至于他偶尔会觉得这里才是真实,那些失踪了的人才是被抓去了奇境之中的可怜人。   “可我觉得我还活着。”郭川喃喃道,“他们也一定觉得自己还活着。”   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殿下,您受伤了。   殿下……殿下……卑职办事不利,无颜再见您……   杨心问听着那些魂灵的亡语,心道郭川这句话说得倒没错,这些心魄根本没意识到死人就该有死人的样,闭着嘴该散魂就散了,仍旧像是弥留之际的人在操心着他们无从左右的事。   四皇子殿下,您快起来,冰上太凉了。   太子殿下呢,唐大人呢,我可有给千机营丢人?   好冷。   好冷好冷,好痛,痛死了。   叔叔为什么要杀我?   笙离和小六他们还好吗?   杨心问猛地转头,便见一个只有胸部及以下的游魂在冰面上慢腾腾地行走,身影越发浅淡,没有口却还在念念碎道:“成了吗,我们成了吗。”   “小六说这时候要怎么给自己壮胆来着?”   “哦,对了……”他想起来了,用新学的秦腔吼道,“我乃半侠仙,不要高官不要金银,路见不平——一声吼哩——”   那唱调激昂似裂帛,如真龙破冰,直上云霄,其鳞片零落,化作一缕清风而下,吹入围炉之中,将那簇火烧得更旺。   “他第一次跟你说的时候,你大概只是想稳住他,还没有到封口的这一步。”陈安道看着那摇曳的火光,接着道,“可在无首猴和花儿姐的劝诱下,他们觉得衙门腐败,明察所也与朝廷是一丘之貉,头顶暗无天日,他们只能靠自己,于是犯下了第一桩命案。”   “此时你才发现,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侄儿,竟是以这种决心要揭露此事。”   “你理所当然地杀了唐轩意灭口,又将其伪造成与前案相似的案子。”陈安道说,“但你进不了明察所,蕊合楼又是四皇子的地盘,你要做这种伪装,十有八九是要挟笙离去咬的。”   “可笙离没办法下嘴将他的尸首吃掉。”   “那这半具尸身又该如何处理呢?”   张珣猛地抬眼望向冰面。   “你们用千机营的士兵为祭阵,封在了这冰面之下。”陈安道轻道,“唐大人自然也发现了这是个绝佳的藏尸处,这水下那么多的尸体,来年开春才会被捞上来,彼时尸体都不成样子,少了个肩膀和头也算不上稀罕,是不是千机营的人,自然也是唐大人一句话的事。”   “你胡说八道!”唐凤一把夺过唐鸾手中的枪,举起了对着陈安道怒喝,“再敢信口雌黄,我即刻崩了你的脑袋!”   “明察所办案,唐小姐这是做什么?”   “你无端攀咬好人!”   “好人。”陈安道忍不住笑了,脸上的伤被牵动得发疼,他却依旧抑制不住笑意,“这亭中,竟还有人能称得上好人?”   张珣捻着佛珠,对唐凤命令道:“唐凤,把枪放下。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对陈仙师举枪。”   唐凤的眼眶通红一片,她调转了枪头,却是抵着唐鸾的胸口,半晌道:“哥,他们没有证据的。”   唐鸾没想到她说这句话。   “你说不是你。”唐凤抱着枪,一点点往后走,一步步退出了亭子,“没人能证明是你做的。”   陈安道眯眼看她,半晌慢慢地站起身来,忽然对太子笑道:“殿下可是有哪里不适?”   他说着靠近了一步,竟是几乎贴在了张珣的手臂边。   张珣问:“何出此言?”   “殿下从方才开始便在发抖。”陈安道斜眼看向唐凤的位置,又往张珣的身后走去半步,“可是这亭中太冷了?”   “哥!”唐凤泪流满面,“你快说啊!”   桌下的衡阳公嗅到了一丝不妙,下意识地把头往桌底下埋,而唐鸾一时微怔,他甚至才发现自己的枪被唐凤拿走了。   “你说本宫在发抖?”张珣说着伸掌看去,便见自己的指尖当真如筛糠般颤抖着。   “怎会如此?”张珣凝神道,“莫不是——”   一道寒光映雪,细如发丝的傀儡线骤然在张珣的脖子上缠绕三圈,同时枪响声震落亭上新雪,一枚子弹堪堪从张珣肩上穿过!   “殿下!”   “唐凤!”   “都别动。”陈安道操纵着张珣袖中的黑色字线一点点爬上来,攀成了一圈符文拴在了张珣的脖子上,“如若我死,太子即刻人首分离。”   唐凤枪口冒着白烟,依旧对着太子和他身后的陈安道:“正好一枪两个。”   徐照微微迷眼,正欲拍案而起,便听唐凤道:“徐公公,太子年四十而无后,便是登上了皇位,也不过十数年,便要与先皇们一处当个无能无智的怪物,日后要理事掌权的,只有四皇子妃温平章肚子里的那个。”   “您是皇帝的身边人。”唐凤说,“不是太子的身边人。”   “太子身死,您和衡阳公扶幼帝上位,日后那小皇帝与你最亲近,说不准还要叫您一声爹,您又何乐而不为呢?”   “你放肆!”唐鸾怒道,几步便挡在了太子身前,对着唐凤破口大骂,“你疯了不成!敢拿枪对着太子!”   “张珣生性多疑,你对此心知肚明!”唐凤依旧端着枪,寻找能出手的时机,“所以你才会在私下偷偷杀了唐轩意而不上报,你怕张珣知道我们唐家出了这种人,连带着也怀疑上我们。如今事情败露,他若登基,为讨好仙门,第一件事便是杀了你!” 第158章 造次   唐鸾毫不动摇:“便是要杀我, 那也是天恩!”   “二位何出此言?”张珣身前叫人用枪指着,身后让人用傀儡丝拴着脖子,这种情态, 他竟也能稳住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唐鸾自少时读书起便是本宫的伴读,我二人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 此等情谊, 我怎可能杀他?”   “徐公公!”唐凤不与张珣废话, 扭头看向徐照, “你还想作壁上观!你以为张珣日后能留你?你虽对太祖爷和历代皇帝都忠心耿耿,可张珣对你可是又恨又怕,他看不到人的忠心, 只看得到人与人之间的制衡, 宫中无一人能与你一个巨啸境的相抗,叫他怎敢安眠!”   徐照已生了踌躇,绣着百合的香帕在他手里揉搓,半晌抵在了鼻下, 他已年迈,却只有眼角能看出些不明显的细纹来。   那细纹稍稍深了些。   衡阳公从桌底探出了个头来:“正是这个理啊徐公公!这孩子嘛, 还是从小养大的亲, 太子到底不是您自小服侍着长大的, 而我妹子肚子里那个就不同了, 您要是喜欢, 我叫他喊您做干爹——不, 叫干爷爷——叫老祖宗都行!”   “温广栋!”张珣叫人把着命门都不见这般激动, 此时却真真气上心头了, “你敢叫我天家子嗣喊一个太监当祖宗!”   衡阳公瘪了瘪嘴道:“您这真龙天子, 打不过仙门,打不过太监,连颗铁棍里的石子儿都能收了您的命,叫徐公公一声祖宗也不算寒碜,至少以后逢人还能说至少祖上是出过修士的……”   张珣气得发抖,眉眼似乎都古怪地扭曲了起来,一股魔气从他的齿缝间四溢,陈安道腰间双铃中的棺铃开始叮当作响,他眉眼一沉,指尖沾了些茶水后在袖中写画了两道符。   “太子殿下,还请保重身体,勿要轻举妄动。”陈安道踮脚在张珣耳边轻道,随即拍出其中一纸符来,镇在张珣的背后,“在下的符纸对付不了枪,对付一个邪修还是绰绰有余的。”   “邪修?”张珣忽然说,“你竟以为我是邪修?”   陈安道闻言一滞,那符纸上写着“静”字,金光一闪,张珣脖子上被捆的黑线也霎时生出黑烟来。张珣踉跄两步,徐照已站起身来,将帕子放在了一边。   “到底是太子,咱家还真有些不忍落。”徐照负手身后,踱步缓行,“可先帝有托,叫我寻个合适的接手张家的江山。”   张珣冷冷道:“本宫是太子,谁能比本宫更合适!”   “太子殿下若是生在千年前,必然是皇位的不二人选。”徐照生得高瘦,比张珣还要高上半个头。他站在张珣面前,微微弯腰下来,看着张珣眉间的红痣,“可世道大不同了,咱家侍奉了三任主子,比谁都晓得这至尊之位谁来坐更合适。”   “要聪明,要机灵。”   徐照掩袖笑道:“还不能太有主意。”   张珣面色铁青,脖子上的黑线里生出的黑烟越发浓郁。   “陈仙师,您还是站远些吧。”徐照微微探头,对着太子身后的陈安道说,“免得这血溅了您一身不是?”   陈安道摇头:“怕是不成,我尚且要靠太子活命,还是您站远些,不要伤了我的人质。”   徐照讶然道:“您这说的哪里话,这里人人都要太子的命,他哪里有做人质的价值?”   “在场许多人,在下最怕的便是唐姑娘手上的枪。”陈安道扯着傀儡丝,引着张珣后退,“我师兄弟二人与唐氏兄妹积怨已久,唐姑娘是个果敢之人,今日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我活着离开,若眼下没了太子,在下便没有生路可言。”   “奇也怪哉,你难道以为有太子给你挡枪,那子弹就——”   “陈安道!”唐鸾一声大吼,徐照格外矫揉造作地捂住了耳朵,随后皱眉看去。   只见唐鸾不知何时拾起了桌上的那片碎瓷片,跑出了亭子,毅然将那碎瓷片抵在了自己颈下。   唐凤端着枪的手一松,枪头落了下来:“哥?”   “陈安道,你给我保护好太子!”唐鸾的颈间已被碎瓷片割伤了些许,几滴鲜血滴落,在雪地上开出鲜艳的花来,“保护好太子,就绝不会有人对你开枪。”   唐凤大怒道:“唐鸾!你是不是失心疯!杀了太子,我们有多远跑多远,天高海阔哪里去不了,你非要等他登基赐死你吗!”   “我唐鸾死忠不死叛!”唐鸾瞥见了衡阳公畏畏缩缩意图绕后,狠瞪过去,随即退得更远了,“整个唐家在我一人肩上,我们站在太子身边多少年,我们与四皇子一派多少明争暗斗,你不信太子会保全我们家,却信那温家上位了会放过我们?”   衡阳公眼见形势有变,偷偷摸摸从桌上钻了出来,想从后头打晕唐鸾,以免他以死相逼。   结果计划中道崩殂,只能站在那儿讪笑道:“唐大人说的真伤人心,咱温家和唐家不过是各侍其主,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小冲突,都不过是小冲突罢了,今日过后,唐姑娘有从龙之功,我们怎可能杀功臣呢,你说是不是啊徐公公?”   他叫的徐公公眼下没搭理他们。   全智和尚的茶又凉了,依旧没人喝。徐照取了一杯来,倒在了自己掌心,而后揉搓了双手一番,再拿帕子擦干,自袖中拿出一对鹿绒手套来戴上。   “陈仙师,咱家是瞧出来你有多怕枪了。”他细致地顺着手套上的毛,“可您有没有仔细想过,咱家到底是个巨啸境,你一个灵脉不通的人,当真能护得住太子?”   “拼死一试。”   徐照眯了眯眼,冷笑道:“那便死吧。”   自他掌中流下的水还未落地,那灰影便已一掠到雪地之上,三掌推出,巨啸灵压如泰山压顶,骤然撞在一道天罡金阵上!   “你个小王八,缩壳倒是很快。”徐照的手套里骤然生出五道铁爪来,玄铁灌注至纯的灵力,锲而不舍地在天罡阵上同一个位置突刺。   不过十数下,那阵上便已被击打出裂缝。   “太子殿下。”陈安道松开了傀儡丝,“您应当知道好歹,此时若敢逃跑,不过是自寻死路。”   张珣没回答,只是垂着头一动不动。   裂缝变得更大,陈安道无暇再顾及其他,扯出两道黄符来,咬开手指,在上写画不停。   他腰间柩铃之外新挂了一个玉铃铛,名更棺,储魔气,此时随着他血落成字,隐隐冒出些黑烟,灌进那血字之中。   “寻人几度不识途,往生迷津无渡船。”陈安道口中轻声念咒,血字已成,他即刻将符箓翻了个面,却是在反面再起笔,“东山春杨花,湘平百来杀。今我绵此恨,共君戮天涯。”   那黑烟暴起,他指尖霎时鲜血如注,那符箓上的字像是盘桓着一个饕餮不足的妖物,要从这一点创口之中汲取他全部的血肉。   “陈仙师,闻人说你近年多习邪术,斩邪修又当邪修,持身不正,你怎敢当这仙盟首尊!”   天罡阵被徐照骤然击碎,万千金光碎片有如凤凰金羽零落,五爪拥着徐照灵台一把拂尘荡来,陈安道立起二指,竖在胸前,轻念一声:“起。”   那符箓之中骤然暴长出数万黑色枝条,那枝条有一人合抱之粗,似蟒似手,枝条摩挲间还能听见如婴儿哭声一般的动静,顷刻间汇集成林,要将徐照网罗其中。   徐照不退不避,两手一挥,眼前的黑色枝条便被迅速砍断,正要再砍,方才被砍下的断处又霎时抽出数根新芽,竟是越长越多,越深越密,徐照此时再想退,却已是进退维谷,只能硬着头皮再砍。   “以讹传讹,三人成虎。”陈安道还在往符箓中注血,面色越发惨白,“仙盟没有首尊,徐公公莫要偏听。”   徐照身形似电,刚柔并济。他已一眼看出此为消耗战,端看他先被这枝条困住,还是陈安道先流干血来,于是劈砍与躲闪相并,既不过分消耗灵力,亦不叫自己受伤,灵巧得像只山间腾跃的猴。   “你之于仙盟,便似司仙台之于张氏。”他瞥了眼陈安道身后的张珣,“谁说黄袍加身的才是皇帝,您比太子更懂这个道理不是?”   形势几度逆转,眼下两方僵持。衡阳公立马将目光投向花儿姐,手脚并用地从雪地里爬了过去,焦急道:“你们不是要杀陈安道吗,现在就是时候了!”   花儿姐和牛存已然坐下来喝茶,全智和尚好容易等到了认真品他茶的人,面上欣慰,颇有活佛慈悲像。   “不急。”花儿姐笑道,“好茶。”   “如何不急!”衡阳公快急死了,“方才你还是很急的!”   “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花儿姐说,“方才那枪能将陈安道一击致命,来得及。如今唐鸾挟制了唐凤,我们和徐照联手也不可能即刻拿下陈安道,所以不急。”   “那不是更该急了吗?”   牛存转了转刀,指向了冰面的另一边。   衡阳公看去,那处正是杨心问与四皇子缠斗的地方。   “若是杨心问赢了,那师兄弟二人汇合,我们其余人加起来恐怕都不是对手,自然不应与之为敌,相助他们才是上策。”花儿姐慢条斯理道,“反之,若是杨心问输了,陈安道的双铃一空,血也流干了,便不过是瓮中捉鳖,更不必急了——大师,可有冰糖?”   全智和尚合掌道:“不曾备下,施主见谅。”   花儿姐说:“我们东海那边但凡是与桂花相干的,都要放些糖来,京城这边却是没这个习惯。”   “糖乃贵物,寻常是吃不到的。”全智好奇道,“东海那边竟有这般富庶之地?”   花儿姐闻言笑着摇头:“近海的小渔村罢了。只是我们那儿的海,曾经有个灵物,过海的商船时而会给她孝敬,她用不上,便会将那些孝敬送到我们村子里,经常是糖和香料一类。”   全智和尚很是欣慰道:“善哉,善哉。”   他们一副宾主尽欢的样子,衡阳公可半点坐不住。唐鸾已经抓到了他的偷袭,此时对他万分戒备,根本没有近身的机会,他便只能往另一边看。   嚯,另一边更是神魔乱斗,风云涌动,他是一点插不进去。   左看右看,却只有那陈安道身后死一般寂静的太子,瞧着像个能捏的软柿子。   衡阳公琢磨着,太子一死,唐鸾便没道理再拦着唐凤杀陈安道,陈安道和太子死,那便大局在握。   他衡阳公至此便是皇帝的亲舅舅,彼时仙门世家自顾不暇,他只要在司仙台面前装孙子,便能稳稳当当享受一世的“仙门之下,万人之上”的神仙日子。   这正是他最想过的日子。要他说,张玢张珣想要立于仙门之上的想法简直不可理喻,枪打出头鸟,那些个什么的妖魔鬼怪,没了仙门,责任可就要落在他们身上了,攻打邻国尚且能弄些奴隶金银回来,打妖怪那可是又要命又亏本的事儿,仙门乐意干,就让他们干去呗,抢这个至尊的虚名来干什么?   “一个个的,还躺在千古一帝的春秋大梦里醒不来。”衡阳公从自己的腰带上取下那装饰用的匕首,伸到围炉里意义不明地烫了烫,随后看向冰面上颓然垂首都张珣。   “可别怪我。”他拿着匕首的手兴奋而紧张地颤抖,“这可都是你太不识时务的错。” 第159章 旧王   阴了一整日的天, 终于在未时下起了雪。雪似鹅毛漫天,却又坠着冰粒的沉重,叫人几乎睁不开眼, 也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   这个距离之下,唐凤已经看不清张珣的位置了。   她刚要挪步上前,唐鸾的声音便从雪幕之后传来:“就趁现在, 唐凤, 你一个人走吧。”   唐凤顿了顿, 鼻息的雾气都被大雪敲碎, 刚一张嘴便落了点雪在牙上,冻得酸疼。   “我早就想走了。”唐凤放下了枪,单手捂着嘴道, “所以你能不能倒倒你脑子里的水, 赶紧跟我一起走。”   唐鸾的身影在雪中已看不清,只隐约有个影子在那,可一晃神,便又觉得那不过是片裸露的冰层。   “眼下我们俩废物, 隔着大雪连枪也打不准,谁也杀不了。”唐凤说, “当年在霁凌峰上, 刚想跑, 就被姓姚的给截住了。如今是最后的机会, 如果再被抓可就没有以后了。”   唐鸾摇摇头:“陈安道没有让明察所的人进来, 那些不过兴浪境的提灯士容易被卷进乱战而难以自保, 但出入口必有封锁, 我是出不去的。你会被抓, 但也就关几日, 他们没有你的罪证。”   “哥,你是真老糊涂了,我才刚拿枪指着陈安道。”   “妹妹,你是真不了解那陈安道的作派。”唐鸾说,“你对他威胁最大的时候,都没能伤到他一根汗毛,你弃了枪,他不会费心去捏死个虫子的。”   “你说话真难听。”   “忠言逆耳,该学着听了。”   二人在雪中静默许久。他们没有修为,不过是常人,在这样的风雪之中又冷又痛,亭子本该是为他们这种人建的,可也只有在这鹅毛大雪的庇护里,他们才觉得自己稍微安全了些。   “我只是不明白。”唐凤将枪扔到了地上,用脚拢了拢雪,将枪藏在了雪堆里,“你哪怕是个断袖,也不该可着个四十好几的老男人。秦楼楚馆里的兔儿爷水灵,你去找他们不成吗,最多费点银子,不至于跟张珣那样费命。”   唐鸾大笑两声,随即板着脸道:“你别胡说,你哥我喜欢四皇子妃那样的。”   “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人妻,所以我更不明白,为什么你非要跟着太子。”   “因为太子是正统。”唐鸾毫不犹豫道,“而且他有手段,有志向,有抱负,有匡扶天下的重任,明君当如此。”   唐凤摇头:“仙门在上几百年,旧时忠君爱国死庙堂或许还值得后人传颂,如今你说这个,我只觉得你荒唐,后人听闻,也只觉得你疯癫。”   “疯癫人,荒唐事,这世上人本就是不疯魔不成活。”唐鸾的声音像是已然埋在了风雪之下,听起来遥远且缥缈,“你且走吧,再不走,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唐凤没有回答,她抬起头来,想看降下这鹅毛大雪的天空是如何模样。   可雪急风劲,她睁不开眼,打在眼皮上的雪慢慢融化,化作一道水痕自她眼角滑下。方才还未下雪时,她便该好好看清这天的模样,如今再想看,便已是来不及了。   谁知她正这么想着,风雪却忽然停了。   什么东西?   唐凤茫然地睁开眼睛。   不远处的冰面上还见白雪纷纷,可她头顶却笼上了一层阴云。   不,不是阴云。   唐凤瞪大眼睛看,那是个从地上往天上长的庞然大物,大到她根本看不清这玩意儿的全貌,只觉得遮天蔽日,头顶乌云,连逃跑的心思都一时提不起来。   她看不见唐鸾的位置,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只下意识停下了动作,连眼珠都不敢乱转。   那巨物缓慢地移动着。它像是田螺,长着柔软裙边样的多足,在雪地上缓慢爬行,身上不断翻涌着似黑泥一般的液体,散发着风雪都盖不住的恶臭。   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这又是谁的招数吗?   正当她思绪急转之际,那巨物停了下来。   鼻息,她听见了鼻息,越来越重的鼻息。   一条长似蛇身的东西从巨物上方慢慢垂落,带着鼻息,带着飘逸的长发,朝着唐凤转来。   唐凤只觉得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手脚发汗,却又被那温热的鼻息给焐热。她的周身被发丝笼罩,头顶悬着的,是一张足有她身长两倍之大的人脸。   那张人脸鹤发白眉,一派淡然恬静的模样。唐凤从小胆子便大,对些常人看着只觉可怕的东西也甚是喜欢,九华殿内的三头石像,她是唯一喜欢凑近看的人。   面是三清面,人非修道人。   那颗头颅连着长长的脖子,长在那田螺一般的柔软肉身上。它看见了唐凤,随后慢慢张开了嘴,越张越大,人的嘴巴是决计张不了这么大的。   “啊……”   唐凤浑身颤抖着,矮下身去摸雪堆里的枪。可她的手抖得太厉害了,一直扣不到弯钩,推不进火门,枪被她抖得似要散架,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一边抖还一般笑了起来……   “太、太祖皇帝——”   //   真他妈的冷。   衡阳公揣着匕首,在雪里缓慢匍匐前进。   这暴雪来得太大,也太是时候。他正在为如何偷袭张珣犯愁,谁知这瞌睡来了就给枕头,这么大的雪,最适合用来掩盖身形了。   唐鸾和唐凤走得太远,这么大的雪看不见他们的位置了。可那斗法的二人周身依旧金光大作,黑气弥漫,在这鹅毛大雪里就像行船的明灯,叫他看得一清二楚。   杀了太子,杀了张珣。   衡阳公的浑身都因为兴奋而发烫,他又开始流汗了,哪怕在雪地里匍匐,他还能流汗,内衫湿透,可他浑然不知。   眼前似并非风雪,而是他温广栋将来的行宫,依山傍水,四季如春,还有成群的美人云鬓,香腮倩影可享,日日可见那春殿嫔娥鱼贯列*,尝尽人间朱门春芳事。   他似一条在泥土里蠕动的蛆虫,从封着人尸的冰面上爬过,从皑皑白雪上滚过。   近了,更近了。   “陈仙师,您这又是何必,看着咱家都觉得心疼。”徐照那不男不女的细嗓传来。   衡阳公眯眼看去,便见那两人的模样都已十分狼狈,一人在一圈似树海又似蛇堆的法术里伤痕累累,已有一条手臂软绵似挂面,已经举不起来了;而另一人面色苍白如纸,浑身上下带点血色的部位只有脸上那一点烫伤,俨然是连站都站不起来,已跪坐在地上,还在写画些什么。   哈,最好一起死了。   衡阳公暗暗想道:徐照死了,他那小外甥便更好控制,陈安道死了,他就能把尸体送去司仙台邀功。   他越想越美,同时眯缝的双眼如老鼠般盯住了陈安道身后的张珣,那小子看起来失魂落魄的,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   什么天家尊严,真龙之后,脖子也不比其他人多长片鳞来。   已经很近了。   衡阳公往嘴里塞了口雪来,以免飘出的热气被人发现。他匍匐着,潜行着,小心翼翼地绕后,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终于来到了张珣身后。   他是蛇,他是猎豹,他是潜伏的凶兽——哪怕他其实看起来像个猥琐的长虫。   匕首上镶嵌的翡翠被他攥在掌心里,血液在浑身沸腾,心跳声轰鸣,但好在衣服还厚实,还有这天赐的风雪。   衡阳公举起了刀。   莫非我才是真龙天子?   他全神贯注,思绪的末梢却又弥散到千万种未来里。   血光四溅。   他不知道心脏在哪里,所以选择了咽喉。   捂住嘴,然后在喉咙里一捅。   滚烫的雪打湿了他的手,翡翠溅血,匕首变得湿滑,他抽了两次都没能抽出来,第三次再抽出来时,才见那鲜血似井喷,浇注在了雪地之上。   真是温暖。   衡阳公从背后死死捂住张珣的嘴。他谨慎极了,这些仙家手上的丹药个顶个的厉害,只要还有一口气便可能救活,不能让他发声,不能让他求援。   他身形肥胖,如泰山压顶般将那张珣压在身下,从始至终他没有看见张珣的脸,只是无比兴奋而又出奇镇静地等待,待那声息渐慢,渐轻,渐无。   哈哈。   “哈哈。”   衡阳公慢慢松开了手,仿佛第一次为人般用双腿站了起来。   死了。   堂堂太子。   堂堂太子死在他手下,甚至不比寻常畜生多挣扎一刻。   “这世间哪有天道!”衡阳公猛地一踹张珣的尸身,张珣在雪地上被踢翻了个面,脸上沾染着颈间流出的血,眉心的红痣却愈发妖冶。   衡阳公狂笑着:“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啊!”   这动静终于穿透雪层,抵达了徐照耳边。到底是巨啸境的炼体,他猛地收手,朝着陈安道朗笑道:“仙师收手吧!咱家退,咱家这就退,我可真是怕了你了!”   他说到做到,竟当真不欲再闯。陈安道只愣神片刻,随即立马转头,再点一道敕令符,风雪在敕令行处不见,他的眼前霎时一片清朗。   衡阳公在张珣的尸体边手舞足蹈,如祝巫的妖道那般癫狂,时而拍掌大笑,时而又蹲下身看看那张珣的死状,这许是他人生中最值得庆贺的一件事,再没有比这一天更叫难忘的日子了。   陈安道停了手。   他的棺铃忽然响了。   一开始只是细微的,带着些犹豫一般的轻响,在这风雪里甚至很难听得见。可随即越来越大,玉壁似要被铃坠击碎那般疯狂地响着。   柩铃收灵气,兆灵,棺铃敛魔气,兆凶。凶音大作,风雪忽啸,凶手似痴似狂的朗笑声三者交融,便是地府恶鬼行,也不过这般动静了。   冰下千机营士兵的尸体毫无疑问是用来做邪阵的,可具体是什么邪阵?   杨心问说张珣一身魔气,可他在半年前还是个常人,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短时间内练出这样的魔气来。   “徐公公。”陈安道慢慢站起身来,“我本不欲追究张家到底在私下里做了什么,可眼下看来,已由不得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徐照正低头给自己接骨:“仙师何出此言?”   陈安道没有回话,徐照便慢慢抬起头来。   衡阳公身后,那尸体的胸膛自行打开,探出了三颗似花蕾一般的肉球。   那肉球迅速成形,化作了三颗头颅,一颗鹤发白眉,一颗眼窝深邃,神情悲苦,一颗眉心点红痣,似有佛陀相。   //   *李煜《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取“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一句”。 第160章 遗书   那三颗头颅快速飞长, 脖子转眼间便如长蛇一般嵌在张珣的尸身上。而张珣的尸身也在迅速变化着,变得膨胀,泥泞, 身上的衣物被那泥土一般的脓液侵蚀。   水下传来了“咚咚咚”的声响,陈安道用巽字扫起一片雪,便见水下的千机营的尸身正从四面八方而来, 朝着张珣的尸身聚拢。   如海中时有的漩涡, 引着周遭的行船卷进其中。   徐照骤然变色, 竟是扭头就跑!可时机已失, 那三颗头颅已浑然长成,对着高空中晃动摇摆的人如猫见了耗子,居中的头颅立马伸来, 竟是一口咬住了他瘫软的断臂, 当即吞下。   那张写满痛苦的巨大头颅上并未因这一口而变化,他还是那么悲伤,那样惆怅。   而徐照惨叫一声,反身将所剩无几的灵力注入五爪之中, 对着那头颅挠去。   哪怕已消耗许多,巨啸境的全力一击也不容小觑, 那瞧着有羌人血统的头颅顷刻间就要被抓烂, 可徐照一爪过去, 却是扑了个空。   那头竟凭空消失了。   “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徐照还不及思索, 手臂便传来一阵剧痛, 再一定睛, 那消失的头再度出现, 并且狠狠地咬住了他一只手臂, 咀嚼两口, 随后便要将他整个人吞入腹中!   散发着恶臭的口中有一颗金牙闪烁。   成祖爷在位时,徐照还时常帮爷看护那颗牙呢。   而今那牙有他的头一般大,即刻便要将他的头给咬碎。   恍惚间他似是想起了当年入宫的日子,也是这般的雪天,也是这样的冷。鹌鹑一般的小太监们穿着过大的衣服,跟在大太监身后,那长街对他们来说像是这辈子走不到头,哪怕如今一能一息间便踏步而过,他也觉得远,远得很,远得他这辈子都没真正走出去过。   “你们啊,民间来的。”大雪之中,那披着斗篷的背影挑着灯笼走在他们身前,“如今民间刁民众多,天天这个仙那个仙的,许多新来的规矩特别坏,上一批便打死了好些个。”   “咱家可只提点你们一句。”   “甭管外头如何,都与你们没干系了。”   “今后是贵是贱,是往上走的人,还是往下流的水,都不是你们的能耐,全系主子的天恩。”大太监顿了顿,瞧着那快将他们掩埋的大雪,“瞧,譬如这雪,这不是寻常的雪,是主子的德行打动了上天,是兆丰年的瑞雪。”   “富贵也好,机缘也罢,那都是给人的东西,咱们这些没根的东西,不是全乎的人。”大太监说,“可都万万记好喽……”   “记好了……奴才都记好了……”徐照颤抖着,巨啸境的大能在这一刻却连反抗都不敢,只是鹌鹑样得瑟缩着,喃喃道,“成祖爷……饶命啊……”   就在那颗金牙要碾碎他头颅的刹那,绑着他脚踝的黑色藤蔓骤然收紧将他拽落在雪地里,先帝成祖的牙锵然合上,气浪荡出了一片的雪花。   陈安道将那恶咒收起,再以柩铃续阵。   乌木杖在雪地上不断写画,他扭头看向方才救下来的徐照,平静道:“徐公公,若是站都站不直了,便借些灵力给我。”   徐照蜷缩成一团,动也不动一下。   那颗头咬了个空,却似乎没发现自己一无所得,还在慢慢咀嚼着。   待再一张口,陈安道便见那张嘴里的舌头已经被咬得稀烂,还有一部分似乎是被吞下去了。   那三颗头颅,已分向了三侧,太祖的头已经跟着身体越过了亭子,大概是看见了唐氏兄妹,先帝成祖的头正在他上方,而当今圣上的头则追着衡阳公远去了。   徐照方前的攻势为何不起作用?陈安道二指捏诀,指尖五张驱邪符金光大作,脚下乌木杖所画的仿影藏身术却将他和徐照的身形藏匿。   那头颅不紧不慢,似一头闲适吃草的老牛,目标大且缓慢,陈安道立马控出那五张驱邪符打上去,那五道金光如五道离弦箭矢一般划破风雪而去,径直冲向成祖的头颅。   可就在相接的一瞬间,那头却凭空消失了。   陈安道眉头一紧,可随即又立马控符下压,试着去封那长颈,可符咒所到之处皆见一片虚无,符箓穿过之后那形体又立马再度出现,若频繁控制,便有如一颗迅速闪烁的明星。   这究竟是什么?   尚不待他想清楚,便见那悲苦的脸再度转向了地面。   虽身有仿影藏身术,可陈安道也不敢托大,两张疾行符分别贴在自己和徐照的身上。   “徐公公。”陈安道已迅速后撤,“若您执意求死,在下没有叫巨啸境的能人求死而不得的本事,望您好自为之。”   徐照自颤颤巍巍的臂弯里抬起头,竟是一副涕泗横流的惨状:“我——”   “公公救我!”   却听一声惨叫,二人立马转头,便见那张佛陀脑追着衡阳公而来!那衡阳公在地上连滚带爬,身后的头颅分明是追得上的,却一副猫抓耗子般的悠然自得,离远了,便快一些,近了,便远一些。   而这颗头的速度显然比先帝的快了许多。   “公公……公公救我!”衡阳公的须发全乱,鞋也掉了一只,一只小臂被咬穿了个洞,鲜血淅淅沥沥地流了满地。他拼尽全力跑到这儿,想向徐照求救。   可终于近了,却发现徐照跟条狗样的趴在地上,反而是陈安道站在一旁,一时更慌了:“仙、仙仙仙仙师……方、方才我我我我我我不是——”   就在这一瞬,当今圣上的佛陀头脸上的笑忽然变了,猛地越过了衡阳公,朝着陈安道扑来!   陈安道立马转身,遍体生寒,几乎是本能地祭出了两道天罡阵。   他尚且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可无论是魔还是灵,天罡阵都能抵挡一时半刻。   那脸上的笑扩开了,露出了门齿,露出了侧齿,犬齿……臼齿,而后还在蔓延,过于夸张的笑使得唇中开裂,而后又迅速伤愈,再裂,再长,而后嘴角终于提到了颧骨上方,抵达了眼角。   “疾行!”陈安道迅速后撤,他一人身上同时有疾行、天罡、仿影藏身术这三大保命的符箓,配合他自己的骨血,单论逃命那便是静水之下无人能拦。   他的死期早在出生那天便已定下,活到那一天是他此生唯一的使命。   佛陀头追了上来,仿影藏身术对它毫无作用。   我不能死。   陈安道再加一道天罡和疾行,同时乌木杖凌空写画出一张迷津咒,十数个“陈安道”的虚影落地,朝着四面八方奔去,以迷惑那头颅的判断。   可佛陀头连一眼都没有分给那些虚影,他上扬的嘴角已经开始挤压着眼睛,眼珠已被挤出丝丝的血线来。   如若死在了这,那我便是世上最大的罪人。   那佛陀头风驰电掣之间已近在咫尺,而后——如入无人之境地穿透了天罡阵。   甚至没有一丝的停滞。   “啊。”   陈安道望着那张扭曲的佛陀面,万千思绪在一瞬间归于平静。   风如刀刃,被割得千疮百孔的天幕飘下的雪似棉絮,轻盈,柔软,却裹着那风刃,伤人不见血。   他停下了书写下一张符箓,而是取了袖中小狼毫,在纸上落笔【佛陀头,圣上也,身形似电,伤愈迅疾,天罡阵不能阻,仿影术、迷津咒不能欺。】   【其正身不明,吾疑其无灵无魔,或为纯粹之肉身,未能考究,不可尽信。此三头魔嗜血残忍,诸君务必慎重小心,绝不可放其危害人间。此祝旗开得胜,战必凯旋。】   【今日身殒,千古之罪,若有残骸遗留,愿悉数献之,聊以将功折罪,补之一二。】   陈安道口中念咒,将此讯借天涯咒传于明察所和杨心问的纸人身上。   那纸人眼下被断了灵丝,约莫一时半会儿还看不见这传讯,这样最好,以免杨心问在里面对敌时分了心。   疾行拉开的距离已经渐渐被追平,佛陀面冲进了第二道天罡阵,那天罡阵看起来不似这天下至臻的防阵,倒像是倒计午时斩首的日晷。   他干脆撤了天罡阵,将柩铃中余下所有灵力灌注那张疾行符,可也不过稍稍延缓死期。   笔下字迹潦草,希望他能看得懂。   【三元醮再起,你首当其冲,事了即刻离开此处,赴南昆避难,或混入商船远赴西洋大陆,不可滞留北岱。】   或许是因为给杨心问留字,陈安道已然平静的心上又掀起了丝丝涟漪。   那涟漪如春来细雨落在水面上,溅不起水花,却绵长地搅乱着本该死寂的池水。   陈安道笔下不停,一边却侧耳听那雨声,渐渐听见了自己的一点声音。   我不想死。   【白晚岚的箱笼中留有我以血炼制的两坛丹药,切记带上,一月一颗,万莫贪嘴,可保三十载。此后或可与人相约,借血以相助,不可强求】   我还不想死。   【愿君此生事事顺遂,平安喜乐】   我还未与你亲口道别。   【万望珍重】   陈安道阖眼再念咒,将此书传于纸人之上。   佛陀慈悲,拈花垂目悯苍生。   陈安道仰起头,重新睁眼看向那朝他张开的大口。他一身血债,天道不容,佛祖慈目难再生,六道轮回也容不下他了,想来确实是通天的罪孽,以至于要个邪魔佛祖来收他。   可再大的罪,又何必连道别的机会都不留给他?   “你算哪门子的佛。”陈安道在那片阴影下喃喃道,“为何不悯我心所依。”   邪魔佛陀不为所动,张嘴冲着他低下头来。他两目已被嘴角挤出眼眶,随后又立马生出两只新的,即刻又被挤出。   眼珠似斗大的泪水滴落,在这漫天风雪之中远远看去,奇异诡谲得竟当真似佛陀垂泪,悲天悯人。   便在这时,一声剑鸣惊雷平地起!   乌木杖有如受召般骤然脱手旋转,一棍子顶在了佛陀门齿之间,紧接着二十道金光有如流星赶月在刹那间打入佛陀的侧脸,把那头颅刺得稀碎。   头颅再要复生,那金光剑意却也绵绵不绝,还在他的头中交织乱飞!带着滔天的恨意,汹涌的愤怒,要将那佛面给切碎剁烂!   剑意先行,人影后至。   红艳如血般的身影凌空踏步,在眨眼间便落在陈安道身前,来人眉间灵台元神成剑,刺得他眯了眯眼,随后腰身叫人一带,已是一息之间便飞出百丈之远。   那佛陀不晓疼痛害怕,仍要追击,却被剑意一遍遍地钉进冰面,哪怕不停再生,却已慢如蛆虫,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蛇的轨迹。   二人落在了亭子的顶上,杨心问落地时甚至不曾惊醒一点雪尘。   狂风席卷着二人的衣袍,红黑交织一处,几欲乘风,几欲归去。   杨心问的手里还捏着他传讯的纸人,上头的字迹还未全消。望着那纸人上的墨迹,陈安道的心脏开始狂跳,浑身都冷得厉害,只心尖一点如似火灼。   他不知杨心问是要愤怒地追责他那封遗书,还是要抱着他嚎啕大哭。他从未这般心虚过,也从未这般尴尬过,巧舌如簧如他,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灵台元神成形,是迈入巨啸之兆。”陈安道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恭喜突破。”   杨心问没回话,他收剑入鞘,而后将那纸人拎了起来,似是要还回去。   陈安道伸手去接,心道还好,杨心问约莫是还没来得及看内容,可他的指尖刚碰到那纸人,便感到一点灵力灌入,纸人霎时在他手心里被震得粉碎,碎屑飘飘洒洒,与雪花一同随风打着转,久久不落地。   杨心问自那纸屑间伸手,捏住了陈安道的脸,慢慢地扳到了一边。   冰冷的指尖沿着那伤处的边缘划过,一时间竟能模糊人的触感,分不清究竟是太冰还是太热。   红痕已经开始起泡,一层薄如蝉翼的皮鼓在上面,好像轻轻一碰便会破掉。   “谁干的?” 第161章 试探   或许是心虚, 又或许是杨心问的捏着他脸的气力稍有些大,陈安道瑟缩了一下,随后才握住了杨心问的手, 将其轻轻带离自己的脸。   “皮外伤。”陈安道说,“不碍事的。”   杨心问的神色冷峻至极,他的瞳孔色浅, 在眉间元神若隐若现的剑光下显得越发透亮, 不像人的眼珠, 倒像是颗塞进雪人里的琉璃珠, 漂亮得叫人有些不安。   许是知晓自己这样一声不吭地盯着有些吓人,他半晌歪着脑袋笑:“师兄,我跟你分开还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陈安道一怔, 随即道:“情况有变, 之前的事得空我再与你细说,当真不碍事的。反倒是你,怎么能自己咬断自己的指头,哪里来的习惯, 可是又觉得饿了?”   陈安道手上的血还没止住,已有些许流到了杨心问的手上。   杨心问把那只手抽出来, 低头看了会儿指节上的血迹。   长密似蝶翼的眼睫被风吹得轻颤, 他半晌伸出舌头, 将手上的血一点点地舔干净了。   他舔得很认真, 甚至有些莫名得楚楚可怜。   陈安道心里一软, 便伸出指头凑到杨心问面前, 示意他咬来喝。   地上那被剑不断劈砍的头颅还在缓慢但确切地朝着亭子移动, 碎肉落地的声音连绵不绝。   杨心问沿着那只递到他面前的手慢慢往后看, 一路追到了那道尚且扎眼的烫伤上, 只觉得有相似的碎屑也在他的胸腔间砸落。   只不过他的心要比旁人更硬些,所以听起来不像柔软的心脏被分割落地,而是从天而降的冰雹,冷硬地砸在荒芜的大地之上。   他抬起了头,那只朝他伸来的手如同这大地上的一条裂痕。杨心问回握,触到了这裂痕的一端,随后指尖一路往上,扼住了陈安道的脖子。   颈上微弱的脉搏顺着掌心传来,陈安道没动,连象征性的挣扎都没有,柔软得像是被他捏住后颈的猫。甚至微微偏过了头来,露出一侧的脖颈,温声道:“你正临突破,又经鏖战,觉得饿也是寻常。”   杨心问的眼极缓慢地眨了一下。   陈安道的脸没有一丝血色,气息脉搏都几乎微不可察,只是被白晚岚那一剂醒神的药吊着,不见疲态,反而有些异样的兴奋。呼吸微弱急促,瞳孔有些涣散,面上惨白但指尖却莫名得泛红发热。   “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陈安道本人似是对此一无所知,见杨心问久久不说话,便伸手捧起杨心问的脸细细看着,他眼前有些模糊,以至于这种距离都需要眯起眼来,“张玢他使了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仙师!大师!救命啊!救命啊!”   一声鬼哭狼嚎穿透风雪而来,杨心问别过了脸去看,顺势避开了陈安道的视线,便见衡阳公连滚带爬地往亭子边冲,追在他身后的头颅眼窝深邃,须发微卷,似是有一股愁苦蕴在眉间。   可愁苦归愁苦,似是一点都不妨碍他嘴里的咀嚼。那双薄唇里隐约露出半个人身,徐照的尸身正头朝下的被叼在成祖的嘴中,一点点地被咬碎、吞下。成祖一边吞咽一边往这边缓行,眼睫低垂着,似是在为口中的徐照默哀。   张氏王朝自北岱与乌汗交界处起家,乌汗外族众多,张氏祖上便有不少外族的血统,成祖的外表最为明显,乍一眼看去几乎不像个汉人。   因为他的嘴巴尚且忙碌,行动又非常缓慢,衡阳公竟一路跑到了这儿。结果刚到此处,就发现地上还有一个,可不就是刚才已经追着他跑了八百里地的那位当今圣上吗?   “陛陛陛陛下……”衡阳公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挪着臀,可前有虎后有狼,他能挪到哪儿?   显然无人在意他的生死,但他一路引来的成祖却在这时慢慢地抬起了眼,望向了亭子。   亭子上站着两人,亭中还有作壁上观的三人,他一边将口中的徐照吞下去,一边越过了衡阳公,朝着亭子徐来。   杨心问余光瞥见陈安道还要拿符的样子,寒声道:“我在这你还要干什么?”   “就是因为你在才有尝试的意义。”陈安道说,“我身上有仿影术和天罡阵,可对圣上一点作用都没有,他一见到我便朝我扑来,对徐照和衡阳公一丝兴趣都没有;相反,成祖却在我和徐照之间毫不犹豫地扑向了徐照,似是全然看不见我。”   杨心问看陈安道已经开始写画。这么冷的天,伤口本该很快就止血的,可陈安道的指尖却始终没有凝血,分明已经虚弱地伤口难以愈合,却对此浑然不知。   似是稍微把眼移开,他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在雪堆里。   杨心问说:“你打算做什么?”   “弄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陈安道小心翼翼地往亭子下看去,这太高了,他自己下不去,“你继续压制住圣上,我去探一探成祖。”   “你去探?”杨心问望向那成祖嚼剩的人头,“他刚吃了个巨啸境的,你说你要去探。”   陈安道朝他伸出双手:“他或许根本看不见我。”   杨心问对他的手视若无睹道:“我去就行。”   “你不行。”陈安道说,“成祖看得见徐照,却似乎看不见我。彼时我和他身上独有仿影藏身术,唯一的差别是我灵脉不通,而他是修士。”   “你是说……”杨心问皱眉道,“他是被灵脉吸引的?”   “灵脉在元神之中,而仿影术无法藏起人的元神来。”陈安道见杨心问依旧没看见他的示意,便直接环住了杨心问的脖子,抱了上来,“快带我下去。”   “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下去。”   陈安道瞪圆了眼:“我如何下得去,这太高了。”   若是以前,叫他说这些话有些伤自尊,便是摔断腿他也要自己跳下去。可如今这般依赖着杨心问,似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一件事,杨心问面色稍霁,可依旧不动。   “你好容易主动抱我一次,却是要我当你坐骑,我不乐意,我好伤自尊。”   “你说的什么话,你尚在蛛网中时,我分明日日都有抱着——”陈安道后知后觉感到了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我日日都有抱着你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   “我没感受到,不算数。”   陈安道一愣:“你怎么能这样赖皮——”   “咳……咳咳咳——”   便听亭下一声剧烈且造作的咳嗽声,杨心问眼里一点温情霎时烟消云散。   “二位仙师。”花儿姐露出个头来,客气道,“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杨心问道:“还真有,麻烦问一句,我师兄脸上那道口子是谁弄的。”   花儿姐毫不犹豫:“唐鸾开的枪,不过唐凤也拿枪指过陈仙师。”   “多谢。”杨心问说着眉心金光大作,“一会儿就送他们下去陪你们。”   “诶诶……且慢,且慢。”   花儿姐忙摆着手后退,她身后站着牛存和全智和尚,三人皆是一副店小二讨赏钱的窝囊模样,腆着脸道:“二位仙师,那三头魔可不是好对付的,若我们打起来,怕是最后通通都要祭了那妖物的五脏庙啊。”   杨心问真诚道:“无妨,杀你们很快的。”   全智和尚“阿弥陀佛”了一声,随即道:“还真是。”   “……虽然杀我们用不了多少工夫。”花儿姐猛踩了脚全智和尚的脚背,“可单单你们二人要对付那三头魔怕是不容易。”   杨心问冷笑一声:“你们成不了障碍,难道就有本事当助力了?”   远处传来一声枪响,众人齐齐看去,雪幕间隐隐得见一个若隐若现的头颅,那是太祖皇帝的头,唐凤和唐鸾不知谁开的枪吸引了他,正朝着岸边快速飞去。   就在那头快到岸边之时,湖中却又传来一声枪响,太祖的头立刻变向,又朝着湖中飞去。   “看起来他们把徐公公的枪给捡了。”花儿姐说,“可惜总共也没几发子弹,待打空了,便是他们的死期,想来也不用杨仙师出手了。”   “那人是瞎的?”   “太祖早年御驾亲征,中过毒箭瞎了眼睛,只能听声辨位。”陈安道微微眯起了眼睛,须臾道,“可他为何也行动这般缓慢?”   成祖和太祖的行动都极为迟缓,而皇帝却迅捷如雷。   皇帝在所有人中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陈安道,成祖则是吞了徐照,而对衡阳公和陈安道兴致缺缺,太祖在唐氏兄妹之间摇摆不定。   是什么驱使他们这般行动的?   “既然三位有意相帮,那便有劳了。”陈安道还与杨心问抱在一处,只转头肃然道,“劳烦几位将那二人救回来,我等方可共商对策。”   花儿姐失笑,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杨心问的神色,随即道:“陈仙师,倒是不曾听闻你是这般的圣人,连那唐氏兄妹也愿意救,您要救便救了,怎么还非诓我们去帮您行这个善?”   陈安道漠然道:“掌使说笑了,眼下是您有求于我们,既是投诚,便该有诚意。”   全智和尚闻言点点头:“善哉,善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如我们将温施主也一并救下,积德行善?”   他说话时笑眯眯的,叫人看不出究竟是阴阳怪气还是诚心诚意。   “大师既然有心,那边有劳。”陈安道照单全收。   “几位将人都带过来,我们便能谈了。”   牛存到底露出了有些为难的模样:“那若是叫那三颗头都聚在了一处,我们可怎么办?”   杨心问终于低下了身,架着陈安道的膝窝将人横抱了起来,轻轻一跃落到地上。   “那我替你们几个念几句经。”杨心问低下头,让陈安道帮他扫头顶的雪花,“毕竟我们想跑还是能跑的,而你们几个牺牲小我,以身饲魔,着实感天动地,可歌可泣。” 第162章 无双   亭子里到底还是比其他地方暖和一些。   杨心问思及自己和陈安道方才在外头死里逃生, 而那三人却在这里烹茶取暖,不由得磨起了后槽牙,由衷希望几人速速被一口闷了。   他这么想着, 同时不着痕迹地看向花儿姐去的方向。   “这般好看。”陈安道双手围在炉上取暖,看着茶案边上没人动过的橘子,似是脑门长了眼睛道, “不若走近些看, 却也不必非与我拘在一处。”   杨心问本有些心虚, 闻言却是眼睛一亮, 笑道:“怎么,你吃味了?”   “倒也算不上。”陈安道想了想,将橘子剥开, 放在火上的铁网, “只是今日她和牛存我都留不得,你若是想看,便只这会儿能看看了。”   橘子皮上粘连的一缕白丝掉了下去,落在了烧红的炭上。   “……怕是不容易。”杨心问伸手想去拿橘子, 半晌却停下了手,“她修为一般, 脱身的手段却诡谲。”   陈安道把橘子掰开了两半, 递到了杨心问手边:“当年在霁凌峰参不透她的术法, 如今却已一目了然。”   “怎么, 难道你还未看出来吗。”陈安道若有所指地问道。   杨心问装聋作哑, 也不伸手接过橘子, 反倒是低头用嘴叼, 含糊地表示“一无所知”。   分明能用牙咬起来, 他非要不怀好意地舔过陈安道的掌心吓他一下, 而后才从容不迫地用舌头卷起那瓣橘子咬下。   陈安道险些被他晃了心神。   “当真不知?”陈安道把手攥进了袖子里,“还是怜香惜玉,不愿下手?”   “不知。”   陈安道轻笑一声,没说话。   转头看去,花儿姐和牛存已到了衡阳公周身。那地上的皇上还被杨心问用剑钉着,成祖则在衡阳公身后不急不慢地追,花儿姐负手过去,随即和牛存两相分开,各据一边。   风雪呼啸,成祖的眼睁着,随即越睁越大,在周身的三人之间略微一顿,便朝着牛存探出了脖子。   陈安道问:“牛存是何种境界?”   杨心问尚且被方才那一笑笑得心有戚戚,总觉得陈安道似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可又不能自己先露了怯,嚼着橘子躺在亭中椅子上,斜了眼牛存:“兴浪中期。”   “花掌使呢?”   “……勉强算是兴浪吧。”   陈安道点点头,随即又看向另一边——唐鸾兄妹和他们距离太远,他已看不见二人的身影,于是问杨心问:“那边如何了?”   杨心问没骨头样的在椅子上碾了两圈,慢慢爬了起来,眯眼看去。他虽看得远,但风雪交加的,难免有些模糊,盯了半天才说:“追着和尚往这边跑来了。”   “好家伙,那和尚提着僧袍跑得倒是挺快。”杨心问托腮奇道,“可我却感觉不到他周身的灵力。”   “今时禅宗的苦行僧自小不修灵脉,只练体魄,全智所学便是这一道,不算修士。”   “那太祖为什么追着他跑?”   “如果你去。”陈安道顿了顿,“或许就要追你了。”   “当真?”杨心问跨坐在椅背上,“他们可已经来了。”   只见那和尚提着僧袍一路狂奔,头上的毡帽戴不住,已经被风吹跑了,他身后两个抱着枪的跑得也一点不慢,方才还瞧不太清楚的,转眼间便要到面前了。   “阿弥陀佛……”全智张嘴,吃了满嘴的雪,还叫冷风吹得牙齿疼,“仙、仙师……贫僧救下人来了——”   他一喊,那太祖的动静就更大了,原先慢腾腾的追在后面,忽然加快了不少,鹤发白须飘飘,褶子力夹着雪籽久久不化,蛇形的长颈盘旋在天际,倏忽间便如神龙在天。   越近,声音便越重。   杨心问眯起了眼,如豹子般压低身形,游走到陈安道身边。   那颗头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同时那三人冲进了亭子中,和尚面色如常,只用袖子按了按额角的汗,双手合十道:“二位施主并无大碍,善哉,善哉。”   唐家兄妹可就没他那般轻松,两条狗样的趴在地上粗喘,抱着的两杆枪早就打空了子弹,眼下不比两根烧火棍好用,可也不愿撒手。   唐鸾只抬头看了一眼,本就已苍白至极的脸变得更可怕:“太、太子……咳咳……太子呢——”   全智缓缓地摇头,虚情假意地说了句“节哀顺变”,仿佛刚才对太子见死不救的不是他一样。   “你不是……你不是跟我说好、咳咳——说好了的吗……”唐鸾被冷风刮得喉咙生血,声音嘶哑难听,而后猛地把枪架起来,指着陈安道,“我让你保护好太子——”   僵硬的手指还未摸到枪栓,一股巨力便将他的手打偏,长枪被踢飞,重重砸在了亭中的柱子上,瞬时散件,零件落了一地。   天太冷了,他手背上的疼过了许久才传来。   唐鸾甚至没看见杨心问出手的动作。   “诶。”杨心问站在他面前,双手背后,微微弯腰垂眼看他,“遗言就这些?”   他那双透亮的眼里已没了愤恨和急切,只有些许笃定的杀意,和瞧着尸体般的意兴阑珊。   唐鸾张了张嘴。   “仙师!仙师!”却是唐凤高声喊道,随即迅速膝行到杨心问面前,“仙师息怒,大敌当前,我兄妹二人愿为马前卒,只求仙师放我二人一条生路!”   “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杨心问便笑,“你们瞧着没事儿,倒是把我师兄脸给划伤了,这可怎么算?”   唐凤咬咬牙:“该罚,该罚。我哥开枪的那只手该砍,我——我以枪指过仙师,也该——”   “好了,别吓唬他们了。”陈安道伸手,勾过杨心问背在身后的手指,“接敌。”   太祖已近在眼前,夹在褶子间的冰雪已化,涓涓流淌,似两眼里流下的泪。他慢慢偏过头,而后底下,正在亭子上方,以右耳听音,极缓,极慢。   成祖追着牛存一路朝着亭中奔来,那成祖的脑袋距离那一团黑泥般的底座最近,隐约能听见似开蚌取珠一般的声响,巨大的身躯散着黏液在地面蠕动,而其上的三头逐渐靠拢着。   皇帝前行的路上已留了一地的碎肉,再生,再切,无尽的剑意与无尽的身躯在冰面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尸路,而那头上的狂热分毫不减。   “三头相聚。”陈安道的目光扫过众人,“劳诸位陪在下试上一试。”   唐凤连忙磕头称是,见唐鸾还一幅神游之相,忙按着他脑袋往地上砸:“仙师吩咐。”   “你们一会儿什么也不用做。”陈安道说,“站在原地,无论那妖物离得再近,也不可擅动。”   全智和尚一愣:“贫僧也……”   杨心问歪过脑袋来:“你动哪里,我剁了你哪里。”   “我们——”   周遭骤然陷入了一片白茫茫之中。   只见太祖的长髯似天边垂落的蛛丝般自亭上落下,将几人几乎尽数拢在其间。   这脸似修得大道的修士,可近了,却只闻到一股腐尸和老者身上的异味,那皮肤的褶皱里藏污纳垢,飘荡的胡须毛躁而干枯,他侧过来来的耳朵里隐约可见黄黑色的油膜,带着陈年的恶臭。   他在侧耳倾听。   亭中万籁俱静,胡须遮挡了彼此之间的视野,他们就像置身于一片白色的密林之中,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和心跳声。   不能动。   唐凤死死按着唐鸾的脑袋和嘴巴。   不能动。   就在何时,那白草般的胡须骤然一旋。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一丝滞涩,只有一声牙关重重开合的声响。   太祖猛地转过了头,就在转头的瞬间张嘴朝着杨心问咬下——杨心问早有准备,揽着陈安道向后一跃,同时收回钉着皇帝的剑,而那引着成祖来此的三人也业已冲进了亭中。   方才还缓慢似巨龟的太祖此时迅猛如猎豹,一击不中,咬碎了自己的牙齿,可再转头,那牙齿又瞬间恢复了原样,转头又再扑!   刚刚才被切碎的皇上腾跃而起,盘曲在地的脖颈骤然伸直,长蛇一般飞来;成祖在靠近的瞬间便抛弃了穷追不舍的花儿姐三人,甩开一头卷发猛扑向空中的二人。   三头齐齐飞向了他们两人,陈安道紧抱着杨心问的脖子,杨心问单手揽着陈安道的腰,就在这三怪包围的正中间悬立。   雪花纷纷扬扬,在这一刹那似是落得很慢很慢。   天地之间万物凝滞。   乌云密布,不见天日,叫人生出这冬日永不逝去的错觉。   “师兄。”杨心问偏了偏头,面前是形容似乞丐般的成祖张着血盆大口扑来,身后有那被他切碎的皇帝发着诡异的笑声袭来,在他身前落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可他恍若不知,只半真半假地笑道,“我们能一起死在这就好了。”   陈安道紧了紧抱着他的手臂,在杨心问肩窝上埋首,极轻地点头,偷偷地“嗯”了一声。   那声太轻,杨心问都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这妖物的行动业已明了。”下一刻陈安道便抬起了头,迅速道,“太祖可闻声而动,听心魄之坚韧而对敌;成祖视物索敌,观元神之灵脉而食人;圣上嗅味出击,以骨血之纯正寻猎物。”   “我们还真是香馍馍,人要我们,怪物也馋我们这口。”杨心问轻笑,随即如同脱力般骤然下落。   那三颗头猛地撞在了一起——只见太祖的脸毫发无伤,如同虚影穿过了另外两人的头,随即又骤然穿出;成祖的脸被撞碎,可紧接着扭身,那脸却完好如初;皇帝的脸只剩一片烂肉,却快速地长出新肉好皮来,只簌簌落下些碎肉。   他们二人坠落,尚未落地,那三颗头便已纷纷完好如初。   “太祖形体为虚,皇帝形体为实,成祖之形体在二者之间,如元神之于其他二相的桥梁。”陈安道在这急坠中始终睁着眼,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一切便如他所猜测的那般,“要吃我们,怕是在以形补形。”   杨心问在落地的瞬间足尖点地,皇帝追得最快,他旋身再踩,在皇帝那笑得只剩眯缝的眼上翻过。   空洞无声的黑眼珠大似人头,倒映着如蝶翅翻飞的一道残影。   杨心问哈哈大笑,亲了亲怀中陈安道的发顶。   “想吃我们,排队去吧!”   //   *出自韩愈《符读书城南》 第163章 不语花   “他牙间还卡着你的乌木杖。”杨心问带着陈安道落在亭上, “怎么办,看起来好脏,你还要吗?”   陈安道抬头看了一眼, 皇帝那流着口水的嘴间还有他的乌木杖,虽咬之不碎,但已布满了唾沫。见状艰难道:“……家传之物, 哪能有不要的道理。”   “怎么拿回来?”   陈安道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杨心问听完之后, 便低头看亭下, 对着刚跑进来的牛存道:“诶, 你去把皇帝牙间的乌木杖拿回来,记得洗一洗。”   牛存的刀都豁了口,不知道刚才用来砍了什么, 闻言看向了花儿姐。花儿姐极其为难地笑道:“虎口夺食, 你是要我们死。”   “非也非也,这三头怪眼下只想吃我们,你们这些歪瓜裂枣的人瞧不上,落我们手上你们才真是死定了。”   杨心问笑得像朵花:“快去吧, 别耽误了。”   牛存吞了口唾沫,提刀走出了亭子。   那三头已转向朝他们冲来, 陈安道扯出一张符箓, 上书“动心乱”三字, 随即便控符飞向太祖的额头。   “太祖为虚相, 只能以对付心魂的手段杀他。”陈安道不敢在杨心问眼皮子底下用血, 老老实实地用袖中小狼毫画符, “皇帝为实相, 一时半会儿怕是难杀, 但要控住不算困难。”   “问题是成祖。”杨心问眉心剑意金光大作, “他可在虚实间转换,用化形元神杀他才最为保险,可我尚未完全突破,灵台间只模糊有个剑影,怕是还不够杀他的。”   陈安道说:“无妨,我此前已传了消息给明察所,秦监侯也该来了。”   “哦,传信。”杨心问若有所指道,“不知师兄传得些什么内容?”   陈安道浑身一僵,小狼毫险些没拿稳,杨心问提着他后撤半尺,躲过成祖的一记探头,紧接着又翻身入亭中,剑顶着唐鸾的后腰道:“东向北再向西打着圈跑,一边大喊着一边跑。”   唐鸾依旧神游天际,唐凤一巴掌扇过去,随即抓着唐鸾的手腕,转身就冲出亭子,往东向狂奔,一边狂奔一边大喊:“我草你祖宗的唐鸾!废物!扶不上墙的一坨烂泥!啊啊啊啊啊——个玩意儿能不能自己跑!没长腿还是没长脑!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们一边跑着,杨心问同时将陈安道带出几尺之外,落地寂静无声,方才还冲着杨心问迅猛而来的太祖此时却又顿住,对着那朝着北边一路奔袭的唐氏兄妹扭过头,侧耳以听。   “果然。”杨心问自身后捂着陈安道的嘴,另一只手抢过陈安道的小狼毫,在他的符箓背面上写道,“风雪蔽目,风啸乱耳,所以太祖和成祖之前的行动才会如此迟缓,稍微远一些,便听不见我的心音,也看不见我的灵脉。只有皇帝是靠嗅的,我们站在上风处,他才能定位如此精准。”   他写得很快,字也显得格外潦草。陈安道接过笔来,在他的字后批注:“回去之后,你还需练练字。”   杨心问望着纸上两人的字,对比确实惨烈,一时气急败坏地抢过笔来,在陈安道眉心画了个兔头:“可把你能的。”   他的字儿这些年确实退步不少,但简笔画功却很是见长,兔头惟妙惟肖,陈安道提起袖子要擦,他也抓着手腕不让。陈安道也不惯着他,额头往前一靠,便与他额间相抵,稍微动了动,那未干的墨迹便在杨心问额头上也留了一份。   杨心问忍俊不禁,无声地笑了笑,朝着背后的成祖反手推剑而出,陈安道将反面写了乱七八糟一堆东西的“定心千牢咒”追上,虚实两道追命招破空而去,似雪幕间乍出的两道流火飞去。   成祖追着眼前若隐若现的那道金光,两记全吃,却毫发无损。   “这招没用。”杨心问说着,自蛛网里提溜出一滩烂泥,偏头道,“画先生,去,冲到那个无头怪前,引着他自西向北再往东跑。”   画先生被提溜出来的瞬间便已惨叫出声:“不成不成不成不成!出了蛛网我很快就会散魂的!您大发慈悲救救我!饶了我吧!”   “别撒娇,快去,做得好了,散魂前我给你捞回来。”   陈安道见杨心问对着虚空说话,阖眼默念盲视观心心法,再睁眼,便见一滩烂泥在雪地上流动,他知道杨心问捉了画先生,却不知画先生成了这幅模样。   “莫要想着以画皮术夺人躯壳。”陈安道提醒道,“把你从壳子里扯出来不算难事。”   画先生悲从中来:“为什么非得是我,那郭川唐轩意怎的就不用办事儿?”   “那俩倒霉蛋是被人杀了,你是杀了人,真当牢饭白吃的?” 杨心问飞起一脚,就将那烂泥踹远了,正正从太祖的头顶飞过。   画先生被踢得尖叫,太祖立马被这声吸引过去,扭头就追!画先生依言转圈,与唐氏兄妹数次相遇,好几次被人踩过头顶而无法避开,数圈之后,却见那头是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高,花儿姐已抢下了乌木杖朝地面扔去,骤然发现那两颈以皇帝为中心,竟拧成了一股麻花!   “若是成虚的,便要跟太祖拧在一处。”杨心问看着那三个头拧在一起的模样哈哈大笑,“若是成实的,便得跟皇帝纠缠不清,师兄,你好歹毒!”   “虚实相生,兵无常势。”陈安道闻言一哽,“哪里算得上歹毒。”   三颗头纠缠在一起,成祖不停地变换着虚实相,却总是与其中一方缠在一处。若他有人智,便能知晓先维持一相,待另一相离开,再行变换,便能解开,可这三颗头没有一颗想得到这个,反倒越缠越紧,若那长脖真如常人一般作用,此时光勒都该把他们勒死了。   方才离去的几人,此时也纷纷聚到他们身边,画先生来得最快,已是一个飞扑扎进了蛛网之中,唐凤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尤记得愤愤将唐鸾推到地上,重重踩上一脚,怒道:“废物!”   花儿姐提溜着乌木杖前来,微笑道:“幸不辱命。”   杨心问垂眼看着:“洗干净了没有?”   花儿姐说:“洗了。”   “真洗了?”   牛存的眼睛乱飘,杨心问一声冷笑:“最好是真的。”   “那魔物一时间动弹不得,待明察所的人来了,再想想如何将其除去。”陈安道示意花儿姐将乌木杖扔在地上,矮身用雪洗净,“诸位难得能喘口气,不如就趁现在交代清楚,那魔物究竟是何物?”   衡阳公自方才便如头死猪般一眼不发,动都不敢多动一下,见陈安道看过来,膝盖一软,立马跪下:“仙师……仙师我是真不知道啊,我就一个外戚……我能知道什么?”   “四皇子刚刚被我敲晕了,要是没冻死一会儿能问问。”杨心问说着,又看向花儿姐,“阳关教的跟皇室来往这么紧密,总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吧。”   花儿姐一改之前作壁上观的态度,一幅真心实意想要合作的模样,开口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家和司仙台关系最为紧密,此事想来与司仙台脱不了干系。”   “说点有用的。”   “司仙台向来孤高,仙门世家他们都看不上,对我们阳关教自然更是冷眼相待,哪怕有求于我们,也是不屑和盘托出的。”   “那就是一无所知?”杨心问斜眼道,“真没用。”   “虽然他们什么也没说过,但从他们的行事准则来看,也并非找不到些许蛛丝马迹。”花儿姐依旧笑容和煦道,“司仙台和神使,由始至终都是以侍奉天座莲为要务的。”   杨心问皱了皱眉。   此时,一阵咀嚼声忽然传了过来。众人转头看去,却是皇帝扭头咬掉了太祖的一边耳朵!   太祖“啊啊”了两声,随即立马便要咬皇帝的下巴,可恰好此时成祖动了动,这一口便咬在了成祖的脸上。太祖倒也不挑,咬下了块肉来,便满足地在嘴里咀嚼。   此情此景诡异至极,太祖和皇帝分为虚实两相,彼此本不该能有所接触,可唯有撕咬和吞咽之时二人却无虚实之分。   仿佛他们生来就是要蚕食对方一般。   唐凤看着此景,忽然回过神来,一脸悚然地看向唐鸾道:“太子在来之前将他们吃了!”   “什、什么?”衡阳公闻言连裤子都被吓湿了,“他……他他他他……他吃了什么?”   “他为什么这样着急?”却是跟尸体一般,面朝下趴在雪地上的唐鸾忽然喃喃道,“尚未吃下四皇子,他怎能如此心急?”   杨心问用鞋尖儿挑起唐鸾的脑袋,居高临下道:“说清楚,什么吃人,那妖物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皇室每代继位之时都只有一人。”陈安道沉声道,“其他的皇子公主,可是被吃了?”   唐鸾犹在地上淌着泪,似是分毫察觉不到旁的动静:“大道伶仃,无亲可言。”   “我本以为你们最多不过是作弄些求长生的把戏。”陈安道只觉一阵头晕,伸手捏了捏鼻梁,“你们……司仙台到底让张氏在做什么?”   “张氏?”   唐鸾在地面上慢慢地转过了身,目光空洞无神地望向乌云密布的天际:“北岱平大梁而成,大梁取中郭而代之,张氏杀王氏,王氏灭有莘,天座莲临世千载,降三成深渊,又先知天下妖乱,你们以为是谁的功劳?”   杨心问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朝远处看去。   从方才开始,他便只看见了那三头,而未见那形如淤泥的底座。   风雪蔽目,他们才得以找到那三头的破绽。   风雪蔽目,所以连他的目力都难以遍及各处。   四皇子!   该死的,他为何没有当时就杀了四皇子!   杨心问心如擂鼓,耳边嗡鸣,已是长剑出鞘,破空而出,直取那雪幕之后的人!   三头已入鏖战,你吃了我的眼球,我咬碎你的鼻头,方才他们无论如何都斩之无用的头,却对那咬伤毫无办法,无法复原亦无再生,只是快速地减少,彼此间消磨。   花儿姐和牛存几步急退,见势便要跑,却正撞上一道屏障!陈安道袖袍之中金光大作,三道追魂令不知何时便已布在他们周身。   “陈仙师,你也快跑吧。”花儿姐指尖落下三镖,“一会儿那叶沅做的赝品真起来了,我们可都活不成。”   “那岂不正合你意?”陈安道温声道,“阳关教当年不杀我,却想杀我师父,这三年里却又变了性,屡屡想要我的命,我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你勾搭上我师弟,我却茅塞顿开,终于了然。”   花儿姐三镖飞出,却是乌木杖骤然从雪中飞出急转,将三镖悉数打落。   “比子弹还是差太多,你们邪修弗如百姓远矣。”陈安道接住了乌木杖,杖上铭文以刀刻画,又以血注入,此时正隐隐发着血光,“掌使总不会以为,我对任何不附灵力和魔气的体术都束手无策吧。”   “怎敢。”花儿姐忽然垂眼,竟是露出了一派妩媚之相,“你疑心我跟你师弟不干不净,便要对我赶尽杀绝吗?”   “当年富宁镇你们诱季铁破阵,我曾疑心你们不齿三元醮以人命为祭品,所以才想要破坏三元醮。”陈安道说,“可你们分明还有别的主意。”   陈安道将手杖一横:“杨心问又为何会与你们有来往?”   “或许是因为我与他一见如故。”花儿姐游走在屏障周遭,双眼死死地盯着陈安道的出招,“你呀,太有师兄架子,人家不喜欢了。”   “那怕是迟了,我已经赖上他了,在我身死之前,他喜欢谁都不好用。”陈安道冷冷道,“尤其是不准喜欢你们。”   三头的厮杀已见分晓,皇帝的鼻子以上已空无一物,只剩一张血盆大口,似在大笑,又似大快朵颐。   “你们要造的是自己的深渊。”陈安道的乌木杖骤然杵地,可花儿姐未见任何异动,紧接着却胸口一疼,再低头,却见一根长棍自身后捅穿了她的胸膛。   “花儿姐!”牛存一声大喊,仓皇扑上去。   陈安道与花儿姐身后的秦世人对视,秦世人两眼自须眉间露出点精光,手有些打颤,可还是稳住了拐杖,抽出再打。   “花施主,你们今日败了。”却是冷眼旁观的全智双手合十,和弥陀佛道,“还是莫要强求,天数已定。”   花儿姐倒在血泊之中,随后迅速化作一张干瘪的纸人,另一张纸人自她怀中钻出,扑到了屏障之前,却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陈安道慢慢走了过去,看着那纸人道:“可要造属于你们的深渊,你们便需要自己的三相,尤其是需要自己的心魄。”   “你们相中了谁?杨心问,还是无首猴?”   牛存不顾生死地再度扑来,可秦世人又是一棍打来,那拐杖溅血,他的脸上也溅了一簇,他捻袖擦了擦,老眼里一片苍凉。   陈安道送出了一道火诀,纸人顷刻便在那火光里烧了起来。   她没有惨叫。   许多年前,那被染红的海面上,她叫了很久,叫得很长。仙剑早就把她捅穿了无数次,横陈的渔民尸身就飘荡在她周围,海中仙形如碎肉般的尸身将她拢在其中,犹自告诉她,不要说话,不要吭声,嘘——   嘘。   没关系。   她沉默地带着满身的伤,游过了海峡。东海之大不可估,茫茫沧水自天而下,此既人间,此既天上,身渔家一魂,败火光一日。   花独海岸生,鸟自寻船去,寅曾前啸山,丑续后迎湖,红浪拍岸春秋错,离恨不识縠纹平,今我多少意,久久赴雪中。   她的呐喊无人听闻。   可他们的声音总有一天会散风雪而去,响彻云霄。   “你就是下一个。”若非亲眼所见,或许无人相信,当真有人被火活活烧死,亦能发出这样平静的声音。   “陈安道,你就是下一个。”   “我知晓。”陈安道望着那雪地中的火光道,“那便无间再会,花儿姐。” 第164章 经年   杨心问追在那剑之后杀至四皇子处, 可那里没有什么四皇子,甚至不见方才打斗在冰面上留下的痕迹。   只有一个朦胧的黑影坐在那里。   画先生激动道:“开!开了”   “少在那狗叫!”杨心问五分剑意刺向那黑影,可对方甚至不曾挪动分毫, 那剑意如泥牛入海,连声响都听不见,“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画先生被炸得焦黄的表面看起来有些许酥脆, 连声音听起来都清脆了些:“那是长出花儿来的莲子!瞧啊, 可真好看!”   那黑影看起来异常瘦削, 再仔细看去, 方发现那黑影的边缘实则是白的,密密麻麻的黑点缀在那白底之上,越往中间越密, 且随着那三颗头的互相蚕食, 黑色正变得越发浓郁。   杨心问的直觉告诉他这玩意儿确实不妙:“我打不赢?”   “诶呦妈呀我的仙师大人啊!那可是天座莲的莲子!虽然量少,但也是深渊的一部分啊!”   杨心问提剑扭头就跑。   他匆匆转身,便见陈安道和秦世人站在一起,地上累着牛存和花儿姐的尸身, 全智和尚和唐氏兄妹都各有各的惊诧,衡阳公更是早就吓晕了过去。   他的目光扫过陈安道手心里的一点碎屑, 也不再多问, 抱起陈安道便一路狂奔。秦世人被留在原地, 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跟上, 正茫然地立在原地, 那杨心问也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跑出去好远了才喊来一声:“不——想——死——就——快——跑——”   秦世人怒骂一声, 才发现自己被迫殿后了。   他接到传信来此, 信里也没说这三颗头已经开始互啃了。他的灵场还感受到不远处就坐着个大的, 决计不是他能对付的东西!   再一扫这剩下的凡人,确实没一个好东西,他也不搭救,跟着杨心问扬长而去。   后头那是狮子是老虎的,也该先把这几个吃了再追他们。   “停下——你做什么?”陈安道连剑都没御过,这辈子的风驰电掣似乎都在杨心问怀里感受了。他抱紧了杨心问,发现眨眼间都快越过湖面了,连忙道:“停!快停!那大妖——”   陈安道的声音戛然而止。   杨心问也骤然停了下来。   纷纷扬扬的雪也在周身停滞,风静,天青,縠纹平,就连细雪也不再落地,仿佛忘了自己究竟该去往何处。   黑影盘坐着,悬停在空中,湖面上没有他的倒影,只有一圈自乌云密布里破开的青。   杨心问能够理解这种感觉,只能理解,却无法复述,从那天之后他似乎走出了很远,但当这再会之时,杨心问却恍惚间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那岁虚阵,亦不曾自富宁镇的桥上离开。   他怀中的陈安道紧了紧乌木杖,乌木杖化作一滩黑水,逆流上他们二人的手臂,最后在颈边缠成一条黑色纹路,他的眼开始泛红,陈安道的眼则露出些金光,请仙术将他们二人缠在了一起,而后陈安道又默默在他后背写画着什么。   杨心问不知道陈安道在写什么,估计又是遗言,其实杨心问自己也想写一份,可惜应当是排不上用场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害得他死不了的是深渊,那如果深渊要杀他,那他能不能死?   黑影有着人形的轮廓。没有头发,亦不着衣物,身形似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分不出男女来,就这么静坐着,不说话也不动弹。   杨心问的红瞳一闪,在心里对陈安道说,“你说我现在诚心诚意地跟祂许个愿,让祂高抬贵手,祂会不会听?”   “没用的。”画先生是根棒槌,不懂知情识趣的道理,还以为杨心问再跟他说话,自作多情道,“天座莲的莲子就跟天座莲一样,早就已经与人许下了约定,轮不到旁人的。”   “莲子?”陈安道问。   画先生一愣,才发现竟还有个人。   “回话。”杨心问催促道,“天座莲不都是叶家的圣女供奉的吗,怎么还跟皇室扯上关系了?”   画先生搓了搓泥手,有些卖弄自己才学的意思:“二位出身临渊宗,总该知道叶沅吧。”   这名字耳熟,熟得杨心问的头立马便开始疼了:“知道,闲得发慌做了石饕餮的那个。”   “……那可是心魄道的大家,骨血道的祖师爷。”画先生嘟嘟囔囔道,“怎么如今的临渊宗弟子对咱们这些三道大家一点尊重都没有?”   似是察觉到了杨心问莫名的头疼,陈安道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随即道:“三百年前飞升的琳琅仙,临渊宗的第二任宗主,司仙台的第一任首座。”   画先生轻哼一声:“不错,就是她。她任首座后没多久就跟有莘氏勾搭上,许诺司仙台帮助有莘氏一统天下,但有莘氏也必须定期弄些人来,供圣女续命。”   杨心问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   “你说圣女……续命?”杨心问茫然道,“她们为什么会……”   “天座莲可是深渊的一部分,降生到叶家的女童身上,哪里就能抗得住,那几个圣女一个个那么能活,你们也不觉得奇怪吗?”画先生说着,还有些纳闷地看向陈安道,“你们叫司仙台供罪时,不是已敲出了这事儿吗?”   陈安道皱紧了眉头,随即面上也露出了一瞬的空白来。   “……平罡城。”   “对,就是平罡城。”画先生说,“你们都查出来了司仙台以圣女私奔为由去屠城,怎么却不知晓是为了什么?”   杨心问:“不是为了研究骨血道吗?”   “因果反了。”画先生抖着泥道,“不是为了研究骨血道才让圣女去那,而是为了叫圣女能以肉身承接深渊,才用平罡城的人研习骨血道。说到底,盛家百尸蛊用的人一直都是司仙台供的,要不是为了圣女,司仙台能去管这件事吗?”   画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又露出了颇为垂涎的表情看着陈安道和杨心问,由衷道:“唉,要我说,你们这些上等的心魄和骨血,拿去喂深渊真是可惜了。如果到我手上,我肯定能研究出世上最完满的邪——”   杨心问寒声喝道:“你要死!”   “死便死呗,死在心魄手上,也没有很亏。”画先生死猪不怕滚水烫,还用鼻涕虫一般的泥边儿拍了拍郭川和唐轩意的膝头,“哥几个,相逢即是有缘,眼看就要同年同日死了,咱们要不拜个把子吧。”   那两人连对自己是生是死都尚且模糊,根本不理他的话。   画先生便有些落寞地看向杨心问。   杨心问自然不会跟他湖心亭结义,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可依旧惦记着最要紧的事:“那我们眼前这个到底是什么?”   那漆黑的人影盘腿而坐,杨心问每试探地走出一步,那影子便会疏忽间朝他远离一步,而杨心问后退一步,那影子也会随之后退。   可以杨心问的眼力,却根本看不到他移动的瞬间。   “不是说了吗,莲子啊。”   “哪儿来的莲子?”   “自然是叶沅弄来的。”画先生说,“除了第一任圣女活了四百来岁,之后的第二任到第六任加起来不过百年,还全是用叶家女婴的尸骨堆起来的。第四任圣女的世代,那时叶家还是个大家族,主家和旁支加起来有二十多个女童,天座莲托生一个便死一个,死剩了最后一个勉强撑了四年,算辈分,那是叶沅的小姨奶奶。”   “当年那么大的一个家族能凋零至今,还不是女婴活不下去的缘故。”   “叶沅少年时本是跟着第一任宗主提刀客研习心魄道的,弄出了个石饕餮来,也算小有所成了。可亲眼见她四岁的姨奶奶去世,她便开始研究叫肉身承载深渊的办法,那才是骨血道的起点。”   杨心问不耐烦道:“谁让你讲叶家的家族史了,我在问你眼前这个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画先生悻悻道:“……急什么啊,反正那莲子又不凶。”   烂泥不太痛快地蠕动两下,却见又一个烧着热油的铁锅在他旁边架上了,忙道:“好好好,我说,我说……按着我们家传的说法,那就是叶沅未果的尝试。”   “叶沅将生长在圣女灵脉之中的天座莲莲子分给了别人。虽然叶沅并未隐瞒这东西何其危险,可但凡是仙家的东西,抢着要的凡人还是多的,中郭有莘氏便是其中一个,也是那批人里唯一一个吃了没死的,不仅没死,还获得了一部分深渊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推翻了旧王。”   在自己身后写画的手停了。杨心问发现怀里的陈安道不知为何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忽然安心了一般,让杨心问放他下来。   杨心问依言照做:“师兄,你在我背后写了什么?”   “阵法。”陈安道平了平衣角,笑道,“保平安用的。”   杨心问心里有些异样,却也没追问,接着对画先生说:“然后呢?”   “然后?”画先生偷偷摸摸把那锅下的火给灭了,“然后有莘氏活了快一百五十岁才死,他有四个孩子,而那四个孩子加起来活了刚好一百五十岁,于是他们的后代很快就意识到,那莲子散在了他们的血脉之中,只有吃了所有散落的碎片,才能拼出这莲子原有的力量,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王的尊荣。唉,一群井底之蛙。”   画先生很是长吁短叹一番,显然对这群凡人很是看不起。   “叶沅直到飞升也没见到她埋下的这颗莲子开出花来,她估计自己都不记得这件事了。但那颗种子没死,只是在沉睡,司仙台也没有忘记,后来便一直用这东西操控着朝政,替他们私下做事。”   “三个王朝过去了,这群人也没能靠这莲子弄出什么动静来,直到长明宗的三元醮失败。”   杨心问头都快裂开了:“这怎么又能扯到长明宗去?”   “这自然是有关的!”画先生洋洋得意道,“不是我自吹自擂,这还是我们京城季家的先家主谋划得当,才叫那莲子得以开花的。”   此话如一声惊雷落地。   杨心问的眼前猛地再现那一夜暴雨瓢盆。   季闲一把纸伞遮头,季铁和姜崔崔立于桥上,拼尽全力也不过螳臂当车,最终召来的深渊劈毁了长明宗的三元醮,而那两人也永远地留在了那雨夜,残影徘徊在数年后再开的岁虚阵之中。   “……是你们教的。”并非问句,而是陈述。   杨心问想起了当时陈安道说过的话。   季铁一个旁支得不能再旁支的人,究竟是如何习得深渊召阵,又为何会在那时突然变卦?   他猛地看向陈安道,见陈安道目光似有不忍,便知对方早已知晓,却未曾告诉他。   “也是你们杀了他的女儿?”   电闪雷鸣之间,季铁请姜崔崔来日告诉她女儿季兰花,路上莫要再等,他是恶人,去不了十方净土。   “怎么说的那么难听,那小姑娘的病本就医不好的,先家主只是叫她早日脱离了苦海而已。”画先生浑然不在意,“先家主不仅成功阻断了长明宗那次的三元醮,还将朗道山上半死不活的三相给偷偷运进了京中,供给了张氏。”   “张氏不过是肉骨凡胎,哪里能叫天座莲开花?”   “还不是靠我们?”   “我们季家用画皮术搭建了他们之间搭建了桥梁,果然便抽出了花苞来,可惜当时已有分散的血脉,只能等下面的皇子公主们互相吞食地差不多了,所有血脉合为一体,才能真正开花。”   陈安道闻言却是皱起了眉,开口道:“可那四皇——”   画先生说到了高潮处,全然没注意到陈安道在说什么,淤泥流动得越来越快,似高热的岩浆般汩汩湍流:“司仙台此前一直不把这当回事,因为他们有自己的天座莲!而且只要主株在,旁株哪怕开了出来,也未必能有那份力量——可是圣女死了!天助我也,圣女死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但她死了,叶家断了传承,这颗莲子开出的花他们便不得不重视!”   那欢快的笑声如魔音围绕在杨心问耳边。   蛛网骤然收紧。   杨心问周身满布着杀意,连脚下的冰面都开始开裂,黑影有一瞬间的抖动,那是周遭气流动乱的一瞬。   他自那蛛网的最深处扯出了一个人来。   陈安道由请仙与他的心魄绑在一处,亦立在那由朱红丝线捆绑的网阵之中,抬眼望着那被死死绑住的无首猴。   “稀客啊。”无首猴开口道,“这是带你师兄来看看手下败将的惨状?唉,真缺德。”   陈安道轻道:“久疏问候,前辈。”   “还是你的规矩正。”无首猴哈哈大笑道,“可惜你那师弟更像我,没个正形,一派泼猴的模样。”   陈安道闻言眉心一蹙,淡淡道:“前辈抬爱,我师弟与你并无半分相似之处。”   “唉,嘴硬。”无首猴说着晃了晃身子,仿佛他不是被蛛丝绑着的妖物,而是在树藤间攀援的灵猴,“我活了这么久,可没见过比他更像我的人了,我不信你半分不觉得。”   “你好不要脸,我长得这么好看,你个没头的玩意儿真能比吗。”杨心问拉过陈安道来,伸手捂住他耳朵,又亲了亲他的眼皮,小声道:“闭眼。”   陈安道依言照做。   杨心问随后偏过头来看向无首猴,数十根蛛网骤然用力,将无首猴的四肢悉数绞断。   惨叫声掩盖了四肢落地的声响,郭川和唐轩意两人见状缩成一团,画先生更是死命地想挤进二人中间。   待那锐利且气长的惨叫声过去了,杨心问才松开捂着陈安道耳朵的手。   他的下巴搭在陈安道肩上,依旧不许人转过身去,只兀自冷冷地看着无首猴不成人形的模样。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前辈。” 第165章 无为即孽   飞升究竟是什么呢?   年轻的刀客正漫无目的地逛着闹市, 一边逛着一边发着呆。   人人说飞升便是成神,神是无所不能的,肉身与神魂皆有纯洁无瑕的灵力构成。   可灵力生人, 生物,再凝聚于修士体内,待修士飞升, 那灵力便成了神的灵力, 再也回不来了。   这岂不是只减不增?那地上这周而复始的灵力又是哪里来的呢?   他想着想着, 思绪竟跑偏到了邪神身上。   邪神应人怨念而降下堕化之力, 这堕化之力随着愿望实现,便带着许愿之人的魂魄一同归于深渊,再被炼化为更强大的堕化之力。   这样算来, 堕化之力却是只增不减的。   他觉得自己隐约抓住了些什么, 还不等他细想,便见前面聚了一堆人。刀客最喜热闹,立马便跑上去看,他个儿高, 哪怕站在人群最后面也能瞧见里面的表演。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似耍畜生表演的游艺人。   “听得懂人话的小猴儿,诸位没见过吧!”   人群齐齐道:“没有!”   “嘿嘿。”那眉目已经记不清的游艺人笑道, “那各位可瞧好了。”   “这可是天赐的灵物!”   //   绞断的四肢很快就再长了出来。   蔓生的骨骼很快被追来的寸寸肌肉覆盖, 皮肤有如最后披上的一层轻纱, 变戏法一般, 又成了他原来的模样。   只有这点是杨心问不得不承认的, 无首猴和自己确实是同一类的怪物。   “怎么了。”无首猴痴痴笑道, “气性这样大?”   杨心问重新把他又吊了起来:“三年前你杀圣女, 究竟是为了什么?”   “冤枉, 我没有。”无首猴说, “我只是只可怜的猴子,哪里会杀人?”   眨眼间,周遭的雪景悄然褪去。一座高楼四角飞檐,挂着的铃铎随风轻响,他们站在天座阁边上,脚边是一滩干涸的血迹,尸身已经不在了,只有一根滚落的簪子,是染血的长尾蝶簪。   “可恨的猴子。”杨心问说,“你当年对叶斐说了什么?”   无首猴的腿长得比手慢一些。他被困在临渊宗的肉身已经有三年多不曾进食任何血肉,心魄再坚,亦已现出疲态,腿上的一层猴皮长得极其迟缓,像是觉得痒,他便用手肘弯下去挠。   “这我倒是记得。”他盘腿坐在那血迹旁边,“我说,当年害死你爹娘和叔叔的阳关教众联手司仙台,攻临渊、长明两宗,若叫他们成了,彼时手握圣女又无宗门牵制,可就再没人能拦得住了。”   “你为何要对她说这些?”   无首猴拍了拍地面:“自然是因为这是事实。不过我知道小友想问什么,我确实想把司仙台手里的天座莲给分出去,看你今日特来诘问,想来是成了?”   杨心问也盘腿坐下:“成与不成跟你这个阶下囚有什么关系?少操心些不该操心的——师兄,你别嫌脏,坐吧,幻境而已。”   陈安道似是在走神,闻言只摇了摇头,却是朝着画先生那边走去了。   “诶,你师兄不睬你。”无首猴说。   “大概是看到你犯恶心,丢我一人在这有点无情,但我能理解。”杨心问伸手拿起那根簪子,对着外头许久不见的晴空眯眼看,“我还要多久才能把你耗死,你能不能给个准话?”   “放心,不出三年。”   “这三年,你暗戳戳想做的那些事能成吗?”   无首猴大笑:“怎么说得那么难听,我什么时候暗戳戳了?你问,我就答,只是你从来就不信而已。”   “那怎么办,你说的跟你做的根本就对不上号。”杨心问说,“为什么让张氏手握天座莲?”   无首猴毫不犹豫:“因为这样才公平。”   “公平?”   无首猴说,“仙魔相争,人如蝼蚁,这不公平,所以我把天座莲送给人。”   “你个魔物倒是大公无私。”杨心问顿了顿,把簪子指向无首猴,“在你看来,如今可算平衡了?”   “平衡个屁。”无首猴背过手去挠痒,“李正德还在,你师兄又把仙门整合得铁桶一般,好容易散出的三成深渊也没见多少效果,我们魔物可太惨了,人也不过刚得了个中看不中用的莲子,不公平不公平。”   杨心问猛地将簪子掷出去,钉进了无首猴挠痒的手里:“那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不重要,我就是个阶下囚而已。”无首猴嘶了一声,“你怎么想才重要。”   杨心问冷笑:“怎么,你还想我帮着魔物?”   “你也是魔物,我也是魔物,为什么不能帮?”无首猴被刺穿了手掌,无论怎么长皮肉都没法将那簪子推出去,只能作罢,“你今年十六,有整整十三年的人生过的都是凡人的日子,又为什么不帮凡人,反倒帮着仙门?”   “我谁也不帮。”   “毫无作为便是助纣为虐。”无首猴淡淡道,“你看到了,你听到了,可你装聋作哑。”   画先生挤在那郭川唐轩意之间,听到有人来了,挤得更深,可那两人刚听了他那一通对人命的轻贱言论,对他只有厌恶,纷纷让开道,叫那烂泥暴露在光下。   陈安道掀过枝叶走来。   “陈、陈仙师……”烂泥见无处可逃了,便腆着脸凑上来,讨好道,“巧啊……”   “方才有一事未问清楚。”陈安道垂眼道,“你说那莲子,需要血脉拼凑完全了才会开花。”   “怎、怎么了?”   “如果并不完整,却还是开花了。”陈安道说,“那会怎么样?”   烂泥流淌着,似是对他这个问题格外困惑:“不完整便不该开花的。”   “便是开了,怕也是缺斤少两,活不了多久的死株而已。”   陈安道闻言点点头,转身便要离开,方走出两步,便听身后有人喊道:“陈仙师!”   那声音很是陌生,陈安道转过头来,却是唐轩意在叫他。   唐轩意只剩胸部及以下的部分,看起来像是个长了腿的木桩,穿着湿漉漉的裤子,上身惨白一片,似是有些扭捏地想抓抓裤脚,都苦于无手能用,只能两只脚互相搓了搓。   “陈仙师。”他觉得刚才叫得不好,又叫了一遍,“我、我想问问……明、明察所,查出来那些事了吗?”   此间秋意盎然,一地的落叶被唐轩意踩得沙沙作响,斑驳的树影将他瘦小的身体割得更为破碎。   陈安道冲他点了点头,回答道:“有赖几位的义举,已然查明白了。”   “那你们会……”唐轩意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叫,“你们会惩罚那些人吗?”   “此案牵连甚广。”陈安道略有些犹豫,“又经年已久,许多在案人怕是都已不在了。”   落叶被踩踏的声音,像是虫豸的外壳被捏碎时的声响。   唐轩意急急地向前一步:“我说的不是那些人,那些人不过是听命行事,我说的是……我说的是司仙台和仙门的那些人!”   陈安道望着对方那紧张地不断蜷缩的脚趾,想来对方身死那日尚在唐宅,或许是在哪个屋子里,所以连鞋袜都没有穿。   不过是刚及冠的年龄,又因病常年待在家中,哪怕已经惨死他人之手,言语间也透着些少年人的意气。   陈安道可以说许多好听的话来叫这魂魄安息,他也应该这么做的。可沉默许久,还是开口道:“如今仙门定罪,需经五家合会协同商议,三宗协理,七门和其余世家旁听。”   “物证,人证,缺一不可。”   “京城季家有蕊合楼的走账,以及从各地贩卖人口进京的牙行记录,他们是逃不掉的。”陈安道顿了顿,“但是司仙台没有留下任何的物证,只有人证。”   唐轩意本就不结实的身子略微一晃。   陈安道说,“当年司仙台协同阳关教攻山铁证如山,我们尚且没能将他们悉数收押,如今怕是更难。”   那一双脚摇摇晃晃的,指甲一片乌青。或许是还不习惯没了手的身体,唐轩意总是站得不直,身体带着轻微的抖动。   有啼鸣的鸟飞过天际。   “……凭什么?”唐轩意喃喃道,“仙门就没有公道可言吗?”   杨心问的眼里倒映了那鸟飞过的轨迹,伸手对着空中一抓,自然是什么也没抓住的。   “那你倒是说说。”杨心问空无一物的手中变出了根羽毛来,“怎么样才不算助纣为虐?”   “难道像你这样,将少数人的命视作理所当然的代价?”   无首猴的脚上搓下来了颗泥丸来,懒洋洋道:“我只是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设下陷阱捉猎物的不过俗手,能叫猎物对陷阱甘之如饴的才算高手。”杨心问将羽毛举起,顷刻间又扎进了无首猴的另一只手里,“前辈,我不如你。”   无首猴似已没了气力惨叫,只抖着腿道:“怎么会,你比我强多了。”   “你不过十六岁便已摸到了巨啸的门槛,不死之身,又身怀魇梦、席露二术,我十五六岁的时候还没把钻火圈的把戏弄明白呢。”他笑道,“最要紧的是,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未成为过天下第一,可如今压在你头上的天下第一,已经快不成了。”   公道。   陈安道望着那远去的鸟,细细地琢磨着这两个词。   公道。   “哪里来的公道。”陈安道缓缓开口,“我伤害你,于是你和你的亲族来惩罚我,这便是公道。”   “大多数人都害怕被伤害,于是众人聚集在一起,定下规则,成立政权、军队、衙门。我若伤你,我便会受到大多数人的惩罚,这就是公道。”   唐轩意不知他在说什么,却听得出他言语中的讥讽,不禁怒道:“这又有什么不对吗?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那如果无人能惩罚我呢?”陈安道转过头来,“如若这世间所有英杰共伐我,却连我的一根手指都伤不了,你又当如何?”   “你这是恃强凌弱!”   陈安道点头:“不错,我恃强凌弱,你欲如何?”   唐轩意又开始发抖,这次不是因为站不稳,而是气得打颤。   “我、我——”   “仙门百年一向如此。”陈安道打断道,“凡民,武艺再高强的凡民,打得过一个人,三个人,十个人,可他打不赢百人千人。”   “但是修士可以。”   “历代大能哪怕无法碾压同辈的其他高人,拖整个修仙界与他同归于尽还是不难的,当世第一的李正德更是弹指间能移平整个北岱,他若杀人,你该怎么叫他偿命?”   “我师父哪怕真不成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杨心问站起身来,走到了无首猴面前,“怎么,你想当这个第一?”   “我?我是不成了。”无首猴说,“当初跟你作赌的时候便已说过,赌局若败,我满盘皆输。”   “真这么老实?”   无首猴手上的鸟羽又变成了一只鸟,被嵌在他掌心里疯狂地扑腾:“是你小子太贼。我本想着,若你亲手杀了陈安道,心魂动荡,我便尚有胜算;若你杀了陈安道而依旧毫不动摇,那也是好事,说明你已比我强不少,这魇梦蛛网让给你也无妨——谁知道这样都没能叫你下手。”   杨心问冷笑:“你都没几天好活了,还关心这么多干什么?”   “那可是天下第一,世间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他一根手指的天下第一。”无首猴反手将那只鸟抓在了掌心按死。   杨心问略一眯眼,那鸟的尸体霎时又成了一根羽毛,自无首猴的掌心飘落。   “世间近二十年的规矩全部都是围绕李正德建立的,他是这世间唯一的暴力,只要李正德还在,仙门便永远能这般高高在上,魔物和凡民永远如今日这般任人宰割。”无首猴说,“你什么都不做,谁也不帮,安安静静地看着来年的三元醮继续,看着完整的‘李正德’再临此间,你就是从犯——不,你就是凶手。”   “盟约、会审、协理……仙门此前从未有过这种东西,因为他们不切实际。当有人违背了制定的规则,没有任何的暴力能惩罚犯戒者,彼时三宗各行其事,世家各自为政,其余散修被司仙台压着,仙门之中尚且没有公道,更遑论对凡民的欺压。”陈安道看着唐轩意身上零碎的光点,如某种彩鸟身上的羽毛,“眼下能有这缥缈的‘公道’,不过是因为我背后站着我师父,哪怕他濒临崩溃,整日闭关,也没有人敢对他执剑。”   “修仙界从未有过公道二字。”陈安道垂眼看着自己腰间的柩铃,“但如若李正德能长久地活下去,或许有一天,这公道便有可能实现——明年,或许明年春天就能实现,唐公子,你还需忍耐一二。”   “你倒是跟阳关教的想到一处去了。”杨心问手中现长剑,抵在了无首猴的胸口,“他们还很关心我,叫我带着师兄赶紧跑呢。”   无首猴朗声大笑,随即讥讽道:“阳关教的口口声声诛仙为民,可只见诛仙,何曾为民?他们要你们跑,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三相人选,他们想弄出个自己的‘李正德’。”   “那你岂不是很高兴。”杨心问歪头道,“他们的‘李正德’势必对仙门恨之入骨。”   剑尖一点点地刺进了无首猴的胸腔。   “我为何要高兴?”无首猴道,“那群满心仇恨的人弄出来的深渊,连现在的李正德都比不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好麻烦,你到底想怎么样?”   长剑瞬间捅穿了无首猴的心脏,一时间鲜血四溅!却不是杨心问下的手,而是无首猴的胸膛穿着剑,朝着杨心问走来。   无首猴的心脏亦是殷红的。   “放归深渊。”他的血顺着剑身流入杨心问的掌心,“含恨者吸引深渊堕化成魔,百万人命以仙术召祂,祂会来,季铁用区区一具肉骨凡胎唤祂,祂也会来。”   “阻止三元醮,小友,那是只有你才能主持的公道。”   “只要来年的三元醮能顺利。”陈安道低下身,捡起一片落叶来,自叶上的小洞看这难得的晴空,“哪怕离了我,他也能在这个稍微好些的世道之中活下去。” 第166章 机算心   黏腻灼热的血流到了杨心问掌心, 他毫不掩饰嫌恶的表情,忙撤了手抓了把落叶猛擦。   快把掌心擦秃噜皮了才长舒了一口气,扭头对被他拴回去的无首猴说:“你这么多爱民如子的话, 与其说出来恶心我,不如去跟我师兄说,他脾气好些, 听你废话可能能忍一会儿。”   无首猴又被蛛丝挂回了树上, 还是倒挂着的, 胸口的血跟个喷泉般往下流, 像个血腥的装饰品。   “陈安道。”这装饰品还慢慢打转,转着圈地洒血,“这些话说给他可没什么用, 那是个心硬的。”   杨心问变出了个棍子来戳着这玩意接着转:“你说别人心硬, 不觉得害臊吗。”   “你师兄说到底是个正儿八经的仙门中人,冷心冷情的,哪里真会——”   杨心问一棍子敲了过去,正中无首猴的胯间。   “吱!”   无首猴发出了像是老鼠一般的尖叫。杨心问把棍子倒过来杵在地上, 双手搭在上面,下巴垫在手背上, 冷冷道:“你还真评上了。”   “哈……哈哈哈……我们这些心魄的心硬得很……”无首猴疼得吸气, “可说到底, 咱们都实打实得有颗心。”   “你跟你师兄相遇那天, 你在筹钱安葬你的母亲, 你师兄给了你钱, 是你的大恩人, 可你知道他是怎么对他父亲的吗?为了更快更平稳地接过陈家的掌事权, 你师兄用寒窗阵封了他父亲的尸身整整半年, 秘而不发,拖了半年才下葬……这事儿你知道吗——想来是不知道,你才醒来多久,你对陈安道这几年到底干了什么都一无所知。”   杨心问调整了一下棍子的角度,对准无首猴空无一物的脖子,径直往上一刺。   “啊——哈啊——看看你,多么心慈手软,当时我可给你的四肢各穿了一根,‘稻草人’的把戏一根可太少了——啊——”   “急什么。”杨心问又踢了脚棍子,叫它从无首猴的腰椎里穿了出来,“我不跟你玩一样的把戏。”   “哈……哈——你心心念念要杀了唐鸾,但他到现在还活蹦乱跳……”无首猴放松了身体,像是已经开始学着享受现状了,“陈安道对方花和牛存动了杀心,他们便没能走出这忘甘寺!”   “是是是,我没用。”杨心问往后退了两步,打量着无首猴,难得认真地琢磨起了该怎么叫这猴子难受,“还有吗。”   无首猴说:“姜崔崔和季铁。”   杨心问的面色一沉。   “两个于你而言不过幻境里的人,你惦记到了如今。”无首猴大笑,“你我才是同类,谁对我们好,谁对我们坏,我们记得清清楚楚,心魄的心硬,为的就是将这些爱恨情仇深深地篆刻于心,我们才称得上是至情至性!我们才是世间顶顶有情有义之人!”   “差点忘了,姜崔崔和季铁的死其实有你一份。”