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   作者:梨花糖   简介:   一只狗和一只狼的末世爱情故事(要看简介)   -   非ABO生子,受生子,私设如山,架空末世背景,一个从疯狗变成忠犬的攻把老婆整得死去活来的故事。   一定要看避雷指南!!!!不看避雷指南踩了雷还在评论区发表恶意言论的我会删评。   【避雷指南】   1、小众爱好文学,不符合大众主流口味。   2、虐受为主且受不会黑化,无正统的追妻火葬场   3、文笔较幼稚,虽然写了末世背景,但笔力有限无法建立宏大合理的框架、背景、逻辑,根本上还是为了狗血,感情线还是主线,感情故事也是最主要最重要的描写,所以有些设定和情节会非常幼稚且离谱。   写文看文都是私人爱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无论喜不喜欢都请相互尊重,谢谢!   -   Tag:HE 先婚后爱 虐身虐心 病弱受 第1章 长夜   陈泊秋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往昔的梦魇中醒过来。   他的肺不好,睡到半夜呼吸困难,就容易做梦。像他这样千夫所指的恶人,自然是梦不到什么好的,多半都是噩梦。   醒来又是咳,肺上像破了很多个口子,血流过它疼,空气穿过也要疼,止痛药不管用,他只能拿起备在床头的苦艾酒往下灌。   烈酒烧心,但也暖肺,不冷了就不疼了。   陈泊秋拿出压在枕头下的仪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陆宗停还没有回来。   他在多维仪的屏幕上轻敲两下,画面便从屏幕中剥离出来,成为悬浮电屏立在空中,大小跟21世纪智能手机的屏幕大小差不多——多维仪现在已经能够取代那个时候的所有电子终端,通过语音或者对屏幕的不同触摸操作,可以改变它的工作状态,当成什么来用都可以。   它的本体长得像以前的手表,但是只有纸片那么薄,戴在手腕上轻薄若无物。   陈泊秋看不清眼前的电屏上都是些什么,把它放大了好几倍,依旧是看不清,他才迟钝地想起来去摸自己的眼镜。   那是个单片镜,因为他右眼是瞎的。他的眼睛原本就是偏浅的灰蓝色,失明的右眼更是黯淡得发灰。   眼镜戴上了总算是能看清楚,他一开始按了陆宗停的电码,按到一半就又清除,换成了沈栋的。   他没记错的话,他们今天是一起出任务的。   沈栋很快接通,电屏上浮现出他那边的画面,不知是哪里的荒郊野岭,他穿着黑舰军的作战服坐在篝火前,身后是变形成帐篷的防爆战车,还有其他来来往往的黑舰军官士兵。   “陈博士,这么晚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沈栋温和地问。   “沈队,还没收工?”陈泊秋哑声问。   “准备了,青舰在侦查周围的安全情况,没什么问题就可以休息了,明天再继续清剿工作。”   陈泊秋点点头:“有伤亡吗?”   “没有,今天很顺利。”沈栋笑起来,表情轻松。   “你们在哪?”   “陈博士,听不清楚,您说话声音好小。”   陈泊秋嗓子确实很哑,他闷着咳了一阵,声音大了些,但依旧是模糊的:“你们,在哪?”   “噢,这回听清了,”沈栋应着,“燃灰大陆。”   陈泊秋微微蹙眉:“那里虫类多,虫子大多趋光,火尽早熄。”   “明白的,”沈栋点头,“博士您要跟……”   “我当你三更半夜跟谁家小姑娘你侬我侬呢,”沈栋的话被陆宗停的声音打断,“怎么跟个生锈破锣子也能一唱一和这么久,就不嫌耳朵疼?”   沈栋露出点头疼的表情:“上校……”   陈泊秋怔了半秒,就看到陆宗停出现在画面里。他这边没有开启视讯功能,陆宗停看不到自己,但陆宗停那双冷起来像刀锋一样的凤眼瞟过来的时候,他的睫毛还是轻微地颤了颤。   “没开视讯呢,”陆宗停嗤笑着在沈栋身边坐下来,借着篝火点了根烟,“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见不得人。”   “上校,你要非得这么跟博士说话,我就切断通讯了。”沈栋无奈道。   陆宗停吞云吐雾地道:“你切呗,谁要听破锣子吵吵。”   顿了顿,他想起什么似的,瞪沈栋:“你他吗,我哪句话是跟他说的,我这不都跟你聊呢吗?”   “……”沈栋抚额。   陈泊秋其实没太仔细听他们在说什么,他一直在调整画面角度,从头到脚地看陆宗停。黑舰军的衣服虽然是黑色,但是陈泊秋用他的变种狼瞳,是能看出来染了血的。   沈栋说没有伤亡,他却仍旧是放不下心,毕竟陆宗停是个子弹在身上打对穿都能忍的人。   身上没有什么问题,额头上却有一道血痕在细碎的刘海后面若隐若现的。   “去处理伤口。”陈泊秋知道陆宗停讨厌他的声音,所以尽量言简意赅,且放轻声音。   但陆宗停还是露出那种听到苍蝇叫一样的表情,不悦道:“说什么呢,指使谁呢?”   陈泊秋心平气和地道:“上校,请您去处理伤口。”   陆宗停掸了掸烟灰:“我为什么要去?”   陈泊秋沉默着组织最简短的语言,然后道:“空气中会有感染虫类携带的花粉,有感染风险。”   “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去找白舰的功夫,伤口都愈合了,”陆宗停吸了口烟,又道,“你以为这年头,谁还会像一些残花败柳一样,要畏畏缩缩地躲在温室里,蚊子咬了一口都要拿一整包纸细致入微地擦。”   “啧,”沈栋听不下去了,带着电屏走到另一边,“博士,您就当他大姨妈来了,别往心里去。伤口的事儿您放心,我盯着,处理好了给您发消息。”   “谢谢沈队。”陈泊秋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好像根本没把陆宗停的话听进去。   通讯切断之后,陈泊秋用纸巾堵住嘴唇断断续续地咳了一阵,然后把纸巾一握,星星点点的血迹掩在中间,熟练地丢进床边的废纸篓里。   他手心全是冷汗,鬓角也在冒冷汗。   他本来没有想打扰陆宗停,更没想到陆宗停会窜到沈栋身边跟他通讯,所以都没有事先组织语言,也没有往喉咙里打糅合醇。   糅合醇作用类似21世纪的止咳糖浆,还多了一项美化柔润声音的功能,可以让他的声音不那么刺耳。   应该没有多说什么吧,现在静下来想想,似乎也没有更简短的表达方式了。   只是以后,还是尽量都把糅合醇备着比较好,他这样的声音,应该不只是陆宗停听了烦。   陈泊秋觉得自己应该没办法再睡着,便起身下床,准备去十字灯塔,把昨天新送过来的病毒标本研究清楚。   他换好衣服之后没有马上出门,而是从药盒里拿了一支糅合醇出来,摸到自己颈间的脖环。   脖环是黑色的,上面均匀镶嵌着一些蓝色宝石,一共有十颗,看着像装饰,其实是机械闸。   他按下前颈中间的那颗,那里就打开一个小口,露出一根纤细的管子,那根管子另一端通过注射针头连接着他脖颈上的血管,他通常从这里打糅合醇。   这十颗宝石下面都是如此,每颗下面都埋了注射针头和管子,连接着不同的血管。每根血管针对的药剂和注射方式都不一样,他有时候病得糊涂,打错药输错液也是有的。   这个脖环是他父亲给他做的,从他记事起就在他脖子上了,小时候他嫌疼,现在觉得还挺方便的,不会在身上留一堆针眼,他的血不容易止住,陆宗停看到又得说他是温室里的残花败柳。   事实上温室里哪会有残花败柳,有也很快就被连根拔起,丢弃在外了。   陈泊秋打完药,把宝石闸合上,仔细检查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   除了常用的医疗工具和用品,还有止痛的安啡肽,止血的分离酚,外置人工肺,糅合醇,注射器,培养皿,血浆和苦艾酒。   都带全了,他就合上药箱出了门。   —   陈泊秋睡着的时候,梦到的是从前。   他出生在2203年,在一个没有对错,只有生死的时代。   接连不断的天灾,让这个星球的生态循环系统一而再再而三地崩溃,强烈的辐射,混乱的磁场,逆转的四季,颠倒的昼夜,让一片又一片曾经繁荣的大陆变得苍白易碎,数不清的动物变异成了凶猛残暴的怪兽,像撕咬肉块一样撕咬人类,并将异变病毒不断传播感染给其他健康动物或者人类,陆地上再也没有人类生存的空间。   人类挣扎着求生,他们逃到相对来说比较安全的海洋,在水陆空三栖的巨型舰艇上生活。虽说是三栖舰艇,但大部分时间还都是在海洋上置留或航行,因此舰艇聚集的地方被称为海角。舰艇底部通常有六只以上体型庞大结构精巧的海龙翼,它们是海角的命脉,除了维稳和移动舰艇,还能驱散海底的海洋生物异种。   陈泊秋所在的海角,叫十方海角。   海角的出现只是缓兵之计,短期内人类无法找到正面对抗变异动物的方法,而动物的变异从数量和强度上来说,都越来越恐怖,人类称他们为“异种”。人类只能在异种进攻时留下的肢体残片中提取血清,取回医疗机构研究净化方法,然而净化后的血清想要注射给异种却几乎没有可能。它们太过强大,根本无法接近。   2219年10月9日,陈泊秋16岁,十方海角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异种围城。   主舰东风舰上300米高的瞭望台已经什么都“瞭望”不到,四周挤满了两眼血红皮肤焦黑的巨大异种,它们趴在十方海角的纳米电网上,张着血盆大口,露出糊满血液黏液以及皮肤血肉组织的尖锐獠牙,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海角里的每一个活物。   海角里的人们抬起头,只能看见异种们的眼睛、嘴巴和身体,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看不到一丝丝外面的光线,分不清今夕何夕,白天黑夜。   无边无际的黑暗,所能看到的光亮是异种怪物深渊般贪婪无度的眼睛,没有风,只有异种喘息时口中散发出来的腐臭气息,没有雨,只有异种口中滴下的粘稠涎夜。   所有的干扰仪都对他们没有作用。超声、次声、红外、紫外干扰仪,他们通通不为所动,就连纳米电网,十方海角最后一道屏障,都快要被他们撞破了。   东风舰上,十方海角的最高权力机关天涯塔会议厅内,气氛焦灼而压抑,当权者们心里都已经明白,总司陈中岳提出的“变种计划”,或许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   所谓变种计划,就是将异种的净化血清注射给人类,让人类产生良性变异,拥有可以与异种对抗的能力,再试着去净化异种。   这些人被称为“变种”。   因为当时情况危急,这项计划出台得也很仓促,很多措施并没有考虑完善,比如普通老百姓都可以看出来的一个重大问题:怎么保证净化血清不会再次异变?就算血清不会异变,这些“变种”如果再接触到异种的病毒感染,又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已经没有时间让十方海角的人类思考太多,陈中岳一声令下,变种计划开始实行,首先从军方中筛选人员进行变种,并且需要签署生死状,不计任何后果及代价,为人类重获新生而一往无前。   十方海角军统部最年轻的少将林止聿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这位骁勇善战无畏生死的年轻将领,是战功赫赫的军统部总兵大人林荣平的独子。唯一能把传说中最强大也是最难用的枪械洛斯特S980用得出神入化的神枪手,第一个签下生死状,将东川猎豹的净化血清打进自己的血管里完成变种,这比任何口号都要鼓舞士气。   这时候,陈总司再次给大家打了一针强心剂,说他做了一件未雨绸缪的事情,可以表明自己作为执政官对于变种计划的决心和信心。早在13年前,他的儿子陈泊秋刚满三岁,就被注射了荒原灰狼的净化血清,成为了最早的变种,如今他不仅拥有不输正规军的强大作战能力,也没有出现任何失控的情况,这一次的作战,陈泊秋也会参与其中。   果不其然,这大大推动了变种计划的实施。一批又一批的变种带着净化血清奔赴战场,人类开始了百年来跟异种的第一次正面对抗,能净化的就净化,净化不了的,就杀掉。   十方海角终于重见天日,得以喘息,人们迅速重建并加强海角的防护体系,纳米电网、干扰仪、嗅探雷达等。天涯塔乘胜追击,推行“重建人间”的计划,在一座叫四季沧海的岛屿上重建一个健康强大的生态系统,净化成功的异种经过重重筛选考核,保留优良基因种,然后都被送到四季沧海上去培育。   四季沧海像童话一样美好,但童话无法弥补现实残酷的漏洞。   2249年,即变种计划推行到第30年,反噬来了。   良性变异的人类,在与异种接触的过程中如果感染异变病毒,这种病毒将与净化血清产生强烈且不可逆转的反应,这将使他们产生畸变,成为“畸形种”。   畸形种然保留着人类的意识,但已没有再净化的可能,他们只能看着自己逐渐变成畸形的怪物,成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传染源,然后僵化死去。   第一个被发现成为了畸形种的人,是林止聿少将。而发现他畸变的人,是当时因为受了重伤从一线战场退下,进入十字灯塔成为医学博士的陈泊秋。   陈中岳得知此事,暴病而亡。原副总司雷普上位,并扶持自己的儿子雷明成副总司。   —   陈泊秋是在2230年进入十字灯塔,负责感染防控和生命科学研究。他一进去就提出要设立隔离区,对变种军队每个军人进行严格的感染检查,尤其是战前和战后,检查结果无虞后才能离开。   当时,频繁的陨石雨把十方海角逼得无处可躲,唯一能够躲避天灾的区域,非常接近当时最危险的一片大陆——无垣废墟,那里有太多飞行和水陆两栖异种,它们很容易就能察觉到海角上的人类气息,并迅速攻过来。如果十方海角要撤离到废墟附近,变种军队就必须要把那里的异种控制住。   时间太紧了,陨石雨太过密集,如果海龙翼受损,整个海角都会沉没。   林少将要带领军队去往无垣废墟时,陈泊秋极力阻拦,因为他们刚刚执行完任务,检查报告没出来,不能离开隔离区,建议换别的部队。   天涯塔和军统部认为,除了林止聿的部队,没有人能荡平无垣废墟。   陈泊秋态度强硬地表示,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培养军人?永远都说只有林少将的部队才能做到,要别人有什么用。   但是没有人会支持陈泊秋,他作为总司陈中岳的儿子,还是个荒原灰狼的变种,只是因为受伤就从战场上退下,躲在十字灯塔远离腥风血雨,早就被海角的民众看成逃兵一样的存在,如今他不让林止聿出征无垣废墟,也只会让民众觉得他死板顽固得可笑,又毫无危机意识,不顾海角死活,草菅人命。   更何况他那套检查体系,从来也没发挥过什么作用,变种被感染要如何确诊,那么多资深的学者和博士都无法确定,他一个乳臭未干凭着裙带关系做了博士的懦夫逃兵,凭什么决定这些。   陈泊秋并不在意这些,他死守着隔离区,态度坚决地让军统部更换出征军队,不让林止聿的队伍离开。   关键时刻,刚参加要海角联合会议的陈中岳匆匆赶回海角,不知用什么办法制服了陈泊秋,林止聿的部队在民众的欢呼鼓舞声中去往了无垣废墟。   然而无垣废墟的战斗比想象中更加惨烈,一千人出征,最终活着离开那片大陆的只有林少将和他的副手陆宗停少尉,而能回到十方海角的,只有陆少尉一人。   因为陈泊秋宣布林止聿少将发生了感染畸变,并且按照海角目前的医疗水平,没有逆转的可能,他已经变成了比异种还要可怕的感染体。   他不能回到海角,而且必须在硫酸火的焚烧下,以化为齑粉的方式死去。   因为对感染的惧怕,向来跟陈泊秋对着干的人都沉默了,他们沉默地愤恨着,恐惧着,看着林少将灰飞烟灭。 第2章 雨露   林少将的死去只是一个开始,后来陆陆续续地有变种发生畸变,感染了更多的变种军人,甚至普通民众。   对畸形种来说,安静地等待僵化死亡已经是奢求,因为对还没有感染的人类来说,他们比没有思考能力只会疯狂进攻的生物异种更加可怕,他们可以反抗,可以反击,可以凭借他们强大的感染能力跟人类同归于尽。   为此,天涯塔指挥中心成立了三舰军,专门追捕畸形种并处死。林荣平上将为林少将别在胸前的纯白色纸花还没有摘下,就临危受命成为了三舰军总督,负责去清剿跟他儿子一样的畸形种。   三舰军分为黑舰军,青舰军,白舰军,黑舰军负责跟畸形种的正面战场对抗,青舰军负责追踪定位以及联络天涯塔汇报工作,白舰军负责医疗及畸形种尸体处理。   三舰军的出现,无疑是天涯塔的亡羊补牢过河拆桥之举,终究是激怒了十方海角的群众。   群众开始游行示威,学生罢读,工人罢工,群众指责天涯塔违背人道主义,良性变异听则冠冕堂皇,实则是将人推进惨无人道的血海深渊。   人们要求处置罪魁祸首陈中岳,然而陈中岳已在得知林止聿感染时就暴病身亡。毕竟陈林两家本是世交,林止聿又是林荣平的独子。他作为变种计划的首个推行者本就承受了巨大压力,害死至交好友的独子这块巨石,终于将他压垮了。   枪口指向了陈中岳的儿子陈泊秋,在以往积怨的基础上给他安了发现感染却又无力处理感染的罪名,对于受人敬爱的林少将身死的悲痛,以及对陈中岳无处宣泄的愤怒,都尽数宣泄到了陈泊秋身上。   十方海角因为这场游行罢工几乎陷入瘫痪,天涯塔别无他法,逼陈泊秋出面承认错误。   2250年2月18日,陈泊秋被推出来游街示众,群众将积蓄已久的焦虑和恐慌终于得以释放,暴怒的民众砸毁囚车,将他拖到地上进行了残暴的殴打。   天涯塔决定将他丢弃在爬满变异动物的破碎荒野上流放十年,用几百年前的说法,那个地方就是个乱葬岗,去到那里只能是在无尽的孤独和绝望中横尸荒野,是很适合这个大恶人的地方。   —   陈泊秋被流放后,十方海角并没有过得更好,相反,海角迎来了仅有短短十年,却被称为“黑雾时代”的兵荒马乱的岁月。   变种计划取消,生死状成为笑柄,没有人愿意再接受良性变异,人类根本无法接近生物异种将其净化,异种以令人惊惧的速度增值、再变异,数量和强度都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承受能力。   与此同时,畸形种们因为人道主义的要求,都在十字灯塔的无菌室等待“善终”,但这大大消耗了十字灯塔的医疗资源,并且死后的畸形种传染性极强,在处理过程中稍有不慎便会称为恐怖的传染源。   异种、畸形种、感染的人类,几乎是呈指数倍的增长,变种计划花费三十年才建立起来的安定祥和的局面,在短短十年间被毁灭殆尽。   束手无策的雷普总司决定去破碎荒野把陈泊秋找回来,别的不说,感染防控和生命科学研究这一块,还从来没有人能超越他,他被流放后,十字灯塔连个病毒试纸都做得不尽人意。   十年,陈泊秋的流放期刚好结束,但雷普并不敢确定他是否还活着,毕竟在破碎荒野流放十年,本来就是置他于死地的刑罚。虽然他是个有作战能力的荒原灰狼变种,但他毕竟是个战场逃兵。   然而陈泊秋居然活着。他甚至在破碎荒野上,在极其有限的医疗条件下,研制出了针对某几种生物良性变异的疫苗,注射给相应的生物变种,即可免疫感染。   雷普立刻邀请陈泊秋回去,陈泊秋要求他们重启变种计划以及畸形种清剿计划,否则他能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而且那些疫苗不能说是他做的,毕竟他在海角的名声极差,不会得到任何人的信任,这样会让计划的推行更加吃力。   雷普跟众人商议此事时,林荣平提出,让他的妻子凌澜来做这个名义上的疫苗研究者,凌澜会以需要助手为由,让陈泊秋回到十字灯塔。   凌澜常年在四季沧海做生物研究及环境保护的工作,确实有研制疫苗的能力,而且非常受民众的喜爱和敬重,是个合理的人选。但雷普还是再三确认,毕竟他们唯一的儿子,几乎可以说是死在陈泊秋手上的。   林荣平和凌澜都表示同意,雷普对他们的以德报怨表示崇拜和感动。   —   天涯塔立刻展开发布会及质询会,提出重启变种计划以及畸形种清剿计划,统称“净瓶计划”,并向民众介绍由凌澜博士研制出的几款变种疫苗,基本囊括了目前战斗力突出的变种。   就算是德高望重的凌澜博士,也很难在第一时间让大家信服疫苗的可靠性。凌澜博士便让陈泊秋来做实验,给他注射十字灯塔保留的荒原灰狼畸变病毒,因为体内有疫苗,他确实没有发生畸变。   但是陈泊秋来做这个实验,说服力仍旧不够,大家似乎潜意识里就觉得,什么事儿只要扯上陈泊秋,那就不太行。质询会的重点又从计划重启变成了讨伐陈泊秋,大家要求凌澜博士换掉这个助手,不然无论是现在的疫苗还是以后的疫苗,都令人无法信服。   气氛僵持不下时,陆宗停赶到。他曾是林止聿的旧部,最得力的副手,林止聿曾不止一次地说过陆宗停的作战和指挥能力都远在他之上,三番五次想要提拔他,但在林止聿去世前,他一直都是少尉的军衔,作为林止聿的副将执行任务。论民众的敬爱和崇拜程度,陆宗停是不输林止聿的。   林止聿死后,因为民众情绪的高涨加上陆宗停本人确实天赋异禀能力强悍,很快就被提拔为上校,军统部前总兵林荣平也从高位退下,禅给了他。   陆上校到场之后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目前成型的疫苗中有没有北地猎犬能用的。   凌澜博士说有,他就当场打了疫苗,又做了病毒实验,会场内的民众顿时噤声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有人站起来质问天涯塔在当时推出变种计划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同步推出疫苗,为什么让那么多为了海角赴汤蹈火的军人枉死,还要成立三舰军这样的军队去清剿他们,制造人类自相残杀的笑柄。   雷普斟酌着字句回复,字字句句都是甩锅,甩锅给陈中岳武断决策,甩锅给陈泊秋疫苗研究不力。   会场又回归到了讨伐陈泊秋的局面。   本想离开的陆宗停又折回来,站在礼台上沉声道:“那确实是当时政策不完善不成熟导致的,但请你们不要把那些死去的军人称为“枉死”,他们是签过生死状,为拯救人类做出过贡献的,他们是“牺牲”而不是“枉死”。寻找人类新生途径是一个曲折艰难的过程,牺牲少数人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这是其他海角都不曾做到的,很多海角甚至已经因为种种决策失败造成无力回天的局面,而导致海角覆灭。目前的局势来看,除了启动净瓶计划,似乎也没有更加行之有效的办法,恳请大家再信任一次政府和军方。”   奋斗在保卫海角一线的军人,一开口分量就是比天涯塔的政客要重,会场再次安静下来,大家逐渐接受了净瓶计划,以及畸变病毒疫苗。有比较理智的学生问凌澜博士,这种疫苗能否适用于普通人?   凌澜博士表示这种疫苗最大的特性就是建立在生物基因调和的基础上,人体内没有相应的生物基因,疫苗就没办法生效,除非全民变种。普适疫苗的难度比变种疫苗的难度要高出太多,数百年来放眼全人类,都没有喜人的成果。   说到全民变种这个敏感话题,似乎又有人想要指责凌澜博士。因为普通人确实很难接受,他们觉得自己是人,不想成为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陈泊秋在这时候开口了:“大家可以将变种视为一种进化,如果能实现全民变种,那么和异种对抗、抵御天灾的能力都能够增强。”   本来他一开口就容易挨骂,说的还是这种不讨喜的话,陆宗停抱臂坐在自己的席位上,都没忍住嗤笑出声:“陈博士还是分清主次吧,眼下全民变种并不是主流。净瓶计划和四季沧海才是主要任务,您还是专心配合凌澜博士研制疫苗吧。”   “陆上校说的是,”凌澜温和地道,“大家放心,我和泊秋不会放弃普适疫苗的研究,也请大家好好配合净瓶计划的推行,非常感谢。”   会议结束后不久,净瓶计划正式重启,变种军队人数一再壮大,重大传染源畸形种的数量一再减少,局面渐渐稳定下来。   现今是2295年,已经过去了约莫三十余年,除开天灾,几乎没有什么再能威胁到十方海角群众的生命安危,黑雾时代过去,雨露时代来临。   —   “你在质询会上出现,是为了给陈博士解围吧。”沈栋记着陈泊秋的提醒,抽掉一些木柴,让火光弱了些许。   沈栋出生在2270年,净瓶计划推行有一段时间了,十方海角还算是风平浪静,所以对之前混乱艰难的年代并不是特别了解,通常都是靠陆宗停跟他讲故事来体会。   “放屁,老子那是迟到了,”陆宗停烟吸到一半都要抽出来反驳沈栋,“那个时候没人比我更烦他。我也算是明白了什么叫遗臭万年,在破碎荒野待了十年都不死,真服了。”   “但你不也挺支持他的,”   沈栋瞥了他一眼:“你这么盼着他死,还跟他结婚?”   陆宗停阴郁地道:“跟他结婚就是为了有更多机会弄死他。”   “上校,这不妥当,”沈栋失笑,“违法。”   “这年头谁有空管法?”陆宗停抖了抖烟灰,“你放一百个心吧。疫苗的事儿他搞不定,我不会随便动他。”   “普适疫苗?”沈栋叹了口气,“这玩意儿真能弄出来吗……”   “那他也得弄出来,弄出来我立马离婚,让他死外面去。”   陈泊秋当年的名声真的是差到林荣平和凌澜都保不住他,人们甚至觉得是他拿什么威胁了两个可怜的老人,他上班路上都要被人扔小石子儿倒洗脚水儿,住的地方也整天被人断水断电倒垃圾。   这样的生活水平明显会影响到他做科研,陆宗停便跟他结了婚,让他住到自己家里来。老百姓这才消停些,思索着陈泊秋或许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也就不再做太过分的事情了。   沈栋不解地道:“你到底为什么这样恨他?因为林少将?”   陆宗停拧着眉毛熄了烟:“算是吧。”   “当时那样的局面,会不会是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陆宗停沉默良久,忽然涩声笑着摇了摇头:“逼死我哥并不是他最大的问题。他的问题在于把人逼死的时候,你感觉他一点儿也不痛,他麻木,冷漠,甚至觉得理所应当。”   “……”   “你知道陈林两家是世交吧,我哥他比陈泊秋大二十岁,看着陈泊秋长大的。我五岁的时候才遇到他们,我哥把我送到陈泊秋家,让陈泊秋做我老师。听陈泊秋喊他哥,我还以为他们是亲兄弟呢,”陆宗停又点了一根烟,“我叫他哥,叫了大约20年吧。陈泊秋,应该叫他哥叫了有50年。当时……”   沈栋打断他:“上校,讲故事前,先处理一下头上的伤。”   “……哦。”   给陆宗停处理好伤口,沈栋给陈泊秋回了消息,陆宗停就开始了:“在你面前我也不嫌丢人了,我就直说吧。我曾经喜欢陈泊秋喜欢得要命,但是吧,人家对我没那意思。”   “听得出来。”沈栋淡淡道。   “……真想踹你,”陆宗停恼怒了几秒又冷静下来,默默地抽了几口烟,声音有些哑了,“其实我把我哥从无垣废墟带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多半也挺不过去了。我一边赶路一边哭,我知道这样消耗体力,但我真的控制不了。那时候是冬天,我一点都不冷,因为我背着他,他一直在流血,血是热的,我就不冷。”   “我知道,我说话他能听见,他也一定有很多话想跟我和陈泊秋说。我就发誓我一定要带他回海角,陈泊秋一定有办法救他,哪怕让他睁睁眼说一两句话都是好的……他不能就这样走。”   “我没想到的是,陈泊秋把我们拦在了外面,”陆宗停把没抽完的烟扔在地上,用军靴碾灭火星,橄榄绿色的眼睛暗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他给了我一把硫酸火枪,让我把我哥烧了,否则我也回不去。”   硫酸火枪也是现在白舰军用来清理尸体用的,焚烧过后连渣都不剩。   “我跪下去求他,说哥他还有呼吸,他还有话要跟你说的。他眼皮都没动一下,还是像机器人一样,重复同样的话,”陆宗停讽刺地笑了笑,“我那时候就想,陆宗停,你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大傻子,高高在上的陈泊秋也是你配喜欢的?大义灭亲时眼睛都不眨,你在他眼里恐怕连个蝼蚁都不是。”   “我那时候伤得也不轻,把火枪扔进海里,就没力气了,昏死过去。醒来的时候,我哥已经变成个小相框,摆在礼堂里。我被记了特等军功,”陆宗停缓慢地眨眨眼睛,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哥用命给我换来的军功,我不想要的,但也只有接受。没有这个军功,我爬不到高位,就没法限制天涯塔的老狐狸和陈泊秋这个疯子胡作非为。”   “上校,”沈栋安静地听了许久,终究是开口了,“军功是你自己争取来的,整个海角都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别了吧,”陆宗停苦笑,“没有我哥,我什么也不是。”   沈栋沉默着,感觉到多维仪在轻轻震动,低头看了一眼,是陈泊秋发来的消息。   【燃灰大陆要起风了,熄火,早睡。】   沈栋刚看完,陆宗停就在旁边阴阳怪气起来:“他怎么那么喜欢跟你视讯通话发消息,别不是瞧上你了吧?”   沈栋失笑:“你要是能心平气和地跟他聊上一分钟,他估计也不会找我。”   陆宗停愣了一下,随即嗤笑:“我跟他怎么心平气和?我不动手都是仁至义尽了。你当心点,别被他钓了魂儿,将来被他过河拆桥往火坑里推都没地儿找人哭去。”   他扭头就走,沈栋把篝火熄了之后低声笑道:“真酸呐,陆上校。”   —   陈泊秋确认沈栋那边的火都熄了之后,就在研究室里一直忙活,除了早会的时候出去做个汇报,他一般不离开这里,不是必要都很少跟别人交流。   虽然陈泊秋的名声一直很糟糕,人缘也很差,但他的助手邢越还是蛮喜欢他的,因为做他的助手就非常省心,别说生活起居不用管,就连工作都很省心。这点真的是其他的博士助手羡慕不来的。   今天把这几个病毒标本送过来,他就差不多能下班了。   “博士,这是今天新分离出来的病毒毒株。”邢越把培养皿和分析报告放在桌上。   陈泊秋看着显微镜,动都没动一下,“嗯”了一声继续做他的事情。   邢越看到了他办公桌上星星点点的血迹,看颜色似乎才溅上去不久,就知道他估计是又咳血了,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反正他总跟个没事人一样,没什么大问题。但他既然看到了,总觉得还是帮忙擦一下比较好。   他去弄了湿毛巾来,陈泊秋已经结束显微镜观察,在用纸笔记录报告——他不习惯多维仪的电子报告,所以邢越交给他的报告也一律都是纸质。   陈泊秋听到动静,不解地看着他,似乎是不明白他怎么还在这里。   邢越被他看得也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噢……那个,博士,我帮您擦擦桌子。”   “谢谢,不用,”陈泊秋看了看时间,“去休息吧。”   “好、好的,”邢越忍不住客套道,“那个,您要是不舒服就休息一下,有事儿喊我。”   “没事,你回家。”陈泊秋没什么表情,一边写报告一边道。   “好。”邢越抓抓头发,准备离开的时候,陈泊秋忽然喊住他。   “这个,你拿去。”陈泊秋递给他一张礼券,应该是天涯塔发放给博士们的生日福利,可以免费领一个三层16寸的奶油蛋糕。   奶油蛋糕可是稀罕物,还是这么大的一个,着实把邢越惊到了:“博士,这个我、我不好收吧。”   陈泊秋不解:“你不是喜欢吗?”   邢越是经常把奶油蛋糕挂嘴边,但他没想到陈泊秋能听进去,还要送他一个大蛋糕,一时间都结巴了:“我、我是喜欢,但这是您的生日蛋糕吧。”   “我不过生日,浪费。”陈泊秋淡淡道。   “哦……谢谢博士。”邢越讷讷地把礼券接过来,讷讷地走出门去。   办公室的门上有一扇小窗,邢越关上门后,从小窗看到陈泊秋单手撑在桌子上,静静站了一会儿后就捂着嘴唇弯下腰开始咳,虽然几乎没有声音,但不一会儿就是满手的鲜红,滴滴答答地落在桌子和地板上。   他很平静,咳完之后就用邢越留下来的毛巾,有条不紊地擦拭血迹,然后又坐到桌前,继续写报告。   因为他总是很平静,像一潭死水,所以邢越都不太清楚他的肺病到底要不要紧,只是每次看他病了也不休息,一直都在这里忙碌,总有一种他是担心自己时间不够,要争分夺秒地把疫苗做出来的感觉。   邢越低头看着陈泊秋给他的礼券,忽然发现有一角染上了暗红色的血迹,一下子心酸起来。 第3章 流年   林止聿是前总兵林荣平的独子,但他对外总是说自己有两个弟弟。   一个是陈泊秋。   林止聿比陈泊秋大了二十岁,陈林两家又是世交,所以他算是看着陈泊秋长大的。陈泊秋的母亲叶谣在生下他不久后就病逝,父亲陈中岳对他又过于严格,所以林止聿和他父母都很疼爱陈泊秋。   陈泊秋肺部功能天生有缺陷,生下来的时候就差点窒息而死,身体也一直不好,被注射血清之后虽然有所好转,但总有种春蚕吐丝蜡炬成灰,是耗着命数来换这昙花一现的感觉。   陈泊秋三岁被注射血清,并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进行陈中岳安排的特训,大约每半月能出来放风一次。因为他天生体弱不适合作战,很多地方都不能让陈中岳满意,所以总是在遭受无尽的严苛打骂,满身都是伤。   起初林止聿带着糖水桔子去看望他,他会边吃桔子边掉眼泪,说聿哥哥,好痛。   但是小孩子好哄,吃了几颗糖水桔子就笑起来,说聿哥哥我不疼了,爸爸说我很快可以变得厉害,以后说不定可以保护你呢!   后来林止聿再去找他,他脖子上多了个镶嵌着蓝宝石的脖环,而他不会哭也不会笑,更不会半撒娇半依赖地叫他“聿哥哥”,而是叫他“哥”,糖水桔子也不爱吃了,说咽不下去。   林止聿抱着他瘦小的身子,心疼得眼眶酸涩,他用伤痕累累的小手吃力地打开罐头,用勺子舀起糖水桔子,颤颤巍巍地送到林止聿嘴边给他吃。   林止聿吃下甜滋滋的桔子,却是心酸至极。   他轻轻擦林止聿的眼角,说哥不要哭,我不疼。   —   林止聿问了许久才知道,每颗宝石下,都埋着刺进他脖颈里的绵针和管子,那些针管除了便于注射药剂,更重要的是对他进行电击。   陈中岳不允许他哭和笑,甚至不允许他昏过去,否则脖环就会对他进行电击,强迫他按照他的要求做一切事情。   除了电击,嵌在他身体里的绵针会翻搅刺痛他的血管,管子会膨胀,堵住血管里流动的血液和空气,让他有濒死的窒息感,他的肺天生不好,这令他更加痛苦。但陈中岳觉得这是以毒攻毒,只有让他习惯在这种痛苦中呼吸,才能克服天生肺病给他带来的弱点。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陈泊秋就被迫剥离了所有情绪感知功能,他一点也不像他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子,发呆的时候甚至不像个活人。   他变成这个模样,就是为了换一身怪物级别的强大战斗力。荒原灰狼擅长的是近战,陈中岳不满意,让他把洛斯特S580也用得出神入化,不论远攻还是近战,他的能力都无懈可击。   洛斯特S系列的特点是个子小但威力极大,它拥有灵活的转轮弹膛,可以进行连发射击,缺点是对操作者的能力和状态要求极高,因为个子小不好把握重心和准度,连发射击也需要反应速度极快、手部力量足够大、手指足够灵活才能掌控好。因为威力极强,子弹发射时都是爆破式的,强大的后坐力对使用者的身体素质要求也非常高。   林止聿用的是S980,S580的强度虽然跟它还有差距,但也不是陈泊秋那种身体能承受的。他知道这玩意儿有多折磨人,你不壮得像头牛一样,都承受不住子弹爆破时的后坐力。他忍无可忍,直接去找陈中岳要说法,陈中岳头发花白老泪纵横,说的都是些为了人类新生不得已而为之的漂亮话,林止聿竟无法反驳。   那时候林止聿就暗暗发誓,将来变种计划公开推行,他一定要第一个去陪陈泊秋。   他做到了,他很庆幸他做到了,否则陈泊秋可能早就死了。   陈泊秋在变种军队打了十一年的仗,因为变种计划是陈中岳推行的,他是陈中岳的儿子,第一个变种人,被海角寄予的期望像沉重的枷锁压在他身上,他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也不敢失败。   十一年,每年都在打仗,就算是林止聿都不太能吃得消。高强度的战争、日夜颠倒的作息、水米难尽的身体,就算有林止聿提心吊胆地守着护着,陈泊秋还是被耗成了一具苍白脆弱的躯壳。   —   2230年秋天,陈泊秋刚从别的战场撤回,因为洛斯特S580的后坐力震伤肺部,他咳了三天三夜的血,很快又接到了去往空洞城作战的指令。   他已经拿不稳洛斯特,海角在热火朝天地讨论陈中岳的儿子会不会当逃兵。   他没有逃。   空洞城中的异种是一种只有听觉的怪物,叫听龙。空洞城整体是非常古怪复杂的风蚀地形,对声音传播极其有利。这对变种军的作战是很大的限制,无法硬博,只能智取,想办法废掉听龙的耳朵。但这种怪物大多体型庞大,很多时候他们的武器和攻击,对于他们来说都只不过是皮肉伤。主要还是靠其他人给林止聿的洛斯特S980创造输出环境,只有洛斯特才有直接打穿大型听龙耳朵的威力。   军队举步维艰地清除了大部分听龙之后,林止聿手部负伤,没办法再用S980。他们被剩余五只最为庞大的听龙逼到了一个漆黑的山洞里,动弹不得退无可退。   山洞已经开始有坍塌的迹象,再这样下去,或许不等怪物听到这边的动静,他们就会被这个山洞直接埋了。   林止聿上一秒明明还看到陈泊秋在包扎伤口,下一秒人他就不见了,只听到外面传来洛斯特S系列枪支独有的爆破式枪声,紧接着就是血肉飞溅声和听龙刺耳的哀鸣。   五声枪响,弹无虚发。庞然大物轰然倒地,震得山洞都开始落下碎石。   陈泊秋应该是打烂了听龙的耳朵。可他之前明明已经到极限了,他在军队集结的时候,试着拿了很多次S580,根本拿不稳,所以就没把它带出来。   林止聿感觉自己身上的血液忽然开始倒流,冷汗瞬间就从脊背上冒出来。   洛斯特S580,陈泊秋没带出来。那他用的是什么?   他立刻摸向自己腰间——原本别在那里的洛斯特S980,不在了。   林止聿如遭五雷轰顶,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在一轮坍塌结束后冲到山洞外,看到一只脑袋血肉模糊的听龙正朝山洞这边倒下来,按照它这样的体型,山洞会直接被压塌,里面的兄弟再也没有生还的余地了。   洛斯特的枪声再次响起,林止聿看到一棵巨树缓缓倒下,而陈泊秋正用全身压着树干,狠狠发力让它往听龙的方向倒,活活将听龙倒下的方向撞偏了180度。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就像陈泊秋的呼吸一样。   林止聿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胸口被一根粗壮的树枝贯穿,浑身都泡在血水里,已经听不到呼吸声了。   陈泊秋虽然从空洞城勉强捡回一条命,但是因为洛斯特S980的反噬,他右眼瞎了,左眼在不开狼瞳的条件下也是个半瞎,早已千疮百孔的肺部又雪上加霜地被捅了个血洞,没法再上战场。   这一仗,陈泊秋是拿命打的,却还是因为受伤退役,被十方海角冠上了“逃兵”的恶名。   林止聿有时候想想,就会觉得打他几把蛋的仗呢,就不打了怎么样,他就把陈泊秋放家里养着,他没事就行,管你十方海角掀了天了。   但是有这种叛逆的想法,就会被他老爹敲脑壳,所以林止聿还是老老实实地边打仗,边提防着别人欺负他家孩子。   —   陈泊秋退下战场后,转到十方海角的医疗中心——十字灯塔做感染防控和生命科学研究,他研究出了多种针对人类被异种病毒轻型感染的医疗方案,还培育出了一些几近灭绝的珍稀植物,尤其是瓜果蔬菜,重新实现量产,大大减轻了海角的粮食供应压力。   他用最短的时间和最高的成绩成为了那里少数的年轻博士。当时他还没满30岁,要知道十字灯塔的医学博士,取得学位时的平均年龄都在60岁以上,包括林止聿的母亲凌澜。   陈泊秋确实天赋异禀。天涯塔那个头发掉了大半,谁也不服的副总司雷普,每天跟陈中岳吵架,却对他儿子陈泊秋毕恭毕敬。   但林止聿还是觉得忧愁。   重伤后的陈泊秋更像机器人了,他总是按部就班地完成别人设置好的程序和任务,没有一点生气。   直到他另一个弟弟,陆宗停出现。   —   陆宗停和陈泊秋一样,是变种低龄化计划的实验品。陈中岳在变种计划的前期实行中认识到,让成年人自愿完成变种,其实还是很困难的事情,变种军队很大部分还是来源于军方强制人员,于是他找了很多孤儿弃儿来注射血清,像陈泊秋一样,从小开始培养。   陈泊秋从十字灯塔下班后,会带着糖果和小绿植去看望培训基地的孩子,但是因为他身形清瘦面容雪白,右边眼睛暗得发黑,又不笑不说话,在孩子们看来比陈中岳这个笑面虎还要可怕。   陈泊秋就不靠近他们,放下糖果和小绿植,就到旁边比较远的地方坐着,有小孩子生病了晕倒了,他就去照顾。   有时陈中岳在基地,要虐打孩子的时候,陈泊秋会拦着,陈中岳要动手打他,要驱动脖环电击他,他都生生受着,他知道父亲需要一个发泄口,他扛住了,孩子们就不会受苦了。   陈中岳打他的时候,总是刻意说着“不是因为你他们也不会挨打”这样的话,还告诉孩子们,不努力就会成为他这样的废物,弄得孩子们更是憎恶恐惧他。有一天他再来的时候,有个孩子用一根粗壮的木棍狠狠打在他背心,他猝然跪倒在地,却紧紧攥着手里的糖果和绿植,一点也没摔着。   他轻轻地将它们放在一旁,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接住口中呛出来的血。   孩子哭着把木棍往他身上扔:“你这个坏人!你不要再来了!”   陈泊秋咳了满手的血,猩红粘稠的液体从他指缝间溢出来,很快在地上滴滴答答地聚起了一滩。   咳嗽止住以后,他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   眼镜掉了。   他意识到这一点,伸手在地上摸。   “给你,眼镜。”一个稚嫩的童音在耳边响起,他的语气里没有厌恶和恐惧,甚至没有一丁点恶意。   陈泊秋在这里没有听过有人这样跟他说话,怔忡了片刻才缓缓抬头,看向眼前那个矮小模糊的人影。   “哎呀,你手上都是血,我帮你戴上好啦!”童声乍落,陈泊秋的视野就清晰了起来。   是个小男孩,头发很黑,瞳仁是漂亮深邃的橄榄绿色,虽然灰头土脸遍体鳞伤,眼睛里面却是亮晶晶的。   “我观察你很多次了,你为什么只戴一边眼镜呀?”   “……”陈泊秋没搭腔,看着他胸前的铭牌。小男孩叫陆宗停,五岁,北地猎犬变种,训练时长三年,意思是至少两岁就注射血清了。   “你是不是笨蛋啊,你这么大一个人,那么小一个豆丁打你,你都不懂还手哦?锤他呀!”   “……”陈泊秋依旧不吭声,在看他身上的伤口,大部分都是擦伤和淤青,有两三道割裂伤比较深,都快看见骨头了,还有点溃烂。   “喂!”小男孩嚷嚷起来,“你是哑巴还是聋子?”   “……”   “哑巴吧……咳嗽都没声音的。”小男孩挠了挠头。   “过来,”陈泊秋没有血色的唇轻轻动了动,声音嘶哑,“我给你看伤。”   “……哦,不是哑巴。”小男孩乖乖往他身边走。   陈泊秋擦干净手上的血,打开药箱给他处理伤口。轻伤就擦药酒,严重的割裂伤就清创、消毒、上药、敷贴、包扎。   小男孩一直盯着他鼻梁上的痣看,他总觉得脸上长痣挺奇怪的,有个小兔子变种的孩子脸上长了四五颗痣,大家都笑他是“痣多星”,他还没见过痣在人脸上能这么好看的。   等他差不多看够了,伤口也都处理完了,他这才发现,他弄得居然一点也不疼?   小男孩不敢置信地去看自己身上的伤口,该擦药水的都擦了,该包扎的也都包扎了,忍不住惊叹道:“你会魔法吗?”   陈泊秋一脸不理解地看着他。   “你弄得一点都不痛!我都没感觉诶!”小男孩还在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伤,“你比十字灯塔那些漂亮的护士姐姐厉害多了,为什么?”   陈泊秋没太弄明白他的问题,就没回答,低低呛咳着收拾医药箱。   “唔,难道是因为你比她们漂亮?”小男孩嘀咕着,然后觉得自己找到了正确答案,“对,一定是这样,越漂亮越不痛!”   陈泊秋依旧是不理解,所以不作回答。只是默不作声地把自己保护得很好的糖果和小绿植递给小男孩。   小男孩双手接过:“你的糖果和小草也好漂亮呀。”   陈泊秋哑声道:“吃吧。”   小男孩问:“小草也能吃吗?它好漂亮。”   陈泊秋摇头:“吃糖。”   他很不擅长跟别人交流,伤口处理好了,东西也给出去了,他就准备起身离开,但还没完全站起来,就又闷声咳出一大口血。   他勉强站稳,然后就觉得怀里一暖。   小男孩抱住了他。   陈泊秋困惑至极,咳嗽止不住也坚持着轻轻推他,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来:“脏。”   “我又不怕脏,这里哪里还有人顾得上怕脏呀,”小男孩哼哼着,将他抱得更紧,“我就想抱抱你,我觉得你很瘦,肯定容易觉得疼,我抱抱你会好点的!”   “……”陈泊秋说不出话来,只是一直咳血,他把脸别到一边,生怕弄脏孩子。   “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是为了我们好,”小男孩自己还是个孩子,却像安抚孩子一样,拍陈泊秋的背,“你放心,我会努力训练的,以后出去了,我会保护你的!”   肺部的病痛让陈泊秋脸色灰败得像个将死之人,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却颤颤巍巍地亮起了薄弱的光。   谢谢。   他发不出声音,在心底轻轻地说。   —   林止聿听说了陆宗停的存在后,马上就去父亲林荣平那儿,让他帮忙去陈中岳那里劝说劝说,把陆宗停交给陈泊秋训练管教。   林荣平开口了,陈中岳不得不给面子,陆宗停兴奋得连夜卷铺盖冲到陈泊秋家门口,把陈泊秋闹了个不知所措。   “叫泊秋哥哥。”林止聿薅了把陆宗停乱糟糟的头发。   “泊秋哥哥!”陆宗停笑嘻嘻地叫完,撒开腿就要往陈泊秋身上扑,林止聿及时提住了他的衣领,“哎呀止聿哥哥你干嘛!你这样我很没有面子!”   林止聿把他提回来,板着脸道:“我跟你说过没有?你泊秋哥哥病刚好,不能对他动作粗鲁,你记哪儿去了?”   “记心里了啊!”   林止聿弹他脑门儿:“记心里你还冲?”   “我快快地冲,慢慢地抱啊!”陆宗停理直气壮。   “……”林止聿气笑了,“你控制得住才有鬼!”   “不信我演示给你看!”陆宗停说完真就像个泥鳅一样从林止聿手下逃脱,朝陈泊秋扑了过去。   “喂!”林止聿板子都要抄出来了,陆宗停这个小狗崽子还真的在陈泊秋面前刹住了车。   陈泊秋从一开始就一直看着陆宗停,眼睛难得一见的没有那么木,竟有些淡淡的柔和。   陆宗停歪着脑袋看他:“泊秋哥哥,可以抱抱吗?”   陈泊秋垂在身侧的手指有些惶然地蜷缩着,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陆宗停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抱住了他。   陈泊秋像根木头,一动不动,陆宗停哼哼唧唧地道:“泊秋哥哥,人家站不稳啦,你不扶一下人家吗?”   陈泊秋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似的,脸色苍白,鼻尖甚至沁出细汗。   林止聿怕陈泊秋应激反应上来,刚想上前拉开两人,就看到陈泊秋僵硬地伸手,圈在陆宗停背上,然后慢慢蹲下去,轻轻抚摸他腿上的疤痕。   “都好了。”他低喃道。   陈泊秋说话声音本来就轻,情绪也淡,陆宗停年纪又小,左右听不出他这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就用力点头:“嗯!都好啦!”   陈泊秋小心地抚顺陆宗停被林止聿薅乱的头发,哑声道:“好。”   陆宗停舒服地在他手心里蹭:“泊秋哥哥,你会放电吗?”   “什么?”陈泊秋没听清。   “放电,就像我会放冰雾一样的!”陆宗停满脸自豪,“我是北地猎犬,只要坏东西让我抓到了,我就能把他冻住!泊秋哥哥,你是不是可以电他们?”   陈泊秋目光平静温和,听小家伙滔滔不绝地说完,才轻轻摇头:“不能。”   “啊?那为什么你碰我的时候,我老感觉有滋滋啦啦的电流窜过来呢……好神奇哦,”陆宗停扭过头去问斜倚在门框上的林止聿,“你知道为什么吗,止聿哥哥?”   林止聿愣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没有电过我。”   说完他心里就想,怎么感觉这小狗在撩泊秋呢?   “噢,好吧,那泊秋哥哥,有糖吗?”陆宗停眼巴巴地问。   “不吃糖了,”陈泊秋冰凉失血的指尖在陆宗停的下唇蜻蜓点水般地碰了碰,“你牙蛀了。”   陆宗停眨巴眨巴眼,不知道为什么就伸出舌头去舔被陈泊秋碰过的地方,然后咂咂嘴巴:“泊秋哥哥的手好像是薄荷糖的味道。”   林止聿看不下去,大步流星过去把陆宗停提走了。   这小屁孩才6岁,6岁!   已经能预见他未来是怎样的一个大色坯子了。 第4章 人非   林止聿不知道是不是陈泊秋太会教,反正陆宗停这个小狗崽子,好像天生就是为了干架而生的,武力值爆表不说,生命力还强,15岁的时候带他上了一次战场,他直接表演手撕异种,不眠不休地撕了三天,第四天早上其他人都累劈了,他还兴致勃勃地背着刀枪弹药跑到林止聿帐篷前,橄榄绿的两个眼珠子亮得跟个灯泡似的,把睡眼惺忪的林止聿吓了个激灵。   “哥,别睡了,我看其他人都不行了,今天就我跟你,咱俩去把这帮异种的祖坟刨了!”陆宗停听到陈泊秋叫林止聿“哥”,立马就把“止聿哥哥”扔了,改成跟陈泊秋一样的叫法,说一切以泊秋哥哥为准。   林止聿长叹一声,心说别说祖坟了,这整片大陆就是连根拔起也找不到一个异种了。于是给了陆宗停一个疲惫的白眼:“狗子,让你哥再睡会儿,你哥年纪大了,比不过你了。”   “懒惰,懈怠!”陆宗停严厉地批评他,“你还神枪手呢,还洛斯特S980第一人呢,弱!你等着,我跟泊秋哥哥告你的状去。”   “快滚。”林止聿抬腿踹他屁股,送了他一程。   “你踹我?你怎么敢的?!”陆宗停气急败坏地拨了陈泊秋的电码,一接通就开始叫唤,“泊秋哥哥,哥他太离谱了!他一直睡觉,说没力气跟我去杀异种,但是有力气踢我屁股!你说,哪有这种人?!”   林止聿哭笑不得,竖着耳朵听陈泊秋的回应,他就不信泊秋会顺着小狗崽子的胡言乱语说他半句。   “宗停。”   “诶。”陈泊秋叫陆宗停的名字,对陆宗停来说简直是有魔力的,一秒顺毛变乖,声音都变小了。   “眼睛红了。”陈泊秋说。   “哥把我气的。”陆宗停不大声嚷嚷了,开始哼哼唧唧装可怜。   一只狗居然能这么绿茶,这才离谱吧。林止聿心想。   “你需要休息。”陈泊秋典型陈述语句,虽然是平淡陈述,但是没有商量余地。   “我不……”   “休息。”   “我又不累,我还能杀!”   “我做好饭,等你们回来。”   “诶?”   “不睡觉,就没饭吃。”   “啊我睡我睡!”   林止聿没忍住,闷在被窝里笑出声,但是他还没笑够,绿茶狗就从帐篷外挤了进来,开始攥他被子。   “陆狗子!”林止聿差点就掏出洛斯特崩他脑门了。   “哥,好哥哥,给我盖盖。”陆宗停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开始装可怜。   林止聿被这双明明是凤眼却狗得要命的眼睛看得没辙,扶额道:“你自己没有帐篷吗?”   “太冷了,我去我自己那儿还得暖暖,你这儿好。”陆宗停嘿嘿笑道。   林止聿活活被气笑:“那你还挺会生活哈。”   “是呀!”   “赶紧睡,别再发出声音。”林止聿弹了他脑门一个暴栗。   “哥,我不理解。”陆宗停还在叭叭。   “……你现在什么也不需要理解,只需要睡觉。”   陆宗停执着地道:“但是我不理解,你为什么对我和对泊秋哥哥判若两人,是我不够可爱吗?”   “是啊,你心里没点数吗?”   “不!你喜欢他!”陆宗停又开始大声,林止聿耳膜差点裂开,“你不能喜欢他,他是我的!”   “你小点声陆狗子!大家才刚休息十几分钟!”林止聿直接上手捂狗嘴,“你就不能用你的狗脑子想想,换作你是我,你忍心对泊秋说一句重话吗?”   “唔嗯。”陆宗停想说话,但是嘴被捂了,于是摇头。   “那就对了,谁忍心呢?”林止聿说完,轻轻叹了口气,看着陆宗停若有所思的样子,语重心长道,“你把他捧在心尖儿上,我是很欣慰的,以后也要一直好好待他,知道吗?”   陆宗停用力点头。   “睡吧。”林止聿将帐篷拉严实,哄小狗崽子睡觉。   陆宗停其实也累了,没几下呼吸就均匀起来睡了过去,还嘟嘟囔囔地说起了梦话:“哥!我要,除尽异种,保护泊秋哥哥!”   林止聿笑着摸摸陆宗停的脑袋:“哥知道了,踏实睡吧。”   —   这是陆宗停第一次参与战役,在银湾峡谷。   三天时间,银湾峡谷的异种被清理干净,净化的净化,杀死的杀死。   银湾峡谷的清理难度从来都不是异种的数量和强度,而是它那个崎岖古怪易守难攻的地形。身手稍差一点,就有可能在遇到异种之前就摔死在山崖下或者淹死在河里。所以之前的清理任务一直谨慎小心地执行着,生怕有什么变节。   然而陆宗停不跟你玩谨慎小心那一套,他就是直接飞檐走壁上山下河,单枪匹马深入腹地直接杀疯了。   在最开始知道他是个北地猎犬的变种时,大部分人第一反应都是:小狗能做成什么事儿呢。   没想到打脸来得又痛又快。   陆宗停自己一个人就完成了40%的清理任务,为剩下至少40%的任务创造了优良的作战环境,最终还只是受了点皮肉伤。   这逆天的能力震惊了整个十方海角,大家发现除了林止聿少将,又有一个让他们看见就会安心的人出现了。有时候风平浪静的好天气,陆宗停从外头执行任务回来的时候,甚至会有漂亮姑娘给他塞情书,慈眉善目的阿姨给他提来一大篮子青菜。   天涯塔和军统部也都很重视陆宗停,直接给他上尉军衔,让他独立带领部队作战。   电台采访他,问他是怎么训练出这么强大的战斗能力的。   陆宗停回答,我有最好的老师啊。   如果他不做到最好,陈中岳必定会为难陈泊秋。   电台记者又问,您是真的只受过皮肉伤吗?   陆宗停笑出两颗小虎牙:怎么不信,难道要脱衣服给你看啊?   他不能受太重的伤,就算伤到了,也得藏起来,陈泊秋眼睛不好,给他治伤会很辛苦。他还会整夜整夜地守他,担心他伤口发炎,守到自己都要生病。   —   陆宗停爱陈泊秋,谁都能看出来,唯独陈泊秋不懂。   陈泊秋比木头还要木头,他在这方面恍惚得要命,整天只会对着他那些病毒标本和花花草草专心致志。   陈泊秋待他不好吗?并不。他待他极好。   十方海角的生活区在平宁舰上,跟分布了天涯塔、军统部和十字灯塔的东风舰是相对独立的,为了保证主舰核心功能区的正常运行,其他副舰的资源供应都比较紧张,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平宁舰隔三差五就要停电,以前负责文化娱乐活动的云启舰基本上停摆了。   陆宗停注射了北地猎犬的血清,自然是跟这个物种一样极其怕热,天气热起来他就心焦气燥睡不着觉,嘴里也没句好话。   他嘴再怎么臭陈泊秋都是不生气的,陈泊秋会静静地听他说,然后指出一些他话里太过粗俗龌龊的部分,让他在外人面前不要说。   陆宗停听得进去,但是更气了:“你就只知道说教!”   陈泊秋几不可闻地叹着气,对着他的后脑勺轻轻叫了好几声宗停,陆宗停没好气地道:“你说嘛,我又不聋。”   陈泊秋缓缓道:“宗停长大没有蛀牙了,吃糖会好点吗?”   有时候他细品陈泊秋的说话风格,会觉得很有意思,语序跟常人不太一样,简短得像谜语,但是又莫名有种童话的浪漫神秘感,让人很是心动。   他想起古老的安徒生童话,里面的小美人鱼说话是不是就跟陈泊秋差不多?   陆宗停还没吭声,剥好的糖就送到嘴边了。这谁还能继续臭脸,反正他不行。   不臭脸归不臭脸,晚上要是热起来睡不着觉,他还是一只狼狈又暴躁的狗子。但是那不存在的,陈泊秋能拿着扇子在床边给他扇一宿,扇到他舒舒服服睡得自然醒为止。   陈泊秋身体不好,每次陆宗停醒来他都熬得脸色发白嘴唇干裂,咳得喘不上气来。让他下次不要这么熬,他都是说没关系,不要紧。   陆宗停看着他咳到发红的眼角,嘴唇都快咬破了才忍住抱着他亲的欲望。   —   14岁的陆宗停还懵懵懂懂,觉得哪怕不捅破那层纸,有一个一直对他这么好的泊秋哥哥也足够了。   24岁的陆宗停觉得远远不够。尤其是他打的困难仗多了,就愈发觉得生命诚可贵,担心自己死在外面再也见不到陈泊秋。   他都没有跟陈泊秋告白,没有睡过他,要是真的横尸荒野了怎么办。   十方海角在躲避天灾的过程中,逐渐接近了那个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无垣废墟。那片废墟是飞行和水陆两栖异种的老巢,他们对海角威胁最大的族群,因为行动迅捷,方圆百里内他们都是霸主。   林止聿早早就让陆宗停做好准备,无垣废墟上会有无法避免的一战。   陆宗停在之前的一次战役中,差几毫米的距离就会被一只蝙蝠异种的爪子割断喉咙,他闭上眼睛都是那只蝙蝠血红的眼睛和黏满腥臭人类皮肉的利爪,根本睡不着觉。   “泊秋哥哥,我不叫你哥哥了,我要叫你泊秋。”陆宗停躺在陈泊秋腿上说。   “嗯,”陈泊秋点头。只是一个称谓,这个他没觉得有哪里不妥。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叫你哥哥吗?”陆宗停盯着他的眼睛追问。   陈泊秋神情茫然。   “因为不能和哥哥谈恋爱,”陆宗停直视着陈泊秋,“我要和你谈恋爱。”   陈泊秋不太明白,但是陆宗停要什么,他都不拒绝:“可以。”   陆宗停的眸光黯淡下来:“又敷衍我。”   “没有敷衍,”陈泊秋微微蹙眉,想要解释,“都可以。”   是你的话,什么都可以。   陆宗停坐起身来,看着陈泊秋苍白得血管都清晰可见的脖颈上,那个绝顶精致却又令人感觉无比窒息的脖环,他伸手轻轻触碰。   只是这样,陈泊秋灰蓝色的瞳孔就急剧收缩,他虽然没有立即挣扎反抗,却已经颤栗起来。   “这里我不能碰,为什么?”   陈泊秋僵硬地看着陆宗停,额角和鼻尖迅速沁出晶莹汗液,身体的温度不断下降,却还是徒劳地掩饰着,想表现出和以往并无二致的样子,滞涩地道:“没有不能,可以……碰。”   陆宗停眸间染上薄怒,手上力道失控,竟恶狠狠地扭了一下那个脖环。   陈泊秋抽搐起来,喉间低低呜咽着,从床边跌了下去,撞掉了唯一一盏亮着的台灯,室内瞬间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泊秋!”陆宗停伸出手没摸到他人,想开灯,却被陈泊秋冰冷坚硬的手指死死扣住了手腕。   “不开灯。”陈泊秋用一种很奇怪的频率呼吸,在间隙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为什么?”陆宗停耐着性子问。   “不开灯。”陈泊秋哑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却不解释。   陆宗停按捺不住,发起火来:“陈泊秋,到底为什么??你以为我真的想碰你这个破项圈??我可以不碰,但我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有那么多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我对你来说是不是跟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区别?是不是随便换成哪个人,你都可以扇扇子哄他睡觉,拿糖果把他当小孩子骗?!”   连林止聿都不愿意告诉他关于陈泊秋的过去,他说让陈泊秋自己说出来会比较好。   他说个屁他说。   陆宗停气得抓心挠肝,但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先把人扶起来,但是他刚站起身,陈泊秋就咳嗽着嘶哑地道:“不……”   陆宗停以为他要否认,不是那样,不是随便换成哪个人,他都可以给他扇扇子,送糖果。   他屏住呼吸,心跳如雷地等陈泊秋说下去。   “不开……灯。”陈泊秋断断续续地道。   “……”陆宗停深深吸了口气,以为自己会气得吐血,没想到最后竟笑出了声。   或许他不应该这样急躁。但是他马上就要跟林止聿出发去无垣废墟,那基本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他觉得很多事情现在不搞明白,以后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但是现在看来,是搞不明白了。   陈泊秋,他根本没那个心思,他就是个只知道科研的机器人,陆宗停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   他什么也没有再说,转身摔门离去。   渐渐适应了黑暗的陈泊秋,喉咙已经疼得只能发出没有意义的,窒息一般的呜咽声。   刚才的冲撞下,脖环下的绵针撕裂了他脆弱的血管和皮肉,血液逆流着呛上来,他呼吸困难,只能努力地用不会窒息的方式去调整,艰难地汲取稀薄的氧气,没法再说话。   摸到自己脖颈上粘腻湿热的液体,他觉得很脏。   陈中岳说,他的血是很脏的。   最开始注射血清,他的血总是没有变成完美的狼血,陈中岳就给他放血,换血,重新注射血清,一直重复到他的血彻底变成狼血为止。   这样就是干净的吗?   应该还是,很脏吧。   他不想让陆宗停看到。   好在他也不想看,他应该早就知道是脏的。   —   陆宗停没想到自己后来就再也没回去那间卧室,林止聿死后,他对陈泊秋的所有信任和幻想也都死在了那间卧室里。   陆宗停完成任务回到平宁舰,居民区有不少人恭敬又崇拜地跟他打招呼。   “陆上校回来啦。”   “总兵大人好!”   “总兵大人,我们家从别的海角带了很多牛肉罐头回来,改天送您家里去啊。”   “陆上校,新鲜的小白菜,送您两把。”   他早修炼出了皮笑肉不笑的本事去回应,清楚这笑是绝不往心里去的,但凡传出点他在外头感染了畸变病毒的风声,这些人也只会盼着他死在外面。   但是今天陆宗停连微笑营业的心情都没有,一是任务并不顺利,燃灰大陆的清理进展缓慢,因为虫类实在多得离谱,他们还得靠挖地道的方式行进,边挖边打,二是作为北地猎犬的变种,他不可避免地迎来了这个物种的faqing期,光是克制欲望都要耗费他大半的精力,脾气和精神都差得不行。   他回到家门口,多维仪跟家里的智能识别系统连接核对后,他推门进去就直接倒在了沙发上,随手解了两颗衬衣扣子,准备眯一会儿,就又听到了智能识别系统核对成功的提示音。   他冷冷地瞥过去,陈泊秋刚踏了半步进来,看到他在家明显怔住了。   “陈博士,十字灯塔还没下班吧?你很闲啊。”陆宗停哑声道。   陈泊秋没有跟他对视,缓慢地眨了眨眼,就退了出去准备关门。   “回来!”陆宗停吼住他。   陈泊秋没有合上门,但也没有进来。   陆宗停口干舌燥地吞咽几下:“给我煮碗面。”   “好。”陈泊秋应着,声音里混着外头干冷的空气,听到陆宗停耳朵里模模糊糊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困了,总感觉陈泊秋那个破锣嗓子好像没那么难听了。   陆宗停指使完人就开始打瞌睡,也不知道陈泊秋有没有给他做面条,反正听不见动静,倒是觉得四肢有些凉飕飕时,就被一条毯子裹住了。   他往毯子里缩了缩,睡得正舒服时,听到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从军多年,这种突发的刺耳尖锐的声音在他耳朵里比防空警报还好使,他立刻就从沙发上弹起来,鞋也不穿就冲进厨房。   陈泊秋正半跪在地上,慢悠悠地收拾着摔碎的碗和七零八落的,勉强看出来是番茄牛肉口味的面条。   他真是服了,差点把他胆吓破。陆宗停捏了捏眉心。   “吵醒你了,抱歉。”看到陆宗停过来,他声音嘶哑地说了这么一句,就又低下头收拾。   “怎么回事?”陆宗停拧着眉毛,“陈泊秋,你要实在不想给我做,你就别白费功夫,搞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不是,”陈泊秋摇头,解释的声音听起来苍白无力,“刚才看……”   陆宗停看着地上几块牛肉,止不住地恼火:“你还当自己是什么公子哥儿啊?你知道现在一盒牛肉罐头是什么级别的稀罕物?说打翻就打翻?”   陈泊秋收住话茬,呼吸有些乱。他没回应陆宗停,动作僵硬地捡了几枚碎片后,忽然停下来,摘下眼镜用别在胸前口袋里的薄布擦拭镜片。   那块布是浅灰色的,竟很像他指尖的颜色。   镜片上有雾气,他实在看不清,刚刚端着面条的时候,蒸腾的热气氤氲到镜片上来,他也是因为看不清,撞厨房的门框上了,才把面条打翻的。   他把眼镜重新戴上,虽然视野不知为何还是模糊,但已经比刚才好多了,他看到陆宗停还在横眉竖目地看着他,想来打翻面条的原因他也不乐意听,迟疑了片刻便道:“我再煮,这些我吃。”   “……”陆宗停有点被这个答案噎到。他倒也不是要让陈泊秋把地上这碗吃了,但看他把打翻的面条仔细地拣进另一个碗里,好像不是开玩笑的。   他正想着怎么找补,看到他捡碎片的动作又开始来气,小心得都不是怕碎片割手的样子,像提防着它们长牙咬他似的。   陆宗停蹲下去三下五除二把碎片收拾干净了,就开始嘲讽他:“我看我真该喊你一声陈少爷,不该委屈你来做这碗面。”   “饿了?”陈泊秋无视他的冷嘲热讽,看他帮他捡东西,推测他应该是饿得狠了,几下从兜里翻出一颗糖来递给他,“先吃,垫一下。我尽快。”   他不给糖还好,一给糖陆宗停的雷区就炸了,他太阳穴抽动几下,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劈手夺过那颗糖就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陈泊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一下子似乎糊涂了,苍白的嘴唇开阖两下,才干涩地道:“我忘了,你不吃糖了。”   “不吃你给的罢了。”陆宗停咬牙切齿地说完,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来一颗糖,撕掉糖纸塞进嘴里大嚼特嚼,然后转身离开厨房。   陈泊秋镜片下的眼睛一片灰黯,明明已经开始准备下一碗面条,却不知道为什么又低喃着道:“我知道,是我忘了。”   不吃他给的糖,陆宗停的确是说过的。   他确实是忘记了。 第5章 热水   陈泊秋煮好面条端出来的时候,陆宗停在听沈栋的作战报告。   “这些虫子好像学精明了,一阵儿一阵儿地来,”沈栋气喘吁吁的,“看瞭望台最近的气象报告,估计最近又要闹点什么灾,我盯紧大家,今天把地道挖到金水河边。”   “嗯,明天我参加完会议就过去。”陆宗停抖落烟灰,又吸了一口。   陈泊秋站着听了一会儿,思考着离开前要不要跟他说一声,最终答案是否定的。他披上白大褂背起药箱,静静地走到门口。   “去哪?”陆宗停切断跟沈栋的通讯,阴沉沉地喊住他。   “灯塔,”陈泊秋停下来回答他,“有事。”   “有事你还提前下班回来?”陆宗停把多维仪扔在茶几上,“你到底回来干嘛?”   陈泊秋回答不上来,就说:“面好了。”   陆宗停听到这个答案就知道十字灯塔那边没什么要紧事。他瞥了一眼饭桌上热气腾腾的面,道:“你不是也要吃?一起吃啊。”   陈泊秋“嗯”了一声,又折了回来,把自己那碗从地上抢救回来的面条放在陆宗停对面。   陆宗停看着自己面前那碗,还是番茄牛肉口味的,淋了一层葱花蒜头油,热气蒸腾,香味扑鼻。牛肉虽然是罐头肉,但也比植物肉鲜香诱人得多。   因为物种变异,21世纪的家禽家畜,现在都变成四季沧海的珍稀保护动物了,植物肉取代了大部分肉制品,现在能吃到的所有肉类,基本都是各家以前保留下来的罐头肉,比什么黄金白银都要值钱。   陆宗停吃了块牛肉,抬眼看到陈泊秋那碗,原本大块大块的牛肉都被他弄成丝了,心里又开始感到鄙夷。   “别抽了。”陈泊秋看着他手上的烟说。   “呛着您了?”陆宗停挑眉。   陈泊秋摇头,他的肺和气管却很不给力地让他咳嗽起来,他捏着勺子的手指轻颤着,把番茄汤送到嘴边喝下去。   陆宗停掐灭烟,嘴上仍旧在嘲讽:“牛肉不切丝儿不吃,烟味你也闻不得,再娇气点儿,你就能去四季沧海上跟那些保护动物一起生活了。就是要看看凌阿姨收不收留你,毕竟你除了够娇气,其他方面跟动物比起来可差远了。”   陈泊秋低着头喝汤,茄红色的汤底里总是悄无声息地掺进一些铁锈一样的红血丝,很快都被他用勺子搅散。   汤里似乎有些碎瓷片的渣,他喝得很小心,但可能还是割到了什么地方。   他在仔细听陆宗停的话并且思考,然后很认真地回:“不会收。”   陆宗停当他是顶嘴,不以为然地嗤笑,然后继续调侃他:“那你真可怜,以后谁收留你?疫苗做出来了,我这儿也容不下您这尊佛了。”   陈泊秋说:“我知道。”   陆宗停觉得没劲,就索性问他点正常的问题:“普适疫苗最近有没有进展?”   陈泊秋神情黯淡地摇头。   “变种疫苗也没有新的品种出来?”   “有,新增了十六种。”   “包括你上个月跟我说的那十种?”   陈泊秋摇头:“新增的。”   “……”陆宗停诧异地嚼着牛肉,“这玩意儿现在做出来都不用动脑子了?这么快,靠不靠谱的。”   陈泊秋知道陆宗停对疫苗制作的过程不会感兴趣,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简化地向他描述,就道:“做过实验的。”   “物种那么多,变种疫苗永远搞不完,”陆宗停嗦着面条道,“趁早把普适疫苗弄出来吧。”   “嗯,”陈泊秋应着,迟疑了片刻还是轻声解释,“我不是拖延,我可以……咳——”   他话没说完就又咳起来,他拿着勺子想再喝汤,陆宗停露出一副倒胃口的表情,就把勺子放下,起身进了洗手间。   陆宗停继续吃自己的面。   陈泊秋再出来时像是洗过脸了,眉眼湿漉漉的,额发也凝了些水珠,看到陆宗停吃完了,他就把自己的面盖了起来。   陆宗停脸色比刚才难看很多,双手环胸拧着眉毛看他:“干嘛不吃了?”   陈泊秋带着点困惑哑声道:“不是……吃完了吗,你。”   “我吃完关你什么事?你吃你的啊。”陆宗停语气烦躁起来。   陈泊秋杵在那儿跟个木头似的,依旧是没明白过来。他以为陆宗停就只是让自己陪他吃个饭,他都吃完了,他还吃什么呢?   他也吃不下,面条和牛肉,哪怕已经炖软烂了,对他来说依旧很难吞咽下去,他通常都是吃一些糊状流食,或者往脖环上相应的血管里注射营养液。   陆宗停死死盯着他,从他湿润的眉眼到沾水的额发,从苍白的下颌到颈间的脖环,再到黑色衬衣勾勒出来的柔美清瘦的手臂和腰身。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粗重急促起来,捏了捏眉心忍耐了一会儿发现没用,猛地推开椅子起身,到茶几底下暴躁地翻找东西。   “找什么?”陈泊秋问了几次,陆宗停不回答,他怕他动作没轻没重弄伤自己,伸手勉力按住他,“宗停,找什么?我帮你。”   然而一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陈泊秋就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陆宗停就大力挣开他:“别他吗碰我!”   陈泊秋被他推倒在地,眼镜也撞掉了,虽然看不清楚,却依稀辨出陆宗停找到了他想要的那个针剂状的东西,并且想要把它打进自己身体里。   人类成为变种之后,会获得很多动物习性,包括比人类要强烈、频繁且更难以控制的faqing期。变种人大多是军人,faqing期对他们的不良影响可想而知,如果没有配偶安抚,可能要折腾上十天半个月,所以十字灯塔相应推出了针对faqing期的抑制剂。因为抑制剂有麻痹作用,对人体有一定的伤害,一般来说用过抑制剂之后要静休三天左右,否则可能有产生癫痫、抽搐甚至猝死的危险。   陆宗停明天要出任务,这时候肯定是不能打的。   “宗停,别打这个,你要出任务……副作用很危险……”陈泊秋试图劝说陆宗停,却发现自己声音嘶哑语不成句,这种状态下的陆宗停根本听不进半个字。   陈泊秋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往陆宗停胳膊上撞,直接把针剂撞飞了,还压着陆宗停不让他去捡。   “陈泊秋!!”陆宗停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揪住陈泊秋的衣襟,“你是不是有病?!”   “副作用,很危险,”呼吸困难对陈泊秋来说是常事,陆宗停的动作虽然跟掐着他的脖子差不多,他还是能勉强把话说完,“你、不怕脏,我……”   “谁他吗想碰你!”陆宗停恼羞成怒。他自己捱了差不多十天,那种火烧火燎的欲望好几次快把他的理智焚成灰烬,他都咬牙熬过来了,要不是陈泊秋在他眼前瞎晃,明知道他热得要死还把他冰冰凉凉的身体贴过来,又怎么会搞成这样,“烦死了,我真的烦死了!谁想这样!”   陈泊秋护住他的脑袋,生怕他没轻没重磕到茶几上弄得头破血流。   他拥着陆宗停,像以前哄做了噩梦的小狗狗睡觉一样,轻轻抚拍着摇晃着,动作温柔,语调却笨拙生硬:“我知道,宗停,别怪自己,这不是你能控制的……呃——”   陆宗停忽然捏住他的手腕,然后翻身把他压到身下,呼吸灼热而粗重。橄榄绿色的眼睛里有火苗反复跳动着,最终演变成火山喷发之势,将他剩余的理智全部淹没在滚烫的岩浆之下。   “可以,对吧。”陆宗停声音嘶哑,一字一顿地问他。   “可以。”陈泊秋的眼睛很温柔,哪怕是失明的右眼,没有焦距,没有光点,在看着陆宗停的时候,都是很温柔的。   只要是陆宗停,他从来都可以的。   他没有拒绝过他。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要生他的气。   明明他说什么,他从来都说可以的。   在他被人唾骂厌恶,流着一身肮脏血液时,给他戴上眼镜,抱着他说会保护他的小男孩,他始终都视若珍宝。   他怎么就,那样恨他了呢。   —   抑制剂的研发,并不只是为了变种军里的单身汉们。更因为是faqing期的攻方通常都是没有理智地宣泄欲望,宣泄完了还容易断片。他们也不忍心让自己的配偶去承受那种几乎与爱无关,只是动物本能的,暴风骤雨一般的xing爱。   在坚硬的地面上,撕碎对方的衣服,通过体力压制让对方连挣扎反抗都困难,然后粗暴地进入那干涩脆弱之处,反复碾磨,直到血液让那里变得柔润。   很多人都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会叫痛,会哭喊,甚至逃跑。   陆宗停的配偶算是例外,他是一个说话很少,声音很轻的人。如果他会哭会闹,或许能唤回一点陆宗停的理智。   但他不会。   他昏过去又醒来很多次,却没有阻止甚至责怪过陆宗停半句,只是在还有力气的时候,轻轻地去擦陆宗停眼睛里的汗。   “还难受吗?”   “好点了吗?”   很多时候,这么短短的几个字他都来不及说完,下一轮的宣泄又会开始。   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   陆宗停醒来的时候,室内一片漆黑,分辨不出时间。他心里咯噔一下,想坐起来,浑身却跟散了架一样,肩膀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按住了。   “宗停,没事的。”是陈泊秋的声音,又像之前一样难听,甚至更甚。   “……怎么回事?”陆宗停说完话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好不到哪里去。   “喝点水。”陈泊秋把他稍微扶起来一些,喂他喝了半杯热水。   陆宗停嗓子清了些,又问:“怎么回事?”   “发作很久了吧,你都忍着,”旁边传来水声,陈泊秋似乎在水盆里洗毛巾,他说话的声音还没有洗毛巾的声音大,“这样爆发过后,对身体反噬伤害很大,下次不能这样。”   “……”陆宗停不知道说什么,这也太丢人了。他faqing期到了把人睡了,自己瘫了,这算什么事儿??   温热的毛巾贴到额头上来,陆宗停烦躁地推开:“我不要这个。”   毛巾掉地上去了,陈泊秋弯下腰去捡,可能是太黑了,半天都没有摸到。   “有什么药用没?事情一堆,我就这么瘫着?”陆宗停听不到回应,语气焦躁起来,“别捡毛巾了,你会不会分轻重缓急?”   “……嗯、嗯,”陈泊秋声音嘶哑,应得迟钝,毛巾似乎也没有找到,“现在是上午十点,会议已经结束,我听了,没有要紧的事……”   “你知道什么要紧什么不要紧?”陆宗停不耐烦地打断他。   “我录下来了,听吗?”   “听个屁,我要去沈栋那边。”   “他们在休整,现在风大,他们要下午三点左右才开始行动,”陈泊秋耐心地解释着,“宗停,你可以休息的。沈队说,有事会找你。”   陆宗停听得太阳穴抽痛不止:“你倒是很喜欢跟沈栋联系。”   陈泊秋没应他,好像还在找毛巾。   陆宗停讨了个没趣儿,稍微冷静了一点:“会议放给我听。”   陈泊秋“嗯”了一声,然后鼓捣了半天多维仪,也没见放出什么来。   陆宗停冷冷地道:“你到底录没录?”   “录了。”陈泊秋回答他的声音听得出来也有点仓促,室内太黑了,他眼睛不好,看得不是很清楚,找个东西都很费劲。   所幸他答复他录了之后,就找到了文件,播放了出来。   会议一开始就是全海角陆宗停第二讨厌的人——天涯塔总司雷普的致辞,大抵就是说一些海角风调雨顺一切安好的废话,陆宗停听得脑壳直冒火,觉得相比之下,陈泊秋的声音好像也没那么刺耳了。   “陈泊秋。”   “嗯。”   “为什么不开灯?”   “你需要休息。”陈泊秋担心打扰到他听会议,声音比刚才要轻得多。   “开着灯我不照样休息。”   “反噬,也伤害眼睛了,”陈泊秋说,“暂时不要见光。”   陆宗停确实觉得自己从眼球到太阳穴疼成一片,只能放弃挣扎:“那我还要躺多久。”   “睡午觉起来就好了,”陈泊秋总算捡到了毛巾,小心地在水盆里又洗了洗,在录音里没人说话的间隙,轻声问他,“敷下眼睛吗,宗停?”   “嗯。”温热柔软的毛巾轻轻搭在眼睛上,疼痛一下缓解了很多。   陈泊秋在他旁边安静得很,加上录音一直播放着,陆宗停经常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就忍不住叫他的名字确认人还在不在,他每次都答应,他不往下说什么,他也不多追问。   “你不会觉得委屈吧?”   陆宗停问得没头没脑,陈泊秋倒是很快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没有。”   “以后我尽量算好时间,打抑制剂,不麻烦你,”陆宗停说着,不知为什么吞了吞口水,然后才继续道,“但是,如果有万不得已的情况,我也只能希望你理解,更不要想太多,就当作是普通的夫妻义务。”   “我知道,”陈泊秋经常把这三个字挂嘴边,比起答复陆宗停,似乎更多的是提醒自己,“你需要,就说,我洗干净些。”   “……嗯,”陆宗停沉默了一会儿,“我昨天嫌你脏了?”   陈泊秋怔了半秒,摇头,意识到他看不到,又说:“没。”   “那你说什么……莫名其妙。”陆宗停嘟囔着。   他本来还想问问自己有没有做得很过分,但看陈泊秋依旧像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一样,想来应该也没什么感觉,就作罢,专心听会议去了。   陈泊秋又陪他坐了一会儿,问了问他想吃什么,然后就做饭去了。   他再回来的时候,陆宗停已经听完会议了。   陈泊秋给他又换了一次毛巾,道:“饭菜都在暖炉里热着,睡醒了吃点。我去灯塔了。”   —   提前下班碰到领导回来是一种怎样的体验?邢越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社死。   不过领导好像没看到一样,进了办公室就拾掇他自己的事情,邢越抓耳挠腮了一阵,结巴道:“那个,博士,您不是回家了吗?”   陈泊秋拿着水壶往杯子里倒水,水往外溅了一会儿他才仓促地放下,眼睛灰蒙蒙的,看着邢越像是有些意外的样子:“小越,怎么没回家?”   “啊?”邢越没想到皮球是这么踢回来的,“我我我,正准备回,您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有事需要我帮忙的话,我晚点回去也行。”   陈泊秋默不作声地站着,像是听邢越说话很费劲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没有家……回。”   “噢……”邢越心想,陈泊秋应该是说反了吧,怎么想都应该是“没有回家”才对,不过这位博士向来说话的方式就是有点怪的,他也习惯了,大多时候都能懂他的意思。   “回去吧。”陈泊秋说。   “行,那您有事喊我。”邢越跟女朋友约了吃饭,确实归心似箭,得到陈泊秋这句话,背着包就跑了。   陈泊秋咳嗽起来,他伸手去拿水杯,手指却抖得厉害,甚至无法完全聚拢,勉强拿了起来,却根本送不到嘴边,就从手里滑落下去,摔了个四分五裂。   他踉跄着转过身,想去拿角落里的扫把来清理,却是走了没两步就脱力地跪倒在地上。   他很瘦,膝盖上只有一层苍白单薄的皮肤覆着,撞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了骨头碎裂一般的巨响。   他没喊,不是不痛,只是跟小腹和下身的痛比起来,没有那么痛,他习惯了,就都能忍得住。   他想起来,但是没有东西扶,也没有力气了。   他倒在地上,在自己咳出来的满地猩红里蜷缩起身体,颤栗着攥紧那颗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糖,艰难地喘息着。干裂的唇缝一次又一次被他呛出来的血填满,像一道道刀割的伤口,鲜血淋漓深不见底。   “宗、停。”他喃喃地喊着他的名字,像是寻求某种寄托一般。   还好他不在这里,还好在他面前,他没有失态。   可是他心底,还是难免有些期盼他能在。   能给他倒一杯水,就好了。 第6章 孤岛   陆宗停那一次faqing期过后,差不多有个把月没见到陈泊秋,在燃灰大陆上又是挖地道又是搭建缓冲区,忙得焦头烂额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家里也从没见到陈泊秋一次。   好不容易战前准备做得差不多了,陆宗停原本打算去林家住几天,陪林荣平喝喝酒说说话,谁知道他刚回到军统部,青舰军指挥官许慎就拉住他:“可算回来了老陆。”   屋里头原本有说有笑的一群士兵看到陆宗停,都立刻收住,起身鞠躬说上校好,然后噤若寒蝉地不敢瞎动弹,只有许慎一口一个老陆叫得贼欢。   “干嘛呢你们,显得我们陆上校多不近人情似的,聊你们的呗,”许慎边说边把陆宗停往办公室里拉,然后用脚关上门,“坐吧。看你这灰头土脸的样子,最近忙秃噜皮了。”   “你要干什么,少废话,”陆宗停不想坐,许慎递过来的茶也不想喝,“我来找林叔的,没空陪你聊天。”   “OK,两个事情,我们速战速决,”许慎在多维仪的电屏上展示报告,“第一,燃灰大陆的清理行动,可能比我们想象中更复杂。根据前线的青舰这段时间送来的敌方行动轨迹和双方作战记录报告,这片大陆上畸形种的行进方式跟以往的区别很明显,简单概括一下,就是集聚性、灵活性、秩序性都很强。”   陆宗停看着电屏上花花绿绿的图表,微微眯起双眼:“秩序性?”   “不愧是陆上校啊,一下子就抓住重点,”许慎播放了一段动线录像,“这是10月9日,你们在蛇母山附近交战,对方不敌后撤离的动线。”   陆宗停走到电屏前抿紧干裂的嘴唇看了一会儿:“确实不像是作鸟兽散。”   “对,这段比较有代表性,单看一段,你可能只是觉得乱中有序,我把三百多段全看了,发现有不少线路和交点是重合的,很难不推测是事先有规划,”许慎靠坐在办公桌上,“既然他们有规划整齐的撤离路线,那就说明进攻也是有相应的安排的。我现在合理怀疑,畸形种要开始有组织、有计划的反击了。”   “我之前一直担心这个,”陆宗停说,“三舰军大多是没有良性变异的人类,作战能力虽然是人类中的顶尖水平,但单打独斗不见得能赢畸形种,胜在数量庞大,有组织有规划。一旦畸形种回过神来,集合反击,孰强孰弱就难说了。”   “畸形种普遍寿命不长,每次战斗都是在消耗寿命,三舰军改变策略,包抄猛攻换成打持久战和游击战,耗也能把他们耗死,”许慎拿起茶杯抿了一口,“但是他们有很可怕的一点……”   陆宗停缓缓吁了口气:“他们是人。”   “嗯,”许慎咽下口中的茶,“他们是人,有自己的意识,能够主动去扩大自己的队伍,主动地去感染变种军队,甚至普通人类——我指的主要就是三舰军,以及没有作战能力的平头百姓。”   “目前的变种基本都实现疫苗覆盖了,没有普适疫苗,普通人类感染的后果确实严重,”陆宗停蹙眉道,“涂洺人呢?”   涂洺也曾是林止聿的旧部,跟陆宗停一起出生入死无数回,现在是变种军的指挥官。   “老涂带着变种军在银桑大陆上清理异种,”许慎道,“等他忙活完了叫回来?”   “嗯,”陆宗停按摩着眉心,面露倦色,没什么灵魂地应了许慎一声,又回过身来,“哎,不用找他,没用,我脑子糊涂了。”   “怎么了?”许慎收起多维仪,“我觉得之后变种军和三舰军就别分那么清,变种军负责异种,三舰军负责畸形种,想寻求对方支援都困难。就该大家一起变了一起上,什么异种畸形种都收拾了完事儿。”   陆宗停苦笑:“当初三舰军成立招编时,红头文件上就写着不要求做良性变异。况且,处理异种是顶顶光荣的事情,谁都乐意。处理畸形种,那叫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叫人类之间自相残杀,人心可不好过这道坎。尤其是涂洺他们这样的老变种军,很多畸形种可都是他们曾经的战友。”   你不也是吗。许慎敢想不敢说,给陆宗停递了根烟:“唔,确实。按照老涂的性格,就算他看在你的情面上来跟着三舰军执行任务,也不会逼迫他的手下来做。”   “而且他会变了法儿地在身心上折磨自己,”陆宗停用许慎递来的火点了烟,“眼下这种情况,燃灰大陆的三舰军不仅需要人数上的增援,物资方面也得跟上。”   “是。多加几台云层卫星,或许连他们的进攻路径都能监控到。目前这两三台,撤离路径都看不完整,”许慎耸了耸肩,“我跟雷普报告过,他觉得我的分析站不住脚。”   “……”陆宗停讽刺地笑了笑,“他不是觉得你的分析站不住脚,他是不想花这个钱。雷总司热爱海角风情文化建设和外交贸易事业,表面安抚民心,实则粉饰太平,哪管你军统部死活。”   许慎叹着气笑:“雷家传统艺能了。”   “我早晚杀了他。”陆宗停面容阴恻。他虽然是军统部总兵,但军统部和天涯塔是隶属关系而不是平级关系,多半还是要按天涯塔的调遣行事。   “呃,老陆,消消气,”许慎拍拍他的肩膀,“刚刚你说到增援,我其实想提个建议。燃灰大陆之后的作战,在病毒感染和生物变异方面可能会有新情况,大多数的白舰军都只能负责医护和尸体处理,你可以从十字灯塔请个专精这方面的博士来协助你。”   “……”陆宗停眼里的杀气褪去,看着许慎只剩不爽。   “咳,就是说,我的意思是,”许慎和善地笑道,“把你老婆带上,他一定能帮你很多。”   陆宗停拧着眉毛吸烟。   “不是,你俩这么多年了,关系还没改善呢?”   “改善什么?没必要改善,又不是什么正经婚姻,”陆宗停嗤笑,“我可不见得能说动他,人家娇气得很,好不容易逃出战场躲进十字灯塔,让他去前线,他又得摆个死人脸给我看。”   “这……我记得他本来也在白舰军的编制内啊,军人没理由拒绝上前线吧,况且又不让他打仗。”   “是白舰军怎么了?谁会嫌头衔多?那人家还是十字灯塔的博士呢,他来一句要搞疫苗不能上前线,你能怎么办?”   “哎呀,你都没跟他说呢,怎么就知道不行?”许慎笑容灿烂,“陆上校,你是觉得人家不会上,还是你压根舍不得让人家上?”   “我他吗,我……”陆宗停莫名噎住了,别过脸去不理许慎。   “哦,这就到了今天第二个事情了,”许慎拿了张卡过来递给陆宗停,“热爱海角风情文化建设的雷总司,说要增进各部门间的理解,加强协作,要求军统部少尉及以上军官多去十字灯塔参观学习,并提交五万字的心得。”   陆宗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五万字你跟我说是心得??”   “你要说是论文也行,”许慎从善如流,毫不畏惧暴跳如雷的陆宗停,“这是出入证,带上它可以自由出入十字灯塔。”   “我不去!!”   “老陆,好兄弟,你一篇五万字心得我能拿一台云层卫星,雷总司答应了。”   “……雷普,我艹你大爷!!”   —   陆宗停最终还是拿着出入证骂骂咧咧地来了十字灯塔,虽然他换下制服穿上了毛呢大衣,还戴了黑色的口罩,但还是被工作人员一眼认了出来。   “陆、陆上校,您怎么突然来了?”小姑娘又激动又着急,“您都没事先通知一下,我们都不好招待您……”   陆宗停无奈地把口罩往上拽了拽:“你叫什么名字?”   “啊?呃……陶然。”   “陶然,你好,其他军官来这里怎么参观的,我就怎么参观,”陆宗停想了想,又补充,“能简单一点更好,就是……能让我在短时间里看到更多学到更多。”   然后瞬间写完五万字的心得。陆宗停翻着白眼在心里补充。   陶然看到陆宗停一心只为学习的样子,很快也冷静下来进入工作状态:“好的,陆上校对十字灯塔的哪个版块比较感兴趣呢?医疗护理、感染防控还是生命科学?”   陆宗停似乎是想也没想就回答:“后两个。”   “那么我建议您可以选择这个参观方案,就是协助某位博士做一些简单的基础工作,这样您可以基本了解他们的工作内容,也很方便跟他们交流,”陶然说到这里,迟疑了片刻才继续道,“凌澜博士是这方面的顶尖专家,但她一般都在四季沧海工作。陈泊秋博士是她教出来的,应该也不差,但他性格孤僻,行事古怪,很难沟通,风评也不算很好……”   陆宗停和陈泊秋的关系,在海角并不是什么秘密。这个小姑娘估计刚来十方海角不久,好像不知道这一出。   “就他吧。”陆宗停感觉陶然还有一箩筐子吐槽陈泊秋的话要说,忍不住打断。   “……啊?”   “我不协助,就看看他干嘛,可以吧?”陆宗停打断她。   “可、可以的,”陶然老大不情愿地把十字灯塔的地图和陈泊秋日常的工作行程发送到陆宗停的多维仪上,“行程表比较笼统,会因人而异的,您可以直接和陈博士或者他的助手邢越联系。”   “嗯,邢越我认识。”陆宗停看了一眼行程表,明明像是没啥事可做的样子,怎么就能一天到晚不着家?该不会是真的因为上次的夫妻义务觉得委屈了吧。   —   陆宗停按着行程表去到陈泊秋的办公室却没看到人,就联系了邢越。   邢越在其他楼层做病毒采集,跟陆宗停分析道:“博士昨晚应该没有回家,在办公室休息的,这个时间可能在吃早餐,准备十点半的例会。”   ……十点吃早餐,怎么不干脆睡到人间饭熟时,把例会也睡过去。   陆宗停一边鄙夷一边往公共食堂走去,好巧不巧就看到陈泊秋站在窗口前买小米粥。   他没有戴眼镜,穿着白大褂和黑衬衣,身形修长但很清瘦,似乎比之前更瘦了一些,露在袖口外的手腕从陆宗停的角度看过去,纤细又灰白。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总觉得他似乎很累,时不时就微微低头弯腰,伸手扶在流理台上。   窗口的阿姨不知道是也不喜欢他,还是忙累了脾气差,语气极其不耐烦:“碗伸过来一点。”   陈泊秋有些迟钝地把碗伸过去,她也没正眼看,就把粥往里倒,溅了不少到陈泊秋的手上,又顺着他的手淌到了流理台上。   陆宗停不知道粥烫不烫,陈泊秋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把粥放下就拿出纸巾细致地擦干净手和台面。   “阿姨您好!小米粥还有吗!”一个年轻的男孩子风风火火地赶到窗口前,“给我来一碗!”   “没有啦,最后一碗被盛走啦。”   男孩子看到旁边的陈泊秋,眼神里有一瞬间的不屑,但他很客套地掩饰住了:“陈博士,你这碗让给我可以吧?”   陈泊秋像是想说什么,又很快被他打断了:“我是刘森博士的助手,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别的东西没什么胃口吃,希望你理解。我看那边还有绿豆粥,你换一份吧,谢谢了。”   他似乎压根没有征询陈泊秋意见的意思,伸手就去拿粥,陈泊秋拦住了他。   陆宗停微微挑眉。心想可以啊陈泊秋,会反抗了。   那个男孩子明显不爽了,语气不善地道:“陈博士?”   “烫。”陈泊秋哑着嗓子说着,递了两张纸巾给他。   陆宗停:……   男孩子愣了一下,还来不及说什么,陈泊秋就转身走了,没有要去买绿豆粥的意思,而是朝卫生间走去。   他在洗手池前拧开水龙头,撑着洗手台弯下腰去,脊背僵硬地紧绷着,肩膀却在轻微地颤动。   陆宗停一开始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后面他忽然被什么东西呛到似的咳起来,干呕声也随之克制不住地逸出,他才反应过来他刚刚一直在吐,只是没有声音。   很快他就又没有声音了,只剩下源源不断的水流声,可能要走到他身边竖着耳朵听,才能听到一点点细微的声响,真就连呕吐都安静得像个哑巴一样。   他吐完之后就站着,头靠在墙上休息,用万维仪拨不知道谁的电码,不知道是看不清还是怎么了,按了半天才拨出去。   “喂,博士?”   “小越,打扰你,”他声音嘶哑得像被人掐住喉咙,“你知道小米粥……哪里有吗?”   “食堂没有了吗?那就不太清楚了……我出去帮您找找吧。”   “不用,谢谢,你忙。”他拒绝之后就断了通讯。   陆宗停终于忍不住出声了:“怎么就非小米粥不可,绿豆粥就不行?”   陈泊秋明显怔忡了片刻,但并没有别的反应,也没有回头。   陆宗停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他知道这是他的幻觉。他生病的时候经常会这样幻想陆宗停在,也不会是不切实际的,让他照顾关心自己的幻想。他想的跟真正的他差不多,或许可能会稍微缓和一点。   “我问你话呢陈泊秋。”陆宗停的声音又响起来,而且似乎更近了。   这回陈泊秋的反应比刚才多了一点,微微侧过脑袋,试探地轻唤他的名字:“宗停?”   “嗯。”陆宗停答应了。   陈泊秋确认了他是真的在,就吃力地拿出眼镜戴上,站直身体转过来看着他。   陆宗停后来才知道,陈泊秋剩下的左眼也是每况愈下,时好时坏,一直戴着眼镜会有些难受,所以平时都收着,必要的时候才会戴。   还有就是陆宗停在的时候他都会戴着,只是想多看看他。因为能见到他的时间很少,他总是很珍惜。   “宗停,”陈泊秋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可能是发觉自己声音难听,又来不及打糅合醇,只能往后退了些,很轻地说话,“来这里,是不舒服吗?”   “没有,”陆宗停犹豫片刻,问他,“刚刚为什么吐?”   “吃错东西。”   “……你还真不是一般娇气,粥都只吃小米粥,”陆宗停颇感无语,“现在这种环境可没人能祖宗似的供着你,自己克服一下吧。”   “好,”陈泊秋点头,“你来找人?”   “不是。”陆宗停有点纳闷,他感觉陈泊秋的态度跟之前没什么区别,并没有因为夫妻义务委屈的样子,那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回一趟家,十字灯塔没有给他安排住宿,也没什么人待见他啊。   “要帮忙吗?”   “不用。”   陈泊秋感觉到他语气不耐,就不再追问什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就打算从陆宗停身边绕个大弯离开。   “去哪儿?”陆宗停叫住他,语气僵硬,“找个地方坐着,我去给你盛碗绿豆粥。”   陈泊秋愣了好一会儿,陆宗停都走远了,他才低喃着说了声谢谢。   就这么两个字,他声音都有些发抖。   绿豆粥炖煮得也还算软糯,但是绿豆那样大小的颗粒,对陈泊秋来说还是很难吞咽的,脖环将他喉管的空间压缩得很小,血管里的针很容易被牵动,他每次往下吞东西它们都会不停地翻搅。   但是陆宗停给他盛过来,他就一口一口地往下咽,陆宗停嫌他吃得慢,他就吃得快一些。   一直安安静静地,把一整碗绿豆粥都吃完了。 第7章 碎片   在陆宗停觉得自己马上就彻底没耐心的时候,陈泊秋终于把那碗绿豆粥吃完了。   陆宗停马上起身:“赶紧走吧。”   陈泊秋脸上蒙着层薄汗,抬头的一瞬间眼里全是茫然。他皮肤雪白,满脸是汗的样子看起来并不肮脏狼狈,反而人看着更加晶莹脆弱,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思。   这种想法才像嫩芽在陆宗停心里冒个尖儿,就被他无情地连根拔起,忍不住低声嘟哝道:“真恶心。”   陈泊秋刚刚像是想说什么,却只来得及在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嘶鸣,失血的唇瓣轻微翕张着,在轻轻地调整呼吸。   “你还不走?不是要开会吗?”陆宗停看他低着头发呆,暴脾气又上来了,“说你闲得发慌你还真的做起清闲博士来了,会不开了?”   陈泊秋在他的连声催促下扶着桌子站起来,陆宗停一个头两个大地盯着他,还有他肩膀上背的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药箱。   他好像并没有对陆宗停知道自己要开会表现出什么异样,只是断断续续地说起他的话,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撕扯着发出来的:“有任务吗?”   “你这不废话吗?”五万字心得对陆宗停来说可比手撕敌人费劲多了。   “我知道了,”陈泊秋点头,“开完会,我洗干净些,去找你。”   洗干净些,应该就不那么恶心了。   “……洗什么?”陆宗停脑子转不过来,看到饭桌上那个吃空了的粥碗,下意识地道,“洗碗?”   “嗯,要洗。”陈泊秋像是被他提醒了一样,拿起那只碗就往洗碗池走去,陆宗停被扔在后面震惊得不行。   公共食堂还要自己洗碗?他真是第一次见。这人是宁愿洗碗都不想去开会,到底是有多懒。   在别的桌边收拾碗筷的清洁员看着陈泊秋的背影,表情比陆宗停还要鄙夷,嘴里小声地骂骂咧咧:“就不能带自己的碗来,不知道谁都恶心你用过的碗吗。”   陆宗停听了个七七八八,忍不住问:“这位陈博士不是做了挺多疫苗的吗?应该贡献也不小,怎么你们都对他意见这么大?”   清洁员一听就来劲了:“他做的?他不过是一个给凌澜博士打下手的,就这样还好意思再给自己招一个助手。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做出一万个疫苗,单就逼死林少将这个事情,没有人能原谅他!”   陆宗停的眼神骤然冰冷下来:“少提林少将。”   “我、我又没说错!”清洁员没认出陆宗停,被盯得有点心虚,但还是愤懑不已,“好人短命,恶臭遗千年,一个逃兵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林少将却死得那么早……”   “我让你闭嘴!”陆宗停低叱道,“耳朵和嘴,你就没一个能管得住吗?”   清洁员抖了三抖,终于不再说话。   —   陈泊秋洗碗的时候把刚喝下去不久的绿豆粥混着血水全部吐了出来,因为呛咳得太过剧烈,他的鼻腔里甚至都开始涌出鲜血。   他并不慌乱,药箱就在旁边,里面有可以止血的分离酚,还有糅合醇和营养液,他只要按部就班地用药和注射就好了,这是他很熟悉的事情,所以他不会慌乱。   令他茫然失措的,是今天忽然出现在十字灯塔的陆宗停。他从来没有来这里找过他,他起初认为他是为了别的事情过来的,但是他一直都没有走,也没说明白他的来意。   陆宗停没有耐心和他解释,他就只能尽量自己推测。   他算了算时间,距离他们上次履行夫妻义务过去了一个月的样子,他应该是又有需要,出于任务考虑又不能打抑制剂,才这么着急地过来找他。   但是陈泊秋这个人对他来说,是“恶心”的。   每一次faqing期的夫妻义务,不论他事先有没有准备,有没有洗干净些,对他来说应该都是恶心的。   但是他干净一点,他会稍微好受一点点吗?   会的吧……   他从来都不想让他难受,可他是陈泊秋。   —   “你在干什么?”陆宗停走过来,就看到陈泊秋还没有来得及扔进垃圾桶的分离酚包装盒,“你用分离酚?哪里受伤了?”   陈泊秋摇头,糅合醇似乎也没有把他的声音美化多少:“没有……伤。”   “没有伤你用什么分离酚?”陆宗停在空气中没有闻到血腥味,看陈泊秋只是白大褂沾了一点水珠,又一直重复自己没有伤,他的脸色就慢慢阴沉下来,“我再问你一遍,没有伤,为什么要用分离酚。”   陆宗停步步紧逼,陈泊秋答不上来,只是静静地伸手撑住洗碗池的边缘。   陆宗停想起分离酚是可以提前注射服用的,预防伤后大出血的,不敢置信地问:“你不会告诉我,你在未雨绸缪吧陈泊秋??”   陈泊秋看着他,不知是不是因为镜片上有雾气所以眸光涣散,他就这样看着他,然后吃力地点了点头。   陆宗停怒不可遏地两步上前揪住陈泊秋的衣襟。   冲撞的惯性很大,但是陈泊秋撑在洗碗池边缘上的手勉力支撑着,所以他只是微微踉跄了一下,没有摔倒。   “分离酚是一线稀缺药品,你不知道吗??多少人因为没有分离酚死于失血过多,你从来都不看一眼伤亡报告吗?你作为一个白舰军,躲在十字灯塔搞研究也就算了,还把前线战士的救命药拿来随意挥霍,你到底在想什么?”陆宗停揪着陈泊秋衣襟的手越来越用力,“你躲在十字灯塔,谁伤得到你?谁会让你流一滴血??你到底能自私到什么地步?!”   陆宗停说的每一个字,陈泊秋都很认真很仔细地听着,但是呼吸太困难,他神志总是像跳频的电波一样,有间歇短暂的缺失,他只能尽量拼凑自己听到的,再努力地去回答:“我、看过……”   血从残破寒冷的肺部逆流着呛上来,他下意识地往下咽,跟着那些他说不出来的话,支撑着洗碗池的手臂开始发抖弯折,但很快他又努力抻直。   “你看过报告,是吗?你不会痛吗?”陆宗停红着眼睛厉声质问他,“我忘了是不是,我忘了你是连我哥都可以面无表情地逼死的人,你怎么会因为这些对你无关紧要的人痛呢?是不是陈泊秋?”   陈泊秋眼睛灰黯,徒劳地摇头,他被陆宗停箍得很紧,摇头的动作都轻微得看不出来。   “这里每一个人都这样恨你,你不害怕吗?”陆宗停语气轻了下来,却嘶哑阴沉得有些诡异,“你不为以后的自己想一想?普适疫苗做出来了,你是不是就只能去死了?”   陈泊秋颤栗起来,瞳仁上本就黯淡的蓝色好像随着某种雾气消失了,变成了死寂的灰色玻璃,悄无声息地碎裂着。   支撑在洗碗池边缘的手像被暴风雨折断的树枝一般,猝然弯折,陆宗停是把不少重量压在他身上的,忽然失去支点,两个人险些都摔下去,但是陈泊秋的肘部撞到洗碗池边缘后就紧绷着撑住,再次颤抖着支撑起来。   “宗停……不会摔的。”陈泊秋原本只是没有血色的嘴唇此时像结了霜一般,说话的时候像冷极了,在哆嗦,但是每个字都奇异地平和又温柔。   陆宗停猝然僵住,也终于从失控的暴怒中回过神来。   他想起小时候,陈泊秋带着他练武,做一些高空危险动作的时候,他就怕自己会摔成碎片摔成肉泥,揽着陈泊秋,把脸埋在他怀里耍赖。   陈泊秋会很耐心地安抚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的后脑勺,不厌其烦地跟他保证:“宗停不会摔的,别怕。”   陆宗停天赋异禀,其实很少会摔,但是每次真的摔下来,陈泊秋都能接住他,然后再一次告诉他:“你看,不会摔的。”   陆宗停看着眼前的陈泊秋,他一直被自己揪着衣襟,但是没有挣扎反抗,他不会像任何被这样禁锢的人一样,下意识地用手去扣住对方的手腕。   陈泊秋的手一直放在身后,支撑在洗碗池边缘。   “你……”陆宗停声音嘶哑艰涩,手上的动作放松,“你不要以为……”   他话还没有说完,陈泊秋因为他的松手肺管忽然扩张,他仓促地别过脸去呛咳一声,鼻腔里跟着淌下血来,来势汹汹,一下就在他的白大褂上晕出大片血花。   这时候陈泊秋终于推开陆宗停,用纸巾捂住口鼻。   一开始他还站着,后来就扶着洗碗池,慢慢蹲了下去,换了三四张纸巾去止血。   他以为陆宗停已经走了,后来抬起头看到陆宗停蹲在自己面前,朝自己伸出了一只手,他还恍惚了一下,然后才回过神来,用干净的纸巾去擦他那只手上的血迹。   陈泊秋的手很冰凉,有时候手指会微微发抖,但还是细致地把陆宗停的手擦干净,轻轻地说:“再洗洗,就不脏了。”   “……”陆宗停尴尬地把手收回来,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温柔些,但实际上还是生硬,“刚刚抱歉,我失态了。”   从那个清洁员提到林止聿开始,他就有些情绪不稳。之前也不是没有这样过,他每次想到他和林止聿被拦在海角外的那一幕,就克制不住地要崩溃。   他深深吸了口气:“但是无论如何,哥的事情,我不可能原谅你。”   “我知道。”陈泊秋在说话,陆宗停却有种很寂静的感觉。   陆宗停看着他白大褂上已经开始干涸的血花,心下难免不好受,将语气再放缓了些:“怎么突然流鼻血?用分离酚是因为这个?”   陈泊秋短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确认他的问题,而后才垂眸哑声道:“干燥。”   “那有很多替代药物,没必要浪费分离酚。”   “好。”陈泊秋点头。   陆宗停清了清嗓子,又问他:“你刚刚想说什么?”   “……什么?”陈泊秋神情茫然,瞳孔的焦距看起来更加碎散。   “你刚刚说,你看过伤亡报告,没说完吧?”陆宗停引导道,“你想说什么?”   陈泊秋缓慢地眨了眨眼,然后摇头喃喃地道:“说完了。”   “……说完了?”   “嗯。”陈泊秋点头。   其实没有说完,但是应该不用再说了。   他每份伤亡报告都会看,会结合士兵们重伤和死亡的原因,尝试尽自己所能去研发一些特效药和替代品,然后交由凌澜博士发布。这不是他的强项,虽然他一直都有这个习惯,但这么长时间也只研制出五六种药品。   陆宗停说的,战场上失血过多的致死率很高,他是知道的。分离酚是可以预防也可以抢救的止血良药,但是制作耗费高、过程慢,总是供不应求,他一直在尝试研制它的替代品,或者简化多余的工序和用料,做优化升级。   他药箱里的分离酚都是他用生产线上淘汰下来的次品研制出来的实验品,实验对象就是他自己,从今天的情况来看,效用还不是特别稳定。   但他之后应该就没有时间继续研究分离酚了,他可能需要把重点都放在疫苗上。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知道,海角里很多人都希望他死,但是普适疫苗做出来之前,他连死都不配。   他从来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想,他要陪着陆宗停。   陆宗停小时候做噩梦,会哭着喊他已经离开很久爸爸妈妈,会在陈泊秋怀里撒娇,让他不要离开他,一直陪着他。   他答应他了,会一直陪着他。   他知道陆宗停不需要他的时候会直接让他走,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也是希望他死的。   他没有时间研制分离酚了。   邢越传来通讯,催促他去开会,陈泊秋答应下来,再对陆宗停说话的时候,声音除了很哑,再无异样:“宗停,我去开会,洗干净了来找你,你等等。”   陆宗停哑然半晌,不知道这人是石头还是木头做的,心肠怎么能这么硬,好像刚才的一切对他一点触动都没有,他只觉得无力,都发不起脾气了。   说的话也奇怪,到底洗干净什么,碗不是都洗好了吗?   陆宗停想了半天,终于跟之前的某个片段联系上了——上个月他们履行完夫妻义务之后,陈泊秋说过,下次有需要就跟他说,他会洗干净些。   他一下子气恼起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当我jingchong上脑每个月定时faqing啊??”   陈泊秋刚收拾好自己的药箱,重新背了起来,看着炸毛的陆宗停,茫然而不解。   陆宗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碍于莫名其妙的面子,好像一直没有跟陈泊秋坦白自己今天的来意,于是他板着脸连发珠炮似的说完了。   “……这样,”陈泊秋苍白着脸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然后犹豫地道,“很枯燥……跟着我。”   “那凌澜博士又不在,退而求其次呗。”   “回去吧,难得休息,”陈泊秋哑声说,“我来写。”   陆宗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那篇五万字心得:“没必要。我确实想看看你一天都在鼓捣什么。”   陈泊秋又点了点头,这才缓步往前走:“你累就休息,我来写。”   陆宗停跟在他后面嘟囔:“你写?话都说不明白还写小作文呢。”   陈泊秋走不快,陆宗停很快就走到他前面,陈泊秋在他身后,时不时就要扶着墙微弯着腰休息,然后再勉强快走几步尽量跟上他。   他静静地想,原来陆宗停没有到faqing期。他每次faqing期都会比较失控,说一些胡话。   原来他希望他死,不是胡话。   —   陆宗停一进会议厅就看到了全海角自己第三讨厌的人——雷普的儿子,天涯塔的副总司雷明。长了一脸狐媚相,表情却连笑起来都是阴森森的,还总是跟条蛇似的摇晃脑袋拱肩膀,他动过无数次把他脑袋拧下来的念头。   他知道雷明分管十字灯塔事务,但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一来就撞上他。其他人发言他眼皮都不带抬的,陈泊秋发言他就用他那双狐狸眼睛不停地瞟。   “一直以来,我们的工作重心都在动物感染上,今后也要关注植物感染……”陈泊秋话音未落,底下就开始冷嘲热讽起来,包括十字灯塔的院长谷云峰。   “陈博士,你的意思是植物感染也有可能像动物那样,变成异形吃人?”谷云峰质问他,“你的报告暂时无力支撑你这个观点,全是数据推测,没有实证。”   雷明站起身,旁若无人地走到讲台上观摩陈泊秋的报告。   “数据可以用于推测,”陈泊秋哑声道:“但我,确实研究力度不足,希望……”   “灯塔不会花费有限的资源来填你这种没有意义的无底洞。”谷云峰冷冷地道。   “荒谬,难道猪笼草还能不吃蚊子改吃人啊?”   “陈博士种花种魔怔了?让凌澜博士给你点正经活干干吧。”   “大家稍安勿躁嘛,”雷明忽然笑意盈盈地出声,“陈博士向来思虑周全,这次提出植物感染的话题,也是想要未雨绸缪,把所有可能的感染风险降低,我倒觉得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毕竟生物进化日新月异,21世纪的人们也从来都没有想过,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一巴掌就能拍死的蚊子可以变成一口吞下十几个人的怪物。植物也是生物,是有必要重视起来的。”   雷明走到陈泊秋身后,轻轻揽住陈泊秋的肩膀:“你说呢,陈博士?”   陈泊秋没动弹,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木然的样子。   后排的陆宗停冷冰冰地眯起眼睛。   “资金方面,天涯塔可以给予支持,”雷明拍拍陈泊秋的肩膀,“人员方面,还需要谷院长费心了。”   谷云峰给副总司面子,看着陈泊秋的眼神却愈发不屑:“这件事情也不急迫,之后我再和雷副讨论。陈博士还是说说凌澜博士那边疫苗的研究进度吧。”   雷明笑着放开陈泊秋,却依旧闲庭信步地在他身边走来走去。   “……嗯。”陈泊秋这才有了反应,却是连翻动报告书的动作都有些吃力,翻到之后扶了扶眼镜,才开始做汇报。   他声音越来越哑,底下的人开始掏耳朵捂耳朵,谷云峰也开始不耐烦:“行了,我们看报告吧,别念了。”   陈泊秋停下来,往讲台下走,他步伐明显不稳,走了两步就忽然踩空,从上面跌下来。   雷明刚从椅子上起身,陆宗停就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接住陈泊秋揽进自己怀里,他新换的白大褂,后背整个湿透了,灰白的脸上也全是冷汗,人已经昏厥过去,苍白的脖颈无力地后仰着,被上面的脖环牵扯出青筋和血丝,牙关却不知道为什么咬得死紧。   “陈泊秋,醒醒,陈泊秋!”陆宗停完全无视旁边一圈围观的人,焦急地叫了陈泊秋好几声,他没有一点反应,甚至没有呼吸声,只有睫毛轻轻颤抖着,牙也紧咬着不松一分。   陆宗停低咒着用拇指用力按他的下唇,陈泊秋无意识地闷哼一声,那里终于松动,却是瞬间就汨汨地涌出血来,人也好像清醒了一点,开始怕冷似的颤栗着,艰难地喘咳起来。   陈泊秋的肺病应该是先天不足,一直没有治愈,却也没什么要紧,陆宗停只知道他呛血的时候要咳出来不能忍着,咳出来他被瘀血堵住的肺管才能疏通,才能呼吸。   陆宗停松了口气,托着他的后脑,将人往自己怀里揽,哑声低沉地道:“好了,回家了,不开这几把艹蛋的破会。”   他依旧无视会议室里的人,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大步离开。 第8章 梦魇   陈泊秋肺里疼极了。   65年前在空洞城被树干捅出来的血洞,至今都没有完全愈合,空气和血流穿过都疼得他呼吸困难,有濒死一般的窒息感。哪怕他从小就习惯于在半窒息的情况下呼吸,也依然会有觉得艰难的时候。   65年前他就应该死了。变种军里像他这样身手矫健的人并不在少数,他唯一的优势也就是洛斯特S580,但哥哥比他做得更好。   在空洞城拿走哥哥的S980去制服山洞外的听龙之后,他知道自己彻底没有用了。S980的后坐力相比起S580,是指数倍的增长,是那种血肉骨骼都分崩离析的震颤。   他想问问哥哥,用S980的时候疼不疼。   疼的话,可不可以不要再用了。   他哥哥也是普普通通的肉体凡躯,并不是神话里刀枪不入的不败战神。   但是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动弹不得意识模糊,变成了战友的累赘,但是哥哥坚持要带他回家。   “少将,放弃吧,他伤得太重了,活不了的。”   “死亡通知只有十字灯塔能下,泊秋他还有呼吸,”林止聿将他背在自己身上,用自己的军大衣将他紧紧裹着,生怕他摔下去或者着了凉,“你们先走,不用管我们,我负责带他回家。”   “如果还有剩余的听龙,你们都会死的!”   “那就一起死,”林止聿啐掉口中的鲜血,喘息着笑道,“我是做哥哥的人,本来要比他先走才对,一起死也还算凑合。”   战友们劝他不动,痛心疾首:“少将,他不值得你这样做!”   他们忽然恸哭起来,哀声震天,似惊雷怒海,山崩地裂,震到陈泊秋千疮百孔的肺里,把脆弱的血肉撕扯得七零八落。   “少将!你拼了命地要把他带回家,可他最终要让你死在家门外,连骨灰都没剩下啊!”   “陈泊秋是个逃兵,是个罪人,他才是那个最应该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不应该是你啊少将!”   “少将你放下他吧,别带他回去,求求你,我们求求你了少将……少将!!”   他们冲上前来,每个人都是血肉模糊面目狰狞,哭喊着要把他从林止聿身上扯下来。   但是林止聿用一条大衣将他们紧紧地裹在一起,他们扯不动半分。   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不应该带我回家,你把我放下来吧。   陈泊秋想说,但说不出来。   他在想是不是因为他马上就要死了,可他却忽然又能睁开眼睛。   他看到血红色的天空,苍白的大陆,还有灰暗的海洋。看到浑身是血的林止聿,缓缓跪倒在崎岖的礁石上。   而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安然无恙地站在东风舰的甲板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林止聿艰难地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被鲜血和伤口模糊了的笑容,哑声说:“泊秋,哥就送你到这里了。”   “别听他们的,别害怕,哥……”   不怪你。   冰蓝色的硫酸火像海啸一般将林止聿淹没了。   火焰消散后,林止聿也消散了。   —   哥——   陈泊秋从梦魇中惊醒,想喊哥哥,被脖环死死扼住的喉咙却疼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觉得自己像在水里,浑身都湿透了,水流倒灌进肺里,他在昏迷中险些窒息死去。   醒来之后,他很快适应周身的疼痛,攥紧身侧的衣料低低呛咳着,将呼吸调整得平稳下来。   他的眼镜不知道在哪里,仅剩的左眼视野不够清晰,视角也不全,但他大概辨认得出来,这是陆宗停的三栖车,整个十方海角能配备三栖车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他真正确认这是陆宗停的车,还是因为听到了驾驶座上沈栋的声音,他在用多维仪安排工作。   陈泊秋是走下讲台之后就没什么意识了,大概推测一下,应该是沈栋好心要把他送回去吧。   他等沈栋结束通讯,就开口叫他:“沈、队。”   他说话有些断断续续,发出来的也都是气音,难得的是沈栋听见了。   “陈博士,您醒了?”沈栋微微侧过头,温和地道。   “嗯,谢谢…你。”陈泊秋慢慢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忽然觉得小腹有些不正常的酸痛,头也晕得厉害,有些想吐。   “啊?谢什么?”沈栋有些懵。   “停车吧……”陈泊秋按着小腹,脸上虽然只看得见困惑看不出难受,但下意识地蜷了蜷腰背,喘了口气才接着道,“我下车。”   沈栋更懵了,放慢了车速:“怎么了?不舒服吗?您刚刚晕过去了……”   “叫醒我就好,”陈泊秋轻喘一声,像叹了口气,“宗停的车,你下次……不能让我上来。”   “可……哎博士!!”   陈泊秋有些晕眩发冷,反胃感也越来越强烈,酸水一阵一阵地逆流烧心,感觉到车速慢下来了,想着早点下去好,就伸手去掰车门,把沈栋吓得一个急刹车,惯性作用下陈泊秋头就重重地在车门上磕了一下。   陆宗停暴躁的声音忽然在他右边响起来:“你会不会开车啊沈栋!!”   沈栋欲哭无泪:“你刚刚也不说句话……”   “你们不聊得挺好的,我插什么嘴?”   宗停,也在车上吗?   他刚刚应该在休息吧,被他吵醒了。   陈泊秋抚着撞到的地方吃力地想着,晕眩感越来越强,他摸不到车门上的按钮,还被陆宗停攥着胳膊扯了回去。   陆宗停没想到陈泊秋坐都坐不稳,跟喝醉了酒似的,他的力道没轻没重,差点把他从座位上拽下来,他赶紧用另一只手去把人搀起来,嘴里片刻也不停下:“道谢找错对象也就罢了,还装看不见人。”   陈泊秋其实也就是被陆宗停拽得晕乎了一瞬坐不稳,回过神来之后就撑住了座垫,把重心都转到自己身上来。   陆宗停恼起来:“乱动什么,你以为我愿意碰你?”   “……吵醒你了,我、没看见。”右眼失明让他丢了一半的视角,没有眼镜,剩下的左眼也不太看得清楚,陈泊秋尽量简短地解释,“你休息,我下车。”   他话说得不清不楚,呼吸间肺里的嘶鸣声倒是很刺耳,陆宗停听得皱起眉头:“你怎么一天到晚就知道休息休息,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吃不得苦吹不得风,种个花也能累得犯肺病?”   “上校,”沈栋实在听不下去了,“陈博士经常关注我们前线的作战情况,你一个月没几天合眼,他都知道,我们缺药品他也知道,很多药都是他想办法帮我们补过来的。你别……”   沈栋忽然短暂沉默着,随即叹了口气:“别这么跟他说话。”   陆宗停动作僵住,橄榄绿色的眼眸暗沉,心里复杂得像一团被猫挠乱的毛线球,说不清自己是应该烦陈泊秋一天到晚联系沈栋,还是感动陈泊秋这么关注他们。   就他这么晃神的一瞬间,陈泊秋已经挣开他,推开车门下车吐了。   虽然吐出来的都是些酸水,但是滚烫酸涩的液体从被脖环压得狭窄薄弱的喉管呛出,还是很疼。他一只手覆在自己颈间,另一只手颤抖地往下探着,慢慢往地上跪。   他腰腹酸疼浑身乏力,站不住了,但是没有想去扶着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身边的东西能不能碰,所以只能选择跪下去。   但是有人扶住了他,那只手的温度和触感跟刚才攥住他的是一样的,只是这一次力道很温和。   —   陈泊秋抬起头,视野灰暗而模糊。只有那一双橄榄绿色的眼睛,能看得清晰又漂亮。   从他出生那一天起,天上就已经看不到星星了,但是从第一次在基地见到还是孩子的陆宗停,看到他眼睛的时候,他就会想,如果星星有颜色,应该就像他的眼睛一样吧。   明朗而不刺眼,清冽而不冰冷。   对他来说,有多温暖就有多遥远的颜色,现在已经遥不可及了。   “宗停……”陈泊秋忽然用很轻柔的声音叫他的名字,就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样,意识到不对,他才迅速收敛克制,声线归于平淡,“宗停。”   大概是,又病糊涂了吧。   其实陈泊秋声音很哑,也太轻了,细微的差别,陆宗停是分辨不出的,他只当他是叫了他两次而已。   “嗯,”陆宗停应了他一声,“还想吐吗?能忍就忍吧,看你什么也吐不出来,晕车吗?”   陈泊秋摇头又点头,思考着陆宗停下车来找他的原因:“我吐车上了?”   “……没有。”   陈泊秋没什么表情地点头,要不是他脸白得像纸,眼睛也涣散得像是随时都会晕过去,还真就跟他平时没什么区别。   他等了一会儿,看陆宗停好像没有别的话要说,就哑声道:“我回灯塔了。”   陆宗停攥着他胳膊的手用了力,语气不悦:“又回去跟那帮傻狗开会?”   “结束了,我做实验。”陈泊秋说。   “你这个样子怎么做实验?你知道你在会议室里吐了一地血没?”陆宗停毫不夸张地道。   陈泊秋哑然片刻,摇了摇头,然后觉得自己更应该回去做清洁,他的血在灯塔的人眼里看来,比病毒还要肮脏。   “能做。”他回答陆宗停第一个问题。   “……”陆宗停气结,心心念念着沈栋的话才没有又发脾气,按捺着不悦道,“你的肺病到底要不要紧,是不是恶化了?”   陈泊秋怔了半晌才摇头:“一直这样,今天麻烦你了,谢谢你……我回去了。”   陆宗停仍旧没放开他,忽然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道:“别回去了,我的意思是,这段时间都别回去了。”   陈泊秋没听明白,没有反应。   “跟我去燃灰大陆,”陆宗停看陈泊秋还是跟个石头一样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就把许慎说的事情告诉了他,“反正变种疫苗现在基本稳定了,普适疫苗又进展缓慢,到前线去,说不定有意外收获。你不是想研究植物感染吗?那里很多植物,说不定还有一些没被感染的藏在犄角旮旯里。”   陈泊秋还是沉默着没有回应。   陆宗停开始忍不住了:“你好歹是个白舰,一直不上前线也说不过去吧。”   其实陆宗停说的这些,都不是陈泊秋在思考的事情。他明白“畸形种组织”这短短五个字背后深渊黑洞一般的危机感和压迫感。   他只是在想,他能去吗。   现在的军人们,能接受跟他这样的“逃兵”、“懦夫”共事吗?一个被人厌恶到极点的人,是有可能影响到大家的工作状态和团结协作性的,就比如今天的会议,参会人员总是将焦点放在下意识地驳斥陈泊秋这个人上,导致完全没有重视他提出的问题。   “你到底在想什么?”陆宗停终于不耐烦了。   “我……可以,”陈泊秋仓促开口,声音嘶哑得语不成句,“但是我能单独行动吗?跟着你们,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队里的姑娘们都没说过有什么不方便,你搞什么特殊?”陆宗停无语了,然后他的多维仪又嘀嘀作响,沈栋发来消息,让他好好说话,耐心一点。   陆宗停深呼吸一口:“你到底有什么困难,说出来我看看能不能解决。”   陈泊秋认真地想了想,道:“我需要护目镜和口罩,黑色的。”   “就这?”护目镜和口罩是白舰军标配,只不过颜色并不统一,灰色、黑色、军绿色的都有,他要黑色也不算难事。   “不把我名字加进编队,”陈泊秋补充,“就当作没我。”   “行啊,”简单又莫名其妙的要求,“还有吗?”   “我的药箱,要带着。”   “……你有力气背我就没意见,还有别的没?”   陈泊秋摇头:“谢谢。”   他陷入沉默,陆宗停本来以为劝他上战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没想到这么快就搞定了,于是开始摸自己的后脑勺,清了清嗓子,有些突兀地道:“你……十字灯塔的人对你态度也都不怎么样,你怎么帮我们补给药品的?”   陈泊秋抬起灰蓝色的眸子,略带怔忡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怎么问这样的问题。   “走流程。”他想了想,据实回答。   陆宗停着实被这种鸡同鸭讲一样的交流噎到了:“我的意思是说,他们没有刁难你吗?”   就算十字灯塔的人对陈泊秋没有意见,他们终究也是听天涯塔的,雷普抠得跟个铁公鸡一样,他们不多死几个人他都懒得出手管,趁机缓解海角人口压力。   陆宗停心里咯噔了一下,想到了雷明那条狐狸蛇,顿时了然于胸,脸也黑了下来:“我知道了。”   陈泊秋不知道陆宗停怎么定义“刁难”,灯塔的人虽然一直对他没有好态度,也不让他走公用流程批药,但可以扣他的薪水和奖金走私用流程,最终也还是把药送到一线了,他就觉得还是顺利的,不算很困难。   他正想着怎么简化这些话,陆宗停忽然说知道了,他就跟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陆宗停忽然想点烟,但是想起陈泊秋在犯肺病,就塞回了口袋里,心情更加烦躁了:“你跟雷明关系很好?”   陈泊秋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反应了一下才道:“副总司?”   陆宗停神色稍缓:“嗯。”   陈泊秋摇头。   “不熟?”陆宗停挑眉,“那你们还勾肩搭背,他还给你资金做研究?药也是他给你批的吧?”   陈泊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昏沉得厉害,总是不太明白陆宗停今天问他的这一连串问题,越答越费劲:“药不是……研究资金,是给灯塔。”   “那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给,”陆宗停嘟嘟囔囔的,心情倒像是好多了,“走吧,回车上。”   陈泊秋轻轻挣开他。   “又怎么了?难道你要走回去?”   陈泊秋却没第一时间回复,而是在喉间难受地吞咽忍耐着什么,呼吸却越来越急促。   陆宗停连忙扶着他:“怎么了?陈泊秋?”   陈泊秋额发濡湿眼角泛红,艰难地挤出来两个字:“想、吐。”   “你这到底吃错什么了?吐一天了都,”陆宗停瞥到他按在小腹上苍白紧绷的手指,“肚子疼?”   陈泊秋不回答了,反胃的感觉很强烈,他恶心得厉害,再说话可能就要吐了。   陆宗停摸到他的手,又湿又冷,眉毛拧得死紧:“先上车吧,我让沈栋把车顶降下来,你躺着休息休息,透透气。”   陈泊秋勉强道:“会吐……车上。”   “吐就吐吧,车上也有清洁袋。”让他上车比上战场还难是陆宗停没想到的,劝得他又要发火才把人弄上去,属实令人无语。   陈泊秋上车后又吐了几次,不过都是干呕,也没声音,也基本都是陆宗停盯着他看半天才发现的。他明显是经不住这么熬,最后一次呕出点血来之后就又昏睡了过去。   陆宗停给他盖上毯子,让沈栋把车顶再合上:“平宁舰上有卖小米粥的店吗?”   沈栋用多维仪搜索了一下:“没有。”   “……那他只能饿死了。”   沈栋失笑:“之前我听许舰长说,你不想让博士去前线的,怎么忽然又劝他去了?”   陆宗停开始骂骂咧咧:“十字灯塔那个鬼地方,就是个披着医疗幌子的天涯塔,到处都是雷家父子的尿骚味儿。让他待在那里,还不如跟着我上前线磨练磨练,省得娇弱成现在这样,吃错个东西就能吐一天,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沈栋简单转换了一下他这段话的意思,大概就是:陈泊秋只有我能欺负,十字灯塔不行,雷家父子更不行。   于是他又低声笑了。   “你笑什么?!”陆宗停耳朵很尖,然后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你他吗的,刚刚的账还没跟你算呢。你这人刹车没轻没重,他脑子本来就不好,给你撞这么一下更呆了。”   “……要不是上校你睁着眼在旁边装睡,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沈栋和善地微笑。   “我在想事情!”陆宗停在吐槽沈栋的间隙去看了看陈泊秋额头上刚撞的地方,他皮肤白得有点透,所以红肿得有点明显,但应该问题不大,“别叭叭了,开车。”   —   白舰军的指挥官温艽艽,是一个名字和长相都极其甜美,脾气却完全是另一个极端的奇女子,冷酷到了极点,能动手就绝不动口,是连许慎都不敢轻易招惹的人。   趁着她在其他地方执行任务,陆宗停利用自己军统部总兵,还有林荣平三舰军指挥官的身份和职权,悄么蔫儿地把陈泊秋混进了白舰军燃灰大陆小分队。   许慎啧啧不停,说等温舰长回来,陆上校一定会很狼狈。   陆宗停把他揍了一顿,顺便跟他讲了一下自己在十字灯塔的见闻,五万字心得让他来写。   许慎哭笑不得。   陈泊秋空有编制,却因为没有参与作战所以没有领过军服,陆宗停和沈栋就带着他去新兵营拿新的,刚好一大帮新兵蛋子在那儿领军服,更适合浑水摸鱼。   陆宗停一直觉得,三舰军的作战服和制服中,白舰军的最难看。黑舰军是深黑色,青舰军是藏青色,白舰军虽然叫白舰军,服装却都是石灰色的,看起来灰扑扑脏兮兮。   但没想到陈泊秋穿上去还挺好看,尤其是腰带一束,腰身勾勒出来,整个身段除了偏瘦一点,就修长漂亮得不行。因为他的脖环辨识度太高,特意穿了白色的高领毛衣捂着,脖颈看起来也还是纤细优美的天鹅颈。戴着护目镜和口罩,在人群里站着发呆都格外扎眼。   “博士的手套……”   沈栋的声音幽幽响起,陆宗停吓得一咯噔:“你干嘛!”   沈栋也被他吓得一哆嗦:“我、我说博士的手套是不是小了……”   陆宗停拧着眉毛看了一会儿,确实是别人戴着手套都臃肿得不行,他戴着手指看起来还是修长的,不过应该跟手套的大小没关系,跟人有关系——就跟白舰军那身石灰色作战服一样。   陆宗停忽然意识到他和沈栋在这里研究起陈泊秋的穿着这个事情实属离谱,于是一胳膊肘把沈栋拱开:“别看了,你没有自己的事情做吗?!”   沈栋被突袭,揉着腰苦不堪言:“现在的事情不就是带博士来拿衣服吗?”   陆宗停想想也是,然后发现周围的新兵蛋子们,好像也都在悄悄看一旁发呆的陈泊秋,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陆宗停黑着脸就过去吼:“干什么你们?试个衣服试半天,选美呢?不用训练了?!”   “对不起总兵大人!”   “上校我们错了!”   陆上校一吼,穿好衣服的没穿好衣服的都脚底抹油火烧屁股地溜了。   他训完人,回头看到刚刚还在发呆的陈泊秋在看着他,苍白着脸哑声道:“我换下来。”   “我没说你,”陆宗停有些尴尬,“换下来吧,明天出发再穿。”   “好。” 第9章 准备   去燃灰大陆之前,陈泊秋趁着陆宗停去天涯塔开会,回了一趟十字灯塔。跟邢越交待完工作,他去到会议室,地上果然还是有干涸的血迹没有处理。   时间已经很久了,清理起来有些困难,陈泊秋半跪在地上,花费了不少力气才弄干净,以至于起身的时候又是一阵强烈的晕眩恶心,他只能又蹲下去用纸巾捂紧嘴唇,干呕得呛咳起来,所幸只是呛出来一点血沫,没有再吐。   他把纸巾握在手心里,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头还是很晕,小腹里好像有一块冰凉的铁,又闷又冷地绞痛着血肉,压得他腰也很酸。相较之下肺里的疼痛好像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慢慢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喝了小半瓶苦艾酒暖身,然后打开一个锁着的柜子,从里面拿了一套采血仪器出来,熟练地装上一只干净的200ml空血袋和抗凝采血管,采血管的另一端连接着脖环下的血管。   启动仪器之前,他含了一颗自己研制的强化糖聚块。它看起来就像一颗普通的奶糖,味道也差不多,作用是在一定时间内强化他身体的各项机能,让他不至于因为抽个血就昏过去。   糖在嘴里含着的时候,他就按下仪器的工作开关,血液从他颈间的血管里抽出,渐渐灌满血袋。   这一袋满了,他换了一个新的200ml血袋,抽满就撤了仪器,关上脖环的宝石闸。   虽然含着糖聚块,但失血还是让他脸色苍白得像结了霜,嘴唇发灰而干裂,肚子疼得厉害,身体会不自觉地轻颤和微微抽搐,眼前是一片又一片的昏花重影。   他按着肚子闭着眼睛休息片刻,将新抽出来的两袋血浆放进药箱的小冰室里。那里面还放着十袋左右这样的血浆,只是规格不同,50ml—500ml的都有,都是他从自己身体里抽出来的。   他的凝血功能天生不好,空洞城受伤之后更加严重,一个针眼的按压止血都需要至少半小时才能堪堪止住,一旦遇到比较严重的失血情况,很可能危及生命。   荒原灰狼是一种战斗力极强的生物,它的异种净化血清也非常霸道,可以直接改变被注射者的血液构造,形成独特的“狼血”。狼血能赋予被注射者同等甚至更强的能力,不需要太多的先天基础和后天苦练。但血清注射时产生的排异反应比其他物种要强烈痛苦上千百倍,而且失败的可能性很大,容易导致全身僵化残废或者直接死亡,所以十方海角上荒原灰狼的变种屈指可数,陈泊秋知道的另外两个变种,都在很多年前战死了。   荒原灰狼变种稀少的数量以及“狼血”的特性决定了血库里能满足荒原灰狼变种输血条件的血液极少,一般都通过对其他构造相似的血液进行干预改造,成本高耗时长。陈泊秋在空洞城受伤的时候,林止聿把血库掀了个底朝天才勉强把他救活。   后来林止聿离开了,他从破碎荒野回来,还没跟陆宗停结婚的时候,曾经在路上被小孩子用碎石打破头颅,因为没有血浆险些丧命。   —   那天陈泊秋原本是想去找陆宗停的,他的疫苗需要打加强针,但联系不上他,费尽周折问了不少人才知道他在十字灯塔探望受伤的部下,去找他的路上就被小孩子们扔了很多碎石块。   石头太多了,他没有全部躲掉,被其中一颗打破了左侧的太阳穴,伤口很深,纸巾也挡不住血往眼睛和耳朵里流。   孩子们容貌稚嫩,童音清脆,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唱着改编的童谣:“逃兵陈,杀好人,杀了好人走后门。博士陈,装好人,装了好人又杀人。”   他往前走,在仅剩的左眼的血红色视野中。孩子们跟了他很久,也唱了很久,他在他们的歌声中一直往前走,一直走进十字灯塔。   他意识到自己出血量有点多,想去给自己批50ml的普通血浆,他可以自己做改造用来输血,但是每个审批环节都格外的长,有很多人在他之后来,又从他身边带着血浆离开。   他没有催,也没有问,血渐渐浸透了他半边肩膀,黑色的衬衣看不出颜色,血腥味却很重。他越来越冷,越来越看不清楚东西,好像思维也变得迟钝而单调,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件事情。   陆宗停的疫苗。   他想着血浆不会那么快批到自己,就背起药箱,往医护中心走过去。伤口艰难地停止了流血,他擦干净漫进眼睛和耳朵里的血,但是他走不稳了,总是走着走着就会短暂地失去意识,跪倒在地上,然后等他回过神来,再起身继续走。   他摔倒的次数越来越多,起身时花费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走了很久才走到陆宗停所在的病房。   按医护中心的要求,进入病区要佩戴口罩,陈泊秋戴着黑色的口罩,微长的额发凌乱不堪,左侧还有血糊着的痕迹,黑色的衬衣裤子沾了很多灰,模样看起来很滑稽。   病房门开着,陆宗停的战友们看着他就像看个笑话,陆宗停橄榄绿色的眼睛就像结了冰的湖水,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感情地看着他。   “宗停,疫苗。”他嗓子太哑了,隔着口罩勉强叫出来陆宗停的名字,后面的就全变成了没有意义的单音节。   “学会卖惨了,陈泊秋?”陆宗停看着他灰头土脸的狼狈样子,阴郁的眼睛里满是厌恶,“血液中心的人说,你受了一点小伤就在那缠着他们给你血浆?他们不给你就拿我来施压?你不知道这几天是收队高峰期,很多从前线下来的伤员需要输血,正是血库紧张的时候?你自私的毛病改不了了?破碎荒野十年,磨不掉你这条烂命也就算了,还磨不掉你的脸吗?”   “他怎么敢用您来施压啊上校……”   “上校,要不你就给个人情,让血液中心给他点儿吧,别闹得太难看了。”   “他会怕难看?”陆宗停嗤笑,“他有什么怕的。”   陈泊秋对他们的话置若罔闻,事实上他也确实听不太清楚,断断续续地能听到一些,虽然听起来是问句,但却是不用他回答的,他们都判断好了。他知道每个人心里都会有自己的判断,他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他在自己满是擦伤的双手上戴上无菌手套,从药箱里拿出疫苗和注射用具,因为身上很冷,他一直在近似抽搐地发抖,但是手上的动作却很稳。   他把东西拿到陆宗停面前时却被他推翻在地:“陈泊秋,装聋作哑是吧?沉默就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这一招真是能吃遍天啊。”   陈泊秋不知所谓地摇头,蹲下去想捡摔到地上的东西,陆宗停抬腿想踢开:“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我不可能帮你。”   陈泊秋下意识去阻拦,陆宗停刚好就踢在他胸口,他先是抽搐了一下,随即脊背一颤一颤的,无声地呛咳起来。   “你靠过来干什么?!”陆宗停没有想到会踢中他,怒火稍熄之余,将陈泊秋左侧血糊糊的额发看得清晰了些,好像看到了掩藏在后面的伤口,简直小得离谱,他又冷笑起来。   “我找……护士来。”他艰难地起身,声音听起来很微小很模糊,像是口罩闷着,又像是喉咙里堵着什么。   “伤口都快长好了,还要血浆啊陈博士?”陆宗停讽刺地道,“要不抽自己的来输血吧。”   陈泊秋灰暗死寂的瞳仁颤了颤,像残余的烛火在风里摇曳的样子。   “好……”他轻轻应着,忽然抬起衣袖在下颌处挡了一下,然后就仓促地转身离开。   走出病房之后耳边不知道为什么,又响起了那些孩子唱的童谣,歌声越来越大,最后陆宗停和他的战友们也在唱一样的童谣。   他们离他很远,可是每个字、每个音符都在他身边,冷笑着仇恨地凝视着他。   病房里,有护士进来说按陈博士吩咐给陆上校注射疫苗,平静下来之后陆宗停忽然回过神来,陈泊秋刚刚说的话都没凑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也没有提起任何关于血浆的事情,他好像只是想来给他打疫苗。   是心虚了吗?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过分,所以不敢提吗?   他联系血液中心,问陈泊秋要的血浆批给他了没有。   接电的像是个新来的,查单都挺费劲,边查还边念叨:“我看看,陈泊秋,50ml普通血浆的申请,已经撤回了。”   “……他只要50ml?”   “是的。”   “撤回原因是什么?”   “他写的是,不需要了。”   后来,血液中心再也没收到过陈泊秋的审批单。   —   那一次过后,陈泊秋的凝血功能和肺功能又发生了一次断崖式的下降,但对他来说影响最大的还是左眼,他的左眼视野边缘开始有挥之不去的黑雾,戴眼镜的时间长了,左侧太阳穴会抽疼,严重的时候会扩散到整个脑部。   陈泊秋明白了当年如果不是林止聿,灯塔是不会消耗珍稀资源来救他的,哪怕是50ml的普通血浆。他不是什么值得别人不计代价抢救的人,应该尽量不浪费有限的医疗资源。   陆宗停的话也很好地提醒了他,后来他都会不定期地在身体状还可以的时候抽一些自己的血保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他会去制药中心带走那些没达到使用标准的残次药品,次品用来做药物改造升级的实验,残品没有什么致命因素,他就自己用着,尽量不占用成品药。   他曾经想过把自己的血献一部分给血库,但是他有肺病,试过很多种方法,都无法净化血浆,这样只能害人,所以他就都留给自己用了。   陈泊秋背起药箱准备离开,却忽然觉得口中糖聚块的奶味变得很腥,等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生理反应已经强烈得让他先干呕起来,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拿出纸巾。   他忽然想起了邢越之前的提醒。   —   “您这么吐了快一个月了,肚子也经常疼,这跟我姐怀孕的时候差不多,您要不要去检查检查?要是真的怀孕了,现在跟陆上校说一声不上战场还来得及吧?”   邢越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许久,陈泊秋浑身发冷地坐在空旷死寂的造影室,嘴唇僵白地等待着造影机把报告输送到多维仪的电屏上。   他已经给自己做了血检,多项指标都表明他确实是怀孕了,如果造影也能看到孕囊和胎儿,就证明血检的结果并没有误差。   电屏上的造影报告逐渐清晰完整起来,陈泊秋灰黯的眼睛里逐渐映出那上面的影像。   图像部分有精细的红线框出了孕囊的轮廓和胎儿的位置——它像一颗柠檬那么大,影像是动态的,可以看到它还在跟随他的心跳翕动。   影像下方,一串文字缓缓浮现出来:   【种族】荒原灰狼   【妊娠类型】雄性妊娠   【妊娠特性】孕囊护胎能力强,流产风险低,对父体消耗大,需更注重父体保护与疗养。   【妊娠全周期】约180日   【妊娠现周期】38日   【胚胎发育情况】大小4cm×3cm×2cm,正常;胎心125/min,正常;血液流动均匀稳定。   陈泊秋看着那段文字,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进去,视线又转移到上方那段黑漆漆的动态影像上,小柠檬跟着自己加快的心跳好像也变得活泼起来,他吃力地站起身走到电屏前,伸出苍白得透明的手指,轻轻勾勒着小柠檬的轮廓。   电屏只是投影,他摸到的只有造影室内冰冷的空气,冷得他指尖都有些一抽一抽的疼。   考虑到变种基因的复杂性,天涯塔暂时不允许不同类变种夫妻繁衍后代,以免发生生殖混乱的现象。目前人类与变种、同类变种繁衍的后代,都并不会被净化血清影响,还是普通人类,唯独不同类变种之间繁衍是还没有踏及的禁区。每次陆宗停faqing期,他们履行完夫妻义务之后,陈泊秋都会用避孕的强效药隔阻醇,却不曾想终究有一次会失了作用。   或许是因为频繁用药,身体产生了抗药性吧。   这是他和宗停的孩子,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生下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就算海角允许他把孩子生下来,陆宗停不会要它,十字灯塔会把它当成实验研究对象,生下来就要面对不同的针剂、药品,身上会连接各式各样的管子,在各不相同却又都冰冷压抑的实验室里生活。   它太小了,会很辛苦。   那他是不是可以活下来照顾它,他希望能带它去一个离十方海角很远的地方生活。   他希望孩子能有一双像陆宗停那样的橄榄绿色眼睛,模样也要像他多一些,好看。   他有些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只是这种感觉实在很不一样……对他来说。能有一个人,愿意和他靠得这么近,甚至就在他的身体里面,乖乖地待着,真的很不一样。   可能以后它长大了,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会对他唱那首童谣,会跟宗停和十方海角的人一样,都希望他去死。但至少现在,它很安静地和他在一起。   至少现在在一起。   他心里忽然变得很安稳,苍白的手指轻轻搭在小腹,有点跟孩子说些什么的冲动,但又只是微张着唇瓣安静而艰难地喘息着。   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顾忌到自己声音不好听,把小柠檬吓跑了。   他陪小柠檬坐了一会儿,删掉报告,离开造影室。   “陈博士,好巧。”雷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在幽长的走廊里回荡。   —   陈泊秋回头,面无表情地对他点头致意,然后又继续走他自己的。   雷明却快步赶上来,拦在陈泊秋面前,柔声笑道:“怎么到造影室来了?我记得来这里的要么是得了重病的,要么是怀了孕的。”   “私事,不必挂心。”陈泊秋平淡地道。   “那咱们就谈公事,”雷明弯眸笑着,看起来和善可亲,“我都听说了,燃灰大陆形势严峻,连你都得去了,但我父亲那边不同意任何方式的增援。要我说,他也是老糊涂了,还没打下太平就想着营造盛世,我有心劝他,但他实在顽固。”   陈泊秋神情毫无波澜,让人不知道他是在听还是没在听。   雷明脖子轻晃着打量陈泊秋,然后继续道:“坦白说,我有心协助。但是我也确实不清楚战场的情况,平时的战场信息我们都是从青舰那边间接获取,有一定的误差。陆上校是燃灰大陆行动的总指挥,号令旗和风向标一样的人物,所以我想,如果能实时跟进到陆上校的行动,应该就把握了整个战场的节奏,这样我派出的支援就比较及时了。”   陈泊秋虽然不擅长整理自己的语言,但是别人的话他在清醒的时候是能很快听明白的。雷明东拉西扯了半天,中心思想无非就是监视陆宗停,伺机立战功。   雷明在军统部没有羽翼,雷普正值壮年,虽然是父子但大概并不考虑让他接手军政,他需要给自己声东击西一炮打响的机会。名义上是支援陆宗停,实际上不知会怎么歪曲陆宗停的作为,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   力挽狂澜的救火队长,是个非常讨民众欢心的人设。   “公事私谈不妥,副总司请对接军统部。”陈泊秋简短地拒绝他,就准备离开。   雷明攥住了他:“博士,一切都是为了所有人好。你也不是不清楚他对我的态度,我想请你帮这个忙,我会给你最隐蔽的监控仪器。”   “抱歉。”陈泊秋挣开他,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雷明笑意盈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鸷,细长的手指探进口袋,取出了一只香烟状的仪器,按动了上面唯一的一个按钮。   陈泊秋的脖环上的蓝宝石亮起,脖环电流涌动,带着针管翻搅起来。   陈泊秋毫无防备,他猝然跪倒在地上,捂着脖颈咳出一大口血。电击和翻搅还在持续,他在剧烈的抽搐中蜷缩起身体,在濒死感中挣扎着呼吸,瞳孔迅速地涣散开来。   “这还挺好玩的样子,”雷明关掉开关,像小孩子对待新玩具一样,摇头晃脑地打量着手中的“香烟”,有些兴奋“还要玩吗?”   陈泊秋看了他一眼,捂着因为刚刚的电击而抽痛起来的小腹,面色灰白地闭上眼睛,冷汗涔涔而落,身体仍旧在生理性地抽搐着。   “不想玩,就乖乖让我把东西装进去,嗯?”雷明的笑容看起来与刚才没有半分变化,发现陈泊秋捂在小腹的手指在无声地收紧攥着衣料,他就半跪着,故意用自己的膝盖去压他的肚子。   果然,陈泊秋眉头紧蹙,表情向来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单调的脸上,难得地看见了细微的痛色,喉咙间逸出了干涩痛苦的低吟,腹部的衣料几乎要被他青白的手指撕裂了。   “肚子疼呢?陈博士。”雷明恶意地用力一顶,陈泊秋颤栗着,脖颈无力地仰起,灰白的嘴唇大张,痛极却发不出声音来。   雷明发现了他这个弱点,继续用膝盖顶着他的肚子,一只手压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伸向陈泊秋已经坏死的右眼:“就装在这里吧,我会给你找一只最漂亮的义眼。”   他的手腕却被陈泊秋湿冷的手箍住了,那是几乎可以把它生生捏断的力度,是现在的陈泊秋不应该有的。   下一秒,他被一道灼热刺目的蓝光猛地弹开,整个人撞到墙上,五脏六腑几乎都移了位。   雷明在剧痛中迅速回过神来,只见整个走廊几乎都充斥着蓝光,像被蓝色的火焰焚烧着,光源中心就是陈泊秋。   陈泊秋捂着肚子,踉跄地站立起来,身后依稀可辨出一匹荒原灰狼仰天长啸的蓝色光影,他面色极白,灰蓝色的眼睛里仿佛有血雾弥漫。   雷明啐出一口血,难免诧异:“你还能发动变种能力?”   他又试了试那根香烟,竟似乎已经无效了。   陈泊秋抹掉下颌上的鲜血,冷冷地看着他,话语间听得出来胸腔里血肉模糊的撕裂感,却半分也不见示弱:“请你公开和军统部讨论支援事宜。”   雷明嗤笑着起身:“你拿什么跟我谈条件?”   他想逼近陈泊秋,却发现一朝他靠近,周身就灼热不止,像被火烧了一般。   “没有谈,”陈泊秋否认了他的说法,声音嘶哑,唇角甚至有血丝在不停逸出,吐字却不模糊,“只是告诉你。”   雷明后腿两步,却笑出声来:“口气不小,陈博士。你灰狼形态都变不出来了,撑得很辛苦吧?别太勉强自己了,你父亲用来操控脖环的东西可还在我手上。”   他停顿下来,笑容更鲜明了:“而且,刚刚好几次了噢,你一直在护着你的肚子,有小宝宝了,是不是?需要我给陆上校喜报吗?我听说……”   “你听说过L4狼瞳吗?”陈泊秋忽然打断他,额角冷汗一直在流,嘴唇也愈发干裂,语气却像是随口问问般的云淡风轻。   狼瞳是荒原灰狼的强化能力,相比起这个物种的战斗力,狼瞳鸡肋得可疑,全部集中在眼睛的视功能上。就算觉醒到L3,也不过是开启了全视角的远视、夜视、透视能力,L4会是什么样子,又是否真实存在,尚未可知。   “吓唬我?”雷明笑着道,“强化能力L4,原本就只是个推演。你肚子疼得不行了吧陈博士?怀孕了这样折腾可不好。”   “推演?”陈泊秋无视雷明后面的废话,垂下眼睫重复了一下这个字眼,像是仔细品味了一番,“没有人觉醒之前,L3也只是推演。”   “……”   “我试试吗,副总司?”陈泊秋抬眸,脸色苍白,眼底仍旧十分平静,语调也淡得没有半分威胁恫吓之意,好像只是真的在向天涯塔的副总司征询自己是否能使用L4狼瞳。   雷明看着眼前神情平静得可以用死寂来形容的陈泊秋,忽然意识到,他忘了他是一个有底线却没有退路的人。   为了守住底线,没有退路的人会变成最无所顾忌的疯子。   他并不是他的合作对象,而是他应该尽早杀掉的人。 第10章 特殊   十字灯塔门前,陆宗停的三栖车内,沈栋和许慎各干各的活,只有某人死盯着灯塔的大门,越盯越焦躁。   “沈栋,你到底靠不靠谱,陈泊秋真的在里面?”陆宗停开始找人撒气。   许慎被他突然出声吓得一激灵,掏了掏耳朵无奈地道:“老陆,你这个一碰到你老婆的事儿就跟狗被踩到脚一样的病什么时候能治好?你平时很稳重的啊?”   陆宗停气恼道:“你怎么说话的?!我是因为雷普那孙子开会的时候没一句人话气到现在,你懂吗?!”   “不是很懂。”   “吗的,一台云层卫星你就满意了?”陆宗停怒道,“他可是说了,燃灰大陆上的畸形种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不会给行动队任何增援,这你都能忍?”   “不能忍,”许慎打了个呵欠,“但咱们不是也有对策了吗?我不懂的是,怎么有人明明就是被踩到脚了,却偏要说自己头疼。”   “许慎!!”   沈栋抿嘴忍了忍笑,平和地道:“消消气,上校。陈博士跟我打过招呼了,咱们今天夜里就要出发,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敷衍的。”   “就知道跟你打招呼,”陆宗停从鼻子里轻哼一声,“我都跟他说过不要来十字灯塔了,他怎么还敢来?”   “上校,这句话你问了很多遍了,我确实没办法回答,”沈栋失笑,“虽然离出发时间还早,但你要是着急,可以进去找人的。”   “赶紧去。”许慎也打发他。   陆宗停气结,下车的时候摔门摔得非常用力,然后意识到这是自己的车,更加无能狂怒了:“靠。”   他往灯塔走了两步,就看到陈泊秋穿着白舰军的作战服,背着他那个看起来无比笨重的医药箱,正在从里面快步走出来。   陆宗停睁大眼睛。   天已经黑了,但是陈泊秋身段出挑,腰细腿长,白手套和衣袖间露出来的一小截手腕也纤细漂亮,又背着那个标志性的医药箱,所以陆宗停确定自己没认错。   只是他好久都没见过他走这么快了,甚至觉得有点新奇,都忘了生气了。   陈泊秋一边走一边给自己戴口罩,正拿出护目镜要戴的时候看到了陆宗停。   自从上次陆宗停来参观过后,陈泊秋就对陆宗停出现在这里不感到意外了,他只是停下了脚步问他:“宗停,来拿药吗?”   陆宗停把视线从他穿着工装裤却依旧笔直修长的腿上移开:“什么药?我来接……”   陈泊秋答非所问地道:“药不用担心,我批下来很多,都送过去了。”   “啊?”这话不是应该我跟你说?陆宗停还没反应过来,陈泊秋就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什么东西……陈泊秋!!”   这人搞什么,答非所问,不正眼看他也就罢了,话没说完就要走?   陆宗停叫不住他,就伸手去拽他,没想到他跟个零件晒脆了的机器人一样不经碰,拽了一下就跟抽了他的骨头似的,整个人踉跄着摔在了地上,手上的护目镜也摔了出去。   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一颗小小的不明物体,看起来亮晶晶的。   陆宗停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陈泊秋就很快爬起来,又弯下腰低着头按了按肚子,在陆宗停看不见的角度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蹙紧眉头,然后急急地喘了口气,去捡护目镜。   陆宗停刚伸手要扶他,他又往那颗亮晶晶的小东西掉落的地方摸索过去,陆宗停尴尬地扑了空,看着他把那个东西捡起来,掸了掸上面的灰,然后重新收进自己的口袋里。   那是一颗糖。   陆宗停怔住了。   他想起从前自己每次出征前和凯旋后,陈泊秋都会给自己一颗糖,有时候是轻轻放在他手心里,有时候是剥开糖纸喂给他。   林止聿每次看到都开玩笑,说泊秋,小狗都长大了,可以不用再给他吃糖了。   陆宗停鼻子里吭哧吭哧的,还没开口反驳,陈泊秋就先道:“宗停喜欢吃。”   陆宗停立刻就冲陈泊秋摇尾巴,冲林止聿吐舌头:“我喜欢吃,泊秋哥哥就给我吃!”   林止聿哭笑不得。   现在这颗糖,应该不是给他准备的吧,那是给谁呢?陆宗停想着,心下酸涩又郁闷,然后才发现陈泊秋已经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他动作看起来吃力,却一点也不摇晃,很稳。   陆宗停心里憋闷,欲言又止:“你……”   陈泊秋没有责怪陆宗停,也没有问他什么,潜意识里觉得大概是自己碍了他什么事儿——就算是无端要让他摔这一跤也是正常的,所以站起来之后就哑声对陆宗停说了一句打扰你,然后又往前走。   打扰什么了?陆宗停满头问号。   “陈泊秋!”陆宗停叫了他好几声,他居然不理他。   陆宗停觉得他实在奇怪,就像是什么也不管,吊着一口气固执地要去某个地方,就直接冲过去拦在他面前:“给我站住陈泊秋,你发什么疯莫名其妙的,偷吃兴奋剂了?”   陈泊秋不愧是很长时间都没走这么快了,额发几乎湿透,他喘息时,陆宗停都能听到他胸腔里仿佛有个人在拉风箱,刺啦刺啦的杂音。   “宗停,我赶时间。”陈泊秋跟陆宗停解释,却依旧没有正眼看陆宗停。   “赶时间去哪?”陆宗停真是恼火,“你不知道晚上要出发?”   “我知道,”陈泊秋又开始重复他这个口头禅,然后说,“晚了,就没有……接驳舰了。”   “坐什么接驳舰……”陆宗停总是习惯性地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听到陈泊秋说话就要骂骂咧咧,但这次他骂到一半想了想,好像不太对劲,“你坐接驳舰干嘛?!”   “去燃灰大陆。”陈泊秋这个回答有那么几分老实巴交的味道,听得陆宗停心里一哆嗦。   “……谁让你坐接驳舰了,那玩意儿坐着不舒服,跟一大群人挤着,跟我坐车,”陆宗停去拉陈泊秋的手腕,然后被那里冰冷僵硬得像死人一样的触感吓了一跳,“陈泊秋,你刚从停尸房出来?”   “没,我去备药……”   陆宗停打断他:“怎么,他们让你自己进冷库取药?”   陈泊秋点头。   “……”陆宗停着实被噎着了,尤其是看到陈泊秋毫无变化的表情,这说明他大概每次备药都要自己进那个通常由机器完成取药的冷库,他习以为常,并且不觉得不合理。   陈泊秋按着肚子,声音嘶哑,开始说别的:“证……接驳舰的,办好了。”   言下之意就是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不明白陆宗停为什么不让他走。   陆宗停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在月光下将他露在口罩外的半张脸看得清晰了些——是灰白的,像石碑上覆了雪,两只眼睛都涣散得聚不起一丝光点。   他忽然明白过来,陈泊秋不是不想正眼看他,他是根本对不上焦,找不到他在哪里。冷库那个地方根本不是让人呆的,他不被冻成傻子才怪。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来接他,甚至办好了接驳舰的登船证,要跟着大部队的接驳舰去燃灰大陆。哪怕他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他都没有一瞬间想过他有可能是来接他的。   他身份特殊,按理来说办登船证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跟他说过。从陆宗停让他去燃灰大陆开始,他就默认了他是要自己处理这些事情的。   陆宗停一肚子的话想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决定先让他上车暖着:“坐我的车。”   陈泊秋摇头,攥紧了自己小腹上的衣料。   “我看看你登船证。”   陈泊秋顺从地摸出来给他。   陆宗停接过来,反手就扔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行了,证没了。”   陈泊秋怔住。因为眼睛涣散,倒像是聚了雾气,看起来有几分委屈的样子。   但陆宗停猜测他大概只是茫然。   “跟我坐车。”   陈泊秋没吭声,看着陆宗停把证扔过去的方向,还想过去捡。   趁着他发愣,陆宗停直接把他拽着走,陈泊秋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跟上他,然后被他推进车后座。   陈泊秋一坐下就护着小腹蜷缩起来,另一手攥着自己药箱的肩带,明明在发抖,脸上却一层又一层地冒着绵密的细汗。   “除了冷还有哪儿不舒服,肚子疼吗?”陆宗停看着他的动作有些疑惑。   摇头。   “发生什么事情了?”陆宗停接过沈栋递来的毯子给他盖上,“你惹了别人,还是有人欺负你?”   摇头。   “那你怎么了,还有哪不舒服?”   还是摇头。   “……行,算我白问。”陆宗停接二连三碰壁,心里有点恼火,但看着陈泊秋坐在他车上比坐在囚车上还紧绷的样子,看起来也很可怜,又竭力忍了下去。   陆宗停知道他的性格,也知道自己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人,他当然不会愿意跟他倾诉,很多年前就知道了。之前总觉得愤怒、不公、甚至怨恨,现在忽然疲惫的感觉更多一些,就不再说话了。   自作多情的感觉真的很差。   三栖车静静地在海角上行驶了一段,然后两侧的滑翔翼撑起,开始拔地飞行。   这里正巧是全科学院,孩子们刚下夜课,熙熙攘攘地从学院里走出来。   陈泊秋看了他们很久,一直到什么也看不清。   然后他忽然没由来似的,轻声细语地跟陆宗停说:“宗停,有个孩子,像你小时候。”   陆宗停一脸莫名。   “你见过他吗?”陈泊秋看向他。   “有什么好见的?”陆宗停心里又绵绵密密地泛起恨来,刻意地道,“我不喜欢任何小孩子,尤其不喜欢各方面像我的,我觉得小时候的陆宗停最蠢,蠢得像只狗才一直冲着某些人摇尾巴。”   “……”陈泊秋低下头,轻轻颤栗着调整着呼吸,像是轻轻叹了口气,“不要这样说自己。”   他眉头紧蹙,掩藏在毯子下的手用力地攥紧了小腹上的衣料,几乎快把材质硬挺的作战服拧成了麻花。   他已经痛了好几个小时,从跟雷明起争执前就在痛,慢慢从小腹扩散到腰,除了不着痕迹地微微弓身或者挺腹,没有任何办法缓解疼痛。现在好像痛得更厉害了,他用多维仪设置了流产预警,如果小柠檬真的有什么不好,多维仪会通过特定的频率震动来提醒他。   多维仪虽然没有动静,但是小柠檬可能有点伤心吧。   他虽然肚子很疼,但是人倒是清醒了起来,不像刚才在外面遇到陆宗停时那样迟钝疲惫难以思考。   陆宗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挑眉半讽刺半调侃地道:“您休息好了,不胡言乱语了?”   “抱歉,”陈泊秋觉得靠在椅背上说话都有些乏力,就将身体撑起来一些,单手支在座垫上,分担着腰腹的压力,“前线上……不会这样。”   “我不觉得你的话能信,”陆宗停耸了耸肩,“不过你最好管好你自己,我是顾不上你的。”   “我知道,”陈泊秋点点头,“不用管我。”   他这话别人说出来可能就是赌气,但他说的时候,声音和表情都一样平静,就好像他听到的事情跟一杯的白开水一样平淡,就好像这一切是理所当然。   事实上陆宗停是要为每一位战士的生死安危负责的,陈泊秋其实也知道,但他更明白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他是陈泊秋,所以他要自己进冷库取药,所以陆宗停在战场上不会管他的死活。   他明白这些。   “感染风险,我会降到最低,”陈泊秋想了想,补充道,“你不要有压力。”   陈泊秋就是这样,他不会向你保证他做不到的事情,但是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他就会让人非常安心。陆宗停听他这话心里很踏实,嘴上却还是不饶人:“你别以为别的你就不用管了,医护和尸体清理,白舰军该做的你都要做。”   “我知道。”陈泊秋点点头。   别的事情,陈泊秋思索良久,终究没有向陆宗停提起,尤其是雷明。雷明觊觎军统部的事情人尽皆知,陆宗停也知道,自然会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只需要守好可能在他这里的突破口,不给陆宗停添麻烦就好,没有必要和他说。   他没有觉醒所谓的L4狼瞳,不知道自己这个幌子能牵制雷明多久,他没有承认自己怀孕的事情,不知道他会不会还以此做文章。   其实雷明要从他这里想办法牵制陆宗停,只能说他是找错方向了。他比较看重的是,脖环的操控仪怎么会在雷明那儿,而且雷明虽然图谋不轨,但企图挖他眼睛的时候,似乎是太过异常了些。 第11章 河水   燃灰大陆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这里还有残余的植被,天灾降临时森林燃起大火,飓风来袭,整片大陆都被浓浓的烟尘弥漫。而在没有大火的时候,蛰伏的虫群又倾巢而出,天空依旧是灰压压的一片,如同裹了浓烟一般。   为了躲避烟尘和虫群,行动队的基地建在地下,但里面的空气仍旧是令人不适的,浑浊沉重,带着些许灼烧的辛辣感。   陆宗停一行人抵达基地的时候,基地正在放饭,因为环境极端多变,这里没办法按海角上的一日三餐做安排,有时间有条件开饭就争分夺秒地开。大家灰头土脸地埋头苦吃,顾不上满嘴的沙子。   “上校,您来了。”   “许中尉,沈队长。”   战士们招呼着给他们三人送来饭菜,陆宗停四周看了一圈,陈泊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他们三人身边悄无声息地走开,到白舰军的队伍里看报告了。   陆宗停快速咬了几口干燥坚硬的馒头:“大家靠过来,开会。”   大家手忙脚乱地要把饭菜放下,陆宗停又补充:“边吃边开,认真听就行。”   许慎打开了电屏:“因为燃灰大陆环境的特殊性,至少2/3的面积几乎是一直被浓烟覆盖,云层卫星无法观测到任何地形环境。地图画不出来,那么每一寸行进都是凶险异常,这是我们的清理工作进展缓慢的根本原因。”   “雪上加霜的事,之前也都跟大家打过预防针了,关于畸形种组织存在的可能性,”许慎标注出地图上浓烟覆盖的区域,“很明显,如果他们真的存在,那一定是躲在这里,而且他们必定很清楚这一带的地形,也早就布置好了阵容,我们一旦莽进去,就会变成活靶子。”   陆宗停拍拍他的肩膀:“后面我来说,你吃点。”   “我要吃黄瓜。”许慎说。   陆宗停“啧”了一声,把自己的掰开一半递给他:“我们不能再拖延,必须想办法找到突破口。以前追踪探测是青舰的活,但这一次显然不能让青舰孤军深入,而是要选出三舰齐备的小分队,采取小分队探路,大部队根据小分队信号迂回行进,能打就打,该撤就撤。”   “上校,小分队的人要怎么选?”   “是啊,危险倒是其次,能力也得胜任才行。”   大家开始议论纷纷,空气变得嘈杂起来。   “我会打头阵,”陆宗停沉声说着,切换了电屏显示的内容,“名单也已经拟好了,大家先看,没有疑问的话,沈队给大家分配任务。”   地道内又安静下来一些,大家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名单上。   许慎将陆宗停拽到一边:“搞什么,你打头阵?不是说了沈栋上吗?”   “别扒拉我,”陆宗停抽出自己的胳膊,“沈栋上了我就不能上?”   “小分队,说白了一个不小心就全成炮灰了。”   “那我不更得去看着,”陆宗停嚼着黄瓜,理所当然地笑了笑,“这里头能打的变种就我一个了,我脑袋上还挂着那么多虚名,这种时候我不上,说得过去吗?”   许慎失笑。   “我本来还不想让沈栋去呢,但我又一想啊,得给他一记漂亮的军功,这样他才好把黑舰指挥官的棒接过去,”陆宗停拨着自己的如意算盘,“黑舰舰长乱七八糟的破事太多了我早不想干了,我得把我的接班人看好,不能让他有什么三长两短。”   “行吧,那你少用你那个冰雾,太费血了。”许慎知道拦不住他,就索性转移了一个愉快的话题,“说起来陆上校这么替小沈打算呢?不是还把人家当情敌,在车上阴阳怪气来着吗?”   陆宗停不屑地撇嘴:“许舰长,吃瓜要吃明白。我不是把沈栋当情敌,我是怕他被人祸害。他可是我见过最老实本分的孩子,那叫一个出淤泥而不染,可不能被一些臭鱼烂虾给污染了。”   许慎好几次想通过挤眉弄眼让陆宗停闭嘴,都失败了。   陈泊秋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原本像是想去跟沈栋说些什么,听到陆宗停那句“臭鱼烂虾”,脚步就戛然止住了,站在原地发了一小会呆,就朝陆宗停这边走过来。   “宗停……”   “别这么叫我。”陆宗停蹙眉打断他。   陈泊秋戴着护目镜和口罩,只模模糊糊地露出一双眼睛,但是陆宗停这么说的时候,许慎感觉他整个人看起来好像都苍白了一些。   他没走得离陆宗停很近,大概就是勉强能听清楚对方说话的距离,许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完整的身形,瘦削得有种伶仃感。   “上校,”陈泊秋很快改口了,“我去小分队。”   “你去有什么用?”陆宗停似笑非笑。   “狼瞳,能用上,”陈泊秋说,“我在最前,有意外会及时告知。”   他想了想,又补充:“你们撤退,不用管我。”   陆宗停没说话,许慎摸着下巴想了想,道:“L3狼瞳是球面720度的强化视觉,确实是比很多探测仪器都管用,不过真用来探路的话,得长时间持续开启。这样你有什么负担吗?”   陈泊秋摇了摇头:“可以持续。”   “真的假的,老陆放个冰雾还得用血来换呢,狼瞳这么好使?”许慎虽然算得上博学多才,但荒原灰狼这个变种寥寥无几,相关的记录也都少得可怜,没什么信息能给他获取,他真是一知半解。   “有意外会及时告知。”陈泊秋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许慎觉得陈泊秋有点像机器人,还是比较基础款的那种,被设置了很多常用回复,问题稍微沾点边就模式化回答,发呆的时候就跟死机了一样。   “那我们讨论一下,你先去吃点东西。”许慎看陆宗停一直面色阴沉一声不吭,只能先这么打发。   陈泊秋也不纠缠,点点头就走开了。   “不想让他去?”许慎推测着陆宗停的心思。   陆宗停面无表情地道:“随便,你擅长的领域,你觉得他合适就让他去。”   “这可是你说的,”许慎耸了耸肩,“我求之不得。”   —   陆宗停忙完小分队的工作之后,有些焦头烂额筋疲力尽之感。   他阖眸休息片刻,睁眼够发现陈泊秋似乎不在地道里了,他耐着性子走了一圈,确实是没有找到人,就逮着个白舰军问:“B134人呢?”   “上校好!”白舰行了个军礼,然后才答,“B134,是不是那个新来的,瘦高瘦高,一直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的?好像一直都没摘下来过。”   “嗯。”   “他刚刚在问我们要热水。”   “热水?”陆宗停感到离谱。   “是的,可能是不适应饭菜吧,觉得太干了。”   陆宗停在心底讽刺地笑了笑,心想人家是喝小米粥的,喝个绿豆粥都跟上刑一样,哪是吃这种东西的人:“不用管这种无理取闹的要求。基地的净水都是救治伤员用的,谁还会给他烧开了拌饭吃。”   “啊……是的,我跟他说确实没有,他也没有问别的了。我还告诉他,平时咱们都是用金水河的水打发了,不干不净喝了没病,”白舰憨厚地笑着,“他应该是去河边了。”   “谢谢,抓紧时间休息。”陆宗停拍拍他的肩膀,就往河边走过去。   —   陈泊秋做完周边大半地区的感染源筛查就去到了金水河边。   因为风雨不断,河水比平时要浑浊,狂风把他身上那套应该紧密贴身的作战服吹得豁了起来,他半跪在布满碎石沙砾的土地上,弯下腰双手捧起浑黄的河水,一捧一捧地倒进装着饭菜的铁盒子里。   怀孕之后他的体力和精力都大不如前,狼瞳对脑部的负担又太重,晕眩变成了跟呼吸困难一样需要他适应的常规状态。   可能因为刚刚开始学着适应,还有些不太习惯,好几次捧水的时候都差点栽进河里,后面他只能单手撑地,另一只手去捧水。   水盛够了他试着起身,但是不太能站起来,小腹有些酸痛,他只能弯腰屈膝,勉强走到一块巨石后坐下,闭着眼睛喘息着等待天旋地转的感觉好转一些,才咳嗽着用勺子吃力地搅拌着里面的糙米饭。   基地的饭菜基本以饱腹和便携为主,里面配的玉米、黄瓜、人造蛋他没办法吃,就都给了别人,糙米饭也分得只剩一半。   糙米饭对他来说依旧是极难下咽的,他只能混着水,再用勺子尽量把米粒压扁一些,搅拌了再吃。   因为体质原因,他通常不会有饥饿感,只会感觉疲惫。虽然小柠檬很乖,不怎么闹,但是它那么小,应该会饿的,所以还是要吃一些东西下去才行。   他将口罩拉下来,露出干裂得有些出血的嘴唇,一勺一勺地吃着拌好的糙米饭。   水太冷了,又混着泥沙,但是没有办法,没有水他咽不下去。   “真闲啊,还有时间专门出来弄饭吃。”陆宗停的声音忽然在身畔响起来。   护目镜上糊着尘土,陈泊秋一时间看不清他在哪里,抬起衣袖使劲擦了擦,才在距离自己两三步远的地方看到了陆宗停,满脸冷淡厌弃的样子。   他干裂的嘴唇轻轻翕动几下,差点要喊他名字,但还是一个音节都没发出,就及时地纠正了过来:“……上校。”   他把饭盒盖上,倚靠着石壁艰缓地站起来:“怎么出来了……?”   他这个反应在陆宗停看来就是一副偷懒被抓到的心虚模样,把陆宗停弄得心里直窝火:“哪来的水,河水?”   外面风沙大,陆宗停视野不算很清晰,刚刚勉强看到陈泊秋在吃汤水状的东西。虽然按照那个白舰军的意思,陈泊秋应该是出来找河水了,但如果用的是河水,他又何必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风声呼啸,陈泊秋听不清楚陆宗停的话,就问:“什么?”   装傻,看来不是河水。   “饭盒给我。”陆宗停按捺着脾气伸手。   陈泊秋不明白,但他下意识地护着饭盒不让陆宗停拿走,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拿到第二份。   挣扎间饭盒盖脱落,里面的食物瞬间洒了一地,然后很快被风沙掩埋,并来不及分辨是什么东西。   陆宗停怒不可遏地道:“陈泊秋,分离酚的事情你还不长记性是吧?基地的净水也是救命用的,专挑这些东西藏,你到底什么毛病?”   “是、河水,”陈泊秋声音嘶哑地咳嗽起来,试着跟陆宗停解释,“我问了……”   “你问什么了,你问有没有热水?这种事情你有什么脸去问,你以前没上过战场吗?”   陈泊秋其实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在问完有没有热水之后,他就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他只是平日里离不开热水,一时间有些稀里糊涂,才问出了那样的话。   “是我不好,不该问,”陈泊秋露出来的半张脸白得发灰,仿佛在黄色的尘烟中凭空落了一片雪,在狂风的呼啸和陆宗停的怒火中显得寂寥枯竭,“是……河水,我用的。”   他呛了风,咳嗽止不住,就把口罩拉了上来。   “用的是河水,你心虚什么,躲什么?”陆宗停看了一眼黄不溜秋的金水河,半个字都没信他,“只吃小米粥,我是要叫你大少爷还是贵妇人?你能屈尊降贵用泥水拌饭吃?”   他也是因为畸形种的事情压力颇大气急攻心,忘了陈泊秋是打翻在地上的面条也照样捞起来吃的人,这样推理一下他能用黄泥水拌饭其实也不奇怪。   陈泊秋却没有再辩解什么了,他咳嗽着蹲下去,拨开黄沙,拿起刚刚掉下去被掩埋了大半的饭盒盖,轻轻地盖回饭盒上。   他不会再相信他了,他明白。   陆宗停看他又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掐住他胳膊就把人拽起来,推着他撞在石壁上。   陈泊秋陆宗停推他的时候就想尽办法护着自己的肚子,石壁崎岖不平,凸起的锐石像是直接刺进了肺里,他咳出一大口血,被口罩闷着,有些又呛进了鼻腔里,他咳得两眼发黑,双腿勉力支撑着,被陆宗停用力按在了石壁上动弹不得。   陆宗停强迫他面对自己:“陈泊秋,以前别人说你是逃兵,我不信。现在我觉得他们估计没有看错。你面对任何事情都只会逃避敷衍,战场当然也一样。”   他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变得嘶哑阴沉:“那么你当初是为了逃避什么,选择逼死我哥?如果感染的是我,也一样会死在你手下是不是?”   陈泊秋眸光涣散地摇头,但他光是在肺部的剧痛和气管的急剧收缩中想办法呼吸就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连这样微小的一个动作都没办法表达出来了。   血液堵着他的呼吸道,他连咳嗽都咳不出声,陆宗停一直按着他,为了护着小柠檬,他也只能尽量用背部抵着石壁,锐石不断碾磨着他单薄的脊背,绵延不断地疼进肺里,他也喊不出来。   他始终没有挣扎,直到陆宗停知道不可能得到他的回答之后,心灰意冷地放开他。   他弯下腰去咳嗽,因为声带气管被脖环箍着,风声又很大,他纵使咳得撕心裂肺,却依旧是安静得近乎死寂的样子。   剧烈的呛咳过后,他的视野清晰起来一些,看到陆宗停在往回走,烟黄色的尘雾中,他手上似乎有一抹血红色。   陈泊秋开了狼瞳看得更清楚了些,那确实是陆宗停手上有伤口在流血,他伸手在膝盖上撑着艰难地低喘一阵,迈开腿去追陆宗停。   陆宗停听到他脚步声就转过了身,陈泊秋呼吸困难,头晕目眩地伸手想去护住陆宗停的伤口,却在陆宗停转身时踉跄地撞进了他怀里,他伸在半空中枯瘦的手因为惯性揽在了陆宗停的腰上。   就像一个拥抱。   陆宗停愣住了,余怒未消的眼里眸光震颤过后,只余下濒临破碎的坚冰顽石。   陈泊秋头很晕,眼里的世界像倾倒的天幕,但他知道自己撞进陆宗停怀里了,因为风好像安静下来,身上也没有那么冷了。   他很久没有在这么温暖安全的地方待过,但是心底却没有萌生出半分依赖流连,因为理智根深蒂固,他知道这样不行。   但他一时半会却是起不了身,只能摸索着,用自己的手轻轻捂在了陆宗停受伤的手背上。   陆宗停动作僵硬地扶住他,心跳如雷:“你......”   他刚刚其实是意识到了自己有点无理取闹在拿着陈泊秋撒气,已经在收敛自己的无名火了,再加上陈泊秋这一系列举动,他属实是……只剩下懵了。   陈泊秋用力咬着自己的舌尖,慢慢直起身来,抬头看着陆宗停那双带着诧异的橄榄绿色眼睛。   只看了一眼,他很快又垂下眼睫,另一只手轻轻握在陆宗停的胳膊上,断断续续地道:“跟我过来。”   陈泊秋的动作很轻,手指只是轻轻地搭在他胳膊上,陆宗停却总觉得他好像在轻轻磋磨着什么,让他口干舌燥。   他干巴巴地“哦”了一声,任由陈泊秋带着他走回那块巨石后面。   陈泊秋让他背靠着巨石坐下,自己则半跪在他面前挡着风,然后捧起他的手仔细地察看。   伤口是割裂伤,应该是刚才二人争执的时候被饭盒锋利的部分划伤了。   陆宗停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给划了,觉得略显丢人,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出来:“呃,不用管......”   陈泊秋却没放开他,声音闷在口罩里,嘶哑而含糊:“不能见风,有伤口容易感染。”   陆宗停吞了吞口水:“哦。”   陈泊秋打开他的药箱,从里面拿出止血巾小心翼翼地覆在他伤口上,然后指尖轻点按压止血,整个人看起来平静得称得上是温和,仿佛刚刚两人的争执还有他身后的沙尘风暴都与他无关。   他的脸捂得严严实实,陆宗停看不清他的表情,就盯着他露出来的一截苍白晶莹的手腕,还有上面清晰可见的蓝色血管看,觉得漂亮得像青花瓷一样。   “手会感觉吹到风吗?”陈泊秋忽然出声问他,把他弄得一咯噔。   “没有。”陆宗停摇头。   “冷要说,不能受风。”陈泊秋声音嘶哑。他明明觉得冷,却还在不停地冒汗,他实在有些看不清楚,就摘下了护目镜,抹掉流进眼睛里的汗,再帮陆宗停处理伤口。   陆宗停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还有白皙透明的额头有些发愣,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要脸极了,一个不完整的拥抱就把他弄得心里没火了,小腹倒好像烧起火来,可能他自己才是有什么大病。   陈泊秋动作轻柔却很迅速,很快就把他的伤口包扎起来,然后合上了自己的药箱,护目镜也戴了回去。   “回去休息吧,”他说话更加嘶哑吃力,几乎每个字都带着轻微的气音,“感染源排查还没做完,跟大家说一声,尽量不要、再出来。”   “什……”陆宗停收起自己那些稀奇古怪的念想,别过脸干咳一声,“什么感染源排查?”   “就是……消毒,我会尽快,”陈泊秋知道陆宗停不会有耐心也没兴趣听什么细致的过程,费劲地想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个比较简单贴切的答案,然后又说道,“之后也会在外面守着,你、放心……不会有事。”   他原本想说,你相信我,但很快改口。   他不会再相信他了,他不能忘。   陆宗停微怔:“你自己?我找人帮你。”   陈泊秋拒绝:“不用,不安全。”   “知道不安全你还自己去做?”陆宗停忽然想到什么,“你刚刚是做了一部分后去吃饭的?”   陈泊秋没有理解陆宗停的意思,一边背着医药箱一边吃力地起身:“不吃了……现在去做。”   陆宗停还想说什么,多维仪却忽然传来沈栋的通讯请求。   “上校,在金水河源头执行任务的黑舰发来报告,有个小姑娘守在一具蛇类畸形种尸体旁边不肯走,说那是她爸爸,我现在过去看看情况。”   陆宗停蹙眉:“什么年纪的小姑娘?”   “目测十岁左右。”   “这么小??”陆宗停微惊。   无论什么年代,孩子永远都代表着新生的希望,有时候在一些旧城区会有存活下来的居民向三舰军哭喊着跪地求救,如果是成年人,他们大多只能忍痛无视,但如果是孩子,就得想方设法地救下来才行。   “位置传给我,我也过去,”陆宗停结束通讯,对陈泊秋道,“你跟我去。” 第12章 思念   “你跟我去。”   陈泊秋坐在三栖车内,仍旧在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陆宗停这句话。   简短,干脆,没有任何感情。说完了之后也没有要等他回复的意思,直接就转过身走了。   他和林止聿从基地里救出来的小孩,已经长得很高大了,就算是在漫天烟尘和遍地巨石中,他的背影也一点不显得渺小脆弱。   但是陈泊秋总是时不时地会想起以前那个只长到他大腿那么高的陆宗停,童音还没有消去,换牙期说话甚至有些漏风,总是在他去灯塔上班的时候抱着他的大腿不撒手,眼泪汪汪哼哼唧唧地撒娇,说:“我跟你去”。   —   陈泊秋不会用陈中岳的方式来训练陆宗停,相对来说他给他的任务说得上是轻松快乐的,而且会给他很好的饮食和足够的休息,但是陆宗停对自己比较狠,经常练到浑身散架高烧不退,然后趁机赖着陈泊秋撒娇。   他很喜欢陈泊秋身上药物的冽香味,喜欢埋在他怀里或者后腰像小狗一样蹭个不停,然后不停耍赖,刚开始陈泊秋会有些不知所措,后来小狗的样子实在可怜,陈泊秋就开始学着回应他,再后来每句都会回应他。   “泊秋哥哥,别去上班啦好不好。”陈泊秋在厨房里煮面的时候,陆宗停多半要窜进去抱他。   陈泊秋被他撞得一个趔趄,然后稳住身体,无奈地道:“要去的。”   陆宗停呜咽道:“我都生病了,你陪我嘛。”   陈泊秋一手翻搅着面条,一手轻轻抚摸窝在自己身前毛茸茸的小脑袋:“很快回来。”   陆宗停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陈泊秋:“那我跟你去可以吗?”   “外面冷,宗停会难受的,”陈泊秋关了火,把面条盛出来,试了试陆宗停额头的温度,“你看,还烧着。”   “是你手太凉啦!”陆宗停一把握住陈泊秋的手。   陈泊秋微怔,随即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凉的话宗停不要碰。”   “我不!我要给你暖起来!”陆宗停一双小手努力地裹着大手,然后边搓边哈气。   陈泊秋怕他生着病出去再病得更厉害,先喂他吃完了炖煮软烂的面条,又费了很大劲儿把他哄睡,要出门的时候,他又啪嗒啪嗒地从卧室里出来,眼泪汪汪地抱住他的大腿。   陈泊秋蹲下来给他抹眼泪。他不会安慰人,哄孩子更笨了。   他问陆宗停是不是做噩梦了,陆宗停不吭声就抽抽。   他又问是不是冻着了,还是病得难受,陆宗停还是抽抽不说话。   他没办法,只能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轻声重复“不哭了”,于是陆宗停开始干嚎。   陈泊秋无奈地抱着他生硬地干哄。   上一秒还泫然欲泣的小屁孩,马上就趴在陈泊秋肩膀上得意地笑,等陈泊秋放开他了,他又挤出眼泪瘪着嘴,仿佛全世界的委屈都他一个人受了:“我想跟你去,泊秋哥哥。”   陈泊秋用纸巾给他擤了鼻涕,叹着气道:“走吧。”   “好呀!”陆宗停差点把鼻涕又笑出来。   小时候的陆宗停腿有些短,胳膊也肉肉的,跟基地外很多可爱的小孩子没有区别。走路的时候他比他快一两步,他就委屈巴巴地说,泊秋哥哥,你等等我嘛。   明明他的手一直牵着他的,只是大人难免走得快些,但小狗就是喜欢撒娇,喜欢像个挂件一样赖着他。所以后来他都背着他走,直到他不愿意让他背了为止。   现在他长大了,自己能走得很快很稳,不会再需要他了。以前会因为找不到他就撅嘴翘脚闹脾气,现在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他也不会难过了。   甚至可能……都不会发现吧。   其实这样也很好。   以前林止聿经常在他耳边念叨,说泊秋啊,我是你哥哥,我一定得死在你前面,你得送我。   陈泊秋不明白。   林止聿又说,一个人真正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是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也离开人世的时候。一个人的离开,会给那些活着的记得他的人带来至死难消的痛苦。   “哥比较自私,受不了这种痛苦,所以对不起我们泊秋了。”林止聿红着眼睛揉了揉他的头发,声音有些哽咽。   但陈泊秋也没有很明白,一直到林止聿死去,他每日每夜被那种至死难消的痛苦凌迟的时候,他才知道活着的人想着死去的人究竟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他的多维仪里面保存着很多以前跟哥哥通讯时哥哥的影像和声音,每一段记录都是真实存在的,可是每一段记录都无法真正还原他的温暖怀抱和细致言语。   那些明明都是他,却又都不是他。   他想再见他,却知道他再见不到他。   这样的艰难,陆宗停也在承受着,带着对陈泊秋的恨一起承受着,他经常摸着哥哥的勋章和绶带发呆,也经常去陪林荣平上将喝酒,陈泊秋都看着,他知道他很痛。   陈泊秋曾经担心过,小时候那么依赖他的陆宗停,如果林止聿不在了,他也不在了,他该怎么办,他会不会疼得很厉害,却没有人能给他擦眼泪,再抱一抱他。   现在他看到了陆宗停对他的恨意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也就明白自己不用再担心这件事情了。   他死了的话,他或许要好受一些,把哥哥害死的人死了,许慎、沈栋,还有海角很多尊重敬爱他的人都陪着他,他会好受一些的。   虽然他会带着小柠檬先去一个比较远的地方生活,但是小柠檬长大了也会恨他的,他应该会很愿意帮忙把他死去的好消息带给陆宗停吧。   —   陈泊秋将手轻轻搭在钝痛的小腹上,有些难受地挺了挺腰,但是缓解不了里面沉闷的痛楚。   金水河的源头没有沙尘风暴,但天气并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天空是像血迹快要干涸一样的黑红色,沉甸甸的云团仿佛触手可及,张牙舞爪着几乎要压到人的心口上。   饶是陆宗停也觉得呼吸不太畅快,他也是到了这里才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戴着能辅助呼吸的净氧面罩。   自从许慎跟他说畸形种组织的事情以来,他一直没有睡过几次好觉,眼下也是起码三天不眠不休,陈泊秋又天天气他,乍一下吸入这么差劲的空气,从鼻腔到整片脑壳都火辣辣地疼。   这里离沈栋他们在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但是三栖车无法行进,他下车往前走了几步,就扶着棵树想闭着眼睛缓一缓,却感觉有什么东西覆在了他的口鼻之上,松紧适宜的乳胶带轻轻圈在他的后脑勺上。   他睁开眼,看到陈泊秋在给他打开净氧面罩上的阀门,那一刻他心底的想法居然是:他是怎么做到给他戴个面罩都没碰他一下的……   陈泊秋低头合上他的药箱,有些细弱的声音从他黑色的口罩后面传来:“休息一下。”   “你不戴?”陆宗停在陈泊秋的药箱关上之前瞥到里面还有别的面罩。   “我能适应。”陈泊秋摇了摇头,说话有些滞缓,但还算清晰。   陆宗停知道他的意思是他肺本来就不好,早就习惯了在各种糟糕的条件下呼吸,但这样确定不会让他的肺病雪上加霜吗?   陈泊秋看他不说话在想事情,便误解了他的意思,灰白干瘦的手指在药箱上仓促地摁了几下,把药箱重新打开给陆宗停看:“是军队标配的……我没用。”   他又看着其中几种拆封过的药品和用具说:“这些是刚刚你治伤用的……分离酚也是,我没用,量都对的。”   陆宗停脑子刚刚清醒一些,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这些弯弯绕绕的句子里真正的含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问,这种环境会不会加重你的肺病?”   这回轮到陈泊秋发愣了半秒,然后就摇头,却没有说话。   “哦……”陆宗停看着陈泊秋药箱里另一半封闭的空间,“你的药箱还有独立隔层?”   其实之前他给他治伤的时候就看到了,有想过问问里面是什么,但那时候他被他又是拥抱又是拉手搞得七荤八素的,给忘了。   “嗯……我用的。”陈泊秋也没有掩饰什么,把那个隔层打开给他看,里面都是一些药效很弱的家庭级用药,海角上到处都能买到。   “你还买挺多,”陆宗停觉得有些好笑,“也是娇贵到了一定境界了,怕死到了宁愿背着这么一个大箱子跑来跑去的地步。”   陆宗停此时其实没有很大的恶意,单纯地想说个玩笑话,只是习惯了对陈泊秋冷嘲热讽所以讲出来还是有些难听。   他不知道,陈泊秋的这些药并不是从正规渠道买的,而是跟之前的分离酚一样,是灯塔生产的残次药品。一来买药对他来说很困难,流程和手续都不比当年批血浆简单,二来他觉得自己也不适合用那些药。   他也不知道,在那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家庭用药下面,埋着不同规格的血浆袋、营养液,还有一只外置人工肺。   那是陈泊秋没办法离开的东西,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救他,他必须要把它们随身带着。   “嗯……嗯。”陈泊秋不知所谓地应着陆宗停,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应什么,只是再次关上医药箱时,手心里蒙了一层细汗,指尖在轻轻发抖。   幸好陆宗停没有翻他的隔层,要是他看到了血浆营养液和人工肺,一定会觉得他又偷拿了灯塔的珍稀资源出来吧。   他解释不清的。   “走吧,”陆宗停说,“就在前面了。”   陈泊秋点了点头,让陆宗停先走了一会儿才慢慢跟上,但劣质的空气钻进千疮百孔的肺里,就像在撕扯里面的血肉,血腥气烧着心往上涌,他走了没几步,就弯下腰吐了。   吐出来的是他吃下去还没消化的黄泥水和糙米饭,混着血落了一地,他扶着枯死的树干,好一会儿都直不起腰来,视线里也渐渐看不清陆宗停的背影。   怀孕的负担对他来说比想象中要重,这也是荒原灰狼的种族特性之一。它们原本是强势到无可挑剔的种族,当年几乎没有任何办法可获取到它们的异种血清。后来人们才发现荒原灰狼到了繁殖期会变得极其虚弱,战斗力锐减甚至毫无还手之力,人们才得知灰狼一旦怀孕,浑身上下所有的精血都会集中在孕囊,不顾一切地护住胎儿,这对怀孕的灰狼来说是极大的负担和消耗,大部分灰狼都在产下后代后死去,或者根本坚持不到分娩。   他好像有些,跟不上陆宗停了。   —   陆宗停没走多远就看到了那个小姑娘,陈泊秋也慢慢跟上来了。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静静地坐在一个小土包上,身边盘着一只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已经分辨不出种类的畸形蛇尸。因为看不出来盘了多少圈,所以也不知道它有多长,但可以看出来它有水桶那么粗,被打烂了的头部隐约看得出来是属于毒蛇的倒三角形,裸露在外面的獠牙和快要掉下来的眼珠在昏暗的天色下泛着诡异又惨淡的光。   小姑娘很安静,不哭不闹,只是坐在那里,低垂着眼睫看着自己的爸爸,除了那句重复了无数遍的“这是我爸爸”,不肯再多说什么。   她不让人靠近,也不愿意离开爸爸,没有办法确认她是否感染。   陈泊秋没有第一时间辨认出蛇尸的种类,但认出了这个孩子,他们见过。   在60多年前燃灰大陆的一场陨石雨中见过。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怎么还是当时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   —   那场陨石雨来袭的时候,陈泊秋在带领队员撤离,经过一个破败的城区,隐约听到有小孩子惶恐无助的哭声。   孩子的笑声有多让人心软,哭声就有多让人心疼。陈泊秋思考了半秒就跳下防爆车冲进了城区,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屋檐下找到了五个孩子,最大的就是这个小姑娘,她浑身发抖却还用力抱紧其他几个小一些的孩子,小声地安抚着。   陈泊秋凭着自己面对陨石雨灾难的经验,把他们一个一个带到防爆车上,一路上有数不清的成年人老年人,他们很多都是上一秒还在嘶吼着向他求救,下一秒就被陨石击中,要么碎成齑粉,要么烧成灰烬。   陈泊秋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因为十方海角没有收容他们的能力,只能最大限度地把健康的小孩子带回去。   当时小姑娘跟他说,哥哥你先救弟弟妹妹们,我不怕。   可是他回去以后,小姑娘不在那里了。   他坚信她是躲起来了,而不是尸骨无存,他想去找,但是他前方一块陨石砸落的时候引发了爆炸,强烈的白光让他陷入了短暂的失明,而且他体力已经透支,护着孩子们的时候身上也留下了一堆烫伤擦伤,如果不是林止聿把他拽回去,他也就跟那个城区里被放弃的人们一样的下场。   小姑娘明明怕的。   陈泊秋在一片漆黑的视线中想道。 第13章 重演   陈泊秋在想会不会是自己认错了,但是看小姑娘的声音和神态,好像又没错。   沈栋也才赶到没多久,蹲在小女孩身前几步远的地方,轻声细语地问她:“害怕吗?”   小姑娘摇头。   “小小年纪,就会骗人了,”沈栋叹道,“你在发抖。”   “我、我只是冷,”小姑娘垂下眼睫,看着爸爸面目全非的样子,喃喃地道,“这是我爸爸。”   “叔叔知道,你已经陪了爸爸很久了,你不想离开他,”沈栋声音轻柔,“但是爸爸只是去你们下一世的家了,他要早点开始生活,工作,然后等着再次遇到你们,就像这一世他也是先来的那样。”   小姑娘眼眶红了,却只是不知所谓地摇头。这让陈泊秋想起来,当年她也是在他把弟弟妹妹都带走之后才掉了眼泪下来,之前一直都拼命忍着,特别乖。   “沈栋,真有你的。”陆宗停喃喃说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林止聿,眼眶莫名地酸涩起来。   身旁一个黑舰察觉到长官的情绪,温和地询问,陆宗停说没事,想我哥了。   他是刻意提林止聿的。   别过脸的时候看到了陈泊秋依旧一副木然的样子,心底有些发凉,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有时候真想挖出这个人的心来看看里面到底都是些什么,是什么都没有,还是装满了他自己。   沈栋继续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蕴秀,苏蕴秀。”小姑娘忍得辛苦,却还是冒了鼻音出来。   陆宗停心想,多好听多温柔的名字,给她取这样一个名字的父亲,应该是个温厚良善的读书人,可是他进入了军统部,穿上军服拿起刀枪,义无反顾地签下了生死状,走上了一条一往无前而没有明天的路,死在他曾经奋力去保护的同类手下——听这里的黑舰说,他们要杀他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挣扎反抗,只是用他已经变得妖异恐怖的声音颤抖着说,恳请战友们不要吓到我的小女儿,她总是躲在不远的地方偷偷看我。   “叫你秀秀好不好?”沈栋的笑容有些难过,“秀秀,再陪爸爸一会儿,就跟叔叔回家,可以吗?”   “对不起……”秀秀哽咽着道歉,“可、可我想等我哥哥……爸爸已经不在了,我......”   沈栋温声道:“我们可以帮你找哥哥。”   所有人都知道沈栋在骗人,不问秀秀哥哥的年龄就说会去找。按照海角的规定,成年人的命一文不值,并不值得花费人力物力去寻找。   但是也没有办法,大家都屏息期待着小姑娘会卸下防备跟他们走。   秀秀轻轻抽噎着,并没有动弹。   陆宗停耐着性子,觉得时间拖得有些久了,正盘算着怎么硬来的时候,感觉一阵风从自己旁边掠过去,猛地把沈栋往旁边撞开。   沈栋没有防备地往旁边跌去,头部撞到一根断裂的树桩子上,人瞬间没了意识。   “艹!什么人!”   旁边的黑舰军抛出短刀扎中那人的膝盖,陆宗停才惊觉那是陈泊秋。   “白、白舰?”   “内鬼吗,为什么伤害队长!”   陆宗停心里操爹骂娘,大声喝止手下人试图继续攻击陈泊秋的动作:“别乱动!先救沈队!B134,你他吗在干什么?!”   陆宗停没想到膝盖中刀也只是让陈泊秋踉跄了两步,他很快又站直,冲过去将吓得面色惨白的秀秀抱进怀里,然后用灰狼的能力纵身跃起,在半空中转身用硫酸火枪将蛇尸焚了个一干二净。   这一切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陆宗停仿佛这才想起来,陈泊秋还是那个强度一骑绝尘的荒原灰狼变种,他的战斗力一点也不容小觑——或许当年他根本就没有伤到需要退下一线的地步。   他真就是个逃兵,彻头彻尾的懦夫,他就只会逼死那些没有还手之力的人,欺软怕硬恃强凌弱。   他当初也是像烧那具蛇尸一样烧了林止聿吗?   陈泊秋落地之后,刚才吓僵了的秀秀在他怀里崩溃地挣扎恸哭起来,那样的惊吓和冲击,灰飞烟灭的又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再坚强也没能控制住这时候的情绪。   同样被那个画面刺激到的还有陆宗停,他冲过去把孩子从他怀里抢过来交给别人,双目赤红地扇了陈泊秋一记耳光。   那是带着恨意的,力道极重,他打到陈泊秋护目镜上的手指都像骨头要断了一样痛。   陈泊秋被他打得跪倒在地,他不知道为什么,除了护着肚子没有做任何的防护措施,就那样重重地跪下去,原本只是捅进他膝盖里一半长的短刀瞬间被压得刺成了对穿,他剧烈地颤抖着,嘴唇大张却发不出一丝痛吟。   陆宗停揪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拖到离人群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嘶哑的声音里全是切齿的恨意:“陈泊秋,你什么意思,我说想我哥了,你就故意在我面前展示你当年是怎么杀死他的?”   陈泊秋艰难地摇头,第一次在被陆宗停掐得喘不过气的时候,试图把他的手拽下来,喉咙里挣扎着挤出一些细微而破碎的声音,大概是“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掐着你?不掐着你,看着你伤人?”陆宗停面色铁青,手上的力道更狠,陈泊秋抽搐着呛咳,鲜红的血液从口罩边缘涌出,滚烫地落在陆宗停的手上。   那些血稍微唤回了陆宗停的理智,但并未排解他的半分恨意,他推开他看着那些血里混合着的暗红色块状物,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你连血都是脏的。”   陈泊秋踉跄着,靠着没有受伤的腿勉强站稳,用衣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下颌的血,开口跟陆宗停说话的时候,每一字每一句仿佛也都是含着血的:“不要、动、伤手……”   “裂开……会,感染……”   “别虚情假意了,你巴不得我感染了用硫酸火一把烧了吧?”陆宗停冷笑,“扇一巴掌再给个糖果,你玩得很透了陈泊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给我个痛快?”   陈泊秋颤抖着,终究是站立不住跌倒在地,他又用衣袖堵在下颌擦拭,一时间没说得上来话。   “沈栋和秀秀,谁有个三长两短,你这条烂命都赔不起,”陆宗停受够了这个人的莫名其妙,也不指望他真能解释出来他想干嘛,“你的伤自己找地方处理,别来我们眼前晃。”   “宗、停……上校、陆上校……”陈泊秋喊不住他,艰难地膝行过去攥住他裤腿上的衣料。   陆宗停将自己的腿往前一抽:“别装了,这点伤对你来说算什么?”   陈泊秋断断续续地道:“不要回、那里。回基地、让大家做、感染检查……”   “那是……帝王蛇,黏液、感染力很强,难治愈……碰到,就……”陈泊秋话说不完整,但竭力让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清晰,“刚刚、可能没……干净。”   “……”陆宗停微微僵住。   陈泊秋把重要的事情交待了,就踉跄着从地上起身,开始往后退:“抱歉……黏液,快碰到、沈队了,秀秀也……当时、来不及……抱歉……我失职,发现得、晚……抱歉……”   陈泊秋声嘶力竭,一句话说得不清不楚,听着全是抱歉,说到第三遍时,陆宗停心底不受控制地紧缩起来,他转过身,却只看到一道刺眼的蓝光,蓝光散去后就是一匹灰狼往远处奔去的背影。   —   半封闭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充斥着霉腐的气息和淡淡的血腥味,仅有的一盏灯昏黄而黯淡,映照着室内摆放整齐的刑具,还有中央座椅上面无表情地吸着烟的男人。   脚铐的声音响了起来,由远及近,一个五岁多的小男孩双手捧着一壶热茶,小心翼翼地放在他身边的小茶几上。   “爸爸,喝茶。”小男孩脸色苍白,脖颈上戴着嵌着蓝色宝石的脖环,在地下室里阴森地发着幽光。   男人抬手,轻敲了两下手中的烟,滚烫的烟灰落在小男孩苍白细瘦的手腕上。   小男孩只是轻轻瑟缩了两下,没有喊疼也没有躲。   “倒。”男人嘴唇蠕动,慢慢地吐出一个字来。   小男孩伸手去拿刚刚放下的茶壶,男人却先他一步把茶壶拿起来,将里面的茶水尽数浇在他手上,然后将茶壶摔得粉碎。   小男孩剧烈地颤栗着,被男人按着头跪在了茶壶的碎瓷片上,瓷片锐利的边缘刺进他薄弱的血肉里,他疼得眼神涣散,大口大口地喘息,却依旧没有叫喊。   “倒个茶都学不会,我就算教的是一只狗,也早就会了,”男人语气并没有什么波澜,甚至说的上是温和,眼底却是一片血红,“你还没有狗聪明,你说,爸爸应该怎么罚你?”   “爸爸……”小男孩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声渺小的呼唤,“对不起……”   “没关系,”男人咧开嘴笑,“站起来,爸爸就原谅你。”   小男孩很乖,不哭不闹地试着站起来,但是很多碎瓷片嵌进了他膝盖里,他一动就钻心的疼。血汹涌地流了一地也没能站起来。   男人唇角的笑意逐渐消失:“这点伤就站不起来了?”   他话音刚落,小男孩脖环上的蓝色宝石突然闪烁起来,电流刺啦声持续不断地响起,小男孩捂着脖子剧烈地抽搐起来,大口大口的血几乎是喷射状地呛出。   男人的脸上也被溅到了血,他面无表情地抹去,鬼魅施咒般重复着同样的两个字:呼吸。   这样就要死了可不行,在战场上多一分钟都活不下去。   肺不好就更要去适应恶劣的呼吸条件,这样你才能越来越优秀。   男人抓着小男孩的头发,阴鸷地命令道:“呼吸!”   小男孩挣扎着努力调整呼吸,肺里却不断地有血呛上来,脖环的电击刺激太厉害,他没有办法喘过一口气,苍白的小脸很快因为窒息变得青紫。   “废物,”男人眸中逐渐布满烦躁,他停下脖环的电击,丢垃圾一般把小男孩扔在地上,又把那个做成香烟形状的脖环控制器丢在他手边,“自己学呼吸,三天后我来检查,如果还是没有进步,你就在你身后选一个玩具,爸爸陪你玩。”   小男孩溅在他额头上的血落进他的眼睛里,他面色阴沉地抹去,满眼的厌恶:“脏东西。”   —   “别装了,这点伤对你来说算什么?”   “这点伤就站不起来了?”   “脏东西。”   “你连血都是脏的。”   “自己学呼吸。”   “你的伤自己找地方处理。”   灰狼浑身是血,后腿扎着一把短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没看到有人,就力竭地倒在了地上,口鼻中都在汨汨地淌着血。   它的小腹有一块微弱的隆起,此时此刻正在不停翕动着,是它身上唯一有生息的地方。   —   沈栋的情况没什么大碍,就是脑门上肿了个包,秀秀因为惊吓过度昏厥过去,几个白舰负责照顾她,陆宗停吩咐了她一醒来就告诉他,然后就去看沈栋。   沈栋往自己脑门儿上擦着药油,看到陆宗停进来就打招呼:“上校。”   “头晕吗?”陆宗停看他动作不太利索,就把药油拿过来帮他擦。   “还行……主要是有些懵,发生了什么?”沈栋满脸写着茫然,“秀秀带回来了吗?”   “嗯,”陆宗停声音发闷,“陈泊秋撞的你。”   “博士?”沈栋的表情从茫然变成疑惑,“是有什么危险的事情?”   陆宗停微怔。他觉得很意外,沈栋直接就做了这样的推测。   “你倒是无条件信任他,”陆宗停低声道,“你就不怕他是单纯想害你。”   “我不是无条件信任他,我只是对他没成见,”沈栋把药油从陆宗停手里拿回来拧上盖子,语气严肃,“害人要有目的吧,上校觉得他出于什么目的要害我?”   “……”陆宗停其实事后想了想也想不出来陈泊秋有什么要害沈栋的理由,于是就把之后发生的事情和沈栋如实交代了。   沈栋的表情明显很无语。想骂人但又顾忌着这人是自己的上司,几次张了嘴又闭上,最终无可奈何地道:“上校,在你和陈博士有矛盾的时候,你得试着把关于林少将的事情抽离出去再做思考和判断,不然太容易产生误会了。”   “我怎么抽离出去?那是我哥,他确实把我哥烧死了啊,”陆宗停蹙眉,“当时那种情况,如果陈泊秋觉得你感染了,硫酸火可能直接烧的就是你。”   “如果我真的被帝王蛇感染了,难道不应该被烧死吗?”   “……”陆宗停被噎得面色铁青,“他说你感染就感染?他说没法治愈就不治?你到底为什么那么信任他?”   “上校,我刚刚说过了,”沈栋加重语气,“我不是多么信任他,我只是没有成见。你因为林少将的事情,遇事总是对陈博士有先入为主的理解,而我不会。”   “……”陆宗停眉头紧缩,喉结上下蠕动但没吭声。   沈栋接着道:“况且,在感染防控这件事情上,你为什么不能信任陈博士呢?你把他找来不就是让他做这个的吗?他是凌澜博士的学生,十字灯塔这方面没有人再比他精进了。”   陆宗停没再说话,面色铁青,二人之间气氛僵滞起来。   从别的地方忙活回来的许慎听说了他们的事情就摸了过来,钻进帐里看看沈栋又看看陆宗停,“唔”了一声:“你们吵架?”   “没有,”沈栋否认,然后又道,“上校跟陈博士吵架,我劝架。”   陆宗停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表情憋屈。   许慎听出向来公事公办铁面无私对事不对人的沈栋说话时极为罕见的带了情绪,不由啧啧称奇:“老陆,你好有本事,能把小沈都惹毛了?真不愧是无所不能陆上校,你知道咱们白舰军长官温艽艽把惹他发火作为人生十大必做未做事情之一吗?”   沈栋莫名其妙,表情和语气也松动了些:“温舰长哪会做这种奇怪的事情……”   许慎耸耸肩:“反正老陆是把她的目标给达成了,把我们小沈气着了。”   这两人一唱一和,陆宗停理亏说不过,气急败坏准备走人。   许慎喊住他:“你老婆在外头干活呢,想道歉赶紧的。”   陈泊秋这么快回来了?看来是没伤很重,又或者是荒原灰狼种族的什么逆天能力,满血原地复活。   陆宗停一边想一边张口驳斥:“谁要跟他道歉?”   然后就迅速消失在帐外。 第14章 规矩   陈泊秋身上还是穿着那身沾满污血的作战服,血迹都已经干涸成了深褐色,肩上依旧背着那个沉甸甸的医药箱,往地上喷射着消杀用的药水。   陆宗停拉不下面子,没有直接上前去,就偷偷摸摸东躲西藏地看他。   他从怀里掏了张图纸出来,在上面做了些标记,然后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陆宗停记得他右边的膝盖是被黑舰的短刀刺穿了,看起来是没有刺得太深?走路没有那么困难,就是有点跛。   他走到下一个排查点,拿出了折叠起来的试纸,那张试纸层层叠叠,他一层又一层地打开,最后展开的长和宽都跟一台三栖车差不多。   虽然现在没有沙尘风暴,但风还是不小,要在风里铺开这么一层薄薄的试纸不让它被吹飞吹碎,也是个技术体力双料活,陈泊秋弯腰屈膝一边用小石子压着,一边护着试纸慢慢铺开。   这样的动作需要耐心和耐力,毕竟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是很容易浑身酸痛四肢发软的。   但是陈泊秋步伐虽然有些踉跄,动作也吃力,却没有间断,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很快地把试纸铺好,然后拖着伤腿慢慢直起身来,开始喷试剂。   不一会儿试纸上渗出了花花绿绿的颜色,陆宗停看不出什么名堂,只看到陈泊秋把试纸收起来重新折叠着放好,然后像刚才一样喷药水消杀,并做记录。   这次的记录做得有些久,陆宗停看着他把护目镜拉上去,几次摘下眼镜揉搓了眼睛才接着在上面写写画画。   可能是因为久站,他再想往前走的时候,受伤的右腿忽然使不上力,差点摔了下去,但是很快他就把重心转移到左腿上,捂着肚子踉跄几下又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   感染排查像是做完了,他背着医药箱,跛着腿朝河边走去。   他拿出了之前他们拉扯争抢的饭盒,在河岸边半跪下去,盛起里面浑黄的河水。   陆宗停一开始不知道他要干嘛,直到他把饭盒往嘴边送,他才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夺他的饭盒。   陈泊秋没有像上次一样试图阻止他把饭盒抢走,只是怔怔地任他作为,护目镜下灰蓝色的眼睛像蒙了层霾,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和光彩。   陆宗停看了一眼饭盒里全是沙砾的泥浆,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你干什么?!”   “……喝水。”陈泊秋如实回答。   “这能喝吗?你就不能忍一忍,有那么渴吗?”陆宗停把饭盒里的泥水倒干净,“沙尘风暴停了,再过几个小时河水就能清,不急这一时。”   陈泊秋微微侧着脸听他说话,嘴唇干燥得蜕皮,听完就很机械地点头,说:“好。”   “……”陆宗停觉得自己本来满头冒火,一下子就被浇熄了,这才定睛下来看陈泊秋没戴口罩露出来的半张脸。   陈泊秋皮肤天生就是白得有些晶莹透明的颜色,碰一碰就能发红,他那一巴掌打得他右脸整个淤青紫肿,几乎肿到了耳根,唇角也裂开了细小的伤口,糊着一点干涸的血迹,他刚刚说了几个字,伤口好像又在开始微微渗血。   他下手……有那么重吗?陆宗停微微蜷曲手指,看着那道裂口好像确实是流了血下来,就想抬手帮他擦。   陈泊秋反应虽然迟钝,但是意识到陆宗停的动作之后,他就及时抹掉了淌下来的鲜血,将口罩重新拉上遮住了脸,另一只手护住了小腹,因为动作仓促,他的伤腿有些踉跄,后退了一步。   陆宗停觉得自己的举动确实有些突兀,尴尬地收回手,犹豫着道:“疼吗?”   陈泊秋摇头。   “伤口……处理好了?”   陈泊秋点头。   陆宗停吞了吞口水:“我、我刚刚……”   陈泊秋声音低弱地开口:“沈队和秀秀……好吗?”   “呃……挺好的。”   “我能……见见秀秀吗?”陈泊秋语气小心,听得出来仔细斟酌过。   “不太合适,”陆宗停说,“你吓着她了。”   “好,”陈泊秋轻声应着,“之前……抱歉。”   “你当时应该跟我说一声。”陆宗停略带责怪地道。   陈泊秋张了张嘴,像是有别的话想说,但最终还是重复了一句抱歉。   陆宗停觉得他一开始的口型似乎不是要说抱歉,就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   陈泊秋显得有些茫然,在陆宗停目光如炬的注视下,问出一句:“基地……大家好吗?”   “好,”陆宗停点头,“但你想说的不是这个吧。”   “没、没有了。”陈泊秋摇头,垂下了眼睫,手指轻轻攥住了药箱的肩带。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是怕没有人相信他。他知道自己不会得到任何人的信任,当时情况千钧一发,他不能拿沈队长和秀秀的性命安危去赌,不能让他们因为他的原因而受到伤害。   就像陆宗停说的那样,他的命赔不起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命。   陆宗停想起了之前许慎跟他说陈泊秋像机器人,只能进行一些简单的指令对话,再复杂一点他就开始宕机了。   他刚想说什么,就看到陈泊秋从怀里拿出来一柄装在塑封袋里的短刀,递到他面前。   陆宗停低头看去,那是一把黑舰军用短刀,锃亮的银灰色,在阴沉昏暗的光线下仍旧折射出锐利锋芒,就像一把刚开刃的新刀。   但是拿着他的那只手看起来就有点磕碜,手心又是裂口又是擦伤,苍白的指甲盖微微掀着,含着暗红色的血块。   陆宗停低头看他的手的时候,也看到了他微微屈着的右膝,还有那里的衣料同样血糊糊的豁口。   这是……刺进他膝盖的那柄短刀。   “洗过,干净的,”陈泊秋嘶哑地开口,戴上口罩之后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还是好的,别浪费了。”   陆宗停接过短刀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指,凉得钻心,像结了冰的露珠,冰冷又脆弱,一碰即碎。   而且,他指尖上的血居然是还没干透的,陆宗停手背上沾到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陈泊秋看到了,似乎是说了声抱歉,然后低着头用柔软干净的纱布帮他擦去。   “你……”陆宗停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腿上的伤,要紧吗?”   陈泊秋静静地摇头。   “噢。”   见陆宗停好像没有什么话再要说,陈泊秋就后退了两步,踉跄着转过身。   “你要去哪?”陆宗停问他,他仿佛没听到一样,没有反应,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手时不时地在小腹和后腰轻揉。   这是生气不理人了?陈泊秋也有脾气了?   陆宗停愣了一秒,低头看着他手里那个空饭盒,还有眼前奔流不息的金水河,忽然想起来——陈泊秋之前吃的,或许真的是用河水拌的糙米饭,他舀起河水往嘴里送的时候一点没犹豫。   他心脏开始绵绵密密地酸涩发疼,抬头却发现陈泊秋虽然腿脚不便,但也走出了老远,他小跑追上他的时候,他进了一个小山洞里。   里面有一个落叶和枯草铺出来的“席子”,陈泊秋把药箱放在一旁,扶着腰缓缓躺在上面,手指攥着药箱的肩带,蜷起了身子,胳膊圈在了肚子上。   他……要在这里……睡觉?   这个山洞一点都不避风,相反,似乎哪个方向的风都在往这里灌,吹得他直打哆嗦。   陈泊秋却很安稳地蜷缩在草堆上。   陆宗停难掩惊讶地环顾四周,然后终于发现了什么——这个山洞的视角,刚好能看全基地陆上部分的全貌。   “之后也会在外面守着,不会出事。”   陆宗停想起陈泊秋似乎是这么说过。   他是……从来就没想过在基地里休息吗?   他连他什么时候出来找了这个山洞,又铺了这个草堆都不知道。   陈泊秋躺了没几分钟,又用一种有些怪异的姿势坐了起来——陆宗停看出来怪异的原因是他右腿没有使劲儿,也没怎么动弹,所以起来得很艰难。   他坐起来之后支起了没有受伤的那边膝盖,额头用力地抵在上面,手一直搭在小腹上,脊背先是僵直得像一块铁板,然后又抽搐一样地发抖。   他埋着脑袋不吭声,陆宗停不知道他是腿疼还是怎么了,刚朝他迈出两步,多维仪就响起了信息提示音。   陆宗停点开查看,居然是陈泊秋发来的,这让他有些愕然。   他不知道他就在山洞外?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上校,您好。】   这个“您好”戳得陆宗停心脏一疼。因为他莫名觉得这句“您好”不是什么阴阳怪气的腔调,而是真正的尊敬疏离,以及小心谨慎。   【我能用0.5ml安啡肽和分离酚吗?】   安啡肽和分离酚都属于强效低副作用的高端战场用药,一个止痛一个止血,小剂量就能发挥很大作用,但是陆宗停记得,他们用这两种药品试,最低的剂量都是10ml,0.5ml能顶什么用?   陆宗停忽然想起了当年陈泊秋想要批的50ml血浆,他当时候批50ml,可能是因为血袋最小的规格就是50ml,如果有更低的规格,他是不是就会选择更低的?   陆宗停抬眸看着陈泊秋,他低着头,好像还在用多维仪要给他发什么消息,就叹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在他面前蹲下。   山洞里光线阴暗,陈泊秋戴着护目镜和口罩,陆宗停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觉得他人开始僵硬起来,手从腹底挪开,支撑在地面上。   “上校。”他的声音比起刚才更加嘶哑,几乎只能发出来一些破碎的音节。   “没有外人在,就不用叫我上校,”陆宗停被他一口一个上校弄得心里很不舒服,“之前不让你叫,是怕你暴露身份,横生事端。”   陈泊秋不知所谓地摇头。陆宗停不知道,他一直不断地练习,在任何场合任何状态下,反反复复地默念“上校”这个称谓,以保证自己短时间内尽快熟悉它,防止失言。   他生病的时间越来越多,尤其是使用狼瞳让他脑功能紊乱得愈发厉害,他会出现幻觉,会很难控制自己。   他只能把“上校”当作一项军事任务一样反复演习,之前在金水河源头时还是开口喊了宗停,他将这认定为自己失职。   他没有办法百分之百保证,像陆宗停说的那样,不同的场合是不同的称谓,所以一直称呼为“上校”才是最好的。   陆宗停看他摇头又不说话,人又开始发呆,就忍不住问:“我刚刚就在你身后,你没有察觉吗?”   陈泊秋怔怔地看着他,然后摇头。   陆宗停打他之后,他右边的耳朵就有些听不太清楚了,总是回荡着那一巴掌打上来时血液和心跳的轰鸣声。现在面对面地听陆宗停说话,也是下意识地微侧着左耳,才听得完整清晰。   “0.5ml安啡肽和分离酚,你要怎么用?”陆宗停很认真地在问他。   然而陈泊秋答非所问:“安啡肽,可以不用。”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一边说一边在竭力调整呼吸,像是在忍疼,整个人看起来却是平静得有些呆滞的样子。   陆宗停都被他带跑了,纳闷地问:“为什么安啡肽可以不用,分离酚就要用?”   “血……止不住,”陈泊秋低喃着道,“止不住,不能回基地……还有事情要……”   陆宗停打断他:“什么叫血止不住不能回去?”   陈泊秋像是有些奇怪陆宗停会这么问,愣了几秒才轻轻地道:“脏。”   “……”陆宗停一下子说不出来话,看着陈泊秋伤腿下的草堆渐渐染上了血红色。   一直在流血吗?应该也很疼吧,他本来还想用安啡肽的。   陈泊秋辨不出他的神情,下意识地把伤腿往他看不到的地方挪腾:“没、没关系,我想、别的办法。”   陆宗停按住他:“别乱动了,你用吧。安啡肽和分离酚都可以。”   他顿了顿,又补充:“剂量大一些也没关系。”   “……谢谢,”陈泊秋迟钝地道谢,却没有第一时间去开他的药箱,而是问,“要什么手续?”   陆宗停有些懵:“什么手续?”   “就是,审批……”   “战场上用药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受伤了就用。”陆宗停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疼,疼得他有些急躁起来。   “上校……”陈泊秋轻声唤他,不太确定地道,“是我用的。”   “你这不废话吗?刚刚不是你自己说止不住血?”陆宗停低叱道,“直接用。”   陈泊秋愣了一会儿,又道谢。这才低头去开医药箱,却没有拿安啡肽,只拿了分离酚,而且真的只抽了0.5ml。   陆宗停看他指尖血糊糊的,手指也不太灵活,透着失血的灰白色,但是操作起医疗仪器的时候仍然有种莫名艺术的美感,就像动起来的雪白雕像。   他看着他慢慢地把抽出来的分离酚灌进了一瓶……酒里?   那个容器看起来是个酒瓶,陆宗停并不确认里面盛的是否也是酒,直到陈泊秋把它摇晃均匀,往自己的伤口上倒下去,苦艾酒的味道弥漫开来,他才意识到那真的是酒。   在条件特别严苛的时候,陆宗停也往自己的伤口上浇过酒消毒,但陈泊秋把分离酚灌进酒里,酒也没倒完,这是0.5ml都要用酒稀释,还要多次使用的意思?   苦艾酒是很烈的酒,浇在伤口上一定是疼的,但是陈泊秋只是轻轻颤抖,手紧紧揪住伤口附近的衣料,最后微弱地吐出口气来,脖颈上一层的汗。   他呼吸是乱的,闷在口罩下面,听起来更加沉重艰难,能感觉到他肺部的吃力。   陆宗停听得闹心,就道:“疼得厉害你就多用点药,别装可怜,我不吃这套。”   陈泊秋攥着腹部的衣料闷咳几声,然后就不断调整呼吸,将肺里的噪音降低,最后连呼吸声都变得很轻了,才哑声对陆宗停解释:“酒可以增强……药效,我之前、试过。”   “你不是种花的吗?这你也知道?”陆宗停半讽刺半调侃地道。   陈泊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加了分离酚的苦艾酒小心地收进药箱里面。   “回去吧,看看秀秀状态如何,好的话,或许可以让你们见见。”   陈泊秋没想到陆宗停忽然就允许他见秀秀了,愣了一下才道:“谢谢……”   陆宗停站起身,视线转向洞口外,橄榄绿色的瞳仁紧缩了起来。   陈泊秋也发现了不对劲——外面的风忽然停了。   风不会戛然而止,应当有个风力减弱的过程,但是山洞外的风突然一下就停止了,光线也暗了下来。   应当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刚好挡在了风口,陆宗停大概推算了一下体型,大约有他们的三辆装甲坦克叠起来那么大,通常只有畸形种能有这么大的体型。   空气中开始漂浮着粘腻滞闷的恶臭味,是类似畸形种黏液的味道。   “感染程度很深。”   陈泊秋踉跄着站起身,像是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来,陆宗停却很快搭腔:“你怎么知道?”   “失控畸变。”陈泊秋按着小腹喘了口气,简短地答。   “哦,”陆宗停明白了,“畸形种感染程度越深就越难控制形态。这么个大家伙要是一直是这个形态走过来的,肯定是地动山摇,他之前应该是人形躲在附近,忽然失控了。”   “可能不只他一个,只是别人没失控,”陈泊秋试着打开狼瞳,但是失血过多让他止不住地发冷晕眩,只能勉强开到L1,恢复正常的视觉,凝眸紧盯着外面枯草细微的动作,“风漏进来了。”   “嗯?”北地猎犬的视力虽然也很优秀,但跟荒原灰狼肯定是比不了,陆宗停并没有察觉到风漏进来。   “他要跑,”强烈的晕眩引发食道逆流,陈泊秋咽下喉间充满血腥味的酸涩液体,一字一顿地道,“拦住他。”   “干什么你?别动!”陆宗停拽住他,“知道你牛逼,但腿总得要吧?!”   陈泊秋皱眉:“伤没愈合就有感染风险,你不能出去。”   “我这屁大点伤口你能不能不要一直强调了,跟你比不了,”陆宗停从身上的武装带里掏出短刀和毒镖别在腰间,“再说了,你对自己搞出来的疫苗这么没自信?”   “伤没愈合,就可能感染,”陈泊秋胸口起伏剧烈起来,语气难得地急切起来,“你不能感染。”   “我不会感染,”陆宗停斩钉截铁地道,“这么一点伤口,我要是打架的时候能被他们碰到,我就不用在军统部干了。”   陆宗停将一把手枪交给陈泊秋,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听话,找地方盯着,该开枪就开枪。” 第15章 针线   陆宗停赶到山洞外的时候,腥臭粘腻的味道扑面而来,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只紫红色的怪物,模样又像蜥蜴又像青蛙,不知道是什么物种,体型倒是跟他设想的差不多大,如果他不是变种,被它一脚踩死就一瞬间的事。   怪物体型虽大,行动速度却不慢,它踩断无数枯木,溅起漫天碎石,正要往密林深处逃去,陆宗停一边追一边记着路线,迅速在脑海里建立了许慎给他画的畸形种逃跑路线图做比对,差不多能对应上。   这玩意儿的确不能放虎归山,得抓回来当个人质问个清楚。   陆宗停正在疾行追击,怪物忽然回过头,朝他咆哮着喷溅出口中的腥臭黏液,陆宗停低咒一声趴下往旁边滚了几圈躲开,然后迅速爬上旁边一棵参天枯木。   怪物一巴掌拍向枯木,陆宗停借力跃至它头顶,两枚毒镖早已挟在指缝间,劈手朝怪物的眼部抛去。   一般对于品种不明、体型巨大且不易降伏的畸形种,他们都先攻击眼部,先废了他们大半的行动能力再说。   但这个大块头却敏锐迅捷的惊人,它偏头让毒镖从他脑门上擦破皮窜过去,随后就抱住倒下来的枯木,嘶吼着推着枯木撞向陆宗停。   陆宗停在半空中环视一周找到落脚点,深吸一口气抬手硬接上撞过来的枯木,冰雾从掌心释出,顺着枯木蔓延到怪物肢端凝结成冰。   陆宗停一脚蹬在身后的石壁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五脏六腑都有种要被震碎的感觉,他咬紧牙关借力调整落地的位置,一边滚了一身细小伤口,一边在怪物即将落脚的地方埋好冰雾。   因为惯性,怪物很快就顺势踩上他的冰雾陷阱,随即它粗壮布满肉瘤的腿也被冻了起来。   怪物睁大血红的双眼,挣扎怒吼着,却被冰雾凝结,动弹不得。   北地猎犬强化能力L3级冰雾,可以提前释放附着在其他物体上,他人一触即冻。   因为怪物体型太大,冰雾又是用血来转换的,陆宗停眩晕了数秒,咳嗽着站直身体,掏出了捆畸形种专用的弹变缚绳,这种绳索是跟着被束缚着的体型变化弹性收缩伸张的,防止畸形种通过极大差异的体型变化挣脱逃跑。   陈泊秋在干什么,给了枪不敢用也就罢了,让他联系基地,结果到现在也没看到基地的人过来,他不清楚怪物的种类,不知道自己的冰雾能支撑多久。   他的顾虑刚冒出来,怪物忽然仰头嘶鸣着,然后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地往下咬,陆宗停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了血肉分离骨骼断裂的声音——它一口咬断了自己被冻住的一只前足。   黏液、碎肉、血块像炸开的烟花一样朝陆宗停喷溅过来,陆宗停反应再快也难免被溅了半身,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缠着绷带的手——所幸没有殃及。   就这么一会子的功夫,怪物已经发了疯似的将自己的四肢咬断得只剩一只后腿,虽然这是他明显的弱势期,应该没有反抗能力,但是感染介质满天飞,陆宗停根本没法近身。   他头皮发麻地在心里骂了句娘——刚刚一直在猜想这个东西的强化能力会是什么,这样一来他心里很快就有了答案了,这玩意儿能再生。   果不其然,怪物肢端鲜血淋漓的断面开始迅速愈合,不断排挤着腐败的黏液,并不断堆叠生长出新的肉瘤团,最后成为新生的肢干。   再生。而且是非常迅速的即时再生,消耗来源不明,再生肢体的强度、灵活度不明。   在怪物就要咬向他最后一只后腿的时候,陆宗停终于听到了枪声——子弹破空而来,击中它的獠牙,把他的脑袋打得偏向一边。   得,娇贵的陈博士终于打出了娇羞但精准的一枪。   陆宗停抓准时机,抄起地上一根还算粗壮的木棍,往怪物还未合上的血盆大口里抛进去,将它上下颌卡死,随即抛出弹变缚绳,牢牢捆住它尚被冻住的那只后腿。   怪物嘶吼着想要摆脱口中的木棍,新生的肢体也在凶猛地攻击陆宗停,陆宗停一边捆它一边躲,实在有些分身乏术,肩部被他的利爪撕开了一道口子。   “操,”陆宗停气得又开始骂娘,“陈泊秋!你他吗的就不能再开一枪吗?!”   他并不知道陈泊秋在哪里,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自己在骂娘,纯属发泄,结果刚吼完,枪声又响起来了,而且是数枪连发,几乎都打在怪物的眼部及脑部。   怪物撕心裂肺地嚎叫挣扎着,巨大的身体抽搐起来,陆宗停手里的缚绳起先是跟着震颤得有些握不住,后来重量似乎在逐渐减轻。   陆宗停反应过来,这是类似蜥蜴断尾一样的机制,怪物被他捆住的腿,在主动从它身体上断裂。   他立刻放开手里的缚绳,但那只断腿还是因为惯性朝他这边飞过来,他来不及躲避,被狠狠敲中太阳穴,在险些晕过去之前他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迅速清醒过来,但头还是晕,晕得他稀里哗啦吐了一地。   “上校!没事吧?”陆宗停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搀住了,沈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没事、就是太臭了,呕——”陆宗停话没说完又开始吐。   沈栋敷衍地拍拍他的肩膀,微微蹙眉看着前方:“它跑了。”   沈栋带来的队伍迅速分工,黑舰和青舰继续探查尝试追踪,白舰清理现场大片大片碎肉血浆黏液等感染介质。   “能不跑吗,等你们来抓,黄花菜都凉了,”陆宗停接过旁边人递来的纸巾抹了把脸,还是觉得有些晕,“这玩意儿的强化能力是再生,我觉得它可以有两个强化能力,它断下来的这些东西,臭得能做生化武器——你们当心点儿,别蹭上感染了。”   “再生……是骨木蜥吗?”沈栋推测。   “八九不离十,”陆宗停缓过劲来,环视一周,面色阴沉下来,低声问沈栋,“陈泊秋呢?不敢过来了?”   沈栋皱眉:“又怎么了?”   “知道他娇贵,我什么也没让他干,就让他帮我通知你们过来支援,”陆宗停点了根烟,“正常推算时间,你们五分钟前就应该到,不知道在磨蹭什么。”   “……”沈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就不想想可能是我们耽搁了?”   陆宗停皱着眉头没说话。   “确实是我们耽搁了,”沈栋说,“来的路上,我们被一群虫类畸形种突袭了,虽然没什么威胁,但还是拖延了一些时间。”   “……”陆宗停沉默着抖了抖烟灰,不再纠结陈泊秋的事情,“没威胁的突袭,那就是打掩护或者拖延时间用的。”   “你觉得他们是一伙的?”沈栋若有所思地握拳蹭了蹭鼻尖。   “上校,给您处理下肩膀上的伤口。”一个白舰拿着医药箱过来示意陆宗停就地在一棵倒下的树干上坐下。   陆宗停点点头照做,继续跟沈栋说:“推测是一伙的,不过这行动看起来没什么计划性,估计这个骨木蜥是为了什么目的擅自行动,其他人仓促掩护。”   “那他算是核心人物了?这么多人掩护他一个,”沈栋抱臂思索片刻,道,“核心人物不应该莽撞至此,除非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   “对……嘶!”陆宗停被白舰弄疼了。   白舰忙道:“抱歉上校,请您稍微忍耐一下。”   “嗯,”陆宗停老大不高兴地皱着眉毛,心里嘟囔着陈泊秋就没把他弄得这么疼过,“不清楚之前这家伙有没有在这边盘踞,如果今天是他第一次来,就说明这里之前没有他的目标,那么可以大概推测他的目标是……哎……”   药水浇上伤口,陆宗停哼哼两声,然后跟沈栋异口同声地道:“秀秀。”   —   秀秀还没醒来,没办法取得什么突破,陆宗停就在帐子里研究着许慎送来的扩展地图,不时往外打量。   “你老婆又跑了?”许慎将一杯热茶放在他手边,“河水煮的,凑合凑合。”   陆宗停轻哼一声:“逃回海角了也不是没可能。”   “他又不会飞,怎么回海角?”许慎失笑,“你真就把人扔外面啊?”   “他本事大着呢,懒得使而已,不用你操心。”陆宗停抿了口茶,将话题转移到地图上。   两人讨论行进路线讨论了大半天,又把沈栋拉过来一起探讨了一下那帮畸形种的目的,不知不觉饭都放了两顿,陆宗停因为受了伤,用冰雾又耗了血,还累得打了个盹。   他睁眼的时候是午夜,更深露重,起身就打了个寒战,想起来自己睡前把作战服脱了,就放在手边,此时却没有摸到。   肩膀上的伤口挺疼的,感觉那个白舰包扎的手法不怎么样,周围的皮肉好像都被扯着,难受得不行。   陆宗停一边按揉着肩膀周围的肌肉放松,一边往外走去。   基地的洞口只有一堆篝火,而且火光很微弱,旁边只有一个人守着,是背对陆宗停的方向,但陆宗停还是一眼认出来了那是陈泊秋。   陈泊秋弯腰蜷缩着身子,手里好像在鼓捣着什么,陆宗停走近了一些,发现他怀里抱着的是他的作战服,手里拿着针线,缓慢而细致地在缝补着什么。   陆宗停愣在原地,思绪一阵恍惚,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跟着陈泊秋训练的时候。   —   陆宗停训练从来都是付出跟实战一样百分百的力量,损耗的不只是他自己的精力,还有他的衣服和鞋子。   有几套训练服,他穿着特别舒服,不管是打架睡觉还是赖着陈泊秋遛弯,他都非常爱穿,穿破了也不愿意换。   因为资源匮乏,同样布料的服装并不一定能再次生产出来,有一套确实没办法再穿的时候。他很矫情地抱着陈泊秋嗷嗷大哭。   陈泊秋哄人是很机械的,陆宗停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应有的安慰,脾气更大了,气得不想搭理陈泊秋。   “缝起来好不好?”陈泊秋摸摸他毛刺刺的后脑勺。   “你又不会缝!”陆宗停气鼓鼓地道。   其实他就是纯耍赖,要跟泊秋哥哥贴贴抱抱,没想到陈泊秋因为这个去学了针线活。   他眼睛不好,缝补对他来说并不容易,第一次学的时候苍白晶莹的指尖被戳出一个又一个小血点,后来就算手上动作熟练了,眼睛也看得吃力生疼,有时候疼得牵连到脑神经,晕眩强烈,缝完就吐。   陆宗停一开始并不知道,拿到缝补好的衣服就开心得要在地上打滚,陈泊秋脸白得像纸,但很温和地看着他闹腾,实在撑不住了才去洗手间吐了。   林止聿气得揪他耳朵,他才知道陈泊秋是活活累的,又开始哭天喊地,说不要泊秋哥哥缝了。   陈泊秋抱着他,对于好不容易哄好的小狗又被林止聿弄哭这件事情有点茫然,但并没有不耐烦,只是问陆宗停,是不是缝得不好。   陆宗停拼命摇头,抱着他抽抽,说心疼他,还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   陈泊秋把他的手握着,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哑着嗓子温和地说:“没关系,宗停喜欢就要缝的。”   陆宗停继续嚎叫,说以后让哥缝也不让你缝。   林止聿:???   后来这活儿还真就转到了林止聿手上,他其实懒得给陆宗停干这个活,但是他不干陈泊秋就得干,所以他只能骂骂咧咧地干了。   林止聿什么都想着陈泊秋,应该没想到最后自己会死在他手上吧。   —   陆宗停有些厌恶去回忆这些事情的自己,但更排斥现在的陈泊秋再为他做这种事情。   “别缝了,你在讨好谁?”   陈泊秋把手上那一针穿完,才有些迟钝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偏过头。   他依旧把护目镜和口罩戴得严严实实,护目镜下半张脸,还有毛衣遮掩不到的一小截脖颈,都是偏冷的苍白色,橘色的火光映着,也不见温暖起来半分。   陈泊秋听不清楚,犹豫片刻才哑声问:“什么?”   “我问你在讨好谁。”陆宗停加重语气,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道。   陈泊秋怔怔地坐在那里,像被一场看不见的大雪悄无声息地冻住了,过了很久都没有动一下,也没有说出来一句话。   “你聋了?”陆宗停皱眉。   陈泊秋这才有了点反应,他略微攥了攥手里的衣服,又开始了他自说自话的那一套:“没、破了……我补起来。”   “没必要白费力气,许慎他们已经给我拿了新的过来。”   “嗯,”陈泊秋点点头,又开口想说些什么,“我……”   “我没跟你说过吧?”陆宗停每次看着陈泊秋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就克制不住地要说难听话去刺激他,“其实你缝的真的很烂,跟哥比不了。”   “我……知道……”陈泊秋低喃着,手指轻轻颤抖起来,无意识地在衣料上轻轻摩挲着,“你还要吗?”   “不要了。”   陈泊秋微侧着左耳,将陆宗停的回答听清楚了些,就轻轻地将衣服揽进怀里,微阖着眼悄无声息地捱过里面一阵又一阵疼痛,护目镜下的额发和睫毛都被冷汗打湿,他低声呛咳着,一动也不动。   独自孕育胎儿对灰狼来说是很困难的,小柠檬不舒服,就总在里头打滚折腾,疼得他晕眩发冷,但用另一个爸爸的衣服裹住它的时候,它会安静很多。   是一个很聪明也很乖的孩子。   陈泊秋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像刚刚没发生这一出对话似的,没头没脑地问他:“疼吗?伤口。”   “让你失望了,没感染。”   “疼吗?”陈泊秋仿佛没听到他阴阳怪气的措辞,又问了一遍疼不疼。   陆宗停别过脸:“跟你没关系。”   “疼吧……你睡不好,”陈泊秋自问自答地道,“我帮你重新处理,好吗?”   “不用!”陆宗停眼眸闪烁几下,急躁起来,“你要是真想讨好我,麻烦在正确的地方使劲儿,你今天做的都什么破事?你信佛吗那么久不开枪?沈栋他们来得慢,你不担心不怀疑,不知道再联系吗?也不和我说一声?我们回来到现在这么长时间你人又跑到哪里去了,通讯也不接?”   陆宗停质问了这么一大堆,等着陈泊秋给他一个合理解释,等了半天这个人都一副心不在焉在发呆的样子,最后也只是哑声说出一句:“是我不好。”   “……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陈泊秋怔怔地看着他,摇头,忽然将怀里陆宗停的衣服揽得紧了些,然后抬手擦了擦下颌的汗。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没办法告诉陆宗停,是因为小柠檬太疼了,他不敢乱动。开了第一枪之后多维仪就被后坐力震飞了,小柠檬也吓得不轻,疼得厉害,他没有办法去捡。   陆宗停气笑了:“装聋作哑破罐破摔是吗?”   陈泊秋竭力想了想,发现还是有自己可以回答的问题,就解释道:“有伤,好了就回来了。”   “……”陆宗停愣了好几秒才知道他在解释为什么晚归,“回来了为什么不进去?里面又不是没有你休息的帐子。”   “抱歉……”陈泊秋抬手在下颌上抹了一把,像是擦汗,人讷讷的跟个木头一样,一句伶俐话也说不出来。   陆宗停彻底给他整不会了,喉咙跟被噎住了似的,也跟着无话可说。   陈泊秋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试探着开口:“上校,伤口再处理一下吧。”   陆宗停捏了捏眉心,觉得跟这人吵不起来,也问不出什么东西,脾气也被他这种不着调的答非所问渐渐消磨没了,闷声道:“嗯。” 第16章 距离   陆宗停在他前边坐了下来,拽下半边肩膀的衣服。   他的视线不经意地瞟向旁边的篝火堆,终于发现了为什么他刚才觉得火光很弱,因为用的不是基地配备的专门用于生火的木柴,而像是从野外捡的小枯枝,旁边还放着一堆备用。   “你捡的?”陆宗停问陈泊秋。   陈泊秋正在鼓捣他的医药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陆宗停问的是什么,迟钝地“嗯”了一声。   “基地又不是没有柴火,乱捡什么。”   两人的高度让陈泊秋不太能很好地够到陆宗停的伤口,他一边撑着身体慢慢半跪起来,一边想着怎么接陆宗停的话。   因为帝王蛇的事情,基地的人对B134意见都很大,他回来的时候,想去领饭,但是那里络绎不绝地有人,他在角落里等了很久,等大家都领完了,他才去试着要一点糙米饭。   但是别人告诉他,按补给量,这些是留着下一顿的了,他如果想吃,就要走特殊申请,用纸笔写清缘由,基地的长官们批完才能吃。   