杨心问寒声,两条蛛网开始左右两边扯着无首猴的腿分开,“顾小六笙离跟唐轩意的账你也赖不掉!”   “他们都是好孩子,他们都被这吃人的世道给害了啊。”无首猴逐渐开裂,兀自哑声笑着,“你也是好孩子。”   “你记得不过数面之缘的夏时,怜他至诚至善,却沦为庄才手下的怪物。所以才对与他性情相似的唐轩意和郭川生出同情,把这两个早被你师兄定义为‘亡魂’的东西收到蛛网间。”   “你想多了,我不过是准备把他们带回去盘问罢了。”   “盘问?他们知道的还未必有你多。”   无首猴已被分开至腰部:“你跟陈安道不一样,你自小有人爱你,你晓得爱己,便也知晓爱人。可你师兄是个什么东西,他生而弑母,幼时便知周围的人都盼着他死,可他连质问他的父亲都从未有过。”   “他满口的仁义伦理,还教给你那么多大道理。”无首猴说,“可你不妨去问问,那些道理他可有去细想过,可当真赞同过?”   “我师兄愿为天下人以身殉道。”杨心问对着那两片血淋淋的肉一字一句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评他?”   左边的那片肉在蛛丝上慢慢摇晃着:“他是愿意以身殉道。”   右边的肉亦轻轻打转:“可到底是为了天下人,还是他自己想死?”   血腥味弥漫着整个幻境。   杨心问忽然意识到自己做得最错误的决断,便是在知晓当年临渊宗之事与无首猴相关,就将其从蛛网深处扯出来见面盘问。   不过这一个举动,便暴露了他确实在乎。   他不该这么冲动。   但是无首猴呢?   从方才开始,他的话又急又密,他最擅长的分明是以一点疑云埋下种子,然后再装作他没有埋过这颗种子,时而的降雨,时而的天晴,都似全然不经意的。   “你在急什么?”杨心问将那两片肉合了起来,慢慢地在无首猴尚未完全长合的身体周围打转,“从哪里开始你突然对我师兄出言不逊?”   无首猴的身上还有条没合拢的缝隙。   “哦,对,救民。”   “你说你要救民,说要公平。”杨心问歪过头来看无首猴,“你不会觉得我真信吧。”   无首猴叹气道:“看,我说了真话,你又不相信。”   “你自认为了解我……”杨心问顿了顿,“好吧,或许确实有那么点了解我。”   “但你是什么人,难道我便一无所知?”   杨心问摊开手掌来,慢慢点道:“你懦弱,残忍、矛盾。分明对仙门——不止仙门,对魔、对凡民,都恨之入骨,却又不自觉地依赖他们,最后又因他们不爱你而愤恨。”   “你曾经住在临渊宗里,研习心魄道,还收了夏家姊妹当徒弟。”杨心问点过食指,“可没过多久,却又推波助澜害死了你的徒弟,在京城埋下季家和蕊合楼的毒种,又意图夺取一席朝露。”   “后来,第一次罗生道三元醮,你自愿去当祭品,可在三元醮失败之后,你又就此远遁。再次回到临渊宗时,便已是三年前攻山之时,当真是尽显魔物本色,喜怒无常,毫无定性。”   无首猴说:“我活得太久,看明白了许多事。”   “还喜欢倚老卖老。”杨心问补充道,“你最喜混乱,惯爱看人心险恶,自相残杀。你说你做这么多是为民,我要能信,我这颗脑袋可就只剩观赏的作用了。”   “……你大可以怀疑我的本心。”无首猴身上的裂缝已经长合,“可你别忘了我说过的话。如果你想继续跟你师兄在一起,那就必须放归深渊,陈安道跟李正德,你必须做出选择。”   杨心问耸了耸肩:“皇帝不急太监急,你可甭——师兄,你来啦。”   陈安道人还未到,杨心问便已听见了渐近的脚步声,方才一身的戾气霎时如潮水般褪去,春光灿烂地绕过无首猴迎了上去:“你去哪里了呀,怎么留我一个人跟这破猴子纠缠?”   “找画先生问了些事。”陈安道也冲他笑,“外面如何了?”   “那莲子还是一动不动,秦世人想跟它周旋,它也不理。”杨心问说着用手指转了转肩上的头发,“倒是没什么要打的意思。”   “那约莫是个天座莲的死株,眼下虽有了些深渊力量,却并未真正醒来,我们把它带回去,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让它替代天座莲。”   “别的办法?”杨心问一愣,“那本来的办法是什么?”   陈安道略一踌躇:“四皇子妃有身孕,只是不曾广而告之。”   “哈哈,那不就简单了。”无首猴的声音传来,“把孩子挖出来喂了那莲子,新的天座莲就诞生了。手有天座莲,又能顺道镇压三成深渊,不知又救了多少人的性命,二位仙师,可喜可贺啊。”   他的声音似讥似嘲,还带着十成十的快意。杨心问不想当着陈安道的面给他剁了,可陈安道已经看了过去,立时便瞧见了无首猴胸口的空洞,抬眼道:“……你们方才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杨心问踢了踢脚下的树叶,委屈道,“你留我一人在这,他骂我,我骂不赢,气不过揍了他一顿。”   “揍他有什么用。”陈安道牵过他的手,走到了无首猴旁边,“他的心魄坚韧,在这蛛网里受损再多,也伤不到他的根本。”   杨心问“哼”了一声:“那怎么办,他骂我我还忍着啊。”   晃悠着晃悠着的无首猴哑巴吃黄连,倒是不出声。   “此间的席露一朝可有用上?”   “唉,这猴子死猪不怕开水烫,席露一朝也不管用。”杨心问说着握紧陈安道的手指,指尖忽然生出一点露水,流进了陈安道的掌心。   “眼下你我靠请仙心神合一,你试试能不能用。”杨心问说着狠瞪了眼无首猴,“看能不能剥了这玩意儿的猴皮。”   陈安道看着掌心一点露珠,随即闭上眼,默念了一句,掌中便骤然出现了三片葱郁的树叶来。   “哎呀,师兄真厉害,一次就成功了!”杨心问蹭着他的脸,刚想来点馊主意,却忽而抬眼看向天空,脸色一下便沉了下来,“有人来了。”   “先出去吧。”陈安道见他神色,心知来的决计不是明察所的人。   杨心问拉着他走,陈安道却推了推他:“你先去。”   杨心问闻言一顿,扭头看他:“你还要做什么?”   “帮你出气。”陈安道说,“不想叫你看见。”   “为什么,我们可以一起——”杨心问话未说完,陈安道便已凑过来亲了亲他的唇角,于是剩下的语句像是被人偷走了,一时找不到下文。   杨心问双手捂脸:“你就会跟我撒娇!可快一点,不许在这里跟旁人勾搭!”   说完眨眼便跑了,陈安道觉得杨心问像只被吓到的小兔子,在他心里扑腾得厉害,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   可那笑意倏忽也便淡了,幻境中的秋意尚且盎然,云淡风轻,秋高气爽,连那浓厚的血腥味儿也很快便散去了,他转过身来,看向了被五花大绑的无首猴。   “那小子诓你的。”无首猴哧哧地笑,“我刚才其实在说你的坏话呢。”   “阳关教知晓杨心问是心魄一事,是你透露的。”陈安道垂眼看他,“你还告诉过谁?”   无首猴被裹得像个蚕茧,又如同吊死鬼样的倒挂在树下,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当然还有叶斐。”   “叶斐已死。”陈安道顿了顿,“如若花儿姐并未将此事外传,那便还剩你和叶珉。”   无首猴闻言大笑:“好个叶珉,那可是自小同你一起长大的师兄!”   陈安道不接他的话,半晌后退一步,掌中的露珠微亮。   随即便见一个巨大的青铜鼎在蚕茧下出现,鼎下堆柴,火势极大,被卷进去的枯叶叫那火烧得愈热,锅也便越烫。   鼎中水沸。   蚕茧霎时剧烈挣动了起来。   “……陈安道!”无首猴又笑又怒,声音尖锐似真正的猿猴长鸣,“你教杨心问当圣人,你自己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蛛丝缓缓下落。   “我的□□哪怕三年不进食也不至于虚弱至此。”无首猴的声音在水中传来,听起来有些闷,“你们这些年对我的肉身做了什么,你敢说给杨心问听吗?”   陈安道恍若未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鼎中的高温叫无首猴又想起了那日,不可自抑地,难以克制地想要流泪,哪怕如今他已没有能流泪的头颅了,“仙家无情,大道真是狗啃的破路——”   “还记得岁虚阵之时我与你说过的话吗——”   【你这师弟生来与你们不是同路,与我倒是同病相怜,你不若将他交予我,我带他成仙,你也省了麻烦。】   陈安道已转身离开,身影渐渐消散,魂魄缓缓归体。   “那天你说不必了,你迟早有一天会后悔那日的选择!”   陈安道没太注意听,魂体复原之时,只是在心里默默算着——还有两个人。   无首猴和叶珉。   他要为杨心问扫清的隐患,还有两个。 第167章 花鼓声   “怎么就你醒了!”秦世人执拐守在他俩静立不动的身子前面, “陈仙师人呢!这会儿可不能睡啊!”   “他把我支走了。”杨心问慢慢挣了眼,意兴阑珊地转了两下剑,看向面前一众身着白袍的修士, “我这么贤惠,他就是跟人在我心窝子里偷情,我该避也得避啊。”   秦世人大受震撼:“什么玩意儿!你们这些年轻后生都怎么回事!陈仙师怎么是这种人!”   面前的一水白袍人之前, 站着两个戴着金莲面具的人, 一个半遮面, 一个全遮, 两人分立在那不动弹的莲子旁边,俨然已经将那东西视作自己的了。   “外头的提灯士呢?”   “我叫他们散了。”秦世人小声道,“这群人一些是从宫里, 一些是从城外来的, 陈仙师说拦不住的不用拦,我就放他们进来了。”   杨心问杵着剑:“还好是没拦,不然现在已经被他们打趴下了。”   那些白袍人大多已有兴浪圆满,更别说那金莲九座和金莲半遮面了, 自然不是涛涌和兴浪境的提灯士们能应付的。   “干什么呢。”杨心问走上前,站在了那莲子面前, “这么多人, 想打架?”   戴金莲面那人披头散发, 腰间挎着个沙漏形的唐彩鼓, 远看像个跳大绳的, 众人穿着一般的金线压边白袍, 唯有他看起来格外邋遢。   “印山掌何在?”那金莲面开口道, “印山掌何在?”   杨心问眯了眯眼, 将地上的雪刮开, 露出了下头的冰层:“你上寺庙找人,怎么,他出家了?”   那金莲面仍是说:“印山掌何在?”   他好像穷毕生之学都只会说这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念叨。在他念到第九次时,杨心问看见其他的神使在慢慢地后退,他立马有样学样,也跟着慢慢地往后退。   那金莲面一步步朝他走来,口中依旧不停:“印山掌何在?”   杨心问猛地蹬地后撤,那金莲面脚下一滞,随即也踏步冲来,两道人影如流光在冰面上穿行,杨心问背身急退,越过亭子,又控剑再起,最后落在了那皇帝留下的一地碎肉之上。   “你们这么大阵仗,是来找印山掌的,还是来抢那莲子儿的?”杨心问像是很喜欢这片血腥味儿样的,挑了块平整些的碎肉站上去,双手抱臂胸前,长剑在他周身无所事事地转悠着,“如果是来找印山掌,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如果是来抢莲子,那也没门,这玩意儿爱跟着我跑,没你的份。”   他说着还冲那盘腿悬于他身前的人形莲子一笑,仿佛他们是相知多年的好友。   金莲面说:“都是。”   “好贪心。”杨心问说,“那要不你自己试试看,这东西要愿意跟你走,那你就带走呗。”   金莲面闻言不动,却是那半遮面跑了过来,自袖中拿出一个瓷瓶来,将瓷瓶的塞子一拔,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儿便冲了出来。   杨心问皱眉闻了闻,觉得那味儿似乎有点熟悉。   那莲子慢慢地转过身,却是朝着那半遮面去了。   “诶,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拐卖傻子啊!”杨心问立马赖皮,“赶紧把瓶子放下,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你说。”金莲面侧身一挡,“带走。”   杨心问从他手边滑过去:“你听错了。”   金莲面手掌一翻,紧接着竟是转胯扭送,反手去擒错身一瞬的杨心问,杨心问像是后脑勺张眼睛,当即一仰头,头上绑的马尾当即卷在了金莲面手臂上,旋腰一甩,荡出三尺,急飞向那半遮面手上的瓷瓶。   那半遮面也绝非等闲之辈,立马便抽剑格挡,杨心问扭过头来,红腥未消的眼笔直地看着那半遮面,那人当即一阵恍惚,万千唢呐在他脑海中齐鸣,金莲面还在那唢呐间打着腰鼓跳舞!   幻境一眼便散,可他手中的瓷瓶却已被劫走了。   杨心问落在了亭子上,将瓷瓶凑在鼻尖又细嗅了两下,“……叶珉真是字面意义地下了血本啊。”   “花鼓声!”那半遮面顿步,冲着那金莲面大喊,“此子会幻象术!”   “什么花生,哪里有花生?”杨心问将瓷瓶扔进了乾坤袋里,“哦,你叫花生。”   金莲面的手掌抚上了他腰间的花鼓,强调道:“花鼓声。”   “金楼花鼓十三响,笼中红烛三更亮。叩问游魂今何处,梁州百坟归故乡。”秦世人装模作样地吟起诗来,“花鼓声,你来干什么?”   “寻人。”花鼓声一顿,“带走天座莲。”   “诶呦喂。”秦世人摸着胡子,佝偻起身子来,似一个当真很柔弱的老头,“哪儿来的造孽孙,你这分明是抢!”   花鼓声不说话。   “抢,还非得从我们明察所手上抢!没良心的后生,你可别忘了,梁州的魔窟是谁剿的,你爹的尸骨是谁敛的!”   花鼓声那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压在他头顶,许久轻而缓地点了点:“是陈仙师。”   “知道你还来!”   花鼓声面不改色:“这是两回事。”   他神情坦荡,秦世人眼见着挟恩退敌是不成了,转头便对杨心问用口型道:“跑。”   “跑什么。”杨心问见状只觉好笑,“要打便来,都是巨啸境的,我怕了他不成?”   秦世人持杖上前,却见那半遮面的人也已压来,两两对峙,外圈又是一群神使虎视眈眈,吓道:“虽说都是巨啸,可人家一个巨啸前期,一个巨啸大圆满,我俩一个巨啸中期一个半步巨啸,这哪儿能打!”   杨心问摇头晃脑:“诶,你没听说过,我兴浪时便与师兄联手弄死了个巨啸境的?”   秦世人:“……”   “那一战可谓是惊天动——干什么,你不想听?”只见那半遮面掐诀控剑,细而长的剑意急飞,有如数十条丝线朝着杨心问周身绕去。   杨心问翻身踩雪跃下,竟是看也不看那数十剑意,踏着“孤影成双人”,顷刻间便已形如鬼魅地绕过了半遮面,冲着花鼓声奔去:“你呢,你听不听?”   花鼓声定定地看着他,须臾抬手,轻击腰间花鼓。   “这便是想听?”杨心问死死地盯着那鼓,警惕着周遭,“叫我想想,该从哪一段开始说起。”   可似是根本无事发生,那花鼓没有任何动静,花鼓声本人也不见一丝变化。   这样的平静反倒叫杨心问不安,手上杀招却不见半分颓势,犹自前冲,剑分二十意,天罗地网般朝着花鼓声罗织密布而去,将其围在其中;花鼓声神色平静,杨心问余光瞥见周遭的碎肉,灵光一闪,将那二十剑意骤然向下操控,钉进了地面。   “小子当心!”   杨心问听见身后的秦世人大叫,下意识转向拧身,而那破风之声已至,杨心问感到自己的耳边一痛——却是一柄长剑削过,他竟没能全然躲过!   他在空中身形难变,立马就要被控回的剑再砍,眼见是躲过不过了,杨心问也不打算稍微避开些,反倒是抓着这时机向前冲去,迎着那剑锋,任由长剑贯穿他左肩。   长剑将他定在了空中,杨心问并不挣扎,反倒是以那柄剑为支点,借力一转,任由那剑将他左肩削去半边,横身将自己的剑踢了出去,笔直地打进了花鼓声的腹部!   花鼓声躲闪不及,所幸那鼓替他拦了半分剑势,不曾洞穿。他抬手再拍,杨心问已经将整个肩膀自那剑上扯了下来,同时点地回身,便见方才还不过巨啸前期的半遮面,眼下灵压如悬天瀑布奔涌落下,灵台窄剑已能落入手中,分明是静水境才有的威能!   秦世人连忙大喝一声,拐杖杵地,以自身的灵力相抗,抗自然是抗不了多久的,只在自身和杨心问身上护了一瞬,立马就被打散了。   “什么玩意儿!”杨心问跟秦世人很有默契地朝着两边退开,隔着二里地唱山歌,“你一个巨啸中期怎么被前期打得满地打滚!”   秦世人吐了口老血:“臭小子!那是花鼓声的“祝天音”,能将人的境界强行提升,那半遮面如今已有静水境的水平!我满地打滚?老头我还能打滚已经算我命大了!”   杨心问骇然:“他说提升就提升,怎么不提着自己的脑袋上天呢!”   “而且鼓音不能停,而且最多也就支持一炷香的功夫。”秦世人又就地一滚,躲过一道剑意,“这术对受术者的根基有损,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对灵脉便有难以挽回的损伤。”   “怪不得他不往自己身上施术。”杨心问的左臂晃晃悠悠的,骨头断了,就一点肉还连着,晃得还挺疼。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干脆把左肩一斩然后再慢慢长好,只能这么尴尬地将那条藕断丝连的断臂兜在袖管里,“还搞偷袭,丢人现眼!”   “静水境的跑来欺负人,我呸!”   杨心问听闻这术有时效,嘴巴立马嘚吧了起来,废话一句接着一句:“人多还作弊,你还要不要脸啦!”   那花鼓声一句不答,犹自击鼓,鼓声渐大,节奏鲜明,整个冰面似乎都跟着震颤了起来。   “诶,小子,你肩上的伤没事吧?”   杨心问的衣袍是红色的,袖口扎得也紧,外面看不出他其实手都快掉了。   秦世人只知道他被刺了一剑,杨心问叫都没叫一声,估计刺得不深:“还能动吗?”   晃动也算动,杨心问自信道:“能。”   “那你先带陈仙师和莲子走。我替你拖住半遮面和花鼓声!”秦世人的拐杖上的两颗头开始旋转,男首骤然吞掉了朝他飞来的一道剑意,再一背身转拐,女首猛地吐出那道剑意来,朝着半遮面横冲而去,“剩那几个不成器的神使,你可别跟小老儿说你打不过!”   杨心问张嘴口中咬剑,右手掏出那瓷瓶,拔塞往身上一泼——那莲子立时追了上来,半遮面也控剑朝他飞来,花鼓声击鼓不停,见状立马喝道:“先拦陈安道!”   秦世人连忙转杖格挡,同时撕心裂肺道:“小子,你不是说手能动吗!”   杨心问抢步上前,自秦世人身后环住了陈安道的腰一带,同时甩头吐剑,将那剑以千钧之力刺向花鼓声!花鼓声动也不动,那剑却是以毫厘之差钉进花鼓声脚边的冰面上了。   “你倒是对准点!”秦世人崩溃道,模样跟他拐杖上哭泣的人首一般凄凉,“哪怕断他鼓声一瞬呢!”   杨心问不答话,揽着陈安道飞速后撤,半遮面已经在几息之间追上,秦世人再要拦已是来不及——却听一声脆响,似巨大的瓷瓶崩裂的一瞬的声音响起。   地面在震颤。   “千钧阵,压!”杨心问目中红腥一闪,方才那一剑剑柄上绑着的符箓金光乍现,千钧阵起!   花鼓声和他周遭的冰面立马被往下压,一时站不起来——而他脚下的冰面横过一条长缝,那缝隙有如一树的主干,瞬息间便生出密布的枝叶横条,裂瓷般炸开一片纹路,半遮面再想回援已来不及,周遭冰面全碎,花鼓声刹那间便被压进了湖面之下!   刺骨的寒冷和千钧阵叫巨啸境的大能也有一瞬的茫然,脚下足有三尺厚的冰层,却是如何裂开的?   事实上,那块遍布碎肉的冰面,本就是杨心问之前用来定皇帝的位置,早已被杨心问的剑扎了一路的口子。那二十道剑意又在周围完整地刺出了一圈来,杨心问早就打起了叫他寒冬腊月泡冰水的主意。   杨心问抱着陈安道一步不停地跑,那群神使立马不敢再看戏,踏步摆阵要拦。   杨心问远远一眼看去,一席朝露在顷刻间便朝这群人席卷而去,他们只觉周围春暖花开,乱花迷人眼。那要拦下的小子在那花丛间穿行,根本不见身影,竟是个个都愣在了原地。   半遮面业已冲到了湖边,控剑下水要将花鼓声捞起来,花鼓声手中鼓音已断,他哪怕贸然追也是追不上的。   就在花鼓声露头的瞬间,杨心问感到怀里的人动了动。   陈安道睁开了那对金瞳,他们神识相连,陈安道已立马感到了左臂传来的一阵剧痛。他转过头,隐约可见杨心问袖管中那绵软的手还在晃荡,剩下一小块的皮肉被撕扯着,弹跳着。   “师兄!”杨心问跑得飞快,“司仙台的臭不要脸来围我们!”   陈安道闻言依旧目光沉沉地看着杨心问的左肩,须臾斜过眼,从杨心问的肩上看到了花鼓声已从水中露头,俨然是要再敲祝天音。   “朔风过江寒,霜雪映我窗。”陈安道攥着杨心问一边染血的衣袖,面色苍白如纸片。脸颊边的那道烫伤有如一只紧闭的眼,眼上已尽是潮红,像是就要流出眼泪来,“寒窗阵,起。”   方才破开的冰面立马开始结冰,花鼓声已爬上来了一半的身子被冰困住,腰上的花鼓被结结实实地冻在了冰层之中。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秦世人骤然发难,喊着一声“呔!”,抡杖向前,浑身灵力注入,一敲手脚皆被拖住的花鼓声的脑袋!   只听一声嗡鸣,巨啸境后期的脑袋果然不同凡响,便是这样也不至被敲得稀巴烂,但也当即晕了过去。   那半遮面站在一旁,一时手足无措。   眼下是真正的巨啸境中期对上前期!秦世人霎时凶光毕露,操棍横扫,半遮面立马滚身躲过——谁知这老东西却是声东击西,手杖敲在了冰面上,正正敲在那花鼓之上!   冰层乍碎,他立马捞起花鼓声的花鼓回撤,风一样得追上了已站在岸边的杨心问。   “小子!”秦世人像个贼,刚摸了票大的,红光满面道,“老头儿我把他鼓给顺到了!”   杨心问没理他。   秦世人一愣,才觉出些不对来,慢慢转头看去。   陈安道正伏在杨心问肩头,肩背轻颤着,隐约有哽咽之声。   像是在哭。 第168章 千金贵   不不不, 绝无此种可能。   秦世人笑完自己想太多,随即连忙道:“花鼓声没了花鼓还被老头我敲晕了,快!二位仙师, 咱们快跑!”   “跑什么。”陈安道头没抬起来,只吸了吸鼻子,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花鼓声昏厥, 神使都被幻境定住了。”   他抓着杨心问衣袖的手指, 把那件红袍挤出了血来, 秦世人才发现原来杨心问受了这样重的伤,从布料里挤出的血顺着陈安道的指尖滑下,一路流进了陈安道的袖口。   “现在不收网, 更待何时?”   //   鱼贯而入的提灯士们逮捕了唐家兄妹和衡阳公。   被逮到的时候, 唐凤和衡阳公正企图从忘甘寺的假山石边溜走,结果刚从墙上探了个脑袋,便被外面守着的提灯士抓了个正着,直接压回去了。   唐鸾没有走, 他追在那莲子身后,像是想看看太子还在不在那里面, 可当即也被提灯士给敲晕带走, 混上了跟花鼓声同一辆囚车, 押送到了明察所的地牢之中。   神使还未从一席朝露里出来, 痴傻一般被方司晨一个个用拘灵绳绑成一串。陈安道属意他就这么把人全部拉着上了大街, 步行进城。   这些神使身着金线压边莲花袍, 隔三里远都看得出是司仙台的神使。游街示众是民间的罪犯才会有的待遇, 仙门名士从未收过这般羞辱, 消息很快便会传出去, 也很快就会有人来讨要说法。   “让他们来。”陈安道坐在禅房外的石头上,屈膝弯腰,头顶在自己膝盖上,谁来他都不抬头,哑声道,“此事我已用天涯咒传了寮所,五家赴临渊宗合会之前,司仙台所有人包括仙座全部收押寮所地牢,且看有谁这么急不可耐地替司仙台要说法。”   他像个在发脾气的孩子,秦世人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只能暗戳戳地看杨心问,希望靠谱的杨仙师能拍个板。结果杨仙师正在自己聚精会神地在自己脸上画乌龟,时不时还对着冰面自览,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   “……是。”秦世人无法,只能接着问,“眼下张氏都成了那莲子,为免动乱,我们可需要把消息给捂住?”   陈安道好像在用后脑勺说话:“不必,把事情交给温平章,让她来处理。”   “那又是谁?”杨心问正在给乌龟画尾巴,“我认识吗?”   “是四皇子妃。”秦世人不解道,“她?她一个弱女子,又身怀有孕,这些事交给她来办,可靠吗?”   “弱女子。”陈安道轻念了一句,“且叫她去办吧,是虎豹还是猪羊,眼下也不用藏了。”   又交代了几句话,秦世人便领命退下,去压那囚车赴明察所的地牢。   直到他离开,陈安道还把脸埋在自己膝上,好像这辈子都不打算抬起来了。   见秦世人走远了,杨心问才长舒了口气,解松了袖口,提了口气,用剑把藕断丝连的一点皮肉给割了下来。   掉落的左手,指尖已经发黑,断口的血也差不多凝固了,这一下并没有弄出多血腥的场景来。   唯一麻烦的是该如何处理这只手,明察所很快就会来清理现场,让他们找到这一只新鲜的断臂,一一比对发现跟所有的尸体都对不上,怕是要吓着人。   杨心问掂着那手臂犹豫了片刻。   才过激战,他又临突破,消耗确实不小。   拿定了主意,他把手臂放到了嘴边。再四下看看,见陈安道确实没有抬起头,便张嘴咬了下去。   骨头咬起来嘎嘣脆,杨心问怕声音太大,不敢啃骨头,只就着手臂外头的肉吃。   其实不太好吃,魔物要吃的是人的精气血,自个儿吃自己,原汤化原食,着实没什么用。单单可着那点尚未完全入魔才有的人气儿来,艰难地品出一点滋味。   他还在品鉴自己的肉,却听耳边又是一阵抽泣。杨心问一愣,转头看陈安道,发现人正抱着膝盖小声地哭。   那石头上的雪扫了,但又已落下了薄薄的一层,陈安道抱膝坐在石头上哭,叫杨心问想到害怕春来的雪人。   杨心问忙把手臂扔掉跳过去:“不是已经解开请仙术吗,你……你又哪里疼了?”   刚才陈安道在他肩上哭,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问了半天才说了句“手疼”。杨心问才想起他们的神识还未断开,自己那都快忘了的左臂还在晃荡着,忙叫陈安道把术给解了。   解了之后陈安道似乎还在难受,一直缩着不看他。好容易停下,眨眼就又哭上了。   去了断臂,杨心问的手立马就开始长,不过转眼间,便已长出了小臂,就手腕上还光秃。   他用那截棍子样的手腕去戳陈安道的发顶,试探道:“你怎么这样爱哭,哭了还不许人看,要给你涂脸你也不抬头,我五岁的时候都比你要听话了。”   激将法没什么用,陈安道哭得更厉害了。   他疑心是无首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可往蛛网里一看,发现猴子还在鼎里煮着就差撒把葱花了,很难想象陈安道会被这一锅玩意儿弄哭。   “师兄啊,你哪里疼,怎么都不跟我说的?”杨心问推了推陈安道的手臂,想把自己画了乌龟的脸塞到陈安道面前,“你看我画的乌龟,跟你脸上的兔子是一对。”   “乌龟跟兔子不是一对。”   “就是一对。”杨心问拉起陈安道的两只手往上拎,“看,兔子耳朵。”   兔子耳朵不太像,可陈安道哭红的眼跟鼻尖倒是真的很像兔子。总算把人扒拉出来了,杨心问立马凑上去,鼻尖碰了碰陈安道的鼻尖,小声道:“谁给你委屈受了?”   陈安道慢慢抬起眼,那只抓着他右手的手五指还没完全长出来,短短的几根指节抓着他的手腕,尾部还在慢慢地长着肉。   两滴豆大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为什么人人都要欺负你?”陈安道的眼睛还向上盯着那短小的指头,眼眶里却续满了往下落的泪,“为什么我才离开这么一会儿,你就又成了这样?”   杨心问见状心都快化了,他没生出多少愧疚来,反倒是有种诡异的满足,把陈安道的手提得更高了:“我怎么样,我可好着呢。我才刚收拾了一个静水境和一个巨啸境,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这辈子在我面前都抬不起头。”   这事迹光荣得杨心问想抄录下来挂在屋子里,可眼下不能乱说,只能推锅道:“而且那群司仙台的一堆阴招,提升到静水境了还要偷袭,从背后刺我,要不是牺牲了这只手,我脑袋说不定都要被削下来了,你可不能赖我!”   陈安道含着泪摇头:“我没赖你。”   “那你赖谁啊。”   “我赖我自己。”   陈安道吸了吸鼻子,慢慢往前倾着身子,杨心问松了手,见他情态知情识趣地躺下了。   “外面冷。”杨心问嬉笑着仰了仰下巴,“师兄要玩,我们回屋玩。”   他一身红地躺在一层薄雪里,细雪粘在长密卷曲的睫毛上,在每次眨眼时便簌簌掉下些许,好像有冰晶融在那眼里,显得璀璨,又显得冷冽,唯有笑容格外黏腻,比长街上卖的糖人的香味儿还要直率地勾引着人。   杨心问可太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了。   禅房前的石头成了他搔首弄姿的戏台,观众只陈安道一人。观众有点古板,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不看,就盯着人一只还没长齐的手发呆,杨心问把那只手藏起来,趁着陈安道恍惚的一瞬曲起了膝盖,把人夹在了腿间。   他坐了起来,凑近道:“我都躺好那么久了,你就光盯我的手?”   “那我该看哪里?”   “你想看哪里?”杨心问像是在分享个天大的秘密,“只给你看。”   他一句话的调能转九个弯,就算是个木头也该听得出是在调情。   可陈安道目光凛凛,闻言似有肃杀之气,笔直地盯着他的脸,被他用腿夹着也没觉出暧昧来,反倒撑着他的腿向前膝行了几步,几乎是跪坐在杨心问怀里,偏头问道:“只给我看?”   杨心问听这语气浑身发麻,陈安道认真的时候,眼睛总会有种莫名得空洞,连眨眼都会变慢。   “……嗯。”杨心问底气不足地回答道,觑着陈安道的表情,心说好歹是不哭了,“只给你看。”   陈安道黑得分不出瞳孔和虹膜的眼睛落在了杨心问身上,从上自下,慢慢开口道:“脸。”   杨心问:“……”   杨心问:一上来就不许我见人?   “脖子。”陈安道继续说,“肩背。”   魇梦蛛网里就只剩半截的唐轩意莫名瑟缩了一下,   “胸腹,四肢。”陈安道报菜名样的一路顺下来,“发、甲、衣、鞋、心魄,元神、骨血。”   “你还真点上了?”杨心问两手一带,托着陈安道跨坐在自己腿上,“金屋藏娇都没你这么霸道的,想关着我,你打算日日给我多少好处?”   陈安道沉吟片刻:“灵石一车,水渡锦五匹,千年归婴桃枝五捆,锒铛玉九斤。”   都是世间修士一等一眼馋的东西,可惜杨心问拢共没在修真界待过几天,乡巴佬对于不换算成金银的东西都听不明白,遂不以物喜,豪情万丈道:“小爷看不上。”   陈安道一愣,急切又有些茫然道:“那要什么你才愿意?”   杨心问捏着陈安道的脸,朝那起泡的伤口上吹了口凉气:“自己想。”   “我——”   “陈仙师!”   只听一声大叫,树上的鸟雀惊飞,掉下几根羽毛来。   杨心问眼底的笑意霎时收了,嘴角却往上皮笑肉不笑地勾起来,两手撑在身后,头往后仰,倒着看那匆匆而来的花金珠:“就那么点收尾的事儿,还非得要我师兄出马,要你们干什么的?”   花金珠找了大半个忘甘寺了,总算远远看见白雪地里一片黑,一片红,连忙扶着帽子匆匆跑来,还远远就喊了一声。跑近了,才看清这二人是什么姿势,脚下一刹,连忙转身蹲下,支支吾吾道:“所里来了贵客,还是得陈仙师拿主意……”   “能有多贵?”杨心问计较着,“价值多少灵石?”   花金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对比法,讷讷道:“这……这不好比……”   “有什么不好比的。”杨心问特意把魇梦蛛网里的三个玩意儿提溜了出来,一起听他朗声道,“我师兄愿意为了我每天弄来灵石一车,水渡锦五匹,千年归婴桃枝五捆,锒铛玉九斤,你那位贵客什么水平,配得我师兄弄来这么多东西吗?”   可恨的是唐轩意和郭川也是乡巴佬,听完连“哇”都没“哇”一声,只画先生震惊道:“这么多!每天!”   “自然是不配的……”花金珠真是受不了现在的年轻人,“可那位要见二位,所里的兄弟们确实不敢不传。”   杨心问奇道:“二位?”   陈安道的眉眼低了下去,半晌道:“司仙台的所有记名神使都要压入地牢,倒是跑了他这个客卿。”   他从杨心问的身上下来,抚平了衣角的褶皱。   “叶珉现在人在何处?” 第169章 尾祭   他们没有立刻便回去, 弄干净了脸,又绕道去了医馆拿药,在白宅歇息了小半日, 才不紧不慢地往明察所去。   叶珉进京一个人都没带。   在杨心问的印象中,叶珉应该是在临渊宗山脚下养了一屋子专门给他撑场面的女人的。他前脚踏出临渊宗,那群女人后脚便跟上, 给他打扇的打扇, 喂水的喂水, 连扶他的人都得是个敦实的姑娘, 远看瞧不见叶珉其人,只能见到一簇艳丽的花团滚过,一片彩云带香飘过。   许多荒唐东西深更半夜才敢干的事儿, 他就喜欢青天白日招摇过市, 旁人尚需醉生梦死,他举杯当歌,何处不是梦中景,何须长醉畅疏怀, 大家都是临渊宗的绣花枕头,独独他引以为傲, 就为着这张面皮能叫女子喜欢他。   生而要过种猪般的日子, 他也一直当得很好, 虽未到合适的年龄出栏, 可该学的该会的都齐全了, 便只等另一个或情愿或不情愿的人, 与他一同将圣女的血脉延续下去。   只是那天来得太晚, 叶斐在天座阁一跃而下, 玉簪碎, 牙著折,锵然一声锣鼓响彻了临渊宗,装睡的人都醒了。   叶珉从一开始就并非自己所认识的叶珉。   杨心问冷酷地想着,随即率先一步踏进了明察所。   “斗将军!上啊!”   “魁威龙!顶住!顶住!”   “不行不行不行!魁威龙要撑不住了!”   “啊啊啊啊啊!威龙大帅!俺这个月的饭钱!!!不——要——啊——”   老爷们儿中气十足的嘶喊给杨心问震得后退半步,他凝神一看,明察所的方桌上放着个蛐蛐儿笼,里头两个斗大的蛐蛐儿正互相角力,周遭围着五六个人拍桌助威,个个面红耳赤,就差把腰间的锣提出来加油鼓劲了。   那一水的提灯士里,站着个白袍公子,手持折扇,腰佩长剑,桃花目眼尾向上翘着,像刚生出的春桃落在这张脸上,一派风流写意.   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比旁人都更快地转过了视线,飘飘忽忽的目光也不知究竟是落在了谁身上,只是唇角的笑意扩散,连带着一丝格外真诚的喜悦朝门口投来。   “许久不见。”叶珉笑道,“二位师弟。”   杨心问认得叶珉那一身衣物,恍惚间他甚至以为面前站的是叶承楣.   “可不敢跟长明宗弟子攀关系。”杨心问顿了顿,“叶道友。”   “你长高了许多。”叶珉对他的冷漠不以为意,扇子一开,上面是“长明我心”四字,“如今该与安道差不多高了。”   杨心问抓过慢他一步进门的陈安道的手,皮笑肉不笑道:“用不着你说,我们天天都有机会比。”   蛐蛐儿还没斗出胜负,那几人却已看见了门口站着的人,当场抖如筛糠,蛐蛐盅子险些打翻在地,纷纷站成一排行礼:“陈、陈仙师……”   陈安道偏过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却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叶珉说:“我提了两只蛐蛐来,想送给三师弟玩,可你们许久没回来,便送给他们玩了。”   杨心问客气道:“我不爱玩蛐蛐。”   叶珉将扇子在掌中一合:“可它们加起来值三块金砖。”   杨心问请了清嗓子:“三块金砖?真有灵石一车,水渡锦五匹,千年归婴桃枝五捆,锒铛玉九斤贵吗?你这些两只蛐蛐,也就够哄哄李正德。”   叶珉大笑:“接下来你必定是想我问你,谁用这么多昂贵的宝物哄你开心。”   “你可以问。”   “是谁愿意用这么多好东西将你娇养成这样?”   杨心问退后一步,将陈安道挤到前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真是出人意料。”叶珉捧场地鼓了鼓掌,“二位情投意合,琴瑟相调,令人羡慕——只是,怎么眼圈这样红,方才可是哭了?”   陈安道顶着那双红眼,迎上叶珉关切的目光。   屋子里霎时静了。   “莲子我已着人毁去。”陈安道不紧不慢道,“道友还有旁的事吗?”   叶珉执扇的手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的笑意是真切的,眼下这滞涩也是真切的。   “……那毕竟是深渊的一部分。”叶珉半晌道,“你说已将它毁去了,我不大相信。”   “我不用取信于你。”陈安道径直道,“那莲子若是成了,你便失去了最大的依仗,还能否留在长明宗都是问题,对我们自然也就失去了威胁。若是成了,我早已将其昭告天下,不必与你虚与委蛇。”   叶珉听他言辞锋利,不觉愤怒,也不觉得尴尬,只是轻轻摇着扇子。   寒冬腊月,他却穿得单薄,杨心问瞧得出他有修为傍身,而且不低,想来自那毒药解了之后,叶珉的修为亦一日千里。   叶家世代入魔登仙,也不知眼下这唯一的独苗,日后究竟是会往哪边走。   “既然你这么说,我便这么信了吧。”叶珉笑吟吟地自袖中掏出一个匣子来,递到了陈安道面前,“小师弟不喜我送的礼物,也不知道送你的礼物会不会也不招你待见。”   陈安道没接,只是垂眼看着,半晌抬眼,却是对后面的提灯士说:“新的监正年后便会上任,诸位的行事还需收敛些,那位跟白监正大不相同,不是这样玩闹着办差便能糊弄过去的。若是没有轮值,便不要穿着官服聚在所里,快些散了吧。”   一群人连忙讷讷称是,霎时间便作鸟兽散去。陈安道抬臂指向楼上,领着二人上了楼,还有轮值的探头探脑想看热闹,被花金珠一个狠瞪给挡回去了。   顶楼的厚棉帘子还没撤。新挂的棉帘,倒是比屋子里的破窗破门要暖和,炉子里还有余温,几把八仙椅放在火炉旁边,只南面的帘子掀了起来,遥遥能将大半个京城收入眼底。   叶珉负手站在围栏边,俯身向下看着。   杨心问就在不远处,努力克制自己抬脚把人踹下去的冲动。   街上人来人往,帮人写对联的小铺子摆了好几家,还有画年画的,剪窗花的,红纸大多不是铺子上给,而是从别的地方买来,再送到铺子上加工。红纸的碎屑叫风一吹就会飘出去好远,大路的水沟里总是会留着些红火的纸屑来。   现炒的瓜子铺前排了长队,人人手上一个大盆,几个小孩儿把盆罩在了自己头顶,相互隔着盆敲对方的脑袋,回音荡得他们脑海叮当,跑了两圈后,便忘了排队的事,追逐着跑远了。   叶珉看着这一幕发笑,扇子慢慢地敲着窗,半晌道:“明年的论剑大会是在雒灵宗,定在了三月。”   杨心问坐在桌子边,从果盆里找比较好看的瓜子,半天没找到,要不头弯了,要不炒糊了的,他一生气抱着盆往嘴里倒,嘎吱了两声,连壳一起咬。   清晰的咀嚼声听起来有几分瘆人,陈安道扯了扯杨心问的衣角,轻声道:“仔细伤了喉咙。”   “喉咙而已,怕什么。”杨心问阴恻恻地看了眼叶珉,“论剑大会定在三月,是方便把临渊宗空出来,好折腾那什么三元醮吗?”   叶珉慢慢摇头:“没有万人献祭,便不算三元醮,正确的称呼是……骨血祭。”   “哈。”杨心问便笑,“很形象,很恰当,可是怎么不直接叫问斩陈安道,我觉得这个名字更好。”   叶珉转过身,将果盆里仅剩的一颗瓜子拿了起来:“因为要牺牲的只是一个骨血,并不非得是二师弟。”   “叶道友。”陈安道寒声,“你我已非同门。”   “可同门的情谊还是在的。”叶珉不以为意,“我亦不忍心看你去送死。”   “不忍心你也下得了手。”   “你还在为梁州的事情生我的气。”叶珉长叹一口气,“那三千魔修你都尽数杀了,师弟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分明是你大获全胜,怎么还不消气?”   “哪个师弟?”杨心问把果盆罩在了自己头上,“姚……”   “自然是你。”叶珉说,“有那么小半年,还是我在照顾着你呢。”   杨心问了然,头顶果盆抱臂道:“你拿我当人质啊,有用吗?”   叶珉轻笑:“本来是有用的,可惜咱们雾淩峰人才辈出,二师弟带着寮所的人破了那群邪修六十多个恶咒,小师弟神勇无比,偷摸进了寨子,把你背回去了。”   杨心问说:“姚……”   叶珉提醒道:“垣慕。”   “啊,对对对,就这个名字。”杨心问转了转脖子,头顶的果盆也跟着转了起来,“啧,他救我干什么,我现在想把他赶下山,岂不是很难开这个口?”   “你为什么要把他赶下山?”   “当然是因为我想当师兄唯一的师弟。”   杨心问顶着旋转的果盆走向叶珉。到了跟前,才用一根手指摸到了果盆的边缘,往上微微一顶,露出一只眼来,迎着帘外的光似碎金鎏银掺在其中,冰晶松针一般的纹路洒在那瞳孔旁边。   他笑吟吟道:“不仅如此,我也只想要一个师兄。好在你被除名了,不然你可就成了大麻烦。”   叶珉后退了一步,有些苦恼地歪了歪头:“这些年你确实变了不少。”   “放心,变了很多也会记得还你钱的。”杨心问慢慢挺直了腰,“虽然我现在还比较穷就是了。”   叶珉绕过了他,坐在了八仙椅上。   “二位师弟虽然很不待见我,但我此来并无恶意。”叶珉将那桌上的匣子往陈安道面前推了推,“长明宗内事务繁忙,我怕是去不了临渊宗拜会,便在这里提前拜个早年,请二位替我向师父问个好。开春之后司仙台又要受审,论剑大会之前,我们再难相见,而真到了论剑大会……”   他说着长叹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地看了眼陈安道,随即又摇头:“那日我等离别,再相会时,是我铩羽而归;今日一别,春来再见,却不知又是何等情形。”   “祝你长命百岁。”叶珉对陈安道说着吉利话,又看向杨心问,斟酌片刻,又道,“祝你……生死由己。”   说完他便起身行礼,径直下楼去了。   两人坐在原处,不一会儿便见叶珉从明察所的后门走了出去。后门直通小巷,门口停着辆马车,叶珉在那马车前顿了片刻,随即绕过,走出几步,又似知晓有人在上面看他,驻足回头,扬着扇子冲楼顶挥了两下。   巷中的阴影将路面分割成三角,叶珉站在那光下挥手,随后背身抬步,走进了那片积雪的阴影当中,很快便不见了。   他刚走,陈安道便立刻将花金珠叫了上来。   “他来了之后可有和牢里的人接触过?”陈安道眯眼看着那辆马车,“提灯士里有人帮他传过口信吗?”   花金珠忙道:“决计没有!兄弟们刚结了大案,方才的确是有些松散了,可绝不会糊涂到干这种事!”   “那别的人呢?”陈安道轻道,“神使前脚才被关进牢里,他后脚便进了京,他必定有自己的眼线在京,我们绕了这么久才回来,这样大的空子,他怎么可能放着不钻。”   “别的……”花金珠一顿,随即忙道,“有!有一个!四皇子妃来过,到她哥哥衡阳公的牢房里哭过一通!”   杨心问只觉得忽然嗅到了一股味儿,还不等他细想,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方焕峰急急忙忙地打帘进来,几乎是滑跪在地上,寒冬腊月里背上却一片湿漉,面上带灰:“仙师——”   “衡阳公、唐鸾自尽,关押神使的牢里起火了!”   “什么玩意儿?”杨心问弹跳起来,“你们那地牢不是木制的吧,这季节怎么能烧起来的?”   “有人纵火——”   杨心问撸起袖子,对着黄纸苦思冥想御水诀的笔画:“火扑灭了吗,要帮忙吗?”   “不必。”却是陈安道出声打断,他低头看着那车辕上打瞌睡的车夫稍稍正坐了些,拿过了车鞭,“让他们烧,注意隔烟隔火,别波及到其他地方。”   三人闻言具是愣住,杨心问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那只剩半截身子的唐轩意大叫道:“好!就该这样!”   这小子待在他的蛛网里,平时怂得跟郭川有来有往,杨心问还是头回见他这么大声说话。   只见唐轩意神情狰狞,面目扭曲,似乎想拼着散魂的危险从蛛网里爬出来,亲眼见证那些人的死状。   “仙师……”   方焕峰刚从火场里面出来,那些神使尚且神志不清,有几个被浓烟呛死之前犹自载歌载舞,恍惚间叫人以为是在地狱:“为何不救,现在还、还来得及……”   “叶珉急着联合温平章去灭口,便说明迄今供给天座莲圣女的骨血道他是知晓的,那些神使也是知晓的。”陈安道目送着那马车的车轮缓缓滚动起来,“来日合会时,那些神使便会以此秘密为要挟,让我们把他们给放了。”   “无论知情与否,仙门依仗天座莲几百年都是事实,没有人敢叫他们把这秘密泄露出去,世家和三宗只能妥协。”   刚死的人神魂还未全然散去。   或许是因为给那些神使种下过席露一朝,他们还认得那味道,于是这些心魂嘶喊的声音在杨心问耳边格外尖锐。   扭曲的人脸和热浪浮现在杨心问的眼前,那些焦黑的神魂敲着蛛网大门,烟熏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来,不见皮肤的血肉之上留着眼泪。   救救我们。   画先生见状大骇:“滚滚滚!没你们的地儿!都滚!都滚!”   郭川和唐轩意见到这样的景象也全然愣住了,那些人被烧焦后密密麻麻地连在了一起,根本看不出单独的人形,就像一片灰黑的土堆,唯有此起彼伏的叫声能证明他们是人。烟味儿飘了上来,但是感受不到火场的炽热,这天地间仿佛无论何处都是这般冰冷。   “他们该死。”陈安道看着那马车远去,才慢慢收回了视线,“由着去吧。”   他拿起了桌上的匣子打开,里头是一只染血的明珰。   杨心问的瞳孔一缩。   “这是何物?”陈安道拎出这明珰细看,“你们可认得?”   一时无人答他,花金珠和方焕峰尚在见死不救的决定里久久不能回神,杨心问却是下意识攥紧了衣袖——那里有花儿姐给他的另一只耳珰,是阿寅的遗物,是来日他可以用来驱策阳关教众,一起劫走陈安道的信物。   见无人回他,陈安道这才转过身来,发现杨心问正出神地看着那匣子。   “怎么了?”   杨心问的脸色并无太大变化,可陈安道伸手去碰他的耳下,却摸到了一片汗湿。   “你身上好凉。”   好热,好烫。   红黑色的魂魄如田地里的水蛭般爬了过来,将他们包围其中。   他们伸手,抓住了杨心问的裤腿、衣角,张开了已经空洞的嘴和双眼,喃喃道:“救命。”   耳边朦胧像是裹上了水雾,谁的声音都没能传进来,只有这火场的呻吟悠久而漫长。   杨心问猛地抱紧了陈安道。   “我没事,师兄。”他的两眼紧紧地盯着那如有实体,涌入他肺腑的浓烟,“别怕。”   //   马车压过了小石,车里的磁石小几被颠了一下,茶水泼了出来,茶杯却没倒。   温平章看着这一幕,许久笑了笑:“这民间的小玩意儿当真稀奇,连仙门都没有这样的仙术呢。”   侍女正埋头擦着茶水,闻言立马奇道:“连雒灵宗都没有吗?”   温平章摇了摇头。   她的肚子月份已不小,沉甸甸得坠在那里,撩开衣物看,连皮上的青筋脉络都清晰可见。   “那位叶公子说,关家的接生术很厉害。”侍女见她似有踌躇地摸着肚子,“主子要不要请一个来。”   温平章便笑:“你也是心大,世家的人,我敢放心用吗?”   侍女有些不服气:“可是王爷和太子都是很相信的啊。”   远处热闹起来,想来火已渐大了。   温平章将那带磁的小杯拿起来,轻轻抿了一口:“所以他们落到了如今的地步。”   月份再大,这茶便不太适合喝了,今日是最后一次,等下一次……   等下一次,她要坐在光正匾下饮用。   “太子满脑子制衡,别人把他当路边的蚂蚁懒得理睬,他便以为自己制衡得很好,自鸣得意。”温平章端详着那茶水的色泽,似乎能闻到梅枝上新雪的清香,“王爷成日张牙舞爪,实则早就被仙门给吓破了胆,跟太后养的小狗样的。”   “兄长……唉,兄长,见利忘义,贪心不足。”   她放下杯子,微微挪动了下笨重的身体,掀帘回望已经开始滚烟的高楼。   “只是这临死前,也算心疼了我这当妹妹的一次吧。” 第170章 归家   我正在低头走路, 并未察觉到前面有人,也没发现被人跟踪了。   等我闷头转过街角,叫人轻敲了一棍子, 迷茫地抬起头,才看见顾小六那张欠儿吧唧的脸。   帷帽的纱被他撂了起来,铜铃样的牛眼眨巴眨巴的, 嘴上还嚼着个麦秆, 没有提灯士的半分冷峻, 反倒像个地痞无赖, 很是丢明察所的脸。   “等你半天了。”顾小六说,“快走快走。”   我其实比约定得早来了小半个时辰,但他似乎每次都会说“等你半天了”。他其实就是巡逻这条街的, 哪有什么等不等, 但这话听得熨帖,好像真有人等了我很久一样,所以我从没反驳过他,只是搓搓手, 去捏冻得通红的耳朵,应道:“知道了知道了。”   我们在人海里穿行。我很怕人, 又怕远离人, 于是喜欢这种站在人海里的感觉, 我像是一只在风平浪静的晴日里出行的船, 随遇而安, 随风而动。   但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在狂风暴雨之中受苦受难, 还有无穷尽的枯骨残骸尚未收殓, 我紧了紧袖中的小册, 跟在顾小六身后, 绕进了蕊合楼的后院。   笙离在那里等我们。   今日是是翠青坐堂,她便倚在了蕊合楼后院葡萄架下的椅子上。这样冷的天,她却只披着薄纱,还拿着个小团扇在慢慢打着风,赤裸着双脚踩进雪里,连点鸡皮疙瘩都没起,我不禁感慨她真厉害。   他们问我厉害在哪里。   我说:“真抗冻啊。”   笙离便笑,顾小六也笑,还拿他那挑灯笼的竹竿又敲我脑门一下。我好无辜,而且我年纪其实比他还大些,他很失礼,但我不跟他一般计较。   虽然笙离很抗冻,但我不太行,哪怕已经裹成了粽子,我也要发抖。于是笙离很快便起身,将我们引进楼里,径直入她的屋。   蕊合楼是个很胡闹的地方,或许是因为楼中的人大半是妖怪,比人要多几分放肆,我们三个人挤进一间屋子,旁的人也半点不奇怪,竟还有几个男男女女拦住了问:“天儿冷,要不一起?”   什么一起!什么天冷!你们根本就不怕冷!   我以袖掩面,做贼样的跟着进了屋。待落了栓,我才长出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已是满头大汉,红到了耳根。   他们又笑我。   我没忍住,也笑了。   真糊涂,真荒唐,我们在青楼里闭紧门来商议掉脑袋的大事。   顾小六踢出凳子来坐下,明察所的灯笼叫他放在了一旁:“教首的那个主意……你们怎么看?”   他虽然是明察所的人,却也是万般仙众的人,他告诉我们,他们万般仙众的教首是个顶了不起的修士。   可我心里总有些担心,我觉得直接上报明察所才是最妥当的,明察所和太子是一系的,也就是跟我小叔叔是一系的,我相信他们,小叔叔总是不会错的。   “我问过素音姐,明察所是个什么样的所在。”笙离开口,略微顿了顿道,“她冲我笑笑,只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这一字一句听来未免也太过冰冷。我抱着笙离递来的汤婆子,将那册子拿了出来。   “我、我算了一遭……”我的脸方才在外面被冻僵了,这会儿说话还不利索,“只算我们北岱的人,正端年间也有差不多八十到九十万人的死伤,而大典上所载加起来不过十五万。编写《正端大典》十九年间的翰林院官员,都是家中有三品及以上官员的人。其中一个姓季,季左知,如今已官拜都察院副都御史。”   “如果当真要这么做。”我搓着手,自己都分不清是胆怯还是兴奋,“他就该是第一个。”   季左知就是第一个。   笙离在屋子里杀了他,本该直接化出兽形将他咬开,可又临时有个醉鬼上门,说什么都要见笙离,我们不敢叫她屋子里沾血,连忙将他运出去。   正当苦恼之际,顾小六想出了个主意。我们将季左知偷运进了明察所,顾小六摸着那只灵犬的毛,说着“好小白,乖小白,咬了这个污糟东西,我给你骨头吃。”   灵犬不馋骨头,但很听命令,张嘴便将那已是死物的尸身咬成了两半。我们将尸身用雪裹着,再放进麻袋里,一路干干净净地拖到了蕊合楼前。   顾小六虽然是个不靠谱的,但怎么说也是个修士,几步便跃上楼顶,将那尸身插进了蕊合楼的飞檐之中。   我以为自己会很快意,但不是这样。我想当侠客,但杀人却是另一回事,人约莫天生就会害怕杀人,哪怕告诉自己这是个畜生。   发抖难以自抑,我快从楼顶上摔下去了。   顾小六此时看起来却是比我靠谱得多。他把我从楼顶扯下去,一路跑出了很远,远得要看不见那高楼了,他才停下,将灯笼放在了一旁,告诉我都过去了。   隔着帷帽,我不知道他怕不怕,我有时候觉得笙离和顾小六比我成熟许多,不是年纪而是别的什么,或许是因为我出门出得少,不及他们一半的见识,所以当面对这些大事时,我总是要依赖着他们。   “我乃半侠仙,不要高官不要金银。”顾小六迈着四方步,豪气万丈地唱着给我壮胆的调儿,“路见不平——一声吼哩——”   他的嗓子一般,秦腔不伦不类的,他就根本不是那儿的人,也不知从哪儿学的。但这样的不伦不类叫我觉出了些许的宽慰。   我们没有做错什么。   我们的声音势必穿云而去。   那天我怀揣着不安和一丝兴奋回了家。我平日里鲜少出门,更难得深夜方归,与我那日日繁忙,早出晚归的小叔叔竟是撞上了。   我们唐家有百来号人住在这宅子里,我没想到他竟是记得我的名字的。   他问我为何这么晚回来,我说是在外面吃酒。他闻言便笑,比笙离和顾小六的笑还要更温和,带着长辈的宽厚,二指指着我点道:“牛皮也不吹点好的,半点酒味儿没沾,你能上哪儿吃酒?”   一边说着,他还走近来闻了闻,半晌道:“倒是小瞧你了,这胭脂气,感情是去喝花酒了?”   我讷讷得不敢说话。我不想叫小叔叔觉得我是个声色犬马之人,但他似乎也浑不在意,笑了我几句,又叮嘱我注意身体,我爹娘不求我考取功名,是顾念着我的身体,不是叫我出去鬼混的。   这使我难堪又尴尬,竟连反驳都不记得了。   第二日,季左知身死事发。   当夜,小叔叔来找我了。   他的神色依旧温和,不过几句话便将我私下的动作猜得透彻。我闭着嘴不说,但光是这神态似乎也暴露了许多东西,他和声细语地问我下一个是谁,赵明川?李咏为?邵长泽?杜让——瞧着是邵长泽。   我不禁悚然,他莫不是能读心?   “你们做这些事,是想把那些压下来的事情公之于众?”他坐在我身边,分明不算分外高大,却叫我觉得有座山沉在了旁边,“湘平之战,东海一役……这些还不是全部,你再细细挖,还有更多。”   今夜难得没有起风,窗框里并未传来如往日一般的“呜呜”的风声,我讨厌那声音,今天本可以睡个好觉的。但现在不行了,我浑身的热血都被点燃,我几乎想指着唐鸾的鼻尖问:“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你知道,却不说。   你也一样吗?   可我没敢问。他起身走了出去,我不甘心,追着去了。   或许我不该追着去。   又或者我不去结果也是一样的。   他到了池塘边,蹲下了身。我刚走过去,还没想好该问些什么,他便先一步抬眼对我说:“对不住。”   “我是家主。”他说,“我得为我们家做打算。”   这句话的深意我到现在依旧没能参透。他出手如电,抓着我的头往冰面上叩去,疼痛和冰冷谁先来的我已分不清楚,冰层开裂,冷水倒灌进我的肺腑,我甚至没能利落地喊出一声“救命啊”。   池塘的水带着海水般的咸腥味儿。寒意是铁犁,从我的舌头到喉管再到胸肺一路犁过去,我没有害怕,我只是愤怒,我望着水里被搅散的月光怒不可遏,我忽然在想,真真正正地设身处地去想。   死在湘平的那些百姓,可也曾与我一般愤怒?   我是他们。   他们也是我。   他们是谁?   我是谁?   我是谁?   杨心问猛地睁开眼睛,望见天边月色苍凉,疏星点点,过境的风吹着云层过境,他很快就看不见那皎洁的月色了。   “你可别哭了!”画先生暴躁道,“这一点地方几十个人挤来挤去,你一哭大家都跟着哭,吵都吵死了!”   抱着孩子的妇人仍旧止不住地啜泣:“还不是你们蕊合楼的过错!将我们这些人拐卖来了喂妖怪!如今魂不入体,只能龟缩在这里,你还敢与我们大声说话,你是个什么东西!”   “能给你个地儿就不错了!”画先生愤愤道,“不是我的画皮术,你还能待在这里?我可是你的恩人,大恩人,还这啊那儿的……”   “什么大恩人!猪狗不如的东西!”一个四五十岁的大汉闹腾道着,愤愤地看向杨心问,“你们仙门的干吃饭又没能耐,还跟这群妖怪同流合污,我呸!还敢收敬税,快把老子放出去!快放老子出去,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唐轩意捂着耳朵在一旁:“你们不要再吵了!”   “闭嘴。”   杨心问揉了揉汗津津的太阳穴,慢慢地坐了起来:“你们的魂魄离体太久,画皮术只能通过元神找回你们的心魄,但已经回不去那具身体了,听得明白吗?”   从蕊合楼中救出来的人悉数在此,杨心问觉得自己也真是被那群烧焦的玩意儿刺激到了才会走此下策。   都是群死人了,我管他们干什么?   和蛛网里神识相连不同,这些人的心魄是切切实实地待在他的幻境里,快给他重死了,每个人的心魄没完没了地在他心里作祟,闹得他头晕脑胀的,守夜守一半竟然睡过去了。   “杨仙师!”画先生不依不饶,仗着泥样的心魂哪儿都能长嘴,碎碎念道,“您放这群不知好歹的人进来,还不如救那些神使呢!至少那些神使还晓得厉害,虽然焦味重了点吧,可知道好坏。这群人指着您的鼻子骂,我都——”   “我说闭嘴听不懂吗。”杨心问斜眼看去,他心神不宁,魔气倒冲,连眼珠都开始泛红,颇有厉鬼作祟之姿。   画先生不想被油炸,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   杨心问盘坐在马车顶上,双手抱胸,正色道:“我这蛛网里,拴住了的就那么一个。其他的人想走就走,都请自便。出去了会不会散魂我不知道,留在这里日后有没有机会重见天日我也不清楚,左右与我关碍不大,绑你们的不是我,杀你们的也不是我,可别觉得骂我便会受着。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诸位心里有什么不满且还是憋着吧,我脾气不好,听到什么不好听的,当下可能就拿你下锅了。”   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嘬着大拇指,好奇道:“下什么锅呀?”   杨心问冲她咧牙:“火锅。”   小姑娘摇摇头:“没吃过。”   杨心问说:“下次谁嘴巴不干净了,我请你吃。”   “哇啊。”小姑娘很期待,“请我吃饭。”   小姑娘说的话把那大汉吓了一跳,又见杨心问的模样,长得确实不像是正经修仙的,又习得这种邪术,恐怕还真是吃人肉的邪修,当即便闭嘴了,只敢狠狠地啐了两声。   杨心问烦得后脑勺突突得跳。   黎明将至,他们朝着南面官道驰骋的马车渐缓。   这一路大道辽阔,朝左侧看去,巨日已悬在地平线上,金光如利剑穿刺着苍茫的大地共未尽的天幕,平缓的小丘相连,堆成一个又一个雪堆,丘陵之中时而有炊烟袅娜升起,融进那耀眼的金光之中。   那写着“浮图岭”的界碑已被那马甩在了身后。   拉车的马用不着人,它八足四耳,浑身皮毛雪白,头顶还长了犀牛一般的角,是能兼顾脚程和行路平稳的灵兽,狂奔了不过两日,便从京城直入了浮图岭的地界。   杨心问要死不活地坐在车顶,半晌听到了马车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呻吟。   他眼一亮,立马扒着马车顶,半个身子探了下去,头悬在窗口,掀起帘子,见陈安道正迷迷糊糊地撑着身体坐起来。   车里的火烧得旺,两床厚厚的棉被堆在了陈安道身上,要从其中钻出来似乎很不容易。   陈安道有些费劲地蛄蛹了片刻,把自己的头发拽断了两根,还是没能钻出来,便放弃了。   转而拉着被子靠在窗边,仰头出来,发丝被窗外的风吹散,脸上细微的绒毛叫晨光照得暖绒发亮,含糊不清地说了声“早。”   “早啊师兄。”杨心问浑身的戾气在此刻散去,他趴得更下,几乎要撞到陈安道的脑袋,“太阳出来了,我们私奔吧。”   “嗯。”   陈安道还在犯困,没太听清,朦胧间应了,又模模糊糊道:“嗯?”   “没什么。”杨心问笑道,“已经进浮图岭地界了。”   “这样快…”陈安道揉了揉眼,就困劲儿还没过,问了早便又慢吞吞地钻回了车厢里。   帘子落下,杨心问神清气爽地在马车顶上打滚,滚得浑身沾满了雪花。   没一会儿,帘子却又被掀了起来。   杨心问探头,见陈安道枕在窗边,伸出了根手指来,轻轻弯了两下。   杨心问一愣,随即伸了食指过去,勾住。   再一抬眼,陈安道已经安心地睡着了。 第171章 辞旧   按说是今天啊。   姚垣慕和一个脸上写着“洁”字的傀偶并肩坐在轻居观的门框上。   傀偶身上围着围裙, 已经完成了挑水、扫洒、换被褥、除旧枝、贴对联的任务。而姚垣慕更是一个顶三,一早上就把临渊宗来往的书信和请帖全部批复回执,巡视过后山的封印, 代替实沈长老确认年节时的禁制看护轮值,然后才抄起袖子,去隔壁雨淩峰借了灶, 捣鼓出了一桌大鱼大肉运回来在桌上摆着。   天冷怕菜凉, 桌下面还贴了张明火诀。他的符咒大多效力过强, 好险没把整桌的菜给烧糊了。   姚垣慕鼓着口牛劲儿, 陀螺样的转了一天了,可人怎么还没回来?   “不应该呀。”姚垣慕嘀咕着,“两天前说今天就该到的。”   可这两天里一点消息没传来就是了。   不会出什么事了吗?   这话姚垣慕只敢心里想想, 他忌讳比蚂蚁多, 生怕大过年的说出口就晦气成真了。   “有师兄在,肯定出不了什么事。”他强撑起笑容,跟傀偶说,“而且大哥也醒了……大哥可是这世上最可靠的男人, 能出什么事?”   傀偶听不懂,傀偶在低头等下一个任务。   就在姚垣慕惶惶不安之时, 小径深处传来了脚步声。   他猛地跳起来, 达到了自己的身形不该有的高度, 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去, 险些从路口滚下去。   随后便看见李正德跟缕游魂样的飘上来,   “啊, 师父。”姚垣慕心直口快, “怎么是你啊?”   李正德能飞绝不走, 所以大多时候都在脚不沾地地飘来飘去, 显得有点像青天白日闹鬼。若赶上他本人气色不佳,心情不虞之时,便显得更不吉利了。   “是我怎么了?”李正德眼下似乎就有些心情不虞,“我不能来了?”   姚垣慕忙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这次闭关……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李正德移开了眼,半晌道:“有事。”   “什么事?”姚垣慕下意识便追问,“过年?”   “过年?”   李正德皱眉,嘟哝了一会儿才道:“今天要过年了?”   合着您不知道啊!   姚垣慕再探:“那……那是为了接师兄和大哥吗?”   李正德又奇道:“他们要回来了?这么快?”   “……说是今天要回来的。”姚垣慕被哽得不想说话,愁眉苦脸地坐回了门框边,“可这个点还没见人影,这两天也没收到传信,天涯咒里安安静静的,我担心他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儿。”   李正德双手兜在袖里,不以为意道:“能有什么事儿,那小子不是都醒了吗,能把那个谁给弄了,这世上能赢他的就不剩几个了。”   李正德对境界的感知非常迟钝,世上所有的人他只分成两类,一类是能接他一击的,一类是不能的。他隐约记得那个无首猴是前者,虽然也就一击,但放眼北岱也没几个人能做到,杨心问能打败他,那必然也就成了前者。   按照他庸俗的战力学排行,杨心问没道理在北岱出事,更何况身边还跟了个陈安道。   这些话并不能给姚垣慕带来多少宽慰。   姚垣慕是个爱操心的,跟他的奶奶很像,什么事儿都喜欢往最坏的地方去想,而且越想越糟,到最后往往会变成自己吓自己,长此以往都把自己的胆子给吓小了。   “会不会是大哥刚醒来,还没恢复过来?”   “有什么可恢复的,陈安道天天控着他锻体,比我练得还勤。”   “可能是遭人暗算……”   “暗算谁?陈安道吗?他能被人暗算我笑他一整年。”   “还有可能——”   “行了。”李正德打断道,两眼看向那山路的路口,“人都上来了。”   夕阳的余晖将尽,干枯的桃树在平台上扯出了个细长的影子,与台阶上走来的人影交叠。   姚垣慕这次却没有立刻便看过去。像是有些惊讶,又像是有些紧张,他的头转过去了,眼睛却还留在原地,怯生生的,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地追了上来。   杨心问背着陈安道走上了最后一阶台阶。   踩雪的声音沙沙似碎叶,叫姚垣慕想起三年前的秋天。杨心问左右看了看,最后眯眼看向了门槛边一坐一站的两人,半晌评价道:“你们还真没什么变化。”   一桌,一椅,一树,一池塘。眼前的一切当真与三年前没有半分差别。   姚垣慕的眼前霎时朦胧一片,豆大的泪滴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他“啊”“啊”了两声,却没说出话来。   其他人叫他吓了一跳,连半梦半醒的陈安道都微微掀起了眼皮,   姚垣慕几乎是踉跄地走了过来,激动得像寻回了被拐走的娃儿的母亲。   杨心问便见这么个圆滚滚的秤砣朝自己横冲直撞而来,他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最后挺着腰硬是顶住了,没被对方直接撞下山去。   可祸不单行福不双至,这秤砣还不太干净,扑在他身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声还震天响,彻底把陈安道给惊醒了。   陈安道挣动了两下叫杨心问把他放下。   “你……”杨心问放下了陈安道,但姚垣慕还没放过他,鼻涕眼泪也就算了,口水都他大爷的流了不少。   杨心问这辈子的耐心都用到头,他寻思他俩也没什么深情厚谊,自己不就是救过对方那么一两次吗,这人到底哭个什么劲儿?   他冷了脸,刚要提溜着姚垣慕的后领把人扯开,就听姚垣慕“哇啊”的一声哭道:“大哥啊……大哥……我、我看着你长这么大,你可终于醒了!”   杨心问:“……”   杨心问:你是我家亲戚吗?   “一、一开始……你才这么小一点……师兄不让旁人碰你,我就只能跟你说说话。”姚垣慕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叫杨心问重温自己十三岁时的身高,“后来长大了、嗝——不知不觉长这么大了——我就每天盼着你醒——”   杨心问感觉,自己好像在面对把他一手带大的奶娘。   “那天杀的叶珉还把你偷走了!”姚垣慕说到激愤时还跺了跺脚,“都是我没看好……呜呜……”   杨心问:“行了行了,好了我知道了,谢谢你,别自责了,多亏你救我回来,没你我可怎么办啊。”   姚垣慕还在抽抽搭搭的,但又很识时务地让到了一边,给后面在那造作地清嗓子的李正德让出了路。   李正德迈着四方步,时隔三年多地冲杨心问摆出师父的架势:“醒了。”   杨心问抬眼看他:“嗯。”   “不错。”李正德欣慰道,“我当时便觉得你会大有所为,绝不会被区区一个幻境困住的。”   杨心问扭头问陈安道:“真的吗?”   陈安道默不作声地看着李正德。   姚垣慕抹着泪说:“师父说、说师兄得了失心疯,天天抱着个死人不撒手……”   李正德霎时面如菜色:“你……你干嘛啊……”   “哦。”杨心问的“哦”字又长又转调,高低起落得很有层次,“失心疯。”   他朝李正德走近一步。   李正德心虚地后退。   “死人。”   他再进,李正德再退,眼珠子乱转得不知该看哪里好。   杨心问把李正德逼到了门边,随即扭头朝着陈安道粲然一笑:“真的假的,师兄你天天抱着我不撒手啊。”   陈安道脸一红,讷讷道:“是你说要我日日抱着你……”   “什么意思,难道我不说,你就不抱我了?”杨心问无理取闹,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又正过头看李正德,“都怪你挑拨离间。”   李正德愕然地指了指自己:“我什么?”   “行了,都不要闹了。”陈安道轻轻推了推姚垣慕的背,“三师弟一人备下了年夜饭,我们还未谢过他。”   姚垣慕泪痕还没干,鼻孔里还冒着鼻涕泡,闻言不好意思地绞起了手指:“应、应应应该的……大家快进去吧……我担心菜都让明火诀烧干了。”   轻居观后面临时搭了个小亭子,做工不太好,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端靠灵力撑着。中间摆着桌,就是桃花树下的那副桌椅,多添了一个石墩,桌上摆着六菜一汤,红烧鱼、小葱豆腐、四喜丸子、清蒸鲈鱼、糖醋藕丸、烧鸡块、排骨汤,都是杨心问从前在镇上经常瞧见的,在雾淩峰上倒从未见过。   “都是我奶奶教的……”姚垣慕见杨心问盯着菜不说话,忙解释道,“很好吃的,下饭!”   杨心问这才想起来了此事:“说来你如今是临渊宗的正式弟子,过年是能回家的,你怎么不回去过年?”   席上骤然一静。姚垣慕苦笑着攥着衣角,半晌松开摇头道:“他们……他们走了。”   杨心问分碗筷的手顿了顿:“走了?”   “不、不是那个意思……是他们……搬走了。”姚垣慕说,“我成为正式弟子后,第一个中秋便下山去找过。但他们不在那儿了,问过邻居,都说是很早就搬走了,也没有说去了哪儿。”   杨心问有些奇怪:“你们家那么多口人,田也就扔在那儿了?”   “姚家好像确实出了一大笔钱买我。”姚垣慕不知所措地笑,“他们可能是……发财了,也就不在乎那点田了。”   这故事作为年夜饭的谈资未免太凄凉。李正德坐不住了,站起身朝院子里喊:“陈安道,你好了没?吃饭啦!”   这季节适合来点酒暖暖身子,陈安道喝不了,却早早就已备下了一坛。他自轻居观后院的木架上取来,回了桌旁放下,严肃道:“总共便只许这一坛。”   说完后发现席间气氛不对,环视一周,斟酌道:“一坛……半?”   “你怎么这么抠?”李正德难以置信道,“大过年正需要借酒消愁的时候,你还拘着人喝酒!”   陈安道斜眼道:“喝酒能消的愁,想来也不打紧,捱一捱便过去了。”   “你——”   姚垣慕忽然伸手,抢过了那坛酒来,把纸一揭,闭眼就是倒!   “姚垣慕?”陈安道愕然地看着平日里最乖巧的小师弟,“你干什么?”   “师兄……”姚垣慕又哭起来了,酒水跟眼泪混在一起,好难看的模样,“大、大哥醒了,我高兴……”   “你这可不像高兴的样子。”杨心问抱臂胸前,上下打量着,“像给我哭丧。” 第172章 迎新   “我真的高兴……”姚垣慕又灌了一口, “可我也真的好难过啊……”   陈安道说:“要喝也别喝得这样急,坐下来,倒杯子里喝。”   “师兄啊!”姚垣慕一点没听见, 抱着坛子哭道,“你说他们怎么就那么狠心呢?连奶奶也……连奶奶也没没给邻居留个口信,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这倒确实有几分奇怪。”陈安道沉吟道, “便是富裕了不少, 寻常也就在附近的镇子里买个新宅, 又不是犯了事, 为何要走得这样远,这样急?”   姚垣慕这回儿倒有耳聪目明,听得一字不落, 霎时嚎出杀猪般的痛哭:“他们、他们就那么讨厌我吗——”   陈安道难得傻了眼, 喃喃道:“我并非此意……”   姚垣慕身前的酒坛骤然飞了起来,却是李正德控着酒坛抢到了自己怀里,仰头一闷——洒出来的比喝进去的多,喝进去的还要再分一半进了鼻孔, 呛得他肺都快咳出来了。   坐在他旁边正挑着鱼刺的杨心问忙端着碟子跳出两步,生怕沾着他唾沫了。   陈安道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师父, 您这又是什么把戏?”   “咳、咳咳咳咳咳——咕嘟咕嘟——”李正德一边呛还一边硬塞进了一口 , 按理说他百毒不侵, 一点酒肯定是醉不了的, 可不知是他身上的骨血确实撑不住了, 还是此人借酒发疯, 一口下去竟眼神都迷离了起来, 将坛子一放, 豁然起身, 啜泣道,“我也难过……”   陈安道:“……”   陈安道:“便是真醉了,也不会发作得这样快的。”   杨心问一手挑鱼刺一手夹丸子,乐呵呵地看得这一桌鸡犬不宁。   李正德七扭八歪地走着路,几乎是一头撞在桃花树上,把树枝上的残雪都给撞落下来,淋了他自己满身。   没怎么停顿,他很快撞了第二下。   然后又哭又笑道:“看,铁头功。”   杨心问把挑好刺的鱼肉推到了陈安道面前,又对李正德说:“哪里有铁头功?”   “就这里!”李正德又用头猛撞了一下树,“我的铁头功已经大成了!”   “好厉害好厉害。”杨心问鼓掌叫好,“再来一个!”   “不来了。”李正德却不乐意了,他低头看着树根,半晌忽然红了眼眶,头抵在树干上,咬牙道,“我头疼。”   杨心问塞了块红烧肉进嘴,回头看向正被迫听姚垣慕碎碎念的陈安道:“师父的铁头功不太行。”   姚垣慕哭完之后还有很多的话说,嘴巴嘚吧嘚吧的没完没了,陈安道耐心地听了好一阵,发现这些话前言不搭后语,他便是想安慰也无从下手。   “你不要再逗他了。”陈安道见杨心问拿李正德开涮,“他心情不好。”   杨心问嚼着肉,含糊不清道:“我心情也不好。”   陈安道一个头两个大:“你又是怎么了?”   杨心问鼓着腮帮子说:“吵。”   “吵?”   “你在说我们吵?”拄拐的老头狠狠地跺地道,“诶呦喂,天老爷的!你们这群仙门的可真是黑了良心!没护好我们是谁的责任!”   “就是就是!”   “这大过年的,我们有家回不了,有家人却没法团聚,你在哪儿乐呵呵地吃酒,我们呢!我们有啥呢!”   “可闭嘴吧!”一个瘸腿的小伙喝道,“仙师好心搭救,要不乐意出去不就是了!做什么在这里好赖不识!”   “仙门不作为,才害得我们落到如此下场的!”   “我呸!害我们落到如此下场的分明是邪修和妖物!你可真会紧着软柿子捏,丢不丢人?丢不丢人?有没有廉耻心了!”   陈安道环顾周围,姚垣慕嘴巴不停,李正德很有节奏地撞树,确实不算安静。   “要不要先进去休息?”   杨心问把那些人全部扔进了幻境里,虽然支撑一个塞了那么多人的幻境消耗不小,而且依旧各有各的聒噪,但至少不是他说些什么这群人都能听见了。   “不去。”杨心问把凳子担近了些,探头凑到姚垣慕面前:“你老实说,你觉得你师兄,师父和大哥,谁最厉害?”   姚垣慕目光迷离,嘴上却斩钉截铁道:“大哥,我大哥最厉害!”   “诶,有眼光。”杨心问说着奖励式地把酒坛递给他,“没喝傻,再来点。”   陈安道哭笑不得:“你就逗他们玩吧,一会儿喝睡了,你要负责照顾他。”   杨心问看着姚垣慕一边念念碎一边喝酒:“没事,怎么说都是个修士,喝醉了在雪地里躺一晚上也不会怎么样。”   他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桃花树的树杆应声断开,李正德的铁头功竟真是大成了,硬生生将那树给撞断了!   “啊。”   李正德茫然地看着断下来的那截树杆,惶惶不安地跪地将他抱起,两眼盈满的泪水哗哗往外流,泣不成声道:“怎么断了啊?”   杨心问指着他说:“师兄,这是不是就是猫哭耗子?”   陈安道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能断了呢?”李正德的脸快被树杈子戳烂了,还是死命地抱紧着,引人发笑。   杨心问正想走上去哄骗这不知真假的醉鬼再来个胸口碎大石,便听李正德喃喃道:“叶珉走了,陈安道也要走了,怎么你也断了?”   山外有许多人家开始放鞭炮放烟花,随着一声鸣啸,烟火在高空炸开,迅速散落成漫天群星,眨眼间便又散了。   陈安道下意识去看杨心问的眼,那双眼里映着烟火明灭,仿佛他整个人也随着烟花而忽明忽暗,在这次绽放里新生,在寂静里随之死去,以此往复,循环不止。   杨心问伸手,从姚垣慕手里抢回了酒坛,仰头喝了两口。   “还有这么多。”他垂眼看着坛子,“他们到底怎么撒的酒疯?”   “你别喝了。”陈安道说,“你也几口下去就要撒酒疯。”   杨心问晃了晃酒坛:“怎么可能,我在幻境里可能喝了,千杯不倒。”   “你都说是幻境里了。”   “我才不……”杨心问顿了顿,随即茫然道,“我怎么真觉得有点晕?”   陈安道抢过他的坛子,拉着他回屋:“都说你别喝了,你什么酒量我比你清楚!”   就在跨进门槛的一瞬,陈安道感到他抓着的手骤然一扭,反钳住了他的手腕,猛地一推,叫他踉跄了几步,而后杨心问也跨了进来,同时带上了门,下拴,落锁,一气呵成。   屋里没点灯,陈安道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到钳着他的手掌用了死劲儿,身后的鼻息像是要把他脖子上的皮肤给烫坏了。   又是一轮烟花升空。   轰鸣声里夹杂着人群整齐的吼叫,从群山外而来,在群山间回荡,那么热闹,那么喧嚣,却一丝一毫也侵入不了这一隅黑暗之中。   陈安道微微仰头,靠在杨心问的一侧肩膀上,轻声道:“你没醉。”   杨心问说:“嗯。”   “你骗我。”   “嗯。”   陈安道蹭了蹭杨心问的脖颈:“我原谅你了。”   “原谅得那么快。”杨心问说,“不担心一会儿后悔吗?”   “难道你要做什么叫我生气的事吗?”   “不好说。”杨心问抄起陈安道的膝弯往上一捞,大跨几步走到床边,把人扔了上去,随后蹬了靴压上,“你总爱偷偷生气,我吃不准你。”   陈安道的头发被他压住了,吃疼叫了一声,杨心问也不松手,而是凑近道:“这样弄疼你,你生不生气?”   “你压得我头皮好痛。”陈安道嘴上这么说,颈子却反倒往上仰,叫那缕头发扯得更厉害了。杨心问忙移开手肘,陈安道已环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现在不疼了。”   屋外又是一片刺眼的光亮,杨心问看得见陈安道明亮的,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那眼睛里满怀柔情,叫他的心一阵阵的抽痛。   杨心问抚摸着陈安道眼睛的轮廓。   “你的脸怎么还没有好。”杨心问说,“它会不会永远好不了了?”   宽大的黑氅如打翻的墨汁一般在榻上倾泻,朝着低处,朝着远处流淌。   掌心拂过隐秘而蜿蜒的曲线,时而惊呼,时而低吟。   陈安道挣扎着想把杨心问拽下来,拽进怀里,可轻易便被压制住了,显得他在无理取闹。   他只能竭力仰起脖子,好离杨心问近一些:“不会的,伤口总是会好的。”   屋子里没有火盆,冷得滴水成冰,可两人的身体都滚烫发热,几乎要把对方给烫坏了。   不合时节的汗水自额角滴落。   “好不了怎么办?”杨心问从身后轻咬住陈安道的耳朵,轻而缓地顶进些许,“总有伤到了要害的伤口,多少年都好不了的。”   那滴汗水多么困惑,不知晓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处,只是迷茫地被牵引着,滚落下去,滴落在另一层密布着细汗的皮肤上。   陈安道攥紧了身下的衣物,艰难地跪在上面,断断续续道:“好不了……好不了的疤……也不会再、再疼了——啊——”   它听到了怕人的低吟,那是被咬住后颈时的惊诧,带着些许隐晦的讨饶,但是没有作用,后颈是一击毙命的地方,当利齿咬住了那处,便不会再松开,当它被滴在了那单薄的脊骨上时,便已宣告了投诚无用。   “你真行。”杨心问赞美道,“真有你的,师兄。”   它在这片高热里泛着迷糊,只晓得放任自己滑落,它只是一滴汗水,除却顺其自然,它没有别的本领。于是它顺着那光洁的背脊滑落,滑进了低洼,滑进了泥沼,它停住了,置身在一片小小的池塘之中,不远处隐约能见两座峰峦,洁白的,纯洁的,却在雷霆间轻颤。   是怎样的天罚,它只是一滴汗,只能随着那冲击而摇晃。   不知过了多久,它不存在的脑浆都快被晃匀了,那可怕的冲击减缓。天罚已过,它长出了一口气,可这气还未出到底,这拇指大的水洼便被一根手指按住,它被人捏碎了,而后随着一声惊呼天旋地转,它碎裂的一部分滴进了被褥里,另一部分高高溅起,依旧没能逃离那高热的地面。   地动并未结束,它还在朝不保夕地晃荡着。   那愤怒如有实体,那韵律却又脉脉含情,它只是一滴汗,它沉默着,等待着,仿佛无尽的征伐与索求里游荡。   又有一滴汗水落了下来,砸在了它的身上。   可那滴新来的不是从鬓发间坠落,而是自眼眶里滑下。   “陈安道。”随着那声颤抖的哭腔,越来越多的眼泪砸在它身上,“你到底有没有心?”   屋外好热闹,巨大的烟花在夜幕里炸开,一圈圈的同心圆互相包裹着,簇拥着,是星夜点出的一圈水波,在下一个黎明到来之前,便已仓促地消失了。   柔软的大地骤然攀升,在烟火照亮房间的刹那,陈安道挣扎着起身,将哭得发抖的杨心问反压在了身下。   “怎么会没有。”陈安道喘息着,抚摸着杨心问的胸膛,“无论我是生,是死,它都在这里。”   他低下头,将耳朵贴在了那鼓动不歇的位置。   一瞬静谧的房间里,只有那跳动震耳欲聋。   “与你的心在一处跳动。” 第173章 初一   大年初一的鞭炮声起, 惊得窗框上叽喳的鸟雀四散,屋顶的积雪适时落下,杨心问刚好开窗探头, 接了个实的。   “怎么大扫除不扫雪的……”   杨心问晃了晃脑袋,抖干净了头顶。   窗框上有细小的鸟爪印,细枝开小叶那样的三叉开, 如一簇簇开在雪上的松针叶。   杨心问取了桌上一张纸来, 平铲起这一小块雪, 回身钻进被窝里, 拱了闷在被子里的陈安道两下,小声道:“师兄你看,花。”   陈安道连头都不肯探出被子外面, 眯着眼朦胧道:“……是鸟的脚印。”   “就是花。”   “……好吧, 是花。”   陈安道自被子的缝隙里瞧见外面天已大亮,伸出手去摸他的衣服,半途让杨心问截住,塞回了被子里。   “做什么?”杨心问把他的‘花’搁到了床头, 盯着陈安道肩胛上的红痕,俯身亲了亲, “再睡一会儿呗。”   “不成, 大年初一还得去给留在山上的长老拜年。”   “那几个老头你拜了干什么, 不嫌晦气。你看你眼睛都睁不开, 再睡会, 睡会。”   “还有给其他宗门世家的拜年帖要写。”   “我帮你写。”   陈安道不太同意:“你那字……”   “我叫姚垣慕执笔, 行了吧。”杨心问把被子重新给陈安道闷上, “不许吃乱七八糟醒神的草药, 我写完了再回来叫你, 在此之前不许下床。”   陈安道为难道:“若我要出恭……”   杨心问奇道:“怎么会,你昨晚被我抱着弄出了那么多,哪儿还有——唔——”   陈安道面红耳赤地捂住了杨心问的嘴:“行了你去吧,不要说了!”   杨心问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刚离了床,又想起了件事,转身道:“师兄,新年快乐。”   一夜过去,杨心问昨晚哭红的眼还未退红,眼皮薄,那红便久久地挂在眼边,像抹了胭脂样的。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叫陈安道想起年画上的福娃娃。   “新春吉祥。”陈安道说着,想起来了些事,伸手从床边的外衣里拿出了乾坤袋,取出封利是来,递给了杨心问,“万事如意。”   那利是外画着金麒麟,右下角还写着杨心问的名字,中间捏起来硬硬的,勉强能看出一个圆形硬物的轮廓。   “谢师兄。”杨心问双手捏着那硬物,“不过师兄是什么时候准备?怎么随身带着?难道是昨晚——不可能呀。”   陈安道觉得他是有心把“昨晚”放在嘴里反复提及的,脸上红得发烫:“……早便备下了,此次入京本就时近年关,说不清何日方归,自然要随身带着,早做准备。”   “入京前便备下了?”杨心问纳闷道,“可你都不知道我这次会醒啊。”   陈安道说:“难道你不醒,我便不给了吗?”   这下换杨心问满脸通红,脚下发飘哼着小曲儿走了。   刚出门口,便见姚垣慕抱着一沓厚纸匆匆而过。约莫是心情好,杨心问对姚垣慕的脸色也好了不少,刚要开口说声早,却见此人与他四目相对,随即迅速移开视线,不仅不停下,反倒加快脚步走了。   杨心问:“……”   杨心问:“我这一早的好心情啊。”   他足下一动,地上雪沉未扬,便已站在了姚垣慕前进的方向。   “站住。”杨心问越过那一摞厚纸,垂眼看着姚垣慕,“跑什么,怕我吃了你?”   姚垣慕用那堆纸遮脸:“没没没、没有……大、大大大大哥新年好……”   “诶,乖。”杨心问把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总算找到三个铜板。拇指一弹,将其中一个抛到了那摞纸上:“收着吧。”   姚垣慕喜笑颜开,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成了眯缝:“谢谢大哥!”   “然后呢,你跑什么?”   姚垣慕的笑容骤然一僵。他是酒醒后还记事儿记得顶清的类型,昨晚喝醉之后自己又哭又碎嘴的情形尚且历历在目,一会儿哭他奶奶,一会儿又哭他早逝的娘,这辈子的牢骚都像是昨晚说完了,一早醒来,只恨不得把自己埋在雪里,这辈子都不要见人了。   “没、没有。”姚垣慕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来,眼睛都快飘到天上去了,“就是功课太多,我、我着急写……”   “功课?”杨心问歪了歪头,拿起了那沓纸最上面的那一页来看,“师兄大过年的还给你布置功课?”   姚垣慕忙道:“这是天矩宫的功课。”   “天矩宫?哦,那个四年一次的……”   杨心问想起来了,叶珉以前还跟他说过这事儿。初入门的弟子,虽然各有峰属,但都有四年是在天矩宫前统一听学的。大长老教经书伦理,灵修门史时政;玄枵长老教阵卦推演,祟物生息,渊落本初;大梁长老教兵造和医理;诹訾长老教武演。   “可是你那年不是就你一人吗?”杨心问奇道,“那天矩宫听学的岂不就你一个?”   姚垣慕摇头道:“那之后没多久,姚长老保护的人傀便大多醒来了。虽然受伤很重,但关长老带家里人来得及时,大多都救下来了。而且因为天座莲陨落,邪祟激增,三宗的门生都扩招了,阳关教攻山之事两个月后便又举行了一次弟子大选,听学自然也是照旧——说起来,大哥,师兄之前说,等你醒来了也要一并去听学的,你要不要同我一起看看书?”   “我?”杨心问看着那张纸上蚂蚁样的祟物系谱,“不去不去,那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罪受吗?”   他说着把纸拍了回去,揽着姚垣慕的肩就把人往茗至观里推:“走,跟我去写拜年贴去。”   “可、可我的功课——”   “大过年的谁写功课啊,听话——嗯,话说师父呢,大过年的去除祟了?”   姚垣慕足下一顿:“他昨晚就走了。我记得我刚拉住他的袖子,想跟他说我弟妹欺负我时,他就忽然御剑走了。”   断掉的桃木树干被人用麻绳捆回去了。地上还有不少枯枝,倒插在雪堆里,像是还没长出来的小树苗。   “师兄也奇怪这次师父闭关的时间怎么这么短。本以为是为了过年,可眼下看来似是有别的事。”杨心问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经常这么忙?”   姚垣慕说:“天座莲陨落,邪祟激增,师父他自然是很忙的。”   “这样。”杨心问看着桌边放倒的酒坛,又推着姚垣慕走了,“好了,师父很忙,我们也一样,走吧,去写拜年帖。”   姚垣慕抱着自己高如小山的功课,被杨心问推搡着进了茗至观。   两人倒腾了一上午,拜年帖写了几十封。姚垣慕本有些担心,以他大哥狂放不羁的风格,会不会叫他写些比起拜年更像宣战的帖子,可一路听下来,他却发现这些拜年贴不仅措辞妥帖,遣词造句也极为老成。   光从帖子来看,根本想象不到来信人倒挂在窗框上装高粱杆杆,还偷偷拿石子打鸟的模样。   而且打得很准,一个石子儿便是一只鸟。那散落在雪地上的桃树枝被杨心问捡起来当柴烧,烤麻雀的香味儿袅袅升起,顺道还把昨晚的剩菜给热了。   “你先吃。”杨心问把那沓拜年贴整好,摞在了一边,“我去把师兄叫起来。”   姚垣慕便听话地守在火边,抓着串鸟的树枝仔仔细细地烤着,没一会儿轻居观的门推开,两人并肩走了出来。   “师兄,新年好!”   陈安道走上前,从袖中拿出利是递了过去。姚垣慕忙双手接过来,高高兴兴地把它和方才收到的那个铜板塞进了一处。   三人围坐在桌前,将昨日剩下的饭菜一扫而光。陈安道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过了许久才发现:“师父呢?”   “说是昨晚就出去了。”   “……他这次闭关怎么会这么早出来?”陈安道按着太阳穴,“可有说去哪里了?”   姚垣慕摇了摇头。他见陈安道似是又愁起来了,捏了捏袖子里大大的红包,举手告发道:“师兄,大哥说他年后不去天矩宫听学。”   杨心问在桌下立马就是一脚,姚垣慕呲牙咧嘴地抱着碗跑到一边,小声道:“大哥,我早就想跟你一块听讲学了,里头可多人不是个东西,你要来了,就有人给我撑腰了!”   杨心问阴恻恻道:“面子是自己挣得,天天盼着别人撑腰,你腰杆子这辈子都直不了。”   陈安道更愁了,脑袋里嗡嗡作响,先是看向姚垣慕:“你在天矩宫受了欺负,为何不与我和师父说?”   姚垣慕攥着筷子,不好意思道:“这点小事……不敢麻烦师兄和师父……”   “倒是很敢麻烦我。”杨心问翻了个白眼。   “还有你,为何不愿去听讲学?”陈安道对杨心问说,“临渊宗的弟子都是要去的。”   “不去不去。”杨心问躺在地上撒泼,“要我听姚老头念经?还是看季闲舞剑?接下来是不是还要看庄才画符?可饶了我吧,叫他们老师我怕把隔夜饭吐出来。”   “大长老对灵修门史的研究可算第一大家。此前的红枫城筳经会上,长老舌战群儒,大获全胜,驳倒了一众认为岳家剑法源自忘泉门剑法的名士。世家关系盘根错杂,了解得够深日后才能从中斡旋,你去听他讲学,必然大有裨益。”陈安道顿了顿,“季闲自己的剑法融合了临渊剑法和季家的剑法,但传授给弟子们的都是最正宗的临渊剑法,你既是剑修,师父指望不上,宗主也不可能亲自教你,要学剑术,季闲自然是第一人选。”   杨心问冷笑一声:“确实厉害,杀季铁和姜崔崔的时候连剑都没出鞘,已伞为剑便已把那两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了。”   姚垣慕在一旁扒着饭,闻言发现风向不对,连忙把头埋进碗里,将自己伪装成不会说话的石凳,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   “……我知你心里不痛快。可如若要定季闲的罪,那须得有物证和人证,物证且不论,当时的人证只有你一个。一旦你去作证,见过深渊的事情便瞒不住。”陈安道抓住杨心问的手腕,定定地看着他的眼,“你身上的魔气旁人一查便知,石饕餮是怎么碎的,千千结心网的防护是如何被破的,这些事我一直按着,垣慕也不曾泄露半句,可不代表旁人从未起疑。”   杨心问打心底里想说:瞒不住便瞒不住了。可陈安道近乎哀求的姿态,叫他怎么也没法把这句话说出口,几个字在嘴里翻来覆去,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你放心。”陈安道松了口气,摸了摸杨心问的脸,“等时机成熟了,我会想办法了结季闲的。”   杨心问用脚趾想都知道这个“时机成熟了”到底是什么时机,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兀自生起了闷气。   刚酝酿出怒火来,便听陈安道说:“至于庄才……他三年多前便已死了。新任的玄枵长老是剑修,对阵卦推演,祟物生息,渊落本初的了解尚浅,所以这三门功课现下是我在代讲。”   那刚露了点苗苗的火焰霎时熄了,杨心问眼睛亮得发光,扭过头道:“你在教?”   陈安道含笑点头。   杨心问一扬手揽过闷头吃饭的姚垣慕:“谁欺负你来着,回头我帮你揍他。”   姚垣慕选择性地耳聋,拢共就听到了这一句话,立马乐道:“谢谢大哥!大哥威武!”   “我也要!”   一声脆生生的童音在杨心问心里响起,他回首一看,便见那要吃火锅的小姑娘抖着羊角辫,朝他跑了过来:“哥哥!新年好,我也要红包!”   跑着跑着扑通地跪在了地上,双手伸出,朝着杨心问笑道:“我的呢?”   她新梳的羊角辫是用新的红色发绳编的。昨晚把他们都关进幻境时,杨心问点了个闹市给他们,一晚上过去,差不多人人都套了件新衣,还在幻境里头点起炮来了。   心真大。   杨心问由衷感慨道:“还真在里头过起日子来了。”   众人正在放炮仗,除了那小女孩儿没人注意到他。杨心问随手变了个红包放到了小女孩儿头顶,又看向人群里抱着孩子的妇人,半晌悄声走过去,塞了个铜板到那小孩儿的布包里。   窜天猴“啾”得一声高飞而去,这群没心没肺的人跟过着真正的春节一般此起彼伏地“哇啊”了起来,拍手的拍手,缺手的拿别人的脸拍,没一会儿又要打起来了。   没长牙的小孩儿抓着铜板挥舞,朝他傻笑,嘴边还在流口水。   “大哥,你怎么这么高兴?”姚垣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杨心问又塞了个铜板给姚垣慕,往后一靠,枕在了陈安道的膝盖上。   “没什么。”   杨心问伸手戳了戳陈安道的下巴。   迎着对方困惑的视线,他微微眯起眼来,伸了个懒腰。   “就是觉得,每天都是新年就好了。” 第174章 佳节   临渊宗乃是各大世家子弟聚集之处, 对于有如清明、中秋、岁首、元宵这样的节日,比其他两宗都要更重视些,年节的假从初一一直放到正月二十, 是三宗里年假最长的。   假期长,功课自然也不少。其中尤以大长老的留的功课最为丧心病狂,这二十天内, 光灵修门史这一门功课, 便要将上五家的主家家谱抄录十遍并背诵, 剑术三世家的剑法招式名抄录十遍, 三宗七门历代宗主和掌门人的姓名、兵器种类及名字抄录十遍并背诵。   “最可怕的是雒鸣宗第二代宗主是闻家的掌兵使。”姚垣慕用一根棍和一根绳把书册悬在脑门前,一边扎马步一边背书,还不忘跟杨心问抱怨道, “那掌兵使有十一个兵器匣!一百零八把武器!大哥, 姚长老还有人性吗!”   杨心问躺在树杈间,书册倒扣在脸上,好像已经被这密密麻麻的祟物生息给哄睡了。   转眼这年假已经没几天了,姚垣慕已是日日头悬梁锥刺股, 奈何这功课实在无穷无尽也,他的脑子也不算特别灵光, 到了这最后五天, 还有一大半没能写完。   “你要不把季闲那些锻体的任务给搁着, 先把抄书的活儿做了。”杨心问打了个哈欠, 书没翻两页, 哈欠打了十几次, “反正他也看不出你练没练。”   姚垣慕探头道:“行、行吗?”   “当然不行。”窗边写字的陈安道头也不抬:“蹲好了, 不要听他胡说。”   姚垣慕蔫蔫地垂下头, 有气无力地背书:“长枪名‘破风’, 三剑弓名‘逐日’,大剑名‘断河’,飞镖名‘滴雨’……”   他蹲马步的腿在打颤,声音也跟着抖两抖。杨心问把书掀起来了一点往下看,发现姚垣慕的后颈有个圆形的黑印,探头道:“你脖子怎么了?”   这一声把姚垣慕背书的节奏彻底打乱了。姚垣慕也不晓得生气,只是沮丧地摸了摸脖子,回答道:“是姚长老给我拔火罐拔的。”   “豁,你这湿气够重的啊。”杨心问在树上翻了个身,“都黑了。”   陈安道写字的动作一滞:“大长老一边传你功法,一边帮你拔火罐?”   杨心问讨嫌道:“你不会真是他乖孙儿吧?”   姚垣慕站不住了,卸力仰倒在了雪地上,大腿还在打哆嗦:“姚长老说,我既然如今姓了姚,便是姚家的后生,姚家的脸面,他自然要倾囊相授。”   “那你被人欺负的事儿,怎么不找他?”   随着姚垣慕一同落地的书页被风吹过了两页,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姚垣慕默不作声地低头,看着自己那不自觉抽搐的小腿,半晌才道:“长老也不好出面,跟我过不去的就是姚家人,还有几个方家的。”   杨心问眯了眯眼,想起来了。他第一次见到姚垣慕时,对方确实是被一群穿着蓝袍,挂蓝底银线金蟾香囊的人围在中间打。   “他们中有个人叫姚莘,他最是看我不顺眼。”姚垣慕搓着雪道,“就在大哥你救了我那天,他跑出去便被阳关教的盯上了,成了第一批人傀。那第一批的人傀都是用死尸做的,他也……”   陈安道听明白了:“所以他们将此事怪在你头上?”   姚垣慕苦笑两声:“也、也没什么差,反正姚莘没死的时候他们也这样,多了个理由而已。”   “那个方家呢?”杨心问坐起身来,拢来树杈上的雪,团成了一团,“他们跟你又有什么仇?”   “方家是韶康的小氏族,当家的家主和姚家的家主是表兄妹,两家有些来往。”姚垣慕抓了抓耳背,“方净他们……知道我是姚家从外头抱回来的,说我贱民出身,有辱姚家门楣——啊!”   一个雪球笔直地砸到姚垣慕的门面。   姚垣慕还在说话,门牙吃了雪,冷得浑身激灵,险些流口水了。   杨心问从树上翻身下来,弯腰又捞了捧雪,捏成雪球,在手上抛了抛,挑衅地看向姚垣慕:“回头见了他们,先一人赏一记,记住了吗?”   “啊?”   “来。”杨心问说着已经把手臂后引,“走你!”   姚垣慕这下倒是机灵了,“噌”得一下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往树后面躲,撅着屁股在地上捞雪,杨心问手疾眼快地擦边扔过去,正中姚垣慕的膝窝。   姚垣慕捞出了一团雪来,在手上随便团了团,朝着杨心问引臂。   杨心问期待地看着他。   连坐在窗边的陈安道也默不作声地瞧着。   “我……我……”姚垣慕摆了半天的姿势,迟迟没动手。   “我还是——”   “雪仗都不敢打,别人不欺负死你才怪呢!”杨心问说着竟催动了灵力,平台上覆的厚厚一层雪微颤,随即竟慢慢攀升,如一道惊天巨浪朝姚垣慕涌来!   山间鸟雀惊飞,过路的松鼠都吓得要掉下树来。姚垣慕更是手脚并用地在地上乱爬,一边爬一边叫着:“师兄!师兄!你管管大哥!”   陈安道看着那夸张的雪浪,慢慢起身,把支着窗子的细棍取了下来,关上了窗。   “师、师兄?”   “叫什么叫,你不是修士吗,还指着师兄来救你?”   “我——”   “再不反击,你大过年的可就要被大雪活埋了。”   那皑皑白雪如山脉相连,似巨浪层叠,排山倒海而来。姚垣慕怔在原地,恍惚间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霁淩峰,那夏听荷撕开的芥子人间好像就在眼前。   他快吓死了。   可生死之际,哪来的退路。   姚垣慕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倾泻而来的雪墙。只听一声鸣啸,冬风急如离弦之箭,无形的灵力磅礴似巨日凌空。杨心问如今已能看见那灵场之中四溢的万千灵丝,交织成的一张密不透风的高墙与他的雪墙迎面便要撞上!   “果然了得。”杨心问骤然掐诀,雪墙变换,乍成千万雪球悬于空中,“你到底哪儿来那么多灵力的?”   他二指一动,那雪球便骤然变向,从四面八方朝着姚垣慕扑去。   姚垣慕后退一步,口中也开始念诀,随后猛一拍地,便听轰鸣声自地底而来,三道土墙拔地而出,在姚垣慕头顶合围,挡下了周遭的雪球。   “诶,艮字学得不错,是姚老头亲传的?”   声音分明还听得见,姚垣慕却惊觉自己跟丢了杨心问的身影。   他茫然地在原地打转,随后后脖子一凉——他猛地转过身去。   杨心问坏笑着站在他身后,然后又拉着他的衣领,往他后领里加塞了两捧雪:“能跟我打成这样,那群兴浪境的小混蛋你总不会还怕吧。”   姚垣慕被冻得透心凉,可身上还散着交手后的热气,脸上红扑扑地,眼也发亮,捂着后领道:“真、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杨心问松了手,走到窗边敲了敲。屋里随后支起了窗,陈安道扫视了一遍两人,须臾道:“你二师兄如今已有巨啸境,能在他手下撑过两个回合,在弟子里已能算佼佼者。”   姚垣慕夸张地惊叫道:“巨啸境!”   “低调,低调。”杨心问手一撑,坐在了窗框上,“赶紧做功课去吧,晚上还要下山呢。”   “下山?”姚垣慕茫然道,“下山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今日可是元宵。”   姚垣慕是真不记得了。   他许久没有过过元宵。说到底,这些节日对修真之人本不是什么要紧日子,不过是宗门用来与世家联络感情的手段罢了。他在姚家这么多年,在山上又三年,无论是姚家还是雾淩峰都不曾闹过元宵,年时倒还有个年夜饭,元宵节便从来是在不知不觉中便过了。   姚垣慕下意识地看向陈安道,小心道:“师兄,可、可以吗?”   杨心问坐在窗框上,不需回头便抓来了陈安道的手腕,有些显摆地看向姚垣慕:“什么可不可以的,是我跟师兄要下山去玩儿,你跟着凑个热闹,到时候可长点眼力劲儿,该自己待着就自己待着,别碍着我们亲热。”   这说得跟他们要大庭广众下亲热一样。   姚垣慕没品出杨心问的显摆,只怯生生地盯着陈安道。见陈安道冲他笑着点点头,才长出一口气,几乎要跪倒在杨心问面前抱着他大腿哭,克制住了,单单以袖掩面地吸嗡道:“大哥,你是我一辈子的大哥!”   杨心问伸腿踹了踹他的屁股:“行了,我还没你大呢,德行。”   因着这元宵节的念想,姚垣慕一日的功课进展喜人,仿佛脑子都灵光了不少。抄写的部分抄得手腕酸软,也竟学会了取巧,虽锻体不足,可偷偷将灵力化在腕上,果然便觉得腕力倍增,运笔流畅,一日下来,至少姚不闻留下的功课完成地大差不差。   夜将黑,他已有些坐立难安,不住地往窗里打量。   这些日子杨心问一直住在轻居观里,那两人之间像是牵了根细线,这线是决计不能断的,所以他们日日待在一处,好像离得稍微远些便能要命。   陈安道如今若不喝药,一日要睡上六七个时辰,杨心问如非必要,却可以个把月不合眼的。饶是如此,杨心问还是乐意跟陈安道待在一处,哪怕大多数时候只是一言不发地躺在对方身边。   姚垣慕忽而又觉得有些羞愧。那两人过得朝不保夕,自己却还惦记着过元宵,算来自己比陈安道其实还大两个月,可处处行事却像个不懂事的小辈。   “你怎么坐外面还能把脸给憋红?”   正当他越想越多的时候,窗外传来了杨心问的声音。   杨心问走路没一点动静,可能是故意的,跟闹鬼样的一颗头嵌在窗口。   “快走了,一会儿小跳楼上人都挤满了,我们上哪儿看放花灯?”   小跳楼是镇上最高的一座楼,战时充作瞭望台,平时除了登高望远没有任何用处。   “我……”姚垣慕扭捏了起来,觉得自己该有些作为,“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把功课给做了……”   “嗯?这样,那我跟师兄去了,回头给你带份烧鸡。”杨心问毫不挽留,没有一丝劝诱的意思,扭头就走。   姚垣慕眼见着他们走远,连忙跳下椅子,将方才的决心抛诸脑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追着下山了。 第175章 小跳楼   人来人往, 灯影重重。   游龙舞狮的眼上安着火烛,长身携着鼓乐锣声穿街而过,提着灯笼的孩子追在后面, 笑着,闹着,远看似碎星追流光, 又似龙身上落下的鳞片, 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一个掉队的孩子一着急, 不看路地往前追, 径直撞上了过路的人。   “看路。”杨心问提溜起那孩子的后衣领,脸对脸地恐吓道,“你不怕一头撞进妖怪嘴里?”   那孩子有些愣, 提着灯笼在空中晃了半天, 才终于晓得怕,一松手,灯笼落在地上,“哇啊”得一声哭出来了。   杨心问见状朗声大笑, 心满意足地把那孩子给放了。   陈安道失笑道:“多大了,你怎么还爱跟小孩子过不去。”   “我是年年在长, 可年年都有这般大的小孩儿啊。”杨心问捡起了那小孩儿掉的灯笼, “你看, 他给的孝敬。”   灯笼是竹条上糊了纸扎的, 纸上画着一群兔子, 画功一般, 杨心问觉得还不如自己的简笔画。   陈安道见他招摇地提着赃款招摇过市, 担心道:“一会儿叫孩子的爹娘瞧见, 说我们勒索可怎么好?”   姚垣慕满嘴糊了糖, 在后头出馊主意:“要不我们改两笔?”   “好主意。”杨心问抓着陈安道的袖子晃了晃,“师兄,笔。”   “这不好吧……”陈安道一边说着却已经一边拿出了笔,“你要快一点。”   三人鬼鬼祟祟地围到了墙角。   杨心问下笔有神,三两下便添笔出了个黑毛巨兔,妖怪样的挡在其他的小兔子前面,俨然是白晚岚养的那只一日千里兔。   他重新把里头的灯芯点着,一个扎眼的大黑兔威风凛凛的在纸面上随着灯火摇曳而跃动着,看起来能一口吃掉一个小兔子,“这下证据被销毁,那小孩儿叫来爹娘也没用了,嘻嘻。”   从别人手上弄来的大概就是比自己买的更好。杨心问很是稀罕这灯笼,去小跳楼的一路上,他一只手提灯笼,一只手抓陈安道的袖子,两边都没松开过,看得陈安道忍不住说:“你要是喜欢,我们便买多几个回山上。”   姚垣慕吸溜了一口冰糕:“师兄,那说不定是大哥人生中第一个灯笼,肯定是不一样的。”   “去去去,吃你的糖——冰糕?怎么又成冰糕了,你小子眨眼的功夫吃了多少?”   杨心问回头一看便见姚垣慕手上吃食都换了。   “好吃。”姚垣慕有些不好意思地又咬一大口,“还便宜。”   “这么多东西堵不住你的嘴。”杨心问正过头来,又晃着自己的灯笼说,“以前每年过元宵,我们家都要出来打抢占摊位卖灯笼的,每年都有剩下,我人生中的灯笼可多了去了。”   姚垣慕试探道:“难道是抢过来的特别好?”   “什么抢?真难听,那小孩儿自己落下的,我跟师兄一同捡的,捡的!”   杨心问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抓着陈安道的衣袖:“这是我跟师兄的第一个灯笼,明白吗?”   “哦哦哦!”姚垣慕不明白,但很会看脸色,“厉害!这真是个了不起的灯笼!”   陈安道听他们两个人话语间直冒傻气,忍不住笑开来:“行了,不是要去小跳楼吗,快些走吧。”   小跳楼在镇子南面,三人匆匆去到时,已有不少人在往上爬了。   这楼没有锁梯,只有几条垂落的粗麻绳,战时才会搬来长梯以供上下。这么长的梯子寻常人家一般没有,眼下大多数人便只能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爬还是不够的,这么多人,爬着爬着便要争起来,时不时便会有人掉下来,于是下面还铺着一层网,以免掉下来摔伤。   这登上小跳楼本身便已是一件趣事,每年第一个爬上去的往往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谁家有待嫁的女儿,都会多留心他们一点,于是每年抢得便更厉害了。   杨心问站在小跳楼下看,模糊想起他哥以前似乎也爬过这楼,可惜半路被人踹下来了:“这镇上识字的人不多,爬小跳楼的人比玩猜灯谜的多多了,上面看放灯是最好看的,我们上去。”   姚垣慕看向杨心问:“大哥,我们飞上去?”   飞上去自然就不用跟这些人抢了,却见杨心问忽然转过身来,把陈安道披风的帽子给兜上,系紧了细带,自个儿撸起了袖子,半蹲在陈安道面前:“不飞,用法术欺负人多没意思,小跳楼的规矩便是谁先爬上去谁能在上面坐着,后面的人也不许将人再挤下去,师兄,上来。”   陈安道愣道:“你要背着我上去?”   “那是自然。”杨心问说,“我一个人上去看有什么意思。”   “不过师兄你可小心了,这里人人都争得凶,保不齐要撞到,你把披风围紧了,抱紧我了。”   见他眼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陈安道也不再多言,俯身环住了杨心问的脖子。   杨心问直起身来,又把人往上颠了颠,小跑到楼下,抓起空余的麻绳便开始往上蹭蹭蹭地爬。   姚垣慕三两口吃掉了剩下的吃食,也找准了个麻绳,深吸一口气,开始往上蹬。   下头看热闹的人群很快便发现有个冒头的人影,本是比当下第一梯队后许多,转眼便似乎要齐平了!   “嘿,哪儿有个人爬得可快!”   “还背着个人!”   “怎么背着个人,还能爬得这样快!”   杨心问旁边的参赛者自然也发现他了,见他要超,连忙便荡来踹出一脚。杨心问早有防备,蹬墙往后一甩便躲过了这脚;旁边又送来一肘,他当即拧身仰面,空出一只手在后托住了陈安道,整个人贴墙旋转一周凌空踢下,给两侧人的屁股各踢了一下!   “诶呦!”   两边的痛呼同时响起,杨心问找准空隙趁机往上,将他们远远甩在后面。陈安道被刚才那猝不及防的翻转给吓了一跳,一时连眼都不敢睁开,紧紧地抱住杨心问:“其实我也没那么想看。”   “哈哈,迟了!被我背上了小跳楼,你还想逃?”杨心问贼笑着往上爬,“你回头看看,这都多高了。”   陈安道哪里敢回头看。   楼往上越窄,麻绳之间的距离也便越短。   杨心问很快融入了第一梯队,跟一位头上绑着蓝巾的壮汉快撞在了一处。   他防备着对方出招,那人却拧过头来,两道又粗又浓的眉头挤在了一处,面色几度变换,最后却是近乎崩溃道:“小兄弟,恁都有媳妇儿了,咋还跟我们抢?”   陈安道险些松手掉下去,叫杨心问眼疾手快地托住了。   陈安道的披风很大,将他整个人都盖住了,又盖了兜帽,确实分不出男女来。   一个爬楼的小伙子,总不可能带着自己年迈的老母上去吹冷风,这么张扬,除了带着媳妇,还能带谁?   他这一嗓子吼出来,周遭爬楼的人都往他这儿看来了。果然是背着个人还在往上爬,看那披风的样式,还是个富家小姐呢!   “不错。”杨心问笑得讨打,“我想上去哄我媳妇,诸位好汉可否行个方便啊?”   方便你个大头鬼!   这一句可谓是犯了众怒,一时间爬楼也不紧要了,把这长得好看还有媳妇儿还欠揍的小子弄下去才是正经事儿!   一时间众志成城,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十几个小伙儿虎视眈眈地往这边挤,空前团结地要把杨心问给踹下去。   眼看着周遭十几个人都晃过来,杨心问偏头对陈安道说:“诶呀,娘子,我好害怕啊,他们都欺负为夫一人。”   陈安道瞧见他那笑弯的眼里掺着坏和纯,精怪一般惑人、害人、又叫人生不出一点脾气来。   “那可怎么办。”陈安道轻声回道,“我不准他们欺负你。”   杨心问说:“娘子仙人也,亲我一下,我便如有神助。”   他说得好大声,来围截他的汉子们越发觉得此人不是东西,已有人伸手要抓他的脚给他拽下去。   杨心问却像是脚底长了眼睛,骤一收脚再一蹬,险些给那人直接踹掉。   “小心些。”陈安道费力地在这片动荡里,在杨心问的侧脸上亲了亲,半晌又唤,“夫君。”   “哈啊!”   杨心问心花怒放,拽着麻绳更起劲了,竟是连换三条绳躲过了袭击,一跃超过了第一名,却不再往上,反倒拎绳往下望,放肆道:“我要带他看灯,且看谁能拦我!”   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他形如鬼魅,想捣乱的人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杨心问背着陈安道,骤然跃至了楼顶。他没有上楼台,而是直接跳上顶楼,不曾踏上楼台,那下面的那群人便还有争头。   “怕你说我欺负他们,”杨心问将陈安道放下,“我——”   刚说了一句话,剩下的便被一声封入口中。   烟花乍然升空,夜幕光亮一瞬。   巨响之间似已听不见旁人的声音,天地在此一瞬仿佛无比寂静。   百盏孔明灯升空,顺着水流,也顺着北风,朝着远处飘去。   小跳楼顶两个唇齿相依的人影宛如倒映在那灯上的一副剪彩,杨心问被吻得猝不及防,却又立刻拉过了陈安道的兜帽,几乎是探进去加深这个吻。   烟火细碎的光倒映在他们眼里,骤亮的光,忽灭的火,每一点即逝的火光都有它的名字,其名不可道,言传不尽。   “我们走吧。”陈安道稍稍退后了些,喘息还有些不稳,双眼失神道,“不管了,都不管了,我们走吧。”   杨心问脸上荡漾的笑容有一瞬的凝滞。   烟火再起,他眼里划过的迟疑在陈安道的眼里清晰可见。   万家灯火在身后,他们的那盏灯笼不过是组成其中的一盏。   他的身后是千千万万人,心里亦有在数着日子过元宵的人,好像没人知道自己过得水深火热,也没人知道自己朝不保夕,叫骂和喝彩的声音在巨响之后传来,这热闹人间,这荒唐天地。   于是那些许的迟疑如一根冰针扎进了陈安道的眼里,他骤然过了神,笑道:“怎么吓到你了,我说笑的。”   千家灯,万里明。   杨心问许久问道:“做什么忽然吻我?”   “不知道。”陈安道还喘着气,却仰起头,尤嫌不够地亲了亲杨心问的额头,“就是忽然想这么做。”   “你方才说的还算数吗?”   “不算。”陈安道说,“我胡说的。”   “可我都听见了。”杨心问攥着袖子里那只染血的珠环。   “那便都忘了吧。”陈安道回头,望向那业已升空的飞灯。   “快看,放灯了。”   //   【“以此物为信物,同我们联手。”花儿姐轻道,“在来年三元醮起阵之时,我等愿助你和陈安道远走天涯。”】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蠢得跟猪样的。”杨心问靠在墙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手中的珠环,“如果陈安道真愿意走,我还用得着他们?”   幻境中覆雪的长街乍一看空无一人,细看到处是人,只不过有些头朝下扎在雪里,有些头朝上从雪里冒出来,到处是穿进建筑里的人,画面格外诡异。   吞纳这么多人的幻境显然非常劳心费力,杨心问还不是很娴熟,一边跟画先生说话,一边还要不住地调整这些人的位置。   画先生不知道这祖宗又抽的哪门子风,专门把他给提出来说这些,看着自己旁边的柱子上长出的小羊角辫,他只敢说什么应什么,连连道:“说的是,说的是,他们可真蠢。”   “明天我们就要到了。”杨心问说,“我有件事要问你。”   “请讲请讲!”画先生的泥身抽搐,“都方便的!”   杨心问蹲下来,将那珠环按在了泥里:“你的画皮术能通过元神交换心魄和骨血,对吗。”   “差、差不多是这样吧……”画先生小心谨慎地伺候着,“但也不是轻易便能换的,需要各种各样的条件……”   杨心问打断道:“那如果你把我的心魄和别人的交换,那人的神识还完整吗,能支配我的身体吗?”   画先生闻言大惊:“不不不不不不!不敢!不敢!诶呀仙师你可别试探我了!我哪有这个本事?越是坚韧的心魄便越难被我抽换,寻常人的都需要先用乱魂引搅散了才能换,您的我可是想都不敢想的,我敢发誓,这世上绝没有人能偷偷对您的心魄动手——”   “如果我是自愿的呢?”   画先生一愣。   杨心问缓缓突出口气,歪着身子,用剑挑起了马车的帘子——便见陈安道蜷缩在被子里,鼻尖都埋在了被窝里,只看得见一点头顶,和攥着被子的指节。   好像在做噩梦,发出了些不安的呻吟。   “我要在三元醮之前,让你把我跟陈安道的心魄换了。”   “你能做到吗?” 第176章 学宫   无论姚垣慕怎么垂死挣扎, 死期还是到了。   他攥着笔,自窗前的响声里朦胧抬起头,脸上还粘着墨水, 悬梁的绳儿何时断了他也不知道。   只是自窗外那微亮的晨曦,和杨心问幸灾乐祸的脸上得知,无论他愿不愿意, 正月二十一日已经来临。   “如果我那天没有贪玩去闹元宵……”   “如果我那天没有睡那么晚……”   “如果我昨天没有不小心睡着……”   那么多如果, 那么多追悔莫及都不管用了。姚垣慕有如一具行尸走肉, 在晨曦间被杨心问赶着下了雾淩峰, 赴往天矩宫下葬。   “至于吗?”杨心问看姚垣慕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有那么严重?长老难道还真能吃了你不成?”   姚垣慕痛苦地抱着自己的竹篓:“还不如让他们把我吃了呢。”   “嚯。”杨心问好奇,“他们会把你怎么样?”   姚垣慕已经开始掉金豆儿了, 一边抹着一边说:“大长老会当庭打我手心, 把我叫到门外跪着听讲。”   杨心问听完觉得一般般,以前跟着小少爷上过几天私塾,好像也大差不差:“然后呢。”   “大梁长老会阴阳怪气。”姚垣慕忽然捏起嗓子,一张一张捻着纸页, “一张,两张, 三张……唉, 本该有五十二份的, 可现在只有五十一份, 咱们这座上看来是有一位大忙人, 旁人能交的, 就偏生他交不出来。也不知这做功课的时间都拿去做什么大事了?姚垣慕, 起来说说, 跟在实沈长老身边, 可是也研究出何等了不起的术法来了?没有?没有你却不做功课?哎呀,这姚家人果然是不同凡响啊……”   这听起来似乎也就那样,杨心问天天阴阳别人,自己对阴阳怪气便也没什么感觉,听起来还不如打手板严重。   “就这样?没了?”   “还有诹訾长老。”姚垣慕吸了吸鼻子,“他怕人多,所以但凡有功课做得不好的,便会说‘滚出去’,他的课上能少一人是一人。”   “这不是正好,课都不用听了,岂不自在?还有吗,师兄怎么罚你的?”   “师兄会叫人课后罚抄书。”   “那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师兄教的是阵卦推演,祟物生息,还有渊落本初!”姚垣慕含泪道,“全是字儿跟图,旁的经书都不过两个指节厚!这三本,本本都有我半截手臂厚!   “而且实沈长老的本职是掌罚,山中违禁的弟子都要上他那儿领罚,可吓人了。”   杨心问皱眉道:“违禁的都要去他那儿?”   姚垣慕点头,心道终于有件事儿能吓住大哥了。   “那他岂不是得忙死?”杨心问气道,“这么多事儿就靠他一人,那几个老东西干什么吃的?”   姚垣慕终于是说不出话来了。   两人行至天矩宫前,天还未大亮,可已经有不少人正坐其中了。   天矩宫和杨心问第一次来时没什么两样,宫内几十张木桌木椅摆得齐整,最前面横着一张长桌,是老师用的。两侧立着书架,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卷,当年书架顶上还有两盆盆栽绿植装点一二,如今天寒地冻,便只有两个空瓷盆,光秃秃地摆在那儿。   这宫里的桌椅都是一人一个的,自然没有多余的给杨心问。杨心问便坐在了姚垣慕的桌子上,看着对方这才刚坐下便又开始奋笔疾书,他看热闹不嫌事大,这关口了还闲聊:“我看你写得不慢,在雾淩峰上也没有偷懒,为什么旁人好像都能写完,独你这般费劲?”   姚垣慕当真是泥捏的人,火烧眉毛了还能停下笔来,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我得写四份功课,所以才总是写不完。”   “四份?为什么——”   “姚垣慕!”只听一声叫唤,姚垣慕浑身的赘肉抖了两抖,下意识便要站起来,杨心问眼疾手快地给他按住,斜眼看去——几个青袍弟子走来,为首的那个腰间坠着个香囊,香囊上绣银线蟾蜍,是姚家的身份象征。   “姚业同……”姚垣慕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人,随后从箱笼里立马翻出了几份书册,放到了桌上,“这、这些……是你们的。”   那姚业同长得有几分俊秀,身形高挑,乍一眼看去还有那么点人模狗样。他身后的两人也各自镶金带玉,约莫也是有名有姓的世家里出来的,只是杨心问的灵修门史学得奇差,一个都不认得。   杨心问垂眼看着那几份书册,不冷不热地说:“哦,假手。”   他没有特意放大声量,可在无人喧哗的天矩宫里,这声音还是传遍了整个屋子,细碎的交谈声静了片刻。   大多数人并不认得杨心问,只听说了今日雾淩峰会来人入学。这显然便是杨心问了,只见此人未着统一的青袍,反而是一身红衣,规定只能带一件挂饰,这人浑身上下穿金戴银——最要紧的还属那张脸,瞧着比他们都小了个两三岁,却漂亮得有几分妖异,一眼望去像雾淩峰上的桃花成精,跟着姚垣慕下山作祟来了。   “这位是……”姚业同的脸色微变,他自然也知道此人便是雾淩峰今日要入学的人,想来是姚垣慕的师弟,这一身金银珠宝虽不见世家的标志,可样样灵气逼人,能凑出这些法器的,便绝不会是寻常出身。   “是我大——二师兄。”姚垣慕有些骄傲地回答道,“姓杨,师父起道名心问。”   姚业同惊疑不定:“雾淩峰的……二弟子?”   天矩宫内眼下的弟子,都是三年前入学的,彼时叶珉已被驱逐出门,杨心问也已陷入沉睡,识得叶珉和杨心问的那一批弟子,大都已从天矩宫毕业了,各自回了峰,于是连知晓雾淩峰前前后后有几个弟子的人都没几个。   “姓杨……”姚业同暗暗道,“不曾听说杨姓的世家,莫非是表亲?”   “你天天做别人的功课干什么?”杨心问对周遭的视线熟视无睹,点着那几本书册道,“自己的都还没写完。”   “你干什么,要给姚垣慕打抱不平?”   却是那姚业同身后的一人大摇大摆走了出来。那人年纪看着比其他人小一些,应该跟杨心问差不多,腰间坠着的香囊上也有个蟾蜍,但并未用银线绣边。   “那倒不是。”杨心问翘起个二郎腿道,“功课这东西,你们又没按着他手抄,那便是他自愿抄的,我管不着。”   那人闻言“哼”了一声:“没听说过什么杨家,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   杨心问说:“确实没什么杨家,但这跟管不管闲事好像没什么关系。”   “怎么就没关系?姚垣慕要是真姓——”   “方崚和。”姚业同皱眉轻喝一声,“闭嘴。”   那叫方崚和的小子翻了个白眼,伸腿一踹桌角,抄起那几册书走了。   卯时过半,临渊宗里响起钟音。只一声便停了,是早课开始的标志,众人纷纷拿出书卷来摇头晃脑地朗诵读记。   辰时整,姚不闻拄着拐出现在了门口。   那双叫眉毛遮了大半的老眼极威严地扫视了一圈屋内,众人立时噤若寒蝉。等他一路扫过,扫到坐在人桌子上晃腿的杨心问时,面色肉眼可见得僵住了,久久地站在门口,没法下定决心走进来。   杨心问也看到他了,便冲他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牙,不像个笑容,像是没吃饱在咂嘴。   姚不闻抖了两抖,低头咬牙疾步走进,站在了长桌边,不等众人起身行礼,他已一屁股坐下,把拐往桌上一拍,迅速道:“上次我们讲到哪儿了?”   “回长老,是陇州篇。”   “陇州篇……”姚不闻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着页,“陇州,蛮荒地也。地少灵,天缺道,民皆闭塞混沌不开,盛巫蛊无道之典,常有献舍生人之祭祀,育邪祟而不知。”   杨心问嗤笑一声,他听见了,当然知道杨心问在嘲笑什么,愈发抬不起头,语速也越快。   “……先临渊宗开山祖师,不忍其民生之艰,遣门下弟子前往,斩妖除魔,兼开化其民,后该弟子久居此地,与当地女子结亲,开枝散叶,此为夷襄李家之起源——可有惑?”   一人朗声道:“弟子有惑。”   出声的人坐在姚垣慕的斜前面,生得有些瘦小,带着书卷气,模样普通,腰坠一纯白的八孔埙。   那埙比玉、瓷更粗糙,比寻常石块又细腻,杨心问竟一时瞧不出是什么做的,偏生里头冒出来些怪味儿。   “盛瞰。”姚不闻眯眼,似略有不快道,“你有何疑惑?”   那盛瞰起身拱手,色不疾,言不利,却带着些不卑不亢来:“长老说,陇州盛巫蛊无道之典,却不知是那些巫蛊奇术?有献舍生人之祭祀,又不知是哪种祭祀?”   屋内一时四下俱静。   杨心问肘了两下姚垣慕的肩,小声道:“怎么第一天就让我碰上热闹了?”   姚垣慕吓得想钻进桌底下。   “还有这位道友。”那盛瞰耳力挺好,已然转过身来,瞪着杨心问道,“为何坐在桌上,还与人交头接耳?” 第177章 追命   杨心问不知火怎么烧到自己身上的, 真诚道:“没我的桌子。”   盛瞰道:“你既与人共用一桌,为何不能坐在姚道友旁边,非要坐在桌子上?”   杨心问难得好脾气地站起了身, 露出了被自己挡了一半的姚垣慕。姚垣慕与旁人一样跪坐在桌边,不同的是他身躯庞大,把整个桌边都塞得满满当当, 根本没有能再坐个人的位置。   姚垣慕傻乎乎地笑了两声, 一提气儿, 尝试着再往旁边挪挪, 挤出了个四五岁幼童勉强能坐的位置。   也就坚持了片刻,力一歇,软绵绵的肉便又淌了回去, 杨心问连条腿都塞不下。   学宫内更静了, 连姚不闻都尴尬地扫了扫鼻尖。   “道友这么关心我,不如你让一半座儿来?”杨心问坐回了桌上,翘回他的二郎腿,对那盛瞰说, “还有你怎么问话问一半就把长老给晾着了,瞧瞧, 给大长老弄得多尴尬。”   盛瞰这才想起了自己的要紧事, 转过头看向姚不闻。   姚不闻冷眼瞧他, 须臾方道:“既知是巫蛊邪术便可, 难道老夫还要说来叫你们学?”   “若是有用, 为何不学?”   “夷襄一代盛行献祭求魔之术, 你要学什么!杀人吗!”姚不闻忍无可忍, 一拍桌子, 怒道, “这里是临渊宗,不是你那梁洲的鬼域!再敢把这套邪修做派带进宗门,我立即禀宗主将你赶下山!现在给我门外跪着去!”   盛瞰冷眼相对,抱起了桌案上的书,正准备去门口,却觉肩膀被人一拍。   回过头,便是杨心问那笑容灿烂的脸。   “我没桌子……”杨心问趁火打劫,“你又要出去跪,空着也是空着,不如你借我?”   学宫内落针可闻。   众人瞠目结舌,连盛瞰都一时说不出话来,震惊地看着此人竟已盘腿坐下,把自个儿的书往上放了。   “……随你。”盛瞰回答,随后转身离开。   只见他走到门口,一掀袍子,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了下去。任谁都看得出他并不服气,看着姚不闻的视线也尚且锐利。   姚不闻也余怒未消,二人隔着门也有剑拔弩张之势,整个学宫内气氛极其压抑,平日里爱私下玩闹的也不敢了,皆正襟危坐,生怕惹姚不闻发火。   “再过一个月便是论剑大会,彼时三宗七门齐聚,年轻一代的弟子都要在台上光明正大地比试。”姚不闻斜眼看门外那人影,“我不希望有人在上面用些歪门邪道,丢我们临渊宗的脸面。”   一堂课下来,众人皆是噤若寒蝉。杨心问转着从姚垣慕那儿顺的笔,连墨都没有蘸,在四个指节上转得跟开花儿了样的,把姚不闻弄得很紧张,生怕来了个刺头。   可除了转笔,他既没有与人交头接耳,也没有找茬,连旁的门生犯瞌睡的时候,他也目光清明,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书。   授课仅一个时辰,而后便是考校和默写。   姚垣慕是第一个被叫起来的。或许是因为知道姚不闻对他格外关注,姚垣慕连做梦都在背经史伦理,之乎者也的朗朗上口,听得长老甚是满意。   杨心问托着下巴看去,做左侧第一排的姚业同目光森冷地盯着姚垣慕。之前那至少面上过得去的平和也荡然无存,攥着笔的指骨都在发白,尤其是听姚不闻点道“好”时,他将头猛地拧正的表情,堪称经典。   一圈考校下来,有两个背得磕绊的,被姚不闻臭骂了一通,其他的都很是顺畅。看得出来大长老积威已久,少有人敢不背他的功课。   姚不闻摸着胡子微笑,最后看向了门口跪着的盛瞰。   “背一遍《正仙论》的《守正篇》。”姚不闻说,“背好了便回来坐着。”   盛瞰挺着脊背,昂首道:“不会。”   姚不闻皱眉:“人人都背了功课,怎的就你不会?”   “看过,但学生觉得圣人言有误,不当背诵。”盛瞰说。   “何错之有?”   “其言人命无轻重,无多少。”   “你当如何?”   “若能以十人之性命救万民,何如?”盛瞰说着,膝盖往前轻挪,分明还跪着,却仿佛在朝着姚不闻步步逼近,“若能以万人之命救苍生,又何如?”   这已不是单一个“以下犯上”能说过去的了。姚不闻浑身发抖,说不好是气的还是惊的,巨啸境的体魄竟拿不稳书页,颤颤巍巍了许久,手中春时柳骤然锄地,四五根藤蔓从地上破出,抓着盛瞰高高悬起!   “邪修敢尔!”姚不闻目露凶光,“此等癫狂之言,我看谁还敢再说!”   他虽似暴怒,可杨心问分明地看见了,那藤蔓里有一根是朝着盛瞰的嘴去的。盛瞰被死死捂住了嘴,想说什么也只能徒劳挣扎,显然那姚不闻是疑心盛瞰知道些有关三元醮的什么,怕他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这么一瞧,那盛瞰的盛,不必做他想,必然是盛衢的盛,柳山盛家的盛。   可这家邪修不是早被陈家铲除了吗,怎么还有后代,又怎么会跑到临渊宗来求学?   学宫内一片喧哗混乱。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邪修也不过如此嘛,怎么一下就被制住了?”   “长老可是巨啸境!巨啸境你知道吗?”   喧闹间,杨心问往后斜斜一躺,靠在了姚垣慕的桌上,仰着头问:“那盛瞰哪儿来的?”   姚垣慕架起了书,小心翼翼地挡住自己的嘴,悄咪咪回答:“去年来的,师兄从梁州带回来的。”   “梁州……”杨心问眯了眯眼,“师兄去过那儿?”   “正是。”姚垣慕说,“师兄殓了姜崔崔的遗骨,一直想要奉还其生父母。去年梁州的寮所建成,他们便立刻接手当地衙门的户籍,重新核对了人口和田地,很快发现那姜崔崔的父母早就失踪了。再一深查,发现当地失踪案频发,而且都和梁南水寨有关。”   杨心问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那水寨是盛家残存的邪修兴建的?”   “对,就是当年柳山跑出去的一支。”   “然后呢?   学宫内已乱作一团,跳上桌子的人都不少,姚垣慕依旧小心谨慎,像是生怕被人捉见讲小话:“然后……师兄前脚下山赴梁州亲查此案,叶珉后脚就借探望师父为由上山——把你偷走了。”   他懊恼地皱起眉头,整张脸像个干瘪的橘子:“都怪我掉以轻心,师兄分明吩咐我要我看好你的——”   “行了,反省就不必了,我命硬,叶珉就是趁我睡着砍我几刀也不能怎么样,接着说,然后呢?”   “然后……然后叶珉拿你当威胁,要师兄放手水寨的事。”   杨心问摸摸下巴,竟是有些期待道:“快说,师兄是怎么英雄救美又救民的?”   姚垣慕此时却支吾了起来。   “就、就我们一起,顺利把你救出来了……”   “具体呢?”   “我、我……”姚垣慕可疑地移开了视线,“我忘了……”   杨心问眯起了眼,他就枕在姚垣慕的桌上,姚垣慕连逃都不好逃,只能心虚地看书。   “我知道啊!”   却见冰天雪地里,画先生被一群闲着没事就殴打他的人围在中间,连忙举手道,“仙师!仙师!救我,我告诉你!这事儿道上的都知道,我可清楚了,我告诉你!”   杨心问的眼前同时浮现着两个场景,一个是眼前喧闹的天矩宫,一个是画先生在雪地里被几个小孩儿追着踩的画面。   他一手拎起一个小孩儿的后颈。俩小孩儿的腿在空中还倒腾,过了半晌才发现自己干倒腾不前进,诧异地回过头,随后惊喜地叫道:“哥哥!”   一阵又一阵的“哥哥”声把好多钻进地里玩儿的小孩儿给叫出来了,围着他跟圈草裙样的转。   其他人也闻讯跑来,前阵子还诸多抱怨的大哥又抱怨上了:“这里日子清闲地蛋疼,你给咱搞点地种呗,这天天的没地种可真不是个滋味儿。”   “好好好,这主意好,种点高粱来,等收成了,我做些开花馒头给仙师尝尝!”   “种什么高粱?种桑苗!桑苗!再来几个织布机,明年这小孩儿都能穿上丝绸的新衣,不是更好?”   “要什么桑苗,精贵玩意儿种不来,还是得水稻——”   人群又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杨心问艰难地拨开人群,一边敷衍着说:“都种,都种”,随后把俩小孩儿放下,将画先生提溜起来,隔出了个僻静处:“你说。”   画先生隔三差五就会被他的受害人们围殴,过得属实凄凉,眼下终于松了口气,颇为谄媚地围在杨心问脚底。   “梁州那事儿闹得可大了,这道上的都很清楚的,彼时那客卿劫了您,想要救你其实不难,毕竟您……不太好杀,问题是不知道那位客卿把你关在哪儿了,如果他把你活埋进了哪个山头,虽然您命硬,但不停地死了活活了死,也不大好受。”   “废话怎么这么多。”   “诶诶诶诶!不是废话!不是废话!都是关键!”画先生不想拥有焦香的外皮,忙道,“仙师得想办法让叶珉自己暴露出你的位置,于是他突然办了个清谈会,从名士到凡民都可以去。”   “谈什么?”   “三元醮。”画先生直白道,“他经寮所通传了整个北岱,说他要谈三元醮。” 第178章 画皮人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当年的叶珉生如他人的线下傀儡, 于是跟阳关教一处,都想要三元醮的事暴露,叫这世道混乱, 叫这天下不得安宁。   但叶斐死后,叶珉选了一条比他们都更“正”的大道,成为司仙台的客卿, 成为长明宗的弟子, 他已然成为了秩序的得益者, 便不会再轻易叫这秩序被打破。   “三元醮这三个字一经出口, 仙门百家和各路知情一二的邪修都坐不住了。尤其是临渊宗和长明宗,几乎是立刻就把叶珉关压到了梁州,要他赶紧把你交出来, 阻止陈仙师的疯狂之举。”   “叶珉不听。”   “没错, 他不听。”画先生说,“叶珉不能死,没人敢对他动刑,而且这世上他已举目无亲, 也就无人能用以威胁他。他笃定陈仙师不会当真把三元醮的事说出去,于是依旧保持原来的主张, 要陈安道放手水寨的事, 他就把你还给他。”   杨心问抱臂环胸, 闭目静思, 须臾道:“但师兄此举本就不是冲着叶珉去的。”   画先生立刻奉迎拍马:“仙师果然聪慧, 一点就透!陈仙师此举本就是给阳关教的信号, 阳关教想要此事大白于天下, 便必然希望仙师你永远不再出现。陈仙师放出了自己是所谓‘骨血’的消息, 而在收押了叶珉之后却又立刻对外取消了清谈会, 叫阳关教的以为叶珉怕了,于是阳关教的立马开始找你,想制造出叶珉并非真正服软的假象,叫陈仙师真正把这清谈会开下去。”   “阳关教和叶珉在私下一直都有联系,他们了解叶珉,而且门路众多,要找我,他们便是第一人选。”杨心问的手指慢慢点着手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师兄派人跟了他们。”   “阳关教的反应也不慢,在找到你的所在之后立马遭伏,他们便意识到中计了,而且屋子周遭镇满了各类阵法,可进不可出,当即打算至少杀了你再说,可您那情况——唉,发现杀不死人,他们可能也慌了。”   “李正德赶到,他们便打算自焚,连着你一起烧,可你那小师弟又通过天涯咒与你师兄联系,破开阵法,趁乱从后门把你背出去了。他们一通乱放火,当真只把自己给烧成了炭。”   大概是对焦黑的炭很能共情,画先生抖了抖泥身,不寒而栗。   “救下你之后,陈仙师就带着人把整个水寨剿了,连带着梁州一代的邪修全部连根拔起,而且是人赃并获,那寨子里据说到处是‘牲畜’和他们研究出来的了不起的邪术,光是看一眼……如果能看一眼,那都是受益匪浅啊。”   “那盛瞰是怎么回事?”   “嗐,什么盛瞰,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儿吧。盛家的邪修这次被清了干净,那人估计是‘牲畜’之一,盛家有在幼童身上种蛊的习惯,这样的幼童便叫做‘蛊种’。蛊种九死一生,死的扔去继续炼百尸蛊,活下来的便当侍丹童子。那盛瞰大概是刚成为侍丹童子,还没来得及帮忙做事,盛家就被掀了,自然得算无罪,可也不能就这么放跑了人,年龄又小,仙师便带回来了吧。”   那蛊种似是对盛家毫无怨恨,反倒以邪修的身份为荣。   于他而言,或许救他出来的仙门才是恶人。   杨心问沉默片刻,半晌打了个响指,周遭的静谧霎时消失。七嘴八舌的人挤了过来,几个小孩儿争先恐后地跳到了画先生身上。   那熟悉的惨叫声传了出来,画先生抱头鼠窜,眨眼的功夫就跑没了。   “仙师,我真觉得高粱不错……”   “行了行了我听见了。”杨心问双手捂耳,面前的雪地顷刻间成了几亩田地。   尚且青绿的高粱杆从地里冒出,长长的叶子包围着杆周,还没长出花来,抽出的新绿却一派生机盎然之景。   雪景长街眨眼间便成了初夏时的乡间小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孩子们立马就对那画先生没兴趣了,一个接一个地往小水塘里跳。   每个人身上都沾了泥,成为一个又一个画先生。   “我没见过桑苗。”杨心问冲那要桑苗的人说,“你让我回头琢磨会儿。”   “好的仙师!谢谢仙师!”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感谢声里,杨心问快步离开。   “哥哥再见!”   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在水塘里冲他叫,然后挥舞着手,游远了。   杨心问下意识地勾了勾唇角,可随即忽然一愣。   我在干什么?   这些人早就已经死了。   【你瞧这些人可怜,可他们眼下不知苦痛,不晓惊惧,此生所求唾手可得,真假有何要紧,生死又有何分别?他们助我召来旧友魂魄,我送他们美梦一程,何等美谈,如何不算相助?】   那时自己是怎么说的?   杨心问已经不记得了,他只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如若桃源乡一般的美景,是他亲手构筑的幻境。   这些人早便已经死了。   难以言喻的闷痛堵塞住了他的思绪,杨心问急急回首,逃也似得从这小道跑过,将这景色抛在了身后,从姚垣慕的桌上骤然抬起了脑袋。   “大、大哥……”姚垣慕见他脸色不对,越发慌乱道,“真、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把你救下来了,就这样,没什么别的……”   “师兄把他是骨血的消息公之于众了,对吗。”杨心问按了按自己的脖颈,“都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了,你没必要瞒我”   “我——”   “我有点累。”杨心问撑着桌面站起身,“翘课去了。”   姚垣慕呆愣道:“可、可你才上一个时辰不到的课……”   他话音刚落,那抹红色身影却已经如吹灭的火苗般,在他眼前消失了。   //   翘课的不敢回雾淩峰,便晃悠晃悠着去了后山。   后山的樊泉到了这个季节也已停流,没有了樊泉,后山便只剩几个石洞,冬来也没什么人。   鸟雀倒是不少,在筑巢的枝头飞上飞下,松鼠沿着树干窜上,震落了积雪,又惊起一片的鸟来,扑闪着翅膀飞远了。   这里的树木哪怕隆冬也稀稀疏疏挂着点叶子,杨心问寻了个大块点的石头躺了上去,头顶是那零零星星的黄叶,叶间透来的光照在他眼里,瞳仁霎时便紧缩起来,成了两道十字,细得几乎看不清楚。   他身上属于魔物的特征日益增加,他忽然想起陈安道留给他的那封遗书,两坛的血丸,到头来怕不是要陈安道自产自销了。   “师兄有主意,魔物之躯不是问题。”杨心问喃喃道,“问题是魇梦蛛网……”   寻常人的心魄受不住蛛网,哪怕陈安道受得住,杨心问也不会叫他遭这种罪。   那一条条的蛛丝,都连接着一个教众的心魄。这些人日日的梦魇都这般送来,要接触魇梦蛛网,便要将这些联系全部切断。   蛛网中的人,也便不复存在了。   杨心问双手枕在头后面,架起腿来,盯着树杈间的鸟巢:“画先生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为了活命,绝不可能告知我画皮术的术阵,可在画皮术完成之后,我又该怎么摧毁魇梦蛛网?”   交给师兄去做?   不行,那样风险太大了,如果师兄没能控制住蛛网,无首猴可还在里头。   “还有如果要用画皮术,我是自愿的,可师兄肯定会抵抗,怎么样才能叫他听话,下药吗?还是用一席朝露?不行不行,他会今时禅宗的心法,幻境没有用,只能是下药。可是下什么药?我懂个屁的医理我下药……”   无首猴……还有无首猴和画先生,这俩玩意儿不除干净永远是后患,可他妈的怎么除?还有那什么姓盛的,放那么个隐患在身边,师兄到底是怎么想的?蛛网里的那些人怎么办?真把他们扔出来等着他们散魂?   “啊!”   杨心问突然大叫,把在他旁边觅食的鸟儿吓得险些飞不起来。   他骤然翻了个面,双手双脚在石头上扑腾,好像在平面上游泳,又像小孩子在地上赖皮:“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死了!他大爷的都些什么烂事儿!”   “怎么料理后事儿都能这么麻烦!”   杨心问好像忽然疯了一样,时而在石头上时而凫水,时而上蹿下跳,时而如蛆虫般蠕动,时而像咸鱼般翻面。偌大个后山被他搅得群鸟不宁,蛇鼠都快从冬眠里被喊醒了。   闹腾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觉得闷,垂头丧气地坐在石头上,看着面前一只迷路的蚂蚁四处乱撞。   他搓了搓脸,半晌自言自语道:“他给自己安排后事时也这般烦恼吗?”   “为什么一点儿也瞧不出来?”   蚂蚁听不懂,蚂蚁还在四处乱撞。   “你真蠢!”杨心问冲蚂蚁乱发脾气,“你怎么连路都不认!”   蚂蚁听不懂,蚂蚁并不打算接受他无端的辱骂。   杨心问抱着膝盖,蜷缩成了一团,须臾又瘫了下去,就这么盯着头顶的叶片发呆。   他也不知道这样待了多久,日暮西沉,蚂蚁都不见了,可能找到了路,可能已经死了。婆娑的树影如一张破烂的网拢在杨心问身上,他自那晚来的夜风抬起头,慢慢坐起身来。   杨心问扫了扫身上的雪,拢暖了一捧雪水来,冲着脸上骤然拍去。   雪水沿着他的鼻尖和下颌落下,鬓发微湿,那眼里的惶恐、烦躁、不安、悲伤,在雪水落地的瞬间,便同它一起融进了雪地中,倏忽间不见了。   杨心问抬臂,用袖子擦了擦脸。   “今天翘了课。”杨心问再抬头,冰冷的脸上骤然撕开一个俏皮而真挚的笑容,哼起了小曲儿,朝着雾淩峰一蹦一跳而去,“不知道师兄打算怎么罚我呢?” 第179章 狗链子   杨心问期待的惩罚没能如约而至。   他回到雾淩峰的时候, 李正德依旧未归,姚垣慕也在上晚课,偌大的雾淩峰上只有轻居观还点着一豆灯。   陈安道只披着件外衣站在轻居观的门口, 里衣单薄,半披长发,远远看似个幽魂。   只那么远远一看, 杨心问脸上刚挂上的笑容便烟消云散, 他疾步走过去, 脚步声吸引了陈安道的注意。   只见陈安道死死地盯着他, 一张被冷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只一双眼黑黢得看不见瞳孔,两汪深潭一般照着杨心问的模样。   杨心问脚步略一顿,随后便听陈安道哑声道:“去哪里了?”   那声音像是夜风刮过空荡的街巷, 杨心问莫名得打了个寒战, 随即又回过神来,抓着陈安道的小臂就往屋里带:“什么天气你穿这么少站外面,老师生病告假没人管是吧?”   陈安道还在问:“你去哪里了?”   “我去哪里了?我去偷人了!”杨心问恨恨道,“你娘子我正值青春年少, 你成日里病怏怏的叫我不痛快,我不去偷人, 难道吊死在你这一棵树上?”   “你就是真去偷人。”陈安道被杨心问扯得踉跄, 依旧不依不饶, “也要叫我知道你在哪里, 和谁在一起。”   杨心问把人从屋外带进来, 一路扯到了靠墙的柜子边。   他双手一揽陈安道的腰, 把他放在了柜子上, 自己挤进了陈安道双膝之间, 仰起头, 笑道:“那怎么好,我外头的情人怎么能叫你知道?”   坐在柜上的陈安道比杨心问略高一些,杨心问的吐息喷在陈安道的颈上,带着些微的热度和似有似无的碰触,蹭得陈安道冰凉的脖颈微微瑟缩。   “我不与你开玩笑。”陈安道稍稍后仰,“叶珉和阳关教尚且对你虎视眈眈,司仙台当年逃走的几个金莲座必定也还在伺机而动,外面很危险。”   杨心问自下而上地仰望着陈安道,像是再乖顺不过的小狗,又像是随时能咬破人喉咙的凶兽:“陈仙师一手遮天,我跟我情郎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你怕不是都能给我抓回来。”   “我不抓你。”陈安道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危机,他伸手捧着杨心问的脸,柔声道,“我要保护你。”   “保护我。”杨心问不吃这套,挤地更近了些,几乎要贴上陈安道的腿间,“无首猴,花儿姐,牛存,叶珉,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对唐鸾和盛瞰那种危险都不甚在意,却格外容不得他们。”   陈安道被逼得完全靠在了墙上,柜子太窄了,他无处可逃。   杨心问的一半脸照在烛火下,暖光映出的脸色泽温润,带着有些孩子气的漂亮;另一半则覆在阴影之中,失了生动,便像是人手雕刻出来的石像,在暗处望着来人。   “但凡知道我是心魄的人,在你看来都要死,对吗。”杨心问说,“但是你身为骨血的事却瞒都没想瞒,人人都知道,就差没贴个皇榜了。”   “那不一样——”   “就这样你还说什么都不管了要跟我走。”   杨心问的双手撑在陈安道两侧,略微歪了歪脑袋,笑道:“师兄,你玩我啊?”   陈安道一时失语。   “玩我也没事,师兄觉得好玩就行。”杨心问仿佛很体贴很宽容地点点头,“但是盛瞰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他了?”   “那人可太显眼了,一上来就敢跟姚老头呛声,瞧着便是个有靠山的小白脸。”杨心问的手稍微收紧了些,“你什么品位,偷腥偷到那种人身上去的?”   陈安道被他迫在墙边,双腿又合不拢,像是个被硬撬开口的蚌。身后披着的外衣将落未落,屋内暖和许多,几乎热得他有些发烫。   “那是盛家的蛊种,不曾害人。”陈安道被盯得不自在,转过眼道,“可他身怀盛家的邪术,为人立世的理念也被带偏了,把他带回临渊宗,一是看管,二是让人教他人伦天道,不要走歪了。”   柜子忽然晃动了起来,却是杨心问在那儿有一下没一下地顶起柜角。   陈安道死死地抓着柜沿,可他指头的力道不够,好像随时都要晃下来了。   “谁不能教,非要放到临渊宗来教。”杨心问越晃越用力,“陈家十八年前灭了盛家,一年前你把盛家再端了一次,你猜他在这世上最恨的人是谁?”   “你不要晃了……”陈安道终于撑不住,伸手抱住了杨心问,“我头晕。”   “现在知道对我投怀送抱了?你跟那姓盛的不清不楚,我还当你就喜欢刺激的呢。”   杨心问停了下来,托着陈安道的腰臀,朝着床边大步走去。   陈安道攀着他的背,小声道:“我送你的东西呢?”   杨心问把人扔在被子上,俯身从枕下一掏,一个金绳结玉的手链出现在他掌中。   那是陈安道给他包在利是里的东西。   “为什么不戴着?”陈安道躺在榻上,伸手拿过那手链,往杨心问的腕子上套。   杨心问眯了眯眼,由着他弄。   他见陈安道弄完了,脸上竟浮现出了些许的笑意,心里霎时有了成算:“我怕到处弄的血会弄脏了它才没戴,倒是忘了问你,这手链是做什么的?”   陈安道给他戴了手链,心情似是很好,甚至偏头蹭了蹭他的掌心:“是保平安用的。”   “怎么个保法?”杨心问气笑了,“里头的魔气你当我闻不到吗?又是什么定位的咒诀?是不是还是从盛瞰那里套来的?”   陈安道神色一僵,方才他蹭着的掌心骤然捏住了他的脸。   “陈安道,你竟敢给我套狗链。”   杨心问渡出一点灵力吹灭了火光,屋内霎时暗了下来。   漆黑之中,陈安道感到自己身上的人骤然压了下来,他的两手被人扣在了一处,单薄的里衣在动乱中敞了开来,双腿叫人用膝盖猛地顶了开来。   被褥和衣物被掀开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一只手掀开他的衣襟,一路滑到了他的腰侧。   屋子里静了一瞬,杨心问好像停下了动作。   陈安道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这样的停顿和安静反倒叫他不安,他挣动了两下手腕,刚想说手有点疼,便感到颈边凑上了个毛茸茸的脑袋。   “汪。”   愤怒的,委屈的,却又到底是乖驯的一声叫。   陈安道一愣,他被扣住的手动了动,指尖摸到了杨心问还好好戴着的手链。   啊。   兴奋在指尖那一处炸开。   触电般的刺激冲击着他的骨髓,在他的脑海里鸣啸着升空,绽放。   陈安道从未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欲.望。   哪怕在那一晚无数次高.潮,失神,都不如这一刻半分。杨心问自愿戴着他给的手链,在他耳边臣服似的一声犬吠,让他浑身都在发烫,发抖。   他如一条垂死的鱼一样弹动着,把杨心问吓了一跳,就在杨心问松手的瞬间乱糟糟地起身,又使出浑身的气力把杨心问按在榻上,抬膝骑了上去。   “你悠着点——”杨心问被他胡乱地扒着衣服,下面还被无意间扇了两下,疼得他吸气,“这姿势可累了,你别扒完我衣服就说没力气了。”   确实差不多,陈安道抹黑地一通乱抓,跟杨心问的腰带逞凶斗狠了半盏茶的功夫,腰带完好无损,他已经累了,还得杨心问自己来,三两下脱了衣服,又被陈安道骑了上去。   “诶诶诶!!你等等等等!!!”杨心问眼见着陈安道竟然二话不说地往自己那玩意儿上坐,吓得忙将人腰把住往上捞,“你急什么,你想把我俩都疼死吗?”   “不疼的。”陈安道睁眼说瞎话,低头胡乱亲着杨心问的脸,“不疼的。”   杨心问信他才有鬼,一只手制住了人,另一只手忙去掏乾坤袋里的伤药膏。   就在他捂热那软膏的时候,坐在他腹上的人竟还不老实,挣动不停,柔软的触感反复折磨着他,还不停地催促着“快点”“快点”。   翘课来跟师长乱搞。   杨心问的手指送进去时分神想:好像有点刺激。   虽然不知道师兄的喜好为什么那么怪,竟然喜欢听他狗叫,但是好刺激,师兄好热情。   “乖宝,别怕……”陈安道竭力晃动着腰身,这姿势对他确实太累了,还非要把杨心问拉起来跟他一起累,两人似是对坐着,下面却紧密地连在了一起,“我保护你。”   他似乎真的很喜欢这样,能捧着杨心问的脸,能抱着杨心问,一会儿叫他“乖宝”,一会儿叫他“乖狗”,两腿打着颤动不了了,还依依不舍地装作自己不累。   杨心问很给面子,已经上手抱着他上下颠了挺久,依旧夸道:“师兄好厉害,再坚持一会儿,再一会儿。”   被他哄得晕头转向的陈安道似乎真的觉得自己很厉害,极有参与感地回应着。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大喊:“师兄!大哥!我回来了!”   杨心问轻轻“啧”了一声,皱了眉头,正要喊一句“自己玩儿去”,便骤然被包进了一床被褥之中。   陈安道把他死死地包进被子里,好像生怕他走光。   杨心问看了看光洁赤.裸的陈安道,又看了看自己还穿着身上的袍子和裤子,一时无语,扭头对门外喊:“知道了,自己玩儿去,里头忙着呢。”   “哦……”姚垣慕已经跑到了门口,见屋里连灯都没点,静默半晌,福至心灵,立马道,“好的!我、我我我我我回屋子里去了!”   说完便跑了。   跑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谨慎道:“大、大大大大哥!咱们明早还要早起,师兄明早也还有课,你……你你你你你们——议事!议事不要太累了!” 第180章 找茬   姚垣慕是个贴心的好孩子, 可惜劝错了对象。   杨心问听得进去,可陈安道没听进去,他用一种想死在床上而非三元醮的决心缠着杨心问, 甚至结束后还不许人出来。   杨心问怕他生病,哄了半天才同意去清洗,最后人在水桶里睡着了。   “你可真行。”杨心问哭笑不得, 用被子把人卷成个竹筒放回去, “困成这样了还瞎折腾, 明早看你怎么起床。”   次日卯时, 杨心问跟姚垣慕按时出了门,临走前探了探陈安道的额头,有些微微发热。倒是没什么大碍, 陈安道只要不是发冷, 一般发热很快就能好,便将上午的祟物生息和下午的武演调了个时间,通知各峰,众人便提了剑, 在天矩宫的门前汇合。   昨日的功课,杨心问自然是没做的, 今日要考校的《临渊剑法》的《见我》里的后四式, 他也是一点没学的。他老神在在, 姚垣慕却颇为担心, 不住道:“大哥, 趁长老还没来, 你先跟着我练一练, 能会一式算一式啊。”   杨心问在低头拨弄手上的链子。那链子是金丝搓的, 中间包着米粒大小的白玉, 用手指拨弄能轻轻打转。   “你看我这手链?”杨心问头也不抬,“好不好看?”   姚垣慕皇帝不急太监急:“好看的好看的,大哥,你真不现在学一下吗?”   “哼。”杨心问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也就剩好看这么一点好处了。”   天矩宫前的平台此刻乱糟糟的,一群睡眼惺忪的年轻修士拿着佩剑比划来比划去,连剑鞘都不卸,也是怕没睡醒砍到人了。   杨心问站在边上看了一圈,总算在人堆里看见了盛瞰。   此人似是还没有佩剑,拿着把临渊宗配给的桃木剑瞎比划。虽然杨心问也不识得临渊剑法,但看他那剑尖总朝着自个儿大腿的动作,想来肯定是个学艺不精的。   “这剑招要是比划不出来,季闲会怎样?”杨心问偏头问姚垣慕,“也要罚跪吗?”   姚垣慕摇头:“诹訾长老腼腆内向,格外怕人多,若是谁犯错了,他只会小声地叫人滚。”   杨心问回想起在岁虚阵里见到的季闲,倒是不知道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玩意儿还有什么可怕的。   辰时一刻,季闲姗姗来迟。   在临渊宗的这一代长老里,季闲是唯一一个摸到了静水境的人,如若说兴浪境圆满和巨啸境之间隔着鸿沟,那巨啸境圆满和静水境之间便有如隔着天堑,他能摸到静水境,哪怕还未完全突破,都已有资格被称作“大能”。   饶是如此,那张脸上不见半分意气风发,五十来岁的模样,长而白的胡须和眉毛并不打理,极污糟地打卷、盘结,分明还没到伛偻的年纪,却始终佝偻着脊背,远看便像个小老头子,一双眼藏在眉毛下,由始至终都看着地面,没抬起来过。   他不仅和二十多年前的“白衣送葬,一剑断三秋”的季闲看起来毫不相干,甚至相比三年前也肉眼可见得落魄污糟起来。   他来了之后并未说话,而是对着静默的人群摆了摆手。   众人连忙列队排好,姚垣慕领着杨心问和自己一起站在了最后面。   “咱们藏后面一点。”姚垣慕心存侥幸,“这样动作跟不上,也不一定会被发现。”   和他一般想法的显然不只一个,后排人满为患,且每个人都想往后挤。本来站在后面的又被挤到前面,立马又往后钻,钻来钻去的,个个都快在天矩宫门前挤成大饼了。   杨心问跟着挤了一阵就不挤了,姚垣慕因为太过圆润也实在挤不进去,最后两人努力一阵,还是站在了第二排,季闲稍稍抬眼便能看到的位置。   姚垣慕愁眉苦脸的,看着比自己没练剑还要伤心。   好巧不巧,前头站着的就是姚业同和方崚和,这两人方才便没有往后挤,而是大大方方地站在了第一排,显然是对武演很有信心。   发现他们站在后面,还回头冲他笑道:“二位怎么不去后面挤了。”   姚垣慕格外不想叫这两人在杨心问面前显着,他手心冒汗,在裤腿上擦擦,语气不善道:“跟、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那两人闻言一愣,倒是头回听姚垣慕这么说话。   “你这是什么语气?”方崚和冷笑道,“找着靠山了不起啊?我都查过了,你那靠山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出身,星纪长老一时心软带上山的而已。”   姚业同皱眉:“垣慕,我们同族出身,我只是关心你的课业而已,你为何这样与我说话?”   “我是叫我师兄带上山的。”杨心问纠正道,“上了山两三天都没见着我师父呢。”   那两人不明白他纠正的意义所在,只有姚垣慕深深地叹了口气:“大哥你真是……”   “你们俩练剑练得怎么样?”杨心问开口问道,他语气平常,竟带着点过问小辈功课的口吻,“看你们站那么前,应该挺有信心的吧。”   方崚和一点就炸:“废话,不然跟你们一样耗子钻洞样的往后钻?”   杨心问说:“真的练得不错吗?一会儿演练不会突然忘招?”   姚业同:“自然不会,不知杨道友是什么意思?”   “不会动作不到位?”   “你少来给我们施压!”方崚和暴躁道,“我们有的是真才实学,你再怎么施压我们也不会失误的!”   杨心问笑着点头:“那就好,我看你们那么爱叫别人给你们做功课,有些担心,练得好就行。”   “你——”   “崚和。”姚业同轻咳了一声,方崚和抬头,便见季闲站在他们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周遭不知何时都已经安静了下来,就属他大吵大闹得格外显眼。   方崚和登时脸色通红,立马把头埋了下去。   所幸季闲不爱多说话,没有叱责他。待安静下来后,他便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大家可以开始了。   方崚和怀着满腔怒意,立刻抽出了剑来,以剑竖立左肩处,接着转腕起势。   他的确是练得很认真。大多的年轻修士都希望成为剑修,剑修的战斗能力是最强的,尤其是在一对一的单挑擂台上,剑修可谓无往而不利。   相比不起眼的符修、命修、医修,剑修无疑是最潇洒,最叫人憧憬的路数。   而且比起窝在书房看书,喜好在外活动也是大多少年人的习性。   方崚和入学宫三年来几乎从未自己抄过书,但却没有一日疏于练剑的,如今他已是兴浪境后期,比之同期的修士,确实已算是不错。   他动作行云流水,哪怕三心二意,依旧不见滞涩。   他一边运剑,一边偷瞄着季闲。   令他失望的是,诹訾长老并没有看他,那双浑浊的眼越过他往后看着,似乎后头那群歪瓜裂枣比他还要更值得一看。   方崚和这么想着,却察觉到了另一道视线。   他趁着背身的动作往后看,发现季闲不看他,那杨心问反倒是盯他盯得很紧。不仅盯得紧,而且手上的剑势流畅至极,每个动作都各有轻重缓急,出剑刚而直,压身低而柔,回刺隐蔽而曲度优美,分明是将这套剑法吃得格外透彻!   好啊,这人竟是在扮猪吃老虎!   方崚和心中急怒,脑中一片空白,下个旋身侧劈的动作竟是一下没接上。   便见杨心问的动作却也在此时忽然一滞!   方崚和还没回神,就听杨心问轻轻“啧”了一声,露出了有些许鄙夷的神情,目光一转,落在了他旁边的姚业同身上,侧劈的动作立马跟上,那凝滞一瞬的剑势已油然续上,与姚业同的动作完全同步,甚至更到位,更优美。   他在模我们的剑法!   方崚和全然愣住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这么快的出招,如果现场模仿,会手忙脚乱不说,衔接也绝不可能这般流畅,而且必然会比他临摹的人慢上些许。   而杨心问动作相比姚业同不仅看不出来半分滞后,甚至在一些发力的动作上到位得更快,停得也更利落!   当时他们习得这招时,都是先将招式拆解,分开研习,然后再串联起来,从滞涩到流畅。二十天的年假里,他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练这四试,方能有眼下的得心应手。   【听说那杨道友是星纪长老从民间抱上来的,不是什么显赫的世家出身,孤儿出身,不足为惧。】   姚业同与他说这些话时,他想也没想便点了头。可如今再细细思索,民间的孤儿这么多,为什么星纪长老独独抱他上来?难道是贪图他的美色吗?   寻常人怎么可能上得了雾淩峰,拜在星纪长老门下?   就连那姚垣慕,虽然是窝囊废一个,但灵力却极其惊人,远非常人所及。   方崚和气得牙痒,就连动作都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只是拧着头,死死看着杨心问。须臾,杨心问也收了剑,他才如梦初醒,这四式的展示,竟已是结束了!   糟了!   “你。”季闲终于正视了他一回,手指点了点他,而后到下一排,一路点下去,“你,你,你……还有你,你们两个。”   他一排排点下去,点完了最后一排,才慢慢走回来,兜袖低下头,像是在局促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嘴里却小声道:“滚吧。” 第181章 过错   “诹訾长老!”方崚和忙道, “我、我不是没练!我只是……只是刚才走神了!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像是没想到有人在他说出“滚”之后还敢纠缠,季闲低着头退后一步,复重复道:“滚。”   “我——”   “崚和。”姚业同轻轻叫他的名字, 暗地里冲他摇了摇头。   方崚和狠狠一咬牙,目光自杨心问那没精打采的脸上晃过,到底是不肯咽下这口气, 开口道:“长老!弟子练剑不勤, 自知有错, 但杨心问方才紧盯着旁人的剑术舞剑, 分明也是没练!您不让他滚,弟子不服!”   姚垣慕气得腮帮子鼓气儿,像个愤怒的河豚, 好像想滚出去把这人碾死。   “冤枉啊。”杨心问没去看方崚和, 却是迎上了季闲朝他递来的视线,“我练了。”   “你胡说!”方崚和连忙道,“长老,你叫他一个人舞那四式, 一看便知!”   杨心问捧着心口,娇俏道:“那么多人看我一个, 多不好意思。”   “你——你分明是——”方崚和一跺地, “分明是心虚!”   季闲的嘴巴张了张, 似是说了什么, 可没人听见, 他见无人听他说话, 便没了说第二次的勇气, 有些发蔫地站在一旁看这几人吵。   “杨道友, 这论剑大会将近, 参赛的人选便是由各位长老指定的。”姚业同此时走出来,他声音沉稳舒缓,带着些主持大局的庄重,“为了能被选上参赛,光我临渊宗的威名,大家都摩拳擦掌,抓紧每一个能展示的机会。道友却这般内敛,不紧不慢……可是已从实沈长老那儿得了名额?”   此言一出,方才还不过看热闹的人,眼神霎时凌厉了许多。   连带着那细碎的议论声也变了方向。   “可不是吗,雾淩峰连二代弟子都没有,却有两个长老,这名额必定是落在他们俩身上的!”   “凭什么啊,我们勤学三年多,他才来几天?”   “瞧,他连弟子袍都没穿,一身红得招摇,实沈长老都没罚他,太不公平了!”   “他昨天还翘课了!”   “什么?才第一天就敢翘课了?”   “你们懂什么?”抗着锄头的大汉刚从这缝隙间路过,闻言大怒,在蛛网间跳脚道,“你们什么境界,杨仙师什么境界?你们能弄田出来吗!你们能弄牛出来吗!个吠犬不咬人!也不嫌没面子!”   杨心问昨晚用幻境密不透风地封了这群人一晚上,眼下才放出来没多久,这群人便闹上了。   “就是就是!”几个小孩儿屁也不懂,就会跟着瞎吼,“仙师比你们厉害多了!”   在挑蚕丝的女人手下麻利,竟还能分神看他:“杨仙师,露一手给他们看!”   “露一手露一手!”   “哇啊!”小孩儿纷纷举起了自己的一只手来,“露一手!”   蛛网内外都吵得要死,杨心问把他们纷纷关回去了:“什么热闹你们也凑。”   被关回去也不影响这群人在那儿喊“露一手”,外头对他和陈安道的议论也不见消停。   “锵”一声,杨心问的佩剑骤然出鞘。   周遭一静。   可杨心问并没有动,虽然方崚和在那不住地挑衅他,叫他上去自己舞出那四式来。   他的眼转着,扫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   “二十七、二十八——”   “他在干什么?”   “不知道,估计是被说中了,他根本就连剑都没练。”   “三十八,三十九,四十——”   “就会耽误我们上课,实沈长老也太不公正了!”   “五十三。”杨心问点点头,“除了我们以外,五十一。”   姚垣慕已有所感地小跑两步,躲在了杨心问身后,抱头蹲下。   就在他蹲下的刹那,一声剑鸣巨响,宛如鸾鸟惊山,杨心问控出的剑乍分五十一道剑意,一时间金光大作,罡风过境,剑意在空中悬吊,就在众人呆愣的瞬间,梨花暴雨般朝着众人扑来!   “慢!”   季闲骤然出声,不再作壁上观,踏前一步,控剑出鞘,杨心问却早有防备,回身便是一剑格挡,竟是压回了季闲一步。   “长老,你原来会说话啊。”杨心问的右眼在两剑相击的缝隙里,笔直地看向季闲,那眼里含笑含恨含煞,季闲一愣,恍惚间竟觉得自己是看过这样的眼的。   在一个雨夜,在窄小的桥上。   周遭似乎响起了雨声。   “我其实一直想问你。”杨心问转腕卸力,趁着季闲分神的片刻,将方才投下的一席朝露收回,猛地拨开他的剑近身蹬踏,竟是将季闲径直蹬倒了,“你这么怕人,可是做过什么亏心事?”   五十一道剑意齐齐停在了众位弟子的脖颈处,杨心问能感到只有三个人及时挡住了。   随即那剑意带着些恶劣的调皮,在他们颈上刺出了个极其细微的血点,接着骤然碎裂,恍如千万只金蝶翩飞、坠地、消失。   没有人动,没有人出声。   所有人都定定地看着跌坐在地的季闲。   季闲恍若未闻,那不过一瞬的一席朝露,勾起了他记忆中的一场雨,那场雨过了快三十年却没停,反而越下越大。   他再没有撑过伞。   杨心问收了剑,后知后觉自己多少有些冲动。季闲的境界比他高太多,巨啸境圆满之于半步巨啸境是绝对的压制,在他面前用一席朝露,哪怕对方再轻敌,哪怕只一瞬,也是有暴露的风险的。   可他还是用了。   杨心问的身影此刻在季闲眼前,与那夜桥上的两人重合在了一起。   那是季闲该受的噩梦。   他收了剑,回身看向那一群噤若寒蝉,一动不动的弟子。   本想出言嘲讽几句,却又觉得这群人无论做什么反应,似乎都无法给他带来快感。   正要作罢,却听一人道:“好!”   这声叫好太过嚣张,杨心问循声看去,便见盛瞰抚掌大笑:“妙哉!”   “倒是小瞧你了。”另一道女声传来,就在杨心问旁边,“我还当你也是姚垣慕这般的软柿子,倒是有几分血性。”   出声的女子模样清秀,两道眉毛格外细而弯,乍一看有些滑稽。   “在下白归。”那女子冲他朗笑道,“五十道剑意,还能道道如有实形,你什么境界?”   “至少跟你一样是兴浪圆满。”从人群之后响起个清脆的男声,话里带笑,未见到人脸便已觉得春风拂面。杨心问抬眼望去,一个手持桃木剑的修士正翻腕收剑,收的时候才忽然发现这桃木剑是没鞘的,有些尴尬地用剑尖挠了挠头,继续道,“估计有巨啸的水平了。”   “真的假的,巨啸?”白归奇道,“徐麟你天天嚷嚷着有感觉了要突破了,你感觉真靠谱吗?”   “你不信算了。”徐麟不以为意,冲着杨心问拱手道,“在下徐麟,道友身姿潇洒,境界不凡,叫人一见难忘!”   “徐兄这奉迎拍马的水平果然见长啊。”姚业同冷哼一声,收剑入鞘,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物一边道,“杨道友,有话好说,你做什么要踹翻诹訾长老?”   方才挡住了那道剑意的,便是这白归、徐麟、姚业同三人,虽稍有狼狈,却比之其他面如土灰的弟子要好看得多。   杨心问扫了这三人一眼,又看了看虽然完全没反应过来但还在狂笑的盛瞰,回答:“长老砍我,我总不能站着让他砍。”   白归闻言仗义执言:“就刚才看来,诹訾长老没把你怎么样,倒像是你对着呆若木鸡的长老又砍又踹。”   “但是确实是师父先出的手。”徐麟把桃木剑随地一扔,双手兜袖凑到了季闲身边,“师父,你不会真到年纪中风了吧。”   姚垣慕早就吓得肝胆欲裂。旁人看不出来,他却是知道的,他的灵场较之旁人要重而广得多,那一瞬倾泻出来的不是灵力而是魔气,他大哥竟然有种到在诹訾长老面前动用一席朝露!   “大、大大大大大哥……”姚垣慕还蹲在地上,双手扯着杨心问的衣角,“我我我我我我我们快快快快跑吧……”   “道友不必这般害怕。”徐麟蹲在季闲旁边,慷他人之慨道,“我师父向来不敢找人麻烦,你就是不小心把他捅了个对穿,他也不会多说你两句的。”   杨心问垂眼看他:“你师父?”   徐麟见他跟自己说话,很高兴道:“不错。”   “你姓徐?”   “正是。”   “徐苶平和徐苶遥是你什么人?”   徐麟眨了眨眼,须臾笑道:“惭愧,那两个罪人原是我不太熟的远亲。”   “那两人因谋害圣女传人获罪,算算时间,想来杨道友是认识他们的。”   听见徐苶平和徐苶遥的名字,季闲躺在地上兀自发呆的神情终于有所变化。   “苶平,苶遥。”季闲的眼珠子转动着,看向了杨心问,“他们都被叶珉害了。”   杨心问闻言也蹲了下来,凑到了季闲的耳边道:“当年就是你换的心青叶,对吗?”   徐麟一脸堆笑地挡在季闲面前:“杨道友,我师父这几年精神恍惚,脑子不好使,你不要听他——”   “是我。”季闲回答,同时推开了徐麟,以眼神示意他离开,接着又看向杨心问,“是我。但是我没看错,叶珉便如我所想的那般早有异心,若你当时不费心救他,他早就死了。”   徐麟一步三回头地走远。   “对,我已经后悔了,叶珉该死,我不该多事。”杨心问忽然笑了,这是他这天见到季闲之后的第一个笑。   “但是徐苶遥和徐苶平不是他害的。”   “你利用他们给叶珉下毒。”他轻声道,“分明是你的过错呀,诹訾长老。” 第182章 有求于人   季闲一怔, “错”字于他就像是个禁咒,只需这一个字,他就不得不回望他迄今为止的所有人生, 到底哪些是错的,哪些是对的。   他不敢想。   二十岁时,季闲已入了巨啸境, 年少成名。   二十五时, 他便摸到了静水境的门槛, 举世皆惊, 较之那素有天才之称的李稜也半分不逊色。长明的三秋剑不输浮图的君子剑,临渊宗的年轻宗主是李稜,长明宗下一任宗主, 似乎也非他莫属。   作为长明宗的下一任宗主, 季家的下一任家主,他知道了许多。   知道了,便要承担,他接下了押送最后一批祭品的任务。   那天他的三秋剑没有出鞘, 只撑了一把伞。可大雨还是将他淋湿了。   而今年近六十,那厚重的雨幕仍遮着他的眼, 他停滞不前, 没有半分长进。   寻常的修士在巨啸境之后, 衰老便会变得缓慢, 岁寿渐长, 只他一人心魄不定, 久难安眠。   岁月丝丝缕缕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他的剑钝了, 斩不了三秋, 连他自己的长髯都要割不断啦。   季闲在徐麟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   “他们二人原本只需在司仙台关五年。”季闲轻而慢的,一字一句道,“但在叶珉被尊为司仙台客卿,拜入长明宗之后提出了重审此案,他们二人才被判了死刑。”   “苶遥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说,她求见叶珉,求叶珉看在往日同窗的情分里,至少饶了她弟弟。”   季闲打结卷曲的胡须散发着一股腐朽的臭味。   “可叶珉说:‘你们害我的两个师弟一个生了病,一个肩上被砍了一刀’”   “‘你们难道不该死吗?’”   日近晌午,刺眼的日光映在雪地上,将季闲的胡须衬得越发脏乱发黄,他囫囵的一身,乍一眼像个乞丐一般立在雪中。   “那是个怪物。”季闲低着头,愣神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他似乎很怕那影子,于是又别开眼不看,“我当年不该用心青叶试他,我应该用南山云雀卵直接毒死他。”   早就落光叶片的银杏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枝。那交错的树枝网落成雪花般的黑影落在地上,似一朵朵盛开的漆黑的花。   “他们在说什么?”白归歪了歪脑袋,问一旁的徐麟,“这课还上不上了?”   徐麟面色沉沉,没有注意听,反倒是稍远些的姚业同回答道:“诹訾长老那一脚被踹得不轻,而且到底……有些失了颜面,今日应该是就此散了吧。”   果然如他所言,季闲和杨心问说完话后,便让弟子自行温习之前教的剑术,而他推开了想上前搀扶的徐麟,自行离开了天矩宫。   “唉。”徐麟抱臂走到了杨心问身边,“杨道友,当年那事儿吧,确实是我师父冲动,但你们也别揪着不放了,叶珉可还好端端的,我那俩倒霉远亲可是都以死谢罪了。”   姚垣慕蹲在一旁还没起身,闻言念念碎道:“你懂什么。”   “难道你很懂?”徐麟低头道,“你那会儿可也还没上山吧。”   姚垣慕“哼”了一声,转到了另一边抓杨心问的衣角,像个巨大的皮球贴地滚动。   虽然没有了长老盯着,但刚才杨心问的那一剑余威尚在,瞧见了同辈之中有这样的人物,大多人都有些坐立难安,生出些焦躁来。   他们本也不是偷奸耍滑的人,当下也没有一人趁机离开,而是各自散开习剑。   论剑大会四年一次,弟子参会的名额,每个长老手上都有两个,宗主有三个。但李稜从不管这些,所以实际只有六位长老手上合计十二个名额。   这大会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奖励,但向来是各个世家和宗门之间较量下一代水平的秤杆,若是谁家小谁打得漂亮,整个家族都与有荣焉;若是某姓小畜生被打得惨不忍睹,那此人便再难受宗门和家族都重用。   再加上如今司仙台式微,想进如日中天的陈氏听记寮,主司正必须要有巨啸境,副司正也得在兴浪境后期及以上,光有世家背景已经不够了。   对于眼下临渊宗的弟子来说,没有什么比违禁被抓,送到实沈长老那里挨罚更可怕的了。   挨罚事小,给陈安道留下了坏印象事大,若是因此进不了听记寮,那必定会度过一个相对失败的修真生涯。   当然,这些跟杨心问都没什么关系。   他见季闲走了,转头便拎起姚垣慕走人。   “大、大哥,我们去哪里啊?”秤砣一般的姚垣慕被杨心问拎小鸡仔一样带走,“这还没放课呢。”   “回雾淩峰,看看师兄退烧了没,他早上还有点低烧来着。”   姚垣慕茫然道:“可是师兄不在雾凌峰啊。”   杨心问轻快的脚步一顿:“为什么?”   姚垣慕伸手在自己的衣襟里掏了掏,拿出了个小本子来,打开一页指给杨心问看:“今天是蕊合楼一案文书校对的日子,师兄这会儿肯定在霁凌峰呢。”   “在霁凌峰干什么?”   “新任的玄枵长老岳铎,也是半月后合会代表岳家出席的人。”姚垣慕小小声道,“他们都想借蕊合楼的事撬动司仙台和叶珉,自然要私下偷偷密谋。”   杨心问把他放了下来,两人蹲在树底下讲小话,不远处的弟子们看着这二人,手中剑舞得越发虎虎生威。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杨心问拿着那小本,不满意道,“师兄都没跟我说过这些呢。”   姚垣慕忙道:“大哥回来之前,这些事都是我在做,大哥如今回来了,自然便要交给大哥了!”   他说着快速翻着本子:“每天寅时三刻抄录葵序机巧鸟、天涯咒内例定讯息的任务,记录例会的日期,确认宗内禁制轮换情况和排班,写拜帖、请帖,还有——”   “仔细想想。”杨心问打断道,“其实你一直做的不错,那还是你做吧。”   姚垣慕不识好坏,只觉得这光荣的任务本该由大哥来做,可大哥似乎格外信任他,跟师兄一样相信他能做好。   他甚至有些许害羞扭捏地眨眼道:“这、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杨心问拍拍他的肩,“你要相信自己。”   姚垣慕被卖了还帮着数钱,高高兴兴地应了下来。   既然陈安道有正事,他们也不好去打扰。姚垣慕留下来练剑,杨心问抱着剑法图寻了个僻静处看,眨眼便到了饭点。   时近论剑大会,许多弟子都开始辟谷。   虽说除却突破洗髓之外,辟谷的用处收效甚微,但一旦有一人开始辟谷了,周遭的人便会有样学样,天矩宫后的膳厅已是多日不开,大部分弟子都在各峰的小食堂吃饭。   姚垣慕非常脱俗,哪怕全世界都说辟谷大有裨益他也不屑一顾,从箱笼里抱出两个碗蹭蹭地跑到树下,邀请杨心问一起去雨淩峰的小食堂吃饭。   姚垣慕说:“雨淩峰的小食堂特别好吃。”   “有些什么?”杨心问用膝窝勾住了树干,仰倒下来,倒吊着问姚垣慕,“肉多吗?”   “自然是管够的。”   姚垣慕刚要回答,便被另一人插了话。两人转头看去,白归和徐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套近乎的神色。   “我们雨淩峰的小食堂,虽以药膳为主,却兼具口味和功效,既能满足人的口腹之欲,也能有助修为提升,比之盲目辟谷要有效可靠得多。”白归做了个“请”的手势,“若是不嫌弃,不若我们一同前去。”   “嫌弃。”杨心问径直道,“我不吃药膳,这世上不可能有好吃的药膳。”   白归一哽,可还是坚持道:“虽是药膳,但口味还是很好的。”   姚垣慕也跟着说:“大哥,雨淩峰的小食堂真的很好吃。”   “你少来,上次就是你骗我,说师兄做的枸杞煎红草茎拌饭好吃。”杨心问严肃道,“我宁愿啃盘子。”   徐麟便说:“那不如去我们云凌峰的小食堂,大鱼大肉,应有尽有。”   云凌峰的小食堂杨心问是吃过的,确实不错,只是当时掌厨的是徐苶平。   “诹訾长老刚被我踹一脚。”杨心问摇头,“我疑心你们要在云淩峰坑杀我,不去。”   他说完膝弯一收,荡回了树上。   树上的积雪叫他簌簌荡下来些,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   高处的少年人双手枕在脑后,架着两腿,书随手盖在胸口,艳丽得有些虚假的脸上却带着生动的烦躁,连睫毛落在脸上的阴影都在灵动地跳跃,一时间分不清是山魅还是活人,徐麟和白归竟是有些看愣了。   只有姚垣慕不忘初心,丝毫不为美色所惑,抱着饭盆灵机一动道:“大哥,我们去霁淩峰找师兄吃饭吧!”   那蝶翼般长密的睫毛簌地睁开,一个黑影霎时在他们面前落下。   杨心问业已一手搭上姚垣慕的肩:“走着。”   树下那两人一时没回过神,半晌才对视一眼,匆忙跟上。   “你们雾淩峰的师兄弟关系原来这样好。”徐麟很会看眼色道,“真是令人羡慕。”   杨心问斜眼瞧他,那一眼明明白白地写着:你们跟来干什么? 第183章 霁淩峰   徐麟别过眼, 厚着脸皮当看不懂。   白归轻咳了一声,被杨心问和姚垣慕那两双“有何贵干”的眼瞧得分外不自在,到底脸皮不够厚, 讷讷道:“杨道友……似是比我们还年少,却已入了巨啸,着实叫人羡慕。”   其实杨心问的元神有外形而无内里, 那剑只有个轮廓, 还没能完全现出实体来, 并不算完全入了巨啸。   但他确实已越过了那许多修士这辈子都难以跨越的鸿沟, 元神完全成形只是时间的问题。   “实不相瞒,我和徐麟都在兴浪境圆满期滞留了两年有余。”白归说着肘了肘徐麟的腰,示意他也说点话, “这次论剑大会上, 雒鸣宗和长明宗都会有巨啸境的弟子出战,我们迟迟未能突破,着实是有些心急了。”   杨心问“哦”了一声。   他反应冷淡,白归有些说不下去了。徐麟再接再厉道:“道友这般年少有为, 可是曾有什么机遇?”   “能有什么机遇?”姚垣慕谨记师兄的教诲,要严防死守他大哥的秘密, 连忙道, “我大哥天赋异禀, 你们学不来!”   徐麟讪笑两声, 也不答话, 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们两人一路跟到了霁淩峰上。杨心问当他们不存在, 姚垣慕一路冲他们摆脸色, 他们也不退却, 就这么死皮赖脸地跟着, 不说其他,至少想进步的决心是有的。   杨心问不理他们,兀自前进。   再上霁淩峰,此处已与当年大有不同。   上一任玄枵长老庄才兜比脸干净,没家世依仗,卜修又是最烧钱的路子,整个霁淩峰突显一个凑合能过,连观都比别处破烂一些。   如今的玄枵长老姓岳名铎,乃是名门岳家的主家出身,今年三十有二,资历虽浅,但天资卓绝。身为男子,难以将岳家的飞声不去三十二式发挥到极致,便在二十出头时拜入红枫城,习得伴生无我剑法。   后将飞声不去剑法的柔韧,与伴生无我剑法的轻巧相结合,又请闻家锻了把柳叶软剑,自成一套“怜水生”剑法,算得剑修大家。   这峰顶上的小破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拔地而起的院落。两进大门,岳铎这三年内收的近二十位弟子都在此处,两人一间屋,这二十位弟子又收的杂七杂八二代弟子四十余人,也都在这里,四人挤一间屋子。   院落里熙熙攘攘,人挤人地在练剑,书房中还有齐齐的朗读声,端着饭碗路过的人也不少,廊下甚至蹲着两排正在扒饭的弟子。   这一个小山峰,倒是比天矩宫还热闹了。   杨心问皱着眉,看不出这里半点昔日的踪影。   庄才和夏时,都仿佛从未存在过。   “玄枵长老隔三差五的就要收徒,这霁淩峰一向热闹。”徐麟见他出神,以为杨心问是在奇怪这里怎么这么多人,“长老出身岳家,又曾拜入红枫城,为人仗义豪迈,同许多门派世家都有交情,不少人便通过他往临渊宗里塞人。”   杨心问看着面前这条长廊,两边都蹲着吃饭的人,中间也没留条道儿:“这都塞堵了。”   他蹲了下来,凑到一个扒饭的弟子身边:“道友,你们这儿峰主的书斋在哪里啊?”   那弟子头也不抬,一边扒一边含糊道:“峰主没有自个儿的书斋,大家都是一块用南面的小书房的。”   “南面。”杨心问原地转了圈,指了指南,“这边。”   四人艰难地穿过人群而去。   行过回廊,穿过漏窗围起的青竹小路,便见一个书斋坐落在竹林丛中。   这一路虽然有种“曲径通幽处”的感觉,但实际上并不“幽”,那在雪地里依旧葱郁的竹林小屋边围着一圈人,因为书斋被占用,于是在外头捧书,摇头晃脑。   杨心问看见了门上贴着的静音和蔽目符,看字迹便知陈安道还在里面,便走上前敲了敲门。   不等他喊“师兄”,门就被豁然打开。   一个浓眉大眼,肤色黝黑的年轻脸庞探了出来,气若游丝道:“徒儿……别急,这书斋我还得用一回儿……”   他生得极为正派刚毅,可眼下那双大眼里没一丝活人气,过了好久才睁开了困得打架的眼皮,不确定道:“咦……我什么时候收了长成这样的徒弟?”   “小子杨心问,是雾淩峰的二弟子,见过玄枵长老。”杨心问退后一步抱拳,“我师兄可在这里?”   岳铎愣了一会儿,随后骤然掀起了困成三层的眼皮,跟瞧见了天降神兵一般激动:“在在在!他在!”   他猛地拧头,冲屋子里喊道:“实沈长老!你师弟找你!要事!必定是要事!”   门外四人被他这一嗓子吼得一激灵,杨心问在原地踮了踮脚,随即便见陈安道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见过实沈长老。”徐麟和白归先后行礼,再抬头时,杨心问已经两步凑了上去,喜笑颜开道:“师兄,可大好了?”   二人具是一愣,徐麟揉了揉鼻梁,再睁眼,好像在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刚才看我们好像在看两条挡道的狗。”白归小声道,“但他现在好像在摇尾巴。”   “你们怎么来了?”陈安道眼里一亮,面上顷刻间融化出一抹笑意来,“晨间发了些汗便已大好了,今日的武演如何?”   岳铎的耳朵一动,诧异地斜眼看来,这跟自个儿说话的分明是同一把嗓子,怎么这会儿调调就不太对。   “好!”姚垣慕好饿,他想快点吃饭,言简意赅道,“大哥可潇洒,可厉害了!”   杨心问不希望自己踹了季闲一脚的事儿泄露出去,忙道:“一般般,同窗水平都太次,还爱嚼舌根,烦得很。”   水平很次的二位同窗站在后面,也说不出话来反驳,只能讪讪地笑。   陈安道此时才注意后面的人,轻声道:“这两位是……”   杨心问说:“水平凑合能看的。”   陈安道便摇头:“不得这般无礼,好好说话。”   杨心问改口:“未来可期的二位同窗。”   听得是动听许多,可徐麟和白归很快意识到杨心问根本还没记住自己的名字。   眼见实沈长老在前,这个露脸的机会非得自己争取才行,徐麟率先臭不要脸道:“弟子徐麟,与杨道友一见如故,引为挚友。”   他当着杨心问的面还敢这么掷地有声,毫不脸红,叫人叹服。   白归深受震撼,也豁出去了:“弟子白归,很、很是敬仰杨道友少年英才,想、想与杨道友多交流交流……修行之事。”   还不等杨心问说话,姚垣慕已忍无可忍,一跃而起道:“你们、你们——我大哥压根不认识你们!”   “垣慕。”陈安道唤了他一声,看向杨心问,见他对这两人所说并无抵触,只是当做没听见,便浅笑道,“我师弟方入学宫,便得二位好友,实是可喜。”   杨心问这才幽幽转头看了他们一眼。   “今日赶巧。”徐麟迎着那目光,大着胆子道,“可否允我们同桌共饮?”   陈安道笑着摇摇头:“我手头还有许多事,眼下抽不出空来,你们去吧。”   杨心问和岳铎同时垮下了脸来。   岳铎面有土色:“这……实沈长老,那三沓卷宗,真就非得我们两人整理吗,你看我那么多徒弟,你这俩师弟又——”   “玄枵长老。”陈安道偏头淡淡道,“既然是我二人的分内之事,便没有假手于人的道理。”   “可是那真的太多了……”   杨心问也蔫了,“我也不要吃了,姚垣慕,你跟他们去吧。”   剩下三人闻言也极失望地“啊”了一声。   书斋门口一时间挤了五张苦瓜脸。   陈安道有些为难地看了一圈,半晌叹气道:“……仔细想想,左右不过小半个时辰,我也有些饿了。”   杨心问冲他眨眨眼。   “你先等等,我一会儿便出来。”陈安道扫了眼杨心问手上的金绳,转身回屋。岳铎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眼杨心问,随即也追着回屋要收拾纸笔。   进门却看见陈安道正提笔写字。他一边收拾着桌上其他的东西,一边打量着陈安道写的东西,字不多,岳铎就瞄到个眼“徐”和“白”字。   草草一句后,便念咒焚纸,是在用天涯咒传消息。   “你在查外面那俩小弟子吗。”岳铎好奇道,“怎么,他们有古怪?”   陈安道把笔扔进池子里:“您多心了。”   “那你干什么查他们?”   陈安道用帕子擦手,而后叠好收进了袖中:“他们既有意与我师弟往来,那自然要家世清白,人品可信。若不查,我怎知他们是否可靠?”   岳铎听着觉得怪怪的。   他和陈安道有些表亲关系,绕个三姑六姨的,陈安道勉强能叫他一声舅姥爷,虽然不常走动,可怎么说都算亲戚,忍不住多嘴一声:“那是你师弟交朋友,又不是你女儿择婿,你这是不是管太多了。”   陈安道皱了皱眉:“我管太多了?”   “十五六岁的小子,就是被亲爹这么管都要叛逆的,你小心吃力不讨好,叫人知道了嫌你烦。”   陈安道摩挲着指尖,眼前闪过那条手链。   半晌笃定道:“不会的。”   “他很喜欢。” 第184章 冲撞   略收拾了一下, 几人便踩着剑往霁淩峰的小食堂去。望着这简直没有尽头的长队,他们纷纷意识到来这吃饭是个坏主意,杨心问主动提出去雨淩峰。   陈安道颇为惊喜道:“你竟愿意吃药膳。”   几人御剑过去, 陈安道叫杨心问带着,姚垣慕如今御剑飞行也已很是熟练。   杨心问心道,总不能到云淩峰送上门让季闲告状吧。   嘴上却说:“换换口味。”   他们飞得不高, 只是快, 转眼便已上了雨淩峰的山头。   “你若是喜欢, 日后我也能抽空给你做。”陈安道温和地笑道, “你正值突破,多吃些红草茎有好处。”   杨心问连忙正色:“师兄,这就要吃饭了, 不要再提那三个字。”   陈安道遗憾地摇摇头。   红草茎本就味极苦, 为了叫药效更好,陈安道还会放些温油去熬,说是比水煮更有效,熬出来的玩意儿用来炒饭——那苦味儿据说曾把李正德放倒过。   能把第一仙师放倒的东西, 陈安道竟转头又给他来了一次,也真是太瞧得起他了。   “那苦味儿与药效密不可分, 若是觉得苦得难以忍受, 便说明你的灵脉尚未完全通畅, 化药效化得极慢。”陈安道说, “而且你日日爱吃甜食, 当心坏牙。”   其实杨心问确实经常坏牙, 一般是生拔下来, 很快就长好了。   “你也是个人才。”杨心问转头看向姚垣慕, 这个害他吃了一碗毒物的叛徒, “剩下那一锅你是怎么吃下去的?”   “好吃的呀。”姚垣慕竖起大拇指,看起来非常真诚,“我爱吃。”   杨心问拍了掌他后脑勺,气得不说话了。   白归和徐麟落后他们一步,半天没插进一句话来,只闷头跟着,而且越跟越觉出些怪异。   “你有没有觉得……”白归皱眉道,“他们好像——”   “嘘,别说,其实也没有很像一家三口,我们也不像跟在后面的哈巴狗。”徐麟搓了搓脸,给自己鼓劲儿道,“这可是听记寮,那可是巨啸境,徐麟,你还在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尊严能让你突破巨啸境吗,廉耻能让你被听记寮看中吗?”   他御剑向前,趁着那三人谈话中断的片刻,硬是挤了进去。   “这雨淩峰的药膳,我首推那六叶昙炖兔腿儿。”徐麟拢着袖,拱着腰,像跑堂的给大爷说菜,“这个时节,六叶昙开得正好,雪兔虽不是最肥美的时节,但那精瘦的肉也别有一番风味。这菜又有清脾健胃之效,极适合冬日来一煲,那热腾腾的雾气都能暖到人心窝里。”   杨心问皱眉:“你不是云淩峰的吗,雨淩峰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口条这么顺?”   徐麟仍旧笑道:“聚沙成塔,积少成多。我久不突破,再不起眼的助力于我都很关键,对这雨淩峰的药膳,我自然也是了如指掌的。”   他字字句句透露出自己有上进心,重视修炼,也注重日常的稀松小事,擅长与人打交道,是个心细而有志气的少年人。   特别适合被分配到富庶繁华之地做寮所司正。   陈安道但笑不语。   雨淩峰的小食堂在半山腰处,到了地方,几人纷纷落剑进了门。   雨淩峰的人并不很多,但因为峰主是医修,这药膳的名头便也大,食堂自然也比别处的更大。   入口处还有弟子坐诊,食客进来便由他把脉,把了脉这弟子便指一个适合的药膳,旁边的小箱是交灵石的地方。   日中犯困,那小弟子的头一点一点的。杨心问先坐下,那人迷迷糊糊地把手搭上来,静默半晌:“没病没痛,不需食疗,那便来碗雪莲羊褒,冬来宜养胃。”   杨心问投了灵石进去,接过他写的单来。   姚垣慕是下一个,手搭上来,小弟子都快睡着了,一摸,白白胖胖的一胳膊摸了半天才找到手腕在哪儿。   “这么胖,必然湿寒……嗯?竟然不寒?”小弟子皱了皱眉,眯眼看来,“张嘴,吐舌。”   姚垣慕照做,小弟子看了一会儿,嘟嘟囔囔地写了个跟杨心问一样的:“怪了,怎么这么胖还能不虚不寒的……”   他打着哈欠,摸上了下一个陈安道的手。   “……先不说吃什么,你可多吃点吧,还有注意保暖,手凉成这样。”小弟子揉着眼,“脉象……脉象……嗯……嗯?你脉呢?”   他一吓,几乎以为自己在摸一个死人的手,困倦的双眼猝然睁开,下意识要躲,竟是不小心翻身掉下了椅子。   周遭都被这动静吸引了过来,陈安道连忙掩袖起身。   “你……你你你你——”   小食堂里一时只有他一人的声音。   “你是活人还是——”   “你怎么回事?”杨心问却是绕过桌来,连人带椅扶正来,“睡糊涂了?”   那小弟子这才看清,刚才他问诊的是实沈长老,一时间更懵了。   “我、我睡糊涂了吗?”他不确定道,“是这样吗?”   “不然呢?”姚垣慕帮腔,“你还说我不湿寒呢,我这天一冷便手脚冰冷还发虚汗的,哪儿能不寒啊。”   一旁的徐麟和白归也不疑有他,只以为自己狗腿的机会来了:“这么大个活人站在这儿,怎么会摸不着脉?道友,你要真困,还是换个人坐诊吧。”   那人确实是才醒。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在长老面前失了仪,忙站起身拱手行礼:“弟、弟子见过实沈长老,方才我、我实在是太困了,没留神……”   陈安道的手还扯着袖子,长睫低垂着,看不明神色,须臾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无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完便拿了颗灵石放进箱子里:“我素来体寒阴虚,这里可有落果序的药膳?”   “有、有的,落果序冷炸鸡小腿,我、我这就给您写——”   就在这时,一人端着盘子路过,猛地自后撞了陈安道一下。   陈安道不察,当即踉跄向前,最近的白归眼疾手快忙伸手扶了把,好歹是没叫他头磕到桌角上。   “啧。”撞了陈安道的人轻轻切了一声。   白归把陈安道扶起来,随即震撼地转头去看是谁人这般狗胆包天。   那人站在原处没动,淬了毒样的眼死死地盯着陈安道,仿佛对陈安道没有就这么摔死感到分外愤怒。   正是盛瞰。   “真是这位道友给你号脉号错了吗?”盛瞰冷冷道,“实沈长老。”   “盛瞰你是不是疯了!”徐麟撸着袖子往这边走,嗓门大得像有人揍了他亲爹,“谋害长老是什么罪过你知道吗!”   盛瞰的视线没有分半点给他,那汹涌的,磅礴的,却又像陈年的木头上生出的黑霉一般滑腻的恨意,自他的每个毛孔里游弋出来,紧紧地包裹着陈安道。   那叫人难以喘息的恶意叫周围的人都不禁瑟缩了一下。   他盯着陈安道,轻声问道:“我不知道啊,难道要诛九族吗?”   “可长老已经把我九族都诛了,还只剩我一个。”盛瞰笑了起来,几乎有几分真心实意,“我好怕啊。”   雨淩峰的小食堂里一时寂静,这下是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了,纷纷掩面噤声撤了出去,离门远的干脆从窗子翻了出去。那问诊的小弟子这辈子没这么清醒过,从桌底下手脚并用爬走,他快恨死让他今日顶班的师兄了。   小食堂里挂着厚棉帘,只开了几个小窗,朔风不入,便淤积了些草药和饭菜的气味在其中。   再仔细闻,应当还有火药味儿。   陈安道站直了身子,对白归道谢,随即抬眼扫向盛瞰,平静道:“冲撞师长,罚一月的天矩宫扫洒,明日开始,切莫忘了。”   盛瞰脸上的笑意一僵,更纯粹的愤恨爬了上来。他手上端着盘子,姚垣慕警惕地盯着他的手,生怕他要把那玩意儿往陈安道脑袋上拍。   可他没有动,甚至连怒喝一句“我不认罚”都没有。   而陈安道说完便拿着纸条去找打饭的窗口,对此事不甚在意,好像他真的只是被一个粗心的弟子撞了一下而已。   几人跟上,留盛瞰一人站在原地。他似一根钉子一样扎在那儿,扎得很深,却生了锈,视线拴在了陈安道已远去的背影上,那其中似是连着一根名为杀意的丝线,可以无视距离,穿透其间所有的阻碍,扎进陈安道的后颈之中——   “你在看什么?”   丝线之中骤然出现了断点。   杨心问在陈安道身后停了下来,忽然转过身,朝向了盛瞰,往一侧歪过了头。   他的手背在背后,脑袋歪得甚至有几分俏皮,两只眼睁得大大的,半晌用一模一样的语气又问:   “你在看什么?”   一股寒意骤然爬上了盛瞰的背脊。   他发现那双眼的颜色很浅,浅得有几分空洞,漂亮的脸上没有半分瑕疵,人捏的泥娃娃一样站在那儿,头往一边越歪越下,不知何时颈骨竟折出了个方正锐利的弧度来,脖子却没有断。   极似人。   却又非人。   那薄红的唇微微分开,杨心问第三次问他:   “你在看什么?” 第185章 菩萨   我在看什么?   盛瞰竟一时没能说出话。   分明从那一天起, 他的视线便不曾移开过。   炉中的空气已经少到了他快难以呼吸的地步,可他依旧端坐其中。   呼吸变得极其困难,好像有一根铁杵凿进了他的胸口般沉重, 可偏偏炉子还不热。   他浑身上下写满了符咒,他不能擅动,会乱了方位, 可若不点火, 那用来熬煮他的蛇毒便会失效, 他这炉丹便要废了。   这是万万不可以的。   可为何还没有人来生火?   “你们胆敢渎职……”盛瞰的眼前开始发黑, 他大叫道,却又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不是真的传出去了,“父亲要的丹药……你、你们都敢……怠慢?”   “速速点火……”   蛇毒泡软了他的四肢。   快点火。   外面乱糟糟的, 虽然每次炼丹的时候外头都乱糟糟的, 可是这次似乎尤其乱,乱得甚至没人顾得上来点火。   他没能等到火起。   炉子的盖子被人掀了开来。   空气重新涌了进来,带着今夜微凉的夜风,他仰头, 便见泼墨般的长发自炉顶轻落,似天际垂来的玉阶, 萦绕着的那张苍白的脸似今夜的下弦月, 那般远, 那般冷。   那双漆黑的眼静静地看着自己, 里面没有惊讶, 没有愤怒, 也没有怜悯, 和他之后遇到的所有的眼睛都不一样, 那只是看, 没有除此以外的任何东西,任何情绪。   须臾,那人开口道:“这里还有一个,带走。”   不,他混沌的脑中仍旧在哭嚎:我怎么能走?我若走了,这炉药怎么办?我是药引,我好不容易才当上的药引!   父亲,父亲,父亲呢?   而那人没有听见这些呓语,转头便离开了,身后的群鸦栖枝,便似今夜的乌云骤然笼住了月光,他惊惧而愤怒地想尖叫起来,他认得那个图案,那是他们盛家最深的一笔血债。   他被从那炉子里拎了出来,看见父亲的头颅滚落在墙角,和其他人的在一处,那人拎起了一颗头来,又用那双没有分毫情绪的眼看着。   “所有的头颅都要检查。”那人说着放下了头,朝着其他人说,“盛家的蛊术至邪至阴,替身、敛息、假死都有可能,全部的尸身都要核对,人首分离,拦腰斩断的,全部要一一对应。”   周围人齐齐应着。   盛瞰晕了过去,他做了个梦。   梦见父亲的头在云间上不停地滚着,惨淡的月光铺就了一条自天上而来的白色的长路,头颅沿着那路逆行滚动。   他仰着头,拉着弓,对准那轮明月,不敢眨眼,不敢停步。   生怕乌云又要将那轮月遮盖了。   “心问。”   陈安道回身唤道:“该走了。”   乌云随着明月一同离开,天好像忽然亮了。   