他是不太知道饿的,只会觉得有些累,怀孕加剧了他的疲惫脱力感,他想小柠檬应该是饿了,就按照对方给的流程去走申请,但看到陆宗停的名字时,他怔怔地想了很久,最终什么也没有做,把染了血渍的纸张收了起来。   他的帐子里堆满了杂物,没办法进去休息,外面太冷了,他想生火取暖,但糙米饭都拿不到的话,柴火就更不可能了,所以他就自己去捡了些回来,刚好也找到了些浆果,用木棍把果肉碾成浆糊,比糙米饭更容易下咽一些。   陈泊秋想了很多,但到了要回应陆宗停的时候,只剩下寥寥的只言片语:“不太方便……”   陆宗停轻哼一声:“之前不知道是谁说篝火引虫子。”   陈泊秋有些看不清,他掀起护目镜,抹掉流进眼睛里的冷汗,轻声解释:“清泠木,虫类害怕它的味道。”   “还有这种东西?”陆宗停奇道,“那看来花种得多,还是有用武之地的。”   “……嗯,”陈泊秋应得有些吃力,“我之后多捡些回来,应该能用上。”   陆宗停有点哭笑不得,陈泊秋不知道是听不懂他的嘲讽还是故意在气他,每次都认认真真回答,搞得人又好气又好笑。   正琢磨着,陈泊秋已经帮他把衣服拉上了,他愣了一下:“好了?”   “嗯,”陈泊秋答应着,“还疼吗?”   陆宗停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唔”了一声:“好多了。”   “嗯,回去吧,外面冷。”陈泊秋低头收拾着医疗垃圾,他手指冻得惨白,指尖依旧血糊糊的,收拾东西时有些不利索,陆宗停有点不相信刚刚是这双哆哆嗦嗦的手给他妥帖细致地处理好了伤。   他慢慢站起身来,看到陆宗停还在原地不动,有些不解,想了想大致的原因,就说:“我会守夜的,上校休息吧。”   陈泊秋背起药箱,一瘸一拐地往前方的集中处理站走过去。   基地外的环境很空旷,周围只有几根寥落的枯木,远一些的地方碎石遍地,天空黑压压的,陈泊秋独自一人往前走,背影孤寂苍凉得像海中一座正在沉没的孤岛。   陆宗停一直看着他。   他身上是有伤的……刚刚一时气急给忘了,是不是待他太过分了。   不过这点伤对他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吧……   风很大,陆宗停的眼睛被吹得有些酸涩,他低下头揉了揉,然后就看到了陈泊秋放在地上的作战服,肩部撕裂的部分已经缝起来了,其实缝得很好的,针脚细密整齐,从外面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   陆宗停忍不住把衣服拿起来看,发现除了破的地方补上了,好像还有某些地方有改动,尤其是胸前,加了一大块垫片。   他这是……在改良作战服?刚才他似乎有一刻想说什么来着,被他打断了。   陆宗停正拿着衣服,心里五味杂陈,没注意到那个一瘸一拐的脚步声正朝自己靠近,陈泊秋扔完东西又走回来了,灰蓝色的眼睛有些涣散,有些恍惚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没有进基地,外面很冷的。   “上校,是……伤口还疼吗?”陈泊秋推测道,“我再看看?”   他慢慢半跪下去,又要开药箱,陆宗停制止了他:“没有,我伤口没问题……你,改了作战服吗?”   陈泊秋没想到陆宗停去看了衣服,半天都没接上话,他想着陆宗停可能会担心的事情,然后慢慢解释:“冬天,要防风、防感染,布料……是废旧作战服拆的。”   陆宗停哑然失笑,陈泊秋这谜语一样的一句话,居然同时解答了他最在意的两个问题,一是这么改有什么用,二是增加的部分布料是哪来的,有没有造成浪费。   “行啊,要是行之有效,就推广设计。”   陈泊秋有些意外,哑声说:“做得……不好。”   “……还可以吧。”   陈泊秋没说话,篝火快要熄灭了,他很冷,额头却一直冒冷汗,落到睫毛上,看起来像结了霜一般。   他困难地呼吸着,把手伸向旁边的清泠木,想再添一些进去。   陆宗停制止他:“别添了,这东西还挺有用的,省着点。”   “嗯……好。”陈泊秋点头,并没有争取什么,只是往篝火堆旁边挪了又挪,胳膊圈在小腹上,最大限度地暖着小柠檬。   “又是清泠木又是改良作战服,看来你能做的事情也不算少,除了怕打仗喜欢跑路。”陆宗停调侃道。   陈泊秋身体轻颤了一下,他微微张嘴,想告诉陆宗停他不会逃了,但是觉得他应该不会相信,便就只是再次为今天做的事情道歉:“抱歉,我……想帮你的……”   我想帮你。   我不逃了。   你还能再相信我吗?   陈泊秋说不出来,因为答案都已经知道了。   “没事,”终于找到这个台阶下,陆宗停赶紧爬下来,清了清嗓子道,“你身上有伤,我也是太急了。”   “伤在外面治的,治好了,”陈泊秋的右耳又开始有些听不清了,陆宗停的话断断续续的,他只能捕捉到几个字,然后勉力推测着他的意思,再给出回答,“配的药,没有用。”   他话说不全,意思是军队配的药没有用。他打开医药箱:“上校,您可以看……”   一口一个上校,陆宗停已经头皮发麻了,这会儿急得连敬语都说出来了。   他瞥了一眼药箱,的确只有他那瓶加了分离酚的苦艾酒变少了,但他好像还在边角缝里看到一张之前没有看过的纸条。   他以为是陈泊秋之前做感染防控时画的那些图纸之类的,就伸手去抽,陈泊秋看不清,以为他要开那个独立小隔层,伸手摸索着想阻止,但隔层并没有被打开,而是那张写了申请的纸条被拿走了。   纸条上染着斑驳的血迹,已经干涸了,陆宗停把它展开,是陈泊秋的字迹,是一份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特殊用餐申请】。   致 尊敬的长官们:   本人B134因个人原因,需额外占用基地的糙米饭半份。恳请批准。   B134   “这是什么东西?额外占用糙米饭?”陆宗停不理解,“基地标配的不够你吃?”   “够了,没、没有要,”陈泊秋的解释异常的苍白无力,“抱歉,不应该要……”   陆宗停仍旧觉得古怪:“今天放了两顿饭,我好像都没看见你去领?”   “领了,不是……偷拿的。”   陈泊秋是竭尽所能,不去占用基地资源的,但是他发现陆宗停不信他,他的话听起来都是空口狡辩牵强附会。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宗停感觉跟陈泊秋之间总是无效沟通,有些头疼,“我是说,是不是基地的人为难你?”   陈泊秋摇头。   篝火熄了,他开始发抖。没有了火光,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灰暗枯槁。   他并不是想隐瞒什么,只是对他来说,这些事情并不算是为难,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不论在灯塔还是军营,他想要什么东西,花费的时间都比别人要久一些,他能够理解,也已经习惯了。   所以他总是想办法自己解决。残次药品改造、废弃物品利用,包括现在到野外寻找食物。那种果子数量还不算少,能吃挺长时间的,之后就不会再惹这样的麻烦了。   只是还没想好,外面这么冷,怎么样才能让小柠檬不跟着他受冻。   —   许慎出来找陆宗停的时候,就看到这两口子在黑夜里相顾无言,他也无语了一阵,然后才道:“又吵架?”   陆宗停否认:“没吵。你要干嘛,有事说事。”   许慎看了陈泊秋一眼,转头对陆宗停道:“秀秀醒了。”   一直在发呆的陈泊秋抬起头来看着陆宗停,但是也没说出来什么话。陆宗停之前是答应让他见秀秀,但并不代表现在还愿意。   “沈栋醒了没?让他一起过去,”陆宗停把怀里陈泊秋改过的作战服丢给许慎,“改良过的,找人测评一下实用性和耐用性。”   许慎一头雾水地接着:“老陆,我是通讯兵,不是后勤兵。”   “你是老妈子兵,”陆宗停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对陈泊秋说,“你先等会,没问题了再让你去见她。”   陈泊秋点头。   许慎抱着作战服跟在陆宗停后面,忽然从衣服里掉出来一张纸条,是个【特殊用餐申请】,陈泊秋写的。   他没见过这东西,翻来覆去地看,琢磨了片刻,就折回去找陈泊秋。   陈泊秋还坐在原来的地方,他手里拿着饭盒,在舀里面的东西吃。他动作很吃力,但是除了吞咽比较慢,其他都还算快的。脸不知道怎么了,又红又肿,还满是血污,但依旧抵不过骨相皮相天生的优越,依旧是好看的。   老陆一点都不颜控吗,这么漂亮的老婆到处扔。要不是他对男人没兴趣,就把他绿了。   许慎看了周围一圈,没人,就友善地对他道:“博士,吃什么呢?”   陈泊秋茫然地看着许慎,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过来找自己,但知道他也是对陆宗停来说很重要的人,是他要保持距离的。   于是他就只是简单地回答许慎的问题:“浆果。”   “燃灰大陆哪儿有能入口的野果啊?一个个都跟烂了馊了似的,也没什么汁水,”许慎看了一眼他饭盒里糊糊烂烂的东西,想起了自己去四季沧海参观的时候,凌澜博士用来喂猪的糟糠,别说有食欲了,看了不吐都是好的,“你这也太磕碜了……”   陈泊秋觉得许慎的话里没有什么要回答的,就没有说话,继续吃他的东西。   “没吃饭吗吃这个?”许慎晃了晃手里的申请书,“他们不给你饭吃?”   陈泊秋摇头:“吃了。”   许慎“啧”了一声:“怎么感觉你没说实话呢……你要遇到啥困难,直接跟你男人说,这里他说了算。”   顿了顿,他想到这两人的关系,又补充道:“实在不行你跟我说也可以,我给你转告,行吧?”   “谢谢,不用了。”陈泊秋并不擅长接受善意,他道完歉就只是低头一勺一勺舀着饭盒里的浆果糊糊吃,并没有打算再说什么别的事情。   许慎还在叨叨:“我生得晚,不知道雨露时代之前你俩都经历了啥,关系为什么稀奇古怪,但是两个人相处,有事儿一定要说出来,老陆这人极端,认死理,你不点破,他就不懂,你明白吧?”   陈泊秋从头到脚就差把“茫然”俩字满当当写上。   “……嗯,你不明白。”许慎无可奈何地自问自答。   他觉得陈泊秋对自己既敷衍又警惕,有点无奈,准备起身时,陆宗停给他拨了通讯过来:“你干嘛呢许慎?”   许慎看了一眼还在吃东西的陈泊秋:“跟你老婆聊天。”   陈泊秋整个人轻颤了一下,面色灰白。   “聊什么天?!离他远点儿!”陆宗停炸了会毛,又调整情绪,“带他过来见秀秀。”   “得嘞。”   —   秀秀看起来状态还不错,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睛亮亮的,看到陈泊秋时并没有惊惧排斥的反应。   陈泊秋慢慢走近她,然后保持了一两步的距离,嘶哑地道:“秀秀,抱歉,吓到你了。”   秀秀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像是在确认什么,很久之后才小声道:“哥哥,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你救过我。”   陈泊秋愣住。   “时间太久了,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你,你的眼睛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如果是晴天的夜晚,天空的颜色就很像你的眼睛。”秀秀苍白着脸笑。   “……你不怕我吗?”陈泊秋涩声道,“我……”   “我知道你在救我,只是爸爸没有了,我太难过了,”秀秀微哽着低下头,“你是不是不敢认我?毕竟我这么多年,一直是这个样子。”   陈泊秋沉默片刻,才问:“为什么?”   “应该是一种辐射病或者感染病吧……我七岁生日过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没有长大,也不会生病……”秀秀低声说,“你可以告诉其他人,让他们把我扔出去。我跟其他孩子不一样,我没有可以期待的未来,不值得救的。”   陈泊秋目光暗沉。秀秀的情况跟他猜测得差不多,因为辐射或者感染,心智和身体都无法成长。   她眼睛湿润,却对陈泊秋轻松地笑:“我没关系的。我出去了,就可以去找我哥哥了。”   陈泊秋的手垂在身侧,他心疼秀秀,手指却僵硬发冷,没敢朝她靠近半分,只是轻声试探着问:“你哥哥,是骨木蜥变种吗?”   “你怎么知道?”秀秀惊讶道,“你见到他了吗?他找你们麻烦了吗?”   “没有,”陈泊秋声音嘶哑,却平和温润,对秀秀有种莫名的安抚力,“他只是来找你。”   “他……”秀秀擦了擦眼泪,“他在哪里?”   “找不到你,他先走了。”   秀秀却很敏感,听出了陈泊秋的闪烁其词,喃喃道:“他不听话……他开始做坏事了,明明答应爸爸,不做坏事的。”   她的眼泪突然流得很凶:“我好想爸爸。哥哥,你能抱抱我吗?”   陈泊秋踌躇许久,才缓步上前,呼吸僵滞,动作笨拙地朝秀秀微微伸出手。   秀秀轻轻扑进他怀里,情绪有些失控,但还是很懂事地克制着,没有大声哭闹,只是细细地抽噎着:“我爸爸,是帝王蛇。感染力很强,我知道。我看到他身上流出来的黏液了,我知道一碰到就会感染,但是我不想躲开。”   “我碰到,就会变成跟他一样的怪物,就被你们杀掉了,但是我没关系的,”秀秀腾出一只手,自己拼命擦眼泪,怕弄脏陈泊秋的衣服,“哥哥,我爸爸他以前是十方海角的军人,他有很多军功的,他是个很好的人,一直在这里等着你们来杀他。我妈妈很早就不在了,我哥哥变坏了就不听爸爸的话到处乱跑。如果不是因为我没有人照顾,他早就想杀了他自己。这辈子是他先来的,他很辛苦,真的很辛苦,下辈子我不想让他再那么辛苦了,我想跟着他,跟得紧一点儿,我们一起去找妈妈,一起把我们下辈子的家建起来,下辈子我一定能正常长大的,一定来得及的……”   秀秀说不下去了,她哽咽得厉害,蜷缩陈泊秋怀里小声抽噎,陈泊秋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用自己手指上干净的地方轻轻擦掉小姑娘的眼泪,然后哑声低喃:“秀秀也辛苦了。”   秀秀窝在陈泊秋怀里,总觉得格外安心,就像当年他在陨石雨中用他的身体给她和弟弟妹妹们撑出一小片避风港时一样安心。   陈泊秋看她在发抖,怕她冷,就用毯子裹着她。他知道自己这样靠近秀秀不对,但他很心疼小姑娘,他听着她的话,想起了林止聿。   —   见秀秀之前,陈泊秋先见到了黑着脸的陆宗停。   陆宗停双手环胸冷冷地看着他:“先是沈栋,后是许慎,你挺会交朋友?”   “没说什么。”陈泊秋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死寂,但是声音有些发抖,基地里面很暖,但因为巨大的温差,他没能适应过来,还是觉得很冷。   陆宗停嗤笑:“你在给自己找后路吧。”   陈泊秋摇头,手指攥在肩带上,手背伤痕斑驳,他看着陆宗停,哑声说:“会保持距离的。”   其实陈泊秋比谁都要担心自己会害人。害死哥哥的枷锁,他一辈子都摘不掉。   他早就应该死的,不过苟延残喘行尸走肉多年。陆宗停说得没错,他的命不值得用任何人的安好来换。   他一直努力践行承诺,能自己一个人做的,他不会叨扰任何人。   但他偶尔也会有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会想念哥哥,想去见哥哥。   可是他大概不愿意再见他了。   下辈子的他,应该也还是独自一个人吧,希望至少有机会跟哥哥说声抱歉。   陈泊秋想着,最终还是轻轻推开了秀秀。   秀秀擦着眼泪,带着鼻音问:“哥哥,你是不是有小宝宝了?”   陈泊秋浑身僵住,脸色煞白。   “你身上其他地方都很冷,但是肚子这里暖暖的,偶尔还会动动,我妈妈怀着弟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秀秀抬头看着陈泊秋,湿漉漉的眼睛天真干净,“我能摸摸它吗?”   她是一个被爸爸保护得善良坚强又干净剔透的小姑娘。陈泊秋看着她的眼睛,身体慢慢放松着,紧缩的喉咙在一阵无意义的嘶鸣过后,艰难地挤出一个模糊且变了调的字来。   “能。”   秀秀笑得眼睛弯弯的,伸手轻轻摸着陈泊秋的小腹,触感是温热软糯的,起伏细微而又生动,她莫名觉得很感动,吸着鼻子问:“它叫什么名字呀?”   “……小柠檬。” 第17章 呼唤   陈泊秋忽然剧烈地颤栗起来,瞳孔急剧涣散。   小腹被冰冷而尖锐的利器贯穿了,那是一把匕首。   疼痛感对他来说不是那么强烈,但他却感觉整个人被撕裂开了。   秀秀脸色苍白,澄澈通透的大眼睛里不知何时布满血丝浑浊不堪,她尖利地狞笑着,将匕首在他腹部用力翻转。   “你杀了我爸爸。”   “我要和我爸爸一起死,你也和你的小柠檬死在一起吧!”   陈泊秋怔怔地看着她,浑浊混乱的眼底没有恨意,甚至没有诧异。   是他的问题。太久没有人这样靠近他和他说话了,他就忘了自己本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什么他可以有,什么他不能碰,他一下子忘了。   秀秀要杀他,也不奇怪的。   秀秀将匕首狠狠拔出。一直乖乖窝在他肚子里的小柠檬,在模糊的血肉里分崩离析。   陈泊秋伸手捂住小腹,灰白色的手指瞬间被疯狂涌出的鲜血淹没,比起那里,更痛更冷的是心脏,他张大苍白干裂得像结了霜的嘴唇,喉咙到肺腑却仿佛也结了霜,颈间的脖环将紧张收缩的气管堵死,他没有办法呼吸,只是大口大口地呛着血,眼前的黑幕迅速压下来。   —   “哥哥,哥哥!”秀秀被陈泊秋突然的咯血昏迷吓坏了,她想扶他起来,他的身体却几乎跟爸爸死去时一样冰冷,她太害怕这种温度了,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木门被人一脚踹开,陆宗停冲进来,抱起陈泊秋,他身体很冷,昏迷中仍在剧烈颤抖,血沫断断续续地从唇角呛出,肺部像是撕裂一般刺啦作响,但他好像依然呼吸不进外面的空气。   陆宗停面色铁青地怒视秀秀:“你跟他说了什么!”   基地的监控设备跟海角不能比,只有画面没有声音,陆宗停在外面看着他们,一开始秀秀去抱陈泊秋的时候他就有些坐不住了,结果这丫头还把人弄吐血了,他真是恼火。   秀秀惊惧地后退,张了张嘴却不敢说什么。她只是问了哥哥是不是有小宝宝了,能不能摸摸他的宝宝。哥哥虽然没有回答她,但好像突然受了很大的刺激,她不能确定这件事情是否能轻易转述给别人。   “陈泊秋!”陆宗停托着陈泊秋湿冷的下颌,他的右脸至今仍旧是青一片紫一片,却仍旧掩盖不住他灰白得没有一丝血气的脸色。   他扭头对匆匆赶来的沈栋吼:“找个白舰来!”   “好。”沈栋看了一眼屋内的情况,当机立断顺便把秀秀带了出去。   陈泊秋似乎没有完全昏迷,他素来是个什么情绪都不上脸,或者说是根本没有情绪的人,此时身上冷得像个死人,也只是微蹙着眉按着自己的小腹,透不过气来,却连挣扎呼吸都是安静克制的。   他听到陆宗停的声音,就有了反应,从布满梦魇的漆黑深海中吃力地探出身子来,在阳光下艰难呼吸。   小腹很疼,但没有鲜血和刀伤,那些都是他的幻觉。因为狼瞳对脑部的消耗,他糊涂的时候好像越来越多了。   陈泊秋清醒过来,就立刻从陆宗停的怀里起身,陆宗停才看到他微微睁眼,下一秒人就溜出去了,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陈泊秋就已经微蜷着身子坐在角落,苍白着脸看着,神情茫然到有些失措的地步。   陆宗停说了什么呢?陈泊秋昏昏沉沉地回想。   他刚刚好像在生气,在问他,跟秀秀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陈泊秋声音嘶哑,说话的时候还是有血丝从唇角淌下来,他擦了几下发现擦不干净,就把口罩拉上,尽量用口罩兜着,拣着他和秀秀谈话的重点告诉陆宗停,“说、骨木蜥是她哥哥……”   秀秀长不大的事情,他暂时不确定具体情况,就选择先不告诉陆宗停。   “真的是?”陆宗停顺势接话,“我和沈栋也这么猜测。”   “可能有……不好的措辞,”陈泊秋自顾自地说着,摸着旁边的东西慢慢站起来,“我去道歉。”   一头雾水的陆宗停这才明白过来,他质问秀秀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刺激陈泊秋,但陈泊秋理解的完全相反。   陆宗停气得心脏疼:“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别乱动,吐了一地血,歇会儿。”   陈泊秋还在轻轻地咳,虽然没有声音,但是身体轻轻颤动,陆宗停不是没见过陈泊秋这么咳血,但距离上一次看见,时间也挺久了,所以心里还是难免有些打哆嗦。   “你就一直这么咳?要吃什么药吗,还是有什么别的方法?”   他觉得自己语气很温和了,但陈泊秋明显还是误会了什么,他低下头去,在药箱里找布巾,去擦拭自己的血溅到的地方,口中低喃着,喉咙里似乎还含着血:“脏了……抱歉。”   “不是,不用擦,”陆宗停伸手握住陈泊秋的手腕,无奈至极,“歇会儿,我扶你去床上躺着。”   这时,他手上的多维仪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警示音,陈泊秋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栗起来,浑浊失焦的灰蓝色眼睛像被风暴席卷的湖水一般杂乱破碎。   “这是干嘛?”陆宗停蹙眉。   陈泊秋抬眼看他的时候,睫毛都在颤抖,灰暗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奔涌出来,最终却只是嘶哑地轻唤了他一声上校。   “上校……”   “嗯?你的多维仪怎么了?”   “上校。”又是一声,陆宗停又应了一次,但陈泊秋并没有再说什么话,而是在一阵又一阵凌乱艰难的呼吸过后,毫无预兆地挣脱他,猛地起身就往外冲。   “陈泊秋?!”陆宗停没拉住他,立刻起身去追,陈泊秋却在跑出去的同时把门给关了,他开了门再追出去,居然就落下了一大截。   陈泊秋右腿还伤着,一瘸一拐,却跑得极快,他追他到基地外,他就变成了灰狼更加迅速地往密林深处跑去。   荒原灰狼的行动速度在以敏捷迅速出名的东川猎豹之上,只是数量稀少所以并不为人所知,他铁了心要跑,陆宗停根本追不上。   陆宗停看着烟尘漫天的密林,急剧跳动的心脏就要撞破胸膛,他急躁万分却又不知所措。   陈泊秋去的地方是他们还没完成地形观测的领域,不能轻易踏入的。他把陈泊秋推到一个很尴尬的境地,以他的身份,显然不能扔下基地独自去找他,但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找他。   他急促喘息着,试着用多维仪联系陈泊秋,拨号了无数次,他都没有接。   就在陆宗停准备放弃联系,咬了咬牙决定往前追的时候,陈泊秋给他发了消息过来。   【天亮就回去工作。】   很简短很平淡的七个字,好像他刚才没有吐血昏迷,没有从他眼皮子底下跑掉,好像他们只是一起吃了一顿饭,各回各家休息的时候,他发来了这么一条云淡风轻的消息。   陈泊秋永远都是这样,不会慌乱不会痛苦,没有情绪没有脾气,像机器人,又像块木头。   可他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陆宗停回复他:【你在哪?到底怎么了?】   陈泊秋没有回复。   陆宗停想了想,换了一种表达方式:【你这样会耽误基地的工作。】   果不其然,陈泊秋很快回复过来:【需要做什么?】   这可把陆宗停问哑火了,陈泊秋算是把他份内份外的活,能干的都干了,他一时半会儿还真编不出来什么:【回来再说,或者我去找你。】   【我会尽快赶回。外面冷,要起风了,上校身上有伤,回基地休息吧。】   很长的一句话,陆宗停看到的时候居然在想,如果让陈泊秋自己亲口说,他说不说得出来?   再者,陈泊秋今天不是第一次跟他说外面冷,其实燃灰大陆的气温通常都不算很低,他是从来没觉得冷过,陈泊秋是觉得冷吗?   陆宗停拧着眉毛盯着陈泊秋消失的方向看,多维仪又响起了提示音,他打开一看,是许慎更新了地图。   他眼前一亮,立刻跟实景比对,眼前的密林是包含在新地图范围内的。   陆宗停一边照着地图往林子里钻,一边给许慎发消息【干得漂亮老许!回海角请你吃全肉罐头!】   熬夜加班的许慎正在打呵欠,看到陆宗停的消息,一整个摸不着头脑。他都画了这么多年地图了,哪次老陆不是只会嫌他画得慢画得不清楚,什么时候夸过一句?   离谱,别是又跟他老婆玩什么你追我赶的夫妻小游戏吧。   —   小柠檬重新安稳下来了。   陈泊秋却没怎么缓过劲来,他肺里很疼,从肺里淌过的血液和空气都像冷刀子,撕裂着钻开他身体里每一个角落。   他的毛衣领子扯下去了一些,脖环上好几个宝石闸开着,刚刚注射过不同的药剂,但是收效甚微,他呼吸太困难了,体内几乎无法实现循环,药物也就很难在他身体里发挥作用。   他试着让自己回到父亲训练他呼吸时的状态,想方设法地调整,但是依旧艰难。   他剧烈喘咳着,从药箱的隔层里拿出了人工肺。   这只人工肺是他自己用废旧材料改造的,没有灯塔正规的人工肺那么精巧完整。   他把它做成了一个小巧单肩包的样子,肩带上有用于连接肺部的软管,陈泊秋眼前昏黑,在胸口上按压摸索了一阵,找到了合适的接管位置,就用手术刀在那里割开了一个十字。   血瞬间奔涌而出,他浑身发抖,眼睛也看不清楚,攥着软管在切口上按了好一阵才按进肺里去。   软管头部也是十字的,从十字切口进入肺部之后旋转一下,就能卡在切口里,并且堵住那里涌出来的血。但因为陈泊秋体质问题,血涌得又凶又急,好一会儿才被软管堵住。   人工肺接通开始工作后,陈泊秋才慢慢从濒死的窒息感中抽离,他蜷缩着身体,因为寒冷和失血,时不时抽搐着。   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答应过陆宗停的事情,第一时间给他发了消息:【上校,我去找些清泠木就回。】   身上的血还没有干透,连接人工肺的地方也还在轻微渗血,现在回去不合适。   装上人工肺之后他呼吸轻松了很多,就是因为失血有些发冷乏力,但还是能勉强起身行动的,只是腿不太方便,就慢了些。再缓一会儿,他就能发动灰狼的能力,尽快赶回基地了。   肚子还是有些疼,他手指颤颤巍巍地覆在小腹上,就像秀秀说的那样,他这里是温热的,小柠檬刚刚差点离开时,就变得很冷,好在现在慢慢又暖起来了。   是很乖的孩子。像陆宗停小时候,闹脾气时凶得很,脾气没了又笑眼弯弯,黏着人不放。   如果小柠檬很像陆宗停的话,他是不是就能接受它了。   陈泊秋的手指笨拙地动作起来,在小腹上轻轻打圈按揉着,薄薄的皮肤下,幼小的生命在轻微翕动着回应他。   陈泊秋怔怔地感受着小柠檬轻柔细微的动作,模糊的视线里是沉黯无边的天空和张牙舞爪的枯枝,裹挟着烟尘的冷风一刻不停地往他身体里钻,他像个被放逐的流浪者一样孤寂,却忽然萌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来。   他还以为小柠檬就要留不住,自己也会死在这里。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带着小柠檬去找哥哥了。小柠檬长得像陆宗停小时候,很可爱,哥哥会喜欢它的。   哥哥会看在小柠檬的面子上,跟他说说话吗?   他再见他一面,想跟他说声对不起。   “哥。”陈泊秋闭上眼睛轻唤着,像一声叹息。   心脏很疼,他有些脱力地抱着怀里新捡回来的清泠木,慢慢半跪在地上,冷汗淋漓落下,他苍白的嘴唇颤颤巍巍地开合着,又低喃着唤了声哥。   他几乎力竭,眼前也是昏花重影不断,但还是用左腿支撑着身上的重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就像沙尘风暴中垂死挣扎的枯木。   他最终还是筋疲力尽地倒了下去,但是有人接住了他。   那个怀抱宽阔温暖,带着常年累月征战沙场沉淀下来的尘土狂风和硝烟战火的气息,沧桑而厚重。   是哥哥吗?   “哥……?”陈泊秋咳了许久,喉咙很疼,哪怕说出来一个字也是破碎的。   —   “是我。”陆宗停抱着他,将自己半张脸埋在他柔软的头发里,声音干哑,带着狂奔后凌乱不堪的气息。   林止聿死后,他第一次听到陈泊秋喊哥哥。   他的声音里是没有情绪的,但从他千疮百孔的嗓子里断断续续挤出来,每一个音节听着都很痛。   “……”陈泊秋身体僵住了,连呼吸都没有起伏一般,冷冰冰的身体一动也不动。   陆宗停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知所谓地强笑了一下,哑声道:“你也会想他。”   陈泊秋喊林止聿时,细想起来跟他在基地喊的上校有几分相似,就像是山穷水尽之人,再等不到柳暗花明,只是想在无尽的黑暗与绝望中寻求一点寄托。因为他只是那么唤了一两声,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陈泊秋听到他那句话,终于有了些反应,却是颤栗起来,含糊地喊他上校。   “我再捡些,就回去了……”他吃力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剜着他的喉咙一般,带着嘶哑的血气,“不、耽误……”   陆宗停听他断断续续地说这些话,明明听起来人是没有什么力气了,却一直牢牢地把捡来的清泠木抱在怀里。   他心脏提到嗓子眼,一路狂奔到这找到陈泊秋,仍旧是撑胀着疼着悬着,落不回原来的地方,有种莫名的冲动在里面一阵一阵地窜动着,越来越强烈,终于是等不到陈泊秋把话说完,就俯下身吻住了他苍白干裂的嘴唇。   他咳过血,嘴唇上也有很多因为干涸而开裂的细小伤口,照理来说应该是有着很强烈的血腥味的,但并没有。陈泊秋身上最重的,永远是那股清冽的药香味,但这次除了药香,还有种不知因何而产生的温柔清浅的甜香味在缓慢地逸出,像他以前用过的奶香皂。   这种味道令人着迷,陆宗停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去加深这个吻。   他们在没有黎明的黑夜里亲吻,身边是腐朽凋敝的大地,头顶是空洞死寂的天空。   陈泊秋并不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只是因为是陆宗停在做,他就没有挣扎反抗,但也不知道如何回应,只是在感到缺氧脱力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去扶住身边的什么东西。   怀里的清泠木脱手落下,他着急起来,想要去捡,却被陆宗停圈住了腰,动弹不得。   他渐渐透不过气了,陆宗停显然也察觉到这一点,停止了亲吻,却依旧将他拥在怀里。   陈泊秋喘息着,几乎站立不住,但陆宗停一直抱着他,看着亲吻过后他凌乱地呼吸着,脸色依旧苍白,眼角却一片湿润潮红,茫然迟钝的样子。   陆宗停低喘着,嘴唇因为刚才的亲吻厮磨而湿润一片,口舌却干燥灼热,在狂乱的心跳和思绪中,居然克制不住地把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你怎么有一股奶香味……”   陈泊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陆宗停被他这个空洞茫然的眼神看了一会儿,就像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终于回过神来自己刚刚一时冲动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尴尬而局促地吞了吞口水,声音干哑发涩:“可能我那个……该打抑制剂了。”   陈泊秋依旧是不太明白陆宗停这一番言行,因为在以往陆宗停faqing期欲望再怎么强烈,也从来没有做出亲吻这样的举动,但陆宗停提到了这一点,他就抬起头看着他,轻声道:“要做吗?”   “……”陆宗停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了一大口,压下自己小腹撺掇起来的火,苦得他冒了一脑门汗的同时,也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有人面无表情语气寡淡地说出这三个字,还能整得他跟火上浇油似的?   “不、不做,”陆宗停抹了把汗,磕巴了,“你……没事了?好像不咳了。”   肺里的杂音也好像听不见了。   陈泊秋点头。   陆宗停这才觉得踏实起来,吁了一口气道:“以后别这样乱跑,回去吧。” 第18章 相信   陈泊秋扶着膝盖,安静地蹲下去捡散落在地上的清泠木,陆宗停也跟着捡。   陈泊秋看了看他,艰难地挪腾着自己的身体调整了好几次位置,陆宗停注意到了,跟他说腿疼难受就歇着,他摇摇头说不疼。   “下次不要这样。”陈泊秋哑声说。   陆宗停以为他说的是自己强吻他的事情,立刻涨红了脸:“你、你以为我想啊!”   那不是看你快断气了,给你渡口气么。   这句狡辩在他喉咙口转了一圈就咽下去了,实在是很没有底气,而且陈泊秋本来好像还想说什么的,被他这么粗声粗气地怼了一句,又低头专心捡木头了。   他的手看起来还是一副伤痕累累的样子,衣袖下露出来一截苍白细瘦的手腕,随着他每一次轻微的动作,绷出青紫色的血管。   陆宗停克制住把他的手拽过来仔细打量的冲动,干咳两声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陈泊秋没有说话。   “你又开始了,”陆宗停气急败坏地嘟囔,“我问你十句,你能答我三句吗?装聋作哑有什么好玩的!”   陈泊秋没办法跟陆宗停解释,他只是在想他应该怎么说,每次跟陆宗停说话前,他都要先斟酌字句打好腹稿,再复盘上几遍,这段时间以来,他原本可以把这个过程所耗用的时间控制在比较短的范围内,但是因为极度的疲惫和寒冷,他心跳异常地快,一下一下从胸腔震颤到脑部,思维完全跟不上。   但是陆宗停催得急,他额角沁着汗,在凌乱的呼吸中仓促开口:“我、我想……你长大了……”   “……什么东西?”陆宗停皱眉。   “长大了,能……辨是非,知轻重。”   陆宗停一头雾水,表情郁闷。   “能分得清,人的价值,”陈泊秋在前半段的磕磕绊绊中,很快也把自己要说的梳理了出来,“有些人,不用管……”   陆宗停这才明白过来陈泊秋的意思。   陈泊秋苍白着脸,嘴唇也毫无血色,浑浊的眼睛看着他,里面无悲无喜:“你……不要找我,外面危险,你要……保护自己……”   “我怎么可能不找你?”陆宗停站起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蹲下。”陈泊秋声音嘶哑,眼神有些急切,音量难得地提高了些。   “……干什么?”   “蹲下。”陈泊秋喘息着,嘴唇冷得发抖,命令他的语气却一点不弱。   陆宗停一下就想起了小时候陈泊秋难得对他严厉的时刻。   陈泊秋态度严厉通常不是因为他不用功或者成效甚微,而是因为他太过拼命伤了身体,适得其反。陈泊秋是没什么大情绪的人,所谓的严厉,顶多也就是脸青唇白地皱着眉头,语速快些声音大些,但也就是这么淡薄的表现,都时常会让他撑着桌案咳出血来,陆宗停一边挨林止聿骂,一边眼泪汪汪地守在陈泊秋身边,哭哭啼啼地说以后再也不惹他生气了。   陈泊秋嘴唇灰白,意识昏昏沉沉的,但还是竭力向他表达自己没有生气,只是希望他不要做伤害身体的事情。   陆宗停当时都应下来,但是真正练起来的时候,又头脑发热走火入魔谁也拦不住,循环往复地气了陈泊秋好几回,他才开始对“泊秋哥哥生气了”这件事情觉得严重和害怕。   陆宗停顾忌着陈泊秋现在的身体状况,吞了吞口水蹲了下来:“你冷静一点,慢慢说,别生气。”   陈泊秋低声喘咳着,眉头紧皱:“我没有。”   “好,你没有,”陆宗停摊手示弱,不跟他争,“你继续说。”   陈泊秋紧绷的神情这才松下来些,他闭了闭眼睛微颤着忍耐身体上的疼痛,调整好呼吸,然后嘶哑地道:“你需要,我会回来,你、放心。”   他身形微微趔趄了一下,像是气力不济,但也只是很短暂的一下,糟糕的光线条件下陆宗停并没有看得很真切。   陈泊秋稳住身体,咳嗽了一声,艰难地道:“我会……帮你。”   我害死了我们的哥哥。   我不能再害死你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用我的性命来换你平安。我知道它一文不值,也知道你怨它肮脏卑贱,但是如果有那么一次能用它来换你,或许它就没有那么不堪。   陈泊秋瘦骨伶仃地站在夜幕里,因为寒冷和虚弱不住发着抖,脚下也站不稳,心里这些念头却是坚定。   这一刻,陆宗停忽然发现,陈泊秋好像把他说的那些没过脑子的气话记得特别清楚。   他说过让他去死,说过他的烂命抵不了沈栋和秀秀任何一个人的安危,这于他而言,都是气话。   但是陈泊秋记住了,每个字都锥心刺骨地记着。   “你有时候要学会分辨别人的气话……”陆宗停叹了口气,“不要那么死板。”   陈泊秋没有这样的能力,他甚至没办法理解陆宗停的这些话,他只是从刚才到现在,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宗停,不说话也不动。目光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或者是很漫长的岁月穿过来,星辰一样隽永而温和地落在陆宗停身上。   他最近时常糊涂,记不清有多久没能像现在这样,跟陆宗停好好地说说话,好好地看看他。   应该是很久了,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候了。   陈泊秋移开视线:“我送你回去,这里危险。”   陆宗停愣住:“你刚刚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他本来想着陈泊秋要是接话茬,他就酝酿酝酿道个歉什么的,结果陈泊秋完全不搭理他。   “而且什么叫送我回去,一起回去。”   陈泊秋低垂着眼睫哑声道:“我还有事。”   “你还有什么事?”   陈泊秋并不解释:“你不要任性,早点回去。”   “……怎么成我任性了??”陆宗停瞪起眼睛,“谁任性?离家出走的又不是我。”   “外面冷……”陈泊秋话没说完,肚子里的小柠檬好像缓过劲儿来,开始在里面翻滚,一下顶在他一直灼烧着泛酸水的胃上,他捂紧嘴唇反应很快地后退了几步,退到完全不会弄到陆宗停身上的地方,猛地弯腰呕出了还没来得及消化的浆果糊。   陆宗停愣了半秒就追上去,陈泊秋已经开始吐混着血的酸水和胆汁——这说明他的胃几乎是空的,根本没什么东西可以吐。   他立刻想到了那份用餐申请,心脏狠狠一绞。   陈泊秋一开始用手撑着膝盖,后来站不住了,也没想着要去扶什么,直愣愣地就要往地上跪,陆宗停攥住他的胳膊,发现他的衣服不是正常作战服的厚度,他一下就能摸出来他身上冷得像冰。   陆宗停把人往自己怀里揽:“别吐了,这么吐太伤身子,能忍得住吗?”   陆宗停并不知道陈泊秋是孕吐,相对来说是很难忍住的,原本他就容易恶心,小宝宝在肚子里乱动,就更加要吐。他一边摇头,一边用微不足道的力量推开陆宗停。   陆宗停把他抱得很紧,他是推不开的,这些日子以来小柠檬已经长大一点儿了,把他的小腹顶起来一些微弱的弧度,他担心两人靠得再近些,陆宗停就会感觉到异常了。   于是他只能竭力忍着不再吐,但喉咙被折腾得厉害,他说不出来话,也依旧被陆宗停箍在怀里动弹不得。   他流了很多血,没吃什么东西,也没有休息,没有力气再挣扎了,除了身体因为疼痛和寒冷无意识地抽搐几下,他几乎动弹不得。   如果没把那些浆果吐出来的话,他是可以坚持到送陆宗停回去基地的。但是那些果子太酸了,吃下去非常烧胃,他忍了许久,实在觉得艰难。   陆宗停想把陈泊秋直接抱回基地,陈泊秋却攥着他的衣服,勉力从刺痛难忍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别起来……”   陆宗停当他是难受不想动,好声好气地答应着:“好,不起来,你再歇会儿,但是就这么一小会儿,得赶紧回去。”   陈泊秋靠在他怀里,面色灰白地阖着眼眸,是半昏迷的状态,但一直攥着陆宗停的衣服不放。他知道自己是走不回基地的,他只是想开狼瞳给陆宗停探个夜路,让他回去的路安全一些,但是他一试图开起来,就晕得要干呕。   陆宗停的胸膛很温暖,他努力让自己尽快地恢复过来。   陈泊秋对拥抱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在他的人生里,极少跟别人有这样温柔而绵长的肢体接触,他遇到的大部分人给予他的接触都是拳打脚踢或者推搡拉扯,包括他的生父陈中岳。   会这样抱着他的,只有林止聿和陆宗停。   他出生的时候林止聿已经算个成熟的大人,很喜欢抱着他蹭脸玩儿。   后来他长大了,遇到了陆宗停,那个只有五岁的小孩,不在意他身上的血污和大部分人对他的偏见和疏离,用一个只能笼住他半截大腿的小怀抱就把他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可是很多事情都变了。   —   陆宗停在陈泊秋昏昏沉沉的时候,脱下自己的大衣裹住了他,然后伸手去探他身上穿着的作战服。   陈泊秋蹙眉抗拒地蜷着身子躲,但还是让陆宗停摸出了不对劲——三舰军的作战服是双层的,陈泊秋这一件,内层明显被拆了,只有薄薄的外面一层。   作战服外层是三舰的代表色,内层都是黑灰色,陆宗停很快就想到了陈泊秋给他改的那件作战服,他说是用废旧布料改的,他当时没多想,现在看来,所谓的废旧布料,就是他从自己的作战服上拆下来的?   内层的主要作用就是保暖,难怪他一直喊冷……   陆宗停想问问陈泊秋,他在半昏迷中呼吸却忽然急促起来,像被什么可怕的事情强烈刺激着,攥住他衣服的手用力到暴起青筋颤栗不止,陆宗停吓了一跳,叫了他好几次,他才呛咳着挣扎着醒来。   咳嗽止不住,他断断续续艰难地对陆宗停道:“上校、地下……有异响……”   陆宗停蹙眉将陈泊秋揽得更紧了点儿:“什么异响?是活物吗?”   陈泊秋还没来得及回应什么,脸色就变得更加难看——两人就都听到了由远及近的,浩浩汤汤的昆虫振翅声和嘶鸣声。   陆宗停心头一惊,刚要抬头探查,陈泊秋却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猛地起身把他扑倒在地,陆宗停一个天旋地转,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上袭来腥臭粘腻的风,睁开眼睛就看到满天都是老鹰那么大的灰白色的蛾子,眼睛有它们半个翅膀那么大,圆溜溜黑洞洞的,翅膀上是一簇又一簇密密麻麻的半月型深灰色花纹,看起来倒像很多个小眼睛挤在一起。   灰蛾子们虫身肥硕,屁股里射出白色的绵针,像倾盆大雨一样铺天盖地地砸下来,陈泊秋扑着陆宗停躲过了第一波绵针,第二波第三波又接踵而至。   陈泊秋踉跄着起身去够地上的清泠木,陆宗停扶住他:“我来,你确认地下的声音。”   陆宗停抄起地上的清泠木,思考了极短的一瞬,手心就聚起深绿色光刃将它们劈成短小的木块,然后燃起火光朝天空掷去。   绵针被焚毁,被清泠木击中的蛾子抽搐着坠落下来,没被击中的也都偏移了路线避开。   陆宗停回过头,看着伏趴在地上竭力听取什么的陈泊秋,猛地发现了什么——陈泊秋现在在的地方,就是自己刚刚蹲着跟他捡清泠木的地方,那里三面环绕着小土丘和巨大山石,最矮的地方恰好跟他蹲下来的高度差不多,而唯一空荡荡的那一面,是陈泊秋刚才所在的地方。   为什么调整了几次位置,又为什么不让他站起来。   他在护着他。   陆宗停心中震恸眼眶酸涩,却深知眼下不是儿女情长之时,迅速遏制了情绪,声音却还是有些发颤:“听到什么了吗?”   陈泊秋撑起身,抹了把下颌上混着淡淡血色的汗液,喘息凌乱声音嘶哑:“只有刚才短暂的一下,是活物在地下运动。”   陆宗停抬头看了一眼似乎是在往基地方向飞去的蛾群,一边联系沈栋,一边跟陈泊秋确认道:“你确定是地下传来的声音,不是天上这些蛾子?”   “我确定,”陈泊秋点头,踉跄地站起身来,喉咙像是梗了一下才艰涩地继续道,“你能、能相信我吗……”   “我信。”陆宗停立刻道。   陈泊秋眸光轻颤,一时呼吸困难喉咙阻塞,急喘了几下,才嘶哑地接着道:“但我……辨不出去向和具体方位。”   陆宗停点了点头:“估计是打了地道,打了地道,就明显是冲着基地去的。”   “秀秀……”陈泊秋想到了秀秀,声音发颤。   “基地联系不上,”陆宗停收起多维仪,也觉得这帮人大概跟上次是同一帮,都是秀秀哥哥或者他的同伙,冲着秀秀来的,面色凝重,“我们回去。”   “你回去,我往那边追。”陈泊秋说完抬腿就往另一边冲,荒原灰狼反应速度和行动速度都是顶尖级别,要不是他腿不方便慢了半拍,陆宗停差点拉不住他。   “干什么,回来!”陆宗停喝道。   “上校!”陈泊秋声音是少有的焦虑和着急,扯着像是堵着血的嗓子,难得地说出了长段的话,“我听不出它往哪里跑,它可能是要去基地对秀秀做什么,也可能已经把秀秀带走了,我必须……上校!”   陆宗停直接把他打横抱起,健步如飞地赶往基地的方向,力度和态度都非常强硬,陈泊秋惊愕却没有乱动,知道除非陆宗停主动放下他,不然他的无效挣扎只会耽误分分秒秒的黄金时间。   “没有必须,这不是你的责任!”陆宗停声息一点不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今天不管出了什么事情,那都是因为我出来找你导致的,是我的责任。你说过你要单独行动,也没有让我来找你,是我自己擅自、贸然要来找你,所以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陈泊秋不明白他陆宗停的用意,只是摇头竭力想要说服他,脸色灰白神情焦灼:“上校,没有时间了……”   “我知道,我们赌一把,”陆宗停语气缓和,却无比坚定,目光灼灼,“赌一把地下的东西也正在去往基地的路上。没有依据,就是我的直觉。”   “上校……”陈泊秋依旧固执地想要坚持。   陆宗停抱着陈泊秋步伐稳健地狂奔,不见一丝疲累吃力,声音却忽然嘶哑了起来:“刚刚我信了你一次,现在换你信我,行不行?”   陈泊秋怔怔地看着他,苍白怔忡而又茫然焦灼,依旧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坚持。   “再往前的路,我们是一点都摸不着边了,”陆宗停像是喘了口气,又像是叹了一声,“我会找不到你。” 第19章 良夜   回基地后半段路程,因为地势不平而且不停地有蛾群突袭,陈泊秋没有让陆宗停再抱着他,两个人配合着一边灭杀满天的飞蛾一边没命地赶路,但却愈发举步维艰。   陆宗停掩护陈泊秋从虫群中脱围去找清泠木,一个人跟一大群飞蛾斗了个没完没了。   他自认强壮如牛,但这么折腾一番肺和气管也是一阵阵地火烧火燎,胃还因为这帮蛾子身上的恶臭味翻江倒海,体力消耗得飞快。   最让他头皮发麻的是,蛾子们虽然战斗力一般,但好像永远杀不完,他刚撕碎一只蛾子的翅膀,被翅膀爆裂后四处飞溅的碎屑呛得不敢呼吸,又有好几只滋滋嘶鸣着,粗壮灵活的节肢伸缩蠕动着,径直要朝他扑过来,肥大的腹部伸缩拱动着,不断喷射出绵针。   他后退一步,脚底下扑哧地传来粘腻滞闷的爆浆声,随即就是扑鼻而来的腥臭味,他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踩爆虫子的眼珠或者是肚子,一地的浆液黏糊糊的,他行动越来越困难,无法避免地中了几下绵针。   但陆宗停没有很明显的痛感,可能是他因为呼吸困难,身体已经麻痹了——他喉咙里几乎堵满了飞蛾翅膀的碎屑,火辣辣地灼烧着痛,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噎得他眼前一片昏黑缭乱,只有蛾群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的大眼睛,乌溜溜地泛着幽深诡异的光。   陆宗停苦笑着,实在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了。要是多维仪还能用,他想跟陈泊秋说一声你别回来了赶紧跑吧。   说来也丢人,他过了这么多年刀尖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也还是没有完全克服心底对虫类的恐惧感,这让他越来越难以呼吸。   —   要说陆宗停怕虫,也不完全是。相比起活虫,他更怕半死不活半软半硬的虫。   陆宗停还在基地跟着陈中岳训练的时候,被陈中岳发现了他害怕昆虫的这个弱点,要求他必须克服。   陈中岳训练人的方式向来怪异,让他克服对昆虫的恐惧,并不只是抓来一只虫类异种让他把它打败,或者跟一大群昆虫共处一室,这些对陆宗停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怕归怕,硬着头皮咬咬牙总能过去的。   陈中岳是要让他把虫子凌虐蹂躏到半烂不烂半死不活的状态,然后逼着他张口将它们吃下去。   “你是北地猎犬,吃几只虫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陈中岳捧着碗,里面挤满了开膛破肚,翅膀却还在抽搐,足部还在划动的虫子,声音温和,甚至带着些鼓励的意味。   那时陆宗停还没满四岁,他被他捆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只能睁大眼睛满眼惊恐地看着那碗虫缓慢地靠近自己的嘴边。   陈中岳捏住了他的下颌,神情中并无狠厉,手上的力道却强硬得让他动弹不得,他微笑着,慢条斯理地将碗里的虫塞进陆宗停口中。   还没死透的虫子满满当当地挤在陆宗停稚嫩而狭窄的口腔里,他能感觉到它们还在挣扎,在蠕动,密密麻麻地触碰着碾磨着他里面的每一寸皮肉。   陆宗停剧烈地抽搐起来,生理泪水疯狂淌下,他却哭不出也喊不出,陈中岳捏着他下颌的方式很巧妙,让他只能被动地把嘴里的东西不停地往下咽。   “别吞,你要嚼。”陈中岳提醒着他,像一个诲人不倦的好老师。   陆宗停脸色涨得通红,苍白的唇角和唇缝被撑得开裂,挣出血丝,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拼命摇头。   “咬不动吗?”陈中岳沉静的眼眸里终于闪过一丝阴鸷,他放下只糊着一些浆液和断肢的碗,一手托着陆宗停的下颌,另一只手按着他的头顶,然后相对施力。   “喀吱”一声,陆宗停的牙齿碾开了几只肥大虫子的腰腹。   “像这样就可以,很简单的。”陈中岳又笑了起来。   —   陆宗停被送到陈泊秋身边之后,仍旧有好几年的时间,免不了隔三差五地就做一次陈中岳逼着他吃虫子的噩梦,一旦做了噩梦就茶不思饭不想,睡不着坐不住,要是碰上陈泊秋不在身边,就更是雪上加霜。   陆宗停八岁那年,曾经有一次在角落里烧得两颊潮红嘴唇干裂,被林止聿发现了。   当时别说水米,药也塞不进他咬得死紧的牙缝,林止聿束手无策,只能把在十字灯塔上班的陈泊秋紧急召回。   陈泊秋回来的时候,陆宗停一直在跟林止聿抵死抗争,不肯吃药不肯睡觉,哼哼唧唧地说不要你管,林止聿气得想捏他,看他烧得可怜又舍不得。   “哥,我来吧。”最近事务繁忙,陈泊秋频繁奔波于灯塔和居民区之间,一直要病不病的,说话有些嘶哑,苍白的脸色被昏暗的灯光映得格外温柔。   “差不多就行了,别累着你自己。”林止聿说。   陈泊秋没说什么,只是小心地把陆宗停揽到自己怀里,动作很轻却又异常地稳,陆宗停下意识地以为林止聿又要来弄他,一口咬在陈泊秋的胳膊上,还不松口,含糊地道:“我不要你这个坏哥哥!”   陈泊秋没挣扎,轻轻揉抚着小孩儿拧成一团的眉毛,轻声说:“是哥哥不好,但宗停得吃药。”   陆宗停烧得迷迷糊糊,感觉现在抱着他的人怀里凉丝丝的,身上已经不是那股军火尘土的味道,而是清冽的药香,他抽抽鼻子,勉力睁开烧得沉甸甸的眼睛,不太确定地道:“泊秋哥哥?”   “嗯。”陈泊秋一边答应他,一边接过林止聿递来的药,慢慢地扶着陆宗停坐起来一些。   陆宗停一边哼唧一边念叨着泊秋哥哥,陈泊秋每一声都答应,然后趁机把药都喂进他嘴里。   这对陈泊秋来说实在折腾,林止聿在旁边看得咬牙切齿:“讨债的臭小狗!”   陆宗停好像听到了,嘴巴开始瘪起来,陈泊秋掩住了他的耳朵,低声安抚:“宗停喝药,哥哥什么也没说。”   陆宗停的嘴巴却瘪得更厉害,鼻子也皱起来,他喝了药精神好了点,眼睛清明了一些,看着陈泊秋,里面忽然就飞快地蓄起泪水,然后往陈泊秋怀里一扑号啕大哭起来。   林止聿看着也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发火,松一口气吧这臭小子总逮着陈泊秋可劲儿折腾,发火吧他在除陈泊秋之外的人面前又硬得像块石头,从不示弱,有时候真怕他把自己憋死了。   臭小狗一边哭,一边呜哩哇啦地说着什么做噩梦了好害怕,要泊秋哥哥陪着睡,好像真是吓得不轻,但是追问起来,他又不明讲,只说记不清了但是很恐怖。   陈泊秋向来不是刨根究底的人,他只会几乎无条件地惯着陆宗停,他要他陪着睡,他就陪他,他说不出噩梦的内容,他也不多追问,只告诉他,想起来了就可以说,他都听。   陆宗停永远都记得那个夜晚。   他睡到半夜突然惊醒,睁开眼睛,陈泊秋就在他身边,戴着单片镜,在暖黄色的小夜灯下用多维仪办公,他动作轻微,神情专注,连睫毛都颤动都是柔和缓慢的,整个卧室都因为他的存在变得静谧而温暖。   陆宗停闭上眼睛,往他身边靠,他轻轻揽过他,掖好被子,一下又一下地抚拍他的脊背,他很快就再度沉沉睡去。   再也没有一个夜晚能让他如此安心。   —   窒息麻木的感觉忽然开始褪去,蛾群的嘶鸣声和翅膀震颤声混着风声再度由远及近地灌进他耳朵里,身上被蛾群绵针刺中的地方也重新恢复了密密麻麻的痛感。   但是蛾群带来的恶臭味好像不太闻得到了,周身被一种木质的焦香,还有那个熟悉的清冽的药香味包裹着。   陆宗停想要睁开眼睛,却仍旧感觉费力,昏沉间忽然感觉一双冰冷干燥的唇覆在了自己僵硬大张的嘴唇上,竭力往外吮吸着什么。   陆宗停很快就意识到了,他在帮自己吸出堵在喉咙口的碎屑,因为随着他几次重复动作,他几乎被堵死的喉咙终于开始松动,空气能够正常进出。   陆宗停终于缓过劲来,睁开眼睛,视线里就是陈泊秋苍白焦急的脸,虽然刚刚他就大概知道是他,但真的看到他人,想起刚刚两人之间反反复复的近似深吻的动作,他还是止不住地发愣犯傻。   但陈泊秋好像没发现他醒了,脸上焦急的神情并未减少半分,苍白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他俯下身又朝他脸庞凑近。   陆宗停大窘,按着他的肩膀干咳了一声,嘶哑地道:“呃,陈泊秋。”   陈泊秋大梦初醒般颤栗一下,却还是有些迟钝的样子:“上校……?”   “嗯,”陆宗停坐起来,低喘了一阵,觉得呼吸越来越顺畅,道,“我没事了。”   陈泊秋眸光微颤,没说话,低下头握着陆宗停的手摩挲着,竭力想要化开因为窒息而僵滞在那里的冰冷血液。他的手很冰,一直发抖,却固执地想要把陆宗停僵冷的指尖暖起来。   陆宗停并不知道自己方才濒死时是怎样一番情景,他只是梦回到从前。纵使关于过往,他有很多事想问陈泊秋,但眼下显然不合时宜。多年行军的习惯让他一睁眼第一件事情就是观察周围的情况,陈泊秋把他带到了一处既不隐蔽也不安全的半开放小山洞里,仍旧有不少飞蛾会从这边掠过,但也只是转动着漆黑幽深的眼珠打量着他们,虽有意图进攻,但又忌惮着什么,盘旋踌躇不前。   陆宗停轻嗅了两下那股木质的焦香味,随即就发现自己身上涂满了炭灰状的东西,从味道来分辨,是清泠木的炭灰。应该是陈泊秋把找到的清泠木烧成了灰抹在两人身上,这才让蛾群不再敢靠近他们。   他这才发现,陈泊秋一直在搓动他的手,想要把它暖起来,陆宗停又叫了他两声,看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我没事了。”   “……嗯、嗯。”陈泊秋仍有些怔忡似的,松开他,开始撑着自己的身体往后退,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干哑得厉害。   陆宗停这才看到他的眼睛在这样的光线下几乎黯淡成了彻彻底底的灰色,浑浊不堪,心下一紧:“你刚刚是看不清吗?”   “没别的、办法,”陈泊秋吃力地解释着,“我知道,脏。”   “我没说你脏,”陆宗停知道他说的是刚刚帮自己吸碎屑的事情,想把他拉回来,发现自己不太有力气,就道,“你过来。”   陈泊秋呼吸急促,在原地一动不动。   陆宗停开始不要脸起来:“你刚刚不是还强吻我,这会儿躲那么远干什么?”   “我没……办法,”陈泊秋断断续续地说着,他并不能分辨出陆宗停的调侃和玩笑,只能一边重复着苍白的解释,一边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说,“我去找水,前面有。”   “喂……喂!”陆宗停想着陈泊秋腿伤未愈,眼睛好像也不太看得清,心下着急,但又有心无力。   虽然说出来丢脸,但他毕竟刚刚是一个差点窒息而死的人,这会子还在恢复,声音不大力气也不够,眼睁睁地看着陈泊秋往前奔去。   陈泊秋很快就回来了,他用一个铁饭盒给他装了满满一碗水,水质还算清,喝起来也解渴,陆宗停这才觉得精气神都重振而起:“我刚刚是......差点被那些碎屑噎死?”   陈泊秋点头,动作有些僵硬。   陆宗停小声嘀咕:“这可有点儿太丢人了。”   “还难受吗?”陈泊秋的声音嘶哑至极,甚至有些刺耳,他意识到这一点,压低了声音,轻轻道,“冷吗?”   陆宗停摇了摇头,把饭盒递给他:“你也喝两口。”   陈泊秋摇头:“我不渴。”   陆宗停刚想跟陈泊秋说些什么,就看到他不知从哪儿又变出来一个半大不小的药箱,正在从他的药箱里把白舰军标配的那些药物都拿出来,整齐有序地放进去。   陈泊秋手上忙活着,苍白干燥的唇瓣也一直在开开合合,哑声跟陆宗停说话:“以基地为十二点钟,九点钟方向有一片森林,树木高耸密集,蛾群无法进入,从林中顺着河道一直往前,可以回到基地。”   陆宗停模拟了一下大概的方向和区域,是许慎他们还没观测到的地方,路应该是陈泊秋用狼瞳自己摸出来的。   “多维仪的信号,应该是受这里蛾群干扰,我在密林里联系上沈队了,蛾群虽然还在基地的防线外,但数量庞大,局面困顿,预计他们半小时内无法支援到位。地道的事情,我提醒他们注意了,”陈泊秋顿了顿,补充,“秀秀很安全。”   陈泊秋说话间,他自己的药箱几乎空了,只剩下那个隔层未动,他又把一个布袋子放进去,说:“这是清泠木的炭灰,身上的掉了就补擦。其他的......药,你都会用。”   “飞蛾......”他喘了口气,喉间蠕动着吞咽了什么,接着道,“飞蛾的绵针,不是它们身体里的原生物,是装配的武器,几乎没有感染性。”   除了小时候教他练武,陆宗停已经很久没有听过陈泊秋跟他讲这么多话,而且停顿卡壳极少,就像是事先准备好了演讲稿,按部就班地跟他汇报。而且他说的事都非常要紧也是他非常想知道的,他几乎没办法打断,一边听他说一边迅速地把信息串联起来,思考疑点和突破点。   陈泊秋合上药箱,道:“你回去了,让人采集一套秀秀的血样,送到凌澜博士那里。”   这个要求陆宗停虽然不知道缘由,但推测到跟疫苗有关,就直接应允,只是他头点到一半,终于发现不对:“什么叫我回去?你要去哪?”   现在返回去想陈泊秋说的话,每句都跟交代后事差不多,还有那个小药箱,他几乎把所有的药都塞给他,清泠木灰也塞给他,这就是什么都没打算给他自己留,陆宗停心里又疼又气,脸色也难看起来。   陆宗停这个问题显然不在陈泊秋准备好的演讲稿上,他嘴唇苍白地微张着,因为太过干燥,在刚刚的“长篇大论”中裂开了很多微小的伤口,血丝细细地淌下来。   “我跟你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当耳旁风?”陆宗停拧紧眉毛,“我说了不要乱跑,这里不是十方海角,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我......听到了,”陈泊秋明白陆宗停的意思,普适疫苗还没有做出来,他对陆宗停而言就还是有用处的,他想了想,慢慢解释,“秀秀......是疫苗的突破口,凌澜博士会有办法,我回去......会协助她。”   此时此刻陆宗停不想了解关于疫苗的什么事情,反正他听不懂,也帮不了什么忙,他紧盯着陈泊秋问他:“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去?”   “我会跟着你,”陈泊秋声音因为某种原因不受控制地发颤,语气却很坚定,“你往前,不要回头。”   “......”陆宗停怒极反笑,“这叫什么话,十方海角没人不知道我们是利益婚姻,你闹这一出是几个意思?”   他欺身逼近陈泊秋:“难道你爱我吗?爱到可以不顾一切,为我去死?”   陈泊秋被他逼得无路可退,眼睫低垂,胸口剧烈起伏着,无法回答陆宗停半个字。   利益,婚姻和爱,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熟悉的字眼,他理解不了太多,只知道他想一直护着当年第一次见面就毫不犹豫地抱紧他的小孩,哪怕他现在已经长大了,跟他日渐疏离甚至满心憎恶,他还是只想竭尽所能护他安好,就像他那时候拥向自己一样的义无反顾。   他应该要保护好他的,可是他刚刚差点把他害死。   他不能害死他。   他呼吸声低弱得几不可闻,哑声道:“我们不要一起走......我会害死你。”   陈泊秋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敲打在陆宗停胸口,让他整个心脏都跟着震颤。他忽然感觉自己撑在陈泊秋身边的手摸到了什么温热濡湿的液体,他抬手一看,都是血,是从陈泊秋膝盖处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的。   这么长时间了,陈泊秋的腿伤还在淌血。就算是愈合后撕裂,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出血量,陆宗停怀疑他受了新伤,铁青着脸不由分说掀开他的裤腿查看。   新伤倒是没有,就是旧伤裹着血淋淋的纱布,湿漉漉的没有干涸没有凝固,就像从未愈合过一样,源源不断地淌着新鲜的血液。   “怎么回事?你没有把伤治好吗?”陆宗停的声音带着些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   陈泊秋不回应,他缩回伤腿,低着头,灰蓝色的眼睛浑浊一片,里面没有任何的光点和焦点。不知是冷还是痛,他一直在轻轻发抖,却只是僵硬地蜷缩在原地,没有想依靠任何东西的意思,嘶哑着嗓子对陆宗停说,你走吧。   他走不快,也看不清,所以不要一起走,会害死他,但他仍旧会一直跟在他身后。陆宗停把陈泊秋凌乱破碎的语句,还有他没说出口的话拼凑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以前陈泊秋陪伴他保护他的很多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到脑海里,他胸口胀痛地靠过去抱住他,狂跳的心脏才渐渐安稳下来,落回原位。   很奇怪。明明他们陷入窘境,被满天的飞蛾包围着,寸步难行孤立无援,但陆宗停却忽然觉得,这一刻像极了他八岁那年的那个夜晚。 第20章 等待   陆宗停抱着陈泊秋时,好像理解了为什么膝盖上还有一个大血洞,他却跟不知道疼似的,东奔西跑地忙活。   他冷得一直抖,有时甚至有些轻微的抽搐,应该是冷得有些麻木了。   陆宗停摸到他的手,刚刚他没缓过劲来没发现,这会儿摸着才知道他手跟冰块一样又硬又冷,似乎都能冒出雾白色的寒气来。   “你去哪儿了?怎么冻成这样?”陆宗停蹙眉,尽量将他圈在避风的角落里。   陈泊秋如今很瘦,虽然高,但是他安静地蜷缩着,呼吸声都很轻,好像没有一点份量。   “这里……离基地不远了,你回去吧。”陈泊秋没有回答陆宗停,只是哑声重复着差不多的话,灰暗的眼睛却里几乎没有焦距,就像这些话是刻在他潜意识里的。   “……”陆宗停拧着眉毛不理他,在陈泊秋给他装的药箱子里找分离酚。   “你回去吧,”陈泊秋又说,“没事的,我在后面。”   这句话说得很像以前,陆宗停年纪还小,陈泊秋总是在他身后守着一样。   陆宗停碰巧拿出了那瓶几乎还是满满当当的分离酚,鼻子一酸,轻轻吸了口气。   他真的一滴都没有多用。   “我回去了你怎么办?”陆宗停打开分离酚的密封盖,状似无意地问。   陈泊秋低垂着眼睫,漆黑的睫毛上好像悬着薄薄的霜雪,他嘶哑着嗓子,喃喃地说:“我不能害死你。”   “……你不会害死我,”陆宗停说着,轻轻捋开他凌乱的额发,露出下面苍白怔忡的脸,“我没那么容易死。”   陈泊秋没有抬眼看他,只是不知所谓地摇着头,像是还要坚持什么,但他看到了陆宗停拿着的分离酚,靠近了他的伤腿。   陈泊秋起初有些不解,直到陆宗停动手解他伤口上血淋淋的绷带,他才回过神来缩着腿,支撑着身子吃力地往后挪。   陆宗停有些气恼:“你干什么?”   陈泊秋嘴唇灰白,微微哆嗦了几下才嘶哑地道:“不能用。”   “你受伤了,可以用,”陆宗停一字一顿地道,“谁都能用,不浪费就行。”   “我......不能。”陈泊秋低喃地说着,声音愈发嘶哑低弱。   气管里断断续续地呛着血,有些会从他嘴角涌出,他低着头用手背抹,视线却也模糊得连手上的血迹都看不清楚,更别提去看陆宗停的表情和动作。   他太冷了,冷到几乎没有别的感知,只有小柠檬偶尔在他肚子里踢打翻动,会让他下意识地蜷缩身体护着它。   直到膝盖被濡湿的纱布覆上,药水没入伤口带来剧烈的刺痛让他清醒了一些,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陆宗停给他用了分离酚。   他脑子钝得转不动,只是在心里茫然地想,陆宗停怎么在这时候犯起了糊涂呢?他跟别人不一样,不能用这些的,他应该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   他抬起头来,想跟陆宗停说点什么,模糊不堪的视线里却看到了陆宗停正在起身的背影。   他要走了吗?   还能……再见到他吗?   陈泊秋忽然觉得心肺处痛成一片,可是他喊不出来,也无法用任何方式来描述这种痛,按照他在漫长荒芜的岁月里养成的习惯,他第一反应就是要忍着,可是那种痛好像不太一样,痛得越来越厉害。   他颤抖着手,在血迹斑斑的单薄上衣里摸索着找到口袋,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他把它拿了出来攥在手心,然后试着朝陆宗停靠近。   -   “九点钟方向,记得吗?”   陆宗停原本想出去仔细看看周围的情况,想出一个让两个人都能脱身的办法,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轻微而突兀的询问。   陆宗停回头看到陈泊秋在用一种半跪半爬的艰难姿势靠近他,他顿时气血涌上脑门,折回去把人扶起来抱着,低声喝道:“你乱动什么!”   陈泊秋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陆宗停的话,他灰蓝色的瞳孔努力地聚着焦,然后轻声告诉他:“方向……反了,九点钟。”   陆宗停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陈泊秋摊开自己紧握的手,布满血污的苍白掌心里,躺着一颗干干净净包装完整的糖果。   “吃了,喉咙……就不难受了。”陈泊秋说。   他没有忘记,陆宗停已经不会要他的糖果了,但他还是想尝试些什么。如果以后不能再见到了,他孓然一身,已经没什么可以给他的东西。   夹杂着蛾子尸臭味的寒风中,陈泊秋遍体鳞伤瘦骨伶仃地被陆宗停圈在怀里,他手颤抖得很厉害,但他一直把糖果稳稳地捧着,安安静静地等他来拿。   陆宗停的心脏猝不及防地剧烈抽痛起来,因为有一个画面迅速而清晰地涌入了他的脑海。   那是他还在陈中岳的训练基地生活的时候,远远看着陈泊秋给基地的小孩子们送糖果,却被警惕性和排外性极强的孩子们打得头破血流。   孩子们打伤了他,又发现这个人好像不会反抗,不会反击,甚至没有生气,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半跪在那里,慢慢地擦干净地上的血。   有些孩子放下戒心,靠近了他,他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把糖果送给他们。   陆宗停眼眶发红。因为他觉得,陈泊秋好像一直没有变过,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给伤害他的人送糖果,而他却变成了那些坏孩子。   林止聿离开之后,他怎么看陈泊秋都不顺眼,尤其喜欢讽刺他是温室里的花朵,受不得一点风吹日晒,需要人伺候着呵护着,可事实上,陈泊秋似乎从来没有依赖过谁。   就像现在,他伤重至此,被他拥在怀里,却依然紧绷着自己的身体,并没有打算依赖这个与他只有咫尺距离的怀抱。刚刚他松开他要去外面找石头之前,也担心过他会坐不稳倒下去,可事实上他几乎一动也没动。   他好像认准了陆宗停不会扶他,始终都竭力支撑着自己,脊背笔直僵硬得像一块钢板。   他对他而言,是不是和那些坏孩子是一样的人,甚至更差劲了。   陆宗停咬牙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嘶哑的话:“陈泊秋,你是不是在心里恨死我了?”   陈泊秋听力模糊,不太确定陆宗停说了什么,却辨别出了陆宗停的语气变化。小孩从小就不善掩盖自己的脾气和心情,生气就是生气,开心就是开心,可能上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忽然哪里不高兴了,就会不理他或者冲他大喊大叫,但是脾气去得也快。林止聿总说他是问题儿童,但他觉得,小孩其实很好哄的。   林止聿离开后,小孩也长大了,在他面前,他再也没见过他开心的样子,只有冷漠讽刺的神情,还有突如其来的怒火。陈泊秋虽然不能每次都判断出原因,但是可以察觉到陆宗停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他生气了,是因为不想要他的糖吧。其实也没有关系,在基地外,许慎来跟他说话的时候,他踌躇许久,最后交给了许慎一小盒糖果,是陆宗停最喜欢的薄荷牛奶味,他不开心或者生病的时候吃一颗就会好很多。因为原材料限制原因,已经停产很久很久了,但那个小盒子就是十字灯塔特制的保鲜器皿,糖果都被保存得好好的,许慎还吃了一颗,赞不绝口。   如果陆宗停想吃了,会再有的。   他手上也不干净,糖果可能已经脏了,他更不会要了。   “抱歉......”陈泊秋嘶哑地低喃着,合起手掌,将那颗糖果轻轻地拢了起来。   “抱歉是什么意思,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陆宗停眼眶发红,音量陡然提高,“你如果恨我,为什么不任由我死在这里,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你是爱我吗,陈泊秋?”   陆宗停咄咄逼问,陈泊秋终于听清了些,却只觉得茫然而疲惫。   爱恨之于陈泊秋,从来都不是什么清晰明了的概念,他只是从陆宗停对待他的方式来判断什么叫恨。   恨就是,不愿意看见他,也排斥跟他说话,最重要的是——希望他死。   所以陈泊秋可以回答陆宗停,我不恨你。   那什么是爱呢?   如果恨的对立面就是爱,他想多看看他,跟他多说两句话,希望他好好活着,这样的话,就是爱他吗?   他能回答他,我爱你吗?   陈泊秋霜白的嘴唇微微开启,翻腾在喉间的腥甜却比那些艰涩的话语更快涌出,他堪堪咽下,心肺间锥心刺骨地疼。   陆宗停急促喘息着,剧烈跳动的心脏仿佛要冲破胸膛,他圈着怀里的人,时而恨不得拥紧他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时而又想把他推得远远的两人干脆井水不犯河水算了,但他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终究只是用力掐了掐陈泊秋的肩膀,声音忽然暗哑不堪:“反正我是恨死你了。”   陈泊秋脸色苍白,呼吸停滞了片刻,才从口中含糊地吐出来几个字:“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陆宗停咬牙低咒着,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沉声道,“先出去再说。”   外面风越来越大,就算把清泠木的炭灰抹上,很快也会被狂风掀了,并不能像之前那样实现驱散蛾群的作用。但最重要的还是陈泊秋腿伤严重行动困难,而且蛾群数量庞大,地上又全是绊手绊脚的虫尸,如果他要抱着或者背着陈泊秋突出重围,那根本腾不出手脚来对付蛾群,它们很快会像秃鹫扑食尸体一样把他们两个吃干抹净。   陆宗停看着山洞外天上活的地下死的密密麻麻的蛾子,又估量了一下从他们这里到陈泊秋所说的密林的距离,拧着眉毛想了又想,觉得大概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放冰。北地猎犬的强化能力冰雾L3级,可以事先在任何实物上布下,他人一触即冻。那么他就得自己先出去跑一趟布冰,用冰造一条安全通道出来。再回来带走陈泊秋。   “你在这里等我。”陆宗停仔细观察了一阵地形和位置,大概就清楚在哪些地方布冰可以有余力对付蛾群,又能让冰雾在冻住扑杀过来的蛾群之后大致凝结成通道的形状,他叮嘱陈泊秋,随即割开手心,转身直接冲出山洞。   陆宗停虽然刚刚差点窒息而死,但恢复能力极强,此时身体几乎已经没有异状,反应迅速行动敏捷,他先冻住自己要落脚的地方防止被重重叠叠黏黏糊糊的尸群绊倒,随即在定好的点接着布下冰雾,在飞蛾扑杀过来之前闪电般地移换身位,挤在一起的蛾群扑了空,被冰雾冻成了飞蛾串串。   然而他还是渐渐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冰雾耗血量实在太大,大量失血让他体力也开始急速流失,眼前金星直冒,好像有人掐着他脖子给他灌了一大桶开水,烧心辣肺,从喉咙口到小腹都是剧烈沸腾的状态,四肢却开始发僵发冷。   与此同时,他的心脏忽然陡然下沉,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这一路过来似乎太过顺利了,蛾群之前的进攻明明没什么节奏,就是混乱不堪杂乱无章的人海战术,为什么现在好像每一步都是跟着他的落脚点走,精准踩坑然后被冻起来,而且每次扑过来的飞蛾数量,还有它们之间紧密的距离,似乎都刚好足够让陆宗停把它们凝结成屏障,而不只是单纯地冻住一两只飞蛾,它们就像是有意识地要配合他一样。   意识到不对劲之后,他不再往前打通道,片刻也不敢停歇,剧烈呛咳了一阵,就马不停蹄地撤回去找陈泊秋,但在距离那个小山洞还有一小段路的时候,他就看到里面多了一个人。那个人一开始只是站着,后来却像是被什么事情激怒刺激了一般,猛地俯下身去掐住了陈泊秋的脖子,嘶哑地低喝道:“我妹妹到底在哪里?!”   陆宗停悚然一惊,浑身血液都在倒流。这是秀秀的哥哥,那只骨木蜥?   陈泊秋是背对着陆宗停的,被骨木蜥钳制着的脖颈苍白纤细,在粗暴的拉扯下一副随时都可能断裂的样子,脊背短促而凌乱地起伏着,明显是透不过气来了,可他从脆弱的喉间发出来的声音,似乎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死寂,只是吐字艰涩模糊:“我……不知道。”   陆宗停喉间满是血腥气,他吞咽几番,咬紧牙关想要往前,却发现自己几乎没有力气了,双腿发软。他看不到自己脸色有多难看,跟死人已经没什么区别,只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自己太蠢。   腿跟灌了铅一样沉重无力,胳膊还有点劲儿,陆宗停干脆悄声跪伏在地,慢慢往前爬。   “你不知道?”骨木蜥语调诡异地重复着陈泊秋的话,“你不会不知道的,他们都告诉我了。”   “他们”指的应该是那些飞蛾,因为接下来骨木蜥把陈泊秋之前跟陆宗停交待的事情几乎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个遍,除了那群刚刚盘踞不去的飞蛾,大概就没有别的东西能听到并转告他这些了。   这么说,那些飞蛾都是他的部下?这么庞大的数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陆宗停一边往前爬,一边在头昏眼花中艰难地梳理着情况。   这样僵持的局面得尽快结束才行,他现在失血太多浑身发冷,还整个身体贴在自己冻出来的冰面上,可以说是雪上加霜,没办法坚持太久了。   “你通风报信,让你们的人把我的地道炸了,把我妹妹藏起来了,连抽她的血用去做什么事情你都安排好了,现在你告诉我,你不知道?”骨木蜥掐着陈泊秋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陈泊秋灰白的脸上泛着窒息的青紫,可他竟好像还能呼吸,只是骨木蜥掐得用力,他口中一阵又一阵地呕出血来,他眼睛愈发涣散,身体也渐渐支撑不住,几乎是被骨木蜥拎着脖颈才维持着跪地的姿势。   骨木蜥一惊,将自己的手指松了松,显然他也并不想弄死这个人,但他有些惊疑不定,他明明被他掐着脖子这么久都一直能够勉勉强强维持呼吸甚至开口说话,为什么忽然间又像要死了一样。   他一时分辨不出他是块硬骨头还是片脆玻璃,便当他是在使诈。   “别装死!”骨木蜥红着眼睛喝道,“回答我!”   “……不知道。”陈泊秋疲倦地闭上眼睛,勉强直立身形。他神智有些昏茫,说不知道的时候,语气里却有几分斩钉截铁的意味。   骨木蜥浑身抽搐了一下,似是怒极想要掐死他,却又竭力遏住:“你算准了我不敢杀你,是吧?那就等你男人回来,让他说。”   陆宗停此时正停止了艰难的爬行,屏着呼吸从自己的武装带里摸出毒镖,听到骨木蜥咬牙切齿地说“你男人”,手下一哆嗦,竟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的好像是自己。   陈泊秋却没有反应过来,他不带任何感情地问:“等谁?”   骨木蜥似笑非笑地道:“弄撇清关系这一套就没意思了,你不怕陆上校伤心啊?我以前也是你们十方海角变种军的一员,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泊秋听到骨木蜥的话,微微阖着的眼睛缓慢地睁开,难以聚焦的视线飘渺着落在骨木蜥的脸上,眼底竟似乎有一丝淡淡的悲悯。   骨木蜥俯视着他的眼睛,语调阴森起来:“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陈泊秋不太明白他所说的眼神问题出在哪里,他只是觉得无奈,甚至觉得骨木蜥有些可怜。   “他回家了,不会来了。”陈泊秋轻声说着,这句话听起来像一个结局不太好的童话故事的结尾,但讲故事的人语气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只是在心里想,陆宗停这次回家,自己没有送他。小时候他都是牵着他热乎乎的手带他回家,长大了他不愿意见自己,每次他收兵回海角,他常常会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着他在民众拥戴中得体地微笑着点头致意,然后步伐稳健地朝着家的方向走。他知道他其实很累,所以在家里把床铺好了点上助眠的静夜草熏香,还给他热着一碗面,不知道他会不会吃。   希望他这次也一路平安,回去了好好休息一下,什么也不要管。   陆宗停听到陈泊秋的话又是一愣。他觉得,得亏是他此时此刻身体里没多少血做底子,要不然陈泊秋这一句能把他血压气出新高,直接撅过去。有那么一瞬间他头脑发热得想冲过去取代骨木蜥揪住陈泊秋的衣领质问他到底是聋了还是傻了还是根本就是故意为之,为什么三番五次跟他说在原地等他回来,都跟白说了一样。   但他现在失血过多,没力气发火,反而很快冷静下来,思考着这会不会是陈泊秋的什么心理战,便只是把毒镖在手里握紧,按兵不动。   陈泊秋跟他之间距离太近,又被他牢牢挟持着,陆宗停自己又是个半死不活的状态,也的确不敢贸然动手。   骨木蜥并不信陈泊秋的话:“别装模作样了,他为了救你出去,命都不顾了,只不过上了我的当,让你落到我手里。”   陆宗停此时所在的位置,刚好可以大致看清骨木蜥的样子,他面色极其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单薄锐利得像刻刀。身体出奇地瘦弱,几乎到了皮包骨头的程度,浑身是伤,血淋淋的,眼窝深深陷着,像年迈枯槁的老人。   他这个样子,看起来是在沈栋那边吃了不小的苦头,并不能跟陆宗停武力抗衡,所以才把他支开,挟持陈泊秋。他很聪明,也对陆宗停的能力足够了解,所以推测出了他的想法,并引君入瓮。   “你找错人了,”陈泊秋越来越虚弱疲累,语气也越来越寡淡,只是平静地用剩余的力气勉强陈述着仿佛与他无关的事实,“我的命,什么也换不到。”   骨木蜥眼底的赤红愈发明显,他骤然发狠,报复性地用力掐紧陈泊秋的脖颈又松开,看着陈泊秋猛地颤栗一下然后剧烈呛咳着,鲜血从口中汹涌呛出,然后飞溅成零星的血沫,淋漓落下,他的手捂在小腹上,始终淡然得近乎死寂的灰白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痛苦。   陆宗停目呲欲裂呼吸急促,拳头紧握,没有愈合的掌心被毒镖剜得再次淌出鲜血。   “我再说一遍,别装模作样,”骨木蜥额角青筋跳动,“要真如你所说,我杀你或者留你,结局都是一样的,别以为我不敢动手。”   “你……等不到、他的。”陈泊秋断断续续地说着,喉间有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软骨被捏碎,又像是有血液在翻涌,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他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这句话,既是说给骨木蜥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从很久以前开始,陈泊秋的世界里就没有“等陆宗停回来”的概念了,因为他知道,他等不到他。陆宗停或走或留,都与陈泊秋无关。离开的时候他不会回头看他,回家的时候也不会寻找他。他是他世界里目不能视的尘埃,和已经融化消逝的冰雪。   虽然他还是下意识地停留在陆宗停能找到他的地方,与其说是担心他会有什么需要,倒不如说是出于他自己的私心,想多看看他,哪怕说不上话。   但他始终明白,他再也等不到陆宗停朝他走来的那天了。他可以为千万个理由奔赴远方,为千万个人赴汤蹈火,但跟他不会有再有任何关系。   他攥紧了手心那颗陆宗停没有收下的糖,牢牢贴着温热的轻轻蠕动着的小腹,抬眼在模糊不堪的视线里找到骨木蜥狰狞干瘪的脸,道:“你……等吧。”   骨木蜥看到他的眼睛,心脏猛地一颤,手跟着骤然一松。   那个眼神,像是彻底被流放在世界边缘的游魂一般,孤独辽远而又枯槁绝望。   像死在他眼前的许许多多个畸形种。   陈泊秋失去支撑,像碎裂的冰雕一样坍塌倒地。   骨木蜥怔在原地,身后却忽然动静大起,他反应已是极快地闪身躲避,却依旧被什么锐器刺入肩膀,随即一道黑影闯入洞中,将地上的陈泊秋抱起来,跟自己拉开了距离。 第21章 支援   骨木蜥迈步上前想追,然后又忽然意识到什么想往后撤,但双腿已经被寒白的雾气笼罩,雾气随即凝结成冰,将他冻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因为刺入肩膀的毒镖眉头紧蹙,脸色更加惨白,心中却并无慌乱,因为他知道陆宗停也差不多到极限了,不然一定会把他整个人都冻起来,而不是只冻住他的两只脚。   果不其然,陆宗停抱着陈泊秋,没走出多远就跪坐在地,再难前行。   陆宗停牢牢托着怀里的人,触手是大片大片的冰冷濡湿,陈泊秋身上流出来的血都要冷透了,面色灰白得像落了雪的墓碑,睫毛很长,在脸上覆下薄薄的阴影,但却静谧极了,看不到一丝的颤动,安安静静地掩着那双黯淡的灰蓝色眼睛。   他脖颈苍白细弱,遍布着清晰可怖的青紫红肿的勒痕,没了任何支撑力,像折断的羽翼一般无力地垂落着。他不能暴露身份,所以一直都穿着高领的毛衣遮掩颈间的脖环。这件毛衣是浅灰色的,在刚才骨木蜥的钳制拉扯中,脖环不可避免地割裂脖颈处脆弱的血肉,鲜红色的液体将那里的衣料都浸成了深褐色。   陆宗停急促地呼吸着,用破碎不堪的嗓音喊了好几遍他的名字,他没有一点反应,胸口起伏微弱,鼻息寒凉。   骨木蜥看着他无用地喊着一个醒不过来的人,脸上露出了悲凉又讽刺的笑:“陆上校,我劝你还是放开他,你就不怕他已经是和我一样的人?”   陆宗停听到他的话,也听懂了,却是将毫无意识的陈泊秋往怀里揽得更紧。   他抬头看着骨木蜥,眼底布满扭曲的血丝,青白的脸上筋骨的痕迹狰狞地凸显出来,像是在压抑什么,又像是在积蓄着要爆发什么。   骨木蜥并不觉得他能耐自己何,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问他:“疼吗?疼就说明你还需要再适应啊。”   陆宗停胸膛剧烈起伏着,喉间时不时发出嘶鸣声,如同一只在垂死边缘想要拼死一搏的野兽,他死死盯着骨木蜥,杀气极重地攥起手中的毒镖。   就在这时,陈泊秋单薄衣料下微隆着的小腹在陆宗停身体的挤压下抽搐了起来,似是痛极,他在昏迷中身体也跟着痉挛,唇间逸出了若有似无的低吟,手腕处的多维仪发出了刺耳的报警声,唤回了陆宗停的几分神智。   他眼前一片又一片地蔓延着昏花重影,不知道自己弄痛了陈泊秋哪里,但听到他还能因为疼发出一点声音,他的情绪就渐渐稳定下来。   “弄疼你了?”陆宗停声音嘶哑不堪,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昏迷中的陈泊秋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回应了。   陆宗停摸了摸陈泊秋冰凉的脸颊,唇瓣轻微开阖着,像是苦笑又像是叹息:“你真的......很讨厌,怪我不来找你,我来了......你又睡这么死,哪里疼也不说。”   陈泊秋已经没了反应,只有多维仪坚持不懈地滴滴作响。   “......真的很讨厌。”陆宗停已经无力分神去研究闹腾不止的多维仪,只在陈泊秋耳边哑声重复着。   多维仪又叫了一会儿,渐渐安静了。   骨木蜥看着他自言自语的样子,笑了起来:“陆上校,很难过吧。我这么多年可就是这么过来的,或许我们即将要成为一类人了。”   陆宗停抬眼朝他看过去,却没有回答他,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有被激怒的征兆。   骨木蜥抬起手,慢慢将毒镖从自己肩膀里拔出。他知道毒素已经渗透,本该把整个肩膀胳膊都断掉,再造一条新的出来,但他的能力已经快耗尽了,能力耗尽了,他的生命也就要走到尽头了。   现在还不行,他还没能把妹妹救出来。   嘴角不知道为何涌出鲜血,骨木蜥抬手擦了擦,对陆宗停露出一个血淋淋的笑:“要加入我们吗,陆上校,以你的身份和地位,不会被亏待的。”   陆宗停平复着凌乱的呼吸,缓缓开口:“不会被谁亏待?”   骨木蜥没上他的当,把毒镖扔到地上:“如果你愿意加入,我首先盛情款待。”   陆宗停冷笑:“你妹妹没被感染,你也非要带她去加入你们?我的意见你都要询问,那你问过她愿不愿意吗?”   这话似乎刺激到了骨木蜥,他枯瘦的面容狰狞扭曲起来,但努力控制着,挤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妹妹不跟着我,难道跟着你们,被你们拿去做实验,做改造,然后像我父亲一样,变成垃圾被遗弃或者当成病毒被烧杀吗?!”   陆宗停蹙了蹙眉,并未对此做出什么辩解。因为他心里很清楚,秀秀一旦和感染风险挂钩,那么无论是军队还是灯塔都没有立场去保护她,天涯塔会一言堂决定她的生死。   骨木蜥见他哑口无言,继续道:“陆上校,第一波变种计划造出了多少像我们这样的垃圾和病毒啊,你也是变种,你应该清楚,自己不过是运气好才没有沦落到跟我们一样,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下场!”   陆宗停低喝道:“闭嘴。”   “让我闭嘴就能改变事实吗?”骨木蜥的语气恶毒起来,“我不说别人,就说林少将。”   陆宗停浑身一颤。   “他可是变种计划的第一个牺牲品,”骨木蜥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强调‘牺牲品’,“生前战功赫赫,倍受景仰,那又如何?连骨灰都没剩下。你一定没有亲眼看着他死去,因为你只要看了一眼,你就不会在之后每一次杀死畸形种的时候都毫不犹豫也毫无悔意!”   “现在,你怀里的人,说不定也是畸形种了,”骨木蜥愈发歇斯底里,“你好好看着他,看着他是怎么死的,你还能绝对忠诚地守护十方海角,义无反顾地为三舰军效力,像刽子手一样机械地缴杀自己曾经的同伴和亲人吗?!”   “我让你闭嘴!”   陆宗停忍无可忍地将手里捏着的毒镖再朝骨木蜥抛去,骨木蜥再次被毒镖穿透血肉,跌坐在地,大张着嘴唇喘息着。   昏迷不醒的陈泊秋因为陆宗停忽然的剧烈动作,险些从他怀里跌落下来,陆宗停把他抱紧,没注意到他一直微微蠕动着的小腹,咬牙切齿地死盯着骨木蜥:“你再咒他一个字试试。”   骨木蜥说不出话,只是惨白着脸不知所谓地怪笑着。   “分不清‘牺牲品’和‘牺牲’,你不配提林少将,”陆宗停啐了一口堵在喉间的血,抬手抹了抹嘴角,冷冷地说,“当年生死状白纸黑字写着,不计一切后果守护十方海角。字是你们自己签的,血印是你们自己按的,过河拆桥如何,卸磨杀驴又如何?你们是签过生死状的军人,这是你们必须要直面的后果,签字画押的时候就要想到的后果!”   骨木蜥脸上依旧是那样的笑容,甚至发出了嘶哑干涸的笑声。   “少用感染来给人分门别类了,我们如果感染,会选择跟你一起死在这里,”陆宗停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异常平静,“我有炸药,他有硫酸火,我们可以试试。”   骨木蜥的笑僵住了。陆宗停知道他极为牵挂秀秀,绝对不甘死在这里。   陆宗停其实已经极度疲惫,他仅剩的力气都用来护住陈泊秋,吐字已经逐渐迟缓虚无,但他还是咬紧牙关保持清醒:“你质疑我们会伤害你妹妹,我反驳不了。她是一个无辜的孩子,的确应该被珍视保护,而不是遭受无端的折磨,只是如今这样的情境,万不得已的时候太多了。但还是请你把她和你们那帮人之间的界线划清楚,她可以委屈,可以不甘,甚至可以因为你和你们父亲的事情记恨我们,但是你不可以,因为你他吗的是个军人,签过生死状的军人!”   骨木蜥低垂着眼睫,忽然又笑了起来,悲凉而嘶哑:“凭什么是我们?我们守护过的人,要杀了我们?”   “我们连思考怎么办的时间都不够,谁来给你解答为什么?”陆宗停嗤笑,“如果天灾和异种是能讲道理的敌人,谁不想讲道理?你现在都已经加入了新的组织,又何必拿这些来讨伐我们?”   骨木蜥讥讽地笑道:“讨伐,你也配这么讲?只准你们练兵造炮把我们当过街老鼠一样打?”   陆宗停微微眯着眼睛:“准不准的也拦不住你们啊,这满天的大蛾子不就是你们连兵造炮的杰作吗?”   骨木蜥狞笑起来:“前菜而已,就差点要了陆上校的命呢。”   然而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进了陆宗停的套,他抬起头,对上了陆宗停冷厉阴鸷的眼睛:“十方海角上下八百辈子的变种军名录里,蛾类的数量两三分钟就能点清,被感染成畸形种的更是屈指可数,你们是疯到了什么地步,主动感染普通人类去扩大你们的队伍?!”   骨木蜥眼角抽搐着,周围枯槁干燥的皮肤被拉扯出歪七八扭的弧度,他急促地喘息起来,终于对陆宗停起了杀心,脸上青筋暴起:“他们不过是你们的弃子,我们只是收容罢了,难道不比你们十方海角只营救孩子的宗旨高尚?”   陆宗停布下的冰一直在缓慢融化,此时已经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裂隙,断落的碎冰一块又一块地砸落下来,被困在里面的飞蛾蠢蠢欲动。   “少自命清高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最该死的就是你们!”骨木蜥嘶声吼着,枯瘦的身体开始膨大,干瘪的皮肤上开始暴出大片的肉瘤和疙瘩,腥臭味随之涌出,他逐渐变成了庞大的异形骨木蜥兽体,像是在宣泄痛苦,他仰着肥厚的头颈长啸着,因为体型巨大,吼出来的音波迅速将已经脆弱不堪的冰层震裂,大块大块的碎冰像地震时崩裂的山石般坠落,被困在里面的飞蛾倾巢而出。   陆宗停虽然没了反抗的能力,脸上却没有露出什么慌乱的神色,仿佛早有准备,只是倾身将陈泊秋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撑出一小片安全的领域,沉重的冰块砸下来,他身形晃了晃又咬破了舌尖撑起来,在模糊的视线里努力看清陈泊秋依旧安静死寂的苍白面容。   刚刚跟骨木蜥争执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跟骨木蜥讲的那些道理,他自己明白了没有,接受了没有?   是没有的吧。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他这么多年,在讨伐陈泊秋什么,又在记恨他什么呢?难道陈泊秋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是完人,是神仙,在知道林止聿被感染时,他会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怎么办,甚至想好为什么吗?   可如果他真的有什么万不得已的苦衷,为什么不能告诉他,难道他真的就一点都不值得他信任吗?   “哑巴不会说话,好歹人家愿意比划,愿意写,”陆宗停昏昏沉沉地嘟囔,“你到底......怎么想的......”   陈泊秋没有回应,只是在微弱而艰难地呼吸着,但他微微隆着的小腹上悄悄股起了一个小包,小包一会儿股起来一会儿缩下去,一会儿东窜窜一会儿西窜窜,好像很努力地想靠近陆宗停,但它实在太小了,小小的动静和幅度,在周围天崩地裂的一样的环境里,一点儿影响都没有。   -   陆宗停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肉乎乎的小孩儿,穿着奶黄色的睡衣,裤子有些短,露出两截短短的萝卜腿,脑袋上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尾巴在身后摇啊摇。陆宗停看了小孩儿半天,都看不出来他是小狼还是小狗。   小孩儿听到了身后的动静,转过脸来,周围的白光太过耀眼,他看不清它的脸,但能感觉到它很高兴,呜啊呜啊地说着大人听不懂的婴言婴语,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伸出嫩藕儿似的胳膊朝他要抱抱。   陆宗停愣了一下,想抱它,却发现自己动弹不了。   小孩儿也不哭,一直很高兴,踮着年糕块一样的小脚丫,坚持不懈地要他抱。   可陆宗停始终无法动弹,甚至无法开口说话。   毫无征兆地,小孩儿脚下的地面忽然裂开,随即急速地塌陷下去——底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陆宗停从梦中惊醒,随即一口热乎乎的鲜血就从喉咙口中呛出,溅得到处都是。   他顾不上擦,咬着牙就想坐起来,却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好像都被人用铁锤敲过一遍,要断不断要碎不碎,能勉强动动但疼得他直发抖。   有人扶住他连声安抚:“老陆,别乱动,别着急。”   这是许慎的声音,陆宗停立刻死死拽住他:“许、慎。”   “哎,在呢,”许慎叹了口气,“你怎么样?”   陆宗停又咳起来,说不上话,只能直勾勾地看着许慎。   许慎压低了声音道:“骨木蜥跑了,你老婆没事儿,在别地儿休息。”   “怎么样了?”一道清脆利落的女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浓郁的硫酸火味道。温艽艽走过来看了一眼陆宗停,示意许慎先让开,随即检查了一下陆宗停的情况,道,“没什么大问题,这几天安心坐指挥台别出去打架,血都是淤血,想吐就吐。”   她扭头剜了许慎一眼,许慎一个咯噔,她斥道:“倒杯水,不会吗?”   “倒了倒了,这不是来不及给嘛。”许慎笑了笑,把备好的温水端给陆宗停。   陆宗停嗓子眼疼得不行,慢吞吞地抿了小半杯下去就推开了。   温艽艽似笑非笑地道:“真不愧是你啊陆上校,能想到用冰块来呼救,不然此时此刻我们可能都在给你开追悼会了。”   陆宗停在布冰发现情况不对准备撤回的时候,就看到了不远处延伸到密林里的河道,按陈泊秋所说,顺着河道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基地,他便击碎了一大片冰墙让大量的冰块落到河里,恰好狂风大作水流湍急,气温又很低,他就赌了一把这些冰块能顺着金水河一直流到基地去。   但陆宗停听得出来温艽艽不是在夸自己,就哑声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温艽艽冷着脸道:“支援。”   “你不是在八百里开外的岛屿执行任务?谁下的调遣令?”陆宗停面色阴沉。   温艽艽没应声,只是在自己的多维仪上迅速敲击几下,电屏在空中悬起,影像很快清晰起来——雷明坐在一张椅子上,似乎极为疲惫地活动着自己的脖颈,发出喀吱喀吱的响声,意识到接了视频通讯,便露出一个和善得体的笑容:“陆上校,醒了?”   陆宗停忍耐着把他从电屏里揪出来一枪爆头的冲动,冷冷地道:“雷总司什么时候授予你调兵权?”   雷明摊了摊手:“我父亲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陆宗停勃然大怒:“那你他吗的乱下什么调遣令?没当过军人,能不能有点常识?每支队伍执行什么任务,针对什么对象,配备什么资源,在什么时间内撤离,都是统一规划安排的,你连你爹都瞒着这么胡七八搞,考虑过后果没有?”   “别生气啊,陆上校,温舰长是我的老同学,我对她很有信心,你也得对她有信心啊,你看现在结果很好,不是吗?”雷明露出一副诚恳的表情,“你也知道,我没在军队待过,手里更是没有军权,但我是真心想帮你,除了她,我也叫不动别人了呀。”   该说不说,温艽艽和她手下直属的第七分队,的确是对付这种密密麻麻的飞行类怪物的一把好手。虽然白舰军的主要任务是救治伤员以及清理战场,但他们手里有一个杀伤力极强的东西——硫酸火枪。硫酸火挫骨扬灰毁尸灭迹的恐怖强度人尽皆知,但在大部分人眼里,它只能对死物使用。之所以不用它来对付活物,一是因为硫酸火属于稀缺资源,制作极难成本极高,二是因为硫酸火喷溅速度慢,又很容易分散偏离,只要是个活着的东西,都很容易避开硫酸火。整个十方海角能用硫酸火枪迅速准确击杀活物的,只有白舰军第七分队,也只有这支队伍队被允许把硫酸火枪当做武器使用。在面对数量庞大的飞行种群,只要能够准确命中,再配合硫酸火容易分散的特性,很快就一烧烧一片,迅速解决完毕。   温艽艽双手环胸,毫不客气地对雷明道:“我跟你可没交情。纯粹是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听说燃灰大陆行动队被飞蛾群突袭陷入困境,恰好是我的强项,就顺便搭把手。”   “你怎么知道我们被飞蛾群突袭?”   陆宗停这话是问雷明的,说完抬眼看了看许慎,许慎会意,正色道:“副总司,恕我冒昧哈,我们都知道十字灯塔才是您的地盘,总司大人从不允许您过问军情。况且因为大量的蛾群包围,基地的信号甚至断断续续地瘫痪了一段时间,海角根本没那么快收到情报……您是怎么知道飞蛾突袭的呢?”   雷明听许慎说话,笑意从容地看着他,等他说完了,视线却转到了陆宗停身上:“陆上校,我知道你谨慎多疑,但有时候,有些事情背后呢,是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阴谋诡计的,可能就是有那么一个人,他倾其所能想要帮你而已。”   陆宗停面色未改半分,瞳孔却轻颤几下,脊背升腾起一阵阵寒意。   饶是许慎素来淡定乐观,练就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本事和心态,听到雷明说的这些话,眉毛也紧蹙起来。   雷明神色依旧轻松,并没有多余生出什么得意的喜色,道:“陆上校,我不知道你和陈博士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始终不给他好脸色,也不信任他。可他真的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帮你,但是呢,你也知道他身份特殊,在海角想做什么事情都是举步维艰,我也分身乏术,就偶尔能帮他一把,他也是没有办法,虽然知道我是个管十字灯塔的咸鱼上司,可能不太有用,但还是找到了我,恳请我帮忙。”   许慎轻轻吸了口气,半天都不敢吐出来。雷明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他知道的事情有限,所以很难判断,但倘若是真的,陈泊秋真的是在陆宗停的雷区扔炸弹了。   本来两个人关系就烂得要命,这事儿一出,陈泊秋放在他这里的糖果估计就没办法交出去了。   果不其然,陆宗停脸色异常难看,并且已经不只是伤重未愈的难看,他的胸口起伏异常慢也异常剧烈,血气翻腾不止,他反复吞咽几下,忍着没咳起来,问:“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雷明十分认真地想了想:“大概是六个小时之前,那时候信号确实很糟糕,听得断断续续地。”   陆宗停闭了闭眼睛,觉得口干舌燥,呼吸也有些困难。六个小时之前,那刚好就是他窒息昏迷的那段时间,陈泊秋跑到了有信号的密林,既联系了沈栋,又联系了雷明。   “陆上校,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到一句古话,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眼前人……”   “闭嘴!”陆宗停厉声打断。   温艽艽“切”了一声:“真没文化。”   “别这样上校,我在很诚恳地和你沟通,你如果知道陈博士为了你做了多少事情,会很感动的,”雷明拿出一沓纸质文件,大大方方地翻动着,上面是各种物资药品的领用审批,都是私用审批,每张都签了陈泊秋的名字,“你也知道,我父亲一直不太支持你们在燃灰大陆的行动,你们的资源一直很紧张,他想给你们弄点东西送到前线,但是走公用流程谁都要卡他,非要他走价格高昂风险极高的私用流程,要不是我帮忙兜着,他可早就被人检举关押了——哦对了,找我的老同学来帮忙,也是他提议的,毕竟跟战场有关的事情,我的确是一窍不通……”   陆宗停一个字也不想再听,他扭头嘶哑地问许慎:“陈泊秋在哪?”   许慎还没来得及回答,雷明就道:“啊,他和我在一起呢,陆上校。”   雷明此言一出,许慎一惊,就差直接把“完蛋”两个字写在脸上,而温艽艽虽然还不太明白情况,却也蹙起了眉头。 第22章 零落   陈泊秋在回基地不久之后就醒了,除了反应有点迟钝,说话声音有些轻之外,并没有别的地方不妥。因为身上带着伤口跟畸形种有近距离接触,他给自己和陆宗停做了感染排查确定无虞之后,就拒绝了许慎的帮忙,说他自己可以解决身上的伤,然后就要走出营帐。   许慎拦住他,告诉他不用这么躲着陆宗停,温艽艽他们赶到现场的时候,陆宗停一直护着他的。   “他不想你受伤。你们之间的关系没你想的那么糟糕,是不是?”许慎试探着引导道。   陈泊秋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只是轻轻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就跛着条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营帐。给他配好的药物、饭菜和保暖的衣服,他一样都不拿,好像并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他的,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   刚开始他还在陆宗停的营帐外待着,后来听许慎说陆宗停没什么大碍了,他就到基地外面去了。许慎觉得他看起来是没什么问题,加上基地刚刚经历了一场混战,有更多事情需要操心,就由着他去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到雷明那儿去。   从电屏画面里看,周围的环境像是雷明的办公室,就这么点儿时间,人都回到海角了吗?   画面转换了几次视角,最终落在了陈泊秋身上。他坐在一张矮桌前,身上还是那套狼藉不堪的作战服,脸上的血污没有清理干净,但看得出脸色很苍白,嘴唇也是黯淡灰白的样子。   陆宗停拧着眉毛死死盯着电屏,眼神锐利又冰冷,像是要把屏幕剜出两个洞来。   “陈泊秋。”陆宗停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   陈泊秋原本一直在发呆,听到陆宗停喊他,他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抬起头,双手撑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好像想站起来,但却又没有。   他张了张嘴,没有血色的唇瓣蠕动着,像是“上校”的口型。   “为什么擅自离开基地,”陆宗停也看出了陈泊秋应该身处海角,“是你自己要回去的吗?”   陈泊秋反应很慢,他怔怔地看着陆宗停,不知道是不理解他的话,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陆宗停的耐心被一点一滴地消磨着,最终忍无可忍的地低喝道:“说!”   这一声把许慎和温艽艽都吓了一跳,更别提直接被他吼的陈泊秋,他明显颤了颤,微微弯下腰,脸上好像有一霎那浮现出了些许痛苦的神色,但消失得太快了,让所有人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陈泊秋苍白的嘴唇轻轻颤栗着,开阖几次,最终答非所问地道:“我会……回去。”   陆宗停下颌一紧,神情愈发冰冷。   “这次、你受伤,我……难辞其咎,我会……承担后果,我……”   陈泊秋越说越慢,也愈发吃力,他灰蒙蒙的眼睛一直透过电屏,落在陆宗停身上,一刻也没偏移半分。他虽然看不清陆宗停的表情,但是能看到他那双橄榄绿的眼睛,里面的光芒越来越寒冷疏离。   “那我可以理解为,你现在是畏罪潜逃了?”陆宗停紧绷的脸上仿佛出现了一道裂缝,他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都是你跟雷明计划好的,是吗?从引我离开基地开始?”   “你想干什么呢,陈泊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陆宗停一句接着一句逼问,语气却平淡得有些诡异。   陈泊秋看到他眼睛里的光,已经冰冷又锋利,像刀刃一样剜过来,很疼。   但他还是一直一直看着他。   “我、我不想害你……”陈泊秋言语苍白无力,听在谁耳朵里都是心虚的挣扎和走投无路的狡辩,“我想帮你……想帮你的……”   “你想帮我,选择跟雷明合作?”陆宗停说完这句话,像是听到什么令人发笑的离谱事情,哑声笑了出来,“陈泊秋,你不如直接说,雷明就是你找好的后路,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之后的归处着想吧?毕竟他一直帮衬你,做你强有力的后盾,不是吗?凭你糟糕的名声和稀烂的人缘,能在十字灯塔做到现在,少不了他的一份力量吧?多感人,力排众议帮助一个千夫所指的逃兵和懦夫,我都想给副总司颁奖了。”   “……我想帮你。”陈泊秋并不回复陆宗停的问题,只是机械而固执地重复着无用的话。   “无所谓,我尊重你,祝你们合作愉快,”陆宗停冷冷地看着电屏,慢吞吞地补上一句,“人别死我家门口,不胜感激。”   许慎惊道:“老陆!你说的什么话?!”   陆宗停冷笑一声,别过脸不做回应。   陈泊秋怔怔地坐在那里,像被一记无端的闷棍砸得无法动弹只能轻微抽搐的流浪狗,又像是电池耗尽只剩下微弱光芒和细小杂音的废旧玩具。   他不再重复那些没有意义的话,嘴唇却依旧微张着,哆嗦不止,好像有什么异样的颜色正在从他干裂的唇缝里晕染出来。雷明适时地递了杯水过去,他接过来,手指发抖,手腕似乎也没有力气,机械而吃力地低头抿了一小口,杯子就从他手里滑落下去,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刺耳的声响让他颤栗一下,恍惚回神,口中几乎是下意识地吐出那三个他烂熟于心甚至刻进骨血里的字眼:“我知道……”   他指骨分明的手重新搭回椅子的扶手上,慢慢施力抠紧坚硬冰冷的铁块,他从始至终都看着陆宗停,但是此时已经连他的眼睛都看不到了——他不再看他了。   “上……校,”他轻声唤他,视线也一直没有移开,还在看着陆宗停模糊不堪的侧脸,“谢谢你……来、救我。”   “别,”陆宗停忍无可忍地打断陈泊秋,对他来说这声感谢就是在炫耀他和雷明挖的坑成功让他跳进去,令人觉得讽刺又难堪,“我最后悔的就是去救你,少拿这件事情来恶心我。”   他越像越觉得自己像只被人捉弄的蠢狗,陈泊秋素来浅眠,警惕性也高,很少会昏迷到那种程度,他还以为是他伤得太重,原来都是演戏。   “我……知道,我知道……”陈泊秋喃喃地说着,可能因为嗓子太哑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声音里好像有些轻微的哽咽,可是他的脸上又看不出什么难过的神情。   他的眼睛是灰蓝色的,此时好像蒙上了浓重的雾霾,只剩下灰色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宗停,手在椅背上撑了又撑,不知是想站起来,还是想往前挪。   但无论如何,都只是想离他近一些,看得清楚一些。   “你会……更恨我吗?”   他问的不是“恨”,而是“更恨”。   他一直都知道陆宗停恨他,也知道那种恨无法消弭,他只是希望可以不要再加深了。   “上校……”陈泊秋唤他,一声又一声,仿佛这个答案对他来说分外重要。   但陆宗停没有再看他一眼,他随手拿起旁边的烟盒,示意温艽艽收起电屏。   许慎一把夺过烟盒:“你说话为什么非得那么难听呢?”   陆宗停嗤笑:“我说话难听?一个对我毫无信任,把我当猴一样耍的人,我为什么要跟他好好说话?”   “他只是想帮你,只是找的人不对,方法也不对,你们之间缺乏沟通,他未必知道你和雷明之间的纠葛和过节啊!”   陆宗停像是被激怒,倏地一声站起来:“所以你想表达什么呢?不知者无罪?你刚刚没听到他和雷明怎么挖坑让我跳的吗?你觉得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插一句,”温艽艽心平气和地道,“我一直觉得陈泊秋的表达能力有问题,他几乎没说过一句完整的描述事实情况的话,可能……”   陆宗停更加怒不可遏:“他心虚啊,心虚怎么描述事实?你没怎么跟他相处过,这就是他心虚的时候惯用的套路!”   温艽艽皱眉:“我觉得你们需要好好谈谈。”   “不需要。”陆宗停果断地道。   许慎捏了捏眉心,有些无可奈何,陆宗停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相反非常站得住脚。他和温艽艽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概也只能劝到这个份上。   他想了又想,道:“老陆,你还是需要冷静冷静……事情不一定是你想得那么糟糕,你尽量……不要误会他。”   许慎心里很难过,他只要想到那个衣着单薄满脸血污,手指也是伤痕累累的人,从怀里掏出来的小盒子却干干净净的,就觉得很难过。   陆宗停余怒未消地低低喘息着,不做回应。   “这是他放在我这里的,但我觉得还是给你比较好,”许慎拿出了那盒薄荷牛奶糖递过去,“他说你喜欢吃这个,心情不好或者不舒服的时候吃就会好很多。”   陆宗停神情僵冷地瞥了一眼糖果盒子,抬手一拂,盒子掉在地上,浅绿色的糖球从裂开的封口处蹦出来,七零八落地铺了一地。   “把沈栋叫过来,我要知道战况,”陆宗停没有低头看一眼,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像刚刚的事情没发生一样,对许慎道,“你也过来。整理信息汇报海角。”   许慎叹道:“知道了。”   温艽艽终于忍不住轻声问:“许慎,怎么回事?”   “是这样,”许慎捏了捏眉心,缓缓道,“老陆和雷家父子这么多年来就没有哪怕一秒钟对付过,要不是林荣平上将在中间做了缓冲,他早把父子俩的办公室甚至整个天涯塔炸了八百遍。再者,雷普正当壮年,又极为重权,并没有让雷明开始接手军政的意思,所以只让他管着十字灯塔,但雷明一直想往军统部靠也不是什么秘密。这个所谓的支援行动,明摆着就是一个挫老陆的锐气,并大肆宣扬自己决策英明行动果决,朝军统部拱进来的好机会。至于雷普那边,他完全可以去说自己并没有真正调兵,只是寻求了对的人帮忙。”   温艽艽叶眉一皱:“照你这么说,我还不该来?”   “不是,这事儿怎么也怪不到咱们小九身上,”许慎笑起来,“再说了,小沈在这儿,你不得来吗?”   温艽艽杏眼一瞪,揪住许慎的衣领:“你再胡说。你们瞒着我往编队里塞人的账我还没算呢!”   许慎被她拽得咳嗽两声,笑容有些苦涩起来:“这账得算,你跟我算就成,我出的主意。”   温艽艽瞥了一眼后脑勺都写着生人勿近的陆宗停,啧了一声道:“这么说,陈泊秋来燃灰大陆,你可是主谋?陆宗停怎么没怀疑你这个始作俑者跟雷明有勾结呢?”   许慎一愣:“你说的有道理。”   温艽艽努了努嘴:“他们这个夫妻关系可真够差劲的,宁愿信你都不信他自己老婆……说起来你怎么看陈泊秋?”   “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他可能什么都不知道,纯粹被雷明当枪使。”   温艽艽难掩嫌弃:“你的第六感准不准?”   “应该……不准吧,”许慎笑道,“可能没有美女的第六感准,美女小九,你怎么看?”   温艽艽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   许慎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地上零零星星的浅绿色糖球,叹了口气,又抬腿继续往前。他没有仔细看过那些糖球,其实它们每颗都长得不太一样,粗略一看都是圆形,但是细看却各有各的不规则。但是许慎吃过一颗,糖球是有夹心的,跟他以前吃过的糖果夹心都不太一样,不是巧克力酱、芝麻流心或者牛奶糖浆,而是类似麻薯一样软糯绵甜的东西,总之是他从没吃过的新奇口感。   许慎不知道,这是很久以前,有个不爱吃软糖的小孩儿,他嫌硬糖口感单调,又嫌有夹心的糖果太甜腻,他哥哥就把他最喜欢的薄荷牛奶硬糖和甜而不腻的麻薯团子结合在一起,给他做了一种市面上买不到的糖果出来。哪怕后来环境恶化,资源匮乏,他还是想法设法找到了替代品,努力地去还原小孩儿最喜欢的口味。   许慎更不知道,后来小孩儿长大了,不爱吃糖了,他哥哥好像还停留在原地,依旧给他做了很多糖果,小心翼翼地保存在特制的保鲜匣子里,给小孩儿备着。只是他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手指也常常拿不稳东西,所以做出来的糖果也越来越崎岖丑陋,但他还是一直在做,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在等小孩儿来吃,还是在等小孩儿回来。   可好像无论是哪一种,他都等不到了。   —   雷明属实是没想到,陈泊秋这人看起来麻烦,处理起来却这么容易,只要把他的尖牙利爪都卸掉,他竟然就无法再产生任何威胁。   因为他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那天在十字灯塔被陈泊秋威胁之后,他气急败坏地摆弄那根香烟,意外之下发现陈泊秋脖环正中间的那颗宝石闸有监视功能,还可以调整各种视角,只是不知为什么不太灵敏,信号也断断续续,但基本能满足他监视陈泊秋的需求。   他发现陈泊秋就算掩盖了身份混进行动队,也依然是个神憎鬼厌的存在。他不怎么睡觉,也不爱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干活,跟个机器人一样不知疲累,但没有人感谢他,他的营帐被别人用来堆放杂物,放饭永远拿不到热的,作战服也只有一套。不过他好像也不在意这些,什么东西都就着河水往下咽,在哪都能休息,冷起来就凑近篝火,只有在别人不让他点火时,他蜷缩着不停发抖,轻轻搓热冻得红肿蜕皮的双手然后捂在小腹上的样子,看起来会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雷明就是从这些断断续续的监视中确认陈泊秋是真的怀孕了,并且很想保住孩子。变种之间繁衍后代不被允许,他很明显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孩子的存在。而且怀孕这件事,本身就是荒原灰狼的一个致命弱点——陈泊秋太虚弱了,他浑身上下最有生命力的地方就是小腹处的那团温热,也就是那团温热的小东西大量而迅速地消耗着他的精血和心力,他已经没有任何反抗能力了。抓住了陈泊秋这一软肋,雷明也就更有把握对付他。   陈泊秋对脖环的监视功能毫不知情,十字灯塔那次过后也就跟雷明再没有交流。在燃灰大陆上他自己一个人离开基地,没多久就因为腹痛呕血和体力不支昏倒,被雷明派人从燃灰大陆带了回来。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思考,加上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成为把柄,面对陆宗停的咄咄逼问,他没有任何反驳和辩解的能力。   其实雷明之前也犹豫过,总觉得陆宗停对陈泊秋虽然又打又骂,但还是有情分的,不然也不会不管不顾地钻进未知的领域找人,还在温艽艽他们赶到之前拼死护着陈泊秋。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是有些怀疑这两人会不会合起伙来诓他。   —   电屏上陆宗停的影像消失后,雷明收起了电屏,笑意盈盈地看向被关在独立囚室里的陈泊秋:“你真听话。”   陈泊秋却没有回应,他还在看着电屏消失的方向,就像陆宗停还在那里,他还在等他的回答一样。   他的人工肺被雷明摘掉了,呼吸一直极为困难,在跟陆宗停通讯的时候,他就好几次眼神涣散着说不出来话,雷明一直让脖环保持着最低强度的电击,他才能在应激反应下努力呼吸并保持清醒。   但是此时低强度电击对他好像失效了,雷明感觉不到他在呼吸,他喉咙里发出窒息一般的呜咽和嘶鸣,瘦得凹陷进去的脸颊还有指甲开裂的指尖都泛出了青紫色,身体开始抽搐,口中念念有词,但是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雷明拿出别在上衣口袋里的香烟,调高了电击的强度。   陈泊秋颈间的脖环电光大闪,他跟破布麻袋一样的身体跟着电流的频率剧烈抽搐着,隆起的小腹也是一阵翻江倒海。   巨大的电流刺啦声持续了数十秒,陈泊秋终于像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咳出一大口血,抬手捂住脖颈,像搁浅的鱼一样垂死挣扎,大张着青紫的嘴唇,大口大口地拼命呼吸。   