盛瞰回过神来时,偌大的食堂里只剩他一人,地上滚过了一张草纸,而不是他梦里的那颗人头。   “陈安道。”   他忽然开口,回答那个提问的人都已离开了的问题。   “陈安道。”   “陈安道。”   就在这时,他的右眼捕捉到了一样东西东西。   从他的左眼穿刺而来的,一根木棍。   他愣了一瞬才惨叫出声,叫的却依旧是“陈安道”这三个字。   又是一根木棍扎进他的额头。   他再次尖叫,这次是“父亲”。   木棍停了下来。   可是父亲是谁杀死的呢?他的心没有一刻停下对凶手的怨恨,那个名字再次爬上他的心头。   那个名字清晰的瞬间,木棍又扎了进来,这次是他的鼻子。   陈安道。   木棍。   陈安道。   疼痛。   他好像在做一个噩梦。   高天上的乌云拢着月色,逐渐远去了。   //   “生灵成魔,死灵为祟,器件成魇镇,尸骸成走肉。”陈安道一手捧书,一手背后,从讲台下来,自每张桌椅前经过,“这四类堕化之物,何者为根本,何者为衍生?”   姚垣慕的手举得天高,就差蹦起来,陈安道冲他笑了笑,随后转头看向他面前那桌,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轻道:“你来答。”   那桌的弟子把书挡在自己脸上,仿佛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他一样。陈安道的手指不是轻敲在他桌上,而是两记重锤砸在他心口,当场胸口抽痛险些昏厥,过了许久才哭丧着脸,慢慢放倒了书,战战兢兢道:“长、长老我……我不知道……”   方崚和站起来的动作像个初生的小鹿,哭丧的表情却又似个老头,两相对比便显得格外好笑,学宫内隐隐响起阵嗤笑声。   “安静。”陈安道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坐下,“把《祟物生息》下卷的《问生篇》抄十遍,明日课前交给我。”   方崚和垂头丧气:“……是。”   另有许多人举手,陈安道看了一圈,目光先是在盛瞰的空位上略一停顿,随即又见杨心问似做在姚垣慕的桌上发呆,犹豫片刻道:“杨心问,你来。”   学宫内所有人都立马看了过去。   杨心问架着腿,手边拿着个没沾墨的笔乱转,闻言慢慢站起身,脚蹭了蹭被卷上去的裤脚,勉强算是站直了。   “魔、祟为根本,魇镇、走肉为衍生。”   “为何?”   “因为能吸引深渊的只有生灵和死灵。魔、祟引来的堕化之力侵蚀周遭的物件和尸骸,从而成魇镇和走肉。”   陈安道笑着点点头:“答得不错,坐吧。”   杨心问还站在那儿没动。他眯着眼瞅着陈安道,见对方当真没有走过来的意思,瘪了瘪嘴,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一屁股坐回了姚垣慕的桌子。   甚至往后仰了仰,在姚垣慕耳边小声道:“他偏心。”   姚垣慕抬起他的小胖手,在杨心问的另一边肩上拍了拍:“别介意,大哥。”   杨心问悄咪咪道:“其实那本书我都还没看,拢共都不会几个问题,刚才紧张得要命。”   “越是紧张越不能眼神躲闪啊大哥。”姚垣慕分享着经验,“师兄每次都能挑中心虚的人起来。”   杨心问闻言思忖片刻,灵光一闪:“那岂不是一无所知的时候便应该举着手喊我来,所谓虚以实之,实以虚之?”   “啊?”姚垣慕愣神,“不不不不,不行的,师兄他——”   提问声又起:“若魔、祟既灭,期间的魇镇、走肉又会如何?”   杨心问高高举起了双手。   “杨心问。”陈安道沉静地看着他,“你继续。”   杨心问的手一僵,随即软趴趴地落了下来。   “……师兄他瞧得出这花招。”姚垣慕小声地把后半句补全了,“以前也有人耍这种小聪明,立马就被看穿了。”   杨心问猛地回头,那眼神写着明晃晃的“你——怎——么——不——早——说——”   这回站起来,名堂可就更多了。杨心问先是捞了捞自己的裤腿,拍掉衣袍上不存在的灰,抽芽儿的花苞一样歪歪斜斜扭扭捏捏地站起了身。   “嗯……”杨心问拉个长音,“其实我不——”   画先生的泥身骤然从蛛网间露了出来:“分条件!先分条件!”   “——不觉得能简单概括。”杨心问的舌头转了个弯来,“要分条件。”   “首先,这魔和祟是召来深渊的本尊,还是被牵扯堕化而来的,两者有所区分。”   陈安道说:“那便假设是本尊。”   “假设是本尊,那就要看它的愿望是什么。”杨心问两只手背后,在身后转着笔玩,逗得姚垣慕的眼直打转,“若他的愿望本就与魇镇、走肉有关,比如‘我希望这把刀变成魇镇’,那即便除了它,魇镇也不会变回来。如果无关,那将这魇镇或走肉放置在无法接触魔气和人血精气之处,等过段时间,其上的堕化之力也便会自行消散。”   他虽然是学舌来的答案,可却说得很快,甚至有些个弟子听完了脑子都没转过来。   陈安道仍旧捧着那书,手指微微蜷缩,轻折了书页。   半晌,杨心问见他走了过来,把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答得很好。”陈安道拍了拍他的肩,“课后留下,先坐吧。”   杨心问摇头晃脑地坐下了。   酉时放课,几个抱着书问问题的学生走后,天矩宫便剩下杨心问和陈安道两人。徐麟和白归本想扒拉着杨心问一起吃饭去,也只能遗憾退场,跟在姚垣慕的屁股后面走了。   陈安道点了两道符贴在墙上,回身见杨心问已跪坐在长桌边上,双手规矩地攥拳放在腿上。   “是画先生多嘴。”他开口便一边认错一边甩锅,“他说都说了,我听也听了,那也应该算我会,只是刚会……”   “不是要与你说这个。”   陈安道掀起袍子,正坐在杨心问对面。两人隔着长桌,桌上放着紫金鳌顶香炉和一套四宝,墨盒未盖上,用过的笔也还没涮,架在笔架山上往下滴着墨。   “蕊合楼一案就要结案了,过些日子我便要去萧山合会,算上来回,大概要半个月。”陈安道说,“我整理了文书,讼书也已写得大差不差,你蛛网间的那三缕残魂的供状也都用不上了。”   杨心问扬起脖子,缓慢地眨了下眼。   陈安道说:“叫他们安息吧。”   “亡魂本不该久留于世。”   煮蚕茧的水溅了起来,烫到了女人的手。她“哎呀”一声,趴在她膝头睡觉的小孩儿也被惊醒了,忙抓着她的手“呼呼”地吹风。   “烫到了得往上抹点口水。”只有半截的唐轩意背着个小胖子贴地飞过,路过窗前,热心道,“画先生的泥扯下来点可能也能用。”   门口种菜的老农咧嘴附和,说:“这主意好。”   女人嗔怒:“去去去,没良心的,我这疼着呢。”   “仙师,仙师!”女人不睬他们了,转而朝着天花板喊着,“可有空吗?”   她话音刚落,手上的红肿和疼痛便已消失,女人一喜,搂着她膝头的小孩儿亲了一口:“娃儿,这世间男人啊,除了杨仙师,没一个靠谱的。”   “俺们这些泥腿子怎么跟仙师比?”老农半分不恼,反倒乐呵呵道,“那是神仙,是观音菩萨,是咱头顶的青天!你拿仙师踩咱,也不怕脏了仙师的鞋底儿?”   几人便笑,窗外春意正盛,油菜花漫山遍野地开着,杨心问站在山坡上,脚踩着一朵开得正盛的花儿。   陈安道微微皱眉,拉过杨心问的手来,偏头打量着他的神色:“怎么了?你近来时常这样发呆,可是那三人在蛛网间作乱,还是无首猴——”   “没有。”   杨心问站在那山间转过身来,只有那散在春风里的笑意还回荡在他心间。   他低头蹭了蹭陈安道的指尖,轻声道:“你回来之前,我会处理好的。”   陈安道点点头,随即又忽而看向盛瞰的位置,犹豫道:“你……下午为何迟到了?用过午饭后,你不是与他们一起走的吗?”   杨心问说:“那两个人好烦,我不想跟他们一路,就那么一会会儿,你要罚我吗?”   几分犹疑爬上了陈安道的脸。   可杨心问还无知无觉,任然低着头,用自己长密的睫毛扫着他的手指,弄得他有些麻又有些痒。   从陈安道的方向看去,杨心问似是有几分委屈地蹭着他手指的小狗,叫他心里软成一团棉花,一时没忍住,凑上去亲了亲杨心问的额头。   “下次不许迟到了。”陈安道红着脸,余光又瞥见盛瞰的空座,“不然怕是得同他一块扫洒,你同他哪里合得来?”   “谁?啊,盛瞰啊……这胆小鬼,中午我就吓了他一下,结果下午竟然翘课,丢人。”   山花烂漫,杨心问低下头,稍稍挪开了脚,他踩着的油菜花中开着的人头,紧闭着双眼,正在做一个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噩梦,嘴里反反复复地叫着陈安道的名字。   春风拂面,他蹲了下来,自手边化出了一根木棍,随即猛地捅了下去。   “现在不知在哪儿睡大觉呢。”杨心问拱着陈安道的肩窝,将木棍拔了出来,再刺,“你拿我跟他比什么?” 第186章 同窗   一个月后陈安道便启程, 和岳铎走的一趟马车。   姚垣慕每次送别都很伤感,哭哭啼啼的像是想赖上车一起走,被杨心问给扯了下来, 勾着脖子卡在了原地。   那马车由天足角马拉着,几个眨眼便消失在地平线那端。杨心问伴着姚垣慕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站着看了会儿,晴日的光晕似能模糊那遥远的一线, 他伸长了脖子, 踮了踮脚。   还没踮起来, 肩膀便被人一勾, 按了下去。   “走,练剑去!”   徐麟跟个猴儿样的搭着他一边肩膀,   杨心问懒得动, 兴致缺缺:“不去。”   “别啊, 实沈长老和玄鸮长老的课都空出来了,你不跟我们去飞剑,难道真去温书?”   “不温,我回去睡觉。”   “诶诶, 等等啊!”白归在后头追了上来,堵住了杨心问的去路, “求你了, 陪我练练御剑吧, 雒鸣宗这次来的一大半儿都是剑修, 我压力太大了, 要是我一个都打不过怎么办, 杨心问, 杨道友, 杨大善人, 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杨心问被嚷嚷地脑壳疼。前几天他还觉得白归一个姑娘家,至少比徐麟矜持点,这才几天就彻底豁出去了,土匪样的拦在路中间:“诹訾长老被你踹了一脚后除了讲学都不见人影,玄鸮长老也走了,我只能指望你了!”   一旁的徐麟跟着点头,他是命修,虽然论剑大会也要上,但就是没打赢也不丢人,比白归轻松得多,纯粹就想撺掇着杨心问去找乐子。   到底是少年人,不到一个月,几人便已有些狐朋狗友的样。且不论初衷为何,眼下这破事儿衰事儿都想一起干的劲,似乎也能勉强说一句亲近。   虽然杨心问是不认同的。   “你可以退赛。”他何其冷酷道,“你要是开不了这个口,等师兄回来我帮你说。”   “不要!”白归尖叫道,“上不了弟子大会,我今年清明都没脸回家祭祖了!”   姚垣慕在杨心问身边看热闹看得开心,嘿嘿笑起来。白归立马瞪他,杀人诛心道:“姚垣慕,你别忘了,大长老手上可也是有名额,你觉得他能放过你?到时候我们四个在台上一站,你猜谁会输得最难看?”   姚垣慕不嘿嘿了,跟个打蔫的黄叶样的零落在地:“我、我连该修什么都没拿定主意,送我去跟送个木人桩上场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杨心问的冷酷敌我不分,“木人桩硬邦邦的打着疼,打你手又不会疼。”   姚垣慕西子捧心,跌倒在地,哭晕过去了。   前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估摸着时候,该是今年最后一场大雪了,连着两天晴日,那积雪甚至隐隐有些开化的迹象,融雪的时候格外冷,锻体稍有些不足的,都开始往身上添衣,却不敢躲懒懈怠。   天矩宫前,各峰上的小平台和后山,都有不少人在修行练剑。虽然杨心问的评价是淹头顶儿了才惦记着长高——脑子进水,但乐得进水的人不少,连姚垣慕都可怜巴巴地看向他:“大哥……我、我不想丢我们雾凌峰的脸……”   杨心问扫了眼自己周身,姚垣慕扒拉着他的腿,徐麟勾着他的肩,白归挡着他的路,俩秤砣加一个路障包围着他,再多看两眼都嫌重。   “……一个时辰。”杨心问抖了抖身子,把那两人晃了下来,随即提剑道,“先说好,打疼了都不许哭啊,小爷可不哄你们。”   三人眼里放光,叫人疑心他们是不是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癖好。   几人各拎着剑,徐麟捡了个树枝,便准备去后山寻个空地练剑。刚转过身来,便见一人蹲在石柱边,小心地往外探头,却又像是不敢看,倏忽又缩回去,形容诡谲。   正是盛瞰。   只见他两颊深陷,目下乌青,头发乱得似是许多天没梳过了,身上还隐隐散发这一股怪味儿。   他咬着指甲,指尖都隐隐在流血。   “……这人最近怎么回事儿?”徐麟小声道,“以前跟个炮仗样的见人就炸,尤其是爱找实沈长老的麻烦,最近怎么这么安静?”   白归也惦记着这人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脚的事儿,心有戚戚:“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不会是在偷偷练什么邪功吧?”   “练了邪功就是这样的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练过。”白归见盛瞰那像是快从眼眶里掉出来的眼珠,心下有些胆寒,搓着小臂道,“我们、我们要不要跟长老说这件事?毕竟同窗一场……”   “没必要。”杨心问斜了眼缩在角落里的盛瞰,“多半就是没睡好。”   白归愣道:“这能是没睡——”   “哎呀,失眠是这样的。”徐麟似是听出了些什么,将那树杈一挥,打断了白归的话,“你们剑修个个身强体壮的,像你这个境界十天半个月不睡都没什么感觉,那盛瞰一个半步兴浪的卜修,哪儿能跟你相提并论?”   说完还冲白归眨了眨右眼,但他的眼皮儿没法单边闭上,整个脸都在用力,好像在抽筋。   “……这样。”白归人也不傻,“也是,他拜在大长老门下,据说大长老那儿连睡觉的时候都不能随意转身,教出来的弟子都跟个堕化的走肉样的,他这样……也、也正——诶!”   她话音未落,面前已是寒光一闪,长剑出鞘的声音在后,她仓促间仰面弯腰要闪,脚下却被雪掩埋的树根一绊,她失了重心,单手撑地后翻,两个滚身往一旁躲,一边躲一边说:“杨心问!你怎么偷袭!”   “什么偷袭,要打便打,难道人人都会与你先互通姓名,再抱拳行礼,站好了姿势才开始动手?”杨心问没追,弯腰从地上捞起一捧雪来拭剑,那剑上隐约有干涸的血迹,一时没人问那血是怎么来的。   他随即用剑尖在地上一划:“而且这都已经到后山了,来,你们一起上。”   此话一出,那三人还没开始动手,蛛网间就已经瓜子儿花生地分上了,这群压根看不明白剑法的人在那吼着“一挑三”“一挑三”,家家户户搬出小板凳儿来观战,杨心问手一抖,后知后觉出了些羞耻来。   “哥哥好厉害!”   打都还没打,羊角辫小姑娘就已经开始盲目崇拜了起来,她母亲是个结实的庄稼女人,把她举得高高的,好像她也在御剑飞行一样。   “阿芒飞高高!”羊角辫小姑娘笑着叫道,“阿芒飞得跟哥哥一样高!”   “摔着可别喊疼。”   杨心问说着踏步向前,却是朝着姚垣慕冲去,姚垣慕双手持剑连忙挡住,杨心问便喝道:“你剑法学来干什么吃的?临渊剑法有哪那一式教你两手握剑吗?”   话毕手腕轻转,四两拨千斤地挑开了姚垣慕双手握着的剑,直刺姚垣慕的腋下——剑尖未至,杨心问已听见那树枝横来的动静,原地后翻两脚踹向徐麟的手腕,徐麟手腕一麻,捏树枝都捏不动了,当机立断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自袖中抽出命盘来一阵拨弄。   “不好!”徐麟冲着惊慌失措得已经在地上乱爬的姚垣慕喊道,“你今日有血光之灾啊!”   姚垣慕闻言更是慌不择路,手脚并用爬得猪突猛进,杨心问背剑挡下白归横来的十五道剑意,偏头一闪,足下踏忘泉门的吞形步法,自追来的剑意间蛇形穿过,手中长剑锵然撞上白归的木心剑。   “剑不错。”相持之间,杨心问垂眼看她的剑铭,“不过我见过更好的。”   “剑不在好。”白归全力相击,那木心剑如有所感,兀自嗡鸣起来,“在灵。”   杨心问哂笑,灵台间的剑形朦胧显形。   朔风过林,雪尘摇动。   白归心中既紧张和兴奋: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这就是巨啸境!   他们二人提剑相持,便说明二人的锻体不相上下,可就在那灵台间显形的瞬间,一股磅礴的灵力便将白归猛地掀开,枝丫上的积雪和企图背后偷袭的徐麟被同时荡远。   姚垣慕听这动静爬得更快了,一边回头看有没有追上自己一边猛爬,随即嘭得撞上了前面的石块,脑门汩汩流血,果然是有血光之灾。   杨心问额前的碎发随着那灵台的金光飘动,浅色的眼睛在光下照得透亮,他笑着看向白归和徐麟,一手背身,一脚点地,轻道:“来。”   来便来!   二人抖落一身雪屑,迎着冬日晴阳,重新起势前冲。 第187章 名单   山中的时日像是总是比其他的地方慢一些。   每一日过得都似是大差不差, 每一日又有些细微的区别。   杨心问点着陈安道回来的日子,谁知到了时日却是一封说要晚归的书信。陈安道留下的天涯咒只有五张,每天一张很快就用完了, 他想学着画,陈安道却又不让。   书信走得实在是慢,他这边下了小雪, 信送到的时候已经大晴。   “怎的这世间竟有这等苦楚。”杨心问躺在屋顶上无病呻吟, “我活着, 他也活着, 我却不能见他,与他说话。早知道就该跟着去了,我做什么这么乖巧, 他叫我留下我就留下?”   他说着滚了个身, 趴着痛锤瓦顶:“我不理了,我要去找他!”   挑水回来的白归刚上山便听见他这样耍赖,把水倒进了暖缸里,往房里端, 一边端一边道:“眼看着就要选人了,你现在去, 错过了大会可怎么办?”   作为陪他们练剑的交换, 白归和徐麟便要承担他们雾淩峰的日常扫洒。丢了活儿的剑偶稍显落寞地坐在树下, 时而给过路人扇扇子, 大冬天的一阵凉意袭来, 白归连忙推拒。   “我又没打算去什么大会。”杨心问的脸都埋在雪里, 他还拢了拢雪, 想把自己整个头都埋起来, “我要师兄师兄师兄师兄师兄师兄!”   徐麟在屋子里给姚垣慕打下手做轮值表, 作为自己日后光荣加入听记寮的预演,每天写得头晕脑胀也乐此不疲,间隙还要出来哄哄这整个雾淩峰上最闲的人:“别担心,这二月底三月初的论剑大会是大事儿,不光是实沈长老必须要赶回来,那些其他的世家宗门也都得各行准备,拖不了多久的。”   杨心问听到“三月”,许久说道:“是啊,拖不了多久了。”   他的声音发闷,好像人都要憋死在雪里,须臾翻了个身,睫毛上全是雪尘,眨两下就要掉进眼里了。   “我想见他。”   他这前言后语的联系没人听得懂,白归和徐麟只当他是又闹小孩子脾气了。   认识这些日子,杨心问在他们眼里的高人形象日渐消退,不仅脾气阴晴不定,行事也格外跳脱。心情好是一个人,心情差又像是另一个人,心情变换却又毫无规律,根本摸不清他到底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哦,倒是知道他很喜欢实沈长老。   “说起来姚垣慕呢?”徐麟抄得手酸,从窗子里探出头来,“这几日都不见他。”   杨心问吸吸鼻子,又翻了个面,双手交握放在胸前,死了般平静道:“被姚老头叫走了,说要传他绝世神功。”   白归问:“泽及群山术?不行吧,姚垣慕和艮字相性不好,学得来吗?”   徐麟说:“我倒觉得行,相性再差也架不住姚垣慕灵力多,到时候起手先来个土墙鸟笼的,对手打不到他,他至少不会被吓得满地乱爬。”   白归想了想,由衷道:“他爬得挺快的。”   徐麟:“这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吗?”   确实没有。   两人一大早来这儿干杂役,忙了小一时辰,总算是弄完了,才各自拿剑来请教杨心问。   杨心问今日心情确实不好,剑也懒得拿,踹了根冰棱下来拿在手上,满目怨气道:“你们说他心里是不是根本就没我。”   他生得好看,连怨气冲天的时候都带着些可爱,可手下的动作狠辣,稍一错身避开两把剑,抬膝就往徐麟腹上一踹,同时将冰棱轻抛,反手握住,朝着白归的门面背身刺去:“不然他怎么舍得留我一个人在这?”   “那合会我叔祖父也去了,说是惊天大案,又牵扯司仙台和圣女莲,世家宗门利益盘根错杂,长老必定是不想你牵扯进去。”徐麟的腹上裹着他的命盘,倒是吃住了,立刻横扫他的破烂桃木剑。   杨心问一动不动,竟是算准了这剑只能碰到他额前的一缕发丝,反而趁着徐麟挥空露出破绽,侧身荡出一拳,直击徐麟的肩膀,收了三分力,还是把徐麟锤的龇牙咧嘴的。   白归避开那冰棱,再送一剑:“徐麟你丢不丢人!”   “我这儿三日前才被他的剑鞘敲了一记!”徐麟愤愤道,摸出命盘猛转,“站南面!行火!”   两人同时跳开,拉出了一道南北向的线来,杨心问动也不动,停手将长长的冰棱倒插进地面,幽怨道:“可是他每天只给我送一份书信,我每天都给他写至少三封的。”   “什么?每日一封?”徐麟站好宫位,命盘骤定,一线离火无处自生,似一条红龙朝着杨心问扑来,“我叔祖父都累倒送回来了,还得我叔父顶上,长老哪儿来的时间给你写信?”   杨心问的冰棱被那火龙一沾就融化干净了,他二指起势,后跃踏入坎位,平地生出一道水墙围在周遭,把那火龙一浇的同时遮蔽了白归的视线,白归剑势骤停,杨心问却像是能透过那水墙看到她,抢身出来就是一击头槌顶进白归的腹部,把人直直地撞了出去,接连撞倒了两棵树。   那水墙顷刻间又冻成了冰柱,杨心问敲了块下来重新拿在手上,从地上捡起块石头,随手打磨着:“怎么开个会要这么折磨人?”   “不知道叶珉给长明宗的灌了什么迷魂汤——那个临渊宗的叛徒。”白归偏头呸了口血,踉跄起身,“长明宗的一群长老力主他无罪,分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也不知道他们在踌躇什么。”   杨心问倒是知道这群人在踌躇什么,天座莲庇护人间近千年,如今说这玩意儿烧人命,仙门哪个都不敢认。   “外会开完又是他们五家三宗的内堂,我叔父进不去,旁的也就不知道了。”徐麟见杨心问手中的冰锥已成,苦着脸道,“你们不如还是学学我,过招而已,桃木剑不够吗,非得真刀真枪地来?”   白归已是提剑上前,十七道剑意汹涌而来,淬着红龙的火光,烧向杨心问的周身:“当然不行,到了台上,你认不清别人拿的是要命的剑,自己提的是杀人的兵器,你当如何对敌?”   “不错。”杨心问双眼微眯,并未起剑意相抗,而是挥着冰棱快如霹雳,每一下都精准地打消一道,“唯有真刀真枪地打,才知道生死一线之时脑袋和手臂如何取舍,人家的脑袋和自己的脑袋谁会先掉。”   徐麟无语:“就不能都全乎着吗?”   那二人齐声:“做你的美梦!”   徐麟摇着头,重新定宫踏步,沮丧道:“跟你们剑修真是聊不来,实沈长老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三人过招拆招百来回,日日如此,各人的进益都不小。杨心问虽早便与巨啸境的交过手,但大多是用心魄道取巧取胜,或以不死之身搏来胜机,再配合他灵活机敏且歹毒狠辣的打法,同境界少有敌手。   可到底不成体系,若单论剑法,他恐怕还不如姚垣慕。   和白归徐麟两人过招,心魄道的招式不能用,甚至不能在他们面前受伤。虽有境界压制,可在一打二的情况下,他也并不如表现出来得那么轻松。   这两人一个刚猛无俦,锐意直攻,一个迂回灵巧,从旁辅助,杨心问前些日囫囵看书学来的《临渊剑法》,被他们打磨消化了不少,灵台间的剑光愈盛,离成形之日亦不远了。   白归和徐麟二人更是受益匪浅。他们二人十八九岁便摸到了巨啸境的边缘,已是同辈中万里挑一的天才。可正因万里挑一,才难逢敌手,平日里连个过招的人都找不到。   门中弟子一旦自学宫毕业入峰,有能的都已外派诛邪除祟,剩下的都不过庸碌之辈,巨啸境的寥寥无几,又听闻此次大会雒鸣宗和长明宗都有突破了巨啸境的同辈,他们心下更是焦急,杨心问的出现于他们便如久旱逢甘霖,虽每日打得他们哪哪儿都疼,完了还要做苦役以偿,可个中进益他们自然了然。   转眼一月过去,拟定参加论剑大会的弟子名单也已公示。   告事鹦鹉衔着名榜落在天矩宫前。闹哄哄的一群人围在周围,有扶额叹惋的,有喜极而泣的,大多的人都对自己能不能上榜心有成算,只是看看热闹,一边看热闹,一边点评着榜上的人。   杨心问在远处扫了眼,除却李稜和尚未回来的陈安道手上的名额,还剩八个名额。这八人的名字他认得的有六个,分别是白归、徐麟、姚业同、方崚和、姚垣慕,还有他杨心问。   再看了眼自己的推举人,季闲干的。   “你师父他报复我?”杨心问斜眼看徐麟,“我就踹了他一脚而已。”   徐麟昨天让他踹了脸,眼下淤青,一边揉着脸一边说:“你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巨啸境,不是我师父,其他人也必定会保你上去的。”   “我不去。”杨心问意兴阑珊,“你回头跟你师父说把我名字划掉,免得白占个名额。”   “这又是为何?”徐麟站在榜单前,这结果虽在意料之内,但还是颇为得意地欣赏了自己的名字一阵,听杨心问那兴致缺缺的语气,难免有些扫兴,“与同辈间的佼佼者过招,不是件酣畅淋漓的事吗?若能夺得魁首,名震仙门,那更是光宗耀祖,前程似锦,你为何这般不情愿?”   “我三月没空。”杨心问抬脚铲起一脚雪,“你记得跟你师父说,别以为把我名字写上去我就会去了。”   徐麟和白归对视一眼,没敢上前吱声。   谁知数日后,陈安道举荐的名单经机巧鸟传回了宗内。   从雾淩峰到霁淩峰,从雨淩峰到云凌峰,从天矩宫到小后山——整个临渊宗一片哗然。   信上赫然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陈安道,盛瞰。 第188章 冬冰   “你很恨我。”   牢房木板散发着些许的霉味。   草垛很厚, 盛瞰不冷,却在不住地发抖,绝非恐惧, 而是愤怒和恨意,缩着他手脚的铁链也无法拘束他的恨,链条的声音在牢房里回响, 高窗上没有一丝风吹进来, 也没有一点月光洒进, 真奇怪, 这片黑暗为何能这么纯粹?   “我恨你。”盛瞰咬着牙,他的牙龈在渗血,他却并未察觉, 就像他并未察觉自己的手脚早已被磨坏了, 他是在蛊毒里长大的孩子,寻常的疼痛奈何不了他,只有这失去归属的恐惧能蚕食他的身心,“陈安道, 我一定要杀了你。”   “……我本以为我至少救下了一个人。”黑暗在说话,“是我太过自以为是。”   盛瞰的喉咙里翻涌着“杀了你”这三个字, 没有人回应他, 那黑暗似是被埋没了, 盛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可不过须臾, 他又听见那声音道:“我救不了你, 但我或许能帮你。”   怎么帮我?盛瞰的眼前浮现出那日的情景, 就快窒息的炉子里, 陈安道送进来了一缕生机和一阵清风, 一阵将他从自己的使命中撕扯开来, 仿佛将他一劈两半的生机。   “……我不需要!”盛瞰尖叫着,“我要杀了你!”   “你身负盛家的邪术,如若你死了,或者永远被关在这里,那些邪术便在你手上断代。”   陈安道回身点亮了一豆灯火,他的面容在那光下也不显得凌厉,却幽深,可怕,他的眼在那光下竟然依旧如同照不亮的深渊,苍白的脸并不被火光的暖色焐热,仍旧如一抔雪那般清冷,只颈上有一道血痕尚未结痂,那是他拼死留下的一点痕迹。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分明就差一点就能杀了他了!   “你不想出去吗?”陈安道看清了他的视线,端着烛火靠近了牢笼,指尖点了点那血痕,轻声问道,“不想等到某一天,再寻到杀我的机会吗?”   “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去临渊宗。”   铁链响起了一阵激烈的响动,他如困兽般挣扎,赤红狰狞的双目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我能帮你。”陈安道说,“相对的,你也要帮我。”   那一星的灯火,渐远,渐暗。   他再度被如泥沼吞噬,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梦里太过可怕,那像是要将“陈安道”与“痛苦”联系起来的惩罚就要来了,他光是想起这个名字便会觉得疼痛,可他不能因此就移开视线,哪怕这令他的灵魂都在惊声尖叫。   门扉被打开的声音将他从那梦魇里骤然拽了出来。   盛瞰坐起身,浑身湿漉而冰冷。他抱着脑袋,怔怔地看向门口那如入无人之境的不速之客。   “你是谁?”   那人披着宽大的黑袍,看不清脸,身量欣长,看身形是个成年男子。   可这里是大长老的居所,周围的奇门八卦如迷阵,怎可能有人能不惊动任何人便闯了进来!   “你——”   “别吵。”那人沉声,嗓音叫盛瞰有一丝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谁,“我捏死你不比捏死个蚂蚁难。”   盛瞰瑟缩着向后,手摸到枕头下的刀,重重一划,他带着蛊毒的毒血流了出来。   只要那人再靠近一步——盛瞰用力地挤压着伤口——我就把血溅在他脸上!   “别乱动。”   声音自他耳畔响起。   盛瞰浑身僵硬,黑袍人带进来的风雪就在他鼻尖,而他甚至没能看清对方是如何走到自己床边的。   盛瞰觉得自己好像又在做一个醒不来的噩梦。他就要分不清了,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他是不是在那天已经化成了炉子中的一缕青烟,只是自己还不知道。   他打着颤的声音钻了出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黑袍人背对着他,坐在了他的床前。   “我也不知道。”须臾,那人开口,“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已经分不清了。”   多么可怕的无知,盛瞰觉得自己像一只象脚下的蚂蚁,而那只大象还在犹豫,到底该落下那只脚。   “所以我来问问你。”那人接着说,语气却不知怎的露出了孩子般的稚气,“盛衢是个什么样的人?”   //   “问题不在于长老能不能举荐自己参赛,而是参赛者不能携带能大量储灵的器物上台!”白归见杨心问脸色阴沉得可怕,下意识有些瑟缩,但仍坚持道,“我说话不好听,可实沈长老灵脉不通,他连催动符箓和傀儡的灵力都没有,哪怕对面是个普通人,以他的身子骨都未必有胜算。”   云韵观中,几人围在小几边上。   天气转暖,山下已经开始化雪,只山上还薄薄覆着雪层。过冬的耗子长蛇都已出外游荡,在这没粮没火的雾淩峰溜了一圈,便失望地走了,尤其是这云韵观,因为杨心问都已经搬进了轻居观与陈安道同住,更是废弃得七七八八,连草席都没有多铺一层,风吹得窗户吱呀作响,小几上的灰也跟着飘扬起来。   白归一掌拍桌,桌上的尘土也跟着抖了三抖,徐麟和姚垣慕齐齐偏头打了个喷嚏。   “下次扫洒记得把这观也收拾了。”杨心问伸出食指在桌上一刮,“不许偷工减料。”   这是徐麟偷的懒,他震惊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个?”   “不然关心什么?”   “这、这实沈长老——”   “陈安道看起来像傻子吗?”杨心问把水泼到桌面上,抓起徐麟的衣袖就往上擦。   “那自然不像——诶你……我给你拿布!你松手!好贵的袍子呢!”   杨心问已经先擦干净了,松手拍了拍,继续说:“那他难道跟你们一样喜欢被人打吗?”   徐麟看着自己皱成一团的袖子,气道:“我看你最想被打!你等着,这事儿我肯定给长老告状!你等着!”   “你是想说实沈长老行事冷静,做事有分寸,如无把握,不会这么做。”白归接道,“言之有理。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   这也正是杨心问不明白的地方。   算算日子,论剑大会和三元礁几乎就是前后脚的事。以陈安道对三元礁的重视,绝不会在这个当口生事端,所以杨心问也从一开始就没把论剑大会当回事,更没想过陈安道会参加。   为什么?   “合会可有什么消息?”杨心问忽而道,“司仙台和叶珉的事可有定论了?”   徐麟闻言一抚掌,立马忘了自己的袖子:“司仙台的倒是全数被压进萧山的地牢了,就连失踪数月的印山掌也忽然出现,认罪伏诛。”   “他认的什么罪?”   “自然是与蕊合楼的邪修联手,以活人喂养妖物的罪过。”徐麟奇道,“还能有什么?”   杨心问摇了摇头。   只要天座莲的事情被压了下去,叶珉作为圣女的传人便依旧有价值,这件事情伤不到他的根本。   果然,白归闻言便道:“叶珉在这件事期间形迹可疑,本来也该收押的。可僵持数日,还是放了。”   “关了也没什么用。”徐麟瞧得出来,“不过就是叫他避避风头而已,顺便讨好一下陈家和上官家,陈家松了口,便连关都没关,直接放出来了。”   杨心问一愣。   “诶,实沈长老和叶珉到底是师兄弟,打小的交情还是不一样啊。”徐麟叹道,“可那叶珉是临渊宗的叛徒,这般轻拿轻放,着实叫人咽不下这口气。”   白归点头:“听师兄师姐们说,他当时年少无知,被阳关教蒙骗才险些酿成大祸。可如今看来,恐怕年少无知是假,暴露本性才是真。你们当时可在山上?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姚垣慕缩了缩脖子,咬着笔杆颇为为难。   藏在床下的一日千里兔慢慢地爬了出来,似是听出外面在说它的英雄事迹,竖着两只黑漆漆的高耳,志得意满地跳上杨心问的膝盖。   但杨心问显然没打算善待功臣,拎起兔耳朵便往一旁放:“论剑大会具体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举行?”   他这问的风牛马不相及,却叫其他三人瞠目结舌。   “你是真一点不关心啊……”徐麟叹道,“这山中的杂役都知道的事儿,你个上了名单的人不知晓。”   “半个月后,东海雒鸣宗。”白归言简意赅,“怎么了,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你们知道其他宗门的参赛名单吗?”   “我在雒鸣宗和长明宗有几个相熟的,倒是能问问,但这一来一回地传信,恐怕大会都要开始了。”徐麟伸长了脖子,颇为好奇,“你不是没兴趣参加吗,还关心别的宗门名单做什么?”   杨心问说:“现在有兴趣了。”   姚垣慕讷讷道:“大哥你、你打算去参赛了?可是师兄的信上不是说叫你推了吗?”   “他不让我去,我便要乖乖听话?”杨心问神色间带着几分戾气,“东海离萧山更近,他多半是没打算回来了。他敢背着我去偷人,难道还不准我去捉奸?”   徐麟和白归纷纷掩面,不敢附和也不敢质疑。   突然,屋外传来了一阵水声。   众人一愣,随即纷纷站起身来,看向了窗外。   晴空之下的薄雪渐消,小池塘的冰层开裂,锦鲤跃出水面,卷尾带出了一串在晴阳下熠熠生辉的水珠。   “三日后诹訾长老便要带与会的弟子一并去东海。”白归转过身,她抱剑手中,朝着在座的逐一行礼,“无论诸位前去的缘由为何,彼时擂台再见,还请不要留手,全力以赴。”   徐麟笑着还礼,姚垣慕亦有样学样地跟着客气。   “虽然我日日被你们欺负得要死,可如今正是春风得意时。”徐麟拎起他那被打得断了尖儿的桃木剑,挽了个剑花背剑身后的道,“且论今朝。”   几人便笑。   杨心问离得稍远些,倚在窗边,似春花里流离的一缕残存的冬风。   他还在看那一池的浮冰。   冬去春来,冰消雪释。   那夜的烟花,原来已过去这样久了。 第189章 雒鸣宗   东海地处北岱东南面, 有着北岱最大的港圩咸沽。富有周遭小国岁贡往来,远洋流度,海舶鳞集, 商贾咸聚,可谓繁华一时。   后来遭逢南昆北岱战乱,港圩几度易手, 又有倭寇滋扰, 东海沿岸民不聊生, 封港数十载。   再后来, 雒鸣宗为抗倭立宗开派,除倭患,平东海, 如一面卫城墙屹立在海崖之巅, 倭乱平息,南北凡间的战事也不敢滋扰仙门,东海这才自满目疮痍里慢慢恢复。   如今东北岸港圩林立,西北岸渔村群集, 可谓是做到了开宗立派时那位宗主的训山三戒。   姚垣慕好奇道:“哪三戒?”   “对得起天,对得起地, 对得起自己。”徐麟转着头道, “所以那位祖师爷也被称作‘对得起仙人’。”   “这名儿不太好听。”   “当然不好听, 本就是当时的仙门用来讥讽他的。但那位觉得这名儿不错, 竟当真引为尊号了。”徐麟紧了紧包袱, 扑面而来的海潮带着股咸腥, 迎着春风拂满全身。   “连别人的讥讽都听不明白, 就这也能做一宗之主?”方崚和在后面冷嘲热讽, “怪不得都一百五十来岁了还没能飞升。”   姚业同皱眉:“崚和, 慎言。”   “大能不飞升,未必是不能,也可能是不想。”徐麟斜眼看那方崚和,“但你不入巨啸,难道也是不想吗?”   “你!”方崚和一怒,“说得跟你就入了巨啸境一样!”   徐麟含笑不语。   白归一看他这笑便明白了些什么,奇道:“你要突破了?”   “从未有过这么清晰的感觉。”徐麟迫不及待道,“就差临门一脚!”   方崚和冷笑:“呵,你都临门一脚多少年了?”   姚业同皮笑肉不笑地说:“那便恭喜道友了。”   跟这两眼睛长屁股上的玩意儿炫耀也没什么意思。徐麟踩剑回身,去看后头的杨心问:“诶,你当时突破的时候,可有什么感觉吗?”   他们自密林之上飞过,雒鸣宗所处的海岸已近在咫尺。   海鸟的鸣叫似就在耳边。   杨心问听得有些走神,被叫了这一嗓子才回过头来。   “什么?”   “我说,你当时突破巨啸境的时候,可有什么感觉?”   杨心问歪了歪头,隐约能窥见那海礁之上庞大的石城。雒鸣宗沿海而建,风大水急,木头很容易被吹跑发潮,兴建时便用的是石头,远看森然发黑,如暮霭沉沉压下地面。   “好像没什么感觉。”杨心问心不在焉地回答,“那会儿光顾着生气了。”   “生气?”徐麟愣道,“生什么气?”   数道金光飞剑落地,他们踩在了沙地之上。   浅白的海岸上,成群的灵鸟在近地处翻飞,羽翼落下的阴影如碎裂的乌云。不远处便见石礁露出水面,一路攀升,崎岖的傍海石崖上坐落着雒鸣宗。   雒鸣宗的弟子服是浅灰色的袍子,腰上坠着弟子玉佩。几人行至门前,与守门的弟子核对了身份,便有通传的人匆匆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但见一个年轻的女子走了出来。她一身粗麻布的灰袍,头发在脑后用一根素簪松松地挽着,好像随时都能掉下来,肩上盖着宝蓝色的披袄,也十分得不稳当,披袄间露出了她的玉牌和佩剑,连那佩剑都透着点古朴无华,整个人都有些无精打采的死气儿。   季闲拱手道:“见过睡不醒长老。”   杨心问一怔,没听明白。   “你们来了。”那女子随意地还了一礼,转身便领着他们进去,“还是你们临渊宗的守时,长明宗的这会儿都还没传信来,烦得很长老已经快把争鸣台给掀了。”   杨心问按了按耳朵,偏头去问白归:“季闲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睡不醒?”   “睡不醒长老,海之。”白归见他神色诡异,“烦得很长老,秦葬。雒鸣宗的长老尊号不是我们宗内那般传承的,上任一个便重新取一个,因为宗主是那种尊号,下面取的也很随意。”   “都这样?”   “那倒不是,听起来奇怪的也就这样两个,其他的长老还是正儿八经的名字。”   几人跟在那海之身后。杨心问自后打量着这人,既然姓海,又是雒鸣宗人,约莫跟那海晏有些亲缘关系,但两人瞧着没有半分相像,性子看来也很是不一样。   石堡幽暗,他们先进了一条廊洞,洞中几个窗凿得高而小,光线呈三角斜入,有些像牢房。直走一阵,便见露天的回廊,回廊四周各自又延伸出一条石路,海之领着他们拐进东向的石路,路边铺满了白沙,中间一条黢黑石路通向了一方高台。   高台宽敞开阔,上面站着些人。居中的那个中年男子不住地跺着脚,脸急成了猪肝色,狂躁道:“长明宗几个意思?几个意思!他娘老子的烦得很,是不是不想来了!到现在名单报不上来人数报不上来,那什么的清算大会都结束了他们还在干什么?”   不需白归提醒,杨心问了然道:“这就是烦得很长老,秦葬?”   白归点头:“不错,就是他。雒鸣宗的长老只有两个是巨啸境,一位是睡不醒长老,另一位是他们善成长老,这位烦得很长老比起长老更像管事,修为只有兴浪境后期,但是权力极大,宗内大小事务都是他在管,其他几个长老都不着调,全仰仗他一人打理,致使他口头禅便是‘烦得很烦得很’,别人来问他尊号时,他正埋头清理名册,头也不抬地说了句‘烦得很’,最后便定了这个。”   这事换临渊宗简直不敢想,姚不闻听到不得把胡子都气翘了。   “长老,长老!”秦葬身边拿着小册子的弟子忙提醒道,“临渊宗的诸位到了。”   秦葬闻言转过头来,他生得一对牛眼,看起来很有精神,精神过头了还有些凶,像是无时无刻不在生气。   “诹訾长老。”秦葬皱着眉头,“今年怎么是你,你们大长老呢?”   他一说话,众人便都看向季闲。季闲最怕人多,一时间像是想把头缩进自己的胡子里,嘟嘟囔囔了很久才细若蚊吟道:“大长老说有事,忙。”   “忙?再忙能有我忙?我真是烦得很,席上他的名帖都写好了,你们这不是给我添乱吗!”秦葬骂骂咧咧地转过头,冲那小弟子说,“长明宗的到底怎么回事,再送一只飞鸽,最后一次!五日后便开始大比了,他们爱来来不来拉倒!”   海之在后头看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一会儿又点了那忙成陀螺的弟子过来说:“彦度飞,你把他们带去西角楼休息。”   叫彦度飞的小弟子已就地蹲了下来,抽出袖中的纸笔在地上现写给长明宗书信,一边写一边忙道:“睡不醒长老,您就不能换个人差使吗!我正忙着啊!”   海之说:“其他人我不放心。”   “那您自己去啊。”   “我也不放心我自己,这小伙儿长得太俊了。”海之说着拢紧了自己的披袄,转身就要走了。杨心问多看了她一眼,她便略一顿足,半死不活地笑了笑:“你们临渊宗代代有能人,还代代都有美人,真羡慕。”   杨心问不认生,顺势便问:“那上一代是谁?”   “岳华兰啊。”海之的脚上蹬着双木屐,说着磕了磕地,“再上一辈便更多了,夏家姊妹跟陈思濯,长明宗还有个叶百青,就独独我们雒鸣宗什么也没有,这么多年没一个生得赏心悦目点的。”   她又歪过脑袋,脑后松松挽起的发髻也跟着一垂:“你怎么样?来不来雒鸣宗?日后我们宗也算有个拿得出去的脸了。”   “长老,不要骚扰别宗的弟子!”   不等杨心问回话,那叫彦度飞的小弟子已经忍无可忍打断道:“我知道了,临渊宗的诸位请随我来。”   他匆匆风干了书信,唤来灵鸟塞了进去,笔杆儿随手架在了耳上,拍拍衣袍起身行礼:“西角楼在这边,请。”   这人脚步急促,临渊宗的众人匆匆跟上。到了地方,便见这西角楼楼高而窄,远看似陡峭的山石,每层分有两间屋子,众弟子两人一间,长老一人一间。   这里连床榻都是石头做的,上面铺了层麦草,再垫上了一层褥子,边边角角的地方还没铺到,冷硬的石头露了出来,石面没怎么磨平,崎岖且凹凸不平,隐隐还积着点水。   “没窗。”徐麟扒在窗口往下看,“就一个好大的洞。”   姚业同拿起桌上疑似杯子的圆筒状物什看了看:“这杯子豁了三个口,还是豁在底下,这该如何用啊?”   彦度飞说:“这屋子是长老的屋子,长老自然会有办法,其他的屋子里是没有的。”   姚业同一愣:“是没有豁口还是没有杯子?”   彦度飞:“自然是没有杯子。诸位要是口渴,需要自行去矮堡边的井里挑。挑水的桶去食堂里借,借了要登记,都是要还的。”   “没有茶杯和茶壶,那该怎么泡茶?”   “这倒是不用担心。”彦度飞说,“我们这儿没茶。”   他说完便走,留下一屋子的人在漏风的房间里呆若木鸡,久久不能回神。 第190章 齐聚   雒鸣宗清贫的程度远远超出众人的预料, 分好了房间后,连姚垣慕都忍不住嘟囔了句这地儿可真穷。   “有你家以前穷吗?”杨心问从褥子下抽出根麦草来看了看,“这草看着还行, 没发霉。”   “……那倒是不至于。”姚垣慕搓搓手,“至少他们管饭吧。”   事实上是不管的。   他们有食堂,但每样饭菜都要给钱, 灵石都不收, 只收硬钞, 一盘青菜敢收两个铜子儿, 任谁来了都要惊呼一声怎么不去抢。   徐麟和白归对物价没什么概念,但他们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杨心问有概念, 见这明抢的物价也干脆辟谷, 只有姚垣慕兜里有些钱,知道这玩意儿贵,还一顿不能少,只能含泪掏空口袋去买了。   一边吃一边愁眉苦脸道:“师兄每个月给我十两银子, 这里吃一顿肉就能用掉一两——呲溜——呼,呼呼, 烫——而且那厨子刀工也太好了, 牛肉竟然能是透明的!他们的厨子肯定是刀修!”   他不说杨心问都没发现这面里有牛肉, 还以为他一两银子买的清汤面呢。   “他们是真的穷疯了。”徐麟和白归在一旁干啃辟谷丹, 这丹实在是太寡淡, 又各拿了个小碗来分姚垣慕的面汤, “他们宗内的弟子吃饭都不用钱, 对外来的就往死里宰, 到底是谁决定今年在雒鸣宗办论剑大会的?”   姚垣慕让面条呛了一下, 猛地偏头咳了两声。   “咳、咳咳……不知道啊。”他鼻孔里都在冒汤水,还在着急忙慌地不打自招,“我、我不知道啊……”   杨心问睨他一眼,心里有数了。   三日后,长明宗的回信姗姗来迟。杨心问等人正在西角楼下的空地练剑,便见彦度飞脚下踩着风火轮一般抱着只鸽子匆匆路过。   姚垣慕对肉的渴望已经到了地上爬过蚂蚁他都流口水的程度,这正过着招,他都能走神,那只肥鸽他看了好久,人都走远了他才愣愣道:“长明宗的人会来吗?”   杨心问点点头,挑飞了姚垣慕手里的剑,上抢推出一掌:“会。”   姚垣慕学艺不精还爱走神,来这里的几个弟子时而互相较量,大多有输有赢,独独他是一次没赢过。被这一掌掀翻在地,姚垣慕熟练地用屁股着地,受身卸力倒是练得很好。   他坐在地上茫然道:“大哥你怎么这么确定?”   杨心问用剑鞘把人挑起来,不许他赖在地上躲懒。   “真当你们在干什么我一点看不出来。”杨心问把剑鞘挑高了些,微微扬起头,迎着日光看姚垣慕,“我可真是寒心,你叫我一声大哥,叫得倒是很亲,可怎么胳膊肘老往外拐?”   姚垣慕面色骤白,本就很不值钱的模样变得更不值钱了,吊死鬼样的被剑鞘勾着衣领,摇摇晃晃的不出声。   “当然,毕竟你吃的喝的都是他给你的,衣食父母也是父母,亲哥不如亲爹娘,我也能理解。”杨心问眼角眉梢都带着料峭春寒,偏偏嘴角勾了起来,和煦无比地笑着,“但你们俩拿我当傻子哄,便多少有些不厚道了吧。”   雒鸣宗内的房屋模样都很奇怪,高矮不一,众壑嶙峋,低矮的平台边上就是高耸入云的望海哨所。哨所的阴影如一把劈开大地的利剑,将杨心问的脸也割成了阴阳两面。   姚垣慕打了个哆嗦:“我……”   他“我”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杨心问等了会儿,觉得没意思,把他扔下来,转身走了。   已经走远了,却听身后有脚步声。   姚垣慕追了上来,在他身后道:“大哥,大哥你听我说——”   杨心问没有停。   “师兄的牺牲是必须的!”姚垣慕忽然大叫,周围的人立马看了过来,他也不知收敛,两眼通红道,“那至少要让他的牺牲更有价值吧!”   “我们这些年试了这么多方法,都没用!没用的!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大哥——大哥!”   任凭姚垣慕怎么喊,杨心问也像没听见一样阔步离开,不曾回头。   穿过白沙地,走进回廊,那高窗上落下的光锥之中拂尘飘扬,惨白的小虫一样无处可依。杨心问站在那里看了会儿,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厉喝:“长明宗的什么毛病!人跟信一起来,他们还寄这封信干什么!消遣我们的信鸽吗!人在哪儿?几个人?名单上有谁快给我看看。”   “什么东西?怎么有叶珉!他还没被关起来!”那声音顿了顿,“等等!叶珉也来了?长明宗离这儿可没这么近,他们是直接从萧山来的吗?”   杨心问猛地抬眼望向高窗,随后朝着回廊尽头奔去。   雒鸣宗的每一处似乎都是阴阳分明的,光亮的长道,闭塞的回廊,黑白不断在眼前交替,杨心问没有御剑,也没有用疾行符,只是这么跑着。   沙地被日中的阳光晒得温热,靴底带起的颗粒似飘尘般细腻,春风裹挟着的海潮的咸腥,那些风将气送进了他的身体,胸腔变得充盈,随即全身的鲜血也加速流动着。他奔跑,跨过石板路,越过白沙地,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以永无止境地跑下去。   从城门穿过,面前的景色豁然开朗。   碧波连天,浪花与白沙一色。沙地上站着几个人正在交谈。   听到动静,几人停了下来,纷纷转头看他。   杨心问微微喘着气,和陈安道两相对视。   远船归港,海鸟被惊吓得四处逃窜,翻飞的白翅如柳絮般乘风而上,遮天蔽日地笼罩在船坞上空。   飞落的鸟羽与空隙间凌乱的日光在他们身上交错,一阵狂风吹来,一红一黑的两条发带飘扬着旋飞而上。   须臾,陈安道的声音有些滞涩:“你怎么还是来了?”   杨心问有很多兴师问罪的话,他不知道该从哪个说起,半晌还是说:“我想见你。”   陈安道的眼微微睁大,在那错落的光线里晦明变化不断,随即又低垂下去,露出了个略显苦涩的笑,须臾抬眼,已敛去了所有神色。   他身后几人闻言便笑:“实沈长老和师弟的情谊真是深厚,这接待的小弟子都还没来,您这师弟就到了。”   “他们一向如此。”叶珉摇着扇走出来,打趣道,“跟他们在一起,我都觉得我多余,这不才跑到长明宗上来啦。”   这打趣打得其他长明宗人不尴不尬的,只能跟着赔笑。   杨心问这才看向了陈安道身后的人——包括叶珉在内,有六个长明宗的白衣弟子,两个长老模样的人,一个须发微白的中年男子,一个满头白发的持杖老媪,还有玄枵长老岳铎。   “这位是星纪长老的二弟子,道名杨心问。”叶珉介绍道,“这二位是长明宗长老霈霖仙人和于明真君。”   杨心问斜眼,巧了,这两人他倒都久仰大名。于明真君张若朝,长明宗失败的那次三元醮的主事人,霈霖仙人闻芠,叶承楣的“恩师”,间接害死叶珉父母的人。   叶珉指名道姓要拜到这霈霖仙人门下,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见过二位长老。”杨心问抱拳道,“我找我师兄有事,先失陪了。”   说着便上前抓起陈安道的胳膊要走。   岳铎见状一愣,他就没见过对长老这么失礼的弟子,哪怕是师兄弟,也没这个礼数的,特别是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刚当上长老特别有干劲,立马横眉道:“你这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子!快松——”   他话未说完,便见陈安道已经反手牵住了杨心问的手。   岳铎:“松……”   “你慢一些。”陈安道被拉得踉踉跄跄,衣袍扫到了沙上,他一边拎袍角,一边急急忙忙地跟上,“你做什么这么着急?”   “……手?”   岳铎眼见着这两人眨眼间便走远了。   “瞧,觉着自己多余了吧。”叶珉一年四季都在给自己打扇,还爱说风凉话,“您就费事儿掺和他俩的事。”   他们在原地等了会儿,雒鸣宗的弟子便找来了。   彦度飞一手抓着信鸽一手拿着信,囫囵行礼后,便展开信对着人点,点了一圈道:“信上说实沈长老也会一并前来,他人呢?”   叶珉道:“他已经来了,见你们这风景别致,去看海了。”   “这么忙的时候,一个个的倒也是不紧不慢。”彦度飞嘟嘟囔囔一声,“几位也快些吧,长明宗的连名帖都没写好,座次也没安排,您这边麻溜点弄好,我们才好开始抽签。”   一个弟子闻言皱了眉头道:“道友这是什么态度?这二位是我派长老,你却这般不耐烦的模样,不知道友贵姓?”   彦度飞面色不动:“免贵姓彦,不是什么大世家。道友不必担心,我们雒鸣宗阖宗上下也挑不出两个大氏族的人。”   几个弟子神色轻蔑,只听他接着说:“只是这再要紧的姓氏,您不在名单里给我报上来,那也没什么用。”   见他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样子,几个弟子气得胸腔发闷,却又没什么办法,叶珉见状怪笑了一声,将扇一翻,露出上面新题的“投降不杀”四个大字。 第191章 入瓮   春寒料峭, 海边比别处却似乎更暖和些,晒了一早的沙子带着热,稍微踩深一些便能感到温热   杨心问带着陈安道跑远了些, 而后又忽然停下来,弯腰蹬了靴提起来看,说:“什么东西在硌脚?”   “你跑得太快, 靴里进沙了。”陈安道说, “第一次到海边吗?”   杨心问点点头, 将靴子里的白沙倒了出来。也没穿上, 随手放在了一旁,盘腿坐在了沙地上:“以前听走贩说过,但看还是第一次看。”   “所见可与你所闻相同?”   “不同。”杨心问盯着海面, “他说海是蓝色的, 可这一点也不蓝,灰扑扑的还发白。”   陈安道在他身旁坐下:“你从远一点的地方看,便是蓝的。”   两人并肩坐了一会儿,海潮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杨心问歪着脑袋, 用手撑着下巴,他不仅听走贩说海是蓝的, 还听小少爷说海是块巨大的刚玉宝石, 敲下来一点卖钱就能赚的盆满钵满。   结果不仅不是宝石, 甚至不怎么蓝。   但比他们说的更辽阔, 更宽广, 一眼望不到头, 哪怕在飞剑上也似乎找不到边际。   陈安道当时的那封遗书上说, 叫他穿过这片海域, 离开北岱。可这到底有多远呢, 他甚至从未想过要离开浮图岭。   “你怎么来了?”陈安道须臾道,“我应该传过信给你的。”   杨心问托腮,望着海面上盘旋的灵鸟。   “不是说了吗,我想见你。”杨心问说,“你难道不想见我吗?”   陈安道将额头抵在膝上,似是蜷缩了起来:“我想见你的。”   “那为什么不让我来?”   “这里很危险。”   “为什么危险?”杨心问偏过头来,“只是论剑大会而已。”   陈安道不答。   “你不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杨心问抓起一把沙子,往海里扔,“我既然来了,那便总会知道的。”   海潮冲湿了沙砾,浪花的白沫在沙地上消散。潮起潮落的声音亘古不变,今日如此,来日还是如此,比久远这个词还要更古老,较将来这个词要更绵长。   这仿佛能予人一种疏阔,眼前的生死都不过蜉蝣之须臾渺小。   可这世上就连蜉蝣都是想活的。   “我不想叫你看见。”陈安道许久说道,“我不想你最后记得的我是这样的。”   “你是哪样的?”杨心问站起身来,脱了袜,卷起裤脚,朝着海里走去,“嘴里没一句实话,无论对谁都三分真七分假,还是心狠手辣,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也说除就除?”   海水比想象中更冷。   细沙冲过脚背的触感意外得柔软,好像站在一片棉絮之上,杨心问低头看着水下的沙,小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螃蟹从他的脚趾爬了过去。   杨心问弯下腰,捏起了那只小螃蟹,眯起一边的眼睛,对着日光打量。   “你虚伪,懦弱,生性残忍,满腹算计。”杨心问说,“而且刚愎自用,打从心底里不相信任何人。”   他回头,见陈安道已经蜷缩成了一颗海胆,既不否认,也不辩驳。   “可是我不明白。”杨心问将螃蟹扔回了海里,“为什么阳关教杀人如麻却声称自己有大义,为什么无首猴害人无数却真心觉得自己是为人着想,每个坏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每次作恶都有自己的借口,独独你救了那么多人,为了除妖平祟生死不顾,却要终日惶惶于自己是怎样的人?”   陈安道闻言微微抬了眼,就见杨心问站在水中,海面的波光粼粼映射在他艳丽的脸上,流动的纹路似游弋的鱼。   他怔怔地看着杨心问淌着水朝他走来。   似鲛人出海,水魅索魂。   “你是为了我要杀叶珉,可你为什么要怕我知道?”杨心问歪了歪头,“难道叶珉不该死吗,还是你觉得喜欢我很丢人,处处以我为先很没面子?”   见陈安道迟迟不说话,只是像在发呆一般看着自己 ,杨心问邪气地笑了起来,凑近了些道:“这么好看吗?”   “就光看?不摸摸?”   他说着凑得更近了,额头碰上了陈安道的额头,鼻尖对上了陈安道的鼻尖,轻轻蹭了两下。   一边蹭着一边道:“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利用盛瞰除掉叶珉,也不知道你没有那铃铛该怎么对敌,但是既然我也要参赛,就打算全力以赴。”   “看看谁能先杀了叶珉。”杨心问低头啄了啄陈安道的唇角,接着道,“这是你我的胜负。”   //   三日后,论剑大会的开坛祭天仪式在争鸣台举行。   两方石桌缺胳膊少腿,下面各包了两个垫桌角的麻将,杨心问趁人还没来掀起来看了看,一个“发”一个“红中”。   等几位长老来齐,坐在了同一条长凳上,那长凳看起来寒碜不说还嘎吱作响,几个老头老太坐上去都心惊。   祭坛小得更是惊人,那甚至是个可以手拿的铜鼎,就放在了那残疾的石桌上,插上的香是浮图岭一文钱一把的那种便宜细香,甚至不舍得多用几根,就孤零零地点了一根来,放在长老桌前,众人皆是面面相觑。   “……插香如何能只插一根?”于明真人张若朝摸着胡子道,“三香分别代表天、地、人,三者和谐共生,万事方能顺遂,境界才能通达,你这只点一根香,却是只敬天不敬地。”   开坛的长老正是烦得很长老秦葬,他闻言便拧眉:“祭天祭天,只敬天又怎么了,烦得很,再叨叨你来。”   张若朝的神色一滞,面露不快。   杨心问都没见过这么草率的仪典。那炷香一边燃,秦葬在一旁高声念祭天词,因为那香是在太细太短,祭天词刚念一半就烧没了。   香没了,秦葬顿了顿,随后毅然放下了大典,拿起了另一册卷宣读:“本次论剑大会,在雒鸣宗海岸秘境进行。共二十二名与会者,两人一组,在秘境中较量——行了,睡不醒长老,带他们过去吧。”   海之靠在后面的石墙边打哈欠,单腿站立,另一条腿屈膝顶着墙,站没站相,披袄跟缝在她肩上一样愣是掉不下,闻言摆摆手道:“跟我来。”   没人跟她去。   所有弟子和长老齐齐愣在了原地。   须臾,随着张若朝一掌拍下,人群骤然沸腾起来!   “什么!秘境?不是擂台赛吗!”   “两人一组?为什么是两人一组?这该怎么组?”   “这是谁决定的!哪有这样的!次次都是擂台单人赛,怎么忽然就变了!”   张若朝愤怒道:“简直是胡闹!”   他说着一边用余光觑着其余几位长老,等着他们一同起身主持公道。可定睛一看,霈霖仙人闻芠稳坐如山,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雒鸣宗的那两位自不用说,季闲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察觉了他的视线,头埋得更低了,剩下的陈安道慢慢地站起了身,行礼后温声道:“这是晚辈向雒鸣宗长老提议更改的赛制,于明真人可有见教?”   沸腾的人群霎时鸦雀无声。   张若朝也愣神片刻,随即道:“那也没有这个道理,论剑大会几十年的规矩如何能说改就改?”   “论剑大会的规矩向来是由主办的宗门决定赛制,从未规定过只能有一对一的擂台赛。”陈安道转过桌来,从秦葬手上接过了那本册子,摊开放在张若朝面前,“长老请看。”   张若朝细看,发现这《论剑程式》上当真有一句“一应事由全权由主办宗门决定”。再一细看,他娘老子的,是去年三月新编的册子,也就是去年的合会上决议出来的。   谁不知道这三年的合会都是陈家一手遮天!   “……实沈长老!”张若朝合上册子,再不看了,“你不仅以长老的身份参加论剑大会,还篡改赛制,究竟意欲何为!”   他这一说,下面的弟子有细声碎语地议论起来。   “就是就是,看到长老我们怎么敢出手?”   “实沈长老连灵脉都没通,一对一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连事先知会都没有,这里头必然有鬼。”   “他都开口了,那雒鸣宗长老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何来的篡改一说?”陈安道垂眼,“晚辈不过是向雒鸣宗宗主一个提议罢了。”   张若朝冷哼:“提议?这雒鸣宗向来喜欢省事儿,若不是你施压,他怎可能费力去开秘境?”   陈安道摇头:“晚辈不敢,这样提议,也不过是出于一些小小的私心。”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众弟子:“我对雒鸣宗宗主说,如今妖邪横生,又有邪修心怀叵测,各地的寮所司正和提灯士都身处暗礁险滩,危机四伏,要面临的往往不是明面上一对一的对手,而是那些防不胜防的伏击。”   “那又与这次大会有什么关系?”   “长老稍安勿躁。”陈安道笑道,“如今听记寮人手不足,亟待有能有为的年轻修士加入。”   众弟子的细语骤歇,皆屏气凝神,隐隐意识到了陈安道要说什么。   连张若朝都微微睁大了眼,面露喜色。   果然,随后便听陈安道说:“此次论剑大会夺得头名的一组,在下恭请此二人直入听记寮,担任司正。” 第192章 鲛人   此次论剑大会两人一组, 共十一组,两两自行组队进入秘境除祟。秘境中的邪祟皆有迟光印,一旦击杀, 印记就会追上击杀者,三日后拥有迟光印最多的队伍获胜。   规则简单明了,没有别的限制。杨心问立刻想到了修士之间互相厮杀的可能, 迟光印本来就是个会追着凶手跑的标记, 杀妖跟杀持有迟光印的修士其实没有区别。   但显然其他人并没有往这边想, 他们在意的另有他事。   “可这是雒鸣宗的秘境!”只听方崚和大叫道, “他们宗门自己的秘境,他们自然熟门熟路,这对我们不公平!”   他这一叫, 周遭人连忙附和。   雒鸣宗弟子忙道:“我们没进去过!”   方崚和不信:“你们自然是不认的。”   秦葬睨他一眼, 冷道:“你知道开一次秘境要烧多少灵石吗,我们哪儿来那么多的灵石?”   方崚和一愣。   “这次秘境重开还仰赖实沈长老供给的灵石。”海之打了个哈欠,“诸位到底是来还是不来,若是不来, 我还得去把那渡海炉给灭了,总开着也太浪费了。”   他们这般姿态, 倒叫人不好不信。   张若朝动了动眉毛。他的眉毛和胡须都修理得齐整, 抬眉的动作便叫那花白的长眉飘动, 一派高人之姿:“若实沈长老本有此意, 却为何自己也参赛?”   陈安道颔首:“挑选听记寮司正不是小事, 若不能亲自试试来日司正的水平, 晚辈心下难安。”   话已至此, 张若朝自然还想给长明宗捞点好处。但此事陈安道占了先机, 他们仓促间也拿不出章程, 若是惹毛了陈安道将这个名额收了回去才是得不偿失。   从未有过这么仓促、随便、未经商讨的论剑大会,就连主办宗门的宗主都不曾露面。众弟子被领到海边时大多还在出神,虽然已经三三两两地组了队,可依旧对眼下的情况带着些恍惚。   杨心问跟姚垣慕一队,跟着众人来到了海边。只见辽阔的海岸沙地上架着一顶三角香炉,炉上紫烟缭绕,却是逆着此时海风的方向,朝着海面飘去。   “顺着烟的方向入海。”海之磕了磕木屐的鞋头,将沙砾抖落出来,“海岸秘境中的邪祟和妖物大多集群生活,可个顶个的弱,涛涌境的进去大多都不会蹭破皮,诸位千万小心别死里头了,不然你爹娘给你办丧事都可能憋不住笑出声来。”   这话说得忒难听,但叫人安心不少。   杨心问和姚垣慕组了队,看着最前面的弟子开始往水下走,又回头看了看和盛瞰组队的陈安道,屈肘搁在了姚垣慕的肩上,手撑着下巴,站没站样道:“他打算在秘境里借盛瞰干掉叶珉?”   姚垣慕浑身一抖,震惊地看向杨心问。   “看我干吗,很难猜吗?”   姚垣慕惊恐着地点头。   “别急着害怕。”杨心问见前面的队伍动了,推着姚垣慕往前走,“一会儿还有你更害怕的。”   他们走进了海中,海水却并未打湿他们的衣袍。那片海有水的触感,可看前面没入水中的人,却像是能呼吸如常。   他们胸部以下都已浸在水中,杨心问曾经在魇梦蛛网里当过渔夫,但这具肉身说到底还是旱鸭子,陌生的感觉萦绕在周身,他推着姚垣慕一点点地走进了水中,在埋入水中的一瞬,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口鼻。   水下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冷,甚至比水面上更温暖。   他们在缓慢下沉。   “大哥!”姚垣慕的声音有些许沉闷,但依旧清晰,“你快看!”   杨心问慢慢地睁开眼睛。   深邃的蓝在他面前延伸。   一群银鱼如旌旗自眼前游弋而过,成串的气泡铺成出珍珠网般的奇观。   网后是辽阔深远的蓝,蓝的没有尽头,只有浅和深的区别,向上趋浅,向下趋深,五彩的礁石上盘踞着色泽更为缤纷的奇形怪状的虫鱼,杨心问一个都不认得,墨绿的海藻摇曳,期间穿行的长鱼亦如飘动的植株,巨大的砗磲伫立在他面前,他甚至要微微仰起头去看。   粼粼波光映照在水底的砂石之上,嗡吸的笔管虫在沙下潜行。杨心问慢慢地抬了抬脚,张开嘴慢慢地发出了一个“啊”音。   他竟能在水中和说话。   行动却有些滞缓,简直像是在真正的水中。   “……这秘境到底是什么所在?”杨心问抓过眼前游过的一条蛇,按着七寸看它大张的嘴,“是幻境吗?”   姚垣慕挠挠头:“秘境当然不是幻境,这是确实存在的地方,里头的邪祟也都是货真价实的,以前的叫法是‘深渊间隙’,是灵力和堕化之力混沌所成。”   “灵力?我怎么没感觉到?”   姚垣慕眼神发飘,转而道:“大哥你是不是没背过《渊落本初》啊?”   杨心问把蛇捆成一团扔了出去:“背过前面的。”   “其他人呢?”杨心问又问,“我们不都是从同一个入口进来的吗?”   “唔……入口是一个,但出口不是——大哥,你看那边好像有人!”   杨心问闻言扭头看去,发现确有一个人趴在堡礁之上。只是那人赤身裸体,一头卷曲披散的黑发如海藻般弥散在水中,光洁的背脊衔接着腰肢,下半身却长着一条宽而长的银色鱼尾。   他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鱼尾处隐隐能见血口。   “哎呀,仙师,这是鲛人呀!”戴着草帽的女人奇道,“大家快来看,仙师捡到宝物了!”   听到她招呼,许许多多人便拥了过来,挤在蛛网里往外看,此起彼伏地惊呼着“尾巴”“人”“珍珠”之类的。   郭川也探了个头。整个蛛网间,就属他平日里哭丧着个脸,似是还没能想清楚自己到底是死是活的问题,难得来凑了个热闹。   杨心问问他们:“你见过这邪祟?”   “这自然是没见过的。”那女人摸了摸自己黑黢黢的脸,傻笑道,“只是海边的人家都听说过鲛人的故事,说是海里住着一群半人半鱼的人,模样美艳,歌喉动人,还重情重义,眼泪落下还能变成珍珠,是海里的神物呢。”   又有个老汉说:“对啊对啊,咱们那儿也有传说,说一个人年轻时出海遇难,也是鲛人给救回来的!那鲛人还送了他一颗珍珠以作信物,可惜鲛人长寿,对人的岁寿弄不明白,再来的时候那老人家已经死了。”   杨心问打断道:“所以你们到底有没有人真正见过鲛人的?”   他这一问,七嘴八舌的人群具是一静。   显然大家都是道听途说。   杨心问对着这静默叹了口气,再看那传说中的鲛人。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这里有人,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身上带伤,连这个抬头的动作都做得格外艰难,在那墨色的长发之下,露出了光洁似珠玉的脸庞,连眼珠是与这大海相衬的宝蓝,乳白的泪滴坠离眼眶,当真变成了一颗颗的珍珠。   “发了发了!”老汉跟自己赚了钱样的高兴,“仙师!救了他您这辈子都吃穿不愁了!”   “大哥。”姚垣慕也忍不住道,“我们去救救他吧,伤了鱼尾,他可怎么办啊?”   那鲛人的脸上尚有着几分戒备,却又有着些微的无措,带着应有的警惕和下意识的依赖,让人忍不住想去救他,用最温柔的语气告诉他——我是来保护你,而不是来伤害你的。   “快,大哥,我们快——”   “不去。”杨心问拎着姚垣慕的后衣领转身,“我们有正事要做,快如实交代,师兄打算在哪里干掉叶珉?”   姚垣慕瞠目结舌道:“我、我——”   “你既然跟我一队,那就得听我话。”杨心问朝他威胁地咬了咬牙,“他不是要杀叶珉吗,我也要杀叶珉,你帮他还是帮我?”   “我……我觉得……”姚垣慕被提溜着后衣领还不住地往回看,“我们现在可以先去帮那个人……”   杨心问嗤笑道:“鲛人而已,又不是真的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没见你去帮过虾米,帮他干什么?”   姚垣慕嘴不够灵,胆儿也不够大,结结巴巴好一会儿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而且那长老不是提醒过吗。”杨心问好像不满他的忤逆,竟反手抽出了剑来,“这才多久你就忘了?”   “大、大大大大大哥——”姚垣慕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水流冲乱了杨心问的发丝,他露出了像食人鱼一般尖锐的犬齿,水底的波光在他脸上荡漾着,随后剑光乍起,一圈根本数不清的剑意在杨心问身后转起,他眉心灵台发亮,姚垣慕抬头看他,好像在看篡夺了佛位的妖孽高居云端。   剑意盘旋而成的金光阵骤然发出了闷响,那撞击声将姚垣慕敲醒,他忙回神,却见杨心问已经转过了身去。   顺着他的视线,却见那巨大的珊瑚礁之上,不知何时从各个角落里钻出了密密麻麻的鲛人来,每个都生得艳若桃李,每个都面目狰狞地朝着他们猛扑过来!   那个受伤的鲛人脸上脆弱的神情早已烟消云散,他将自己鳞片里藏起的半截小鱼扯了出来,吃进了嘴里,随后也加入了他的族群,不知退却也不知害怕地迎着杨心问的剑意逆流直上。   姚垣慕愣住了。   “这些邪祟孱弱,可大多喜欢集群而生。”杨心问踩水前游,金光所过之处鲜血弥漫,“那什么睡不醒长老说的对,真要死在他们手上,你奶奶给你办葬礼怕都会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我要上班摸鱼,嘻嘻。 第193章 没事找事   “说是涛涌境的进来都不会蹭破皮。”方崚和说, “家里人给办葬礼都会笑出声来。”   姚业同仰头看了看地面,须臾道:“嗯。”   “我记得姚家的金蟾锦囊里有能强行提升自我境界的丹药。”方崚和也仰起头,看着地上残存的鱼尸, “其实你可以试一试。”   姚业同的头有些充血,整个身子晃了晃,哑声道:“但提升境界的结果是灵脉亏空, 三日之内是决计养不好的, 出去之后所有人都会发现我用了那丹。”   鱼尸空洞的眼神好像在看着他们。   两人静默片刻。   “可是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姚业同痛苦道, “我们怎么能被那种怪物给骗了?”   阴暗潮湿的洞穴之中, 满地都是鱼骨鱼尸,内脏和腐肉随处可见,腥腐的臭气向上蒸腾, 熏得被水草倒吊的两人快晕过去了。   “……可是这群怪物怎么会有这种心计?”   姚业同的手也被绑住了, 想要够他的锦囊非常艰难。方崚和也像个吊死鬼样的蛄蛹着身体去帮他去拿锦囊:“光是设计伏击也便罢了,这封灵之阵到底是怎么来的?一群——一群与世隔绝的邪祟——啊!”   锦囊在之前的打斗里已经开了口,只见一枚泛着碧光的药丸从开口处落了下来。   两人猛地要去抓,却搅起了一阵水流, 将那药丸带得更远了。   姚业同:“……”   方崚和:“……现在怎么办?”   姚业同:“天知道,等死吧。”   说完丧气地闭上了眼, 任由水流拂过浑身。   那些把他们绑到这儿的鲛人久久没有回来。姚业同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寻常群居的野兽, 便是捕猎, 也没有倾巢而出的道理。   一个族群里总会有幼崽, 也总会有负责留守看家的, 可这巢里空空如也, 连抓回来的食物挂在洞穴里也无人看管。   “你说……这群鲛人究竟是种似人的野兽, 还是邪祟?”姚业同忽然睁开了眼, 回光返照般想到,“若是邪祟,他们又是魔祟魇肉中的哪一种?”   “这……这瞧着哪种都不像吧?”方崚和说,“你是不是挂久了头晕?”   好像还真有点。   姚业同无从反驳,只能长叹了一口气。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铜角般的长鸣声,那声音悠远厚重,激荡得水流透过石壁的孔隙涌进,宛如阴风过境。姚业同和方崚和浑身颤抖,随即齐齐朝着洞口看去。   洞口被堵住了,一只横瞳的白眼死死地盯着他们。   二人汗毛倒立,惨叫声将出未出,铜角声再起,姚业同忽然反应过来,惊道:“那是鲲!”   一条大得惊人的鱼自洞口游过,身侧白色的纹路正对着他们。这鱼大得望不到尽头,徐徐游过,便似将洞口给堵死了!   “这秘境怎么又有鲛人又有大鲲的?”方崚和惊骇道,“我还当这些都是杜撰的呢。”   姚业同讷讷无话,就在这时,他发现绑着自己脚踝的水草似有松动。   再挣扎两下,竟是奇迹般得解了开来!   两人大喜,姚业同落地,举剑一斩绑着方崚和的水草。   甫获自由,立时又是两条好汉!   “快!”方崚和的脸上还带着充血的猪肝色,“耽误了这些时候,其他弟子都不知道除了多少祟了!”   姚业同点头。   “输给别人倒也算了,若是输给那姚垣慕和杨心问,我可决计咽不下这口气!”   一听这俩名字,姚业同的神色也难看了起来,二人缓游到了洞口边,静待那大鱼游过。   “说来……邪祟到底在何处啊?”   近了再看,那鱼果然大得可怕,而且背不覆鳞,看起来倒是比人的皮还要光滑,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莫名觉出了些可怖来。   光是体型巨大,便已能叫人生出畏惧来。如山一般的巨物伫立在此,庞大本身就已是压迫。   “这里的怪物这样多……”方崚和吞了口唾沫,“这谁知道哪些是邪祟,哪些是这儿土生土长的怪物啊。”   这话不错。   姚业同压住心底的恐惧:“不妨去试试。”   方崚和扭头:“怎么试?”   “方才那些鲛人,若不是我们大意,他们绝不是我们的对手,杀一个看看迟光印是否现形,便知他们是不是邪祟了。”   方崚和迟疑道:“可是他们身上感觉不到魔气……”   “你我都不是卜修和命修,灵场本就较之孱弱,感受不到魔气也是寻常。”姚业同抿了抿唇,“试一试总不会有坏处。”   这个道理方崚和自然明白,踌躇却半分不减。   那怪物似人而非人,一想到这跟人一模一样的脸,脑袋里却不知在想什么东西,便越发觉得毛骨悚然。   姚业同亦有同样的顾虑,那东西实在和人太过相似,要下杀手并没有嘴上说的那么简单。   方崚和摩挲着手臂,须臾道:“好吧……我们一会儿找个落单的——”   洞口一空,那条巨鱼游过去了。   姚业同探了探头。   只见十几个鲛人闪电般朝着他们扑来!   “该死,他们回来了!”方崚和大叫,立马提剑对敌,却一点灵力也调动不出来,“洞穴里有封灵阵,我们得离远点!”   说是离远点,可这洞穴也就只眼前这一个出口!   姚业同心念急转,进退两难,几个游得格外迅猛的已快杀到他们面前,那一张张姣好的容颜已近在咫尺,他连忙提剑要挡,便听一声朗笑——   “走这么急干什么。”   眼前的头颅天旋地转,海藻般的长发盘旋成一圈黑色的漩涡,边缘渐红,那是溢散的鲜血。   十几颗头在顷刻间被斩断,剩下的身子还在俯冲,喷血的断口对着他们的脸撞上来,就在姚业同的鼻尖停住,他甚至分不清那是海水还是血液的腥味儿。   自那断口处飘出了一点金光,迟光印如流萤集群,朝着击杀了邪祟的人飘去。   姚业同的视线跟着过去,便见杨心问正收剑回鞘,周身已盘旋着数不清的迟光印,那金光自主地围成了圈,星屑绕天盘旋转那样熠熠生辉。   杨心问也瞧见了洞口的人,身后的姚垣慕亦浑身一抖。   “怎么这还有两只站岗的?”杨心问扯着姚垣慕的后衣领慢慢游过来,“唉,为什么没长鱼尾巴?”   姚业同脸色一白,这些天他们都尽量避着杨心问,虽然有些没面子,可也是确实惹不起。   今日再看他身后数十无头尸,滚落的头沉在泥底,极似人的脑袋上双眼未合,宛如冤死含恨的眼好像还死死地盯着他们。   可杨心问身上滴血未沾,单凭分出的剑意便随手将这些怪物斩首,连多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寻常人怎可能出手这般狠辣?   姚业同不禁胆寒,而方崚和却被杨心问的话激怒,喝道:“你什么意思!”   “哇啊,会说话的鲛人。”杨心问十分欠揍地惊呼,然后伸手搭他肩膀,随手往旁边一推,抬步踏进了洞穴。   几乎是踏进去的瞬间,杨心问便感到了周身的灵力被压制了。   他回头对姚垣慕说:“把剑给我。”   姚垣慕正跟那两人瞪眼,闻言头没转过来,只把剑递了过来。   杨心问拿着他的剑,走进了洞穴内那一地的残肉鱼骨之中。大致转了两圈,便停在了中心的一块地面,用姚垣慕的剑挑开了脚下的碎肉,露出了下面的封灵阵来。   看不出是谁画的,但瞧得出还有几分新。   找到了阵眼,杨心问也没打算破坏,随手又把挑开的肉拢回去。把剑给姚垣慕抛了回去,几步往外走,一边说道:“行了,快点带路,师兄人在哪里?”   姚垣慕接过腥臭无比的剑,在周身的水里晃,不敢直接塞回剑鞘。   见他们就要走了,方崚和又叫道:“等等!你们找长老干什么?”   杨心问连话都懒得说,只斜了眼,随即脚步不停地往外走。   “我、我真不知道啊……”   “还装蒜,看到刚刚那条大鱼了没有,小心我把你喂到它嘴里。”   “不要啊,我还不够它塞牙缝——”   “我在跟你们说话呢!”方崚和几步上前挡在洞口,“你找长老干什么!”   杨心问有些奇怪地看他:“我找我师兄跟你有什么关系?”   方崚和死死地咬着牙。   他本只是看杨心问不顺眼,此人行事张狂,来了之后那姚垣慕也嚣张了不少,可到底没到非得争个你死我活的地步。   可现在不一样了,陈安道说第一的那组能直接进听记寮当司正。   他方家世代都不过韶康姚氏的一个附属,一旦能出一个司正,那便不是他一人的光荣,而是光耀整个家族的大事,便是日后和姚家平起平坐也并非不可能——而他面前最大的阻碍便是杨心问。   甫一听闻这个消息,在场年轻的修士们没有不激动的。可他在激动之后冷静想想,却又琢磨出些别的来——陈安道这么做究竟是为了选人,还是给他的师弟铺路?   陈安道跟杨心问比寻常师兄弟更亲密无间,这临渊宗上下都是知道的。可陈安道毕竟是掌戒的长老,听记寮在名义上也是“与各世家共治”的组织,直接就放自己的师弟进去当司正怕引人非议,所以才需要这么一遭,叫三宗上下所有人给他的宝贝师弟当公证人!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看向杨心问的目光也越发愤恨! 第194章 事变   临海观涛, 佳酿入喉,属实人生之幸事。   只可惜共赏美景的人不太行,跟这群糟老头子坐一桌喝酒, 哪怕是东海最出名的菱兰酿也品不出味儿来了。   岳铎在手里翻着空了的酒杯,打量起周遭。临海台边刚布了桌椅——就是从争鸣台那儿现搬过来的,几个老头老太排排坐, 地上摆了九坛菱兰酿, 每人面前都有豁口大小不一的杯子。   这块地儿还不在雒鸣宗内, 意味着人人都能来, 没一会儿就有几个大冬天赶海的奇人凑了过来,操着东海这边的口音问:“今个这咋这么热闹?”   雒鸣宗的弟子便回答:“在秘境里头比武呢。”   “哎呦,那你怎么没去啊。”   “我四年前去过啊。”   “什么比武, 怎么还只许人去一次的呢?”那赶海的老妇笑笑, 把裤腿卷得高高的,背着框往海边走,一边走还在一边同雒鸣宗的弟子打趣儿。   秦葬在一旁瞧见了,扯着嗓子喊道:“舒大娘!今个儿早点收吧, 迟了风浪大”   那老妇摆摆手:“晓得晓得,这冬天本来就没什么能捞的, 一会儿就走了。”   岳铎在一旁看着, 心想雒鸣宗和凡人这般来往, 和其他地方的仙宗倒是截然不同。   虽然是在宗外无禁制之地, 却也没有引起围观。既没有大多数百姓对仙宗的敬畏, 也不似平罡城百姓对仙门的憎恶, 倒像是寻常邻里, 有一起嗑瓜子打麻将的交情。   赶海的人中有个三十出头的大汉。一群人里独他戴着个斗笠, 身材精瘦, 胡子拉碴,黝黑的皮肤一眼便瞧得出是个地道的渔家汉子。岳铎见那人走得最深,半个腰都在水下了,忽然一低头,再起来,手上竟抓着了条黄鳝。   “噗——”正在给岳铎倒酒的彦度飞没忍住,笑出了声,“那是海蛇。”   岳铎脸色一红,尴尬地闷了口酒。   一侧的张若朝闻言皱眉道:“雒鸣宗的弟子什么规矩?竟敢当面顶撞他宗长老!”   彦度飞倒酒的手一停,斜眼睨来:“难道说长老开口,海蛇就会变成黄鳝了?”   “你——”   “诶诶,于明真人!息怒,息怒!”岳铎忙道,“确实是我见识少了,这怪不到旁人头上。”   “这不是黄鳝还是海蛇的问题,雒鸣宗弟子对他宗长老出言不逊,当面顶撞,没有半分尊礼规矩!”张若朝对岳铎一样不客气,“玄枵长老,你年纪尚轻,威严不立,日后在仙门如何自处?”   岳铎被怼得面上有点挂不住,对这二人都有点恼火,讪讪笑了两声,闷头喝酒去了。   像是听到了这边的热闹,抓了海蛇的汉子拎着蛇走了过来,他穿着草鞋,一身粗布短褐,手里还拿着条深灰的蛇,形容很是潦草,却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岳铎面前的桌子上。   那用麻将垫脚的桌子晃动不停,摇摇欲坠。   海蛇圆而鼓的长身抽动着,那汉子抬起头,露出一双极黑极亮的眼,冲岳铎说:“神仙老爷,这海蛇的胆可补得很,毒挤出来炼丹药也是有说法的,便宜给你,要不要?”   仿佛在证明自己的生龙活虎,那蛇还配合地张了张嘴,露出自己的大毒牙。   “……你要多少?”岳铎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张若朝一脸鄙夷地看着此人,其他人连帮他解围的意思也没有,他只觉尴尬,想快快打发了这人,“算了,这锭元宝你收着,蛇就不用了。”   那汉子用另一只手抹了把脸:“那不行,我这是做生意,不是打劫的,不能干拿钱。”   “做生意的?”彦度飞忽然看过来,“城里做生意的走贩我都认的,可你看着面生。”   大汉把蛇尾往自己手臂上一沓,落拓一笑:“我本就不是这儿的人,自然面生。”   东海有大港,往来的船夫走贩本就多,有外人自不稀奇。   岳铎一肚子气,拍下了个金元宝,随手挥了挥,赶苍蝇样的冲那人示意:“行了行了,把蛇放下,你拿着钱走吧!”   那大汉便点头,还不忘补充两句:“这蛇毒得很,老爷可小心了。”   彦度飞还在不依不饶:“可听你的口音,却像是东海本地人。”   “少小离家,乡音无改,只是相见不相识啦。”大汉把蛇随手一捆,拍晕在了桌上,"我本是东海人,只是那会儿东海正闹妖乱,隔壁一整个村都被大海妖给灭了,我带着媳妇儿便走了,如今这里太平不少,回来看看。"   “东海妖乱……”岳铎这些日子翻来覆去地看司仙台罪状,但凡沾点关系的桩桩件件倒背如流,“可是海中仙一案——”   “玄枵长老!”张若朝开口打断,“慎言!”   岳铎一愣,随即就想起了海中仙一案虽有司仙台的推手,可主使到底是仙门百家,就连他们岳家也是参与其中的,他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竟然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凡人吐露?   “海中仙?”那大汉听见了,“对对对,就叫这个,隔壁村的怪物一通翻山倒海,好在仙家来得及时,总算没有波及旁的村子。”   他笑了起来,略微发白的胡茬显得他面容格外沧桑,可眼睛又黑又亮,叫人平白觉得他年轻。   “当年的仙家可真是气派。”他顺手拎起了地上的一坛菱兰酿,咬下了封纸往嘴里灌,“仙人所言即是规矩,仙人所愿即是现实。”   “那般好的光景。”   大汉抱着酒坛摇摇晃晃地走了:“今后怕都不会有喽……”   人已走远,长长的尾音也混进海浪声里,隐隐还能听见灌酒入喉咙的声响。岳铎只觉得自己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人,可看雒鸣宗的人却反应平平,显然见怪不怪了。   “长老多担待着些,我们雒鸣宗内没有什么大世家撑着,生意也做不明白,平日里全仰仗邻里接济,可谓是衣食父母了,和别处的规矩自然大不一样。”海之拢着披袄,对彦度飞说,“度飞,这会儿客人该来了,去城门把人带进来。”   彦度飞还在看那走远的人,须臾才收回视线,领下任务称是。   反倒是张若朝耳朵竖了起来,一旁的霈霖仙人闻芠也缓缓张开了眼,朝海之看来。   “与会的名录之上,应当没有旁人了。”闻芠轻声开口,放在案边的佩剑剑鞘上镶嵌的绿宝石滑过一道光,“不知贵宗还请了何人?”   她声音苍老,体态也略显臃肿,不似巨啸境的修士,倒像是田家寻常的老太太,平日里话也不多,岳铎几乎忘了这人了。   海之转眼拍了拍手,示意彦度飞先去,而后踱步到桌前,替闻芠将酒倒上:“临时来的人,名录上自然没有,霈霖仙人还请见谅。”   “不曾提前知会,来了却立时请进来。”闻芠抬手掩住了杯子,“想来是贵客啊。”   海之倒酒的手一顿,随即收了回去,重新抄进袖里:“确实是贵客。”   “来者何人?”   闻芠摸了摸她的剑,一旁的张若朝也似有所感,皱起了眉头。   “让我想想……瞧我这记性,睡一觉什么都快不记得了。”海之垂眼看着闻芠手里的剑,慢慢道,“陈家弟子陈勤陈勉,上官家家主上官见微,闻家掌兵使闻贯河,临渊宗大梁长老关华悦,临渊宗大长老姚不闻,还有临渊宗宗主——李稜。”   海之偏头,指尖按了按太阳穴:“好像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人,我不记得——”   剑光先至,剑鸣在后!   霈霖仙人的雨泽剑出,寒芒乍现,直冲海之的脖颈削去!   海之早有防备,踩着木屐后撤,却不料闻芠猛地松手,剑由着轨迹前刺,电光火石间一声锵响,便见一根红尾箭撞上雨泽剑,打偏了准头,从海之的颈侧堪堪削过!   众人看去,便见彦度飞不知从何处召出一兵匣,兵匣已开,他手中持弓,弓弦尚在震颤。   “霈霖仙人。”海之依旧是那好像在犯瞌睡的语气,“怎么好好的,忽然就动刀动枪了?”   闻芠一记不成,亦不见动摇,只是扶着桌面,如老太般缓慢笨拙地站起身来,用浑浊发黄的眼看着海之,同时召剑归来。   “这历来的论剑大会,都是按着与会名单来的。”闻芠缓缓道,“后生,你可知为何?”   海之便笑:“晚辈不知。”   “因为咱们这群老东西谁也不信谁,来多了,叫人怕,来少了,叫自己怕。”闻芠反手持剑,“今日陈党倾巢而出,是来与会做客的,还是来围剿我长明宗弟子的?”   岳铎闻言大骇,他可什么都没听说!   “你们——”张若朝一愣,也反应过来,踏步上前,“临渊宗究竟意欲何为!你们——”   “长老留步。”   十数柄剑骤然架在了张若朝脖子下,张若朝僵在原地,震惊地看着面前对他举剑相向的雒鸣宗弟子。   “你们雒鸣宗……”张若朝颤抖道,“当真是疯了——”   “唉,别,这不能算在雒鸣宗头上。”海之说,“这只是我跟烦得很长老的决定,宗主就是不同意的,被我们下药关起来了,这些弟子也是迫于长老的威压,才不得不为虎作伥的,若是我等事败,还请二位高抬贵手,别跟他们算帐。”   “长老!我等并非被迫!”只听一个小弟子怒道,“司仙台和叶珉欠我东海千万血债!此恨难平,此仇难消!今日除他,乃是大义!”   “不错!”群情激愤,张若朝脖子下的剑叮铃桄榔响起来,“司仙台血债累累,叶珉继客卿后更是变本加厉,长明宗为虎作伥,此三害不除,仙门永无宁日!” 第195章 身后事   一时人声鼎沸。   海之一巴掌拍下那喊得最大声的小弟子的后脑勺:“什么仇什么冤?还大义起来了, 都给我闭嘴!”   她说着冲张若朝抱拳:“二位长老,可别听他们胡说。此番我等只为诛杀叶珉和司仙台余党而来,跟长明宗没有关系。二位不要插手, 事了自会送你们回去,来日再登门道歉。”   张若朝刀斧加身,气得吹胡子瞪眼, 却也不敢乱讲话。   而那闻芠捋了捋额前散落的一丝白发, 须臾慢道:“戕害圣女传人是重罪。”   只听一声冷哼, 却是烦得很长老秦葬斜眼看来:“霈霖仙人对这罪过的理解自然是透彻, 我倒是一直很好奇,那叶珉到底是对你一无所知,还是明知你做了什么, 仍旧拜在了你的门下?”   闻芠恍若未闻, 兀自道:“你们杀了他,天座莲在此间便再无花开时了。”   “不开便不开了。”秦葬说,“为了吊一个叶家女的命要多少人,没有这些人献祭叶家女又要死多少个?天座莲本就是个邪物, 离了它,我们照样能凭自己的手眼驱邪除祟。”   “你们懂个屁!”张若朝整个下巴都气得打颤, 胡须跟迎风吹拂的丝缎般抖动, “这三年你们是日子过得太好了!你们以为天座莲可有可无, 那不过是因为有陈安道和李正德!陈家听记寮手耳通天, 陈安道任命的各地司正雷霆手段, 这才勉强补上了天座莲的预示——可陈安道还有几日好活?他一死, 整个寮所都会沦为仙门世家争抢的骨肉, 抢完了你以为还能剩些什么, 你以为眼下的安宁还能继续下去?”   彦度飞再次搭弓引弦, 这次对准了闻芠:“前人不问后人事。长老,忧心天下不是你们拿人命抵债的借口。”   “彦家小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张若朝手杖重敲地面,“彦家百年前也不过个邪修世家!学闻家锻兵不成反修邪术做魇镇,当年围剿邪修世家让你们躲过去了,今日你还敢在此狺狺狂吠!”   彦度飞摇摇头:“彦家是彦家,我是我,雒鸣宗人不仰仗出身,不仰仗家世,此身只为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   雨泽剑再鸣,闻芠已无意再与他们周旋,数百剑意合拢,拢成如巨日般夺目的圈层立在她身后。她悬立空中,眉心雨泽剑剑形现,苍老而遍布皱纹的眼皮慢慢掀起,垂目看着其他人。   海之仰首看着闻芠。   “霈霖仙人,您可已经想好了?不省君和掌兵使他们已经在城门口了,您真要对我们刀剑相向?”   闻芠一眼不发,而身后剑意已然调转了方向,齐齐指向了她。   海之见状叹了口气,抬手掀了披袄,蹬掉了木屐,赤脚踩在地上:“没曾想您还是个硬气老太,是你们这一代都这么硬气吗?我就不行了,每天都在犯——”   她话音未落,便已仰面躲过自上而下的一道剑意,随即跃步旋身,从腰上抽下一根长鞭来,猛地拉转,抵挡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剑意。   那藤鞭是海草灰和鱼皮加以灵石粉所成,坚韧异常,可攻可守。以她如今的修为,对打闻芠够呛,可要拖点时间还是不难的。   那剑意无穷无尽,闻芠沉默垂目似慈悲佛陀端坐金莲上,不急不缓。那雨泽剑如其名,虽不如罡风猛烈,可水滴石穿,绵绵不尽,能将敌人困住,也能护住自己,亦是持久战的行家。   可是持久有什么作用?   海之心生疑窦:她莫不是以为我说不省君来了是诓她的?   “度飞,这里用不着你,去城门口迎人。”海之且战且退,挡在了度飞面前,“快去!”   彦度飞不作二话,立时收弓离开。   场面一时僵持,只岳铎一人不知所措。   他先看看张若朝被刀斧加身,此人本就是个孱弱的丹修,眼下一动不动,只嘴上不住地破口大骂也是正常;那边的秦葬连巨啸境都不是,基本也就只有跟张若朝对骂的能力;闻芠和海之打得迂回,两人都似有拖延的意思,招招都只见围困不见杀意,看起来莫名情意绵绵。   这般人人有事做的场景,他再站在这里跟个木头桩子样的似是有所不妥,可他又确实有些犹豫。   按道理来说,他自然还是跟自己拐七八个弯勉强能叫一句外甥的陈安道比较亲的,能撂倒司仙台更是意外之喜。   可杀叶珉就不是一回事了。   哪怕把叶珉关起来,囚禁起来,只当个繁衍用的种猪都好说,可偏偏是要杀了他。   没有陈安道的听记寮真能取代天座莲吗?   说到底,陈安道究竟为什么非要杀了叶珉?   就在他神思渐远之际,彦度飞已风驰电掣地跑了回来。   “长老!”彦度飞高声喊道,“不省君他们被截住了!”   海之和秦葬同时回头,闻芠指尖微动,雨泽剑的正身便在那漫天的剑光掩护之中钻了出去,电光火石间逼向了海之的胸腔!   没机会犹豫了!   岳铎一咬牙,抢身击落了那一击,被打落的雨泽剑再回到了闻芠的手上,剑尖掉转,这次是朝向岳铎的。   岳铎虎口发震,几乎握不住剑。   哪怕同为巨啸境,巨啸境中期和巨啸境大圆满还是差太远了。岳铎望向闻芠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几乎生起了一种悔意。   我干什么要自找麻烦!   “谁!”海之并未驻足,冲着彦度飞大喝,“谁有能耐截住那群人!”   “不清楚。”彦度飞摇头,“有四个人,两个巨啸境圆满,两个静水境!掌兵使和上官家主都不是对手,那两个静水境的正在合围不省君!”   “都从哪儿冒出来的高手!”秦葬面色难看,可随即心念急转,咬牙看向闻芠,“等等……四个人?”   两个静水境,两个巨啸境圆满。   海之猛捋了把头发,翘起的头发下一双眼既疲惫又烦躁,还带着些嘲讽的笑意:“金莲九座失踪的四人……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秦葬想起来:“临渊宗一事后便失踪的那四人!”   “出现的时机那么巧,想来当年就已经和叶珉勾搭上,蛰伏着便等今日呢。”海之一甩鞭,荡起一地的白沙尘。   岳铎还在接闻芠的攻势,本是三七开的局势,闻言战意再消,被打得满地打滚,痛苦道:“那可怎么办!”   “我们是赶不过去了,对上四个金莲九座,不省君估计也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海之将鞭子咬进嘴里,单手一举,彦度飞朝她手心稳稳飞来一对流星锤。   “叶珉便留给陈安道去收拾吧。”   岳铎惨叫:“他身上没有柩铃,叶珉可是已经快巨啸境了!他一个人收拾?你还不如指望天上来道雷劈死叶珉呢!”   “秘境里哪儿来的天雷。”海之一手一锤,在胸前相击,撞出一簇火星来,口中衔鞭含糊道:“陈安道不是还有个生得美的师弟吗,那可是实打实的巨啸境——就是不知道面对两位师兄,那孩子到底跟谁更亲了。”   //   “刚才话说一半。”杨心问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尘,继续问姚垣慕,“叶珉和师兄人呢?”   三个回合不到便被拿下,再次悬挂在洞中的姚业同与方崚和瞪着杨心问挣动了两下,无果,放弃了。   姚垣慕看着他大哥站在两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蚕茧面前,心生敬畏,只觉再这样下去自己就会变成第三个跟他们排排吊,可仍是忠肝义胆,闭口不言。   “好,硬气。”杨心问笑着一合掌,“我师兄教得真好。”   海底渐渐暗了下去,方才还五光十色的珊瑚礁与波光粼粼的水纹都变得黯淡,时而窜过的小鱼不再动人可爱,而是有如鬼影般时隐时现。   幽静与死寂才是海底的本色。   杨心问在任何暗处都视物如常,可姚垣慕不行。   他逐渐看不清远处,逐渐看不清杨心问的脸,逐渐连自己的五指都看不清了。   “大哥……”他嗫喏着开口,“师兄他不想让你沾血,杀圣女传人的罪名也绝不能落到你头上。他自己……他说他自己本就时日无多,在那之前要亲手解决对你最大的威胁,他才好、才、才好安心……”   没有人回答。   姚垣慕便有些着急:“还、还有我……我也是……我也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全部了——我不会害你们的!”   从刚才开始,这一片就好安静好安静。   奇怪。   姚垣慕心中忽然有些打鼓。   大哥周遭的迟光印为何不亮?   怎么连姚业同和方崚和的声音他都听不见了?   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尚且萦绕周身。   等等,自己的心跳声?   我现在又怕又惊,心跳声会这么缓慢吗?   姚垣慕汗毛倒竖,他从不知道这世上有这么纯粹的黑,不是遮蔽光亮而来的阴影,而是彻底的、根本的黑,仿佛这才是万物的本源,并非有光才有黑暗,而是有了黑暗才有了光。   深渊才是世间最初的形态。   他没由来得想起姚不闻对他说的这句话。   “孩子,深渊才是世间最根本的形态。”那苍老的声音说,“被深渊吞没并非死亡。”   “是永生。”   杂乱的篇章在自己面前闪过,黑暗的深处原来是自己脑海中的一切恐惧之事,姚垣慕在自己毫无察觉时哭了出来:“大、大哥……你在哪里?我、我说、我说……他在‘海眼’那里,所有的水涡交汇之处——大哥!大哥!你在哪里!”   “嚷嚷什么?”杨心问的声音终于慢慢传来,“捂住耳朵,那鬼叫有问题,话说师兄难道没教你心法吗?”   姚垣慕一愣:“什、什么歌声?”   “念心法。”   姚垣慕依言照做。随即他如同浸在浓墨之中的视野渐渐清晰了起来,虽还是一片昏暗,可已勉强能看到路了。   那奇异的心跳声也疏忽间停了。   水底石路的尽头礁石林立,上面坐着四个长着鱼头人身的怪物,他们浑身赤裸,却没有男子或女子的体态象征,脖子上盯着个和身子极其不协调的巨大的鱼头,鱼唇张开,正不断发出嘶哑难听的魔音。   