强烈的电击吓坏了他肚子里的小柠檬,小腹一阵又一阵灼烧震荡着剧痛,小宝宝难受地在里面挣扎踢打。陈泊秋捂着肚子,却因为频繁的电流震荡,他的手甚至没法安稳地覆在小腹上,他竭力对抗着强烈的冲击,却依然手足无措,没有办法保护甚至安抚小宝宝。   生理泪水从血红色的眼角汹涌而落,他艰难地抬头,从含着血的喉咙里发出一串无意义的“啊,啊”声。   “想保住孩子?”雷明微微挑眉,“跪下来求我。”   铁链碰撞拉扯的声音响起,铁制的椅子被拖动,在地面上摩擦响起刺耳的声音,陈泊秋扑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地上——他的脚腕处被上了镣铐,镣铐内侧布满尖锐的突刺,跟他脆弱透明的皮肤距离只有几毫米,他稍微动一动,那里就会被刺破流出鲜血,他突然这么大一个动作,血几乎是溅出来的,突刺剜出来的伤口几可见骨。   但是对现在的陈泊秋来说,脚腕的伤痛已经微不足道了。电击还在持续,他心肺功能原本就极差,在没有人工肺又被强电击的情况下,维持呼吸已经是极限,完全没办法开口说话了。他的小腹不停地抽搐痉挛,虽然没有生产过,但他能感觉到,那些动静都是他的身体在挣动,小柠檬已经不怎么动了,它肯定疼得没有力气了。   他拼命磕头,每一下都沉重得令人心惊,支撑在地面上的手臂细弱僵直,好几次都像折断一般崴了下去,又竭力撑起,拼命地朝地下磕头。   “啧啧啧,”雷明看着头破血流的陈泊秋啧啧称奇,“陈博士,我真想把你现在这个样子录下来留着给你今后欣赏欣赏。你说你早对我有这么好的态度,别拿什么L4强化能力诓我,咱们之间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啊。”   雷明心里痛快极了,他把玩着那根香烟,笑眯眯地道:“你的多维仪是好的哦,要不要让陆宗停救救你和你们的孩子?”   陈泊秋依旧在不停地磕头,并没有要去碰多维仪的意思,雷明知道他不是没听见自己说的话,而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承认过孩子是陆宗停的,就算面对现在这样的死局也不肯承认。   雷明满脸玩味地看着陈泊秋狼狈可怜的模样,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压到了香烟上的某个机关,脖环电击强度瞬间飙至最高,陈泊秋脖环间的电光火花几乎蔓延到他全身,他剧烈抽搐着大口呕血,随即猝然倒地,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痛吟。   “他要生了。”雷明身后一直沉默的助手开口道。   雷明也吓了一跳,把电击停止,陈泊秋的身体依旧在不停痉挛,小腹更是尤为明显。他腿间的衣料迅速濡湿,血水渐渐在地上晕染开来。 第23章 枯萎   “胎心停了,产夫意识不清,分娩有困难。”穿着隔离服的助手向囚室外的雷明报告,并等待指示。   陈泊秋已经被放到了一张简陋而冰冷的产床上,脚腕的镣铐没有解开,手腕处又上了一对。他意识薄弱,浑身轻轻颤栗着,整个人像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湿漉漉又血糊糊的,尤其是额头上那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将他额发弄得凌乱濡湿,新鲜的血液不停外渗,将他毫无血色的脸划成四分五裂的苍白画卷。   “怎么样他能活下来?”雷明觉得有些麻烦,陈泊秋死在他手上还是不太好的,但现在看起来情况不乐观。   他原本想的是解决掉他肚子里的孩子,这一点他有无数正当理由。十字灯塔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对于一个被明令禁止的、疑似的变种后代,他完全可以用担心发生恐怖畸变或者天生携带强力病毒为由,在未经院长许可的前提下把胎儿拿去做研究或者直接用硫酸火销毁,他再把一个半死不活的陈泊秋钉在耻辱柱上,扣上违禁孕子的罪名当众处刑。那么就算陈泊秋名声再差,民众再怎么把罪责怪到他一人头上,陆宗停作为可能性最大的孩子另一个父亲,绝对无法完全脱身。   当然,陈泊秋如果在这之前就死了,他照样能泼脏水,但是他认为对于陈泊秋这个人来说,死无对证明显不如让他活着被质问逼供的效益高。   如果他死了,那么自己很有可能被陆宗停反咬一口是故意逼死他,造成死无对证的局面,好借此反击。   如果陈泊秋活着,按照他的表达能力和性格,肯定无法辩解出什么对他自己和陆宗停有利的话,顶多就不承认孩子是陆宗停的,那样反而可能越描越黑。   当然,孩子是不是陆宗停的,有基因库可以比对。但是陆宗停身居高位,就算是涉及违反禁令的问题,他的基因信息也是不能随便调取的,必须有他本人同意才行。如果是死无对证,陆宗停咬死是雷明杀人灭口恶意栽赃,他就有了一个强有力的拒绝提供信息的理由。反之,他会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会在种种压力下被迫同意提供基因信息。   “他得活下来。”雷明斩钉截铁地道。   “那至少得先将胎儿产下,否则很容易感染,按照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可能撑不住。”助手说着,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   雷明手心也开始冒汗,他别过脸不想再看陈泊秋那副跟死人无异的样子。声音有些不稳:“能剖吗?”   “他凝血功能太差,”助手仔细检查了一下,“目前也不具备剖的条件,他还属于典型的灰狼应激产子症状,只能顺了。”   雷明咬了咬牙:“那就让他自己生。”   “我尽力,雷副,”助手沉声道,“我需要再添两个人帮手。”   “添。”雷明摆摆手,有些心力交瘁。   —   陈泊秋被小腹冰冷而凶狠的坠痛惊醒,他觉得自己像沉入了冰湖,浑身发冷四肢无力,眼前的世界模糊一片,耳边也是波涛汹涌的杂音。   他试着活动四肢,镣铐上的突刺深入骨髓的剧痛让他颤栗着更加清醒了几分。   “醒了吗?”一个温和的女声在他耳边问道。   他吃力地朝声音来源的方向偏了偏头,涣散的眼睛里一片疼痛和茫然。   旁边似乎还有别人,恶声恶气地在说些什么,他虽然听不清楚,但下意识地觉得是要伤害小柠檬的人。   灰狼在分娩中极易受惊,尤其是已经处于应激产子状态中的陈泊秋。他张大干裂的嘴唇,呼吸瞬间急促起来,眼眶发红疯狂地淌着生理泪水,喉咙里咯吱咯吱地响着,刚刚聚起光的瞳孔又在急速涣散。   女声着急起来:“你们别急,他不能再受惊吓,很可能会休克!”   “镣铐要不要摘掉?”   “不摘,刚好可以刺激他保持清醒!”女声看到陈泊秋已经逐渐上不来气,甚至面色青紫开始抽搐,喝令道,“给他吸氧!想让他活下来就听我的。别再让他受惊!”   氧气面罩几乎盖住了陈泊秋大半张脸,只剩下毫无生息枯槁绝望的眉眼,氧流大量涌出,陈泊秋的呼吸勉强恢复,却依然处于极度惊惧的应激状态中,身体迟迟无法停止近乎抽搐一般的发抖。   这应该不只是恐惧,还有疼痛。流娩的产痛并不会比正常分娩轻,况且陈泊秋现在整个人神智昏茫凌乱,只有疼痛对他来说是最强烈而真实的感受,他正在颤颤巍巍地屏息用力,在本能的驱使下尝试推挤身体里冷冰冰的小东西。   “肚子疼不疼?”女声问他。   他听到她的声音,眸光破碎的双眼努力地往她身上聚焦,极度的绝望和无助之下,他湿润泛红的眼睛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天真懵懂,像是被遗弃在荒郊野岭的小孩子,碰到了一个人,牵起他的手问他认不认回家的路。   他大口喘息着,怔怔地点头,额头血汗交织,淋漓成一片混乱的血水。   “疼就往下使劲儿,宝宝再出不来就得憋坏了,”女声耐心地道,“感觉到有东西按你的肚子,你就往下用力,听到没?”   他像个好骗又听话的孩子,懵懵懂懂地又点头,还在氧气面罩下闷闷地说了声“好”。但这一回他的眼睛好像零零散散地聚起来一些光了。   因为应激产子的灰狼精神状态极差而且不稳定,基本上所有的反应和动作都由最基础的本能来操控了,确实跟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很像。   感觉到上腹忽然袭来的压力,他疼得仰头颤声呜咽,几乎要挣扎起来,被镣铐突刺反复碾磨穿透的伤口却又拉回了他一丝理智,告诉他要用力,不然宝宝就要不行了。   他闭上眼睛颤抖地深深呼吸,然后微微挺起肚子往下用力。   很疼很疼,他无助地发抖,却毫无他法。   但是压在他肚子上的东西让他没有回头路可走,也没有什么喘息休息的时间,他只能在剧痛中竭力往下推送。   “呃——”力竭的时候,他会发出轻微的痛吟。然后很快又被迫咬牙闭气朝下用力。   “上半身起来一点,往下压!”女声大声指导着他。   他昏昏沉沉地试着挺起身体,舌尖都被咬破了,却依旧乏力艰难。   “这力气也太小了,没吃饭吗?”   他冷汗淋漓,怔忡而吃力地点头:“嗯……没……”   因为戴着氧气罩,他又很虚弱,这两声应得气若游丝,听起来很是委屈,甚至有些哽咽。   问话的人被噎住了,但是很快又有另一个人嚷嚷起来:“我就说不行!他根本没力气,这小孩就这么一点点大,不行就是真的不行了!”   女声厉声喝道:“你不干活就闭嘴!”   陈泊秋疼极了,也累极了,他瘦弱的双膝开始支撑不住,不停发抖。旁边人的对话传到他耳朵里,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在脑海里转了好几遍,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   “不行了”三个字又让他陷入极度紧张惊惧的状态中,他拼命地吸着氧,努力地用仅剩的力气哆哆嗦嗦地表达:“不、不要……呃——”   他狠狠咬住嘴唇,拳头攥紧掐进掌心薄而透明的皮肉里,肘部撑着床板,竭力挺起几近断裂的腰腹,闷声使出全力。   “唔——”   他越来越清晰地能感觉到宝宝的存在,可他不明白它为什么是冷的,他只知道,它好像要出来了。   可是他越来越疼,他大口喘息,疼得几乎晕厥。   “别晕过去!”女声在他耳边不断叫喊,“撑不住可以不用那么大劲儿!慢慢来!”   太疼了,无论怎么大口呼吸挺动腰腹,也无法摆脱那样的疼痛,他极力后仰着脖颈,试着放松,试着容纳,但依旧疼得头晕目眩浑身发抖。   “头晕得很厉害是吗?”   “嗯……晕……”依旧是鼻音很重的声音,此时愈发细弱,颤抖得又厉害,听起来更加委屈。   “没关系,就差一点点了,生出来就可以休息了。”   他很乖,虽然很难受又很累,但是什么也没有抱怨,只是很认真很努力地回答医生的问题,然后全力配合。   但他还是太虚弱了,冷汗像瓢泼大雨一样灌进眼睛里,他睁不开眼睛,耳朵好像也听不清晰了,腰部塌陷下去,双腿也逐渐瘫软,他只能咬紧了牙关,忍着浑身的乏力眩晕感,颤抖着将它一点一点地推了出去。   那之后,周围好像都安静了下来,没有婴孩清脆的啼哭声,他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乏力沉重的心跳声,还有千疮百孔的肺里拉风箱一样嘈杂的嘶鸣声。   巨大的杂音不断冲击着他的耳膜和心脏,他像被人掐住了脖颈一般,面色青紫地仰头大张着嘴唇拼命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像溺水的人挣扎着浮出水面,像半昏迷的人被一记当头棒喝惊醒,他剧烈地呛咳一声睁开眼睛,猛地从冰冷狭窄的产床上坐起来。   他刚刚分娩没有力气,要从床上坐起来的动作虽然不大,但手脚上的镣铐立刻刺入血肉,束缚着他的行动,他甚至没有办法完全坐起来,以一种滑稽又艰难的姿势半躺半坐着,死死地盯着正要走出门外的三个穿着隔离防护服的人。   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怀里抱着一个血淋淋的青紫发黑的物体。   “啊、啊……”他眼眶血红眸光破碎,喘息着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他剧烈地挣扎起来,想要挣脱镣铐的束缚。   事实上他的动作很轻微,甚至镣铐连接着的铁链都没发出什么声音,如果小柠檬生下来是活泼健康的小孩子,扑腾手脚的劲儿都比他大上许多。   “陈泊秋,别闹了,你的孩子已经死了!”雷明厉声喝道。   只此一句,陈泊秋骤然停止了挣扎,像被抽去提线的木偶一般,诡异而凌乱地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只剩下一双没有焦距布满血丝的眼睛,瞳孔轻颤,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口。   三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那里,自动门静静地合上。   “啊……”他口中发出嘶哑的呢喃,没有任何一个有意义的字眼,甚至因为声音太轻,连情绪都听不出来。   雷明咬牙道:“我不想再对你使用电击,我只跟你说一次,你的孩子已经死了,但就算是它活下来,也不可能留在你身边!我知道你不肯承认,但一切都是欲盖弥彰,事实无法改变,就算你死不松口,陆宗停跟这个孩子的关系也无法撇清!变种人之间私自繁衍后代是什么后果,不用我说你也清楚!我现在不把这个孩子公之于众,已经是很给你面子了!它无论死活,都注定要成为十字灯塔研究或者销毁的对象,我奉劝你,要是不想牵连到陆宗停,现在就给我理智一点!”   陈泊秋依旧没有动弹,胸口呼吸的起伏好像都诡异地消失了,只有一双僵白泛紫的嘴唇轻轻开阖着,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从毫无意义的“啊……啊”到勉强能听得出来一些字。   “叫……你们……”   “你说什么?”   “叫、你……们……”   雷明皱眉:“叫我们干什么,别装神弄鬼。”   陈泊秋却好像并没有在跟他对话,只是从干涸而冒着血气的喉咙里,一遍又一遍地吐出来这意义不明的三个字:“叫……你们……”   雷明发现他的眼睛越来越红,他第一反应就是那个令他忌惮许久的L4狼瞳,不由毛骨悚然,脊背瞬间冒出了冷汗。   但是他眼睛里的血色,却忽然像眼泪一样,从眼眶边缘淌下,在他布满血污肮脏不堪的脸上,依然剜出两道清晰鲜艳的血痕。   雷明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直到那两道血痕顺着他瘦削苍白的下颌滑落,滴在他小腹盖着的白色软巾上,晕开一片血色,他才惊魂未定地反应过来。   他好像,是在哭?   这个人……眼睛里没有眼泪,只有血吗?   软巾上的血花逐渐扩大,陈泊秋眼眶上的血色也越来越重,眼睛里却像中了剧毒急速枯萎的花朵,所有的光芒和色彩都剥离脱落得一干二净,只余一片枯槁灰白。   “唔——”像是身体里有什么地方痛极,他又没有手可以去按去揉,只能轻颤着微微蜷着身子,在低低的闷哼声中,唇角呕出血来。   “……叫……你、们……”他痛得发抖,眼睛里的血流个不停,却还是固执地重复着雷明听不懂的三个字。   雷明吞了吞口水,正觉得毛骨悚然之时,陈泊秋终于说出了几个他能听懂的字。   大概是,对不起。   他在说,小柠檬,对不起。   小柠檬是他的小宝宝,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它叫小柠檬。 第24章 推演   “从蛾群的行进和撤离路线来推断,他们起码在这六个地方有补给点,这部分区域属于我们的空白区域。”许慎在沙盘上几个地方插上小旗子,又画了一个圈。   沈栋抱臂倚在桌边,道:“补给点要有天然的屏障,充足的资源以及方便往来的隐秘通道,燃灰大陆上满足这样条件的地方应该不多。”   许慎点点头,拿着小方块和小旗子继续推演:“根据我们目前已经掌握的地形信息,金水河基本是往这个方向延伸,这里可能有支流,这边是山脉……”   五分钟后,许慎摆出了河流山脉的形状,撤掉了两个小旗子,把一个小旗子换了位置:“差不多是这样,具体的还是得小分队去分散观测。”   沈栋看了看表:“大家休整得也差不多了,半小时后我再带队出发。”   “我跟你去。”温艽艽说。   沈栋没拒绝,点了点头。   温艽艽满意地收回落在沈栋身上的视线,低头看了会沙盘,琢磨着道:“许慎,按照你这么画,基地西南方向这一片地方,空白的未知区域太多了,贸然行进对我们来说不太有利,还有可能会暴露基地的核心位置。”   “我们小九慧眼独具,一下就看出来了。”许慎笑起来,视线若有似无地往始终沉默不语的陆宗停身上瞟。   温艽艽扶额,懒得搭腔。   沈栋跟着道:“嗯,这里还是需要谨慎。之前是因为陈博士报信,我们才及时阻止了畸形种从地道一路探到腹地,只暴露了基地外围部分,核心区域还在隐蔽中。”   温艽艽听着沈栋说话,连连点头。   许慎笑意盈盈在她脑袋上摸了一把,也不管她黑脸还是皱眉,对陆宗停道:“上校,你怎么看?”   陆宗停嘴里叼着烟,白着脸吞云吐雾的,闻言把烟取下来扔在地上踩灭了火星,从许慎手里接过模型盒。   沈栋提醒道:“上校,你伤得不轻,少抽两根。”   温艽艽嘀咕了一声:“真贤惠啊。”   陆宗停抿紧嘴唇谁也没理,在沙盘上有条不紊地摆放模具。   温艽艽所说的空白区域就是他和陈泊秋之前被困的地段,许慎虽然能推演出来大概的地形轮廓,但肯定不如他以身犯险来得精确。   温艽艽看他摆放果断迅速,不悦道:“上校大人,您早就胸有成竹,为什么端到现在?我们时间宝贵,沈队长很快就要出发了。”   陆宗停摆完了,又点了根烟,道:“我之前活动的区域没有这么广泛,大部分是陈泊秋告诉我的。许慎没画出来其他部分之前,我不能保证他说的东西没有问题。”   许慎在摆盘时,他就一直在回忆陈泊秋跟他说的话,钟表判定的方向,以及密林、河道等信息,勾勒出大概的形状去跟许慎已经摆出来的部分拼接,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他才动手。   沈栋听出来他话里对陈泊秋的不信任,皱了皱眉却也没办法说什么。   许慎看陆宗停摆得那么细,忍不住道:“按比例尺来折算,这片区域方圆起码五公里,别说你了,他也不可能在这点时间里把这块地方的点都踩完吧。”   陆宗停吸了口烟,声音有些暗哑:“他不是有狼瞳吗。”   许慎“噢”了一声:“想起来了……之前还想让他用狼瞳帮我呢,后来你一天到晚拉着他也不知道干嘛,就不了了之了。”   陆宗停否认:“我没一天到晚拉着他。”   “行,你没有。”许慎摊了摊手。   陆宗停掸了掸烟灰,也不打算再纠结这个话题,问许慎:“你把这次的战况汇报给天涯塔,雷普怎么说?”   许慎叹了口气:“老说法,目前发生的一切状况依旧在行动队的处理能力范围内,不考虑增援。”   陆宗停重伤未愈,状态一直不太好,此时更是听得皱起眉头,脸色隐隐发青:“你的报告读给我听。”   许慎点点头开始读报告:“2296年1月20日,燃灰大陆行动队报。夜间23时06分左右遭遇蛾类畸形种突袭,蛾群具体种群不明,强化能力不明,作战能力一级,感染风险一级,蛾翼可化为大量可吸入粉末使人窒息而死。数量极为庞大,保守估计在8000~1万之间,交战期间根据蛾群进攻节奏及行进路线推断其至少由一人领军,领军人为骨木蜥变种,强化能力为再生。现对本次作战的重要军情做如下关键通报:一、作战前我军总人数967人,作战后余852人,减员115人,其中88人为吸入蛾翼粉末窒息致死,21人为感染致死,其余人员失踪。二、蛾群臀部可喷射绵针,穿透力强,但杀伤力低,且基本无毒。怀疑不是蛾群体内原生物,而是后期装配的武器。目前虽无重大威胁,但可作为畸形种群独立研制武器的一项证明。三、蛾群庞大的数量基本来自于畸形种对普通人类流民的主动感染,多种迹象表明畸形种已形成有领导、有部署、有反抗意识的危险组织,望总部慎重审视……”   “行了,”陆宗停越听越恼火,忍无可忍地打断了许慎。“帮我致电雷普。”   许慎看着陆宗停白得像鬼的脸和额角的青筋,吞了吞口水照办。   通讯一被接起,陆宗停就哑声吼道:“雷普,你他娘的到底看不看军报?!”   雷普向来没少挨陆宗停骂,早就习惯了,淡定自若得很:“冷静啊陆上校,我听说你伤得也不轻,别这么大动肝火。”   “不劳烦你费心,这点伤不影响我炸了你的天涯塔。”陆宗停冷冷地道。   雷普也不客气:“陆上校,你不解释一下擅离基地的事情?”   “追踪畸形种顺便探测地形。”陆宗停面不改色地答。   雷普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起来:“上校,我知道你满腔孤勇,可以为了海角民众的安危奋不顾身,但你如今位高权重,不再是当年那个平头小兵,得谨慎稳重起来啊。”   “别跟我扯这些废话!”陆宗停厉声打断,“你想换人就直说,老子不稀罕这个狗都不做的总兵,燃灰大陆的问题我可以解决,但是我警告你,畸形种组织的问题肯定不限于燃灰大陆,从蛾群数量就可见一斑,他们不知道要跑遍多少个荒废的大陆,主动感染多少个饥民难民流民才能凑出来这个成千上万的畸形种蛾群!而且这帮蛾群都他吗听一个人的话,听话你懂吗?听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不论他们是被收买的还是自愿的,都说明他们背后的那个组织已经有笼络人心的意识和能力了,没准人他吗的都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建了几百个畸形种海角了,你还以为你十方海角是他吗人间天堂呢,到局面不可挽回的时候,你雷大总司的灵堂都他吗没人给你布置!”   雷普被陆宗停骂了得安静了好半天,才缓缓叹了口气:“你先消消气,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你知道你吗的你知道,你他吗就知道搞你那套海角风情文化建设,现在是时候吗你扪心自问?!”   “你冷静一下,我可以站在你的角度考虑问题,但是你也要设身处地地为我想想。我知道,你是军人,你想用枪杆子打出太平,我理解,但是仗打多了,民心会乱,金库要空啊,”雷普为难地道,“过去几十年,十方海角遭了多少难,死了多少人,多少次差点覆灭,好不容易才挨到如今的雨露时代,可以缓一口气休养生息,真的不像你想的那么经得起折腾啊。”   陆宗停吸着烟,喘息急促眉头紧锁,他吸完手上这根,又去烟盒里掏了一根点着。   “你看,现在畸形种组织的问题,也还没有恶化到十分严重的地步,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最近在跟岩桑海角谈一个人才引进的合作。岩桑海角在人才培养方面非常在行,他们在军事、科技、农业、林业都有大量人才储备,近期他们会派遣一批人才到十方海角来,这对我们的生产经营、科研军事这些领域的研究精进都大有裨益的……”   陆宗停冷笑了两声,雷普愣了一下:“你笑什么?”   陆宗停讥讽地道:“引进人才,你十方海角装得下吗?有那个收容能力吗?如果没有,你准备让原住民怎么办,去死吗?”   “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发生这种情况,都在我的规划范围内,”雷普信誓旦旦地道,“你也知道,海角现在并没有完全从黑雾时代的阴影中走出来,重要的是稳定民心休养生息,不适合再进入高度紧张的战时状态,人才引进之后,海角的建设和振兴都会有质的飞跃,到那时候再……”   陆宗停吐着烟圈,似笑非笑地道:“雷总司,这个质的飞跃,按您的经验,需要多少年能实现?”   雷普沉吟片刻,道:“十年。”   陆宗停觉得喉间血气直涌,他闭着眼睛反复吞咽几下,阴沉地道:“我建议您改个名字,别叫雷普了,叫离谱吧。”   陆宗停掐断通讯,胸口剧烈起伏着,猛地咳嗽起来,他想吸两口烟压着,结果咳得越发厉害,沈栋递过来的温水还来不及接过,就咳出了一大口血。   看沈栋吓得面色一白,温艽艽连忙安慰道:“没事沈队,他伤没好全,这都是瘀血,咳出来更好。”   话是这么说,但是咳血还是吓人的,沈栋点点头,却依然担忧地扶着陆宗停:“上校,你去营帐里歇会儿?”   许慎跟着劝道:“歇会儿吧,小九说了,你这属于内伤,需要静养。小分队有小沈,感染防控的活儿小九也能做,雷普那边要再有什么声儿,我去替你沟通,你先歇着。”   陆宗停止住咳嗽,对他们的建议不置可否,用沈栋递过来的帕子抹了把嘴唇,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哑声问道:“秀秀的血样送去海角没有?”   “送过去了,”温艽艽回答,“也通知凌澜博士了。”   “嗯,”陆宗停点了点头,喝了两口水觉得嗓子眼和胸口都疼,就索性不喝了,问了一个听起来没头没脑的问题,“我擅自离开基地的事情,大家怎么讨论?”   三个人都愣了一下,许慎接过话茬:“也没怎么……就是大概有人看到你是追着B134去了,私下有议论你头脑不清醒,为了私人纠纷置基地于不顾的,也有觉得B134行踪不定行为怪异是个大麻烦,你身先士卒去处理的。”   温艽艽补充道:“但是大家都在夸沈队能干,临危受命力挽狂澜。”   沈栋尴尬地干咳一声:“温舰长。”   温艽艽耸耸肩:“描述事实而已。”   许慎看着温艽艽笑了笑,又对陆宗停道:“我们目前在努力给你洗白。”   “不用,”陆宗停声音嘶哑地道,“随便言论怎么发酵,骂我更好。只要对沈栋有利,就不用管。”   三个人又是一愣,温艽艽和许慎面面相觑,沈栋皱了皱眉:“上校……”   他们都知道,沈栋距离提拔成黑舰军总指挥官的硬性条件只差一个一等功。   陆宗停抬手往下一压示意他不用多说:“时间差不多了,我跟你一起去。”   许慎看他面无表情态度坚决,拉了一下沈栋的胳膊示意他不用劝,弯腰从桌子底下拖出来一个纸箱,拿起几套包装着的衣物分发给他们:“来来来。作战服2.0,连夜赶制的几套,你们先试穿着看看效果。”   “2.0?”温艽艽接过来摆弄几下,“谁改的,你改的?”   “我是通讯兵,又不是老妈子兵,哪能什么都会。”许慎话里有话,边说边瞟陆宗停。   陆宗停什么也没说,拿过自己的那套就往外走去。   许慎看着陆宗停的背影,摸着下巴心里直犯嘀咕,就把沈栋揽到身边:“小沈,栋栋,你觉不觉得老陆这次跟他老婆闹别扭,态度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沈栋沉吟半晌:“是有点。”   “感觉这回不是怄气,是伤心了,”许慎叹道,“不然按照我俩刚才cue他老婆的那个频率,他的毛早炸到天花板上去了。”   “聊什么呢?”温艽艽不悦道,“许慎,你怎么老扒拉沈队长啊,他身上也有伤的。”   “好好好,还你,”许慎笑着拍拍沈栋的肩膀,“你们出去注意安全,我继续画地图去了。”   —   陆宗停换上了作战服找了个地方正准备抽烟,听到小女孩小心翼翼又很有礼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上校哥哥。”   陆宗停回过头,看到秀秀穿着厚厚的棉衣站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怯生生地看着他,因为被抽了不少血,小姑娘脸色有些苍白,但是大眼睛亮亮的,很清澈很干净。   陆宗停没见过她几次,见到她的时候基本也都没什么好态度,此时此刻也有些尴尬,僵硬地问了句:“怎么不休息?”   “你们要出发去找我哥哥了吗?”秀秀试探地问。   “嗯。”陆宗停觉得没必要隐瞒。   “可以带着我去吗?我还……挺了解我哥哥的,或许能帮上一点忙的。”秀秀满眼期待。   陆宗停把烟塞回烟盒里略做沉思。被陈泊秋摆了一道后,他难免谨慎多疑起来,但左右想想这也不过就是个小姑娘,没什么可能糊弄得到他,便道:“你想去的话,必须紧跟着我,不然我随时会派人把你送回来。”   “可、可以!”秀秀有些露怯,却还是答应。   陆宗停沉吟片刻,问:“你为什么找我?”   言下之意就是我对你并不好,沈栋、许慎甚至温艽艽,随便一个都对她态度温和关爱有加,怎么就找了一个冲着她大吼大叫的人来提出请求。   “因为……”秀秀好像不太知道怎么说,想了想忽然话锋一转,问,“上校哥哥,我能问问泊秋哥哥在哪里吗?”   陆宗停听到“泊秋哥哥”这个称呼,心跳忽然漏了好几拍,他呼吸急促起来,脸色也变得难看:“你为什么叫他泊秋哥哥?他让你这么叫的?”   秀秀有些害怕,却没有后退,认真地回答:“没有……我就是知道了他的名字,自己想这么叫他的。”   陆宗停面色依旧阴沉晦暗,他别过脸去,哑声道:“你找他做什么,他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噢……”秀秀有些难过地攥住自己的衣角,“没什么……就是他对我很好,要是他也去的话,我想跟着他。”   “对你好?”陆宗停语调难掩讽刺,“你就没想过,他对你好,只是因为你的血有利用价值?你就因为这个信任他?”   秀秀睁大眼睛,像是觉得陆宗停的话很奇怪:“他救了我呀,他救我的时候,还不知道我有价值的。而且就算是知道这个才对我好,那我觉得也没有问题呀,泊秋哥哥是为了做疫苗,疫苗是对大家都有用的,能帮上忙我很高兴!”   陆宗停拧了拧眉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秀秀又道:“上校哥哥,你怎么好像突然很讨厌泊秋哥哥了……我以为你很喜欢他的,所以才来找你。我知道你那时候对我凶是因为担心他,你觉得他被我欺负了才发脾气的……你们吵架了吗?”   陆宗停张了张嘴,只觉得胸口血气郁结,说不上来话。   “你不能跟他吵架,不能让他伤心呀,”秀秀环视四周,小步凑到陆宗停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他好像怀了小宝宝了。”   陆宗停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急速褪尽,接下来秀秀说的什么,他好像都听得模模糊糊,不太真切了。   “不过我也是猜的……我就是觉得他身上其他地方很冷,但是肚子暖暖的,应该是有小宝宝在里面才会这样……” 第25章 襁褓   雷明站在会客室门口,眉头锁得死紧。   他发现自己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而且这个人已经找上门来了。   他记得陈泊秋跟陆宗停提过要把一个叫做秀秀的小女孩的血样送来给凌澜博士,但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现在常年居住在四季沧海的凌澜博士忽然大驾光临,他心里直咯噔,不知是福是祸。   他还是相信是福多点儿,毕竟林止聿少将的事儿摆在那,他就不信作为生母的凌澜博士对陈泊秋心里毫无怨怼。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会客室的大门。   凌澜博士正在客座上闭目养神,林少将去世后,她鬓发花白了大半,眼窝也深陷下去,肉眼可见地苍老了许多,但神情一如既往地温和端庄,五官也是同辈人里十分出挑的雍容美丽。   “博士,您好。”雷明笑眯眯地鞠躬问好。要知道,这个女人是连他父亲都敬畏三分的,毕竟她亲手打理运营的四季沧海,可是承载了人类所有新生希望的伊甸园。   “你好。”凌澜态度不卑不亢,看不出来意,只示意雷明也坐。   雷明恭顺地坐下,满脸笑意:“博士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道您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帮得上忙的?”   “这个忙还真要麻烦雷副。”凌澜神态语气皆十分温和,却不见笑意。   雷明吞了吞口水,笑道:“您说。”   “我收到陆上校送来的一份血样,他告诉我这是陈博士托他送来的,是普适疫苗研究的关键,别的一概没提,”凌澜淡淡道,“但我联系不上陈博士,陆上校告诉我你应该知道,所以我就冒昧打扰了。”   雷明心里暗叫不好,面上依旧赔笑:“他现在可能不太方便……我为您安排更好的助手,如何?”   “雷副,”凌澜语气重了些,“您可能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是,这份血样是陈博士要送过来的,研究的方向和突破点他最清楚。血样保管时间有限,而且关系的是普适疫苗的研制问题,我需要尽快与陈博士沟通商讨。”   压迫感扑面而来,雷明吸了口气,咬了咬牙决定摊牌:“抱歉凌澜博士。陈博士犯了一个错误,其严重性我想不亚于疫苗研究。”   凌澜面色不改,问:“什么错误?”   “他怀了陆上校的孩子,而且因为自身体质原因,已经流产,但这并不能掩盖他违反禁令的事实。”   凌澜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死胎送去生科所研究定性了?结果如何?”   “是的,没有携带病毒或者变异基因。”   雷明脸色难看起来。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属实不太有利,他原本想通过一些途径掩盖甚至扭曲事实,但他知道他那些手段都骗不过凌澜博士,而且她来得这样突然,根本都没有时间让他去操作了。   凌澜眉心展开,平静地道:“他和陆上校之间几乎没有感情,这在海角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你如何判断孩子是陆上校的?”   雷明被噎了一下,随即又道:“但陆上校依旧是可能性最大的人选。”   “雷副,你确定要用这种空口无凭的事情,来影响普适疫苗的研究进度吗?”凌澜的语气终于冷下来,“作为十字灯塔的一把手,你把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和普适疫苗研究划上等号,已经属于失职,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你把事态的轻重缓急分清,我需要立刻见到陈博士!”   雷明额角渗出冷汗:“凌澜博士……”   “雷副总司,请您慎重考虑,”凌澜声色俱厉,“事关重大。如果您不配合,我只能请天涯塔协助。”   “……他在生科所的研究区。”   “谢谢,我让他的助手去接他。”   —   凌澜走到陈泊秋的办公室,坐在沙发上的邢越站起来,满脸期冀地看着她:“怎么样凌澜博士?”   “人在生科所研究区,你去找他吧。”凌澜面色冷淡地拢了拢自己的披肩,准备离开。   “诶诶博士!”邢越有些慌张地拦住她。   “还有什么事?”凌澜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你是陈泊秋的助手,应该最清楚疫苗研究的事情归根结底都是他一人在做,他回来了后续我就没什么可帮忙的了。”   邢越也知道自己有些失礼,讪讪地后退了两步:“我想知道……雷副总司是不是真的在为难陈博士啊……如果是的话,我感觉我自己一个人去,可能没办法顺利把他带回来……”   凌澜看了邢越一眼,这孩子明明整个人直哆嗦,但并没有放她走的意思。疫苗研究的事情她很少插手,收到血样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打陈泊秋的办公电话,接电话的人就是这个孩子,刚接起电话的时候整个人慌慌张张语无伦次的,说自己也联系不上陈泊秋,后来就不停地跟她强调事情不对劲,说陈博士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研究普适疫苗,就算要找她帮忙,他人也一定会回到灯塔来先做好所有的前置准备工作,而不是做甩手掌柜。   于是他无比恳切地哀求她帮忙,说:“陆上校肯定不会管他了……我想不到除了您,还有谁是既有能力又愿意帮他的……”   凌澜没有直接拿林止聿的事情让他难堪,只是问:“你觉得陆上校都不会帮忙,我为什么会帮?”   “我说不上来……”邢越嘟囔着,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知道很冒犯但是……可以帮忙吗,凌澜博士?”   凌澜沉吟片刻,问:“你为什么想帮他?”   邢越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说出来一个听起来十分不靠谱的答案:“他送了我一个奶油蛋糕……”   起初拿到蛋糕票的时候,邢越只知道这是十字灯塔发给博士们的福利,陈博士自己不喜欢吃蛋糕,就顺手给了他,后来他帮陈博士整理文件,发现一大沓申请单,申请内容就是这个蛋糕票,只有放在最上面的一张是成功走完了所有审批的,上面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部门和人员都有签名和盖戳,其他的全部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被驳回或者失败了。   他问过其他助手,他们都说自家博士的蛋糕票是有专人来发的。   陈泊秋却写了很多张申请单,每张申请单都是手写的,虽然失败了那么多次,但字迹都是清隽工整,一笔一划都看得出来认真恳切。   给他蛋糕票的时候,陈泊秋说过一句:“你不是喜欢吗?”   邢越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在他面前说过喜欢,但是他记住了。他在十字灯塔不受欢迎,办事儿总比别人困难,但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写着申请书,在无数个部门之间来回跑,拿回来了这张蛋糕票,交给他的时候,也什么都没有多说。   凌澜从邢越之前讲的故事里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邢越急得眼眶发红的样子,几不可闻地叹道:“走吧,我跟你去。”   邢越欣喜万分:“谢谢您凌澜博士!”   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您等我一下!”   他两三步跑到冰柜前,从里面拿出一块装在小盒子里的奶油蛋糕:“走吧!”   凌澜微怔:“蛋糕还没吃完?”   “哪里舍得那么快吃完!一大半都切块了留着慢慢吃呢。带一块去给陈博士……啊那个,博士您要吃吗?”邢越风风火火地又要回去拿。   “我不用。”   —   生科所的研究区外只有陈泊秋一个人。   他穿着深蓝色的病服,怀里抱着一张小毯子,手上还攥着一张薄薄的纸,额间、颈间和手脚腕处都缠着绷带,眼睛不知是畏光还是看不见了,用半透明的白色绸带缚着。   他的皮肤是不带任何健康血色的苍白,就连身上斑驳的伤口附近,血色都是干涸黯淡的,像被烈火焚烧过的玫瑰花。惨白的灯光映照着走廊上几乎每一个角落,空气中每一粒细小的尘埃都是肉眼可见的清晰,他整个人站立其中,看起来像一具摔碎了之后勉强粘合起来的瓷器,被层层叠叠的纱布欲盖弥彰地包裹着,丢弃在了无人问津的角落。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轻轻动了动,因为他手腕处的多维仪响起了微弱的通讯信号音。   他在旁边的长椅上慢慢坐下,视线里弥漫着一团又一团模糊的白光,他什么也看不清楚,灰白色的指尖在多维仪上摸索了好几下才终于接通。   一阵杂音过后,陆宗停嘶哑的声音响起:“陈泊秋,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接通讯?”   陈泊秋应激产子的后遗症还未完全消弭,他之前已经习惯在听陆宗停说话的过程中就从他的语气、内容、神态来尽快想好自己应该怎么回答,但是现在他脑子很钝,几乎转不动,也无法控制身体下意识产生的各种反应,他呼吸急促浑身发抖,只能勉强抓住一些最快闯进自己脑海里的念头。   他想去检查自己是不是刚才不小心按到了视频通讯,因为陆宗停很少跟他通讯,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很厌恶,更不愿意看到他的人,所以他一般都不打开视频。   他眼睛实在看不清楚,只能颤抖着手把多维仪摘下来放着,然后吃力地将身体挪到多维仪的视野盲区。   “你跟雷明在干什么?”陆宗停阴沉着嗓音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一直不接我的通讯?”   陈泊秋紧紧攥着小毛毯的一角,指节青白,他竭力调整着呼吸,吐字却依旧艰难卡克,就像被人掐着脖子一般:“多维仪....没......”   “你当我傻吗?我能打通,是你不接,多维仪不可能有问题。”   陈泊秋不太跟得上陆宗停,他觉得自己能听到他的声音但好像没办法马上明白意思,所以还在吃力地表达自己没说完的话:“没响......”   “没响也会震,”陆宗停再次打断他,“你接下来是不是又想说它坏了,这玩意儿起码要在水里泡一天一夜才可能出故障。”   “嗯、嗯。”陈泊秋没再解释。他并看不清楚,被他放在旁边的多维仪已经是一副血糊糊的样子,干涸的、新鲜的血液混在一起,狼藉不堪。   陆宗停沉着口气,想缓和情绪,语气听起来却依旧无比僵硬:“别糊弄我,告诉我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陈泊秋听到他问“在哪里”,脑海里就只剩下他那句警告:不要死在我家门口。   “外面……”陈泊秋没什么力气,但在不受控制的极度紧张的情绪下,他攥着小毯子的手愈发用力,布料缓缓撕裂,发出了细小的声响,他却没有一点意识,“我、不回去……”   “……”陆宗停不知道他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忍了忍脾气,决定不再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沉吟着深深呼吸,然后缓缓道,“我马上要出任务,我接下来问你的问题,请你好好回答我。”   陆宗停以为陈泊秋会说“好”糊弄一下,然后开始他接下来的答非所问,但他却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忽然问他:“疼、疼吗?”   “……什么?”陆宗停有些莫名。   “伤……还,疼吗?”   “……”陆宗停觉得喉咙忽然哽住了。   “疼、要、休息,不出、任务了……”   不知道是信号太差还是陈泊秋离多维仪太远,短短几个字,听在陆宗停耳朵里断断续续的,却又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陆宗停沉默着,半晌后低低“嗯”了一声,随即有些艰涩地开口道:“我听秀秀说,你……怀孕了?”   陈泊秋颤栗起来,前所未有的剧烈,他一直紧绷的脊背像是忽然折断了,猛地佝偻下来,蜷缩起身体,嘴唇大张着,却连濒死一般的喘息都几近无声。   陆宗停喉结艰难地蠕动几下,继续追问:“……真的吗?是我faqing那次,对不对?”   “……还好吗?它……还有你。”   “我好像……梦到过它,但是看不清样子。”   小毯子“刺啦”一声碎开一个角,陈泊秋苍白单薄的掌心瞬间被自己的指尖划破,他抬起手用力地按住胸口,却丝毫无法缓解那里剧烈的绞痛。   就好像那里所有的管道都被绞死,血液、空气全都无法流通,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痛苦地仰着脖颈,细瘦的双腿抽搐着翻绞在一起,蒙在眼睛上的白绸又渗出了微微血色。   “……陈泊秋?”陆宗停叫了他两声,不见回应,周围的人在催促自己,他皱了皱眉,感觉拿这个人一点办法都没有,“陈泊秋,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相信雷明,你看着我肯定也烦,怀孕了你心里不舒服我能理解。但它毕竟也是我的孩子,就算你觉得我不要脸,我也想请你先好好照顾好它,有什么事情等我回了海角再说……你就不用再来燃灰大陆了,等我回去。”   “没……”陈泊秋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唇角却开始涌出鲜血,随着胸口每次紧绞的疼痛,鲜血就失控地涌出更多,从他灰白干瘦的下颌淋漓而落。   之前被他攥在手里的那张纸,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地上。那是一张生科所出具的实验体销毁证明,上面简短而机械的文字迅速地被他呕出来的血覆盖,随着血迹的渗透又隐约地浮现出来一些。   陆宗停微怔:“没……没怀孕吗?”   陈泊秋意识到那张纸不在手里了,有些仓惶地到处摸索着捡起来,然后重新攥住,却不明白它为什么变得那么绵软濡湿。   “没……”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纸,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一些。   “哦……嗯,”陆宗停的声音尴尬生硬起来,他觉得自己因为一个小女孩的主观判断和自己的梦就跑来追问陈泊秋这个问题,想来确实是离谱而莽撞,“我知道了。”   “没有了……”陈泊秋灰紫色的嘴唇微微开阖着,近乎无声地喃喃自语着。   “那你忙吧。”陆宗停哑声道。   “……上校。”陈泊秋忽然用一种很轻的,仿佛很遥远的声音喊他。   “嗯?”   “我能、叫你的……名字吗……?”   陆宗停没想到他突然提这个,愣了一下才硬梆梆地道:“随便你啊。”   “谢谢……”   他不知道,陈泊秋在那端反复吞咽着喉间的腥甜,却还是无法阻止从破败的心肺间不断逆流而上的鲜血,他又不断地擦拭嘴角和下颌,却也擦不干净。   他没有想到他会同意,所以更加不知所措,可是很努力地试了很多遍,那个名字却怎么也没办法从口中唤出。他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像以前一样喊他一声,无论能不能得到回应。   他看不到他那只浸满了鲜血的多维仪屏幕上开始出现乱码,也听不到信号开始嘈杂波动,最终他只说出来一句:上校,谢谢您。   却没有人回应他了。   他并不意外这样的结果,甚至觉得这比他想象得更好。   他无声地捱着身体里的疼痛,怔怔地发了一会呆,将那张血淋淋的实验体销毁证明放在小毯子上,然后笨拙而温柔地将小毯子卷起来,裹住了那张单薄的血红色纸片,就像裹住一个小宝宝一样,是个小襁褓的样子。   小毯子是给他的小宝宝准备的。他薪水很低,买新的不太够,在知道小柠檬的存在以后,就从自己用的毯子上裁下一大片,又拆了一些厚实的旧衣物的布料填进去,缝制了一张温暖柔软的小毯子出来。   小柠檬很小,还怕冷,在他肚子里的时候,只要外头寒风萧瑟,它就会很不安分地在里面翻滚,暖和了才会安分睡觉。   他知道,生科所的研究区也很冷,等它出来了,小毯子卷一卷就能把它裹住,很暖和,带它回家的路上也不怕会冷到。   可是他等了很久很久,最终却没有等到小宝宝出来。 第26章 清醒   陈泊秋的血将长椅和它周围的地板弄得肮脏不堪,把值班的清洁工吓了一跳,连忙报告给了研究区的负责人。   应激产子对陈泊秋精神带来极大创伤,他要么就发呆,要么就说一些连不成句的单字,似乎并不知道他孩子已经死了,但又不提起任何一句关于孩子的事情。雷明觉得他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对于逼供并不是非常有利,就决定让他直面事实清醒一点,告诉他在研究区可以等到他的孩子,又事先打点了研究区上上下下的人员,让他们不用太搭理陈泊秋,直接把实验体销毁证明给他,自己会过来处理之后的事情。   但他的计划被凌澜的出现打乱了,拿到销毁证明的陈泊秋在研究区外待了很久都没有走,这让研究区的人纳闷而厌烦,毕竟这位博士平时就是灯塔最令人鄙夷的存在,眼下他浑身是血又神经兮兮的,放在那里让人更觉得晦气。   “他怀里抱着的那坨东西,脏得要命,还一直飞出棉花来,我想拿过来给他扔了,他不肯,把我的扫把拖布都拿走了,自己跪在那里清扫,就是不把那坨脏东西给我……”清洁工叫苦连天,“你看他哪里弄得干净,他自己身上那么脏,到哪里不脏嘛!”   研究区负责人江子车自己就是个科研狂人,平时就不太会处理除了研究之外的事情,此时联系不上雷明,更是满脸为难,碰巧遇到刚参加完封闭实验的院长谷云峰出来,连忙上前寻求帮忙。   “他的情况确定是应激反应?”谷云峰看着监控画面里一直在努力清扫地面的陈泊秋,似乎对他做出违反禁令怀孕这件事情并不意外,目光难掩鄙夷。   “是的。这种情况属于荒原灰狼的天性之一,怀孕对灰狼的精血消耗是很大的,分娩更加困难,所以需要在非常安静稳定的环境中产子,否则很容易应激,这种情况下母体和胎儿的存活率都很低,母体之后的身心健康也将严重受创,如果外部干预无法调节应激反应……”   谷云峰点点头,道:“我记得你们之前研制出了针对性药物。”   江子车面色一僵:“是有过……但是那种药物可能触发更严重的排斥反应,应激和排斥双向冲突的情况下,人很可能休克甚至直接死亡的。”   因为资源有限,荒原灰狼变种数量又及其稀少,应激产子这种情况的出现更是少之又少,所以这个极端的应激治疗药物也没有再研究改进。   “我知道,”谷云峰将视线从监控画面上移开,“给他用。”   江子车犹豫道:“要不要请示下副总司……”   “现在外部干预明显对他没用了,用药吧,”谷云峰坚决地道,“雷副那边我去沟通,你专心备药,给他注射。”   江子车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吩咐底下人去备药。他看着监控里的陈泊秋,总觉得他像一个破破烂烂的机器人,被人们恶意毁坏,但还在忠诚而笨拙地执行之前人们给他设置好的程序。   “院长,我不太明白……”江子车涩声开口,“陈博士虽然是凌澜博士的助手,但不也是给咱们海角的疫苗研究做出了很大贡献吗?就算他以前有错,可看在这些疫苗的份上,是不是也……不要这样对他。”   谷云峰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你专精生命科学研究,但你也应该知道,变种疫苗的出现,就是为了填补变种人畸变为畸形种的漏洞,是亡羊补牢之举。畸变一事暂且不说,变种到底算什么东西?是人,是动物,还是不人不鬼的怪物?别说在其他海角,就是在我们十方海角自己人眼里看来,变种人依旧是个褒贬不一,无法定性的矛盾体。你觉得一个给这种群体研制疫苗的人,他的所作所为在群众眼里能被称之为贡献吗?”   江子车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没有变种军,十方海角早就覆灭了吧,我觉得老百姓还是挺崇拜他们的啊。变种军之所以能壮大,能无所顾忌的跟异种对抗,不就是因为有变种疫苗吗?”   “崇拜?”谷云峰不以为然,“小江,崇拜可能来源于信仰,也可能扎根于畏惧。你觉得变种军所受的崇拜属于哪一种?”   “可、可是,如果是出于畏惧,那不就更应该感恩疫苗的存在吗……”江子车说着却觉得有哪里不对,越说越没底气。   谷云峰笑了笑:“你其实也想明白了。如果把变种人比作沉睡的恶魔,疫苗比作锁链,那么你是觉得不断地更换锁链去困住恶魔更好,还是让恶魔和锁链都一起消失更好?”   江子车不说话了。   “这里和外面的每个人都自私到了极致。你看看海角里的人,个个吹捧变种军,说三舰军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自相残杀,可哪个军团人数庞大并且增长迅速,整个海角有目共睹。你以为大家都只是图三舰军的军饷?钱是现在最没用的东西,”谷云峰叹了口气,“变种军现在只负责对抗异种了,假以时日,异种对人类再无威胁,你觉得他们会有什么好下场吗?只不过现在他们还有用而已。”   谷云峰略作沉吟:“至于陈泊秋,在他研究出了变种疫苗的模板化配方之后,这方面他就不再是十字灯塔不可或缺的人选。”   江子车涩声道:“那普适疫苗呢……”   谷云峰哑然失笑:“你真的觉得那种东西存在吗?这种伪命题一样的东西,换谁来做都一样,怎么就非他陈泊秋不可了?”   他拍拍江子车的肩膀:“小江,你除了科研,对别的事情都没兴趣,所以你可能不太了解。陈泊秋他是主攻疫苗研究,但疫苗研究并不是非他不可。对很多人来说,他已经没有作用了。他那些所谓的贡献,也不过是对他父亲当年的决策亡羊补牢。如今又违反禁令孕子,更是雪上加霜。这个时代就是这样,人人都知道很多事情来不及讲究对错,但人人都会牢记别人的污点,因为几乎每一项选择都关乎生死。”   谷云峰话音刚落,应激特效药也送了过来,江子车接过托盘,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朝外走去。   —   陈泊秋已经将长椅和地板上的血迹弄得差不多干净了,他抱着怀里血色斑驳的不明物体,原本在低着头怔怔地发着呆,他眼睛似乎看不见,但是听力还算灵敏,听到杂乱的脚步声靠近,便受惊般蜷缩起身体,将怀中的东西牢牢抱紧。   “把那个东西拿出来。”谷云峰吩咐身边的人。   两个研究员便立刻上前去拉扯陈泊秋,他们体格都比较健壮,平时也没少制服一些攻击性强、体型庞大的实验体,但此时此刻他们把陈泊秋的病服都撕裂了,却仍旧拽不动陈泊秋,如果不是因为他在剧烈地喘息,额角淋漓地落着冷汗,那么紧绷僵硬的身体简直不像活人。   谷云峰皱了皱眉,对江子车道:“直接注射吧。”   江子车脸色难看地点了点头,走上前去蹲下,踌躇着拨开陈泊秋已经被撕得七零八落的衣袖,露出干瘦的手臂。他的皮肤白得发灰,血管的颜色像枯萎的树枝。江子车试着轻轻抹上消毒药水,他因为眼睛看不见,整个人处在极度紧绷的惶然失措中,却没有像刚才那样抵死反抗,只是颤抖着往旁边躲。   “我不抢你的东西。”江子车感觉是只要不去抢他的东西,他就不会有太大反应,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明白,试探着说了这么一句。   陈泊秋看起来似懂非懂,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头,跟他说谢谢。   江子车愣了愣,叹道:“你现在情况不好,我需要给你打针。”   陈泊秋又点了点头,怔怔地说:“好。”   江子车觉得他依旧很紧张,呼吸间从肺部传出破碎的嘶鸣音,起伏剧烈的胸口,以及急速跳动的脉搏,无一不是极端应激症状的体现,很可能刚才两位研究员再多推搡两下他就会因为呼吸困难以及惊厥抽搐直接死亡。   可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他竟还是能听进去他的话,并且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有太过激烈的抵抗挣扎的动作——其实刚才研究员要抢他东西的时候,他也只是死命蜷缩着身体护住它,没有要反击伤害他们的动作,甚至没有那样的倾向。   他不知道这种克制力是如何锻炼出来的。   江子车在注射器里灌着药水,眼角的余光一直在打量着陈泊秋。   他身上好几处都缠着染血的绷带,甚至眼睛上的绸布也是血迹斑斑,因为太过消瘦,那片绸布几乎挡住了他大半张脸,但还是看得出骨相是那种极精致却不带侵略性的、温润清冽的漂亮,肤色白得透明,除了血污和伤口,几乎没有什么瑕疵。   感控中心和生科所虽然工作交集不算少,但他还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陈泊秋,眼下这么一看,总觉得他明明伤痕累累一身狼藉,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干净澄澈之感,微微偏过脑袋听他说话的时候,更是带了几分孩童般的懵懂无害。   他想起谷云峰的话,依旧是有些过不去心里那道坎,难以接受看起来这样美好的一个人,要为千夫所指,为万人唾骂,命如草芥般任人糟践。   “小江,”谷云峰提醒他,“动作尽快,应激症状持续恶化,不能不保证会产生强烈攻击性,那样的后果不是你我能承担的。”   江子车闭了闭眼睛,终究还是扶着陈泊秋湿冷的手腕,将注射器对准找好的血管,轻轻用针头刺破那里的皮肤。   陈泊秋身体的颤抖变得剧烈起来,谷云峰立刻大喝:“按住他!”   “院长,别!”江子车连忙喝止,“他只是疼,不是要反抗!他精神已经紧绷到极限了,不要再刺激他了!”   的确如江子车所言,陈泊秋没有任何要反抗的征兆,只是灰白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想喊痛,却又因为呼吸困难,只能大口喘息着对抗疼痛。   谷云峰皱着眉头示意其他人退后。   江子车身上直冒汗,但是手上动作很稳,慢慢地把针头推入。   针头很粗,推入时在陈泊秋脆弱的血管上撑起一道凸痕,那里的皮肤被撑得透明,几乎能看到针头的颜色,轮到药水推入时,单薄不堪的皮肤挣出了血丝,竟像是要裂开一般。   “唔——”陈泊秋的身体轻微抽搐着,冷汗如倾盆暴雨,喉咙里却始终克制着不喊叫,只是疼得实在厉害,会很轻很轻地低吟呜咽。   江子车眼眶有些发热。   他很相信他,并且不想给他添麻烦,疼得发抖也不挣扎,甚至不怎么出声,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   江子车觉得陈泊秋有点像那些记忆短暂,导致被人类反复伤害却依旧信任人类的实验动物体,在又一次的伤害来临时依然顺从乖巧,甚至会用软绵绵的下巴去蹭蹭那只正在对他施暴的手,直到身体在抽搐和失温中完全僵冷。   应激特效药需要分三针注射,打到第三针时,陈泊秋的情况急转直下。剧烈的疼痛让他开始呕吐,因为水米未进,吐出来的都是些混着血块的胆汁和酸水,随即就开始剧烈喘咳,几乎无法自主呼吸,体温急速下降,呕吐开始变成不受控制的高颅压喷射性呕吐。   这是休克的征兆。   —   “谷云峰,你在干什么!”凌澜在走廊的另一头厉声斥道。   “博士!”邢越快步跑过来一把推开江子车,将陈泊秋护住,一摸到他湿冷发僵还抽搐不止的身体,邢越就感觉自己如坠冰窟,喉咙一下就哽咽了,“你们干什么啊?对他做了什么啊?”   谷云峰明显对凌澜也有几分忌惮,但还是十分镇定地道:“凌澜博士,这个灰狼变种因为应激分娩,并且一直摆脱不了应激反应。确认外部干预无效后,我们才进行药物干预的。”   凌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未多做理会,而是蹲下身去检查陈泊秋的状况,随即简洁而果断地命令:“上呼吸机辅助,注射去甲组合胺,输血,立刻。”   谷云峰不紧不慢:“那需要先将他转去医疗中心。”   凌澜冷声道:“那就推担架过来,你是院长,怎么抢救病人还用我教吗?”   “凌澜博士,十字灯塔资源有限,不是每一个病人都要救。我们的宗旨是取舍有度,不是普渡众生。”谷云峰并不让步。   “你们的取舍有度就是把他活活逼死吗?雷明让他应激流产,你给他注射不成熟的应激特效药,”凌澜愠怒,“谷云峰,你们十字灯塔做事越来越离谱了!就算是为了普适疫苗,你们怎么也要留住他这条命!”   谷云峰不以为然:“普适疫苗的概念本就是个美好的伪命题,我不觉得他能在这方面有什么贡献,相反我更信赖您。”   “我没那么闲。”凌澜冷笑。   “我倒是没想到凌澜博士如此大度。”谷云峰似笑非笑地道。   他此言一出,凌澜神情僵硬起来。   谷云峰语气放缓,带着刻意的恶毒:“林少将怎么被他逼死的,应该不需要我来提醒您吧?”   凌澜神情并无太大波澜,只是脸色变得煞白。   就在这时,邢越忽然欣喜地叫了几声凌澜博士:“凌澜博士,陈博士缓过来了!”   他一直在全心关注陈泊秋的情况,并没有注意到凌澜和谷云峰之间剑拔弩张的对话,只是看到陈泊秋情况好转,不再抽搐呕吐,呼吸虽然微弱但已经渐趋平稳,就赶快告诉凌澜。   一旁的江子车匆匆上前去,不顾邢越对他的敌意看了看陈泊秋的情况,松了口气:“药物生效,排斥反应也过去了,应该没事了。”   邢越黑着脸,努力让自己隔在江子车和陈泊秋中间,继续喊凌澜。   凌澜却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衣角被人轻轻攥住。   她以为是邢越,垂眼一看,竟是陈泊秋。   那一瞬间她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候陈泊秋还是个奶里奶气的小娃娃,虽然因为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肺病,身上没多少肉,但脸上还是有粉粉嫩嫩的婴儿肥。   小娃娃经常来她家里玩儿,哥哥在的时候就总是黏着哥哥,哥哥不在家他就在角落里乖乖待着,偶尔会过来怯生生地攥着她的衣角,说,姨姨,我想吃糖水桔子。   然后朝她摊出苍白的小手,掌心躺着一些零碎的钱币:“我自己有钱,姨姨可以带我去买吗?谢谢!”   他那时候好像还不到三岁,走路偶尔还有些踉跄,但说话很清楚,也很懂事,陈中岳已经开始对他进行特训,他身上有很多伤口,药都是自己涂的,涂得花花绿绿乱七八糟,像只小花猫一样。   她满心怜爱,带着他去买了糖水桔子,没有要小娃娃那一点少得可怜的零花钱。   小娃娃很喜欢吃糖水桔子,但总是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说哥哥也喜欢吃,要等哥哥回来吃。有一天等了好久好久才等到哥哥回来,他高兴坏了,双手捧着小罐头踉跄着跑过去要给哥哥吃,结果摔了一跤,糖水桔子打翻了。   挨打生病都几乎不哭的小娃娃,在那一天哭得非常厉害,趴在哥哥肩膀上哭得快抽过去了都哄不好,哭累了睡着了都还在抽噎。   后来小娃娃不爱吃糖水桔子了,但是长大了一些,零花钱也多了,总会自己去买一罐糖水桔子带过来给哥哥。   凌澜一直都有些弄不清楚,最喜欢吃糖水桔子的究竟是小娃娃,还是她那个爱吃甜食又总被她喝令少吃的儿子。   -   想起林止聿,凌澜颤抖着将自己的衣料从陈泊秋手里扯出来。   陈泊秋刚从濒临休克中捡回一条命,眼睛也勉强能视物,但状态并不好,人也有些糊涂,断断续续地会有以前的幻觉。   凌澜的动作让他清醒了一些,他收回枯瘦的手,揽住了怀里的小毯子,失神地低垂着眼睫,喃喃着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博士……瘦了。”   凌澜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是不是……很累?”陈泊秋一直等不到回答,忽然又抬起头,看着视线里那个模糊而熟悉的背影。   这也是他想见但很难见到的人,他眼睛时好时坏,记忆力好像也有些退化,都快忘记她的模样了。如果她能回头的话,他想他能看清楚,也能记住的。   “疫苗……抱歉、不该……不该打扰您,”陈泊秋费力地组织着语言,听在别人耳朵里仍旧是语无伦次的,“谢谢您、过来,之后我、会负责的,不会再、打扰……”   邢越扶着他,听着他这些支离破碎的语言,内心忽然有一个令他头皮发麻的想法:他是在命悬一线的时候,听到了院长和凌澜博士关于疫苗的争论,害怕麻烦凌澜博士,才拼命提着一口气醒过来的?   他正琢磨着,凌澜忽然哑声叫他:“邢越,既然没事了,你就带他回去吧。”   邢越一愣,他看了一眼谷云峰,他似乎很遗憾陈泊秋没有死,但也没什么拦人的意思,刚想问问雷明那边怎么办,凌澜又接着道:“我还有事找雷明,先走了。”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没有看陈泊秋一眼,也没跟他说一句话。   “您好好、休息,”陈泊秋恍若未觉,还在朝着凌澜刚才所在的位置嘶哑地低喃着,“可以的话,我去看您……”   “……博士,”邢越有些于心不忍地道,“凌澜博士已经走了。”   陈泊秋微微愣住,随即怔怔地低下头,摩挲着小毯子的边角,神色是一片枯寂的灰白:“好……”   已经……走了啊。   他又看不到了。   “博士,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奶油蛋糕,就是你送我的那个,吃两口,我们就回家,好不好?”   邢越的话陈泊秋听得模模糊糊,最后就只有“回家”两个字最清晰,他反应过来了就摇头,说:“没有……没有家,不能、回。”   邢越心尖一疼,想起了以前陈泊秋似乎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候他以为是他没有说清楚,但是现在看来,他好像是真的没有家了。   “那、那吃口蛋糕,好不好?”邢越微哽着轻声道。   “对……”陈泊秋莫名其妙地应了这么一个字,然后在腰间摸索起来。   “博士,你在找什么?”邢越问。   “笔……笔和纸,”陈泊秋一边找,一边还在认真地回答他,“申请、没批……”   邢越瞬间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眼眶一下就湿了,哽咽着他:“没批就不要了,我们不要了。”   陈泊秋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忽然又问他:“你生日……什么时候?”   邢越终于绷不住,当着一群人的面,抱着陈泊秋就大哭起来。 第27章 送花   凌澜博士回到十方海角的消息不知何时传了出去,在得知她即将返回四季沧海工作后,有不少民众带着花束自发赶来献上。   花束都是人工制造的假花,做工也不太精致,有送给凌澜博士表达敬意的,但更多的是想拜托博士带到四季沧海,献在林止聿少将的坟前。   十方海角没有陵园,四季沧海也没有。为林少将建一个衣冠冢,是天涯塔拜托凌澜博士接管四季沧海时,她开出的唯一条件。   凌澜坐在三栖车的副驾,驾驶座上是她的丈夫林荣平,车内的后座摆满了花。   林荣平驱车从十字灯塔感控中心大楼经过,注意到妻子有些僵直的目光,放缓了车速,温和地问:“要去跟泊秋道个别吗?下次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凌澜立刻移回了视线:“不用了。”   林荣平没有再劝,说了声好,便又加快了车速。   “我回到四季沧海,会托人带回来一些新鲜的果蔬和粗粮,你到时候送过去,”凌澜淡淡说着,带着些疲惫,“那孩子身体从小就不好,估计分娩的时候受了不小的罪,更是雪上加霜。”   没等林荣平应声,凌澜又接着道:“雷家父子把十字灯塔也弄得乌烟瘴气。雷明简直冥顽不灵,不知动了什么私刑,把人弄成那副模样。”   林荣平看着凌澜问:“你跟雷明怎么谈的?”   凌澜冷哼一声:“还能怎么谈。对付无赖我只能比他更无赖。他和谷云峰想拿违禁孕子做文章,我就用普适疫苗压回去,警告他如果没有陈泊秋配合,我分不出任何精力给这件事情。并且我完全可以大声宣扬,从燃灰大陆送回来的血样是普适疫苗研究的关键,因为他长时间囚禁虐待陈泊秋,血样发生变化,导致研究进度滞后并很可能失败,看十方海角的人信谁。”   凌澜语气一直很平淡,但最后这类似怄气的一句话仍旧让林荣平笑出了声,眼角的纹路都变得温柔起来。   “退一万步说,违禁孕子也轮不到十恶不赦的地步。禁令被打破了不见得就是错的,变种人夫妻就永远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凌澜叹了口气,“死胎他们只确认了不是危险体就销毁了,那原本也该是个珍贵的研究样本,如果不是陈泊秋生下的……”   凌澜的话戛然而止,神色黯淡下去,林荣平的笑意也悄然敛去。   车子拐过一道弯,林荣平哑声问她:“阿澜,你没有那么恨泊秋了吧?至少……不像海角里的人那么恨他。”   凌澜闭上眼睛,轻轻深呼吸着。   “是吧,不然你不会千里迢迢从四季沧海赶回来,”林荣平嘶哑而温柔地道,“毕竟我想见你一面都是挺难的事情,我们多久没有见面了?”   凌澜紧闭着眼睛,眼眶无声地泛起红色,终究还是无法按捺下心底的情绪:“对不起。”   林荣平愣了愣,将车停在路边,掏出纸巾去擦凌澜的眼角。   凌澜躲过他的动作,接过纸巾别过脸自己擦拭。   林荣平静静看着她,目光悲哀而温柔,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你看你,跟我道什么歉,我又不是怪你。”   他伸手搭在妻子颤抖僵硬的肩膀上,轻轻抚拍安慰着。   凌澜深深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克制不住的轻微抽噎,如此反复几次,她才能再度开口平稳地说出话来:“我不是恨他,你知道的。他和宗停,我们都是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我也知道,他不过也就是个孩子,在那种情况下他也没有办法,但是我……”   凌澜忽然哽咽住,低泣起来,断断续续地道:“我没有办法释怀,我知道这是止聿不想看到的,可是我真的太想念他了。我在四季沧海每天不断地工作,我不敢停,因为一停下来我就只想陪着止聿,我在他的坟前,我就一直想,如果他还在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他只是偷偷躲起来了,会不会怪我欺负他最疼爱的弟弟。可是如果他能回来,能好好地在我面前,他怎么怪我都没有关系,我可以为我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我真的太想他了,我没有办法做到像你一样从容面对,对不起。”   “我知道,我也很想他,”林荣平牵住凌澜的手,十指交缠地紧握着,另一只手包裹住她冰冷的手背,温柔而怜惜地道,“我没有怪你,也不会逼你做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够轻松一些。”   凌澜之前始终不敢面对丈夫,此时此刻终于坚持不住,转过身来躲进他怀里,崩溃地哭出声来。   林荣平拥抱着她,低头亲吻她有些花白的鬓发。   不知多少时间过去,凌澜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只是鼻音浓重,语带哽咽:“你有时间的话,也可以去看看泊秋。我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见到他了,他现在比那时候要瘦很多,脸色不好,咳嗽也停不下来。我总觉得……他像是在燃灯续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支撑不住了……希望是我的错觉。”   “好,你放心。”林荣平温和地应着。   两人无声地相拥了一阵,凌澜再度开口:“我听人说,你最近也要出任务了,是吗?”   林荣平微怔,随即笑道:“是啊。我再不活动活动筋骨,都没人记得我是三舰军统领,五星上将了。”   凌澜听他自夸,终于也笑出来:“注意安全。”   林荣平点头:“没事,只是去接应岩桑海角派遣过来的人才团队。”   他垂眸看了一眼车上的钟表,道:“船快开了,我们出发吧?”   凌澜点了点头,从林荣平怀里起身。   车很快开到港口,登船号已经拉响。这艘船是往返四季沧海的专线,只有凌澜博士和她在四季沧海的团队人员能够直接登船。   四季沧海太远了,一路上免不了惊涛骇浪狂风骤雨,三栖车无法抵达。凌澜下车时,林荣平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了一束花,送给了凌澜。   凌澜很快发现了它和其他花束的不同,微微惊诧着道:“永生花?你从哪里弄来的?”   林荣平笑而不答,问道:“喜欢吗?”   凌澜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但她眼里的光和脸颊上少女般的酡红已经说明了一切:“它似乎还很香。”   林荣平弯眸笑着,眼底的光芒明亮却又温和:“还记得很久以前我跟你讲过的,永生花的故事吗?”   “记得。”凌澜说。   “那你给我讲讲?”林荣平故作为难的样子,“我反而快忘了。”   凌澜斜睨他一眼,随即从容地复述起那个故事:“即将奔赴战场的军官在临别时给妻子送了一朵玫瑰花,并且告诉她,当玫瑰花的最后一片花瓣落下。她就自由了。但谁都没想到,从始至终这朵玫瑰花的花瓣都没有落下一片,直到他凯旋归来。”   林荣平满脸好奇的样子:“那朵玫瑰是永生花吗?”   凌澜微怔,略作思忖:“应该是现摘的吧,不然这个故事就没有那么浪漫了。”   林荣平挑眉:“我听出来了,我的妻子在责怪我没有那位军官浪漫。”   凌澜一愣,刚要解释,她手腕处的多维仪嘀嘀作响,随即传来船长的声音:“博士,要尽快登船了,半小时之后在蕾特群礁附近会发生极寒海洋风暴,我们得尽快出发提前离开。”   “好的,谢谢。”凌澜回应着,抬头看着眼前的丈夫。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相见,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他,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共进晚餐,就又迎来了分别。   她心脏忽然一空,冷风灌了进来,她声音发涩:“我……”   “别怪我不浪漫,阿澜,”林荣平深深地看着她,“我只是想给你送一束花。”   凌澜红着眼眶点了点头:“我知道。”   “去吧,一路平安,”林荣平抬手朝船舶的方向引了引,见凌澜还站在原地不动,他笑起来,温和而坚定地道,“我爱你。”   “我也爱你。”凌澜声音哽咽得厉害,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把话说完,只知道自己转过身的一刹那,眼泪就夺眶而出。   林荣平目送着她登船,目送着船舶离港,然后消失在他目光所能及的最远海平线,才动了动已经站得发僵的身体,却面色一白,转身扶住车门,弯腰咳出一大口血,随后缓缓跪倒在地。   对不起,阿澜。   我病情恶化,可能时日无多。医生叮嘱我不能再执行任务,但我是个军人。   我悄悄地在那些永生花里,放了一朵鲜花。   它没有玫瑰花那么鲜艳漂亮,是泊秋从战场上带回来给我的,不知名的小野花,所以你可能一时半会没有看到它。   它是活在残酷现实里的小野花,不像故事里的玫瑰花,能够等到军官归来也不枯萎,它的花瓣会一片一片凋零。   到那时候,你就自由了。   —   陈泊秋睡了很安稳的一觉,肺里不疼,身上也不冷。   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   那个人叫他“泊秋”。   很少有人这样叫他,用温柔而珍惜的语气,所以那个声音虽然听起来格外遥远飘渺,却又让他捕捉到了那一丝异样的熟悉。   他带着一点薄弱的期冀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里到处弥漫着白光,而那个人穿着第一代的变种军装,挺拔修长的身形格外清晰。   他的脸一开始也是模糊的,后来他转过来对他笑,眼睛很亮,唇角的笑容也很灿烂,最后整个五官都清晰明朗起来。   陈泊秋艰难地撑起身体,他不敢眨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唇开开合合好几次,最终喊他“哥”的时候,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林止聿摘下军帽在指尖晃悠着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帽子往他脑袋上一扣:“长大了翅膀硬了,看到哥哥也不叫了,嗯?”   “……哥。”陈泊秋轻声唤他,小心翼翼的,连这么一个简单的字眼,都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诶,”林止聿笑着应陈泊秋,却又很久都没说话,就一直看着他,看到眼睛又酸又胀,才抬手大力揉了几下他的脑袋,“我们泊秋过得好吗?”   “好……”陈泊秋吃力地点头,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他有些慌乱,手指发抖地往前探了探,攥住了林止聿的衣袖。   “别怕,哥在这呢,不跑,”林止聿抬手盖住他冰冷坚硬的手指,轻轻拢了拢,又问,“小狗乖吗?对你好不好?”   林止聿的掌心温暖宽厚,陈泊秋却依然像在暴雨中浮沉的漂萍,浑身都在发抖,将林止聿攥得越来越紧。林止聿问的话好像进了他脑子里,又好像没进,只会下意识一般地点头。   林止聿叹了口气,轻声问:“欺负你了,是不是?”   这回陈泊秋摇头,却又嘶哑艰涩地喊了他一声哥,整个人颤抖得比之前更厉害,发出来的声音还没有他的喘息声大。   “哎,你看看你,能跟哥好好说两句吗?怎么越大越不会说话了,这样人家哪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啊?”林止聿话是调侃,声音却有些哽咽。   陈泊秋不知所谓地摇着头,像是迫切地想跟他说什么,肺里却又开始疼,他连呼吸都变得奢侈,艰难地喘得满头大汗嘴唇苍白,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些破碎的字句来:“哥、对不起……”   林止聿仍旧笑意温柔地看着他,脸色却也开始变得黯淡苍白:“说什么傻话呢倒霉孩子。”   “你是不是、很疼、很冷……对不起……”陈泊秋仿佛听不进去林止聿说的任何话,只是紧紧地攥着他,重复地问他疼不疼、冷不冷,然后说对不起。   林止聿总觉得,这个孩子应该是受了很多委屈,所以比以前更加不爱说话,甚至很难表达什么,只会不安地攥紧他。他在等他跟他倾诉,哪怕只有那么一两句,可是没想到他说出来的不是那些,而是对不起。   或许对他来说,那些都不算什么,最痛的事情已经让他像被梦魇牢牢困住一般,始终无法摆脱。   “好不容易见到哥哥,就说这些吗?”林止聿叹了口气,试着把陈泊秋的手从他的衣服上拉下来,陈泊秋却仿佛应激一般,颤栗了一下就将他攥得更紧,林止聿几乎听到他骨头咯吱咯吱的响声。   “不怕,不怕,哥不走,”林止聿连忙安抚,“就是抱抱你,好不好?”   陈泊秋灰蓝色的瞳孔碎乱涣散,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林止聿只好让他攥着,然后鼓捣半天,找了个合适的姿势,抱住了颤栗不止的小狼崽子。   “哥永远不会怪你的。”林止聿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仿佛梦呓一般温柔清浅,字字句句却又坚定不移。   陈泊秋在他怀里,身体僵硬又冰冷,甚至在蜷缩着,像是一个很久没有被拥抱过的人,不知道这个动作的意义,不知道应该做何反应,怕别人伤害自己,抑或是怕自己伤害别人,小心翼翼地蜷缩着。   “你不想说话,就不说了,哥就抱你一会儿,好不好?”林止聿哄孩子似的低喃道。   “多吃点饭,吃不下也要吃,那些大块儿的东西你咽不下,就让小狗给你磨成浆碾成末再吃。”   “千万不能再往战场上跑了啊,也别给我拿什么洛斯特,乖乖在家里种点儿小花小草什么的,舞刀弄枪的事儿就让陆宗停去,他就是个莽夫,粗鲁暴力没文化,这是他的专业。”   “对了,说到你的小花小草,最近种出什么新品种没?送一束给哥吧,好吗?”林止聿声音哽咽得越来越厉害,到最后已经有些溃不成声“这样哥就知道,你过得很好……”   渐渐的,他的声音就和他的人一样,破碎,消散,最终归于虚无。   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   邢越抱着一堆文件,忧心忡忡地往陈泊秋的办公室走。他知道变种人的生命力和战斗力都不能跟普通人相提并论,但说到底也还是个人,他不知道陈泊秋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从生科所回来,他昏睡了半天,醒来之后就一直在工作。他右眼早就失明,仅剩的左眼越来越不好,记忆也有些混乱,记不清自己吃没吃过东西,睡没睡过觉,记不清家在哪里,想让邢越去帮忙拿个东西,却又想不起来位置。但是疫苗研究这件事,好像是他的一种本能或者天赋,除了有时候需要邢越给他梳理一下节点和进度,其他的地方基本不会掉链子。   邢越愁眉苦脸地回到办公室,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原本在办公桌前写报告的陈泊秋不知道哪儿去了,办公桌一片凌乱,还没干涸的血迹溅得桌子上、地上到处都是,废纸篓里又多了几张染血的纸团。   邢越傻眼了,他慌忙找地方放下手中的文件,心乱如麻地想了一会儿,猛然惊觉今天是凌澜博士返回四季沧海的日子。他对陈泊秋不够了解,眼下也只能笃定他应该是去了港口,来不及再纠结什么,抬腿便往外冲。   —   陈泊秋怀里抱着鲜花,艰难地在人群中前行。   这条路上挤满了很多手捧花束的人,他们都是要送花给凌澜博士的。   他扎了两束鲜花,一束给博士,另一束想托博士带到四季沧海上给哥哥。   他选了长势最好、生命力最旺盛的花朵,剪掉杂冗的枝叶,用坚固的特种纸袋子盛好新鲜湿润的花泥,封住脆弱细嫩的根茎,然后妥帖地扎好,外面再套上透明的薄膜。   对离开培养室的花朵来说,海角的空气和温度都非常恶劣,有些本身就很脆弱的品种,可能一拿出来就枯萎的,他尽力把它们都保护好。   他看东西总是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不知道自己扎得究竟好不好看,但他把手洗了,也戴着口罩去扎花,并且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过,花束没有沾到血渍和污渍,很干净的。   海角很冷,失去臭氧层保护,阳光显得尤为毒辣,却一点也不温暖,陈泊秋越走越慢,他开始浑身发冷,晕眩干呕。   他努力睁着眼睛想看清前路,却总是有一大片的黑雾压下来又散去,循环往复,他眼里整个世界都是昏黑颠倒的模样,心跳乏力而沉重,轰隆隆地敲打着胸膛。   他好像听到有人说,看到林荣平上将的三栖车了,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去听三栖车的引擎声。   他对三栖车驱动的声音极其敏感。以前在陆宗停家里的时候,他如果听到这个声音,知道多半就是陆宗停回来了,他就会尽快收拾一下,在他到家之前离开,只是因为很少能见到他,他会在楼道的角落里看一看他,小孩儿瘦了没有,受伤了没有,他都看着记着,然后等他进屋合上房门,他才离开。   他拼命调整自己的呼吸,在剧烈的心跳声中听到了捕捉到了熟悉的引擎声,也判断出了大概的方向,然后抱紧了怀里的花束,朝那个声音追去。   他脚腕上铁链割出来的伤口还没有愈合,走路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样痛,跑起来更是像刀刃反复凌迟一般,可是那种痛跟引擎声越来越远,仿佛把他的心脏也抽出去很远很远的痛是无法比拟的。   他快要没有时间了。   他知道博士很可能不会收下花,他在摘花的时候就知道,但他还是拼命地想追上那辆车。   很多事情,他从来都很明白是没有希望的,所以他没有想过争取,他选择等。   他等的不是希望,而是彻底的绝望。   他在等他们永远不再需要他,永远不会回来见他的那天。   可是他快要没有时间了,哥哥还在等他的花。   他极力避让着人群,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引来了注目。   “谁在追车啊,有没有规矩?疯了吧。”   “这不是陈泊秋吗?怎么跟个疯子一样?”   “还真是!”   “陈泊秋凭什么给凌澜博士送花,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他吗的,谁知道他想干什么,拦住他!”   人们恼羞成怒地发现,陈泊秋跑得太快了,他们追不上,于是有人举起花瓶朝他扔去。   花瓶砸中了他的后脑,他因为惯性踉跄着又往前跑出了一段距离之后,重重跪倒在了地上,怀里的花束也摔出了很远。   他下意识地想再爬起来,人们都没想到那个花瓶真的就这样打中他,生怕他会爬起来做出什么伤人的事情,但他只是慢慢地往摔落在地上的花束爬去。   看他好像没有反击的意思,有人便上前几步朝他喊道:“陈泊秋!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杀死林少将的刽子手,是林上将和凌澜博士的仇人,他们不可能会要你的花!你再追过去,下场只会更难看!”   陈泊秋似乎没听见,他一直在往前膝行,手在地上笨拙地胡乱摸索,但是没有再摸到他的花,他什么都看不到,根本就找不到了。   他对身边人的辱骂和恐吓置若罔闻,像个被父母遗弃在野外的孩子,茫然失措地僵在原地。   过了很久,他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他喉咙里含着瘀血,含糊不清地道:“您好……?”   “有……两束花……”   “可以帮我……送……吗?”   “谢谢……”   他在人来人往中,把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重复了很多遍,只要有脚步声靠近,他就不厌其烦地恳求,可是没有人听清楚,也没有人愿意仔细听他在说什么。   他只是想送一束花。   但是他的花已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枯萎了。 第28章 奔赴   邢越赶到港口的时候,那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陈泊秋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低垂着眼睫发呆,好像在想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的皮肤在刺眼的阳光下白得透明,邢越甚至有一瞬间产生了错觉,他们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   邢越找到了人,本来松了口气,看到他的样子却又难过起来。   陈泊秋微微偏过脑袋,好像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就慢慢地把身体朝另一边挪。他手里攥着个平安符,是他用小柠檬的襁褓缝的。襁褓上的血迹太多没办法彻底洗净,他就拆了一点布料,把被血迹浸透后变得又皱又脆的销毁证明折了几折缝在里面。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很细致绵密,他缝好后就一直贴身带着,小小的一个,握在手心里却是暖的。   “是我,博士。”邢越连忙说。   陈泊秋似乎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含糊地问:“你去......哪里?”   他的声音把邢越吓了一跳,他知道陈泊秋肺不好,常年咳嗽也伤了嗓子,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很哑,有时候会说得不太清楚,他听久了也习惯了。但是现在,他好像是刚从一场大火里逃出来,嗓子被滚烫的烟尘和火星灼伤了,导致他没有第一时间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博士我没听清......您嗓子怎么了?”邢越担忧地在他身边坐下来。   陈泊秋摇了摇头,又道:“你、去哪里?”   邢越张了张嘴,一时竟有些语塞,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陈泊秋就接着说:“早点、回家,外面......冷。”   “我......”邢越开口就哽了一下,“我来找您的,我打个文件回来您就不在了,有点怕是出了什么事。”   陈泊秋眼底涣散,显得他的申请更加空洞茫然,他不知道是不太明白邢越的意思,还是不懂得怎么回应,漆黑濡湿的睫毛轻颤了几下,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地来了一句:“我要去......燃灰大陆。”   邢越大惊:“怎么还要回去?上校让您回去吗?”   陈泊秋反应慢,邢越着急起来:“我知道您怕他担心,不想让他知道您的状况,可是那里太危险,不能去呀。”   邢越说话连发珠炮似的,陈泊秋听得费劲,额角沁出薄汗,好一会儿才勉强道:“不是他.....我要、去。”   他说得有些急,疼得发紧的喉咙一呛就咳嗽起来,他已经咳得伤了肺,每一下都像在撕扯里面的血肉,单薄的脊背像要在剧烈的咳嗽中断裂开来,邢越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他喘不过来气,但他好像已经习惯于应付自己这样的情况,能够在极其短暂的缝隙间竭力吸入微薄的空气,虽然急促而艰难,但却能一点一点地缓过来。   他咳得灰白的脸颊都泛起异样的潮红,却只是微微蹙着眉心,连痛苦都是寡淡模糊的。只是安静下来之后,声音更加低弱得几不可闻:“我想去找些.....植物。”   “什么植物?”邢越怔了一下,“是疫苗的事情?”   陈泊秋点了点头。   -   秀秀的血样检测出了大量非常规的细胞组合键,基本可以确定是辐射伤害产生的变异键,它被暂时命名为“惰性吞噬键”,是秀秀无法长大也不会生病的主要原因。惰性吞噬键的工作机制有点像传统的灭活疫苗,灭活疫苗是先培养病毒,再将其灭活,直至疫苗成份只剩下抗原。惰性吞噬键会先将不属于它自身的细胞、细菌、病毒等都一一吞噬,让它们失去自己本来的特性,这是“吞噬”行为,吞噬完成的惰性吞噬键具有极强的稳定性和排他性。之所以说“惰性”,是因为它不具有明显的指向性和攻击性,甚至在完成吞噬前,并不具备足够的稳定性,很可能被更加强大的细胞或病毒吞噬,也可能被某种外力因素破坏。秀秀得的这种病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是一种“运气”。   这也就是说,如果有那么一种或多种介质,能够对发育期的惰性吞噬键形成高度保护,又能靶向引导它吞噬病毒,那么普适疫苗或许就有了雏形。但这样的介质并不好找,它自身首先就要拥有普遍适应性和稳定性。相对来说,植物的个体差异比动物要小,稳定性也很高,所以几百年来还没有发生过植物变异,陈泊秋就想把植物作为切入点,动物方面的研究交给邢越处理,可以寻求四季沧海的帮助,提供一定量的实验体,尝试着从中提取到合适的介质。   说起这个事情,邢越就觉得心里很难受。博士病得厉害,东西不吃觉也不睡,写了好几页满满当当的报告,按照谷院长的要求不断细化、丰富,增加了一大堆可有可无的图表和模型,谷院长最终却仍旧以他精神状态不稳定为由,对报告的可靠性和真实性存疑,另安排了团队去跟进后续,不让他牵头,不给他提供任何资源或援助,甚至在报告上把他的名字都抹去了。   邢越气不过,又没什么能力跟谷云峰这样的人抗争,最后一次送了报告回来,在感控中心的走廊里拨了女朋友的通讯然后就开始跟她哭,女朋友安慰了没几句,又去忙自己的事了,他哭得更伤心。   后来他听到一个有些蹒跚的脚步声在靠近他,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隔着身上的衣料都能感觉到手心是冷的。   邢越眼泪汪汪地抬起头,就看到陈泊秋苍白宁静的脸,没有什么表情,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温和。   邢越抹着眼泪站起来,吸了吸鼻子:“博士,您怎么出来了呀?”   “听到你哭,”陈泊秋递过去一张干净的纸巾,“怎么了?”   邢越哽咽着又倒了一遍苦水,陈泊秋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愤懑或是委屈的样子,倒是浮现出了些许茫然的神色,像是不太明白邢越怎么会为了这样的事情哭得这么伤心。   “辛苦你了……下次,我去。”陈泊秋猜想邢越可能隐瞒了一些别人对他的刁难,仔细斟酌思考着,说出来这么一句。   其实陈泊秋本来就是要自己去的,但是他伤没养好,行动不太方便,有时候腿脚会忽然使不上力摔倒,在办公室里甚至需要借助轮椅来行动,邢越说什么也不让他去。   邢越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道:“不是,我不辛苦的……我就是觉得,他们总欺负您……我没什么能力,也帮不了您什么……”   “好,”陈泊秋点点头,看他的样子,大概只听到了邢越说不辛苦,“报告送到就好。”   陈泊秋似乎完全不在意谷云峰那些排挤他的举措,相反他对于谷云峰愿意安排团队做专项跟踪的事情很意外,但他并没有放弃自己再做研究跟进,所以才会提出要去燃灰大陆找植物这样的想法。   -   “一定得去燃灰大陆吗?”邢越问出口之后也觉得挺多余的,离开十方海角,也没有哪里是安全的了,博士去燃灰大陆,说不定还能从上校那里得到些许照拂,于是他又改口,“我是说,一定要现在去吗?您还没休息好,再说了,您不是自己也培养了许多花草,先用它们试试不行吗?”   “时间……不够了。”陈泊秋攥紧手里的平安符,喃喃地说着,仿佛自言自语。   温室里的花草,本身就都是很脆弱的,稳定性和适应性都很差,虽然不排除会有个例,但能提取到介质的可能性很低。海角外的大陆上,大部分花草都会在天灾的侵袭或病毒的感染中枯萎,能存活下来的是少数,也是希望。他在燃灰大陆的时候,找到过一些在野外存活下来的健康花草,封进了培养胶囊,装在了他的医药箱里。他昏倒在基地外被雷明带回来之后,药箱没有一起带回来,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原地,他得回去找。   “那种地方……我就没办法陪您一起去了,您要照顾好自己呀,”邢越忧心忡忡地道,“实在不行,可以让陆上校帮忙的吧,如果是普适疫苗的事情。”   陈泊秋低垂着眼睫,没有回答。他在回想,自己当时昏倒的地方离基地远不远,他回去找的话,会不会被基地的人发现?   和邢越的话完全相反,他没想过要重新回到行动队里,他解释不清雷明在他们之间制造的误会和矛盾,陆宗停不再相信他,也不会再让他回去了,但选择去燃灰大陆寻找植物,除了医药箱里的培养胶囊,他的确是还有私心。   虽然知道陆宗停很可能不会相信,并且会认为这又是他和雷明在做什么勾当,但他还是想找机会告诉陆宗停,雷明可能在用某种手段监视着他,所以才能在那么恰当的时机让温艽艽赶到一线支援,他应该是蛰伏了许久,伺机而动。   他的多维仪坏了,没有人愿意给他修,就算多维仪没坏,这种事情通过多维仪来告知陆宗停也不够保险。他推测陆宗停不太会愿意见他,所以也想好了转告许舰长和沈队长的方案,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的话,应该更具有可信度,但如果能见一面,还是好的。   他还是再看看他,听听他的声音。他没什么用,也没什么时间了,如果不能够好好道别,他希望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就像他以前看着落日消失在地平线一样。   这是最后一次送别,他想好好记得他的样子和声音,这样哪怕是以后产生幻觉,关于他的一切都应该是很清晰的,不会太遥远太生疏。   之后就再也不能见到他了,可能连这一面,也都只是他的幻想。   他去天涯塔的事务登记处起草好了解除伴侣关系的协议书,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份文件是他申请过的审批得最快的文件,大家没做过多议论,因为早就知道这个结局甚至期盼着这个结局,顶多也就是感叹一句陆上校终于自由了。   是的……他终于自由了,可以摆脱和陈泊秋有关的一切污点和累赘。   -   陆宗停和陈泊秋结婚的时候,登记处发了两本红色的伴侣证,还有一对附赠的小银戒。陆宗停随手把他的那份扔了,陈泊秋就蹲下去捡。   陆宗停问陈泊秋为什么要捡垃圾,陈泊秋解释说他看到证上写了,解除伴侣关系的时候需要原样归还。   陆宗停似笑非笑地说,我真的要跟你解除关系,谁拦得住?   陈泊秋知道陆宗停说的是事实,但还是有些担心之后会因为这些条框规则的事情对陆宗停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就依然把东西都仔细妥帖地收好,放在办公室的保险柜里,这几天才拿出来,打算跟协议书一起拜托邢越帮忙转交。   以后的陆宗停会轻松快乐很多,不会再因为有他这样的“伴侣”而耻辱心烦。他会笑得比以前更多,走路的步伐也会轻松,可能还会哼一些他听不太懂的小曲儿,双手插兜从三栖车上下来,悠闲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民众会给他送漂亮的花束,还有各式各样的美食,他会露出真心诚意毫无负担的笑,就像很久以前那样。   真想……在那时候再见一见他。可那样的他,偏偏跟陈泊秋的存在是矛盾的。   好像起风了,被花瓶砸中的后脑抽痛起来,眼前昏黑的世界天旋地转,他晕眩发冷,微微将身体蜷缩起来,在剧烈的耳鸣声中隐约听到邢越在叫他,他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就问邢越:“小越,你之后,想去哪?”   邢越原本在叫陈泊秋回去,结果陈泊秋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个。不过陈泊秋近来时常会有这样的情况,他也习惯了,就耐心地问:“博士,您指什么呀?”   陈泊秋说:“你想跟着......哪位博士?我、申请......”   陈泊秋的声音很轻,很多音节也发不完全,但邢越还是七拼八凑地弄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睁大眼睛,眼泪一下就蓄了起来:“博士,您要赶我走吗?”   “没......”陈泊秋吃力地解释,“我......耽误你。”   “怎么会!您是很优秀的人,教了我很多,对我也很好,怎么就耽误我了?”邢越眼泪汪汪的,“或许是我该问博士,您想去哪?您......不打算回来了吗?”   陈泊秋没有回答,他没办法回答。   去要有终点,回要有归宿,他什么也没有。这么多年以来,他好像都在容不下他的地方徘徊飘零,他也不知道自己最后应该在哪里死去。   他轻轻摩挲着手里的平安符,苍白发灰的指腹被粗糙的布料蹭得泛起红痕,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邢越看到他手里的平安符,更加想哭,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了,便就只是静静坐在他身边陪着。   —   小分队的行进并不算十分顺利,随着他们的缓慢深入,遇到的地势越来越险峻,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其实严苛的地形条件对训练有素的军队来说并不是最大的威胁,最难以应对的还是愈发频繁的天灾,一会是滚石风暴,一会是陨石雨,在躲避灾害侵袭时就很难同时顾及地形地势方面的安全性,人头报着报着就逐渐减员。   在一道裂谷附近,刚刚从一场滚石风暴中逃离出来的小分队遇到头飞蛾群进攻,之后陆宗停跟许慎通讯,确认距离畸形种藏匿的关键地段还有一定距离之后,决定撤回基地休整。   他总觉得蛾群喷射的绵针有些蹊跷之处,于是吩咐手下带回了不少绵针,安排温艽艽做进一步研究,他和沈栋许慎又做了沙盘推演到满眼血丝喉咙肿痛,才终于确定了接下来的行动方案。   “我说你们两个,血呼啦咋的,还不去处理一下吗?”许慎看着两个从前线回来的人灰头土脸血迹斑斑的狼狈模样,忍不住问。   “都是皮肉伤。”沈栋简单搪塞过去。   “绵针尚未定性之前,不能再行进了,”陆宗停抽空了一盒烟,嗓子哑得不行,脸色也差,但精神很好,“敌暗我明,又天灾频发,不是主动出击的时候。”   “你们还是只遇到了蛾群的进攻?骨木蜥有冒过头吗?”许慎问。   沈栋抿了口浓茶,用河水冷泡的茶叶味道是难言的怪异,此时他也品不出来,咽了下去就回答许慎:“没有,估计之前跟上校交手那次,他也元气大伤,否则照理说,我们光明正大带着秀秀,他不可能坐得住。”   陆宗停勾了勾唇角冷笑:“我现在对他没什么兴趣,他在他们那个组织里,八成不是什么首脑人物。”   “嗯?”许慎挑眉,“何以见得?”   “这个人脑子里除了他妹妹,就是一套被洗脑过的畸形种万岁的空白说辞,没几滴墨水,而且每次行动都莽撞可笑,”陆宗停往杯子里倒茶,沉声道,“第一次就不用说了,差点让我们逮着。第二次,应该是领了上头的命行事,但还是把重心放在了秀秀身上,导致对我们的基地久攻不下。”   他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喝了口茶,继续说:“但第二次行动,还有一种可能,是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我们的基地。”   沈栋会意:“上校的意思是,那些绵针?”   “绵针怎么了,不是没什么杀伤力吗?”许慎对战场上的事情不是完全了解。   “没杀伤力才古怪,”陆宗停道,“绵针刺进身体里,确实不痛不痒,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后遗症。但我们之前推断过,这应该是一种武器,在它们后面这几次进攻中,这玩意儿一直在改进——在穿透力方面。”   “穿透力?”许慎疑惑,“有没有可能,是他们研发能力还不够,只能先专精这一方面?”   “原本我也这么想。”陆宗停说着,觉得喉咙干哑得难受,转过去咳了起来。   沈栋便接过话茬:“如果绵针只是刺入的程度越来越深,的确很大可能是这样。但最后一次在裂谷交战,大部分绵针都是从我们身体里穿过去的,所以这个东西的作用和目的的确古怪,需要慎重审视。”   这些不是许慎熟悉的领域,他在一边修缮地图一边顺口问:“小九有足够的工具来研究这个东西吗?要不要让十字灯塔提供协助?”   “灯塔的人信不了,”陆宗停将茶水一饮而尽,嘴唇却依旧干燥,“工具不够,我回十方海角给她抢过来。”   -   陆宗停回到自己的营帐里,陈泊秋的电码依旧打不通,反倒是雷普的通讯拨了过来,还是个视频通讯。   陆宗停接通后,雷普和雷明的脸同时出现在电屏里,一个满脸赔笑,一个垂头丧气。   “上校,”雷普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勒了出来,“我让副总司来给您道歉了。”   陆宗停在行军床上坐下,阴阳怪气地道:"不敢,副总司也是一片好心,只是我担心他找了错的人做帮手会酿成大错,所以才向总司大人汇报。"   雷明听到陆宗停的话,神情阴郁,拳头咯吱咯吱地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倒霉,先是半路杀出来一个凌澜,拿普适疫苗来捂他的嘴,要他压住陈泊秋违禁孕子一事,他没了威胁陆宗停的筹码。再是陆宗停竟毫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和职位,根本不拿被一个门外汉雪中送炭挽救战局一事当做耻辱,直接到他父亲这里告了他一状,他原本想解释自己没有调兵遣将,只是尽自己所能找到了合适的人去帮忙,但陆宗停明显不傻,他告状的重点在于自己“勾结”了陈泊秋,窃取了战场信息,这样一来自己想要立功,想往军统部拱的意图就展露无遗,这是他父亲最忌讳的,更何况他还找了海角人人避如蛇蝎的陈泊秋,更是雪上加霜。   “陆上校和陈博士,还真是貌合神离啊。”雷明咬着牙道。   “副总司跟他的合作似乎也不尽人意吧?”陆宗停微微眯着眼睛,在雷明一袭黑色西装的口袋处捕捉到了一缕雪白,“都愁得开始碰香烟了?过来人劝诫你,这可不是好东西。”   雷明脸色铁青地把香烟往口袋里塞:“这与你无关!”   “住口,”雷普变了脸色喝道,“你是来道歉的!”   “道歉就不必了,”陆宗停冷冷地看着脸青唇白的雷明,“你只需要告诉我,陈泊秋在哪里?”   “您还在意这个?”雷明怪笑道,“陆上校还是心地善良,夫妻关系差到这种地步,还想着给他收尸呢?”   “雷明!”陆宗停厉声喝道,“我们夫妻之间关系如何轮不到你在这里多嘴,我再问你一遍,陈泊秋在哪里?!” 第29章 选择   陆宗停身上的戾气简直快从电屏里冲出来直捅雷明的脊梁骨,但雷明依旧咬紧牙关犟道:“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   其实他说的也算是实话,陈泊秋有了凌澜这块挡箭牌,他基本就拿他没办法,加上丧子给陈泊秋带来的打击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他不闹腾也不难过,每天还真就勤勤恳恳地在实验室和办公室里来回忙活,别的什么也不干,久而久之他也就懒得再盯梢。   眼看陆宗停脸色愈发阴沉,雷普连忙出来唱白脸:“上校,别动气。陈博士这段时间应该都在十字灯塔正常值班的。”   “正常值班?”陆宗停含着怒气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多维仪电码,办公电话,甚至他助手的电码没有一个能打通,这叫正常值班?!”   雷明嗤笑:“说不定人家不想理你了陆上校,看看你说过的那些话,多绝情。”   雷普原以为陆宗停会发飙,但没想到他似乎短暂地愣怔了一下,随即反而冷静了许多,嘶哑的声音里仅剩几分未消的薄怒:“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让我看到他在正常值班。”   “我会安排。”雷普答应下来之后,陆宗停切断了通讯。   空气安静下来,雷普和雷明都板着脸沉默着,雷明更是抱臂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拒绝交流的样子。   雷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有些冰冷地道:“烟给我。”   雷明一声不吭,面色阴沉地沉默着。   雷普皱眉:“谁让你把这个东西偷出去的,你用了吗?”   雷明讥讽地笑了一声:“我说用了就是用了,说没用就是没用?您信吗?”   雷普吸了口气,似乎是耐了耐性子,声音很低却很凌厉:“我警告你,别胡来。”   “为什么不能?陈泊秋就是条过街的老鼠,要是没有凌澜,我就算把他电死了也没有人收尸。”   “行了,别再说这种话!”雷普怒道。   雷明轻嗤一声,往椅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您要是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说不定真会把他逼死。”   “你!”雷普怒目圆睁,但看着雷明梗着脖子,一副破罐破摔冥顽不化的模样,又想到自己确实瞒他太多,终究是重重叹了口气,“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雷明恨恨地道:“我想知道当年林止聿的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凌澜和陆宗停一会像恨不得陈泊秋马上去死,一会又明里暗里地帮他?”   雷普沉默许久,长叹一声:“罢了,事到如今,跟你说清楚也无妨。”   雷明心下松动,面上却依旧僵硬执拗。   “当年林少将最后一次出兵前,陈泊秋是极力阻止的,理由是感染检测结果没出,不能离开隔离区,但当时无垣废墟形势紧迫,海角覆灭可能就在顷刻之间,”雷普在自己的杯子里缓缓倒入热茶,却又端着杯子摩挲着把手,没有要喝的意思,“那片恐怖的大陆,除了林少将,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征服,所以陈泊秋的父亲陈中岳,也就是前总司,用那根香烟操控了陈泊秋的脖环进行高强度电击,让他没有办法再出来阻止这个事情。”   “其实从变种计划执行开始,前总司就背负了许多难堪的骂名和沉重的压力,让林少将出征这件事情,可以说是他身体里紧绷的最后一根弦。那时候他把那根香烟交给了我,告诉我如何用他制服陈泊秋。在得知林少将的血样检测出畸形种病毒之后,他就暴毙身亡了,留下一片风声鹤唳,”雷普看着茶水升腾起来的雾气,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短暂片刻,随即接着道,“当时的混乱,我很难用言语再复述一遍,林少将出征属于重大决策失误,前总司身死,我仓促上任,天涯塔的公信力出现了严重危机,如果再以天涯塔的名义处死林少将,民众信任崩塌,局面就彻底大乱了。”   “虽然还没到那一刻,但情况也越来越糟糕。无垣废墟行动队几乎全军覆没,只有重伤的陆上校带着林少将回来了......林少将确认感染,是绝对不能再回到海角了,他必须死在外面,谁去执行这个死刑?”雷普将茶杯轻轻放下,“天涯塔紧急会议召开后,把这个人选定为陈泊秋。”   雷明摸了摸下巴,有些不解:“可当时候陈泊秋不是极力阻拦林止聿去无垣废墟吗?照您这么说,他才是正确的啊。”   雷普摇了摇头,敲了两下桌子:“但是,他最终并没有拦住,而是顺从于他父亲的强权,不是吗?十方海角的群众并不知道陈中岳是用脖环电击使得他屈服的,只会觉得他依旧是那个受了点伤就从战场上撤下来的逃兵,依旧只会懦弱逃避,依旧是他父亲的走狗和枪。人们并不会在意他在阻拦林少将出征的时候态度是否激烈,只在意最终的结果。如果他成为林少将的刽子手,这样的倾向就会更加强烈。”   “所以您的意思是,原本的众矢之的应该是陈中岳或者天涯塔,但是陈中岳死了,天涯不能担责,所以陈泊秋就是最好的靶子?”雷明玩味地笑了笑,“可以啊,又是父债子偿,又是枪打出头鸟,的确没有谁比他更合适了......可他也不傻,就这么心甘情愿地给你们背这个锅?”   雷普轻笑一声:“你是不是忘了,活着回来的两个人,还有一个人也在海角外进不来?”   “哦,陆上校。”雷普这么一说,雷明就明白了大半。   “虽然陈泊秋坚持说陆上校血样检测是没有感染病毒的,可那是出征前的血样,谁知道在无垣废墟走这么一遭,又跟林少将那样近距离的接触,他是不是也感染了呢?所以天涯塔完全有理由连他也不放进来,一起烧死在海角外。”   雷明笑了一声:“真有您的,姜还是老的辣。”   “所以,他如果不愿意作为林少将的行刑者,我们就不会给他机会去采集陆上校的血样,”说了半天,雷普似乎放松下来,重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道,“他甚至跪下来求我们,让他试一试救回林少将,但我们不允许,他没有选择。”   “所以,你们拿陆宗停来要挟陈泊秋的事情,林家人和陆宗停本人都是不知情的?这也就是他们对陈泊秋态度阴晴不定的原因?”   “是。这是天涯塔的机密。”雷普点头。   雷明沉默一会儿,“嘶”了一声:“不对啊,那你们就不怕他救回了陆宗停,反咬天涯塔一口?”   雷普不答,反问:“普适疫苗很可能是个伪命题,海角人尽皆知,但凌澜依旧能用这件事情来压着你,不让你传播陈泊秋违禁孕子的事情,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雷明似笑非笑地耸了耸肩:“因为觉得我没她靠谱呗。”   “如果是在亲手处死林少将之前,天涯塔跟陈泊秋之间,还未必真能推断出群众到底会倾向于信任谁,林少将一旦死在他手下,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雷普道,“关于那个选择,天涯塔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证据,就算他有,如你所言,他已经彻底成为了过街老鼠,他再说什么,都没有人会信了。”   雷明沉吟片刻,道:“可他终究是有说出来的可能。您确定陆宗停也不会相信他?我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很怪异。如果陈泊秋跟陆宗停吐露当年的事实,陆宗停相信了他,那么凭借陆宗停的能力,不是很有可能给他翻案吗?”   雷普指了指雷明胸口的衣袋:“你忘了它?”   雷明下意识地去摸里面那根“香烟”,那并不是一根真正的香烟,而是操纵陈泊秋颈部脖环的工具。   “有一套组合键,操作后只要一分钟左右,就能让陈泊秋彻底窒息死亡,这个他自己是知道的,”雷普说完这句,沉默了许久才接着道,“我也算是看着陈泊秋长大的,他虽然先天肺功能不全,但三岁以前还算是个灵动可爱的孩子,只可惜他在前总司眼里就是个垃圾,给他注射变种血清就跟废品改造一样。我不清楚前总司具体如何训练他的,后来他就像个一根筋的机器人一样,好像就只对林少将和陆上校有感情。林少将死后,陆上校就是他唯一的软肋。陆上校还活着,他就会想尽办法活下去,如果他试图说点什么不该说的……我就会用那套组合键结束他的生命。”   雷普语气很平静,雷明心底却微惊。   “不过他似乎从来没动过这样的念头,”雷普耸了耸肩,“我说过,他就是一根筋的机器人,机器人的程序设定好,就无法更改了。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他一旦认准了没人会相信他,就坚决不会说出口。哪怕陆上校逼他解释,他也不会解释。”   “唔.....”雷明静默半晌,道,“那你是为什么留他到现在?因为疫苗吗?”   “疫苗是其一。岩桑海角的人才团队不日就将抵达,到那时候也用不上他了。另一个原因,是我也跟你一样,摸不准陆上校对陈泊秋真正的态度。你没见过陆上校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样子,纯粹就是条疯狗,他对高官厚禄没有兴趣,也并不在意自己的风评。陈泊秋最好是自己病死累死,否则我担心陆上校知道他是死在我或者你手上,会不顾一切地发疯,真如他多次恫吓我那样,炸了天涯塔,”雷普神情再次凝重起来,“变种人,除非真正死去,不然对普通人类永远是一种威胁。”   雷明神色怪异起来,却没说什么,只是把那根香烟从口袋中取出,递给了雷普,雷普凝视着他问:“你用过没有?”   雷明看了那根香烟一眼,含糊着道:“摸索过几下,只摸出了监视器的功能。”   雷普捏着香烟,依旧蹙眉紧盯着他。   “监视功能,好像坏了,不知道是不是我方法有误,”雷明语气有几分示弱,“您可以检查一下。”   雷普移开视线,低头在香烟上轻按几下,监控的电屏弹了出来,却是一片漆黑。   “是坏了吗?”雷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虚。   雷普瞥他一眼,淡淡道:“嗯,这个无所谓,可能是他脖环上的监视系统常年被血液浸泡,本来就坏得差不多了。下次别再胡来。”   雷普话音刚落,陆宗停的通讯就拨了进来,刚才的谈话仿佛还言犹在耳,父子俩都是不约而同地短暂一愣,随即雷普才露出满脸笑容,接起通讯:“上校。”   陆宗停那边可能是又在准备执行什么任务,没有开视讯,而是在语音通讯里冷冷地问:“雷总司,半个小时过去了,我只是想看一个人有没有如你所说在灯塔正常值班,就没有音讯了?天涯塔办事效率这么低下?”   雷普好声好气地道:“已经派人过去了......”   塔台的警报声忽然响起,打断了雷普的话,雷普即刻按下通讯台上的传令按钮,询问情况。   塔台联络员语速很快,但十分冷静:“报告总司,又有飞行类怪物撞向海角,但都被电网阻拦,没有入侵到内部。”   雷普示意雷明拉开窗户,他眯着眼睛边观察外面的情况,边吩咐道:“让居民到室内场所躲避,不要外出。”   “是。”   其实对于现在的十方海角来说,这种情况算是非常普通,雷普雷明都驾轻就熟地应对,联络员也十分从容淡定,陆宗停却喊住了联络员:“小文。”   叫小文的联络员愣了一下,听到陆宗停的声音,语气变得敬重起来:“总兵大人。”   “你刚刚说又,这是最近第几次出现这种情况?”   “最近这五天,每天都有三四次左右,怪物有几十到上百只。”   “怪物有没有用类似绵针一类的武器进行攻击?”   “这个......没有。”   “雷普,”陆宗停转唤雷普,“怪物有没有采集样本送去十字灯塔做定性研究?”   被陆宗停直呼其名,语气还没有叫小文友善,雷普难掩不悦,但依旧含着笑意道:“上校,没有这个必要吧?”   “什么叫没有必要?那些东西是异种、畸形种还是直接被感染的人类,性质能一样吗?”   “不论是什么,不都一样穿不过海角的电网吗?”   “一个电网可把你牛逼坏了,”陆宗停怒极反笑,“我有没有提醒过你,畸形种开始去主动感染人类了?如果这些怪物是普通人被感染,他们怎么被感染的,又为什么要撞到十方海角来,你不需要考虑的吗雷总司?!”   雷普皱了皱眉:“陆上校,最近海角难得太平,民众也越来越信任依赖海角的防御体系,你这完全是在制造不必要的恐慌,既然我们的电网完全有抵御能力......”   陆宗停掐断了通讯。雷普依旧眉心紧缩,却没有再拨过去的意思。   沉默了许久的雷明出声问道:“要拿样本送检吗?”   雷普没有什么犹豫地摇了摇头:“荒谬。那么多的尸体,难道要不顾工作人员的安危一一采集?如果只抽检那么几个,又能证明什么?这位陆上校真是本事越来越小,脾气越来越大,一群乌合之众就让他跳脚成这个样子......你去忙吧,顺便看下陈泊秋在做什么,省得他又来闹腾。”   雷明看父亲鬓发花白一脸头疼的样子,努了努嘴没再说什么。   -   因为人员数量有限而且作战强度太大,燃灰大陆行动队允许大家分批轮休回海角调整,陈泊秋在夜晚跟着最后一班接驳舰返回到了燃灰大陆。   脑部受损和长时间的航行让他一下地就被剧烈的呕吐折腾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找了个避风的地方蜷缩起身子,发僵的双手艰难地搓了好一会儿才搓热了,他轻轻往手心哈着气,然后小心翼翼地覆在小腹上,触摸不到那里曾经温热软糯的一团隆起之后,他愣了一下,双手轻颤着从小腹上移开,从药箱里拿出了一颗糖聚块含进口中。   他拿了个新的药箱背着,只是里面没有什么能让他用的药物了,而是一盒糖聚块、两瓶苦艾酒,还有很多培养胶囊和培养皿,用来封存养育植物的。   他想起身离开,但是一迎上风他就呛得咳嗽起来。   没有了人工肺,天气寒冷的时候他呼吸就尤为困难,空气仿佛裹挟着锋利的冰渣子,从他被脖环压得细小肿痛的喉间一直剜进肺里,咳起来血腥味就充斥在口鼻间。他捂紧嘴唇咳到苍白的脸颊潮红一片,连眼角都泛出血红色,咳嗽才堪堪止住。   他抹了抹唇角的血沫,灌下去小半瓶苦艾酒,烈酒烧心,肺腑之间结了霜一般的寒痛也被辛辣地化开,最后换来短暂的麻痹和温暖。   他没有多做休息,仅剩的左眼视力很不稳定,难得有在这样漆黑的夜晚还能看得比较清晰的时候,必须趁着这样的机会尽快到基地附近找到他之前的药箱,天亮了就很容易被发现了。   他腿脚上的伤还没好全,走路不太稳,但速度很快,没一会儿缠在脚腕上的纱布又再次染上了刺目的血色。他像是不知道疼,并未停歇,迅速凭借有些模糊的记忆找到了之前雷明把他带走的地方,可能是因为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天灾和混战,那里一片狼藉,碎石枯木遍地,还有很多被陨石砸出来的或深或浅的天坑,但药箱雪白的颜色混在其中仍旧非常扎眼,他半跪在一边,吃力地推开石块拨开枯木,刨开混杂着尖锐碎石的厚重泥土,攥着肩带将药箱从里面拖了出来。   药箱是用多重复合材料熔制而成,非常坚固,虽然外层有些许裂痕,但里面的东西都还完好无缺地保存着,装在培养皿和培养胶囊里的花草状态都还不错,独立隔层里还有好几袋血浆,除此之外就都是行动队配备的药品和医疗用具。   他把这些东西重新收拾码放整齐,随即拆下脚腕上被伤口的血浸透了的纱布,准备重新包扎。   还没合上的药箱里,放在最上层的就是一卷崭新干净的纱布,他却没有要拿的意思,只是将拆下来的纱布拧了又拧,蓄在里面的污血迅速滴落在地,逐渐排空,他又将纱布的褶皱摊开,重新缠在了伤口上。   他有些累,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喘咳,虽然压抑着没怎么发出声音,但还是极大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没听到有脚步声在靠近,等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刺眼的白光朝他的眼睛直射过来,他捂住眼睛,听到有人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强光刺激让他的左眼陷入了短暂失明,他想立即离开,但是因为什么都看不见,他起身跑了没两步就被地上的石块土堆绊倒,双腿又被盘根错节的枯枝缠住,无法挣脱。   “我再问一遍,谁在那里?”那个人似乎又接近了一些,声线和语气都逐渐清晰可辨,“再不说话,我就开枪了?”   虽然已经把他的声音听得很清楚,但陈泊秋仍旧无法分辨这一切是真实的还是他的幻觉,从三岁时被父亲戴上脖环禁锢情感开始,他就变成一个不会哭也不会笑的怪物,但此时此刻听到这个声音,他只觉得胸腔涨起撕心裂肺的疼,疼得他眼角泛起了湿热的感觉,好像有什么液体要从那里涌出来。   但事实上,他的眼睛始终像一潭早已干涸枯竭的湖水,就如同他干涩嘶哑的声音一般,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试着在呼吸的间隙想叫出那个人的名字,却除了止不住的呛咳,无法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好像说,要开枪了。   陈泊秋不再试图挣脱缠在他身上的枯枝,而是闭上眼睛蜷起身体,牢牢地护住了怀里的药箱。 第30章 难言   陆宗停取下作战服武装带上的枪,上好了膛,缓步行进的时候,逐渐听清了前方传来的急促而凌乱的呼吸声——说是呼吸声其实不准确,那个人在有意地压低声音,但呼吸声可以克制,胸腔里那种拉风箱一样破碎揪扯着的嘶鸣声却是无法掩饰的,那样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肺上破了很多个鲜血淋漓的洞,他吸进去的所有空气都像从崎岖山谷中穿过的凛冽寒风一样变成呼啸着不停撕咬的怪兽,甚至可以听到血肉撕扯的声音   陆宗停脚步一顿,随即收起枪,拿起手里的探照灯切换成了普通照明的模式,循声照了过去。   那人蜷缩在天灾和战火侵袭过后的狼藉土地上,穿着陈旧单薄的白舰作战服,怀里抱着一个白色的药箱,脸上戴着黑色的护目镜和口罩,样子看起来跟任何一个战场上负伤白舰军没什么区别,但是陆宗停一瞬间就认出来了他是谁,只不过他认出来了却没有真实的感觉,以至于他在原地僵了几秒,然后又在极其不平稳的地面上踉跄几步跑到他身边蹲下,急促地喘息了一阵,都没能叫出他的名字或是编号。   “……你怎么在这里?”陆宗停伸手想碰他,又收了回来,微微别过脸,声音极其嘶哑,“别躲了,是我。”   陈泊秋僵硬的身体轻轻动了两下,随即抬起头,怔忡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为了避免吸引虫群,陆宗停收起探照灯,沉默了许久,他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心里的感觉,他找了很多天没找到的人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就像是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回去,却又跳得狂乱无比,让他呼吸急促,脊背冒汗,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这种情绪平静下来。   “你……怎么过来的,来做什么。”他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然而听起来就生硬不堪。   陈泊秋再次听到他的声音,就大致朝着他的方向转过身体,虽然还是不太准确。   “……上校。”他声音很轻,夹杂着那种破碎卡顿的呼吸声,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   “上校。”陈泊秋又轻声唤他。   陆宗停深深呼吸着,干涩地应道:“嗯。”   虽然探照灯已经关了,但是他刚刚看了陈泊秋的小腹好一会儿,依旧是纤细得跟早春娇嫩的杨柳一样,在腰带的束缚下更加明显,他应该没骗他,是真的没有怀孕。   陈泊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低下头摸到药箱的盖子打开,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摸到了那几个区别于培养皿和培养胶囊的小瓶罐,他把它们拿出来,捧在手里,递到陆宗停面前。   他递过来的方向有些偏,陆宗停低下头,在昏暗的光线里大致分辨出那是几管血样。   “什么东西?”陆宗停没有去接。   陈泊秋的手在一片黑暗中不停发着抖,装着血样的小瓶罐之间轻轻撞击着,发出一些细小微妙的声音。   “有飞行物种……撞击海角,血样、要检测,我、没有……”陈泊秋说得断断续续,但陆宗停基本明白,他说的其实就是最近撞到海角电网上身亡的那些飞行怪物,他趁着离开海角在港口等待接驳舰的时候采集了一些血样,但是没有工具可以检验,所以带过来给他。   他怎么知道自己想采集这些血样,甚至已经在跟温艽艽讨论,让下一批返回海角修整的白舰想办法去采集样本。   陆宗停呼吸粗重,语气不自觉地冷下来:“我跟雷普雷明通讯的时候,你就在旁边是不是?”   陈泊秋没有反应,好像听不明白,他觉得手里的东西好像要掉下去,就下意识地低下头想要拿得稳一点儿,却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动作在陆宗停眼里看来就是心虚和掩饰。   “陈泊秋,有意思吗?躲在旁边一声不吭,看我跟个傻子一样到处找你很有意思是不是?”陆宗停嘶声质问着,见到他之后未完全平复的心绪终究是再次演变成难以遏制的怒火。   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陈泊秋或许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碰巧跟他一样觉得这些物种的属性有必要弄清楚而已,不然他不会跟他解释那么多,而是应该直接把东西给他,告诉他这就是你想要的血样。但他很快就让自己保持清醒,陈泊秋明明就是和雷明站在一起,那套解释也不过就是欲盖弥彰的演戏,他带着这些东西过来,可能又是他和雷明设的什么圈套,器皿里装的不是血样,是毒药也不无可能。   陆宗停闭了闭眼,试图冷静下来跟陈泊秋沟通:“你能跟我坦白一次吗?我知道你现在相信雷明,但是凡事都要分个轻重缓急,他们在对抗畸形种这件事上永远没有足够的觉悟和谨慎,如果任由他们草率行事,后果不堪设想。”   这回陈泊秋似乎是听明白了,但基本上依旧是答非所问:“我不、相信他……上校,他可能、在监视你……他……”   “陈泊秋!”陆宗停厉声打断他,“别再说这些没用的,别的你不想回答就算了,我只问你,你给我的东西,到底是不是那些怪物的血样?!”   陆宗停盛怒之下语速极快,陈泊秋不太能跟得上,在他愠怒地又逼问了几次之后才仓促回答:“是、血样……咳——”   “好,”陆宗停依旧咄咄逼人,“我给你工具,让你来做定性研究,你敢不敢做?”   陈泊秋急促地呛咳着,口罩里闷着的都是血腥味,他来不及说什么,便就只是点头。   “好,跟我走,”陆宗停将他手里的血样一股脑全拢起来收进自己身上的口袋里,起身走了几步,却不见人跟过来,他不耐地道,“干什么?不会要我把东西送到你眼前吧陈博士?”   “没……”   陈泊秋刚刚吃力地扯下缠在他脚腕上的枯枝,眼睛仍旧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跟着陆宗停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陆宗停说话的时候,他就能判断得准确一点,其他时候就只能依靠脚步声,他也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找对方向,但陆宗停催得很急,他没有时间停下来仔细辨别。   就算是这样,他的速度还是慢得让陆宗停急躁不已。   陆宗停并不知道那个人眼睛看不见,在崎岖不平又布满碎石枯枝的土地上举步维艰。   他摔了一次又一次,爬起来的时间越来越慢,就算戴着口罩,止不住的咳嗽让越来越多的血液从喉间呛出,终究有一些从口罩的边缘滴落,他一遍又一遍地擦,呼吸困难至极,眼里漆黑一片的世界在不停地旋转倾覆。   他没有开口让他等他,也始终没有放弃跟上他,一如既往的。   他不知道那个人只是希望通过检测血样让他相信自己,然后再试着跟他把一些重要的事情说清楚。   那个人的想法其实很单纯,不像他想的那样居心叵测。   那个人心里最深切渴望着的,是眼睛能有哪怕那么一瞬间能好起来,能看见他。   —   “在外面等着。”回到基地外围,陆宗停没有回头,只是哑声吩咐了这么一句,就听到身后那个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及时停住了。   他急促地喘息着,脸上涨着异样的潮红,眉宇间一片不耐和烦躁,他快步走到临时搭建的实验营帐,把血样交给一脸懵逼的温艽艽,然后尽量简短地跟她解释缘由。   “呃……所以我要让他来基地里做检测?”温艽艽拿着那几瓶血样,依旧有些懵逼。   “随便你,”陆宗停眉心紧蹙,神色阴郁,“我不想见到他。”   温艽艽无语:“……那你要怎么样,我把东西搬出去让他做?”   “只是我,你们随意,”陆宗停烦躁地捏了捏眉心,“他要是有什么异常的行为,押起来就是。”   “……行,”温艽艽早就觉得他状态很怪,终于找到空隙问,“你怎么回事?脸色很难看。”   “不知道,”陆宗停阴沉地回答,“我回去休息。”   说完他转身就走,温艽艽皱着眉头左思右想,随即恍然大悟:“怕不是……faqing期?”   -   温艽艽没有猜错,陆宗停的确是faqing期又到了,已经持续了很多天,虽然他一直在打抑制剂,但可能是因为身上有伤同时在用各种药物的缘故,药效极差不说,还开始有了排斥反应,总是体温偏高焦躁易怒,下腹那一带的灼烧胀热感蔓延到全身,没有愈合的伤口都跟火烧一样难受,头疼得还尤其厉害。   他并不想对陈泊秋态度那么差,但是他总是支支吾吾磨磨蹭蹭,他担心横生枝节,所以只顾着尽快把他带到基地这边来,不过那人跟个石头一样,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觉得心里难受。   最重要的是,看见陈泊秋之后,他身上各种各样的反应更强烈了,他觉得两人之间距离如果太近,他很可能就把持不住,在荒郊野岭就把他衣服给脱了,这显然不合适。况且陈泊秋身上像是有伤,虽然对荒原灰狼强悍的种族能力来说,那些伤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他也没到要让他带着伤来给自己履行“夫妻义务”的程度。   说到“夫妻义务”,大概也很快就要没有了。   陆宗停呼吸浊重,他按捺着心烦意乱的情绪,冷汗涔涔地给自己又打了一针抑制剂,他焦躁到了极点,用力过猛针头都差点戳歪了,针剂注射完就啪地一下随手将注射器扔在地上,随即往行军床上一躺,胳膊掩着眼睛,试着强迫自己放空胡思乱想的大脑,分散注意力然后睡上一觉。   他想赶紧从这该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跟陈泊秋好好谈谈。   可能自我催眠起了作用,他意识逐渐昏沉起来,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体温越来越高,鼻息灼热粗重得像呼吸道里堵着烫红的烙铁。   他也不知道,自己丧失的其实不是意识,而是理智。身体异常的高温让他无法再安稳地昏睡,而是浑身热汗,焦躁地在狭小的行军床上辗转,随即睁开了血红湿润的眼睛。   他难受至极,想撕扯自己的衣服,却被人钳制住手腕,胳膊处传来冰冷细小的刺痛感,他不知道有人在给他注射什么东西,但他失去理智,本能的反应就是再注射什么东西也只会让他更加难受,于是他大力挣扎,喉间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显然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他挣脱得很轻松。   但是挣脱了他们,他也并没有好受多少,耳边轰隆隆的全是杂音,零零碎碎地听到那些人在说着“反应太强烈”“没办法”“让他试试”之类的话,他刚听进去一些,然后身上的火又立刻往脑子里烧,他人又恍惚起来,什么重点也抓不住。   这些人也太吵了。   他浑浑噩噩地在心里低咒着,他想骂人,想把这些人都赶出去,但是他口干舌燥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这种极度烦躁的情绪之中,他精力也消磨得快,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嘈杂的声音就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静谧温柔的水流声,先是平和轻缓,随即微微湍急起来,再逐渐变成轻盈的水滴声,最后归于宁静。   他正要因为那样令人舒适的声音消失而再次暴躁起来时,就有一片湿凉柔软的物体轻轻覆在他额头上,操控它的人不知为何动作有些笨拙缓慢,但每一下的轻捻、按压和擦拭都温柔细致得恰到好处。   他像是知道他怕吵,整个人很安静,不说话呼吸声很轻很轻,只有肺部会传来一些断断续续的嘶鸣声。   这极为细小的声响让陆宗停忽然就意识到身边的这个人是谁,一时间下身被他努力克制着的欲火再次焚烧起来,而且比起之前,简直是像火山喷发一样猛烈。   他咬了咬舌尖,将双腿绞起,卯足全力将他狠狠推开,肿痛干燥的喉咙里声嘶力竭地挤出几个字:“滚出去!”   视线模糊不堪,耳边也轰隆作响,他头疼得快要裂开,咬紧牙关翻身下床,踉跄着凭借记忆摸到桌边,又翻出了那盒抑制剂。   这么多天以来,他在不同的状态下给自己注射过这个东西,他就不信现在这针打不下去。   他知道抑制剂也是让他变成现在这样的罪魁祸首,可是陈泊秋离他太近了,他快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了,病急乱投医,他觉得自己走投无路。   灌满药水的针尖对准了胳膊,却有一只冰冷而坚硬的手在它落下之前覆在他的胳膊上,针尖刺在了瘦骨嶙峋的手背上,发出极为细小的血肉割裂的声音,几滴滚烫的液体溅在他的下颌,他浑身僵硬,瞳孔震颤。   颤抖而湿冷的指腹轻轻在他下颌擦拭着,那人的语气明明跟往常一样平静死寂毫无起伏,却因为嘶哑低弱的嗓音和两人之间极近的距离,而带了几分耳鬓厮磨的奇异温柔。   “难受,就……不打了,好吗?”   “不喜欢、打针,就、不打了……”   “我们,不打了……回家……”   陆宗停不知道是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还是脑子太不清醒,陈泊秋的声音好像有些哽咽。   是想起了以前吗?   以前自己好像有一次发了严重的高烧,打了很多针都降不下来,他因为高烧惊厥不断意识混乱,医生要再次给他打针时他就哭得几乎抽了过去,那时候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匆匆赶来,牢牢抱着他,好像说的也是类似的话,虽然听起来是他一贯的没有感情,僵硬而生涩的语气,抱着他的动作却温柔又妥帖,生怕他再着了一点风,再有人来按着他要给他打针。   后来他闹出了一身汗,烧慢慢退了,他就背着他回家。   他记得他背上的温度,有点凉,发烧的时候趴着,再舒服安心不过。   陆宗停的心脏狠狠揪扯成一团,然后再急剧爆裂,他急促呼吸着,一次又一次,却再也按捺不住那种撑胀到极致的冲动,以及对那种冰凉体温的渴望,他喘息着扣住他的手腕,将他大力按在石壁上,口中含混地道:“为什么、不走?我……”   话没说完,他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按捺不住什么一般,俯身吻住他的嘴唇。   陈泊秋的嘴唇很凉,有些地方很干燥,有些地方又很湿润,但无论是哪里,都带着些许甜丝丝的味道,而且越发浓郁,这使得他更加贪婪更加得寸进尺,身体上真正难耐的地方开始疯狂叫嚣。   他不断地拥紧他,像是要抵死缠绵,把他揉进自己骨血里一般,但还是嫌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够近,他烦躁地撕开繁冗的衣物,虽然那是坚韧厚实的作战服,但他跟个不讲道理的顽劣孩童一样使着蛮劲,扯得指尖都破皮出血,也是三下五除二地就将它们撕碎扔到地上。   陈泊秋身上有不少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在这样暴风骤雨一般的撕扯之下,又再次渗出血来,温热粘稠的血液流淌在他冰凉细腻的皮肤上,对此时的陆宗停来说就像是奶油蛋糕浇了热巧克力酱,冰火交融到极致的甜美,却又并不腻味。   陆宗停炙热潮湿的身体和绵长细密的吻让陈泊秋颤栗不止,他在强烈的眩晕中艰难地呼吸着,喉间断断续续地发出轻吟,伤腿几乎站立不住,支撑在桌沿的胳膊浸了汗液猝然打滑,他以为自己会重重摔下去,却被陆宗停圈着腰护着后脑牢牢托住。   陆宗停嘶哑地在他耳边开口,虽然喘息剧烈,却低沉地说出来一句非常完整的话:“为什么要自己撑着,你觉得我会让你摔下去?”   陈泊秋无法回应,他太虚弱了,单是刚才漫长的亲吻就已经要把他剩余的力气耗尽,陆宗停身上滚烫的温度并不能让他感觉到温暖,反而对他身上的伤口而言就像浸在了冰冷的海水里一样痛,他像个快要溺死的人刚刚被拉上岸,瞳孔涣散浑身抽搐,只剩下大口呼吸的本能。   他痛苦,却不挣扎,也不出声,混沌状态下的陆宗停并不能感知,就在他还未完全从窒息濒死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时,陆宗停已经将他抱起来,他整个人大汗淋漓呼吸粗重,像在压抑着什么,却也已经到最后一刻了。   “我让你走了……我让你走了,陈泊秋,”陆宗停反复低喃着,像是某种咒语,却也不知道要蛊惑的是谁,“你、为什么……不听——”   最后的那个字眼含糊到了极致,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出来。   他只知道自己再也忍不住了。 第31章 刑具   陆宗停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猛地就从行军床上弹坐起来,把旁边的许慎吓了一跳之后,又按着太阳穴头疼得差点晕过去。   “可算醒了,”许慎递过去水杯,里面是还算干净的河水,“凑合着抿抿,净水不够。这几天外头风沙大,河水浊得很,尽量给你滤了。”   陆宗停仍旧按着太阳穴,接过水杯勉强喝了一口,嗓子依旧干得冒火,声音嘶哑异常:“什么情况……”   许慎沉默了两秒,面露尴尬:“是这样。我确实没有通过第一视角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知道的都是陈博士告诉我的,你要听吗?”   faqing导致的断片后遗症让陆宗停本来就头疼,听到陈泊秋的名字,头更疼了,按摩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你们让他过来了?我不是说我不想看到他吗?”   “小九说你当时情况不好,抑制剂只剩下副作用了,”许慎撇撇嘴,“所以呢,只能尝试伴侣安抚的方法。”   许慎说的“伴侣安抚”当然是刻意模糊的一种说法,他平时虽然一副不着调的样子,但在这种事情上还是比较拘谨的。   “……陈泊秋怎么说?”   许慎干咳了两声,道:“唔……他让我们帮忙送了几次净水进去。出来的时候就跟我们说你已经睡着了没事了,他也给你擦洗干净了,小九看他衣服破破烂烂的,就直白地问你俩是不是发生关系了……”   陆宗停的身体明显紧绷起来,呼吸也有些迟滞。   “他说没有,说你发现他身上脏之后就没再往下做什么……大概是这个意思。”   “……”陆宗停头疼欲裂,什么也想不起来,更无法判断这些说辞的真假,“他状态怎么样?身上有伤吗?”   许慎如实回答:“衣服比较破,说话有点哑,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的,但还挺快,也算稳当。脸上又是护目镜又是口罩的,也看不出什么来。有没有伤就更不怎么看得出来了......最近任务出得频繁天灾也多,你们黑白两舰没几个人看起来是整齐干净的,身上的血是自己的还是别人也分不清。”   “走路……”陆宗停像是无意识地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他去哪了?”   “去做血样检测的准备工作……”许慎话音刚落,温艽艽的通讯就切了进来。   “许慎,陈博士不是说要检测血样吗?怎么一直没见到人呢?”   打脸来得有些突然,许慎愣了好几秒,还不知道怎么接话,陆宗停就已经脸青唇白地翻身下床了。   “老陆,要派多点人去找吗?”许慎也跟着站了起来。   “不用,我知道他在哪。”陆宗停头也不回地答。   —   B134的名声在那次蛾群突袭基地之后变得更差了。起初还会有些人责怪陆上校擅离职守,虽然沈队长力挽狂澜,但难免因为最高指挥官的缺席而有许多不良影响,但渐渐的,风向又转成了是因为跟B134起了严重争执才迫不得已要去追上他解决问题,而且事后B134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很难不让人以为是畏罪潜逃。   甚至已经有人在猜测,他就是十方海角臭名昭著的陈泊秋,为了洗白自己的名声又走了陆上校的后门重返前线,但显然弄巧成拙,没做出什么贡献不说,甚至屡造祸端。   他又回来了,这是很多人没想到的,也是很多人期盼的,尤其对一些在突袭中失去挚亲挚友的人来说,他们需要一个发泄的敞口。   陈泊秋靠在金水河岸边的石壁上,已经坐了有一阵子,风沙刚刚停歇,他一身尘土,灰色的作战服已经快成了土黄色。   他双手死死地压在小腹上,脸色白得发灰。昨晚的交合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激烈痛苦,陆宗停留在他身体里的东西,最初是炙热滚烫的,现在却像是变成了一块冷硬粗糙的铁块在小腹不停翻搅,牵拉剐蹭着周围细嫩脆弱的血肉,每次疼到极致时他的呼吸声都会停滞,紧紧蜷缩身体按压小腹,冷汗涔涔地落进眼睛和苍白干裂的唇缝里,疼痛稍缓他就喘息着放松,下身跟着涌出来一些冰凉的污血。   他的眼睛昨天深夜就在缓慢恢复了,只是不太稳定,担心血样检测的时候会出现误差,就没有直接去做,但是他一身血污,也不能留在基地等,就到他以前经常待着的山洞处理伤口,再大致缝上了被撕扯得一片狼藉的衣服——至少要把脖环挡住。   天微微亮的时候,他离开山洞想回基地,一直闷闷钝痛着的小腹疼痛忽然剧烈起来,他几乎走不动,走不了几步就要半蹲在地压着小腹疼得冷汗直流。   他下身开始出血,起初量有些大,滴滴答答地落在暗黄色的土地上,这样就一定不能回去的,所以他就在河边找了个地方休息。   血样检测如果再出问题,陆宗停不会再给他机会,不会再听他多说一句话了。   疼痛稍缓,寒冷的感觉却强烈起来,陈泊秋睁开眼睛,被汗水浸透的睫毛湿漉漉的,颤颤巍巍地抬起,视线很模糊,但应该是因为蒙着雾气和水光的原因,他疼得没有力气,摸到放在一旁的药箱,卡扣按了好几次都没能按动,他只能把身体压下去借力,才极为艰难地打开。   他从药箱里拿出苦艾酒,感觉这一瓶已经剩得不多,就再把里面一个植物果壳状的东西拿了出来。   基地分配的药品和器具他都归还了,饭盒水杯之类的自然也是一并还回去,这个果壳是他在山洞里找到的,大小刚好,可以用来盛水喝。   他舀了半满的河水,加了苦艾酒进去,摘下口罩正要喝的时候,看见有人朝他这个方向走了过来,穿的都是黑舰军的作战服。   “起来。”为首的那个人声音嘶哑,脸上伤痕累累,还有几道伤口没有愈合,神情阴郁眼底赤红。他身后还有两三个人,虽然面色同样不善,但却有几分的担忧和踌躇。   陈泊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重新戴上口罩,放下果壳,撑着身后的石壁慢慢站起身。体位的变化让小腹的疼痛又剧烈起来,他的手深深地陷在那里,迟迟直不起腰。   那人等了许久,脸上逐渐凸起青筋,终究是忍无可忍地揪住他胸口的衣料,强迫他直起身来。   陈泊秋呛咳了一声,无论是身体的震颤还是喉咙里的声音都微弱无比。   “喂,秦容,说好不动手的啊!”他身后有人按住他的肩膀。   “说到底大家也是战友,不要闹得太难看了。”   “闭嘴!谁跟他是战友,你见他上过战场?死的不是你哥,你他吗知道什么?!”队友的劝阻让秦容更加暴躁,他揪住陈泊秋衣襟的手指骨白得发青,砰的一声将他按在石壁上,“陈泊秋,你是陈泊秋对吧?你害死这么多人,为什么你自己还没死?害死自己的哥哥不够,还要害死别人的哥哥,你凭什么还活得好好的啊?!”   “你别吼这么大声!万一他不是呢?”   “我又不是没见过他,他打扮成这副贼样老子他吗也认得出!不行你们把他口罩扯下来看!”   “秦、军官……我很、抱歉……”秦容的动作让陈泊秋的呼吸愈发困难,声音几乎被他胸腔里的嘶鸣声掩盖,但他却并未挣扎,吐字模糊破碎,语气却有种奇异的沉静感,那种沉静感接近死寂,让人感觉他似乎不像是一个活人,“你、你能……等我吗?我、有事……”   他们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陈泊秋却一副不咸不淡事不关己的样子,这更加激怒了秦容,他根本不想去听陈泊秋在说什么,松开他胸口的衣料,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手掌下明显的异物感让他瞬间暴怒起来:“他有脖环,他就是陈泊秋!”   秦容的手开始用力,脖环被按压,陈泊秋的气管几乎被完全堵死,绵针更是在挤压下胡乱刺入周边的血肉,他完全没有办法呼吸,护目镜下的半张脸肉眼可见地迅速变得青紫灰败,瞳孔急剧涣散。   “秦容,松手!别把人弄死!”   “他不该死吗?!”   陈泊秋听不清旁边的人在说什么,眼前的世界也在迅速扭曲变形,脑海中闪过许多破碎混乱意义不明的光影,意识愈发混沌,耳边好像传来了陆宗停的声音。   他说,你为什么要害死我哥?   为什么他死了?你还要活着?   你的烂命十条也不够赔他一条,这就是你苟活的理由?   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血液从陈泊秋口中疯狂涌出,从下颌边缘淋漓而落,他想呼吸,想睁开眼睛看清楚他,想问问他,能不能再相信他一次。   他会死。   他从来不拒绝他,任何要求都是一样的。   只是能不能……再信他一次?   一次就好。   最后一次。   他只想用这一次机会,跟他说一句话。   —   眼看着陈泊秋快被秦容掐死,其他人不得不下了狠手,努力去把两个人分开,但无论如何秦容的手始终狠狠掐着陈泊秋的喉咙不放,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断断续续地响起,那里的软骨似乎很快就要折断了。   推搡拉扯间,竟是秦容脚下一滑,失足跌进金水河里,陈泊秋半个身子也跌了进去,血色一下在他身下的河水里晕染开来,随即又很快变得浑黄。   几个人将他拽上来,又赶紧去捞秦容,陆宗停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陈泊秋跪坐在岸边,秦容像个落汤鸡一样被人从河里架上来的混乱场面。   起初陆宗停其实不太认得出来那是陈泊秋,因为他的作战服都快成土黄色了,磕碜到了极点,看他捂着脖子像是在呛咳,但几乎没有声音,只能看到瘦削的肩膀和脊背耸动着,极力地倒吸进干涸浑浊的空气之后才短促地咳,随即又是一次艰难滞重的吸气,再咳,这样怪异的呼吸和咳嗽方式,他才基本确认是他。   “什么情况?”陆宗停皱着眉问。   除了秦容,其他几个人都连忙向陆宗停点头鞠躬致意,秦容泡了一通水,看起来并没有冷静很多,一副面色涨红满眼血丝的样子,心智也依旧是狂乱的状态:“陆上校,您为什么要让陈泊秋回到战场,您不应该是最恨他的人吗?!是不是您根本就是装的,您所做的一切真的就是为了庇佑他?!”   陆宗停冷着脸,被吵得头疼:“没头没脑的发什么火,把话说清楚。”   “是这样,上校,”担心他口不择言,一个黑舰急忙解释,“他哥哥在蛾群最早的那次突袭中身亡,之后他状态就一直不好……”   秦容愤恨地咬着牙道:“上校,您不想问问他吗,是不是有什么害死别人哥哥的爱好啊?”   “闭嘴!”陆宗停脸色铁青地喝止他,继续问黑舰,“到底什么情况?!”   黑舰有些为难地道:“沈队给他哥哥派的任务是去找你们……路上就……牺牲了。秦容有点过不去这道坎,刚刚就和陈……B134发生了争执。”   陆宗停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角,转脸看向秦容:“争执的原因,是因为你觉得我和B134害死了你哥哥?”   秦容嗤笑:“上校又何必再遮掩?B134不就是陈泊秋吗?”   “我在问你,请你回答。”陆宗停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问。   不知为何,秦容说不出来话了,他涨红着脸跟陆宗停对视片刻,忽然移开了视线。   “我很抱歉,擅离职守是我的失职,但如果你心里是这样的想法,那么驻守战场于你而言就没有意义了,”陆宗停目光变得冷厉起来,“军令如山,哪怕是让你们去救一根木头,你们死在去救木头的路上,也不该觉得是谁害了你们。就算这次救木头活下来了,下次抢石头可能就会死,就算下次依然凯旋,下下次的任务里也依然可能战死,这难道不是军队最基本的常识,最基础的心理建设吗,秦容?!”   秦容胸口剧烈起伏着,却抿紧嘴唇一言不发,神色间难掩无话可说的难堪。   “我说过很多次,那次擅离职守是我的问题,等燃灰大陆行动结束,我会让自己付出代价,你有什么不满,希望我怎么做,完全可以提出来,”陆宗停并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步步紧逼,“去找B134的人是我,派你哥哥执行任务的人是沈队,你不找我理论,不找沈队要说法,找到B134头上,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是挑了个软柿子迁怒泄愤?!”   极度的难堪悲愤之下,秦容眼眶发红,竟像是要憋出眼泪来,队友们也是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陆宗停看着他们,内心泛起一种悲哀的情绪,他本以为这些事情不用他来说,不用他来强调的,可是人心好像都在循环往复的战乱和永无止境的黑暗中溃散了,连军统部都出现了这样危险的心态,十方海角还能支撑多久?   再度开口时,他语气里已有些疲惫之意:“如果无法纠正心态,就回海角休息,别再过来了。”   秦容被队友拉走之后,陆宗停低头看向陈泊秋,他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咳嗽,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他。   刚才他和秦容的那些对话,也不知道他听进去多少,又作何感想。陆宗停心如乱麻,迎着陈泊秋的视线,竟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陈泊秋动了动身体,慢慢从地上起身,口中似乎模糊地说着什么,踉跄着朝他走了两步,然后膝盖处几乎是毫无预兆一般弯折下去,他整个人猝然摔倒在地。   “陈泊秋!”陆宗停甚至来不及扶他一把——他后来无数次地想起这一幕,他们之间明明离得很近,他居然都没能在他摔倒之前撑住他。那么近的距离,他能让他在自己面前摔得那么重。   和这一幕类似的场景,以前似乎也有很多很多。所以陈泊秋一如既往地认定了没有人会扶他,继续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试着再起来,却没有力气了,只是徒劳地挣扎。   他感觉到陆宗停的体温,但无法辨认他的动作,脖颈几乎被生生掐断的痛苦让他至今都没能恢复完全清醒的意识,一直在那样的濒死感中浮沉挣扎,耳边断断续续地传来的都是陆宗停支离破碎的言语,每一句拼凑起来的都是带着血腥味的恨意。   “你还没死吗?”   “你要死了吗?”   “别死在我面前。”   “我说过,你脏透了。”   陆宗停抱着陈泊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什么都没说,陈泊秋却一直在重复着“我知道”,他目光涣散,却带着某种刻骨的急切,把“我知道”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之后,他又唤他上校。   “我在,”陆宗停连声答应,满脸焦灼,“陈泊秋,你伤到哪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告诉我,你都告诉我!”   “上、校……能、相信我、吗……”陈泊秋竭力抬起头,陆宗停这才看到他脖颈上触目惊心的勒痕和淋漓的血迹,随着他每一次的艰难呼吸,脖环挣动着,周围又涌出一圈血液。   秦容……掐了他的脖子吗?这种程度的勒痕,可能只差一点就会要了他的命,他怎么能那么安静,一声也不吭?不疼吗?   “我信,你说。”陆宗停艰难地吞咽着喉间的酸涩,伸手轻轻拨动了一下脖环,发现它似乎嵌在了脖颈处脆弱的血肉里,他一碰,陈泊秋就抽搐起来,血一股一股地从脖环下涌出。   这个脖环……是什么……刑具吗?   陆宗停想象着脖环底下血肉撕扯的模样,有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喉咙竟哽了片刻,才颤声道:“我不碰,你说,你想说什么?”   “……会、做好、检测……”   “会在……外面……”   “……相信我……”   陆宗停以为他会告诉他,秦容那帮人对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想让他相信这些。   可他说的全是与这些无关的胡话。   他差点被人掐死,却一个字都没有提。   可是仔细想想,他又何曾有过哪怕一次跟他说过他很疼,或是很委屈呢?   好像……一次都没有。 第32章 盘问   沈栋从外头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就看到他的长官在一个营帐外面满脸焦躁地暴走,他一脸茫然地卸下身上的武装带,看向旁边的许慎。   许慎招招手让沈栋过来,随后揽着他的肩膀小声道:“像不像在等老婆生孩子?”   沈栋皱了皱眉,表示茫然:“我没见过。”   许慎“啧”了一声,难掩嫌弃。   沈栋试图理解:“陈博士在里面生孩子?”   许慎张了张嘴,正哑口无言之际,温艽艽从营帐里面走了出来,陆宗停立刻迎了上去:“怎么样?”   温艽艽却没搭理他,而是弯着眼眸跟沈栋打了招呼,随即才冷着脸看过去:“陆上校,虽然根据目前的种种迹象,陈博士是有可能跟雷明有不当勾结,但证据并没有那么确凿,他好歹还是我白舰军旗下一员,你背着我把他弄来燃灰大陆的帐我还没算,现在在我眼皮底下让他差点被人掐死,过分了吧。”   温艽艽这话一出,许慎都愣住了,他本来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只知道陈泊秋受伤了温艽艽在处理伤口,没想到是这种性质的受伤。   温艽艽还有心思说这些,陆宗停就知道陈泊秋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他稍稍放松了些,但依旧急躁得满头是汗:“之后再跟你谈。”   他说完就要绕过温艽艽进入营帐,温艽艽拉住了他:“喂。”   “你说。”   温艽艽眼底略有不忍:“尽量好好跟他说话,别像那天视讯一样。这种程度的濒死创伤,冲击的可不只是身体。”   “......我知道了,”陆宗停涩声应着,似乎冷静下来一些,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问温艽艽,“他脖子上的那个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   说到这个,温艽艽开始头皮发麻:“要具体说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不是佩戴上去的,是嵌在血肉里的,我推测底下是连接着他的各种气管和血管,摘是不能轻易摘下来了,止血上药都很困难。”   “气管和血管?”许慎一阵毛骨悚然,“这......没被人掐脖子呼吸也很困难吧?况且......”   况且陈博士的肺也不好......许慎看陆宗停脸色越来越差,还是忍住了没往下说。   “他身上还有什么伤吗?”陆宗停哑声问。   “他没多久就醒了,醒了就不让我看了。”温艽艽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陆宗停无意识般应着,走进了营帐。   -   陆宗停以为他会看到陈泊秋躺在行军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但没有。   陈泊秋背对着他半蹲在地上,不知在鼓捣什么,如果不是脖颈处裹了一圈纱布,陆宗停甚至有种错觉,之前那个流了他一手血在他怀里昏过去的人不是他。   荒原灰狼的种族强度是不可低估的,恢复能力也是强度的一种体现。陆宗停之前讽刺陈泊秋是温室里的娇花,是因为他明明拥有别人望尘莫及的能力,却总是自私畏缩。今天不是第一次看他倒在自己面前,但却是第一次感觉到他也会有命悬一线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会因为他差点没命而慌乱到浑身发凉,呼吸和心跳仿佛都不受自己控制,就像灵魂被抽离,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实感。   直到现在看见他,他才觉得一切混乱失序都重新找到了运转的轴心,他开始正常呼吸,混沌一片的脑子也终于沉淀清醒,让他能够冷静下来复盘今天发生的一切。   他张了张嘴,嗓子却格外干哑,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问:“你在干什么?”   陈泊秋听到他的声音就回过了头,好像脖颈上的伤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反应很迅速,也不觉半分吃力。   事实上他却没有看清来人,也听不清那个人在问什么,他的一切反应都仿佛条件反射一般。   “您好……”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都说得十分含糊,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他便迅速拢起手上的东西给陆宗停看,“是、垃圾。”   “什么垃圾?”陆宗停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边问边走到他面前蹲下。   他看到袋子里都是些废弃的药品和医疗器具,应该是温艽艽给他处理伤口后剩下的,但他都码放得很整齐,看起来并不是准备扔掉的样子。   “你要扔掉吗?”   “……上校?”陈泊秋却并没有回应,他按着紧缩冷痛着的小腹,神情在一阵茫然怔忡过后,忽然唤了他一声。   事实上他这才认出来眼前的人。他刚刚是从噩梦中清醒的,他梦到小时候刚刚戴上脖环,因为疼痛难受呼吸困难,总是哭着哀求父亲摘下来,哪怕是一会儿也好。父亲起初总是微笑着,温和地告诉他再忍忍就好了。后来终于有一次,在他试图把脖环拽下来的时候,父亲就用手捏着他的脖子,把脖环狠狠地往他脖颈处脆弱不堪的血肉里按。   “你离不开它,它也离不开你。”   “这一辈子它都会陪着你。”   “你得习惯。”   他以为梦魇就是梦魇,可醒来时,脖环就像在梦里那样,死死箍着他的脖颈,针管挤压着他的气管让他急切地想更加用力呼吸,但针尖在里面不断翻搅穿刺的痛苦却又让他不能像普通人一样通过剧烈的喘息和咳嗽来缓解窒息感,他必须在这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就像父亲说的那样。   “对,就是这样,不能太用力,但也不能放弃。”   “否则,你就会死。”   “你做得很好。”   他按照父亲教的方法,活了下来,一年又一年。他知道自己一生匆忙混沌,却已犯下罄竹难书的罪过,他越努力地活下来,就有越来越多锐利如刀的视线剜刻着他的血肉,越来越多冰冷坚硬的手要把他推向深渊。   他还是活到了现在,因为他答应过那个在基地义无反顾地扑向他的小孩,要一直陪着他。   可他很迟钝,也很愚笨,他其实已经发现小孩长大了,他的眼睛和手,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和他人无异,一样的憎恨,一样的想要将他推进深渊,他却还要固执地等,等他亲口跟他说出那句,你去死吧。   他已经说了,他怎么还苟延残喘至今呢?   思考到这个问题,陈泊秋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他抬起头,冷汗灌入眼睛里,陆宗停的脸庞变得有些模糊:“上校……血样,在哪里?”   陈泊秋戴着护目镜和口罩,只露出小半张脸,陆宗停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看到他眼里的迫切,他记得陈泊秋的眼睛里很少体现出这种程度的情绪,虽然放在别人身上可能还算是寡淡,但对于他而言,已经算是激烈的程度了。   “那个,不着急,”陆宗停看着他脖颈上血迹斑驳的绷带,声音有些嘶哑,“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嗯、好。”陈泊秋点点头。   陆宗停依旧盯着他的脖颈:“脖环,你从什么时候戴到现在?谁给你戴的?”   陈泊秋的脊背无声地僵硬起来,护目镜下他灰蓝色的瞳孔迅速扩散,额间的冷汗流得愈发凶猛,他青白的手指无意识般攥紧手上的袋子,轻轻发着抖。   “不能回答吗?”陆宗停察觉到他的紧张,语气尽量放缓,却依旧像是在质问。   “能、我……”陈泊秋机械地点头,然后又摇头,“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陆宗停生硬地重复了一遍,又问,“它跟你的血管和气管相连,几乎跟你的血肉长在一起,根本就拿不下来……是谁给你上的刑具吗?”   陈泊秋依旧摇头。事实上陆宗停的每一个问题,答案他都清清楚楚甚至刻骨铭心,但他竭力不让自己去想,只要他一想,脖环似乎又开始急剧收缩,针尖也随之开始翻搅穿刺,他才刚刚挣扎逃离的梦魇又再次卷土重来,他担心自己又犯起糊涂,耽误要事。   “摇头是什么意思?事到如今你还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陆宗停自嘲地苦笑,“陈泊秋,你还是更愿意相信雷明,对吗?”   “不、我不、信他,”这几个字,陈泊秋说得是前所未有的清晰,他伸出手来,似乎想去攥住陆宗停的衣袖,却还没探出半分便又蜷了回去,小腹疼得他不得不低下头急喘了两口气,尽快组织语言而后道,“不问、脖环……好吗?别的……好吗?”   “好,”陆宗停看着陈泊秋的手,索性顺杆爬下,“你来燃灰大陆做什么?”   “找、植物和……药箱,”陈泊秋如实回答,“疫苗、用。”   这个答案听得陆宗停有些想笑,他还真的是谎话都不会编,但他并不拆穿他:“雷明让你来的?”   陈泊秋苍白着脸摇头。   陆宗停继续问:“遇到秦容之前,你去了哪里?为什么没去做血样检测?”   这是一个陈泊秋觉得自己无论怎么解释,陆宗停都不会相信的问题,他在这之前就翻来覆去地练习过很多遍,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答案。   但陆宗停似乎并不执着于这个问题,继续逼问:“秦容他们那么对你,为什么不反抗?他们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不是吗?”   “我不能……害人……”这个问题陈泊秋答出来了,却听得陆宗停心头一窒。   陈泊秋抬起头来,护目镜上不知何时凝了很多水珠和水汽,乍一看去像是他流了很多眼泪,可他的眼眶虽然发红,却是干涩无比,像几近枯竭的死水:“我不、害人……不再、害人了……”   “陈泊秋?”察觉到他状态变差,话也说不清楚,陆宗停不再追问什么,而是喊他的名字。   “嗯、在……”陈泊秋能听见陆宗停在叫他,却不明白中间的意义,只是下意识地答应,然后仍旧尝试着让陆宗停相信他,“上校……我在,我、不会、害你,我想、帮你。”   陆宗停知道陈泊秋很聪明,能从他的这几句问话中反应过来,他是在指责他行为怪异,是否又和雷明有不当合作,所以最后又把问题回答成了“你相信我”。   陈泊秋一直希望自己能相信他,但他却始终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理由,来来去去都是几句空洞苍白的话,反反复复地说,明明只会让人更怀疑、更烦躁,他难道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陆宗停想了很多可能,却从来没想过,陈泊秋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但秦容的恶意和他的质疑,他都生生受着,没有辩解,因为他早就已经不懂得应该如何让别人相信他。   之所以言语苍白,形迹可疑,是因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陆宗停沉默地看着陈泊秋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他的手蜷缩着收回去的一瞬间,他心痛如绞,此时也说不清动机,他缓缓将那只灰白枯瘦的手牵住,将他拉进了自己怀里。   体位的变化让陈泊秋的小腹一阵痉挛,他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想要干呕,却是紧紧绷着身体竭力忍耐。   对陆宗停来说,陈泊秋是几乎没有动弹的,只是脊背绷得很紧,却有着很细微的颤栗,想来是因为过于紧张所致。这让他想到自己在执行清理任务时,杀死过的那些被畸形种病毒感染的小孩子,他们的身体是紧绷而颤栗的,是在面对审判者和行刑者时的极度绝望,但却又清楚自己的宿命,所以未有半分反抗。   陈泊秋内心的世界,与他们如出一辙吗?   陆宗停拥住了他,手掌在他裹着纱布的纤细的颈间轻轻摩挲,避开那处凸起的脖环。陈泊秋没有躲,却也没有因此放松,他的瞳孔依然涣散着,在陆宗停怀里没有动弹半分。   陆宗停低低叹了口气,缓缓道:“如果我告诉你,这些问题你都不用回答了,或者说我都相信你,你能告诉我脖环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他的用意,还是仍旧不愿意告诉他,陈泊秋迟迟没有回应,只是呼吸愈发急促,后颈不断渗出冷汗,陆宗停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里的皮肤正在迅速变得潮湿冰冷。   陆宗停这才觉出几分不知所措来。   从前他时常追问陈泊秋脖环的意义和用处,但终究没有得到回答,他便只当那是什么不便于对他坦诚的秘密,也就放弃追究。如今他亲眼看过他鲜血淋漓的脖颈,也从温艽艽口中再确认了一遍,他何尝不知道自己问的问题,答案都是昭然若揭,他只是想尝试着引导陈泊秋,让他自己说,以倾诉的方式说出来,会不会就不那么痛苦。   但没有人能在突然之间学会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吧,也可能是他的方法不对。   “不想说就算了,”陆宗停在陈泊秋耳边低声道,“我会想办法帮你取下来的。”   陈泊秋听到这句话,终于开始有了些反应,他轻轻动了一下,哑声问:“上校,要……拿下来吗?”   “嗯。”陆宗停应着。   陈泊秋的心跳似乎停滞了片刻,他的呼吸也跟着静止了半晌,才艰涩地道:“好、那……我去测血样。”   他明白了陆宗停的意思,他应该也知道,脖环其实没办法取下来的,取下来的话……他也会死。   他是希望他死的。   他是希望……他死的。   哪怕在心里已经告诉自己千千万万遍,却终究还是在与他近在咫尺、从他口中再度确认的这一刻,觉得痛极了,痛得他没办法再说出一个字。   很久没离他这么近了,他身上很暖,鼻息也轻柔煦和,手掌粗糙温厚,抚在后颈的触感,跟哥哥的几乎一模一样。   未来他会这样,把脖环从他颈间扯下吗?   他的血是脏的,他会找更好的办法吧。   “你状态不好,可以再休息一会。”陆宗停说。   陈泊秋苍白着脸,在衰竭乏力的呼吸中轻轻摇了摇头。   -   陆宗停发现,自己似乎很久没看见陈泊秋工作的样子。   他摘掉了护目镜,露出来的皮肤苍白单薄,隐约可见底下纤细的血丝,鼻梁和双颊被勒出了破皮红肿的痕迹,鼻梁左侧的痣几乎都看不清晰了。   沉淀分离,取样涂片,试剂反应,观测记录,一切步骤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他手腕上缠着绷带,微微渗着血迹,看起来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各种瓶瓶罐罐针管刀片都拿得稳稳当当用得流畅自如,仿佛都不需要时间去思考下一步应该做什么,连抬手擦汗的时间都仿佛计算得恰到好处,只有在弯腰取东西再直起身,还有需要右眼视角的时候会稍有拖延。   记录写完之后,他交给温艽艽,哑声道:“都是被感染的人类。”   他喉咙里已经干涸到了极致,发出来的声音也称得上是难听至极,温艽艽愣了一下才从他手里接过那几张纸。   不得不说,陈泊秋并不像陆宗停口中说的那样,是个只会种花的挂名博士,就单单这次的血样检测来看,他不仅动作快效率高,写出来的报告也是条理清晰整洁干净,虽然写得满满当当,但却令人一目了然。   温艽艽把东西接过去之后,陈泊秋的手垂在身侧,终于开始不可遏制地发着抖,因为开启狼瞳短时间高强度的工作,他掩藏在口罩下的嘴唇已经是灰白一片,微微开阖着吃力地呼吸。   旁边就有木凳子,他没有坐,看着陆宗停走向温艽艽,就往后退开让出一条路,去找自己的药箱,太阳穴抽搐着的疼痛传遍整个后脑,他无声地干呕着,眼前昏花重影不断。   他站在陆宗停和温艽艽身后,听他们说了几句,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想起了自己的声音已经非常难听,便又摸出纸笔,写下了几个字,然后安静地站在原地等。   “陈博士有什么想法吗?对这批样本的来源?”温艽艽探过头问,“我看这几管的血样检测结果,群体性特征蛮明显,初步推测可能是海角附近有小型的人类迁移活动,在行进途中遇到了畸形种攻击感染。”   “嗯、嗯。”陈泊秋喉咙里发出两个细弱而干涩的单音节,然后把手中那张有些濡湿的纸条递了过去。   温艽艽接过去,上面写着六个字:人才引进计划。   温艽艽和陆宗停皆是一惊,可等他们抬起头,陈泊秋已经不在帐内,他随身携带的东西一样都没留下来,所有他碰过的东西都已经收拾整齐回归原位。   陆宗停发现自己给他倒的水还原封不动地放着,一口都没有喝。 第33章 烈酒   空气寂静了片刻后,温艽艽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他好像不是很想跟你待在一起。”   “......”陆宗停面色沉了沉,却没对此做什么回应,而是用多维仪联系了林荣平。   林荣平接得很快:“宗停。”   “叔叔,”陆宗停声音有些嘶哑,“雷普让你去接应岩桑海角的人才团队,出发了吗?”   “他们的舰艇还没进入我们接应的范围,不过在做准备了,”林荣平温和地答,“怎么了?”   陆宗停蹙了蹙眉:“联系得上他们吗?”   “一直都保持联系,没有险情。”   陆宗停脸上出现了短暂的茫然而焦灼的神情,他低下头去,从兜里翻出来一盒烟,点燃:“没有险情,是他们亲口说的?”   林荣平失笑:“难道你觉得,是我编故事骗你?”   “不是。”陆宗停连忙否认,随即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林荣平。   温艽艽说血样具有群体性特征,推测是小型人类迁移活动遇到畸形种袭击,陈泊秋提出人才团队的猜测,二者看似对上了,但林荣平却说人才团队没有遭遇险情。   林荣平固然不会骗他,也没必要骗他。那么假设这批感染体真的来自人才团队,他们却否认自己遇到险情,会说明什么?   这八成跟畸形种组织脱不了干系。他们在通过一种自导自演的方式,试图侵袭十方海角,但人才团队的背后是岩桑海角,难道岩桑海角跟畸形种之前有什么勾结?或者说,畸形种组织在岩桑海角和十方海角的眼皮底下,让运送人才团队的舰组集体失能,该杀的杀该感染的感染,控制了联络台,给两方海角释放没有险情的假消息?   无论哪种可能都让陆宗停觉得毛骨悚然。林荣平却依旧温和平静:“宗停,你是不是太紧张了?在这批感染体是否跟人才团队有关的问题上,你有些先入为主操之过急。”   陆宗停叹了口气,脸色发白地吸了口烟:“或许吧。”   “如果你很担心,我可以让雷普联系岩桑方提供本次人才团队的基因信息,用来跟你们手上的血样比对,或许会有帮助。”林荣平声线柔和平缓,带着明显的安抚之意。   “您说得对,这么简单直接的思路我都忘了。”陆宗停苦笑。   温艽艽在一边整理报告,一边有些好奇地打量陆宗停,心里想这人平时虽然也不摆上校的架子,但并不能说是好相处,这会儿在林上将面前又乖又怂,跟个小孩儿似的,倒还挺好玩。   林荣平笑道:“你跟雷普不对付,这趟活儿我帮你跑了,回来得请我喝酒。”   “……抱歉,好久没去看您了。”陆宗停尾音微哽,眼眶隐约泛红。   “这说的什么话,你任务那么重,一年能回几次海角。我又不是躺床上动不了了,还需要人看?”林荣平笑得咳嗽起来,声音嘶哑了几分,却依旧满是慈爱笑意,“有时间就喝酒,没时间呢,叔叔也不勉强你,你辛苦了。”   陆宗停似乎完全忘记了温艽艽在,林荣平一句你辛苦了,让他情绪骤然失控,他颤抖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伸手撑住了桌沿。   他并不是因为觉得辛苦,他是忽然觉得心脏像被剜掉了,胸口空落落的冷。他这个人似乎天生为战场而生,打一辈子仗死在荒郊野岭或冰河裂谷就是最好的归宿,高官厚禄什么的他一点也不想沾,如果不是林止聿死了,如果不是林荣平因此精力大挫难以掌权,怎么轮得到他来做这个总兵,他们父子本有无量前程,却戛然而止。   他不辛苦,他心疼。   “宗停,怎么不说话了?”察觉到他的异常,林荣平唤道。   陆宗停克制着翻涌的情绪,说不上来话。   “跟泊秋吵架了?”林荣平语气并无变化,他完全无意引出林止聿的事情,而是像长辈看待小夫妻日常争吵一般,轻轻地笑了笑,“怕不是你又自己生闷气,泊秋跟你也吵不起来。”   陆宗停忍了又忍,终于轻轻吐出口气:“没吵。”   林荣平笑了笑,也不追究:“他在哪呢?你阿姨从四季沧海给他带了些新鲜的果蔬,我想给他送过去,联系不上他。”   “……”陆宗停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   “我看了一下,果子都是些硬脆的,他不太能吃,你方便的话就给他切薄或者打成果泥……”   陆宗停还没怎么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哪有那么娇气?”   林荣平难得肃声:“他是你老婆,娇气也要顺着的,我对你阿姨也是这样。”   温艽艽小声嘀咕:“就是。这样迟早没老婆。”   陆宗停听到温艽艽的吐槽,忽然想起了什么:“叔叔,您说他不太能吃硬脆的果子,是因为脖子上的东西吗?”   “唔……脖环是吗?可能是有一点影响。不过我听你阿姨说,他生下来肺就不好,气管、喉管也因此比较脆弱,硬质的东西是不太能吃的。”   陆宗停追问道:“那个脖环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他爸爸给他戴上的?”   “是,中岳说,那是给他治肺病用的。”   陆宗停张了张嘴,差点就问出我哥有没有提过这个脖环,等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林荣平却似乎有心电感应一般,叹了口气道:“止聿跟我说过,这个脖环让泊秋很痛苦,也让他变得像个机器人,但是中岳告诉我,泊秋的病就是不能有太多激烈的情绪波动,很可能会要了他的命,至于痛苦,他慢慢会习惯。”   陆宗停微怔:“他的肺病……不是不太严重吗?”   “以前或许是,但现在……”林荣平欲言又止,“有些事情,叔叔不方便说,但你可以试着多问问泊秋。”   陆宗停自嘲地笑了笑:“他根本不想跟我说。”   “或许是你用的方式不对?有好好跟他说吗?”   “怎样算好?”   林荣平耐心地道:“中岳对基地的孩子训练很严苛,这你是知道的,按照他的性子,对待泊秋只会更甚。这种严苛逐渐从训练过渡到生活,最常见的表现就是中岳对泊秋说的话都是紧急压迫的指令形式,泊秋就习惯于用最简短最迅速的方式回应,说不出太多别的东西。”   见陆宗停光听不吭声,面色沉闷一副不开窍的样子,温艽艽终于忍不住插嘴:“林上将的意思就是,你太凶了吓着人家了,温柔点。对吧上将?”   林荣平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艽艽也在啊?那麻烦你多提点宗停了,你们女孩儿心细温柔,比我要会说。”   温艽艽撇撇嘴:“上将,这我真不敢跟您打包票。要是上校用跟陈博士说话的方式跟我交流,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早就吓哭了。”   “那就别搭理他,小栋对你温柔就行。”林荣平调侃道。他是三舰军统领,温艽艽差不多也是他教着教着就长大了的小姑娘,虽然大家平时任务繁重,但交流起来也不见疏离,反而分外亲切。   温艽艽难得脸颊绯红,却依旧大大方方地笑道:“您说的是!”   陆宗停明显没什么心思听他们一唱一和,跟林荣平说了声有消息及时联系,就断了通讯。   温艽艽看他往外迈了两步,又折回来:“绵针的定性结果出来没有?”   温艽艽早已敛了嬉笑的神态,正色道:“刚要跟你说呢,我就说两个重点,第一个,估计就是绵针穿透力强的原因。它虽然已经是极其细小的针状物体,但高倍放大之后,还是可以看到整体是流线型的设计......嗯,就像咱们的战斗机,流线型设计是为了最大限度减少空气阻力。当然如果换成别的发射型武器,做这种设计并不奇怪,也很常见,但我觉得这么小的东西做到这么精妙的程度,费的功夫并不小,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目的,感觉也不是特别有必要。”   陆宗停点了点头:“还有呢?”   “第二点就是,这种绵针的材料里含了刚黏土,刚黏土稳定性和吸附力很强,在医学方面,通常是用来做吸附黏胶,抓取浮游态轻型物质或者直接制成伤口敷料,还从来没见它在军事领域应用过,”温艽艽说完又补充,“不过我跟沈队说了刚黏土的特质,让他出任务的时候注意一下,发现确实在燃灰大陆上存在大量刚黏土,他们也很有可能是就地取材。”   “如果不是就地取材,而是有意为之......”陆宗停思索片刻,“这个东西的目的就不在于感染或者伤人,而在于,要从我们身体里......拿到一些东西。”   -   沈栋在四处忙碌的时候,总感觉身后好像有人在看着自己,可是每次回过头或者环顾四周,身后又只是一群来来往往的士兵。   等到任务差不多都分配完也做好指导了,才凭着直觉走向身后黑暗的地方。   “陈博士?”距离那人还有几步远的时候,沈栋就试探着喊了一声。   陈泊秋步伐有些踉跄,但是两三步就走到了他的面前,沈栋立刻就闻到了一股酒味:“你喝酒了?”   陈泊秋本来像是有话想跟他说,但是他先开口之后,他似乎就茫然了片刻,然后才点头:“嗯、喝了。”   “怎么喝酒呢?”沈栋眉心微蹙。他是滴酒不沾的人,对酒的味道也没有什么研究,只是感觉这么冲的酒味,应该是很烈的酒。   陈泊秋却怔怔地站着,没有回复。   沈栋以为他喝醉了,叹了口气:“……在基地最好不要这样,尤其别让陆上校看见,喝酒误事他是不能容忍的。”   陈泊秋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在理解沈栋的话,随即哑声道:“我、不回基地,我、走……很快。”   喝醉了就跑外边躲风头?沈栋设想了一下陆宗停听到这句话肯定又气得一蹦三尺高,无奈地叹了口气:“博士,这话您千万别跟上校说,他会气疯的。”   陈泊秋看起来是真喝醉了,神情怔忡,一副不太明白的样子。   沈栋指了指营帐的方向:“您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去汇报工作了。”   陈泊秋却忽然回过神来一般,疾走两步拦在他面前:“沈队、沈队。”   “您说。”沈栋虽然也对军队酗酒这种行为很不待见,但是对于陈泊秋他还是有一定容忍度的。   “谢谢……”陈泊秋嘴唇开阖着,深呼吸了几次,竭力想让自己说话时声音稳一些清晰一些,“我、没有……跟雷明、报信……”   “这一点我没有怀疑过您,但是上校……”   “雷明、他、监视上校……可能……”陈泊秋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一道冰冷的声音就打断了他的话。   “舌头还能捋直吗?需不需要我再给您添二两,以毒攻毒?”   沈栋头发发麻地吸了口凉气,对来人微微点头致意:“上校。”   陆宗停的面色在基地昏黄的灯光仍旧是阴冷铁青,映不出一点暖色调。他真的觉得自己会被陈泊秋活活气死,他听了林荣平的话,还担心他是真的不舒服,结果他跑出来喝酒。   真是瞎操心,这人还能酗酒,看来身体好得很。   他找人找得心急如焚,胸口里一直烧着把火,找到了就越想越气,火冒三丈:“陈泊秋,你知不知道最近天灾频发,畸形种越来越嚣张,你这时候喝醉酒,拿不动枪跑不动步的,遇到什么危险谁能救你?!”   沈栋倒原本有些意外陆宗停会说这样的话,但下一秒立马又恢复了他原本的水平:“你喝成什么鬼样子我也懒得管,你管好自己行吗,能不能不要给别人添乱?!”   陆宗停稳定输出,也不知道陈泊秋听进去了多少,最后就断断续续地回了几个模模糊糊的字眼,沈栋觉得大概是在说“会管好自己”之类的,当然他本人并没能表达得这么清楚,毕竟他已经喝醉了。   陆宗停明显因为陈泊秋这副喝得说不清楚话的模样更加恼火:“到底喝这么多酒干什么?又不是没人给你水喝,莫名其妙。”   面对陆宗停的滔天怒火,陈泊秋依旧是一副迟钝木然的样子,并不解释原因,只是低喃着说不再喝了。   他没有喝醉,没有人会相信,他只是疼得难受,维持站立清醒都是勉强,所以不太能说得清楚话。   他喝了很多苦艾酒,还是疼得难受。   他没有办法了,太疼了。   陆宗停觉得自己再多看他几眼,再多跟他说几句话就会被气死,便深呼吸了一口,咬了咬牙道:“秀秀要见你,你在外头站一会儿把酒醒一醒再过去,别在孩子面前发酒疯。”   陈泊秋点了点头,随即后退了两步,身子歪斜着转过去,踉跄着要往前走。   “回来!”陆宗停喝道,“就站这儿,谁让你走远了?”   他实在气得不轻,原本想找到他就跟他好好讨论一下绵针和人才团队的事情,结果他喝成这样。   吼完这句看到陈泊秋站在原地不动了,陆宗停觉得脑瓜子嗡嗡响,转身离去。   沈栋跟在他后面汇报工作,汇报完毕后,陆宗停半天都没吭声,沈栋又说了一遍,他才“嗯”了一声并做了意见。   沈栋准备领命继续干活,陆宗停叫住他:“沈栋。”   沈栋停了下来:“上校。”   “我刚刚很凶吗?”   沈栋张了张嘴,还没反应过来,陆宗停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了:“军队酗酒,我这态度算好的了。”   沈栋:“……”   —   陈泊秋在夜里站了一会儿,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咳到有些头昏眼花的时候,衣角被人轻轻拽住了,他吃力地低下头去,看到秀秀仰着脑袋,有些委屈地看着他:“泊秋哥哥,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不理我。”   陈泊秋抬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近乎只是蜻蜓点水一般的触碰,便又将手垂在身侧,嘶哑地说了声抱歉。   “泊秋哥哥,你去哪里了?我好久没见到你了,你跟上校哥哥吵架了吗?”秀秀说完就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陈泊秋艰难地蹲下来,背对着风来的方向,将秀秀轻轻圈在怀里,给她戴上了外套后挂着的小帽兜:“你……找我?”   秀秀吸着鼻子点了点头:“想跟泊秋哥哥说些话。”   “嗯、你……说完、进去吧。”   “我们可以一起进去呀,外面这么冷。”   陈泊秋摇了摇头,冷风灌进脊背是锥心刺骨的冷,他想要咳嗽,却又竭力忍住了。   “你和上校哥哥吵架,他不让你进去,我知道,”秀秀回抱住陈泊秋,“所以我偷偷跑出来找你,带你进去的……你是不是也很冷?”   陈泊秋摇头。   秀秀喃喃地说:“可是你身上好凉……肚子那里也不暖了……小宝宝生出来了吗?”   陈泊秋瞳孔灰暗,脊背颤栗了一下,随即拽下孩子的手,搓热了掌心,将稚嫩的小手捂在自己粗糙苍白的手里,什么也没说。   “生宝宝很辛苦吧?”秀秀记得上校哥哥好像也没有回去陪他。妈妈给她生弟弟妹妹的时候,爸爸都陪着的,但她还是好痛。   陈泊秋依旧没有回应什么,只是捂着秀秀的小手,可能是觉得不够暖,他又轻轻地哈气,然后轻轻地揉搓。   “泊秋哥哥,我不冷了。”秀秀看着他温柔小心的样子,眼眶悄无声息地红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已经落在陈泊秋手上,陈泊秋怔怔地抬起头来看她。   秀秀慌忙胡乱擦拭着眼泪,又对陈泊秋笑:“泊秋哥哥,你这样好像我爸爸呀,我想他啦。”   顿了顿,她还是笑着,眼泪却又流出来了:“我也想我哥哥了……”   秀秀毕竟是有孩子心性,哭得难过了就想往大人身上靠,陈泊秋浑身僵硬着,有些不知所措,却没有推开她,而是安静地支撑着她小小的身体。   秀秀啜泣了一会,然后努力控制住情绪,哽咽着小声道:“泊秋哥哥,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不敢找别人,所以一直在等你回来。”   陈泊秋苍白着脸轻轻点头,秀秀看了看四周,趴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第34章 浮萍   陆宗停虽然被陈泊秋军队酗酒这件事情气得头疼,但并没有时间跟他算账,因为许慎很快送来报告,行动队可能需要再次整军出发。   一来是根据青舰的观测,过不久就将进入燃灰大陆地壳运动频繁期,一旦爆发地震、火山喷发之类灾害,他们之前所绘制的地图很可能就因为地形地势的改变而成为废纸一张,二来是沈栋后面几次带人做小规模侦察,基本能够确定畸形种组织较为重要的一个指挥部位置所在,故而必须趁热打铁,先将其捣毁再说。   陆宗停决定不再让秀秀跟着,因为这次任务不允许失败,他们连续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做了无数次的推演、模拟、复盘,才最终敲定行进路线和进攻方案,大脑处于极端高速运转状态,所有的神经细胞也高度紧绷,没办法再分出精力来保证她的安全。   “他们这个据点就是典型的制高点,周围山道狭窄,多关隘绝壁,易守难攻。为保证有节奏的跳点突袭进攻,我们目前找的是一条掩体虽多,但并不平缓的一条路,一旦遭遇大雪封山,寒冷暂且不议,脚下和眼前的一切都会成为未知,所谓的掩体也可能变成绊脚石拦路虎,随时让我们坠入深渊。”许慎一边说一边播放出模拟雪崩的画面。   “天灾无法预测,这条路已经是最佳路线,”陆宗停说,“暴雪有个好处,就是蛾群释放绵针会大受影响,我们不需要再花太多精力去对付。”   许慎叹了口气:“绵针这个事情还是麻烦。陈博士改造过的作战服已经基本普及了,双层设计有利于阻挡绵针入体,我也让艽艽给每个人都配了添加少量硫酸火种,专门用来销毁绵针的溶气枪,但是按照以往绵针释放的密集程度,加上对方也一直在改进,估计也无法发挥很理想的作用。”   “没别的办法,闯也要闯过去,”陆宗停沉声道,“我有种预感,燃灰大陆绝对不是终点,我们必须尽快解决这里的事情,还有更多麻烦等着我们。”   沈栋一直没怎么说话,温艽艽看他脸色不太好,便小声问了一句,沈栋摇摇头,嘶哑地说了声没事。   陆宗停注意到了,便问:“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要不这次我牵头,你配合吧。”   沈栋忙道:“不用,一会睡半小时就好。”   “你最近一直连轴转,不要勉强,”温艽艽说,“我的第七分队可以打头阵,给你们开出一条路来。”   许慎一愣:“小九,这可不行。”   “怎么不行,我们有作战能力,而且擅长应对飞行类异种,”温艽艽下巴一扬,“你就放心跟在后面,我能保护你。”   许慎苦笑着刚想再说些什么,陆宗停强硬否决了:“山地作战不比平地,变数和险情都太多,不是看不起你们,是你们这种特型作战部队不适合冲锋冒险。”   陆宗停说的在理,而且总兵的身份压下来,温艽艽撇撇嘴,也不坚持,对沈栋道:“沈队,你想不想吃什么?我想办法给你弄出来,你吃完睡一觉。”   沈栋有些尴尬:“不用了温舰长……”   “行了,都去休息,”陆宗停看了看时间,道,“六个小时后,天亮了就出发。”   沈栋和温艽艽一前一后地离开营帐,许慎刚要走,被陆宗停叫住了。   许慎也是顶着满眼的血丝和大黑眼圈,一脸无辜地看着陆宗停:“怎么,老陆你双标啊,给我布置留堂作业?”   “问你点事儿,”陆宗停一边点烟一边道,“那个秦容送回十方海角没有?”   “没有,最近海上不太平,接驳舰过不来,不过已经禁止他执行任务了,在伤病区休息呢,”许慎老实地汇报完,随即意识到什么,“老陆,你真把我当老妈子使了,你老婆的事情你能不能自己操心。”   陆宗停梗着脖子道:“你别瞎扯,这跟他没关系。是秦容违反军纪,寻衅滋事,我担心再生事端。”   “行,我瞎扯。”   陆宗停吸了口烟,似笑非笑地道:“那我关心关心你,许舰长,许中尉,你是不是对艽艽有意思?”   许慎微微愣了一下,却很坦然地笑了笑:“难得你这么细心啊,这都能看出来。”   “你是藏挺深,”陆宗停挑了挑眉,“不打算争取?”   “争取什么?人家姑娘有心上人。”   “我感觉沈栋没那个意思。”   许慎从容地笑答:“别这么说,我还想喝上她和沈队的喜酒呢。”   陆宗停脸一黑:“别提酒。”   “哦,”许慎撇撇嘴,“那我能去睡觉了吗,陆上校?”   陆宗停皱着眉毛看他:“你真这么看得开?”   许慎失笑:“我为什么看不开?上校是不是自己看不开你老婆跟雷明的事?”   陆宗停正在抖烟灰,闻言手一颤,滚烫的火星落到了手背上,他一个哆嗦,对许慎怒道:“出去。”   “啊,行,”许慎耸了耸肩,“留也是您,走也是您,官大压人,我能说什么呢尊敬的陆上校。”   “滚!”陆宗停抬腿朝他虚踹了一脚。   —   夜深时,陆宗停还在一遍又一遍地给训练完毕的行动队强调明天的行动细节,说到最后嗓子直冒烟,眼也有点花,就索性坐在土堆子上,忍着头疼点了根烟。   “上校哥哥。”   陆宗停听到秀秀的声音,就把还剩一半的烟掐灭了,回头淡淡道:“这么晚还不睡?”   秀秀笑了笑,看起来有些难过:“梦到爸爸了,醒来就睡不着了。”   陆宗停沉默一阵,拍拍自己身侧的空地:“过来坐。”   秀秀乖巧地在他旁边坐下,陆宗停没说什么话,只是就坐在旁边陪她。他虽然不知道这个小姑娘为什么对自己格外信任和依赖,他也不擅长安慰人,但若是她有什么需要,他又有时间的话,就会尽力满足。   “上校哥哥,明天的任务是不是很危险?”秀秀仰着脑袋,眨巴着眼睛看着陆宗停。   陆宗停摇摇头:“不危险,就是路有点远,来回一趟要花很长时间,怕你受不了。”   秀秀点了点头,小声问:“那你们找到我哥哥的话,会杀掉他对吗?”   “看他的状态。如果还能正常沟通,我们会优先考虑带他回来,也会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让你们见一面。”   “可是我觉得,他应该没办法跟你们正常交流了……”秀秀低喃着道,“之前跟你们出去的时候,我就一直有感觉,我哥哥不再是我哥哥了,他可能已经不认识我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陆宗停蹙眉。   “我跟哥哥会有心电感应的,”秀秀说,“以前不管我们离得多远,我好像都能大概知道他在哪里,他在想什么,可是现在我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陆宗停沉默地听着,感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在自己撑在身侧的手背上,他愣了一下,随即秀秀就慌张地哽咽道:“对不起上校哥哥……我、我没有纸……”   陆宗停摇了摇头,他对别人的眼泪向来无措,尤其是小女孩,他抬手擦了擦秀秀的眼泪,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便只是慢慢抚拍她的脊背。   秀秀是很乖巧的孩子,很快就止住眼泪,但情绪明显低落,陆宗停沉声问道:“你想不想回十方海角?”   秀秀摇了摇头,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道:“那里太远了,我的家人都在这里。”   “那等我们完成任务回去了,你也要留在这里吗?”   秀秀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点头:“我知道十方海角不会要一个没有用的小孩子的。”   “我会带你回去,如果你愿意的话。”陆宗停说。   秀秀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笑了笑:“真的呀?”   “拉勾。”陆宗停想,跟小孩子订立誓言应该都是通过这种方式,就伸出了自己的小指头。   秀秀笑着跟他拉了勾:“那回去的话,能看到你和泊秋哥哥的宝宝吗?”   “……什么宝宝?”陆宗停神色僵硬。   “泊秋哥哥之前不是回去生宝宝了吗?你没有陪他,对不对?”秀秀鼻涕泡还没擦干净,就一本正经地说,“下次可要陪着他呀,生宝宝很辛苦的。”   “……秀秀,你看错了,”陆宗停叹了口气,“我们没有宝宝。”   “没有吗?那……”秀秀抓了抓自己鬓角乱糟糟的额发,觉得泊秋哥哥好像是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她,“那……好吧,反正你们以后也会有的!”   陆宗停无奈地苦笑,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这些天我们几个都不在,你就跟着他,他会保证你的安全。”   秀秀搓了搓眼睛:“可他不让我跟着。”   “……嗯?”   “他每天背着那个药箱,好像是去很远的地方,会带一些果子回来给我,酸酸甜甜的很好吃,还有一些小花,就是这样子的,”秀秀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培养胶囊,里面有一朵不知名的小野花,“你看,可漂亮了。”   “……是很漂亮,”小孩子说话容易跑题,陆宗停顿了顿,问,“他为什么不让你跟着?你知道他除了出去找野果和小花,其他时候去了哪里吗?”   “他好像很害怕这里,”秀秀想了想,回答道,“每次来给我送东西的时候,他都会一直看着基地的入口,但是他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害怕?”陆宗停听到别人这样描述陈泊秋觉得有些怪异,或许说心虚比较合适,只是秀秀没学到那样的词汇。   “上校哥哥,你忙完了,就去跟他说说话吧,我知道你们一直在吵架,但总是要和好的呀,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别人对他也不好,所以他才害怕,不敢回来,也不敢说话了,”秀秀想到什么,又补充,“还有,你要给他一点武器呀,他每次出去回来身上都会受伤。”   陆宗停听得心里有些不舒服,声音微哑地道:“嗯,我知道了。”   —   陆宗停拨了陈泊秋的电码,才想起来他的多维仪已经很长时间都打不通了。不过他知道陈泊秋大概也就是去了他之前经常待着的那个山洞,不会跑远。   陆宗停凭着记忆走到那里,却没看到陈泊秋的人,倒是在地上看到了铺好的干草堆,一捆一捆的清泠木,几串干瘪的野果。最惹眼的还是一些装在培养胶囊里的花花草草,个个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胶囊码放得整整齐齐,也擦得干干净净,竟有种岁月静好万物新生之感,跟外面狼藉肮脏的世界相对比起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在一旁蹲下,看到草堆的一角还放着一只果壳,大小刚好是个饭碗的样子,里面盛着些污浊的泥浆。他刚想拿起来看看,却听到山洞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有深浅不一的脚步声。   陆宗停短暂地愣怔片刻之后,便躲进了旁边的黑暗里。   是陈泊秋回来了。他肩膀上依旧挂着个沉甸甸的药箱,背上背了几捆清泠木,怀里抱了几株野果,看起来东西也不多,但他似乎就被压得直不起腰来,双腿也是一瘸一拐的,看起来滑稽得像个戏剧里的丑角。   他咳得身形有些摇晃,却是有条不紊地把身上的东西一一卸下,再妥帖地整理好。   他平时咳嗽似乎都是没有声音的,此时却一声比一声重,就像是肺中积满沉疴,每咳一次都如同深秋时地上的枯叶被狂风卷起,在无谓挣扎的刺啦声中被撕成碎片。   陆宗停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看见他抬起手,摸索着拿起了那只果壳,送到嘴边喝下里面的泥浆,然后再缓缓放下,又吃了些干瘪发霉的果子。   随即他在地上铺开一张干净的牛皮纸,拿起了一株野果,将上面新鲜饱满的果子小心翼翼地摘下,放在纸上,一颗又一颗,圆滚滚亮晶晶的果子挤在一起,看起来令人垂涎欲滴。   他把所有新鲜的果子都摘下来装好,又把牛皮纸折了几折,看起来像个小盒子,精致可爱。   这或许就是秀秀说的那些酸酸甜甜的野果?   陈泊秋把牛皮纸盒放在药箱里,又抱起几捆清泠木,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陆宗停终于忍不住出声:“你要去哪里?”   陈泊秋明显被吓了一跳,但是反应也不是很激烈,只是踉跄了一下,身子有些倾斜,艰难地转过身来,他右眼看不到,左眼模糊了一阵,渐渐浮现出了那人的身形和面容。   “给秀秀带果子?”陆宗停朝他走近两步。   一瞬间陈泊秋的呼吸似乎都静止了,他踉跄着后退,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不知所谓的样子,却一句话都不说。   陆宗停想到秀秀说的那些关于陈泊秋“害怕”的言论,皱眉道:“你退什么?我又不打你。”   陈泊秋却依旧在往后退,口中嘶哑地喊了两声上校,就被陆宗停逼进了死角。   陆宗停这才闻到他身上一股若有似无的酒味,他面色瞬间阴沉下来,疾走两步拽住陈泊秋的手腕,将他按在石壁上。   陈泊秋戴着口罩,但在他剧烈的喘息中,酒香味还是若有似无地扑过来,甘冽又炙热,几乎要盖住了他身上原本的淡淡药味。   陆宗停已然火冒三丈:“陈泊秋,我说过的话你当耳旁风是吧?!”   陈泊秋想摇头,陆宗停却以为他要挣扎,紧紧地按住他的手腕,那里薄薄的血肉几乎要被绞进锐利的碎石里,陈泊秋疼得发抖,掩在口罩下的苍白嘴唇大张着,像无声的痛呼。   “不让你在军队酗酒,你就跑到外面来喝,我跟你说了多少遍这里不安全不安全,军队没人管你,难道这里就会有人救你吗?!”陆宗停低吼着额角青筋暴起,“你要是觉得我欠了你的,你想要什么,你都告诉我,别再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折磨我了!该回海角你就滚回去,爱跟着谁你就跟,我没时间也没精力跟你在这里瞎耗,你听到没有?!”   陈泊秋却没有回应,他连挣扎也不挣扎,浑身僵直着任由陆宗停劈头盖脸地训斥,瞳孔急剧涣散,体温也在飞快下降,除了身体微微的颤栗和额角汹涌而落的冷汗,他就像一座破败扭曲的雕塑,无法动弹。   陆宗停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陈泊秋?”   他喊了几声,发现陈泊秋一直在轻轻地倒吸气,苍白的脸上涨出淡淡的青紫色,这不是正常的呼吸方式——而且在看见他之前,他一直在咳嗽,但他出现之后他就没有再咳过了。   陆宗停立刻松开他的手腕,陈泊秋依旧僵硬冰冷地紧靠着石壁,惨白的颈间也是冷汗淋漓,那里的绷带已经拆掉,仍旧看得出之前伤痕累累的模样,汗珠挂在脖环的蓝宝石上,折射出幽深诡异的光。   陆宗停取下他的口罩,不断轻拍他冷得已经完全失温的脸颊,嘶哑地命令道:“陈泊秋,呼吸,呼吸啊!”   陈泊秋大张着干裂的嘴唇,依旧在不停地倒吸气,迅速扩散的瞳孔里已经映不进任何光彩。   陆宗停心跳如雷,他从来没见过陈泊秋出现这种情况,就像是动物应激一般的反应,感觉他再呼吸不过来,身体里的血液都要停止流动了。   病急乱投医,陆宗停扶着陈泊秋肩膀的手心满是汗水,他俯下身去含住陈泊秋干涸冰凉的嘴唇,用类似人工呼吸的方式给他渡气,并在间隙继续喊他呼吸。   陆宗停不知道自己反复了几次,直到他觉得自己几乎没有主观意识了,只是靠本能去重复这样的动作,陈泊秋才终于有了反应,他身体震颤一下,口中呛出血来,随即开始剧烈地呛咳。   陆宗停这才觉得双腿发软,但他还是撑住了陈泊秋,不断抚拍他因为咳嗽而抽搐痉挛的脊背。   陈泊秋似乎恢复了神智,竭力地想要止住咳嗽,陆宗停觉察出来,立刻阻止他的行为:“不要忍着,想咳你就咳,不然你喘不过气来。”   陈泊秋的眼睛重新聚起微弱的焦距,要对准陆宗停的方向却仍旧艰难,他在咳嗽的间隙,扯着支离破碎的喉咙,断断续续地喊着上校。   “我在,我在这,”陆宗停不断安抚他,声音有些发抖,“休息一会再说。”   “秀秀、喜欢……”陈泊秋断断续续地说。   “什么?”陆宗停反应不过来。   “没毒……我、试了……”   陆宗停这才意识到,他还在回答自己最开始问他的问题,听他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在发抖,他觉得自己的心尖也跟着发抖:“我知道了。”   “清泠、木……放外面,我、不进去……”陈泊秋说完,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进去”,然后似乎又开始有些要倒吸气的征兆。   原来基地这段时间总是在附近“意外寻到”的清泠木,都是他抱过去放着的。   “好,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你放松,我不骂你了,好不好?”陆宗停抱着他,感觉这个人靠在自己身上,却依旧像一株冷海浮沉的漂萍,不把这里当做港湾,却也没有任何地方可去。   他似乎明白了秀秀所说的“害怕”的含义。 第35章 果子   十字灯塔院长办公室的座机响了几声,被一只古铜色布满青筋的手缓缓接起。   电话那头,雷明情绪明显不耐,连尊称都不屑加了:“多少天了,烟没了,人也跑回燃灰大陆了,我们下一步到底要做什么?”   谷云峰微哂:“比起他们,我更关心的是副总司您最近状态如何?”   “还能如何,被关禁闭,好得很。”雷明讽刺地道。   “这个问题需要认真回答。”谷云峰心平气和地道。   “好得很,”雷明冷笑着道,“认真的。”   “好,那您暂时先照顾好自己,必要的时候,我会借公事之由,尝试让总司提前解除您的禁足。”   雷明的声音变得阴恻起来:“你知道我很讨厌被放在被动的位置。”   谷云峰平静地道:“并不是。我们需要您留在天涯塔帮助我们分散总司的注意力,这才能方便我们对人才团队一事施加影响。”   “你是让我继续跟他闹腾?”雷明语气里压抑着被侮辱的怒意,“当我是三岁小孩?”   “这个事情除了您没有别人能做到。”谷云峰说。   “可人才团队在抵港前归军统部负责,他放权的第一选择是林荣平,再不济也是陆宗停那只疯狗,轮得到你?”雷明怒道,“你少把我当猴耍。”   “您觉得陆上校短时间内回得来吗?燃灰大陆够他折腾的。如果上将也没有精力,那就另当别论了,”谷云峰唇角微勾,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阴冷表情,语气却与之前并无二致,“总司大人再怎么勉为其难,也只能请求我的帮忙了。”   “你对林荣平做了什么?”雷明对这种事情倒是敏锐得很,“好歹以前陈中岳健在的时候,你们关系还算不错的吧,而且他这个人在海角的地位不可低估,民众对林止聿的感情可都是转移到他身上了。”   谷云峰笑:“您以为他为什么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雷明无语,“在哪动的手脚?”   “林少将去世后,上将无酒不欢。”   谷云峰没有正面回答,雷明却已了然:“你一直想杀了他?”   “是,”谷云峰回答得坦然,“他是陆宗停和陈泊秋最后的弦和屏障。”   “……”雷明没有接这个话茬,过了许久忽然问,“谷云峰,我发现有很多次你说的都是‘我们’而不是‘我’,我跟你显然没有亲密到这个地步。还有一个人是谁?”   “目前为止,我只能告诉您,他是唯一能帮助您的人。”   —   林荣平提着两壶酒倚靠在惨白的墙壁上,神色有些黯淡。   屋内的谷云峰已经结束和雷明的通话,林荣平提着酒壶的手指微微拢了拢,半晌后抬腿往外走去。   江子车看到林荣平这么快就出来,有点惊讶:“上将?”   林荣平微笑着颔首:“子车,云峰事务繁忙,我改日再来。”   “啊……是这样,”江子车有些尴尬。他大概知道林上将和谷院长曾经的关系还不错,后来虽然不知为何有些疏离,但谷院长对林上将从不设防,他可以自由出入十字灯塔任何地方,包括他的办公室,“院长没跟我说今天的工作计划……一般您来他都是很欢迎的,所以我也忘了多问一句。”   “没事,”林荣平笑着拍拍他有些僵硬的肩膀,“我没打招呼,你也别跟他说这个事情了,改天我再来拜访。”   他最近这几天病得愈发厉害,呕血不止,床边离不开各式各样的容器,时不时就痛得弯下腰去呕,没有预兆,也难以制止,昏沉了好几日,今天才觉得好些,想来自己这次执行任务之后大抵也是凶多吉少,趁还能动的时候,还是想和旧日老友喝上两杯,就当是告别。   没曾想过会听到这些。   谷云峰送来的酒,他其实没怎么喝过,大部分都放在了家中的简易酒窖里。他是早年在战场上吸入毒气引发了肝脏病变,至今已经引发了身上多处器官衰竭。   他觉得有些讽刺,就算谷云峰不动手,他也没几天好活,但他还是要大费周章地弄出这么多繁冗之事,也是用心良苦。   但谷云峰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陆宗停和陈泊秋。   陈泊秋之前的流产,他和凌澜都没有多想,只认为是海角一贯以来视他命如草芥,又摊上违禁孕子这样的事情,这样看来,恐怕不是这么简单了。   “子车,”林荣平喊住正要离开的江子车,“我方便问你一些关于陈博士流产的事情吗?”   提到这个,江子车神情便有些黯淡:“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我见到陈博士的时候,他已经流产了,在研究中心外面等他的孩子……他是应激产子,娩下的是死胎。据我之前的研究,灰狼应激产子对身心损害非常大……”   “稍等,”林荣平礼貌地打断,“你说,娩下的是死胎,不是生了之后被处理的?”   江子车想了想,谨慎地道:“送来生科所的时候就是死胎。”   林荣平微微蹙眉。两种情况差别很大,之前凌澜说陈泊秋可能受了私刑,他也没思考过是生产之前还是之后遭受的。但如果是应激生下孩子,那就极有可能是怀孕的时候就被用了某种酷刑,造成了他的应激反应,以及腹中胎儿的死亡。   “胎儿的死因是什么?”   “没有做这方面的鉴定,院长认为没有必要,”江子车说,“主要就是做了病毒检测。”   “你说他产生了应激反应,严重吗?后面怎么治好的?”林荣平问。   江子车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垂下眼睫,缓缓道:“我觉得很严重……当时院长要求我给他注射了应激抑制药物,那种药物并不成熟,排斥反应严重的话,可能会让人直接休克死亡的……虽然陈博士挺了过来,但我不知道它还有没有什么我没发现的副作用。”   “我知道了,谢谢你。”林荣平诚恳地表达谢意,随即跟江子车道了别,缓步离开。   回到自己的车内,林荣平沉默地看了会儿车窗外浑黄的天空,用多维仪拨了陈泊秋的电码,无人接听,他犹豫片刻,拨了陆宗停的。   —   陈泊秋止住咳嗽之后,身体不再持续性地发抖抽搐,而是变得有些僵冷,偶尔伴随着轻微的颤栗。   或许是喝醉了的原因,他比平时更加迟钝怔忡,却不像平时那样平淡死寂得像一潭死水,而是温顺到称得上乖巧的样子。   陆宗停给他处理手腕处的伤口,发现那里层层叠叠的许多新伤旧伤,皮肤都有些溃烂。黑舰军对于处理简单的外伤还是有经验的,就是方式都比较简单粗暴,都是为了让人快速返回战场,不像白舰军谨慎温和,以彻底治愈为目的。   清创的时候,陈泊秋一声也不吭,只是之前可能人有些迷糊,没反应过来是陆宗停在给他处理伤口,直到剧烈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他抬眼看向那人,视线模糊发黑,可以看到那双橄榄绿色的眼睛,盛着像星星一样的光,很漂亮。   “上校。”陈泊秋忽然出声,他咳伤了嗓子,肺里又瘀血未清,吐字有些滞涩。   “嗯?我在,”陆宗停连忙答应他,却看到他眼底仍旧是溃散的,视线对不准自己的方向,“怎么了?疼得厉害吗?”   “上校,果子……吃吗?干净的。”   陆宗停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但就这么一下愣神,陈泊秋就从他眼前移开了身体——他是半跪半爬的姿势,动作却很快,陆宗停想拉住他的时候,他已经从药箱里拿出刚刚包好的果子,小心翼翼地展开包装。   “干净的,”他微微喘息着,又重复了一遍干净的,捧着果子想递给他,却连他的方向都没找到,尴尬地伸在冰冷的空气中,他也恍若未觉,“您吃。”   他又说了“您”,这好像不是第一次。   “……我在这边。”陆宗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那些被他擦拭得干净透亮的新鲜野果,又看到那双捧着它们的伤痕累累的双手,嘶哑地道,“这不是给秀秀的吗,我吃了,她不就没得吃了?”   “喜欢吃吗?”陈泊秋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轻轻地问他,声音里带着些奇异的温柔,让陆宗停觉得有些恍惚,像回到了以前他笨拙地哄自己的时候。   “秀秀喜欢,你呢?”陈泊秋又问他,这会儿他又不说“您”了,看来真是不清醒,稀里糊涂的。   陆宗停不知道该说什么,口干舌燥地“嗯”了一声。   陈泊秋看他说喜欢却又没有接,猜测大抵是他手上满是血污,看着肮脏,他没有胃口,就把纸盒子重新折好,放在他手边,把药箱往自己肩膀上一背,便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却才起身到一半,膝盖又乏力地弯折下去磕在凹凸不平的地面。   陆宗停吓了一跳,连忙把人拉回自己怀里:“你干什么,别乱动!”   “找、果子……给秀秀,”陈泊秋说,“上校,您回去……等吧,这里冷,我、送去。”   “……”不知道为什么,陈泊秋脸上没有笑容,眼睛里也雾蒙蒙的没有光,额角和鼻尖满是薄汗,但陆宗停却觉得,他好像很……高兴。   用这么带有强烈情绪的字眼来形容他似乎有些不妥,但陆宗停就是有这种怪异的感觉,他好像很高兴。   这种高兴,就像是……他小时候,给陈泊秋煎了一片难吃到爆炸的豆乳饼,陈泊秋细嚼慢咽地说好吃时,他心里的那种雀跃。   不同的是,陈泊秋没有任何外露的表达,一切也很有可能只是陆宗停的错觉。   那么如果他现在真的很高兴的话,他在为什么高兴呢?因为他说喜欢那些野果子吗?他说要再去给秀秀找果子,意思就是说,这些果子是他的?他把他排在了秀秀前面?   就在刚刚,他把他按在崎岖冰冷的石壁上,咄咄逼问着让他陷入应激一般的状态无法呼吸,才过去了不过十几分钟,他就会因为他说喜欢他采的果子而“高兴”,而要另采果子给秀秀。   “……陈泊秋,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陆宗停嘟哝了这么一句,却是低下头在他头发上轻轻吻了吻,哑声道,“先把伤口处理了。”   陈泊秋倒很听话,怔怔地点了点头,细碎的额发垂落在湿润的睫毛上,让他看起来分外的安静无害,就像一个幼稚懵懂的孩童,或者是一只初生的幼兽。   陆宗停觉得自己的想法越来越奇怪,明明他只是喝醉了而已。   陆宗停一边给他包扎,一边听着他在艰难呼吸的时候肺里一阵一阵的嘶鸣声,还有剧烈起伏着几乎连肋骨都要凸出来的胸口,想着他现在应该比较老实,就问:“你的肺病,最近是不是严重了?”   摇头。   “一直这样?”   点头。   “……”并没有很老实的样子,“听说你的脖环,是你父亲做出来给你治肺病的?”   听到脖环,陈泊秋瞳孔轻颤,反应却没有之前那么强烈,只是轻轻点头:“嗯……是。”   “效果怎么样?”   “很、好,”陈泊秋轻轻呼吸着,“不恶化……了。”   “但也无法彻底治愈?”   “嗯……”陈泊秋慢慢点头。   陆宗停却皱着眉,他抬起手,试着往脖环上抚去,陈泊秋的呼吸随着他的动作越来越急促,冷汗也越冒越多,在碰到的一刹那,陆宗停以为他会像之前那样惊厥抽搐,但他只是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认真地像征询他的意见一般轻声问:“上校,要……拿下来?”   “可以吗?”陆宗停反问。   那双灰暗的蓝色眼瞳里,只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没有悲伤,也没有星光,就像两枚枚印章,安静地烙印着们它在人世间唯一能铭记的所有。   “可以。”他说。   陆宗停没有理解这两个字真正的意思,以至于他也无法明白陈泊秋接下来说的话。   “不要糖……果子,也好。”   陆宗停并不知道,他这些日子以来为了新的行动计划殚精竭虑,烟抽了一包又一包,多多少少都被陈泊秋看在眼里,他问许慎,上校怎么不吃糖?吃了会舒服些。   许慎没有骗他,因为觉得自己在这种事情上其实骗不过这个人,老实交代糖果被陆宗停扔了。   陈泊秋垂在身侧的手发起抖来,似乎是为了稳住它,他抬手攥住了药箱的肩带,脸上没有难过的神情,失焦的眼睛却茫然地在周围看了几圈,才慢慢地问:“基地有甜的、凉的吗?”   “都是凉的,甜的没有。”许慎苦笑。   陈泊秋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基地。   陆宗停从小就爱吃甜滋滋凉丝丝的东西,糖果扔掉了,他就试着给他找些别的。但在他清醒的时候,从来没有交给他。   他知道陆宗停不相信他,对于食物只会更加谨慎,他还没想到一个很好的办法可以证明,所以之前都只是采回来给秀秀。   因为环境恶劣,果子只能在一些背风的、崎岖的石壁上生长,那种地方才有可能形成保护它们生长的屏障。他几乎每次爬上去摘都会把手指磨得破皮流血,有时甚至会摔下来,晕倒在石壁下,然后又自己醒来。   很困难,但他固执地要摘,以前是给小柠檬吃,后来小柠檬不在了,就给秀秀,有机会的话,他会送给陆宗停。   江子车所不确定的药物副作用,就是让他的应激逐渐常态化,比之前更容易被激发,只是情况不会太严重。此时的应激反应让他脑子里只剩下了最简单最本能的想法,所以会坦然地把果子拿给陆宗停。   脖环摘下来,他很快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只是想给他从小照顾大的小孩留一些东西,可是他没有什么很好的可以留给他。   跟他有关的东西,他会觉得肮脏。   好在果子能擦干净,擦干净了他还喜欢。   “你在说什么?”陆宗停以为他又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醉话。   “果子很好。”陈泊秋说。   “……”陆宗停的多维仪在这时候响起,是林荣平的通讯拨号。 第36章 道别   “宗停,”林荣平语气一如以往的温和,声音却难掩嘶哑疲惫,“泊秋和你在一起吗?他的多维仪怎么打不通?”   这也是陆宗停想知道而不知道的,他一时语塞,扭过头问陈泊秋:“你的多维仪怎么回事?”   陈泊秋不知道陆宗停在跟谁通讯,他只是低垂着眼睫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像在努力思考多维仪的去向,随后抬起头回答:“坏了。”   陆宗停追问:“哪去了?”   “……坏了。”陈泊秋察觉到陆宗停的情绪变化,踌躇了半晌,但还是只能给出同样的答案。   “怎么坏的?”   “泡……泡坏了。”陈泊秋声音暗哑,回答略显吃力。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这玩意儿很难坏,尤其是被水泡坏。就算扔水里一天一夜,也只可能会出现一些故障,”陆宗停皱眉,“没有多维仪很麻烦,你到底把它弄到哪里去了?坏了就不知道拿去修吗?让人别人找你找得干着急很好玩?”   “修、不好……太小。”多维仪是很精密的仪器,不是随便一个懂点器械活儿的人就能修得,陈泊秋找不到愿意帮他修理的人,只能试着自己修,但是里面细小的零件太多了,他看不清楚,手指也稳不住,怎么都修不好。   很多事情他都在努力自己完成,不占用、不浪费资源,但总会有些事情是他无法做到,也没有人会帮他的。   这么多的信息,他无法一一向陆宗停表达,最后只说出了一些让人云里雾里而毫无意义的话。   “太小是什么意思?”陆宗停觉得自己血压又开始升高。   “宗停,”林荣平听不下去,打断他,“好好说。打不通就打不通了,我能找到他人就行,你让他跟我说话。”   陆宗停默然片刻,压低了声音:“他喝醉了,不太清醒,您要跟他说什么?”   林荣平咳嗽了两声,更加嘶哑地道:“你们不是在军队?他怎么喝醉了?”   “……别说了,来气,”陆宗停深呼吸一口,“这还不是第一次。”   林荣平想说什么,却又开始咳嗽,陆宗停担心地询问,林荣平喝了点水,稍好了些:“那你让他和我说话,我问问他。”   陆宗停犹豫着道:“叔叔,他现在不是很清醒,胡言乱语的,我怕他……”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林荣平说着,又闷咳了几声。   “……”陆宗停转头看向陈泊秋,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去抱着那几株野果枝条,揉搓着眼睛努力地在翻找上面的果子。   不知道为什么,陆宗停感觉仿佛看到一只小狼在用毛茸茸的爪子不停扒拉东西——但事实上陈泊秋的灰狼形态并不“小”,起码比他大一圈。   他微微叹了口气:“陈泊秋。”   陈泊秋抬起搓得发红的眼睛,“嗯”了一声看着他。   “叔叔想跟你说话。”   陈泊秋怔怔地看着他,却没有靠近,也没有去接多维仪的意思。他们之间共同的“叔叔”只有林荣平一个人,但陆宗停是不允许他随便见叔叔或者跟他通讯的,因为会让叔叔难过。   或许是因为要摘脖环了,让他跟叔叔道个别吧。   “谢谢……上校。”陈泊秋放下手上的东西,然后胡乱地在自己脸上抹了抹,眼睛或许是被揉搓得太厉害,眼角和睫毛都是濡湿一片,就像是流过眼泪。   他很感激。   他一直都很想好好地说一声再见,但他从来没有机会好好跟谁道过别,或许是所有的分别都来得太过仓促,又或许是没有人在意与他的分别。   陆宗停看他通红的眼睛皱了皱眉:“你哭了?”   难道是喝醉酒了情绪失控?   他一说话,陈泊秋就停止了往前靠近的动作,怔怔地摇头。   也是。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流眼泪。陆宗停心里想着,自嘲地笑了笑:“过来吧。”   “嗯,好。”陈泊秋答应着,费力地睁着眼睛往前看,他看到电屏缓缓浮起,悬挂在半空中,上面出现的是林荣平温厚的面容。   那是一张年轻俊朗意气风发的脸,林止聿像极了他,却比他又多了几分恣意轻狂。   陈泊秋很久没见过林荣平,他并不觉得这样一张面容有哪里不对。   他甚至不知道,陆宗停和林荣平并没有打开视讯,眼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幻觉。   只是他太想见他们一面的幻觉。   他朝那个不存在的电屏抬了抬手,却又悄悄蜷缩回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上将,您好……我是,陈泊秋。”   “泊秋?”这样的称呼让林荣平明显怔了一下。“是你吗?”   “您好,我是,陈泊秋。”他清晰而缓慢地念出自己的全名,就像是在强调一些永远无法拉近的距离感,但这不是提醒谁,只是在警告他自己。   “你……”林荣平欲言又止。   陆宗停看陈泊秋迷迷糊糊的样子皱起眉头,对林荣平道:“他喝醉了,您要跟他说正事的话,等他酒醒了再说?”   林荣平叹了口气:“怎么醉成这样,你又惹他伤心了?”   陆宗停苦笑:“我可没那个能耐,谁还能让他伤心啊。”   陈泊秋像是没听到他们的对话,他的眼睛一直看着电屏,几乎没有眨眼,眼眶在强烈的酸胀之下变得湿热起来,他伸手去揉,然后自说自话起来:“上将……博士,好吗?”   林荣平知道他说的是凌澜,温和地回应:“她很好。她托人从四季沧海送来一些新鲜的果蔬,提醒我要交给你……”   话音未落,林荣平又咳嗽起来,咳声似乎比之前重了些。   “叔叔,您没事吧?”陆宗停紧张地问。   “没事。”林荣平回答着,声音却低弱了一些。   “果、果蔬……”陈泊秋喃喃地重复着,像是在试图理解着什么,陆宗停没有发现,他的眼睛越来越涣散,身体也开始轻轻发抖,“谢谢、谢谢博士……”   陆宗停觉得陈泊秋这个状态没法跟林荣平聊出来什么,正准备问问林荣平要不要直接跟他说,陈泊秋却忽然断断续续地问:“哥哥……好吗?”   陆宗停一瞬间如坠冰窟,浑身血液瞬间停滞,四肢僵冷。   林荣平那头的呼吸也停滞了一瞬,随后爆发出剧烈的咳嗽,陆宗停明显听到了粘腻液体的喷溅声,他声音颤抖起来,大声呼唤林荣平:“叔叔,叔叔!您怎么样?!”   林荣平几乎要断气一般剧烈地咳着,根本无暇回答,就仓促地掐断了通讯,陆宗停面色青白,不停地反复拨打林荣平的电码,却再也没有人接听。   陈泊秋却好像不知道这些,他的意识和记忆因为幻觉而产生了强烈的错乱,年轻气盛的林荣平、疼爱怜惜他的凌澜,让他以为那是从前,林止聿还没有离开的时候。   他们都没有离开,只是很久没见了而已。   他想他们了。   很想很想。   他看到电屏忽然消失了,就有些着急地要往前扑,像是想抓住一些什么,但却有一双冰冷强劲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上,将他狠狠地推开。   他向后倒去,后脑重重地磕在坚硬而粗糙的石块上,强烈的震荡让呕吐物失控地从他口鼻间呛出,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喉管和鼻腔,然后烧进他混沌沉重的大脑,让他在剧痛之下猛地清醒过来。   但他还没来得及去回想刚刚发生了什么,自己都做了什么,他的衣襟就被人攥住,无力支撑的身体被强行拉拽起来,衣料收紧到极限,牢牢钳制着他的胸口和脖颈,他被迫放弃思考,在暴风骤雨一般的窒息和疼痛中艰难地呼吸。   陆宗停双目赤红地吼:“你他吗给我清醒一点,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陈泊秋大张着苍白青紫的嘴唇,喉咙里发出凌乱的气音,却因为窒息而无法说出一个字。   “你是故意的吗,啊?你是故意的吗?!”陆宗停气急攻心,觉得几乎要呕出血来,“叔叔从始至终都没有责怪过你半句,你为什么要这么伤害他?!”   陈泊秋无法回答,他已经快呼吸不了了。   陆宗停低吼一声,再次将他推开,快步过去抄起他的药箱狠狠砸在地上,里面装着的东西噼啦啪啦地散落了一地,其中一只酒瓶一样的东西被陆宗停抄起,再次砸落在地摔了个粉碎:“我让你再喝酒!”   窒息而产生的胸痛和耳鸣因为这接二连三的尖锐声响而疯狂加剧,陈泊秋受创的后脑抽搐着疼成一片,他面色灰白若死,颤抖地蜷缩在地上捂着耳朵,眼前是散不去的昏花重影,鼻息间是浓烈的苦艾酒的香气,周身是彻骨的冷风,裹挟着尖锐细碎的砾石,绵密地剜割着他的血肉。   他捂耳朵的动作却更加激怒了陆宗停,他拽下他的手,话语仿佛淬了毒的锋利刀刃,一字一句都清晰尖锐到近乎残忍的地步:“你凭什么不听?只准你能说些逼死人的话,是不是?是我蠢,我早该知道,你到死都不配再见到叔叔,却蠢放任你用这样的话去凌迟他。我告诉你,如果叔叔有什么三长两短,就算你烂命一条,也要血债血偿!”   陈泊秋眼底血红,仿佛有血一样的液体要从里面涌出来一般,他颤栗地听着陆宗停的每一字每一句,那些鲜红的液体就像被毒液浸透而枯萎成了暗红色的玫瑰花,花瓣被暴风撕碎,狂乱地飞舞着。   他再次被陆宗停像脏东西一般摔在地上,陆宗停的脚步声也是充斥着滔天怒意,却是往前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谁让你这么做的,雷明?”   陈泊秋一阵阵地惊厥抽搐着,唇角断断续续地呕出细密的血丝,却只是睁着一双没有焦距、血色干涸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向哪里,只是不停地摇头。   “你喝醉都是装的,是不是?”陆宗停的声音似乎冷静下来,却变得更加阴森冰冷。   陈泊秋依旧在摇头,却不曾解释只言片语,他说不出来。   陆宗停笑了笑,极度讽刺而又心灰意冷:“你真该去死。不过比你更该死的是我,愚蠢到去相信你。”   他狠狠抹了把脸让自己清醒,就要走出山洞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一阵凌乱趔趄的脚步声,随后他裤腿上的衣料就被人轻轻攥住了。   他按捺着怒火低头看去,陈泊秋仰着灰白枯瘦的脸,满脸都是他憎恶万分的无辜怔忡的模样。他半跪在地上,松开他的裤腿,双手颤颤巍巍地捧着那个装满果子的纸盒子,依旧是对不准他的方向,但是竭力想要给他。   那时候陆宗停想,怎么会有一个人,在被那样粗暴地对待之后,还锲而不舍要给伤害他的人送这个果子呢?是愚蠢至极的居心叵测吧。   他不知道那个人刚刚从痛苦的药物反应折磨中恢复过来,而且是通过强烈的头部撞击而恢复,他只想起来一点点他们刚才发生过的片段,才刚刚想到,他说他喜欢这些果子。   所以他就拿给他。   他没有任何恶意,却承受了身边所有,包括他的、几乎要将他置于死地的恶意。   但他好像不在乎这些,他只是记得,他喜欢这些果子。   “果子、干净的……”他口中说出来的字句,没有一个音节是清晰的,但很讽刺的是陆宗停都听清楚了。   陆宗停将他的手拂开,纸盒子应声而落,果子也跟着散落下去,脆弱的果皮裂开,汁水溅出,狼藉地滩了一地。   陈泊秋愣了一下,随即就伏趴在地,一个一个手忙脚乱地捡,他看不清楚,所以不停地摸索,弯下腰凑得很近地去找,模样滑稽至极。   陆宗停嗤笑着扔下了最后一句话:“陈泊秋,你凭什么觉得,你碰过的东西还能擦干净?”   他走了以后,陈泊秋还在捡地上的果子,身体的痛苦让他的五感都变得很差很差,很多果子都摔烂了也摸不出来,匆匆忙忙地捡起来放回纸盒子里,抱着它跌跌撞撞地去追陆宗停。   但是他走不动了。   他没跑出几步就重重摔倒在地,小腹抽搐着痛起来,下身又涌出血,他恍若未觉,只是怔怔地看着陆宗停的模糊的背影在他狭窄的视线里消失,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最后说的那些话。   他想告诉他,他说过的很多话,他都会牢牢地记着,在心里默念很多遍,然后认认真真地去做。   包括让他去死。   所以他其实只用说一遍就好了。   他会记得的,会去做的。   一直说的话,他觉得很痛。   可他不知道如何描述那种痛,他也不能描述,就算他能说出来,也没有人会听。他必须做好所有他该做的事,而不能浪费别人的时间做这样的事情。   所以他不能痛,父亲说过。   他不能痛。   他不痛。   —   天一亮,行动队就按照计划出发了。频繁的天灾让这片大陆变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难以前行,看似平坦开阔的土地只不过是攀着诡异地形堆起来的厚重雪堆,踏上便坠入悬崖。   冰雪还没有融化,风沙又起,就算有护目镜也难以辨认前路,粗砺的沙砾堵塞着鼻腔,剜割着皮肉,行动队愈发的寸步难行。   这次的任务许慎也带着几个青舰出来了,他们在后面跟主要部队保持五公里左右的距离,一来可以用仪器设备帮他们观测天象和周遭环境,二来黑舰军开路也能保证通讯兵的安全。   除了青舰小分队,还有一个特殊的“队伍”也保持着一定距离跟着他们。   那是一只灰狼和一个穿着棉袄的小姑娘,灰狼脖颈上有个嵌着蓝宝石的脖环,小姑娘怀里抱着一只药箱,骑坐在灰狼的背上。   药箱看起来被严重地摔砸过,表面斑驳狼藉,里面装的东西也损毁了大半,拿在手里很轻很轻。   灰狼的腿脚似乎不太利索,爬坡时尤显吃力,但一直把小姑娘背得很稳。   队伍休息的时候,他们也会停下来休息,灰狼会把小姑娘圈在自己怀里,毛茸茸的大尾巴像毯子一样盖在她瘦小的身体上。   小姑娘体力有限,周遭环境又恶劣,所以总是在休息的时候力竭昏睡过去,灰狼却是一直清醒着,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一边时不时用下巴去蹭蹭小姑娘有些冰冷的脸颊,试探她的鼻息。   “泊秋哥哥,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我也可以保护你的。”秀秀抱着灰狼的尾巴,担心地问。   这一路陈泊秋似乎很辛苦,虽然他平时也从来不表露任何痛苦艰辛的模样,变成灰狼形态后就更加无法辨认这些,但他的呼吸声实在是太过粗重吃力,身体也异常紧绷,一刻都没有放松休息过。   而且他刚刚又咯血了,在她睡着的时候,因为感觉到他的呼吸忽然变得凌乱急促,身体也一阵一阵地挛缩,她惊醒过来,看到地上又是一滩血,而他也像往常一样,用前爪将旁边的黄土或者积雪拨过来,盖住那一片血迹。   但这一次的发作似乎比之前严重,他一边拨动积雪,一边还在咯血,秀秀看得眼眶湿热,扑过去抱住他,哽咽地说:“泊秋哥哥,休息一会儿吧。”   灰狼形态的陈泊秋不能说话,只是在身体的痛苦稍有缓解之后轻轻蹭着她的脑袋,温柔而无声地安抚着受惊了的小姑娘。   秀秀不知道,灰狼无时不刻在紧绷着身体里每一根神经,怕稍有不慎就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害了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害了人,如今不过是戴着枷锁苟活于世,无人信他,便连赎罪都是奢侈的。   他害怕自己再次产生幻觉,像害林荣平病发一般害了秀秀,就用丝线将脖环和自己的四肢连接起来,只要他在动,脖环就会被拉扯牵动,连接着血管和气管的绵针就会跟着翻搅起来,强烈的痛苦能让他保持清醒。   即便这样,他还是不能放松,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要再害人,要保持清醒。   “泊秋哥哥,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带我过来的……很辛苦对不对?”秀秀一下一下地摸着灰狼厚重温暖的颈毛,眼眶红了一圈,声音也悄然哽咽了,“泊秋哥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灰狼不会出声回应她,只是用尾巴更加严实地把她包裹起来,像在爱护自己的小狼崽子一样。   “泊秋哥哥,前面好像……快到了,”秀秀喃喃地说,“我们在这里先道个别,好不好?我之前……从来都没有机会道别。” 第37章 枪声   行动队接二连三地攻破了畸形种部队沿途设置的据点,直捣要塞,虽然看似顺利,但暴风雪不断加剧,地势又愈发险峻,在这样极端恶劣的条件下作战,对行动队而言损耗仍旧非常之大,越来越多的伤兵被迫在后方留守,前进的人数也越来越少。   青舰虽然将前期勘探检测工作几乎做到极致,但也仅限于地形地势以及据此推断出来的对方的战略部署,对于对方真正的作战实力却知之甚少,他们到底有多少人,除了绵针到底还有什么武器,都无从得知,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现在战线已经拉得太长,没有回头路了。   陆宗停和沈栋伏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地像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塑,旁边还有许多像他们一样的人。暴风雪在十五分钟前平息,但他们显然在那之前就已经待在那里,眉毛和眼睫都覆上了厚厚的雪,从头到脚都是苍白一片。   但他们的眼睛却无比锐利地注视着眼前的雪地——苍白的月光下,细碎的银色光芒若隐若现地泛动着,那是他们跟飞蛾畸形种交战时,从它们身体里喷射出来的绵针。   他们在等人来回收这些绵针。   之前天气条件太过恶劣,他们疲于交战,无暇分神来对付这些东西,所以选择用溶气枪悉数销毁,但在攻破这附近的一个据点前,许慎观测到暴风雪会在未来三个小时内平息,这或许是一个搞清楚绵针用途的大好时机。   “绵针如果真的是畸形种用来“记录”东西的,他们就一定会想办法把它们收回去,”许慎分析道,“就目前的作战记录来看,行动队是占据上风的,最大的限制因素就是天灾,很明显对方也在利用天灾给我们使绊子。之前风雪太大,我们为了以防万一,选择将绵针全部销毁,以免落进对方手里,但一旦风雪停止,作战条件于我们有利,我们就可以保留部分绵针作为诱饵,把人引出来,抓住几个问问看他们到底捡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温艽艽拧着眉毛看着电屏里许慎血红的眼睛,问道:“许舰长,虽然我们能明白你的意思,但你这段话表述得没有你正常水平十分之一的清晰,你确定你现在头脑清醒,判断可靠?”   陆宗停没有说话,他虽然很信任许慎,但对方已经连轴转太长时间,青舰的工作原本就是高强度的脑力消耗,眼下跟着他们一路行进,体力的消耗也并不少,他无法确认他真实的身体状态,也就很难完全信服他的判断。   “我是有点累,但我确定我头脑清醒,判断可靠。”许慎甚至对温艽艽露出一个与往常并无二致的笑容。   温艽艽并没有放松:“你应该知道预测天气对于现代人来说是最困难的事情,而且队伍现在消耗太严重了。”   “困难不代表不行,不是吗小九?”许慎温和地阐述着,并无反驳之意,“我也只是提出建议,行动方案老陆会定夺以及完善。”   陆宗停干咳一声:“你应该已经确定好保留绵针的数量以及区域,保证万一风雪不停或者卷土重来,我们也能最快销毁,不让这些东西落到对方手里吧。”   “对,”许慎将地形图传送过来,“这片区域的雪地下面是一片冰湖,结冰面偏薄,按照图上的布局埋8-10个T40遥控地雷就可以让整片冰面解体,冰面上的一切物体都会在二十秒之内坠入冰湖,连针带人都给他沉下去。”   “多少个T40可以把坠湖速度控制在十秒以内?”陆宗停思忖着道,“二十秒太长,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反应并带走东西。”   “老陆,”许慎轻叹,“热武器如此稀缺的情况下,你确定要再增加T40的数量?”   早期因为原材料还算充足,三舰军对付畸形种会采用大量的热武器,火枪、弹药、地雷、迫击炮等,后来资源愈发稀缺,热武器都得掐着手指头精打细算地用,常见的就只剩下各种枪支,冷兵器重出江湖。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自然环境越来越脆弱,再轻型的热武器都很有可能对其造成不可逆破坏,就算供应充足,也必须审慎使用。   许慎适时地补充:“还有就是,再增加的话,怕山脊炸塌了,雪崩。”   “没有别的东西能代替T40?”   “唔,综合对比过,最佳选择就是T40,”许慎沉吟半晌,道,“还有一个洛斯特S580,不过现在没人会用了吧。”   陆宗停明显被噎了一下。因为洛斯特系列的枪支,十方海角能用得游刃有余的人也就林止聿一个。他曾经听说陈泊秋也能用得了洛斯特S580,但对于这个事情,陈泊秋没有正面承认过,林止聿也总是含糊其辞,不曾给过肯定的回复。   陆宗停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停顿两秒后才道:“洛斯特不是出了名的破坏力强?它就不会引起山塌雪崩?”   “一枚子弹,一百米左右直线距离,正中湖心的话,刚好,”许慎顿了顿,揉了揉眉心,“陆上校,咱们不讨论不实际的话题好吧?”   “……知道了,我安排人埋雷。”陆宗停深深呼吸着,在战场上他不能分心想这些事情。   行动队埋好陷阱,在激战的时候又适度退让,做出略占下风的假象,以降低对方的警惕,在止战之后便埋伏在冰湖附近守株待兔。   暴风雪平息的时间比许慎预计得要晚,他们也几乎快到了在风雪里保持绝对清醒的极限,身体已经逐渐僵硬了。   一切都还算顺利,暴风雪平息了,视野开阔清晰,他们果然等到了回收绵针的人。   来的应该是个有组织的小分队,都是人类形态,看不出是否畸变,为首的人穿着深灰色的连帽披风,他带领手下巡逻一圈,并未发现异样,就给他们每个人都划分了任务区域。   陆宗停向山谷中待命的行动队发出指令,让他们排查周围可能的埋伏和支援,随即跟沈栋对视一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的喉结无声无息地蠕动着,橄榄绿色的瞳仁紧缩到极致,出现北地猎犬高度警备下的竖瞳形态,像昏暗月光下寒芒乍现的利刃。   