姚垣慕如梦初醒。   杨心问斜眼看他:“你不是吧,被吓哭了?”   姚垣慕缓缓摇了摇头。   “……我没有。”姚垣慕抹了抹眼泪,“就是让他们晃得做梦了。”   “梦到挨师兄打了?”杨心问幸灾乐祸,“反正梦里都被打了,快点带路,不然白挨这顿打。”   姚垣慕耷拉着脑袋,眼睛仍怔怔地望着地面。   “我梦见大长老带我去了个地方。”   杨心问偏头:“姚老头?姚老头带你去什么地方?”   “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你也没有师兄,那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姚垣慕喃喃道:“又好像什么都有。” 第196章 助阵   姚垣慕虽然是个胆小如鼠的, 可也没到看一眼鱼头人就吓哭的程度。   杨心问的蛛网间倒是有一群人在鬼哭狼嚎,一个个喊着“什么怪物”“怎能长成这样”“好大的头”“这鱼头能剁下来煲汤吗”——乱七八糟喊什么的都有,没有一句有用的。杨心问长叹一口气, 把人挨个塞回去了。   “这群鱼头人会点乱七八糟的幻象术,随便念两句心法就能破开,但眼下是实打实的天黑了, 你再不给我带路, 一会儿可就没人能找到他了。”   姚垣慕经过方才的一番惊惧, 似是有些动摇。   杨心问乘胜追击, 抬手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师兄有能耐我信,可叶珉我比你更了解, 我能猜到师兄要杀他, 叶珉肯定也能,就这样还堂而皇之地来,不可能毫无准备。他俩以前下棋也就六四开,压根没到十拿九稳的地步, 师兄在你面前说得万无一失,不过是为了让你挡着我。”   “他是谁都骗的。”杨心问说着, 屈膝轻轻顶了顶姚垣慕的小肚子, “你快说, 听你老实大哥的话, 还是听你狡猾嫂子的话?”   姚垣慕脑子乱了, 茫茫然答道:“听、听老实大哥的……”   “诶, 这就对了。”杨心问笑眯眯地揽过姚垣慕的肩, “带路。”   后头那俩玩意儿还在扑腾, 这会儿姚业同把嘴上的海草吐出来了, 憋红了脸道:“你们——你们等等——”   杨心问甚至懒得回头。   “杨心——姚垣慕!”姚业同奋力挣扎,“你——你们绑我干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啊!”   刚才动手的是方崚和,这小子已经疯了,姚业同倒是没有,就是在一旁傻站着。   “怕你朋友一个人太寂寞。”杨心问摆摆手,“不谢。”   姚业同气得肝疼,怒骂道:“你们——你们两个——你们到底是从哪儿蹦出来的贱民!”   他骂得有点新鲜。杨心问还是头回正儿八经听人骂这两字儿,虽然这群世家的人人都是这个意思,可真正这么开口的可不多。   “哪儿蹦出来的?浮图岭本地人。”杨心问笑着拍了怕姚垣慕的肩,“你是哪儿人来着?”   姚垣慕小声道:“韶、韶康——”   “你是个屁的韶康人!”方崚和也不知何时把嘴里的海草吐出来了,“天知道姚家跑了多远把你带回来的!贱民!杂碎!怪物——唔——唔唔唔唔——”   杨心问的眼里闪过一瞬犹疑,随即抄起沙底的石头就往他俩嘴里塞。   “很少没见过你们这种宁折不屈的款儿了。”杨心问把石头快怼进他们喉咙里了,“这受制于人还敢狗叫,真不怕我把你们皮剥了炖汤喝,再把事儿推给那群鱼头人,等着你家里人在你葬礼上哈哈大笑。”   这两人还在挣扎,可杨心问已经领着姚垣慕走远了。   海底愈暗,姚垣慕几乎只能通过声音来判断杨心问的位置。   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他忽然听见杨心问开口道:“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姚垣慕眨眨眼:“什、什么?”   “你的灵力非同寻常,可再怎么充沛的灵力,在引气入体之前,也与常人无异。”   杨心问顿了顿:“姚家究竟是怎么找到你的?”   //   上官见微抄袖站在一旁,抬头看着天上打得火热,须臾转头看已经坐在石头上的姚不闻,忍不住开口道:“我们就这么看着?”   李稜正和一个皮肤黝黑,头戴斗笠的大汉鏖战。那大汉无名,尊号半吊钱,以前是做杀手的,无论目标是谁,都只收半吊钱,后来突破了巨啸境,被司仙台吸纳,成了金莲九座的次座,仍旧用着旧时的称号。   “三年前让他们给跑了。”姚不闻连仰头看都嫌费劲,半垂着脑袋,闭眼抚须道,“如今他们竟敢自己送上门来?”   上官见微蹲了下来,拢了拢地面的白沙:“真是他们送上门来?我怎么感觉像是我们送上门来呢?”   姚不闻闭目静坐:“无妨,宗主自有决断。”   “不省君确实是厉害,这我是知道的。”上官见微把白沙拢成了个沙堆,伸手在上面钻山洞,“可这边要拖那么久,陈安道那边不会被那姓叶的宰了吧?”   只听两声怒喝挟剑意而来:“上官家主,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一道剑光从上官见微眼前“唰”地闪过,上官见微连忙后退两步,便见那陈勤陈勉一边对付一个巨啸境圆满期的金莲九座,一边竟还能抽出空来骂自己一句。   他们踏的是最规整的陈氏纵天椋剑阵,孤影——惊飞——寻群——齐鸣——非我——混沌——本初,虽只有两人,却仿佛一群椋鸟盘旋,叫人摸不着他们的身影,又难以突破二人的包围。   “光看不够,还在说风凉话!”闻贯河身后剑匣乍开,一柄宽斧落在她手中,她以气吞山河之气扬起斧子,朝着面前的半遮面劈砍过去,“你们三个巨啸境的老玩意儿,还不如陈家两个兴浪境的小辈顶用!”   上官见微,姚不闻,关华悦三人,看戏般排排坐在一块。另一边,不省君一人打两个静水境,掌兵使对一个巨啸,陈勤陈勉二人打一个巨啸,他们三人一动不动,而且毫无愧疚之意。   姚不闻说:“静水境的打斗,并非我等可以涉足,而且我乃命修,不善打斗。”   上官见微点头:“闻家刀兵一人成军,宝剑巨斧满天飞,配合打不好,反倒容易互相掣肘,而且我乃器修,拳脚非我所长。”   关华悦从她那只巨大灵鸟的背上,拿出了随行的小茶桌,还他娘的泡起茶来了:“陈家剑阵深不可测,外行参与,只会乱了他们的阵势,而且我乃医修,实沈长老事先说了只让我来救人——掌兵使,这药茶有醒神之效,来一杯否?”   “我喝你大爷的!关华悦!你以前不是这鬼样子的!是什么把你变成这样的!临渊宗吗!”闻贯河翻身踏过面前那半遮面的肩,在空中朝前滚身,越滚越快,旋成了个带刃的陀螺,朝着那半遮面的后腰撞去。   半遮面躲闪不及,被削了腰侧,鲜血直流。可连一句闷哼都没有,三步后撤,立时两指捏诀。   姚不闻只睨了一眼,立马将手中春时柳杵地,几根藤蔓自地底钻出,眨眼间捆住了那半遮面的手。   “诸位,可小心了。”姚不闻抚须道,“这群半遮面人人都会请仙的招数,来之前必定已开过坛,见势不妙,必然会立即请仙,万不可让他们成阵了。”   上官见微拱手赞道:“长老锐眼!”   几人齐齐发出了欢快的笑声。   陈勤陈勉忍无可忍,二人对视一瞬,随即骤然朝着两头跃去,那半遮面停顿一瞬,霎时决定追击陈勤,却在扭头之时听见陈勉大喊:“长老!就是现在!”   半遮面连忙摆过头来,横剑挡在身前!   再一定睛,发现那几个长老还定定地坐在原地,像是在奇怪为什么要叫他们。   中计了!   为时已晚,他再要甩头,却已叫两只脚重踏肩上!   “下去!”   两道少年音色自他头顶响起,半遮面如重石坠地,刚好砸在了关华悦的茶盘上。   陈勤陈勉半分不停,脱身的一瞬便已点地朝着城中掠去!   余下几人看着粉碎的茶盘,和那又要掐诀请仙的半遮面面面相觑。   须臾,上官见微叹了口气:“仔细想想,虽然风险很大,可司仙台还是比陈安道讨人厌一些。”   姚不闻也慢慢起身,摇头道:“叶珉身负圣女血脉,我本不赞成这般行事。可既然宗主这般决定了,我等临渊宗人也该追随。”   关华悦怆然哑声:“我的茶盘。”   在他们惺惺作态,还想互相推诿之时,陈勤陈勉已一路杀进了雒鸣宗内。前脚方至,后脚未入,便有三根红羽箭直插在他们脚底,示威之意昭然。   “来者何人!”   “陈家陈勤陈勉!”陈勤仰首,看见了雒鸣宗内的望海哨所之上站着一人,拉弓引箭,笔直地对着他们,“前来助阵!”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陈家的令牌。彦度飞收手放弓,喝道:“不省君何在?”   “尚未脱身!”   彦度飞咬牙:“堂堂临渊宗宗主,天下第一剑修,难道就这点本事吗!”   天下第一的剑修此时正以一敌二,同时面对两个静水境的修士而不落下风,这天下除了李正德,便只他一人能做到了。   面前这加起来快四百岁的金莲九座,一人唤半吊钱,另一人唤狼兔。   都是李稜见过面的。   半吊钱手上还拿着个酒坛,不知是从哪里顺来的。他仰头饮酒,正躲过李稜削面而来的剑光,随即拍鞘出刀,叫李稜旋身断过,以鞋面踢飞。   半吊钱虎口微震,险些拿不住酒,摇头道:“不省君,你这又是何必呢?”   “何必什么?”   李稜收势未尽,腰侧便已荡来一拳,他横剑挡下狼兔的拳,转腕再斩,堪堪削掉了狼兔指节上的几根汗毛,他一刻不停,踏步行《失相》第四式——狂人言,狼兔却有如山猫般灵敏矫捷地跳远了。   狼兔乃是今时禅宗出身的体术大家,虽和那些不修灵脉的武僧不同,他早已有了静水境的修为,但功夫始终是这一套拳脚路数,以拳为棍,以指为剑,以臂为盾,以腿为枪,眉心元神乃是一对合十的手掌,达到了真正人兵合一的境界。   “何必困在这些俗务当中?”半吊钱蹲在树杈上,往喉咙里灌酒,“你周身的万灵丝已交织成网,隐隐发着金光,想来离飞升不过一念之间,这时候不去闭关,来掺和这些事做什么?” 第197章 故人   “我为临渊宗宗主。”李稜的君子剑上迎着白沙流光, “没有在这种时候离开的道理。”   “不省君多年不见,还是这么气派。”半吊钱蹲在那树杈上提溜着酒坛,笑道, “这寻常人到了您这位置,干什么都要踌躇一番,思虑一番, 担心自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您倒好, 担着一个宗门的前程, 仍旧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半点不怀疑自己的选择,佩服!了不起!”   他言辞间尽是讥讽嘲笑之意, 李稜恍若未闻, 手中长剑没有半分滞涩。   《君非我》第三式——妒人。   踏步平砍,接旋身四散剑意,格挡,推招, 再并步挑刺。   再简单不过的剑法,再一成不变的招式。若论天下有哪套剑法知晓的人最多, 那便是临渊宗这传承百年, 一应弟子甚至外宗来客, 都能自行观览学习的这套临渊剑法。   半吊钱踉跄躲过推招, 却见李稜的身形在自己面前似是消失了一瞬, 他连忙横刀护住心脉, 只一声剑鸣, 李稜并步挑刺, 翻挑了他的手筋!   他吃痛后撤, 李稜再行踏步,狼兔自后俯冲,猛击李稜的后颈——李稜正身回首,推出一掌直击狼兔的胸腔,再背手后刺,逼退见机合围的半吊钱。   三招,却是先行巧机的半吊钱和狼兔落了下风!   沙海上波涛汹涌,剑意所及之处无不风动石走。   李稜悬立起上,周身灵场万丝密如绸缎招展,紫袍银冠,凛然如神人。   半吊钱的右手被李稜挑断了手筋,一时拎不起刀来,只能换了只手拿。他望着李稜毫无破绽的站姿,许久朗笑:“不省君,我能断言,这套临渊剑法,你比我师父提刀客还要更甚一筹!”   狼兔捂着胸腔,在树枝上将歇,闻言皱眉:“胜负未分,你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实话实说罢了。”半吊钱略显生涩地转着左手刀,“我师父的这套剑法,本是刀法,只是门下弟子多爱用剑,他才弄出了个刀枪剑凑合都能用的一套玩意儿。本不是什么厉害招式,能凭这一套基础剑式问鼎天下第一的,也就只有不省君了。”   李稜摇头道:“我非第一。”   “瞧。”半吊钱转头对狼兔说,“这人可不屑与我们这些人比,满心满眼的可都是那五成的深渊啊。”   纵天椋鸟飞,齐鸣九天旋。三人斜眼望去,便见那陈家的两个小子已将半遮面踢给了下面出功不出力的几人,身形一闪,往城中急去。   “这个年纪,这把功夫,若是陈家的亲眷子弟,恐怕陈家还有将来可言。”半吊前唏嘘道,“可惜是陈柏捡回来的,请不了陈家先圣大能。”   “陈家已是日薄西山。”狼兔收拳腹侧,沉声道,“不省君,你今日任由陈安道对圣女血脉下手,可有想过陈安道死后,又有谁能压制那群邪魔!天座莲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李稜单手在胸前掐诀,剑气蕴机锋刃,万剑归一,那耀眼的金光倏忽间整合至剑身,却再无光泽,再无浮华。   《得道》第八式——不惘。   “欸,我好歹算是你师祖那辈的!”半吊钱毫不犹豫地扔下酒坛落下了树杈,几步远撤“怎么这么不留情面!”   狼兔却迎着那磅礴的灵压,攥紧双拳前冲。   “不省君!”狼兔声若洪钟,“你不要执迷不——”   长剑穿过狼兔的胸腔。   鲜血顺着剑尖流下,狼兔的拳头甚至没能擦到李稜的衣角。   这一记没有掀起半点白沙,唯有抽剑时的颤动,扬起了几缕轻尘。   半吊钱的笑容有些难看了。他挠了挠自己的胡子,摆开了架势,长叹道:“不省君,你不如看看跟你来的那几人。除了闻贯河和陈家那俩小子,又有谁是真心站在你这边的?谁不是见机行事,等事态明朗了才挑边站?你若压错了宝,将来飞升,临渊宗可怎么办?”   李稜提着剑,走向已经站在城墙顶端的半吊钱,任由狼兔的尸身在他身后倒下。   他这样瞧着有些瘆人,半吊钱摇头晃脑,哂笑道:“哎,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那时候你师父还在,你师叔也在,你师父的师父……那破猴子也在,你说,若换做他们,今日会怎么选?”   李稜抬手,剑尖直指半吊钱:“若是我师父师叔还在,三元醮不会成。”   他蹬地飞踏,半吊钱正拿那捆封纸的红绳勒住自己的右臂。   “无首猴眼下正在我临渊宗后山地牢中受刑,邪祟之言,也不必听了。”   半吊钱口中衔绳,左手拽着另一端,勒紧了右手,止住了血涌,含糊道:“若按这么算,你师父夏时雨不也是邪物?”   李稜横眉,挟半吊钱冲出了林间,暴露在沙地强光之下:“贼人安敢辱我师父声名!”   “声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时雨不会介意的。”半吊钱骤停身形,左手刀出,抗住了君子剑刃,低下身形滑开剑刃。   就在李稜注灵剑中要断他刀时猛地捞起了一把沙来,朝着李稜的两眼抛去。   李稜自然不可能被这手抛沙阴到,可也下意识分神一瞬。   就在他分神的瞬间,半吊钱开口:“不省君,你有没有想过,哪怕姓陈的补齐了如今的‘李正德’,那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半的深渊?”   沙地上群鸟纷飞,李稜错开身形,背手后撤。   “你们果然是在打这个主意。”李稜寒声道,“司仙台怕不是连新三相的人选都已经物色好了吧。”   “这是自然。总不能跟当年罗生道一样,祭品都献完了,才发现其中一个不顶用吧?”   李稜道:“你们选的谁?”   半吊钱用单指顶了顶自己斗笠的下沿,笑道:“想知道?那便先叫声师叔祖来听。”   //   “回去以后,我至少一个月不想吃鱼了。”徐麟把剑一拧,随即抽了出来,还带出了一堆脏腑的秽物,“谁家命修天天在海里宰鱼的?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去观星算命,司正的职务让给别人算了。”   说是这么说,但他看到自鱼身里游弋到自己周遭的迟光印,嘴角还是偷偷翘了起来,扭头看一旁也正收剑入鞘的白归:“咱们这一遭下来,加起来也得有个五十多的迟光印了,你说……我们现在会不会是最多的?”   白归在水里拭剑,她看起来情绪不高,对剑身上的血迹似乎格外厌恶。   “……不清楚。”白归说,“这邪祟似人,又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奸计,能如你这般半分不犹豫便下手的人恐怕不多。”   徐麟的剑是最次的那种凡铁剑,他不是剑修,兵器凑活了事就行了,这一路打下来剑身已经钝得厉害,一会儿就得当棍棒用了。   他晃着剑,欣赏着自己周身的迟光印,不以为然道:“长得像而已,我命盘一推就知道它们不是人,连活物都不是,那不只能是邪祟了。”   白归虽然有所迟疑,但也只慢了片刻便动了手,斩获的迟光印自然更多。   只是哪怕看到了这迟光印,知晓了自己砍的是邪祟,那东西的血依旧比寻常邪祟更令她恶心。   “连活物都不是……”白归蹲了下来,皱着眉细看其中一个鲛人的尸体,“生灵成魔,死灵成祟,这些难道是祟?”   徐麟摇摇头,把已经有点歪了剑努力塞回剑鞘,随即从怀里掏出他的命盘拨弄两下,答道:“是走肉。”   “走肉?”白归奇道,“你命盘有问题吧,这东西有人智,怎可能是走肉?”   “你少来,我这可是年初刚买的七星命盘。”徐麟爱怜地摸着命盘上的定星石,“如今世道大不一样,魔祟魇镇各有各的蹊跷,有人智的走肉有什么可奇怪的,如今连套人皮的妖都有了。”   白归知道他是在说京城传来的热闹。   “京城的妖乱乃是元神道的邪修人为所致,如何能混为一谈?”   “那这些鲛人难道就是天生长这样的?”徐麟不以为意,还在细细点着两人的迟光印,“嗯……咱俩这搭档还真不错吧,我寻思我们真能拿第一。”   白归睨他一眼:“你真觉得我们能比杨心问和姚垣慕那组赢得多?”   徐麟瘪了瘪嘴:“如今的世道是越来越不好混了。你我这个年纪便到了兴浪境圆满,若是放在几十年前,怕也是能被称作‘双骄’的修士,师父和宗主那时也不过我们如今的境界,可如今……莫说名扬整个修仙界,一个弟子大选都打得磕碜。”   白归微微睁大了眼,随即转过头,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怎么了?”   白归沉吟片刻,开口道:“我们进临渊宗的时候,其实都不过兴浪前期。”   徐麟点头:“不错,你我都是兴浪前期,姚业同和方崚和那俩也差不多。”   “大多修士从兴浪境前期到兴浪圆满,都需要至少十年,从兴浪突破到巨啸,也很少有少于五年的。”白归说,“可我们只用了三年有余,便摸到了巨啸的边。”   “我们果真是天纵奇才——想来你也不是这个意思。”徐麟看向周身环绕的迟光印,“这三年大家都在突飞猛进,不知临渊宗,还有雒鸣宗,长明宗,三宗未及冠的弟子里都有巨啸境的,咱们甚至都算慢的了。”   白归略微顿步,抬眼看他:“还有。”   徐麟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看那一地不知名的走肉。   “还有邪祟。”徐麟说,“但它们是因为天座莲被毁了。”   “它们是因为天座莲被毁了。”白归顿了顿,“那我们呢?”   一时二人相对无言,墨绿的海草间游鱼穿行,转眼便不见了。   “这谁知道。”须臾,徐麟耸了耸肩,“可能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样的世道,大家不努力点可怎么活命。别想这些了,倒是这些走肉,我真好奇他们那儿弄来的半人半鱼的尸体的。”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这论剑大会,自己瞎想些有的没的也没有意义。白归摇了摇头,伸手抹过脸,随即道:“如今对邪修的管制放宽了些,可死刑犯的尸体拢共只有那么点,愿意捐出自己尸身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这些走肉……也不知有没有问题。”   徐麟重新点他们的迟光印数量,满意道:“反正实沈长老点了头,有问题也能变成没问题。”   “你注意点说话,这跟中伤我宗长老监守自盗有什么区别?”   徐麟数完了,五十三个,确实成绩喜人,他将命盘揣了回去,两手抄袖:“你胡说,我哪有中伤。这盟约都说好了,投诚的邪修既往不咎,这秘境都多久以前的东西了,拿来用用有何不可?长老虽然看着古板,可做起事来却很会审时度势,我这是钦佩呢。”   白归无语:“你在这乱拍马屁,人也听不见。”   “不着急,尽人事听天命,只要我天天拍,相信总有一天他是能听见的。”徐麟颇为不要脸,红光满面道,“而且就算长老没听见,传到杨心问耳朵里也是不错,说不定他一高兴就给长老吹两口枕头风,让我也能入京当钦天监的监正呢。”   跟他走在一处似乎都有些丢人,白归快走了几步。他们在水里虽然能呼吸自如,但行动却有所滞涩,想要维持正常的行走都需要以灵力维持体态,每一步都走得格外重。   眼看周遭要黑了,明火诀是断断用不了,那迟光印倒是起了些作用,隐约照亮了她脚边的路。   白归眯了眯眼,看向前面一个巨大的珊瑚礁。   “今晚先在那堡礁歇息吧,这黑灯瞎火的也不好找邪祟。”   她说着游了过去,近了,才发现珊瑚礁边上竟已有两个人的身影。   那两人身着长明宗的弟子服,一袭白袍,在水中似裙带菜样得随波飘动。   一人身材矮小,抱着剑坐在珊瑚礁的突起下,若非从正面看过去,很难看见这么个人。   而另一人负手站在珊瑚礁之上,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似是察觉到了有人接近,慢慢转过了头看来。   白归一愣,随即立马将手搭在了剑上。   那人便笑,一双桃花目璨如落入海底的皎月,周身的迟光印更如漫天星海般闪烁着。   “方才一时晃眼,恍惚以为瞧见了龙宫里的神女。”那人从珊瑚礁上轻轻跃下,缓缓地落在了沙底,洁白的鞋面踩出了一片四散的泥沙。   他嘴角噤笑,朝着白归走近,施施然行了个分明规规矩矩却又莫名有几分轻佻的礼。   “在下叶珉,敢问这位姑娘芳名?” 第198章 十诫   白归被骇得生生后撤两步。   得亏这不是什么诱敌深入的计划, 不然这两下就够她被人捅个对穿了。   她自认模样平平——这并非自谦或者自卑,模样于修士而言是最不要紧的事,修炼到他们这个程度的, 就连男女的界限都格外模糊,她自然没什么被搭讪的经验。   骤然被一个花枝招展的男子问“芳名”,她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立, 跟看邪祟样得惊疑不定地盯着叶珉。   “叶珉?”徐麟姗姗来迟, 那柄破破烂烂的长剑被他背在了身后, 脸上却一派轻松道, “哎呀,大人物啊。”   叶珉抬眼看他:“道友抬举了。”   他对男人的态度显而易见得冷淡了些。   “不好意思,我们方才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两人。”徐麟拍了拍白归的肩, “走吧, 这先到先得,我们另找一处栖身的。”   那个身材矮小的长明宗弟子忽然站起身来,挡在了白归面前。   这时白归才发现,这人手里的剑是纯黑的, 从剑柄到剑鞘,浑然以玄铁炼制, 他握着这把剑, 像是被阴影切出了一条空洞斜线。   玄铁硬而韧, 是锻剑的上好材料, 唯一的缺点是太沉了。   太沉太密, 剑修要拿起来可能不难, 但想要挥动自如, 便不容易了。   白归想起她的友人告诉过她, 这次三宗都各有突破了巨啸境的弟子参赛。   她能感知到叶珉约莫是在兴浪境后期到圆满之间, 而这个小个子她却吃不准,甚至连模糊感知对方的境界也做不到,这往往意味着对方的灵场比自己的的要强大得多。   白归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徐麟,徐麟果然回了她一个眼神。   命修和卜修的灵场较之剑修更广而深,徐麟这么确定,那显然没错了。   “说来还没介绍过,在下徐麟,诹訾长老门下大弟子,这位是白归,大梁长老门下弟子。还没问过这位道友怎么称呼?”眼下他们不占优势,徐麟能屈能伸,立马道,“叶道友,怎么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叶珉捻扇拍掌,笑道:“怪我,这位是于明真人座下的二弟子,季家季酒。”   “哦。”徐麟立马攀关系,“这么说来,与我师父季闲是同族啊。”   名叫季酒的小个子生了双吊梢眼,还有些下三白。闻言冷冷道:“季闲三度为家族办事不利,两年前便已被逐出季家。怎么,他还在用季家的名头在外面招摇吗?”   这话说得便很是下人面子了。   徐麟的神色微微一僵,须臾也冷了下来:“倒是在下孤陋寡闻,不知此事,只是招摇撞骗一说从何而来?我师父是临渊宗的长老,巨啸境圆满的大能,季家如何,与他又有何关碍?”   白归的脸色也不好看,她听不得外人诋毁临渊宗。   “一个几十年突破不了静水境的大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季酒把剑抓在手里,转头对叶珉说,“我们走吧,这两人的迟光印比我们的还多,得加紧了。”   站在一旁打扇的叶珉长眉挑了挑,叹气道:“唉,你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还当你有意找事呢。”   季酒问:“找什么事?”   “没有就好,是我以己度人,还以为你要抢人家的迟光印呢。”叶珉说着冲那两人指了指珊瑚礁,“二位不必客气,我们先走了,此处便留给你们。季酒,走吧。”   季酒没有动。   越来越暗的海底只有迟光印在无声地闪烁,每个人的脸都在这光下忽明忽暗,徐麟看着季酒的表情在明光里一次次变化,呆愣——迟疑——决意——随即是如野兽般看向他们的凶残视线。   徐麟几乎是立刻瞪向了叶珉,齿间狠狠地磨出四个字:“你大爷的!”   叶珉的身上只有几个迟光印,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装腔作势的一句“迟光印是只有杀了对方才能夺过来的,都是修士,你这是干什么?”   季酒一手抓住了剑鞘,一手握住了剑柄:“秘境试炼有些伤亡也是常事,尸体扔在这里,没一会儿就会有邪祟来帮忙处理,你怕什么?”   白归和徐麟齐齐亮剑后撤,徐麟只迟疑一瞬,便立刻扔了手上的破铜烂铁,掏出他的命盘,咬破手指往盘中一按!只见命盘霎时飞速旋转,其上的星石轮转,随即便听他暴喝一声:“东南!巽字”   白归立马跃身入宫位,起剑意时巽风旋于剑锋,她推剑直刺,季酒骤然抽剑挡下。他那把玄铁剑坚韧异常,握在他手里更是坚如磐石,最可怕的是白归甚至没能看清他抽剑的动作,哪怕四下昏暗,她也不该错失那一瞬的动作!   剑一击不中,巽字却压阵再上,自她剑意两边窜出,搅弄着海底的淤泥尘沙,季酒一时看不清周遭,白归用力甩腕,操控着她的剑趁着这瞬间回刺,剑直入沙笼,徐麟立马拨盘再算!   “没中!当心!”   一道横刃劈来!白归和徐麟一个仰身一个蹲下,可水中的动作迟缓,徐麟的头发被硬生生削去了一截!身后的珊瑚礁轰然开裂,游走的鱼上下分两半,竟还往前游了片刻,才慢了半拍一分为二。   泥沙沉下,季酒横剑平举,目光幽幽;白归的剑被叶珉的剑挡住,落在了泥里,他略一屈膝,用鞋面将剑踢到了手上,打量了一番,笑道:“好剑。”   “好个屁。”季酒冷道,“你懂什么剑?”   “姑娘的剑,哪里有不好的?”叶珉抬手,将剑掷到了白归面前,“宝剑赠美人,也算借花献佛。”   “你这叫原汤化原食!”徐麟怒道,“叶珉!你我无冤无仇,以二位的身手,五十个迟光印也不难,何必非要杀人越货!”   季酒的黑剑似是连迟光印都照不亮,在他手上显得越发暗沉。   “杀你们两个能拿五十个迟光印。”季酒说,“杀鲛人得杀五十个,当然是杀你们来得快。”   “桡河季家被京城季家连累了不少,又将季闲移出了族谱,再不在听记寮里站稳脚跟,可就麻烦了。”叶珉体贴地对徐麟白归解释道,“如今几大世家里,跟陈家关系最差的便是季家,我这位同门心急,也是情有可原。”   季酒横眉怒道:“你给我闭嘴。”   叶珉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那季酒不好对付。”白归捡起了她的剑,“是实打实的巨啸境。”   “那叶珉也不比咱俩差。想想他三年前还是毫无修为的人,转眼就追上我十几年的修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星纪择徒,单看皮相——哈,真想知道当年传这句话的师兄师姐们如今什么感想。”   白归看他一眼:“怕了?”   徐麟抖了抖衣袖里钻进去的鱼:“那倒不至于。”   “那季酒是不错,但刚刚交手一瞬便清晰了。”   白归起势,行《我即君》第四式——相看。   “他远不如杨心问。”   “那确实是差远了。”徐麟的命盘之上七点星石乍亮,在黑暗中蔓生出幽绿的微光,如萤火浮光,“咱们被毒打了这么久,不能白挨啊。”   两人不再多言。   周遭已彻底暗了下来。   “坎行水,北大吕,羽冬冰封三千丈!”   随着徐麟的话音落下,数道冰棱自他周遭窜出,有如透明的海蛇朝着季酒飞扑而去。   季酒冷笑,架剑迎敌,那冰棱却在他的面前猛拐了一个弯,自他剑尖倏忽游过。   与此同时,白归的“相看”亦已近身,《我即君》十二式几乎都是枪式,以突刺挑戳的积极进攻闻名,哪怕在水下,也能以剑在身前搅起一道水流,遁身其中,如游龙般朝着季酒闪袭而去。   季酒踢剑前抡,重如磐石的黑剑朝白归门面击来,白归枪术不停,拦拿转身,剑反握身后,曲肘扭身,剑锋贴在她后背一滑一送,直入季酒喉间。   谁更快?   徐麟没有再算,他送出的冰棱急转,冻住了季酒的黑剑。   叶珉平掌拍符:“朔风过江寒,霜雪映我窗——寒窗阵,起!”   白归的周身也骤然一冷,冰如生长的藤蔓追在她身后,可她犹自前压踏身,那冰竟是先被水冲散了!   季酒和叶珉面色骤变。   “在坎位以冰斗水?”徐麟难得有在打斗里扬眉吐气的时候,抱着自己的宝贝命盘朗笑,“叶道友,你奇门八卦是怎么学的!出去了可别说你在临渊宗里待过!”   白归剑势不减,眼看着就要刺进季酒的喉咙,季酒当即抬臂硬挡,只见血雾入水,汩汩鲜血在倏忽间融入海水,二人在刹那间四目相接,白归看见了季酒眼中的森然杀意,随即踏身拧剑,接力荡起下身,双膝扣住季酒的头颅,竟是要径直拧下他脑袋!   徐麟一骇:“你真要杀他!”   白归厉声:“是他要杀我们!”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啸音传来!徐麟抬眼看去,确是那姓叶的手持陶埙,抵在唇下长吹。   “给你同门奏哀乐吗!”徐麟咬牙,直觉不妙,立马拍盘急算,却见盘上星石骤然爆裂,而周身的迟光印一时间竟疯了般急速闪烁。   “白归!先拧了季酒的——”   白归咳出了一口血来。   徐麟怔怔地望着她,她的双腿仍扣着季酒的头,那头分明已经扭断,季酒却没有合眼,反倒是以一个需要反折手肘才能达到的角度,将黑剑刺入了白归的脊骨之中。   白归的身子一僵,随即慢慢软了下来。季酒抽剑,一时没抽动,剑尖拧了两下才从脊骨里拔出来,带出了鲜血和髓液。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白归落在了地上,震起了一地泥沙。   “菩提果生,叶落,循环往复,万年如此。”   叶珉放下了陶埙,面含慈悲地看向了如断翅的蛾子般落地的白归。   他举步,徐麟分明地看见在这一片漆黑之中,他步步生莲,那莲朵朵发着白色的幽光,如黄泉路上的盏盏引路灯。   叶珉弯下腰,看着白归已经开始涣散的眼:“切勿执着。” 第199章 了断   徐麟颓然跌坐在地。   季酒的头慢慢正了过来, 像是个拼接的机巧,正在慢慢复原。   “好险。”季酒收剑入鞘,“你他妈再慢点我真人头落地了。”   “著我十戒得用乐声起兴, 谁知道你一个巨啸境会被兴浪境逼得走投无路。”叶珉叹气,“这还有一个,动手快些。”   似是不满叶珉的命令, 季酒微微皱起了眉, 可随即还是拎着剑朝徐麟走来。   徐麟一时间竟是不怕的。   并非勇敢, 也并非恨意压过了他的恐惧。他只是在发愣, 好像不知道自己该思考些什么。   他和白归尚未到及冠之年,他们只是来参加论剑大会的。   如果赢了,便能步步高升, 如果输了, 也不过是有些丢人而已。   他没想过白归会死在这里。   徐麟抬头,看向指着自己的那把黑剑。   他也没想过自己会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他感到地面忽然颤抖了起来。   三人齐齐停下,朝着震动处看去——微光之中, 只见白归身下的流沙开始陷落,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 不过眨眼, 便只剩一点鼻尖还露在外头。   没人来得及反应, 白归便已彻底不见了。   沉默蔓延在黑暗之中。   须臾, 叶珉“哈啊”了一声。   “原来如此。”叶珉摇了摇头, 轻轻按下了季酒举剑的手臂, “杀人夺印本就是可以预料的事, 恐怕这秘境的出口直接通往临渊宗大梁长老。就算断成两截, 死了个一时片刻, 关华悦也有手段给人续上。”   季酒还站在那片沙地边上,闻言皱眉道:“如果她醒来后将我们杀人夺印的事说出去——”   “说便说吧,陈安道宣读的规则里本就没有禁止修士间互相残杀,她的迟光印不也到你手上了吗。”叶珉说着看向徐麟,“这还剩一个,你还要不要?”   季酒斜眼看了看,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道:“他身上的迟光印还不如那个多……不过看这人已经动都不敢动一下的模样,想来也不费事。”   冰凉的剑锋搭在了徐麟的颈侧。   “回去告诉你师父。”季酒瘦小的身子并不比跪坐的徐麟高多少,与徐麟而言却有如一座泰山立在面前,“临渊宗长老又如何?离了季家,他什么都不是。”   徐麟闭上了眼。   他本以为自己和白归至少站在了擂台上。   可能比不过杨心问,可能比不过那些已经突破巨啸境的人,可他们至少是有一较高下的能力的。   ……原来这不过是他的错觉。   就在这时,他感到了颈间的剑涌来了一阵暖意。   那暖意似阳光暴晒后的轻纱绸缎拂过他脖侧,引着他缓缓睁眼。   季酒的口鼻正喷涌着鲜血,顺着剑身流下,四溢在海水之中。   “我……”季酒茫然地用手去试图接住自己的血,可只是张开嘴,嘴中就不停地往外渗血,“我怎么……”   他脚下的泥沙开始变得松软。   那是秘境的出口在为他打开。   “不……不不,我、我还没到离开的时候!我怎么会……怎么会——”   他陷入了慌乱之中,下意识便转头向叶珉求助。   可叶珉根本没有看他。   那双桃花目在暗处发亮,定定地注视着徐麟,或者说是……徐麟的身后。   徐麟骤然回头,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更为幽深的黑暗。   可叶珉却笑了,与方才截然不同,纯粹且堪称真挚地笑道:“你在这里安置的出路,想来是不许我出去的。我有些好奇,你有没有给自己预留一个出口?”   近了,更近了,徐麟终于听见了两道轻浅的脚步声。   他们身上的迟光印照亮了来人的面孔。   是陈安道和盛瞰。   “实沈长老……”   徐麟微怔,随即却又高声道:“长老!叶珉的手段蹊跷,切莫轻——”   “扑哧”   徐麟低下头,他的胸口出现了一柄沾血的剑。   他的胸腔被自后洞穿。   很快,叶珉又抽出了剑,或许整个过程中甚至没有低过头。   流沙在徐麟身下再现。   他做了什么?徐麟茫然地想着:从头至尾,他可有半分值得一提的表现?   那道如虚影般缥缈的人垂下了眼,漆如点墨的眼在徐麟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五十三道迟光印,你们做得很好。”   在被流沙吞没前的一瞬,徐麟听到他说:   “心问和垣慕就拜托你们了。”   //   姚家是怎么捡到你的?   姚垣慕呆愣了一瞬,随即别过眼,小声道:“师兄也、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不知道啊。”姚垣慕的眼珠小心翼翼地转着,“我也跟师兄说不知道,然后他也没说什么……”   杨心问偏头:“没说什么?”   “就是过了几天……要我誊写一份大长老给我的功法。”   “你写了吗?”   “写了啊。”姚垣慕搓着掌心,“都给他看了。”   “然后呢?”   姚垣慕摇摇头,回忆那天的事儿:“没,没有然后了。那天师兄便带着你启程去京城了,之后也没再提。”   杨心问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怀疑,“你最好没骗我,不然你就要成为我的前小弟了。”   这似乎确实是十分可怕的恐吓,姚垣慕瞪圆了眼,嘴巴张张合合的,浑圆的下巴都抖出一阵波浪,许久才道:“真没骗你……”   他说得太过心虚,整个人战战兢兢的。可姚垣慕这个人似乎大多时候都在战战兢兢,杨心问也不明白他怎么什么都怕。   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世事却总是恰恰相反的,好人信着鬼神不做龌龊事,便以为世上是有鬼的,只是没找上自己,恶人把坏事儿颠来倒去地办折腾,愣是倒不出个鬼影来,便知鬼神之事不过吓唬人的,于是好人愈怕,恶人愈恶。   杨心问觉得姚垣慕得学着干点坏事,好治治这自己吓自己的毛病。   之后吧。   杨心问心道,等这些事都结束了,让师兄带他去练练胆。   就这玩意儿如今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以后可怎么帮师兄的忙?   其实杨心问也清楚,在过去的三年多里,姚垣慕便已经在陈安道手下办差,虽然胆小,却足够谨慎和机敏,差事是做得很好的。可人临了的时候便总是忍不住去操心些自己不该操心的,显得自己似乎很重要,很有价值,很被人需要,无论好的坏的,总归是来这世上走过一遭的。   也就只有这种时候,杨心问才觉出了些许落寞。   他们在一片幽深的海底前进着。水涡交汇之处便是所谓的“海眼”,杨心问感受着这周身水流的走向,已然不需要姚垣慕引路,便已能明了这方向。   越近,便越能闻到那隐隐的魔气。   似是被油纸层层包裹的腐臭了的羊油饼,魔气被法阵隐藏,却被杨心问捕捉到了些许。   姚垣慕的灵场非比寻常,他不似杨心问这般半人半魔能与深渊共鸣,依旧本能地觉出不安来。   他斟酌片刻,开口道:“大哥,师兄他特意叮嘱过我不要来,更不能让你来。我们这样去,会不会反而给他添麻烦了?”   邪祟在不远处窥探着,那铮亮的眼不像活的眼珠,像磨光打亮了的铜球,水流渐急,一片黑暗之中,几乎要分不出那是湍流水还是夜色林间的山风。   杨心问弯腰捻起了些沙子,在手心里慢慢揉搓:“他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姚垣慕眨了眨眼,迟疑片刻,还是慢吞吞地将那日陈安道和他说的话交代了出来。   “阳关教自梁州盛家一事后便元气大伤,教中最具威望的教使方花又折在了京城,如今已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失了无首猴的万般仙更是乌合之众,只是……他到底还是活着,我心有不安亦无可奈何,只能交由你和师父看管,决计不能叫他逃出生天。”   “而现如今对杨心问最大的威胁,是叶珉。”   叶珉知晓杨心问入魔之事,可他不敢外泄,因为是他叶珉陷害的杨心问入魔。   叶珉若外泄此事,陈安道便也会咬死他和前圣女勾结邪修,陷害同门师弟入魔。不等仙门来查证杨心问入魔是否属实,陈安道便会以“勾结邪修,召唤深渊”的罪名带人攻上长明宗,变成个鱼死网破的局面。   可陈安道一死,以叶珉如今的声势,再要管住他的嘴便很难了。   “还有那几个逃走的金莲九座。巨啸境和静水境的修士,哪怕正面迎击都很难办,更何况他们如今躲在暗处。”姚垣慕说,“师兄要把他们钓出来,最好的饵就是叶珉。司仙台的金莲九座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圣女一脉命绝于此。”   “他把人钓出来,交给临渊宗和世家处理。当年司仙台勾结阳关教攻山之事,宗主到现在还窝着口气,而如今有能力对付他们的,也就只有我们宗主了。”   姚垣慕的鼻子微微哼出了些气来,似是对这个有他参与的计划有些许骄傲。   谁知刚小哼一声,便一头撞上了杨心问的背,鼻子一酸,险些流出眼泪来了。   他捂着鼻子后仰,心道怎么大哥的背都能跟块石头样的坚硬,抽抽搭搭道:“大、大哥,怎么不走了?”   “这是何时定下的计划?”   杨心问的问话声自暗处传来。姚垣慕一愣,随即道:“师兄在去合会的前一天告诉我的。”   “那时师父不在闭关。”   “不在啊。”姚垣慕不解道,“怎么了?”   杨心问合了合眼,须臾睁开,轻而浅地笑一声,将手心里的泥沙撒在了水中。   “也就你这样不疑人的性子,才觉得他真会对你推心置腹。”   蜗居在长管里的螺自泥沙里露出了个头,又被盖上了一层,困惑又不解地往上挪动了几寸。   “你就没有想过,为何他的计划之中,竟没有那位天下第一的修士,临渊一剑李正德吗?”   就在这时,那螺惊讶地发现地面在震动。周围的泥沙又将它盖住了,它还在奋力往上,或者回到自己的长管中——它快不能呼吸了,这具柔软的身体被晃动地内脏都均匀了起来,沙砾揉进了它的躯体,哪哪儿都难受,哪哪儿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它艰难而缓慢地钻回了自己的长管里,听见自长管外传来的交谈声。   “师父他……他怎么了?”   “师父自有他的要事。”杨心问说,“三元醮最必不可失的,可不就是李正德吗?”   姚垣慕茫然地摇头:“什么三元醮?那不是在论剑大会之后才会开始的吗?”   “那是仙门的意思,但看来师兄主意大,不太满意。”杨心问骤然抽剑,朝着地面刺入。   那沙地半应软如棉絮,可一道金光乍现,沙底的符阵并起,只见层层叠叠的金印相连相叠,悍然撕裂这海底无边的昏暗,将他的剑拒之门外!   杨心问方才那一剑是用了全力的,此下从虎口到手腕都在发麻。可他仍旧无知无觉,看着那笔锋熟悉的法阵目露红腥,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回荡在无声的金光阵之中,纷扬的泥沙缓慢而坚定地落下。   “他要在这里杀了叶珉——如若不成,那便同归于尽。”   杨心问越说越恨,眉心的剑意愈发明晰,这水涡交汇之处本是如死水般寂静,此时却自他周身再生了一轮旋风,将整片海域裹挟其中。   那是万灵丝汇聚的征兆,元神成形的实体便是从那万灵丝而来的。   呼啸而来的狂风在海底旋舞,水流被激荡而散,邪祟似雀跃似惊惧地到处乱窜,鬼影憧憧,发出了难以辨认却又切实存在的惨叫声。   “可他怎么能死在这呢?他陈安道可是生来就为了死在三元醮上的祭品。左右时日将近,择日不如撞日——”   姚垣慕双手挡在面前,飓风刮得他面皮生疼,只能自指缝间看着杨心问。那人的眉间元神已落成实体——是一把剑,模样却与他手中的那把相去甚远。   看清了那元神剑的模样,姚垣慕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把通体暗红的剑。   只剑镗之上嵌着两个小小的颅骨,正反各一个。   “不如就在此处了断一切。” 第200章 飞升者   “就在这里做个了断吧。”陈安道说, “我累了。”   淤泥和海水在那片幽光里慢慢地合拢,无形的牢笼封住了方圆一里左右的区域,陈安道看着叶珉犹自晏晏, 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身处险境,也不紧张于接下来的交锋,而是沉浸在师兄弟再会的欣喜之中。   “可惜心问和师父不在这里, 反倒是个不知名的邪修在这坏了场子。”叶珉叹声道, “哪怕是了断, 也该我们一并——”   一道冰阵自他脚底顿生, 叶珉仓促后退,单手一翻,陶埙便抵在了唇下, 气音将出, 身后却又冲来一记水流,撞得他险些没拿稳陶埙。   他立刻点地翻身,躲过地下再突起的土笼,凌空吹出了第一个音, 追击而来的冰棱直接扎穿了他的腰,叶珉吐出口血来, 却在冰棱上翻身, 跌落在地上, 肚子上的大洞里流出肠子来, 眨眼间却又完好无损, 只衣物上留了个空洞。   著我十诫第三戒——不伤戒。   叶珉从地上慢慢地爬了起来。衣不遮体, 似是叫他有几分羞赧, 他抹了唇角的血, 依旧盈着笑意抬眼看向陈安道。   他细细地打量, 发现那双眼已与他记忆中的很是不同。   李正德在雪天里牵来的这个师弟,一双眼便如同被落叶覆盖的冰面,有些凄楚,有些伤春悲秋的苦痛。   如今那冰化了,落叶糜烂,便露出了原貌。   原是一滩深池死水。   “这才是你真正的模样。”叶珉柔和道,“如今的我,也才是自己原本的模样。”   似是对他的话连一丝兴趣都没有,陈安道偏过头看向盛瞰,开口道:“你想杀我,便拿出诚意来。”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狗屁不通,可盛瞰却是咬了咬牙,那惨白的脸上爆出些奇异的精光,恨意交杂着复仇的狂热,他不识得因,只识得果,是个被养坏的蛊种。   他骤然扭过头,提起了自己腰间那通体雪白的埙。   那埙正如杨心问曾经揣测的一般,是人骨制成的。人骨不比瓷器吹起来清亮,声儿是漏风的,沉闷的,在这水中传得也慢,隐隐似女子的呜咽声。   叶珉不敢托大,几乎也是同时吹响了自己的陶埙。   一高一低两声埙音响起。   一曲高昂,往天上旋,不像是这幽暗海底能有的声,不似与这些不见天日的软虫相伴的曲,有如鲲鹏飞旋万里,只有凌云之志者才能托得住的啸音。   一曲低而不沉,呜咽中带着些绵软的怨毒,是盘桓在腐木里的毒蛇,时而又炸出些锐利的尖音,亦如一声声惨痛的尖叫。   叶珉并不知道盛瞰的路数——盛家的邪术实在多如牛毛,而且捂得严严实实,自己当初和他们暗中搭线一年有余,也没能从他们手里捞到点什么。之后陈安道一把火把寨子给烧了,什么都没留下,只这个蛊种还活着。   蛊种和侍丹童子不是盛家的本门子弟,能知道的并不多,可盛家那地方出来的,哪怕只掌握了其中一两种邪术,也是外人难以招架,至阴至邪的门道。   叶珉吹的是著我十诫中的“不愚戒”,周身的灵场骤然扩大了十数尺,他的五感变得灵敏,浓烈的魔气翻涌上来,几乎激得他头疼。   而盛瞰的骨埙犹自回荡着,叶珉听见了别的动静,也嗅到了别的味道。   像酸坏的牛乳糊住了他的口鼻,叶珉忽而感到地面似是很柔软——太过于柔软了,那淤泥和尘沙汇成的地面,而且那么温暖,周身的水流也静而幽深地流淌着。   叶珉怔然道:“这里是……”   不等他说完,灵场间已触及一缕腐臭的血腥味,他骤然扭头,便见不知从何而来的鱼头人和鲛人密密麻麻地围在了他周遭。   礁石后,水草间,空地上,海水间。他入眼的每一处都有这些怪物,每一具躯体都散发着尸体的臭味。   原来如此。   鱼头人的鱼头是自哪里来的,鲛人的鱼身又是从哪里来的,现在他已一清二楚。   “百闻不如一见。”叶珉扬手振袖,笑道,“这便是盛家的百尸蛊。”   环顾着周遭的邪祟,叶珉的陶埙再度抵在唇下:“百尸相斗,胜者为王,我们三人在这其间,倒有些不合时宜。”   盛瞰望着他的目光阴毒狠辣,字句都有如毒蛇吐信:“你很快就会成为他们的一部分了。”   叶珉骤然吹出了一声急促的小调,调急而婉转,如淙淙清泉自山巅流下。盛瞰亦十指翻飞,鲛人似开闸的洪水般朝着叶珉排山倒海而来!   “著我十诫,第九戒,不悲。”陈安道偏头对盛瞰道,“是幻象术的一种,不要听他的埙音。”   “不用你提醒!”盛瞰恶狠狠道,随即抓着骨埙且吹且退,周遭的走肉已然围困了叶珉。叶珉又急吹了一段,随即猛地转腕取剑,朝着身前尸山血海荡出一招来,便见鱼骨人首被虚空斩断,喷涌的鲜血几乎围成一座鲜红的堡垒,阻挡了他们的视线。   盛瞰微微眯眼,不见慌乱,垂首再吹,那四分五裂的走肉悉数间拼合。叶珉拧眉,自袖间抽符,一手提剑横挡,一手捻符低吟:“春生昨日旧,秋杀今时悲!”   随即贴符剑上,再行《辽日》第七式——乱云狂卷——便见数百道凛然剑意自剑锋挥下,重叠交错似一个八轴心的血滴子,不断绞杀着面前的尸壁。   走肉的叫声凄厉且悠远,骨头被碾碎的声音在剑意簌簌声里交杂,盛瞰咬牙再吹,更多的走肉扑来,前仆后继,被砍成烂泥的走肉四溢在海水中,须臾间便再次重聚。   “倒是看看谁更能熬!”盛瞰厉声喝道,“到底是邪不压正,还是正不压邪!”   叶珉浑身无一处不挂着碎肉鲜血,整个人如同从化尸池里捞出来一般,那把写着“投降不杀”的扇子也尽是血污,他的剑式不停,一刻的松懈都能叫他毙命,饶是如此,他仍旧能分出神来戒备一旁的陈安道。   陈安道的柩铃被留在了秘境外,没有那柩铃的灵力,他跟个寻常人没什么区别,盛瞰那修为也不像是能外借灵力的模样。   越是这样,反倒越叫叶珉觉得不安。   单靠一个盛瞰,陈安道怎么敢笃定能在这里解决了自己?   “师弟。”叶珉旋身,剑尖一口气穿过了三四个走肉,再松手离剑,抬脚踹了剑柄,剑身径直飞过那三四个走肉的胸膛,重新落到了他手里,“你要杀我,却只叫旁人动手,自己单看着,可有不妥?”   陈安道没有任何与他交谈的意愿,眼里縠纹不起,平静地像是根本没听见。   “你们自诩名门正道,就连我都打不赢!”盛瞰眼见叶珉落入下风,神色越发癫狂,“若是堂堂正正地打,你们哪里会是父亲的对手!”   走肉尸潮已压近,叶珉一时不查,左臂被个走肉生啃了一口,这些东西咬紧了就不撒口了,他连忙硬挣着削了这块肉,吃疼闷哼了一声,还不忘言辞鼓动道:“杀你父亲的人可不是我。盛瞰,你的杀父仇敌在你旁边,你与我作对是为什么?”   “你和司仙台为了迫我父亲交出盛家的邪术,断了盛家的人牙密线,才致使父亲得在当地拿人,不然怎可能被这姓陈的查出不对!”盛瞰睚眦欲裂,“且不用你提醒!等宰了你,下一个就是陈安道!”   叶珉低头见伤处已开始发黑,疼痛难耐,俨然是尸毒入体的征兆。他急写一道涤秽符,尚未写完,却觉得肩上那疼痛骤然消失了。   他扭头一看,却见自己伤处的烂肉在抽动,眨眼间竟长出了一个人头来!   叶珉愣神,随即手疾眼快剜了那肉,旋身踹开朝他扑来的走肉,御剑破阵,自尸肉的间隙间看向了陈安道。   陈安道卸下了柩铃,腰间微余一只漆黑的棺铃,纳凶,匿魔之用。棺铃震响,四溢的魔气萦绕在他周身,点血立就的恶咒如潮水般向叶珉袭来。   只这一眼看去,便觉心惊肉跳,较之旁边开始七窍流血,面目狰狞的盛瞰,他那黑得有些空洞的眼反倒更似厉鬼。   “师弟,你这歪门邪道的东西怎么学了这么多?”叶珉借着一个刚被劈开的走肉掩饰,沾了断处的血,在自己的胸前迅速画阵,嘴上仍不停道,“我记性不好,都快忘了入魔的到底是你还是——”   周遭的走肉齐齐发出了一声锐利的惨叫!几乎将叶珉的耳朵给震聋了,连盛瞰也吓了一跳,扭过头去,便见陈安道的脸色愈白,衬得瞳孔越黑,漆墨的长发飘荡在水里,如能将人缠死在海底的水草。   叶珉勾了勾唇角,指尖阵成。   他收手,竟是忽然收了剑,张开双臂,闭眼大笑,由着四周的走肉向他扑来:“你怕什么?师弟,师兄教你一个道理,人这一生最要紧的便是学着把自己排在第一位,你本已没了软肋,如今却偏生给自己寻了一个,庸人自扰,岂不可——”   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走肉争抢蚕食的声音,密密麻麻的已看不见人影。   盛瞰长出了一口气。   他的眼口耳鼻都在渗血,他到底是未能炼化的蛊种,想要操纵着百尸蛊内的尸身还是有些疲累的。他擦了擦血,耳中还在嗡鸣,心跳却激动得越跳越快,他拿着刀,迫不及待地看向陈安道:“轮到你了。”   陈安道却没有看他,而是拧眉望着那尸堆。   “把盛家的邪术交出来!”盛瞰高声叫道,“然后给我去死!”   陈安道自袖中拿出了一张纸,草草写了两笔,随即折好,放在了自己头顶。   盛瞰狂躁道:“别给我装聋作哑!我知道你在烧了水寨之前进过密经楼!你肯定看过!你但凡看过的全都记住了,所以才一把火全烧了!”   陈安道微微低头,纸张便慢慢地飘了下来。他蹲下身捡起,便见他写在上面的叶珉的命盘上,天人鬼之中,唯有天字在微微发亮。   他重新抬眼,看向了那尸堆。   盛瞰怒道:“你——”   嘭!   灵压似喷薄的火山,在眨眼间将那累累尸肉烧得粉碎。   海兴怒涛,浪潮在顷刻间分开,周遭海水激荡,只留那静水境的灵压在这秘境深处绽放。盛瞰从未感受到这种压迫,好像他身体的一部分比他更先一步跪倒在地,他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似停住了。   他不知自己该不该呼吸。   海水被染成了深红,腥臭四溢,引来了群鲨环绕。如巨大的红珊瑚珠在水中炸开,爆炸的冲击压得他口吐鲜血,飞散的碎屑将他扎得遍体鳞伤,他摇摇晃晃地,悉数间,跪下了。   而他身旁的陈安道早便不支倒地,无比狼狈地趴在泥里。   只见一人抽扇,自那血雨中慢慢走了出来。   盛瞰的牙关在打颤,他摸到了自己的匕首——他不知道那匕首是用来干什么的,可能是用来自卫,可能是自杀,他不知道,他说不清楚。   那人每一步都走得悠闲,每一步都走得自在,好像是来着百尸蛊中踏青的人。左顾右盼间,他眯了眯眼,看见了身前这两人。   他脸上挂笑,走近了,蹲身下来打量着陈安道。   “你长得面善。”那张酷似叶珉的脸上团着狐狸样的笑,少年人的袍子在他身上有些许不合身,“在我飞升之前,我俩可有旧?”   他微微睁眼,露出了一对异色的瞳孔。   一只白,一只红。   白瞳请仙身,血瞳请仙识。   叶家近代飞升者除却圣女,只有一人。   叶承楣的父亲,叶珉的祖父,手刃叶珉叶斐父亲的人——北冥星宿,叶百青。 第201章 晚安吻   陈安道的眼里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先祖考陈思濯, 与前辈有旧,晚辈相貌或许有几分相似。”   叶百青歪了歪脑袋,折扇在掌心拍了拍:“我不记得这个名字了, 但约莫是认识的。只是我吃晚辈的香,如今是来杀你的,你莫怨我。”   却是盛瞰闻言面色骤变, 他大叫一声, 拿起腰佩的匕首便朝陈安道后颈扎去!   叶百青眼也没抬, 随手一挥, 便将盛瞰猛地荡出,重重砸在了一旁的礁石上。   这一击伤了心肺,盛瞰一时站不起来, 趴在地上, 口吐鲜血,犹自喃喃道:“我……我要、要杀了他……只有我……只、只有我能……杀——”   “你身上连灵力都没有,瞧着也不是个炼体的大家。”叶百青低头打量着陈安道,“也不知我家门流传至今是何等落败, 竟连杀你这样的凡人,也要用上请仙的手段。”   说着叹了口气:“我不与你这种小辈动刀动枪, 且说吧, 你要怎么死, 我满足——你这小辈什么毛病, 死到临头了, 还在这笑什么?”   陈安道撑着地面, 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一身泥泞, 苍白的脸上站着污糟的沙, 用袖口擦了擦脸,随即自乾坤袋中取出了一个长杆状的物什。   他眼稍挂笑,甚至有些难得的温和。   叶百青皱眉看着,那长杆玩意儿黑漆漆的,有些许的魔气和灵力附着,像是个不入流的法器。   这般不入流的玩意儿,是万万伤不到他的,他没精打采地将视线移开,望着陈安道这张叫他觉得很熟悉的脸,琢磨着“陈思濯”这个名字。   “叶珉此人虽然表面轻佻,可心底最恨的便是叶家绵延的圣女血脉,其次便是为了掩饰圣女莲的秘密而杀了他父亲,害他姐姐投奔无首猴的你。”   叶百青看着陈安道将那长杆的玩意儿指着自己,他才发现这是个中空的棍子,怕是拿来敲人都敲不疼,这棍子先被敲折了。   “请你上身,便说明他已当真走投无路。”陈安道的手搭在了龙头形扳机,随即轻轻扣动。   以聚灵阵和恶咒反阵铺就的铳膛里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咔嚓”。   “此物以火药为力,对修士来说太慢,孔弹大小的伤口也极易愈合——但若是加以改造,未尝不是种利器。”   三发混着盛瞰蛊种血的子弹在叶百青的眉间爆开,他愣神,甚至没能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盛瞰乃蛊种,能生蛊生毒的血在恶咒的加持下四溢扩散,黑而细小的虫卵顷刻间孵化,蚕食着被聚灵阵聚起的灵力。   叶百青皱了皱眉,冷笑道:“什么东西,倒是弄得我怪不舒服的。”   随即运起浑身灵力,要将那些蛊虫消灭。   这并不难,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这些吸食他灵力的蛊虫不知饱,很快便会吃撑过去,自爆身亡。   却见陈安道点地念咒,十七道封令自地底竖起,骤然将叶百青封锁其中。一片黑暗之中,叶百青感到周身的水流退去,而一些细碎的粉末却在他周身萦绕,惹得他有点想打喷嚏,   “这又是什么东西?”   叶百青的灵场有方圆百里,灵敏异常,他却在这粉尘里感受不到丝毫的灵力或魔气,只那封令上还有些许的灵力。   都是些不起眼的阵,瞧得出筑阵的人灵力并不充沛。   “何必垂死挣扎?”他掩袖,那粉尘中还有些古怪的味道,像是深山里石洞里的气味,带着飞鼠的尿骚,“你毫无灵力,旁边那个也不过涛涌,便是邪术会得再多,也不可能从我手下逃走的。”   “比如这石壁。”   叶百青抬手敲了敲:“我甚至不需动用灵力,便能徒手破开。”   他指尖骤然用力,一道裂痕便自他指尖爆开,随后迅速如裂瓷般蔓延,顷刻间便要推开那十七道封令出来。   封令外的盛瞰跪趴着,拿着匕首扎进地面,一寸一寸地爬向陈安道,癫狂道:“叫我杀了、杀了你……我们说……说好的……”   陈安道垂眼,似是看了他一眼。   可也不过一眼。   他竖起二指立在胸前,闭眼默念了一句。   盛瞰半聋的耳朵里听见,那是最简单不过的明火诀,连他都是认得的。   石壁上的封阵亮了。叶百青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是个明火阵,他周身的水都被抽走了,他不禁想笑:“这后生难道想烧死我?”   明火诀的光亮照亮了他四周。   黑色的粉屑,和一包包扎实的木箱。箱里散发着那股飞鼠尿的味道。叶百青正要上前,看看这巷子里究竟装了什么竟是这股味道,便觉耳边一嗡,眼前骤亮,随即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咦?   巨响追在那刺眼的光亮之后袭来,他的耳朵在听到那声音之前便已经聋了,却用全身的骨肉感受到了那道能叫人撕裂的热浪和巨响。   叶百青好像被人抽了魂,身体一时不受控制。好像在天旋地转,又好像被一股暖流包围,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那道刺眼的亮光之后他便什么也没看见了。   你这后生,又在弄什么名堂?   他张了张口,却惊奇地发现自己没能说出来。   他的舌头呢?   不。   他尝试动了动下颌。   他的下巴呢?   “静水境的躯体,哪怕是被斩首,也不会速死。”   叶百青听见了声音。他动了动眼珠——只有一边的眼珠,另一只不翼而飞,在昏暗的视野里,那弱不禁风的陈姓后生朝着他走来,站在他的头顶。   可以叫做头顶,也可以叫做腰侧,他身上的这两部分被炸飞到了一处,所以没什么区别。   “我没有能力将前辈剁成肉泥,可在巡视西山听记寮时,偶见当地的矿民炸山,用□□作以处理过的飞鼠尿液,便能有这等将人炸成碎块的威力。”   “对修士自然差了些,可前辈体内的灵力被食灵蛊封着,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防备。单以锻体的肉身相抗——似乎还是这些火药更强。”   陈安道咬破了手指,抬手在叶百青的额前画新的恶咒。   叶百青有些茫然。   骤然下凡,前尘皆忘,自然是茫然的。   “世道真是有大变化了。”他缓缓长出来的舌头,在漏风的齿间里含糊道,“我甚至没能伤到你。”   棺铃轻摇,请仙阵的反阵在叶百青的额前散着黑气。   陈安道目色沉沉,轻轻地蹙了蹙眉,须臾道:“原来静水境也不过如此。”   “怕是不过百年,百姓便能发明出能与师父相抗的新奇东西了。”   叶百青的异瞳渐散,他想起面前的这张脸究竟像谁了,那人似也是这幅神情在他面前,对他这么说过。   “我很失望。”   涧东千里墙边,陈思濯站在女墙突处,垂眼看着那已破开包围,朝着千里墙飞来的巨妖。   “原来静水境也不过如此。”陈思濯一身黑袍,站在高处,发带在脑后旋飞,“原来如今我等离飞升不过一步之遥的修为,在这些妖物面前也无能为力。”   叶百青扇着扇,手上那发烂的伤口短时间是好不了了:“别想东想西的,我来是告诉你,姓庄那小子的把戏失败了,罗生道一片混乱,鬼蜮趁乱入侵,西南府东南府尽数失守,再不跑快点,你就等着祭那些邪祟的五脏庙吧。”   那人恍若未闻,仍是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像只被泼了墨水的鹤。   “如果有更严密的通传和监察,事情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叶百青移开眼,心道泼了墨的鹤也到底是鹤,不是路边一只走地鸡。   “事到如今你想怎么样?这妖物并非我等能招架的,别异想天开了,赶紧的撤了吧。”   陈思濯的眼仍旧望着那妖,又或许是那大妖身后血红色的夕阳。   “我也不知道如今我想干什么。”陈思濯回身跳下了女墙,“我只是对这般无能的自己感到失望。”   那落下的虚影,与眼前少年人的身影重叠。   陈安道轻道:“我很失望。”   “我这一生连引气入体都未曾有过,也曾想过如周围人一般御剑飞行,百病不侵。”   “天上白玉京是怎样的,我穷尽一生也看不到,但如果飞升后的仙人也不过如前辈这般的修为……”陈安道顿了顿,“不去也罢。”   叶百青那对红白异瞳渐散,那成年男子的身形逐渐变小,他须臾轻笑,已经裸露的胸腔里能看见心脏的一角,正在随着他的笑声颤抖。   “是我眼拙,你与他半分不相像。”   “陈思濯的一生,满心满眼的便只有天下苍生。”   “你的眼里,心底,瞧着却是空无一物。”叶百青的声音渐渐换做了叶珉的声音,叶珉偏头呕出了血来,可随即又含血笑道,“活着于你可有什么趣味?”   陈安道慢慢直起身来,拂袖一荡,地面的淤泥尽散,露出他刻画在其下的深渊召阵。随即又自乾坤袋中取出了一只三足鼎和三柱粗香,放在了正东座上。   “没什么趣味。”似乎到了这种时候,他才愿意回叶珉一两句话,“除却杨心问,这世道于我本就无聊至极。”   “我累了。”   陈安道深吸一口气,草草地做好了准备,蜷起手指摸了摸他腕上的金丝绳。   从方才开始这金丝绳便隐隐发烫,想来杨心问就在附近。   他还想见见他们。   可总归不太舍得叫杨心问看着他被李正德吃掉的模样,那模样太难看了,他不要杨心问记着那景象。   盛瞰瘫坐在一旁,手中的匕首被他收回了怀里,半晌忽而道:“有人来了。”   陈安道回首,点点头:“师父这会儿该到了。”   “不……不是李正德。”盛瞰抬起头,便见周遭的水流一动,随即骤然变向,朝着无中生有的空洞处流去!   只听一声巨响,一抹鲜红的身影自空洞中钻出,如一朵突兀地开在海底的山茶花。杨心问尚未落地,便见他双眼金光乍现,眉心骸骨剑现形,骤然落在他手上,扬手便掀起一阵怒浪惊涛!   “季田,干活!”杨心问高声厉喝。   画先生争分夺秒地操起画皮术,同时尖叫道:“求求你不要叫我季田!叫我画先生,季田听起来跟‘祭天’样的,不吉利!”   “你个死人还管吉不吉利!”杨心问与愕然看着他的陈安道对视,他顿了顿,忽然觉得鼻子有些许酸涩,自己还有很多话没与他说。   可也不过一瞬。   一席朝露便在顷刻间展开。   陈安道只微怔了片刻,接着瞳孔骤缩,立刻倒退一步默念盲视观心心法,还未念完,脖子便被人猛地掐住了。   掐他的手指很冷,不留情分地下压,叫他喘不过气,意识也变得朦胧。   或许这些都比不上杨心问近在咫尺的吐息叫他晃神。   “师兄。”杨心问亲了亲他的脸颊。   时间紧迫,他正要分开,却有些不舍得,于是又偏头亲了他另一边的脸颊。   “好梦。” 第202章 胜负手   雪下得很大。   林立的青竹林在阴郁的雪天色沉, 黑得像点墨狼毫挥就的几笔倾斜的笔画。院前小台阶被埋没,靠在院门上的纸伞被风吹倒,瘫在了雪地上, 随后簌簌几声,飞瓦盈不住那厚重的积雪,在陈安道面前落了下来。   鹿绒靴已经陷进了积雪中。   陈安道头戴暖耳, 披着蓝底白毛的小披风站在门前, 人还没伞高, 像是快被雪埋没的雪人。   他的鼻尖被冻得通红, 慢慢地蜷了蜷靴子里快发麻的脚趾,随后定定地望着竹林尽头的小路。   他在等人。   虽然他不记得自己在等谁了。   //   半吊钱被打得连滚带爬,竟还不影响他嘴上放炮:“不省君, 你要不再想想!我怎么说也是你的师叔祖, 我不会害你的!”   他的右手已经抬不起来,左手也被震麻了手腕,若非他很有先见之明地用绑酒的绳将自己的手和刀捆在了一处,这会儿刀早就被打飞了。   两人已战至临海台附近, 海浪声连绵拍岸,李稜斜刺一剑, 半吊钱堪堪躲过, 却见身后剑意分海, 波涛汹涌的浪潮被劈成两半, 无辜又可怜的鱼虾被荡得天高, 随即又重重地“噗通”进水里, 鱼在水上摔死了, 真是遭罪。   李稜寒声道:“你早就被宗门除名, 事到如今怎敢再自诩临渊宗人!”   “我人虽不在临渊宗, 可心还是在的。”半吊钱笑嘻嘻的,“我跟那疯猴子可不一样,我对宗门的衷心苍天可鉴!”   “临渊宗没你这等恶徒!”李稜青筋外露,忍无可忍地怒道,“你当年以除祟之由屠戮整个渔村,如今故地重游,心中可有半分愧疚!”   半吊钱不以为意:“雇主出半吊钱给我,叫我捉拿海中仙,且务必守住三元醮的秘密。那海晏尚有人智还能口吐人言,谁知道她有没有跟那群村民泄露些什么。”   “换你你难道不杀?”半吊钱挑了挑眉,“几年前阳关教攻山不是骗上去了一批观摩的百姓吗,你难道对他们留手了?”   李稜握剑的手骤然一紧。下一刻他便暗道不好,那半吊钱眼里精光闪过,骤然摆头,脑袋上的斗笠霎时飞出!李稜仰身避过,却见那自他面前飞过的斗笠下贴着一张符纸。   符纸上金光烁烁,李稜凝气身前以抗,可定睛看那符纸,却发现上面鬼画符写着“瞧你那熊样”。   他一愣,那金光却是字体上沾了金粉。   半吊钱已踏身向前,刀光如蛇影穿行在白沙地上,咬住了李稜的脚踝!   李稜当即屈膝再顶,用另一只脚挡住了刀把,随后君子剑应召相抗,直接朝着半吊钱的左手手腕砍去。半吊钱没能砍下李稜的脚,反倒是自己快被斩手了,连忙点地后撤,可手与刀绑在一处,以至于屈指困难,还是让君子剑砍下了一根手指来。   半吊钱倒吸一口凉气:“嘶——我就剩这一只好手——”   话音戛然而止。   天空的浮云忽然不动了。   辽远,疏阔的蓝天白云,有如静止的山水画悬在头顶。或许是他们不动了,又或许是人在临死之前,便会觉得这点滴的时间被无限地拉长。   半吊钱看见了来人的影子,却已然避无可避。   去往哪里都逃不掉。   “哈哈”他笑了两声,或许没有笑出来。下一刻,那悠闲自在的浮云被贯穿,他望着那云,旋转,旋转,天是那么高,晒热的沙地又是那么温暖。   他旧时总是躲在师父身后,指着无首猴的脖子笑,笑他没脑袋,笑他被人砍了头。   半吊钱的头颅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沿着沙地滚动,一路冲进了海里。   头颅看着来人手上那杆树枝,随手一挥,便溅落下方才沾到的血,有如某种除晦的仪式,却叫白沙地变得污糟了起来。   海水是咸的。   他奶奶的。   半吊钱最后想着:怎么跟那群贱民死在同一片海里了?   没了头的躯体慢慢地倒了下去,李正德看都没多看一眼,他手上枝条抽落的血都比那贼人的尸首好看。   “不需你出手。”李稜收剑回鞘,“此等宵小我自会料理。”   李正德披着身极其宽大的斗篷,斗篷的衣角拖地,行走时都会带起一地的沙。他神色恍惚,有些没精打采,像是刚才顺手杀了个静水境的修士,但依旧没有睡醒。   “……嗯。”李正德低着头,把刚才随手折的树枝扔到了一边,“他们人呢?”   “现下应该还在蛊中。”   他过来时已随手把那两个巨啸境的顺道收拾了,闻贯河等人迟了一步跟来。眼见李正德出手,那便算是形势已经明了了,上官见微忙凑上前,似是想将功折罪般引路道:“星纪长老,他们就在临海台边上——这边走。”   李正德点点头,仍是双眼无神,只足尖点地,朝着临海台飞去。其余跟在他左右,眨眼间便抵达了瞭望塔。   瞭望塔上,彦度飞的箭头骤然转向,对准那斗篷大喝:“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李正德没有回答。   还不等姚不闻大喝“我等乃临渊宗人”,彦度飞的箭便已离弦。   那箭在飞至李正德眼前,仿佛有一瞬的停滞,随即骤然分崩离析,碎屑簌簌落下。   没有人看见李正德动用灵力的瞬间。   甚至没人看清他何时跃上临海台上的。   海之口中咬着的长鞭捆住了闻芠的腰身,手中的流星锤同时扔出;闻芠踏地行诀,雨泽剑意有如漫天雨幕散在她身后。   岳铎咬咬牙,也拿出自己的长剑来,指着闻芠。   “霈霖仙人。”岳铎艰难道,“今日与你刀剑相向乃我一人所为,并非岳家的意思。”   “若来日——”   “今日你我所为,皆不过个人妄念。”闻芠厚重的眼皮微微抬起些,似有几分慈爱地看着他,“无关出身,无关宗门,千秋之后,对错自有他人评说。”   岳铎闻言一怔,随即露出一抹苦笑,缓缓起势。   他剑法传承自岳家,又杂以红枫城的伴生无我剑法,自成一脉,名曰怜水生,剑身柔软,似春柳一摇,随即便见其人形如鬼魅,穿梭在雨泽剑意之中!   闻芠半阖眼,露出的半边眼球正飞速转动,浑浊的老眼却如最灵巧的猫追在岳铎身后,海之的流星锤业已杀至面门,闻芠并起二指前冲,雨泽剑剑意乍然汇聚成一,随她指尖穿行,岳铎的柳叶软剑也如蛇出洞,直捣黄龙!   就在这时,岳铎感到自己的剑尖被人轻轻一挑。   那是一声清脆的鸣啸,像他的剑,又像他的腕骨在寸裂。   山石般沉重的流星锤,柳叶般柔软的长剑,冰棱般尖锐的剑意——在一刹那消失,仿佛那拼死一战不过岳铎的错觉。   只剩一件宽大的斗篷,缓缓落在他们面前。   李正德抬手,伸掌。   三把兵刃的碎片在他掌心似废铁落地,在白沙地上反射着刺眼的光。   四下俱静。   “哈。”海之慢慢站直,她甩了甩手,将扔在地上的披袄捡起,重新穿上,抄着衣袖道,“那流星锤不便宜,临渊宗赔不赔啊?”   李稜稍后一步落下。他皱眉看着李正德郁郁寡欢的模样,随即对海之道:“此番有赖雒鸣宗诸位鼎力相助——”   海之忙道:“诶,跟雒鸣宗没关系,就我们几个瞎胡闹而已,成没成还不知道呢,可别拖我们整个宗门下水。”   “睡不醒仙人此言差矣。”上官见微探出身道,“此番星纪长老竟是亲自出山,司仙台流窜的余孽皆已斩于马下,就剩个小小叶珉,胜负岂不已一目了然?”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岳铎,岳铎迟疑半晌,会意:“不错,此番胜负已了,霈霖仙人,于明真人,负隅顽抗无益,还是快快束手就擒吧。”   临海台上众弟子已纷纷收剑行礼,张若朝和闻芠还各自站在原地。   闻芠没看李正德,反而是看向还站在瞭望塔上的闻贯河。   闻贯河盘腿坐在高处,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   闻家两头压,今日之后,有一人必定步步高升,一人在仙门之中再无立足之处。   没有人会希望是自己。   众人各怀心事的寒暄,见了李正德,便再无一人有动武的意思。张若朝看着地上闪光的碎片,久久长叹一声,抚须道:“星纪长老,你当真决意如此吗?”   李正德默不作声地看向他。   “且不论圣女传人之事。”张若朝叹息道,“叶珉到底是你的徒弟。”   秦葬冷笑:“怎么,难道陈安道就不是了吗?”   “首徒和二徒弟,自然还是不一样的。”   秦葬一直在跟张若朝对骂没歇过,此时终于放松下来,拎起酒坛润了润口,随即阴恻恻:“那难道跟着你们一起杀了陈安道,来日重新攒个三元醮?你们还没杀够吗!”   “杀?何来的杀?况且如今的星纪长老不过一半的深渊,下界百姓仍是在水深火热之中。若能重新办一个完整的三元醮,将所有深渊悉数收归,天下太平,又有何不好?”   “你怎么不去问那些被你选做祭品的人好不好?”秦葬冷道,“三元醮选凡民要上万的人,选修士便只需几千人,不若于明真人打个样,身先士卒地领着你们长明宗去祭了那三元醮呢?” 第203章 雪原   他俩唇枪舌战难分胜负, 游说的对象却神游天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他们在说话。   虽说李正德恍恍惚惚摸不清事态的情况不算少见,但走神到这个程度却也不容易。李稜多看了他一眼, 随即开口道:“不必听这些人胡言乱语,秘境的入口就在那,我替你点渡海炉, 你进去吧。”   李正德轻轻地“啊”了一声, 然后伸手抓了抓耳背。   他是个半点藏不住事的人。李稜看着他的模样道:“别想太多, 照我说的做。”   李正德忽然扭头看了李稜一眼。   他抿着嘴唇, 耷拉着嘴角,眼皮微微用力,带着几分怯懦和阴郁, 看着李稜的目光似是想说什么, 却又到底没说。   “……嗯。”   李正德朝着渡海炉走去,他只是看了眼那炉子,并未点香,海中秘境便骤然打开。   “星纪长老!”张若朝忽然大喊, “三思啊!”   他朝着秘境的入口走去,那秘境对旁人有如供奉在神龛之上的净土, 对李正德却像一个寻常的小水洼, 并非如履平地, 却左右不过湿个鞋的事。   李正德已经行至水中, 海水没过他的膝盖。   他忽而转过身来看向了闻芠:“盛衢是个什么样的人?”   闻芠微微一怔, 她缓慢地抬起了眼皮, 眼里的白翳似是映照出她旧时的回忆。   “……那是个邪修。”她一字一顿道, “一个从根里便坏透了的邪修。”   李正德闻言却松松地笑了开来, 浑身的僵硬随着这句话如潮水般退去, 仿佛刚从老叶里抽出的枝丫。他掬了一捧水,极其珍惜地望着水中倒映的自己,然后大笑起来,将那水往李稜的身上抛去。   李稜连忙侧过身,避过水花,只衣袍的一角沾到了几滴。   再看,李正德已走入了秘境,瞧不见人影了。   //   “盛衢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正德一脚踏碎了天矩宫外的禁制,甚至没让它们发出警示。他似朔风钻入了窗,落在了盛瞰的床边。   除却盛瞰,没有一人感知到他的进入,就连盛瞰,也分辨不出究竟来者何人,只是本能地害怕着。   见他不说话,李正德又问了一次。   盛瞰不敢去动枕头下的刀了,只是警惕而胆怯地说道:“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天矩宫里日夜烧着丹香,据说是姚家的秘丹所成,有股夹竹桃的气味,对凡人来说是有毒的,对修士却有些温养灵脉的作用。而那股清香却被李正德身上风霜的冷气冲淡了,盛瞰畏缩而愤怒,他愤恨自己为何总是受制于人。   “你别管。”李正德说,“老实告诉我那个邪修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今夜你什么事都没有。”   盛瞰的愤怒爬到了顶峰:“盛衢是我们盛家的名士!别张口闭口的邪修!”   余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真是奇怪,他喊得这么大声,天矩宫却依旧那么安静,仿佛没有任何人在。   是结界。   不仅轻而易举地破坏了天矩宫原有的结界,甚至在瞬间便重新布下一个新的——盛瞰甚至没有见到他施法的动作。   “用邪术的不就是邪修吗。”李正德没有注意他的神色,只是目光幽幽地望向窗上贴的纸花,“仙门说他是个不择手段的邪修,胆小怕事又阴险狡诈。”   他顿了顿:“可到底是一家之言。如果他当真是这样的人,便不该以他的心魄来做……来做深渊的容器。”   其实盛瞰根本没见过盛衢。   但他还不能死。   李正德的语气困惑而又忧郁,但盛瞰只听得出恐吓来。   “康庄大师乃骨血道的大家,是能比肩叶沅和庄千楷的奇人。”盛瞰从记事起便瞻仰着寨中盛衢的画像,听着父亲对盛衢千古功绩的赞美,“唯一一次成功的三元醮,当今第一仙师李正德,便是康庄大师亲力亲为,舍身成仁才成就的!”   盛衢,字康庄,在盛家还没被陈柏掀了之前,人人都要称他一句康庄大师。   叶沅为了供养圣女开创了骨血道,庄千楷自骨血道中研习出了三相,并用罗生道的三元醮为后人试探出了灵脉之所在,盛衢成功自人体内剔除灵脉而使其存活,并最终完善了三相论。   而为了验证自己的理论,盛衢召来深渊入魔,自愿成为心魄,并最终献身在自己策划的三元醮上。   “可是为什么?”李正德喃喃道,“他为什么对三元醮那么执着?”   盛瞰激动道:“自然是为了天下苍生!”   “什么邪修,什么邪术?为民请命,舍身成仁的便是正道!是天道!”他一时间忘却了恐惧,仿佛回到了那逼仄的丹房,他们手捧着高热的炉子,在父亲的鞭子下高声赞颂着,“我们盛家于苍生有功,我们从始至终都是为了——”   唉。   杂音混进了盛瞰的回忆之中。   丹房的一角总是坐着个瞎眼的瘸腿老头。他也姓盛,是盛家的嫡系,是本能成为父亲的人,可他背叛了盛家,于是被挖去了双眼,挖去了膝盖骨,每日只能坐在那里,总是散发着屎尿的臭味,屁股下长了一堆的疮,整个人都好像要烂掉那样。   他很少说话,只是叹气,总是用那种好像很悲哀的眼神看着他们——明明他根本没有眼睛。   或许是因为他总是叹气,又或许是因为哪怕把他的两手都斩断了,他依旧没有向父亲吐露盛家十七秘术后三术的秘密,父亲便觉得他没用了,在某个秋天,他被投进了蛊里。   当时盛瞰在旁边生火,听见他在对父亲说:“盛衢跟当时你不一样。”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在干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他还是要做。他这么做的原因,你当真不知道吗?”   水温渐高,蛊虫开始往他的身体里钻去,那里是眼下最凉快的地方。   “他想正盛家的名,他想他父亲能抬起头来做人。”老头的声音带着些嘶哑的悲鸣,好像虫子被捏碎时的声响,“比起百姓……他选了盛家……”   “他选了你……”   “他就是你这个自私自利的老东西生下来的毒种——”   那股烟味好像自记忆的深处飘了出来,盛瞰有些许恍惚,而后便意识到,那是过年时山上燃放的炮仗。   //   竹林小径的尽头隐隐可见一个人影。陈安道踮起脚来,他浑身都落满了雪,眼睫已结了一层厚霜,模糊了他的视线,待那人影再近,再近之时,他才看清了来者。   是李正德。   他们在雪中对望,须臾,李正德朝他伸出了手。   雪越下越大,陈安道觉得自己该跟着他走了,不然很快就会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可他看着那只手,又望了望李正德在风雪中的脸,干涩地眨着眼睛,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等的不是他。   李正德走了。   陈安道慢慢地搓着自己冻红的手,脚下已经快没有感觉了。他也不知等了多久,竹林间又慢慢走来了一个人,他只看了一会儿,须臾蹲下身,拾起一捧雪来团成团,朝着来人用力地砸去。   叶珉的脸上被砸得开花,满是雪尘,他也不生气,只是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在陈安道的雪球攻势下转身离开。好在他离开得还算及时,陈安道已经手上的雪球里已经塞了石块了。   哪怕这么闹腾了一遭,陈安道依旧没觉得暖和起来,只觉得心情变得更差。   原本干净的雪地被踩出了凌乱的脚印,鹅毛大雪也没能立刻抚平雪地的伤痕,陈安道莫名有些难过,他蹲下身来,往脚印上拢雪。   风雪越大,迷蒙了他的视线。脚印被填上了,可他挖雪的地方却又落下了凹坑,他又不得不从别的地方铲雪来。这像是个永无止境的任务,而一旦开始了,他便不能停止。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落在了他眼前。   风好像停了一瞬,陈安道抬起头,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站在他面前,踩塌了他才埋好的小坑。   那孩子满身泥泞,还挂着水,像是刚从雨里跑出来,带着草腥味。   他这样会很冷的。   陈安道心想,伸手解下了自己的披风,搭在了那孩子身上。那孩子却猛地抬头,盈盈地冲他笑了开来。   他笑得像一朵开在雪地里的绒花,陈安道一怔,随即被对方牵住了手,急匆匆地往远方跑去。   “跟我走。”   杨心问穿梭在渐急的雪籽之中,手腕上的金丝手链飘荡着,飘荡着,与他的缠在了一处。陈安道看着杨心问的背影,好像一面在雪里扬起的红色旌旗,惊心动魄地飘扬着,招展着,在苍茫的白雪地上撕开一道血淋淋的疮疤,露出里头有力跳动的心脏。   “我们说好的。”   是了。   陈安道迷迷糊糊地被他拉着跑远,忽然想起来,是了,自己等在这里,等一个人来带他私奔,那人是杨心问,也只会是杨心问。   他们要从这隆冬里逃跑,奔向春暖花开的春日,那里很温暖,很自由,他希望那是个无人的小山头,可杨心问或许更喜欢人来往往的村庄,都可以,去哪里都很好,只要不在这片风雪之中。   只要他们能永远在一起。   内心充盈着,交叠的手也似乎不知不觉暖和了起来,宛如温泉流淌在他的指尖。陈安道惊喜地将手握得更紧,大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杨心问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问他:“你想去哪?”   或许是因为风太大了,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有些虚弱,可陈安道太高兴了,他已望不见这片漫无边际的雪原,仿佛已经置身桃源。   “去很远的地方!”陈安道像个孩子样大叫,“去没有任何人的地方!”   杨心问冲他笑,轻轻地点头。   他们的指尖是那么温暖。   浇灌着杨心问心头的鲜血。   他将陈安道的手按在自己已经裸露的胸腔上,那是他仍旧在跳动的心脏。而虚相之中,画先生烂泥幻化出的手正精细而灵巧地将那颗只存在于虚相之中的心魄,与他的元神抽离。   “你、你得把幻象术维持住啊……”画先生看着杨心问和陈安道周遭,不断流出又再生的血将他们包裹其中,这仿佛成了一片红海,他不免胆战心惊道,“一旦中断陈安道必然会立刻醒来,再要下手可就不容易了。”   杨心问嗯了一声,画先生吃不准他在回答谁,也不好追问,便看向那个号称三师弟的小胖子。   姚垣慕背手站在一旁,跟个石雕样的一动不动,只歪着脑袋,不知在看什么,画先生心道此人也全然指望不上。   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动作能快点,毕竟杨心问自己好像都快分不清虚实了,一直在现实里跟幻境中的人对话。   可不,这会儿又动了,便见杨心问在一片血雾中抚摸着陈安道的脸,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们就快到了。” 第204章 拔舌铃   “姐姐从天座楼顶跳下的那一瞬间, 她的一生才真正开始。”叶珉轻轻拨弦,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窗外的李正德说,“陈安道的一生, 从他捡回了杨心问开始,而我的一生,从那日离开临渊宗才开始。”   “新年快乐。”   大年初一的朝阳在东方冉冉升起, 那刺眼的金光叫李正德一时觉得无处可逃。   “师父。”叶珉缓缓地叹了口气, 琴音渐歇, “你的一生, 要从什么时候才开始呢?”   //   那片雪原就快到尽头了。   陈安道此生从未疾行过这么远的距离,他跑得身体发热,像泡在温暖的泉水里, 但杨心问的手很凉, 这很少见。   而且从方才开始,杨心问便没有同他说话了。   这叫他有些焦躁,又有些愤怒。他似乎成了个蛮不讲理的孩子,他忘了自己今年几岁了, 也忘了五岁的陈安道都不会这么蛮横,他唯一想起的是元宵那夜杨心问眼里闪过的犹疑。   雪已经停了, 只有脚下厚重的雪地彰显着风雪来过的痕迹。陈安道没有看到他们的脚印, 他们仿佛两只离队的鸟, 飞过了辽原却没有留下足迹, 这又让他不安了起来, 好像他们根本就不曾穿过这片银白的墓地。   “你做什么不高兴?”陈安道搡了搡杨心问的肩, “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跟我走!”   杨心问的脸色苍白, 白得近乎透明, 只有眼睛还清晰, 叫陈安道想起蝶翼上生的黑斑。   杨心问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落在陈安道眼里便像蝴蝶扑闪着翅膀,好像就要飞走了。   “……我从未这样高兴过。”杨心问见他不愿意走了,却是拉着他的手腕,一步步地带离雪原的边界,“也从未这样担心过。”   “之后你要如何接管我的身体,如何把画先生和无首猴处理了,我想破脑袋也没能想出来,但是再琢磨,你那么聪明,肯定比我有办法,我不想最后的日子里还愁眉苦脸的,和人谈情哪儿能给自己谈得难受呢?”   陈安道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指尖的暖意带着些奇怪的黏腻,像是汗,却又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雪原的尽头是一片草原。没过小腿的春草蓬勃地生长,在风中掠过一线银白的浪花,那里隐约有人的影子,再看,许许多多蚂蚁般的小人影错落在草间,冲着他们遥遥地挥手。   他其实并不喜欢人。   陈安道没有对杨心问说过这话,只小心翼翼地躲在了杨心问身后。   杨心问捏了捏他的手指道:“我答应了你处理掉他们,可我做不到。我分不清他们到底算不算活着,他们似乎也分不清。我不知道这样给他们残存的亡魂编造梦境是不是跟无首猴没什么两样了,可等你接管了这具身体,你一定能比我更好地处理这情况。”   “你那么厉害。”杨心问站在雪原的边界,回头亲了亲陈安道的额头,“你一定没事的。”   他接着推了推陈安道的背,说:“去吧。”   陈安道拽着他的衣袖,不肯动。   “你先去。”杨心问哄劝道,“我一会儿就过去了。”   陈安道高声道:“为什么要一会儿?”   “为什么不跟我一起?”   这问题好像答不上来了。   雪景叫春风一点点吹散,如拢在旧窗框上的尘埃被拂去,露出那暗红的本色。   陈安道的心越跳越快,那股黏腻的暖意如同某种不祥的征兆,亦如此时此刻杨心问越发透明的身形。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在杨心问身后浮现。   陈安道越过杨心问的肩膀看去,那人清癯瘦削,一身黑氅,一手执杖,如垂杨伶仃的影子打在雪地上,两眼望来,似穿过千秋,隔着山海眺望而来。   他认得这个人。   “父亲……”   杨心问面色骤变,忽然捂着后颈,冲空无一物的天际厉声道:“姚垣慕你干什么!”   方歇的风雪骤起,那缥缈的草原如蜃景般远去,陈安道死死地看着陈柏的身影。陈柏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过了身,随即竖起了乌木杖,指向了雪原的深处。   他沉默着,似一块引路石立在那里。   随后,他的对面又浮现出一名女子的身影,那女子的身形朦胧,只一张脸格外清晰,圆眼细眉,红粉面上却是一副肃然的表情,她缓缓抬手,与陈柏指向了同一处。   “别这样……”杨心问的颓然跪地,意识朦胧之际只能抓住陈安道的衣角,“你别走……”   陈安道看着那两人,方才的烦躁和愤怒消失了,连同那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憧憬。   他的父母身后站着越来越多的人,两列看不清面孔的人齐齐指着那一个方向。   那是他从出生之时便已备好的黄泉路。   “不用你们提醒。”陈安道喃喃道,“我知道。”   杨心问在外的躯体已经被姚垣慕打晕,一席朝露无以为继,心魄却还在挣动着,不愿就这样睡去。可他蜷缩着,似一只落难的小狗,就蜷在陈安道的脚边,神识渐远,只口中重复着“不要走”。   “不要走。”   睁开眼时,入目是杨心问被血水糊满的脸。   陈安道在姚垣慕和李正德的视线下慢慢坐了起来。   他拿出帕子,擦了擦杨心问眼角的眼泪。   “为何用了这么久?”陈安道背对着姚垣慕,“画先生一现形便将其拿下,此人没什么修为,这对你应该不算难。”   姚垣慕紧张抿了抿唇,没说话。   似是发现自己语气过重了,陈安道叹了口气,缓和了道:“……是我不好,没能力把蛛网里的两个妖邪都拔出来,才连累你要对杨心问撒谎。”   “不、不是的……”   姚垣慕说着不是的,却又说不出来别的词,须臾垂下了脑袋,又不吭声了。   三人一时静默。姚垣慕和李正德两人各自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陈安道那头将自己手上的绳子取下,绑在了杨心问的手腕上。   随后站起身来,对姚垣慕说:“带他走吧。”   姚垣慕点点头,上前背起了杨心问,圆滚滚的身材又如沉重的车轮,缓缓滚动着,从陈安道眼前消失了。   他走得真快。   陈安道收回视线。   他还想多看一眼的。   可是时辰已快到了。陈安道转向李正德,李正德会意,将他的柩铃递了过来。   那铃铛在这片黑暗中任散发着淡淡的微光,较迟光印的光芒更黯淡些,如若说迟光印是夜里的星光,这柩铃便像是离群索居的萤火,陈安道的十指拢住了它,轻念口诀,水流退去,不知死活的盛瞰和叶珉的尸体有如秽物般被水流卷走,四周的土墙骤起,缓缓将此地完整地合盖成一个密闭的封室。   陈安道重新点燃鼎中的香,在那静止的火光里对李正德说:“师父,您的骨血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一旦受损便无力回天,我叮嘱过您要避人耳目地来,切勿与人交战,您为何不听?”   李正德眨眨眼,随即看向自己的衣摆,果然瞧见了泥点儿样的血迹。   “……我又不会受伤。”李正德意兴阑珊道,“我要是不乐意,谁能伤我?”   “师父这般大意,如何护得住心问和垣慕?”陈安道微微皱眉,“哪怕叶珉已除,可没人能保证他和方花生前不曾将此事告知旁人,他日后的魔形渐显,一时不查便可能被人发现。还有垣慕,大长老对他的关注太甚,我去查姚家当年到底是从何处把他带回来的,竟一无所获,其中蹊跷也需你今后暗中查探。”   李正德按了按太阳穴:“听你说话跟念经样的,你是不是小时候在今时禅宗待得有点太久了?”   陈安道瞪眼看他:“师父为何顾左右而言他,这些事对你来说难道无关紧要吗?”   “无关紧要……算是吧。”   李正德抓着自己的后脑勺,脸上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像是他斗蛐蛐赢了的时候会有的表情。   陈安道不解地看着他,斟酌道:“我知晓此事对你亦是折磨,世上没几个人能面不改色地食人血肉,可师父你若这般不管不顾,师弟们该怎么办?”   对方没有听他说话,李正德吸了吸鼻子,却是自袖中取出了乾坤袋,又从那乾坤袋中,郑重地抽出了把长剑来。   那剑剑身薄如蝉翼,却宽似芭蕉,剑镗上刻着闻家的家纹,显然是把上好的名剑,给李正德用会显得极其浪费的那种名剑。   “……我有点紧张。”李正德吞了口唾沫,换了左手握剑,右手在裤腿上擦汗,“为师这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回呢。”   陈安道只当他是头回吃人,受得刺激太过开始胡言乱语了,转而道:“我的灵脉已然枯竭,现在将灵脉最后的根系拔除,放入柩铃之中,之后的起阵、祭坛、告天……还有吞食,便交给师父你了。”   他说着不看李正德紧张地直吞唾沫的模样,将柩铃摇响。   三重三轻,招魂归去。   将灵脉的最后一点根系拔出,便有如切断了元神,陈安道曾设想过那是什么样的痛苦,可当他摇铃的瞬间,却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铃没有响。   他骤然转过铃来看,那铃铛的铃舌被拔去,里头空空如也!   柩铃绝非寻常磕碰能损坏的,非灵力强行震断不可。陈安道像是太阳穴被人重重一击,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恍惚,极度的惊惧甚至引起了一阵耳鸣。   “师父……”他慢慢地看向李正德,太慢了,就好像在逃避些什么。   李正德那柄薄剑抵在自己的颈下,剑尖只寸进了些许,便已把他疼得吱哇乱叫,甚至啜泣不止,不住地往下掉眼泪。   “为、为师有点紧张……”李正德一边手抖,一边露出了个异常难看的笑,“你少看我笑话。” 第205章 师父   我有时候会想,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相貌嘛,普普通通,甚至普通出了一种不普通的感觉来了。性格嘛, 有优点也有缺点,不是人人都喜欢的类型,但也不是会被很多人讨厌的那种, 我勉勉强强还算满意, 至少不至于自惭形秽。   当然, 其实没什么人在意这些。   毕竟大家只在乎我飞得高不高, 没人在乎我飞得累不累,飞得好不好看。   而且说实话,确实不怎么累, 什么鬼蜮什么静水境邪修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名头很大,真打起来也就一剑的事,最多两剑,我还从没有遇到过能接我两招的任何人或物。   所以对我剑技不精的指责简直是无理取闹。我技艺高超的剑法还没使出来呢, 第一下平砍就把敌人带走了,我能怎么办?简直是空有屠龙刀世上再无龙, 什么比武活动, 我搁那儿一站大家伙儿都跪下了, 大部分时候连平砍都不用, 还剑法, 我连剑都不用。   话虽如此, 虽然大家都不在乎, 但我自己还是得在乎的。   我一只觉得我自己很敏感很脆弱, 心思非常细腻, 很有自己的理解和想法。虽然收了几个人精徒弟衬得我不大聪明,可我是不服气的,我总是在想自己是谁,自己失去的几十年的记忆如今在哪里,我的爹娘会是什么样的。   你可能会说,不知道就去问啊!   瞧,这就是我心思细腻的体现,我发现周围的人并不希望我问,无论是我爹娘还是我失去的记忆,我只要记得李稜是我哥,我只要记得自己是名门正道修士楷模天下第一天纵奇才无可匹敌的大人物就行了。   再后来,事实证明我确实不该问。问了又怎么样,不问又怎么样,我眼前的现实不会改变,我依旧是名门正道修士楷模天下第一天纵奇才无可匹敌的大人物,哪怕是万人血祭出来的,哪怕是用了陈安道的亲娘骨血造出来的,哪怕我根本没有所谓的过去,哪怕我接下来就要用我徒弟的骨血变得更完整,我依旧是临渊一剑,雾淩星纪,李正德。   我想我是有些窝囊的。   都说我的心性是由心魄决定的,我不仅有点好奇,盛衢也是这么个窝囊废吗?   仙门没有人能客观地评价盛衢,我便去那个姓盛的小蛊种那儿碰碰运气——这人可就更不靠谱了,天花乱坠地把盛衢给吹了一通,都给我听困了,算了,走了。   大年夜的,我刚跟那仨徒弟喝得烂醉,姓陈的跟姓杨的还滚床上去了。我的天呐,哥们可听不得这个,我觉得自己该找个没那么伤风败俗的地方去。   去哪儿呢?这世上其实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可惜我这人没有故乡,没有来处,漫无目的地闲逛,却是不知不觉地上了长明宗。   ……好吧,不知不觉有点扯了,我是主动上去的,我就那么四个徒弟,年年都会跟我一起过年的却只有叶珉,虽然他背叛了我们,但我还想再瞅瞅他,给他包个红包。   ……好吧,这其实也是借口。   我知道他跟陈安道各自在干什么,我知道他有别的计划,我知道他对三元醮有自己的主意。   那个主意一定是个馊主意,但好像不会比要我吃了陈安道更差,听听总是没有坏处的。   或许去之前我已有了决定,之后无尽的迷茫和徘徊都不过是装模作样。在交谈过后,他告诉我盛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此人聪明,谨慎,自私,是那种会被罪恶感折磨,却又依旧会做最自私的选择的人。所以盛衢总是战战兢兢的,总像是拿不住主意,可他太有主意了,他从一开始便选择做一个盛家人,除此以外的任何事在这个顺位之下都不足一提。   “就跟我一样。”叶珉不忘举一反三,“姐姐叫我过自己的人生,于是在我心里,我自己是第一位的,我在意的人——你,安道,心问,便是第二位的,其他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过第三。这个顺位不可颠覆,所以我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安道杀得你死我活,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心问的身份——但是对我来说,这世上旁的人都不如你们重要,如果三元醮非得献祭安道……我宁愿选择其余的上万人去死。”   “你呢,师父?”   我呢?   我知道叶珉其实很擅长说过于漂亮的真话。他的顺位第一是自己,所以另起三元醮,由他来选择心魄,做出一个他能掌控的深渊才是他最渴望得到的,在这个目的面前,陈安道死不死只是顺便的。   但他也没说谎,我毕竟心思细腻,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装聋作哑,所以我没有拆穿他,只是接着想,我呢?   我呢?   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只是问问……”我嗫喏道,“如果我帮你,你会放过他们吗?”   叶珉认真地看向我:“你若站在我这边,我便已高枕无忧,他们对我的杀意便不过是小猫小狗在挥爪子,哪怕划伤那么一两道,我也甘之如饴。”   “你还要再开一次三元醮。”我被他的形容有些恶心到了,但还是说,“你向我承诺,不会用杨心问和陈安道的。”   叶珉的眼底滑过一丝微光,狡黠得令我不安,好像我落入了他的陷阱,可他又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我绝不会让他们两个上三元醮。”   我想他没有说谎,叶珉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他将那两人放在心上,只是把自己放得更高。只要威胁不到他,他是愿意俯身对他们照顾一二的。   在那个时候,我或许已经做出了决定。但我没有说出口,只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我没有问陈安道同样的问题,因为那没有意义。他跟叶珉和杨心问都不一样,他从上山之时便是雾淩峰实际上的大家长,当他要杀谁的时候,便不容他人置喙,谁劝都不好使,至少我和姚垣慕不行,可能杨心问一边色诱一边吹吹枕头风能吹进去一点,但也不过一点,他这人本质上挺专横的。   浓重的魔气和血腥气儿冲得我眼晕,我踏进陈安道那封阵之中,抬眼看去,便见这俨然一副屠宰场的模样。叶珉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盛瞰趴在另一边一动不动,陈安道躺在不成人形的杨心问的腿上傻笑,最恐怖的是杨心问都这样了竟也能跟着傻笑。   我眯了眯眼,灵力自然而然地往我眼中聚集,我不会什么心法,但想看到虚相也就是眯眯眼的事。那古怪的泥巴正在生扯着杨心问和陈安道的元神,他的两手拿着灵针,绣花儿样的绣出一根取代元神的灵路,牵引着二人的心魄交换。   我立时便明白了这是在做什么,却不知道事情怎么成这样了。我看向在一旁站着不动的姚垣慕,半晌道:“陈安道不是叫你适时敲晕杨心问吗?”   姚垣慕仍旧歪着头,两眼直直地盯着角落,好像灵阵被人抹掉了的傀儡。   “我不知道。”他开口,倒是难得不结巴,“我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的。”   停了停,他用我听过的最平静的语气道:“我有点害怕。”   血腥味在弥散,我走到了叶珉身边,给他灌了点灵力护住心脉,随即颓然坐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绝望道:“我也害怕。”   “对我来说,换了个骨血跟换了个人没什么区别,我左右就当自己死了。”我抱着膝盖坐在那儿,把脸闷在双臂间道,“这事儿一过,我们就是千古罪人,我是死了干净,可我不能替你决定,你自己选吧。”   “无论你怎么选,你都没错。”我叹气道,“我也没错。”   时间在这水下好像静止了。   我知道这其实不是海水,而是羊水。这里是百鬼蛊的中心,鬼母的肚子,不是具体的人或兽类的肚子,而是所谓深渊的间隙。是战时被丢进海中的许多婴儿所成,婴儿的亡魂希望自己被重新生下来,于是便召来深渊,这片海域便成了“鬼母”,后来被盛家带走了,做成了他们的百鬼蛊。   或许因为我除了三相之外的部分本质是深渊,我很喜欢这里,这片布满血腥的黑暗让我感到安心。   “我只是有点害怕。”姚垣慕的声音自暗处传来,“可我早就已经想好了。”   他是真的想好了,他甚至声音都没有打颤,随即便慢慢走过来,抬手敲晕了勉强在喘气的杨心问。   他不像我,我其实内心偷偷阿弥陀佛,有点希望他反悔。可师父不能在徒弟面前认怂,我也只能自温暖的羊水里站起身,走了过来,刚想给杨心问输点灵力,就发现这人浑身上下的皮肉顷刻间复原,竟然比我动手还快,我只能转而去点了点陈安道的眉心。   陈安道幽幽转醒,不傻笑了。我觉得我会怀念他刚刚那样子的,我头回见他那么傻,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多半是跟杨心问有关的。   唉,之后有他哭的,我都能想象到他知道自己死不成会怎么跪地痛哭了。   他抱着他的小情儿安静了许久。我眼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和姚垣慕这个能欣慰地盯着看的神人不一样。   我以为他还得磨蹭一会儿,毕竟是生离死别,甚至有可能要我们避开他们俩来点刺激的——虽然对眼下这半死不活的杨心问做点什么显得有些畜生。   可陈安道到底什么也没做,连亲都没有多亲一下,仿佛这个拥抱都是他偷来的,再多的便不许了,然后把他的定情信物(他单方面决定的)给杨心问绑上,站起了身来。   “师父。”他抬眼看我,叫我想起我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人小鬼大的像个小老头,比姚老头还像个小老头,他叫我师父,我便应了。   我或许是天下第一剑修,我或许是李稜的弟弟,我或许是盛衢的蛊种,我或许是深渊,我或许是千古罪人,我或许什么都不是。   但我想我有那么仅此一个不会被死亡夺走的身份。   我是他们的师父。 第206章 永夜   “嘻嘻。”   “嘻嘻。”   纷来沓至的嬉笑声格外恼人, 杨心问猛地睁开双眼,自一片空白里看向无首猴。   无首猴被蛛丝悬吊着,四肢被蛛丝勒地支离破碎, 有如一个被扯断了的提线傀儡倒吊在虚空之中,可哪怕这样也能不住地捧腹大笑,四肢扭曲的疼痛不过是笑料的一部分, 他好像这辈子没见过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笑得越忘我, 听起来便越像猴子在长啸。   “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 我都没想到事情能变成现在这样!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可真有意思,你们可太有意思了!”   杨心问根本没工夫看他,他两眼间交替不断闪烁着虚实之境, 元神被人扯了那么一通还没全然复原, 头晕得他直作呕。   可他哪里有时间去作呕,隐约间他好像看见自己躺在轻居观的床上,窗前挂着一盆吊兰,和他捏给村民的那盆很像……不, 不对,那好像就是他捏的那盆……   忽明忽暗的视野里, 光好像太亮了, 阴影又太黑了, 杨心问站不起来, 只能慢慢地爬动着, 却是手下一空, 头朝下地从床上滚落下来, 撞落了床边小柜上的瓷瓶。   “大哥!”   姚垣慕的声音自朦胧后传来, 杨心问茫然地朝前伸手, 很快就抓住了一双肉乎乎的手,立刻猛地一扯,焦急道:“师兄呢!”   这一声喊得太用力,他的后脑勺似乎都因此而隐隐作痛。另一道惨叫同时在他脑海里响起,不是姚垣慕的,不是……不是——他骤然回头,一个绑着头巾的妇人惨叫着跌落在地。   她身边还有许多惨叫着逃命的人,他们身后追着排山倒海而来的邪祟,黑气浓郁,如一片滚动的乌云朝着城内压来,那片黑暗中只一面染血的旌旗迎风飘扬,上面金底黑字,用落文体写着“猖”字。   妇人一时间站不起来,她如一根蒲草般长在那妖邪大军之前,却好像隔着虚实之间看到了杨心问,朝着杨心问奋力地伸出了手——   “小乞丐……”她哭喊道,“救救我!”   这声哭喊以破竹之势穿过了杨心问的心脏,周遭铁蹄踏尸而过,蹄声和马鸣淹没了整片天地,杨心问还未想起那妇人的姓氏,只隐约记得名是“采薇”,乌云却已穿行而过,转眼便淹没了那瘦小的身躯。   杨心问愣神站在原地,眼见着一个杂糅着十数个尸身的邪祟朝他奔来,迎着他面门扬起了蹄子,随即落下,穿过了他的身体,朝着远处奔去。   千魔过境,百鬼游街。   剩下的只有西边的残阳与一地模糊的血肉。一朵白花从那妇人的耳边落下,轻轻地飘进了血水之中。   “是噩梦。”杨心问喃喃道,“只是蛛网的噩梦而已。”   “大哥……”姚垣慕开口道,“你还不能下床,先躺下吧。”   杨心问抓着他的手不放,指甲几乎嵌进了姚垣慕的皮肉里:“我睡了多久?外面发生了什么……师兄呢?师兄呢!”   姚垣慕憋着疼没叫,忙道:“十、十天!师、师兄没事——可能也不算是没事……”   杨心问简直要被这人含含糊糊犹犹豫豫的作派气疯了!   “到底怎么了!”   姚垣慕被吓得扑腾跪下了,结结实实一响后,眼圈却莫名红了,开口道:“师父……师父他……”   “我没问李正德。”杨心问打断道,“我说师兄——”   姚垣慕号啕大哭:“师父死了!”   窗外的吊兰微微颤抖,杨心问后知后觉,那原来不是幻象。   他伸手按了按耳朵,迟疑道:“你方才说什么?”   谁死了?   师父?   哪个师父?   “师、师父死……死了……”姚垣慕哽咽道,“五成深渊放归,北岱又刚好在此时向南昆宣战,两军在浮图岭交战,生、生死灵们立马就养出了一个岁虚阵和魔物,下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一股腥甜的味道猛地窜上杨心问的喉头,他硬是没呕出来,耳鸣越发严重,屋子里飘荡的苦味无孔不入地沁入他身心。   “为什么会这个时候出兵……”   为什么?   为什么李正德会死?   杨心问趴在地上,暗红的地板与蛛网间所见的流血漂橹之景重叠在一起,他的瞳孔难以聚焦在一个点上。   李正德的身影不断在他脑海里闪现,他自认跟此人根本算不上熟稔,甚至打心底里并没有把对方当作师父,可那破碎的记忆在他脑海里兀自闪烁,如铁剑碎片一样扎得他疼得冒汗。   “师兄在哪里?”杨心问哆嗦着,“我要见他……带我去见他……”   对面的耳室里空无一人,床上的寝具被撤走,杯子反扣在桌上,台屏镂空处落着灰,牡丹雕花也灰蒙蒙的,分明是春晴日,却像是已经枯萎了许久。   姚垣慕擦着眼泪,半晌道:“不行的大哥,现在见不了。叶珉指控师兄为了自保坑杀恩师,未经合会审议就把他关进了后山,任何人不得靠近,想要探视也必须要有他的手谕。”   叶珉?   叶珉又为什么活着?   为什么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杨心问撑着床沿慢慢站了起来,踉跄着朝门外走去。   门外的光线格外刺眼,地面上的积水如棱镜映射强光,那是近日新化的山雪,带着潮湿的霉味和滑腻。   可随即又有一股浓烈的烟味随风飘来。   杨心问缓缓抬眼,四起的狼烟环绕着临渊山,无论朝哪边看去,他似乎都已被围困其中。   姚垣慕跟了出来,小心翼翼道:“有魔修自立王朝,起号为‘猖’,就在浮图岭附近建了国,四处掳掠百姓,下界民不聊生,已经点了三日的请仙香了……”   杨心问咬牙:“没有人去管管吗?”   姚垣慕移开了视线:“那最厉害的大魔乃是一魇镇所化,其他党羽也……也至少有巨啸境的水平,宗主和闻家掌兵使联手都未能制服,反被重伤,叶珉就、就带着司仙台的人上山护宗,助大长老开了封山结界,以抵挡妖邪入侵。”   像是一句也没听见,杨心问走得越来越快。他的眼里虚实界限逐渐分明,可他却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李正德死了”五个字还在他的脑海里斗殴,无论怎么排列组合,他似乎都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李正德死了。   他怎么能死呢?   林影茂密,所经的一切都像是有鬼影在烈阳下都能肆意狂背。   杨心问也如一缕飞得不慎熟练的游魂,自茂密的树林间跌跌撞撞地滚到了后山的禁制之前。   走进山洞,周遭便黑了下来。临渊贤者所创的筳篿启天之阵需要藑茅挂印才能自由出入,杨心问一头撞在了封印之上,竭力睁大眼往里头望去,仿佛魂魄便能随着他的视线抵达深处。   洞中光线昏暗,隐隐的见一张草席和一人的背影。   杨心问张着嘴,喉咙里的甜腥像是凝结成了血块,堵在那里不上不下,过了许久,他才勉强发出了一点声响。   “师兄?”   那人影略微动了动。   他披散着长发,身着单衣,佝偻着跪坐在草席上,似一座沙堆。听闻声响,便似有风吹过,表面的沙沉被拂动,杨心问见他微微侧过了身,可随即便又没了动静,犹自在漆黑的角落里沉浸。   也不过是那一点点的动作,叫杨心问看见,陈安道的手脚上都套着铁链,铁链上爬满了漆黑的反阵咒文,如四条长蛇缠绕在他周身。   他手里抱着个暗红色的木箱,颓然地缩在角落里。   “师兄……”杨心问又不确定地叫了一声,“你为什么不理我啊?”   他几乎是跪在封印面前,气若游丝,浑身都是方才一路跌撞的伤痕,委屈得用指尖抵着封阵。   “师兄,师兄……”   他叫着叫着,眼泪流了出来,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滚落,混进他恢复极慢的伤口里,刺得他生疼,却好像无知无觉,一时间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不是卖可怜的把戏:“你听不见吗?你做什么不理我了?”   姚垣慕一时动容,没忍住,眼眶一酸也哭了出来,随后立马抹了眼泪,扯着杨心问的袖子道:“师兄他从百尸蛊里出来之后便没说过话……大哥,你、你伤还没好……”   杨心问挣开了姚垣慕,一头撞上了封印,淅淅沥沥的鲜血霎时从脑门上流下来,他像是慌不择路的小兽,追着渐远的族群哭喊道:“师兄,我害怕……师父不见了,叶珉又还活着……他要杀我的,他是要杀我的!”   山间雪融,春桃已开,婆娑树影之中回荡着杨心问的哭声,而回应他的由始至终只有一片寂静。   陈安道甚至没有转过来看他一眼。   他有如一颗生长在那木盒上的藤蔓,佝偻而沉默地抱着那盒子。   那山风渐息,杨心问的嗓子已经哭哑了。渐落的红光悬在山峦边缘,触目皆被染做了红枫,狼烟蒸腾着晚霞,碎鳞片一般的云与归林的鸟铺成在高天之上,山中的一切渐渐被夜幕的沉寂笼罩。   蛛网间的惨叫却依旧绵长。   杨心问额头上撞出来的伤口开始慢慢愈合,他停下了哭闹,慢慢站起身来。   “下界已经大乱。”杨心问抹掉了脸上的泪痕,勉强地笑道,“我去看看,回头再来看你。”   姚垣慕连忙摇头:“大哥,临渊宗已经封山了,你不能出去!”   杨心问恍若未闻地转身朝山下走去。   他身后的山洞里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声响,杨心问的脚步没有变慢,那声响最终也消失殆尽,只剩姚垣慕匆匆跟上他的步子。   “大哥——大哥——真的不能出去!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杨心问骤然扭头看他,脸上不见一丝方才的委屈害怕,微红的眼眶拢着双暗沉的眸子,在渐黑的夜色里沉寂。   他开口道:“师兄手上的盒子里有什么?”   杨心问的眉头舒缓,看不出怒意也看不出悲伤,请仙香烧出来的狼烟环绕四周,他分不清其中夹杂着多少人的神魂。   姚垣慕闻言一怔,咬着下唇,嗫喏须臾道:“是师父的脑袋。”   红日沉入地平线,铺天盖地的火烧云褪尽,黑色裹挟着墨蓝笼罩整个天幕。   长夜已至。 第207章 破阵   李正德身死的一瞬, 五成深渊放归,至此,由天座莲和三相封印的八成深渊悉数解放。   李正德身死的第一日, 十六处乱葬岗堕化出岁虚阵,四十七处听记寮遭邪修围攻,其中十一处失守, 西南府入湘平一代落入贼手。   同日, 北岱军队越过浮图岭南界, 与南昆交战, 士兵伤亡逾三万。   李正德身死第二日,上报各地岁虚阵二十三处,其中十三处有妖魔入主, 浮图岭战场所生的岁虚阵最为庞大, 其中诞育的魇镇大魔,自号猖,领妖魔屠城攻山,临渊宗封山。   同日, 平罡城内邪修与阳关教残党里应外合,带领城内百姓揭竿而起, 连夜烧了季家族宅, 后围剿长明宗, 长明宗闭峰。   李正德身死第五日, 京城哗变, 太后温平章擅权出兵南昆酿至大灾, 左将军江川率京郊千机营清君侧, 被司仙台神使拿下, 以谋逆罪论处, 江家百来人问斩之刑场又生魔乱,幸得司仙台及时镇压,未曾酿成大祸。   李正德身死第九日,陈家,上官家被查出伙同妖邪作乱,自合会除名,一应人等悉数收押论处。   李正德身死第十日,各地已向司仙台上报四个鬼蜮,邪祟致伤亡人数逾三万,修士伤亡逾千。   杨心问一路沿着后山的樊泉行进,用泉水抹了把脸。春来的泉水还带着刺骨的冰寒,水中倒映的人脸看起来不人不鬼,他盯着水底的石头看了一会儿,随即站直了起来,沿着溪泉下行。   他身后跟着个尾巴样的姚垣慕,一路絮絮叨叨地劝阻他不要冲动。   “外面不是我们能应对的!大哥,你不知道下界到底是什么情形,那些魔物连不省君和掌兵使都应付不来!”   山路的尽头已经能窥见天矩宫前的平台。禁制的金光从天矩宫前的三重阵中直冲云顶,在整个临渊宗周遭布下了一个锅盖般的护阵。   压阵的有十几名弟子,杨心问瞧着都面生,应该是各峰里早已外派除祟的弟子,如今的祟物非比寻常,这些修士要不回家要不回宗,鲜有单枪匹马还在外游荡的。   那三重阵里各坐着两个人,另外有十人护法。   护法的人中,有三个他认得,白归,徐麟,姚业同。   他脚步略顿了一下,姚业同便也看到了他。不仅他,护法的十人都看了过来。   杨心问和姚业同的视线对上了,他还没说什么,姚业同便已压下了眉头,咬紧牙关,骤然抽剑,剑尖笔直地朝向他,同时喝道:“放信号!”   手持信号烟花的是白归,她转过头来,手上没动。   姚业同的脸色跟吃了狗屎般难看:“白归你干什么!禁制让他破了我们都得完蛋!”   徐麟抱臂道:“人才刚露了个脸,你就说别人要破禁制,这前后搭不上啊。”   在场的人除了这仨杨心问都不认得,其他人也一样不认得杨心问,见那三人情态,其他修士便觉得古怪,纷纷打量着杨心问。   这人穿着的是弟子服,年纪很轻,比白归他们还小些,模样长得惹眼,瞧过一眼就忘不了,不认得肯定就是没见过。但这人旁边的小胖墩他们却是认得的,这几天的轮防有这么个人,那贪生怕死欺师灭祖的恶徒陈安道的师弟,姚垣慕。   陈安道下狱了,不是叶珉在上面压着,他们早就冲进狱中把陈安道给片了。眼下片不了陈安道,这姚垣慕他们也是给不了好脸色的,这几日的轮防但凡见到他,没少给他绊子使,眼下又跟了一人,他们也立马警惕上了。   “杨心问跟陈安道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姚业同怒道,“他来干什么,你真当我不知道!”   “他来干什么?”徐麟无辜道,“这我还真不知道。”   白归捏紧了信号烟花,目光笔直地看着杨心问。那眼里带着些许的祈求,这是她脸上极少出现过的神色,她知道杨心问来这儿是干什么的,徐麟也知道,可就是带着点儿自欺欺人的劲儿,打心底里希望杨心问能掉头离开。   杨心问不识好歹,眼里平静得像是根本瞧不出当下的剑拔弩张:“把禁制打开。”   他话音未落,天矩宫前便响起了一片刀剑出鞘的声音,护法弟子脚踏罡步将他和姚垣慕团团围住,白归和徐麟相视一瞬,随即也补齐了剑阵。   姚业同喝道:“白归,放信号!”   白归还不动,杨心问便说:“放吧。”   金玉碧瓦之下长着的银杏树眼下新抽了新叶,嫩生生的绿,瞧不出将来黄灿灿的模样,叶形似小蝴蝶样的卷翘,树影便如蝶群振翅,落在杨心问脸上,像是蝴蝶瞧见了花,铺天盖地地飞了过去。   可花是假花,不香也没粉,蝶也是假蝶,都被根茎系在了树上,哪儿也飞不去。   杨心问额头上的细小的伤已经愈合,只剩点血迹在那,被泉水也洗得七七八八。他垂眼望着地面,好像在自言自语,声音却叫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见:“把烟花放了,我且看看能摇来叶珉的几条狗。”   此话一出,天矩宫前一静复一沸,有几人此起彼伏地怒喝道:“来者何人!对代宗主这般出言不逊!”   “代宗主。”杨心问冷冷道,“我看临渊宗是真完蛋了,不省君就已经够磕碜了,没想到顶替的更是个王八。”   “闭嘴!”姚业同新仇旧恨涌上来,已经踏步牵阵上前,其余人随即跟上,瞬成一个扇形的剑阵,两侧前压,自旁要包抄杨心问,中间急冲,四五把剑纵横交错,朝着杨心问刺去!   “叮当”两声,杨心问微微侧身,避过了最前的一把剑的剑尖,随即屈膝一顶,那剑从修士的手上落下,他反手接住,挑飞了身侧来的两柄。   这动作没有半分招式可言,纯粹就是避让后夺剑。   姚业同的下唇快被自己咬出血了,第一个失剑的就是他,他和杨心问的境界差距分明不过一阶,可为何自己每每与其碰上都走不过五招?   见势不对,立马有人去夺白归手上的信号烟花,白归护着烟花后撤,同时冲杨心问喊道:“不要鲁莽!猖王已经围困临渊宗,禁制一开,宗门内的人手根本难以匹敌!”   杨心问将挑飞的剑旋身踢出,剑身成一圆弧划出,一举停顿扇形包围的攻势,他也不趁着这时机逃出包围,仍旧站在原地,低着头,好像在走神想事。   “用反阵凿个洞就行。”杨心问把夺来的剑扔到了地上,“师兄会画反阵。”   “邪修的伎俩你还敢再提!”姚业同怒道,“果真是和姓陈的狼狈为奸!”   杨心问歪过头,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哎呀,讨厌,哪有你说得这么般配。”   他突然把人恶心一把,姚业同还没回过神,下一刻便见眼前的人骤然消失,随即脑袋一重,头顶被人轻轻一踩,一股寸劲儿却钻进去,直接震得他灵台里天旋地转!   踩完了杨心问还不下来,就站在那儿借势再飞,却是朝着白归直去了。   白归正跟几人周旋,护着手上的烟花,见杨心问靠近,想也没想便将那信号烟花扔了过去。杨心问单手接住,指尖却在引线上一捏,口中念出了明火诀,随即将烟花筒的口朝天。   一声飞天而去的尖啸后是炸开的剑影,临渊宗的信号烟火映在晴空之下。   杨心问眯眼看着那烟花,忽然想起除夕那日听见烟花声时,外头还有个李正德在那儿撞树呢。   真把自己撞脑残了吧。   不然李正德怎么可能会死呢?   杨心问在那神游天外,而周遭的修士都如临大敌。临渊宗的禁制共有七处,任何一个禁制有损都是灭顶之灾,烟花升空不过片刻,便有纷乱的脚步声踏来。   他现下眼睛不好使,看什么都晕,可耳朵还不错,从那脚步声里精确地捕捉到了他等的那个。   杨心问自地上扬起脸,叶珉自飞剑上低下了头。   四目相对的一瞬,叶珉便露出了一抹温和的笑意。   “师弟。”叶珉笑道,“你醒了。”   杨心问抛着手上空了的烟花筒:“把禁制打开。”   叶珉还没回答,他身后跟来的姚不闻和季闲便已开口道:“不可!”   杨心问斜眼看去:“这不是诹訾长老吗,在雒鸣宗你转眼便见不到人了,我还当你死了呢。”   季闲脸色一白,幽幽别过眼去。   “诹訾长老暗中解救了被秦葬和海之关押的雒鸣宗宗主,居功甚伟。”叶珉说话间带着些和蔼的劝诫,好像当真是谁家长兄那般开口,“师弟不可轻慢。”   “我忍你一次你还师弟师弟的叫上瘾了?”杨心问拿着空筒直指叶珉,“把禁制开个洞,我一个人出去就行。”   叶珉居高临下地看他:“外面不是你能应付的,也不是我们任何人能应付的。”   “你们能力不行就好好修炼,少狗叫。”   杨心问的眉心金光乍起,骸骨人首剑在他手中化形,他用不容置喙的语气最后一次重复。   “把禁制打开。” 第208章 济世   元神成剑。   周遭的弟子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能元神成剑的,必然已经入了巨啸。虽然他们之中也不乏巨啸境的,可年纪都已经奔三去了, 且大多元神成形而未成实体。   这人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手中元神剑却清晰无比,不是朦胧的剑形, 而是有了确切的实体, 甚至能握在手中作为兵器。   只是这剑作为本命剑, 却为何会生得这般可怕?   姚不闻一摸胡须, 幽幽道:“本命剑乃你元神所化,若是折了剑,人怕也是不行了, 老朽且劝你换把兵器来, 免得伤了灵脉。”   “之前的剑丢在海里了,也不见有人好心帮我捡捡。”杨心问持剑转腕,“什么剑在我手上都留不久,就拿这个凑合吧。”   姚不闻轻叹:“冥顽不灵。”   “长老何出此言?”却是叶珉开口道, “我师弟有诛邪平祟之意,这是好事。”   姚不闻的胡须摸到一半, 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叶珉接着说:“只是山下的妖邪至凶至邪, 宗主和掌兵使联手都未能制服此次魔乱, 若你只身下山, 无异于自投罗网。”   或许是因为太累了, 杨心问并未与他起口舌之争, 又或许是知道和叶珉说话没什么意义, 于是只静立在原地, 等对方唱戏样的说:“你一人下去必死无疑, 切勿冲动。若你信我,便待明日我点起一队人来,你们一同下山,将山下的百姓救回宗内,如何?”   “我当然不信你。”杨心问伸长脖子看向叶珉身后的姚不闻,“姚老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连个代宗主的位置都抢不到,非要我信叶珉,我还不如信你呢。”   眼见杨心问把火往自己身上烧,姚不闻忙道:“少胡说八道,代宗主之位哪有什么抢不抢的!我年事已高本就难当此任,叶珉协领代宗主一职众望所归,你个黄口小儿在这搬弄什么是非!”   “我忝受代宗主之位,自当尽心竭力。”叶珉叹道,“我承诺之事在座的都能见证,下界民不聊生,对浮图岭的百姓我自然不会不管不顾,你若愿玉成此事,三日后——不,明日,明日我便点宗内的义士与你前去。”   杨心问轻轻摩挲着剑柄:“狗洞我一个人钻得出去,钻一群人出去,再带一群人回来,那可不是一回事了。”   见他语气松动,叶珉的脸上浮现出了笑意:“这是自然。所以宗内禁制的开合也需与你们配合,此事需要临渊宗上上下下团结一心,我日前便早已有此盘算,只是苦无能带队出山的人,你有此意,我自然倾全力相助。”   他说得情真意切,在场的恐怕大多都是信了的。杨心问斜斜地靠着树干,对这番慷慨陈词是一个字没信,但不信归不信,如果要救人,叶珉的法子确实是上上策。   自己一人出去,确实能仗着不会死一个个杀过去,可等自己除尽那么多的妖邪,浮图岭估计也不剩几个活口了。   更别说还有个能把李稜和闻贯河一并重伤的魇镇,杨心问可没有狂放到觉得自己能把它拿下。   可叶珉为什么要这么做便颇为耐人寻味了。   “你会让那些百姓上山?”杨心问说,“有魔修混上来了怎么办?”   叶珉笑弯了眼睛,里头闪着异光:“师弟说笑了,你灵场非凡,是魔是人,你难道分不出?”   杨心问自然分得出,可不是因为灵场,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半个魔。叶珉笑得像个偷了肉的狐狸,杨心问却偏头去看从方才便一直默然不语的姚垣慕:“我的灵场不过尔尔,要分辨是人是魔,怕还得靠你。”   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姚垣慕面色发白,神情恍惚,被杨心问锐利的视线一刺,才讷讷地点了点头。   “那便是说定了。”   叶珉说着抽出了腰间的折扇,在胸前一开,新题的扇面上写着“浮生若梦”四个字,边缘画着淡红的桃花瓣,却不见桃花树,飘散的花瓣无根而生,随风飘零,落在那四个字上,果真像一场桃花梦。   //   醒来不过几个时辰,杨心问还有许多事情没能捋顺,而这第一件便是这姚垣慕。   杨心问拖出了轻居观里陈安道封好的两坛血丹,一边吃一边火气又上来了:“我当你背叛我投了师兄,结果呢,你大爷的怎么跟姓叶的站一边!”   刚走进轻居观,姚垣慕便已“扑通”一声跪下来了。他扒拉着门板,下巴快挤进胸口里,颤抖道:“我……我没办法……”   “狗屁的没办法,李正德到底是怎么死的?”   姚垣慕的脸自白又变红,放坏了的猪肝样的紫红。   “师父是……自杀的。”   血丹在齿间破碎,无可比拟的香甜散发出来,舌尖却又触及一阵剧烈的苦药味。杨心问坐在床边,曲着一条腿踩在床沿,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声不吭地把整颗血丹吃下了肚子。   饥饿被缓解,但那苦味还在舌尖久久不散。   “李正德是瞎的吗。”杨心问须臾道,“我当时分明已经快成功了,他没事,师兄也不会有事,他还想怎样?”   姚垣慕别过眼:“他说他是师父……”   “狗屁的师父,他教过我吗?”杨心问眼眶微红,分不出是气的还是快哭出来了,“我跟他有交情吗?他多的哪门子的事儿?”   “我的命跟他的命是一回事吗!”   但凡李正德还活着,杨心问便是真蚍蜉撼树也要把这个天下第一给胖揍一顿。   可是李正德已经死了。   杨心问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蛛网间的众人也难得见他这般情绪外露,都躲在一旁偷偷摸摸地看。   只有阿芒缺心眼,两条羊角辫一晃一晃地飞了过来,一头撞上他膝盖,一只手拿着没吃干净的羊腿,一只手抱着他的小腿,油乎乎的脸就往他裤腿上蹭,一边蹭一边笑:“哥哥,你看我娘给我织的新衣!”   她说着松了手,举着骨头棒子在杨心问面前转了一圈。   蛛网间的春花可以永远不败,亦如阿芒身上衣裙绣着的兰花。锅里蒸着米饭,带着隐隐的槐花香;菜园子里的鸡群一步一点头,啄食菜上的青虫;不远处的庄稼地里青苗葱郁,一颗颗小树般挺立;人群躲在庄稼地里偷瞄他,须臾还是有人扬起锄头,招呼道:“仙师要不要留下用饭啊?”   杨心问张了张嘴,正要回答,一声清脆的声音又自他身后响起。   他回过头,浑身瘤子的魔修抓住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的手臂,踩住了那人的肩胛骨,两边一使劲,把那条胳膊拽了下来,悠悠往嘴里塞去。地上匍匐的人只发出了轻轻的闷哼,连叫都已经叫不出来了。   噩梦里的太阳红得像漆了胭脂,魔修食人留下的血迹一晃眼也瞧不见,只以为是夕阳的余晖。   那魔修吃了一半,似是觉得饱了,那胳膊已露出了大半的白骨,又被他便随手往后一抛,转着转着,在杨心问眼里转过了虚实的边界,转过了幻境的真伪,落在了阿芒的手上。   阿芒手上的羊骨尚散发着些许的膻味。   杨心问从未感到这味道叫他如此难以忍受。   “仙师,你怎么了?”   见他神色不对,这群人又纷纷围了上来。   纷乱的人影在他面前织下一片阴影,晴空下的纸鸢飞向远处,化为食腐鸟盘旋在红日之中。   杨心问阖了阖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阖眼再开,对着跪在地上的姚垣慕说:“别跪了,明日我下山,你留下,保护好师兄。”   姚垣慕忙不迭地点头。   “姓叶的诓着李正德送死,必然是要办他自己的三元醮。三相里元神好找,另外两相却不容易,眼下又封了山,多半就是想拿我跟师兄当祭品,你务必看好师兄了。”   这回姚垣慕却没急着点头,反倒是搓了搓脸,手握成了两个小拳头放在膝盖上,朝杨心问露出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笑脸。   “放心吧大哥。”姚垣慕两颊的肉生动地抖动了起来,“你跟师兄不会有事的。”   “放哪门子的心,你打个徐麟白归的都费劲,我真恨不得把师兄吞进肚子里带走。”杨心问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鼻梁,“天知道姓叶是不是在玩什么调虎离山的诡计,可山下不能不管,而且三元醮没有我这心魄他也办不成……”   姚垣慕还是谜一般地自信道:“大哥不必忧心,师兄不会有事的。”   杨心问斜他一眼,懒得搭理,指了指门口让人赶紧滚,他气还没消呢。姚垣慕立马把自己盘圆了滚,刚滚过门槛,杨心问却又忽然想起了件事儿,开口叫他:“等等。”   姚垣慕跟撞了墙样的停下来,转身又要跪。   “别乱动。”杨心问顿了顿,又稍稍缓和了语气,开口道,“如今下界乱成这样,根本待不了人,你奶奶可有下落了?要是有什么线索你现在告诉我,我把她带回来。”   说这话时,杨心问本以为姚垣慕又得感动得哭哭啼啼,千恩万谢一番闹得他头疼,可姚垣慕只是微怔了片刻,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杨心问微微皱眉:“我如今御剑可日行千里,不算麻烦。”   “真的没有。”姚垣慕说,“以前师兄还借听记寮帮我找过,可还是没找到,他们搬得远,就是不乐意我去找他们了。”   不等杨心问再问什么,姚垣慕便匆匆告退:“时候也不早了,大哥你早点休息吧。”   说完一溜烟的就没影了。 第209章 自苦人   当日, 叶珉便敲了警山音,召集临渊宗上下的修士,说明了他的计划。   他早已与其他长老通了气, 可弟子们却还一无所知,甫一听闻这计划,沸反盈天, 支持反对的声音都极大。   浮图岭如今是什么光景, 这些修士都很清楚, 无论谁人领队出山, 这一趟都是凶多吉少。   饶是如此,任有过半数修士愿意冒这个险去救人。   而剩下的一半,因着不愿承认自己是龟缩不前, 在道义上矮了别人一头, 便要将这计划贬得一文不值。两拨人吵了起来,天矩宫前吵得热热闹闹,就差没当场打起来了。   另一边,杨心问自然不关心叶珉这事儿到底能不能办好, 他就算是一个人也照样去的。他见姚垣慕脚底抹油地跑了,也不在意, 起身在书架上捞了几本书, 又把自己的被铺卷起来抱走, 一路小跑到了后山。   那禁制把整个洞口封得严严实实, 窗口的位置倒是留了点缝。杨心问稍微绕了绕, 跳上了窗边。   窗上的玄铁也落了封, 所幸中间有点缝隙。杨心问在窗外“噗嗤噗嗤”两声, 像只早来的蝉一般叫, 见陈安道依旧缩在角落, 只流个单薄点背影给他,有些失望,但转眼又给自己调理好了,从缝隙里把包着书卷点被子塞进去。   他一边塞一边说:“师兄,我明天要下山了,估计得有一阵。姚垣慕那小子不可靠,你还得自己多小心点,叶狗指定憋着什么坏。”   没人回应,杨心问好像也能说得自得其乐:“姚垣慕也不太对劲,不过我信他,再怎么样我也不觉得他会害咱们,所以没多问,但是他家里人可能出事了,你知道他家到底在哪儿吗,我回头问问。”   棉被裹着书掉在了地上,散落在一旁,杨心问又弄了点别的试试,可但凡带点灵力和魔气的东西都塞不进去。   “叶珉那老奸巨猾的东西……”杨心问攥着乾坤袋颇为不甘心地收回来,“我迟早把他头拧下来当球踢。”   他扒拉着窗上的栏杆,对着陈安道絮絮叨叨了很久。也不在意有没有回答,这样一墙之隔的陪伴也是陪伴,甚至换个说法,李正德的人头也在,师徒三人四舍五入也是团聚了。   事情演变成了最糟糕的情况,可杨心问在陈安道面前依旧未曾显露半分。   “师兄,我只偷偷跟你说。”杨心问的脸挤在栅栏间,小声道,“虽然这样很坏,可我还是偷偷高兴。”   “你没死,我也没死。”   “我还能像这样跟你说话。”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很害怕,怕你在我睡着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了。哪怕知道了你还活着,不亲眼看一下也不敢相信。”   “打心底里想着,死的是别人不是你,真的太好了。”   杨心问有些扭捏地眨了眨眼,头微微偏过,身后恰巧吹来一阵清风,自缝隙间跃下,吹拂着陈安道有如死灰般的身躯。   也就是这阵清风,像是忽然间唤醒了角落中的人。   只见陈安道若有所感地回过了头,身子倾斜,整个人落在了窗外流泻的锥光之中。   杨心问一喜,却在看清陈安道的模样时,瞳孔紧缩,抓着栏杆的十指骤然用力。   冰冷的怒意自他头顶冲向全身。   阳光洒落在那如鬼魂般飘渺单薄的身影上,只见自领口爬出密密麻麻的咒言遍布了整张脸,有如白玉阶上落下的树荫,纵横交错,交织密网。   禁言咒,禁观咒,禁听咒,不伤真言……杨心问认得的不认得的令咒遍布陈安道全身,那张皮原来的样子已经半分看不见。   露出的脚踝、手腕,也悉数被这些咒言覆盖,一双眼空洞无神地回望风吹来的地方,却到底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见,很快便转了回去,再度沉入阴影之中。   铁栏杆上的禁制嗡鸣,杨心问在不知不觉间泄露出的魔气引得整个禁制开始震颤。却见狱中的陈安道感到了地动,越发蜷缩起来,死死抱着那个装着人头的箱子。   山间青嫩的树芽被这股盘桓的魔气摧残,打着蔫地开始往下落。   正在天矩宫前的叶珉袖中一动,他抽出一张闪着金光的符纸来,便见其上写着与后山禁制一般的咒言,黑气泛滥,他面色微动,随即笑着摇了摇头,将符纸塞回了袖中。   “大长老。”叶珉转身对姚不闻说,“我临时有些要事,此事便交由大长老料理了。”   下面正吵得不可开交,姚不闻还想看看叶珉要怎么安抚人心,哪曾想热闹掉自己头上了。   “这、这这这这不妥当,我一个长老如何能代行宗主之权的——”   还不等他推拒完,叶珉已经朝着众人匆匆行了礼,踏剑飞走了。   后山的第一道禁制,筳篿启天之阵,需有藑茅挂印才能出入。以灵力或魔气强行催之,便会警示持有藑茅挂印者。此阵乃临渊先贤所创,寻常修士是破不开的,哪怕是静水境修士在短时间内也难以攻破。   第二道禁制,是锁住陈安道手脚和脖子的五把锁链,每条链子上都爬满了梵文,此乃今时禅宗的生杀五令坛,一旦其中一条断开,其他四条顷刻绞紧,五马分尸。   第三道禁制,则是陈安道身上的令咒,五感被封住,只剩下触觉,且口不能言。   叶珉下这三道禁制的时候,陈安道没有任何抵抗,甚至连话都没怎么说,甚至让叶珉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小题大做了。   从头到尾,陈安道就只问了一句“杨心问在哪里”,在叶珉笑眯眯地回答了一句“他没事”之后,便再没说过一句话。   这样的人,说他还活着似乎也对,说他死了却也是没错的。   叶珉对此万分满意,他自然是希望两个师弟能活着的,但要是活得太精神,又会叫他觉得棘手。李正德一死,陈安道便失去了赎罪的机会,身上背着上万人的性命,骨头都已被碾碎了,再加上这三重禁制,总算能叫他心安,只剩下另一个——   几步穿林踏叶,枯黄的新芽颤生生地落地。叶珉眯眼看着石洞前静立的杨心问,嘴角挂上了一抹笑意,眉间却又爬上了些愁云来。   “你这般魔气外露,实属不妥。”叶珉自剑身上跃下,落在了杨心问面前,“若是让旁人发现了,我该如何保你?”   杨心问的浑身萦绕着一股暗沉的黑,如轻柔的雾,又像在水中晕染的墨,眉心鲜红的骸骨剑意似一抹朱砂,愈发衬得额前的碎发乌黑,妖冶得叫人移不开眼。   见了叶珉,那魔气半分不收敛,反而是歪了歪脑袋,好奇道:“丢了脑袋,你如何保我?”   叶珉摇摇头:“你总不能此时杀我。”   “有何不可。”   “因为如今只有我是真心实意对你们的。”叶珉真挚道,“如今师父已死,你们对我已毫无威胁,那你们便是我最可怜可爱不过的师弟,你又有何理由与我敌对?”   杨心问的眉眼舒缓:“我们这般可怜可爱,你做什么还关着他?快些把他放出来,我们师兄弟四人从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   “不是我想关他。”叶珉叹气,“他顶着弑师的罪名,仙门留不得他。若非我出面将他关押,他又怎么活得成呢?”   “这怎么活不成?”杨心问说,“你承认是你做的,他不就能活了?”   叶珉闻言,用一种堪称慈爱的眼神看向杨心问,像是在宽容一个孩子的胡话。   “师父已经故世,往事多说无益。单论现在,哪怕我替安道顶罪,也不过叫你们更难做。”   他说着顿了顿,似是在等杨心问问他为什么,可杨心问没看他,只是踏剑悬在石洞的窗边,居高临下地看他。   那是很孩子气的姿势,表情却不如以往那般漫不经心,带着点杨心问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倦意。   叶珉从那倦意里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这世间大抵只有两种人是自由的,一种是自私自利的人,全然不为他人着想,心中只有自己,自然了无杂念;另一种是全然忘怀自身之人,明白这世间正负盈亏总归是平衡的,人活得好,是善,魔祟活得好,也是善,脱离了庸俗的善恶,自然便能理解这世间从未有罪孽,也没有什么值得伤怀的逝去。   而这世间的苦痛,大多落在了这两种之间的人。   没法全然为自己活,也没法全然抛弃自己的一切,不上不下,不尴不尬,庸人自扰,徒增苦痛。   他自己是前者,曾经以为杨心问也是前者,可是他错了。   他曾经以为陈安道是后者,想来是对的,陈安道对己身恨之入骨,于是推己及人,对这世间种种也并无喜爱,只剩负累,可惜却遇见了杨心问。   “如今你们活得这样艰难,我不忍你们再受蹉跎。”叶珉朝他伸手,“人世大乱,三元醮势在必行。若我去顶罪,将此事交于你们,你们对祭品下不了手,却又救不了世上千千万被邪祟残杀的人,选择本身已是惩罚,我这人虽不大靠谱,可究竟是你们的大师兄,没有把你们推出去的道理。”   他低下头,捻起一片被魔气抽去生机的黄芽,放在自己摊开的扇面上,随即朝着杨心问运气一扇。   清风拂过,杨心问伸手,抓住了那巽字送来的黄芽,只是张开手心再看时,那黄芽已再绿,嫩似娇儿的小指。   叶珉笑道:“待此事了结,你若有意,便带着安道走吧。那个小胖子若要跟,便也带上他,天高海阔,你们不必再囹于此地。” 第210章 领头羊   上一次对杨心问说类似的话的人, 是花儿姐。两人的说辞几乎一模一样,语气、神态,看起来也分毫不差。   唯一的区别是, 杨心问并不了解花儿姐,对方把话说得有理有据,他便也姑且相信对方与自己利害一致。   可杨心问了解叶珉。   叶珉是那种说谎说到最后能把他自己都骗过去的人。   如果他当真觉得失去了李正德的他们已经毫无威胁, 陈安道就不会被五花大绑地关在里面。   三层禁制, 杨心问从中看不到半点“可怜可爱”的师兄弟情。   若非对已然心如死灰的陈安道依旧恐惧, 何至于用这三层禁制?若非担心他二人联手, 又为什么除去五感还要封了陈安道的口,叫他连与自己说话都不成?   最重要的事,温平章掀动战乱的时机也太过凑巧, 刚好就在师父死后, 就在这浮图岭,这其中若没有叶珉的手笔,杨心问能把自己的脑袋扭下来当球踢。   可是为什么?   掀起浮图岭的乱子,又让他带人下去把百姓救回山里, 对叶珉又有什么好处?   是想趁乱杀了他,还是为自己博个仁善的名头?   如果是前者, 那在他昏迷的时候下手不是更好?如果是后者, 那也未免太过大费周章, 修仙界向来强者为尊, 李正德身死, 李稜重伤闭关, 上官家和陈家被清算, 剩下的静水境圆满的高手几乎都是叶党, 他这般颠倒李正德身死的是非真相都无人能管, 还要什么名声名头?   二人两相对立,须臾,便有一个弟子踏剑飞来,在叶珉身侧恭敬道:“代宗主,共有一百三十三名弟子请缨下山,皆已记录在册。”   叶珉开口道:“未时一刻集合,三刻动身,叫七处禁制各派两个护法来,我再向他们交代开禁制的时辰。”   他顿了顿,又对杨心问说:“你怎么看?”   杨心问鼓掌,把手拍的啪啪响:“代宗主思虑周全,行事果决,心问听凭调令。”   说的倒是比唱的好听。临到山脚集合时,杨心问却姗姗来迟,一百来号人等着他,各处禁制的护法也因迟迟没接到开山令而坐立难安。   此行凶多吉少,践行时便颇有肃杀悲壮之感。击鼓奏乐,焚香开坛,姚不闻领头誓师,人人捧碗豪饮,将烈酒与眼泪共饮而下,再浇在剑身上一挥,酒水若石涧飞泉,与鼓乐相和。   慷慨悲歌之中,众人喝了一圈才发现带队的人没来。   他们酒气都快化干净了,杨心问才信步而来。   人人都穿着青色的弟子服,就他一个身着红袍,提溜着一把从姚垣慕手上顺来的剑,慢悠悠地蹭到了队伍最后,满脸困意,还时不时打个哈欠,像是起夜时在排茅房的长队。   白归和徐麟也在队伍里,瞧见他便走了过来。徐麟脸上泪流不止,还呜咽着,白归的眼眶也有些红,不知是被酒气熏的还是哭过,他们默默站在杨心问身旁,叫杨心问有种出殡的错觉。   他把勒索来的剑收进剑鞘中,抹了把脸,正色道:“小寡妇哭坟都不挑这个时辰,差不多得了。”   徐麟以袖掩面,擦了擦眼,强笑道:“本来见你迟迟不来,还当这事要不成,咱们保得住一条小命,没曾想你竟还是来了。”   杨心问莫名其妙地看他:“你不去不就保住小命了?”   “去还是要去的。”徐麟说,“总不能一直这么高高挂起,眼睁睁看着邪祟屠戮百姓。”   杨心问还是纳闷:“那你怕成这样?”   白归解释道:“怕是一回事,去又是另一回事。”   没懂。杨心问已经不太记得怕死是个什么感受了,看着这百来号人又哭又笑的模样还挺新鲜的,尤其是投向他身上的目光,那带点敬带点恨还带点看他看迷糊了的春意,着实比戏台上的还精彩。   杨心问到了,叶珉也长出了一口气,他一手持鼓槌,一手拿着那信号烟花,朝着天际点燃。   巨大的剑形映在天幕之下,同时另外七道烟花也从各处升空作为回应。众人严阵以待,便见姚不闻站在天矩宫前的主阵上杵拐念诀,春时柳四散的藤蔓在地上交织成开山阵的阵眼,七道边阵同时响应,穹顶闪烁,如水波一般流动荡漾,倒映出日光的色泽。   各种哭笑喜怒的杂音肃清,一百三十三人严阵以待,只听鼓点愈快,随着姚不闻大喊的一声“破”字,禁制上乍现一个人头大小的矩形空洞!   叶珉抽剑剑指那处,高喝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临渊弟子此去无功无名,无禄无利,微怜民生苦,世多艰,此所谓超然也,圣者也。”   “仙者众,神祇少。”剑光自叶珉手中剑出,笔直刺向从洞外探入的一颗邪祟的脑袋,“泽及民者即为神!”   “叶珉在此,祝各位此去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人潮汹涌,呼声震天。   人人抽剑相和,无论是否知晓叶珉的所作所为,在此刻都被这振聋发聩的祝词所鼓舞,杀声震天,士气洪壮,沸腾的热血烧灼着这一颗颗赤子之心,方才还没流尽的眼泪此时化作蒸腾的血汗,随着那急促的鼓点穿行在经脉之间。   唯有一人除外。   杨心问的手指搭在剑鞘上,冷眼看着在他旁边愤慨高喝的人群。   有哪里不对。   他尚未想出究竟是哪里给了他这样的违和感,前头的人便已经踏剑飞了出去。列阵既动,杨心问也无法分神再想,只能跟着这乌央乌央的人群踏出了禁制。   禁制外的白玉阶,已然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这地方杨心问来来回回也没踏过几次,远不及小时候在镇上伸长脖子仰望的次数多,于是时至今日,这长长的登天阶在他心里仍旧带着些凛然不可侵犯的威风和无暇。   直至今日。   也就只能到今日了。   污糟发臭的生肉铺遍整个台面,恍惚间叫人以为这是哪里的屠宰场。   可屠宰场要比这井然有序的多,至少不会有簇拥的魔祟撕扯着同一个猎物的场景。肠子和肢体四散,有的已经腐朽,有的还在微微蠕动,魔物的叫声与人的呜咽声已然成了这片大地的底色。   入眼便是一个牛头巨兽,上半张脸血肉尽失,只余白骨,头顶的牛角穿着几具尸骸,下半张脸任在咀嚼着些什么,两脚着地,正拖着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往长阶上走来。   被拖曳的两人似乎还活着,不时挣动一下,却全然没有反抗,就近的弟子连忙持剑上前,剑方出,那巨兽却咧嘴一笑,猛地将手里的两人抡过来,正正挡了这一剑!   前列的弟子几乎都被那人喷涌而出的血溅到了。   数十人齐齐一顿,方才沸腾的热血,只这一瞬,便被悉数浇灭了。   那出剑的弟子茫然地伸手摸了摸血迹,嘴里不自觉的发出啊声,浑身开始打抖,那牛头巨兽趁他分神的片刻,立马压低脑袋,以尖角对准那弟子猛冲。   千钧一发之际,前列的弟子总算有个回过神来的,连忙掐诀相抗,挡了这一击。   再有另一人旋身劈砍,把牛头巨兽的角和拎着人的左手齐齐砍了下来。   “这妖兽有人智!”掐诀的弟子不可思议道,“难道有人在暗中操控?”   “那是人祟钻了走肉的躯体。”杨心问说,“死灵成的祟,钻进了堕化走肉的身体。曾经的伏萝大妖是个有灵智的九头蛇,也是这么来的。”   众人齐齐愣住,却见杨心问不知何时站在了那牛头巨兽的断角上,手中剑未出鞘,竟是以剑意便凭空斩了这妖兽的角。   没人看到他什么时候飞过来的。   “你怎知是人祟而非魔修的手段?”那掐诀的弟子还在问,周遭的人也纷纷点头。   那妖兽被斩了手和角,立马就怒不可遏地去抓杨心问。杨心问垂眼睨他一眼,先是左脚轻跳离地,避开妖兽那一抓,随后右脚再落,屈膝重踏,只听一声巨响,妖兽竟是直接被踩进了地里,只一个头在外面,像个破土而出的新芽儿。   “你叫什么名字?”杨心问站在那颗头上问。   掐诀的弟子被他这一踏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曹、曹竹佑。”   “你领头我领头?”   “那自然是你领头。”   “那就别问那么多废话。”杨心问说,“你领五个人,把剑放进乾坤袋里了,把这玩意儿啃了,潜行去救人。”   曹竹佑一句话没听懂:“什么?”   杨心问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一片的魔物聚得太密,要打下来太费事了。我看这一路被啃了一半但还没死的人不少,你把这妖兽吃了,把剑收起来,点几个人一并乔装成魔修,把那些重伤的人带回临渊宗。”   曹竹佑依旧不解:“为什么是我?”   “主要是因为你离得比较近,我不想扯着嗓子喊别人。”杨心问说,“其次是你的反应和行诀的还挺快,就拿你凑合一下。”   “我不……”   “你领头我领头?”   “……你。”   那姓曹的弟子倒也知道没有在敌阵上磨磨蹭蹭的道理,转头便抓了离得近,他又信任的几位同门,将任务简述了一番,几人对着那魔物面露难色,不解道:“非得吃吗?”   周遭已经逐渐陷入混战,临渊宗的弟子们甚至没能展开阵型,便已被如潮的凶邪团团包围,他们一边说着还得一边招架敌袭,杨心问反手抽剑,头也没回地往身后一捅,两个意欲偷袭的魔修便被他穿心而过。   “吃进去你们闻起来才能有魔气。”杨心问身先士卒,把串了两个魔修的剑举在面前,张嘴咬了下去,含糊道,“其实挺有嚼劲的。”   那俩魔修没死透,被咬了还惨叫出声。   “你们——”   “我们吃。”几个弟子忙不迭道,“我们这就吃。”   吃了他可别吃我们了。 第211章 地狱变   别看这出来的人不少, 可一无阵型二无策略的,一对上便像是一群散沙打一群无头苍蝇,端看谁的劲儿大, 谁的人多才能赢。   这群魔修是被奇袭,所以毫无准备。   可他们呢?   如若叶珉早有营救的准备,为何没有半点的准备就放他们出来?禁制里的人虽不能随意出入, 可看是看得见的, 根据魔物的分布规划营救的路线, 策划每一队的人数和出入的位置, 但凡有个计划,都比这样一窝蜂得让他们从大门口冲出去得好。   “我的天呐。”杨心问面无表情地叹气,“都轮到我一个魔物来出谋划策了, 仙门真玩完儿了吧。”   他一身的红衣, 一开始是挺惹眼的,可众人打着打着,身上大多糊了一团的血,便跟他成一个色了。   以前以为陈安道给他弄个红衣是为着吉利, 现在想想,这颜色跟血一模一样, 估计是为了遮掩他的伤口好太快的事实。要是一袭白衣被人捅了腰子, 满身的血就愣是看不见伤口, 有心之人很快便会发现他骨骼清奇, 有魔修之姿。   杨心问四下看看, 瞧见了小跳楼。   他就近抓了个修士, 指了指小跳楼道:“上那儿去, 把这一代魔物的分布画出来。”   被他随手抓的人一愣, 没吭声。   “那里够高, 还有一定的庇护,上去快点,魔修瞧不见你。”杨心问说,“快去,当心我踢你屁股。”   那人还是没动静。   杨心问终于屈尊转过了头,发现竟然是个熟人。   “方……”   “杨心问!”方崚和一点就炸,“你指挥谁呢你!”   杨心问想起来他叫什么了:“指挥你啊,你没听你们代宗主说嘛,我官儿大,你们要听我的。”   “少来这套!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跟陈安道是一伙的!”方崚和说着还要冲他挥剑,“星纪长老之死必然也有你一份!”   杨心问曲膝一顶,直接往这人的肚子上拱。   方崚和腹中翻江倒海,偏头就要呕出酸水来,杨心问顺势一掐他后颈,压得他抬不起头,沉声道:“把图画出来,我记你大功一件,现在对我刀剑相向,你还回得去吗?”   方崚和被他掐着脖子,连酸水都呕不出来。   杨心问凑到他耳边说:“现在外面乱成这样,方家再不出点人才来,姚家不乐意保你们了怎么办。”   “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出山,是为了给你的家族挣脸的,还是来跟我闹的?”   方崚和不动弹,好像被他掐死了,死人有点排不上用场,杨心问松了手,要去抓下一个画图的,便听方崚和剧烈咳嗽了起来,又死死地抓着他的胳膊。   “……我画。”方崚和的嘴角还有点涎水,咬牙艰难道,“你答应我要把这功报上去的。”   杨心问弯着眼笑:“好说。”   叶珉没有给这些人做任何的安排,甚至连个能管事儿的长老都没放出来,杨心问已经隐隐嗅到了点味儿。但现在也没地儿说,说了也不过是乱了人心。   玉阶前的战局久久未推进,魔祟像是无穷无尽,可境界却不是很高,修士这头的伤亡也同样不多。可这样消耗下去,不等见到更厉害些的魔修,修士的灵力怕是要先告罄了。   杨心问后撤到了白归身边。白归正与一个穿着碎布衣的走肉过招,那走肉很灵巧,生前有可能是个飞贼,死后成了走尸也蹿得格外快,本来根本不是白归的对手,但凭借着这混乱的战局和自己灵巧的身手,竟叫白归一时拿不下他。   “你身上还有那种烟花吗?”杨心问从白归的身后靠近,白归一个急转便就送出一剑,杨心问忙用剑鞘挡住,“没有就没有呗!凶什么!”   那走肉在人群里时隐时现,根本不知它要从何处袭来,白归一晃眼才发现是杨心问,粗喘着气道:“……你怎么……”   你怎么看起来无所事事的?   这话她咽回去了,握剑的手稍微松了松,另一只手便从袖中拿出了一支烟花筒来:“你要这个做什么?”   杨心问接了过来:“看你们用着眼热,试一试。”   “试什么?”   “速战速决。”   “啊?”   “你后面。”   “啊?”白归转身,就见那走肉五指勾爪,就趁着这档口冲了过来,她连忙背身横剑,锵然撞断了那走肉的指甲,随后一蹬那走肉的腹腔,举剑再刺,利落地削掉了这走肉的脑袋。   再去看杨心问时,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从这个方向走到尽头,是家酒铺,酒铺的对面,则是家糖水铺。   糖水铺的老板从前关照过杨心问一家,杨心问从她铺子前跑过时,她总悄摸给他塞点吃的。可镇上的人都只喊她苞米娘子,因为她爱弄些带苞米的汤水,杨心问也是很久之后才知晓她的名字的。   “常采薇……”杨心问被阿芒问烦了,回答道,“不是,不是我娘,只是照顾过我和我娘的人。”   “……也不是我娘子。”   “更不能是女儿!”   阿芒被她母亲抱在手里,恍然大悟:“那我们一样的!”   杨心问穿行在街道中,昔日熟悉的街景,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浮图岭下的岁虚阵成型不到一月,其中诞生的魔物便已将这破坏至此,一路上活人没见到,死人也大多支离破碎,杨心问甚至不知道常采薇是不是还活着。   米铺到了。   如电的身形一顿,杨心问望着对面糖水铺门前一长串拖拽的血痕,从屋子里一路朝着对面的米铺延伸。   直到米铺门口的缸中。   久久不去的血腥渐渐已经闻不到了,这世上似乎本就飘荡着这股气味。   米缸里也不过是更浓重些而已。   杨心问走到了米缸边,伸手拿起了那米缸的盖子,向里头凝望了许久。   米是被人自稻穗上撕扯下来的作物,脱了壳,去了衣,放在这缸中,那魔物的食物又是用什么去储存的呢。   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也不必去想了。   方崚和画好图之后便有些不知所措。他躲在小跳楼里,进来的时候周围还没什么人,这会儿确有四五个魇镇和走肉在下面游荡。   虽然那几个大魔都留在原地没动,可就这几个他单枪匹马的也很难对付,如今这浮图岭里魔比人多,谁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又会跳出个玩意儿给他来一下。   这地方和擂台全然不一样,哪儿有那么公平的一对一。   简直就像——   方崚和想着又轻啧了声,把那念头给按了回去。   他龟缩在小跳楼上,开始捉摸怎么把这图送到杨心问的手上。   可我连他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   “这人不会是来耍我的吧?”方崚和眼珠子滴溜着,“他一直看我不爽,说不定就是这样呢?”   那自己在这儿躲着,错过了立功的时机,岂不正中杨心问的下怀?   这般想着,方崚和攀着小跳楼的围栏探出了头。那几个走肉巡到了东面,西面还空着,且正对着一个巷子。   从这儿快两步冲过去,应该不会被围攻。   简直像是知道他在这儿着急一般,巷子右侧的铺子里骤然跳出了两个人来。两人都是寻常百姓,身上挂满了黑绿色的菜叶,一副刚从咸菜坛子里跑出来的模样,慌不择路地撞开窗条跳了出来!   方崚和吓了一跳,连忙缩回身子,只敢从栏杆的间隙里往下看。   那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的男人,正是最身强力壮的年纪,可眼下看着像两个骷髅架子在横冲直撞,显然是躲了太多天,已经饿得脱相。   虚成这样了,依旧没命地跑着,在他们身后走出来一个身着寿衣的孩子。那孩子蹦蹦跳跳的,竟不是走肉而是祟物,两只手一步一拍,小脸上洋溢着童稚的笑容。   “你们要去哪里呀?”他脆生生地喊着,“捉迷藏已经结束了吗?”   那祟物的双眼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漆黑,身上除了寿衣,头顶还带着小儿鬼的草冠。他扬起双臂,寿衣的宽袖便在风中摇摆,像只小鸟一样朝着那两人追去。   所有的祟物里,小儿鬼往往是最凶的,方崚和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小儿鬼至少有巨啸境的威能,根本不是他能对付的。   可周围又没有别的修士,那两人其不是要死定了?   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这春雨打进泥土里,渐起说不出的潮气和恶臭,方崚和死死捂住口鼻,龟缩在小跳楼里,看着那祟物戏耍着那两人,远了便加快两步,近了又放缓了步子,像在逗弄耗子的猫。   他颤颤巍巍地从乾坤袋里拿出了两张符来,一张破邪符,一张疾行符。   以他的修为,破邪符只能稍稍拖延那祟物的步子,之后将疾行符贴在剑上飞走,说不定能成。   可一旦失手了……   方崚和抓紧了符咒,将它揉作一团:就算救了这两人,周围也无人瞧见,算不得自己的功。我出来又不是为了救人的,是为了立功的!   那祟物还在笑闹着:“跑快些,跑快些,我要追上你们了!”   逃命的两人早就没气力了,只有双腿还在麻木地腾挪着。雨水让地面变得更滑,其中一人“啊”地摔倒在地,再没力爬起来,下意识地朝着他同伴伸了伸手。   另一人听到了动静,脚步一顿,回过了头。   随即那张瘦猴一般的脸上咧出了个大笑来,两眼闪着对生的喜悦,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摔在地上的人茫然地望着那人的背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咦。”祟物双手捂在口边,“他怎么走了?”   那孩子一边惊讶着,一边抬脚踏穿了地上那人的胸腔。   方崚和险些惊叫出声。   男子甚至没能多挣动一下,魂魄便被那祟物吸食。方崚和攥紧符咒缩着打抖,再不敢动冲出去的念头,可不过眨眼的功夫,那还温热的尸体周遭便有魔气环绕,方崚和竟眼睁睁地看着那尸体又站了起来。   透过胸口的大洞里,可以看到路尽头舍他而去的人。   透骨的寒意席卷了方崚和全身,他看见新起的走肉奔跑在街巷里,胸口的洞兜着风,吹奏出一曲怪异的曲调。   疯了。   方崚和不敢再看,背过身来捂住了耳朵,齿关打着颤,泪水不住地往下流。   都疯了。   谁都要死。   谁都会死的。 第212章 共渡   杨心问回到小跳楼时, 一打眼没看见人。在小跳楼里的鼓边转了一圈,才发现鼓面的一边被切开,里头躲着一个人。   “你在干什么?”杨心问沉声道, “图画好了吗?”   鼓里的人缩了缩,半晌举起一只手,将手心里被抓得皱巴巴的纸露了出来, 杨心问皱着眉接过, 将纸铺平打开。   纸上大致地画着浮图岭小镇的简单地形, 几再用黑圈标注了有大魔驻扎的位置。   杨心问扫过了糖水铺的所在, 见那处画着条线,还有其他地方也零星画着这条短线,便开口问道:“这些线代表什么?”   方崚和像是被这句话吓到了, 止不住地打颤, 说出来的话都带着波浪:“成、成群游街的……走肉……”   在如今的浮图岭中,尸身化作走肉也不过寻常事。   只是这种图上的走肉群,莫名叫杨心问觉得有些古怪。   “都要死了。”方崚和忽然道,“魔杀人, 人成魔,魔再……再杀人……都完了……”   杨心问低头看着那图, 米缸中的惨状还在他眼前不断来回, 他自己好像也变得头重脚轻, 耳边的鬼哭狼嚎有如一只报丧鸟, 恍惚间天空的乌云被卷动, 涡流一般卷走了这片大地的生机。   他真的累了。   可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别吵。”杨心问将那命途多舛的纸又揉成一团塞进兜里, “生怕魔祟看不见你吗?”   方崚和红着眼眶不说话了, 他的绝望并非作戏, 但真要他即刻去死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小跳楼周遭的魔祟不算少, 这里离临渊宗的山门也有一段距离。杨心问从衣襟里拿出那筒烟花,对方崚和说:“我在这儿用这玩意儿,临渊宗的人看得懂我在叫他们吗?”   方崚和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茫然地点了点头。   杨心问便也点头:“那你别在这碍事,走远点。”   方才那小儿鬼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小跳楼周遭便聚了些祟物来,虽然都不是什么大魔,但方崚和已经被吓破了胆,闻言面色煞白:“我、我我我我我不走!我就待在这儿!”   “你确定?”杨心问斜眼,“要逃可就趁现在了。”   方崚和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双手扒着栏杆不肯动。他对杨心问盲目不信任,对杨心问的警告一点都听不进去,似乎对方说的每句话都是意图坑害他,决计不能信。   “要出去你自己出去。”方崚和说,“我才不要下去喂走肉。”   杨心问勾了勾唇角,懒得理他,爱死不死。拿着那烟花就飞身上了小跳楼的楼顶。   这里便是整个镇子的最高处了。   春雨细如牛毛,淅淅沥沥地打在他身上。   杨心问闭了闭眼,上次站在这里,还是元宵节的晚上,他和陈安道站在这里,望见了千万盏明灯飞天,百家灯火如星河闪烁,人群熙攘,烟花爆竹的声响与笑闹声响了整夜,家家户户都在期盼着一个美满的新岁。   再睁开眼,他居高临下,入眼只有尸横遍野,流血漂橹,凶祟横行,人命如草芥。   那个风雪夜好像只是他的一场梦,那场梦中的人,再不会有新的一年了。   杨心问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抽出剑来,剑尖重重地插进地面,随即眉心金光大作,一柄化形的巨剑悬在他头顶,方圆百里都能望见的庞大,而他浑身的灵力外露,巨啸境的灵场全数倾泻,掺杂着滔天的怒意,威压排山倒海地冲去四周,从屋舍、接道、小巷一路扫荡而去,贯穿整个浮图岭,直抵临渊宗!   一时间所有人都感到了这灵压,就连天矩宫前压阵的姚不闻都微微抬了眉,神色复杂地抬起头来,看见了那高悬天际的元神剑。   “这……”姚不闻迟疑着,对身旁的叶珉道,“这动静……”   叶珉脸上没有姚不闻想象中的凝重,反倒是蓄着一丝欣慰的笑:“果真是天纵奇才,不过刚入巨啸,便能化出这等元神剑来,少年时的宗主,怕也远不及他。”   姚不闻说:“你还这般自在,如果他真把人全都救回来了,又该怎么办?”   “如今的猖王已有静水境圆满的威能。”叶珉垂眼看他,“若连他都无法从杨心问手中夺出无首猴,那我等的筹谋,都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谁都无能为力。”   “都是命。”   方崚和感知到那灵压,本能地害怕,可随即更深的恐惧反倒叫他冲破了本能,瘫软的双腿忽然有力地跳了起来,再用点力能直接把小跳楼的楼顶冲破。   他攀着楼顶的翘角,尖叫道:“杨心问你疯了!”   这灵压外放极耗灵力,可对境界相近的人来说,几乎没有任何退敌之能,华而不实,往往是大能用来警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的。   杨心问这一手,相当于一口气挑衅了整个浮图岭的魔物,还生怕怒火中烧的魔物们找不到人,在头顶上悬了个巨大的标识,一派“蝼蚁速来送死的”嚣张气焰。   “要死要死要死要死!”方崚和看着那快速聚拢的走肉和魔群,现在再跑已经来不及了,那大小不一,美丑难辨,如虫灾般的堕化之物已然朝着小跳楼聚集。   没有人智的走肉被灵力吸引,有人智的魔祟魇镇都迫不及待地前来吞了这在自己的地盘上为非作歹的修士。   方崚和怒吼道:“你要死为什么非得拉着我上路!找死就不能换个地儿吗!”   杨心问就在这楼顶上慢悠悠地坐了下来,从姚垣慕那儿打劫来的剑搭在一旁,手往后撑着,仰头看向自屋檐下冒出来的方崚和:“我没叫你跑?”   方崚和气急:“我——”   我什么呢?   跑了又怎么样呢?跑了便能活了?跑了便能把爹娘接回临渊宗了?   或许是死到临头,方崚和成日里的火气终于歇了,像是被这春雨浇灭的火,他的神色黯淡了下去。   雨开始密了。   雨滴并不大,却无孔不入地濡湿着衣衫,方崚和看见杨心问墨色的发丝被雨水束在了一处,只那红色的发绳似一丝血线流下,高挑的眼尾如料峭春寒里山崖飞斜的一枝桃花,却不是用来迎春,而是为已逝的寒冬送葬。   死亡在那双眼里似乎既不可怕,也不肃穆,只是这世间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在这片遍布死亡的大地。   乌云压城一般的魔物从四面八法压来,层层叠叠似连绵的山峦,无尽的尸山。   杨心问甩了甩脑袋,湿发飞出的雨滴四溅,像小狗甩毛。   “谁要找死了。”   他终于舍得站了起来,同时把那耀武扬威的元神剑收起,把插入地面的剑拔了出来,随即把信号烟花对着天空拉响。   “干完这票我还要去接我师兄呢。”   轰鸣之后,长剑当空。   玉阶前的弟子们本在与群魔鏖战,可那灵压一来,那些魔祟便立刻往镇中过去,给他们留了个背身。他们虽有疑惑,可万没有放过这破绽,眨眼间便反向包围了那群魔祟,各自踏着剑阵除妖斩邪,尚未杀尽,便见当空一柄元神巨剑,那剑身火红,两边剑镗镶着人骨,看起来诡谲异常。   “可、可是那猖王出、出寨了?”   “啊呸,你灵场是不是有毛病,魔气灵力你分不清?”   “那、那是……”   “管他是什么,先把这群妖邪给杀了再说!”   与此同时,曹竹佑等人已收了五六个板车的伤患。他们虽乔装成了魔修,但魔修与魔修之间也不甚和睦,瞧见他们像是要屯粮,便有几个魔修围了上来,叫他们把粮食给留下。   他们人少,又怕暴露,正在左右为难时,那灵力有如一阵穿堂的阴风,吹得在场所有人都心头一跳,他们尚未分辨,那几个魔修便已暴跳如雷,丢下他们跑了。   “就趁现在!”曹竹佑望着那当空的巨剑,竟已在脑海中浮现出那同门评价魔修口感的模样,“快!快把人都搬回结界里去!你——你们三个,负责运,我们趁现在去找剩下的活人,多搬几趟!有戏!”   几人连忙散开,争分夺秒地在这片断壁残垣上寻找一息尚存之人。   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们就能救,必然要救!   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在信号烟花升空的瞬间达到了顶峰,阶前弟子已快杀完了就近的魔,见那群魔汇聚之处升起了集结令,便知是有人号令,要与这些妖魔决一死战!   方才的小胜叫他们杀出了血性,可刚才过去的魔潮非同一般,一时间人人举棋不定。   白归见状猛地咬牙,自齿间磨出一声“懦夫”,剑鸣锵锵,扭身便朝着小跳楼飞去,如一道飞星急落。   “诸位同门,咱们出来前不就知道,此行凶险,九死一生。”徐麟借着雨水擦着自己命盘上的血,朗声道,“如今有人以身为饵,给我等留了个起阵包剿的机会,怎么反倒开始瞻前顾后,踌躇不定了?”   他擦好了命盘,将其收入袖中,双手背后,以疾行符朝着小跳楼快步走去。众人发现,他身上连把剑都没有。   雨声缱绻似情人的耳语,可偏偏落在这不解风情的坟堆里。   只听一声嗡音,姚业同一甩他符箓上的血水,踩剑腾飞,面色阴鹜:徐家跟白家,加起来不如我姚家半数的升仙大能,小门小派的出身,谁准你们露脸了!   口上则说:“除魔卫道,生死不论!”   他飞身过去,紧接着便又有三四人追去,人群如决堤的洪流,朝着那一线倾泻而去。烟花的剑形尚未全然消失,众人便已踏起剑阵,围在了小跳楼边。   可那里却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群魔乱舞,亦没有想象中的酣战。   蝗灾般的魔潮静立在原地,一尊尊似被风化的石像,嘴角挂笑地闭着眼,像是在做一场美梦。唯一在动的只有那些走肉,正顺着小跳楼奋力往上爬,一个手持长剑的弟子正据险固守,玩命儿地把这些一个个爬上来的走肉消灭。   小跳楼顶还站着一人,也是一动也不动。   浑身湿漉,七窍血涌不止。   白归的剑比人更快,悍然刺入了那一动不动的魔群之中,剑气激荡,眨眼便冲散了三具祟形,而此时她的人才落下,足尖踏着剑柄再飞,跳到了杨心问身边。   “你怎么……”白归看到杨心问血涌,悚然道,“快同我回去!大梁长老——”   这么大的嗓门在耳边大喊,杨心问才回神,漆血的眼珠慢慢地转过去,半敛的眼睫轻颤,须臾笑道:“琢磨着你俩总归会来的,没想到还能叫来这许多人。”   “你——”   “快杀。”杨心问的笑轻飘飘的,“机会可只有这一次。” 第213章 龟壳   一时间, 白归甚至有些恍惚,不知对方要他快杀的究竟是这些魔物,还是他杨心问。   离得远的徐麟没看清杨心问这认不认鬼不鬼的样子, 想也没想便念诀开阵,祭出他的宝贝命盘,口中念念有词, 随即即刻行宫:“帮把手, 乾位来人!”   众人如梦初醒, 立马按着《俯瞰二十四式》的百人剑阵站开。整套《临渊剑法》中, 只有这一式百人剑阵——众生相,不需互相打招呼,自然而然地散成了个六棱剑阵。   以现在的日相, 乾位为阵眼, 剑修之中当下修为最高的便是白归。白归再不忧疑,拍了拍杨心问的肩,纵身踏入剑阵之中,随即徐麟速拨命盘, 告天地求吉凶,其余众人纷纷立剑身前, 百来道金光同时指出, 剑意交织成网。   众人自东向北绕行, 那剑意便转成一轮漩涡, 越转越急, 越转越快, 远观有如一座金光佛塔朝着阵中悍然压来!   杨心问咳出了一口血来。他伸手擦了擦嘴角, 顺势挖掉了已经失明的右眼。   他踩的楼顶下面, 方崚和还在跟走肉搏斗着。他刚踹了只走肉下去, 就瞥见杨心问面无表情地捂着右眼处,毫无伤口的皮肤都在微微渗出,急切道:“你别这时候撑不住了啊!众生相是封阵,这么多魔祟一旦醒来,所有人都会被反噬至死的!”   “这不还有你吗。”杨心问的鼻子汩汩往下流血,他只能抬起头来,以免自己喝进去了,“到时候大家都倒了,你力克千百妖魔,不世之功啊。”   方崚和听得心惊肉跳的:“你、你到底怎么了?还能不能行啊?我就没见过这么邪性的幻象术,能把施术者弄成这个样子的……”   新的右眼已经长好了。   杨心问松开了手,顺势从袖子里又拿出了两颗血丹咬下,一边咬一边胡诌:“你没见过多稀奇啊,这是雾凌峰的绝学,大家都会,姚垣慕也会,怕了没?还敢欺负人吗?”   “姚垣慕要是有这能耐,姚家早被他踏平了。”方崚和不以为意,随即便听一声罡音荡来。   他忙扭头去看,金佛塔已如山岳坠下,千丝万缕的剑意将那木桩一般的妖魔搅碎,不过眨眼之间,那群魔林立的怪象,便成了一片碎肉血海,在被雨水浸润,流进了泥土。   那些妖魔甚至没能在死前发出一声惨叫,便在梦中死去了。   方崚和抓着栏杆,激动得快把指甲给抠进木头里。   “我们……”   我们赢了?   剑阵中的人大多一身狼藉,猛喘着粗气,地上有些许的肉块还在缓缓蠕动,可再也拼不起来了,小跳楼前的空地上,除了几只略显寂寞的走肉还在“嗷嗷”地凑上来寻死,那铺天盖地的魔潮竟当真被他们一网打尽了。   “胜了?”   “我们胜——”   “大凶!”却是徐麟极其煞风景地高喝道,“跑!”   他手上的命盘指针急转,死门洞开,却连一座生门都算不出来,东南西北无处不是大凶,他只喊了一句跑,却连跑去哪里都说不出来。   姚业同就在他旁边,亲眼看着那死气森森的命盘算不出个出路,猛一咬牙,帖符落地,双手掐诀的同时大叫:“都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有不少人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而没反应过来,方崚和又是其中离得最远的,甚至没能听见姚业同那声大叫,尚未来得及再问,便感到自己背上一阵剧痛,却是杨心问的剑鞘在他背后猛敲,将他整个人甩了出去。   才刚落地,姚业同的符纸便已金光大作,泽被群山术顷刻间自土中抽出万千枝条,徐麟以坎艮两位为其助阵,白归抓着最后几个人自缝隙合拢前钻入,锐利的眼一扫,却是猛地回身:“杨心问!”   杨心问缓缓地抽出剑来。   他自丹田处涌来一股股动荡不安的魔气,贪婪地摇曳着。   或许是觊觎这具灵力衰竭的□□,又或许是魔物相噬的本能,越是大魔,越是这般难以自抑。   铺天盖地的魔气似云雾般卷来,弥散的气息是有毒的,泽被群山层层叠叠出的藤蔓甚至开始慢慢枯萎。姚业同不得不再补符箓,可也禁不住这没完没了的枯萎,只能涨红着脸道:“借点灵力给我……”   “杨心问还在外面。”白归攥着拳,指甲将掌心刺出了伤口,“放他进来。”   姚业同怒道:“你当这阵说起就起说撤就撤的?我又没有春时柳,此地灵脉也早就被魔修掐断了,榨干了剩余的地灵才成这一次,撤了可长不出第二回了!”   笼中一时静默。   徐麟须臾道:“你能撑多久?”   姚业同回答:“所有人轮流注灵,这毒雾若是不变得更浓,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我们所有人都灵力告罄,再暴露在这毒雾中也无法自保,龟缩在此于寻死无异。”一修士开口道,“不如趁着还有些灵力能与毒雾相抗,出去为那道友助阵,找出散毒的魔修,一举杀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出来的!”姚业同平日惯爱装模作样,鲜少这般频繁地动怒,“这毒雾是猖王的象征,猖王原身是彦家淬毒的箭矢,他成魔之后,所到之处便会萦绕着这魔气。你要一举杀了他?不省君和掌兵使可都是在此人手下重伤闭关的,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我们又算个什么东西!”   黑暗的笼中一时落针可闻,大胜的喜悦尚未沸腾,便被冰冷的现状冻结。徐麟在角落处坐下,将命盘放在身前,轻拨算子。   所有人静静地看着他,像在看最后的指望。   第一卦出来了。   “若是现在出去。”徐麟看着这结果,与白归对视了一眼,还是咬牙道,“所有人都必死无疑。”   方崚和是被远远地踹进来的,缓了好久才勉强能爬起身,闻言微微一怔:“那杨心问……”   那杨心问就关在外面不管了?   任凭他去死?   “你管他去死?”姚业同冷冷道,“不着急,一个时辰后我们就该去陪他了。”   “一个时辰之后……”徐麟却又说,“有一线生机。”   众人的眼一时亮了起来,忙道:“怎么做?”   徐麟看着那卦象,摇摇头:“命不由己,生死他人定。”   “说人话!”方崚和道,“你又不是山脚算命的,能说清楚吗!”   “这有什么听不懂的。”姚业同寒声,“意思是我们能不能活,全看外头那个撑不撑得住了。”   方崚和不解:“我方才就在他旁边,他的的确确不过是巨啸境,怎么可能一个人跟猖王对峙?况且这毒雾……不会毒死他吗?”   “闭嘴!”姚业同死死地瞪他,眉头却拧得快能夹死苍蝇了,“就你知道得多!”   其他人却在此时反应过来了:“那、那毒雾以灵力为食,蚕食灵脉,灵脉枯竭的人和修士自然都会毙命。”   另一人接道:“可对魔物是无害……”   徐麟举起命盘就朝那人头顶拍去:“显摆什么啊你!”   那人被敲懵了,捂着头道:“我、我没显摆……”   “人那灵场是没荡到你还是怎么着?”徐麟又狂敲两下,“还那么大个元神剑,你是不是瞎啊!”   “我也没说他是魔,而且、而且……“那人眼珠子轱辘了一圈,怪机灵的,”元神成形后便会落入灵台,不会随着入魔便消散,保不齐他是入魔前就凝了元神剑呢……”   “是什么有关系吗。”白归厉声,“今日我们若活不成,那是输在猖王手下,不算丢人。若是侥幸活了,那就是杨心问救了我们的命,他若是魔你们打算干什么,恩将仇报吗!”   这狭窄的笼子里,就属她最能打,自然无人与她对呛,只细碎道:“可若真是魔……”   “那可是要吃人的。”   //   杨心问从嗅到魔气的时候便摸了摸口袋,这下不省着了,把兜里剩下所有的血丸都吞了下去,就留了一颗,宝贝样得揣进怀里。   小跳楼下来了个人。   他垂眼往下看,那人看起来二十五六,衣衫褴褛似破布条披身,一手持杖,一手端碗,是很标准的乞丐模样。   “好香啊。”那比杨心问的乞丐像样许多的乞丐说,“好香啊。”   看他这幅垂涎的模样,杨心问犹豫了一会儿,把最后一刻血丹也拿出来,吞进了肚子里。   “哎呀。”乞丐大叫,“没啦!”   “没啦。”杨心问笑道,“给我的东西,没你的份。”   乞丐倒地大哭,泼皮一般四肢打地:“黑了心肝的玩意儿!你都吃得打嗝了也不肯给我一个,我快饿死了!我做鬼也不要放过你!”   杨心问蹲了下来,一手托着下巴道:“我夫人给我做的东西,我就是吃吐了也得把吐的再吃回去,你就不行了,你没有夫人。”   乞丐哭得更厉害了,呜呜了许久,口中喊着“没天理了,杀人了,欺负乞丐啦”。他长得骨瘦如柴,面颊深凹,确实像是块饿死了。   就这么哭了好一会儿,他才捂着脸,眼睛却自指缝里露出,试探道:“你夫人这般香甜,能不能借我——哎呀!”   幕天席地的剑意排列在杨心问身后,他神色冰冷,浅色的瞳孔里翻涌着红腥,抬手微微一指,随即下压,那漫天的金光便朝着乞丐压来! 第214章 斗魔   “杀人啦!”乞丐这回喊了句真话, 抱头在地上打滚,狼狈不堪,却又精准地避过了每一道剑意, “不借就不借!我不要了,不要了!英雄饶命!饶命啊英雄!”   “戏这么足,你到底是个魇镇还是戏班子的靠旗。”杨心问浑身充盈着魔气, 那魔气将他破破烂烂的躯体迅速地缝合, 而仅剩的灵力被他全数压榨出来, 凝成比这春雨还要细密的剑意, 往那乞丐身上连绵不断地刺去,“没上过学,‘唱’和‘猖’怕是没分出来吧。”   被他这么说, 那乞丐却忽然跳了起来, 三四道剑意同时洞穿他的身体,血肉横飞,他却毫不在意,指着杨心问的鼻子骂道:“我上过学, 他妈的我上过学!”   “在哪儿上的?”   “东南府!”   “谁人的学堂?”   “家、家里的……”   “哦。”杨心问挑眉,“还是个公子哥啊。”   那乞丐便不哭了, 一边的手袖掩着嘴, 嘻嘻道:“当年可是富甲一方呢。”   杨心问盯着他身上渐渐愈合的血孔, 剑是他同时扎进去的, 距离脑袋最近的那个血孔愈合得最慢。   “可惜后来不行了。”乞丐还在嘻嘻笑, “家中最出息的少爷被送出门做事, 就再没回来, 大师心灰意冷, 又让你们这些名门正道打压, 一蹶不振。还有个小叛徒去了雒鸣宗,去之前把我的兄弟姐妹们通通扔进炉子里炼了,就剩我一个没能耐的,苟延残喘至今。”   杨心问见他笑得很开心,不由道:“你家道中落,怎么还这么开心?”   “当然开心!”乞丐说,“若非家道中落,我一个小小的箭矢如何出得了头?得亏他们人人都不把我放在心上,就连那小叛徒都没想着将我销毁,活该,活该!”   这魇镇像是很有时间,也很有耐心。这或许是他一贯的战斗方式,先用毒雾和废话将对方的灵力消耗殆尽,然后才开始不紧不慢地玩弄被耗死的猎物,可惜杨心问本来就不剩多少灵力了,耗着谁还不一定呢。   “有此等运势,又封号称王,动静闹这么大,你图什么?”杨心问不知道那藤蔓龟壳里的人着急,还顺势坐上去了,悠哉道,“把这里赶尽杀绝了,你以后该吃什么?”   血腥味被雨水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腐臭味儿。堕化之物的尸身溃烂得极快,方才还红艳艳的血海,转头就变成了乌黑发臭的黏液,乞丐站在那臭肉中间,认真答道:“去别的地方找好心人要吃的。”   “你们十几天就屠光一个镇子,不说别处还有其他魔物先下手为强,单你这吃法,不出一年就要断粮了。”   这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乞丐探头:“那该怎么办?”   “自然是循序渐进,不可竭泽而渔。”杨心问拍了拍自己身下的藤蔓,“人杀了多可惜,养起来,慢慢吃,男的交了精就杀,女的生产完再杀,小孩儿大了再生,养鸡养猪那样世世代代养下去,那便永远都饿不着了。”   “嘿!”乞丐眼睛一亮,“这主意好!”   杨心问换了条腿架着:“不错吧。就这龟壳里的人,大都有望冲击巨啸境,巨啸境的口感和非巨啸的口感可不一样,现在杀了多可惜,不如叫他们养着,突破了境界,再生两个娃出来,岂不美哉?”   猖王极其上道,把豁口的碗敲得震天响:“美哉美哉!”   两人仿佛达成了共识一般在雨中相视一笑,狼狈为奸得看起来很是投缘。   可他们都只是笑着,没有人行动。   猖王说:“你身上一股子魔气,却还有人味儿,这是尚未完全入魔的模样。可你迟早是要变成我等的同伴的,现在又为何守着那群人不放?”   “我觉得他们能养肥点再吃。”杨心问说,“守在这儿以免你太心急。”   “你吃的血丹那般香甜,想来你是有自己的口粮的,又不肯施舍些给我。”猖王道,“还杀了我的臣民,抢走我的口粮,青天白日这么欺负人,你还想跟我讲道理?”   毒雾在混杂了尸毒之后更显得难闻,附近的雨水都在变色,灰暗的泥浆一样砸在地上。   蓄积在泥地里的积水倒映着浑浊的天空,秃鹫盘旋在其上,鸦群飞过,落下了数根黑色的羽毛。   就在黑羽轻触水洼的一瞬,那乞丐在杨心问眼前消失了。   下一刻鸦群惊飞,不速之客撞进了它们的队伍之中,杨心问被一击打得倒飞出去,胸腔凹陷,肋骨直接扎进了肺部!   肺部吸不上气来,杨心问却连调整空中姿态的闲余都没有,下落的同时,他一双眼紧追地上的猖王,可那臭乞丐呲牙拄棍,重踏飞身,如鬼魅般闪现在杨心问身边。   杨心问紧盯着他,连转头这种动作都会导致他追丢,只余一对眼珠飞速转动着。   猖王一棍自下方再打来,杨心问立刻侧身躲过。似是没想过这一击竟会落空,乞丐的动作有一瞬的迟缓,杨心问立马伸手扣住了对方的小臂,脚踩长棍借力,猛地将人抡圆了掼出,同时反手抽剑下刺。   乞丐连忙把碗往他胸前一扔,正正是杨心问被扎穿了的肺,杨心问的浑身都在发青,眼前一黑又亮,已然窒息,手却没松,目录凶光,将剑刃刺穿了猖王的喉咙再猛地一拧,两人齐齐坠落在地,渐起一片雨水。   “咳……咳咳……”   杨心问踩在猖王的胸口,随后抽出剑,慢慢往旁边走。   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水洼倒映着他摇摇晃晃的身影,最终眼前一黑,无力倒地。   不过片刻。   猖王喉咙的血洞开始愈合,他呛出了一口血沫来,略微凸出的眼球倒映着阴沉的天幕,莫名地苦笑一声,随后缓缓坐起了身。倒地的杨心问手指曲了曲,沾满泥土的双眼睁开,肺部重新开始鼓动,腥臭的空气再一次吸入他的气管之中,他拄着剑,也慢慢地站起来。   盘旋的食腐鸟们失望地飞远了。   细雨声连绵不绝,它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了,亦如这场生死往复的战斗。   “你个还没入魔的,咳咳……怎么那么邪性?”猖王支着他的拐蹲下,伸手搓着脚趾缝的泥,“我被捅了脏器都得歇一会儿,你为什么这就好了?”   杨心问一甩剑上的泥水,已是再点地翻身而来。他的锻体在猖王面前全然不够看,只见对方仍旧蹲在原地不动,似是对他的近身毫无惧意,一剑荡来,那猖王已是横棍立地,棍端指向他面门,杨心问略偏头,那猖王便臭不要脸地抓起地里的泥巴往他脸上招呼。   泥水在他面前散开,杨心问自缝隙间看向了猖王,眼中蛛网蔓生,猖王一愣,可又迅速凝神相抗。   就在他凝神的瞬间,杨心问却撤了蛛网,仰首避过泥水,踏着忘泉门的吞形步法在顷刻间绕后。   “狡猾的小鬼!”猖王一时追丢了杨心问的身影,终于收了嬉笑,一脚踏地,毒雾骤然凝缩,在他周身如羽衣般飘荡。   杨心问就要削掉他脑袋的剑刃忽然一滞,随即骤然寸断!飞落的断片扎进杨心问的脸上,转眼便只剩一个剑柄在手上,可他仍旧前压,眉心金光大作,手上便已握着自己的元神剑,悍然砍断了猖王的脑袋!   与此同时,他感到了灵台一阵剧痛,手中的元神剑在这魔气之中惨烈地悲呼,杨心问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去追着那滚落的脑袋再砍,而是将自己再压抑不住的魔气同时放出,朝着那猖王的毒雾扑去。   乞丐大叫了起来,双目圆睁,嘴巴大张,几乎要将自己的颞骨崩坏。   一根箭矢自乞丐的嘴里缓缓升起。   杨心问冷笑:“现原形了?”   说着提剑前刺,可那猖王的毒雾已经将箭矢拢在其中,元神剑在与黑雾相触的瞬间便开始被腐蚀溶解,杨心问的灵台动荡,元神被撕扯,抽筋扒皮一般的痛楚刺激着他已然麻木的痛觉。   他的步子慢了些许。   “本命剑自元神灵脉中生来!”乞丐的声音在浓雾里嘶吼,“本命剑能再生,灵脉可说没就没了,你这一身修为都不要啦!”   尸骸遍野之处,残存的骨血如应召般齐鸣,那些毒雾愈发浓郁,除了溶蚀杨心问的元神剑,甚至开始消融杨心问本身,他的皮肉溃散,露出内里的肌骨,细雨滴落在他消解的头皮之上,持剑的手变成了一具白骨。   毒雾深处传来狂笑:“你找死!”   杨心问终于化作了一具白骨,轰然支离倒地,而那毒雾还在蚕食着他仅存的骨头。   狂风渐歇。   那柄元神剑也终于弥散成一缕青烟飘远。   那根箭矢自渐淡的毒雾中飘出来,悬在杨心问的头骨之上,不远处的乞丐脑袋冷笑:“我家当年万众瞩目的小少爷,据说便是败在你手上,如今你死在我的毒雾里,想来我已比他强了不少。”   乞丐的身体也慢慢地站了起来,朝着箭矢慢慢走去。   “不过你说的圈养人类倒是有些意思。”箭矢缓缓飘动,准备融入身体之中,“就从这些少年修士开始吧。”   “你——”   咔嚓。   一阵清脆的断音响起,猖王用了许久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箭身。   乞丐的身体伸出了双手,握着箭矢的两端,用力一折。   箭矢应声断裂。   他操控的乞丐脑袋还动着,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具无头尸,以及那本已消融,现下又迅速开始生肉长皮的杨心问。   “怎么会……”   杨心问没有回答他的话,画先生正在他的蛛网里夸耀自己的画皮术有多么了得,这已经吵得他够头疼的了。   “看吧,还得是我们画皮术,想换谁的身体就能换,再配合你那个怎么都死不了的身体,前狼假寐,盖以诱敌,后狼再——什么,你要回去?回吧回吧,但是现在回的话还——”   杨心问心魄归位的瞬间,首先感受到的并非疼痛。   而是虚无。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脊的位置,据说庄千楷当年以身祭祀,叫后人知晓,灵脉在血相里就存在于此处。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杨心问想。   并非是不可忍耐的疼痛,也不是难以形容的折磨。   只是空荡荡的。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调用灵力也是在雨天,一群人弄得什么采英关,害得陈安道淋雨,他支起了一道避水诀,给他们两个人避雨。   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要小心啊。”画先生咕哝道,“你现在元神受损得厉害,三相互相影响,你的心魄如今也必然虚弱,我们倒还好,那只死猴子你可要注意了,他最近安静得古怪……”   “我知道。”杨心问说,“我现在还能控制住。”   他的一应服饰和法器在那毒雾中都消融了,赤身裸体地站在雨里,新长出来的头发也披散着。他把乞丐的衣服扒了下来,套在了自己身上,低头在地上看了一会儿,没能找到那根红发绳,也没能见到那金玉手链,只有那断箭的残骸尚未灰飞烟灭,尾部的“彦”字在血污里模糊不清。   “回去再跟师兄讨一个吧。”水洼里倒映出杨心问苍白无神的面孔,“他还会给我亲手编吗?” 第215章 同室操戈   这个问题自然无人回应, 他也没有在询问任何人。   杨心问慢慢走到泽被群山术便,拿了颗石子往上面打:“结束了,出来吧。”   这结界够瓷实的, 外面什么动静里面都听不太到,只是感知到了那毒雾散去,才慢慢抽开。   杨心问披头散发地站在那儿, 看着里头一群人神色各异, 像附近村里的婆子用竹筐卖的一窝小狗。   就是远不如小狗可爱就是了。   “回去吧。”杨心问几乎要站不住了, 便也没空笑他们, 抬步往临渊宗走。   方走出两步,便听闻“噗嗤”一声,剑尖从他的胸口冒了出来。   到了这时候, 他的听觉和视觉都比触觉要敏锐得多。非要眼睛看清了, 耳朵听见了,才能发现自己被一剑穿心了。   他回过头,持剑的弟子他不认得,人抖得厉害, 果真像被人挑走的小狗,就是眉目可憎许多。   “你是魔对不对……”豆大的泪珠从他眼眶里滑落, “我、我没杀错吧……”   还不等他完, 白归已神色骤变, 上前便往那人后颈猛敲。那人立时松手软倒, 剑还留在杨心问的后心。   杨心问抬手便去拔, 徐麟忙去截他的手:“别拔!先回宗!拔出来出的血更多!”   杨心问无所谓地推开他的手, 用另一只手把剑拔了出来, 随手扔在了地上。   铁剑落地, 叮当声像是另一场战起的预兆。   “要杀魔, 剑要注灵。”杨心问缓缓开口,“光捅进去没什么用的。”   姚业同的面色最是难看:“你——”   “先别说这些了!”一名弟子喝道,“此间事了,我们先回去吧。”   杨心问看了那人一眼,肥腮窄额,眼睛还往外凸,像只青蛙。   他有点印象,好像是蛙兄。   蛙兄一边说着,一边眼珠子提溜提溜地转,不停地给人使眼色:“此地的猖王虽灭,但还有其他大魔。我们都已经精疲力竭了,先走吧。”   一群人竟无人反驳他的意见。   众人便拾步上山,在山脚下还遇见了被杨心问派去送伤患的曹竹佑等人。   曹竹佑一打眼看见杨心问,很是震惊。   之前杨心问在一群青衣里头穿着红衣,很惹眼,现下他在一群人里头穿一身破布,还是很惹眼。   “你的衣服怎么……”曹竹佑不理解,“驱邪还要换衣服的吗?”   杨心问眼下光是行走便已精疲力尽,一句话都懒得多说,随意点个头便从他身侧走过。曹竹佑一怔,随后蛙兄便走到他旁边,与他耳语了一阵,曹竹佑闻言脸色大变,周围几人也都是惊疑不定的神色。   “怪不得他能面不改色地吃了那魔修的——”   “嘘!”   “那、那现在怎么办?”   “先上山,让山中长老把他收拾了。”   “可是……”曹竹佑在一旁有些犹豫,“他毕竟是临渊宗弟子,还杀了猖王……”   “你傻啊,临渊宗上一个魔修是陈安道,他干了什么你不知道吗,而且魔物本就有同类相残的习性,他杀猖王有什么可奇怪的?”   “这……”   “我也觉得还有更好的法子。”另有一弟子舔了舔嘴唇,眼里浮现出贪婪的神色,“你看他现在一身狼狈,连路都走得不太稳,想来杀猖王对他来说消耗极大,若是我们不借助长老,就在此把他围剿了——”   蛙兄闻言神色也有些触动,但很快便被压了下去:“不行,我们摸不清他深浅,万一没死在猖王手上,反倒死在他手上,我们冤不冤?”   “唉,元兄,我们都是抱着必死的心下山的,如今又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   “杀了他,不仅这个功我们能揽下,就连诛灭猖王的功,我们也能……”   “什么乱七八糟的!”旁边另有两个弟子怒道,“蝇营狗苟的下流小人!你们要诛魔是假揽功是真!如今世道已这般艰难,你们不操心如何济世救民,只想着戕害同门抢功上报,这世上怎么会有你们这种人,真是书读狗肚子里去了!”   他喊得有些大声,蛙兄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都噤声!不是说了吗,此事交由长老们处理,我们把他押解上山就行了,别想这么多有的没的了!”   与此同时,白归和徐麟不动声色地靠在了杨心问身边。   雨声很好地盖住了他们的轻声耳语。   白归轻道:“你还能动吗?”   杨心问掀起眼皮看她:“难道现在是你抱着我走的吗?”   “她是问你还能不能御剑。”徐麟把命盘抬起,挡住自己的嘴,“离盘龙柱还有二十步的距离,你要御不了剑就用跑的,千万别回头,我们能料理的。”   “料理什么?”   “还能料理什么?”白归眼中寒芒乍现,“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杨心问看了看他们两人,半晌笑了笑:“不必了,我现在爬这三千玉阶都够呛,哪儿都逃不了,而且我也不——”   “邪魔就在眼前!”   忽听一人高喊道:“尔等视而不见,意欲何为!”   恰巧春雷闷响,天边划过一道光亮,随后隆隆声似擂鼓助阵,屋脊在这暗沉的天光下如连绵的山脉,尸骨的流水绕山而行,晦暗之中不见一丝光,唯有惊雷亮起时,才得见些不慎清晰的惨状。   那人又喊道:“于此斩魔,再无后患!”   那闷雷似在为他助阵,渐渐有人声应和:“诛魔除祟,此乃天道!”   “诛魔除祟,此乃天道!”   白归忍无可忍,径直抽剑刺向那带头的弟子!旁边的蛙兄横剑招架,忙道:“白归!你剑指同门,该当何罪!”   “我指便指了!”白归目露红腥,一张向来清清冷冷的脸已布满青筋,“你怎样!”   那领头的弟子回神,提剑便绕过白归,朝着杨心问刺去,铿锵一声刺在了徐麟的命盘之上。   命盘岿然不动,就是上头的灵石被撬动了,徐麟一阵抽气:“你赔我!你赔我!”   “你让开!”   “你赔我!”   “徐麟!”那人气道,“你家是高枕无忧,我家可不行!反正他上山也是要被长老杀了的,为什么这功不能给我!”   徐麟不跟他打嘴仗,回头招呼杨心问:“快跑!跑不动就走,走不动就爬!你就是爬也得爬走!”   可他再定睛一看,却发现杨心问周身已经围了三四个人。   第一剑已经刺进去了。   杨心问好像感觉不到,犹自拾阶而上。   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   注灵的剑刃在他反复愈合的身体里拧动。   若是那第一剑还带着惧怕,那接下来的便只剩“不信邪”。他们就不信了,世上还当真有不死之身?   白归见状立马要回身相护,可身后又有四五人持剑拦着她,人人都身着青袍,腰佩临渊宗的弟子令牌,那令牌正面刻着他们的姓名,后面刻着“克己修身,慎独慎微”。   徐麟被杨心问拾阶而上流下的血烧红了眼,猛地拨盘召灵,企图再榨出一丝灵力来,可方才为了维系泽被群山术时他便已灵力告罄了,狂怒之下只能掷出命盘,企图砸晕那么一两个修士。   另有些人看不过去,吼道:“你们疯了!”   十几人冲了过去,一脚一个踹开了围在杨心问身边的人。   曹竹佑还作着魔修打扮,他忙从乾坤袋里把剑提了出来,与其他十几人围成了剑阵,就守在杨心问身边。   “你们、你们与这魔修勾结!”追击而来的人喊道,“曹师兄!姚师兄!大梁长老那般看重你们,你就这样报答她!”   姚业同不说话,翻了个白眼。   “滚!”曹竹佑怒喝,“少在那血口喷人,我今天之前压根不认识他!”   “那你做什么护着他!”   旁边的另一弟子横眉冷喝:“我家里宰猪都是一刀了断的,你们在那一刀刀捅什么意思!我也不认识这人,不知道他是不是魔修,可他刚杀了猖王,救了那么多人,没道理转头就被你们凌迟!”   “你们——”   “杨心问!”白归还在喊,“上山没有活路!叶珉他什么心思你看不出来吗!跑!快跑!”   所有人都在喊打喊杀地叫嚣着。   那喧嚣穿透了雨幕,穿透了高天,雷声电光在前,而后自己才悠然跃下。   杨心问什么也听不见,他满身的剑伤没能愈合,架在心魄与骨血间的元神已轰然倒塌。   他只能听见脑海深处的那声笑。   “我是不是早就与你说过?”无首猴轻巧地扯断了如真正的蛛丝般脆弱的魇梦蛛网,自悬吊处跃下,慢慢走到了杨心问身边。   他珍重地拍了拍杨心问的肩膀。   “从今以后,你们生不由己,死不由己,善恶皆是敌非友,亲朋具不可尽信,当年是我们,如今轮到了你们。”   无首猴甚是怜惜地笑道:“你我同病相怜,我再助你最后一次。”   “这次不要再选错了。”   他说着,身影渐渐弥散在杨心问的识海之中。   雷声震天,叶珉如有所感地抬头,恰巧见一名弟子御剑飞来,观其方向,是从后山那边来的。   “代宗主,代宗主!”那弟子着急忙慌地跳下剑来,几乎是跪在他面前道。   “那无头妖物果然醒了!”   叶珉闻言轻笑,点点头遣了他,随后与姚不闻站得更近了些。   “心魄已有。”叶珉说,“骨血可已准备妥当了?”   姚不闻的表情说不出喜悲来,似这被雷雨笼罩的群山,迎过冬,送过夏,再多的风霜都不会真正埋葬这山脉,也没有风雨能真正撼动他的山体。   他已经过了会为他人落泪的年纪,无论这人是谁。   “明知故问。”饶是如此,他还是长长地叹出了口气,“姚家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准备的吗。” 第216章 生死轻   杨心问好像失去了意识, 又好像没有。一股纯粹的魔气蕴养着他破碎的元神,缓缓将他的心魄和骨血重新连上,这期间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可那身体仍旧拾阶而上着,听不见徐麟白归的嘶喊,感受不到护法在他周遭的剑阵, 也不觉得捅进他身体里的剑有多么锋利。   他只是念着回去而已。   天矩宫前站满了人。   他们恭候多时, 杨心问也一样。   “代宗主!此人是魔修!”   “大长老!此役杨心问居功至伟!我们不能过河拆桥, 斩了功臣啊!”   “魔物就是魔物, 说这么多干什么!”   “师父!这些人想先斩后奏,揽功自矜!”   “你放屁,我没有!”   “谁不打自招就是谁!”   一时间唇枪舌战, 人人各怀心思, 群情激愤,几个长老和叶珉都站在那里,却无人发现他们镇静得过分了。   只有杨心问沉默着,摇摇晃晃地朝着他们走去。   他站在叶珉面前, 须臾开口道:“让我见师兄。”   叶珉深吸了口气,点了道避水诀遮在他身上:“如今你被指认魔修, 我只能将你关起来。在那之前, 我可以让你和陈安道再见一面, 只是我劝你, 如今的陈安道, 你还是不见为妙。”   杨心问说:“让我见师兄。”   “我就知道劝你没什么用。”他侧过身, 用眼神示意了两名弟子, “压进后山牢房——进去之前, 放他们二人见一面吧。”   那二人得令, 压着杨心问的肩头便走。徐麟冲出了人群,一把抓住了其中一名弟子的衣袍,随后求助地看向季闲:“师父!杨心问哪怕当真入了魔,也绝不可能害人!他才救了那么多人,如今已是乱世,我们不能自毁长城啊!”   “长城很快便会有的。”叶珉安抚道,“相信我。”   “相信你!”徐麟喝道,“你号称为了两个师弟问罪徐苶平徐苶遥,如今你自己把他们害成这样,你怎么不去死啊!”   季闲闻言浑身一抖,攥着拐杖的手指骤然收紧。   “不得对代宗主出言不逊。”大梁长老轻喝,“你是哪个峰的弟子?”   她话音未落,便听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师父。”   她循声望去,她的弟子白归遍体鳞伤,被四五个人压在地上,犹自挣动着,一张小脸黢黑,却倔强地望着她:“师父,你们不能这样!你们在装聋作哑,你们分明什么都知道!”   “陈安道没错,杨心问也没错,你——你们明明都知道!”她被人按着头,艰难而愤恨道,“你教我明辨是非,可你呢,你呢!”   大梁长老脸上血色骤然褪去,她别开了眼,沉默不语。   “骗子!”白归对着她喊道,“你们都是骗子!”   “什么济世救人,什么狗屁临渊宗!”   杨心问被压走,天矩宫前一时只有她一人的嘶吼声。   闷雷滚滚响。冬时丰年瑞雪,春来喜雷长响,想来今年会有个好收成。   白归的眼泪淌进了雨水之中。   “都是骗人的。”   //   “响雷了。”牢房前的一名大弟子眯眼抬头,朝着洞外望去,“不知道我家那边下没下雨。”   坐他旁边盘腿调息的小弟子闻言接话:“师兄你家近吗?”   “挺近的,从后山下去也就半日的脚程。最开始上来避难的那群人里就有我家里人。”   小弟子不□□露出羡慕的神情:“真好,家住得近,还不是南侧的那些倒霉蛋。我家里人在雒鸣宗那边,那儿没几个靠谱的,又人满为患,眼下书信又不通,我日日提心吊胆的。”   “知足吧,都还活着就不错了。”话头都到这儿了,那人也不摆师兄的谱装模作样地修炼了,“你看今天下去的那批人,许多都是家里人还没着落,得他们自己下去挣脸的。咱们的家里人还齐活,就已经烧高香了。”   他们坐在后山里新抬的桌子旁,桌上点了灯。这几天潮得要命,墙上挂满了水雾,时而淌两滴下来,像是石壁在哭,连火光看起来都像是湿嗒嗒黏糊糊的。   牢房里更是湿冷生潮,时而又传出一声尖锐的兔子叫,愈发阴森恐怖。   “……我来这儿之前,都不知道兔子会叫的。”小弟子听着那转瞬即逝的尖叫,摩梭了两下自己的手臂,“代宗主也是,哪怕是同门师弟,他都干出欺师灭祖的事了,怎么还这么纵容他?”   那大弟子看他一眼,表情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许久到底没说,只是叹了口气道:“雾凌峰的水深着呢,你来宗门才多久,别乱说话了。”   小弟子不解,还欲追问,石门外却来了人。   淅淅沥沥的雨雾里,杨心问始终垂着脑袋,叫一众人押解到了门口,推进去,也不过踉跄了两步。   看守的弟子问:“这是……”   “宗里抓出来的魔修。”   “代宗主说,让他和里面那个见一面,再分别关押。”   “里面那个?”小弟子倒吸一口凉气,“里面那个都疯了,见来干什么?”   “疯了?昨日我在这附近轮值,没听说啊。”   “就今天的事儿啊。莫名其妙得突然在里头撞墙寻死,代宗主还来了一趟,为了安抚他还送了一大窝的兔子。”   “送兔子干什么?”   “里头那个要的呗,结果兔子来了,他又全给拧死了。”   正说着,里头又传来一声兔子的惨叫,四人齐齐露出了不忍的神色,小弟子义愤填膺道:“这种人早就该杀来祭旗了!”   “行了,代宗主的决定,照做就是了。”大弟子引着人往里走,牢房前没有锁,能进得来石洞便能进牢房。   这魔修瞧着也失魂落魄的,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待跨进了牢房,姓陈的正怀抱着一只兔子的尸体。那尸体软趴趴的躺在他手心,若不是两眼睁着死不瞑目,还以为是在他怀里睡着了。   兔子不大聪明,同伴死了它们也稀里糊涂的,有些踩在同伴的尸体上蹦跶,有些还在嚼陈安道的衣角,尚且不晓得大难临头。   “进去吧。”大弟子推了推杨心问,“就一会儿。”   杨心问踏进了牢房,指尖在门上轻轻一抹。   潮湿的地面覆着薄薄的苔藓,像走在冰面上一样光滑。他慢慢走过来,站在陈安道跪坐的草席边。   陈安道对来人无知无觉。他才拧断了一只兔子的颈骨,还在抚摸着尚且温热的皮毛。   杨心问垂眼,看向陈安道蜷缩着的左手。   他半跪下来,将陈安道凌乱的头发一点点整理好,又将那兔子抱起来放到了一边。   兔子被抢了,陈安道也不闹,半侧过身去摸那只啃他衣角的兔子。他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他并不知道抢他兔子的人是谁,也不晓得是谁拨弄他头发,可他已经不会怕了。   杨心问牵过他蜷缩的那只手,慢慢拨开那只手的五指。   掌心里是一条断了的金玉手链。   被人拨开了掌心,陈安道的神色才忽然有了变化。他猛地推开了杨心问,铁链发出了锐利的声响,惊吓到了一群兔子,他双手握紧了那手链,半跪半爬地往放着匣子的角落躲去。   可被铁链拴着,他也躲不到哪里去。   杨心问跟了过去,蹲在了陈安道不过一尺的距离。   像是察觉到了危险,陈安道双手死死捂着那断了的手链,整个人受惊的兔子样的发抖。斜射的阳光晦暗不明,飘进来的雨滴反倒是丝丝分明。   那惊惧却无神的眼是杨心问从未见过的,像是某种暗示和无声的耳语。   杀了我。   杨心问慢慢地抬起了手,环住了陈安道的脖颈。   脉搏自掌心传来,温热的,鲜活的。   陈安道没有抵抗,连战栗都停了下来,温顺地垂下脑袋,下巴抵在他的手背上。   “我总觉得我们该同生共死。”杨心问轻轻开口,不在乎陈安道能不能听见,“可是活着太苦了,我不想拖着你了。”   守门的弟子一惊,连忙大喝:“你干什么!”   杨心问恍若未闻,手还在收紧,几个弟子连忙开门要冲进来,缺发现门上被贴了禁行符,竟一时打不开!   “开门!”小弟子又急又怒,“你个魔修!”   大弟子忙给他一肘子:“杨道友!你且冷静些,有事好商量,眼下实沈长老神智不清,是生是死岂能就这样草草决定了!”   陈安道呼吸不了了,他安静地闭上了眼,一滴水溅在了他脸上,一开始他以为是雨水。   可又似乎不是那样,因为雨水不会有那么热。   那便是血吗?   他闻不到,便以为是血。那血珠蜿蜒进他的嘴角,终于滴了进去,是咸的,并不腥。   原来是眼泪。   谁还会为他的死哭泣呢?   杨心问眼里的泪如断线的珠子纷然落下,神色却别样的坚定,仿佛那眼泪并非他流出来的,十指逐渐收紧,缓慢却不忧疑,一切都只是告别的一环。   身后的吵闹他听不见,雨声渐急,落在他耳边的不再是如丝的春雨,而是那日破庙前的瓢盆大雨。   那天陈安道没能抱起他,两人双双跌进了泥地里,如若那便是最初的征兆,或许自后的年月都只是那场暴雨未干的水渍。   杨心问闭上了眼。   手心里却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抵抗。 第217章 师徒   方才还如人偶般任人摆弄的陈安道, 忽然如一条失水的鱼一般挣动起来,挥舞的手数次打过杨心问的小臂,促使杨心问松开了手。   陈安道伏在一旁深喘着咳嗽, 气息未顺,便跪伏着往杨心问这边爬来,伸出一只手, 碰到了杨心问的脸, 从额前, 眼睛, 鼻梁,一寸寸地摸了下去。   许久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门外的四个弟子终于破开了令咒闯了进来, 一人一边架起了杨心问, 把他往外拖。   杨心问被他们拖拽着,眼睛还定定地落在陈安道身上。陈安道的手落空了,半晌重新握紧,正坐回了原处。   “对你们这群魔修, 真是半点松懈不得!”小弟子忿忿地将杨心问推进牢里,“人要是死了, 被问责的可是我们!”   杨心问也被关进了牢里, 牢内什么都没有, 既没有锁链, 也没有封灵阵, 叶珉并不觉得他有可能丢下陈安道一个人逃跑。   又或许是自己对叶珉已经没用了, 逃跑与否都并不重要。   如今他已失了灵脉, 蛛网间的无首猴也已被放出。元神以至灵台的裂痕不知还要多久还能好, 最重要的是——他累了, 他真的已经累了。   师兄你呢?   为什么不愿意死在我手上呢?   你还要挣扎些什么呢?   悠远的钟磬音自窗外飘来,隐隐还有些人声。临渊宗里收留了一些上山避难的百姓,各自分散在山里帮忙做些琐事。   他听不分明,一时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山脚下和娘一起的那个棚里,棚顶有些漏水,往来的人声在梦境里变得朦胧,而那盘龙玉柱之上的仙门飘来磬声,遥远得似从天边而来的仙音。   他闭上了眼。   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   “我不喜欢梅雨季。”无首猴真诚道,“娃儿啊,你不能换个时节再把我弄出来吗?”   自那日春雷之后,漫长的淅淅沥沥的春雨断断续续下了快十日,还不见将息的征兆,山里的挂画、书简都开始发霉生斑,被褥里的棉花受潮,结成一坨坨的,劲儿大的能徒手拧出水来,日日都得用明火诀烘烤一番才能睡人。   各峰顶上的山花倒是开得很艳,花粉散在水气里,这空气便又臭又香的,半日下来身上的衣服就带了味儿。   无首猴盘坐在窗口,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的腋下,又扳着脚底板搓泥,屋外的桃花瓣打着圈儿转到他头顶,他也不弄下来,专注地搓着泥道:“这季节容易犯困,毛发还打结,浑身都难受,你们这山里更是潮得没边儿了。”   叶珉躺在他的贵妃椅上,脸上盖着册子,不知睡没睡着,睡着了这会儿也被吵醒了。伸手把那册子拎了起来,斜眼看向窗边的无首猴:“你连头都没有,还操心头发?”   “我是猴子,没有头发,也是有毛的嘛。”无首猴把搓下来的泥丸往窗外扔,“山上有多少人了,你那册子给我看看。”   叶珉没有搭理他,翻了个身,册子随手放到了一边:“这是统计流民口粮的。算上十天前从浮图岭带上来的流民,有两千出头了。”   无首猴“嚯”了一声:“这么多人,只拨出这么几个观,下饺子都没这么挤吧。还是这种天气,我都不敢想那是什么味儿。”   叶珉说:“这已经是挤占了山中弟子的住所,他们若有能耐,自行下山便是。”   无首猴闻言便笑,嘲弄无比:“我倒是真想知道,这些人若知道狼前虎后,左右都是个死字,究竟会如何行事?”   “看了上百年,你还没看够?”   “看不够,再看千年也不够,这世间唯有这‘人’字意趣无穷,至情至性,至恶至凶,有你这样的人,有你姐姐那样的人,每个人都相似,又每个人都不同,我看着快意,高兴。”   听他提及叶斐,叶珉的神色便沉了下去,冷冷道:“仔细着你的舌头。”   无首猴便笑:“我连头都没有,小心舌头做什么?”   与这等泼皮无赖做口舌之争毫无益处。叶珉将那册子拾起,复撇在了台上:“长明宗晨间传信,平罡城的暴乱已起,城内暴民逾四千,再加上雒鸣宗的四千人,我宗的两千余人,数量已经够了。姚不闻推出三日后的午时便是吉时,你可需准备些什么?”   无首猴倒挂在窗台:“我又不是大姑娘头回上花轿了,有什么可准备的,倒是你那边。这山中的流民有不少是宗内弟子的亲眷,你可想好了如何解决?“   “妖祸既除,那些也该下山了。”叶珉顿了顿,“设宴在天矩宫饯行,除却几位长老和世家弟子,其余人都不得入内。”   无首猴鼓掌:“想的周全,你这般坑杀流民百姓,是如何说服对得起仙人的?”   叶珉没答,在桌前摊开了纸笔。   屋里新挂了几幅画,都是叶珉画的,具是屋外那秃头桃花的画。不知是谁把那树给撞断了,本以为熬不过冬天,谁想春来竟又抽出新枝来,开得比往年的都要更艳。   他下意识往窗外望去,无首猴道身影却将整个窗子挡得严严实实。   叶珉微微一怔,就那么看了一会儿,须臾低头作画。   “他没得选。”他一边写画一边说,“全天下的百姓都危在旦夕之时,三元礁是唯一的答案,哪怕有些人把主意打到我身上,这乱世也等不了那么久了。”   无首猴抚掌,又问:“可无人知你真意,无人知我的真意,等事成了,在梦中我给他赔罪。”   叶珉的笔锋渐急:“梦中之境,无所谓对错是非,无关乎苦痛离分,何来赔罪?”   墙上新挂的画让近来的潮气濡得利害,微风吹不动纸张,便只那丑极怪极的桃花木桩在那儿巍然不动,像是趴在墙上的大虫。   无首猴看着那画,欣赏不来。   “我师父曾经想过这样的一个问题。”无首猴忽然开口道,“飞升是否便有如踏入梦中境,无苦无痛,无生无死。”   “提刀客?”叶珉头也没抬,无甚在意地接着画,“提刀客自己都不曾飞升,是否有如梦中境,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无首猴自身上拔下一根猴毛来,朝着那画吹去:“那几年他把自己关在后山,闭关前与我说,这灵力生人,生物,再凝聚于修士体内,待修士飞升,那灵力便成了神的灵力,再也回不来了,这岂不是只减不增?那地上这周而复始的灵力又是从何而来的?”   叶珉闻言冷笑:“提刀客死在你手上,你如今倒是惦记起师徒情了?”   无首猴不睬他的冷嘲热讽,尤自盯着墙上那桃花木桩的挂画:“深渊应人怨念而降下堕化之力,这堕化之力随着愿望实现,便带着许愿之人的魂魄一同归于深渊,再被炼化为更强大的堕化之力,这样算来,堕化之力却是只增不减的。”   “你想说什么?”   无首猴见他满心戒备,心下作罢,点了点那画,转移话题道:“想说你这画着实太丑了——听说陈安道疯了,你去瞧过没有,真的还是假的?”   “真假都不重要,三日之后,所有人便都能脱离苦海。”叶珉的笔上飞墨四溅,看起来不像再作画,而是狂草,“我也好,他们也好。”   他眼里闪着疯狂的精光,却又柔情蜜意地笑着:“我们很快便能一同回去了。”   “只待那一日……”叶珉骤然收笔,将笔架在一旁的笔山上,掀起纸来吹了吹。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无首猴却已明白他的意思。他坐在窗子边晃,须臾往后倒去,后仰翻出了屋子。   走出了几步,却又折返回来,扒着门口笑道:“娃儿,我实在好奇,你方才频频看我,在你眼里,如今我是谁的模样?”   笔尖滴答下一滴墨来,在梨花木桌上晕染开来。叶珉手下一顿,眼睫微颤,须臾又仰天大笑,一拍桌上挥笔立就的人像画,负手转身,擦着无首猴身侧自观门阔步离开了。   无首猴挠了挠脖子,走近桌边来看那画纸。   纸上的李正德正坐在窗边前后晃荡着自己的身子,盯着他撞坏的桃花树,头顶落了片桃花。   一脸傻样。 第218章 备选   杨心问时而觉得自己会就这样烂死在这牢房里。   可遗憾的是, 这烂命何等离奇,他哪怕真烂了也不会死,只是寸断的灵脉似乎不回再回来了。   他只能感到四溢的魔气在他的的身体里洗涤着他的骨髓, 冲刷着他的经脉,报复被压制了那么多年的仇怨,而元神好像永远也无法接受灵脉已然一去不复返的事实, 叫嚣撕扯着他的神经, 让他时醒时睡, 醒是疼醒的, 睡是疼晕的。   偶尔睁开眼,眼前也只有一片昏暗,约莫山上真是吃紧。牢房里的烛火都省了下来, 只留了一盏挂在墙上, 入眼不是那点灯火,而是被那灯火映衬出的更幽深的黑暗。   朦胧的人声从远处传来,他已分不清远近了,只隐约听见“饿死”“魔气”之类的词语, 吵得他头疼,门锁落臼, 他被人背了起来, 走近了那更为幽深的黑暗之处。   背着他的人有一只宽大的福耳, 在他眼前轻轻晃动着。   “大哥……”   “你一直饿着, 这样下去不行, 我求叶珉让你和师兄待在一块, 他同意了。”   “师兄现在也神志不清, 你去了可别欺负他。”   好熟悉的声音, 可偏偏杨心问的意识被拖入了深处, 没法从泥地的沉沙里打捞出这个名字的主人。   “叶珉说三日后就能放你们出去。”那人说着,好像有些许雀跃,“他跟我说好了,你们要去哪里都不许拦着。”   叶珉……   叶珉?   叶珉是谁……   “可惜我不能一起去。”   后山牢房里这短短的甬道,杨心问从未觉得有这般长。   短暂的沉默后,那人又说:“大哥,我说一件事,你不要怪我。”   “你在百鬼蛊里问我,为什么我在引气入体之前就能被姚家发现?其实我也一直很好奇,师兄也曾这么问过我,他还说,若是专程捡了我回姚家,为何不好好教我锻体、教我念书、教我功法,反倒是一直这样放养着,像在家里养头猪——最后这句他没说出口,但我觉得就是这个意思。”   “他又问我,是几岁引气入体的。”   “可我不记得了。”   石洞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仅有的一点烛火被山风吹动,他们倒映在石壁上的影子倏忽明灭一瞬。山石一般厚重的身影,将杨心问往上颠了颠,接着说。   “过年前,我下山去找过我的家,我家里人却都已经搬走了。”   “我四处去问,只有一个老婆婆还记得我们家。她用拐杖指着我笑,说,是不是有个吉祥小子的那一家?”   “我问她什么吉祥小子,她说,就是出生时,有百鸟来朝的那一家呀。”   洞顶凝结的水汽落了下来,滴在了面前那白花花的,蒲扇一般的大耳朵上。杨心问见那耳朵动了动,又往内蜷缩着,像只容易害羞的蚌。   他认出了那耳朵。   他听清楚了那声音,猛地开始挣扎,可瘫软的手脚如泡软的海草那般无力。   “我不够聪明,快回到临渊宗时才明白过来,生来便天有异象,不需引气入体便能吐纳灵力,而灵力又多得跟不要钱样的……只有先天灵脉。”   那人腼腆地笑了,似乎想要挠挠脸,但两只手托着杨心问,便只能作罢:“只是和师兄不同,我只是世家的备选,只用像只猪一样安稳地长大,顺道磋磨磋磨我的性子,以免真要我顶上的时候,我会反抗他们。”   “那年能过弟子大选,我以为是自己当真很厉害的缘故,后来才知道,其实无论我成绩如何,我都会拜在师父门下,养在离师父最近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   牢门慢慢打开,生锈的转轴发出了刺耳的惨叫。   “我想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了。”   杨心问挣扎着开口:“你别——不要……求你了……”   这或许是杨心问第一次求自己,姚垣慕一愣,两只小小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随后又笑成了一条缝。   “但这次不一样的,大哥。这是我的选择,不是他们的。”   姚垣慕蹲下身,将杨心问放在了陈安道旁边。   “那天我去找了大长老。大长老看我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我已知晓了真相,我太莽撞了,如果他当时把我关起来了怎么办?但是他没有,他带我去见了叶珉。”   “叶珉告诉了我,我能救师兄。救了师兄也就是救了大哥你,我能救你们两个人,就像师父那样。”   杨心问闻到了很好闻的气味,他本能地要扑上去,如一条野犬。可他事实上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有人将他架起来,慢慢调整着他脑袋的位置,对准了一处瓷白的皮肤。   他想吃的就在那下面,可那处被他的泪水打湿了,水滴蜿蜒而下,盈在锁骨的一点凹陷里,晃荡着,晃荡着亦如池塘里被春雨刺破的水面。   “求你了……”杨心问已经分不清自己在求谁,面前的陈安道,还是身后的姚垣慕,“不要死……”   姚垣慕吸了吸鼻子,想来是哭了,可没有与他报做一团痛哭,而是往他的兜里塞了样东西。   “师兄,大哥,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们。”姚垣慕在他身后跪下,双手伏地,随后重重磕了下去,“大哥你费心救上来的百姓,同雒鸣宗、长明宗,还有部分世家收容的流民,都是这次三元醮的祭品。”   “我不知道这样到底是对是错,一万人和千万人的命到底能不能做交易,我只想你们记得,这些人命不是你们害的,十五年前的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永远也不会是,无论别人说什么,你们都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杨心问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能茫然又无助地重复着“不要死”。   姚垣慕再拜:“万望珍重。”   顿了顿,又俏皮地破涕而笑道:“百年好合。”   别走。   不要走。   不要走!   衣物的摩挲声后,渐远的脚步回荡在长廊里,斜风细雨从窗口锥形的光里落下,似人影幢幢。   杨心问分不清哪个是牛头哪个是马面,他等啊等,却迟迟没有索命鬼来,他恍惚念起儿时生病,一家人都要急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他团团转,给他滚鸡蛋的,煎药的,换衣服的,好像他是这寰宇的最中心,离了他这天都要塌下来了一样。   可是他始终没有死,只是一个又一个的人离他远去。   他再次晕了过去,又或许没有。   他坐在桌前,桌上挤满了人,那桌一时是儿时的木桌,一时是雾淩峰上桃花树下的小石桌,每个人都在。他们喝了酒,还唱了歌,李正德和他父亲唱得最差,他自己唱得最好,于是每个人都给他叫好。   娘笑眯眯地看着他,托着腮,偏过脑袋说,乖宝这么大了,什么时候讨媳妇呀?   其他人便闹,他不害怕,拉着陈安道的手跳上了桌,如凯旋的将军般大声道:“就差成亲了呀!”   二狗哥说,还没提亲呀。   爹又说,也没有聘礼呀。   李正德受不了他们,揣着袖往旁边走了,拎着个壶在那浇桃花树,嘴上念念有词;浇死你,浇死你,看你还敢不敢开。   姚垣慕便毛遂自荐,我是童男,可以给你们滚婚床的!   白归和徐麟瞪大了眼,不同意,说你都多大了还滚婚床,床塌了他们睡哪里?   众人便发出一阵爆笑来。他们喝了许久,唱了许久,他困了,头一歪便枕在了陈安道的腿上,眼睛咪咪地看着陈安道的侧脸,撒娇道:“师兄,我渴了。”   陈安道点了点他的鼻子,随后给他拿了杯茶。   “要师兄喂。”   周围的人便长长地“咿——”了起来。   陈安道却给他喂了,随后在他耳边轻道:“困不困?”   杨心问的心像是被蜜浸了样的甜,昏昏沉沉道:“困的。”   “那便睡吧。”陈安道的一只手轻轻地遮在他眼睛上,“接下来的便交给我。”   “我还不想睡。”杨心问抱着陈安道的一只手,两条腿啪嗒啪嗒地打着地耍赖,“我还要玩儿!”   “这都几岁了。”他爹就笑他,“你小子怎么这么丢人?”   杨心问也不记得自己几岁了,只记得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他确实很困了,但还不想闭眼,于是挣扎着坐起来,把脸埋在陈安道的颈窝里,八爪鱼样的抱着:“师兄唱歌给我听……”   陈安道便慢慢地拍着他的后背,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曲子来。   那曲子的曲调平和,悠扬,就在他的耳边回响着。桃花香和酒香萦绕在周身,还有那一丝苦药味,随着春风婉转回旋,他合上了眼,却能看见白云如浪涛逐岸,陷入沉睡,却尤能望见陈安道含情脉脉的一双招子,这世间最纯净的爱意便流淌在他指尖。   “睡吧。”   轮值的小弟子摸了摸鼻尖,两人对视一眼,纷纷探头望去。   被梵链锁着的那个正坐着,膝上躺着另一人。坐着的那个正小声哼唱着一首曲子,或许是因为禁听咒,那人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于是曲不成调,荒腔走板的在空荡荡的牢房里回响,显得格外阴森。   “喂,你别哼了!”   “别喊了,他又听不见。”   轮值的弟子才想起这回事,皱眉踢了踢脚边的石子,颇为不甘心地转身离开。   石子昏暗的甬道里飞滚,擦过墙壁,掠过积水的小洼,撞在了牢房的门槛上。   陈安道拍着杨心问的手微微一顿,如有所感地抬起了头。   凌乱的长发在地上铺就一层黑纱,遮面的发间露出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锁链在黑暗里轻轻地摇晃。 第219章 烽火   雒鸣宗的后山祠堂从前是用来做度化法场的, 但由于大部分邪祟都是当场处决,鲜少有能带回来的,最终也就没什么人用了, 除了偶尔的祭祀,大部分都是落灰用的。   如今倒是用上了,就是多少太热闹了点。   地上横七竖八地铺着草席, 人挤人地窝在一处睡。初春的天气, 地上阴冷潮湿不说, 还碰上了梅雨季, 哪哪儿都是湿的,不过三两天便爆发了场疫病。   秦葬和海之本来被关在雒鸣宗的训诫堂里,结果为了安置病患, 不得不把他们给放了出来。对得起仙人觉得他们不能吃白饭, 又将照顾病人的活交给了他们,以劳代罚。   罚了小半个月,海之便和一个四十出头的大爷处出感情来了。那大爷很热情,已经在那上吐下泻, 全身冒红疹了,还能抓着海之的手跟她唠女儿的事。   “我闺女看男仔的眼光好。”大婶儿做贼样的从包袱里抓出个小手帕来, 偷偷打开给海之看。里头包着几片干馍, 他把最中间的干馍拿出来, 两手掰开, 便见馍中间藏着个金珠。   “男仔勤快, 田里收成也不错, 农闲的时候也不待家, 有船跟船, 有货走货, 一年到头从不闲着,赚了钱又全都紧着我闺女,小俩口的日子过得可美,还孝顺,总给我这寄东西。”   他把那银珠子往海之手上塞。海之没曾想这辈子还能收到贿赂,也是愣了一瞬,要塞回去,那爷病恹恹的劲儿却挺大,包着她手指叫她握着那金珠。   “可妖怪出来了……”大爷的眼睛对不准了,涣散地荡开,“我也没他们消息了。”   海之不知该不该接话。大爷约莫是烧糊涂了,前几天他还说亲眼瞧见了闺女女婿被个七头的海蜇给生吞了,今天又成没消息了。   烧了五天,就属今天格外精神。海之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脉,没摸着动静,心里有了数,便没再推拒,收了那金珠。   那大爷便放心了,絮絮叨叨地又说了许多话。声音越来越小,以海之的耳力都要趴得很近才能听清。   “仙人啊。”大爷说,“收了我的珠子,就帮帮我吧……”   海之伸手,把他额前的乱发往后捋了捋:“您说。”   “我闺女不见了……”大爷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她还那么小,从没出过远门,您帮我去找找她。”   海之说好。   那大爷便笑了起来,须臾合了眼,头歪过了一边。   海之俯身将他的头发理好,又用那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就这么静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朝那边登记人数的弟子挥手。   “空出一人的位置。”海之弯腰把大爷的尸体背了起来,“排队等位的可以放人进来了。”   弟子的脸上绑着白布,几人走来,把席子卷好抱走去烧。   海之背着大爷也去了焚化炉那边。东海这边说含着金子下葬,来世能过得富贵,不知道东阳府那边是不是也这样。   “东阳府的大魔弑杀,没有折磨的癖好,你女儿想来早就脱离苦海了。”海之把那人的尸身放进推板上,将金珠放在他舌头下面,“她或许还在等你,不要徘徊人间,快些去找她吧。”   高耸的出烟孔冒着滚滚黑烟。   这烟已经烧了十几天,似乎每天都在变得越来越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   或许永远也不会停了。   海之在那里站着看了会儿,忽然见一个弟子抱着只机巧鸟匆匆跑过。   那弟子脸上没有覆白布,不是在疫区做事的弟子。海之叫住了他,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那弟子抬头见是她,脸上闪过些许不悦。   “这是临渊宗代宗主亲传给宗主的机密信件。”那弟子把机巧鸟抱得更紧,从她身侧走过去了,“就不烦睡不醒长老操心了。”   海之回头看他,拢了拢披袄,叹了口气。   和秦葬联手把宗主关进训诫堂的时候,她想过失败了或许便是一死,如今她和秦葬的命还在,甚至连长老之位还在,她也该知足了。   “这儿又空出两个位置了!”   “快点!避水诀又失效了,这谁画的,快来补!”   “东南角的那几个在呕血,医修人呢?”   “在北院忙呢,下午才来。”   凛冬时节海之都能赤脚穿双木屐,如今却后知后觉地觉得冷了。她慢慢地往手心里哈出了口气,回身继续照顾病患。   几日后,对得起长老的大弟子来了他们训诫堂,早上把秦葬请走了,没说去干什么。   晚上秦葬回来了,没跟她搭话,径直入房休息了。   次日,她推开秦葬的房门,抬眼见秦葬的尸体悬在房梁,瘦削的影子打在墙上,如一柄废弃的铁剑高束,一旁的桌上留着遗书,上面只写了三个字。   “我有愧。”   海之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见到的死亡太多,她一时竟不觉得吃惊,也不觉得难过,麻木的心脏迟钝而缓慢地跳动。   她拿起了纸,去临海台找到了对得起仙人。   临海台在春晴时能见碧海蓝天,天阴时便不大行了,海水看着灰扑扑的,连白沙都变了颜色,是泥浆与黄土勾兑出来的色泽,总能叫她愈发犯困。   对得起仙人打着赤膊,穿着短裤,盘腿坐在临海台边,背对着她观海。海之走过去,尚未发声,便看见了临海台上血字铭刻的法阵。   一笔一划,无比规整,不像是写画的咒令,更像是名家的书法。   是秦葬的字迹。   海风吹卷着对得起仙人全白的须发,这个瘦削的小老头看起来快没有自己的胡子高了。他察觉到了身后来人,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没说话。   海之走过去,坐在了他身旁。   她把那张纸递了过去,踢掉了木屐,两脚踩进细沙里,抱膝说:“秦葬自杀了。”   对得起仙人接过那张写着“我有愧”的纸页,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随即往天上扬去,海风卷夹着着页纸飘向了海面。   “事关重大。”对得起仙人道,“天涯咒不能有差错,除了他,我都不放心。”   木屐被风吹倒,斜斜靠在海之的脚踝边。   她同对得起仙人一同望着那色泽黯淡的海面:“什么时候?”   “明日。”   “所有人吗?”   “所有人。”   潮气粘附在人的皮肤上,似要卷走那仅存的一点温度。   “我们费心费力救那么多人,全都是为了这个?”   “不错。”   “长明宗,临渊宗,还有那些世家救助的流民都是?”   “不错。”   “从一开始——”   “从一开始。”对得起仙人打断道,“从陈安道抱着李正德的脑袋从蛊中出来开始,一切都是为了明日准备的。”   海潮扑岸。   那沙响澎湃,带着辽阔和虚无,循环往复,无论春夏秋冬,也无关庸人的生离死别。   或许是作为捕食者的时间太久,人们已不习惯为他人所狩猎,分明杀猪宰羊时觉得死亡是理所应当的,为何轮到自己时却觉得苍凉至此?   海之将双手拢在膝上,低头埋进手臂间:“为什么选择叶珉?哪怕真要有人做这件事,我也不希望是他,我从始至终不信任他。”   “因为没有人愿意做这件事。”对得起仙人说,“如今已没有条件给世家和宗门开合会再商议了,这天大的罪责不会再如以往那般,每个参与合会的人都是共犯,每条人命都平等地落在每个人的肩上。”   “叶珉牵了头,策划了这一切,所以都是他的错。”对得起仙人阖眼道,“不是我们选择了他,是我们推给了他,而这恰巧就是他想要的。”   海之偏过头,枕在自己的双臂上。看着白沙被清风拂过,飘起一层轻纱样的沙砾。   “可秦葬不那么想。”   对得起仙人佝偻着背,轻声道:“他这人,无论什么事都无法事不关己,所以才事事要揽在自己身上,每日都事务缠身,烦得很。”   海之说:“他的号起得那么贴切,宗主,你呢?”   花白的胡须如蓬草翻飞,对得起仙人的叹息自那白草丛中飘出。   “我年轻时自以为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后来才发现一个人如若对得起自己,便决计无法对得起别人,辗转半生,踌躇不前,却是误人误己,到头来竟是对不起任何人。”对得起仙人说,“你呢,如今可还日日睡不醒?”   海之微微直起了腰,回首看那血阵。   天涯咒有一笔,是自西南向东北方斜去的,如一道撕裂了血阵的笔画,却又是至关重要的一笔。   风沙迷了眼,恍惚便好像秦葬在他面前摇曳的尸首。   她摇摇晃晃起身,一手拎着木屐,朝着那临海台上走去,同时无声地自衣襟里勾出了一个小筒。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顶开了竹筒的盖子,指尖探了进去,在内壁上轻轻一刮,指尖便沾上了暗红色的污渍。血丸她俯首,用沾着污渍的手指轻轻地在那一笔画上加了个小小的尾勾。   “每每午夜梦回时都是噩梦,我哪里还睡得了。”海之看着那不起眼的一点痕迹,拎着鞋走远了,“早该醒了。”   //   “真是长这样的吗?”   “不然呢?”   “就……这么简单?”   “你懂还是我懂?”   “那自然是你懂。”叶承楣瘪了瘪嘴,“可就这么一个尾勾,能干什么啊?”   彦页没好气道:“紧要的是画尾勾的东西,不是尾勾本身,懂吗?”   “这血是……”   “送东西来的人是陈家那小弟子,闻着跟姓陈的也有点像。”彦页顿了顿,“可还是不大一样。”   叶承楣贼眉鼠眼地四下看看,偷偷道:“那这血有什么用?”   “这我就不知道了。”彦页拍了拍手,“他们要干什么我才管不着。”   “只要把剑筑好了。”   “我们管他呢。” 第220章 蜉蝣命   连绵的春雨下了十几天, 山中流民的收容棚都是在山脚和山腰上建的,被淹了不少。   叶珉早早地往赈粮里补了些灵药,倒是没爆发出疫病来, 可天天泡在水里,风湿病痛得也遭不住,听闻猖王伏诛, 浮图岭已被收回, 不少人便起了下山的心思。   “山上连块好点的农田都没有, 咱一把子力气无处使, 干可着仙人的救济,那如何使得?”流民们推了个七十好几的老媪做话事人,上来跟叶珉谈话, “听说仙长们法力无边, 业已除了山下那祸害!如今将将能赶上播种的时候,大家都念着能早日下山,不知……”   叶珉便笑:“妖祸既除,诸位要归家, 临渊宗自然没有拦的道理。”   老媪一喜:“那我们——”   “明日临渊宗便开宴设席。”叶珉抬手按在那老媪的肩上,“为诸位践行。”   老媪带着这个好消息, 做梦样的擦着嘴角, 兴冲冲地回去报信儿了。   像是知道妖乱已除, 他们要归家, 次日这老天难得的放了晴。   晴阳在积水上蒸蕴出一层炫彩的雾气, 轻盈似薄纱拂面。   杨心问感到有人在轻轻地勾着自己的眼睫毛, 一会儿往上, 一会儿往下, 羽毛样的在他眼前轻扫。   他幽幽转醒, 在一片昏暗里睁开了眼。牢房门口站着几个人,锁被卸了,率先踏进来的软底鹿绒靴他认得,是叶珉的鞋。   “给他们绑上——不用锁灵丝,他们现在受不住——把轮椅推过来。”   轮椅滚过积水的地面。杨心问动了动脑袋,才发现自己枕在了陈安道的膝上,转过头,入目是陈安道那毫无波澜的眼,头颅无力地低垂,泼墨样的长发倾泻而下,那双带着镣铐的手仍旧死死地抱着那个装了李正德脑袋的红箱。   杨心问方才觉得有人在抚摸他的眼睫,想来不过是睡梦中的幻觉罢了。   窗外透来些许微光。杨心问拉过陈安道的手,抱在怀里,用脸蹭了蹭,又合上了眼。   “心问。”叶珉聒噪的声音响起,“你们可以出去了。”   杨心问翻了个身,没搭理他。   其余几个弟子走近,将陈安道周身的锁链给解了下来。叶珉拾起腰间的陶埙,轻吹了一曲明快的小调,陈安道身上的令咒便如被雨水晕开的墨迹,渐渐淡去,渐渐消去。   直到完全褪去了,陈安道依旧正坐在原地纹丝不动,膝盖上枕着杨心问的脑袋。   “怎么还在生气。”叶珉轻道,“今日过后,你们便能脱离苦海。世道安宁,天下太平,你二人隐居江湖,自由自在,过上神仙眷侣的日子。人是要朝前看的,总想着自己这一路上失去了什么,如何能过上逍遥日子?”   杨心问疲惫地睁开眼,眼皮打了三层褶子,眼珠斜到眼角,睨着叶珉道:“既然是今日过后我二人才能自由自在,你为何今日便来找我们?”   叶珉浅笑,神色不动。   “因为你今日来找我们,不是为了请我们观礼,是为了让我们在三元醮一旁候着,以免事有不测。”杨心问被那几个弟子提溜了起来,手腕上捆上了绳,倒也不挣扎,也不想挣扎了,“叶珉,谎话说多了,当心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两人都被捆住了手腕。杨心问站起身来,陈安道则被放在了轮椅上,他手上抱着箱子,似是除此以外的所有事都已与他无关。   叶珉将一条锁链扣在了陈安道的脖子上,又看了眼杨心问,却最终摇了摇头,挡住了那要上链条的弟子。   “算了,不必费这个事。”   那第一一愣:“可是——”   “自断人头以挣脱锁链对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叶珉说,“而且陈安道被锁住了,这就够了。”   “走吧。”叶珉仍是温和地冲他们笑,“一切都该结束了。”   穿过甬道,牢房从未如今日这般灯火通明,洞口如一颗明珠落在路的尽头,一步步走近,那光便愈发刺眼,待走出洞口,春日晴阳似山泉奔涌而下,倾洒在他们眼前。   杨心问骤然开始耳鸣,尖锐的鸣响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他如行尸走肉般踏上了石径。   从后山出去,沿着石径穿过凉亭水道,便入了兀盲峰的锁梯。兀盲峰上山花开得正红,自索道天梯向下望,云舒云卷,金光于其间若隐若现,百花争奇斗艳,外出觅食的走兽倏忽踏过花圃,扬起的花瓣纷纷扬扬,飘入宴饮酒席之间。   杨心问望着那兰花纹绣的筵席,目光再缓缓拾阶而上,须臾落到了那热闹非凡的天矩宫前。   山上的流民大都早早便来了。仙人宴请,自然没有迟来的道理,一来便见酒亭,膳亭、珍馐亭、醯醢亭间冷荤热肴应有尽有,珍馐美酒数不胜数,蔬果鲜食琳琅满目,大多菜式他们连见都没见过,好看得叫人舍不得吃了;五湖四海的佳酿在此地似都有存货,稍一吸气,便觉得飘飘欲仙,连配菜的小弟子也模样清秀,举止得体,似谁家神仙座下才有的小侍童。   “俺的娘诶。”一老媪呆若木鸡,“俺这是来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不成?”   他们本是饿得前胸贴了后背,却犹自有些骨气,不愿在恩人这儿失了体面。个个规规矩矩地落座,盯着那菜的眼都绿了,愣是没动筷子,小孩儿伸手要抓鸡屁股,也叫大人狠敲了手,讪讪地收了回去。   直到几位长老现身,叶珉带着二人抵达落座,举杯开席,众人才低下头来,对着这一桌的好酒好菜胡吃海塞。   虽有满席珍馐,可那一盆盆的精米白面显然更叫人神往。瘦猴样的人脸一低,再抬,那小山样的饭盆便空了,干瘪的胃袋骤然充盈起来,竟也没有作呕的冲动,只觉得通体舒畅。   “没想到仙家竟然连饭食也与别处不同!”那汉子嘴边还挂着米粒,一并抹下来吃了,边嚼却又别想起了旁的事,眼眶一红,落了眼泪拌米饭吃,“若有这吃食,我家娃儿——”   一旁的妇人忙捣他一下,眼虽红了,却是反手抹了泪,提他耳朵道:“你要死啊,仙人宴请的日子,你说这个做什么!救了咱是恩,没救是命,狗娃儿没保住是我们没能耐,你在这里给狗娃儿哭丧,甩谁脸子看呐!”   那汉子忙止了声儿,不敢叫人觉得是他有心责怪,偌大个盆捂着脸,吃吃地闷头哭,哭了好一会儿才把盆放下,挤出个笑来:“是这个道理,怪我,怪我。”   说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掬了水来洗手濯面,收拾得稍体面了,才拎起酒壶给盏中倒满,端着盏走到了长老座前,红着眼道:“仙、仙人大恩大德,我王铁永世不忘!敬、敬仙长!”   他说着把盏中美酒一饮而尽,激动之时还呛了一口,酒液险些从鼻子里流出来。众人哈哈大笑,席上的仙长也被他逗乐,坐首座的那位年轻宗主亦轻笑起来,对他举杯道:“救死扶伤,除妖平祟,乃是仙门本职所在,不必言谢。”   说完也一饮而尽,没有半分架子。   席上氛围更热,人人酒足饭饱,载歌载舞。那汉子正酣处,倚在妻子的怀里笑道:“这仙门果真是神仙住的地儿,酒好,饭好,人也好,挑不出半点错的好地方,咱——咱狗娃儿去了、去了天上,也算、登登登——登仙否?”   女人便点头,含泪笑着:“狗娃儿是好孩子,是神仙命,地上留不住,才走的。”   “说得好!”旁边老媪笼着夹袄,眼角的褶子一眯,“说得好!”   几个孩子围着她,用竹箸敲击着碗边,一边敲一边唱着:“乖宝儿来,乖宝儿去,乖宝儿打滚天上去,门儿啊关,门儿啊开,门里爹娘哭断肠,爹莫悲,娘莫哭,乖宝儿神仙庙里坐,病重苦痛脱身去,何故枕湿话离别!”   童谣唱得那夫妻又哭又笑,皆投箸不食,徒饮烈酒。汉子只觉自己就快睡去,朦胧间却见那年轻仙长旁边还坐着两人。那两人一人披头散发,瘫坐在轮椅上,瞧不见模样,但觉得没什么活人气儿;另一人也形容邋遢,靠坐在椅上,两腿架在桌上,意兴阑珊地垂眼望着他们。   “那二人是谁?”汉子不禁问道,“怎的那般无礼?”   众人便随着他指的看去,半晌,女人道:“哪二人?”   “那年轻宗主旁边的二人。”   “旁边的不是俩老神仙吗?”   “不是不是,是那老神仙和宗主之间的人。”   女人便拿下他手里的酒:“还喝,都喝晕了吧,那里哪来的人!”   几个孩子也笑他:“喝晕头了,羞羞脸!”   汉子揉了揉眼,再看,竟当真发现方才还清醒的人影竟不见了。那里既没有人,也没有椅子,单只有两盆花,一盆兰花,一盆夹竹桃,在这山花烂漫的时节,显得有些萎靡,不知为何要放在哪儿。   也就只迟疑了一会儿,他很快便将这事抛诸脑后。   “他们莫不是喝晕了头!”阿芒大叫道,“怎么这都不知要跑!”   她扒拉着蛛网间的缝隙,不顾她娘劝阻,尖声道:“哥哥!他们要死了!”   杨心问垂下眼睑,看了看她,复看向面前这祭祀场。   巨大的血阵落在天矩宫的正中间,前面立着青铜鼎,鼎中插香,香有九尺高,似立柱擎天,香身上细雕铭文,随着火星焚蚀,香身被焚,那铭文金光却留在了原处。   血阵中密密麻麻地站着人,那些人或站或坐,或仰或爬,有些载歌载舞,有些大哭大笑,不少人手心虚拢着,像是拿着个酒盏,有些人伸着指头,嘴里不断地咀嚼,像在吃什么东西,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梦游般在这要他们的命的血阵间玩乐。   “那是关家的黄粱香。”叶珉侧身轻道,“放心,那香有安神之效,不会伤人根本的。”   连杀人如麻的画先生都闻言不寒而栗:“他这说的是人话吗?这些人都要被他杀了他说这个?”   而在那香鼎的周围,站着无首猴,姚垣慕,还有季闲。   他们身上都已写满了咒文,另有一人身披紫袍,头戴宝冠,满头白发,浑身血肉模糊,似被烧焦的人皮贴在他身上。那人抬眼看着那香顶,似是眼睛的空洞久久地望着那香顶,一手持符,一手紧握君子剑。   “可还认得那人?”叶珉轻笑道,“那是宗主不省君。”   那是李稜。   “猖王一战,他和闻贯河拼着被毒雾吞噬的代价想舍命一击,可最终灵力几乎全失,还成了这副模样,闻贯河也失了她的兵匣,闻家失兵器便如失其名,也就此一蹶不振。”叶珉叹道,“他闭关多日,出来时大局已定,闻听了三元醮,便自荐来作这个引子。他或许是想死得有价值些,可我是不愿的,毕竟他的灵力如今——可其他长老都于心不忍,为他作保,我不好拒绝。”   “这世道想死得有价值可不容易。”   那把扇子在叶珉的掌心猛地一合。   笙鼓乍起,李稜慢慢举起了手中符咒,念道:“我以万民告天。”   他在鼎前慢慢跪下。   “此世妖魔横行,人如禽畜。”   飞花忽如黄沙乱舞,弥散的颜色铺就整个血阵,黄粱香的迷梦之中,那些人的血肉开始脱骨而落地,落地再碎生出血雾。   那日在席梦一朝中所见之景重现,罗生道的黄沙饮血,如今再见,却是飞花掩尸。杨心问想闭上眼,可阿芒和其他人的所见都汇入了他的脑海里,阿芒在尖叫,生民在高歌,米铺缸中的两具人尸如阴阳鱼那般盘旋,盘旋在他此生之后的每一个梦境里。   “对不起啊,阿芒。”杨心问颤抖着说,“我没办法……”   “奈何邪魔凶海千丈。”李稜的声音沙哑难听,似被烈火烧灼过,“吾辈血肉难填。”   他跪地叩首,蚀香自他额间一点笔墨汇成了兆阵,开始馋食他的衣物和发肤。   漫天飞花之中,那血染的一切都似被掩盖。杨心问的眼眶里流不出眼泪,他只是睁着干涩的眼,目睹着这一切。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指尖被人捏了一下。   他恍惚地转头,便见陈安道从轮椅上伸出手,又捏了捏他的指尖,像只调皮的猫,在轻咬他的指头。   “师兄……”   “我只见过一次画皮术,是你对我用的。”陈安道微微俯身,在他耳边轻道,“若有错处,便得交由你来了。”   还剩最后一句。   还剩最后一句“上求天道不见,便下请深渊临世。”   李稜望着那血阵,须臾顿足,喃喃道:“你愚蠢,懒惰,心智未熟,担着天下第一宗师的担子,却唯唯诺诺地活了一生,我如何能再将这一切交付于你?”   那天边欲开的裂缝骤停,场上所有长老齐齐起身,叶珉压低了眉眼,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却立时拧身朝陈安道抽剑而去!   杨心问举起椅子便挡,自椅子里穿过的剑尖被他一口咬下。   “陈安道!”叶珉和杨心问相持,只能厉喝道,“你想好了!今日这万人不死,死的可就是那千千万万人了!”   陈安道推开匣子,里头李正德的脑袋被寒窗阵冰封,双眼紧闭,还带着一丝傻笑。   陈安道的手还被绑着,十分艰难地将那脑袋慢慢地拿出来,“我不是阎王,生民各有其命,与我又有何干?”   “我的生死簿上只写了三个人的名字。”他将那头颅缓缓举高,对着今日的晴阳细细打量着,“我要杨心问和姚垣慕活着。”   “叶珉,你必须死。”   “上求天道不见。”李稜在那乱花间走上前,君子剑出鞘,悍然削断了那擎天巨香,“不见便不见!没了你,我才是第一剑修!” 第221章 请求   如若世间苦痛总如层峦叠嶂, 一山连着一山,一面遮着另一面,翻过一座, 便见下一座更高的伫立在前,而人生在世不过是翻过这一座座山的过程,那人又何苦心怀侥幸, 总盼望着下一次登顶之前, 看到的是一片辽阔的平原, 而非另一座高山。   人是给自己吊胡萝卜的驴。   陈安道以为自己这头家畜已然足够勤勉, 足够劳碌,他在磨盘前一圈圈转着,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活, 从未尥过蹶子, 从未挣脱过缰绳,只是埋头拉磨,等待卸磨杀驴的那一天。   可那一天他真的等了好久好久。   海腥味翻涌着,陈安道的手脚一片冰凉, 浑身的血液像是与海水一同被带走了,他的目光追在李正德架在自己脖子下的那柄窄剑上, 两唇张了张, 须臾又见合, 在那一刻他的惊慌与恐惧已然消失, 心脏在以一如既往的节律跳动着,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 任何的武力和招式在李正德面前都是笑话, 哪怕以性命相逼也只会落着一个被敲晕的结果。   能依仗的只有言语——只一句, 第一句, 第一句话,第一句话——   陈安道站在原地,微微抬起了眼。   他站在幽暗处,如诘问的亡灵般开口:“先慈她,是为何而死的?”   李正德的呼吸猛地一滞。   “是我天生灵脉,生而有异象所致……”陈安道缓缓开口,无神的双眼追着李正德飘忽不定的目光,“不,哪怕我不曾出生,她也一样会走上三元醮,被上官赞和盛衢分食。”   地上的血阵未干,香注的轻烟在这逼仄的洞穴间飘散,每一丝声响都有无尽的回声,陈安道的每一句话都有如万人齐鸣。   “她不是为了我死的。”   “她是为了你的出生而死的。”   李正德一时怔然,喃喃开口道:“别说了……”   “那么多人。”陈安道恍若未闻,“那么多人为你的降生而死。”   “别说了。”   “你还要再杀他们一次吗?”   “别说了!”   “李正德。”陈安道轻声道,“你连听的胆量都没有,怎么敢去死的。”   李正德嗫喏着,胸口剧烈起伏,他举着剑的手还在发抖,好像就要抓不住了。陈安道不着痕迹地扫过那剑刃上的一点流光,那是香火在其上的些许映射,如明灭的萤火,随着剑身轻颤着。   可他到底没有松手。   “……我知道。”李正德须臾道,“这世上恐怕除了叶珉,没有任何人希望我这么做。”   见李正德并未如自己所设想的那般就此放弃,陈安道竟有一瞬的恍惚。   他的师父一直是那么得怯懦而又毫无主见,任何事都像是需要别人帮忙拿主意,因为他是那么害怕被人责骂,若是他人指使他做的,那最后这通责骂便不会落在他李正德头上,这一切都并非李正德的过错。   李正德总是不愿承担任何的责任。   “可我总是想,用这么多人命堆出来的祭祀当真是对的吗?”   陈安道说:“这已非对错的问题,若你身死,叶珉的三元醮势在必行,彼时——”   “可我又想。”李正德打断道,“如果三元醮本身就是错的,那我呢?”   “如若出生本就是错的。”李正德露出了个有些害怕的笑容,怯生生地望向了陈安道,“我究竟是什么呢?”   陈安道竟一时没能回答。望向他的眼睛像是个打碎了杯盏的孩子,带着显而易见的害怕与讨好,是李正德每次做错事之后都会有的眼神,可那胆怯之后的眸色变得更深,如晕染不开的夜色那般宁静。   这双眼在想些什么呢?   陈安道忽然发现自己从未去细想过。   李正德垂下了眼睑,那香已烧去了一半。   “算来,我比你还小几个时辰。”李正德说,“还有岳华兰的血脉,连这幅模样也是你娘希望你生出来的样子,若不是李家养了我,我怕是得叫你一声哥。”   “……不过陈柏看见我时肯定膈应。”   “我以前还真以为他讨厌我是因为我棋下得烂。”   “……虽然我的棋确实下得不怎么样就是了。”   李正德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起来,周遭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在空洞中回响。   陈安道从未如此时此刻这般那么看不透一个人,李正德在他面前就有如一团迷雾,絮叨的每个字都被他拆分咬碎了去探究其深意,企图从中把握李正德的情绪。   可李正德就好像与平时没什么两眼,自得其乐地傻笑。   “我们山上以前就属我下棋最臭。”李正德回忆着,“杨心问一开始完全不会,被我压着打了两天,他就不乐意玩儿了,后来也没机会再较量,对他我可是无一败绩!那姚垣慕看着呆呆的,下棋竟然还行,跟我竟然不相上下!”   陈安道听着他的话意:“来日方长,和杨心问下棋并非难事。”   李正德便又傻笑:“那还是算了,再下我怕是下不赢他了。”   香燃尽了。   “师父!”陈安道再想不出什么计策,他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他没有办法了,双膝一折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狠狠地磕在地上,没完地叩首,“此事关系重大,决不能——”   “不能擅自行事?还是不能任性妄为?”   李正德忽然打了个响指,一片昏暗的蛊中霎时亮起了一片金光,那金光带着些珠光宝气,衬得李正德的脸都透亮起来,陈安道的眼被闪了一瞬,看不清李正德的样子,只能听见对方那依旧没心没肺的声音。   “你和杨心问都被那什么画皮术给弄得元神不稳,再磕下去小心真磕出个好歹来,这之后还得靠你来收拾呢。”   之后?什么之后?李正德身死之后的人间吗?可哪里还有将来?哪里还有什么之后,炼狱之中只有无尽延伸的苦痛。   “师父……师父——”陈安道惊慌失措,手脚并用地朝着李正德爬去,“李正德你给我停手!”   “诶,一个两个的孽徒。”李正德笑着拎起那剑,手已不抖了,“你们都要活久一点啊。”   陈安道在那片刺眼的光里茫然地摇着头,他的前额被磕得稀烂,发带松散,他忘记了如何站起来,跪趴着朝李正德而去。   他想象不出李正德自刎的模样,毕竟他的师父那么胆小怕事。   可当那柄剑划过那脖颈之时,很快,很稳,血线绽开,如桃花怒放在不合时宜的地方,李正德最后看他的眼里没有怯懦和动摇,像是个真正的得道宗师那样镇静而慈爱地望着他,似是原谅了这世间所有的不公和苦痛。   “师父……”陈安道伸手死死掐着李正德的脖子,企图将那些喷涌而出的血堵住,“你怎么会流血……你怎么……你怎么会……”   他连李正德受伤的模样都从未见过,从小到大李正德受过最大的伤也就是那次天涯咒。   “止血……要止血……”陈安道想写凝血令,可那柩铃已被拔了舌并不在身边,只有那散发着魔气的棺铃,仿佛在庆贺着深渊归位而得意地震响,陈安道一把抓起那棺铃往地上砸去。   “住嘴!住嘴住嘴住嘴住嘴!”   “你不能……不能……不能这样……你不能死……你不能……”   再度陷入黑暗的洞穴里,一声声喃语和呜咽淹没在海潮之中。这里就像是龙卷的中心,宛如墓穴般的死寂,而在百尸蛊之外,万灵悲哭,群魔动荡,李正德亲手落下的七道鬼蜮封阵悉数消散,与春苗一同自漫长的冬日中苏醒的,是那些藏匿了十几年未敢露于人前的邪魔。   三宗齐鸣警山音,七门四十二家在各处封地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悉数开启禁制,各地听记寮急传烽火流金令,可在这全胜的妖物面前依旧如螳臂当车。   陈安道感受到手心里的血液已变得冰冷,李正德已死的事实就在他眼前,在他掌心。   “怎么办……”   他痛苦地捂住了脸,随即手指骤然用力,甚至抠破了自己的脸:“怎么办?”   怎么办?   快想。   快想。   李正德为什么会死,姚垣慕为什么会助阵?叶珉开了条件——快想,是什么条件,能威胁到他们两个?显而易见是我,是我和杨心问,这样能保全我们二人,可他们为何能笃定叶珉要的祭品不是我和他?   除非他们亲眼见过另一对骨血和心魄。   无首猴还活着,只要叶珉设法让杨心问将它从心魄里解开,无首猴就是心魄的第一人选。骨血,问题是骨血,他们从何而来的骨血?   陈安道猛地咬住自己的手指,他赴京前那日让姚垣慕抄录的功法再次浮现在眼前。   姚不闻传给姚垣慕的功法,并非姚家的炼丹术,甚至不是什么内门功法,只是寻常的锻体术。就像姚垣慕一贯所学的那样,姚家千里迢迢将其带回家,不加管教,不督促其修习,甚至纵容内门弟子打压,却一定要他拜在李正德门下,有什么目的?   除了意外上山的杨心问,他和叶珉都是对世家而言重中之重,绝不能有闪失的东西,所以放在了李正德身边,受李正德的庇护。   姚垣慕重要在何处?   那磅礴得几乎怪异的灵力,不曾引气入体便被姚家带走的天赋。   “为何如今才想明白……”陈安道双眼猩红,“姚垣慕分明一直在我身边。”   杂念丛生,姚垣慕背着箱笼,端着小山样的信函狂奔,却被门槛绊了一跤的傻样,在他脑海里忽明忽暗。陈安道闭上眼,默念: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骨血心魄具在,元神自然也不成问题,叶珉还需要人命。”   下界已乱,要在妖魔的地盘绑上万个活人成三元醮几乎不可能。   把人带回山上?   “对……”陈安道说,“以避难为由将流民带回山上。”   可是,且不论粮食能供多少日,临渊宗根本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尤其是三元醮之事对宗中弟子还是隐秘,万人血祭准备的动作决计藏不住,宗内还有杨心问他们,叶珉藏不住的。   血祭必须被三宗和世家分摊。   岁时倒置,天地不辨,此间即彼间,天涯共此时。   四年前司仙台和阳关教便借天涯咒,将平罡城内的岁虚阵起在了临渊宗。   这是最好的选择。   哪怕不是唯一的选择。   可对于陈安道来说,这是仅此一招的生死棋。   他慢慢地松开捂着脸的手,转而去抓地上的那把剑。那把窄剑的剑身灵气蒸蕴,想来不用多久便能成灵,是柄不可多得的宝剑。   陈安道有些着迷地将那沾血的剑刃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下。   只要轻轻一划。   这样的静默只过了片刻,他移开了剑,将剑刃重新对准了李正德的脖子,双手高举,随后重重落下。   他抱着李正德的脑袋,一步步走出了百尸蛊。   刺目的阳光下,第一个向他奔来的是陈勤陈勉,落后一步的是雒鸣宗的长老,姚不闻和霈霖仙人紧随其后。   白沙依旧细腻透亮,海潮汹涌如旧,飞鸟盘旋在海面之上。   他听见了深渊归位的声音。   又或许深渊由始至终都在那里,如死亡一般永恒,此间消逝的不过是一个李正德。   不过一个李正德而已。   下一个该轮到谁了?   “家主!”   “陈安道!你、你手里的是——”   人群喧闹,陈安道被海之骤然提起了领子也不曾挣扎,只是紧紧地怀抱着手中的头颅。   “李正德死了。”海之平日里总是睡不醒的眼睚眦欲裂,“你怎么敢活着的?”   李正德已经死了,陈安道便已没用了。   作为陈家人,作为岳华兰的孩子,作为先天灵脉,作为骨血,作为李正德既定的容器,作为陈安道这个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只是杨心问还需要他。   “我要活着。”陈安道借着这一瞬的阻挡,将一个小小的锦囊滑进了她的袖口,“我不会死。”   海之察觉到了什么,稍稍一愣,一旁的陈勤陈勉立马把她挡开,将陈安道护在身后:“家主!你先走,我们——”   “我哪里也不去。”   长明宗毗邻平罡城。   当年他们就在岁虚阵上再起了一个天涯咒。平罡城内的百姓对长明宗积怨已久,此后必定大乱,比起收留流民,长明宗大可以以“平定暴乱”为由,屠杀平罡城内的百姓。   而那里有现成的天涯咒。   纸条包裹着的小竹筒被陈安道放进了陈勤的后衣领里。   “杨心问在哪里?”   “我不能留他一个人。” 第222章 晴日雨   那颗被冰冻的头颅外覆着白霜, 在春日晴阳的倒映下显得分外瑰丽。眉心间写画的咒令如太极鱼盘旋,千万灵丝受召而来,浓郁的灵场笼罩在整个天矩宫前。   和李正德全胜时期相比自然不足一提, 说到底不过是残存在遗体里的些许灵力,但,够用了。   平罡城富宁镇, 雒鸣宗临海台, 临渊宗天矩宫, 群起的天涯咒将三处连接在一起, 那埋藏在天涯咒之中的李正德的一点点血迹在此时召阵。   临海台上病民的呻吟随着海潮渐熄,对不起仙人站在其中,被海风扬起的一头蓬草乱舞, 叫他看起来就是个落魄的老头。   或许他本就是个落魄的老头, 只是沉湎过去的少年意气,豪情万丈,便误以为自己也配得上个“侠”字。待真正叩问他心可正矣,意可坚否之时, 他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无力的老人。   连直视他年轻弟子如芒目光的勇气都没有。   “如若年轻个三十岁,我约莫会与你站在一处。”对不起仙人垂眼, 自袖中缓缓抽出他的玉如意, “可我太老了。”   血阵之上罡风吹沙, 海潮汹涌如旧, 亘古如此。海之的披袄被风吹起, 发髻松散, 是很邋遢的模样, 可那双眼前所未有得清明, 一手抽出长鞭, 赤足踩地,站在流民身前,雒鸣宗的大半长老之前。   监理长老眼见阵势有异,惊惧道:“你对天涯咒做了什么!”   那天涯咒爆发出的并非纯粹的魔气,其中有磅礴的灵力与之交融,作为祭品的百姓的魂魄竟被抽出,朝着那阵中卷去!   “魂魄离体!”一名长老高喝,“这是什么邪术!”   海之不语,只重鞭地面,鞭身卷起一地白沙。   对得起仙人手中的玉如意骤然伸长,宛如一柄长枪横在手上:“海之,画皮术将人魂魄抽离,这与杀人又有何异?三相缺一即为非人,你这又是何必?”   海之回身绕鞭,指着那血阵,须臾道:“宗主,你可知秦葬为何自尽?”   玉如意已杀至海之眼前。   “因为他已没得选了。”   “我们难道就有的选了吗!”彦页捂住耳朵,把叶承楣越抬越高的后脑勺用力往下按,两人如同缩头乌龟躲在井里,“剑在姓陈的贱人手里,我们不帮忙,他把剑折了怎么办?”   城内屠杀流民的修士已发现阵有问题,集群朝着阵眼逼近。各种各样的法术箴言在上空交错,富宁镇上的岁虚阵里人来人往,那些旧日的残影很快就被修士捣毁,逼到这井里也不过时间的问题。   “这什么邪术要折腾那么久!”彦页被吵得要死,整个平罡城将死的百姓的心魄,都被扯进了这井中,朝着井下的天涯咒源源不断地注入,濒死的惨叫尚且萦绕在这心魄之中,吵得彦页心浮气躁,一边还要盯着叶承楣叫他不能擅动,“最多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能行行不行算了!”   叶承楣神色无比悲戚,悲戚过头的表情放在他脸上反倒显出些浮夸的搞笑来了。   “若三相不齐……与死人又有何异……”他出神道,“我们此番相助,当真是义举吗?”   “你他妈都成祟几十年了还在纠结这个?这群人被姓陈的抽魂是死,生祭三元醮更是死,你管他们怎么死的?只要剑能保住,这些关我们什么事!”彦页冷冷道,“这世上的人这么多,你若排不出个甲乙丙丁来,临到头你谁也护不住!”   “你自己选。”   彦页望着洞口处那迫近的灵力,自脊骨里抽出一杆长枪来,头也不回地对叶珉说:“选为生还是选你那道义,那是你自己的剑。”   只听一声巨响,洞口在瞬间被一道剑气破开!虚假的雨幕也被一剑荡开,如乱云狂卷的神魂齐齐发出尖叫,有些被当场击碎,剩下地本能往井的深处涌去。   乌云密布的天际,被剑气展开的阴翳之间有日光洒下。   彦页抬头,额角流下一滴汗来,咬牙看向那立于一线天光之间的人。   那人一身白衣,一手执剑,一手撑伞,渺然如那天光之上飘落的仙人,只是再看,那白衣污糟,长剑蒙尘,盘虬的长髯发白,双眼无神,于是又像是提线的旧木偶,一生都由他人的手指摆弄牵动。   他垂着眼,深深地望向富宁镇那跨过小河的桥。桥早就断了,这么多年也不曾有人再修,早已被人遗忘,就像那桥上的人,他至今也不知是否有人将那雨夜的两具尸首收殓。   叶承楣本能觉出恐惧,下意识问:“那是谁?”   “白衣送葬,一剑断三秋。”彦页说完踏地飞身,祭出浑身的兵刃绕身,挡在洞口前,朝那人抬了抬下巴,“你追查了那么久的案子,真凶岂不就在眼前?”   季闲微微抬眼,那浑浊的眼珠在彦页身上停留片刻,随后道:“彦家的兵匣原来躲在这种地方。”   “你当我是自己想来的。”彦页一边说一边负手,指尖微动,比划着让叶承楣藏深一点,“若是有法子出去,我还会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季闲恍若未闻:“彦家猖字红羽箭业已肃清,你可伏诛?”   “猖字红羽箭,下三等的耗材,连搭我的蝶骨弓都不配,竟还能掀出风浪来,我看你们仙门——”   话未说完,绘着黄叶芦花的纸伞便如蓬缨长枪飞来!彦页连忙侧身,伞尖划破他的脸颊,也瞬间堵塞了井口的通道,彦页扭身震枪,挑开伞面,季闲却已如鬼魅般飞身而来,踩在他挑飞的伞面之上,抽剑压来。   彦页微微眯眼,瞬息间盘算该不该躲,却听天空一声惊雷,那一线天光乍合,白色飞火如长钩索命笔直地劈向季闲!季闲神色微动,踏壁转身,躲过了这天外一击。   井壁被劈得焦黑,岁虚阵中还在游荡的虚影齐齐抽搐着,溃散着,雨幕缓缓散开,露出眼下灼目的晴阳,连那满地的积水,都如海市蜃楼,一眨眼就消失了。   叶承楣从地上捡起了季闲的伞,随后朝着季闲用力掷去。   季闲反手抓住,从遮住视线的长眉间隙里看到了叶承楣。   和他的父亲长得一点也不像。   “叶家距不世之功只一步之遥。”季闲合伞,“为何为了邪物阻我?”   只叶承楣的身遭乌云密布,作为这岁虚阵真正的主人,此间的方位、吉凶、岁时、皆在他掌握之中。他自无形里变幻出一把长剑,剑身覆金,似有成灵之相。   他咬了咬牙,拿着那柄剑站在了彦页身前:“不世功还是千秋罪,如今也说不清了。”   “我与人约好,要看着他长大,当符修还是剑修都可以。”叶承楣攥着剑的手青筋外露,望着当年他也曾憧憬过少年天才,一字一句道,“这很重要。”   一旁的彦页闻言愣在了原地。   季闲转剑沉声:“比叶家百年声誉还要重要?”   叶承楣说:“比任何事都重要。”   季闲便知此事再无回旋的余地,须臾眉心剑光乍现,嘴角却微微弯了弯。   “这很好,你能知晓心中真正所求。”两相剑出,锵然声间,他叹息道。   “不似我彷徨惘然,一无所得,终其一生,也不过随波逐流四个字。”   飓风席卷着整个临渊宗,新抽的枝叶被生生扯断,汇入天矩宫前涌动的风云,似陆上的龙吸水直冲天际。飞沙走石,树折根起,只有那阵眼中心如墓穴般沉闷,不见丝风,只那磅礴的心魄源源不断地注入了李正德的头颅。   “画皮术!”   在所有人都陷入惊惧之时,只画先生大叫道:“他怎么会这个!”   杨心问也有一阵恍惚,须臾想起陈安道方才说的话,回道:“我们对他用过一次。”   画先生悚然:“可那就一次!而且、而且术式还没结束就——”   “已经够了。”杨心问转回视线,紧盯着叶珉念咒的唇,“对他来说够了,再用那些兔子摸索没看到的那部份,他不会失手的。”   “他是不会失手。”叶珉冷冷道,“可他不失手,就是置天下苍生于死地!你可知这一月不到死了多少人,没有三元醮,那些人又该怎么办!”   杨心问这几天养在陈安道的身边,他这身皮肉跟水藻样的,见了骨血就能长好,虽灵台尚且不稳,可也还没傻,眼看着几个长老齐齐围上来,立马转身抄着陈安道的腰跑路。   春时柳霎时分藤追来,杨心问灵台剑碎,只剩个元神之形而分不出剑意来,只能猴子样的上下腾跃,勒着陈安道的腰道:“师兄,小心咬了舌头!”   陈安道紧抱着那头,眼见那黑潮源源不断地涌入,竟还能分神去看杨心问,眼里的柔情快把杨心问都泡软了,配合着那颗头看起来格外诡谲。   杨心问看不懂诡谲在哪儿,险些被关华悦的灵宠挠了腰,也要偏头去亲一亲分明在跟他索吻的陈安道。   “师兄啊。”亲完之后杨心问两腿一夹那仙鹤的脖子,荡了上去,“其实仔细想想,我们两人一头和和美美地被乱箭射死好像也不错。”   陈安道轻轻摇了摇头,又仰起脖子去亲杨心问的下巴。   杨心问很体贴地伸手盖住了李正德的眼,低头又回应了下去。 第223章 出逃   这视旁人如无物的作派属实威震八方, 连似毒蛇出击的藤蔓都凝滞一瞬,姚不闻震惊不已道:“你们!你、你们——”   关华悦银针出帘,漫天冰棱般朝着杨心问飞去, 眉间莲花形显。杨心问立刻抱着陈安道后撤,可那仙鹤却在此时张开长喙钳住了陈安道的衣角,只这一瞬的凝滞, 那针便已逼近眼前, 赫然是朝着他怀中李正德的面中而来!   陈安道背身要挡, 杨心问当即扯过那仙鹤的翅膀, 只听一声凄厉的鸣啸,仙鹤的白羽霎时消融出数个空洞。   “百田!”关华悦惊叫,可随即又自那空洞里看到了令她绝望的一幕。   那黑潮将尽。   临渊宗、雒鸣宗、平罡城, 上万祭品的魂魄, 就要全部注入这颗头之中了。   “不可……”关华悦的嘴唇颤抖着,“不可!”   如果这次的三元礁没能成功。   如若这上万的人命被毫无价值地剥夺。   他们不就是单纯的刽子手了吗。   “住手!”姚不闻越过呆愣在原地的关华悦,几乎是扑倒在地,“你们想干什么, 你们无处可逃,又为何要、为何要——你们逃不了的!”   他们处在禁制之中, 外不可进, 内不可出, 杨心问全盛之时或许有机会只身脱离, 可如今灵脉已毁, 再加上一个累赘, 他们绝不可能逃走。   更别说陈安道的颈上还有梵咒锁链。   杨心问比他们更清楚这件事。   他对陈安道想做的一无所知, 更无从得知能否成功, 是否正确。   只是, 如果破坏了这次的三元礁意味着对全天下的背叛,他希望自己是陈安道的共犯。   无论生死。   那汹涌的黑潮汇聚成型,对他们的围捕也已迫近。杨心问抓着仙鹤的脖子站在了天矩宫的屋顶,四下再无出处,手持仙剑的长老和弟子织就一层金网,将他们团团包围。   听猎户说,上山捕猎时,需要有人在前面敲梆子,惊扰野兽,将它们赶到一处,其他人再将其一网打尽。   “还真是没拿我们当人。”杨心问放下了陈安道,“罢了,这群人一贯如此。”   “陈安道!”   最响的梆子敲了起来,叶珉再无法维持方才的从容:“为了阻止我,你不惜搭上全天下人的命,你当真担得起这罪责吗!”   诘问震耳欲聋。   “你谁也救不了!你只是在害人害己!”   杨心问听到自己耳边响起一声不耐的叹气。   这叹气听起来有些孩子气,情绪外露,毫无掩饰。   陈安道慢慢地扭过头,从杨心问的怀里抬起头,厌恶地看向叶珉:“全天下?”   晴空鸟语,天矩宫顶一览无余,那纯粹的嫌恶似乎叫这万里无云的天际都笼上了阴翳,周遭静了下来,陈安道略显沙哑的声音似一声压抑的春雷落在天边。   “让全天下的人都陪你去做那场美梦吗?”   几位长老俱是一怔,不知他所谓何事,只是茫然地看向叶珉。而叶珉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他们,骤然转过了头。   无需在人群里寻找。   那巨鼎就在眼前。   青铜的三角巨鼎悬立在那堆死尸的正上方,古朴的纹路中夹杂着锈迹和刮痕。那上面并没有传说中的人猴起舞,只是寻常的回字纹,光从外观来看甚至有些不起眼。   鼎上升起了缕缕白雾。   无首猴坐在鼎的边缘,盘腿抖着,一手拎着姚垣慕的后衣领扔进了鼎里,居高临下地看向叶珉。   或许是叶珉此时怒目圆睁又惊惧不已的表情取悦了他,他多看了两眼,发出了像猴子一样的“叽叽”的笑声。   叶珉怒火中烧,手心的扇骨应声断裂:“无首猴,你多年求索的梦里桃源,成功已近在咫尺,为何要叛!”   无首猴用右手挠了挠左肩,摇晃着自己不存在的脑袋说道:“叛这词儿太重了,说来不好听。”   一旁的长老和弟子却已听出不对,姚不闻攥紧了春时柳,怒道:“叶珉,陈安道所言可是真的?”   “你将我阿姐的牺牲当作什么!”叶珉依旧森然地望着无首猴,他将折断的扇骨作锤,重击桌面,有节律地敲击出一阵小调,“休想临阵倒戈,休想,休想!”   他越是愤怒,其他人的疑心却越重:“代宗主,那妖猴所谓究竟何事!”   “什么梦里桃源?”   “到底——”   巨鼎锵然一声,高空梵文织就的禁制霎时分崩离析,破碎的金光如照入丛林间的晨光。   杨心问抬头,那碎光似是要落到他眼里。   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人推了推自己的胸膛。   “你该走啦。”陈安道项上的锁链隐隐发着暗光,他抚摸着杨心问的脸,“我不想把你交给他,但现在似乎已经别无选择。”   杨心问一怔,反手抓住了陈安道的手腕:“你要留下?”   陈安道垂眼,偏过头露出了他的锁链:“这是画地锁,一旦踏出了界定的距离,它就会将我绞杀,我走不了,也不打算走。”   他将李正德的人头推到了杨心问的怀中。   “带走他们。他们从骨血里抽出的时间很短,元神未散,或许还有救,你带着它和姚垣慕走。”   “我不要!”杨心问就快捏碎陈安道的腕骨了,“你想甩开我一个人去死,门都没有!”   “我不会死。”   陈安道扬起头,面色阴沉地看向那鼎上与众人周旋的无首猴。无首猴在鼎上嬉皮笑脸地望回来,看着陈安道像是恨不得现在就手刃他的神色,反而越发愉快。   “……你和姚垣慕离开,他们就不得不保住我这个骨血,或者逼叶珉生下一个女儿,无论如何在找到下一个骨血或者心魄之前,他们不可能杀了我。”   巨鼎的影子打在天矩宫之上,随着无首猴的动作而腾移。杨心问看见陈安道的脸一半在阴影中,一半在光里,那光下的脸能看见细微的金色绒毛,随着每个字句落下而轻微地颤抖着。   “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救我。”   再没有迟疑的时间。   杨心问对着陈安道的手腕猛地咬下,随后松口,朝着被破开的禁制穹顶飞身而去,三条藤蔓被叶珉的著我十诫附上了不怠戒,急如飞火,霎时缠上了杨心问的脚踝。   杨心问当即旋身,在天矩宫的金乌翅沿踢断了腿,立马又生出了新的,踩着藤蔓悬空一瞬。   山风拂面,乱发遮掩了他的视线,而后又被吹开,此处能俯瞰整个临渊宗。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看这个地方。   巍峨的,宏伟的,神圣的,虚伪的,肮脏的,平凡的。   “这小孩儿,可别睡了,我带着你们两个要逃可没那么容易。”无首猴拗过脖子,对鼎中努力想爬上来的姚垣慕说,“就属你灵力多得没处使,你带你大哥。”   姚垣慕由始至终没能插上一句话,茫然地扬起头,只是无力地敲着鼎壁,试图从里面出去。   无首猴看着他的表情,“啊”了一声。   “哎呀。”无首猴看也没看,反手抓住了朝它飞来的藤蔓,“看起来还有人不愿意呢。”   “你们谁也别想跑!”禁制已破,姚不闻也无暇去跟叶珉算账了,当务之急是要把至少一个心魄和那颗人头留下来,“杨心问,我念你年少无知,不知轻重!你若就这么走了,不仅叫这万条人命付之东流,更是——”   他话未说完,一股灼热感便涌了上来,姚不闻一惊,但见自己的春时柳生出的藤蔓被无首猴握在手中,一簇黑火自那掌心窜出,沿着藤蔓迅猛无比地朝他烧来!   “哪来的邪火!”   姚不闻身前的弟子立马挥剑断了这火索,眼见那落下的藤蔓已被黑火吞噬成粉屑,残火落在天矩宫顶,竟是将那瓦片都烧穿,一路跌进了天矩宫中。   而姚不闻的面色更是惨淡,他知晓无首猴已有静水境的威能,可他同样知道无首猴研习的是心魄道,除了幻象术之外,对别的邪术钻研不深,如果他和关华悦联手对敌,想从这猴子手上夺回那两人一头应当是不难的。   至少在当年无首猴离开临渊宗的时候是这样的。   应该是这样的。   “啊,你说这个。”无首猴手掌朝上,甩了甩手腕,无所谓道,“小友啊,这可不是什么邪术,是你们老祖所创的仙术,叫什么来着,永……永……,啊,对对对,永流金,叫这个来着,简直不知所谓,我头回听见时也觉得——唉!”   话说一半,关华悦的银针已从身后刺来。无首猴连忙起身,却见那针即刻变向,朝着姚垣慕飞去。   这蠢小子还在无知无觉地叫着些乱七八糟的事,那银针已经逼到他面前了!   “啧!”   无首猴只得回身敲鼎,罡音震落了一片冰棱般的银针,而关华悦已经和那只断翼的飞鸟呈夹击之势朝杨心问冲去!   “列阵,凝神!”姚不闻见势厉喝,“心法不要停!决不能让他们跑了!”   那边的无首猴抓住机会立马抬鼎升空,可杨心问没有剑更没有灵力,无法御剑飞行,眼见着那鼎已要离他越来越远了。   关华悦的长剑已逼至眼前。   关华悦的剑尖闪着虚幻的光,杨心问仰首望向那渐远的巨鼎和鼎上朝他伸手的无首猴,须臾收回了视线,回过头,看向了陈安道。   杨心问那双琥珀色的眼里是人力难以雕画的复杂纹路,好像在流动,好像在每个眨眼的瞬间变化,陈安道伸出了手,分不清是想要挡住朝杨心问刺来的剑,还是想要触摸那双眼睛。   日光灼目无比。   杨心问在那剑尖下朝着陈安道笑出了声,带着些许报复的快意。   陈安道的眉心震抖不已:“你——”   “你得亲自送我一程。”杨心问忽然将手里李正德的头往后一扔,落在了无首猴的手上。   关华悦没能先行夺下那人头,却也无半分犹疑,径直刺穿了杨心问的脖子。   对于人来说,这一剑就够了,但是对于魔物来说不够,关华悦的左手也搭上了剑,注灵横推,将杨心问的整个人头给切了下来。   而杨心问甚至没有扭头看她一眼。   就在关华悦要抽剑的刹那,陈安道忽然起身,抱住了杨心问飞落的人头,几步上前,朝着高空猛地扔了出去。   那颗人头与烈阳重叠,飞旋的血液有如光圈四溢,一举冲出了剑阵!   众弟子一愣,只关华悦不管不顾地追上,随即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叫他们终身难忘的一幕。   那颗飞旋的头颅在日晕下如含笑的佛陀首,迅速抽出了经脉,倒落的躯体在一瞬消失,随即便见一个完整的人凭空出现在了高空。   脖子上那一圈血线是最后残留的,也迅速在他们眼前消失,仿佛那不是个确切的断面,而是一线可以被轻易抹除的血迹。   魔物。   魔物。   “魔物!”关华悦厉喝上前,在心底的某处分明知晓这不过徒劳,仍是对杨心问刺出了下一剑,也就在她出剑的刹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   像是在答谢她一样,杨心问没有躲,任由她削断了左腿的膝盖,而后右膝微屈,踩上了那血染的剑身。   轻盈的,似春枝之上的小鸟振翅,只震落了些早春残雪。   而后轻轻地落在了那已高远而去的巨鼎边缘。   无首猴伸出的手落了空,只能尴尬地收回,在兜儿里擦了擦。   “别看了。”无首猴说,“这才逃了第一步呢。”   杨心问捂着刚连上的后颈,慢慢扭了扭,望着视野里的陈安道被团团围住,刀斧加身。   “大哥……”姚垣慕抓着他的裤脚,“为什么——”   无首猴伸手拍拍他的肩:“看吧,小友,我是不是早就说过,你该到我身边来,我们才是——”   “我不觉得我们有生死与共的交情。”杨心问骤然打断,接过了无首猴抱着的人头,低头望向那御剑追击的修士们。   “可悲的是,我似乎确实和你待太久了。”   “你在想什么,希望我做什么,我好像都能猜出来。正如你应该也知道,我现在打算做什么。”   无首猴朗声大笑。   “不错不错。”无首猴笑得前仰后翻,在鼎里腾跃不止,“不是叶珉,不是陈安道,只有你我在这一瞬能明了的事。”   “只有我们才能给这出闹剧谢幕。”   杨心问偏过头,看向无首猴此时在他眼里倒映的陈安道的脸。   “不。”杨心问说,“是我结束这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手感冰凉,删了写写了删,感觉是这阵子忙离职导致输入太少了[托腮]但再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打算先硬着头皮写完再回头修,宝儿们可以先屯屯等完结修了再看[比心] 第224章 惊鸟飞   惊螺响起的时候, 彦度飞正操着匣里的一枚短钉,朝着封灵阵的阵眼慢慢移动。   不远处用来收容难民的死牢里传出些咿咿呀呀的唱调,是《清忠谱》*的唱段, 本就有杜鹃啼血的凄厉,在这牢狱之中便更显森然。   彦度飞叹了口气,只希望那老翁别把看门的唱醒了。他被吊了快半个月, 前几天才因为死牢要用来停尸, 才被放进了普通的牢房。   他是所有参与叛乱的弟子里被吊的最久的, 可能是因为他确实冒头, 也可能是因为他姓彦。   无论如何,总归是活着转进寻常牢房里了。更没想到柳暗花明,收缴的法器竟都堆在了牢房前的石台上, 他的兵匣也在那里。   大多数修士失了灵力, 便无法操控法器,除非是器已生灵。但他们彦闻两家都有自己独有的法门,哪怕被封灵阵封了也能驱动。   钉子尚未钉进去,便听宗门惊螺震响, 他连忙把钉子控到牢房的阴影处,与此同时打瞌睡的弟子猛地坐正, 擦了哈喇子, 神色肃然地站起身。   惊螺是宗门急召用的传讯法器, 优先级在其他所有事项之上, 哪怕是牢房才锁一半也得立马丢了钥匙去集合。   那瞌睡的弟子完全醒了, 连滚带爬地冲出了牢房, 彦度飞见他走远, 立马用那峨嵋钉打穿了阵眼。   滞涩的灵力再度运转起来, 彦度飞深吸一口气, 破开牢门。   可走出牢门后,他却又有些恍惚。   自己该去哪里呢?   除了自己以外,大多数人都被早早释放以腾出地方收容难民,想来外界已然大乱。他亲眼见到陈安道抱着李正德的脑袋走出来,这事儿肯定没错,自己逃出去了,在这邪祟横行的下界,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正犹豫着,他便听见惊螺又响了起来。   连响两次螺音,想来是出了大事。   彦度飞浑浑噩噩,拿上了自己的兵匣,犹豫半晌,还是循着惊螺指引的方向去了。   那老翁的唱调在身后渐轻。   “天意堪必,天意堪必……默转君心匪石。”   穿过白沙地,漆砖廊道,黑白交错的行径之路上,只有他一人规律而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惊起了一只落在窗框上的飞鸟,他抬起头,那鸟便扑闪着翅膀要逃,可不知怎的却没能飞起来,从窗框上猝然跌落。   他的心跳莫名停了一刹。   紧接着海螺里又传出了海潮的响音,彦度飞回神,从那不知生死的飞鸟身上收回视线,往临海台跑去。   他躲在临海台不远处的礁石旁边,见临海台上密密麻麻地站着临渊宗的弟子。他们围着一个巨大的血阵站着,血阵的中心有一人女人披头散发地坐着,膝上盘着一根长鞭。   那女人浑身浴血,早已没了生息。   彦度飞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邪祟杨心问、无首猴,携□□姚垣慕,持旧深渊的头颅逃往鬼蜮,临渊宗和长明宗的门人现已合流追击,我等也当助一臂之力。”   对得起仙人的声音嘶哑,年岁的车辙在他的胸腔里碾过一道不愈的伤痕。   他对着众人说话,浑浊的老眼却没能从海之的尸首上挪动半分:“此事不强求。”   虽是不强求,可在场的人人都知眼下是什么情形。   追入鬼蜮是死,龟缩不前也是死。   他们没有退路。   讨魔的队伍浩浩汤汤,在禹州一线与临渊宗、长明宗的修士汇合了。彦度飞混进了队伍里,却又说不出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不过如同被海潮裹挟的泡沫,沿着那起伏的波纹,朝着不知终幕的终点飘去。   他本以为要混进队伍中需要费不少功夫,他一个囚徒,自然不能和自己同门的人待在一处,只得混进临渊宗和长明宗的人里。这两大门派向来盛气凌人,看不上雒鸣宗出身的,彦度飞觉得棘手,可谁知这一路上竟无人轻慢于他,只是寻常待之,仿佛看不见他那一身粗布衣。   门规宗训,道法理则,那么多的教化叫人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到头来真能去了那一身威风的,竟只有人人自危的此时此刻。   事件百般不平事,唯死亡视万物如刍狗。   奔波数日,彦度飞从同行的修士那里知道了不少秘辛。   比如长明宗在平罡城里养岁虚阵,岁虚阵不知为何碎去,随后暴出了一起惊天血案,说是数十年,十几条牙行线,近千人在富宁镇上被拐杀,且此事与长明宗长老脱不开干系。   又比如临渊宗的代宗主叶珉,原来竟暗中与那妖猴勾结,要借深渊之力,将天下之人的魂魄悉数网入一席朝露之中,叫此间再无生死离别。   “他们犯了这样大的事,竟还能安然无恙?”彦度飞闻言,不免觉得自己很冤,他虽然伙同长老监禁了宗主,又意图坑杀叶珉,可到底没成,却也被关了这些时日,这群犯下滔天大罪的人,倒是半点惩处都没有。   “眼下情形不同,他们是要紧的战力,再大的事……”那临渊宗的弟子吞了枚丹药,眼下一片乌青,“也得等把那几个邪祟抓回去再说。”   那人说完便阖眼躺下,嘴里哼起了不知哪儿的戏曲。没有唱词,便显得那调子有些奇怪,应该是热热闹闹的一出戏,听起来却格外落寞。   周遭一片昏暗,明火诀在尘沙里摇曳。他们不眠不休地追了一个月,一路上与不少邪物交过手,伤亡不多,但劳神费时,从长老到弟子,每个人都看起来狼狈不已,不仅是□□上的疲惫,更是心里的无望。   已经一个月过去了,就算他们把人抓回去,那些被抽离的魂魄当真还能复生吗?   没有人将这疑惑问出口,像每头蠢笨的驴子那样,穷尽此生都不会问,眼前的胡萝卜究竟能不能吃到。   只是奋力地往下跑。   哪怕沿途遇见了被妖魔驱赶的百姓,他们也没有停下帮手。   哪怕人头被串在旗杆之上,在一片火光里起伏,断颅的长发如旌旗飘扬,宣昭着一场屠杀的胜利,他们也没有多看一眼。   哪怕站在鬼门关之前,他们的步伐也不曾停滞半分。   鬼蜮的风沙在岩层间哭嚎。   早已习惯了血腥气的他们甫一踏入鬼蜮,那股已融进这片大地的血气和魔物的恶臭却无端消失了。   “戒严,列阵!”叶珉发号施令,几个宗门的长老没有人摆架子,纷纷传令下去,三个宗门各成雁形剑阵,朝着鬼蜮深处走去。   不见鬼怪,不闻人声,光秃秃的黄沙戈壁似一方坟冢,孤零零地伫立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里。   一旁的人唱出了声:“罢!恁地腐烂,还要完好怎么!   离黎明还有一个时辰,天幕的星光寒芒闪烁,似被打破的琉璃盏落入水面,又冷又利,照不清前路,只衬得这夜越发幽暗,隐约有夜行的鸟飞过,彦度飞不知道它是否能活着越过这片鬼蜮,只是从内心深处这么希望着。   “怎么了?”   他看得太久,旁边那爱唱曲儿的人停了停,出声问道:“有什么异动吗?”   “不……只是看见了一只飞鸟……”   “这地方哪有什么飞鸟啊。”另一个长明宗的弟子扭头道,“只有会飞的妖兽而已,别盯着看,这群长翅膀的妖兽眼神很好,看到发亮的东西就会激动,你小心眼睛。”   “是吗……”彦度飞迟疑道,“乍一眼看像是寻常的飞鸟。”   而且朝着他们前进的地方而去。   “休整结束了。”前头的人纷纷站起身来,抽出了剑,“日出前可能就要交战了,都做好准备。”   一月的追击消磨了所有人的斗志,他们像是被驭尸人驱赶的尸体,麻木地横跨了大半个北岱,哪怕在要迎敌的现在,也不见多少人振奋起精神。   “无论赢不赢都不一定能活啦。”一人说,“只是我家里早就没人了,也没什么牵挂,死就死呗,至少瞧着壮烈些。”   又一人说:“比起去做什么莫名其妙的梦,死在邪祟手下听起来也没那么差。”   还有人说:“反正都要死了,至少宰了那个姓杨的叛徒先。”   只有唱曲儿的那人没说话,他好像哼到高潮的部分了,轻易不肯断。   彦度飞勒紧了兵匣的背带,对着夜空长出了一口气。   不眠不休地追到这里,自己又到底想做些什么呢?   或许是太累了,彦度飞有一瞬的恍惚,自己好像忽然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前是一座红火的戏台,没有戏子在台上,或许是幕间,而周围有许多旁的听众,只是面容匿在暗处,他看不清。   再一眨眼,那幻象又消失了,想来是旁边的人唱了太久,才叫他有了这样的错觉。   “快跟上。”   周遭有人喊着,看到寨子了!   鬼蜮之中没有城郭,只有几个相邻的寨子。那寨子里住着各种各样的魔物和邪修,据说在仲夏之夜里,那寨子的虚像会在千里之外的海面上出现,变成海上的鬼城,魑魅魍魉踏水而行,浪涛声掩盖了那些魔物的厉声狂笑,只剩那影影幢幢的鬼形,似乎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有鸟叫。   彦度飞抬起头,红光自透亮干净的天幕中射出,那洁白的飞鸟沿着那一线天光疾飞而去,他的目光追在那飞鸟之后,落在那鬼寨的最顶端的草盖之上。   草盖上坐着一个少年,那少年背对着方出的圆日,坐在草盖上,两条腿悬了下来,双手撑在两侧。   叶珉喊了些什么,彦度飞没有认真听。他只是看着远处杨心问背光的那张脸,没有恐惧,也没有得意,长而密的羽睫低垂着,神色平静,带着些微不可查的哀伤。   像是在为谁送葬。   “*天日重光,欣遇着天日重光。今日里拜新恩,紫泥三降,惊醒了短梦黄粱。”   彦度飞忽然明白了。   他再度置身在那戏园里。戏台亮了起来,三弦骤响,曲笛再出,周围响起了喝彩,他看清了在他身边的听众。   “听什么曲子?”秦葬拧着眉头问,“岂不曰玩物丧志,自甘堕落!”   “别这么说,劳逸结合嘛。”海之伸了个懒腰,“而且这都快结束了,对吧,度飞。”   彦度飞一愣,怔怔地望着他们两个。   随即轻且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嗯。”彦度飞放下了自己的兵匣,像是卸下了千钧的担子,与那一众他或认识或不认识的亡者一同看向了戏台。   “这是最后一折了。”   //   *取自戏剧《清忠谱》 第225章 人鬼   有鸟鸣声。   杨心问缓缓睁开双眼。   入眼的是姚垣慕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魔物的碎骨还在胃里摇晃,让杨心问觉得不太舒服,他捂着胃, 靠着身后的柱子站起来,慢腾腾地走到姚垣慕身旁,用鞋面踢了踢姚垣慕的膝盖。   “受不了的话, 我能让你睡过去。”杨心问的语气温和, 温和得不像他, “等醒来的时候,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残破的吊楼上连屋顶也千疮百孔,这楼上最大的空洞,是一日前被杨心问击落的一个邪修砸出来的, 星夜如同一片补丁缝在上面, 投下一片惨白的光柱。   姚垣慕在那光柱中发抖。他干燥的手指正在掉皮,指尖不住地撕着那些将掉不掉的白屑,被撕薄的皮肤下透着红,很快就要流出血来了。   这一个月他滴水未进, 粒米未食,清减了些, 那宽大的弟子服也显得空。   “先吃点东西吧。”杨心问对屋顶那大洞边晃荡的无首猴说, “弄点吃的来。”   无首猴盘着腿, 正认认真真地数星星, 被杨心问打断, 叹气道:“鬼蜮里哪来的活物, 魔物倒是还剩一点, 这位小友有忌口吗?”   杨心问竟然还真迟疑片刻后问:“魔物你吃不吃?”   “我不要!”姚垣慕把头从臂间抬起头来, 那双小眼下生了乌青, 眼窝凹陷,显得大了不少,“大哥,跟我回去吧!”   姚垣慕说着,两手撑地,竟是朝着杨心问爬了过来:“还来得及,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   “来得及什么?”   杨心问看他:“来得及将外面设下的祭阵抹掉,还是来得及把那些人的神魂归位,把他们重新被投进三元醮?”   姚垣慕已经爬到了杨心问的面前,直起上半身抓住了杨心问的衣角,哀求道:“无论哪种都比现在要好,大哥,我们如何能…如何能…”   杨心问蹲下身,握住了姚垣慕的手,随后扯开。   “不是我们,是我。”   “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你只是我为了保住师兄才不得不带走的人。”   “你不过一介局外人罢了。”   姚垣慕怔怔道:“大哥……”   “看好师父的头。”杨心问打断道,“若此事能成,他们,还有蛛网里的那些人,都能重新作为人活下去。”   “巡鸟飞回来了。”无首猴抬起一边的胳膊,一只白鸟落在他手臂上,无首猴朝他嘬了嘬,那鸟便嫌弃地背过身来,用屁股朝着他。   无首猴哈哈大笑,随即又立刻冷下脸来,对姚垣慕道:“这个活的,还新鲜,你吃不吃?”   杨心问抬头:“追兵到了吗?”   “等了他们这么多天,总算是到了。”   “多少人。”   “不到一千,但是所有有名有姓的老不死都在,巨啸境以上的几乎是倾巢出动。”无首猴顶着陈安道的脸吹了声口哨,“应该是够了。”   杨心问点了点头,踏地飞上了屋顶。   姚垣慕看着他就那样远去,伸出的手最终没能抓住任何东西。   杨心问落在了无首猴旁边,从他手里接过了那只白鸟。   “还剩一个请神的。”杨心问一手拂过那海巡鸟的羽翼,“我不会让姚垣慕做这件事。”   无首猴说:“当然,如果连请神的活儿都让别人做了,我这天底下头一份的老不死还有什么用?”   杨心问冷眼看他:“无论你想做什么,你当真觉得自己能如愿吗?”   “尽人事,听天命。”无首猴说,“你的诞生已经是这天命给我最大的惊喜,我当然有理由接着下注。”   “哪怕你根本无法见证那一天的到来?”   “或许小友能给我托个梦?”   “白日做梦。”   “哈哈,真无情,我顶着这张脸你也忍心说这么重的话?”   “就是因为你顶着这张脸。”杨心问的眉间跃动着杀意,“你怎么敢的?”   “冤枉,是你对他日思夜想我才会是这副模样的,你忒不讲道理了。”无首猴摇头晃脑,“我要去焚香了,你别背后捅我一剑。”   那巨鼎化形,悬在夜幕之中。远处隐隐得见天光,万里无云,无首猴看着那鼎,手心燃起黑色的火焰,笑道:“今个儿天气也不错啊。”   杨心问看着那漆黑的火苗,须臾道:“梦魇之中,倒是不曾见你用过这招。”   “那是自然,我本也不愿用这永流金。”无首猴顿了顿,“这是我师父当年用来烧我那鼎儿的火。”   “你恨他?”   “不,我怕他,所以趁他疲弱,我杀了他。”无首猴点燃的香,是一串被竹竿串起的魔兽尸首。永流金一点点吞没那些尸身,散发出的气味却带着淡淡的花香。   那是什么花的气味?   “这么多年,我总害怕他是对的,我是错的。”无首猴开始在身上写祭文,“结果穷尽此生,兜兜转转,我却是在证明他的高瞻远瞩。”   杨心问皱眉:“提刀客到底想做什么?”   无首猴的笔尖一顿,随即扬起手,笔尖朝天:“我给两个人讲过这个故事,一个是叶斐,一个是陈安道。叶珉继承他姐姐的遗志,给出了与我一样的答案,陈安道不肯由我摆布,现在或许轮到你了。”   “我不想听你讲故事。”   无首猴笑笑,用笔杆挠了挠头,无奈道:“瞧瞧,遗言都不让我说长点,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那我精简一些,只问你三个问题。”   “我没兴趣。”   “第一,飞升究竟是什么?”无首猴像是听不见他的拒绝,兀自道,“第二,灵力凝聚于修士体内,待修士飞升,那灵力也被带走,再回不来,那岂不是只减不增?”   现今的杨心问浑身萦绕着阴郁的气息,竟是对无首猴的喋喋不休动了真火:“我说了我没兴趣!”   无首猴张开双手,如拥抱苍穹般将整个星夜揽入怀中。   “第三,邪神应人怨念降下堕化之力堕化之,这堕化之力随着愿望实现,便带着许愿之人的魂魄一同归于深渊,再被炼化为更强大的堕化之力,为何堕化之力却又只增不减呢?”   