他的枪口对准了为首的灰袍男子,其他人也都纷纷对准了自己的目标。   因为目的是抓住活口而不是灭口,所以他们的枪都不是火药枪,是用来弹射毒镖的助力枪,毒镖发射受风速、视野、空气阻力等种种方面的影响都比子弹要大,因此毒镖枪比火药枪的使用需要更精准的操作和判断力,这对于在雪地里蛰伏许久的行动队而言无疑是一种艰难的挑战。   他们无声无息地活动着手指,屏息凝神,伺机而动。   但对方做的第一件事情却并不是采集绵针,而是在地上倾倒一种液体。   陆宗停看着他们手里的液体空了一瓶又一瓶,耳朵里也逐渐听到地面传来一些沉闷的异响,他的心脏开始不停地往下沉,他收回扣在扳机上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往下按,示意所有人不要开枪。   沈栋看向他,苍白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口型是:地雷。   陆宗停点了点头。   他们不清楚这种液体的性质,但不得不考虑埋在地下的T40可能会因为这个东西而无法发挥作用。   更糟糕的是,似乎没有什么时间可以让他们思考对策,陆宗停很快就分辨出来自己听到的异响是暴风雪卷土重来的前兆。   天空几乎是在顷刻间就被灰黑色的云团遮蔽,狂风悲号,裹挟着污浊的飞雪和锐利的碎石,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而来,绕是陆宗停已经第一时间命令他们趴下保护头部,还是有人猝不及防地被锐石割伤眼晴和喉咙,甚至被包裹着大量污物的雪块堵住了呼吸道瞬间窒息。   陆宗停割开自己的掌心,借着附近的树桩和土丘用冰雾凝结出一道屏障,给予众人短暂的喘息时间。   沈栋艰难地半爬到陆宗停身边:“上校。地雷完全没反应了。”   “我知道,这里交给你,”陆宗停喉咙里也呛到了东西,声音嘶哑不堪,唇角还在不断渗出血丝,“尽快救治伤员然后带离。”   沈栋指了指陆宗停正在渗血的嘴角:“你受内伤了?”   “喉咙破了,”陆宗停一边继续释放冰雾加固冰障,一边啐了口污血出来,“吗的,天公再不作美老子也要抓一个活的回来。”   陆宗停在战场上向来很莽,但不像在生活中一样莽得有些稀里糊涂,沈栋知道他是头脑清醒而且有足够把握的,也不耽误他时间搞悲壮饯别那一套,点点头就去处理身后的伤员。   明显这场突然的暴风雪让绵针的采集者们也猝不及防,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要翻找绵针可谓是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视野差得目标物几乎不可视,人连站稳都很困难,但他们明显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依旧倔强地在翻找,然后将找到的绵针放进一种试管状的容器里。   这样的天气和环境,用北地猎犬的形态会更利于隐蔽和作战,陆宗停完成形态转换后,几乎跟冰雪融为一体,只要他能保证自己不被掀飞,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其中的一个采集者——退一万步讲,这时候就算是神和鬼真的来了,估计也睁不开眼睛,更别提在一片狼藉狂乱的灰白世界中找到混入其中的一只狗。   陆宗停以自己所能发挥出来的最快速度往前狂奔,橄榄绿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采集者手上的“试管”。   那位采集者什么也看不清,还以为是狂风卷来了一个大雪球滚向自己,他踉跄着想要躲避,“大雪球”却将他手里的容器卷走了,他惊慌地想要大喊,因为那个东西如果带不回去,他就将面对组织的酷刑。   但他肩膀上却被刺入了锐器,或许是身体已经冻得几近麻木,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痛,只感觉伤口一阵酥麻,那种酥麻的感觉几乎是毫无延迟地就冲击到他的大脑和四肢,迅速抽去了他的意识。   陆宗停将试管收好,将身上的武装带解下一半,迅速地捆住了他,便于拖拽带走。他知道此时变回人形十分冒险,但是猎犬形态根本无法完成这些动作。   就在陆宗停刚刚打完最后一个结的时候,暴风雪却忽然诡异地静止了,天色也几乎全黑,那一瞬间陆宗停浑身血液仿佛都在倒流中迅速凝结,他甚至顾不上思考对策,先在心里把毕生所学的脏话都骂了一遍。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异样——只是局部的风雪平息了,与此同时空气中还弥漫出了一股之前没有的浓烈的腥臭味,是畸形种们身上常见的腥臭味。   陆宗停拽起被毒镖麻晕的采集者挡在自己身前,抬眸看去,发现是一只蝙蝠状的畸形种横亘在半空中——陆宗停自认文化水平一般,但横亘这个词语用在此情此景真是一点都不过分,蝙蝠打开翅膀的一瞬间几乎就是遮天蔽日,他的利爪紧紧地抠挠在岩壁上,不动如山一般,竟硬生生地给采集者们挡下了大半的风雪。   陆宗停迅速地在周围扫视一圈,发现那个灰袍男子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看来他多半就是眼前这个庞然大物。   这东西长得实在奇怪,说他是蝙蝠,但仔细看下来他又更像一只长了翅膀的蛇,浑身上下都密集地布满墨绿色鳞片,脑袋也是蛇的样子,抽筋一般怪异地扭动着,那种姿态让陆宗停莫名有些熟悉,但他说不出来在哪里见过。   “动作快些!我也撑不了多久!”怪物开口说话,带着些高频的哮鸣音,陆宗停感觉自己的耳膜像是要被刺破了,整片脑袋都疼得厉害。   此地不宜久留,他拖着晕死过去的采集者,艰难地挪腾到怪物无法遮蔽的、暴风雪还在肆虐的地方,那里现在对他来说才是安全的。   “等一下,”怪物忽然说,“你们都站在原地不要动。”   采集者们立刻停住了,像木头桩子一样在原地僵立着,不敢再动。   “是不是少了一个人?”怪物问话,采集者们唯唯诺诺着不敢应答,怪物发出蛇类吐信一般的嘶嘶声,脑袋忽然伸长,像被人急速抛出的绳索一般在四周探了一圈,在这样宽阔且几乎没有死角的视野下,他看到了陆宗停和他拖行着的昏迷的采集者。   “哦,被偷走了。”怪物发出一声怪笑,他张大了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猛地从岩壁上飞起,如坠落的陨石一般朝陆宗停攻去。   就在此时,枪声骤起。   那似乎不是一把普通的枪,又或者是开枪的人早已做好了各种精密的测算和周全的准备,以至于在这样狂乱的暴风雪中,子弹依旧顽固而坚定地破空而来,不偏不倚地击中怪物左翼上最为粗壮的骨节处,血肉和骨块像烟花一样爆开,满天都是,怪物惨叫着重重跌落在地,炸起的雪花和沙尘仿佛是又一场爆炸,陆宗停也顶不住这种程度的冲击,五脏六腑都被震得闷痛,咳出了一大口血,但他并不敢再迟疑半分,拖着人拼命移动到安全地带。   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   这次的子弹却并不是冲着怪物去的,而是直击湖心。它威力太大,冰面在顷刻之间迅速瓦解,采集者们的精神和体力早已在漫长的暴风雪和突如其来的首领遇袭中消磨殆尽,根本无力应对这接二连三的变故,甚至被子弹击碎冰面产生的冲击波震得大口呕血,而后才绝望地坠入冰湖。   这一幕场景,许慎曾经简单描绘过,却完全没有纳入他们的计划中,因为能实现这一幕的枪和人都不在了。   那么眼下完成了这一幕的枪是不是洛斯特S580?又是谁在用它?   是陈泊秋吗?他是什么时候跟过来,又是怎么知道要用S580打破冰面的?他做这些是想帮他们?   怕不是想帮他们。洛斯特S580这样不可替代的强力杀伤性武器,他早说他会用,不知道能给行动队省多少事,还用等到刚才那样千钧一发的时刻?   他又在给他设什么局,跟刺激林荣平一样,今天这一切都是这个局中的某一步?T40的部署计划是他泄露出去的吗?   可是这里太危险,别说畸形种遍地都是,天灾也太过频繁,随时随地都有丧命的可能,到底是什么样的目的,能让他不顾一切地要在这种时候插手进来?   他是自己一个人待在某个地方,还是有人和他在一起?有没有人能保证他的安全?   陆宗停想用多维仪联系陈泊秋,然后又想起来这人多维仪莫名其妙坏了,急火攻心之下他又咳出一口血,两眼通红咬牙切齿地低咒:“陈泊秋,你他吗的在哪啊。”   —   陈泊秋和秀秀分开后,就一直悄无声息地跟着许慎带领的青舰部队,也听到了他和陆宗停商讨的一些行动计划。   听到洛斯特S580的时候,陈泊秋想过去找许慎,告诉他自己可以用S580支援,但这样的念头几乎只是在脑海里过了一瞬,就被他打消了。   如果出了什么差错,许舰长会受到牵连,他不能再害人。   而且许舰长大概也不会相信他。   他应该自己想办法,不能害人。   陈泊秋赶在行动队的计划实施前找到一处合适的制高点,他抬起衣袖去擦拭糊在脸上的碎雪,衣袖上却又沾染了一抹又一抹鲜红。因为天太冷了,他的痛感都被麻痹了大半,唯有和四肢用丝线相连的脖环会牵拉出密密麻麻永无止境的痛苦,所以呕血几乎都变成了无意识的事情。他起初会有些茫然,不知道血是从哪里来的,后来他反应过来,就会低下头去处理落在地面的血迹,然后略显怔忡地看着那些鲜红色慢慢洇入灰色的衣料,变成肮脏不堪的暗褐色。   真的……很脏吧。   他打开药箱,那里面看起来已经十分空荡,大部分的药品都已经摔毁了。他从暗格里拿出擦拭得崭新锃亮的洛斯特S580,还有他自制的折叠枪架。   他不太拿得住S580了,但他想可能还会有用到它的地方,所以从很早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在想办法制作这个枪架,把S580放上去,狼瞳开启,对他来说这就是一把超远程狙击枪。   他调试过很多次,枪架最可能产生的纰漏,就是不够坚固,可以承受S580威力的次数很少,但他拿不到更好的材料了。   不过他大概也用不了多少次了,刚好能够物尽其用,多一丝的浪费都没有。 第38章 山崩   陆宗停拖拽着采集者艰难前行。   暴风雪有所减弱,不至于卷着锐石划得人头破血流,但还是不太能睁开眼睛。有一段时间他感觉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跟会吃人似的,几乎要把他的小腿吞下去一半,然后才能拔出来。   要是他自己一个人也就算了,他还拖着个人,还要想办法保证这个人不能被淹进雪堆里憋死,这急速地消耗着他的体力,也让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   但他速度上却没怎么耽误,全凭本能在往前,想着把这个人质送回部队,他得去把陈泊秋找出来,是帮他还是另有图谋,必须要问个一清二楚。   不知是他因为体能接近极限脑子糊涂了还是怎么,他好像听到了一个稚嫩的小女孩的声音,好像在唱歌,又好像在呼喊着什么,虽然被呼啸着的寒风模糊了大半,他却辨出来几分熟悉的感觉。   那个声音却很快又消失了,陆宗停心中疑虑难消,却也无暇顾及,前方就是部队休整的地方,他咬紧牙关再次迈开腿。   所幸沈栋远远地就看见了他,连忙带人过来接应。   陆宗停把人交过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扯着干哑生疼的嗓子断断续续地道:“别管我,先看看……活着没。”   “有气。”沈栋沉声应着,扶陆宗停到背风的地方休息。   温艽艽看着他满身狼藉的模样忍不住道:“陆上校,您就像刚刚从榨汁机里逃出来的桑葚。”   陆宗停苦笑了一下:“我可能没那么水灵。”   “我们撤离后发生了什么?”沈栋问。   那个怪物发出来的声音虽然刺耳,但距离太远,暴风雪又太大,估计大部队这边也听不到什么,陆宗停就简单描述了一下,陈泊秋开了两枪的事情也没略过。   “陈博士会用S580?”温艽艽难掩诧异,“你能不能别天天给我们洗脑人家只会种花了啊陆上校?”   “人家平时只乐意种花,就娇贵,就懒得舞刀弄枪,你能怎么办?”陆宗停缓过来一些,说话也顺畅了,让沈栋给他重新配一套武装带。   沈栋敏锐地道:“要去找陈博士?”   “嗯。”陆宗停并不掩饰。   “等这场暴风雪停下来吧。”沈栋面色难掩忧虑。   “不等了,我得问清楚他到底在干什么。”   温艽艽听出他语气里的质疑,忍不住道:“陆上校,您这就有点儿不道德吧。洛斯特系列枪支的后坐力也算是远近闻名的强了,陈博士身体可不算好,之前才差点被人掐死,现在在这种鬼天气费劲巴拉地连开两枪帮束手无策的您脱困,您不会还怀疑他在干什么坏事儿吧?”   “事情比较复杂,我现在没空和你解释,”陆宗停面色苍白阴沉,“开枪的事情,我会感谢他。”   “……您真懂得感恩。”温艽艽无语地摆出一个“渣男”的口型。   沈栋虽然不太同意他出去,但也知道拦不住,迅速配好了武装带送过来,陆宗停边往身上扣边道:“人质和试管的事情就麻烦你们了,这里条件有限,先初步弄清楚,回去我们再深究。”   “暴风雪平息后我带人去支援,行吗?”沈栋说。   “嗯。”陆宗停点了点头。   沈栋和温艽艽看着陆宗停走远,才一前一后地返回避风的山谷。   温艽艽走在前面,沈栋走了几步之后,眼前开始有些昏黑,他踉跄两步,捂住了剧痛不止的下腹,那里有一个很深的伤口,是被粗壮的树干割裂的,清创敷药多次还是无法完全止血愈合,这下一摸又是满手的血。   沈栋面色慢慢变得灰白,往前又走了几步,就倒在雪地里。   “沈栋!”温艽艽听到动静,失声惊呼。   —   陆宗停走出一小段路,发现脚下的土地又再次出现了那种“吃人”的现象,似乎还伴随着轻微的摇晃,正当他愈发觉得不对劲想要退回去的时候,那种摇晃变成了地震一般强烈的震荡,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身边也没有可以抓握的东西,脑袋几乎被晃成了浆糊,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整个人就仿佛被卷进一个巨大的搅拌机里,在他的身体险些被巨大的离心力撕碎之前,他重重地摔跌在地。   陆宗停短暂地失去了意识,然后在小女孩的惊呼中清醒过来。   他觉得全身的骨头仿佛都错位了,眼前的世界模模糊糊天旋地转,一瞬间有种自己已经死了的错觉,在听清小女孩的声音,看清小女孩的脸之后,这种错觉几乎被他认为是真实的。   “秀……”他才说出一个字,就呛出一口混着沙砾树皮的血,却依旧无法掩饰他的震惊。   眼前的小女孩的确是秀秀,她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头发凌乱满脸泪痕,声音嘶哑哽咽:“上校哥哥,快离开这里!回去找你们的人!”   陆宗停咳了半天,嗓子里依旧有些很强烈的异物感,发出来的声音也难听得像个怪物:“你他吗……你怎么在这里?”   停顿了半秒,他愠怒道:“陈泊秋带你来的?!”   “是我求他带我来的!”秀秀心急如焚地扯着嗓子喊,“上校哥哥,别问了,你快回去,我哥哥……”   她话音未落,陆宗停就看到她身后飞来一根粗壮的树干,他咬着牙拔地而起,飞扑过去将秀秀护入怀中,急速地滚落到一边,堪堪躲开了那个树干。   陆宗停这么一折腾,人就没有那么混沌沉重了,他微眯着眼看清了那个“树干”,顿时毛骨悚然地猜到了秀秀没说完的话大概是什么。   那不是“树干”,那是一根有生命的,爬行类动物的尾巴,它正在狂乱地挥舞着,所过之处的树木山石都瞬间被摧毁。   而顺着那根尾巴看上去,他看到了浑身覆满积雪和碎石的,皮肤坑坑洼洼地流淌着黏液的骨木蜥——准确来说是看到这东西的一部分身体,他畸变得太恐怖,刚才那只蝙蝠怕是也只有他两个巴掌那么大,他这一抬眼根本就看不尽他完整的形态。   陆宗停看到他皮肤上的坑洞还有积雪碎石,里了就明白了所谓“吃人”的雪地和地震都是怎么来的。这家伙之前可能因为某种原因陷入休眠状态,他就是踩在他的身体上,被苏醒之后的他甩下来的。   “这他吗的吃了什么玩意儿能长这么大啊?!”陆宗停咒骂着。他就算是放干身体里所有的血怕是也冻不住这骨木蜥的一条腿,涂洺带着整个变种军来都得跟他鏖战三天三夜——这都不是最麻烦的事情,这么大的一个畸形种生物体,是一个恐怖的病毒熔炉,单是把它清理掉都不知道要赔多少物资甚至人命进去。   这么大的东西,就算他们把祖传的热武器全都掏出来往他身上砸,怕是也烧不掉他一层皮,烧掉了他也不带痛的。   “上校、上校哥哥,”秀秀在陆宗停怀里艰难醒转,她脸色异常地苍白,皮肤也有些冷,还有些异样的滑腻,“你快……保护基地的人,我哥哥他……”   陆宗停觉得自己必须先弄清楚情况,就打断她:“我之前,好像听到了你的声音,在唱歌,在叫喊。”   “……嗯、是的,”秀秀吃力地点头,“我在叫我哥哥……我在找他。我能感觉到他在附近,但他好像认不出我了……估计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认不出我了……我就给他唱爸爸妈妈以前给我们唱的摇篮曲,希望他还可以听懂。”   陆宗停蹙眉:“他完全失控了,听不懂了?”   “嗯……我发现了他在冰雪下沉睡,他认不出我了……但是他好像知道,我被你们留在基地里,他可能也分辨得出属于你们身上的味道,所以他会疯狂地寻找你们的人,”秀秀眼圈一红,“觉得、觉得那样就可以找到我了。”   秀秀飞快抹了把眼睛控制情绪:“所以上校哥哥,我们、要想办法拦住他,不能让他再伤害人,我还要……”   秀秀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居然躺在陆宗停怀里,吓得急忙撑起身体踉踉跄跄地退到一边:“对不起!”   陆宗停觉得她反应激动得有些异常,但眼下明显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他追问:“还要什么?”   “我还要想办法,让他的脑袋转一个方向。”   “哪边。”陆宗停沉着气问。   “我、我会想办法,上校哥哥你不用……”   陆宗停怒道:“你哥他吗的都不认你了!你想什么办法!你嗓子还叫得动吗?唱得了歌吗?!”   秀秀被他吼得瑟瑟发抖,几乎要掉下眼泪来,她强忍着惊惧,环顾着四周,朝某个方向一指:“那边。”   不等陆宗停再追问,秀秀就语速飞快地道:“我爸爸之前告诉过我,眼睛,是骨木蜥的一个致命弱点,它们的眼球直接连着大脑,如果能够重伤到眼睛,它们一般很快就会支撑不住了。”   秀秀的手依然指着那个方向:“泊秋哥哥在那个位置。”   陆宗停心头一跳。   “他手上的枪,威力足够打伤我哥哥的眼睛,但我哥哥现在完全背对着他的方向,只要想办法让他转过来,我们就有办法、制住他了!”   “你们……”陆宗停气得几乎背过气去,“你们怎么能这么草率?计划的每一步都充满着不确定性,这么大的风险也要瞒着我?!”   秀秀“扑通”一声跪下,狠狠地朝陆宗停磕了个头:“上校哥哥,我知道我和泊秋哥哥背着你做这些会让你很生气,也觉得很不可置信,真的对不起,因为我觉得你们可能不会相信我,但是泊秋哥哥他会相信我会帮我!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早点放弃对哥哥的希望,早点下定决心帮你们杀了他,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现在可以用一切来弥补这个过错,求求你相信我!”   陆宗停心头血疯狂上涌,脑瓜子嗡嗡响,火冒三丈地道:“别叫他泊秋哥哥!什么时候被他害死都不知道,一天到晚的胡来!”   事到如今,就算陈泊秋和秀秀是在联手挖什么坑来等他跳他也顾不上了,他迅速给秀秀找了个藏匿的地方,掏出武装带中的信号弹拔掉引线抛至半空。   这种信号弹通常是用来在极端环境下通报极端紧急情况的,通常说明报信人遇到了基本无力挽回的局面,其他人听到了就迅速撤离,不需要支援,所以制造的动静相当大。   巨大的声响响彻半个天空,震耳欲聋,骨木蜥咆哮着循声而来,他的声线也已经畸变得嘶哑又怪异,像极了野兽毫无意义的嘶吼,却依稀可辨出他在喊秀秀。   陆宗停用多维仪给沈栋发了消息“速离,注意埋伏和地势崩坏”,刚传出去就骨木蜥就发现了他,他立刻奔跑起来。   他几乎用了自己的极限速度,但还是没有骨木蜥迈一次脚巴子的距离长,但庆幸的是骨木蜥体型巨大所以难免笨重,陆宗停只能在他几乎一脚把自己踩成肉泥之前迅速滚到一边,再爬起来死命往前狂奔。   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每次爬起来之前都迅速在地上留点儿从武装带上薅下来的武器,很显然,三舰军配的这些东西,什么地雷、毒镖、地刺,都只能给骨木蜥的脚底板挠个痒痒。   陈泊秋,你了不起,就你的S580牛逼,就你最英雄。   陆宗停气得四肢都快跑飞了还越跑越快,差不多能让骨木蜥的脑袋正对秀秀所指的方向时,他浑身被灼目的绿光包裹起来,随即化成一只北地猎犬混进漫天风雪里,猎犬口中叼着一根长而粗的树干,神不知鬼不觉地攀上了一旁的高坡。   陆宗停的体能已经快到极限,但他知道陈泊秋要射中骨木蜥的眼睛不可能那么简单,秀秀是小孩子不知道,他可不傻。   他陈泊秋再怎么神枪手,他也得想办法让他这一枪尽量万无一失——退一万步讲,陈泊秋临时变卦了不想开枪,他豁出老命把自己的脑袋磨成锥子也要把骨木蜥的眼睛捅出个洞来。   骨木蜥丢失了陆宗停的视野,急躁地在原地发起狂来,陆宗停此时已爬至坡顶,变回人形,橄榄绿的眼睛光芒锐利如刀,嘶声吼道:“你祖宗在这!”   骨木蜥骤然扭过头来,他一颗头颅就有一辆装甲坦克那么大,两只血红的眼睛像无底的深渊,颜色全是亡者的血浆凝成。   这个角度,骨木蜥的右眼应该正好对着陈泊秋的方向,而陆宗停盯准了他的左眼,他的手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树干,割裂的掌心释放出大量冰雾,迅速将树干包裹,而他腾空高高跃起,树干另一端对准骨木蜥的左眼急速地俯冲而下。   树干的冲击力和穿透力并不足以刺伤骨木蜥的眼睛,但撞上之后,冰雾立刻顺着树干蔓延到骨木蜥的脸上,陆宗停喘息着不断增大冰雾的强度和量级,却还是在冰雾包裹住骨木蜥半个头颅的时候就到了极限。   骨木蜥实在是畸变得太大了,就算他不介意耗干自己的血,也没力气催动冰雾再大量释放了。   好在骨木蜥头部的活动能力依旧被极大地限制住了,它嘶吼着想要甩开冰雾,却难免在冰雾凝结成冰的一瞬间短暂地停滞了一刻。   “陈泊秋开枪啊!!”陆宗停声嘶力竭地吼着,他并不指望那个人能够听到,他只是从内心里迸发出最后一丝期冀,他希望他不要真的背叛自己。   洛斯特系列枪支特有的爆破式枪声,终于再一次炸开,子弹正中骨木蜥的右眼。   S580恐怖的威力,让子弹直接从骨木蜥的右眼穿透到了左眼,骨木蜥撕心裂肺地哀嚎着,挣破了坚冰疯狂甩动着头颅,子弹的冲击力已经让陆宗停有些脑震荡,无法再操控自己的身体,骨木蜥这几下更是直接把他甩了出去。   他从空中坠落,再次重重摔跌在地,虽然没有失去意识,却也无法爬起来了。   他能够感觉到骨木蜥并没有倒下,还在疯狂地破坏着周围的事物,不知道是洛斯特没伤到他的脑子,还是他在垂死挣扎。   他拼尽全力想要爬起来做些什么,却连眼睛都睁不开。   “哥哥,哥哥!!”恍惚中,他又听到了秀秀的声音,哭得撕心裂肺,绝望感和窒息感已经扯碎了她的喉咙。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做到今天这样呢!!我们本来可以好好告别的呀哥哥!”   “我知道你委屈难过,可是我们签了生死状不是吗,我们答应了要承担一切后果的呀!”   “不是万不得已,谁又想杀了自己曾经的战友呢,他们都很痛苦,可是没有办法啊!!”   陆宗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现幻觉了,秀秀的声音哑得越来越诡异,到最后变得尖锐而扭曲——就像那些畸变的怪物一样。   骨木蜥似乎停止了狂暴的状态,但陆宗停却感觉到自己身边卷起了狂风,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他身边快速冲了过去,还掉了什么在他身侧。   他竭力睁开双眼,只见一条漆黑粗壮的蛇尾从他身边掠过,他悚然一惊,抬眼看去,只见那条长蛇的上半身还是秀秀的模样,只是也在迅速畸变成布满鳞片的蛇身,秀秀悲泣着的双唇大张到超过人类的极限,然后长出尖锐密集而沾满青黑色毒液的獠牙——这之后她整个脑袋都变成了蛇的模样,体型比之前膨胀了十倍不止。   蛇头的模样陆宗停只见过一次,但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东南大陆的霸主帝王蛇,和他们的父亲一样。   帝王蛇已经再发不出人类的声音,她高声悲号着,径直扑向僵在原地的骨木蜥,蛇口大开,上下獠牙刺入骨木蜥颈部最为脆弱的部位,然后狠狠地咬了下去。   骨木蜥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哀鸣,他只是僵立着,被子弹打穿的眼睛里疯狂流淌着浑浊的脓血,就像眼泪一样,寂静地淌下来,落在帝王蛇身上。   帝王蛇松开蛇口,蛇身缠绕在骨木蜥身上,就像一个绝望的拥抱。   是久别重逢,也是最后一次的拥抱。   帝王蛇仰头悲鸣着,与骨木蜥一起轰然倒地。   像坠落的流星,崩塌的高山。   在陆宗停的面前,在他的眼底,分崩离析。   陆宗停不知道为什么,浑身上下都僵硬而木然。   他麻木地坐起身,面无表情地复盘刚才发生的一切。   秀秀苍白的脸色、冰凉细腻的皮肤。   发现自己和她近距离接触后惊惧恐慌的反应。   她说,眼睛是骨木蜥的“一个”弱点,她说被伤到眼睛的骨木蜥“一般”很快会去失去行动能力。   那么当这个“一个”和“一般”都失效的时候,底牌就是畸变成东南帝王蛇的她吗?   可是现在想这些,还有用吗?   如果他刚刚就想到了,他能做什么,能阻止吗?   陆宗停的脑子迟钝地运转着,忽然想起来帝王蛇从他身边冲过的时候,留下过一个东西。   他低下头,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一个精致小巧的培养胶囊,裹着一张纸条,用皮筋扎着。   陆宗停把它捡起来,拆下纸条,培养皿里面是一朵漂亮健康的小花,培养基是干净地白雪。小花模样很奇特,叶子都对称地长在底部,中间的枝干都光秃秃的,顶部开着一朵朵三角形的小白花,看起来像一艘小帆船。   他展开那张纸条,上面是秀秀稚嫩而凌乱的字体,墨迹似乎还没有完全干透,纸上还零碎地粘满雪粒和尘埃。   【上校哥哥,我在泊秋哥哥送给我的小花中选了一朵最好看的给你哦!泊秋哥哥说,小花只会在下雪的夜晚开,我看它长得好像一个小帆船,就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雪夜停泊”,是不是很适合你和泊秋哥哥呀?泊秋哥哥一定也想送给你的,你们要赶快和好呀,其他的小花,我就带走啦!】   陆宗停僵硬得仿佛被冰雪凝结的身体骤然松动,被霜结的眼泪也终于失控地流出。   小姑娘叫苏蕴秀,她很善良,也很天真,只要她觉得是好人的人,不管对她再凶,她都会怯生生地靠近。   明明不久前,他才跟她拉了勾,答应一起回十方海角。   他可不轻易跟人拉勾啊。   怎么反而是对方背弃了诺言呢。 第39章 枪架   陆宗停伤得颇重,周围的地势又被发狂时的骨木蜥摧毁得极为脆弱,在他试图循着原先的方向回去找陈泊秋时,山岩再次崩塌,他头部被飞岩击中,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陆宗停又模模糊糊地恢复了些意识,他发现自己头部的伤口似乎出血了很长时间才凝固,把他的半边眼睛都糊住了,他浑身发冷无力,头晕目眩。   暴风雪似乎平息了,天地间一片死寂,有那么一瞬间陆宗停在想自己会不会已经死了。   但他忽然间好像听到了行军靴碾在雪地里的声音,听到有人在断断续续地喊着上校。   不知是不是自己神智不清,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喉咙到肺都被烧烂了,干涸而破碎,每说一个字都好像有浑浊的空气和血液在那些千疮百孔的器官里翻搅挣动。   是队里的人来找他了?他不是发了信号弹让他们撤离吗?   或者,是畸形种组织的人在诱骗他?   不论是哪一种,他想自己都应该马上让他闭嘴。   那个人还在喊他,声音忽远忽近。   陆宗停听得急躁,使出吃奶的劲儿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觉得头脑清醒了些,那人反而不叫唤了,只是行军靴还在雪地里碾着。   陆宗停努力辨认声音的来源,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自己沉重不堪的身体从厚重的积雪里拔出来,摸出身上的军刀,踉跄着朝那个声音靠近。   渐渐地,他看到一个浑身覆着雪块,脏污不堪面目全非的人,别说让陆宗停去认这个人是谁,就他这个古怪的模样,他都无法判断他是畸形种还是他的队友。   这种时候身份不明的都优先杀了。   陆宗停手中的军刀寒芒闪烁,他干涸的喉咙艰难地吞咽几番,喘息着积攒力气,随后拼尽全力朝那人冲去。   那人几乎没有任何防备,就算是面对面,他依旧轻而易举地将他扑倒在地,朝他高举起军刀。   他像是摔懵了,不觉得痛,也不知道陆宗停在拿刀尖对着他,只是艰难喘息着,伸出一只血肉模糊却仍辨得出苍白指节的手,轻轻覆在他的脸上——准确一些说,是覆在他额头的伤口上。   只一瞬,那只手便颓然垂下。   就像是花瓣凋零,绒羽飘落。   后来陆宗停回想起这一幕,总是忘不了在燃灰大陆漫天风雪的冰冷山谷里,他向陈泊秋亮出刀刃,而他只想给他一朵花,还有温暖的绒羽。   —   “你在……这里。”陈泊秋声音很轻,好像松了口气,却仿佛牵动着沉重的石块在他肺里翻搅,那片单薄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陆宗停这才看清他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颈间还有镶嵌着蓝宝石的脖环,不知为何好像在轻轻收紧,在他脖颈处的血肉碾磨出细细的鲜血。   他好像微微皱了皱眉,眉间的雪花跟着耸动,然后飘落,他的眉眼也又清晰了一些。   “……陈泊秋,你怎么在这里?”陆宗停浑身发抖,嘶声质问着。   陈泊秋没回答他,灰蓝色的瞳仁仿佛也被冻僵了一般,极慢地转动着,看向了他依然对着他的刀尖。   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任何异样的波澜,他只是又看向了他视野里最清晰的东西——星星一样的橄榄绿色,还有鲜红的血色。   “能、等……吗?”他干裂的嘴唇轻微地蠕动着。   陆宗停注意到他刚才的视线,收起了刀,冷声问:“等什么?”   “谢谢。”   “……什么?”陆宗停真是被他弄得发脾气都嫌累了,“你能不能有一次是跟我把话说清楚的?”   他头昏脑胀地发现他们两个人还是那种肌肤相亲的距离,便一个翻身坐到一旁。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陈泊秋周身冰冷,小腹处却好像有一团异样的温暖,思来想去估计是自己脑子有点毛病,努力掐着眉心希望自己能清醒一些。   “好、我说……清楚,我清醒。”陈泊秋先是接了这么一句,又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他清醒。   然后他撑着身体,几次想坐起来,小腹却紧绞着抽搐不止,他喘息着忍耐疼痛,好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说:“上校,我们、要离开这里,我要启动、秀秀的自爆……这里,会被波及……”   陆宗停原本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要跟自己解释的,谁知道他并不避讳和秀秀的计划败露给他的事实,只是也没打算好好解释。   陆宗停其实没有那么在意这些,他更在意的是说到秀秀时,他感觉不到陈泊秋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就像是在说一个普通的感染者。   他知道他说的自爆是什么。   他忽然对眼前这个人失望透顶,失望到他疲于再去纠结他是否又在设局给他跳,也疲于再去质问他为什么配合秀秀做这样危险的计划,置大局和自身于不顾,同时也觉得他可怕至极。   三舰军在外出执行任务时,每个人身上都会配备自爆弹和爆破仪,如确认自己被畸形种感染,需第一时间自爆。但为了以防万一,感染者贪生怕死残害他人,一般也会选择在军统部云监中心和军队要员身上配备远程爆破仪,发现异常再申请启动爆破。   自爆弹主要成分是硫酸火以及扩爆助剂,本身体积很小,是做成药丸状物体通过软管置入体内的。其爆炸强度与个体大小相关,个体越大,扩爆助剂会在个体中产生越强烈的量变,爆炸强度随之大增,确保将感染体以及周围可能成为传染源的物体焚尽。   秀秀在进入基地的时候,因为身份特殊,也被要求装上了自爆弹。   陆宗停用一种看无药可救的死刑犯一样冷漠又讽刺的眼神看他:“秀秀把她的爆破仪给你了?”   “嗯……我们、离开这里,”陈泊秋一副不明白他问话用意的样子,认真地回答着,然后跟他说要离开,“我先、看你的伤。”   他的药箱依旧随身挂着,只是同样地覆着白雪,跟他整个人和身后的雪地几乎融为一体,所以陆宗停最初没有辨认出这个标志性的东西。   他揉搓着自己的眼睛,头埋得很低,在几乎空空如也的药箱里翻找着能用的药剂,却并没有什么收获。   “上校您有、药……吗?”他手里拿着一个还来不及放回去的废弃针头,吃力地问陆宗停。   最后一个破碎的音节还没能完整地发出来,陆宗停就阴沉缓慢地道:“按下爆破仪跟当年扣动硫酸火枪的扳机,应该一点区别也没有吧。”   “……”陈泊秋嘴唇依旧微张着,似乎被寒霜无声息地凝住了一般,僵在那里不动了。   陆宗停似笑非笑地勾起染了血迹的唇角:“你是不是觉得我还不如秀秀?当初我就该跟着哥哥一起死了,对吧?”   陈泊秋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座冰雕一般,只是他握着废弃针头的那只手却不知从何时起无声地收紧,粗大的特型针头整根没入了他的手掌,血珠不断渗出,却被他掌心的污物和冰雪掩盖。   他僵硬的嘴唇轻轻哆嗦起来,看着陆宗停开开合合几次,最终却没有回答他,而是又一次问他,有没有带药。   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不流血了,不敢劳您费心,”陆宗停冷笑着,“自爆弹的安全距离我自己能判断,我们没必要一起走。”   陈泊秋手中握紧了那枚针头,一动不动地听着他说这些,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没有生命的木板,或者说是一棵寂然枯死的树木,轻颤的呼吸就像是废墟上奄奄一息的风。   “你伤得……很重,”陈泊秋再度开口,却依然规避陆宗停说的一切,“信号弹……沈队他们,不会来了,我……”   “不是谁都像你一样众叛亲离。”陆宗停纯粹说气话,事实上沈栋他们看到了信号弹就确实不应该回来找他,来了就是违背军令擅自行动。   他说完之后,抬眼对上陈泊秋怔忡的视线,他的眼睛在冰天雪地里愈发的黯淡发灰,却不知为何似乎有一层薄薄的血色,他缓慢地低下头去,喉间反复吞咽着什么,伤痕累累的双手像两个失明的夜游魂,在那个药箱里胡乱地摸索着。   那根针依旧深深扎在他掌心,血却流淌不下来,这让他的手更加不灵活,却也能让他头脑更加清醒。   陆宗停发了一顿脾气,稍微冷静了一些,其实他知道现在不能把陈泊秋扔在这里,而要把他带回去审讯,把所有事情都问清楚。只是因为伤重又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加上秀秀一事的冲击,他比平时更加焦躁易怒。   冷静下来之后,他又想起陈泊秋说到秀秀时死寂的语气和寡淡的眼神,仍旧是心寒。   这个人真的,永远也不会痛吗?秀秀那样喜欢他,他和秀秀的关系,也很好的吧。   他以为他们之间至少能在秀秀身死这件事情上难得地达成一次共识,他可以短暂地抛下之前的一切,去交换一句安慰或者一个拥抱。   是他错了,他不该对这个人抱有任何期望。   陈泊秋从药箱里拿出来一张皱巴巴脏兮兮的图纸,那似乎是一张设计图,形状像狙击枪,但明显不是。   “这是、580的枪架……”陈泊秋的手轻微抽搐了几下,才艰难地指向图上枪架的中心部位,“枪……放在这里,用、延长多倍镜瞄准,再从这里……牵拉,扣板机……就可以开枪。”   陆宗停淡淡道:“你的意思是,谁都可以学会用?”   陈泊秋点了点头:“有、缓冲器,后坐力小。”   洛斯特系列作为没有替代品的强杀伤力枪支,无法泛用的最大原因就是后坐力太强,就算是变种人也很难承受。   陆宗停语气依旧冷淡得惊人:“你试过了?那几枪都是用枪架开的?”   陈泊秋点头。   陆宗停接过设计图,面无表情地道:“枪架呢?”   “断了……”陈泊秋解释,“是……材料问题。”   “你倒很自信。”   “我可以……实验,我……”   “可我不信你。”陆宗停抬手一扬,将那张图纸扔进身后的风雪里。   陈泊秋神情迟钝,他没怎么反应过来设计图被扔掉的事实,因为他的视线稍远些就是白茫茫模糊的一片,纸张和风雪都混在一起没有区别,所以他还在不断地重复自己可以去实验。   “陈泊秋,我有很多话想问你,但现在不是时候,”陆宗停觉得自己四肢那种灌了铅一样的感觉好得差不多了,便站起了身,冷冷地俯视着身下的人,“你先想清楚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该怎么说,到了军统部审判庭上再这么支支吾吾的,可没人等得了你。”   陈泊秋茫然地听着,却并没有点头或是摇头,只是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就艰难地跟上他,断断续续却又锲而不舍地说着设计图的事情。   “上校……图、能用吗?”   “我可以再改进、实验。”   陆宗停只回答了四个字:“离我远点。”   陈泊秋踉跄地停住脚步。   陆宗停继续往前,轻飘飘地扔下一句:“秀秀是畸形种,你就干净?”   后面的人没有再靠近他。   雪地跋涉费眼又耗体力,陆宗停不知道走了多久,听到身后传来爆破仪启动的声音。   秀秀和骨木蜥离他们已经很远,安全距离早就已经拉开,但他们体型都太大,爆破的声音还是震耳欲聋,陆宗停根本无法让自己忽视这样的声音。   他大张着干涸的嘴唇深呼吸着,不回头去看陈泊秋,也努力不让自己的脑海里浮现当年他和林止聿被拦截在海角之外的画面,但还是无济于事。   他烦躁地撕扯着自己胸前的衣料,却还是心气郁结头痛欲裂,他急促地呼吸着,猝不及防地从口中呛出血来,便又再次失去意识。   —   后来陆宗停是被温艽艽喊醒的。   温艽艽的模样是这些日子以来难得的狼狈,脸色苍白头发凌乱,脸上有不少细小的伤口,眼睛里甚至有些许慌乱不耐的神色:“醒了没,醒了就出去干活。”   陆宗停有些回不过神来,喉咙像拧不动的粗毛巾,干涩地撕扯着,发出来的声音含糊又怪异:“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不是你找到我们的?”温艽艽微怔,“有人看到野兽的影子,想出来追杀,就看到你倒在地上。”   陆宗停听到“野兽的影子”就明白了大半。八成又是陈泊秋带他回来,变成灰狼吸引注意力。按那人的性子,他不会跑远,但应该也不会愚蠢到在行动队附近现身。   他怎么能不夸他一句本事通天,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把昏成一摊烂泥的他带到行动队的休憩点。   陆宗停心里被一堆混乱的事情压得快喘不过气来,但他知道眼下来不及问别的什么,只能先强迫自己快速清醒,捋清楚沈栋和温艽艽这边发生的事情。   原来,在他决定要去寻找陈泊秋的时候,沈栋就因为旧伤复发血流不止昏迷过去,原本他昏过去倒也还好,温艽艽按部就班地给他用上最好的药,他安安稳稳地睡个觉醒来就好了,但偏偏在恶劣的暴风雪和持续不断的地震的同时,陆宗停的信号弹又在天上炸开。   深度昏迷的沈栋猛然惊醒,这样的清醒是违背他身体的器官机能的,这让他的伤势病情都纷纷急转直下,但他还是固执地让温艽艽拿来他的多维仪,看到陆宗停的指令,伤口草草止了血,就不管不顾地起身组织工作,一方面是安排行动分队撤离,另一方面是通知基地派人驰援。   偏生许慎和他的青舰分队都在暴风雪中失联,没有青舰的指导,沈栋非但顾不上忧虑他们的安危,还得全凭自身多年作战经验咬着牙提着口气规划路线制定方案,他尽了最大努力,但暴风雪太大,山地又在剧烈的震荡中不停坍塌,最终行动队还是伤亡近半,所幸他们还是找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峡谷暂时避险,等待基地的驰援部队。   “人质保住了,”温艽艽看陆宗停动了动嘴唇,知道他大概想问什么,就快速回答,“进入峡谷之后沈队就休克了,刚刚恢复了一点呼吸,但很微弱。本来以为你凶多吉少,大家心态就不好了,一路艰辛,沈队倒下之后大家就更混乱了,他那里暂时有我,你快去稳住他们吧。”   温艽艽的筋疲力尽是肉眼可见的,殊不知她捡到一个昏死的陆宗停时内心有多么绝望,他醒来后她才稍感踏实。   —   陆宗停的“死而复生”让伤痕累累人心惶惶的军队重新沸腾起来。   “上校,当时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放那样的信号弹?”   “我们看到了怪兽,体型前所未有的大,是骨木蜥吗?”   陆宗停面色青白,沉默地想着陈泊秋的事情,决定先避重就轻:“嗯。不过骨木蜥本身的威胁没有那么大,主要他制造了严重的地势崩塌,我们只能被动撤离,别无选择。”   “您是怎么逃出来的?您打败了骨木蜥吗?”   陆宗停摇了摇头,斟酌着道:“我当时伤得也不轻,醒来后只知道骨木蜥应该是死了,但无法确认他是怎么死的,可能……跟他太过严重的畸变有关,后续我再想办法调查。”   “那我们这算是……打败了畸形种吗?”   “不算。”陆宗停毫不犹豫地回答。   骨木蜥根本不会是畸形种组织的首领,比起组织梦想,他更想找回秀秀。   他此时精力实在有限,不再多说其他,忍着头疼和乏力感重新梳理了一遍当前工作和后续行动方案排布下去,大家就紧锣密鼓地开始执行。   但沈栋的情况却不容乐观,他依旧昏迷不醒,面色灰败。   “他怎么样?”陆宗停忙完回来已经是头昏眼花喉咙沙哑,脸色也是异常难看。   “感染得很厉害,高烧不退。这个伤口太深,而且本身就是难愈的旧伤,清创难度就跟开刀手术一样大。目前这里条件太差我不敢轻易动手,只能保守治疗,”温艽艽闭了闭眼,像是祈祷一般,“希望感染不要恶化。”   “不恶化,之后驰援部队带设备和药品过来清创了就没事了?”陆宗停蹙眉认真确认。   温艽艽摇了摇头,神情焦灼:“就目前的伤势来看,清创一定会大量出血,目前血浆不太够,行动队自备的,加上基地清点好带过来的,都不太够。”   “不够就现抽。什么血型?”   温艽艽脸色更加苍白:“已经在安排。现抽的还需要严格检查血浆质态能否达到输血标准,稍有问题都会让情况恶化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用现抽的。”   陆宗停沉默了一阵,从身上摸出来了别人塞给他的烟,已经在暴风雪中变得湿软,他点不着它,便就随意地含在嘴里:“有人给我检查过身体吗?沈栋的失血量,比我的多吗?”   “不比,”温艽艽不知道陆宗停为什么忽然问这么莫名其妙的话,语气不太友善,“上校,你是变种人,沈队要是失血到你这个量级,就撑不到现在了。”   “所以变种人和普通人的差距真的很大。”陆宗停喃喃地说着,不知为什么思绪飘回了陈泊秋被雷普从破碎荒野捡回来的那一年,他在天涯塔的质询会上提出了全民变种的构想,差点引起众怒。   温艽艽苦笑:“上校不会要怪起我们不愿意做变种了吧。”   “……不是那个意思。”   “报告上校!”一个黑舰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驰援部队到了。”   “好,”陆宗停有些费劲地站起来,“让他们先把医疗器械和血浆送进来,暴风雪停了,就出去搜救许舰长的部队。”   “是。” 第40章 血浆   谷云峰看着电屏里帝王蛇和骨木蜥的尸体在自爆弹产生的大量硫酸火中逐渐燃烧殆尽,神色平静地抿了口浓茶。   “骨木蜥捣了个大乱,陆宗停不知道去哪儿了,还要继续找吗?”谷云峰一开口,神态就与刚才十分迥异,脸上露出了点殷勤恭敬的神色。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他的多维仪看起来也并不在通讯状态,却有一个声音轻飘飘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不必了,他们做事不够干净,陆宗停我还是要亲自见一见。”   谷云峰听着他说话,双眼明亮:“他伤得不轻,如果你想现在杀了他,我认为是个绝佳时机。”   “他没那么容易死,所以我说了,要亲自见他,”那个声音依旧云淡风轻,语气几乎没有起伏,像是说着一件事不关己而又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得看着他在我面前咽气。”   谷云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现在就放他们回去吗?”   “骨木蜥畸变太严重,是个大麻烦,怎么说也是他们帮我们解决了这个难题,这就算是奖励吧,”那人呵呵地笑了起来,却因为毫无起伏的声调,听起来诡异而生硬,“再说了,咱们的人也需要休息,不能让人觉得,他们心中的启明星是个对军团成员生死安危不管不顾的暴君吧。”   谷云峰放下茶盏,道:“是这个道理。”   “最近收集的样本都送出来了?”   “就差今天这一批,”谷云峰说,“燃灰大陆的天灾太严重,样本采集困难,也很容易被破坏,这影响研究吗?”   “无伤大雅,”那人又笑了,“我要是这点问题都无法解决,怎么能活到现在呢?”   谷云峰了然,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陈泊秋怎么处理?”他想了想,又问。   那人难得地沉默了一阵,才道:“别动他就行,他虽然命比陆宗停硬,可一旦陆宗停死了,他就撑不了多久。”   谷云峰微微蹙眉:“可我觉得他麻烦极了,他一旦活着从燃灰大陆回来,会给我们添很多乱子。”   虽然他一直觉得普适疫苗是个伪命题,但只要陈泊秋这个人活着,还真不排除他能把这个东西弄出来。   陈泊秋的麻烦还不仅体现在这个地方,就谷云峰个人感觉,他不仅命硬,会的还多,大脑还一根筋认死理拼命钻,而且不跟他们站同一边,其实跟陆宗停一样,是个不太好处理的东西。   “你有没有可能说服他站在我们这边?”谷云峰问。   “陈泊秋?不可能,”这次的回答斩钉截铁,“相比之下,我倒是觉得陆宗停比他希望大一些,如果能劝得动陆宗停,结果也很不错。”   他又用那种怪异的音调笑了一阵:“不行再杀了就是了。”   谷云峰的神色隐在昏暗的光线里,晦暗不明。   —   暴风雪停了,陈泊秋还能闻到空气中硫酸火的味道,站在高处还能看到硫酸火大量燃烧时产生的雾白色烟尘。   他坐在雪地里,双手捧着秀秀交给他的爆破仪,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秀秀的声音。   “泊秋哥哥,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想请你带我偷偷跟着行动队的大家,我想找到我哥哥,他们去的地方,我哥哥一定会在附近。”   “这次我想,杀了我哥哥。”   “我不能让他再作恶了。”   “骨木蜥的眼睛是直接与大脑相连的,那里也是很脆弱的一个地方,一般来说,伤到眼睛的话,很快就会死去的。”   “但我哥哥,应该畸变到了很恐怖的程度了,这或许不一定能要他的命,而且行动队的大家,应该没办法轻易制服他了。”   “我爸爸其实从一开始就很担心哥哥的性格会走极端,所以最初选择变种的时候,他选择了骨木蜥的天敌,帝王蛇。”   “可是爸爸畸变后身体变得很差,无法与哥哥抗衡。他临死前从自己身体里提取了毒液……交给了我。”   “他告诉我,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喝下这瓶毒液,我就能在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完成畸变,我虽然没有战斗的经验,但靠物种天生的克制性,我可以很快找到哥哥,并且做到……跟哥哥同归于尽。”   “对不起泊秋哥哥,我之前太胆小了,也一直对哥哥抱了不应有的希望……但现在我想通了,这样我和哥哥,其实是一起去找爸爸妈妈了。”   “我觉得很好的。”   “你也不要难过。”   爆破仪被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得很干净,跟他肮脏不堪伤口斑驳的苍白手掌显得格格不入,爆破仪的底部接触到那颗嵌在他掌心的针头,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把爆破仪翻过来,背面有一行秀秀留下的小字。   【谢谢你泊秋哥哥。】   还有一个小巧可爱的圆嘟嘟的笑脸。   笑脸一点也不像秀秀,秀秀很瘦,眼睛很大,亮晶晶的,但是陈泊秋视线模糊,他看着看着,就觉得那个小小的笑脸和秀秀的模样逐渐重叠起来,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对他笑着挥手。   他知道这是幻觉,但他却没有再想办法去打破它。   他想见秀秀。   他艰难地从地上起身,一瘸一拐地朝她走去。   “泊秋哥哥,不要过来啦,我们已经道过别了哦!”秀秀制止他,眼底的笑意比他之前任何时候见到的她都要明亮通透。   “我现在很开心,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就是有点舍不得你和上校哥哥!但是我们总有一天会再相见的,我会一直记得你,所以你很久以后再来找我玩也没有关系,我把你送给我的小花都种在我家门口,你肯定也一下就能认出来啦,”秀秀依旧笑着,眼睛里却依稀有了薄薄的泪光,“我教给你的歌,你还记得吗?可以唱给我听吗?”   陈泊秋不是很会唱歌。   他童年的夜晚没有摇篮曲,唱歌这个事情对他来说只有大段大段的空白。后来在陆宗停小时候,他会哼唱一些简单重复的旋律哄他慢慢睡着,因为他嗓子不好,发出来的声音有些难听,所以也很少唱,而且小孩长大以后,那些旋律他也记不住了,之后又是一片漫长的空白。   直到和秀秀分别之前,小姑娘教给他一首歌,叫《送别》,这是他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学到了一首有名字有词的歌谣。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沉疴多年的心肺和被脖环挤压着的喉咙决定了他永远没有办法将歌谣唱得多么动听,他甚至没有办法发出正常的音调,也没有办法将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晰地吐露出来,所以难听到了滑稽的地步,但是小姑娘没有笑话她,她站在那里,努力地跟着他混乱的节拍和音调,笑意盈盈地点头拍手,陪他一起唱。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陈泊秋看到他送给秀秀的小花小草大片大片地盛开,簇拥着小姑娘在纯白圣光中越来越模糊遥远,也越来越明亮的身影。   后来白光将鲜花和女孩全部拥抱,歌声消弭,天昏地暗,万籁俱寂,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原地。   —   “谁在那里?不许动!”   “怎么了,有活人?”   “嗯,好像是咱们白舰的人,身上有个医药箱。”   察觉到细碎杂乱的脚步声在快速靠近,陈泊秋迟钝而空白的大脑却反应得格外缓慢,抬腿想要逃跑的时候,大量的感染试剂就朝他喷溅过来,从他的口鼻呛进肺部,他窒息一般大张着嘴,却连咳嗽都咳不出,只是剧烈地倒吸着污浊的空气。   “没有感染,看下他的药箱。”   陈泊秋药箱的肩带被人拽住,这个药箱从肩带到箱体都已经是脆弱不堪,这么一扯就应声而落,里面的东西尽数摔出,几包血浆在灰白的雪地里格外鲜红刺眼。   而陈泊秋也在推搡中摔倒在地,他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艰难地膝行着,想去把掉了的东西捡回来。   “有血浆!”   “这是十字灯塔的血浆包装袋。”   “你是我们的人吗?”   围着陈泊秋的几个人中,有一个人一直没说话,面色阴沉地盯着陈泊秋看了许久,忽然用力拽住他的胳膊,大力擦拭着他衣服上袖标的位置。   袖标又是破损又是开裂,但“B134”的字样模模糊糊依稀可辨,那人森冷的双眸逐渐染上了薄薄的血红色。   “怎么了秦容?”有人察觉到他的异样,“是我们的人吗?”   陈泊秋浑身上下、包括脸上都是脏污一片,根本分辨不出来一点正常人的模样。   秦容面无表情地揭下他的袖标:“不是,估计是这里的难民,偷了我们的物资。”   “这样……那我们就把血浆带回去吧,其他的好像也都是些垃圾,没什么用。”   “嗯,”秦容看了一下四周,道,“你们去别的地方再看看,这里我来处理。”   “好。”其他几个人应声正准备离开,秦容喊住了其中一人。   “我的多维仪好像有点问题,把你的借我。”   “行。”   —   在陈泊秋的手即将够到一包血浆的时候,秦容一脚踩在他的手背上。   “怎么,你还打算私藏血浆啊?”   本来已经在极度寒冷中几乎毫无知觉的肺部,因为呛进了药水而再度灼烧着剧痛起来,但他连咳嗽都已经像濒死之人一般沉重无力,更像是被扼住喉咙时挣扎着发出的喘息。   他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摇头,试着用另一只手去够那包血浆。   秦容勾了勾唇角,手中借来的多维仪已经拨出了陆宗停的电码。   那边接通后,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报出队友的军队编号。   “说。”陆宗停沉声道。   听到他的声音,陈泊秋灰白失血的指尖原本已经抓住了那包血浆,却像有什么东西猝然断裂一般,他整个人抽搐了一下,血浆也从他手中脱落。   秦容眼尖地看到从他手中掉出来的还有一只爆破仪。   他清了清嗓子:“上校,沈队那边还需要血浆吗?”   “嗯。”   “我们找到了B134,他身上有四五包血浆,但他不愿意交给我们,还想带着它逃跑,您看怎么处理?”   “……”陆宗停沉吟片刻,“他说为什么了吗?”   “没有。”   “我跟他说。”   秦容将多维仪在陈泊秋身边放下,陆宗停喊了好几声B134,他才慢慢地有了些反应,伸出手去轻轻地碰了碰多维仪。   就像之前在雪地里找到陆宗停时轻触他额头的伤口一般,他张开糊满了血迹的苍白唇瓣,两个字劈开被药水烧伤的喉咙,含糊地吐露出来。   “上、校……”   “为什么不交出血浆?”陆宗停机械地问。   “血浆……血、浆……”陈泊秋含糊其辞,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秦容的脚挪到他背部心窝处,脚尖用力地碾下去。   乌黑的血争先恐后从陈泊秋唇角汨汨涌出,他说不出话,想擦却动弹不得。   “给你三十秒说清楚。”陆宗停按捺着脾气,一字一顿地道。   秦容看着陈泊秋在他脚下痛得颤抖如筛糠,像只蚂蚁一样轻易就能被他碾死,满意地松了些力道。   要是能真的把他杀了就好了,这个罄竹难书的恶人害死他兄长,害得他差点失去军职被遣散回海角,要不是人员稀缺,他都很难混进这次的援军队伍里。   三十秒已经过去了一大半,陈泊秋却只说出来三个字:“是、我的……我、用。”   “你哪来的?抢来的?”陆宗停明显一下就被这三个字激怒了。   陈泊秋没有听清楚陆宗停的话,只是在竭力在有限的时间里表达自己的意思:“我的……不能、给别人……有、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你抢来的就是你的,不能给别人用了?你还能再自私一点不能?”陆宗停勃然大怒,“我告诉你,沈队长现在重伤失血过多正在抢救,如果因为你的原因导致血浆资源不足,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你的血抽干了也赔不起!”   “我的血、不、不行……上校……”   陈泊秋听到沈队长,情绪似乎急迫起来,但他始终无法说清楚,陆宗停不知道,在他每一次吐字断断续续的间隙,口中都在大口大口地呕血,他的身体不停地抽搐痉挛着,每一个字都越来越模糊。   他蜷缩在雪地里,枯槁得像一根四分五裂的树枝。   秦容狞笑着,语气却跟任何普通的汇报情况的士兵没有区别:“上校,我看他身上还有个爆破仪……”   “爆破仪扔了,不用管他,血浆直接拿走,不行就使用武力,”陆宗停稍稍停顿,确认了一下对方的位置,“五分钟后我要看到你带着血浆回来。”   “好的长官。”秦容殷勤答应,然后坚硬的军靴狠狠地踢在了陈泊秋的太阳穴处,地上的人就不再动弹了。   —   沈栋的清创手术已经进行到尾声,一切情况都还在可控范围内,温艽艽浑身冷汗,双腿也有些发软,但依旧打着十二分的精神严格把控着每一个细节。   “舰长,新的血浆。”   温艽艽头也没回:“预备的还是现抽的?”   “预备的,从战场收缴回来的,血型还没确认。”   “直接给我。”温艽艽接过助手递来的一包血浆,看到上面赫然写着“陈泊秋”三个字,微微蹙眉。   一般来说血浆袋上只会标注血型和日期,最多再加一个抽血医师的名字,有时候血液中心忙碌起来,干脆连名字都不签。她平时虽然不在十字灯塔工作,但她百分之百确定陈泊秋不是血液中心的人。   温艽艽心中疑虑丛生,她立刻抽取了血袋中5ml的血浆做检测,看着电屏上逐步输出的结果,她脸色越来越难看。   助手在忙碌中看了一眼,吓得浑身冒冷汗:“这是刚刚送来的预备血浆吗?怎么、怎么会这样?”   这血浆几乎没有一项指标是正常的,处处都呈现重度肺病病人的特征,怎么会送这样的东西过来?万一没有严格把关输送给了沈队长,后果不堪设想。   “换一袋,上面写了陈泊秋的都别给我,全部销毁。”温艽艽一言不发地撤掉电屏,她现在没有时间纠结这个,她必须集中全部注意力,直到沈栋完全脱离危险。   “是。”   —   陆宗停在临时搭建的抢救室外有条不紊地指导各项工作进行,有个鼻青脸肿的年轻小黑舰哭丧着脸过来报信:“上校,有个奇怪的人他、他非要闯进来说要见你,还把我们好几个兄弟打了!”   “……”陆宗停满头黑线,“什么怪人?你们几个人都打不过?”   小黑舰顿时委屈起来:“他跟我们拼命啊!而且他、好像跟您一样是个变种,我们真的打不过呀!”   “……”陆宗停面色陡然阴沉下来,他刚要说话,那个“奇怪的人”就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身上比起之前更加肮脏狼藉,步伐也凌乱不堪,站立都维持得很勉强,却拼命地想用最快的速度朝他这边过来。   陆宗停看到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此时此刻忽然格外的明亮,他很久都没有在他眼睛看到过这样的光。   他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像在做什么滑稽表演的小丑,又像是被一个不太熟练的技师操控着的木偶。   陆宗停皱眉看着他:“你怎么了,要干什么?”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更加像小丑的默剧表演,如果不是不合时宜,陆宗停甚至会讽刺两句。   这时,温艽艽从抢救室中冲出来,脸色铁青地对陆宗停直呼其名,骂道:“陆宗停,你是不是有病?你让陈泊秋抽的血?”   陆宗停一头雾水,心跳却没由来地空了半拍,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什么?我没让他抽。”   “那就是他自己要献血?他不是在十字灯塔上班的吗,没点医学常识?肺病那么严重,血怎么可能给别人用?”温艽艽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但凡情况紧急一点儿我们手忙脚乱一点儿,沈队就被他害死了!怎么,他脑子不好使,你脑子也有病?”   温艽艽气得眼花,没发现有个脏兮兮的人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浑身僵硬,眼睛眨也不眨地在听他们说话,以至于他突然出声的时候,把精神极度紧张的温艽艽吓得一激灵。   “您好……”   “你、你好?”温艽艽拧着眉毛,一脸看怪物的神情。   “血、没用……吗?”他嗓音嘶哑,说话不顺畅,但是吐字竟还算清晰,清晰到不太像是他能表达出来的,听着有些诡异。   “没……没啊。”温艽艽似乎意识到点什么,但她眼下脑子实在是有点转不过来,只能先机械地回答。   “好、好……谢……”他似乎想说谢谢,但他眼睛里的光似乎一瞬之间就溃散了,灰暗的眼珠茫然地转了半圈,失焦地落在了陆宗停的方向,“没、没事了……好了、好了……”   他在回答陆宗停刚才那句“要干什么”。   陆宗停和温艽艽似乎不约而同地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脸色都变得惊诧而难看。   陈泊秋却什么也没有再说,他只是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身体却忽然痉挛起来,鼻腔中溢出鲜血,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好像想接住着什么,口中却也开始涌出大量鲜血,而他自己像是也没有想到会这样一般,茫然得有些慌乱。   “你……!”陆宗停睁大眼睛,心脏骤然紧缩,脊背上一瞬间就窜出一大片冷汗。   陈泊秋的慌乱却似乎不是因为痛,他只是一直在擦拭口鼻中涌出的混着乌黑血块的猩红温热的液体,一边擦一边不停地往后退,尤其是看到陆宗停在靠近他,他就更加无措地后退,只是速度比不过,也不可能比得过陆宗停。   陆宗停攥住他的一瞬间就摸到了满手的湿润温热,血一下就漫到他的指缝间,意料之外的滑腻让他抓不住眼前的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猝然倒地。   他不知道的是,那个人倒下去之前,都还想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   我走不动了。   他说的话,不允许他做的事情,他都记得。   他知道自己要在外面处理干净伤口,知道自己不能弄脏基地,更不能……死在这里。   他只是,走不动了。   可他说不出来,他也……不会信吧。   好在……没有害死沈队长。 第41章 迷渊   陈泊秋倒下去的一瞬间,有人朝陆宗停大声喊着上校后退,甚至有人冲上来将他往后拉拽。   一切都好像是突然之间发生的,陆宗停回过神来时,就看到无数枪口对准了陈泊秋。   他倒在雪地里,满身污浊,因为衣物破损而露出的皮肤苍白得甚至有些濒死的灰败,身下迅速晕染开一片血泊。   陆宗停厉声喝道:“你们在干什么?!把枪放下!”   “上校,他就是刚刚攻击我们的人!”   “他的状态看起来像是感染了,上校您不要靠近!”   抽搐、口鼻呛血、突然失去意识,这的确是感染畸变病毒的常见症状,而且是重度感染中枢神经的症状,感染到这个程度,要么就此一睡不醒,要么醒来后变成畸变怪物。   “他们说得没错,”温艽艽脸色青白地在陆宗停身侧道,“你先不要靠近,等我们检测。”   陆宗停的呼吸似乎僵滞住了,眼底映着陈泊秋身下不断扩张的血泊,身边人的话他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楚明白,却又没有半个字能进到他脑子里去。   “我再说一遍,”陆宗停缓缓吞咽着喉间灼热的血腥气,“把枪放下。”   周围的枪口都撤了下去,陆宗停闭了闭眼睛,朝温艽艽伸出手:“试剂给我,我去检测。”   温艽艽蹙眉:“没有这个必要。你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和作用,不必在这种事情上以身犯险。”   陆宗停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泊秋,额角上青筋隐现:“我说,试剂给我。”   “你清醒一点!”   电光火石间,陆宗停已经劈手取下腰间的枪对准了温艽艽的额心,再次吼道:“给我!”   周围在短暂的哗然之后瞬间堕入死寂的深渊,所有人都噤若寒蝉。陆上校的脾气从来都不算很好,阴晴不定是时有的事,但也从没有把枪口对向自己人过。   温艽艽睁大眼睛,却并不是因为惧怕:“陆宗停,你疯了?!”   陆宗停喘声如雷,额角的青筋紧绷着凸起,似要爆裂开来一般,他狠狠吸了口气,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嘶哑的嗓音带着些几不可闻的颤抖,以及隐约的疲惫和绝望:“抱歉,但他是变种,如果畸变了,你们谁都控制不住他,所以只能我来,给我。”   “果然是个变种……怪不得伤得那么重还能一个人打我们几个……”   “大家都盯紧了,随时上前支援上校。”   所有人都稍稍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对陆宗停肃然起敬,温艽艽神色依旧紧绷,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任由陆宗停从自己手里取走了试剂。   那时候陆宗停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他其实想象过很多种他和陈泊秋的结局,或是形同陌路,或是两相对立,或是他用硫酸火枪销毁被感染的自己。   他从来没有想过,陈泊秋可能会在他之前死去。从小到大他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坚不可摧的人,无论从身体还是心理上而言,都没有什么能够真正伤到他的皮肉根骨。   他在无数次包含恨意地用与死亡有关的事情诅咒他时,从来不觉得他真的会死,而且是成为感染体被处死。   这不该也不可能是陈泊秋的结局,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冷心冷情自私自利的人,应该为自己算好一切,无论如何都有退路可走,哪怕要别人陪葬,也不可能让自己沦落到今时今日此情此景。   不应该是这样吗?   他怎么会因为害怕自己的血害死别人而不顾一切地要赶来阻止,最后倒在血泊里,被一排漆黑幽深的枪口对准了也毫不自知?   他怎么会呢?   这是否只是他计划的某一个环节?到底是多么重要的计划,能让他处心积虑地把自己也算进去?   抛开那些久远却始终刻骨铭心的伤疤不说,雷明、秀秀、林叔叔跟他之间的事情,一件也没算得清楚明白,他就这样仓促地让自己身陷囹圄,到底作何解释。   是陈泊秋单这一步算错了,还是他陆宗停从始至终想错了?   陆宗停不知道。   他只知道,就算陈泊秋在挖火坑等他跳下去,他也没办法对这样的他坐视不理。如果陈泊秋真的成为感染体非死不可,那么只能由他来下手,他无法接受让其他任何人那样对待他。   哪怕自己被感染,跟他同归于尽,也至少比看着他像林止聿一样在自己眼前灰飞烟灭要好上千百万倍。   这是否可以解释为,他也是害怕失去他的?像害怕失去林止聿一样?   他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完成检测的,只听到了温艽艽扯着嘶哑不堪的嗓子大声喊没有感染,他才觉得游离的魂魄重归体内,他有些颤抖地呼出一口气,勉力起身带他冲进抢救室。   周遭的一切都嘈杂得要命,温艽艽靠向他的耳边,陆宗停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别人,只把她的话听清。   “上校,我完全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你要冷静……因为他是陈泊秋。”   因为他是陈泊秋,所以我理解你会惊慌失措。   也同样因为他是陈泊秋,你必须控制自己,不能惊慌失措。十方海角人人皆知你们的婚姻名存实亡,都恨不得你早日摆脱囹圄,让他们知道备受尊崇的陆上校竟为了十方海角头号罪人失态至此,不知道要演变成何等闹剧。   这些话已经没有时间一一讲明,但温艽艽知道自己的点到为止,陆宗停可以明白。   陈泊秋被陆宗停圈在怀里,露出半张灰白枯槁的脸和瘦骨嶙峋的脖颈,脖环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拉扯着,比平常更加紧绷地箍在他细弱苍白的脖颈上,口鼻间一股又一股鲜红的细流源源不断地涌出,窒息、寒冷、疼痛让他不断地抽搐着,却再也无法令他清醒。   陆宗停狂乱得像风暴席卷过一般的橄榄绿色双眸飘忽着落在温艽艽脸上,最终艰难地归于平静:“……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冷静,为了他,更不至于。”   “是吗?那最好,”温艽艽苦笑,“可你看起来不太冷静。”   陆宗停缓慢吞咽着喉间的酸涩,扶着陈泊秋身体的手指僵直笨拙:“他一直在流血,身体很冷。”   “我知道,”温艽艽用力点头,“你稍微放开一点,我看一看他。”   温艽艽发现了连在他脖环和四肢间的丝线,顾不上追究什么就先剪断了,随即又看到他手心里插着一根针头,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心翼翼地将它拔出,用棉球堵住那个有些溃烂的血洞。   陆宗停闭了闭眼睛,喉咙几度梗塞,才微颤着问出声来:“有没有生命危险?”   “失血量太大,需要输血。”   “……他的血呢?”   温艽艽张了张嘴,却一时之间没有回答。在之前她隐约猜到什么的时候,就慌忙用多维仪通知助手停止销毁陈泊秋的血浆,眼下她答不上来,一是助手还没过来,她不确定血浆还剩多少,二是依旧不敢相信那些血浆真的是陈泊秋抽出来给他自己用的。   很多变种人的血液结构都会发生变化,为了应对将来可能发生的危急情况,血液中心通常会选择两种方式预备这些血浆,最常见的是对普通血浆进行干预改造,尽可能地贴合变种人变化后的血液结构,也有抽取变种人自身的血液储存再利用的方法,但这个方法最基本的要求是他们自身是绝对健康的状态。   陈泊秋是肺病病人,按理来说,他应该经常通过外置人工肺用健康血浆做置换治疗,才能勉强保证肺部的病变不再加重,抽取自己的血浆最后输回自己的身体里,虽然能缓解一时的大量失血,但最终只能是形成一个愈演愈烈的恶性循环,永远不会变好。   其实陆宗停那句“他的血”就已经说明了温艽艽这些疑虑都是多余的,但她依旧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你确定吗?他的血,真的是……给他自己备着的?”   “是,”陆宗停哑声打断她,“没有健康的狼血,普通血浆改造也来不及,没有办法了。”   “为什么?”温艽艽难以理解。她知道十方海角的荒原灰狼变种寥寥无几,健康狼血几乎没有库存,只能通过改造普通血浆来完成储备,如果陈泊秋想要未雨绸缪,为什么不申请普通血浆来改造呢?   她是军统部的白舰军舰长,林荣平上将的得意门生之一,从小到大除了天灾和战乱,就没遇到过什么不顺遂的事情,要什么就有什么,她无法想象有人会在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工工整整地写了一张又一张审批单,跑了一个又一个部门,都没能申请到50ml的普通血浆。   这是血液中心申请血浆的最低规格,十字灯塔的博士职级是可以报备后就直接取用的。   那个人连这件事情都不知道。   他一直以来都孤立无援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却还是有人决意将他彻底放逐无人孤岛,告诉他你可以抽自己的血来用。   他照做了。   “……我让他这么做的,”陆宗停声线平稳,眸光却有细微的裂痕,“给他输血吧,别问了。”   助手在这时赶来,神色惶然地告知温艽艽血浆已经全部销毁的消息。   陆宗停面色煞白地质问:“为什么要销毁?”   温艽艽并不慌乱,她通过进一步诊断已经判定失血并不是陈泊秋当下最严重的问题,当然可以输血自然会缓解一些情况,但如果是病血,完全可以不用。   “因为那种血浆就不能用!给谁也不行!你逼着他用,不代表就真的可以这么干!”温艽艽吼了回去,“真把人家当傻子欺负是不是?”   陆宗停嘴唇青白地哆嗦一阵,终究颓然地低下头去,只让温艽艽救人。   温艽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吼完了之后眼眶就有些酸涩,她是个有些自私的人,向来很少跟别人共情,但她好像在为陈泊秋觉得委屈。   燃灰大陆的行动进行到一大半她才过来,见陈泊秋的次数不多,陆宗停对待他还是对待嫌犯一样的态度,她自然也就不会怎么亲近他。   印象里陈泊秋总是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药箱一瘸一拐地走,或者坐在角落里发呆,脸色苍白身形清瘦,袖口落下时露出的手腕颜色灰败,连血管都黯淡模糊。   他很少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很轻,如果不是因为沉疴的肺疾无法控制胸腔里的哮鸣音,他总是安静得像一片雪花,飘落去哪里,融化在哪里,无人在意也无人知晓。   他们最长时间的独处,是她给他处理脖颈伤口的那一次,他反复跟她确认,剩下的医疗垃圾是不是不再用了。   她离开前,他不断跟她道着谢,然后半跪在地上,仔细地收拾着那些狼藉的弃物,她还以为他是出于职业病习惯收拾现场,现在想来,他可能是要从那堆“垃圾”里面找到一些自己能用的东西。   他连50ml的血浆都拿不到,那他随身带着的药箱里,想必也是这些废弃品吧。   他把它们每个都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收好,没人知道他全靠这些“垃圾”撑过满身伤痕病骨支离的日日夜夜。   —   陈泊秋突然大量呛血的原因很快被温艽艽找到——左侧太阳穴有大片淤青肿胀,估计是强烈的钝物重击造成脑震荡甚至出血,从而颅压过高导致。   温艽艽处理干净陈泊秋口鼻中的血块,覆上氧气面罩,注射降颅内压药剂,想了想又让助手拿安定酚过来。   安定酚是麻醉镇静的药物,陆宗停敏感地问:“要动手术吗?”   “他的肺可能需要动个手术,但明显这里的条件不行,”温艽艽说着,将药剂从陈泊秋的小臂上缓缓推入,“只是想让他好好睡一觉。”   “……什么意思?”陆宗停听得出温艽艽话中有话。   温艽艽将一次性注射器扔进医疗垃圾袋里,翻检陈泊秋的瞳孔确认已经扩散,才道:“你记得他差点被人掐死那次,我给他处理伤口吗?”   “嗯。”   温艽艽看陆宗停情绪已经跟着陈泊秋的情况稳定下来,就道:“他当时的伤病,放在其他人、哪怕是变种人身上,估计早都昏迷不醒动弹不得了,他却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你知道有些时候,昏迷不完全是坏事,可以把它说得好听些,叫深度睡眠,也有利于身体修复的……但他似乎很害怕睡着。”   “害怕睡着?”陆宗停似乎难以理解。   其实温艽艽也难以理解:“我问他,你是不是害怕睡觉,他那时候刚醒,跟我摇头,稀里糊涂的,然后又说,不能睡。”   “不是害怕,是……不能?”   “他应该是这个意思,”温艽艽瞟了陆宗停一眼,“他很听你的话哦,是你不让他睡觉吗?”   陆宗停愣了一下:“我没有。”   “那你就琢磨琢磨你老婆为什么不肯睡觉吧,怕睡过头耽误事儿还是怕做噩梦啊?不能一直打安定酚的,那玩意儿越打人越傻,我看他脑子本来就不好使,别整得雪上加霜了。”   陆宗停蹙眉下意识地反驳:“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难听?”温艽艽气笑了,“我跟你怎么比?”   陆宗停张了张嘴哑口无言,他狼狈地沉默了一阵后,问道:“他是被什么样的钝物重击,石头?”   他想到自己也曾经被飞石击昏血流不止,现在脑袋也还是有些不舒服,但没到陈泊秋这个地步。   “不像。如果是石头,很容易破皮流血,就算没有流血,形成的淤青也应该是中心深四周浅的扩散状,他这里是很多深浅大小不一的淤青连着的一大片。”温艽艽指给他看陈泊秋头部的伤口。   陆宗停蹙眉道:“意思是,有人踢他的头?”   “多半是,”温艽艽点头,“会不会是跟那几个小黑舰打斗时被踢伤了?”   陆宗停神色忽然发僵,然后他轻轻摇了摇头,缓缓道:“应该不是。”   “那是怎……”   “上校!”   有人从外面急吼吼地冲进来,陆宗停下意识地起身把陈泊秋挡住,沉下脸道:“说。”   “我是H243,仲平,”叫仲平的小军官行了个军礼,汇报道,“人质醒了,闹着说要见长官,不然就自杀。给他做过检测了,没有感染,是普通人类。”   陆宗停眉心紧蹙地听完,应道:“知道了,你告诉他我马上来。”   “你等一下,我拿几个枕头过来,他心肺功能太差了,平躺容易窒息呛血。”温艽艽说。   “嗯。”陆宗停声音哑极了,应得有些含糊,温艽艽瞥到他眼眶发红,眼底神色复杂,像在做着什么困难的挣扎和调整。   她没有在这时多嘴,拿着靠枕过来在陈泊秋身后一一垫好,然后帮陆宗停小心地扶着陈泊秋靠上去。   和那几个圆鼓鼓的枕头相比,他的身体单薄枯瘦,靠上去甚至无法将它们多压瘪几分,就像是在雪地里轻轻地放上一根枯枝,如果有风来,枯枝也很快会被埋在雪里,再无踪迹。   —   颅内出血让陈泊秋在深度昏迷中也无意识地轻微抽搐着,但他始终没有清醒,氧气面罩几乎覆盖住了他整张脸,露出来的小半张脸在擦拭干净后灰白一片,只有眉眼间一点微弱湿润的墨色,清隽温和,如朦胧雨雾中宁静连绵的远山。   生病受伤也依旧好看的人,温艽艽目前也就只见过沈栋和陈泊秋了,而且她虽然心里喜欢沈栋,却不得不承认陈泊秋比沈栋还要再好看上几分,真不理解她那位上司每天都在想些什么,老婆长这么一张脸还有什么事过不去的,就知道整天冲着人大喊大叫粗手粗脚,不懂怜香惜玉的蠢男人。   仲平来报了信之后,陆宗停似乎就迅速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有两三分浑浑噩噩的感觉,他在漂浮着尘埃的阳光里静静站了一会儿,俯下身将陈泊秋裹着纱布枯瘦冰凉的手放进被褥里,动作很小心,表情却算不上温柔。   温艽艽看他冷静自持的模样,斜倚在床边,思忖着道:“上校,我方便问一下您之后打算如何……安排他吗?”   陆宗停脸上没什么血色,但已经十分平静,只是说起话来仍觉艰涩:“你指什么?”   “呃,我这么问吧,在你心里,貌合神离的合法伴侣,还有捉摸不透的嫌疑对象,他更偏向哪一个身份?”   “自然是第二个,”陆宗停毫不犹豫地回答,“你觉得我会那么拎不清?行动队接二连三受创,我不能再让这个队伍因为一些我可以控制的危险因素再次陷入困境。”   “可他真的是危险因素吗?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   “你不了解他这个人。我知道你被他问血浆的事情打动,但你也不要忘了,之前我和他被骨木蜥困住时,他昏迷不醒着就把我骗进雷明挖好的坑里——当然这种冲着我一个人来的事情,我无所谓,总兵这活谁爱干谁干,我不介意让位。但我还在位,我就不能让行动队的人受什么牵连,这种事情赌不起,”陆宗停弯了弯唇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似讽刺却又掺杂了涩意,“等他醒来我会盘问清楚。”   “你说的这些我明白了,我也有需要提醒你的事情,”温艽艽神情郑重,“盘问的时候注意你的态度和方法。颅内出血只是陈博士目前最急迫最直接的病症,这不代表他的肺病或者其他病症就可以忽略。站在你的角度,我理解你对他的一些行为有所怀疑,但无论如何你都要跟他好好谈,不要再像之前一样对待他,他完全有可能再次支撑不住的。”   温艽艽顿了顿,补充:“尤其不能粗手粗脚推推搡搡。”   “嗯。”   “你有没有认真听啊?”温艽艽感到不悦,“陆上校,别怪我多嘴,我觉得你有个毛病,你好像觉得陈博士死不掉一样的,看他有生命危险你就跟魂被抽了似的,看他情况稳定了就又开始变脸,你能不能……”   “他没你想的那么脆弱,”陆宗停打断,“我让你看着他,不只是让你照顾他,也要注意他所有异样的举动,必要的时候可以关押,等我回来审讯。”   “……我觉得我刚刚白说了,”温艽艽几乎要把自己的眼珠子翻进天灵盖,气得几度胸口抽疼,才破罐破摔地摆了摆手,“滚去忙吧陆上校。”   “你没有白说,艽艽,”陆宗停说,“我听得进去,请你也务必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温艽艽学着他刚刚的态度“嗯”了一声。   陆宗停背过身去静静站立了一会儿,整理好身上的武装带,走出门去。   温艽艽黑着脸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在心里骂骂咧咧了一阵,才低头看向陈泊秋的小腹。   她沉默了一阵,把助手支开,灌了个热水袋隔着薄被搭在陈泊秋小腹上,随即抽了他小半管血,开始做涂片检测。   刚刚给陈泊秋垫靠枕的时候,温艽艽就注意到他小腹处隆着羸弱的弧度,细看两眼似乎还在轻微挣动,但他和陆宗停都是变种人,怀孕可不是小事。   看着检测结果逐渐显现,温艽艽轻轻吸了口凉气。   “真怀孕了……” 第42章 拯救   眼前的人与其说是人质,倒不如说是俘虏。在陆宗停过来之前,他一再表达了希望三舰军可以把他带回十方海角的强烈意愿,他可以说出任何他知道的事情作为交换,否则他宁愿自杀。   采集者们在畸形种组织里,估计只是一些用完即弃的廉价工具。   他原本跪在地上恍惚地发着呆,看到陆宗停过来,浑浊红肿的眼睛亮了亮,声音却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您是这里的长官吗?救救我。”   陆宗停早已敛去在抢救室时的茫然和疲惫,沉声道:“不用跪着,坐。”   旁边的黑舰搬来了一个小板凳,搀扶着他起身坐上去。   “叫什么名字?”陆宗停问他。   像是没想到陆宗停会问到名字,他愣了一下才结结巴巴地道:“甘、甘小宇。”   “甘小宇,”陆宗停重复了一遍,也算是叫了他,“你应该知道十方海角通常不对成年难民施救。”   “这个我知道,我清楚!”甘小宇急道,“我可以把我在启明星军团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您!”   陆宗停心头一凛:“启明星军团?”   “对,就是那群畸形种,他们自称启明星军团的!”   这是陆宗停第一次听到畸形种组织的名字,心跳不由加快,呼吸也粗重了几分。   他闭了闭眼睛,翻找出身上的烟点燃吸了一口:“如果我没猜错,像你这样的人在这个军团里份量应该不太重吧——你们甚至还是人类。你觉得你所能获取到的信息,足够作为交换我们打破规矩带你回海角的筹码吗?”   甘小宇脸色愈发苍白,他急急地喘息一阵,眼眶发红:“我、我不知道,但是长官,我真的想活下来,也很想去十方海角,三年前我妻子怀着孕,被你们的人救回十方海角了,我要去找他们,所以我、我只能努力在军团活下来,趁着帮他们做事的时候,多留心眼关注一些事情,我想你们会用到,我们可以做交换。”   陆宗停和身边的几位士兵都微微愣住。   陆宗停当然不会觉得是自己开了挂刚好抓到一个“间谍”:“所以你是故意靠近我,故意被我抓回来?”   “对,我认得你们的作战服,”甘小宇用力点头,“当时候我就想跟您解释,但情况危急,您又直接把我麻晕了。”   甘小宇肩膀上毒镖捅出来的血洞还在,处理得很潦草。   陆宗停并未信他:“这么刻意,你要怎么证明自己不是启明星的间谍?”   甘小宇抹了把脸,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相片,颤颤巍巍地递给陆宗停:“这是我和我妻子的合照……她叫李阳玉,我们分开之前给孩子取好了名字,男孩就叫甘阳,女孩就叫甘玉,我妻子被你们的人带回海角了的,2293年10月12日,我不会记错的!你们可以去查,也可以问问她……我真的不会骗您,长官。”   陆宗停接过相片,递给身侧的黑舰:“仲平,去查查看。”   “好的上校。”   叫仲平的年轻黑舰军官伸手接过相片时,陆宗停顺势瞥到了他的袖章:H243。   这个编码似乎有些眼熟,但陆宗停一时没想起来,便转过脸面对甘小宇先行盘问:“说吧,你的筹码。”   “好、好,”甘小宇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吐字却还是有些颤抖,“启明星军团是在一个废弃城区里找到我们这些难民的,他们说,只要帮他们做好采集绵针这个事情,就会得到庇护,不会死在三舰军手下。”   陆宗停张了张嘴,刚想说三舰军不会杀普通人类,只是也不轻易施救罢了,转念一想又觉得说了也是白说,将难民们留在这样荒芜混乱的土地上,也不过是让他们慢性死亡。   “你们怎么会相信畸形种能庇护你们?”陆宗停吐出烟圈,缓缓道,“他们可以什么都不做,只要离你们近一些,就有可能让你们都染上病毒变成怪物。”   “我们知道,”甘小宇苦笑着,神色凄凉,“但是不答应帮他们采集绵针的人,只有两种结局,如果身体羸弱,那就直接被杀掉,如果还算身强体壮,就会像您说的那样,被他们感染成畸形种,成为军团的一员,完全听凭他们差遣了。”   陆宗停听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怎么不上来就把你们全变成畸形种,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   “变成畸形种的人会去做别的任务,但不用采集绵针,”甘小宇说,“负责采集绵针的人,都是和我一样‘听话’的普通人类。”   陆宗停别着烟的手搭在膝盖上,烟灰落在雪地里,他一字一顿地问甘小宇:“你确定?”   “我确定。”甘小宇脸色苍白,却很坚定地点头。   这样一来就说明采集绵针的都是没被感染的人类而不能是畸形种,他们找到绵针后会直接放进封闭试管里,不能轻易打开。这是否可以解释成,绵针上采集到的三舰军的基因,需要最大限度地保持他们原本的基因纯度,不能轻易被其他物种、尤其是畸形种触碰,导致无法成功提纯?   陆宗停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知道自己的推测是否合理,但他目前无法深究过多,只能保留这个观点,继续追问:“绵针的作用是什么?”   “很抱歉长官,这个我不知道。”甘小宇颓然摇头。   陆宗停点了点头:“他们的领导者有没有出面过?”   甘小宇这回没有回答得很快,他略做沉思,才谨慎道:“有两个人像是指挥官的角色,但应该不是您说的那个最高级别的领导者。”   陆宗停略微挑眉:“两个指挥官,一个是蝙蝠,一个是蜥蜴?”   “对,”甘小宇连连点头,“一开始都是蜥蜴带着我们做事,后来蝙蝠才来的,他们之间经常起争执,相处得并不和谐……后来我就没怎么见过蜥蜴了。”   果不其然,骨木蜥心里最在意的还是秀秀,估计是无法对军团行动全力以赴,才被驱逐落单。   “依你所见,他们之间是平级关系吗?”   看甘小宇面色犹豫,陆宗停补充:“你不用笃定,我只问感觉。”   甘小宇吞了吞口水,依旧有些踌躇:“这个军团级别最高的领导者,应该是叫‘启明星’。蜥蜴在跟我们的沟通中,‘启明星’都是作为第三人出现,但是蝙蝠总有些行径像是在引导我们相信他就是‘启明星’。”   “比如?”   “他从来不提‘启明星’,而且经常用悲悯的眼神看我们,总喜欢看天象,说一些咒语一样让人听不懂的怪话,”甘小宇说,“他还会张开双翼给我们遮挡暴风雪,蜥蜴从来不管的,就算是我们在执行任务,蜥蜴也不会那么在意任务的成败与我们的死活。”   陆宗停听到这里,大致确定甘小宇不会是什么间谍,他所提供的这些信息,换另一个采集者来大约也是能逼问出来的,虽然有一定帮助,但说不上价值多高。   他就只是一个为了与妻儿团聚,努力活下来并向三舰军靠拢的无辜难民。   仲平在这时候赶了回来,似乎神色复杂地看了甘小宇一眼,才俯在陆宗停耳边低声道:“上校,时间和人物都对上了。他的妻子李阳玉,2293年10月12日因怀有七月余身孕在燃灰大陆被救,但在接驳舰上因天生体弱和频繁受惊早产……母子双亡。”   在仲平报告的时候,陆宗停视线一直落在甘小宇脸上,甘小宇也在看着他,这个男人眼睛很大,眼底已不见最初的惶惑,只剩下满满的期冀。   满涨得一触即碎。   陆宗停直到听完仲平说完最后一个字,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眸光微微发颤,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将手里几乎燃尽的烟扔在雪地里,用军靴碾灭了火星。   “你很诚恳。”陆宗停哑声说。   听到这四个字的甘小宇终于露出了笑容,眼眶却通红通红,他抹了抹脸,哽咽着道:“长官,我、我还有一个事情……”   他还来不及开口,只听不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这里的地面也跟着震荡了几下。   因为天灾不断,燃灰大陆的地势已经非常脆弱,山体滑坡甚至崩塌已是司空见惯,但陆宗停却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倏地起身,仲平就紧张道:“上校,看着是医疗区的山体发生崩塌。”   在这种条件下搭建的临时基地不得不被地形地势切割得四分五裂,没办法集中成一个片区,医疗区已经选择的是相对安全的地段,就是为了保证伤员的救治和休养,这里发生崩塌显然不是小事。   “仲平,通知现场所有人过去支援,”陆宗停气息重却不乱,他扭头看向甘小宇,“你跟着我。”   甘小宇显然把这个当成评判他是否能回到十方海角的重要考核,连忙殷勤跟上。   他们迅速赶向医疗区,陆宗停向仲平交待救援细节时又看到了他的袖标,这回的感觉跟之前明显不一样,他心跳忽然加快,一把拽住了仲平的胳膊:“仲平,你的多维仪是不是借给别人过?”   仲平愣了一下:“对,是的,怎么了上校?”   “借给谁了?”   “H189,秦容。”   陆宗停的脸色顿时一片铁青。   H243,这就是呼入他的多维仪,告诉他陈泊秋私藏血浆的士兵的电码,他告诉他可以使用武力,只要能把血浆带回来。   那个士兵是秦容。   他居然对秦容说,可以对陈泊秋使用武力。   陆宗停猛地呛咳一声,胸口剧痛。   “上校?”仲平担心道。   陆宗停闭着眼睛尽量调整呼吸,竭力让自己说话平稳:“谁让他过来的?就算没有接驳舰送他回海角,他也不能再执行任务了!”   “抱歉上校,我不太知道他这个事情,”仲平面露难色,“可能是当时情况紧急,基地要留人,这边要支援,人手不太够,入编人员没有来得及做太严格的审查。”   陆宗停其实没有细听他的话,他快速调整状态,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陈泊秋头上那一大片青紫骇人的淤伤,还有温艽艽所说的“钝物重击”。   “我知道了。”陆宗停呼出一口气,快步往前,边走边拨温艽艽的电码。   “上校,我刚要找你。”温艽艽那端声音嘈杂,她说话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艽艽,你那边怎么样?我现在过去。”   “暂时没有伤亡,就是太多伤员和设备物资需要转移,有些混乱。”   “陈……沈栋怎么样?”陆宗停意识到身边全是外人,仓促改口道。   “他没事,但是……”温艽艽似乎在快速远离人群密集的地方,声音发起抖来,“陈博士不见了,我不知道他去哪了,事发突然我们没顾得上……”   陆宗停绷得笔直的脊背忽然剧烈一抽,瞳孔随之震颤,他厉声喝道:“不是让你看着他吗?我说了他不只是个病人!这时候弄丢他,你清楚后果吗?!”   “对不起,我当时注意力确实全在沈队身上,其他人也一样,”温艽艽对陆宗停再有意见,也明白这的确是自己的失职,“这笔账你可以和我慢慢算,但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他,脑出血可能会导致短暂失明,他看不到路,很容易遇到危险……”   温艽艽还没说话,陆宗停就在急促的呼吸声中掐断了通讯。   —   秦容没想到自己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让陈泊秋再次落进自己手里——甚至可以说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   在野外的时候因为顾忌其他几个黑舰会察觉到什么,他没有直接对陈泊秋下死手,只是把他踢晕了过去,想等着带了血浆回去交差再找机会处理他,没想到这人命硬,自己又能爬起来回到基地,还被带进抢救室救治。   原本秦容以为短时间内自己没机会杀陈泊秋,这人却在山崩时的一片混乱中逃出,他担心有诈,起初只是悄悄跟着,提防他把自己引进什么陷阱,后来逐渐确认了陈泊秋似乎就是单纯地要离开那里。   因为他什么东西都没带,也没什么目的地,就只是摸索着往前走,碰到走不通的路就换。他的眼睛视力似乎很差,总是时不时需要伸手向前探,耳朵好像也不太能听得见声音,不然秦容觉得自己应该早就被他发现了。   他又走了一小段,就不再往前走了。   他慢慢地在一根枯木旁坐下,怕冷似的蜷缩着身子,然后在地上捧起一把雪,笨拙而艰难地拨去里面的碎石和枯叶。   他没有低下头去做这些,身体僵直着,灰蓝色的眼睛始终朝着前方,里面却空洞一片,怕是什么也看不见,所以才不继续走了。   让秦容感到讶异而愤怒的是,陈泊秋孤身一人处在这样糟糕的环境里,却好像一点都不害怕,至少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恐惧和彷徨,就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做自己的事情。这让人感觉他似乎不属于这个时空,只不过是误闯进来失了方向,而他自己还没有察觉,以为还在原来的地方,天真而笃定地做着原来的事情。   明明满身尘土狼藉不堪,却清泠孤高得仿佛与这污浊乱世格格不入。   他凭什么还这么淡定自若,就像完全不在意被他害死的那些无辜生命?   恨意窦生,秦容觉得自己不能让陈泊秋死得简单痛快。   摸不到大块的异物之后,陈泊秋才低下头去,将灰白色的雪块含入口中抿化了,慢慢地往下咽。   头部重创让他的五感都变得迟钝模糊,他连雪块的异味都察觉不出来,所以等他发现有人靠近,想做出些什么反应时,已经来不及了。   秦容抬腿将他踢倒在地,在他捂住小腹艰难地想要爬起来时,就一把拽住他濡湿带血的额发强行将人拽过来面对自己。   “想跑?”秦容压低了声音,神色阴鸷如同含冤鬼魅。   陈泊秋的眼睛只剩下了微弱的光感,他连秦容的脸都无法看清,头部原本就像卡着巨大的石块一般剧痛难忍,这般拉拽之下更是雪上加霜,他开始痉挛抽搐,还没有完全咽下的雪块呛入气管,他甚至无法咳嗽,就已经濒临窒息。   看到陈泊秋面色灰败中透着窒息的青紫,眸光巨颤,嘴唇大张着难掩痛苦,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听着他喉咙里因为窒息而不受控制发出的呜咽声,秦容终于觉出一丝快感,他大笑出声,却面色狰狞:“你害死了人啊,可不能跑的。”   “陈泊秋,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是陆宗停。”   “我告诉你,沈队长被你害死了。”   “来不及了,他被你害死了。”   “你满意了吧?”   秦容感受到陈泊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眼神越来越溃散,在听到陆宗停的名字之后,他甚至连一丝挣扎都不再有,哪怕那样的动作原本就微弱得不值一提。   他越来越疯狂,死死钳制着陈泊秋,急促地喘息着,双目赤红地嘶吼:“他被你害死了陈泊秋!你满意了吧,啊?!”   他拔出腰间的军刀,满眼都是血腥杀意:“满意了就去死吧!去偿命吧!”   军刀高高举起,却在落下之前被子弹击飞。   秦容察觉到了什么,在陈泊秋只差一步就会被他结束生命的时候,他可能要失败了。   这让他崩溃发狂。   他撕心裂肺地嘶吼,毫不犹豫地要伸手去掐陈泊秋的脖子。   又是一枚子弹没入他的前额,从他后脑混着大量的血液和脑浆迸出。   他双目圆睁,却迅速散了光芒,僵硬地倒了下去。   —   陆宗停连开两枪都精准击中,却无法掩饰自己看到陈泊秋差点就死在秦容手下而魂飞魄散的一刹那。   倘若他晚到一秒,一切可能就来不及了。讽刺的是如果不是秦容突然发狂大吼,他甚至不一定能找到这里。   极度的紧张和惊厥让陈泊秋出现自主呼吸困难的情况,加之气管又被呛死,他连咳嗽也咳不出来,陆宗停抱着他,无论是拍背还是顺胸口,甚至含着他冰冷青紫的双唇渡气,他都没有办法呼吸。   陈泊秋身体越发僵冷,普通人习以为常的呼吸,对心肺残破又处在高度应激状态中的他而言太过艰难,垂在雪地里的手指轻微抽动着,不知是想动一动,或是想抓住些什么,手腕却也无力支撑,终究只是像飘零的羽翼一般,若有似无地从细雪上轻拂而过。   而他眼睛始终朝着他的方向大睁着,眼底溃散一片,没有光明和欣喜,甚至也没有痛和悲,就像只是想拼尽全力地再看他一眼。   没有任何目的,他只是想看看他。   他看着陆宗停的眼睛里,从来都是这样没有杂质的,只是陆宗停从来没有望进去,如果他曾经有一次好好看着他的眼睛,就会发现那双灰蓝色的瞳仁就像遥远天外无人之地的澄净冰湖,横竖深浅看去,都只有他陆宗停一个人的倒影而已,哪怕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都只映着他一个人。   陆宗停心跳狂乱眼眶发红,甚至对自己哽咽发抖的声音都恍若未觉,但他仍死命拉着自己最后一个理智警戒线,没有叫出他的名字:“B134!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知道你没力气,但是你咳一下就好了,咳一下就能呼吸了!”   陈泊秋依旧只是将空茫的视线无望地落在他身上,瞳孔因为疼痛和窒息不断溃散,喉咙里咯吱咯吱地响,像脖颈被人用力拧着,里面的软骨不断扭曲几近断裂。   “B134!”陆宗停目眦欲裂地吼,“我命令你呼吸!你不要忘了你有多少事情没有说清楚没有做完,你不能死你听到没有!!B134!!”   陆宗停走投无路一般的疯狂嘶吼倒像是误打误撞一般,将陈泊秋模糊混沌的意识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他终于开始发抖,颤颤巍巍地挺起身子咳出一口浑浊的瘀血,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   陆宗停急急地喘了口气,稳住双手抱紧陈泊秋瘦弱单薄的身体,大力顺着他骨骼突兀的脊背:“好,好,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   陈泊秋没太清醒过来,神志昏茫地任他抱着,在那一声声魔咒般的“你做得很好”,在周身剧烈的疼痛和无尽的寒冷中,努力让自己维持一丝的清醒。   就像当年那般。   “好,很好,泊秋,你做得很好。”   “这样呼吸就很好,你的肺不会再拖累你,你会成为最强大的变种人。”   “好,很听话的孩子。”   “泊秋,你记住了,你要绝对忠诚,绝对服从,这是你与生俱来的使命。”   “你知道忤逆的后果吧,嗯?”   就像……当年那般。 第43章 归来   陈泊秋虽然昏迷不醒,但情况已经好了许多,呼吸艰缓但还算规律,只是肺里仍旧一阵一阵地冒出杂音,就像是浑浊的空气奋力劈开狭窄的血管,又撞碎里面脆弱的肺泡,旁人听着都觉出些痛感。   陆宗停记得温艽艽说,陈泊秋现在的状况不宜平躺,他便让他垫靠在自己的大腿上,但也不见他的呼吸有所改善。   天色已黑,多维仪的信号又丢失了,陆宗停对天气和地形都没什么把握,不敢贸然带着陈泊秋回去,就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捱过长夜后再归队。   跟过来的甘小宇一边生着篝火,一边看着躺在陆宗停身边的陈泊秋,轻声问:“长官,他是您的伴侣吗?”   甘小宇能在燃灰大陆活到今天,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水准自然比一般人要高出许多,这位长官虽然称呼身边的人为“B134”,但他在嘶吼时喉咙里仿佛含着血一般,眼眶也是通红一片,手臂一度打起哆嗦,加上对方情况稳定之后他劫后余生一般苍白疲惫的的状态,他就能察觉出来他们之间关系的特别。   陆宗停状态已经平复下来,他淡淡瞥了他一眼:“这不是你该问的。”   “对不起,我冒犯了……”甘小宇踌躇一阵,还是鼓起勇气道,“但是,他刚刚受了惊吓,看脸色应该流了不少血,加上山谷夜里冷,容易出现失温症……您抱着他应该好些。”   “你不了解他。”陆宗停声音嘶哑,面色苍白阴郁。   “长官,我再怎么不了解他,他也是个人呀……只要他是人,就会痛,会流血,会冷。这不是我不了解他就可以改变的事情。”甘小宇没有被陆宗停吓退,还在努力劝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胆子,或许是因为跟妻子分别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都很后悔,没有在每一次她说冷的时候都第一时间抱住她。   陆宗停沉默不语,但开始解下身上的外衣,裹在陈泊秋身上,衣领压进他冰凉坚硬的下颌里。   甘小宇略感欣慰地笑了笑。   陆宗停闭着眼睛捏了捏眉心,抬头看向甘小宇,声音难掩疲惫嘶哑:“说正事吧。你怎么知道他是卧底?”   陆宗停说的是被他击毙的秦容。   在陆宗停开出第一枪击飞了秦容手中军刀的瞬间,甘小宇便焦急地道,长官不要开枪,他好像是启明星的卧底。   陆宗停只犹豫了不过半秒,依旧果断地扣下扳机,让子弹击穿了秦容的头颅。 双方的距离已经不足以让他在非常有限的时间内飞扑过去从秦容手中救下陈泊秋,只有子弹能够做到。   为了救下陈泊秋放弃一个活捉卧底的机会,在十方海角,这算得上是严重违背军纪的行为,但陆宗停当时已经完全没有思考和操作的时间,他的本能反应就是不能让秦容杀了陈泊秋,别的他都不想管。   而且如果陈泊秋和秦容对行动队来说都不是善茬,那么明显陈泊秋的行动和计划更有探究价值吧,秦容怎么看都是个被人利用了仇恨牵着鼻子走的疯子,从他要刺杀陈泊秋时发疯一般的嘶吼中就看得出来。   从这个层面想,陆宗停觉得自己也没错。   “是这样的,长官......”甘小宇往篝火里填了一把柴,整理了一番思路,便道,“我有好几次看到一个人去见蝙蝠,他会穿戴夜行装备掩饰,不是你们的军服,但我看他的姿态不像我们这些难民,总是卑躬屈膝,他步履非常整齐,身形板板正正,身上也没有畸形种特有的怪异臭味,就忍不住多留了个心眼。有一次,我看到蝙蝠让一个畸形种在一个死去的难民脖子上咬了一口,那个难民就直挺挺地从地上弹立起来,肢体扭曲,却可以行走,可以嚎叫。”   陆宗停了然地冷笑一声:“蝙蝠就跟他说,他们可以让人死而复生?”   “对,他的哥哥应该是在灾难中去世了,他渴望让他复活,蝙蝠告诉他,只要能找回他哥哥的尸首,他们就可以让他复活,”甘小宇想了想,又补充,“不过,蝙蝠也很诚恳地告诉他,复活的哥哥就是畸形种,不再是普通人类,而他并不介意这一点......我觉得他也是鬼迷了心窍了,那个所谓复活的人,连我都能看得出来,应该是刚死不久,只是被畸形种的毒液刺激,一时的神经反射。”   “......”陆宗停血色淡漠的脸隐没在黑暗里,“至亲之人身死,走不出阴影的人做出任何举措都不为过。”   “这样没有意义呀......亲人也不希望看到他因为自己陷入疯狂误入歧途吧,”甘小宇叹了口气,继续道,“复活他哥哥,是畸形种给他的条件,而他需要做的,就是杀了白舰军B134……是他吧,长官?”   甘小宇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陈泊秋,陆宗停依旧面色沉沉,并未出声。   甘小宇吞了吞口水继续道:“那个人听到这个编号之后就很兴奋,说他就是害死他哥哥的人,这样一来等于是拿他的命换回他哥哥,他笑得很疯狂,就跟刚刚的样子差不多......”   像是想起了那天听到的秦容的笑声,甘小宇有些不寒而栗,轻微瑟缩了一下:“所以我觉得,他应该就是我看到的那个卧底。”   陆宗停眼前又开始不断出现那柄只差一点便要刺入陈泊秋身体里的军刀,他低下头用力掐着眉心,将甘小宇所提供的信息在大脑里一遍又一遍地复盘提要。   他想到什么,便睁开了眼睛,问:“他只见过蝙蝠?”   甘小宇想了想,谨慎地回答:“我只见到过他和蝙蝠交流。”   “这些时候蜥蜴在哪里?”   “他们两个会面的时候,周围通常都是没人的,蜥蜴也不会来。在他面前表演‘死而复生’戏码的那次,那个畸形种咬了人之后就被遣退了,”甘小宇忽然一个激灵,“啊,但是蜥蜴好像知道蝙蝠做的这个事情,您还记得我跟您提到过,他们时常意见不合吗?这件事情上,他们似乎也一样意见不合。”   “蜥蜴不想杀B134?”陆宗停皱起眉头。他可没忘记骨木蜥掐着陈泊秋脖子的时候。   “我不太确定,因为他们没有直接说这个事情,”甘小宇努力地去回忆细节,“我记得,蜥蜴提醒蝙蝠,说你别忘了我们的目标和任务,不要节外生枝,然后蝙蝠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只准你多找一个妹妹,就不准我多杀一个白舰军?”   甘小宇琢磨片刻,再次确定自己的转述基本还原当时情境,没有赘余和添油加醋。   陆宗停听下来甘小宇说的这些,大致确认想杀陈泊秋估计是蝙蝠一个人的念头。蝙蝠比骨木蜥晚一些到这个启明星军团,但并不露怯,想来身份在这个组织里也不会低微。骨木蜥之前为了找回秀秀也对陈泊秋动过杀心,但后来却并未见到他再来找麻烦,是否是组织对他做了什么限制和要求?所谓的“不要节外生枝”,是说明启明星军团觉得没必要再多杀一个白舰军,还是不想杀陈泊秋这个人?蝙蝠又为什么、或者说有什么资格和权势可以忤逆而行?   陆宗停额间渐渐沁出冷汗,他不知道他们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陈泊秋在十方海角原本就被当成活死人一般的存在,人人虽然都对他厌恶唾弃,盼他早日归天,却也没什么人会真的用行动置他于死地。会是什么样的原因让那只蝙蝠要用这种偏执的方式,非要对陈泊秋下杀手不可?   陈泊秋是否知道有人想要他性命?他是否是走投无路,寻求了雷明的庇护,才在他的授意下做出种种怪异之举?那雷明到底又在盘算什么?   就在这时,甘小宇忽然面色煞白,忽然从地上站起来,双目圆睁看着前方。   他看的方向是秦容尸身所在的位置,而脸色又如此毛骨悚然,陆宗停便连问都没问,枪支上了膛,转过身就瞄向身后。   陆宗停身后,浑身是血的秦容正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扭曲怪异的姿势跟当初蝙蝠用来展示“死而复生”术的那个难民如出一辙,甘小宇全身汗毛都竖起,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与恐惧:“长、长官,难道他......”   陆宗停咬紧牙关,瞄准秦容的方向扣下扳机,秦容竟猛地撑直身体,迎着轰出的子弹朝陆宗停的方向姿势怪异地扑了过来,而那颗没入他身体里的子弹,只不过又给他开膛破肚地溅了一堆血肉出来,竟没有阻止他的动作,他还在跌跌撞撞地俯冲过来。   “过来护着他!”陆宗停将陈泊秋放在地上,铁青着脸朝甘小宇大喝。   “哦、哦,好!”甘小宇虽然吓得不轻,但还是咬紧牙关冲过去挡在陈泊秋身前。   正当陆宗停要冲上前去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那个声音极其嘶哑,却难掩激动地在喊他“老陆”。   陆宗停心头一跳,呼吸僵滞地看着“复活”的秦容倒了下去,一个灰头土脸衣衫破烂的人站在那里,糊满泥浆和血块的面容分辨不清是谁,他徒劳地抹了几下脸发现可能没用,就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老陆,是我,许慎!”   陆宗停始终没放下枪,冷汗顺着额角紧绷得几乎快要爆裂开来的青筋飞快淌下,他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才从极度紧张的窒息感中抽离,急促地呼吸起来,喉咙几次梗住,才颤抖地吼出一句:“许慎......我操你大爷!”   许慎干笑了两声,却脱力一般要跪倒下去,甘小宇十分识相,想冲过去扶人,陆宗停将一份感染试剂给他,简单说明了用法。   “我知道,我看见你们用过。”甘小宇抹了把脸上的脏污,过去给许慎做了检测,试剂显示一切正常,他便将许慎搀扶回来。   许慎明显吃了不少苦头,身上的衣服勉强也就能遮个关键部位,御寒的作用显然是没有,深深浅浅的伤口都狰狞着外露,头发也跟被火烧过似的,干枯发黄,脸上就更别提了,糊得六亲不认,嘴唇干出了一道一道的裂痕。   陆宗停示意甘小宇暂时回避,收起枪支把自己的水壶给许慎,声音干哑艰涩:“抱歉。”   许慎艰难地抿了一口水,嘴唇痛得仿佛要裂开,喉咙也跟被刀子割开一样,他轻轻嘶了一声,有气无力地道:“小事,你不测我,我还要反过来质疑你是不是陆上校了。”   陆宗停苦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着刚才递水壶时碰到许慎手指的触感,这才勉强觉得一切没有那么不真实:“我是说我刚刚不是想操你大爷。”   “......我知道,一种抒情方式。”   “辛苦你了。”陆宗停眼眶微红,轻声说道。   “别肉麻,”许慎筋疲力尽地往地上一瘫,跟只中暑的狗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气,“外面那谁啊?”   “有用的俘虏。”   “哦,陈博士怎么样?”   “没什么事。”   陆宗停对于他在这种状态下还能第一时间发现陈泊秋难免感到有些惊讶,顿了一下才答上来,许慎看了他一眼,笑道:“我跟你说说我怎么活过来的吧。”   “太多天没吃没喝,我跑到这里,差不多就到极限了,什么时候晕过去的,什么时候被暴风雪埋住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因为虚弱,许慎说话有些断断续续的,但勉强能听清,“我再次有意识,是感觉有人在我脑门上踩了一脚,隔着一层雪块,也挺痛的。这时候我原本还有些混沌,是秦容那个孙子好几嗓子把我嚎回来了......我能看到他在欺负你老婆,但是当时我大部分身体都还被埋着动不了......你信我吧老陆?”   “信。”   许慎“嘁”了一声,低哑地道:“这会儿说信,要他真被怎么了,我比秦容死得还难看。”   “......不至于。”   “还得感谢陆上校的枪法,你打秦容的脑袋跟打在大动脉上似的,他刚好倒我上面,血跟水库开闸似的往外冲,把冻着我的雪块全都给化了......我这才爬起来,”许慎咧着血呼啦喳的嘴,朝陆宗停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波我是不是得感谢你们小两口救了我一命?”   陆宗停却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道:“许慎,你没事吧?”   许慎的神色有些僵硬,他知道陆宗停不只是问他的伤势,但还是笑着道:“我能有什么事,这不都活着回来了。”   陆宗停这回一直沉默着,他在等着许慎往下说。   许慎却过了很久很久才喃喃地开口:“老陆,你知道青舰一直以来都人丁稀薄。在这个年代培养一个通讯兵,其实比培养一个枪手,一个战地医师要困难好多,有天赋的人太少,愿意学习的人更少。大家都害怕灾难,害怕死亡,更想要学傍身的本事保护自己,没几个人甘心看天气、画地图,然后被别人戏称是战场上武力值最低的存在。”   “我知道。”陆宗停涩声道。   许慎闭上眼睛缓慢呼吸,颤抖的一句话在寒夜里随风溃散:“早知道我就不把我最看重的那几个小伙子带过来了......海角没有公墓,我知道我不能带他们回去,可我想,我至少应该知道他们最后留在哪里,这样才知道以后该去什么地方看他们。”   “你去哪里他们就在哪里,”陆宗停看着漆黑无边的夜空,缓缓道,“许慎,实在难受的时候你就想,他们其实就在你身边任何地方,只是你看不见而已。”   许慎苦笑两声,虽没有感到轻松多少,但至少不会沉郁得透不过气来:“老陆,你也会有走不出来的时候吧?不然怎么总是对你老婆那么凶。”   往常陆宗停听到这样的话多半跳脚急眼,但此时此刻他只是看了看陈泊秋,就别过脸继续看着黑压压的天空,淡声道:“是吧。但我走不出来,不是因为再也见不着我哥,而是我从没在陈泊秋身上看到过任何一丝像你一样的情绪。”   许慎叹了口气:“可他不是我,为什么要像我一样,你想过吗?”   陆宗停微微蹙眉:“任何人都不应该对这种事情无动于衷。”   “或许,有没有可能,”许慎试探地道,“他只是不会表达?我一直都觉得,他真的很像一个古旧的机器人,没有自己的情绪和想法,只会执行一些简单的指令......你记不记得,被你扔掉的那盒糖?”   许慎并不介意在这种时候给陆宗停做些开导,他自己也能减少那些让他头痛欲裂胸腔窒闷的胡思乱想,能够稍稍喘口气。   “记得。”陆宗停回答得不太情愿。   “你可能没有认真看过,也没吃过,我觉得那像是他自己做的。”许慎说。   许慎觉得,如果是别人送了一盒糖给陆上校,他会觉得略显寒酸,甚至有些许的好笑,可那个人是陈泊秋,他是双手捧着那个小盒子交给他的。他衣衫单薄,鞋履破旧,身上背着的药箱肩带都脱了线褪了色,孑然一身孤寂悲凉的模样像极了一个被彻底放逐的流浪者,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但是却能从怀里捧出来一个干干净净、精致漂亮的小盒子,里面装满了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却都清润可口的奶油绿色薄荷夹心糖。   他说,上校心情不好或者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吃颗糖就会好很多。许慎还不太相信一颗糖会有这么大的魔力,只是也不好质疑他什么。后来大概想明白,无论糖果是不是真的有用,都已经不太重要,这或许是他能给出来的最好、最干净的东西了。   连那双捧着糖果盒子的手都是处处斑驳伤痕累累,他还能有什么别的东西拿出来?   或许是最后的一盒糖了,交给他之后,他便又转过身,病骨支离一瘸一拐地去流浪。   “糖果真挺好吃的,至少我从来没吃过那种口味的。”许慎说。   陆宗停始终看着夜空,神情没有波动,紧握成拳的手却在轻微的抽搐中松开,掌心留下一排红白烙印:“你想得太多,他没你说的这些复杂感情,不过是像执行指令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去做,就算知道我把它们扔了,他也不会为此感到难过,只会像块木头一样面无表情地看,比任何旁观者都要冷漠高傲。”   林止聿在的时候,陈泊秋几乎每天都会给他准备小礼物,可能是一朵他种的小花,一本他在路边书摊顶着毒辣阳光弯着腰认真翻看挑选出来的书,一件他自己缝制的毛衣背心,一盒类似许慎说的那种奶油绿色的薄荷夹心糖。   后来陈泊秋也曾经在陆宗停书房的办公桌上放一瓶插好的鲜花,颜色、品种、香味都是精心搭配,花香沁人又赏心悦目,但陆宗停将它们一一从瓶中抽出,扔进了桌边的垃圾桶,陈泊秋进来收走空瓶子的时候,始终低垂着眼睫,指尖苍白失血,被花瓶的底色衬得透明脆弱。   天冷的时候,陈泊秋抱着薪柴来陆宗停的起居室添篝火,不知为何怎么也生不起来,陆宗停用打火机点了一本他送给他的书扔了进去,火苗顿时窜起,暖黄的颜色,却映不进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毛衣背心,陆宗停也没有再穿过,常年闲置在衣柜里,不知不觉泛黄褪色。他嫌碍路,从柜子里薅出来,扔在沙发上。陈泊秋看到了就收拾,问他是觉得小了还是旧了,他说是脏了——可那些毛衣其实洗得很干净。   陆宗停很有自知之明,他从不觉得这代表陈泊秋珍视自己,这对陈泊秋来说只是跟吃饭喝水一样寻常普通的习惯,再换千百个人来替代他陆宗停,他也照样这么做。对方欣喜收下他不会因此开心,对方厌倦丢弃他也不会感到难过,这只不过是他的习惯而已。所以后来陆宗停也懒得像个小丑一样胡闹,他要做什么就随他,他不搭理便是。   “你不觉得,这样也挺浪漫的?”许慎笑了笑,“他好像什么也不懂,但是一直都挺疼你的。”   陆宗停淡淡嗤笑:“那这种浪漫送给你吧。”   “话不能这么说......”   “好了,你需要休息,”陆宗停知道许慎一直在通过跟他扯淡的方式转移注意力,说的话东一句西一句,明显还是心神不宁,所以也就耐着性子听他讲,但眼看天都要亮了,他一身伤也需要休息,终于是按捺不住打断了,“陈泊秋行为怪异,对行动队来说算半个嫌疑犯,你再说这些,我到时连你一起审。”   “......”许慎也确实是精疲力尽了,他勉强笑笑,无力再与陆宗停辩驳,很快便昏睡过去。 第44章 错位   或许是否极泰来,燃灰大陆持续了大半个月的恶劣天灾终于消停了片刻,陆宗停一行人回归组织后没多久,行动队便抓紧时间撤回了基地。   许慎身上多是外伤,醒醒睡睡两三次之后就恢复得差不多了,沈栋的情况也渐渐稳定,人还是有点昏沉,但能够自主饮水进食,陈泊秋却一直没有醒。   陆宗停在营帐里翻阅着近来的战报,抽了一包又一包烟,抽得嘴唇发干脸色青白,温艽艽进来就皱着眉头扇开烟雾:“干嘛呢陆上校,要修仙?要是一会开会也是这种环境,我可不干。”   温艽艽边嘀咕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我最近工作量严重超标,我累了。”   陆宗停咳嗽着把烟掐灭,眼睛依旧盯着战报:“马上就要回海角,到时给你放长假。”   “......别画饼了领导,军统部什么时候有长假这种概念,”温艽艽翻了个白眼,然后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嗯?我们要回十方了?”   “嗯,一会许慎过来详细说,”陆宗停在多维仪的电屏上一边勾画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陈泊秋醒了吗?”   温艽艽摇了摇头,吸吸鼻子避开了陆宗停的视线。   陈泊秋怀孕的事情,她一直还没敢跟陆宗停说,一来本身自己就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万一误诊了会制造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二来她摸不准陆宗停的态度,如果陈泊秋真的怀孕了还要面对跟嫌疑犯一样的刑讯审问,那真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   “怎么还不醒?