一声锵然,剑刃已经抵在了无首猴的胸腔:“我对你,对提刀客的夙愿毫无兴趣,无论灵力的来源是什么,深渊的本相又是什么我都不在乎,因为今日我就要了断一切!”   “小友,你掩耳盗铃。”无首猴痴笑,“世上只有死亡才能算了断,可你已永恒,在千万年后,你仍是今日的杨心问,还是下一个深渊?”   “我就是我。”杨心问目光森然,“我只能是我。”   写就的祭文在无首猴身上如绞索般蜿蜒,他像是变回了被采生折割的那只人猴,浑身绑着锁链,在高高的祭坛上,绕着那黑火跳着诡谲的舞蹈。   “那便祝你千秋万岁!”剪影摇曳着,“永垂不朽。”   地平线上日已将出,金色的光辉照映着对面涌现的白潮,杨心问回身,最后看了一眼向那灼目的晨光,随后跃至最高的草房之上。   围剿他的人已经到了。   那如草芥的白潮。   那如血海的白潮。   喧嚣声里,叫骂声里,却又晕染着最绝望的底色。每个人都如行尸走肉一般冲他挥舞着刀剑,只有叶珉的双眼里天光跃动着,从左眼,再到右眼,那是在灰烬里不灭的火星,哪怕在所有人都已放弃的此刻,他的杀意也没有半分动摇。   “杨心问。”叶珉的长剑隔空遥指他的眉心,“不要再负隅顽抗了,跟我回去,你和陈安道不会有事的。”   杨心问垂眼看他:“在梦中吗?”   “我们不会任由叶珉这般行事的!”姚不闻站了出来,“将人首交出来,老夫以性命担保,绝不会让叶珉如愿!”   霈霖仙人不欲多言,已要抽身向前,也叫姚不闻拦住了:“如今再做这种无谓的争端又有何用?”   霈霖仙人的神色空洞,雨泽剑在她手中摇摇欲坠:“除却生死相争,我们又能怎么办?”   “杨心问,你到底想做什么?”关华悦朝着那高楼走近了些,“闹得天下动荡,鸡犬不宁,这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浑圆的太阳从那楼顶跃出,连绵的草楼似在故事结尾方浮现的仙阁,金边镶嵌的剪影在天穹一方升起,那是生在鬼蜮的白玉京,而坐在其中的仙人仅有一个,生着妖魔的模样,摇摇晃晃地,像是随时要跌倒那般,站了起来。   鸦羽般的睫毛抬起,那邪祟开口道:“雒鸣宗训山三戒,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   对得起仙人闻言一怔,雒鸣宗的弟子也忽而愣住了。   “长明宗宗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修道问天,仗剑平不平。”   霈霖仙人和于明真君对视一眼,却不知他所谓何事。   “临渊宗宗训,克己修身,慎独慎微,生杀为民,持心正道。”杨心问稍微歪了歪脑袋,“可有误?”   姚不闻皱眉:“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你们宗门的训诫,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姚不闻道,“若非为了天下人,我们何至于追你到这鬼域中来?又何至于要办三元醮?”   “可哪怕是先天灵脉制成的骨血也终有衰竭的一天,再坚韧的心魄也终究会被深渊侵染。”杨心问的双眼浮动着红光,那是彻底入魔的征兆,“哪怕一月前的三元礁能成也绝非一劳永逸。”   “如今大厦将倾,众生存亡之际,你去思虑百年之后又有什么意义!”姚不闻怒道,“你将那数万人命带走,不过徒增杀戮罢了!”   “所谓三相,骨血,心魄,元神尔。”   杨心问说着跃下高楼,众人立马严阵以待,可他那不知在哪里捡的剑并未出鞘,他只是缓缓走到了几个长老面前。   “能为三相者,骨血需剔除灵脉而不死,心魄需直面深渊而不罔,元神需灵台凝形有物。三相者,百年难求其一。”   他伸出手,搭在了姚不闻的肩上,却是看着关华悦说:“可世间仅有一人,或是天意,或是人为,或是这世间万物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必然,元神入巨啸成型,心魄与深渊相约,骨血不死不伤。”   日光刺破了永夜,可在那猩红的背景里却宛如血染的夕阳。   “我一人可成深渊,永垂不朽。”   四下死寂,唯有飞鸟啼鸣,巨鼎里的人影还在狂舞,分不出是祭祀的舞蹈,还是被滚水烫死前的狂乱。   原来耳边呼啸的并非风沙,而是终焉的铜角。   “你要什么?”   姚不闻苍老而喑哑的嗓音缓缓道:“无论什么。”   “那些只有心魂的人我能救,无论是师兄抽出心魄的万人,还是如今奄奄一息的伤患。”杨心问低下头,“但我救不了作为祭品死去的人。他们的神魂飘散,我帮不了他们。”   叶珉如有所感地抬起了头,只剩扇骨的扇子还被他揣在腰侧,或许他是个念旧的人,扇面换了这么多次,那把扇子的扇骨却始终不肯丢。   哪怕已然支离破碎。   季闲失神地望着自己的鞋面,须臾抬起头,和杨心问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在场的所有人里,他是最快理解了这句话的人。   相比寻常人,以灵力充沛的修士为祭品,所需要的人会少很多。他明白,并实践过,在那小镇上,木桥边。   姜崔崔和季铁的亡魂迄今仍然在他梦中久久不散。   “你要我们——”姚不闻踉跄一步,眼球几乎要从那干枯的眼眶里掉出来,干瘦衰老的身体如一根腐木,“杀了……”   没有任何犹豫,叶珉几乎是立刻转身御剑,同时张开嘴,朝着人群喊道:“邪修杨心问妖言惑众!长老中计了,快——”   长剑自后洞穿了他的胸腔,叶珉并不回头,立时去抓腰间的陶埙要吹著我十诫的不伤诫,可指间并未碰到冰凉的陶埙,而是带着温度的手指。   他口吐鲜血,茫然地看着瞬身自他面前的杨心问。   那染血的陶埙在杨心问的指间。   亦如他当初将其作为见面礼送到他手上那样。   又一把剑自后洞穿了他,叶珉跌落在地,腰间的折扇落进了泥中。他身后的季闲和闻芠拔出了剑,隔着尸身与杨心问相望。   杨心问俯身,摸了摸叶珉的脉搏,须臾将那陶埙放回了那尸身的手上,回身看向那些尚且茫然无措的年轻修士们。   “这是你们种下的因。”他背对着那些长老,声音很轻,却像是在他们的胸腔里嗡鸣震响,“你们来决定。” 第226章 人神   飞升并非成为神仙唯一的路子。   “不闻, 泽及民者即为神。”   雨下了许久,雨滴是温热的,黏腻的, 在晴阳下瓢泼。雨水的声音如一曲恢弘的舞乐,在他们的剑尖上轻拨,在屋檐上吹奏, 擂响地面, 与人声相和。   姚不闻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首舞乐, 只是他不记得了。   既有乐声, 便当有剑舞相和,可惜他剑术不精,便只能以棍术相和。   于是春时柳在空中挥舞着, 受那雨水的滋养, 不断地抽出新芽。他隔着雨雾,看见春时柳的那一段,他的弟子在地上匍匐着,身后拖曳着水渍, 像是春天随处可见的蜗牛。   多么奇妙的舞姿。   多么腥臭的雨水。   他小时候奔跑在山间,从未避让过那些匍匐的蜗牛, 脚丫子踩过去, 除了一声脆响外, 什么也没有。   “师父!”蜗牛伸出了触角, “您醒醒!”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长老!不要被妖人所惑——啊啊啊啊啊啊啊!!!!!”   舞乐能掩盖一切, 姚不闻徒然地挥舞着春时柳。   春时柳是他的兵器, 也是姚家山头供奉的神树的新枝, 从他的母亲牵着他走到那树边, 将这新枝交给他的那一天起, 山神便寄宿在他手心。   修士立于凡民之上,万物之巅,接受凡民的供奉,给予凡民庇护。   泽被民者即为神。   山神掌山间岁时枯荣,花开叶落,新生在腐朽之上,死亡诞育生命,蜗牛被踩得泥泞的肉身会化为土壤的养分,滋养深埋的种子,催开来年的花叶。   “一切都是必要的过程。”他苍老的面容如皲裂的大地,红色的雨水与咸涩的雨水都无法滋养的死去的土地,“孩子们,你们能理解吗?”   回应他的只有尖叫和哭嚎,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是猎人在沦为猎物时的惊慌失措,追捕着兔子的老虎撞在了他的手上,他学着母亲的模样拉进了弓,兔子惊惧的眼里倒映着浑身浴血的恶鬼。   他不曾见过那恶鬼。   他今日才识得那恶鬼。   那恶鬼跳动着,挥舞着,以不可思议的灵动和轻盈跳着那首舞曲,直到舞曲渐歇,相和的人声也再听不见了。   他抬起头,站在一片尸体中,闭着眼扬起头来,像是在感受山间新雨的余韵。   须臾睁开眼,屋檐滴落的血水在朦胧的视野里若隐若现。   姚不闻松开了手,因鲜血的滋养而格外葱郁的春时柳落进血海之中。季闲和关华悦先他一步自刎,他手中无剑,便自季闲的手中借来一把。   剑刃倒映着他的面容,与那恶鬼原来是一模一样的。   新亡的尸首在迅速腐朽,魂魄和骨血一同在地面的血阵上消散,远处的香就快燃尽,那乱舞的身影也已如烧尽的纸屑般随风飘散。   姚不闻缓缓开口,长剑绕上了他自己的脖颈:“我等屠戮门下弟子千人,所幸这便能以死谢罪,不至来日午夜梦回,日日担惊受怕,愧汗无地。”   “不似你寿与天齐,千秋万代。”   他哼笑了一声,背对着杨心问,挥出了这一剑。   “且受着吧,贱民。”   姚不闻挥剑的血溅到了杨心问脸上,这个角度和距离想溅上其实不容易,想来姚不闻是故意的。   杨心问没有抬手去擦,血液溅到了眼皮上,他也只是闭上了那只眼,由着血水流下。   自眼睛,到脸颊,从下颌落下,尚未完全落地,便已风化褪色,如老旧的纸张那样粉碎,随血阵上吹起的罡风朝着天际而去。   晴阳如同被人捅了一刀,裂开了一个细小的缝隙。而那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终于反吞了巨日,用漫无边际的黑暗铺就了整个天幕。   天穹变成了一面漆黑的镜子,杨心问看见了那天幕里倒映出的自己的模样。   恐惧,惊慌,仿佛要窒息的胆怯,第一次见到深渊之时的那些异样的感觉没有再度出现,相反,杨心问感到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惬意,宛若孩童回到母亲的羊水,万物回归到海洋之中的舒适,一切好像本应如此,没有人应当诞生,也不该有走兽背叛海洋走上陆地。   所有的错误在此刻纠正。   杨心问朝着天幕伸出了手,那黑镜中的自己也同样伸出了手。   那个“杨心问”回应了他。   所有的浓雾凝聚成了一个实体,自天空一跃而下。   他和自己十指相扣。   他和深渊额头相触。   他即祂。   收束的苍穹落下了真正的瓢盆大雨,那企图洗净世间所有罪恶的透明的雨滴涤荡着人间,自鬼蜮里,穿过湘平,横跨京城,蹚过平罡城,落在临渊宗的山头,打湿旧庙的屋顶。   持刀的魔修一怔,紧紧地环抱着自己,仿佛自己的一部份被无形的手给抽走;魔兽群潮忽而着天际长啸,随即转身朝着同一处奔去,而那飞奔的身影也逐渐消散;魇镇锵然落地,躲藏在各处的人们只看见一把破旧的刀镗;厉鬼如云烟飘散,血红的长甲在惊惧的孩子面前消失;不知疲倦更无论生死的走肉跌倒在地,压在了他们追击的活人身上,再无生息。   腐朽的草木死去,遗骸沉入泥底,滋养新生的枝桠。   杨心问抬手,拭去了他眼皮上就快凝固的血液。   “我知道。”他的脚下是仅剩的死亡,是黎明前最后的杀伐,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最好的答案,但这是他做出的选择。   他朝着鬼蜮深处踏去。   “深渊本就无从遗忘。”   //   清元元年,杨心问戮杀千余修士已成三元醮,邪功大成,遁入鬼蜮深处不出,三宗名存实亡。   清元二年春,五家合会再开,因属地划分不均,季家与姚家开战,属地内伤亡逾千。   清元二年冬,仙门加增“敬税”,百姓对现下世间无妖魔,却要供养仙门中人的现状极为不满,闻家属地的农民以“世无魔,仙何禄”为旗号,掀起叛乱,在汶水一代被镇压,伤亡逾万。   清元三年春,大魔杨心问出山,取闻家家主项上人头,强占了闻家所有属地,五家七十二门如临大敌,暂息战火,急召合会,共商讨魔大计。   二月,千吊谷。   “我操!那什么玩意儿!”陈勉一开口,惊呼声便在空荡的山谷间回荡,空谷传响,仿佛同时有千百个人在此起彼伏地说话。   陈勤忙小声呵斥道:“你少在上官家的地盘给家主丢人!”   上官家的主家坐于千吊谷之上,万丈悬崖之巅。数十个木制吊脚楼相接,与树丛仿佛生在一处,分不出那些屋子是树洞,还是那些树木才是装点。   树干上挂满了彩线和他们未完工的傀儡,虽大多是木质,但在这潮湿的环境下也不见霉斑,只是远看着实瘆人。   陈勉定睛细看,才发现那些是傀儡,仍是心有余悸地按了按胸膛。   “这地方真能住人?”陈勉不禁嘟囔道,“各家主晚上住这儿,真不知道起夜时该是个什么场面。家主,您最近也爱捣鼓傀儡,咱陈家也要成这样吗?”   先他们一步的陈安道略一顿足,没转过头来,只轻声道:“不会。”   陈勤的太阳穴突突地疼:“陈勉你这嘴有没有的停,这都要到了,叫上官家的人听了算什么事儿?”   那“自挂林”的小径边上,果然站着两个丫鬟打扮的人。他们走近,还未开口,陈勉便瞅到了那俩丫鬟口周和关节处的木球,当即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了三步。   那俩“丫鬟”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身前的地面,脸却心转过来了,连接着托盘的手臂举了起来,朝向陈安道,缓缓开口:“有帖,客。无帖,敌。”   陈勤从袖中抽出帖来,放在了那托盘上,请帖的一角浮现出金印,与托盘上的金印一模一样。   随即,那俩丫鬟的脑袋里传出清脆的“咔哒”声,齿轮推动着它们的口周,咧出了个诡异的笑容。   “是客,有请。”   两个傀儡没完没完没了地叫着:“是客,有请。”   不远处两个小厮打扮的傀儡也醒过来了,朝着林子深处喊着:“是客,有请。”   一声声“是客有请”在千吊谷回响,陈勉毛骨悚然,又不敢再乱说话了,只能疯狂给陈勤使眼色,从表情看来骂得很脏。   三人在这一声声的“是客有请”里走向了吊脚楼。   今年的合会定在上官家确实是无奈之举。季姚两家打得不可开交,岳家家主最近在闹着入佛门,闻家家主被杀又被夺了封地,陈家三年来不迎外人入兮山,只能捏着鼻子来上官家举办合会。   他们跟着那俩傀儡,从吊脚楼的楼梯拾阶而上。大门开着,陈安道提了提衣摆走近去,便见屋里其他四家的代表都已来齐,见他进来,四双眼齐齐朝他剐来,显然很不友善。   陈勤陈勉的手立马搭在了剑上。   陈安道环视一周,将二人的剑推回,恍若未闻地由那傀儡领着入座,端起面前茶闻了闻,须臾道:“既是有要事相谈,诸位还是快些入座吧。”   “你有什么脸来这!”   闻家的少家主闻历豁然起身,他一身黑衣,头绑孝带,身后的兵匣似一口棺,俨然是在孝期。他几步迫近陈安道,伸手就要抓陈安道的衣领,被陈勤陈勉用剑鞘挡回。   “少家主,你干什么呢?”低头玩翻花绳的上官见微不咸不淡地开口,“人是我请来的,合会也没有四家单独开的道理,你这是给我脸面看啊。”   “杨心问那魔头今时今日能这般横行霸道,全是此人放纵所致!”闻历暴怒道,指节嘎吱作响,“他不该以死谢罪吗!我不该杀了他祭我父在天之灵吗!”   红棕的木桌上铺着五彩的棉布,布上绘着龙九子首尾相连,每一个都似要吞了前者,每一个都似要被后者所吞。   路游子长老扶着拐杖,看向陈安道,忽而叹道:“近日可是有所顿悟,老夫观你周身紫金之气升腾,是突破的前兆啊。”   陈安道颔首:“长老慧眼。”   “不过三年,便要摸到静水境的门槛了,先天灵脉果然不同凡响。”   路游子越说,那闻历的神色越发难看,可又着实做不了什么。像是看他太过尴尬,岳铎出声打圆场:“好啦好啦,都是来商讨讨魔大事的,何必这般剑拔弩张,闻少家主,先坐下吧。”   闻历不睬这借坡下驴的机会:“那大魔可是他的师弟,他亲自放出去的,如今怎可能与我们一同讨魔?”   这话倒是说到上官见微的心坎上了。他也觉得陈安道不像是会帮他们的样子,递请帖的时候就没想过有回应,没曾想人还真来了。   虽说也有骗他们的可能,但着实没必要,他们这群人哪里是深渊的对手。   “闻少家主,说句不好听的,以我们如今加起来凑不出十个静水境的水平,想见杨心问一面都难如登天。”上官见微两脚搭在桌上,椅子往后翘,装作漫不经心地玩着花绳,余光却偷偷打量着陈安道,“想要见他,还得看那魔物还留有多少人性,愿意给他那师兄多少面子了。”   却是陈安道摇了摇头。   上官见微笑道:“怎么,你不舍得啊?”   陈安道将茶杯放回桌上。   “他既已成深渊,便算不得人,也算不得我的师弟。”陈安道黑漆漆的眼里没有一丝光亮,语气平缓,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我既来了,便不会打没有胜算的仗。”   闻历压下眉头,沉声道:“你待如何,那可是整个深渊。”   陈安道朝着身后陈勤示意,陈勤便自乾坤袋中拿出了一沓册子递给了他。   陈安道将册子展开,缓缓道:“季家十三位,姚家九位,岳家十四位,上官家七位,陈家十八位,其余散修合二十七位。”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数字是什么。   “合计八十八位升仙者。”陈安道说,“全部请于我一人身上,或可一战。” 第227章 琉璃脆   吊脚楼里落针可闻。   峡谷的风穿堂而过, 房梁上用彩绳悬挂的面具撞在一起,哒啦哒啦地响,发出像快板一样的声音。   无序的, 杂乱的快板。   “可能是风太大了,我没听清。”上官见微把扣在后脑勺的面具移到面前,好像通过面具上的小洞他能听得更清楚一样, “我好像听到你说什么……什么请仙请到你身上?”   陈安道点头:“不错。”   “无稽之谈!”闻厉喝道, “请仙要先者后人的血脉, 你从何来继承五家的血脉?”   陈安道打了个手势, 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缓缓道:“我本就是陈岳两家的后人。至于其他三家——我曾将自己请仙请到了杨心问身上。”   “谁?杨心问?请谁?”   上官见微“噌”得坐正:“好啊,你们果然是亲兄弟!”   “我们不是亲兄弟, 他当时只是喝了我的血。”陈安道说“所谓请仙所需的血脉, 本质是后人请求先祖降世。但如果‘仙人’本身是凡人,主动进行了请仙仪式,那对方是不是与自己血脉相连就不重要了。”   路游子将手杖上的雀首在桌面上磕了磕:“你的意思是,由我们从天上请下仙人, 再通由我们将仙人请到你身上?”   “不错。”   其他三人这才明白陈安道的意思,一时竟无人说得出反对或赞成的话来, 都被这匪夷所思的构想糊住了脑子。   过了许久, 岳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从未有过多位星宿降临到一人身上的先例。”   “不错, 因为□□凡躯难以经受仙人的磅礴灵力, 哪怕只容纳一人, 也有灵脉破裂, 灵力反噬的可能。”陈安道的指节在桌上轻叩, “但我对我的灵脉有信心, 你们说呢?”   当初将他的灵脉药了十五年的几位在场, 气氛霎时尴尬了不少。   那灵脉本来都快全然溶解了,却在停药后的短短数月便跟剁不死的蚯蚓样的长了出来,很难想象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奈何得了这先天灵脉。   “陈家家主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可这星宿到底是各家的先贤,这般驱策,恐怕有愚弄先人之嫌。”路游子试探着开口,“不若我等再想想,看可还有更稳妥的法子?”   他言辞闪烁,语焉不详。在座的大多听出他弦外之音,这请仙乃是各世家最后的底牌,若全部交给了陈安道,对方若起了歹意,他们便毫无还手之力。   更别说陈安道是不是真站在他们这边还没准儿呢。   “哦?”陈安道闻言,却是实打实地露出了惊诧的神色,“不曾想路游子长老竟有这般豪情,以深渊为敌还能拿出十拿九稳的办法来。”   路游子忙道:“老夫何时说过这种话?只是事关重大,你的法子又实在太过冒进……”   “何谓冒进?”陈安道挥袖,“不晓实情,不知轻重而蛮横行事也,可如今不晓实情的究竟是谁?我等的敌手是深渊,长老竟觉得我们与他为敌,无需任何代价便能取胜,何等自大!”   这话说的不留半分情面,且像是动了真火的。路游子来不及生气,反而暗自思踌起来,这被杀了爹的是闻历,又不是他陈安道,陈安道这无缘无故的杀意却是从何处来的?   一旁的上官见微瞧见他神色,踢了踢他的手杖,像是知道些内情。   而那头的闻历又跟被踩了尾巴的猫样的呲了起来,大叫着:“你什么意思,先父之死难道算不上代价!”   陈安道不回他话,他便越发气愤,就差把桌子给掀了。岳铎拼尽全力搅稀泥,分明是闻历在胡搅蛮缠,他又不敢太向着陈安道说话,叫人觉得他偏私。   一场合会开成了骂战,什么也没能讨论出来便不欢而散。   众人分别被引到了上官家安排的楼里。为了防止闻历半夜气不顺出来砍了陈安道,特意将他二人的住处安排得极远。   “闻小家主毕竟新丧,你让着他点。”上官见微缀在陈家三人后,跟着踏上了楼,“长老年纪也大了,一百二十来岁还没能突破巨啸境,大概也就只剩个三四十年的好活,你对老人家半分尊敬都没有。”   陈安道没有回他,径直往屋中走。   上官见微抱臂脑后,还在喋喋不休道:“而且你那主意也太狂了,这谁听了不倒吸一口凉气的?你怎么说也得留点时间给人消化消化的。”   留给他的还是只有三个后脑勺。   “再说了,你当年和杨心问那般亲昵,你要我们相信你已和他势不两立,总得拿出点证据——”   陈安道的脚步一顿,衣袍飘动,身后的黑鸦像是在刹那间振翅。   他回过头,居高临下地偏过脸,睫毛在脸上打上的阴影都显得格外锋利,整个人好像就只有黑白两色。   上官见微有意拱火,不知害怕,反倒接着说:“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杨心问已经死了。”陈安道颜色浅淡的唇缓缓张合,“别再用那个名字。”   “我们可不管那叫‘死了’,我们一般管那叫‘永生’。”   “一个意思。”   “一个在哪儿了?”   “无论是死了还是永生,对于生死的界限都会变得模糊。”陈安道说,“从在人命中做出选择,杀了那千人开始,对我来说杨心问就已经死了。”   上官见微难以置信道:“这话由你来说可太匪夷所思了,你个杀人不眨眼的难道就有多高洁吗?”   “正是因为我自己污糟不堪,才会钟情于一尘不染的杨心问。”陈安道回过身,踏上了最后一阶台阶,“可若他变得与我一般,我又有何理由执着于他?”   这狼心狗肺的话听得上官见微都惊呆了,可思及这狼心狗肺的是陈安道,似乎又有些许合情合理。   “深渊此次镇压闻家也是雷霆手段,兴浪境中期以上的一个都没放过。”陈安道接着说,“连闻讯归家的闻度河至今也下落不明,这样的事杨心问做不出来。”   时值晚春初夏,林间弥漫着潮湿的云雾,吊在树上的傀儡如鬼影摇曳。   上官见微还要试探,却见陈安道推开了门,让随侍的二人先进去,随后头也不回道:“今年的春汛凶猛,盐天府的涝情如何?”   分明是他问的问题,却连答案也没有等,抛下在原地僵立的上官见微,径直进屋了。   上官见微两脚站在高低不一的两阶台阶上,脚上的兽皮靴险些要踩断木板。   “……什么玩意儿!”   他骂骂咧咧转身。盐天府的涝情凶险,当地百姓有不少往东阳府迁去,盐天府的灵矿也被倒灌了,上官家要维系下去今年势必要增加赋税,可是以眼下的情形,百姓决计挤不出这税来,一旦逼急了说不定也得反。   百姓反还好说,哪怕只是縠纹境的修士对凡人也能一骑当千。   可眼下有个杨心问在梁州虎视眈眈,他们哪儿敢随意出手?   虽然闻历看起来最着急,可事实上最火烧眉毛的是他上官家。   他们家宗室里外合计能有上千人,大多是干吃饭不干活的老不死,每月的例银少个铜子儿都要吹胡子瞪眼地召集长老会,他那几个旁支的兄弟姐妹也个个对他家主位虎视眈眈。   “啧,那群干吃饭不干事的老不死,杨心问干嘛不行行好把他们都给做掉再自杀?”   上官见微越想越气,狠狠地踢了一脚台阶,瞪向那紧闭的窗口,深吸了口气道:“你最好是真的跟我们站在一边。”   窗口用鸟羽绑成的网罩下悬着蓝色的铃铛。外头的脚步声渐远,陈勤才走过去打开了窗,那铃铛便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这里到处都叮当作响的,风还这么大,他们晚上是怎么休息的?”陈勉伸手拨弄头顶悬挂的面具,整个屋子里都用彩绳密密麻麻地吊着这些形态各异的木质面具。   瘆人倒也算了,风一吹那些面具撞在一起,像是一群人的齿关相撞,还前赴后继的,哪里睡得了。   陈勤为难道:“家主,我们把这些先摘下来吧。”   陈安道扫了眼其中一个面具,那面具眼在哭,嘴在笑,额角缺了一块,正随风轻轻旋转着。   “不必。”他坐在窗前的榻上,将怀里的书卷放在一旁的小几后,便径直读了起来,“放着吧。”   陈安道这么说,两人也不好再劝。自打三宗溃败,家主回到兮山之后,便鲜少出门,一心修炼,外务由重建的听记寮负责,内务则是他们二人和白晚岚。   白晚岚在一年前回了画中,便只剩他们兄弟二人陪在陈安道身边。   可说是陪着,陈安道大多时候都在闭关,偶尔出来也只是在料理事务,分明一直待在兮山,陈勉却觉得和家主的距离比小时候更远了。   陈勤只能拍拍陈勉的肩膀:“家主跟下属本就该如此,以前年岁小能胡闹,如今家主都已及冠,自然要有一家之主的威严,怎么还能和以前一样呢。”   “你就诓我吧。”陈勉瘪了瘪嘴,看向耳室外,“难道不全是那个杨心问的错?”   陈勤吓了一跳,忙捣住陈勉的嘴道:“收声!你怎么还敢说那个名字!”   陈勉险些咬了他哥的手,抬手打开,不大高兴地坐回桌边:“知道啦,不提就不提。”   见他还有不服,陈勤一个头两个大。那边陈安道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忽然拨帘走了进来。   两人吓了一跳,豁然起身立正。   陈安道扫视他们古怪的模样,随即又不甚在意道:“今夜你们二人一并巡夜,不必回来。”   “巡夜?”陈勉立马扯开嗓子道,“可是有险?”   陈安道沉默地看他一眼。   陈勤忙肘了肘陈勉的胳膊,立时应下。 第228章 檄文   快入夜时, 陈勤陈勉二人依令外出巡夜,陈安道在他们走后,在窗前点了灯。   他合了书, 什么也没做,只是望着窗外枯坐着。灯花在烛台上迸裂,溅射着整个阴森的山谷, 狼嚎一般的山风刮进来, 彩绳乱舞, 喜怒哀乐的面具便开始厮杀, 叩齿声不绝于耳,整个小屋有如一个食人的巨兽,正咀嚼着猎物的骨头。   陈安道就这么坐到了半夜, 灯油快烧干了, 他才起身吹灭了那火星,回了榻上休息。   千吊谷的灯油有着特殊的香味,叫人想起雨后竹林的气味,他合衣卧榻, 在那香气里慢慢闭上了眼。   三更的梆子响起,上官家巡夜的弟子提着灯笼从窗外走过。   那红通通的灯火随着梆子声摇曳着, 将密林的树影打在墙上, 模糊了远近。   面具镶嵌在树影间, 如林里亡魂的断颅, 随着疾风愈发激荡起来, 摇晃, 旋转, 过往的魂灵如诅咒般无处不在, 每一次相撞都有如一声亡者的悲鸣, 呼啸着要将罪魁祸首吞噬殆尽。   复仇的戏目在梆子声里迎来了高潮,那些面具开始变换神色,嘴中开合吐出了呓语般的轻音,细碎的呢喃与激昂的撞击混杂在一起,这盛大的表演催促着唯一的观众睁开眼睛,而被无视的愤怒让这曲调越发急促,焦躁,似要从戏台上冲下来将他的双眼挖出来那般迫切——就在陈安道快要猜出那灯油究竟是用什么熬制出来的时候,一切又戛然而止,归于宁静。   陈安道在一片寂静之中睁开了眼。   守夜人已经走远,窗外只有惨白的月光,将窗前坐着的一道高挑人影打在了墙上。   那人影拖地的长发散乱地随风飘舞,两条光裸的腿交替着前后晃动,双手撑在身侧,没有一丝生息地坐在窗子上,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   屋里没有铜镜,陈安道只能从那黑影的轮廓上描摹杨心问如今的模样。   高了。   陈安道心想,还瘦了。   “好吵。”那人影忽然开口,声音和印象里的有些许的偏差,“你在这种地方怎么睡?”   那黑影的长发被风吹得卷曲,在壁上似流淌的墨迹。   幻象术被顷刻解开,一切都沉入夜色的寂静。   “三年不见。”陈安道凝望着那黑影和那缓缓转动的面具,“你来这里做什么?”   “听说你们想杀我,我便来了。”   杨心问的一只脚踩在了他的塌上,另一条腿架上去,手肘支在腿上,托着腮,歪了歪脑袋:“如何,可聊出章程来了?”   陈安道死死地盯着那半哭半笑的面具:“举仙门之力诛你,再以新的三相承接深渊。”   “天下已无邪魔,你们上哪儿找新的心魄,难道等我死了现搓一个?”   杨心问弯下腰,伸手从塌上拎起陈安道的一缕头发来,对着月光细细端详着,“我倒是今日才知,你也会想这种走一步算一步的策略。”   “本就是以卵击石,放手一搏罢了。”   惨白的月色自那缕头发一路倾斜而下,流淌过如雾的细发,划过光洁的后颈,单薄的脊背,最后隐没在墙壁的阴影里。   这背影看起来何等的柔弱而又毫无防备,像是连新叶的边缘都能将其划得鲜血淋漓,杨心问摩挲着指尖的发,须臾从窗框下滑坐下来,低头凑到陈安道的后颈处,张嘴咬了下去。   陈安道闷哼了一声,没有挣扎。   “……我的灵脉已然复原。”他忍着疼,竭力保持着气息平稳,“血肉的味道早与当年不同了。”   吸吮和舔舐的声音就像在他耳边响着,陈安道等了许久才感到颈子的肉被放开,不等他松口气,暧昧的吐息又转移到了他耳边:“大费周章地去请仙杀我,你就没想过更简单的办法?”   陈安道看向那面具,咬牙道:“还请阁下赐教。”   “比如你伺候我一晚,我送给你杀。”   “以你如今的本事,要谁伺候不都是易如反掌?”   陈安道伸手想捂住后颈的伤,却叫杨心问反手擒住了腕子,扣在了身后。   “说得不错。”杨心问说,“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不,我最近正好在琢磨着寻死,看在旧相识的份上给你个大便宜,你愿不愿?”   陈安道斩钉截铁道:“不愿。”   “啧,没劲。”杨心问倒是很利索地松了手,坐回了窗台上。   千吊谷的风似乎永远也不会停,在迷幻的杂音停止之后,草丛间椿象的鸣声便逐渐清晰起来。梆子声已远,陈勤陈勉二人的低声细语却叫夜风送了回来。   陈安道碰了碰自己后颈的伤口,从凹陷处摸出了那尖锐的齿印。   牙也变尖了。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那不知究竟来此有何贵干的邪神歪过身子,偏头抵在了窗框上。   “陈安道。”他忽然开口,正儿八经地叫了声陈安道的名字,“你觉得我错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杨心问也并不在意,继续说:“妖魔食人是本能,所以我不计代价地消灭了它们,我没有错。”   “可是世道没有变好。”   那声音听来格外比月色还要飘渺,却散发着腐水的腥臭。   “离了妖魔,修士便于百姓再无半分益处,却仍旧吃着高昂的敬税,不仅如此,因为世间再无邪魔,许多飞升无望又无事可干的修士便做起了欺男霸女的勾当——虽然也不是如今才有的事,可约摸是往日除妖能收到的好处也没有了,这事便越发频繁,俨然已成了这世间的‘寻常’。”   “当真是不可思议,世间宛若那盆里的水,无论我如何倾倒盆身,善恶始终如水面平齐,加诸眼前的苦难永远不多不少。”   “我时不时便想,我是否做错了。”   风吹得他那一身破布如船帆般鼓起,一头散发在月色下波光粼粼,映在墙上却似深海的海草般摇曳,就要将沉船的残骸拖入淤泥之中。   陈安道攥紧了被角,再次问到:“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我或许真的做错了,这世间本就该弱肉强食,魔食人是理所应当,人吃人亦是如此,我本不该管的。”   杨心问站起了身,影子被拉得细长,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   “可世上没什么该不该,只有能不能。”   “修士能杀人,所以杀人本没什么错。”杨心问说,“我能杀,所以我应当也没做错什么。”   “你问我来做什么的,其实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好奇你们究竟有什么办法能杀了我,也可能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生我气了。但真正看到你之后,这些就变得不重要了,我只觉得自惭形秽,你的爱恨总是那么清晰明了,做出了选择之后,除此以外的任何东西你都不屑一顾,和你相比,我似乎总是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半调子,既没有不顾一切抓住什么的勇气,也没有不管不顾践踏他人的魄力。”   “所以我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可我还会活过一段无尽的岁月,我不能总是这样,你说对吗,师兄?”   游荡的乌云遮住了弦月,那墙山的影子在一瞬消失,又仿佛是在刹那弥漫到了整个房间。灯油的的香味在阴影中潜行,爬过了床榻,游过了窗框,在那面具的注视下又渐渐远去。   叩。   叩。   陈安道的指甲深陷掌心之中,梆子声又回来了,那声音正如揭开这夜幕和终战的鼓声,猩红的灯火被林硬分割,似一路铺往大典的礼灯,那大典之下何其热闹,何其万众瞩目,可踏上那礼台的人却早在冥冥之中注定,从那个雨天,从那破庙前。   乌云再度被吹散。   “你们要杀我,这很好,因为我也已经决定要杀了你们。”   “一个不留,斩草除根。”   在月光的映照下,连那悬挂的面具也似面色陡然一变,浑然煞白。   陈安道闻言,动了动嘴唇:“以杀止杀,永无止境。”   “没关系。”杨心问说,“我寿与天齐,一样永无止境。”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   “我想也是。”杨心问笑着一仰头,额前的长发飞扬露出了光洁的额头,还有眉心血红的灵台剑意,“可我杀你不过举手抬足之间,你拿什么阻我?”   一语落下,屋内陡然压下一股坚冰般的杀意,风被逼停,被风吹扰的面具也停止了摇曳,随后竟开始缓缓融化。   “啊!!!!!”   一声惨叫响起,上官见微一嗓子把屋里其他两人给喊得一激灵。   闻厉皱眉:“出什么——!”   只见上官见微扣在脸上的面具也在消融,连带着他的脸皮也感到一阵剧痛。   路游子立马并二指一斩,替他将那面具的绑绳斩断,上官见微捂着脸跌坐在地,面具亦掉了下来,尚未落地,便已经被融成一滩浅绿的泥水了。   上官见微捂着脸急喘,面色铁青,一旁的两人也面面相觑,闻铎寒声道:“被发现了吗?”   上官见微还没回神,他通过那面具与杨心问不过对视了一瞬,便觉得有只无形的手穿过了他的胸膛,剜走了他血淋淋的心脏。   他胸口又空又冷,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我……不清楚……”过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能是……杨——祂,祂可能看到我了,也可能那观鼻面具只是被牵连了……”   “这么模模糊糊的算什么事?陈安道跟他到底是不是一伙的?”闻厉急道,“你那面具天天带着故弄玄虚,关键时候倒是顶点事儿啊!”   上官见微被吼了这么一嗓子,魂儿还没回来,倒是气先上来了:“嚷什么嚷什么!你那烧火棍敲出来的幻相术难道就很有用了?姓杨的一个照面就给你破了,还好意思诋毁我家的观鼻面具!”   眼见他俩竟是要在这节骨眼吵起来了,路游子忙用拐杖杵地:“两位家主!眼下大魔横行,我等怎能自乱阵脚!”   “乱不乱的又有什么分别,姓杨的要杀谁不是切菜?”上官见微踩了脚地上那一滩水,怒道,“面具被毁之前我已听清楚了,他要将整个修真界屠干净,你,我——一个都逃不了!”   “你说什么!”闻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这么要紧的事你不早说!”   “重要在哪儿?说了你难道就不用死了吗?”   “你——”   吱。   那是木门被推开时,发潮的转轴摩擦的声音。   屋内的三人霎时屏息。   来人长发披散,端着烛台,披着件外衣,显然是匆匆赶来的。那一豆火光上的脸庞上毫无血色,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   陈安道抬起头,看着那三位鬼鬼祟祟的模样,像是偷情被抓了个正着。   “我、我等正要下棋……”路游子苍白无力地解释道,“好巧,你竟也没睡,不如、不如我等共推牌九——”   “五月五,也就是两个月后,深渊便要踏平仙门。”陈安道走进来,转身合上了门,“不知各位是打算戮力同心协商迎敌,还是坐以待毙,在牌桌上等死?”   他似乎连解释都懒得听。   他似乎也是此刻唯一觉得自己当真能与深渊相抗的人。   那灵台的金光在夜色中熠熠生辉,铃铛的脆响也追着那光一圈圈荡开。   路游子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陈安道时,那孩子腰间便已佩戴着这柩铃,随着那追在大人身后的急促脚步轻响,比春日的鸟鸣还要清亮。他看着那孩子带着这棺材奔赴既定的死亡,没有丝毫的恐惧,当真如乳燕投林般想着坟墓飞奔。   如今那镇魂的铃音将息,他却在灵台处生出了一块坟来。   要不赢,要不死。   如若身死本就是叫人憧憬之物,那这赌局之上,陈安道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路游子怔怔地看着那元神,须臾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你说的不错,我等早就没得选了。”他抬着浑浊的老眼,倒是轻松了些,“只是好奇,那深渊为何还要等两月才动手,平白给我等这般准备的余地?”   陈安道的脸上在一瞬间浮现了什么,眉头轻轻地抬了刹那,眼珠和眼皮却重重往眼眶下方沉落,合上了眼。   再睁开时,那眼里已什么都没有了。   “长老不必心生疑虑。”   “五月初五。”陈安道平淡道,“那不过是我和杨心问相遇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五章内就能完结了,可为何我跟挤牙膏样的收尾收得那么艰难…… 第229章 田园记   “谁踩了我的苗!”   油菜花漫山遍野, 黄澄澄的山脚下,青苗在水沟里生得葱郁,只中间一路被压倒了, 苗身上还有一路带泥的脚印。   头绑花巾的妇人一手掐着腰,一手握着锄头,愤怒地指着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玩闹的孩子:“哪个踩的!站出来!”   正在玩桃园结义的几个小萝卜头当场背割袍断义, 互相指着说:“他干的!”   路边跳皮筋的几个小姑娘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拍着掌笑道:“瞧见了, 都踩了!”   “排成了一列, 都踩了的。”   农妇怒不可遏,抄起锄头便追。这人但凡被追了,便一定是要跑的, 那几个孩子大叫着“不是我不是我”地一哄而散, 其中一个缺牙的在跑小山坡,农妇瞅准他追了上去。   谁想小兔崽子腿短倒腾地快,眼见着要跑远了,油菜花里骤然伸出条腿来!   缺牙的孩子立时被绊倒, 整个人在柔软的花圃里滚了好几周。   小孩儿皮实,滚了几圈后又一跃而起, 吃了一嘴的土, 看向那格外阴险的一脚绊子。   锦绣花团半遮半掩着一个少年人, 那人闲躺在花丛中, 两手枕后, 翘着二郎腿晃荡, 作案的那只脚连鞋都没穿, 只在脚踝上藏着银铃铛, 随着他的动作轻轻作响。   “小杨哥!”缺牙的委屈道, “你干什么绊我!”   杨心问正闭着眼晒太阳,闻言恬不知耻道:“不是我绊的。”   小孩儿气恼道:“骗人!这里除了你没别人了!”   “虽然没人,但是有鬼呀。”杨心问翻了个身侧躺,“不然梁婶儿的地是谁踩的?”   缺牙的双手叉腰:“当然是我们踩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婶儿!疼!!!耳朵要掉了!!要掉了!!”   迟来一步的梁婶刚好听见了犯人的自供,拎着缺牙儿的耳朵便走:“小毛孩子踩苗事小,嘴里吐不出一句真话要命,我今天非得告诉你老子和娘,看他们抽不抽烂你的嘴!”   小孩儿格外委屈,虽然事儿他干了,可抓只抓他一个,他便觉得不公平,嘴巴撅得能挂油壶,“哇啊”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鬼哭狼嚎响彻整个闻家的后山,着实凄凉,杨心问这邪物却听得哈哈大笑起来,只觉溪泉叮当不及这响亮的惨叫半分动听。   他腾跃而起,沾着满头鹅黄的花瓣簌簌落下,落英缤纷,鬓角的碎花带着小叶未动,像是新帖的花黄,衬着这春日也愈发明媚晴朗。   小山坡上春花遍野,山脚连着小村,炊烟袅袅飘入云端。   就快到正午,给田里送饭的人也陆续来了,一个个竹筐里装着新鲜出炉的饭菜,梁婶儿扭送那缺牙小子,回头又招呼了声杨心问:“小神仙,我家蒸了青团送来了,你去之前要不要捎上一个?”   “不要,你家的青团苦死了。”杨心问把他那头疯子样的长发往后扒拉,“花花家的就好吃多了,里头又团芝麻又团红豆的。”   梁婶儿眉头一飞,不乐意了:“那是你不会吃!青团哪里放那些乱七八糟的,不地道!”   杨心问还在哼哼,显然也不服气,梁婶儿气坏了,朝给她送饭的男人吆喝:“老刘,把花生米和干茶梗拿来,我今个儿非得教会小神仙什么叫地道的吃法!”   梁婶儿的男人闻言一喜,远远地把竹娄的盖子打开,里面不仅有干茶梗和花生米,还有个小酒壶,他左边空荡荡的袖管一甩,竹娄就绑在他袖管上,喜气洋洋地走过来了。   老刘是当时被蕊合楼拐去的人之一,因为心魄游荡太久,杨心问给他们捏出原身时大多会有些残缺,而梁婶儿这些在三元礁上的祭品,被天涯咒和画皮术固定在李正德头颅里的人,则复原得很完整,甚至比原本的体魄还要更加强健。   虽身有残疾,老刘也不见半分阴郁,不记得自己少了条胳膊,只记得自己有双完好的腿,天天拿着竹筐走街串巷,收点好处帮人送些小件物什。   钱给得不多,他也乐意接,他偷偷毛些货物,对方也当不知道,左右都是死了再活的人,哪里还能遇见比死亡更大的事儿?   老刘提着娄走来,将梁婶家里送来的吃食一一排了出来,花生米的香味率先钻了出来,随后是青团的艾草香,茶梗扔进热水里,飘出一缕有些焦苦的气味。   “得先来颗花生米,在嘴里嚼出香来,然后再吃青团,吃完了喉咙粘,用热茶顺下去……诶,就是这样——对头了!怎么样,比什么红豆的芝麻的不好吃多了?”   杨心问整个腮帮子鼓起来,一边嚼一边说:“花生米比没馅儿的青团好吃。”   梁婶儿怒了:“小孩子家家哪儿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就爱味儿重的,甜的!”   “那倒是。”杨心问点头。   “才不是!阿芒就不喜欢味儿重的!”   一句大声的质疑传来,阿芒跳完了绳,蹭着同伴的米糊喝了一碗,也不回家,两个羊角辫一颠一颠得就跑过来了:“阿芒只爱吃甜的!”   她的两条腿不太对称,踩地一深一浅的,但还是跑得很快,到了跟前也不知停,猛地撞进了杨心问怀里:“哥哥,娘说你今天要出去,叫我别来烦你,你嫌我麻烦吗?”   杨心问眼见着这小混账把满脸的米糊蹭自己身上了,抓着阿芒的后衣领把人拎起来,对视道:“太麻烦了,我回头非要跟你娘告状不可。”   “诶,小神仙你今天要出去啊。”老刘奇道,“去哪儿啊,外面可不安全,到处要抓你呢。”   杨心问把阿芒往天上抛:“是谁不安全?”   老刘在阿芒那越来越远的嗝嗝笑里挠了挠脸:“是……是他们不安全。但老话怎么说的,蚂蚁多了能咬死大象,小神仙到底年少,外头那些人的阴谋诡计可多着呢。”   飞得高高的阿芒见到了与她一般高的蜻蜓,一伸手就抓住了,落回杨心问怀里,又被扔了出去,一边飞一边叫到:“哥哥!蜻蜓!”   “看到了,那玩意儿的眼睛怎么比你还大?”杨心问望着高飞的阿芒,对老刘说,“你不早说,现在可晚了,我已经中了他们歹毒的计谋。”   老刘和梁婶儿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惊道:“什么计谋?”   杨心问面不改色:“美人计。”   老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分不清这小神仙是不是在说笑:“美人计?小神仙,您自个儿长成这样,怎么还能中美人计的!”   他刚说完,就让一旁的梁婶儿极大声地咋了舌:“小神仙不是我说,您可甭惦记您那师兄了!那人说到底是个大家出身的修士,以前人模人样的,那是没戳到他痛处,如今真到紧要关头了,他翻脸就不认人,亏得你还给了他机会去问了问,结果呢,当着你的面都敢说要杀你,可不就是仗着您心软又同他有旧嘛!”   眼见着蜻蜓也越飞越低了,晚些时候说不准要下雨。杨心问一把接住阿芒,放回地上,推了推她的肩:“行了,再扔脑浆能给你摇匀,回去吧。”   阿芒还没飞够,扒拉着他那千疮百孔的麻布旧衣,仰起脸道:“阿芒还要飞。”   “你这么喜欢飞?”杨心问眯眼瞧她,“以后当剑修好不好,踩着个剑往哪儿都能飞。”   “好啊好啊!”   “剑修要锻体,得多吃饭,快回家去。”   “不用当剑修也能飞呀!”躲在树后面的缺牙大叫一声,一边叫一边警惕地看着梁婶儿,“隔壁的小陶叔说,他的很快就能飞天了!”   梁婶儿皱眉:“那老先生成天折腾火器,危险得很,你们小孩子少去打扰人,仔细给自己炸了。”   “那家当官的,以前给皇帝都献过礼呢!”老刘说,“可惜皇帝老儿看不上他的火器和飞鸟,不过也是,他捣鼓的玩意儿又贵又险,哪里比得上仙家法器?”   “不说这个了。”梁婶儿沉下声来,“小神仙,你真不能再着了那姓陈的道了,听婶儿一句话,别再去见他了。”   杨心问把阿芒骗着回家吃饭了,自己捋了捋身上的布条。   这件衣服从他吞下深渊那日起便穿着,屠闻家过后也没换过。他如今不太算活人,也不太算死人,严格来说连人都不算,不用进食也不会流汗排泄,自然也没想过要换衣服。   “我不要嘛。”杨心问的手指圈着那布条打转,作出幅含羞带怯,怀春少女一般的模样,“我就要跟他一起嘛。”   老刘浑身打寒战:“小神仙,你不会叫谁下了降头吧?”   “可不是吗!”梁婶儿痛心疾首,“那姓陈的都要杀你了,你怎么还惦念着?”   杨心问收了他那矫揉造作的做派,稍微正常了些,没所谓地笑笑:“别把他想的这么坏,既是修士,除魔便是本分,倒是你们,可也想修仙啊?”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老刘和梁婶儿都愣了。   老刘用完好的那条手臂挠了挠后脑勺,须臾道:“这……修仙哪有人不想的?”   “可不是。”杨心问又胡塞了口青团,“延年益寿……”   嚼两下。   “强身健体……”   再嚼两下。   “若是修成了……额,咳咳咳……救——糊喉咙了,水,来点茶!”   老刘忙给他递了杯,杨心问顺下去,跟剩下的青团大眼瞪小眼了许久,才慢慢说道:“嗑……若是修成了,不说打遍天下无敌手,至少也不会处处矮修士一头,闻家平乱时,三个修士就把赏甘屠得血流成河,若是人人都能修仙,想来也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那边的梁婶儿却眯了眯眼,不大同意。   “这成仙固然好。”梁婶儿说,“可事哪有这么容易,要我说,还是从前的主意好,把这些修士有一个算一个得全杀了,这不更干净?”   老刘笑着二指凌空点点:“老婶儿,你好大的杀性!要我说,还是修仙好,这仇就该自己报才痛快!”   “修什么仙?如今这日子过得不比那群修士好得多?”   “好是好,可这好是哪里来的?是小神仙掀了闻家才有的,如今外头的修士都要咱们死,若是小神仙不在了,你猜他们会不会撕了咱们?”   “呸呸呸!”梁婶儿大怒,“你说什么呢!”   老刘忙道:“不不不,此不在非彼不在。只是这小神仙也不可能时时与我们待在这闻家地界里,我们若无力自保,小神仙转个身的功夫我们岂不就遭了?”   梁婶儿还是不同意:“这仙人打架你是没见过,打完一架周遭就没有能活的,那才真是杀性大呢。况且那些人家家底深厚,修仙的要法器要灵石要丹药,我们这种半路出家的哪里是人家的对手?”   老刘嬉皮笑脸道:“这不是还有小神仙嘛……”   梁婶儿啐他一口:“你这不还是仰赖着小神仙?”   两人如小儿辩日,辩得日中都开始西偏了,一会儿午休的人回来了,听到动静便也加进来吵,倒是越来越热闹了。   杨心问侧躺在草地里,撑着一边的额角听他们吵,眼看时辰差不多了,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裤,又弯腰自地上刨了几束油菜花,悄无声息地从小山坡后面绕走了。   新打的界碑斜插在闻家大门口的槐树下。槐树叶葱郁,将晌午的日光剁得稀碎,纷纷扬扬地洒在树下的姚垣慕身上。   姚垣慕把头发剪短了些,绑了个小团在脑后,这三年他长高了不少,也晒黑了许多,显得像座山一般高大,身上的短褐已略显局促,锄头靠在一旁,显然是专程在这里等着他的。   他们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杨心问知道他是来拦着自己别去的,姚垣慕也知道自己是拦不住的。   可他还是站在了这里。   “大哥。”姚垣慕举起了锄头,像个腼腆的庄稼汉,连剑都没有,就这么挡了他面前,“我不会让你过去的。” 第230章 首尾   对于天生灵脉的人来说, 破境有如呼吸般自然。哪怕在姚家被像一头年猪样的养着,如今在这田间又成了个地道的庄稼汉,姚垣慕依旧能在某个插苗的清晨感到万灵丝朝着他聚拢, 经脉中最后一点滞涩被冲破,顺利进入静水境。   那日突破之后,他擦了擦额角被热出来的汗, 继续低头插秧, 干到了日头正中的时候回屋子里休息。   第二天出门时遇到彻夜未归的杨心问, 杨心问多看了他一眼说:“突破了?”   他忘了这茬儿, 愣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说是。   “师兄好像也快了。”杨心问嘴里叼着不知哪顺来的高粱梢子,“下次见估计就已经突破了。”   于是姚垣慕便知道了杨心问昨天去哪儿了。   姚垣慕的肩上搭着汗巾,那时天才蒙蒙亮, 空气里有夜露的潮意, 他粗短的手指局促地抓了抓汗巾,有些急切道:“师兄他怎么样了?”   “挺好的。”杨心问说,“正合计着样怎么杀我呢。”   邻居家养的粉眼儿这会儿刚醒,发出了像竹哨一样的声音, 高高低低地起落,倒是比院里的鸡还要早。   姚垣慕的脑子里还有别的事儿堵着, 过了许久才说:“这怎么可能……”   “这话说的, 能有什么不可能?我作恶多端, 杀过的修士往北面运, 血都能糊住那干得翻鳞的旱地了。”杨心问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师兄这人就喜欢那种洁白无瑕又乖巧可爱的, 太有主意的他本来就不喜欢, 有主意还坏的, 他更看不上了。”   杨心问嘟嘟囔囔得像个跑了婆娘的赌鬼, 仿佛陈安道只是不睬他,而不是要杀他。   “师兄怎可能要杀你……”姚垣慕一边说着不可能,却又在心中的某处隐隐觉得这似乎是必然。   发现叶珉的手段之后,陈安道对叶珉便不曾有半分留手,当年李正德身死,陈安道亦没有丝毫犹疑地割下了他的头颅另作他用。   他跟在陈安道身边许久,时不时便会为师兄的心狠手辣而胆寒,但他从未设想过,有一天他和大哥会站在陈安道的对面。   “他怎么会……”   姚垣慕心想,他会。   可是——   “可是师兄待你是不一样的!”仿佛找到了底气般,姚垣慕大声道,“师兄那么喜欢你,绝不会害你的!”   “哎呀,你这孩子,嘴真甜。”杨心问捧着脸蛋,扭动着上身,不好意思道,“哪里就有这么夸张,还是我喜欢他多一点啦。”   姚垣慕气道:“大哥,我在跟你正经说话!   “我也在正经说话啊。”杨心问笑着捏了把姚垣慕气红的脸,“就是因为我喜欢他多一点,所以无论他怎么想,我都希望能死在他手上。”   那张红红的脸和地平线上的旭日重合在了一处,院墙里探出的桂花树叶尖打着露水,滴下一滴,溅在太阳上,惊醒了笼里的红头公鸡。那公鸡扑棱着翅膀,高昂起脑袋来,宣告驱逐这黑夜的胜利。   姚垣慕不接受这样的道理,他茫然地摇着头,不解道:“为什么非得如此?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屋舍里开始传来响动,这个季节内屋不闭,只挂着素帐,大多数人也不穿鞋,从榻上醒来便掀了帐,光着双脚哼哧哼哧地出门挑水。   村民一边同来往的邻居问好,一边哼着荒腔走板的小曲儿,若是昨日刚因为院子的洞该谁来补而超过,便别过脸去,非得过两日才肯和好如初。   鸡犬相闻,人声似蒸腾的朝露渐渐升起。   “这样很好。”杨心问收下了过路的老翁递过来的馒头,掰成了两半,递给了姚垣慕一半,“可不能只有这里很好。”   “如今世间已没有魔物,失去了这一共同的敌人,平民与修士的冲突只会愈发剧烈。我今日能以杀止杀阻止闻家,那上官家,姚家,季家……甚至是多年之后的陈家,还有千千万万的散修,我一人如何能拦得住?”   见姚垣慕不肯接那馒头,杨心问只好落寞地收回了手。   “那又如何?”姚垣慕不解,“这本就不是人力所能回旋之事,难道大哥你死了,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吗!”   杨心问没心没肺地打了个响指:“不错,还真是这样。”   姚垣慕以为杨心问在耍他,不免气急:“你——”   “让我来给你讲一个二手的故事。”杨心问猛地将那一半馒头塞进了姚垣慕嘴里,“某天,有一个刀客走在集市上,他忽然开始想一个问题。”   他趁着姚垣慕说不出话,单手背在身后,神神叨叨道:“世上的修士淬炼灵力,吸取灵力,最后得道升仙,带走了人间庞大的灵力。这么算来,世间的灵力是只减不增的,可为何几千年下来,这世间的灵力缺半点没少。”   “唔唔……”姚垣慕挣扎了两下,被杨心问掐着腮帮子,老实了。   “相对的,人向深渊祈愿,随后逐渐化魔,待愿望既成,心魄全然堕魔,归于深渊。如此算来,魔气竟是只增不减的。”   一个大爷路过,见二人模样,立马替姚垣慕打抱不平:“小神仙,你怎么又欺负垣慕!”   杨心问松了手,抱臂胸前,朝姚垣慕扬了扬脸:“我欺负你了吗?”   姚垣慕立马摇了摇头。   大爷看着姚垣慕那窝囊样子,再恨铁不成钢也没用,深吸一口气,走了。   姚垣慕正在揉自己被蹂躏了的脸颊,一边含糊不清道:“你以前跟我讲过这个,是提刀客对吧,可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笨,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杨心问说,“师父是深渊所成,对吧。”   姚垣慕疑心有诈,谨慎道:“一半的深渊。   “唉,一半的深渊那也是正经的深渊。我问你,既然是深渊所成,可为何师父却是仙门的第一宗师?”   姚垣慕懵懂:“因、因为他最厉害?   杨心问叹为观止:“……你可真是李正德的嫡传弟子。”   “那还能因为什么?”   “重点不在‘第一‘,而在于‘仙门‘。”杨心问说,“你有没有想过,师父分明是深渊所成,可为何全无一丝魔气,却是一身纯粹的灵力吗?”   姚垣慕自然是从未想过。人往高处走成仙,往低处走堕魔,李正德是万人敬仰的第一仙师,那便自然是仙,如何会有魔气,如何能有魔气?   哪怕他分明就是魔物所化。   搭在他肩上的汗巾有些潮湿,却不是热出来的汗,而是被水气堵塞的毛孔里蕴积出的污水,有点湿冷,还有些许霉味。   “继续刚才的故事。”杨心问见姚垣慕的腮帮子不动了,便接着说,“那刀客冥思苦想,有了个格外离经叛道,甚至是大逆不道的想法——灵力与魔气,或许本就是同源自深渊的。”   “可是该如何佐证,同源的灵力与魔气又是以什么为契机分道扬镳的,他却毫无头绪。”杨心问踢了踢墙角的陶罐,里头哐当晃水,转了一圈,没倒,“直到他在陇州那热闹的集市上遇见了被采生割耳,浑身贴满了猴毛又一身魔气的一个孩子。”   “那孩子……这么叫怪反胃的,还是叫猴子吧。刀客救下了那猴子,带在了身边,教他人言,传他功法。问及来处,猴子不知自己是哪里的人,只隐约记得家住河边,他娘背着他在河边洗衣,拐子从竹筐里抢走了他,一路沿着河道跑,他娘反应过来,迈开蒲扇般的大脚,举着洗衣的棒槌在后面发疯地追,竟是半点不慢的,直到那拐子跳上了备好的小船。船飘远了,他娘想也没想追进了河里,他最后瞧见的是河水没过了他娘的头发,哭喊着他名字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牙船里又小又逼仄,他和其他孩子挤在一起,闷热潮湿的船舱里他几乎呼吸不过来,见不到一点光,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他睡过去,在梦里和他爹娘仍旧在一处,醒来,他饥肠辘辘,身上的伤口也在溃烂。”   “或许是他,又或许是船舱里许许多多的孩子这般想着——如果梦里的才是真的就好了。”   “诸天神佛无人应,只有深渊降临在那片湍急的河水中。他甚至不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自己愤恨地做了一个人牙子被狼咬死的梦。狼真的来了,咬死了那几个拐子,还咬死了其他人,整条船上除了他没有活口,森然的狼眼望着他,却独独没有咬他,他坐在尸山血海之中,与屁股底下的半个脑袋对望,那半个脑袋梳着细细的麻花辫,昨天偷偷给他塞了半个馒头。”   姚垣慕猛地捂住嘴,像是要把杨心问刚分他的半个馒头给吐出来。杨心问嗤笑一声,颇显幸灾乐祸地拍了拍姚垣慕的后背,   “船随波逐流,很快靠了岸。他逃走了,也没有逃多久,便被当做乞儿再度拐走了。当时的刀客听了那猴子颠三倒四的叙述,便知猴子曾向深渊祈愿,害死了那一船的孩子。可他曾将这些如实告知,一是于心不忍,二是怕猴子得知此事,心生恐惧,会愈发频繁地做些噩梦,便只说这是预知梦,是上苍庇佑猴子的福泽。”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可怕又不可控的怪异,可刀客还是将猴子留在了身边。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大多数见过深渊的人都或死或疯,如猴子这般祈愿后还能与常人无异的人世间罕有,他决定以猴子作为他了解深渊的第一步。”   “只有表面的观察和记录是不够的,刀客向猴子传了功法,竟发现猴子也能用这些仙门的功法,只是体内流转的并非魔气而是灵力,且不在丹田生气,而是自心脉生魔气。不仅如此,猴子对幻象术的天赋也登峰造极,仿佛那幻象不是虚境,而是那猴子原本就身处的环境。”   “刀客猜想,虚者,魔也,魔自心生,乃成深渊第一道——心魄道。当时刀客想,或许魔和仙的区别,只是人心所向,若人觉得这是魔,便会成魔,若觉得是仙,便会成灵。”   “彼时他已开宗立派,门下首徒叶沅却对此有异。叶沅说,虚实不相容,若魔为虚,灵为实,二者如何同源?叶家彼时受难,圣女大多活不过五年,她一介静水境的宗师投身还只是邪门歪道的临渊宗,只为给族中女眷寻活路。她苦心钻研心魄道,已有石饕餮那般惊奇的成就,却发现此道对她所求毫无裨益。”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她那终年带着猴子不着家的师父传来了消息。刀客带着猴子重返夷湘,寻猴子故旧的线索。或许是因故地重游,猴子在夜里做了山洪暴发的噩梦,醒来告知了刀客,刀客连忙驱赶村民远离低地,山洪暴发之时无一人伤亡。当地人便将此猴视作祥瑞。”   “猴子此生从未如那般受人尊敬和爱戴,竟是不愿离开了。他不知这灾难是自己引来的,只当自己仍旧做着预知梦,每晚梦到了什么,第二天一早便要亲自去告诉镇上的人,很得意,很兴奋,甚至不曾注意到镇上满街的白幡,素盖,他只是踩过那些纸钱,如报丧鸟那般将咒言带去千家万巷子。”   “鼎和柴是镇上的人备的,猴子是被刀客绑进鼎中的。”   姚垣慕问:“为何刀客不强行将猴子带走?”   杨心问“嚯”了一声,笑了笑,眼里却一片冰冷:“因为刀客以为,仙魔之别在于人心,若人人都觉得是仙,便该是仙,若人人觉得是魔,便会成魔。猴子被夷湘的人顶礼膜拜,他想看看,猴子是否会因此而变成仙。”   “他错了。结果是白白葬送了夷湘上千的人命,他将猴子绑上了鼎,点燃了火,却说这一切罪责在他,而非猴子的过错。”   “他砍下猴子的头之前说,你要活下来。”   “整个镇上六月飞霜,冰封三尺,深渊降临。猴子的脑袋滚落在地,他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待再醒来时,现实如他梦中那般冷,刀客的灵力、□□、魂魄,全都被深渊带走,而无首猴的□□也至此‘不死’。”   朝阳已升了起来,将二人的影子拉长,打在灰扑扑的泥墙上。姚垣慕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究竟哪个是杨心问,是面前站着的这个,还是那细长而一片漆黑的影子。   “叶沅知晓了此事,并无多少对师父仙逝的伤怀。她茅塞顿开,忽而想到,深渊吞并的不只是刀客的心魄,还有灵力和□□,□□是和深渊交易的代价之一,是可以流通的金银,她无法奉上谁的心魄,但她或许可以奉上谁人的骨肉,来换取圣女的寿命。”   “这便是深渊的第二道,骨血道。”   姚垣慕捂住了耳朵,猛地蹲下,朝着地面喊道:“我不想听了!”   “第三道元神道,你应当已然知晓了。”杨心问恍若未闻,“季家季枝与夏听荷赴京中平妖乱,自那无心之妖身上顿悟了元神道,后在京城定居,以蕊合楼为掩护,世代钻研元神道。”   杨心问家砌墙的泥里便有一坨画先生,闻听此言竟轻哼起来,很是得意,全然没有半点悔过之意。   “大哥你为什么非要跟我讲这些?”姚垣慕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些。”   “因为无论你听或不听,这些都是事实,不会因为你移开眼便消失。”杨心问语气稍微沉了沉,“仙门血债累累,可并非是修士生来就这般残忍,而是没什么人会专门避开脚下的蚂蚁。”   “我要让平民和修士如平等的人那般站在一处。”   姚垣慕不解道:“可是如何才能……”   杨心问叹了口气,也蹲下来,偏头托着一边腮,叹气道:“还不明白?”   姚垣慕摇头。   那细长的影子成了一座尖塔,刺进了门上迎喜童子的脸颊。杨心问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姚垣慕的胸腔:“万物生灵,独人生魔。”   “所谓深渊,本是虚无,万物生灵,它便是蓄灵之所在,人吞灵生魔,它便成了万魔之地,灵魔本为一体,却又相吞相噬。李正德本是残缺的心魄与健全的骨血所成,自然表象为灵,我的心魄骨血具已成魔,如今自然也是魔的姿态,若我徒然身死,魔气只是重归大地,可若是以至纯的灵力杀我,倒冲我体内的深渊——”   杨心问的手指在姚垣慕面前打着圈,仿佛在为他绘制一幅充满希冀的图景:“邪魔化灵,人上万年蓄积的魔气成灵,作为容器的我同时破碎,那磅礴的灵气会四溢在这片大地的每个角落。”   “不需从自然中淬取那一点点灵力引气入体,所有人的灵脉都会浸泡在这充盈的灵气之中。”   杨心问慢慢站起来,张开双臂,拥抱着这初生的朝阳。   “世上再无庸常,人人都能成为修士,飞天遁地,长生不老,世家和王朝的体制悉数崩溃,独属于仙人的秩序建立在片大地之上。”   “此处便是天上白玉京。”   他开怀地笑着,那痴态落在姚垣慕的眼里,竟叫人想起无首猴。   那日杨心问朗笑着走进了屋子,之后的半月里,杨心问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白日捉鱼打鸟,夜里游山赏月,见了愁眉苦脸的姚垣慕也没脸没皮地笑,闲来就与村里爱粘着他的几个孩子说他的情史,将那份聚少离多还要落到惨淡收场的情缘说得感人至深,催人涕下,叫无知小儿以为这情字当真是什么好东西。   两个月的时光如村头桥下那流水向前奔去。   杨心问看向了被日中的太阳晒得发烫的界碑。界碑刻的字奇丑无比,里头又用红浆刷了一遍,夜里看来鬼气森森,青天白日地看,却觉得那些字歪歪扭扭的,像撒了一地的麦穗,分明是可爱至极。   他不由地真的笑了一声,随即又看见了姚垣慕落在界碑上的影子,又短又矮,更好笑了。   “我那日与你说这么多,一是我心里得意,想找人唠唠。”杨心问踢起一颗石子,正中姚垣慕的影子,“二是想免了今日的麻烦,叫你理解我,别来挡我的道。”   姚垣慕沉默地提着锄头站在那里。   远山起了风。   阿芒晾在竹竿上的被褥缓缓飘动,她惊奇地发现那“风”生得奇怪,竟是一条条一缕缕可以看见的金丝!细细的长虫般在空中游弋,自她的后院,自远山,乃至旋转起来的高天之上的白云——万千灵丝如遇大能陨落般躁动起来,朝着姚垣慕的周身聚集。   桥下的流水激荡,杨心问一头长发也被那罡风吹得凌乱,手中的油菜花也被这风残忍地蹂躏,他自发间看向姚垣慕,那老实的庄稼汉身上青筋外突,浑身的经脉都微微鼓起,眼似被绳勒得外凸,那是连天生灵脉都一时难以承受的磅礴灵力。   锄头翻动,虽然很勉强,但杨心问看出那是临渊剑法的《失相》第四式——狂人言。   “临渊剑法原是刀法,用来练剑还勉强,拿来挥锄头实在需要天马行空的想象。”杨心问叹了口气,“当然最天马行空的,是你竟然觉得自己能挡我。”   姚垣慕已经踏步上前,锄头一抡,锐如刀刃的灵力破开长空,直逼杨心问的面门。杨心问不躲不闪,随即便见他身后的土路骤然划出一道深沟,只有他站着的地方毫发无损。   他朝着姚垣慕走去,步伐不急不缓:“与我对战,你可知第一要义是什么?”   “不、不能怕!”姚垣慕两手一扯,那锄头的棍和头便分开,他矮身一抡那铁头,杨心问偏头避开,同时道:“不对。”   棍子在空中挥下,如鞭子重抽地面的声响,重重砸向杨心问的头顶。杨心问反手抓住那木棍,稍微一捏,木棍便碎成了屑,他隔着那碎屑看向姚垣慕。   姚垣慕仍在滞空,手中的棍子没了,他竟忽然傻了一样抓住了杨心问的肩膀,咬牙道:“要动脑子!”   就在这时,破风声再起。   方才打空的铁头回旋,其上疾行符的金光大作,以目不可视的速度重击杨心问的后脑勺!   杨心问一愣,不可思议的视线在姚垣慕身上落下,手里一松,油菜花散落一地,他随即软倒下去,倒地不起。   躲在树后的小孩纷纷跑了出来,围在他周边,叽叽喳喳地说:“他怎么了?”   姚垣慕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当真一击得手了,茫然道:“他……他晕过去了……”   “你做什么打他?”   “我……”姚垣慕说,“我不想大哥去送死……”   “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啊?   这一切都太顺利,姚垣慕一时还没回神。   “就是……他明天还能和你们一起玩的意思。”   “这样啊。”阿芒挠挠头,“可是垣慕哥哥好笨,总是找不到我们,哥哥你不跟我们一起玩吗?”   杨心问伸手把倒地不起的姚垣慕翻过来,好歹让他面朝上睡着。   “要装作找不到你们太痛苦了,别折磨我,去折磨地上这个。”杨心问捻起姚垣慕的汗巾,盖在对方的眼上。   随后伸了个懒腰,一边整理着手里那捧花的枝叶,一边往桥头走去。   刚过桥头,他脚下又顿了顿,转头说:“还有,等他醒来告诉他,与我对战的第一要义,是别盯着我的眼睛看,不然连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说完便晃晃悠悠地走远了,那身影在午后的晴阳下,如飘远的泡沫。 第231章 安魂   三年的时间还不足以抚平人间被妖邪肆虐的伤口。   浮图岭的小山葱郁如旧, 可镇子上却空空荡荡,屋舍无人修缮,瓦罐倾倒, 碎片落了满地,曾经热闹的小镇如今一片死寂,只有穿街而过的风在喧闹, 连带着卷走的残骸在肆无忌惮地招摇过市。   猖王和群魔肆虐分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偶有些人声, 也是压得极低的。流民似老鼠般藏匿在暗处, 只敢用目光去触碰这宽阔的街道, 朗朗晴空都能将他们晒化了。   杨心问站在道路的中间,四周见不到任何人,只有朝着他投来的不怀好意而又带着几分惧怕的视线, 黏腻地粘在他身上。   遗憾的是, 他穿得也像个乞丐,腰间叮当挂着个疑似剑的破铜烂铁,手里是已经开始发蔫的花,并没有什么值得犯险去抢的。   他走在被晒得发烫的路上, 拐过熟悉的街角,再朝右走, 那家米铺便如期而至。米铺前的那口大缸也还在, 边缘已经被磕碎了, 里头自然已没有常采薇的尸身, 连半点血迹也不剩了, 只蓄着薄薄一层水, 水底是发绿又发黑的藻。   杨心问将手里的油菜花抽出了一支, 投进了那缸中, 转身离开。   从米铺旁边的小路一路往前, 走到尽头,在尽头处右转,一直往深处走,一间没了顶的破棚颤颤巍巍地立在那里。   杨心问扶正了那木杆,将它插牢了,才拍拍手,抽出三株花来放下,而后双膝跪地,朝着棚子磕了三个响头。   他没有喊爹娘和哥哥,只是沉默地附身跪了一会儿,而后才站起身,绕到了棚子的后面,朝着左数第三个小道走去。   小道连着大道,从大道走,一直走,那盘龙玉柱便屹立在眼前。   历经多少王朝也不见磨损的玉柱,如今也不过断壁残垣,杨心问摸了摸那仅剩的龙尾,须臾松了手,望向白玉长阶之上。   其上的观庙在密林里影影绰绰,雾凌峰的方向浓烟滚滚,似是燃着无数只高香。那香的味道甚至在山下也能隐约闻到,并不呛人,反而有些许安神的效果,企图藏住空气中那凌厉的杀意。   杨心问踏上长阶的一瞬间,两侧的林里便传出异动,只见两人一左一右,手中拉着条长长的丝线向杨心问俯冲而来!   而不过眨眼,那两人便自杨心问的面前冲到了身后,一切看起来完好如初,可随即那两根玉柱却忽然移位,上端自平滑的断口慢慢落下,然后轰然落地,碎成了一片玉渣。   而杨心问却像根本没看到他们一样,继续往上走。   那二人俨然是上官家的弟子,一击不成也并未慌乱,二人同时后撤,十指绷紧一掀,四具傀儡便立在杨心问的面前。   四个傀儡做得一模一样,只脸上分别是一喜一怒一哀一乐。   却见喜傀儡微弯的眼角里刺出无数根银针,怒傀儡皱紧的眉头间夹着一把长剑削来,哀傀儡的泪珠落地即碎,飘出的轻烟沾草即枯,乐傀儡开怀大笑的嘴里突出三把枪口对准杨心问猛地开火!   那二人全神贯注,四傀儡配合得天衣无缝,仙魔人三术尽在期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一瞬间同时防住。   他们没有幻想过自己能赢过这魔头,从接下这任务之时,他们便知道自己必死,并且约莫会死得毫无价值。   就算如此他们还是来了。   “只要能确实地削弱他——”一人咬牙道,“哪怕只是一点!”   “一点什么?”   清脆的少年音在耳边响起,声音不大,缺如惊雷般劈在二人的身上,叫他们动也不能动。   杨心问站在他们中间,一左一右地牵起他们的各一只手,手心覆上他们的手背慢慢往指尖摸,甚至带着些诡异的温柔,随后摸到了丝线,接管了其中两只傀儡。   “怒和哀。”杨心问说,“下下签。”   话音一落,他指尖微动,便见怒傀儡便猛地拧头,眉心的长剑割断了“喜”的喉咙,哀傀儡伸手扯下了“乐”的脑袋,将枪口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乍一眼看起来像是抱着对方的脑袋深吻。   “还亲地挺起劲。”杨心问语气淡淡的,听起来有些不高兴,“快让他开火。”   那上官家的弟子自然不会照做,正欲抽剑殊死一搏,便觉得右手空落落的,低头一看,自己的右腕不知何时被齐整地切断了,正喷涌着献血,淋得这玉阶一片血污。   惨叫和乐傀儡的枪击声同时响起。杨心问见那哀傀儡的脑袋被轰了个稀巴烂,才满意地松了手,没管另一个已经跌坐在地的弟子,继续往上走。   他没有去天矩宫,而是绕行先回了霁凌峰。霁凌峰上的云雾翻腾着,远远看与当年并没有多少分别,走近了才见处处都落了灰,看起来穷酸又破败,就如同庄才给他的印象,如同夏时给他的回忆。   杨心问抽出一朵花来,走向了院中,四周的长廊顶上霎时翻出了十数人,踏步起剑阵,七道金光封阵自上压来,七道分别为禁行、不出、摄魂、乱魄,缚仙,碎金身,枭魔首,齐齐叠在他一人身上。   “魔头受死!”为首的人大喊,“今日定叫你有来无回!”   杨心问嗤笑一声,却是弯下腰,在院中星盘的最中间放下了一束花来。   夏时死后没有葬礼,也没有人祭奠。说到底不过是夏家姐妹残躯所成的肉块,阳关教和司仙台联手逼山后举行的哀悼,也是没有夏时的名字的。   也不知道这朵花能不能收到。   杨心问叹了口气,随后右脚点地,七道剑阵骤然开裂,十几人霎时口吐鲜血,被震飞数尺,笔直凿进了墙壁。   他转身离开,终于朝着那雾凌峰而去。   这样他便只剩下最后一朵花了。   小径上杂草丛生。   细如泉流的这条小路,他晨间挑水来往过许多次。这路在他的记忆力总是潮湿的,带着夜露的湿润和淡淡的青草香。日头还未出来,他便挑着空桶下去,待再上来时,旭日便已挂在了山头,将那山间的云雾染上金光,轻居观的观门也已敞开,陈安道会拿着书卷站在树下,李正德还在呼呼大睡,叶珉大多时候还没到鬼混回来的点。   他会将打满了水的桶放在一边,擦擦汗,急匆匆跑过去,山风吹落的桃花瓣落在他们周身,茶壶里升起的轻烟融入了云雾,萦绕在陈安道藏着一丝笑意的眼里。   杨心问便跑过去,喊着:“师兄,我回来了。”   小路已到尽头。   浩浩荡荡的诛魔大军围满了整个霁凌峰,各色家纹的讨魔旌旗烈烈迎风,九个大坛里已插好了请仙香,在杨心问踏上平台的一瞬,百把兵器出鞘,不知是谁先带头喊了几句誓词,那整齐划一的呼号便在整个浮图岭回响。   四座旧观已被夷为平地,池塘也被填平,那终日懒散度日的锦鲤不知所踪。   被李正德撞断的桃花树只有光秃秃的一个树桩,或许是今年山上春去得早,或许是那桃花树终于还是死了。   “讨贼降魔!”   “背水一战!”   鼓声响起,快而有力,一道道请仙的令诀此起彼伏,请仙香的红点疯狂地明灭,晴朗的天空骤然降下百来道光柱,整个雾凌峰像是被一面巨大的铜镜照着,又仿佛本身化作了一轮巨日。   那群人的中间站着一人,黑袍白衣,沉默地看向他。   “我回来了。”杨心问笑着将那最后一朵祭奠的油菜花别在自己的鬓边,冲那人笑道,“师兄。” 第232章 万仙临   杨心问的眼里见不到旁人, 于是陈安道那漠然的神色在他眼里便愈发清晰。   “为何不说话?”杨心问屈指弹了弹腰间的破铜烂铁,“分明是你邀我来的。”   陈安道没有答话的意思,却是一声笛音先破空而来!   那笛音苍凉孤寂, 兼而有肃杀之气,杨心问眼前的景象各自旋转,宛如被六个一线排开的漩涡吸入。   杨心问稍一抬眼, 便见香坛边一人持笛而立, 两眼异瞳, 左红右白, 俨然是请了飞升大能的仙身和仙识。   “黄泉音,闻家先辈闻溅川的独门秘籍。”陈安道缓缓开口,“闻家世代以兵刃武道立身, 闻溅川生来体弱, 十五岁族内的成人礼上,开匣召兵只召得一柄,不得家族重用,受尽白眼。不曾想避世隐居十年, 却悟得乐声幻象之术,成了彼时的幻象术第二大家。”   那吹笛人转头看来, 谦逊道:“不才在下, 如何敢称大家?”   周遭数人骤然变色, 闻铎大怒抽刀:“陈安道!你阵前泄密, 是何居心!”   扭曲的空洞吞噬着周遭的一切, 却独独流出了血泪来, 血泪流淌, 汇成了一汪红潭, 潭下传来许多人的声音, 在杨心问听来,那里传来的是母亲的声音。   他有些许生气,于是皱眉看向那吹笛人。   六个空洞霎时扩大,生出了唇齿和白牙,猛地朝那吹笛人咬去!吹笛人神色骤变,慌忙后撤,却见一片阴影自后落下,他抬头,血盆大口已铺天盖地地朝他袭来,咔嚓一声,径直咬下了他的头!   其他人只见方才还儒雅浅笑的吹笛人忽然失色,像是突发恶疾般满地打滚惨叫。   四下俱静。   只有陈安道的声音还在如寒泉流淌:“彼时的幻象术第一大家,姓叶名沅,虽后来弃了心魄道研习骨血道,可闻溅川的黄泉音终其一生都没能赢过叶沅的石饕餮。杨心问十三岁时便与石饕餮梦中斗蛊取胜,毁了那十方幻境,如今诸君想以幻象术对敌,却是比班门弄斧还要可笑。”   “那老夫的真刀真枪如何!”   一声洪钟般的朗笑自人群中传来。一个长髯大汉手提双斧,脚踏飞剑冲出,斧身以锁链相连,斧无背,两端皆为刃,斧把上雕着狮头蛇神的妖怪。   他落地似巨石砸地,杨心问却没看他,而是顺着那飞剑往远处望。   飞剑的操持者闻贯河悬在天上,背后的剑匣全开,红瞳闪烁,分明还是那张脸,却有种说不出的妖异。   “这是什么怪物?”闻贯河以袖掩面,垂眼看来,“真真要吓死人。”   长髯大汉便笑:“老夫什么也不记得了,见到这小娃娃却也觉得害怕,想来是个硬茬!妙极妙极,且让我来试试深浅!”   一言即毕,大汉踏步上前,一斧反手握在胸前,另一斧正手拉在身侧,而那闻贯河二指微动,十数把飞刀首尾相接,绕成一圈旋转的铁刃护在那大汉身边,齐齐朝着杨心问飞去!   “岳家岳杰,斧修,曾拜入今时禅宗习佛门武术,其刀法有拳术的刚硬,又习得盲视观心,幻术不侵,在彼时姚家举办的擂台赛上连下五十人,近战几无敌手。闻家闻芍,第二任掌兵使,将峨眉钉与子母飞刀纳入闻家兵匣之人,极擅轻刃远攻之术,飞升之时万兵朝拜,此二人年轻时多次联手退敌,甚至曾深入鬼蜮刺杀鬼主后全身而退。”   一旁的上官见微闻言面上大喜:“这是有戏的意思?”   陈安道的外袍上粘了些絮状的花,他伸手轻轻掸了掸:“若是与师父打,他们或许能走过三招。”   他话音刚落,杨心问已一脚重踏那岳杰的胸腔,顺势近身闻芍,徒手抓住了那快得几乎看不清的飞刃,在闻芍惊惧的目光里直插进她的喉咙。   他舔了舔自己终于出了点血的手,站在那失主的兵匣之上,镇压着那些躁动的凶兵,蹲身往下看,竟还露出些孩子的稚气。   上官见微发现陈安道似乎微微皱起了眉。   还不等他细看,一旁的路游子便打断道:“上官家主,姚小家主,你们见此情景,竟还要踌躇吗?”   闻厉气得发抖。他久在家中,不曾上三宗拜师,未曾亲眼见过李正德,不晓得由三相拼凑而成的半成深渊是何种威能,自然不会知道一人所成的全部深渊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他咬着大拇指,指尖都开始渗血,阴恻恻地盯着陈安道:“你已经请了陈家和岳家的诸仙在身,为何不战?”   “蚍蜉撼树。”陈安道的眼仍旧是纯然的黑,哪怕已请了数十位飞升者在身,他的模样也没有丝毫变化,“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上官见微暗中打量着,心道这天生灵脉可能还真吃得住所有的飞升者,就眼下来看,确实除此以外也别无他法了。   可为何自己心里会如此惴惴不安呢?   请仙者前赴后继地往杨心问那里扑去,而闻家那废物少爷还在跟陈安道过不去:“说到底,凭什么都得请到你身上?如果各自打不赢,到你身上难道就能赢了?”   陈安道的眼看着杨心问,不咸不淡地回答道:“飞升者前尘尽忘,与人对战全凭本能,彼此之间又毫无配合——最要紧的是,区区静水境的灵力,如何能与深渊的魔气相提并论?”   只见一个禅宗弟子修金刚不坏之身,被杨心问踢的小石子给破了。再浑厚的灵力在那魔气之下也不比纸硬多少,还像是沾了水的,一戳就能破。   一力降十会。李正德当年也练功懒散,最后都没能学完最基础的《俯瞰二十四式》,用的剑法全是自己胡编乱造的,招式名虽然起得很唬人,但本质就是平砍带顺劈。饶是如此,他也依旧无敌于天下。   岳铎斜眼瞥见家主眼神的示意,叹了口气,也帮着劝道:“闻小家主,这仙人是各家的命门所在,若非走投无路,又有谁家愿意将先人请到旁人身上呢?可陈家主说得不错,我们如今这前赴后继地送死毫无意义,大敌当前,我等若再不团结一心,便只有等死的份了。”   闻厉的眼圈这会儿红透了。他闻家如今不剩几个人,本家里除了他自己,也就一个被家族流放前掌兵使闻贯河。闻家向来是掌兵使操兵匣,家主传锻兵之术,可他还未承袭锻兵之术便已被屠族。   传承已断。这群人还愿意叫他一声“闻小家主”,就是因为他们世家最后的这张请仙的保命符还捏在他手里。   一旦用出来了。   一旦自己连闻家的仙人都拱手与人了,闻家究竟还剩下什么?   战况愈发惨烈。杨心问当真没有留手,甚至还从这屠戮里寻到了趣味,但凡朝他冲上去的,他便饶有兴趣地看清究竟是什么招式,随后顺手解决,再对下一个冲上来的实践他刚刚看到的招式。   “拳法。”杨心问仰起头,捏住了那冲他面门而来的直拳,接着往后一抡,右手同时冲拳,打烂了右方那朝着他缠来的拂尘,一拳把那人打进了山峦,“哈哈,比刚才那个用拳的好不少!”   人影杂乱,五道影子却忽然似游鱼般窜动,自后扑向杨心问。   杨心问抡出去的武僧正正好好砸在那最快的影子上,只听一声惨叫,黑色的影子上渗出了血,杨心问再一踏地,五道闷哼自地底传来,那并非克制的尖叫,而是被土块压碎浑身的最后一瞬所能发出的唯一的声音。   “这招我也会,红枫城的孤影成双人。”杨心问松开手,那被砸没了半身的武僧落在了地上,“原来宗师用来是这样的,可惜我与艮字相性一般,也不喜欢跟泥鳅一样地刨土。”   他没有留手,却也并非全力。像是猫抓老鼠那样,没人知道下一爪子是又一次玩弄还是杀招。   “他在笑……”不知是谁忽然颤抖着开口,“这魔物在笑啊……”   “他分明在玩,玩得不亦乐乎……”   “死了多少人了……下一个……该、该我了吗?”   “我、我不怕!”   “这魔物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陈家!都是陈安道教出来的魔物!”   热血上头的慷慨激昂在这一幕幕极尽残忍血腥的画面里被冷却,一个个请仙人开始踌躇不前,不断回望自家的家主和陈安道。   交给陈家吧。   交给陈安道吧。   如若他们本没有退路,那或许他们还不至于这般胆怯。可那退路就在他们身后站着,只要把一切都交给他,都交给他,自己便不必面对这嗜血的魔物。   说到底,这本来就是陈家的错。如果不是陈安道当初从叶珉手下放走了杨心问,如果不是陈安道带着杨心问遇见了无首猴,如果不是——如果最初不是陈安道把杨心问一个快死的孤儿带上了山,他们怎么会落到今天这幅模样!   无论输赢,无论生死,这些本就该由陈安道去负起责任!   一道明火诀自人群里丢出,烧向了中心香坛的那注巨香。   红光亮起。   陈安道慢慢移开视线,与人群里那红瞳人仇恨的目光相撞,会意地点点头,口中念起请仙的令咒。   一道金光自那人身上打向了陈安道。   仿佛是冲锋的号角一般,人群里立马追出了无数道金光来,齐齐对准了陈安道。   “等等!”闻厉见状大吼,“我还没同意,你们谁敢——”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吓了一跳,头皮发麻地要叫出声。回头一看,却是闻贯河趴在地上,喉咙的伤口混进了泥,惨白的手抓着他的脚踝,若非世上的魔气都被杨心问吸纳,他还以为碰到诈尸了的。   为了闻家。   闻贯河发不出声音,只有那双眼睛能说话。   为了闻家。   “闻家主。”   那片金光之中,陈安道忽然叫住了他。   不是闻小家主,而是闻家主。   “我父亲去世时,我只有十五岁。”陈安道那漆如寒潭的眼沉静地望着他,“我毫无灵力,当时又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偌大个陈家若是在我手里断了传承,死后连祠堂都不配进,但我心中并无胆怯,你可知为何?”   闻厉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这个,可他心中最害怕的东西却然被这一语戳中,叫他不由自主地听了下去。   “因为我姓陈。”陈安道拄着乌木杖,在那片金光里朝他一步步走来,“哪怕庸才如我,我也是陈氏子弟,我将接过陈家,尽己所能地守住门楣,然后传到下一个人手上。”   “世家立于修士之巅。”陈安道朝他伸出手,“世家的尊荣无人可以玷污。”   “修士不行,凡民不行,哪怕是深渊也一样。”   闻厉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陈安道没有放过他,一字一句问:“你姓什么?”   我姓什么?   闻贯河呛出一口血,已是奄奄一息,却将他的脚踝握得更死了。   闻家或许就会断在我手里。   我是连祠堂都不能进的罪人。   可是——   “我姓闻。”闻厉骤然回握陈安道的手,“没有人可以踩在闻家头顶作威作福!”   闻贯河身上的金光立时投向了陈安道。   上官见微还想说什么,可事到如今他一人再反驳也没什么作用,只能点点头示意门下照做。   滔天的灵力灌注陈安道全身,他的经脉也剧烈疼痛了起来,可约莫是对这疼痛过于熟悉,他的脸上不见痛苦之色,反倒是隐约浮现出一丝笑容。   太浅,太淡,而且转瞬即逝。可捕捉到那笑容的上官见微却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盖上了面具,不知为何忽然有种失重感,仿佛盲人走在悬崖边,已然一只脚踏空,却还没看见底下的万丈深渊。   “不——”   光黯淡了下去。   万灵丝躁动,在众人眼前化茧。   陈安道伸手摸了摸那茧,随后朝着站在尸山血海里的杨心问走去。   杨心问抽出了腰间的废铁,背在身后,右腿向后勾着,足尖轻快地戳着地面,像只原地打转的小狗。   他发上沾到的血一滴滴落下来,溅在地上,开出朵朵血花。   不过几步路,他却等得好心急。   陈安道终于在他咫尺的距离站定。 第233章 终曲   云雾织就的素纱拢在青山之上, 鸟鸣在云端盘桓,云层的阴翳随着清风翻滚向前,眼前熟悉的脸庞也在那晦明变化下生出了些陌生来。   似是要看清这张脸来, 杨心问双手背后,微微附身细看,陈安道的双眼清清楚楚地倒映着自己满身血污的模样, 于是很满意地笑笑:“我在你面前总是这幅脏兮兮的样子,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陈安道摇了摇头。   “因为我觉得这样能叫你心疼。”杨心问说, “看你为着我难过, 我其实心里是高兴的。”   陈安道神色不变:“为何高兴?”   杨心问便附身到他耳边说:“你以前也是喜欢过我的,怎会不明白呢?”   这仿佛当真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陈安道的食指蜷缩, 抵在鼻下, 思量片刻,仍是摇了摇头。   “那便算了。”杨心问耸了耸肩,直起身,后退了一步。   站在后面的修士不明所以, 只见到那方才还杀得酣畅淋漓的杨心问忽然后退了,便以为是陈安道当真将他震慑住了。一时雀跃不已, 分明二人尚未拔剑过招, 他们便已经助威叫好了起来。   “杀了他!”闻厉兴奋得眼都红了, “叫他知晓世家百年的分量!”   “杀了他!”   本来杂乱的助威声慢慢地调整相和, 终于成了整齐划一的号子。铺天盖地, 群山回荡, 向上穿透云霄, 向下遁入地底, 在地脉之下共颤, 响出这世间唯一的意志。   “杀了他。”   杨心问仰起头,见今日天光清朗,朵朵白云点缀,欣喜地眯了眯眼。鬓边胡乱别上的油菜花随风飘动着,抚弄着他的耳廓,弄得他有些痒。   他的一生并不很长,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九年。   可这一生,受过父母兄长的疼爱,有一两相交的好友,有爱他敬他者,有恨他弃他者,哭过,笑过,杀过,救过,错过,对过,低潮过,辉煌过。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一生了。   若唯一能算得上遗憾的——   杨心问笑了笑,再不是那般癫狂造作的狂笑,低着眉,垂着眼,是一幅顶顶可怜的模样。   他伸手勾住了陈安道的袖袍一角,轻声道:“你教我的道理,我一字一句不敢忘,怕你觉得我荒唐,怕你觉得我说的喜欢不过是混账话,如今我已算有些人样,你冲我笑笑,我去当救世的大英雄给你看。”   杨心问有些担心在陈安道甩开他,或者露出一幅嫌恶的表情。   可约莫是他这师兄对不喜之人连嫌恶的表情都是多余给的,所以只是神色平静地看他,在那震天的叫杀声里道:“世间百种,皆有命数,你莫强求。”   那油菜花经受了许多,早就已经蔫了。花瓣的边缘软塌塌地打卷,叶已残缺,就要这么静谧地死去了。   万灵丝所成的茧开始开裂。   杨心问阖了阖眼,遮住那一瞬的凄楚,随即再张开,眼尾泛红,不知真假道:“好个莫要强求,不过是要你对我笑一笑,这也不肯,好生小气。”   陈安道轻轻摇头:“我并非此意。”   “那你是什么意思?”   杨心问话音刚落,却听见心脏忽而发出了极大的一声鼓动。他浑身一怔,随即感知到这是自己的心魄在与什么东西共振。   他抬头,便见那万灵丝的茧竟如心脏一般有节律地跳动着!   正当他茫然之际,脸上却传来了冰凉而柔软的触感。   “意思是旁人死便死,你不许出事。”   陈安道缓缓抬手,却是抽去了他鬓边的那朵油菜花。   “送给无人祭奠之人的花,为何要别在自己的头上?”陈安道手里攥着那朵花,轻轻转动着,“你果真是见我心碎方觉得欢喜吗?”   那花的花瓣耷拉着,柔顺地贴在陈安道的指尖。   杨心问只觉呼吸一滞,张口道:“我——”   “陈安道!”上官见微分明地瞧见了陈安道的动作,早就如有所感的他再不迟疑,十指速翻,十数坠着铁球的钢丝骤然甩出,朝着陈安道直扑而来,“你究竟是何居心!”   闻厉更是心底狂颤,一脚踹开了闻贯河的手,半跑半爬地提剑冲来,嘴上混乱道:“你、怎得、怎得还不杀了他……他、他这个、这个踩在世家头上横行霸道的贱民……”   那许多的声音似乎终于引起了陈安道的一点注意。他捻着袖,轻柔地擦去杨心问脸上的血,随即回过头,一道天罡阵骤然立在他身前,轻而易举地挡下了上官见微和闻厉,神色冰冷道:“世家?”   “一条活了千百年的蛀虫。”他稍稍垂了眉,如同瞧见了什么污秽之物,“怎的还不知足?”   闻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急怒之下胸口钝痛,捂着嘴便呕出口血来。   “你——你——”闻厉擎着剑,重重凿向那天罡阵,“我杀了你!”   这声咆哮声出,周遭恍惚的修士也忽而如梦初醒,纷纷抽剑杀来。   可杨心问和陈安道再没有瞧他们一眼。   只见杨心问攥着陈安道的手臂,不敢太轻,怕叫人抽走了,也不敢太重,怕将这幻境捏碎了,声音颤抖道:“师兄,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了许多话,你问的是哪一句?”   “你——你不怪我?”   “自然要怪。”陈安道反握住杨心问的手,贴在自己脸边,“当初我叫你跑,不是让你去折磨自己的,你为何总是叫我伤心?”   他话音未落,那万灵丝所成的茧骤然破开!修士们加诸他们身上的剑招尚未落下,便被那万灵丝破裂的余波给重重荡开,整个雾凌峰上的云雾被吹出空洞,树木拦腰折断。   杨心问将陈安道揽进怀中,须臾却见那茧中之物乍现,竟是一个盘腿而坐的人影。   人影非人,乃一纯白的人形尊像,没有五官,只有人的轮廓,浑身散发着纯粹的白。   他只迟疑了片刻便脱口而出:“莲子?”   他们从京城带回来的那枚天座莲的莲子!   “你催开它是要做什——”   一道电光自杨心问脑中闪过,无首猴,深渊,请仙,天座莲——仙魔本是同源,能够收纳魔气的深渊,自然也能吸取灵力!   只见丝丝缕缕的灵力自四面八方涌来,细密而迅速地被那天座莲吸入腹中。那不过童子大小的东西,确有如能纳万江川流的深海,源源不断,饕餮牛饮般将这世间的灵气吸食殆尽,唯余一丝微弱的气息,叫这些瘫软在地的修士们不至于被抽干。   “张氏子登基当日暴毙,我以自己的骨血炼成了这最后的天座莲。”陈安道说着,指尖微动,便见那童子缓缓放下盘着的双腿,站在地上,像是分寸未动,却又在瞬息间站在了他们身边,手指拉住了陈安道的小拇指。   像个在集市上担心害怕与大人走散的孩子。   而在下一刻却又忽然消融,化作一串金色的符文,从陈安道的指尖一路向上游过,遍布全身,金光大作,随后又猝然消散。   陈安道眉心灵台的铃铛骤现,又似是惊醒了杨心问眉心的红剑,二者交相辉映,隐约间可闻金玉相撞的声音。   “自你堕魔,世间便再无魔物。”陈安道环住杨心问的脖颈,轻声道,“自此之后,世间也再无仙门修士。”   杨心问回抱着他,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地面。   那些被抽走了几乎全部灵力的修士们一时直不起身,一个个如无骨的蛆虫,蠕动着,呻吟着,无法适应沉重而无力的躯体,匍匐着朝着他们爬来。   他从未见过一个没有修士的世道。   临到脚底了,那些人分明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却纷纷举起了剑。   杨心问在那剑身的反光里看到了自己。   那般破烂,那般狼狈。似一只新丧的厉鬼,生前想来是个乞丐,在街边叫人乱棍打死,倒在肮脏的街巷里咽了气,死后却又不安生,自乱葬岗里爬出来,要找人寻仇。   偏偏又失了神智,连该恨谁,找谁报仇都不记得了。于是便在这人间徒然地徘徊着,恨意消散,唯剩深深的疲倦。   他望着自己的倒影,嘴唇嗫喏片刻,还是哑声道:“我杀了许多人。”   陈安道在他的颈侧轻道:“我知道。”   “很多很多。”   “我知道。”   “他们中有许多人……都很年轻,甚至比我还小。”   “嗯。”   “我、我总能、总能见到他们。”   “嗯。”   “我今日……”杨心问的声音稍顿,陈安道身上淡淡的药香萦绕在他鼻尖,那香味似乎勾出了某种他已快遗忘的情感,难以言喻的酸涩堵在他的鼻腔和喉咙里,他哽咽了一瞬,缓缓道,“我今日是来寻死的。”   怀抱住他的手骤然收紧,杨心问能感到自己眼眶里滚落的一滴温热的水沿着脸颊落了下去,打湿了陈安道的衣襟。   “……我知道。”陈安道说,“只是我希望你明日能再陪我去个地方。”   “……何处?”   陈安道稍稍站直了身,牵着他的手,朝着小径向下走。身后的天罡阵有如一面自然的天堑,横膈在整个临渊宗,灵力尽失,连直起身子都十分困难的修士们匍匐在后,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   “西洋。”陈安道说,“大洋西岸的尽头,乘船去。”   杨心问的眼泪还在止不住地往下落:“为何要去那里?”   “我不曾出过北岱,曾想过有朝一日要同你去哪些地方,第一个便是西洋。”   陈安道说着,脚步竟又轻快了些,杨心问自后面看他那衣袍翻飞,像只黑白相间的蝴蝶。   “然后便是北岸。”   “那一片汪洋的尽头也不知是什么,南昆北岱的人都未曾去过,想来也没有追兵能过去。必然是个好去处。”陈安道回头朝他笑了笑,“就是约摸会有些冷,不知在那里还能不能瞧见活物。”   “再然后是南岸。我不曾去过南昆,更不知晓南昆以南是什么,是不是当真是一片毒雾密林,活人能进不能出。”   日已西沉,最后一缕微光沉在山间,金光描摹着山峦的轮廓,西面渐蓝的天被悄然而至的乌云遮盖,有些闷热,隐约似是要下雨了。   陈安道还在不知疲倦地向杨心问描绘那些他自己都不曾去过的地方,这天南海北,山高水远,似乎都是他们一定要去的地方。   而不过是走下了山,穿过小镇,行至镇外的郊路上,都像是用尽了陈安道这辈子都气力。   “等陪我看完这些。”他好像这辈子从未说过这么长的话,声音带着难以自抑的颤抖,“陪我看完这些好吗?”   被他虚握的手松了开来,他的心也随之一空。   而下一刻,杨心问自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   “明日怕是个雨天。”杨心问说,“我现在便要带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写长篇,收尾比想象中艰难太多。总觉得缺点什么,然后发现终曲竟然没有一场大战(蜜汁仪式感),但到这个阶段又确实找不到他们的对手了(早知道让大师兄晚点下线了),要他们对打又有点为打而打,真打起来又会变得无法he,而且这是一个比起自己的信念会优先选择对方的小情侣,实在是打不起来,以至于收尾收得我非常不满意,后面有灵感了可能会回头改一改,哎,长篇真是深奥啊……   番外还没想好是跟在正文后面还是另开本免费的短篇,跟在正文后面会更方便阅读,另开则方便完结后如果有想法可以随时添加,正在犹豫中。   无论如何,感谢看到这里的你,感谢为了小情侣而容忍了我这混乱的节奏,七拐八绕的故事线以及多如牛毛的bug的你,希望你生活愉快,也希望我们能在下一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