你又给他用安定酚了?”陆宗停追问,“不是说它伤脑子?而且之前那次给他用,他不是很快就醒过来,还往外跑了吗?”   温艽艽清了清嗓子:“他这次昏迷这么久,就是因为上次拼命对抗安定酚的药性,加上秦容又对他使用了一些暴力,对他脑部造成了更大损伤导致的......不过本来脑出血就是非常复杂的病状,他可能会突然惊醒,也可能会长时间昏迷,早点回到十方海角让他接受更专业的治疗比较好。”   “……”陆宗停张了张僵白的嘴唇,恹恹地别过脸去,点了根烟后道,“给他个安静点的地方休息就行,不用太搞特殊,省得别人起疑心。”   “知道。”   “老陆,我说你也太不绅士了,小九在场你还搁这吞云吐雾的。”许慎探身进营帐,对陆宗停提出批评。他的伤势和精神状态恢复得都还算不错,说话虽然还是有气无力,但好歹多了几分以前的样子,不至于让陆宗停听着提心吊胆,时刻提防着他可能要寻死觅活这件事情。   温艽艽耸耸肩:“我不跟他计较,也就是昏在里面的人不是沈队,要不然我也想学学抽烟了……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许慎比温艽艽高了大半个脑袋,但他却微微仰着下巴看她,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动作,他听温艽艽这么问,笑了两声将脑袋恢复到正常的角度:“有点落枕。”   “……”温艽艽有点担心地看着他,“你行不行?还是少往外跑,多休息,你这条命能捡回来也很不容易的。”   “没什么不行,现在就是饿,能回海角吃顿热乎的就好了。”   “是该回去了,”陆宗停收起那根没点燃的烟,示意他们两个靠过去,给他们看自己整理好的简明扼要的战报,“燃灰大陆多半没有他们的什么重要据点,骨木蜥就是一个幌子或者挡箭牌。他们的那个启明星军团在燃灰大陆的任务就是通过那些绵针来采集我们的基因,送回他们真正的总部做研究。”   “甘小宇带回来的采集试管,经检测在容器内壁上涂了一层无色无味的不明胶质,目前的条件无法对其做定性研究,但至少可以判断它的作用是分离沉淀杂质,”温艽艽一边汇报自己的研究结果,一边看着战报上提到的“对基因纯度要求高,禁止普通人类之外的群体执行采集工作”,脊背上不自觉地冒出冷汗,“这是打算做基因武器吗?”   几百年前世界上还存在强大有力的国家机器和行之有效的法律规范时,基因武器因为其强大的杀伤力、破坏性,严重的不稳定性以及无法估量的使用后果,一直是被禁止研究和使用的状态,现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太多伦理纲常可讲,生物也一再恶变,但大部分人都还是默认不去触碰这个禁区,以免雪上加霜,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许慎略加思索,而后道:“在我的理解里,一帮畸形种,就算形成了有组织、有纪律的团体,还取了这么个高端大气的名字,估计也没有能力和条件完成高端的基因研究……”   “可他们的意图很显然是做基因武器,”温艽艽打断他,“这太可怕了。”   “小九,我没有否认他们这个意图,”许慎温和地笑了笑,“我只是在推测,这个启明星军团背后或许还仰仗着一个更加庞大的组织,又或者启明星军团本身就是这个庞大的组织,我们所见到的畸形种只是他们中的一个派系,或者一群雇佣兵。这个组织的规模和公信力,我觉得至少得跟十方海角差不多。”   “我认同,”陆宗停就等许慎这些话,“而且我敢推测,这跟岩桑海角脱不了干系,人才计划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岩桑海角他们一直号召培养人才壮大海角拯救人类,我早就觉得不靠谱,”温艽艽皱眉,“那这帮人想做什么?通过基因改组把我们都变成畸形种?或者直接做出差别攻击武器,把我们都杀光?他们想得到什么?”   “不清楚,”陆宗停摇头,“得回去。”   “之前不是委托林上将把人才团队和陈博士从海角外带回来的畸形种血样做对比?结果如何?”   陆宗停眸光黯了下去,神色阴沉:“上将病了,联系不上。”   许慎愣了一下,还想问些什么,想到这边的基站都被各种各样的风暴和崩塌破坏得七七八八,多维仪早就只能勉强维持燃灰大陆内部的通信,已经和海角失联有一段时间了。   于是他道:“那我们确实应该尽快回去。”   “之前已经沟通过,就算失联,只要具备出港条件,接驳舰就会按时在燃灰大陆和十方海角往返,明天接驳舰就会抵达,”陆宗停收起电屏,眼底全是血丝,嘴唇干燥,“我们分工整顿好各自的队伍,准备撤离。”   陆宗停刚要出去,许慎就把他拉住了:“你休息会吧。”   陆宗停一脸疑惑:“休息什么?我不累。”   “等你觉得累的时候离暴毙也不远了。”许慎耸了耸肩。   温艽艽和许慎对视一眼,随后道:“许慎说得对,整顿队伍不是什么难事,我和许慎就能搞定。”   陆宗停仍旧觉得他们莫名其妙。   “安定酚对脑子不好,陆上校应该不会想用吧。”温艽艽和善地笑道。   “老陆,该休息就休息,你也知道,回去才是恶战的开始。”许慎拍拍他的肩膀,跟温艽艽一起离开了营帐。   —   “你也可以去休息,我一个人就能搞定。”温艽艽对许慎道。   她最近这段时间虽然工作量繁重,但沈栋已经没什么大碍,她就觉得自己还是一整个身轻如燕的状态。   身后的许慎没回答,温艽艽回过头去,发现他又用那种微微仰头的动作看着自己,不由失笑:“看你落枕落得还挺严重。”   “确实,”许慎笑着活动几下脖颈,“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许慎……”温艽艽轻声喊他名字。   “嗯,”许慎温和答应,“我们青舰没几个人要管,处理好了就去帮你。”   “你觉得难过的话可以和我聊聊。”温艽艽诚恳地道。   许慎有些讶异地抬头,却是说:“小九,长大了,这么体贴。”   “……别跟我嬉皮笑脸的!”温艽艽恼了起来。   许慎看她这副模样,笑容反而更轻松了些:“没事小九,不用担心我,我能调整好。”   温艽艽还是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因为她设身处地地想过,如果是她手下白舰第七分队的姑娘们遭遇这样的不测,她可能无法像许慎这样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温艽艽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我很佩服你,我比你懦弱太多,在知道青舰损失了那么多员要将的时候,我甚至对我把整个第七分队带过来这件事情感到后怕。”   许慎静静地听着,随后缓缓道:“小九,我们无法预料的事情太多了。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不经过这些磨练,就无法成长,他们自己也无比珍视渴望每一次机会,让他们上战场是对他们最基本的尊重。”   “你说得对。”温艽艽涩声道。   “走吧,干活了。”许慎抬手轻轻拂去温艽艽肩上的雪块,转身先行离去。   —   在抢救室外的对峙让基地众人对那个奇怪变种人的身份有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大多人都觉得他就是闯祸精B134,后来又有人传出来,说秦容一直认为B134就是陈泊秋,如今配上变种人的身份还有跟陆上校之间的奇怪气氛看起来,还真不是没有那个可能。   伤员区几个小军官围在受伤战友的病床前,看着不远处一个简陋的小隔间窃窃私语——变种人就被安排在那里,帘子拉得密不透风,没有人专职看护,也没有人送过去温水热饭,只怕里面的人停了呼吸,其他人也要隔好一段时间才能发现。   “你们说他要真是陈泊秋,陆上校知不知道呢?”   “这哪说得准......我觉得要是知道的话,不至于这么不管不顾的吧,”   “那可不一定,他们关系本来就不好,姓陈的到这儿来能有什么好事,上校不把他扔外面都算不错了。”   “也不好说陆上校对他如何如何,咱们现在什么都缺,分到每个人头上的资源就更少了,没有偏袒谁的这种说法。”   “有道理。就是他自己人不怎么样,没有朋友看望,让人觉得比较狼狈罢了……那里是不是有只小野狗啊?”   “你看花眼了吧?”   几个人正议论纷纷,却看到那个帘子被拉开了,他们讨论的主角已经戴好口罩和护目镜,正从床榻上起身。   他身后的被褥枕头都已经叠放整齐,悬挂在半空的注射液已经被封好口子,底下连着的软管和枕头都被拔去了。床头有一杯凉透了的水,还有一包压缩饼干,他可能都没碰,就忙着收拾床铺,力气耗了大半,许久才把身体撑起来。   但他站在地上之后,或许是头晕,身体摇晃得厉害,眼看着就要摔下去,他也只是扶着自己的膝盖慢慢蹲下,然后胳膊圈在小腹上,低着头大张着嘴唇,将痛吟化为几近无声的喘息。   他低着头在那蹲了一会儿,冷汗如雨,地上积起了一小滩水洼,他也终于攒够力气慢慢站了起来。   “您好……”他轻唤一个路过的白舰,但是因为声音太小,说话又慢,对方忙碌着也没注意,径直从他身边走开,他有些迟钝,似乎意识不到,还在继续问,“请问……温舰长,在吗?”   反复了很多遍,都没有人回答他,他在怔怔站了一会儿,摸起床头用作临时病历记录的简陋纸笔,写了一些什么,随后留在原处。   他没有听到有人回应他,却好像听到了幼犬的呜咽声,他微微偏过脑袋,微蹙着眉心努力辨认音源,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   他的左眼勉强又能看到些东西,依稀可见墙角蜷缩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狗,棕黄色的皮毛跟石墙沙地几乎融为一体,要不是它在小声呜咽,还真的很难被发现。   陈泊秋半跪下去,抬手在小狗柔软脆弱的脑袋上轻轻抚摸,小家伙虽然胆子小,却不怕人,他就这么轻轻揉抚两下,它就用脑袋蹭他的手心,要往他身上靠。   那种感觉……很温暖,是一种已经很遥远,却因为在他脑海里镌刻着,所以依旧格外熟悉的温暖。   他拖着小狗的肚子把它抱起来放在自己怀里,小狗得到安全感,胆子大了起来,湿漉漉的小鼻子在他小腹上嗅了嗅,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两下,然后又用小脑袋在那里蹭个不停。   他肚子原本疼得厉害,小狗窝在那里,好像不那么难受了。   他抱着一团小小的温热的生命,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别人的焦点。   “喂,你抱的那是一只狗?”   “野狗不能乱碰啊,可能有病毒啊!”   “我就说我刚刚看到的是野狗!”   “放开它!万一它身上有病毒你也麻烦了!”   人群忽然的躁动吓到了小狗,尤其是感染试剂泼洒过来,它被吓得不轻,挣扎着窜出陈泊秋的怀抱,有人拿着削尖了的木棒朝它捅去,陈泊秋听到身后冽冽风声,就扑过去重新将小狗抱在怀里,木棒捅在他背心,他踉跄着往前跌去,额角撞上石壁,鲜血溅出,他口中也呛出腥甜液体,戴着口罩却依旧从下颌淌下。   这些他却不管不顾,只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抱着小狗拼命往外冲。   十五岁那年,他在野外执行父亲安排的任务时,救下了一只被枯枝绊住小腿的小狗,因为自己能力不足耽误了时间,父亲判定任务失败,代价就是绞死小狗。   二十七岁那年,他在父亲的训练基地遇到那个被迫成为北地猎犬变种的小孩,有着漂亮干净的橄榄绿色眼睛。他窝在他怀里的感觉,跟十五岁时他抱着自己救下的小狗一样、甚至更加温暖而安宁。或许是上天在给他机会弥补过错,他想好好护着这个孩子长大。他明白自己罪孽深重罄竹难书,注定是孑然一身的结局,也预想过未来有一天这个孩子会离开他,带着对他的恨意离开,但他原本就只是想陪着他到他不需要自己的那天为止。   如今又过去近六十年,他在罪无可赦死期将至时,又遇到了一只无家可归的小野狗,他想他一定要救下它。   伤口的鲜血淌入眼睛,他的世界一片血红,超负荷的奔跑让他脑部剧烈地抽痛着,他的意识逐渐开始混乱,分不清这是十五岁的野外,二十七岁的训练基地,还是临死前的燃灰大陆。   他什么都分不清了,他只知道不能让人伤害他怀里的小狗。   他跑到河边时,体力终究是耗尽了,他勉强提着一口气将小狗放进灌木丛,看着小狗窜进深处,才力竭地跪倒在地。   他身下是凹凸不平尖锐不堪的碎石堆,膝盖狠狠砸在上面,骨头似乎都被悉数撞碎了,他却像是不知痛一般,只大睁着溃乱失焦的双眼,看着那个小小的棕黄色的身影消失。   这是他奢望着的,与陆宗停离别的方式。   他知道,他们之间不会互道别离,他也不会愿意听他从秀秀那里学来的蹩脚童谣,他甚至会……死在他的刀刃和枪口下。   那一刻,他一定来不及再看他了。   所以是奢望。 第45章 小狗   变种人拼死都要带走小狗而且还放生的行为实在是诡异而可疑,要知道就算小狗身上有些其他的病灶,但单就没测出畸变病毒这一点而言,它就是对十字灯塔乃至整个十方海角来说都非常珍贵的实验体,可能是要被送去四季沧海做育种繁衍的,四季沧海的基业对于人类而言意义有多重大,任何一个有责任心的海角民众都应该知晓,这位变种人不知有何目的,做出这样的举动。   有人匆忙赶去汇报长官,更多的人选择追上去。   对方变种人的身份摆在那里,要不是受了伤,一般人还真不敢接近。好在他伤重力竭,他们人又多,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按在了地上——或者说,对方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似乎把小狗送走,就已经完成了他全部使命。   “那只狗没有感染畸变病毒,为什么要放走它?”   “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究竟是谁?”   他们厉声质问着,将陈泊秋的双手狠狠地反扭在身后,他不回答,他们就扣住他的手腕用力往下按压,骨头咯吱咯吱地响,陈泊秋颤栗起来,肺部被挤压到血氧几乎没有任何流动的空间,他面庞惨白中透着窒息的青灰,口鼻不断呛血,口罩和护目镜也兜不住,喷溅得到处都是。   但对他而言,最难受的是完全被压在身下的小腹,那里紧绞坠痛得厉害,下身跟着一阵一阵地涌着湿热粘稠的液体,他意识已经模糊,只是觉得痛,却没办法思考那种痛是从何而来因何而起。   从上次跟陆宗停履行了夫妻义务之后,小腹就是夜以继日地在疼,他没有任何条件给自己做检查,也没有药物和烈酒可以缓解疼痛,只是忍着熬着,竟也能习以为常。   但此时此刻那种疼痛被放大了无数倍,他疼得瞳孔完全散了,呼吸声也几乎没有,只是下身痉挛着不断涌出发黑的瘀血。   “哎,松开点松开点,他好像撑不住了!”   “把他脸上的东西扯下来吧,到底是不是那个陈泊秋?”   “等一下!我看到那只狗了!”   “追回来追回来!!”   相比起处置“犯人”,显然带回去一个珍稀的健康犬种更加重要,于是他们只留了一个人控制陈泊秋,其他人都去抓狗。那人看陈泊秋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样子,生怕把人弄死了自己要担责,便把他放开,站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默默盯着。   小狗受了惊吓,本就极度恐慌,又认出了这些攻击过自己的人,便一边吠叫一边奔逃。   小家伙个头实在太小,又很灵活,几个人围追堵截好半天都没有逮住。   一片混乱中,小狗竟绊到了他们用来拦截它的木棍上,摔跌在地,随后滚落进了金水河中。   金水河水流湍急,几乎是在掉下去的一瞬间,小狗连挣扎都来不及,只短促地惨叫了几声,就被浑浊的河水淹没,不见了踪影。   —   陆宗停和温艽艽接到汇报赶到河边的时候,河岸上已经不见陈泊秋的身影,只有湍急的河水奔流不息。   “你们说的变种人呢?狗呢?”陆宗停面色阴沉,声音嘶哑。来汇报的人告诉他,受伤的变种人带着一只珍贵的健康犬种逃窜,还把小狗放生,并跟其他人起了冲突,行迹怪异。   陈泊秋的行迹一直就没正常过,这根本不需要他们添油加醋地强调,陆宗停比他们要更了解,也更多地吃过亏上过当。他就是恼火陈泊秋怎么每次都是一睁眼睛就开始瞎折腾,按温艽艽的描述来看他伤得并不算轻,该是动动手指头都费劲的状态,他找的后台到底给他多大好处,让他能不顾一身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有那么一瞬间陆宗停脑子里冒出一个极其强烈的念头,他要不就跟陈泊秋说,你别再折腾了,人家到底能给你什么,你看我能不能凑合着给,先安生睡一觉吧别再折腾了。   原本就有一堆烂事没有解释清楚,想等他休息好了再桩桩件件认认真真地解决,这么一闹腾又是雪上加霜,他有意兜着护着怕也是困难。   “报告上校,狗掉进河里了,他也跟着跳下去了!”此话一出,陆宗停和温艽艽脸色都变得分外难看。   “你说,他跳进河里了?”温艽艽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   陆宗停脸色铁青,什么也没问,而是直接冲到河边。   “上校当心些,今天水流太急了。”有人提醒他。   狂风从河面上席卷而过,潮湿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过来,陆宗停看着汹涌翻滚不停的水流,寒意刺骨却没打出一个寒颤,只是僵直在原地。   回答的人殷勤万分,完全没注意到两位长官的脸色,急切地继续道:“上校,舰长,他看起来真的不像一个伤员,感觉这样一跳就像是畏罪潜逃……”   “再怎么样也不是你们擅自行动的理由!”温艽艽怒不可遏,“想立功?结果就是狗丢了人被你们逼得跳进河里,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舰长,确实是事发突然,我们也安排人过去汇报了……”   “你们这叫汇报吗?你们这叫先斩后奏!出了人命谁负责?!”温艽艽脸色惨白地看向河面,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变得冰冷。她无法想象头部受了重伤还怀有身孕的陈泊秋泡在这样冰冷浑浊的河水里要怎么活下来,还要去救一只狗。   他还是个肺病病人,变种人再怎么强大,终究也是人不是怪物……她真的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陆宗停没有纠结这些,他回过神来就立即问清陈泊秋跳河的时间和方位,再估测风向和水力,随即一边快步赶往下游,一边解下身上的武装带并脱下外套鞋子以及其他身上所有的东西。   “上校!”温艽艽连忙追上他,“你要干什么,你也要跳下去吗?!”   陆宗停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沉默地继续手上的动作。   他脑袋几乎是空白的,其他所有东西都被他迅速清理掉,只剩下唯一一件事情。他四肢其实也有些怪异的麻木,但每一个动作又都果断利索毫无迟疑。   “你应该知道这种情况下跳进河里,存活几率有多低,”温艽艽看了看河水,声音微哽,红着眼眶咬牙继续道,“对任何人来说都一样。”   陆宗停神情麻木语气机械:“你不了解他。”   “他是我的病人,至少在目前的身体素质这一点上我足够了解他!”温艽艽拽住他的胳膊,有意地使出大劲儿掐着他,狠着心厉声道,“这种条件下他几乎不可能熬过来!我说了所有人都一样,你下去也不见得能活着回来!”   “你了解他个屁!”陆宗停挣开温艽艽,脸青唇白,两眼充血,“你屡次三番说他伤得很重,为什么他能一次又次地跑到外面去!”   温艽艽睁大眼睛心气郁结,却并未在这种时候跟陆宗停在这种事情上争执,继续追着他道:“是!我被沈栋分走了注意力,我顾不上他,那你现在就回去罚我!”   “我没说要罚你!”陆宗停声音已经极其嘶哑,“我只是说你不了解他,他不可能把自己交待在这种地方,我也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陆上校,”温艽艽怒极反而嗤笑起来,径直拦在他面前,“你这一副明白着要去殉情的架势还非要嘴硬的样子真的看起来毫无理智,我不能放任你在这种状态下胡闹!”   “你让开!”陆宗停低吼出声,嗓音听起来已有些碎裂之感。   他呼吸急促,心脏急速跳动着,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一般,就像它在那样高频猛烈的跳动中已经因为巨大的离心力而被甩出了自己的胸腔,剩下一片无法填补的黑洞,寒冷的风暴肆意灌入。   北地猎犬的听力是一流的,可以体现在嘈杂环境中能迅速捕捉到自己想要抓取的声音,并排除杂音干扰,只清晰地捕捉到自己想听的那一部分。   陆宗停只能听到水流声和嘈杂的风啸,他竭力想要听到河流里一些异样的细微的声音,但是什么也听不出来。   其他人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结合各种因素推测,陈泊秋差不多也就能游到陆宗停现在所在的位置,但如果他……   陆宗停再次吼道:“让开!”   但这一次,温艽艽的视线却落到了别的地方,她再次睁大眼睛,在陆宗停即将要动手把她掀到一边去之前她率先掐住陆宗停的肩膀使劲摇晃:“陆宗停,你看那里!”   陆宗停已经急躁至极,他不知道温艽艽又想通过什么方式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依旧莽着一股劲要把她挣开,温艽艽忍无可忍地给了他一记耳光:“你给我看!那是不是陈博士!”   这一巴掌扇得不轻,陆宗停被打得脚下踉跄,脑瓜子嗡嗡响,却是听清楚了温艽艽的话,站稳了就朝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前方不远处就是陈泊秋“居住”的山洞,此时此刻那里面有一个侧对着他们坐在地上的人影,虽然光线极差,但依稀能看见那人身上湿透了,身上糊着许多淤泥和烂叶子,明显是刚从河里游上来。   光凭这个当然不能断言他是陈泊秋,他们确认这个人的身份,主要还是看见了他灰蓝色的眼睛。   那是他瞎了的右眼,常年黯淡无光,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蓝色,像云雾缭绕的深野湖水。   两个人都僵在原地,呼吸凌乱,陆宗停脸色更是一阵青一阵白。   他能游到这里,还能走进山洞,果然是温艽艽对他的病情夸大其词了吧……他们像两个小丑一样都快把戏演到殉情那一步,结果人家已经安然无恙了。   他真是多余挨一巴掌。   陆宗停满心讥讽,却还是骤然松下一口气来,随即就觉得有些头晕气短,眼前黑了一阵,脚下也软了一瞬。   温艽艽也一样有些恍惚,她没想到陈泊秋这样的身体状况,居然还能自己游到这里,变种人真就强大如斯吗……也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样了,又或者根本没怀孕?那种程度的伤对他来说也没什么问题?   “后面的人,没跟过来吧。”陆宗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筋疲力尽。   “我没让他们跟过来。”温艽艽喘息着极力稳住情绪,语气却有些虚浮。   “你去把他带回基地吧。”陆宗停背过身去,想从口袋里掏烟,却发现烟盒在他为了减负跳河时早已丢弃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了,无端的躁气便又涌至心头,他踢飞脚边的碎石子。   “你又发什么疯?”温艽艽惊魂未定又被他吓了一跳,“你为什么不去?”   “我不去,”陆宗停烦躁地扯了扯衣领,“你问问他到底想干嘛,多维仪跟我保持专线联络。”   多维仪的专线联络功能通常是防窃听和偷窥用的,只有参与联络的双方或多方能够听到彼此之间的通话,以及察看电屏影像,没有接通进专线的电码是无法获取到这些信息的。   温艽艽听到这里大概也明白了原因。陈泊秋没出什么事,那他做出来的这一系列事情的确令人匪夷所思,陆宗停刚刚差点就被唬得跳进河里,现在他人没事,就剩下捅出来的篓子,自然让人心里窝火。   陆宗停现在这种状态过去,免不了要把陈泊秋劈头盖脸地骂一顿,耽误说正事。   温艽艽叹了口气,便朝陈泊秋小跑过去。   —   或许是因为疼痛最能让人清醒,出生起便受肺病折磨的陈泊秋记事比一般的小孩子要早。他记得妈妈从来没有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过,所以爸爸带他出门的时候,他总是会好奇地看着别的小孩子喊自己的妈妈。   后来爸爸问他,你知道你的妈妈去哪里了吗?   “妈妈……妈……妈。”那时候他虽然能大概听懂爸爸的话,也能记得住,却还不太会回应,只是学着别的孩子,小声重复地喊着那个陌生而又苍白的称谓。   爸爸笑了起来,唇角的弧度很深,几乎要将那里的血肉撕裂开来一般,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妈妈是因为生下你去世的。”   “去世”这个字眼,陈泊秋就没有听明白,他只是看着爸爸怪异的笑容,看着他血红色的眼底隐约可见的水光,就伸出苍白的小手,笨拙地在爸爸的眼睛上擦拭,然后轻轻趴在爸爸的肩窝里,就像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拥抱。   他感觉到爸爸的身体在颤抖,托着他脖颈的手不自觉一般地在用力。他是先天肺病,气管功能自然也很脆弱,这样的动作就会让他呼吸困难地喘咳起来,瘦小的脸颊青紫一片,痛苦地呕出之前勉强咽下的一点粥水。   小孩很难受却没有哭,父亲却还是感到烦躁和厌恶,他粗暴不耐的动作几乎要弄碎婴孩脆弱的骨骼,小孩难受得直抽搐,却因为身体羸弱,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小孩太小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但他能听到父亲一直在跟自己说话,有些他听得懂,有些他听不懂。   “你还能更没用一点吗?”   “她用命就换回来一个废物?”   “她不能用命就换回来一个废物。”   “陈泊秋,你不能做个废物。”   “你既然要害死人,至少把那些人命的价值都在你身上发挥出来吧。”   “你怎么能做一个废物呢?”   “你得活成一个最有用的人。”   小孩把这些话都记了下来,虽然到长大了一些才懂,但他懂了以后,就一直在努力践行。   他是带着罪孽降世的,所以他一生都必须赎罪。纵使他这条命卑贱如泥,也不能轻易死去。   可他苟延残喘地活到今天,似乎也没能赎清自己的罪过,甚至接二连三地害得别人、甚至一只小狗因他失去生命。   那些大都是待他极好的人,他们本该拥有无限光明的前路,却因与他有交集,整个人生戛然而止。   他记得陆宗停说过,沈栋和秀秀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这条烂命也不够赔……但他们都死了。   野外的雪地很冷,但是陈泊秋记得陆宗停身上的地狱烈火一般滚烫窒息的恨意,他理解他对自己的恨,也接受他处死自己。   可陆宗停最后却又没有杀他,是因为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继续活下去的话,会再害死人吗?   会把他……也害死吗?   该怎么做……才能够避免呢?   —   温艽艽走进山洞才发现,陈泊秋不是坐着一动不动的,他似乎在埋什么东西。   “陈博士,你在做什么?”温艽艽的语气十分公式化,毕竟陈泊秋胡闹一通在前,这会又不知道在那偷偷摸摸地做什么。虽然他是个重伤员且有孕在身,但很显然他的分量远不能跟基地安危相比。   正如陆宗停所说,他不只有满身伤,还有满身嫌疑。   陈泊秋听到有人说话,手上的动作僵住了,动作有些仓皇地从地上站起,双膝却微微弯折着,脊背也挺不直,只是竭力想要阻拦来人的靠近。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河水太冷,他上来之后也一直很冷,颤抖得异常厉害,舌头根本不听使唤,只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单音节,而且在他喉管和气管本就极其困窘的呼吸状况下,想要腾点空间出来说句话更是艰难,张开嘴便只是喘。   山洞里光线本来就不好,陈泊秋站起来之后,身体大多部分都陷进黑暗里,陆宗停透过电屏看不清他到底又在做什么,就对温艽艽道:“别问那么多,直接刨开看。”   温艽艽看了陈泊秋一眼,终究还是不忍,便缓和了语气道:“你坦白说出来自己行动的缘由和目的,我们不责怪你。”   事实上陈泊秋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他也分辨不出她是谁,视线模糊得只剩下大片大片的色块,他只能大概确定来人穿的是白舰军的制服。   但他难以开口说话,身体里每一个细胞仿佛都被冻得僵冷,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他无法跟她正常交流。   他只能凭借本能去挡住身后的小土堆——那只小狗被埋在了下面。它已经死了,应该得到安静一些的环境。更重要的是,金水河并不干净,淤泥里或许会有病毒封存,尸体很容易吸引来畸变病毒的吞噬,并且变成恐怖的传染源。   他身上没有硫酸火也没有感染试剂,只能通过这种方法先做防控处理。况且,他也无法确认接触了小狗的自己是否“干净”。   他真的……不能再害人了。 第46章 坍塌   就在长时间的僵持让温艽艽和陆宗停都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陈泊秋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调怪异的字眼来:“感染、试、剂……”   他颤栗不止,每个字的音节都被吞了大半,温艽艽勉强听明白了,想着这种东西交给他,他就算居心叵测也玩不出什么花来,就拿出自己身上的试剂递给他。   陈泊秋却不接,也不上前,只是将身体蹲下去了一些,口中含糊地“啊、啊”两声,血迹斑斑的手指在地上胡乱地指着,示意对方放到地上。   他睁大灰雾朦胧的眼睛,努力分辨对方的动作,大致确认东西放到地上之后,他便跪了下去,缓慢膝行着艰难摸索。   他几乎浑身都糊着淤泥,动作扭曲又笨拙,看起来像某种丑陋的怪物,如果不是确认他是陈泊秋,他们估计是要对这样一个人退避三舍的。   温艽艽看得有些难受,便低声对陆宗停说:“我觉得他很不舒服,不像装的,要不我先帮他检查一下身体?”   “是他不让你靠近,”陆宗停沉默了一会继续道,“土堆里是不是埋着他们说的那只狗?”   “有可能吧……就是不知道怎么办到的,”温艽艽对于陈泊秋真的能把小狗捞上来这件事还是感到震惊,“而且他这么注重……呃,仪式感?”   “应该是怕感染。”陆宗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   “什么感染?”温艽艽没太听清,但觉得陆宗停似乎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暴躁,便试探着道,“你要不要过来?我觉得我很难跟你老婆沟通,我要不先强硬点过去,给他治治伤,你过来再和他说吧?”   “先等一下。”陆宗停说。   温艽艽还想坚持说些什么,却在看到陈泊秋接下来的动作之后沉默了。   陈泊秋拿到感染试剂之后,就先在自己身上用了,随后又在那个小土堆上做检测,他手指僵硬着不太听使唤,因为怀孕了腰腹也不够灵活,动作慢且费劲,但还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缩短了操作时间。   而温艽艽不知道,他眼睛甚至看不清东西,不知要经过多少次实操或是高压训练,才能形成这种近乎本能一般的反应和动作。   “应该就是怕感染……你很了解他。”温艽艽说。   “他来燃灰大陆就是做这个的,基本素质而已,”陆宗停顿了顿,问,“没感染吧?”   “没有,试剂还在反应。”温艽艽面色难掩焦虑,她很担心陈泊秋肚子里孩子的状况,如果她没有误诊,孩子多半是保不住的,胎死腹中不及时排出的话父体也有生命危险。   陆宗停不置可否,却是叹了口气,说不清是无奈还是气恼:“他到底要干什么……费这么大劲把狗带出来淹死了也就罢了,又何必捞上来埋。”   “可能捞上来的时候小狗还活着吧……他毕竟是十字灯塔的医学博士,保护健康原始物种的意识还是很强烈的。”   “那他就应该把狗老老实实上交。”陆宗停的声音忽然和多维仪里的重合起来,温艽艽愣怔片刻才意识到是他人过来了。   “你来了,”温艽艽看了一眼时间,又顺带收了一条简讯,“试剂反应时间到了,看色显没有感染指征。不管怎么说,你跟他好好谈,我的助手传信来说,他把自己的床位收拾得很整齐,垃圾也都收走,还留了字条,说自己只是去拿点东西,会回去承担责任……也不知道是什么责任,总之你好好说,问清楚。”   陆宗停在她身侧站定,并未回应温艽艽,他兀自俯视着不远处半跪在地上还在低着头怔怔等着试剂反应的陈泊秋,橄榄绿色的眼底晦暗不明,情绪难辨。血色淡漠的嘴唇微微翕张,吐出来的每一个字却都像是磨尖烧热了的铁块一般:“如果不是他非要把狗带出来,它根本就不会淹死。”   “……”温艽艽一直在看着陈泊秋,他就像一具破旧的木偶僵硬地被丢弃在灰尘漫天肮脏不堪的无人角落,四肢都已经脆弱得一触即散,一点微风就让它们颤颤巍巍,而陆宗停说的那句话就仿佛一记惊雷,直接将它们击碎了。   他还是怔怔地坐在那里,微微朝陆宗停的方向转过脸来,甚至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却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已经碎了,一场风雪就能让他灰飞烟灭。   他的大脑混乱而沉重,被重锤击碎的跑马灯苟延残喘地运作着,艰难地拼凑起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十五岁那年,父亲用刑具绞死了他救回来的小狗,他跪在地上磕破了头也没能阻止。   “任务没有完成,为什么要救小狗呢?”   “它多无辜,如果不是因为你多此一举,它是不会死的,它会很自由地在野外生活。”   二十七岁那年,他执意想把年幼的陆宗停从训练基地带出来,因为林止聿插手干预,父亲没有像对当年那只小狗一样对陆宗停痛下杀手,只是把陈泊秋关在地下室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温”多维仪电屏里播放的那只小狗被绞死的画面。   “泊秋,感想如何?”   “你觉得你不会像当年一样害他枉死,对吗?”   “如果你觉得可以,爸爸不阻拦你。”   “不过你要小心,他可是一条人命,别害死了。”   现如今,面前和他说话的人……是谁呢?   是最知他罪孽深重,最盼他命数耗尽之人吧。   他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或许已经连赎罪的资格都没有。再继续下去……也会牵连到他吧。   他应该去死了。   可身体里还有最后一根弦紧绷着没有断。   陈泊秋踉跄着往前,他脚下不稳,稍微控制不住就是一副横冲直撞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被病毒侵蚀脑部还在凭借本能要攻击人类的畸形种,所以陆宗停和温艽艽的第一反应都不是要去扶他,而是后退了半步,看着他摔跌在地,又竭力想要爬起的狼狈模样。   但他似乎没有办法再爬起来。   陆宗停将温艽艽挡在自己身后,蹙眉质问他:“你是真的站不起来?”   他的声音裹挟着风烟沙尘,到陈泊秋耳朵里时已经扭曲失真,辨不出语气与声音,却是遥远又刻骨铭心的熟悉。   “站不起来了,泊秋?”   “泊秋,为了救一只小狗,却反而害得他失去生命,还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你知道错了吗?”   “你认错的态度很好,但很多事情不是认错了就能挽回的。”   常年昏暗无光的地下室,刑具零乱地摆了一地,父亲语气温柔,面色却苍白阴郁,他轻轻抚摸着他的脖环,随即举步离开,将他反锁在那里——与那具小狗鲜血淋漓的尸体独处,直至它彻底腐败。   —   陆宗停看着陈泊秋就这样跪在地上,忽然伏趴下去朝他磕头——他磕得极重,像个最诚挚地忏悔的死刑犯,一记一记闷响几乎把陆宗停的心脏都要撞碎。   陆宗停惊得差点跟他一起跪下:“陈泊秋你干什么!停下!”   “我害了、他们……对不起……”陈泊秋拼命磕着头,就像是无形中有种恐怖的力量在撕碎他的理智驾驭他的大脑,逼迫他机械而固执地重复这样的动作,似乎这样就能在绝境中争取一些希望的微芒。   “谁?你害了谁?”   “沈、队……”陈泊秋语无伦次地低喃着,“我没有……血浆……我的、不行……”   温艽艽完全傻眼了,血浆这个事情不是早就过去了?沈栋也安然无恙,陈泊秋是真的把脑子撞坏了吗?在说什么胡话?   陆宗停却即刻反应过来这或许跟秦容挟持他时的大喊大叫地说沈栋被他害死了有关,可秦容明显是胡说八道,他们之前也明明掰扯清楚了,他真糊涂假糊涂,这都分不清记不得了吗?   “我、不能拿……血浆……我知道,”陈泊秋还在不断解释,“上校,我记得……”   “没有人说你不能……”陆宗停话说到一半便骤然梗住。   “我的血,不能……用、对不起……我会承担……我会……”从陈泊秋颠三倒四的话里听到“我会承担”四个字,温艽艽立刻想起了基地的传信。   【B134把床铺收拾得很整齐,医疗垃圾也带走了,给他留的水和压缩饼干没有碰,还留了张字条给您。内容是“温舰长,我去拿些东西,会回来承担责任,不会走。”】   他所说的“承担责任”,就是这件事情吗?   温艽艽急道:“上校,他脑子不清醒了,你先应着他,等他情绪稳定一点再说!”   陆宗停神情焦灼又茫然:“应、应什么?”   “……”温艽艽睁大眼睛一时语塞,的确,她也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不太知道这种时候要怎么让陈泊秋冷静下来,只能道,“他是你老婆,你不会哄吗?像你骗他跟你上床的时候哄一下不行吗?!”   “我什么时候骗他跟我上床了?!”   这时候反而是陈泊秋自己停了下来,他不再像刚才一样磕头磕个不停,终于抬起头来。他瞳孔是溃散的,额头鲜血混着泥浆不断淌下。   “上校,可以……给我、时间吗?”他声音嘶哑,因为身体不受控制的抽搐而断断续续。   “你要干什么到底?”陆宗停的眉毛快拧成了死结,额角渗出薄汗。   陈泊秋没有回答,他只是撑着地面尝试着要站起来,却总是失败,他知道自己不能拖沓,便只能膝行着到一边,捧出来了一个小篮子。   那个小篮子像是用树枝和藤条自己编成的,简陋而粗糙,里面装着大小不一的培养胶囊,胶囊里封着不同品种的花草,看颜色和根茎状态都很健康,除此之外还有几管像是血液的东西。   “疫苗、用的……”陈泊秋说了几个字,小腹忽然剧烈抽搐着绞痛起来,他手指发抖手腕脱力,篮子里的东西掉了几个下去,他把小篮子放在一旁弯下腰去摸索着捡。   他说到疫苗,温艽艽虽然不太清楚那些小花小草是用来做什么的,但血液肯定是他后来找秀秀抽取以备不时之需的,说明秀秀的血样确实是疫苗研究的重大进展。   如果是疫苗研究要用的重要东西,陈泊秋应该自己带回海角去用,在这个事情上十方海角恐怕没有人比他更专业,这时候他把这些东西交给他们干什么?   陆宗停显然跟她有一样的不解,只是在这份不解中,他似乎多了几分与她不同的慌乱:“给我们干什么,你自己要用的东西你自己带回去。”   陈泊秋却一直没有说话,他安安静静地把东西捡起来放好,时不时撑着地面佝偻着腰背按压腹部。   “陈博士,你是不是肚子疼?”温艽艽忽然出声问。   “不、没……”陈泊秋似乎有些受惊的样子,他不敢再按肚子,也不再耽误时间,捡好了就把小篮子拿起来,再次想要递给他们,就像是一个固执而忠诚地在执行指令的机器人。   “疫苗……用……”他又重复刚才的话,“我……不能回,海角……上校、你在……这里审我。”   “为什么不回海角,让我审你什么?”陆宗停哑声低喝,“陈泊秋,你站起来把话说清楚!”   听到陆宗停一字一顿地喊出“陈泊秋”这三个字并发号施令,陈泊秋就努力地想要起来,用手支撑着地面,屈起了膝盖,浑身都在发抖,却始终无法再抻起那些被冻成薄冰又被击碎成片的关节,在他几乎要因为脱力再次摔下去的时候,陆宗停攥住他裹着淤泥黏糊糊的衣襟,勉强将他拽了起来:“陈泊秋!你不要再——!!”   他的喝令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陈泊秋抬起来的眼睛,瞳仁灰暗得几乎要流失掉最后一缕蓝色,里面支离破碎,就像湖水干涸后龟裂的河床,可他眼眶里偏偏又聚起来厚重的雾气,带着淡淡血色,层层叠叠地积累到极致之后,便凝成了滚烫的液体奔涌而出。   那些液体的温度无比炙热,滴落在陆宗停手背上时,他几乎觉得自己要被灼伤,因为它们泛着血红色,陆宗停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是眼泪。   陈泊秋……居然会哭?   他脸上虽然糊着淤泥,却也能看出跟往常一样,表情几乎是死水一般的没有波澜。可是这样一双眼睛,却好像埋葬着时间所有的绝望和悲凉,不堪重负之下才凝成无声的血泪。   他很难过吗?为什么难过?他说了什么很重的话吗?再重的话又怎么能伤到他?   “陈、陈泊秋,”陆宗停喉咙梗着,舌头有些不听使唤,吐字音调怪异,“你哭什么,我、我又没骂你?”   陈泊秋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更对自己的眼泪恍若未觉,他只是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宗停,像是极力想要确认什么,最终却又无能为力一般,转而艰难地伸出手,一点一点慢慢地往上抬,轻轻覆在他后脑,颤抖着蠕动两下,就像是轻若绒羽的抚拍。   他摸到他有些歪斜的军帽,竭尽全力想要把它扶正,最终那只手却猝然失力,垂坠下去。   陈泊秋的嘴唇哆嗦着张开,吐出几个含糊的字眼:“以后……平、安……”   陆宗停呼吸都停滞了,这一切让他的心脏仿佛被电流击穿,他头皮发麻,浑身发抖。   很久以前,他第一次随军出征时,陈泊秋就是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安抚他躁动的情绪,还给他扶正了因为好动而弄得歪歪扭扭的军帽,温和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平安回来,宗停。”   “泊秋哥哥,回来了我想吃牛肉面。”   “好。”   短暂而清晰的回忆就像一道闪电划破漆黑天幕,陆宗停手指发僵,手下的衣料黏黏糊糊,竟猝然脱落,仅凭他力量勉强站立的陈泊秋按着小腹,便踉跄着要再次摔下去。   他没有朝身边的任何东西伸出手,哪怕是要短短一刻的支撑。   而一旁的温艽艽在陈泊秋身下看到了大片大片的血迹,她顿时心惊胆战。   这个地方出血,他肚子又一直疼的样子,肯定是怀孕了的。无论他是不是像陆宗停说的那样总是诡计多端佯装柔弱,她一介军医都无法再对着这样的景象视而不见甚至恶意揣摩。   她顿时大吼:“陆宗停扶着他!”   陆宗停下意识地做出反应,却发现单是搀扶已经没办法让陈泊秋站立,情急之下便将他抱起,喊了好几声陈泊秋,陈泊秋眼睛一直睁着,一直在努力看他的方向,嘴唇微张着哆嗦着,却再也没有说出话来,只有眼睛里不断淌下那些血色的眼泪,而细细看来,他脸上那些混着泥浆的血水,并不只是从额头的伤口上淌下来,更多的还在不断从他口鼻间涌出。   陆宗停看得心惊肉跳:“陈泊秋?你哪里伤到了?哪里疼?告诉我!”   他一时情急,忘了这个人好像从来都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   “别问了赶紧回基地!”温艽艽拿起那个小篮子吼道,“你别抱这么紧,别夹到他肚子!”   陆宗停颤颤巍巍地松了些自己的手,眉宇间难掩惊慌失措:“肚子上有伤口吗?要先止血吗?”   “肚子上没有伤口,肚子里有你的孩子!”   陆宗停如遭雷击一般面色铁青身体僵直,眼神有一瞬空洞得仿佛魂魄离体了,张着嘴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别开玩笑。”   温艽艽气急败坏之下忍不住再次朝他脸上呼过去一巴掌:“他怀孕了,听懂了吗?!再不回基地孩子保不住了!回去我可以跟你再说八百遍,不急现在,我谢谢你陆上校!” 第47章 军令   谷云峰提着一小篮子水果推开病房的门,在床上瘫成烂泥的雷明苍白着脸瞥了他一眼,嗤笑道:“谷院长,你好客气哦。”   谷云峰放下水果,在床边坐下,慢悠悠地烧水沏茶。   雷明见他什么也不说,倒悠哉悠哉地品起茶来,顿时火气上来:“你要是没事,东西放下了就可以滚了。”   谷云峰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副总司,您还伤着,火气别这么大。”   雷明一听更气了,挣到自己胳膊上的伤口,龇牙咧嘴地道:“我为什么伤的?要不是你出的馊主意让我拖着我爸,给你时间搞什么人才团队的鬼,我会把他惹毛了揍我一顿?”   谷云峰端着茶杯,一副儒雅平和的模样安安静静地听着雷明发完牢骚,才轻飘飘地道:“是吗?”   不知为何,谷云峰神情和语气都十分平淡,似乎这两个字只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雷明却觉得像是只身站在夜晚无光的小巷子里,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让他脊背寒意阵阵,他顿了顿才咬着牙道:“怎么不是?我都被揍得进医院了还能有假?少玩阴阳怪气这一套,有话直说。”   谷云峰低头拂着茶沫,闻言笑了笑:“有话直说,我倒是希望您也能如此。”   雷明讥讽地冷哼一声:“就你说话总留一半这个臭毛病,也配跟我说这四个字。”   “我确实有难言之隐,请您理解,”谷云峰言辞敬重,态度却不卑不亢,“这次非常感谢您的配合,给了我们充足的时间,之后希望您也能稳住阵脚,切记不要擅自行动。”   “擅自行动”四个字,谷云峰稍稍加了重音,雷明觉得异常刺耳:“谷云峰,我应该说过我很讨厌被放在被动的位置,我已经忍了很久了,至今我仍旧无法确定你和那位幕后人士到底能给我带来什么样的价值,你再这么遮遮掩掩话说一半,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谷云峰叹了口气,放下茶盏,似是退让:“您想了解什么呢?我知道的,能说的,我都如实奉告。”   雷明端着自己抽痛不止的胳膊,面色并未缓和:“那些绵针你们准备用来做什么研究?对我有什么用?”   “就您目前的状态而言,没有直接的作用,”谷云峰说,“但那些绵针可以帮助我们创造出更多像您一样的人,正如我们之前告诉您的一样,哪类人能成为大多数,声音和力量就都会倾斜到他们手中。”   雷明阴鸷的眼底微微一亮,语气却仍有些不以为意:“制胜法宝,有这么神奇吗?那些人能乖乖听你的话?变种血清哄着劝着都没什么人打,你们搞出来的东西能骗几个人?”   谷云峰微哂:“变种血清允许选择,病毒可不行。”   雷明怔忡片刻,随即汗毛倒竖直起身体:“你们要做基因武器?那会乱了套的!”   “本就是乱世,哪还有什么乱套一说,”谷云峰笑了起来,感觉雷明在说孩子话,“事到如今您都自身难保,竟然还会在意副总司的身份,在意海角民众吗?还是您也被总司那套海角风情文化建设的理念感染了,觉得眼下还算个太平盛世?”   谷云峰说话难得的尖锐刺耳,雷明皱了皱眉,却没有顶嘴,只是无意识地攥住了身上的薄被。   “最可怕的就是那些看似无辜的乌合之众,”谷云峰似笑非笑地说着,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火不烧到自己身上,就要么叫好,要么沉默,这样的一群人不值得您为他们着想,这些也与您目前最迫切的需求无关。”   “这个不用你说,”雷明沉声道,“我只是担心你们的计划会让整个海角的生态和秩序陷入崩溃,到时就算掌控了手腕和咽喉,还剩哪个群体甘愿屈服于我们的奴役?”   谷云峰笑道:“这个星球上不是只有十方一个海角。”   雷明睁大眼睛,顿时恍然大悟:“你是说,岩桑海角?”   “是的,世界上除了岩桑就没有第二个海角能跟十方比肩,”谷云峰缓缓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们当中的第三个人,是掌握岩桑海角命脉之人。”   雷明眼皮动也不动,直勾勾地瞪着谷云峰:“什么意思?什么年代了,还搞吞并?”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大为不解:“岩桑海角的日子不够舒服?为什么要这么折腾?”   谷云峰弯眸看着雷明:“因为他跟你一样。”   “……”雷明张了张嘴,耳朵听进了谷云峰的话,脑子却卡壳了好一阵才转动起来,“呃……他难道,以前是十方海角的变种军人?逃出去的?”   “您要这么理解也可以。”谷云峰并未否认。   “是你的朋友?”雷明拧着眉毛,有些毛骨悚然,差点要拍案而起,又被胳膊上的伤疼得哆嗦两下才道,“人才计划一开始就是你们合作给十方挖的坑?”   谷云峰笑意更盛,再次点头。   雷明瞠目结舌:“那你的动机又是什么?难道你也……”   “别误会,要是那样的话我根本无法隐藏身份,早就死在白舰军的硫酸火枪下了,不是谁都和您一样是特异个体——这也是我们认为您是我们的重要合作伙伴的原因之一。”谷云峰仰靠在椅背上,转眼望着窗外浑浊的天空,大块大块的厚重云团凝聚着诡异幽深的颜色,张牙舞爪地压向海平面和大陆边缘,不知又在酝酿怎样的一场风暴。   他静静地看了许久,或许是因为天空的颜色映在了他眼底,雷明竟在里面看见一丝深远寥落的悲怆。   谷云峰在这时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声音有些暗哑:“我的动机,说到底也是为了弥补自己一些曾经的过错吧。”   如果不是刚刚捕捉到了谷云峰眼里短暂掠过的异样情绪,雷明觉得自己听到这样的话可能会笑出来,毕竟他可从来没听说过谷云峰这个人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只是很抱歉,这个不方便向您透露太多,其实也没什么说出来的必要,时间过去太久,很多事情都已经失去意义,”谷云峰态度看起来很是恳切,“希望您不要介意。”   雷明语塞半晌,刚想说些什么,谷云峰又接着道:“别的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雷明皱了皱眉,竟一时想不出什么来,光是消化刚刚的信息他就十分费劲,便无声地沉默着。   “如果没有,那您就先休息吧,”谷云峰看着雷明耷拉在身旁的胳膊,缓缓起身,“我先去处理别的事情了。”   雷明没有挽留,谷云峰便缓缓踱步而出,回到自己办公室后,便联系了他跟雷明说的那位“第三人”。   “都听到了吧,”谷云峰斟酌着道,“我说的是不是有点多?”   “不多不少,刚好,”对方的声音依旧是机械化无感情,甚至性别莫辨的,“稳住他是当务之急,他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谷云峰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思忖半晌,道:“你也听到了,这个人虽然不聪明,却很惜命,逼急了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那就盯紧他,等他急了再处理,”对方不慌不忙地道,“对了,你们那边对普适疫苗的研究进展如何?”   “哦,这个,”谷云峰坐直了身体,“陈泊秋之前交过来的报告,指出普适疫苗的一大突破口在于找到一种介质来引导以及保护从那个小女孩的血样里提取出来的惰性吞噬键,我接手后续工作之后,从七种植物和两种动物体内发现了可能适合提炼该种介质的元素,已经做了假报告将它们排除,明确禁止深入研究,不允许再申请这些资源用做实验。”   谷云峰顿了顿,接着道:“但我觉得这样的对策,可能防不住陈泊秋。灯塔可以明令禁止给他提供实验资源,但拦不住他自己跑出去找……毕竟他是在破碎荒野流放了十年还能折腾出来变种疫苗的人,我们真的不杀他吗?”   “你太高估他了。”对方淡淡道。   “……恕我冒昧,”谷云峰叹了口气,“你是不是……不忍心下手?”   “不忍心?”对方啼笑皆非,甚至阴恻地笑出了声,“我在世上唯一的交心好友,竟然会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我。”   谷云峰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一直觉得愧对这个人,所以他一旦说出类似的话,他便不知所措。   “如果你实在介意,你就杀了他,”对方平静地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接驳舰抵达燃灰大陆时,陈泊秋的状况并没有稳定的征兆,他虽然一直保持着薄弱的意识,但大量失血让他本就苍白的皮肤泛出了僵冷的灰败,形销骨立的身子除了微隆的小腹外几乎没有一丝温度,连心口都是冷的。这个样子就算安安稳稳地送进十字灯塔的医疗救护中心都不见得能保住命,竟还要在舰艇上颠簸辗转,温艽艽坦白向陆宗停表示自己一点把握都没有。   “船必须要开……是因为那个、孩子,”陆宗停面色苍白吐字艰涩,“他才会一直流血吗?把孩子打掉他是不是就不会有事了?”   “你冷静一点,怎么能说出这种糊涂话?”温艽艽觉得陆宗停的魂好像已经飞出去一半了,耐着性子跟他解释,“行动队根本没有配备孕产方面的专业医护,谁去给他引产?而且胎儿不小了,引产要他自己用力,他这个状态也没办法生下来!”   陆宗停下意识地追问:“为什么没有医护?我当初安排了各方面的……”   温艽艽忍不住打断:“因为除了你没人会让自己怀孕的老婆上战场啊陆上校!怀着孩子能打仗吗?!”   陆宗停就像被什么东西刺到了痛处,眼眶胀得通红,嘶声道:“我根本不知道他怀孕了!他也没告诉我!”   温艽艽头疼地捋了一把自己的额发:“现在争这个有什么用吗?你到底开不开船?”   “开!”陆宗停嘴唇咬得青白。   温艽艽并没有很意外,毕竟撤离的军令早就下了,军备也早都做好了,所以她几乎是立刻就回道:“那他活下来的几率就要降低一半。”   陆宗停轻微哆嗦了一下,咬牙道:“你只管救他,不用跟我说这些,他不像你想的那样……”   “不像我想的哪样?不像我想的那样脆弱?你……”温艽艽差点一口气没上来,“陆宗停,他没有办法自主呼吸了,他快流产了,流产的疼痛跟生孩子差不了太多,但是他连这都差不多感觉不到了,你觉得他还能撑多久?”   陆宗停瞪大眼睛看着温艽艽,像被人扼住喉咙一样艰难而粗重地喘息着,声嘶力竭地跟她争辩:“他每次都能挺住,每次都能爬起来继续跑继续给我惹事!怎么这次就不行了,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陆宗停!”温艽艽忍无可忍地吼回去,“你跟我急的什么眼?!你要觉得我是个庸医,那就不要每次都把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塞给我!你觉得你对他了如指掌,那你就自己去救他!”   陆宗停粗喘如野兽,两眼充血,嘴唇大张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腿下直发软,后退了两步扶住身后的石壁才站稳,模样看起来狼狈颓唐。   “你总爱标榜自己懂他,可你不也连他怀孕了都不知道吗?”温艽艽的心头火烧过了最旺的那一瞬,人也有些眩晕脱力,声音暗哑下来,“关于他为什么接二连三在重伤后跑出去继续折腾,我们应该都知道原因,只是我们都忘记了。”   陆宗停勉力支撑着身体,僵硬地站直:“什么意思?”   “我来燃灰大陆支援的时候,他被雷明带回十方海角,你在多维仪电屏里审了他,记得吧。”   温艽艽声音里有种木然空洞的疲惫感,陆宗停怔怔听着,脸庞悄无声息地变为死灰色。   “你祝他和雷明合作愉快,还说……”温艽艽闭了闭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人别死在你家门口。”   说完她抬眼看向石雕一样僵立在那里的陆宗停,苦笑道:“你看,你提要求,他就执行,看得跟军令一样重,只要有意识,有力气,就一分一秒不敢在你面前耽误,想给你东西都要问一问你能不能给他一点时间……这不是很听话吗?怎么还怪他?”   抢救初期,腹中胎儿挣动的时候,陈泊秋还会被痛醒,他对小腹的疼痛似乎很茫然,也对失血的寒冷恍若未觉,第一时间就想要辨认自己所处的环境,但可能是实在看不清了,就断断续续地问出来一个让当时的温艽艽无法理解的问题。   “您好……在,基地吗?”   温艽艽虽然困惑,但还是在给他止血的间隙抽空回答:“是基地,别害怕,你会没事的。”   但就在温艽艽给出这样肯定的回答之后,陈泊秋各项身体指征急转直下,仪器接二连三地报警,他却仿佛回光返照一般极力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   氧气面罩覆在脸上,他却不敢正常呼吸;注射针头刺破他苍白透明的皮肤,却无法从他紧缩僵直的血管里通过。   这像是一种本能性的应激反应,极度的恐惧焦虑从大脑映射到四肢百骸,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和躲避,让他无法接受任何治疗。   温艽艽其实一直在想他那张无人驻足,没有一杯温水、一碗热饭的病榻。他离开之前把每个角落都收拾得干净整齐,只带走了自己产生的医疗垃圾,陆宗停顺手给他留下的军粮和凉透了的水都原封不动地放着,连没挂完的药水他都封存妥帖。   他认为床铺不该是他睡的,所以整理得像张新摆的床位,他没有想过那些东西是给他的,所以不敢碰。   那时候他醒来,应该也跟现在有一样的疑问:我在基地吗?为什么会在?   我不能在,不能死在这里。   因为陆宗停警告过他,要死就死在外面。   温艽艽想明白了,却又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她难以接受一个人真的会被逼到这样的境地。陈泊秋看起来是那样平静温和的人,喜怒皆不形于色,疼痛都和血吞咽,竟连身心的崩溃也是一样的悄无声息。   可接下来陈泊秋竭力说出来的残破语句却将她狠狠拽回现实。   他说,上校,我会出去。   我不能用。   我记得。   他说话的时候,口鼻一直不断地呛血,他甚至还想抬手去擦。温艽艽不敢再细细回想,不断地深呼吸稳住自己的情绪,毕竟跟陆宗停吵归吵,陈泊秋她还是要留着足够的心力去救的。   “什么……什么意思,”陆宗停嘴唇微微哆嗦着,魂不守舍语无伦次,“你是说他……不想、不想活了?”   “他可能只是想出去,”温艽艽低喃着道,“他只记着这一件事情,至于自己的生死,怕是无暇顾及。”   “他不会死。”陆宗停机械地重复着。   温艽艽艰涩地道:“他已经被你逼得无路可走了,人都疼糊涂了还要跟你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他没有浪费血库的资源,用的都是自己的血,一遍又一遍地跟你说自己不回基地不回海角。你心肠怎么能这么硬,就非要让他在你面前咽气,你才能相信他真的撑不住了吗?”   陆宗停面色灰败难看,他眼神溃散嘴唇煞白,人再也站立不住,扶着石壁的手颤颤巍巍地,勉强支撑着他没有直接摔下去,而是慢慢跌坐在地。   “你还怪他不告诉你他怀孕了……我怀疑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身上连点止血止疼的药都没有,哪里还有什么条件去检测自己有没有怀孕……”   “舰长,伤员情况好像又不好了,心力严重衰竭,血氧指数还在下跌,”有人通过多维仪焦急来报,“您快去看看!”   “就来!”温艽艽变了脸色,急急应道。   地上原本半死不活的陆宗停听到这些话就回魂一般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大力拽住温艽艽的胳膊:“艽艽,什么情况,他、他不好了是吗?我进去跟他说几句话行不行?你不是说他听我的,我让他活下来他就能……”   温艽艽推开他:“你别说疯话了!你还不明白吗,你只能刺激他,他要是听你的就能活下来,那也是被你逼迫着把自己烧得油尽灯枯!”   她刚迈开两步,陆宗停又拽住她:“艽艽……艽艽!”   “你要想他能活下来就马上放开我!”   温艽艽再次挣脱他,加快脚步,陆宗停还在喊:“船要开了,你救救他!”   “孩子可以不要,一定要救他……求求你!”   “需要我进去,你就叫我,好不好,艽艽!”   温艽艽始终没有应声,她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头也不回地赶回抢救室。 第48章 风声   为避免再遭天灾,接驳舰按计划时间返航,但来自军队内部的质疑依旧愈演愈烈。表面上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但同时也免不了在暗地里窃窃私语,几番猜测之后舆论基本咬定变种人就是陈泊秋,话题重心就逐渐偏移到几位长官尤其是陆宗停身上——他们究竟是被蒙在鼓里,还是有意包庇?   陈泊秋此人品行堪忧,名声也一直不好,现在又以B134的身份在燃灰大陆接二连三地捅了篓子,倘若长官们都被蒙在鼓里,那牵扯出来的事情可就足够审他个三天三夜了,倘若是有意包庇,多半就是想给陈泊秋一个洗白镀金的机会,看看他能不能在战场上立个功,结果又证明了陈泊秋这个人属实是烂泥扶不上墙,你给他机会他给你捣乱。   坚信长官们被蒙在鼓里的人明显更多,毕竟当年陈泊秋被钉在十方海角的耻辱柱上,境遇已经到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一般糟糕的地步,实在无处可去,陆上校在这时跟他做了名义夫妻,给他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不太可能为他再做到这个地步。   许慎一路步履匆忙,但也断断续续地将这些风言风语听进去了七七八八,有些话实在太过尖锐难听,他会出声制止,然后免不了被人逮着询问。   “许舰长,您知道些什么吗?”   许慎面对齐刷刷落在他身上各种各样的目光,微微仰起头和气地笑着:“我应该知道些什么?”   “B134就是陈泊秋吧?”   许慎平心静气地道:“我刚归队,又一直在修复通讯设备,很多事情没有理清楚,做出任何答复都不合适。”   “我们觉得您和上校应该都不知情,他刚来行动队就害沈队长受伤,一路上捅了那么多篓子,估计秀秀那个小姑娘的死也跟他脱不了干系,说不定您遇险也跟他……”   “打住,”许慎抬手制止这些越来越荒谬的发言,面上笑意不减,眸子里的温度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不要再以讹传讹,至少青舰分队当时遇险是因为天灾,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人群安静了片刻,许慎接着道:“大家先去忙自己的事情吧,陆上校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现在这个时候怎么猜测都没有用。”   许慎说完便继续往抢救室的方向赶去。   —   陆宗停坐在陈泊秋的抢救室外,怔怔地看着自己放在矮桌上的军帽——上面有几处干涸的血迹,是陈泊秋给他扶帽子的时候留下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年又一年地恶化得不成样子,这样亲昵温存的举动很早以前就没有了。陆宗停胡乱地设想着其他场景下会这样对待他的陈泊秋,却都没有真实在眼前发生过的那一幕让他觉得心脏紧绞到难以呼吸。   温艽艽说,陈泊秋的肺不好,拽着他的衣襟跟直接掐他的脖子几乎没有区别,都会让他呼吸困难,很容易要他的命,对他做出这样的动作,就等于是想让他去死。   但陆宗停那样粗暴地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的时候,他却没有挣扎,只是忽然像很久以前那样,轻抚他的后脑勺,扶正他的军帽,轻声细语地嘱咐他要平安。   不同的是,以前的他会说等他平安回来,现在说的却是,以后平安。   其实陆宗停细细想来就会发现,只要他不想看到陈泊秋,就基本不会见到他,但他要是需要他做点什么事情,他似乎又一直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小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大到S580射出的子弹,都能来的那么及时。   就好像陈泊秋一直在他身后,安安静静地等他回来,那句平安回来虽然没有再说出口,但他还是一直在等他平安回来。   以后平安,就是陈泊秋不再等他了……那么他,要去哪里呢?   陆宗停一直以为他的后盾就是雷明,可事到如今雷明也没有来拉过他一把,他真的给自己留好退路、找好归宿了吗?   他以为他很聪明,他会为自己把什么都算好的,怎么可能会那么笨,笨到把他那些不过脑子的气话当成军令一样去执行,甚至到了不敢用药、不敢治疗这一步。   怎么可能会到这一步?   陆宗停想得头疼欲裂两眼通红也想不明白,他更不敢往陈泊秋可能活不下去的方面想。他明知道自己肺不好可能被他掐死,却安安静静地忍耐着窒息的痛苦,然后跟他说要平安。   怎么会有人在濒死时的第一反应不是求救,而是告别呢?   陆宗停不停抽烟,心脏仿佛一直抵着嗓子眼狂跳,他觉得自己难受得想吐,掐灭了手上的烟剧烈咳嗽起来。   许慎刚刚赶到就被陆宗停咳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吓了一跳,他连忙过去一边给人拍背顺气,一边胆战心惊地问:“怎么了老陆?啊?情况很糟糕?”   陆宗停咳得眼珠连着整片后脑都胀痛难忍,喉咙也肿痛得难以开口,只勉强摇了摇头,然后拿起自己的水壶囫囵灌下里面冰冷苦涩的茶水。   许慎又问:“那陈博士现在怎么样?”   陆宗停艰难地吞咽茶水,又摇头,深吸着气稳住自己的状态。   “好?还是不好?”许慎快给他急死,但他真的说不出话,又逼不得。   “不、咳咳、不知道,”陆宗停断断续续地开口,艰涩地吐出几个字来,“还在抢救。”   许慎看了一眼抢救室紧闭的舱门,不敢再多问,只是叹了口气:“冷静点,老陆。”   “嗯。”   陆宗停模样早已不像刚才那般失态,他哑声应着许慎,止住咳嗽后揉了会儿跳痛不止的太阳穴,又想拿出烟来抽,许慎按住他青筋暴出的手:“别抽了,军用线路都修复了,林上将要跟你通讯。”   陆宗停眉心紧蹙,几秒后才抬头看着眼底青黑的许慎:“谁?”   “林上将,”许慎拖了张椅子过来在他旁边坐下,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来一台微型信号基站,几番调试后,递给陆宗停一副监听耳机,“将就一下,目前只有军用线路打通了,没办法联通多维仪。”   陆宗停接过监听耳机的手指微微发抖,青白的嘴唇也有些哆嗦,他还未完全从之前的情绪中抽离,眼前还阵阵地发黑,做出来的动作都像是本能反应,根本还没有消化许慎说的话。   “叔叔?”陆宗停听着耳机里传来嘈杂的电流声,低哑地唤着。   “稍等一下,还没接上。”许慎说。   陆宗停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凌乱地呼吸着,许慎听得出来他气息是颤抖的,好一会儿才慢慢稳住。   “是他……本人吗?”问出这个问题的陆宗停,语气称得上是小心翼翼。   许慎明白陆宗停的心思,点点头道:“是,我跟他简单通讯了,感觉状态不错,你不要太担心,没你之前想得那么严重。”   陆宗停却仍旧觉得自己的心魂定不下来,面色僵白一片。   电流声从杂乱无章变成频率固定的滴滴声,陆宗停屏住呼吸,额角青筋都紧绷起来,生怕漏掉什么。   半晌过后,林荣平的声音传了过来,比平日里要嘶哑许多:“小许吗?”   听到这个声音,陆宗停瞳孔震颤,紧绷的呼吸骤然放松,仿佛濒临窒息一般狠狠倒吸了一口气,随即才急促地低喘起来。   “……宗停?”林荣平反应过来。   陆宗停张了张嘴,喉咙里支吾了一阵,出来的声音倒比林荣平还要艰涩:“叔叔。”   “哎,”林荣平应着,声音微哽了片刻,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沉下声线转了话茬,“宗停,控制情绪,叔叔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顾不上寒暄,陆宗停“嗯”了一声,抹了把脸竭力把自己满肚子的话憋了回去。   “当初你们送来的血样,检测结果已经出来了,袭击海角的畸形种,跟岩桑提供的人才基因库没有匹配指征。”   许慎和陆宗停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陆宗停咳嗽着清了清嗓子,道:“叔叔,我们正想跟你说,这个匹配结果意义可能不大了。”   “这怎么说?”林荣平这么问着,语气听起来对这个信息并不太意外。   陆宗停便把自己之前对岩桑海角可能在借人才计划的幌子密谋一场基因战的推测告知林荣平。   林荣平了然道:“如果是这样,他们确实可以提供假的人才基因库来欺骗我们。”   “人才计划极有可能是他们的一次尝试,规模应该不会很大,技术也不会那么成熟,我们需要提前做好应对措施,找到破绽和突破口,”陆宗停说,“目前我们讨论推测他们可能会通过两种方式投放基因武器,要么那群‘人才’身上会携带武器进行投放,要么他们自己本身就是武器,只要能进入十方海角,就等于直接投放病毒。从之前畸形种突袭事件来看,极有可能是第二种。”   林荣平听完后很久都没有回应,陆宗停担心起来:“叔叔?您还好吗?”   “我没事,”林荣平说着,低低叹了口气,“你们觉得,岩桑海角……或者说启明星军团的目的,是什么呢?”   “土办法吧。感染更多人,创造出更多的畸形种,只要数量够庞大,畸形种就能成为这个世界上的‘正常人’,其他物种和人群就会成为被统治者,任其鱼肉,”陆宗停苦笑道,“听起来很荒谬,但怕是真的行之有效。我很早以前就跟雷普说过,一旦畸形种形成组织,具备反抗意识和能力,后果不堪设想,他从来不听。”   “……宗停,”林荣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艰涩,“我根据我能得到的信息,做了一些推测,雷普有可能不是单纯的‘不听’,他就是在和启明星勾结。”   许慎和陆宗停皆是一愣,陆宗停面色铁青地张了张嘴,想骂都没骂出声来。   “岩桑与十方距离数千海里,现如今通航条件也不佳,所以一路曲折。原本按天涯塔惯例,在其抵港之前,所有事宜应该都由军统部负责,你在燃灰大陆执行任务,理应放权给我,但他们现在想方设法将我架空,把人才团队一事交由谷云峰处理。”   许慎和陆宗停一时都有些没明白为什么会落到谷云峰头上。   陆宗停蹙眉道:“没抵港,他谷云峰能干什么?人掉水里他能救?船沉了他会捞吗?”   “谷云峰……我听到过他和别人的通信,基本能确定他和岩桑海角已经勾结到一起,要在人才计划上大做文章,不确定的是雷普是否也跟他们站在了同一边。”   陆宗停一直以为谷云峰就是个贪生怕死欺软怕硬的老鬼头,怎么也想不到他一个正常人会跑去跟畸形种勾结,听得头痛欲裂也难以消化,只想扶额骂娘:“他是不是有病?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林荣平怅然道:“我也没想明白……但是现在顾不上纠结他的事情,你们得先回来才能深入商榷。”   许慎从林荣平那句“将我架空”中品出了些许微妙的味道,这才插了句话:“上将,我是许慎,能问问他们具体是如何将您架空的吗?”   虽然林止聿牺牲后,林荣平消沉了一段时间,并辞去了总兵职位,但手中仍是有实权的,也不会任凭天涯塔拿捏,否则凌澜博士也不能一直独揽四季沧海那份备受尊崇的美差,架空这种事情在林荣平身上听起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林荣平并不知道许慎在一旁,听他突然发问,愣了一会。   陆宗停也反应过来,立刻问道:“是不是您身体的问题?不然早就跟我们联系了对吗?”   林荣平静默着,忽而轻轻笑了两声,悲凉而无奈:“瞒不住你们……我很抱歉因为这个原因耽搁了这样长的时间。”   “您别这么说!”陆宗停急忙说着,才稳下来的声音又开始微微发颤,“您现在身体怎么样?”   他的反应让林荣平不由得想起谷云峰说过自己是陆宗停和陈泊秋最后的一根弦,心脏紧揪起来,他闭了闭眼睛,竟萌生出一种强大的无力感。   “我还好,但天涯塔即将召开会议,讨论放权的议题,他们在会上一定会咬死我身体不好这一点,不让我干预人才团队一事……宗停,你得回来,”林荣平轻轻吸了口气,“会议后天上午九点开始,极有可能提前,你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如果一切都正常,差不多这个时候能到,”许慎面色并不轻松,“问题是很难保证一切正常……”   接驳舰不比战舰,航行速度本来就是中等水平,还无法飞行,最近通航条件差,更是雪上加霜,陆宗停的三栖车早就在战乱和天灾中不知被炸哪儿去了。眼下也不可能申请海角的战舰支援,那样打草惊蛇,天涯塔很可能就提前开会,直接下达把谷云峰送出去接应人才团队的决议了。   “没关系,你们就正常乘接驳舰回来,我会尽全力周旋……”   “不,您得保重身体!”陆宗停打断他,“如果来不及赶回去,我就自己把谷云峰截了!”   “宗停!你是军统部主心骨,永远要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不能允许群龙无首的场面发生!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跟个愣头青一样虎头虎脑的,总是想着单枪匹马孤军深入!”林荣平难得发起脾气来,“小许,你说说他!”   许慎斟酌着道:“可您还真得保重身体,尽力而为呀!您得想想凌澜阿姨是不是?说起来您这次生病,她知道吗?”   许慎这么一问,林荣平却很久都没有回答,连呼吸声都好像戛然而止了。   “她有自己的事情做,不要打扰她。”林荣平轻轻地开口,语气竟只有温柔,几乎不漏一丝悲伤和思念。   许慎心头一梗,一时语塞。   “叔叔,我一定能赶回去参加会议,”陆宗停眼眶微红地开口,眸光却极为坚毅,“您也一定要保重身体,不然我第一个和阿姨告状。”   “你……”林荣平气结,却也对陆宗停的倔驴脾气心知肚明,终究无奈失笑,“行,一言为定。”   “您现在身体到底怎么样了?”陆宗停仍旧没有让这个话题过去。   林荣平笑了笑:“你回来不就知道了?”   陆宗停嘴唇紧抿,眼眶上的红色似乎更深了些。   “不说这个了,宗停,”林荣平说,“泊秋呢?”   听到陈泊秋的名字,陆宗停在方才的争论中涨得通红的脸一下又灰败下去,他看了一眼抢救室,又面色痛苦地闭上眼,喉间酸涩万分。 第49章 溯源   陆宗停的沉默让林荣平立刻察觉到了什么:“你不会又跟他闹脾气了吧?因为我的事情?”   在林荣平面前,陆宗停很难做到隐瞒或者欺骗,只是一时间各种情绪积郁翻涌,他胸口胀闷难当,缓过来了才低声答:“是。”   林荣平叹了口气:“那是我自己身体的问题,不能怪他,况且……我相信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会是刻意想要刺激我。”   陆宗停嘴唇苍白僵硬,一时间哑口无言。   温艽艽说,陈泊秋脑部损伤的问题由来已久,秦容那一脚只是雪上加霜,他在那之前很可能就已经间歇性地出现记忆错乱的症状。   在山洞里的时候,明明沈栋已经转危为安,但陈泊秋却还是在为了“害死沈栋”的事情跟他下跪道歉,温艽艽说他是病得脑子不清醒了,不信自己的亲身经历,倒把秦容的疯话当成事实,由此想来,当初在林荣平面前问到林止聿是否安好,想来也极有可能是同样的原因。   可所有的这些,林荣平明明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那么相信陈泊秋?   陆宗停想不明白,便低喃着道:“叔叔,您为什么可以……无条件相信他?”   林荣平被问得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那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怀疑他呢?因为止聿的事情,所以对他的所有言行都要保留成见吗?”   这么多年过去,在林荣平和凌澜面前,陆宗停从始至终都小心翼翼地避讳着这个话题,没想到林荣平会开门见山地谈,人竟一时间僵在那里。   “我承认,止聿离开后,我和你阿姨都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样对待泊秋,甚至很难保证自己能在跟他交流时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所以都选择了避而不见……但不代表我们就把他这个人否定了,”林荣平语速缓慢,很明显要表达这些,对他来说也不那么容易,“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中岳把他教得单纯善良,他不会有什么坏心思的。”   “可他像块石头一样,什么对他来说都是无所谓,哥走了那么久,我几乎没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歉疚痛苦。是他来到燃灰大陆,接二连三地做出一些令人无法解释的事情的时候,才会开始喊哥哥的名字……我没有办法认为他不是故意诈我,没有办法相信他不是在跟别人串通起来要做出对行动队不利的事情,”陆宗停越说越激动,脸色青白呼吸急促,“确实哥走了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每况愈下,他对我一定心有怨尤,但有什么冲着我来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他本来在十方海角的处境就很糟糕,为什么要……”   “宗停,控制情绪!”林荣平低喝道,“你现在很不冷静,说话没有头绪。你好好跟我说,他到底做了哪些令人无法解释的事情,以至于你把他放到了你的对立面?”   林荣平就跟悬崖勒马一样把理智在崩溃边缘的陆宗停拉了回来,他粗喘着调整呼吸整理思绪,然后用力搓了把脸,示意许慎拉个隔音墙,从他们两人落单遇上畸形种蛾群说起。   “那时候我就要相信他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和雷明勾结,突然派艽艽的队伍来支援,摆我一道……我根本无所谓,这总兵谁爱当谁当,但是军队的行动不是可以随意改变的,尤其是雷明根本就没有权力调配军队!陈泊秋自己也是军人出身,应该知道事情严重性,竟然还这样贸然行事!”   “随后他擅自离开基地,回到雷明那里。我以为很长时间不会再看到他,结果他又回来了。当时我听说了海角遭遇畸形种突袭的事情,担心是人才团队遇袭,就跟雷普说取那些家伙的血样做对比……雷普拒绝了,陈泊秋却刚好带着我想要的血浆回来了。这个节骨眼上,您不觉得过分巧合了吗?雷普雷明父子很容易就上下通气,他也很容易就从雷明那里知道我想要什么,然后趁机重新得到我的信任,再次混进行动队里,听雷加父子的命令行事——甚至可能都不用走到这一步,那些血样本身就是定时炸弹。”   “他亲自做了检测,血样不像我想的那样有问题……我又想相信他。但他先是在通讯时刺激了您,后来我们准备探入畸形种老巢,他又不听我的指令留在基地照看那个叫秀秀的小女孩,反而两个人本事通天擅自行动,让秀秀跟她恶变严重的畸形种哥哥同归于尽。”   “您说,就算秀秀是自愿的,畸变病毒也是她父亲留下来的,可他怎么能擅自、随意地允许一个健康人类畸变成怪物,这不可怕吗?这跟岩桑团队的思维本质上不是一样的吗?在他眼里这些人命是不是都跟儿戏一样?”   陆宗停意识到自己说到这里,情绪似乎又有些失控,他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胸膛里如雷的心跳声,声音暗哑下去:“他从来没有给过我合理的解释,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乱来。我真的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到底想得到什么,为什么要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明明他也没有让自己过得好一点,我真的想不明白,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叔叔。”   林荣平耐心听完了才问:“他没给你合理的解释,那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陆宗停想了想,从干涸肿痛的嗓子里勉力挤出来寥寥几句话:“说……想帮我,让我信他,说他……没和谁勾结。”   “你不相信?”   “他的言行根本就不一致,我怎么相信?”   “好,那我问你几个问题,你想想清楚,认真回答,”林荣平沉声道,“你说的所有事情,最后的结果是否都很糟糕?对你、对行动队,或者说是对十方海角,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察觉到陆宗停似乎想辩解什么,林荣平继续道:“你不用说对泊秋自己如何如何,回答我的问题。”   林荣平这一句,却让陆宗停一时哑口无言,林荣平又追问了两遍,他才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那是不是可以说明,至少他没有想要加害你们,他真的想要帮你,只是方法不对?”   类似的话许慎也曾经说过,陆宗停想要辩解:“他想要帮我,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遮遮掩掩,擅自行动?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你商讨每一次的行动计划?”林荣平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却一次又一次地让陆宗停哑口无言,“好,那么你给过他机会吗?”   “他自己为什么不说?我从来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问也问不出来。”   “那我当你是没有给过他机会,”林荣平顺着陆宗停的话道,“你一直说泊秋总是擅自行动,有没有想过,他其实是孤立无援?我知道,你其实和我们一样,止聿走了之后就感觉和泊秋之间隔了一道垮不过的坎,但我想,你既然和他结婚了,会慢慢解开心结,好好照顾他的,他也会学着向你敞开心扉。可听你说了这么多,我才发现我想错了。”   林荣平叹了口气:“宗停,泊秋不擅长和别人交流。他患有先天肺疾,嗓子咳坏了,说话的声音就不太好听,小时候别的小孩儿都觉得他是怪物,就不愿意跟他玩,加上中岳对他的教育就是什么都要独立自主完成,不能麻烦别人,所以他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就我们几个亲近的人,我们都跟他疏离了,他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你觉得他总是自己行动,言行举止都莫名其妙,担心他会做出损害行动队利益的事情来,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先入为主地把他孤立在你们团队之外,当做一个外人、异族、入侵者来看待,所以他做什么对你来说都是一种忤逆,甚至背叛?”   陆宗停双手交叠着抵在眉心,一言不发,许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绷得青筋凸起的下颌和额角,紧抿着的没有血色的嘴唇。   他的脊背因为粗重的呼吸剧烈地起伏着,许慎看得有些难受,伸手想拍一拍以示安慰,却摸到了一手的湿冷,细看这人额头满是冷汗,头发都濡湿了大半,不由心下一惊。   “老陆?”许慎怕林荣平听出不对劲,几乎是用气音在喊他。   陆宗停依旧闷声粗喘,并不回应。   许慎在身上上下翻找,勉强找出一张还算干净的帕子,想给他擦一擦,陆宗停却像触电一般弹起来,睁大通红的眼睛看向许慎还有他手里的帕子,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喉间的腥甜之气,摇着头摆了摆手示意不要。   “我说的这些,不一定是对的。宗停,叔叔很抱歉这么多年都因为自己的原因,对你们疏于关照,放任你们的关系进展到了这样糟糕的地步,”林荣平歉疚难当,声音嘶哑下去,“但是,当你按照你的固有思维,怎么都想不明白的时候,你愿不愿意换一个自己从来没想过的答案呢?”   陆宗停面色霜白,颓然低垂着眼睫,像是明白了林荣平想要说什么,无意识般摇了摇头,将那顶军帽捧起,攥在手中轻轻摩挲着结了干涸血迹的坚硬布料。   林荣平坚持着说了下去:“你以为的他所有的处心积虑、居心叵测,都只是因为……他是爱你的,他不想你身处险境,会竭尽全力地去弄清楚你的顾虑和需要,帮你做一些你做不到或者不方便处理的事情……而你从不相信这些。所以从根源上,你就已经想错了所有问题的方向,也正是因为如此,所有的问题你都找不到正确的答案。”   陆宗停从林荣平说出那个假设开始就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摇头,嘴唇开合数次,喉咙里才勉强挤出声音来:“他不爱我……我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你也明白,他做了这么多,自己除了逐渐身陷囹圄,得到了什么好处吗?这个问题你最开始也有过答案了,不是吗?”   陆宗停视线怔忡,不知在看向哪里,口中依旧喃喃地道:“不是,他没说。”   许慎觉得陆宗停钻牛角尖能把自己钻死,忍不住低声道:“这种事情一定要说了才算数吗?我之前从没说过我对小九的感情,你不也看出来了吗?怎么一到自己身上你就拎不清?”   “可艽艽不知道,”陆宗停紧紧蹙着眉心,“你得说。”   许慎一怔,满脸无奈:“行,你把我套进去了。”   陆宗停并没有继续在许慎和温艽艽的感情问题上纠结,只是自言自语一般呢喃:“不说我怎么知道……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说什么傻话?”林荣平听得有些不解,“你难道一点也不喜欢他了?”   陆宗停无力地瘫坐着,毫无血色的面庞上露出一种魂不守舍的空洞神情:“叔叔,他怀孕了,受了伤在抢救……他和孩子可能都……”   林荣平惊诧道:“怀、怀孕了?可是他不久前才……”   陆宗停的多维仪在这时候剧烈震动起来,他低头看到是温艽艽的电码,甚至来不及跟林荣平打声招呼就先接通了,另一头传来的凌乱脚步声、医疗器械碰撞声、仪器运作声混杂在一起,仿佛变成了一种尖锐得可以将人的心脏挖空出一大块的怪异交响乐,陆宗停听着,说起话来遏制不住地发抖:“艽艽……他、怎么样?”   “你进来。”温艽艽只说了这三个字。   —   陆宗停冲进抢救室的前一秒还以为他会看到一个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陈泊秋,可眼前穿着手术服的白舰自觉的四散开来后,他竟然看到陈泊秋蜷缩在地上的角落里,攥着自己胸口的衣料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身上甚至还连着各种管子。   陈泊秋这种喘息的方式就算是陆宗停也能看出不正常,频率快得恐怖,胸骨和脊椎仿佛都要被挣断,喉咙中失控地发出低吟和呜咽,攥着衣料的指骨绷得青白,另一只手竭力抠抓着坚硬粗糙的地面,鲜血汨汨流出,他却还是连一次正常的呼吸都没办法完成。   “过度呼吸综合症,像是某种应激疾病的并发症,”温艽艽内心焦急,快速而平稳地向陆宗停解释,“原本情况是好转了,血止住了,胎儿状态也还算稳定,但他心跳太弱血压太低,我们就采用了弱电流持续疗法,结果通电不到一分钟,他的心率就开始急速飙升,浑身痉挛抽搐,人突然就醒了,谁也拉不住,就往角落里躲,我们想方设法靠近,结果刺激得他出现了过呼吸症,再控制不住的话很危险。”   看到陆宗停眼底赤红,目不转睛地看着角落里的人,温艽艽不确定自己的话他听进去了多少,抬手在他肩膀上按了按:“他喊过几声上校,很小声……别的什么都没有说。”   这一句话令陆宗停一直憋在眼眶里的温热液体溃堤涌出,他知道自己的身边不只有温艽艽,还有数十个白舰军,他们眼中的陈泊秋从来都不是什么善茬,更不会希望身份崇高的陆上校对这个人做出任何善举。   十几双眼睛,十几张嘴,发酵一番便又是一桩轰轰烈烈的“丑闻”。   陆宗停却都顾不得了,他两步就跨到陈泊秋跟前,蹲下去的时候身形甚至有些踉跄。   视线有些模糊,但他能看得见陈泊秋一身瘦削病骨,还有苍白灰败的脆弱皮肤,看得见他颤抖得像暴风雨中无处归依的落叶,屋檐下岌岌可危的陈旧风铃。   陆宗停抬手护住陈泊秋的后颈,他却猛然惊颤,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里却都没有焦距,空洞得看不见底,仿佛坠入深渊一般的绝望,与此同时,呼吸却更加凌乱急促了,断断续续地伴随着喘咳。   陆宗停抬手仓促地抹了把脸,按住陈泊秋攥着自己胸口衣料的手:“陈泊秋,是我!陆宗停!你不是找我吗?我来了……我来了!”   陈泊秋眼睛不好,右眼常年失明也拖累了左眼,两只眼睛经常都没有焦距,但是以往每次看向陆宗停,灰暗的瞳孔都会聚起光芒微弱的焦点,这次却没有,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从始至终都晦暗无光,无悲无喜。   他看不见,但他依稀听到了陆宗停的声音,就想方设法地想要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他不敢再咳嗽,不敢再发抖,竭力想让自己安稳下来——或者说是僵硬下来。   温艽艽见状急忙取来一只呼吸面罩,眼疾手快地覆在陈泊秋的口鼻之间。面罩是独立的,并没有联通制氧机,过呼吸症就是体内二氧化碳过多排出引起的,所以需要物体来覆盖口鼻保证二氧化碳的回流——这样一来可能对他的肺又是一种损伤,但眼下实在无法顾及太多了。   “上校……”面罩让陈泊秋的呼吸有所改善,却还是很难让他说出来完整的话。   “是我,我在,你慢慢说,慢慢说。”陆宗停跟温艽艽反复确认自己用什么样的姿势才能让陈泊秋在他怀里舒服一点,然后小心翼翼地调整,满头大汗屏息凝神地听陈泊秋说话。   “我能、见你吗……”   陆宗停原本下意识地想说能,但很快他的嘴唇就僵住了,因为陈泊秋好像只听到了他的声音,并不知道他在,于是他改口道:“我在啊,我在这里,你能看到我吗?”   “多维仪……坏了……我……”陈泊秋明显无法跟他对话,喉结痉挛着,血液零星地溅在面罩上,陆宗停感觉到他被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在挣动,他好像想擦拭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你多维仪坏了,”陆宗停不知道他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就先顺着答应,“我们马上就回海角了,回去给你买个新的,好不好?啊?”   “我……没有、跟雷明……害你……”陈泊秋依然在解释还没有说完的话,“我是、想帮你的……我能回去、帮你吗?”   陆宗停不知道自己之前的不信任究竟令他茫然失措到何种地步,以至于他如今病得稀里糊涂,还在解释这个。   他总觉得他的解释苍白无力,却没想过他可能是被雷明栽赃,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而且他已经先入为主地相信雷明,他就更加没有办法。   他话本来就少,不是什么能言善辩之人,从来都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被误会也说不出只言片语来为自己辩解,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解释了雷明的事情。   嘴还是一样笨,一样说不清楚,但却重复了很多遍。   只是希望他能相信他,能回他身边再帮帮他,就像林荣平说的那样,他从来都没有什么百转千回的坏心思,只有一根筋通到底。   “能回,想回哪里都可以!”陆宗停声音哽咽起来,他自己都不知道。   温艽艽看陈泊秋的状况好像在陆宗停的安抚下有所稳定,便吩咐助手递过来针剂。   粗大的针尖刚刚刺破陈泊秋青紫苍白的皮肤,他身体忽然再次抽搐起来,瞳孔剧烈震颤着,血色的水雾飞快地在眼底凝聚,没有眼泪往下流,濡湿的睫毛和血红的眼角却更让陆宗停觉得撕心裂肺。   陆宗停护住陈泊秋的后脑,将人揽在怀里语无伦次地安抚着:“好好好,不打针了,没事了。”   他哑声问温艽艽:“是疼吗?针头太粗了?”   温艽艽紧锁的眉心凝着的冷汗缓缓滴落:“疼不至于,针头都没推进去,而且他也不怕疼的……感觉还是应激了。”   陆宗停没怎么把温艽艽的话听进去,因为陈泊秋好像又出现了最开始的过呼吸症状,不停地倒吸气,甚至比之前更加严重,剧烈地呛咳着,脸上的面罩再也按不住,陆宗停看得胆战心惊,索性将面罩扔到一边,低头吻住陈泊秋冰凉颤栗,被鲜血濡湿的唇瓣。   温艽艽没想到陆宗停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种举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实话,她之前有想过亲吻是否可以缓解过度呼吸的症状,但从来没有条件做实验。   至少对陈泊秋是有用的,陆宗停估计也是在趁机满足自己的私欲,把陈泊秋嘴唇含得严丝合缝,还在不断地加深这个吻,陈泊秋连喘气都困难,原本僵直抽搐着的身体也在肉眼可见地脱力瘫软下去。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温艽艽趁机把针剂推进了陈泊秋的血管里,陈泊秋只是呜咽着轻轻颤栗,陆宗停顺了顺后脑勺就好了。   “可、可以了,可以了陆宗停!”温艽艽拍了陆宗停几巴掌,“分开!”   陆宗停乖乖分开,陈泊秋就开始大口喘息,但已经跟过呼吸的状态有很明显的区别了,他攥住陆宗停的衣袖,力道微弱,陆宗停却不敢动弹,生怕他攥不紧。   陈泊秋的瞳孔茫然而无助地转动着,却始终找不到陆宗停的方向,喘息略微平复后,他开始低喃自语。   “没、没有了……”他声音细弱颤抖,陆宗停竟隐约听出了哭腔。   “什么没有了?”   “小柠檬……”   “什么?”   温艽艽气急:“他要什么你给买就是了!还有你陆上校弄不到的东西?!”   陆宗停确实不明白陈泊秋说的小柠檬是什么,只好按温艽艽的指示笨拙地顺着他说的话瞎哄着,说回去再买。   胡乱答应了陈泊秋之后,他忽然脑子里一个激灵,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相似的片段好像发生在陈泊秋离开燃灰大陆回到海角时,他废了半天劲用多维仪联络上了他,他们之间的对话内容与方才这些大差不差。   陈泊秋的记忆和感知怎么会忽然错乱到那一刻去呢?   别的话他还能勉强听个大概,小柠檬又是什么? 第50章 答案   注射药剂之后的陈泊秋不久后便在陆宗停怀里安静下来,他额发已经尽数被冷汗湿透了,凌乱地黏在灰白透明的皮肤上,双眸紧阖,身体却还在无意识地轻微痉挛。   温艽艽给他重新戴上了供氧的呼吸面罩,一下子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就被遮去了大半,只剩下湿漉漉的眉眼。   看着陈泊秋清俊眉骨下面微微翕动的睫毛,还有上面凝着的朦胧水雾,陆宗停鬼使神差一般地靠过去想要亲吻,温艽艽干咳一声打断:“暂时没事了,把他抱回床上吧。”   陆宗停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因为“暂时”两个字更糟糕了一些,但他不用问也知道陈泊秋情况不好,便就只是“嗯”了一声,将人打横抱起,温艽艽在一旁护着面罩和输氧管。   陈泊秋那身破败陈旧的白舰军装已经被换成柔软轻薄的病服,他人被陆宗停抱起来后,衣料便自然地沿着他单薄的骨骼垂落下去,小腹上一团隆起自然而然地勾勒出来。   可能是因为他病骨支离,那一小团圆隆看起来也是羸弱得可怜巴巴的样子,陆宗停觉得自己稍一用力都可能把它颠坏,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屏息凝神,控制着自己的力道,慢慢将陈泊秋放回床上。   温艽艽给陈泊秋仔细检查了一番,道:“让他休息一会儿,醒来就会好很多了。”   “嗯。”陆宗停哑声应着,看着温艽艽拉上陈泊秋病床周围的帘子,身体里僵滞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   他轻轻松了口气,闭上眼睛捏了捏眉心,转过身就看见十几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他们一对上他的视线,便齐刷刷地眨眨眼避开,用各式各样的动作掩饰尴尬。   陆宗停的神色却没有哪怕一瞬的闪躲,只余几分还未褪去的苍白疲惫。   温艽艽看着眼前的场景,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却被陆宗停拦在了身后。   陆宗停神情肃穆地理了理在刚才的混乱中弄得褶皱不堪的军装,缓缓朝对面一群人鞠了一躬。   白舰军们没料到是这样的场面,纷纷惊呼起来。   “上校!”   “上校您这是做什么?”   陆宗停的表情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反应而有任何波动,鞠躬之后就笔直地站着,目光坦荡诚挚:“大家辛苦了,非常感谢各位在近日高强度工作后身心俱疲之时,仍旧尽心尽力地救治我的伴侣……还有我们的孩子。”   原本还在低呼不止的人群霎时鸦雀无声,大家都直愣愣地看着陆上校,嘴唇无一例外地微张着。   温艽艽也傻眼了片刻。她知道事情到这个地步,陈泊秋的身份确实很难再瞒下去,但她也没想到陆宗停如此耿直,连孩子的事都一并认了。她原以为按照陆宗停这人贯来的秉性,应该恨不得把昏死过去的陈泊秋摇醒,逼问他怀的是谁的孩子才对。   更关键的是,十方海角是明令禁止非同类变种人之间繁衍后代的,堂堂军统部总兵顶风作案,该当何罪?   温艽艽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却并不惊慌沉重,陆宗停游刃有余胸有成竹的样子让她兴致勃勃起来,剥了颗糖塞进嘴里,静观其变。   “我知道,各位一直以来对B134的身份有诸多猜测……他确实是我的伴侣陈泊秋,我让他来到燃灰大陆,是因为他在感染防控工作方面造诣颇深,并无他意,”陆宗停继续道,“军报大家也都看了。这次的行动,无论是遭遇的天灾还是畸形种,都比之前要棘手太多,但队伍里的感染致死率却下降了13个百分点。我不敢说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但至少他没有拖后腿。”   有人忍不住问:“那上校能解释一下他那次害您受伤,究竟是什么企图吗?”   “那件事情,我说过很多次,是我擅离职守导致,”陆宗停沉吟片刻,道,“如大家所见,我与陈泊秋并不是什么恩爱夫妻,常起争执,那一次也是如此。他例行去做自己的感染防控工作,只是所去之处偏僻深远,我当是因为跟我起了争而怄气,怕他不分轻重误了正事,所以跟了过去。”   “秀秀的死是不是也和他有关系?我之前看他和那个小姑娘走得很近。”   “那天在秀秀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没有看见,我也无法妄下定论,”陆宗停沉声道,“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和陈泊秋搭上关系,也就没有就此去审问他。但无论如何,事情的结果不算坏。”   “那只小狗又是怎么回事呢?”   陆宗停闻言,垂下眼睫,神色似有几分怆然,温艽艽一时竟分辨不出他是演的还是真情流露。   “很抱歉,这个我也不清楚,我也想问问陈泊秋,”陆宗停态度诚恳地表达歉意,“其实,各位的一些疑虑和担忧,跟我是一样的,所以等他清醒,我会尽快弄清楚,给大家一个答复。”   “那、那陈泊秋怀孕了,海角要怎么……处理他?”这个问题的敏感性和严重性让发问之人都支支吾吾起来。   陆宗停却没有支支吾吾,他甚至没有什么犹豫和思考的时间就开始应答:“确实这个事情很严重,已经触犯了海角的禁令。但我希望大家清楚,陈泊秋自己一个人没办法怀孕,那是我们共同的孩子,无论总司大人决定如何处理,我都与他同罪,为一切后果承担责任。”   说到“总司大人”时,陆宗停眼角终于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捕捉到这个细节的温艽艽差点被嘴里的糖磕了牙齿。   “啊,您不是……不是被迫的吗?”   好蠢的提问,这真的是我白舰军的人吗?温艽艽扶额。   陆宗停露出无奈的神情:“当然不是。怀孕的是他,不是我。被迫让别人怀孕,真有这么奇怪的事情?”   “那您和陈泊……陈博士,现在是日久生情了吗?”   陆宗停顿了顿,朝提问者露出一个温和璨然的笑:“私人感情问题,改天换一个氛围咱们再聊可以吗?”   陆宗停这个笑着实把人小姑娘电得不轻。这次燃灰大陆行动队的队员多半是雨露时代后出生的,没人亲眼见过林止聿少将在世时那个恣意轻狂明朗率真的陆少尉,他会和战友嬉戏打闹吹牛扯皮,会在电台记者访问时笑出一对小虎牙——包括温艽艽在内,要把陆上校和“笑”挂上钩,大部分人的联想都是不苟言笑,皮笑肉不笑,笑了也没什么好事。突然来这么一下阳光灿烂的,不能怪人愣得回不过神来,提问的小姑娘直接讷讷地回:“好、好吧,谢谢上校。”   “其实这些都不要紧,我相信大家最担心的,是非同类变种会繁衍出什么样的后代,会不会对海角生态造成威胁,”陆宗停一边说,白舰军们一边不断点头,“这个事情,我会请求凌澜博士出面协助。在生命科学领域,我想没有人比四季沧海的守园人更加精进。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尊重凌澜博士给出的决断,并依照执行。”   温艽艽补充道:“其实这个事儿吧,它也不一定就是坏的。一开始咱们也不确定普通人和变种人、同类变种人之间能不能生孩子,那后来也是有人去试了,做了生科所的实验供体,才逐步放开成为可行之道。凡事总得有个开头,而且这回是陆上校冲锋陷阵,那些事儿轮不到咱们操心。”   温艽艽毕竟是白舰军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亲近长官,尤其直属温艽艽管理的第七分队在这群白舰军里占了大多数,她这么一说,无疑又是一剂定心针打了下去。   “你们舰长说得没错,我也是这个意思,”陆宗停扫视了一眼人群,“如果大家没有其他异议了,那么我有一个请求。我恳请大家先暂时帮我隐瞒陈泊秋怀孕一事。”   白舰军们面面相觑起来。要知道,陆宗停想让他们闭嘴,一道军令压下来即可,可他说的是“恳请”,倒让他们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任何事情但凡谈及感染或者畸变,对海角的民众来说就像一枚炸弹,立刻就能击溃他们所有理智,这势必会引起骚乱,军队里恐怕也不能幸免,”陆宗停缓缓道,“但白舰军不一样。无论是感染防控还是生命科学,都是你们擅长的领域,你们心里也清楚,很多医学实验既是风险也是机遇,明明具有挑战价值的,却因民众的草木皆兵而被妖魔化,被天涯塔一刀切而导致先天夭折,或半途而废。”   “确实。”   “上校说的有道理。要是非同类变种之间也能正常繁衍后代,大家对变种人的偏见就会少一些吧,说不定会有更多的人去注射变种血清了。”   “就是呀,什么也不敢尝试,等于把所有路都封死了。”   “天涯塔不敢赌啊。”   “现在的条件确实不太经得起赌……不过我感觉海角目前这种一派祥和的局面也快触底了。”   “我也有这种感觉。”   陆宗停任凭他们议论,等他们安静下来才接着道:“还是那句话,我会密切跟进,关注陈泊秋和孩子的所有情况,并承担一切后果,再次恳请大家帮我这个忙。”   陆宗停再次鞠躬,把面前的一群人又吓一跳。   “上校,我们不说就是了!”   “对,我们不说!”   “就是就是,你这样我们哪受得起!”   陆宗停缓缓直起身子,道:“非常感谢大家,接下来温舰长安排你们,该工作的工作,该休息的休息。我今天说的事情,除了最后这个请求,其他的你们都可以和外面的同伴交流。”   人群散去后,陆宗停在原地站了一会没动,温艽艽喊了他几声他还不搭理,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想到这就把人拍得一激灵,倏地扭过头来:“什么?他怎么了吗?!”   温艽艽被他脸青唇白满头大汗的样子吓了一跳:“没、没有,我就看你发着呆不动,喊你两声。”   “……”陆宗停因为情绪急躁而粗喘着,眼眶微红,声音嘶哑,“哦,没事就好……我能过去陪他吗?”   “等会吧,把这个喝了,”温艽艽递了一瓶糖水给他,“流汗流得跟不要钱似的,一会脱水了。”   陆宗停接过来就咕噜咕噜地灌了大半。   “我刚刚还在心里夸你,说陆上校的临场反应可真不错,话术一套一套的,原来私底下紧张成这样。”温艽艽有意引向轻松的话题。   陆宗停听她说完,缓缓摇头:“不是临场。”   “啊?”温艽艽愣了一下,“呃,所以你是早就想好怎么圆了?”   “嗯。”   “……之前态度那么恶劣,我以为你不打算管你老婆来着?”温艽艽双手环胸往桌边一靠,“原来你一直在偷偷琢磨呢……凌澜博士那边你都联系好了?”   “没有。”   “……行吧,那你还真敢说。”   陆宗停明显心思不在这个话题上,勉力笑了笑就又沉默地给自己灌糖水。   “又在想什么?”温艽艽问。   “小柠檬,”陆宗停若有所思地低喃着,“我在想小柠檬是什么。”   “小柠檬啊,”温艽艽想了想,“刚才情况紧急没顾得上跟你解释。之前胎儿状况不好,出血还很严重的时候,他可能肚子疼,自己也察觉到什么,有念叨过这样的字眼,说什么救救小柠檬之类的,我估计是他给孩子取的小名儿?”   “那他为什么说小柠檬没有了?”   “他稀里糊涂的,肚子又疼,觉得宝宝没了也很正常吧。”   “是你们抢救他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怀孕了吗?”   “这个我就不太确定……但我感觉不是,应该在这之前就知道吧?”   陆宗停拧着眉毛,似乎还没接受这个答案,又道:“之前一直没问你,知道他孕期多长了吗?”   “这个我基本只能从胎儿大小和血流胎息来推测,孕期大概三四个月左右,”温艽艽看陆宗停脸色似乎更难看了些,心想怕不是跟他们发生夫妻行为的时间没对上,开始质疑娃是不是他的了,连忙道,“不准的啊,得回海角接受专业检测才能确定,这不能证明什么,别急着说孩子不是你的。”   温艽艽给的答案确实无法对上陆宗停所记住的他和陈泊秋发生关系的时间,在海角的那一次都快过去小半年了,在燃灰大陆的那一次被陈泊秋否认,但就算发生了,时间又太短,只过去了一个多月。   但令陆宗停心里郁结的并不是这个。陈泊秋是灰狼变种,孕期是有可能跟普通人类有区别的。他只是在想陈泊秋军队酗酒的事情,在不在这个时间范围内,他把自己灌得满身酒气的时候,是否知道自己肚子里已经有了宝宝?   如果是知道怀孕还肆意饮酒,说明他根本不重视这个孩子,甚至希望它能够去死,刚才就不会用那种状态和语气跟他说“小柠檬没有了”。   除开饮酒这种性质恶劣的行为,他做的会伤害孩子的事情也能称得上数不胜数,他真的知道自己怀孕了?   那么如果他之前根本不知道自己怀孕,抢救时才意识到,又怎么会在身体和精神都这样糟糕的情况下,忽然给孩子取了个“小柠檬”的乳名?   陆宗停心如乱麻,冷汗又开始狂冒,一边往外走一边嘶哑地喊着许慎。   “在呢。”许慎迎上来。   “林叔叔呢?”陆宗停一把将人拽进室内,呼吸急促地问。   “他去忙别的了……有事情让我转告你。”许慎难得的有些吞吐,垂眸躲避着陆宗停灼热急躁的视线。   “什么事情?”陆宗停哑声追问。   “说……让你好好照顾陈博士,他……”许慎看到陆宗停的眼睛红得像要冒出血来,艰难地吞了吞口水,“他两个多月前刚流产过一次,这么快又怀孕了对身体不好。”   “你说什么?”这声惊呼是温艽艽发出来的,她立刻看向陆宗停,发现不对劲,就连忙把其他人都遣散出去。   陆宗停面白若死,身上好像结了层厚厚的灰白色冰霜,然后又骤然炸裂,连带着他的血肉都一起撕碎了,他还是穿着一身黑色的作战服站在那里,却又好像已经被无形的刀刃割剐得鲜血淋漓。   他血红的眼睛仍旧瞪视着许慎,紧咬的后槽牙让他弧度冷硬的下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老陆,你冷静些。”虽然陆宗停眼底的杀气不是冲自己来的,但被这样逼视着,许慎也不太好受。   “怎么流产的?”陆宗停一字一顿地问,像是怕许慎听不明白,咬了咬牙又问一遍,“怎么流产的?!”   “上将说, 他是在应激状态下被迫流娩,孩子是胎死腹中,极有可能是雷家父子对他用刑了。事后因为控制不住他的应激反应,还给他注射了不成熟的抑制药物……”   陆宗停额角青筋抽搐着暴跳,握着那杯糖水的手骨节青白,许慎话音还未落,他就低吼一声将杯子整个捏碎了,口中疯魔一般重复着雷明的名字:“雷明……雷明!!”   “干什么这是?!手还拿不拿枪了?”温艽艽看到陆宗停嵌满玻璃碎片的手,气急败坏地去取药箱。   陆宗停却挣开她,不愿让她碰自己的手:“别碰我!”   他用另一只手近乎迅速地扯出血肉里的玻璃碎片,鲜血都溅到了他脸上,他恍若未觉一般,一边扯一边往外走。   许慎冲过去堵门:“老陆你干什么老陆!你要去哪!”   “驾驶舱!我来开船,我现在就回海角杀了他!”陆宗停眼底的杀意急切而锐利,动作粗暴地推搡着许慎,“让开!”   许慎没想到他手都这样了力气还这么大,也忍不住急眼了:“你发什么疯?!你一个陆军出身的黑舰,懂开什么船!雷明也不是你说杀就能杀的,你冷静一点我们商量一下好不好?”   “没有什么可商量的,我说杀了他就能杀了他!”陆宗停红着眼睛吼道,“我再说一遍,让开!”   温艽艽眼看着许慎就要拦不住陆宗停,只能咬着牙卯足全力冲上去对着陆宗停的后颈来了一记重重的肘击,以她的能力对付陆宗停的身板,敲晕过去是不可能,但至少能敲得他眼前黑上那么几秒。   陆宗停闷哼一声,踉跄地撑住许慎身侧的门板,仍旧固执地去摸门锁。   温艽艽忍无可忍地吼了起来:“陆宗停,你别把我的抢救室搞得鸡飞狗跳的!这里面躺着的可是你老婆!他情况才刚刚稳定下来一点,你就在这里发疯说什么杀雷明。你杀他你爽了,到时候海角弄得一团乱,你陆上校跑得掉?谁照顾你老婆?别他吗再指望我,老娘不干了!”   陆宗停喘息得像杀戮中的野兽,血糊糊的手随着温艽艽的话僵在半路,身体也僵硬了半晌,然后忽然像哪里的骨头被人敲断了一般,猝然跪坐在地,抬手捂住了脸。   温艽艽吼得眼冒金星,半天喘不匀气,对着许慎关切的目光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许慎便在陆宗停面前蹲下,拍拍他的肩膀,却是有口难言。   “你们出去吧,”陆宗停仿佛被抽去了筋骨和精血一般,再无刚才狂暴疯狂的模样,依旧捂着脸,声音暗哑不堪,“我想单独跟他待会儿。”   “行,”温艽艽也筋疲力尽了,“我先处理下你的手,万一陈博士醒了,你总不能血呼啦咋地吓唬他吧。”   “我自己处理,不用你管,”陆宗停闷哑地说着,声音里已经有着克制不住的哽咽,“你们出去。”   温艽艽和许慎许久都没再出声,陆宗停等了半天却也没听到他们出去的动静,反而在小声交流了半天不知道什么事情之后,又开始蹑手蹑脚地靠近自己。   温艽艽的手指已经碰到了他的伤手,他暴躁地躲开:“我求你们了出去吧!这点伤我自己能处理!!”   他声嘶力竭地吼完,却发现自己面前的人不是温艽艽和许慎,而是……   陈泊秋。 第51章 成品   视线里的人苍白模糊,像雨夜里被人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破旧人偶,浑身湿透,沾染着血迹的手还停留在半空,跟他整个人一样,怔忡呆滞地僵在那里。   陆宗停不明白几十分钟前还病得意识模糊的人怎么就忽然站在自己面前,他想站起来,想说话,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   他喘息得像头试图从陷阱里挣脱的野兽,身体却仍旧像是被钉在了地上,甚至陷进了流沙里,一切都是徒劳,只能让人在无用的挣扎中渐趋崩溃。   可是他长大了嘴,喉咙却仿佛被人扼住,只有浑浊毒辣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气管,而他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就好像突然之间,他只剩下一具无用的躯壳,只有离体的魂魄还在挣扎。眼前忽然掠过光怪陆离的色块,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嘈杂。   他艰难地将自己游离涣散的视线聚焦,却发现他看不到陈泊秋了,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群又一群人,无一例外地面色青黑,身形干瘦如骷髅,看不清五官,阴沉怨毒的气息却宛若天灾来临时的黑云灰雾、海啸山崩,铺天盖地地倾轧而落,无人幸免,无处可逃。   “老陆,你清醒一点,不要再胡闹了!”   “你这样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似乎听到了许慎和温艽艽的声音,也察觉到自己难以动弹的原因之一是被他们架住了胳膊,可他就算反应过来,也依旧无法挣脱这无间炼狱一般的梦魇。   他没办法开口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让陈泊秋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为什么要放这样多的人进抢救室——甚至无法扭过头去看他们一眼。   “杀了他!杀了他!”密不透风僵如干尸的人群忽然开始躁动起来,声嘶力竭地呐喊,陆宗停仍旧看不清每个人的模样,但可以看到他们大开大合,完全超出人类大小的嘴——就好像恨不得用这张嘴将“他”撕咬成碎片。   “他”是谁呢?   陆宗停的心脏随着这个问题的抛出而失重一般坠入深渊,他想起了那个刚刚消失在自己视线中的人,可当他试图再次寻找他的时候,却有人伸手挡住了他的眼睛。   他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听觉和嗅觉被无限放大。   那群“人”在无休无止的呐喊中像是在对着“他”拳打脚踢,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刺鼻,却没有听到那个人的一声痛呼。   陆宗停头皮发麻浑身僵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只遮着他眼睛的手缓缓移开,他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陈泊秋蜷缩在自己身下的血泊里,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着,可因为虐打而变得扭曲的双手始终用一种怪异的姿势抱着怀里一团模糊的血肉。   相比起还在轻微挣动着的陈泊秋,陆宗停看起来更像一个还未瞑目的死人。   “还没死啊陈泊秋?你命可真硬。”   陆宗停已经分辨不出这个声音出自于谁,他吃力地转动眼珠循声望去时,只看到一个黑洞洞的枪口,还有持枪之人如同毒蛇一般抻动着的细长脖子。   持枪的人扣下扳机,子弹脱膛而出,对准的是陈泊秋已然鲜血淋漓的脖颈。   顷刻之间,那箍着他一辈子的脖环被强力热武器摧毁,他颈间的血肉和骨骼随之被撕扯得粉碎,溅得陆宗停眼里的世界都一片血红。   —   “不要!!”陆宗停撕心裂肺地喊出了声,正在给他手上的伤口做包扎收尾工作的温艽艽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把活结给打死了。   “你、你没事吧?”温艽艽迅速把绷带结打好,想要拿起旁边的热水时,却看到陆宗停剧烈喘息着,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看怪物或者是敌人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许慎觉得陆宗停的样子就像一头随时要扑上去攻击人的失智野兽,匆忙把温艽艽手里的水取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沉声道:“老陆,冷静点。做噩梦了是不是?”   “陈泊秋呢?”陆宗停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你先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刚刚你已经因为急火攻心失去意识了。我和艽艽对变种人的身体机制并不够熟悉,不知道你这样下去会……”   陆宗停嘶吼着打断他:“我问你陈泊秋呢!!”   许慎依旧将温艽艽护着,下巴朝旁边抬了抬,语气始终保持得平缓温和:“他就在你旁边的隔间休息,你再这么折腾,真的会把他吵醒的。”   陆宗停粗喘着听完许慎的话,虽然不再大声吼叫,但看起来也并没有冷静多少,他像是根本没搞清楚自己现在是躺在床上的,四肢一顿乱扑,整个人就狼狈地摔在地上,也不知疼,立马就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去拽旁边隔间的帘子。   陈泊秋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被氧气面罩遮了大半的脸依旧是泛着灰的苍白,眉眼笼罩着湿润的雾气,看起来模糊寡淡又宁静平和,就像雨雾中朦胧的远山。   陆宗停含糊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就猛地往床边扑去,看似要撞上,却在最后一刻将所有的动作变得克制温和,只是撑着床沿,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栗着,轻轻抚上他颈间的脖环,随后他极其用力地深呼吸着,压住喉间隐约的哽咽之意,手艰难地挪到一边,缓缓拨开他濡湿的额发。   因为心肺功能太差,陈泊秋身后垫着几个软枕,是半躺在床上的姿势,原本偏小的肚子就十分清晰地凸了出来,在轻软的薄被上撑起了一团圆隆,不算很大。   陆宗停艰难地吞咽着喉间的血腥气,颤颤巍巍地伸手去试探着触碰那团奶白色的小山包,只觉得隔着被子也能探出来底下的温热,完全不同于陈泊秋脸上冰冷濡湿的触感。   他忍耐着情绪剧烈波动后带来的眩晕,撑着身体回过头,嘶哑地开口:“抱歉。”   许慎松了口气,上前扶着他:“好点没?刚刚怎么回事?”   陆宗停显然还没完全缓过来,脸色青白嘴唇发紫,说话急促含糊:“旁边说。”   —   大半杯热水下肚,陆宗停才能确定那些鲜血淋漓怪异荒诞的场景是自己的噩梦,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心脏猛地回落,让他一阵反胃恶心。   温艽艽反应很快地取了痰盂来在他身下接着,陆宗停面色青白地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喝了两口水就拼命忍着把气喘匀了,有气无力地道:“没事了。”   温艽艽把水杯再次倒满递过去:“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噩梦反应这么激烈?”   陆宗停张了张嘴,才喝过水的嘴唇却依旧干裂僵硬。他还没想好该怎么描述那个梦境,只是没头没脑似的对着温艽艽道:“艽艽,你会不会觉得我做错了?我会不会低估了海角里的人对他的成见和积怨?”   温艽艽愣了几秒才道:“你是说刚刚和我手底下人说的那些话?”   陆宗停不置可否,自言自语一般继续道:“白舰军可以给我时间,其他人不见得。”   温艽艽和许慎面面相觑了半秒,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梦到了什么?”   陆宗停闭着眼睛,刚刚平复些许的呼吸有急促起来,额间冷汗细密。   虽然这个梦很大程度上是在他过激臆想下东拼西凑出来的东西,他也尽量将那些血腥怪异的细节略去,却还是无法将梦境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减轻半分。   因为这很有可能就是陈泊秋的真实经历,只不过被荒诞化了而已。   “其实有一个事情,我之前没太敢说,毕竟我对孕产领域和荒原灰狼变种都不太熟悉,”温艽艽踌躇着道,“就,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孕夫,普通的胎儿,绝对是无法承受住这种程度的伤病的,别说流产了,就是一尸两命都……”   “小九。”许慎轻声制止温艽艽。   “没事,”温艽艽的话并不是没给陆宗停带来冲击,他面色苍白惨淡,干燥的嘴唇微微颤栗着,竭力平复着呼吸和心跳,缓缓道,“你继续说。”   温艽艽点点头,继续道:“在治疗过程中,我们发现,他下体出血好像只是一种孕囊对胎儿的保护,而且是罔顾父体安危的一种古怪残酷的机制……让我感觉,只要不是父体有致命伤,或者直接损伤孕囊,那但凡陈博士还有一口气在,胎儿就不会轻易流娩。”   “这是荒原灰狼的种族特性吗?”许慎问。   温艽艽也看着陆宗停。要知道,除了变种人群体,还有十字灯塔生科所的研究员们,海角其他人对所有的变种都只有笼统模糊的概念,更别提是对某一个变种具体繁衍生殖特性的了解。   “……我不知道,”陆宗停在他们的灼灼目光下,低垂着眼睫喃喃地道,“或许吧。”   温艽艽无言地撇了撇嘴。   “你说的这些,跟我想的一样,”陆宗停嘶哑地道,“叔叔说,他是受刑流产,但按照我们的推测,海角一般的刑罚可能不足以至此。”   温艽艽跟着点头:“致命伤现在我们追究不出个所以然了,如果从孕囊受损的角度来看,陈博士小腹上没有穿刺伤或者纵深外伤,那就有可能是某种药物注射,直接对其造成刺激或者损伤?”   陆宗停沉吟片刻后道:“也有可能是电击。”   这或许跟一直箍在他颈间的那个用途不明的脖环脱不了关系。陆宗停反复回想着梦境最后那个被雷明开枪打碎的脖环。   陆宗停这么一说,温艽艽就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所以我们之前对他用弱电流持续疗法,他忽然应激伴随过呼吸症,是因为你们第一个宝宝是受了电刑才流产的?”   “我猜测是。他当时的记忆差不多……”陆宗停喉间猛然一哽,他闭着眼睛颤抖地呼吸片刻,再度开口时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应该……差不多就回到了那时候。那时候,我们通讯了,但我……没有问清楚。”   许慎安慰道:“可能没有我们想的这么严重。等陈博士醒来,你再问问他?”   陆宗停苦笑:“如果他会说,我现在就不会跟你们讨论这些。”   温艽艽皱着眉头道:“你老婆表达能力是真的有问题。”   许慎点点头:“我之前就感觉陈博士像个机器人,而且是程序比较单一的那种,只能回答一些0或者1,是或者否的问题,再往深去问,他就开始发呆。”   “你说的还太简单了,”温艽艽说,“我觉得他这种表达缺陷不是心理层面的,是生理层面的。”   “……什么意思?”陆宗停隐约觉得自己明白温艽艽的意思,却是心绪混乱不堪,没有完整的念头,只能下意识地追问。   “我打个比方,如果是我自己,有些话不说,有些情绪不外露,通常是我自己不想,”温艽艽解释道,“他好像不是。你看你抱着他,我用注射器给他推药的时候,他身体会因为疼痛有反应,比如发抖、抽搐、盗汗、失温……他的身体是会对疼痛有被动反应的,说明并不是不知痛。但对于疼痛这个事情,他没有主动表达的能力,或者说是已经养成了一种极端克制自己表达疼痛的习惯,几近于原生本能。他不会喊,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是空洞茫然的,如果只看他的脸,我甚至会以为他可能只是有点冷,根本看不出是痛。我总觉得,他要么就是先天的生理功能发育不全,要么就是后天经过不断训练形成的这种刻板反应机制。”   “后天训练?”陆宗停听完,口中喃喃地吐出来一个名字,“陈中岳吗……”   “能训练陈博士的,估计也就前总司了吧?”许慎差不多同时说出来这句话,“老陆,我听说你也被前总司训练过一段时间,依你所见,他是不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陆宗停神色有些怪异,但却没有回答许慎,而是去问温艽艽:“这有办法通过医疗检测确定吗?能治吗?”   “怎么会有,”温艽艽无奈,“你是真一心扑在战场上啊,十字灯塔的精神疗愈科老早就撤销了,因为天涯塔认为心理和精神治疗都是些故弄玄虚名不副实的病,早就不在这方面上花费任何资源了,哪里还有什么检测能确定陈博士的问题。”   “那就是也治不好了。”陆宗停低喃着道。   三个人怪异地沉默了许久,许慎拍拍陆宗停的肩膀,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道:“好好陪陪他,我还有别的事情,先出去了。”   温艽艽也立刻站起来:“我也是,你有事再喊我。”   陆宗停等他们离开后,独自在陈泊秋床边呆呆地坐了很久,身体都开始因为麻痹而有些僵冷时,才艰难地动了动,轻轻握起陈泊秋冰冷枯瘦的手。   随后他弯下腰,将额头抵在陈泊秋的手背上,缓缓吐出胸中积郁的寒气。   “他怎么对你的呢……” 他闭着眼睛,喃喃自语着,“他到底是你亲生父亲,总不能像对我……”   —   陆宗停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在哪里遇到的陈中岳,因为自己那时候就快死了。   一开始他有爸爸妈妈,世界上鲜花很稀有,爸爸会用各种各样的废纸折成花送给他和妈妈。他们都很爱他,说会一直陪着他到世界末日,一家三口死也要死在一起。   天灾没有差别地摧毁一块又一块大陆,他们一路颠沛流离地逃亡,爸爸妈妈一开始还抱着他,后来就牵着他,再后来就让他在后面跟着跑,他们声嘶力竭地催促着,跑慢了爸爸就红着眼睛打他,妈妈就哭着骂他。   花好像也再没有看到了。   他们躲在一个山洞里休息时,他在睡梦中忽然感觉自己脖子很痛,呼吸很困难,他咳嗽着睁开眼睛时,看到妈妈扭曲的脸上满是眼泪,而爸爸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动手啊!为什么不动手!!他迟早会把我们拖累死的!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好了,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妈妈却没有掐死他,而是抱着他哭了起来,后来爸爸也过来抱着他们一起哭。   他太小了,不太明白父母的悲伤和眼泪,没有跟着哭,只是忍着脖颈处的剧痛,小心翼翼地问:“爸爸妈妈,你们不爱我了吗?”   他们只是哭,不再像以前那样回答他,你是我们最爱的宝贝。   他以为他们只是那一次忘记回答了,后来又问了很多遍,他们也都没有再回答。   再后来,他们遇到了一场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的陨石雨。周围可以躲避的地方都已经挤满了人,他们只能漫无目的地奔跑、逃亡。   最后他们找到了一处废旧楼房的矮小屋檐,却只能容纳一个大人抱着小孩躲在下面。   爸爸妈妈为谁抱着他而争得面红耳赤,他抱着妈妈的大腿闭着眼睛,起初是因为看到那些被坠落的陨石烧成灰烬或者砸成肉酱的活人,后来就因为年幼体弱,不知不觉就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睛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就都不在了,一个陌生男人蹲在他面前,在往他身上擦拭冰冰凉凉的药水,看到他醒来,就给他喂水喝。   “小朋友,好点了吗?叔叔是十方海角救援行动队的,听说过十方海角吗?叔叔带你去海角安全的地方,好不好?”男人说话非常温柔,抱他的动作也很温柔,和以前的爸爸妈妈一样。   他疼得迷糊,红着眼睛有点想哭,却摇了摇头努力想要挣脱男人的怀抱,说要等爸爸妈妈。   “你知道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吗?”男人耐心地问。   他又摇头。   “他们要是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他们爱我,会回来的。”他小声却固执地道。   男人叹了口气,缓缓道:“叔叔找到你的时候,你好像在做噩梦,一直在问爸爸妈妈,还爱不爱你。”   “……”   “他们很久没有说过爱你了,对不对?”   他不应答,却不再抗拒男人将他抱起的动作,只是睁着一双浑浊湿润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知道自己猜中了,男人眼里浮现出一丝哀伤与怜惜:“至少他们没有骗你。”   他听着这短短的一句话,眼泪却忽然开始不受控制地流。   “没有谁不想跟爱的人直到最后一刻都在一起。如果有爱意,谁都不会吝于表达,”男人擦了擦他的眼泪,“别哭。叔叔告诉你,活下来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最重要也最艰难的事情,与之相比,别的都可以抛开,所以你不能强求爸爸妈妈一直爱你,你要想着只要他们能够平安就是最好的,而你要学会把他们忘记。”   这个男人就是陈中岳。   陆宗停被他带回十方海角之后,就被注射北地猎犬的血清,排异期过后开始接受他的教育和训练。   他如果因为思念父母而流泪,陈中岳会把他关进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绑在刑架上无法动弹,而面前是正对他胸口的一排刺刀,底下淬着烈火。   他要回答陈中岳的问题,如果陈中岳对他的答案不满意,火就会烧得更猛烈,刀尖也会朝他逼得更近。   “为什么这么想他们?因为他们爱你吗?”   “不爱……不爱了!”   火焰平静地燃烧着,刺刀也纹丝不动。   “那为什么你还要想他们?你还爱他们?”   “不、不……”   “说清楚!”   火焰忽然高高窜起,那一排刺刀随之朝他不断逼近。   “不爱了!我不爱他们了!”他惊惧万分,眼泪飞溅,撕心裂肺地吼着。   刺刀在他身前停了下来,火焰缓缓熄灭,他惊魂未定地剧烈喘咳着。   “他们是谁?”   “我……我爸爸妈妈……啊——!!”   那排刺刀猛地朝他胸口刺去,虽然只浅浅地刺破一点皮肉,渗出一点点血,但足以令一个四岁的孩子魂飞魄散。   “你没有爸爸妈妈,”男人温柔到诡异的声音漂浮在半空中,像幽灵的吟唱,“把他们忘了。”   —   林止聿委婉地把这些称为“情感剥离”训练,能够扛过去的人,无一例外地都能成为一把好枪,一柄利刃——但不会是一个完整的人,相对于人来说,陈中岳训练完毕的成品甚至可以称之为怪物。   陆宗停六岁那年被林止聿和陈泊秋带走,没有成为陈中岳的“成品”,他以为自己关于陈中岳的那些记忆,都只会作为往昔的阴影和夜晚的噩梦存在而已。可时至今日,林荣平的劝导才让他猛然惊觉,他骨子里早就在第一次遇见陈中岳时,就被植入了一个极端偏执的“规则”,那个“规则”甚至被陈中岳美化成一句浪漫箴言。   如果有爱意,谁都不会吝于表达。   不表达便是不爱。   不爱就该把一切美好都割裂、遗忘。   因为这个“规则”,他像个一根筋的白痴,没脑子的疯子,没完没了地想要从陈泊秋口中听到“我爱你”,听不到就如同被厌弃被背叛一般无法忍耐,无法控制地走向崩溃边缘,而自己却好似浑然未觉,仿佛一切都与生俱来一样合理。   他不是“成品”,尚且如此。   那么陈泊秋,是陈中岳的“成品”吗?   如果是,他都……经历了什么呢? 第52章 笔供   陈泊秋睁开眼睛时,眼前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漆黑一片,只是朦朦胧胧,难以聚焦。   因为右眼失明,他的视野一直狭窄,现在又什么都看不清楚,一时间难以分辨自己身在何处,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下的床褥和盖着的被子都很厚实柔软,但他还是觉得冷。   他并不知道这是因为怀孕和严重贫血导致,只觉得自己是不是还不太清醒,还在梦里,或者是又出现了幻觉,但是新鲜氧气源源不断从口鼻进入肺腑的感觉十分清晰,也让他茫然而又陌生。   意识逐渐清晰后,他甚至很难适应这样的呼吸方式,因为从小到大的习惯,他本能地开始要张嘴通过短促深吸的方式去调整自己的呼吸,但这显然不能像往常一样奏效,大流量的氧气争先恐后涌入被脖环压得细窄脆弱的气管,水分在急促的喘息之间迅速耗干,熟悉的干涸灼烧般的疼痛又开始从喉间蔓延到肺部。   坐在椅子上半睡半醒的温艽艽一听到仪器报警的声音吓得整个人差点弹起来,随后就看到陈泊秋明明戴着氧气面罩,呼吸节奏却乱得一塌糊涂,甚至引发心动过速和心绞痛,一时间有点慌乱起来,扶着他的肩膀焦急地问:“陈博士,能听到我说话吗?喘不过气来吗?还是哪里痛?”   陈泊秋额间冷汗直冒,浑浊涣散的瞳仁僵直地看着天花板,苍白的脖颈因为窒息感后仰弯折起来,颈骨跟着扭曲得像要挣破皮肤,却又被脖环死死勒着,显然这种状态下无法回答她。   又是过呼吸吗?难道又应激了?   原定的航行线路因为正在发生漩涡风暴所以不得不绕行,接驳舰正在经过就算没有天灾也是惊涛骇浪不断、礁石冰山密集的费尼海,稍有不慎都会出差错,陆宗停不得不去一线负责部署指挥工作,叫他回来是不可能了。   温艽艽便喊人去准备去甲组合胺,然后动手先把制氧机氧流量降下来,但氧流量降到最低时,陈泊秋的情况似乎就随之稳定下来了,虽然呼吸还是艰难短促的急喘方式,但脸上那种窒息的青紫灰败感已经有所缓和了。   “这个不用了,”温艽艽示意助手把去甲组合胺收起来,心有余悸地吁了口气,俯身观察陈泊秋的情况,“博士,你好点了吗?不要紧张,慢慢呼吸。”   陈泊秋的眼睛勉强能聚上焦,却还是不太能认清眼前的人,也不怎么领话,只是吃力地伸手要拽氧气面罩,口中好像在说着什么。   温艽艽听不清楚,便按住他的手,道:“摘下来怕你缺氧,氧流量已经调到最低了,还是不舒服吗?”   陈泊秋看起来还是难受,温艽艽只好顺着他把面罩取下来,看他情况好像没有恶化的意思,只是又喘又咳看着仍是因为肺病而气短胸闷的症状,应该不是过呼吸,想不明白他怎么就不肯戴面罩。   “这样真的不难受?”温艽艽不太放心,“不用面罩,用鼻饲管好不好?”   这些东西是常见的医疗器械,陈泊秋听着并不陌生,也碰过用过,只是都不是给他自己。从来没有人批准过他用这些东西,他也没有想过要去申请,以至于听到这样的询问,他只是茫然地看着眼前模糊不堪的人影,半天都没有回答。   温艽艽又问了一遍,他才迟钝地摇头,嘴唇轻微蠕动着,听起来大概是在说“不能用”。   温艽艽愣了一下:“谁说的?你傻不傻?不会是不敢用所以刚才在故意折磨自己吧?”   陈泊秋分辨不清语气,便当是责难,他嘴唇微张着,却是半天才从里面喃喃地吐出来几个字:“不、不会用。”   “这还能不会用了?张着嘴吸不就……”温艽艽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随后试探着问,“你没用过?”   陈泊秋低垂着眼睫点了点头,两三个字也说得断断续续,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她:“不能……的。”   “谁说的?陆宗停?”   陈泊秋听到陆宗停的名字,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瞬间的怔忡,随后不知所谓地低声唤出“上校”两个字。   “是他说不给你用的吧?”   “都……知道。”陈泊秋的回应听起来答非所问,但是温艽艽明白他的意思,大概就是说大家都知道他陈泊秋是不能用这些东西的。   温艽艽觉得自己胸腔开始冒火,但这火显然是不该冲着陈泊秋去的,于是越想越气,就开始阴阳怪气陆宗停:“他说的这种话你就别太当真了,也不知道是谁拉着你的手跪在床边哭到低血糖,还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卖惨,就是可惜了你都不知道。”   陈泊秋似乎没听进去她说的话,他醒来之后身体就一直是紧绷的状态,但又因为不明原因的焦虑不安而发抖,额头的汗水一层接着一层。   这些都是他身体不受控制才有的反应,单看他的表情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不舒服,温艽艽虽然早就猜到他表达能力缺陷的问题,但说实话,真的面对他这个人的时候,还真的很难第一时间就发现他的不对劲。   于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攒够了力气,撑着床沿想要起身下床。   “你要做什么?”温艽艽伸手按着他,能感觉到一股竭尽全力在和自己对抗的力道,只是明显抵不过。   陈泊秋有些不知所措,他似乎并没有认出来身前的人,也不认为这个人会停留在他身边很久,应该和之前每一个普通的白舰军一样,只是路过时的例行询问,于是他就解释:“我……出去。”   “怎么又要出去?”温艽艽一愣,“不行。我们已经不在燃灰大陆了,遇到紧急情况需要返航。现在是在回十方海角的费尼海上。这会儿外面惊涛骇浪的,你不能出舱。”   陈泊秋还是想要起来。   “陈泊秋!你有白舰军的编制,那我就算是你的上司,我让你不要动了!”   温艽艽原本以为自己得好一顿劝,没想到这么一吼,陈泊秋一下就安稳了,虽然看起来还是精神紧张,但至少不跟她挣扎了,他睫毛轻轻颤抖着,眼睫低垂,灰蓝色的瞳孔像被狂风席卷的浑浊湖水,不断震颤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艽艽觉得陈泊秋状态实在算不上好,就还是给陆宗停发了消息。   陈泊秋在这时轻轻唤了一声:“温舰长,您好……”   “哎,”温艽艽收起多维仪,“陈博士?”   “审判庭……还认……笔供吗?”   “呃……啊?哪个审判庭?”温艽艽有些没转过弯来,一时忘了海角早就只剩下军统部一个军事审判庭,专门用来审讯战犯、背德军官以及处刑,“你是说军统部审判庭?认啊,怎么忽然问这个?”   她既没明白他怎么一下就提到审判庭,又没想清楚他怎么会问到笔供的事情。   “可以给我……纸、笔吗?”陈泊秋抬手抹去下颌的冷汗,“我写、笔供。”   “你写什么笔供?”温艽艽满头问号,但还是吩咐人去拿纸和笔来。   “谢谢。”陈泊秋没有解释,只是接过纸笔,就趴在自己膝盖上,开始写他所说的“笔供”。   他眼睛不好,头埋得很低,纤细的指骨连握个笔都颤颤巍巍,写得不稳,但还算很快。   温艽艽没打扰他,专心盯着仪器,不知时间过去多久,忽然就听到“哐”的一声,门被推开了,陆宗停扯着个破锣嗓子叫魂似的喊了两声陈泊秋,把她吓了一跳。   陈泊秋明显也颤了一下,落笔有些慌乱,但还是坚持着写完最后几个字,随即温艽艽就看到他收好笔,用力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头。   “喂!”温艽艽来不及阻止,陆宗停从门口冲过来,震天响的脚步声又把她噎了一下。   “陈泊秋!”陆宗停扯开隔帘的同一瞬间,陈泊秋刚好从床上起来,他双手捧着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稳住重心,眼看着就要从床上摔下来。   温艽艽还来不及惊呼,陆宗停就一个箭步冲上去,直接把人接住,用力揽进怀里,往自己胀痛寒冷的胸口上按,可依旧稳不住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   差一点他就要摔下去。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一样,摔下去的时候他没有尝试扶住任何东西。   陈泊秋几乎浑身上下都是湿冷一片,只有孕育着他们骨血的小腹是温热的,几乎与他毫无缝隙地贴合着,那种柔软至极的温度让陆宗停克制不住地眼热鼻酸,也让他险些抽离出身体外的魂魄缓慢归位。   陈泊秋任他抱着,没有挣扎,却也没有回应,只是急促而混乱地呼吸着。   察觉到陆宗停似乎将他抱得越来越紧,他才终于开口了:“上校……您好?”   他的嗓子像被冰锥碾过一般,说话时带着些颤抖的寒气,每个音节都破碎不堪,语气情绪也都抹得几乎不剩什么,但他就在陆宗停耳边说话,陆宗停能勉强把他的字句拼凑起来,甚至能听出里面茫然无助而又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是……陈泊秋。”   “我写好了……笔供。”   陆宗停听得脸色煞白。   他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是被晴天霹雳后的暴雨倾盆浇了个透心凉,还是被淬火的刀刃从心尖上剜过。   他想自己明白陈泊秋的意思,但是不愿意承认。   陈泊秋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再叫他的名字,都是以“上校”代之,迫切地想要向他解释什么的时候,甚至会用上“您”这样的尊称。   他知道并且牢记的是,陆上校不会在他摔下来的时候接住他,更不会给他这样温柔绵长的拥抱。他不明白陆上校因何而伤心,只能确认不会是他,也不可能会通过抱着他来纡解情绪。   他不想他因为这样的错误而懊悔生气,所以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我是陈泊秋。   不是别人,也没有别的目的。   不要弄错,不要误会。   可是……笔供又是什么?   陆宗停艰难咽下喉间的酸涩,看向温艽艽:“你跟他说什么了?”   温艽艽惊魂未定,一头雾水地摇头:“我觉得你要不先看看他写的东西?”   陆宗停缓缓将陈泊秋放开一些,去接他手里那张纸——那确实是一份笔供,右下角签着他的名字,摁着鲜红的血印。   陈泊秋将还在破皮渗血的手指蜷起,说:“上校您……看,漏的、错的,我改。”   “嗯……我看看。”陆宗停轻声答应,勉强让自己的视线和思想都集中在那张单薄褶皱的纸上。   最前面的一句,是审判庭罪犯笔供常见的开头。   【本人陈泊秋,无家,无亲,无职,有罪。现对罪行供认如下:   罪行一:私自混入燃灰大陆行动队,违反军统部编制管理规则。   罪行二:在燃灰大陆行动初期,擅自携带海角资源远离基地,被行动队指挥官发现后不知悔改。资源珍贵,指挥官被迫追缴,不慎进入密林,导致耽误军队要事。   罪行三:犯下罪行二后,畏罪潜逃返回海角,并在军队内酗酒。   罪行四:在双方存在隔阂前提下,因酒后失控,刻意对林荣平上将言语中伤,致其重病难愈。   罪行五:违背指挥官命令,擅自带领普适疫苗培育关键人物前往行动队任务一线,并助其完成畸变,致其死亡,罔顾行动队和海角民众安危。   罪行六:将带病血浆错误给到行动队队长使用,致其重病难愈。   罪行七:因误判,私自放生野生健康犬种,致其坠入金水河死亡。   罪行八:多次占用重要、珍稀医疗资源。   再次重述,本人陈泊秋,无家,无亲,无职,有罪。现对以上罪行供认不讳,签字画押为证。】   “陈博士,沈队没事啊!”温艽艽看到这一条就忍不住了,“我忘了跟你说了。你病糊涂了,当时候你已经拦住我们了,病血我们没有给沈队用,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还有,上将也没事啊!他今天才跟陆上校通讯过!”   她瞥一眼魂不守舍眼眶通红的陆宗停,踢了踢他的小腿:“陆上校说句话啊!”   陆宗停呛咳着,喉咙微哽,明显回不过神来,含糊半天就“嗯”了一声。   陈泊秋一动不动地看着温艽艽,眼里蒙着雾气像是有泪,但是细看起来又空洞干涸:“他们在……哪里?”   “上将在海角,沈队就在你下面的舱室,我去把他叫过来!”温艽艽殷勤地道。   “不、不用,我……不能见,我……”陈泊秋自言自语一般重复了几遍“不能见”,又说,“我改……就好。”   不能见林上将和凌澜博士,这是很早之前陆宗停就明确说过的。后来陆宗停也告诉过他,不要随便接近沈栋许慎他们。   陆宗停小心翼翼地拥着陈泊秋,示意温艽艽可以去叫人,温艽艽点了点头就跑了出去。   陈泊秋将那两行字划去,纸张依旧放在陆宗停手里,他仿佛如释重负一般低低叹了一声:“上校……我、庭上,可能、说不清……带这个去……就好。”   “以前……都认。”   “你带着……吧,我、我就下船了……”   他虽然罪行累累,但以前从来没有真正上过审判庭,因为海角认为他根本不需要审判,直接定罪即可,所以都是直接让他写好笔供后,人就送上刑架,或者流放。   原本他以为陆宗停会在审完他之后就直接让他在燃灰大陆流放,但显然是因为他人一直不太清醒,耽误了审讯工作,行动队又急需返航,他才被迫带他回海角接受审判庭审判。   他常常犯糊涂,说不清楚话,上了审判庭担心误事,所以直接写笔供是最好的选择,海角会认的。   “你确定,这些都是你的罪?”陆宗停竭力按捺着情绪,尽量平稳着声线问他。   “是我的罪。”陈泊秋点头,用的是审讯问答的形式回应陆宗停。   陆宗停苦笑:“这和你之前跟我说的并不完全相符,你在说谎吗?你哪些话是真的,哪些话是假的?”   陈泊秋怔怔地看着陆宗停,苍白的脸上满是茫然不知所措:“上校……我、不太明白……”   没有什么人愿意听他说话,更何况是他的解释,久而久之他就不懂得应该怎么向别人解释,说出来的话都苍白笨拙,比谎话更像谎话。   他从前的解释,陆宗停都不信,所以他想,把陆宗停不信的事情,都写成他的罪过,应该就比任何言语都要可信了吧。   可是现在,他好像又不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陆宗停颤抖地吸了口气:“你觉得你不写出来,这些所谓的罪行里,就真能把我摘干净了?”   “我、怎么写……好?”陈泊秋苍白着脸问,“我……改,不能、害你。”   “为什么不能害我?”陆宗停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泊秋。   听起来很简单的问题,陈泊秋却好像无法回答,他嘴唇微颤着,没有意义地重复着“不能害你”这样的话。   “我在问你,为什么你总是说不能害我?”陆宗停逼问,“凡事都有因果缘由,回答我,为什么?”   陈泊秋被他逼得退无可退,却仍旧是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答案,所以根本答不出来,只是苍白着脸摇头。   “那我猜一下,可以吗?”陆宗停捧着他湿冷的脸颊,“你看着我,告诉我,我猜得对不对,可以吗?”   他不会表达,那让他来教他。   “你怕我被定罪,怕我被革职,对吗?”   陈泊秋点头,额间冷汗如雨,陆宗停没有掐他的脖子,却让他比那时候更加窒息痛苦。   “别紧张,看着我的眼睛,”陆宗停用指腹轻抚着陈泊秋脸上的晶莹薄汗,一边安抚一边又问,“你怕我受刑,怕我死,对吗?”   陈泊秋又点头,陆宗停的安抚似乎收效甚微,他呼吸更加急促凌乱,喘息间喉咙里甚至逸出轻微的呜咽声,像绵细的刀片剜在陆宗停的心上。   陆宗停下颌像快绷断了一般,他咬了咬牙,继续问:“所以你想把所有罪名都扛下,替我被定罪革职,替我受刑,甚至替我去死,对吗?”   陆宗停话音刚落,外边惊雷四起,几乎要撕裂天幕一般的巨响,将陈泊秋身体里紧绷着的弦劈得粉碎,也让他心脏疼得仿佛四分五裂一般,他抽搐着张大嘴唇艰难呼吸,想要去捂住自己的耳朵,手却僵冷一片。   但他的耳朵却被一双温热粗糙的手捂住了,那双手顺势将他带进那人的怀里。   陈泊秋忽然想起来,很久之前他好像问过他,你爱我吗?爱我爱到可以不顾一切,甚至为我去死吗?   那时候自己想回答的是……   我爱你。   陆宗停以为雷声太响,心跳太急,导致自己出现了幻听,他僵硬地低下头去,艰涩地问:“你说什么?”   “我……爱你。”陈泊秋一字一顿,像学习陌生语言一般,艰难却清晰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第53章 星星   以前陆宗停无数次幻想过,如果有朝一日能从陈泊秋口中听到“我爱你”,自己会作何反应。   是会瞬间崩溃歇斯底里地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自己?   还是不敢置信,一遍又一遍地问他是真是假?   抑或是感激涕零泪流满面,像个傻子一样又哭又笑?   可当他真正听到陈泊秋说出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脑子里空白一片,明明胸腔里大股大股的热流在往外涌,四肢却不住地发僵发抖,身体和思想仿佛没有一个是受他自己控制的。   海上的雷暴愈演愈烈,他甚至分辨不清那些风雨雷电是自己脑子里的噪音还是天灾真的来临,直到一记震耳欲聋的雷声过后,船体似乎遭受撞击,失重一般倾斜震颤起来。   陆宗停下意识地护住陈泊秋的头部,便就再无暇去维持平衡,和怀里的人一起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颠簸掀翻在地。   周围的东西七零八落地摔了一地,尖锐刺耳的声音此起彼伏,陆宗停明显感觉到这些震荡和噪音完全超出陈泊秋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他胸口急促起伏的时候,肋骨随之高高凸起又紧紧收缩,像是要折断一般,可他几乎感受不到他的鼻息。   他想稳住自己的身体,好好看看他的情况,跟他说句话,可是船体摆动幅度过大,他根本无力和强大的惯性对抗——甚至在因为他有了试图对抗的想法而短暂分神,没有全力护住他的半秒之内,巨大的离心力就将两个人狠狠撕扯开来,重重甩向两个相反的方向。   那一瞬间陆宗停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被甩了出去。他撞得头破血流,却来不及擦拭迅速漫进眼睛里的血,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却发现四周的一切都是面目全非的狼藉模样,他找不到陈泊秋了。   “陈泊秋!”陆宗停声嘶力竭地喊,“有没有人?!救人啊!”   有人在回应他,只是很明显大家都自身难保,人在风暴中的船舶上就像被扔进了巨大的搅拌机,别说救人,自己能不能站起来都难说。   “船舱是不是进水了?!”陆宗停敏锐地在各种噪音中辨别出了水声,厉声喝问。   “好、好像是!”   “别好像!”陆宗停吼道,“都往高处爬,穿好救生衣!尽量找清楚进水位置!”   他顿了顿,咬了咬牙道:“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再抢救伤员!”   “收到!”   “上、上校,我这边有水!”有人难掩惊慌地道。   “什么位置?”   “我……我没办法确定,上校!”那人难掩绝望地道,。   “看窗!几号窗的位置!”陆宗停喊得额间青筋暴起。   “应、应该是三到五号窗的位置!”   陆宗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艰难地往队友指示的位置爬行,一边尝试用多维仪联系许慎。   他什么也不敢多想,只是麻木而倔强地往前爬,口中哆哆嗦嗦地默念着让许慎快点接,以至于接通的时候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还焦躁万分地喊出了声:“许慎你tm搞什么!!”   “上校。”接通多维仪的人明显不是许慎,那个人的声音在风暴中有些渺远模糊,还有些中气不足,却很坚定平稳。   “……沈栋?”雷声太响,陆宗停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我,上校,”沈栋虽然是喊着说话,但语气并不急躁慌乱,“许慎在维护移动基站,暂时顾及不了别的,我在负责外面的指挥工作。”   陆宗停急急喘了两口气,问:“外面什么情况?”   “海洋风暴,不过只有三级,算低的,主要是触礁了,现在风暴还在进行中,没办法评估船体外部受损程度,但已经绕开礁石,船体倾斜也可控,我们准备先排查船内可见损伤以及考虑在费尼群岛靠岸,整体来说没有太大危险……上校,您那边怎么样?”   “二层舱室,舱门已经损坏堵死了,你们安排人十分钟内破门救援,另外三到五号窗位置有进水可能,准备好释压方案,”陆宗停报完信息,微微蹙眉,“按我们规划好的路线,不应该发生这种规模的触礁。费尼海是除了四季沧海周边海域之外,仅有的洋流路径稳定且为人类可知的海域,我和许慎已经确认过顺着月川洋流走就可以避开大部分的礁石和风暴中心……难道洋流路径偏移了?”   “不是,”沈栋从陆宗停的话里听出来异样,声音陡然一沉,“触礁后才开始顺月川洋流航行。”   “……”陆宗停深深吸了口气,脸色煞白,“沈栋,你会开船吗?”   “我是海军出身。”   “该分的任务分出去,你马上去驾驶舱,”陆宗停用力推开挡住自己去路的一堆损坏的医疗器械,“你来掌舵,如果船长不让,你就杀了他。”   “是。”沈栋已知有异,毫不迟疑地应下。   “沈栋!”陆宗停忽然道,“保护好自己。”   “……是!”沈栋再次答应。   陆宗停刚结束和沈栋的通讯,就被不知从哪甩下来的一堆重物砸得滚落到一旁,他忍耐着胸腹间的剧痛啐出一口血,继续往前攀爬。   水声越来越大了,他还没有找到陈泊秋。   他伤病未愈,话都还说不清楚,甚至肚子里还怀着他们的孩子,在这样的条件下他能坚持多久?   他刚刚才跟他说了我爱你,他就把他给弄丢了。这人笨成这样,会不会以为他是故意放手的?   他把笔供交给他的第一时间就说过要下船,如果船体有破损,他会不会已经……   陆宗停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却忽然又开始胡思乱想,莫不是被那些东西砸坏了脑子。   伤口的血快把他的眼睛糊住了,他顺手薅了一把地上的水狠狠地在脸上抹。   ……水?   陆宗停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爬到了五号窗附近的位置,破裂的是四号船舱玻璃,海水随着船体的颠簸一阵一阵地往里灌,每次进水量都不容小觑,其他的船舱玻璃很可能也有受压破裂的风险。   而前面船体倾斜形成的积水区域已经很深,他看到几个白舰军正挤在一个倒下的柜子上,还没上去的人已经被水没过了腰部,正在艰难地往柜子上爬。   有人看到了他,喊着让他过去。   陆宗停逐渐靠近,就发现往柜子上爬的白舰是踩着底下的人借力的,那个人被踩得半个脑袋都快没进水里,然后又艰难地支撑起来,苍白的双臂用尽了全力顶在柜子上,青筋从单薄透明的皮肤上挣出,看起来触目惊心。   陆宗停的心跳忽然变得杂乱无章起来,那颗埋在胸口里的炙热血肉似乎要从喉咙口挣扎着跳出。他奋力地攀爬过去,直到自己半个身子都趟进水里——那是冰冷刺骨的浑浊海水。   而他也终于看清了那个人。   就是陈泊秋。   —   陈泊秋身上的病服尽数湿透,头发也湿了大半,嘴唇已经冻得青紫,甚至还覆着层朦胧的霜白,灰蓝色的瞳仁随着身边人的呼叫和呐喊茫然而吃力地转动,却像天际的碎星漫无目的地飘落,没有焦点,也无处停留。   他们是在喊上校吗?   上校……来了吗?   他安全吗?   陈泊秋试着在灰白苍茫的视野中找到星星,橄榄绿色的星星,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他忘了他的世界里已经很久没有星星了,但他很爱星星,一直想去一个能看到星星的地方。   他什么光也看不到,只靠着本能拼命支撑着身后在船体震荡中岌岌可危的巨大木柜,等待着一个又一个白舰军官和伤员踩着他的脊背爬上去,他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性命安危都弥足珍贵,他必须坚持到救援赶来。   他想着这件事情的时候,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叫他,他努力分辨,知道那是陆宗停的声音。   他艰难地抬起头来,却还是看不到他,但他知道他应该就在旁边。   和陆宗停分开的时候,他想或许自己不该说那句我爱你,明知道自己不清醒时容易说胡话,却还是克制不住地说了出来。   那是个错误答案吧。   陈泊秋想问问他,自己是不是回答错了,他可以改,只要笔供没有问题。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里还有其他人,而且这也不是最要紧的事情。   “上校……”他低声唤他,“上去……吧。我在,安全的。”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陆宗停好像在试图把他从柜子边拉开,又好像在说很多话,他听不清楚,只隐隐约约听到他说在找什么东西。   “上校,我、听不清……”他用尽全力抵着柜子,颤声解释着,寻找着可能正确的答案,“您找……笔供吗?我、我收好了。”   他被冻得舌头都不利索,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表达清楚,只能反复说很多遍,不用担心笔供,泡坏了他可以再写。   “陈泊秋,泊秋,我求你了,你放开柜子,它不会倒了,好不好?”陈泊秋的手就像顽固的坚冰死死地附着在柜子上,陆宗停卯足全力都掰不动,如果不是大半个身子都泡在了海水里,他甚至想要跪下来求他,“你只要放开柜子,别的什么都不要想不要做,也不要说话,好不好?泊秋?”   陈泊秋什么都听不明白,他很冷,僵直的双腿已经发软,就快要站立不住,意识也开始模糊混乱,说话的时候,咸涩冰冷的海水呛入喉咙,他说得断断续续,还是重复在说,上校你上去吧,笔供我收着了。   可再也没人踩到他背上。   他想应该是有的,只是他自己感受不到了吧。   上校,安全了吗?   好像有人在喊他泊秋……谁还会这样喊他呢?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   是不是,又梦到哥哥了?   —   越来越多的海水倒灌进舱室,陆宗停竭力抱紧失去意识瘫软下来的陈泊秋,害怕他再呛水。   水已经漫得很深了,他们没有支撑物,上不了柜子,而且陆宗停必须用自己的剩余的力气压着它,否则随时都有可能被冲倒。他尝试过让上面的队员把陈泊秋接上去,但陈泊秋已经完全昏迷无法配合,而且柜子很可能因此失衡翻倒。   他甚至想过放冰把海水都冻起来,但海水本来就结冰困难,而且在这种失温条件下,他根本无法稳定地催血结冰。   怀里的人比海水还要冰冷,而且明明他的身体那么柔软,两人毫无缝隙地贴合时,却像刀片一样剜着陆宗停的血肉。   “泊秋,你坚持一下,沈栋他们马上就到了,”陆宗停早已不再顾及身边还有什么人,嘴里说个不停。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同样的话,有意义的没意义的,都重复了几百遍,说到最后竟含了哭腔,“我求你了,你坚持一下,我不骗你,马上就好了。”   “你能听到吗?能听到的话,眨一眨眼睛好不好?”陆宗停哽咽着哀求,嘴唇时不时吻在那双冰冷濡湿的眼睛上,生怕疏漏了一星半点那里的反应,但事实上他的眼睛没有任何动静。   海水已经要漫过两人的脖颈,陈泊秋恐怕就要没办法呼吸,陆宗停不断含着他冰冷发僵的嘴唇往里渡气,却感觉他的身体像一个漫着寒气的无底洞,什么落进去都没有回响。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泊秋,”陆宗停嗓子已经彻底哑了,滚烫的液体失控地涌出眼眶,竟驱散了几分海水的阴寒,“你跟我说了我爱你,不是吗?这不能随便说的,要负责的,我都听到了,你要负责的陈泊秋,你不能这样。”   陆宗停嘴唇已经冻裂出血,他已经没有知觉,只顾捧着陈泊秋的脸不停地和他说话,说得喉咙嘶哑也泛出了血腥气,他才低喃着道:“我也爱你……你知道吗?我爱你。”   “上校,三号窗好像也要开裂了……”一个白舰军颤颤巍巍地道,“那边吃水更深,万一裂了……”   陆宗停护着陈泊秋,勉力抬头看去,玻璃上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裂痕,而海浪还在不断冲击着窗体,裂缝越来越大,就像紧绷得发白的陈旧琴弦,再轻轻一碰就要断裂。   陆宗停双目圆睁地看着那道裂缝,粗喘得像一头受困的野兽。   在所有人都听到了玻璃碎裂的锐响时,陆宗停忽然拔出腰间的军刀“咣”地一声斜插在柜子上,随即他抬手,迅速在刀刃上将自己从指尖到小臂的位置划开一道又深又长的血口,嘶声怒吼着。   霎那间血雾漫天飞溅,而那片血红迅速被刺眼的冰绿色光影包裹吞噬,刚刚从破裂的三号窗中涌入的海水与光影碰撞的瞬间就凝结成冰,而且冰面迅速蔓延,短短数秒就将舱室内的海水凝结为冰柱、冰墙、冰罩,坚硬如山石铁堡,外面的海水竟无法撼动冰层半分。   白舰军们还没从生死一瞬之间回过神来,便又看着眼前这壮观景象瞠目结舌。   “这是……上校的强化能力?”   “是,但是之前好像是不能隔空结冰的。”   “之前说已经进化到L3了,在变种人中就算是这个级别也是寥寥无几。难道这是……L4级?”   “L4级居然真的存在??” 第54章 今昔   “安全了,先别管这些了,大家快救人!”反应过来的白舰军们没有沉迷在眼前的震撼景象中很长时间,迅速被职业本能唤醒。   他们接二连三从柜子上跳下,从仅剩的一小片海水里将陈泊秋和陆宗停扶到冰面上。   因为陆宗停刚刚爆发出那样强大的力量,白舰军们在敬畏的同时都难免有些忌惮的样子,陆宗停眼角的余光看得一清二楚。   他浑身是血,一上来就挣开扶着他的人扑到陈泊秋身边,哆嗦着嘴唇语无伦次地喊着他的名字。   陈泊秋浑身僵冷,皮肤都是泛着灰的霜白色,小腹不停抽搐着,口鼻间冒出细细的血丝。   陆宗停托着他的后颈,瞬间就感觉到自己的掌心正被温热的液体缓缓浸润,他低头一看,陈泊秋颈间的脖环也冻得坚硬紧窄,箍得那里苍白脆弱的皮肤一圈又一圈地渗血。   “泊秋……泊秋。”他唤了几遍他的名字,喉咙就被死死哽住,他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手忙脚乱地擦掉那些刺目的血液,再小心地给他暖身。   陆宗停发现自己的血有温度,就胡乱地揉搓着掌心的血迹,搓得滚烫了就去捂陈泊秋的脖颈、双手,还有冰冷的心口。   其他人看到这一幕难免被吓得僵住了,他立刻抬头目眦欲裂地吼:“去找被子!找药!找制氧机!都愣着干什么?!”   “上、上校,已经在找了,您再……再稍等一下。”   此时,温艽艽带领的救援小队终于成功撬开坏死的舱门冲了进来。   “大家分散开,排查剩余隐患,注意保护好自己!”温艽艽遣散围成一团的人,在陆宗停和陈泊秋身边半跪下来,也顾不得问血都是谁的,“上校,先把他抱起来,平躺着他心肺受不了。”   陆宗停白着脸机械地照做,温艽艽有条不紊地整理出需要的仪器和药物,接过队员递来的干燥被褥,帮着他一起给陈泊秋裹上,然后迅速开始检查。   “怎、怎么样,艽艽?”陆宗停脸白得像纸,冷汗直冒,声音嘶哑。   “我先看看。”温艽艽说。   “好,你看,你看,”陆宗停摸了把脸上混着冰渣子的水珠,看了看多维仪的时间,又问,“现在是沈栋在开船吗?”   “是啊,累死人家沈队了。”温艽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   “对不起。”陆宗停喃喃地道。   听到这三个字,温艽艽讶异地抬头,看到陆宗停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低垂着眼睫看着陈泊秋,不知道那声道歉究竟是给谁,她也就没有搭腔。   “失温状况还好,幸好荒原灰狼是耐寒物种。你继续给他搓搓身体,”温艽艽来不及松一口气,微侧过头对助手道,“先给氧。伤员心肺功能较差,以防心律失常为先,备利多卡因凝胶0.5g,地黄浆50ml。另外记得抗生菌群液和加温葡萄糖。”   温艽艽将备好的药剂从陈泊秋小臂上推入,吊瓶挂起补葡萄糖,就低头去扯他的裤子。   “你干什么!”陆宗停失声喊道。   “不要叫!我看过很多遍了,孕夫检查都要脱裤子的!”温艽艽气恼道。   “不、不是,”陆宗停嘴唇打着哆嗦,难得地结巴起来,“他、冻伤得很厉害,你动作不要……这么重。”   “……”温艽艽语塞半秒,无奈道,“我还能不知道吗?”   “你要看什么?”陆宗停嘶哑地问。   温艽艽压低声音:“你忘了你老婆怀孕了?冻成这样我得看看孩子还好不好啊。”   “管孩子干什么?”陆宗停急红的眼睛在他面无人色的脸上显得格外明显,“你救他就好了,你先救他!”   温艽艽听出来陆宗停微微哽咽的声音,欲言又止,扭头吩咐人给上校拿杯热水喝,才耐心解释道:“你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了?他没事,孩子就不会有问题,所以我……”   “那怎么样了?”陆宗停追问。   “有点出血,但是还没有上次严重,胎动有点剧烈,胎心也偏快,但节奏还是比较稳定的,”温艽艽轻声道,“应该不会有事的,该用的药我都用了,先把他身子暖起来……你可以试着掐一掐他的指尖和手心,把他叫醒。”   陆宗停这才有了点魂似的,旁若无人地将陈泊秋抱紧,嘴唇几乎贴在他耳边,喃喃地叫着他的名字,手却有些不知所措。   “要很用力吗?”陆宗停问。   温艽艽知道他心疼,但是没办法,只能点了点头。   陆宗停便握着陈泊秋的手,从小心翼翼地摩挲,到按压,最后才试着用些力道去掐。   “泊秋,醒醒,醒来就不冷了,我们马上就到家了,”陆宗停低头亲吻着陈泊秋湿凉的眼睫,“等到家了,我带你去见叔叔和阿姨,好不好?”   他们之间已经疏离太久,交集太少,他能用来哄骗他的话,也就这么寥寥几句,他自己听多了都觉得可笑,但是又不得一遍遍地重复。   陆宗停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才终于感觉到陈泊秋僵冷的身体微微颤栗了一下,然后开始发抖,原本微弱得几不可闻的鼻息也渐趋急促,氧气面罩上的白雾一阵又一阵,快速地聚集又消失。   陆宗停喜出望外,在温艽艽的示意下更加用力地掐陈泊秋的手心,陈泊秋吃力地蜷着手指,眉心微蹙。   “泊秋!”陆宗停眼睛亮亮的,紧紧盯着陈泊秋。   氧气面罩下,陈泊秋嘴唇大张,呼吸艰难,却连咳嗽都很轻微,温艽艽见他要醒,便道:“面罩先摘下。”   “为什么?”陆宗停不解。   “他不会用,”温艽艽看陆宗停的表情更加不解,苦笑着又解释,“他以前没用过氧气面罩,这东西跟他惯用的呼吸方式相悖……所以不会用,昏着的时候还好,醒着用可能会引发呛窒。”   “……”陆宗停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嘴唇微颤着,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任由陈泊秋的氧气面罩被人摘走。   陈泊秋因为呼吸困难不断喘咳着,陆宗停不停给他顺着胸口,却还是眼睁睁看他难受得眼角湿红一片。   陆宗停心急如焚:“泊秋,难受吗?哪里难受,告诉我,别睡过去。”   陈泊秋淡紫色的嘴唇微张着,却只是艰难地吸气和呛咳,无法回应,意识极其薄弱,陆宗停不得不又下了狠劲儿去掐他手心。   可能是他太过着急,这一下都快摁进他骨头里,陈泊秋发出一声轻微的呜咽,睫毛跟着一阵颤动。   原本还急得直喘的陆宗停忽然就屏住了呼吸,看着陈泊秋吃力地,一点一点睁开眼睛,露出笼罩着淡淡雾气的灰蓝色。   那对陆宗停来说,就像是迷失在沙漠或是森林时,从重叠云雾中缓缓探出,给他引路照明的月亮,光芒微弱,颜色清浅,在他眼里却可胜过世间所有的璀璨和鲜艳。   纵使那双眼睛没有焦距,茫然怔忡,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孩童般的懵懂,漫无目的地转动着,也没有找到他。   “泊秋,看得见我吗?我在这里。”陆宗停试着用自己的手引导他看自己,模样激动得有些滑稽。   陈泊秋仍旧十分茫然,他努力地想辨清声音和方向,脑子里却混沌一片。   “哥……?”他神志稀里糊涂,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陆宗停鼻间一酸,下意识地就应道:“哥不在了……是我,我是陆宗停。”   他低下头轻轻抵着陈泊秋苍白冰凉的额头,手捧着他的脸颊用指腹不断帮他擦拭脸上的水珠和血迹,微哽着道:“我在呢。”   话音刚落,他闭上眼睛,眼泪便汹涌而出,落在陈泊秋的眼睫和脸颊上,他又仓惶擦拭。   那液体滚烫滚烫,令身体还在失温状态的陈泊秋一阵阵地瑟缩,却终究难以完全清醒。   他想那是有人在哭,他不知道是谁,但他觉得很痛。他想起了某一年哥哥的忌日,他扎了一束鲜艳的花,却无处可以祭拜,便独自一人坐在阳台的石板地上,赤脚薄衣,将花束放在身侧,怔怔地看着远方血红色的天空。   深夜时陆宗停回来,眼底发黑面色青白的疲惫模样,作为酿造一切的罪人,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就问他饿不饿,厨房里有煮好的面。   陆宗停原本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却像是突然被某个字眼或是场景激怒一般,睁大阴郁血红的双眼逼近,揪住了他的衣襟,吼着让他起来。   他身上烟酒味浓烈,令他喉间又呛又堵,但是他在阳台坐了太久,腿又冷又麻,始终无力站起,这使他的怒火愈发旺盛。   “这么鲜艳的花,陈泊秋,你什么意思?!”   “他的忌日,你准备鲜花和晚餐看日落,何等闲情逸致,你既不内疚也不痛吗陈泊秋?!”   陈泊秋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什么日子赠什么花,他不懂这些,他只知道扎起来的都是哥哥从前来看他的小花园时,经常驻足观看的花朵。事实上他也无法解释,他只能睁着一双因为窒息而逐渐灰暗浑浊的眼睛,怔忡而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的眼睛好像湿了,无数液体从那红肿的眼眶里淌下,灼痛了陈泊秋苍白冰冷的皮肤。   “也是,我怎么能奢望你的反应。”陆宗停苦笑着,似是讽刺又像自嘲,随即将他推开,筋疲力尽地跌坐在地上。   陈泊秋也随着他的动作摔了下去,他勉力爬起,陆宗停让他带着那些花滚出去,他就连散落的花瓣和折断的茎叶都一起收好。   他走进厨房,肺里仿佛被冰锥穿刺出无数个冒着寒气的血洞,他撑着流理台的指骨青白僵硬,最终大口大口地咳起血来。   他安安静静地把血迹清理干净,端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牛肉面,蹒跚着回到阳台,将它放在矮桌上。   准备离开时,原本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陆宗停忽然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进他怀里,用几乎要揉碎他骨头的力度将他抱紧。   陈泊秋因为这个用尽全力却冰冷疼痛的拥抱而难以呼吸,却没有挣扎,因为他感觉到自己肩头那一片温热的、不断扩大的濡湿。   “我恨死你了。”陆宗停微哽着咬牙切齿地说,手指狠狠抠进他肩胛上薄薄的血肉里。   陈泊秋瑟缩着,却轻轻点头。   “为什么不推开我?”那人肩膀处已经被他隔着薄薄的衣料掐出血丝,却只是轻微地颤抖。   陈泊秋在剧痛中艰难地抬起手,轻轻地拥住了他,用低弱得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你……痛。”   陆宗停只是需要一个拥抱,任何人都可以。   陈泊秋不知道别人如何,但陆宗停抱着他,他就不会将他推开。   因为他痛,所以他要抱紧他。   —   陆宗停感觉到一双湿冷的手在自己肩膀艰难地摸索着,最后艰难地揽在他的后颈上,笨拙地做着摩挲安抚的动作。   那双手很冷,又很粗糙,碰到他的时候,却像一阵轻暖春风,他一点都不冷了,心尖颤抖着滚滚发烫。   “我……不送花了……”陈泊秋低喃着,梦呓一般说着胡话,“你吃、东西。”   陆宗停知道他又分不清过往和现实了,他想起从前每一次他提到林止聿的场景,或许没有一次是他刻意,他只是病得糊涂,误以为自己在哪个不真实的梦境,或者哪一段真实的过往里。   陆宗停知道他这一刻回溯的是哪段时光,因为他自己也想起了那个时候。   那个阴沉寒冷的傍晚,他从四季沧海风尘仆仆地赶回,被他身侧的鲜花刺痛了已经有些麻木的心脏,他以为他是故意挑衅着什么,粗暴地将压抑了一整天的痛苦焦躁都发泄在了他身上。   可那个傍晚那么冷,他只穿着单衣,赤裸双足,身侧除了那束鲜花,还有矮桌和短椅,他却呆呆地坐在地上。   那时的他在想什么呢?   他喊不出痛,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表达自己的情绪,安安静静地承受着所有的暴力和辱骂时,在想什么呢?   陆宗停想,那时候陈泊秋就已经告诉他答案了。   他在想,他是不是很痛。   陆宗停深深呼吸着,尽量让自己说清楚每一个字:“可以送,我们去四季沧海给他送花。”   陆宗停很确信自己忍住了眼泪,可他总觉得抚在陈泊秋脸上的手,似乎又多了些温热濡湿的错觉。   陆宗停唇间混着血水和泪水,虔诚而怜惜地亲吻他的额头:“不哭,我带你去。”   陈泊秋情况好转,让陆宗停分出了些精神,听到了周边刺耳万分的闲言碎语。   “没事了吗……不愧是变种人。”   “感觉已经不是人类,是怪物了。”   “积点德吧,他刚刚救了不少人。”   “那种情况下,有能力的都会救人吧。”   “别说了。”   陆宗停神情苍白而麻木,他闭了闭眼睛,抱着陈泊秋,慢慢站起身来。   他伤得不轻,放冰后更是雪上加霜,模样看起来比起他怀里的人好不到哪里去,有人就来劝他,说等担架送过来。   他忍耐着情绪,不想回应。   又有人说,看看陈博士还能不能再坚持一下,让人扶着走吧。   陆宗停终于被这句话点燃,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吼道:“他怎么坚持?!他本来就病着,海水那么冷他泡了那么久!所有人都踩着他爬到柜子上逃生,他头都抬不起来了他怎么坚持?!你告诉我他怎么坚持?!”   温艽艽不知道这些事情,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安抚他。其他人更是瞬间噤若寒蝉。   “是,变种人很强,可以和异种匹敌,对付畸形种更不在话下,除此之外任何灾难任何战争,变种人永远都要冲锋陷阵,这是与他们强大能力相匹的基本责任,这没有错!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变种人要求你们来感恩戴德,但现在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了吗?!”陆宗停双目赤红,胸口几乎要在他的喘息和怒吼下被撕裂,喉咙里也血气直冒,“不需要奉若神明,只是当成一个和你们一样会痛会冷会死的普通人平等看待,都已经不行了吗?‘怪物’这样的字眼都能说的出口,军统部的人什么时候也变成这副鬼样子了,谁敢站出来回答我?!”   所有人都难堪而焦灼地低垂眼睫,无人敢应。温艽艽知道这里面大部分都是自己的人,但他们确实做错事说错话,她没那个脸去维护辩解。   “挺可笑的,”陆宗停半跪在地上,却像是在讽刺地俯视众人,“我也是‘怪物’,怎么没有人让我坚持?”   盛怒之下,他已不剩多少理智,还有一肚子的火等着发,怀里的人却忽然吃力地将他脖颈揽得紧了些,微阖着眼睛虚弱地摇头。   因为两个人靠在一起,陈泊秋摇头的时候,额发在他下巴上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就像是个毛茸茸的小动物在蹭着他撒娇。   陆宗停神情一瞬便软化下来,喃喃着道:“吵到你了,对不起。”   其他人看他冷静了不少,便试探着道:“上校,担架拿过来了,要不要……”   陆宗停顿时又像领地被侵踏的野兽,瞳孔紧缩,蒙上一层墨色,宛若幽深诡异的密林:“不需要,拿走,别过来。”   “上校,担架抬着好点,”温艽艽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道,“他还怀着孕,万一你真抱不稳怎么办?”   陆宗停还是拉着个脸,像在分析温艽艽是不是在诓他。   “我和你抬担架,不让别人碰可以吧。”温艽艽无奈道。   “……嗯。”陆宗停闷哑地答应。 第55章 喘息   陆宗停进入驾驶舱时,身上血呼啦咋的衣服还没换下来,只有手臂上那道又长又深的伤口草草包扎了一下,舱内的人见状皆是一惊,却是还没来得及询问出声就被陆宗停制止。   “都去做事,”陆宗停在舱室内看了一圈,之前的船长已经不在,便赶到沈栋身边,“船舱进水的问题都解决了,受损不严重,你这边现在怎么样?”   沈栋听出是他的声音,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航控台和舱外气象,一边回答:“已经回到规划路线上,要去费尼群岛停靠休整吗,上校?”   “天快亮了,风暴也快停了,”陆宗停哑声说着这样的话,神色却不见半分松弛,“不能再半路停靠,尽快赶回海角。”   沈栋微微一怔:“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需要在几点之前赶回去?”   这船并不好开,陆宗停不想再多说什么给沈栋增加无用的压力和焦虑,盯着指向五点三十八分的钟表盘走了几秒,便道:“你只管开就行,实在赶不及的时候我再和你说……你身体怎么样,还好吗?”   沈栋在病榻缠绵许久,脸色难掩病气,但眉宇间精神很好,便笑了笑道:“上校就不用担心这个了,我休息得够久了。”   陆宗停点点头,面色沉下去:“船长呢?”   “关起来了,”沈栋在多维仪上敲了个舱室编号给他,随即眉心微微蹙起,“但我觉得你去盘问他,可能意义不是很大。”   陆宗停不解:“怎么说?”   “他一直坚持说自己是按上校和许舰长指示的路线航行的,触礁后他竭力救船的样子我看到了,不像是装出来的,”沈栋想了想,直白地道,“就是看起来很怕死的样子。我要求掌舵,他没有拒绝,要关押他,他也一副没缓过劲来的样子,愣愣地就进去了。”   “什么鼠胆子?没开过船?”   “我看了工作证。确实是个新人,”沈栋说,“但你要说他有异心,我觉得不太像。”   陆宗停在一旁坐下,点了根烟思索半晌,冷笑一声:“找新人来开接驳舰,还不安排个老船长护航,是谁这么想行动队全部死在海上啊。”   “这确实值得商榷,但……”沈栋面露难色,似有难以启齿的话。   陆宗停没有搭腔,默不作声地抽完了一根烟,声音暗哑地道:“你工作吧,我去找许慎。”   “……嗯,”沈栋轻轻点头,“他应该在甲板上。”   —   陆宗停走到甲板上,一眼就在忙忙碌碌的人群中看到了陀螺一样转来转去指挥安排工作的许慎。   他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把手上的烟抽完,走过去在他身后哑声道:“青舰原来这么全能啊。”   许慎背影微微一顿,但还是把手头的工作吩咐完才回过头笑道:“老陆,我正打算……”   他看到陆宗停血糊糊的衣服,愣了一下:“你受伤了?”   陆宗停没回答什么,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才道:“这种工作不适合你,怎么不去帮沈栋?”   许慎的脸在凌晨时分的天色下看起来格外惨白,连带他的笑容也变得模糊黯淡:“他十项全能,不用我操心啊。我找点别的事情做,闲不住。”   “好了,”陆宗停微微蹙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许慎依旧笑着,却无声地别过脸去,半晌后才重新看向陆宗停,眼眶似乎有些泛红,“我以为你要说,那位新来的船长非常需要操心,我怎么没监督好呢。”   “许慎。”陆宗停冷声道。   “是我失职。我负责护航工作,但给船长指引了错误的路线,导致船体触礁……”   “我要听实话。”陆宗停出声打断。   许慎顿了顿,笑容里已难掩涩意:“如果我说这就是事实呢?”   “为什么会走上错误路线?”   许慎垂下眼睫,哑声道:“看错了。”   陆宗停眼角微微抽搐,按捺着脾气。   许慎抬手捂住脸,随即捋开额前的碎发,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老陆,我眼睛可能坏了。”   陆宗停睁大眼睛,原本因为愠怒而涨红的脸色迅速惨白下去。   通讯兵的眼睛和耳朵有多重要,是外行人都可想而知的事情。就算青舰本身就不是什么热门编制,在招录的时候,依然会因为一点点视听方面的瑕疵问题就将大部分人除名。许慎是青舰军一把手,他的眼睛就算进了粒沙子都不是小事,现在他居然说自己“眼睛坏了”。   “是、上次行动?”陆宗停白着脸,涩声问道。   许慎点了点头:“伤好以后,我眼睛上方的视野就有大块的缺失,要仰着头才能看全一些……这样还好吧,也就费点劲……”   “这他妈叫还好?!”陆宗停扣住许慎的肩膀,额角青筋暴起,“许慎,你是不是疯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为什么不找艽艽给你治?!”   “老陆,”许慎低叹着,眼眶已有些湿润,“我没有时间,我得工作……没有别人了,你知道的。”   “……那你拖到现在,结果呢?!”陆宗停低吼着,忽然想起来许慎刚刚似乎没把话说完,“现在恶化到什么程度了?视野缺失为什么会选错路线?不是抬头就看全了吗?”   “当时候我在看航海云图,发现我们原本规划好的航线前方出现了大片青白色光点,这是云图用来表示浅海礁群的标志,继续前行很容易触礁,我就让船长先偏航行驶,准备就着云图规划新线路的时候,海洋风暴屏蔽了接驳舰护航卫星的信号,云图变成一片漆黑,”许慎喉结艰难地蠕动着,“我发现,那些青白色光点还在。”   他抬头看着陆宗停苦笑:“现在我眨眼的时候,也还是能看到这些光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它们好像越来越多了。”   陆宗停怔怔地看着许慎的眼睛,手指微微发抖,嘴唇也哆嗦不停。   许慎微颤着道:“抱歉,老陆,差点害了一船的人,我……接受军统部一切处置决定。”   陆宗停默默放开手,他眼睫低垂额发凌乱,看不清表情。   “除了接受军统部处置,你还打算做什么?”陆宗停哑声问。   “陆上校是怕我撂挑子不干了?”许慎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只要上校给我机会,我就老老实实给军统部培养新人才,怎么样?”   陆宗停神情却不见缓和,脸色青白,眸光昏黯。   许慎微微笑道:“老陆,别这样,你看起来比我还难过,我都不好意思哭了。”   “许慎,你有没有想过……注射变种血清?”陆宗停的语气听起来竟有些小心翼翼,“比如世界上现存视功能最强的飞行生物,雪谷隼。继承生物特性后,眼睛就会好了。”   许慎微怔,随即摇头失笑:“我身体素质不算太好,都不知道能不能扛过血清排异反应期,万一挂了岂不是很丢人。”   陆宗停说完后也觉得自己的提议很是离谱,他苦笑着道:“没事,你当我胡说八道……你先去好好休息,这里交给我。回海角后我给你安排医生。”   “老陆,”许慎轻声叹道,“我不是对变种人感到恐惧,或是抱有歧视态度,只是结果无法预计,我确实不敢轻易尝试。而且这次青舰军折损严重,我也没有什么时间和精力去熬反应期,我得把新人培养起来。”   “我知道,我没想那么多,”陆宗停低哑地道,“但还是谢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些。”   —   安顿好许慎后,陆宗停回到甲板上继续安排善后和预防工作。风暴没有完全停息,冷得像冰锥一般的雨水和海浪一阵一阵地扑在甲板上,人淋着感觉皮肤是疼的,过不了多久就又僵得动不了了。   陆宗停忙完就吩咐后勤船员去烧些热水给大家,有条件就放姜糖,然后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快要八点了。   他顺手摸了把脸上的水,里面混了不知道哪里流出来的血,他也顾不上看,按着胳膊上疼得直抽搐的伤口跌跌撞撞地往陈泊秋所在的舱室赶。   一看到他温艽艽就拿着件大衣迎上来:“没事吧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陆宗停冻得头晕目眩,气还没喘匀,只能摇了摇头:“让我喘口气。”   “外面没什么事吧?”温艽艽又问。   陆宗停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地移开视线,温艽艽没多想什么,只当他是冻坏了。   陆宗停收回按在胳膊上的手,喘了两口气哑声问:“他怎么样?还发烧吗?”   温艽艽点了点头,像是有些话不知道具体怎么说,随即才轻轻叹了口气:“他在等你。”   陆宗停心尖一疼,颤声问:“他醒了?”   “嗯,”温艽艽这么应着,却是叹了口气,“他给你煮了碗面,一直在等你。”   陆宗停顿住脚步,怀疑自己听错了:“煮了……什么?”   温艽艽察觉到陆宗停语气里的薄怒,认命地苦笑道:“我和你说实话,你别生气。你情绪不好,他一直不放心,总是轻声念叨,说什么……你不是怪物之类的。你离开舱室后没多久他就醒了,东西不吃水也不喝,人烧得没力气,还三番五次跟我恳求说想去看看你。我跟他保证你肯定好好的,他又问我,可不可以给你煮碗面,甲板上太冷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都烧得没有焦距了,人看着迷迷糊糊的,我就当他是在胡说,随口搪塞了几句。当时候我也忙,就有点顾不上他,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才发现他一直站在我身后的角落里等我,看到我忙完了才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给了我一张他自己写的食材申请单,问我应该找哪些人签,他去找。”   不知道是不是压低了嗓子的原因,温艽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但她心里的确是不好受。   “我说这不需要申请,他说他的钱不够。”   听着有些蹩脚可笑的理由,却让陆宗停心脏紧绞着疼成一团。   —   他和陈泊秋刚结婚不久,曾经接到一封举报信,说陈博士从天涯塔的粮食储备库里调取了不少食材。照理来说,他是陆宗停的亲眷,又是十字灯塔的医学博士,还挂着白舰军的职位,调取储备库里的东西无可厚非,但彼时陆宗停还是厌恶他这种贪小便宜一样的举动,在多维仪里把他冷嘲热讽了一番,说堂堂博士怎么这点土豆牛肉都买不起。   陈泊秋一直听着,没有中途打断为自己解释什么的意思,等他说完了才轻声说:“我最近钱不太够,之后补。”   “最不值钱的就是钱,精打细算还得是你,陈泊秋,”陆宗停讥讽道,“你要真贪心,就多去大街上捡垃圾,没人会管你。”   陈泊秋安静了许久,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回来吃饭吗?”   “你自己吃吧,我不跟你抢,”陆宗停声音冷了下去,“但是我警告你,以后别再有这种私自侵占资源的行为,没钱就写申请走审批,我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人可不会。”   “好,我知道了,”陈泊秋低哑地应着,发现他还没有切断通讯,就有些仓促地道,“生日快乐,宗停。”   说得含含糊糊,陆宗停听不清楚,也没耐心去追问。   后来陆宗停听到巡逻队从十字灯塔回来时,说又看到陈博士在翻医疗垃圾堆,有人说不稀奇,他就是这副乞丐相,翻到吃的都会收进兜里,不愧是从破碎荒野流放回来的难民。   陆宗停逮住他们,黑着脸问是不是真的看到陈泊秋在翻垃圾吃,把几个人吓了一跳,说自己也都是听海角的小孩儿们说的。   陆宗停觉得心里犯堵,尤其回到家中看着冰柜里码放得满满当当的新鲜食材,包装袋上还贴着储备库的标签,拆都没有拆的时候,更加觉得堵得慌,便拨了陈泊秋的电码,让他回来做饭。   陈泊秋像是在忙,说话有些喘,夹杂着一些嘶哑的哮鸣音,听到他的话什么也没问,只说了一句:我回来。   他回来以后只问了陆宗停想吃什么,然后进了厨房炒好,便又匆匆忙忙地走到门口,额角的汗来不及擦,手背上的水泡也不管不顾,搭着门把手咳嗽了几声,又准备离开。   陆宗停原本有些疑惑,低头看到饭桌上都是单人份的饭菜,他就恼火地吼住他:“什么意思陈泊秋,跟我吃饭恶心着你了?”   陈泊秋苍白着脸,眼底茫然一片,怔怔地看着他半天才吐出一句:“我没有写申请……我不饿。”   陆宗停又气又急:“你不会真的在外面吃垃圾吃饱了吧?”   陈泊秋摇摇头,还是那副苍白怔忡的模样,喃喃地又说了一遍“我没有申请”。   “不吃就滚。”   陈泊秋走了,陆宗停从监控里看到他在走廊上拿着个看起来硬邦邦的馒头,一边走一边吃,咬一小口要在嘴里抿很久很久才咽下去。不知是屏幕信号波动还是什么原因,他的手和嘴唇好像都抖得厉害。   就连在坐下来吃顿饭这样简单的事情上,他都在见缝插针地伤害他逼迫他。   别说是吃东西,他现在连食材都不会随便拿了,哪怕根本不是给他自己。   从始至终他都没想过要给自己。   —   “抱歉,我当时实在太忙,分身乏术,没有拦住他,但是……”温艽艽停顿着斟酌措辞,“可能是跟怀孕有关系,他状态一直有些焦虑,就只有在那个小锅旁边给你煮面的时候样子看起来好一些。”   陆宗停摇了摇头,喃喃着道:“不怪你。”   温艽艽似乎还说了什么,陆宗停没有再听进去,他闭着眼睛慢慢适应伤口的抽痛,随即快步过去掀开帘帐。   他一眼便看到坐在床边的陈泊秋。   因为高烧和右眼失明,陈泊秋迟钝了几秒才发现他的存在,却是看见了他就撑着床沿站起来,口中低哑地唤着“上校”。   他伸手在旁边摸索一阵,摸到了床头的矮柜,柜子上面放着一只饭盒,盖着盈满雾气和水珠的玻璃盖子,里面应该就盛着那碗面。   他找的就是这个饭盒,摸到之后就拿起来,踉跄着走向他。   陆宗停怕他摔着,胆战心惊地一把将人揽住,手臂上的伤口撕扯着疼,他皱了皱眉就又收紧怀抱,被他身上异样的高温烫得一哆嗦。   陈泊秋烧得厉害,素来苍白发灰的脸就算是烧出一片潮红,也是枯竭的病色,嘴唇已经干得裂开,呼吸潮湿而沉重。   可能是肚子里的宝宝压得腰疼,他身形微微佝偻着,看起来极其辛苦。   “你还在发烧,我们回床上躺着,好不好?”陆宗停轻声试探。   “谢谢……上校,”他似乎害怕与陆宗停的接触,站稳了就下意识地从陆宗停的怀抱里抽身,将饭盒递给他,“您……吃。”   陆宗停的手又僵又痛,只能动作仓促地接过来,费劲地掀开盖子。   里面盛着满满一碗牛肉面。   接驳舰上的资源比燃灰大陆丰盛许多,海洋风暴也没有影响到存放食物的舱室,但此时此刻看到这样一碗温热新鲜的牛肉面,还是让陆宗停有种与现实割裂的恍惚感。   那碗牛肉面汤色清淡,点缀着些许油末和葱花,米黄色的面条细嫩柔滑,撕成条状的罐头牛肉在上面整齐铺开,汤汁徐徐浸入,显得油润鲜亮,像是新鲜的肉品一般。   食物温热的雾气不断蒸腾起来,陆宗停眼睛酸涩模糊。   “吃一点……”陈泊秋擦拭着自己下颌上的冷汗,又说,“热的……外面冷。”   陆宗停别过脸去揉了揉眼睛,视线却还是模糊的。   “上校……顺利吗?”陈泊秋话总是说不完整,乍一听没头没脑,但是陆宗停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   “顺利。”陆宗停涩声道。   陈泊秋点点头,嘶哑地道:“以后……不说胡话。你不是……怪物,你要、好……”   他因为高烧呼吸急促,身体时不时有惊厥反应,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又慢吞吞的说不清楚,说到一半想起来陆宗停还没有吃东西,便没有再说这些。   事实上,陆宗停也没让他说下去,在他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笨拙吃力地擦着脸上的汗,神情怔忡不知在想着什么的时候,他就上前一步拉着手腕将人牵到怀里,低下头吻住那双苍白干裂的唇瓣。   高烧中的人体温偏高,平日里就温热软糯的小腹现在烫得像里面装了个活泼的小火球,尤其是在陆宗停碰到它之后,里面的动静好像就更大了,陈泊秋浑身颤抖,喘息着呜咽起来,不知是被孩子闹得疼还是被他吻住喘不上来气,完全不懂得回应不说,还紧张得差点咬伤他。   陈泊秋的反应不太对,他在接吻这件事情上从来就很笨,不管是被弄疼了还是喘不上气了都不会表达和反抗,只会笨拙而被动地配合陆宗停的节奏,可他现在似乎想要挣扎。   他不愿意,陆宗停自然就不会勉强他,况且这等于他在表达自己不愿意做这个事情,这对于陈泊秋来说是难能可贵的突破,所以他松开对方的时候,顶着一张红肿的嘴唇,却是喜出望外的表情:“泊秋,你不想跟我接吻?”   他欣喜的语气和他说出来的话结合在一起实属有些诡异,他自己也愣了一下,才接着道:“你不喜欢这样是吗?对不起,我刚刚一下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我下次不这样了,绝对不强迫你,好不好?”   陈泊秋还未从那个突如其来的亲吻中缓过劲来一般,热汗冒了一层又一层,照理来说发汗就会退烧,可他脸上的潮红分毫未退,反而还在加剧,喘息中带着丝丝难以遏制的呜咽——陆宗停发现他甚至有要推开自己的动作。   这就太不对劲了,他明明是个被人掐着脖子都不懂挣脱和自保的笨蛋。 第56章 克制   “上校、我们……不能这样……”陈泊秋想推开陆宗停,却连站稳都没有力气,说话的声音也被愈发剧烈的喘息磨得又轻又细,听得陆宗停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陆宗停甩了甩脑袋摒弃自己的怪异想法,固执地要将陈泊秋抱住,却发现自己一碰他,他就像触电一样颤栗不止。   “你哪里不舒服啊泊秋?是肚子疼吗?”陆宗停结结巴巴地问。   陈泊秋身上的汗越冒越凶,陆宗停觉得自己要是这样的流汗法,人早就馊了,但陈泊秋好像连出汗都跟别人不一样,原本苍白的皮肤处处泛着粉红,汗水笼在他身上就像一层薄雾,汗珠晶莹剔透得像露水,他整个人就像极了某种在晚秋的清晨初熟的洁白果实——陆宗停觉得不合时宜,他心里确实是慌乱着急更多,但仍旧无意识地吞了吞口水。   陈泊秋摇了摇头,不知何时连眼角都红了,声音里参杂进几分细细的哽咽:“上校你、不能碰我……”   “怎、怎么了?”陆宗停也急得满头大汗,一边哄他一边喊温艽艽,“你哪里不舒服,告诉我好不好?”   陈泊秋仍在竭力推拒着陆宗停,手指却又颤抖着攥住他的衣料,在喘息的间隙艰难地道:“我……发情了,上校。”   “……?”陆宗停傻了,抱着医药箱冲过来的温艽艽也傻了。   陈泊秋勉强抬眸看他,雾气氤氲的灰蓝色眼睛看着澄澈又单纯,仿佛刚才的话不是出自他口中。   他并不知道那几个字给陆宗停和温艽艽带来的冲击,还在重复着那个他以为很普通的事实。   陆宗停下意识地低喃道:“那要用……抑制剂?”   “不……”陈泊秋摇头。   温艽艽立马调整好自己宕机的大脑,用此生最快的运转速度在脑海里把抑制剂的常用成分过了一遍,然后立刻出声制止:“怀孕不能用抑制剂!”   “那、那怎么办?”陆宗停怔怔地问——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像在一锅煮沸的开水里。   陈泊秋似乎有些急切,又攥他的衣服,喘息着道:“我没有、怀孕,上校,我只是发情了……”   “……”陆宗停嘴巴张了张,喉咙却烧得干燥不堪,难以出声。   “肚子……热,”陈泊秋按着又疼又热的小腹难受地低喘,“我……”   “好好,我知道,很难受对吧,再忍忍。”陆宗停涨红了脸窘迫地应着,视线有些飘忽。陈泊秋一直仰头看着自己,汗水云蒸雾绕地笼在他粉白色的皮肤上,眉眼却被浸得深邃清晰起来,里面满是无助脆弱,他不敢再多看。   “不怕,我们想办法……”陆宗停求助地看向温艽艽。   温艽艽觉得脸上燥热难当,这些话但凡换个人来说,她可能都会一巴掌过去,大骂一句:狐狸精!这是发情的时候吗!   可那是陈泊秋啊,他看起来好像真的什么也不懂,只是想告诉他们,他发情了。   他的反应看起来比普通人要剧烈,肚子里的宝宝都受不了周遭炙热的温度和格外活跃的血流,在里面翻过来滚过去——这会让他更难受,尤其是无法得到疏解的前提下。   “你、你可能得帮他。”温艽艽也开始结巴了。   陆宗停睁大眼睛:“他都怀孕了,怎么帮?”   “如果他的孕期和人类一致,已经有三四个月了,可以的。”   陆宗停急得直喘气:“他是变种人,不能这样算吧?”   “就知道往人肚子里塞东西,孕期都不懂算!”温艽艽气急败坏地抱起自己的药箱,“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先走了。”   陆宗停愣了一下,也就不过小半秒的时间,陈泊秋就从他怀里挣了出去,扑向角落里的医疗垃圾箱。   陆宗停想拽他的时候扑了空,因为惯性跪倒在地,等他爬起来时,就看到陈泊秋手上拿着一块药瓶的碎片,竟要往自己另一边的手腕上割去。   陆宗停吓得魂飞魄散,还没完全直起腰就整个人扑过去,将他手腕死死扣住,夺过碎片目眦欲裂地吼道:“你干什么!”   陈泊秋的意识已经被过高的体温灼烧得一片混沌,但他能感觉到因为无法克制的生理反应,他浑身都灼热难耐,陆宗停靠过来的时候,他想靠近他。   可这是不可以的。他不懂为什么自己解释了那么多遍,陆宗停好像都不明白,他就只能强迫自己清醒一些,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上校、我、我没有怀孕,我发情了……”   他没有想哭,情欲却让他眼角不断地涌出生理泪水,连带声音也是哽咽颤抖的。   他想自己现在一定很脏很恶心,是陆宗停最厌恶的模样,他应该把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或者赶出去,可是他……为什么没有?   陈泊秋已经没有时间去想清楚这些问题的答案,碎片已经被抢走,他只能低下头张开嘴狠狠地朝自己手腕上最为脆弱单薄的地方咬去。   他幻变出尖锐的狼牙,瞬间便刺破那里的皮肤深深撕裂血肉,险些咬断骨头,鲜血几乎是从创口喷出来,溅到他脸上,呛进他嘴里,却唯独没有弄脏陆宗停。   陆宗停已然惊惧得喊不出声——在陈泊秋把自己咬伤之前,他才想明白他想用碎片割伤自己的原因,可什么都来不及做,陈泊秋的一切行为都迅速得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反应。   “泊秋、泊秋,”陆宗停哄着他松口,清晰地听到自己声音里的哭腔,“不要咬自己,没事的,我在啊。”   陈泊秋眼睛里仍旧不断地在流泪,他不再说话,只是不知所谓地摇头,神情中似有几分哀凄的恳求。   陆宗停迅速把他的伤口包裹起来,再低头吻去他眼睫上咸涩温热的液体,陈泊秋呜咽着想要推拒。陆宗停托着他怀着孕却依旧清瘦细窄的后腰,固执地将他拥紧,小心着不压到那个圆滚滚热乎乎的小肚子——小家伙好像不需要睡觉,在里面蹦哒不停,一点都不听话。   他一边亲吻,一边语无伦次地道:“没事的,我在。什么都不要忍着。”   陈泊秋自然是不懂得表达自己的需求或是难受的,陆宗停只能猜,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方式安抚他引导他。   他被他抱在怀里,整个人虚弱乏力几近昏迷,嘴里还在喃喃地说着不行的不行的,却无力挣扎。   “没什么不行,泊秋,”陆宗停低喘着在他耳边道,“我在呢。”   —   陆宗停抱起陈泊秋回到床上时,他眼皮轻颤几下,却没有醒,只是含糊着梦呓一般地道:“不能的……不行。”   陆宗停将自己的掌心覆在他额头,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他昏昏沉沉地呜咽几声,终于又昏睡过去。   陆宗停心底又软又疼,再次俯下身去吻了吻他的眼睛,才开始处理他身上的一片狼藉。   陈泊秋手腕上的咬伤很深很深,几可见骨,陆宗停按捺着情绪默不作声地处理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却还是在裹上绷带之后,发现自己的视野又是一片模糊。   所以他,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   “我、我发情了,宗停。”   “……”陆宗停面色微青,难掩躁郁地听着多维仪里那人凌乱的喘息和颤抖的尾音,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接到这样的通讯。   陆宗停的发情期来得很慢,是在和陈泊秋结婚不久后的某个夜晚。荒原灰狼这个种族则是在首次有过伴侣行为后才会有不定期的发情反应,所以两个人都对这件事情一知半解,稀里糊涂地上了床,第二天结合各种各样的症状才搞清楚原因。   陈泊秋摆着个面无表情的死人脸收拾着满室狼藉,陆宗停知道他不愿意做这种事情,自己也没兴趣强迫他,就这个事情开始约法三章。   “这次是我不对,我没搞清楚状况。”   “我们将来都还会有这样的时候,没办法避免。没什么万不得已的情况,都用抑制剂解决,谁也别找谁。”   陈泊秋静静地坐着听,一动也不动,他衣衫狼藉一片,几乎整个肩颈和锁骨都露在外面,苍白的皮肤上满是淤痕。   他嘴唇很苍白,有两三处伤口,糊着干涸的血迹,说话颇为艰难,声音也很微弱:“宗停,抑制剂不好。”   陆宗停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把你衣服穿好。”   陈泊秋怔了怔,慢慢地把衣服往上提。   陆宗停没忘他刚才的话:“你就这么想做吗?”   “……做什么?”陈泊秋茫然地看着他。   陆宗停皱着眉头和他对视,眼里闪过一丝厌恶:“我不想和你做。你如果不想用抑制剂,就自己想办法解决……别找我。”   “抑制剂不好,”陈泊秋重复着这几个字,踉跄着从地上起身,想拦住准备出门的陆宗停,“我不找你……我帮你。”   他这话前言不搭后语,陆宗停不耐烦地琢磨着,冷哼一声道:“没必要这么高尚吧,想赎罪还是感恩?”   陈泊秋本就苍白的脸色随着他这句话更加黯淡灰败下去,但他嘴唇颤了几下,还是坚持着道:“抑制剂不好,滥用会造成大脑和神经损伤的……”   陆宗停听得嗤笑起来:“那你就不要用,自己去找别人解决,如果你能在十方海角找到一个不嫌你脏的人。”   陈泊秋原本还在哑声说着抑制剂的各种危害,被陆宗停这样打断后,他愣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僵在那里就像一具没有心跳和灵魂的躯壳。   “是、脏吗?”他一副忽然明白过来的样子,“昨天有些突然,我没来得及洗,下次……”   “陈泊秋,”陆宗停终于忍不住吼了起来,“你能不要再演了吗?我们不是什么恩爱夫妻,彼此都没有义务帮对方解决生理问题。你也做得很恶心不是吗?逼自己干什么呢?美其名曰你想帮我,你是想帮我,还是想做你那些无用的偿还和弥补?”   陈泊秋嘴唇张着,已经干涸的血痂又被撕裂开来,新鲜的血液缓缓渗出,却是只发出了半个音节就被陆宗停打断。   “我告诉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没用的,你谁也弥补不了,谁也感动不了。把你真正该做的事情做完,然后在我眼前彻底消失,我就感激不尽,谢谢!”   陆宗停说完就夺门而出,没再多看一眼陈泊秋。   他以为自己的话说得很明白,所以在接到陈泊秋的通讯,听到这样一句话之后,他觉得可笑又恼火:“所以?解决方法不是都跟你说过了,你想干什么呢?”   “抑制剂……好像,没有用。”   在陆宗停差点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陈泊秋又断断续续地道:“疫苗……要耽误……”   “你的工作不需要跟我汇报。”陆宗停嘴比脑子快,说完了才想起来,自己前几天催促过他把新型变种的疫苗做好,又有新一批变种军入伍。   “抱、抱歉……”陈泊秋的声音颤抖得像整个人被封在冰窟里一般,陆宗停听不出情欲,只有痛苦和寒冷,“我之后……抓紧。”   陈泊秋切断通讯后,陆宗停再打过去他也不接了,几天之后,他要的疫苗按时送到了军统部,是陈泊秋亲自送来的。   陆宗停并不知道这是因为他调不到车辆,没人愿意帮他,他才会自己过来,还以为他要来自己这里邀功或者装可怜,但他一直闷头跟交接人员清点数量,填写单据,甚至他出声喊他的时候,他好像都吓了一跳。   陈泊秋正在签字,陆宗停看到他手腕上有绷带,隐约还渗着血迹,就随口问了句,他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什么,而是轻声提醒他有人。   是了,陆宗停在外人面前从来对陈泊秋爱搭不理,也明确告诉过他在外面少跟自己说话。   恰好交接工作也做完了,陈泊秋匆匆看了他一眼,好像无声地说了句再见,便转身离去。   陆宗停其实想问他,抑制剂怎么没用了,没用的话,他又是怎么解决问题的?   后来他还是没忍住追问他,他都是摇头,什么也不说。   那次之后陆宗停就再没听到陈泊秋提到那三个字,但每逢自己“万不得已”时,他都会帮他解决。   其实从一开始,陈泊秋在意的就只有“抑制剂不好”这件事情,很单纯地不想让这样的药物耗损陆宗停的身体,别的他什么都没有想。   这个人在茫然懵懂的状态下,默默承受住他失去理智后暴风骤雨一般的侵袭和折磨,独自在洗手间止不住地呕着血水,鲜红流了一地,却还是轻轻地跟他说:我帮你。   他口口声声说抑制剂不好,自己却还是硬生生用到身体产生了抗药性。他从来没有提过要他帮忙,抑制剂也没有用的话,他每一次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手腕上带血的纱布,俨然可以说明一切了。   除了抑制剂和伴侣安抚,变种军人如果突发状况,第三种选择便是让自己短时间内大量失血,身体的第一反应就会变成保命,也就变相抑制住了发情反应。   陈泊秋选择这最为残忍又极端的一种方法,不知捱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以至于成为烙进骨血的本能反应。   或许不应该说是选择。   他根本都……无路可走。 第57章 回家   陆宗停在陈泊秋床边吃那碗煮好的面。因为床边的小柜太矮,椅子又太高,他手上豁个大口子也不好端碗,就干脆坐在地上,碗放柜子上吃。   温艽艽看他一个大个子窝在地上吃面怪可怜,就劝他换个地方,他拒绝了。   陈泊秋还没醒,他得看着他。   面已经凉透了,味道也不是很好,有些奇怪,大概是陈泊秋状态不好,看不清东西,手也不稳,很多事情难以控制才会这样。   陈泊秋算是厨艺很不错的了,以往却也偶尔会有做出来的饭菜异常难吃的情况,陆宗停时常恶语相向,他也只是低垂着眼睫怔怔地听着,可是他垂在身侧的手因为虚脱乏力而微微发抖,口中除了抱歉,什么也不会说。   他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来什么歉意,陆宗停权当他是故意整自己。他回到厨房洗碗时摔碎了碟子,陆宗停也当他是怄气。   那时他身体已经很难受了吧,不然也不会被碎片划伤了手,血流了一地都恍若未觉。   “别动,手破了不知道吗?”陆宗停没好气地说着,拽过他的手给他处理包扎。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低头看自己伤口的时候,却又是一脸茫然,过了半晌才开口,却是问他:“宗停,这个盘子多少钱?”   陆宗停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他却安安静静地在等他回答,他只能道:“碎了就碎了,你赔不起,别想了。”   “……嗯。”他应了这么一声,听不出感情,也好像没什么含义。   但陆宗停发现他摔碎的碗碟最终又都完好无缺回到碗柜里,他不知道他去哪买的,他那么笨,又被海角的人欺负惯了,不知道人家骗他,别人给他开个天价他怕是也会傻傻地买回来。   只是因为生病难受做出来的东西不好吃,他就和那些人一起欺负他。   不知不觉陆宗停把那碗味道古怪的面吃了大半,混着自己咸涩的眼泪。直到视线模糊得筷子和面条都分不清楚,抹了好几遍眼睛也没用,才别过头埋着脸无声地抽噎。   陈泊秋还在昏睡着,他却害怕他看到。如果他能看到,应该会像之前许多时候一样,第一时间过来帮他拍背擦眼泪。   陆宗停想,自己一定会崩溃。   于是他竭力克制着情绪,红肿着一双眼睛把面吃完了,便接到了沈栋的汇报。   “上校,我们20分钟后就要抵港了。”   “辛苦了。”陆宗停看了眼时间,九点十六分。   他艰难地活动几下坐麻了的身体,从地上爬起来,凑过去亲吻陈泊秋重新变得苍白发灰的额头,顿了顿又俯下身去吻了吻藏在他圆隆小腹里那个终于睡着了的小家伙。   “我们到家了,泊秋。”   小家伙还没有名字,但是陆宗停又觉得不跟它说一声似乎不太好,便嘟囔着对它道:“你睡醒了不许闹。”   —   天涯塔一号会议室门前走廊,一扇防爆玻璃窗忽然毫无征兆地爆裂开来,巨响刺耳,碎片飞溅,随即飞进来一个血糊糊脏兮兮的人。   值岗守卫不比在野外征战的军官,骇然几秒后才回过神来,刚想用多维仪呼叫预警,便听到那人嘶哑阴沉的声音:“让雷普把门打开。”   整个十方海角会对雷总司直呼其名的人只有一个,眼前人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两个守卫还是面面相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们都知道燃灰大陆的清剿行动任务十分艰巨,预计是个持久战,陆上校作为总指挥官自然是不能擅离职守的。可他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天涯塔,还是一副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样子,让人第一时间就接受这样的场景属实困难。   但他们的身体都比脑子快,立刻躬身行礼,微微哆嗦着道:“上校。”   陆宗停不作应答,面无表情地踢开脚边的碎片往前走,守卫回过神来,连忙拦住他:“呃......上校,这个会议您应该是不需要参加的,您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陆宗停停下脚步,声音嘶哑低沉得听不出情绪:“不让进?”   守卫不寒而栗地吞了口唾沫,有些不知所措。以他们的身份既不能开口问上校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不能违背总司下达的禁止任何人中断会议的指令。   “不是,就让开。”陆宗停一字一顿地道。   "上校,"守卫面露难色,“与会人员均已到齐,我们没有办法开门的,而且......”   他话音未落,只听几记枪声轰鸣,几乎要震碎耳膜撕碎心脏一般,令人大脑都变成大片空白,只看着眼前浓烈白烟还有夹杂在其中飞溅出来的金属碎片,却反应不过来那是什么。   回过神来后便看见陆宗停站在原地,拇指拂过还在冒烟的枪口,手掌一转便将枪支收回武装带里,糊着干涸血迹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只在胳膊弯曲时微微蹙了蹙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着门体上被打烂的制动仪。   “让开。”   守卫不敢再拦,脸色煞白地退到两边,陆宗停抬腿踹开了藕断丝连的古铜色大门。   —   “接船并非难事,况且谷院长只是做代理指挥官,军统部不是完全放权。上将您不放心的话,可以全程云监。”   “总司大人可能不太清楚,海上航行失联是常态,全程云监是做不到的。”   “但您身体抱恙,您的安危是整个海角的大事,我不能让您去冒这个险。”   “总司方才说了接船并非难事,我自认身体尚可,不知您还有什么其他的顾虑?”   林荣平声音暗哑,脸色也有些苍白,却不见疲态,目光矍铄地平视着主席位上的雷普。   他话音落下,会议室内安静了片刻,沉默许久的谷云峰缓缓道:“上将,不知您可曾为凌澜博士考虑一二?”   林荣平神情并无波澜:“谷院长,家事不便在此谈论。”   雷普也用眼神制止谷云峰。   “以林上将和凌澜博士的身份地位,他们的事情并不是这两个轻飘飘的字可以带过的,”谷云峰并未罢休,语气依旧温吞,却绵针暗刺,“凌澜博士一人担当着四季沧海的守护重任,四季沧海对于海角乃至全人类的意义何等重大,恕我直言,她身上也不容有半点差池——”   轰鸣的枪声打断了谷云峰的话,紧接着会议室沉重的合金大门被人从外踹开,呛鼻的火药味弥漫开来,主席位上的雷普一下就在大片的烟雾灰尘中看到糊了一身血满身戾气的陆宗停,感觉自己两眼发黑,张大了嘴又气得说不出话来。   会议室里除了谷云峰脸色铁青,无论是认出他还是没认出他的人皆是一脸愕然,完全反应不过来。   陆宗停紧蹙的眉心在视线与林荣平相接后稍稍舒展,啐了一口嘴里混着细渣的血沫,便转过脸去对着谷云峰讥讽地道:“谷云峰,我说你在狗叫吧,你胃口是比猪还大。怎么,军统部的活要抢不说,四季沧海的守园人你也要做?下一步是不是要抢我们雷大总司的位子了?”   他冲雷普露出一个虚情假意的灿烂笑容:“总司大人,您可万万要小心啊。”   “……”雷普皱了皱眉,逐渐从乍见到陆宗停的冲击中平复下来,“上校怎么弄成这副模样?是返航不顺利吗?可有人员伤亡?”   “你还关心这个?”陆宗停嗤笑,“但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我只想请问谷院长,您究竟意欲何为啊?十字灯塔这间破庙装不下您这尊大佛了?”   谷云峰的涵养是十方海角出了名的好,没什么人见过他吹胡子瞪眼的样子,眼下他表情虽然没有大的波动,脸色却很是难看,眼角也抽搐不止:“上校请自重,我是为了大局着想。”   “陆宗停,你胡闹!”雷普气得拍桌子喊起陆宗停的大名,“这是军政会议,你这副模样疯疯癫癫地闯进来,还在这里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我可去你妈的吧雷普,”挨了雷普的批,陆宗停甚至都懒得阴阳怪气,隔着数米长的圆桌就冲对方破口大骂起来,“你也知道这是军政会议?你通知我了吗?你非但没有,还派个新手开接驳舰,塔外从中央大门就开始层层设障,会议室门口还派人看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他妈的在开密谋把老子处死的会!”   陆宗停来得仓促,满身血腥尘土,从战场上带下来的暴戾杀气都未消弭干净,所以任凭他举止骇人说话刺耳,也没人敢劝半句,连雷普都是瞪着眼睛哑口无言。   “看看你们,这么大一个圆桌,坐得满满当当,可没留我的位置吧?”陆宗停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在他布满干涸污血的脸上格外地令人毛骨悚然,“就这你他妈还有脸跟我强调‘这是军政会议’?”   这下有人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地起身说上校您坐,陆宗停却置之不理。   他眼角的余光早就锁定了坐在雷普边上阴沉着脸的雷明,而雷明也早已按捺不住,冷冷地道:“上校此言差矣。这怎么不是军政会议呢?林上将还不能够代表军统部吗?”   陆宗停额角青筋隐现,眼底有一闪而过的血红色,却并不是因为被雷明的话激怒。   林荣平察觉有异,便立刻道:“我自是能够代表军统部,也能代表陆上校的意愿,这毋庸置疑。但陆上校作为军统部总兵,的确是没接到天涯塔的通知,这确是您几位的重大失误,雷副没有必要混淆视听。”   陆宗停下颌线绷紧又松开,鼻息起伏间,语气已不像刚才那般激烈,那种怪异的平静却更令人不寒而栗:“副总司,您不开口我可都要忘了,您坐的是我的位置。”   “陆上校,没必要找碴吧?”雷明刚被林荣平呛了一嘴,笑容怪异,“这么多人给您让位置呢,您……”   清脆利落的金属碰撞声响起,陆宗停从武装带上掏出仍旧滚烫的枪支,对准雷明时已经上好膛,在一片倒吸凉气的惊诧声中,他直视着雷明的眼睛眼眸幽深诡暗,淡色嘴唇缓缓开阖,一字一顿地道:“我说,这是我的位置。”   雷明面部肌肉痉挛着,青白着脸咬牙切齿地道:“陆宗停,你有本事就开枪!”   几乎是在雷明话音刚落的一瞬间,陆宗停冷笑一声扣下扳机,子弹出膛,从雷明肩头擦过,将他的绶带和肩章一同击飞,在白色衣料上留下乌黑的灼痕和呛鼻的烟雾。   雷明瞪大眼睛,呼吸僵滞,瞳孔几乎要紧缩成一条直线,半天都没敢扭头去看自己的肩膀是否被打烂了。   雷普也是大惊失色,没想到陆宗停会真的开枪,虽然他还没疯到众目睽睽之下射杀雷明,但也足够惊心动魄。他嘴唇颤抖几下,千百句斥言涌至喉间,却被陆宗停一句话扼下。   “总司大人,您不会怪我吧?”陆宗停没有放下枪,缓慢活动了两下在瞄准中有些发僵的脖颈,看向雷普,“军统部听命于天涯塔,我只是按规矩办事。”   雷普张着的嘴又尴尬闭上了,他口干舌燥地吞咽几下,声音僵滞:“雷明,你坐到旁边去。”   雷普喊了几声,雷明才痉挛几下回过神来,眼睛依然瞪着陆宗停,身体机械地动作着从椅子上起身。   陆宗停收起枪,挺直脊背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坐下,平静地对上各种各样的目光。   “抱歉因任务繁重归港过晚,原本简单的事情令还大家白费周章。现今我人在这里,这个会议也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陆宗停喉咙嘶哑,却是掷地有声,不卑不亢,“按天涯塔规定,岩桑海角人才团队的接应事宜,由军统部统筹,总指挥官由我调遣派任。”   他淡淡瞥了一眼谷云峰:“十字灯塔,统一服从军统部管理。”   他这番话听着像是霸权主义,事实上却合情合理到他人没有辩驳的余地。人才团队虽是雷普引进,但先不说他事务繁忙无暇全权打点,就算他统筹全盘,海上接应也本该是军统部的事务,抵港后十字灯塔方可接手。原本因为军统部群龙无首,林上将身体抱恙,所以才在会上商榷是否由十字灯塔直接接管一事,陆宗停回来了,此举就的确多余,会议也没有再进行下去。   人群散开后,陆宗停立刻赶到林荣平旁边,喉咙哽了一瞬才嘶哑地道:“叔叔。”   “宗停,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林荣平担心道,“你们发生了什么?”   陆宗停张了张嘴,却又不着痕迹地轻轻吸了口气:“没什么,您辛苦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你没有受伤吗?”林荣平朝他伸出手,“我刚刚看你的胳膊……”   陆宗停摇摇头,勉强笑道:“没受伤,叔叔,我们回去。”   林荣平知道这孩子性格固执要强,身边还有外人,就不再勉强,扶了一把身侧的椅子要往外走时,胸腹之间却忽然一阵撕裂般的急痛,他还来不及伸手去按,就呕出了一大口血。   陆宗停猝不及防地被那些温热粘腻的液体溅湿了半边肩膀,几乎是凭本能扶住林荣平倒下来的身体,目呲欲裂地喊:“叔叔……叔叔!!”   林荣平还没有完全丧失意识,只是血不断从口中呛出,他只能断断续续地道:“宗停、不怕。”   “别、别告诉你阿姨。”   陆宗停浑身发抖,眼眶瞬间就涌出泪来。   当年他和林止聿在无垣废墟时,林止聿为了保护他,从肩膀到小腹被异种撕开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血流得厚重的作战服在短短数秒内就湿透了,陆宗停无论怎么做都没有办法给他止血。   那时林止聿就捂住他的眼睛说,臭小狗别怕,哥没事。   林止聿没有骗他,他带着重伤,后来带领军队惨烈地完成了无垣废墟上的异种清剿——除了他们两个,其他人都死了。   “可以回家了,臭小狗。”林止聿揉了揉他的脑袋,喘着气对他笑。   陆宗停以为他们会一起回家,可没想到那会是林止聿最后一次叫他臭小狗。   他说完这句话,便毫无征兆一般倒了下去,因为感染畸变病毒的身体抽搐痉挛着,所有器官都被侵蚀得失去了正常的机能,鲜血撕裂皮肤疯狂涌出,将陆宗停眼里的世界染成一片血红。   “我死了……别告诉泊秋,他受不了。”   这是林止聿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第58章 银戒   “肝脏的器质病变由来已久,已经引发了周边器官的衰竭。”   “上将这个年纪,常年忧思操劳也加速了病势,现在已经无法逆转,只能保守治疗了。”   “要通知凌澜博士吗,上校?”   “上校?”   陆宗停空洞的瞳孔微微震颤着,勉强聚起一些光,却也无法在他苍白黯淡的脸上增添什么生气,他看着眼前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还有他们身后长长的走廊和冷色的灯光,恍惚了很久才不知所谓地“嗯”了一声。   几位医师面面相觑,却都很有默契地不再开口,只是等他回答。   “我......问问他,”陆宗停嘶哑地说,“我问问他,你们去忙吧。”   “好的,上将现在醒着,您......”医师轻叹一声,“您自己也要保重。”   陆宗停点了点头,却是在门外僵直着身体站了好一会,才深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   林荣平半靠在床头,半个身子盖着被褥,正静静地看着窗外。   听到开门的动静,他回过头,苍白凹陷的脸上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神情间不见一丝异样,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还是那个硬朗又温柔,战场上一骑当千,训练场上对小辈关怀备至,为他们遮风挡雨的林上将。   “宗停,正想找你呢,”可能是因为接受了治疗又服了药物,林荣平的声音反而没有在会议室时那么嘶哑,精神似乎也更好了些,“过来坐。”   陆宗停呼吸有些颤抖,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个不那么难看的笑容,在林荣平床边坐下,声音微哽着道:“叔叔。”   “控制情绪,大人了,”林荣平轻声提醒,“在燃灰大陆的时候怎么说的?回来要和叔叔好好探讨细节,这就忘了?”   陆宗停艰难地忍耐着胸口的胀痛和酸涩,眼眶微红地道:“没。”   林荣平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眼眶有些湿润,但又像是陆宗停的错觉,毕竟叔叔笑起来总是很温柔,眼睛也很明亮。   终归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有什么不顺心就埋在大人膝盖上嚎哭,陆宗停只能涩声道:“您说吧。”   “会议结束后,你可能没注意谷云峰。”林荣平将身体微微撑起来一些,动作难掩艰难,陆宗停却怔怔地坐着,像灵魂出窍一般没有反应。   事实上林荣平说的话他听进去了,会议结束后他确实没空搭理谷云峰,第一时间去找的林荣平。   林荣平坐稳了身体,温和地继续道:“他的坐姿很松弛,神情也很平淡,不剩多少跟你针锋相对时吹胡子瞪眼的样子。这让我感觉……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并不赖,或者这可能本来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就像是猎人看着猎物逐渐靠近自己的陷阱的那种势在必得之感。”   陆宗停脑子仍有些混沌,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小时候林荣平对他谆谆教导的样子,他发现自己视线有些模糊,就低下头捏了捏眉心,佯装思考的样子,声音暗哑发闷:“您的意思是,他之前都在用激将法吗?”   林荣平低咳两声点了点头:“只是我的感觉,不一定准确。我们之前推断,启明星军团背靠的是岩桑海角,他们在研制基因武器,你知道谷云峰是很擅长生命科学领域的,岩桑和十方也不是第一天有交流来往,那我们不如大胆一点,设想谷云峰就一直在配合他们制作武器,甚至是主要的研究力量。”   陆宗停沉默地听着,无数次强迫自己摒弃杂念,却也只能被动地顺着林荣平的话往下说:“虽然从岩桑过来路途遥远,但时间未免也拖得太久了。这个人才计划雷普老早就开始闹得锣鼓喧天,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落地,是不是谷云峰在从中作梗拖延时间,要采集我们基因样本,研制所谓的基因武器?”   “是这个意思,”林荣平道,“他和启明星怕是已经造好坚船利炮,也选定了对他们来说绝佳的作战环境,就等着请君入瓮。”   陆宗停眉心紧蹙:“叔叔,我始终没弄明白他们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就像我不明白谷云峰为什么会和启明星勾结到一起。”   “他们未必就是想杀你,也有可能想将你畸变成为他们的同类,加入启明星的队伍。”   陆宗停失笑:“这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林荣平摇摇头:“宗停,你必须得承认,在十字灯塔生科所的变种人名录里,你的变种完成度、契合率、稳定基和潜能仓至今都是最高标准线。要知道北地猎犬本身可不是什么强大物种,完全是你凭一己之力打出名声。而且你是十方海角的总兵,弄垮你,整个海角都要垮一半。”   不知道为什么,陆宗停听不得林荣平这样语重心长地夸赞他,于是就在林荣平似乎还想往下说之前打断道:“看来这回是无论怎么着都得打个照面了。”   “宗停,不要掉以轻心,你本身不擅长海战,而且对于他们究竟研究出了什么特型武器,我们都还是未知。”林荣平面露忧色。   “海战必须有大量远程强力热武器,雷普抠成那样,作战能力怎么可能有提升……”陆宗停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失神地垂下眼睫。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林荣平担心地问。   陆宗停拧着眉毛摇了摇头,缓缓道:“叔叔,我在想谷云峰的立场到底是什么?你和他,曾经不是还算很好的朋友吗?他到底在想什么?”   林荣平脸色黯然沉下,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却又沉默了许久,才有些艰涩地道:“宗停,你应该听说过,我、中岳和谷云峰,包括你凌澜阿姨,还有泊秋的母亲叶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知己。在第一次推行变种计划前,我们几个几乎不分彼此,是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   “后来异种围城,海角局势急转直下,是谷云峰第一时间提出变种计划的方案。”   陆宗停惊道:“是他?不是陈中岳提出来的?”   “对。不过谷云峰当时一再强调,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以推广实行,有太多的后果无法预计。所以我和你阿姨,还有叶谣,我们三个人都不赞同这个计划,”林荣平低低叹道,“但中岳执意推行,并且告诉谷云峰,所有后果都由他一人承担,谷云峰只需要给他完善方案,他来牵头执行。”   “这种荒唐大事,你们没人拦得住他?叶阿姨也拦不住?”   “那时候小谣已经怀孕了,她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很单纯,只会养一些花花草草,对大事情都是一知半解,只是不愿让中岳以身犯险才不同意变种计划。怀孕以后她身体一直不好,情绪也很敏感脆弱,但她也只阻拦过中岳一次,之后便都是一个人扛着,不再惹他烦心。那时候我和中岳事务都太过繁忙,都是谷云峰和你阿姨陪着她。”   说到这里,林荣平似乎有意停顿,果不其然陆宗停察觉出异样:“要推行变种计划,谷云峰不比你们闲吧?他怎么还有时间去陪叶阿姨?”   林荣平苦笑:“他确实比我忙成千上万倍,但还是要抽出时间去陪小谣。”   “他……”陆宗停瞳孔微颤,“他喜欢叶阿姨?”   “我和你凌澜阿姨都这么认为,但他不肯承认,”林荣平无奈道,“后来小谣难产生下泊秋,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他和中岳都眼看着换了一个人似的。中岳就像疯了,泊秋快满周岁他才抱了第一次,后来又逼着谷云峰马上给他变种血清,他要给泊秋完成变种。谷云峰则是整个人变得肉眼可见的灰暗阴郁,在中岳也去世后更像一潭死水,而且是冰封千千万万年的死水,仿佛没有喜怒哀乐,生死也都置之度外。”   林荣平低声叹息:“有时候他看着海角众生,就像是在看一群将死未死的蝼蚁。”   陆宗停眉心紧蹙,慢慢消化着林荣平给他传递的信息:“他是觉得……自己害死了陈中岳和叶阿姨吗?”   “我想是的。中岳死后,海角没有几个人对他歌功颂德,都当他是无心无德终被反噬的暴君。你们这些因他而产生的变种军,在大部分民众的心里也都是一颗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林荣平苍白着脸摇了摇头,语气里也难掩失望,“不论怎么说,没有变种计划,海角早在几十年前就覆灭了……谷云峰应该很心凉,甚至憎恶这些侥幸得生而不知感恩的愚民。”   “所以他想把这一切毁了?”就算自己是“炸弹”中的一颗,陆宗停仍觉得谷云峰行为荒唐,“哪怕是跟畸形种合作?”   “不是没有可能。宗停,我们五个人虽然曾经是很好的朋友,但我时常有一种感觉,中岳和谷云峰,他们好像是同一个人的两面,他们有太多契合之处,却又好像表现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很多时候我们好像走不进他们的世界里。就像变种计划,谷云峰他如果不想推行,那他根本就不会去钻这条路子,他缺少中岳说做就做的魄力,中岳也不像他那样擅长掌控全局运筹帷幄,”林荣平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嘶哑,“但他们都非常容易走向极端。”   陆宗停听林荣平的嗓子已经哑得快说不出话,眉眼间也难掩倦色,连忙扶着他的肩膀低声道:“叔叔,别想这些了,交给我就好。”   林荣平张了张嘴,喉间却一阵瘀堵,他闷咳了两声,把那股翻涌的腥气堪堪咽下,就被陆宗停硬按着躺下了。   “不躺还好,一躺下就觉得浑身散了架似的疼,”林荣平苦笑着,“终究还是要辛苦你。”   陆宗停摇头,哑声说:“我不辛苦。”   林荣平笑了笑:“脸都瘦得凹下去了,感觉上次见你,你还有婴儿肥。”   “……叔叔,泊秋怀孕的事情,我需要凌澜阿姨的帮忙,”陆宗停说,“我需要借助她的权威,向海角所有人证明泊秋肚子里是个健康正常的宝宝,不是什么异类怪物。泊秋也不是什么违禁孕子的罪人,而是为非同类变种繁育做出贡献的第一人。”   林荣平略感讶异地眨了眨眼睛,随后笑了两声,神情异常温柔:“我想她会很愿意帮你的,其实她之前就有过类似的想法,只是……那时候泊秋刚刚失去了你们第一个宝宝,做这些也于事无补了。”   “不会于事无补的。”陆宗停咬了咬颌,沉声道。   他想起那个被陈泊秋称呼为“小柠檬”的小家伙,心尖酸涩又疼痛。这个乳名听起来天真可爱,他从来没有从陈泊秋口中听到这样柔软灵动的字眼,也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灵感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他只知道他很爱它。   “叔叔,它有名字,”陆宗停说着,顶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眶笑了起来,“泊秋给他取了乳名,叫小柠檬。”   “小柠檬,”林荣平重复了一遍,感叹道,“太可爱了,大名是什么?”   “之后我和他商量,取好了告诉您,”陆宗停用力搓了搓眼睛,带着些许鼻音道,“现在这个宝宝也一起,都告诉您。”   “好,好,”林荣平连连点头,面色却又渐渐现出忧色,“可是,宗停,你想过可能会有不好的结果吗?我是说……假设非同类变种之间真的无法正常繁衍后代。以你阿姨的性格,她会公事公办,不可能包庇隐瞒的。”   “不会的,叔叔,”陆宗停神情坚定又柔软,“它在泊秋肚子里,很乖的,一定是个好孩子。”   林荣平拍了拍陆宗停搭在床沿上有些冰冷的手,温声道:“好。”   “叔叔,凌澜阿姨过来的时候,我们一起聚聚吧,好吗?”陆宗停轻声问。   林荣平脸上笑意不减,视线却缓缓落到了窗外,叹息一般道:“不用了,我想她会忙得不得了。”   —   陆宗停筋疲力尽地关上林荣平病房的门,看到眼前站着的人时微微一愣,觉得眼熟却又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是谁。   那人倒是机灵,立马迎上来恭敬地道:“上校!您好,我是邢越,陈博士的前助手!我听说他跟您一起回来了是吗?他还好吧?什么时候上班?”   “……前?”这个字眼令陆宗停十分不适,后面一大串的问题都不想回答。   “是啊,前助手了,”邢越失落地抓了抓后脑勺,叹了口气,“他之前回燃灰大陆的时候,说怕耽误我的事业,就把我换给别人了……但是我没去,我只喜欢他,等他回来上班我还做他的助手!”   看到陆宗停脸都绿了,邢越又急忙解释:“呃上校您别误会!我有女朋友,不是那种喜欢!”   陆宗停额角青筋绷紧又松开,耐着性子道:“你要干什么?”   “哦,有个文件,博士让我交给您的。听说您在这里,我刚好顺路就送过来了,”邢越在挎包里掏了起来,边掏边碎碎念,“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还非要让我转交,这不是多此一举嘛。”   “什么文件?”陆宗停蹙眉。   “我没有看!”邢越对陆宗停问他这个问题感到诧异,“陈博士贴着封条的,没贴我也不会看的!”   “给我。”陆宗停说。   邢越把那个平平整整的文件袋双手奉上,在陆宗停撕封条的间隙坚持不懈地问:“上校,博士他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陆宗停抬头瞥他一眼:“短期内你见不到他。”   “哦……那您帮我转告一下,我可一直都在等他,我还要做他助手的,他不能不要我!”邢越满脸恳切,眼睛里甚至要急出泪光来。   陆宗停看了一眼多维仪上显示的时间,冷冷地问:“你不做他的助手,就连班也不用上了吗?”   邢越吓得一咯噔:“上、上,班还是要上的,但是我……我也真的还想做他助手。”   陆宗停扶了扶额头:“我知道了。”   看得出来陆宗停已经对自己快忍无可忍,邢越连忙道:“我去上班了上校,您一定帮我和博士说一声啊,谢谢您!”   陆宗停的手还是不太利索,他动作艰难地拆了半天,就有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   是装在透明小袋子里的一对小银戒。 第59章 协议   “您好,这个戒指,里面就是空白的吗?”刚刚结束流放不久的陈泊秋身形瘦得撑不起拍登记照穿的白衬衫,袖口下面露着一截灰白的手腕,在其他人眼里看来格外晦气。   他拿着一只戒指在询问工作人员,声音嘶哑难听得让人恨不得立刻捂住耳朵。   “嗯。”工作人员忍着不耐道。   “另外一个,有的。”陈泊秋说。   登记处给新人发的婚戒,一般都会在内圈印上双方的名字,陈泊秋手里的那一对,只有一只印上了陆宗停的名字,另一只则是空白的。   “真不好意思,我们是直接从十方海角人口数据库里调取信息来刻印的,”工作人员没把话说全,语气里的恶意却已经很明显,动作粗鲁地将他推开,“让一下吧,后面还有人。”   银戒掉到地上,被人不小心踩了一脚,陈泊秋扶着膝盖慢慢蹲下去,捡起来轻轻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陆宗停在一旁冷眼看着,已经不耐到极点:“可以走了吗?”   陈泊秋听到他声音明显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他还在这里,一边吃力地站起身一边问他:“宗停,你等我吗?”   陆宗停懒得应,焦躁地道:“还有别的手续要办,你能不能快点。”   “嗯,好。”   陈泊秋流放时造成的腿伤迟迟未愈,站蹲都费劲,跟上陆宗停的步伐更是困难,陆宗停听着身后越来越粗重的喘息,感觉自己像领着台破烂的拖拉机在走,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句:“腿不好就去借轮椅,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他回头的时候,被陈泊秋的样子吓了一跳。   他脸上没有一丝剧烈运动产生的血色,被冷汗浸得苍白透明,额发濡湿成一绺一绺,汗珠还在从发尖滴落。   他被他吼得一愣,喘息声都微弱下去,干燥肿痛的喉咙里发出些许细弱的声音:“没有……没有轮椅。”   “都被借完了?”   “……嗯。”   陈泊秋的所有个人信息都被海角删除,系统上走不了任何流程,手写的申请又不被认可,他借不到轮椅。   陆宗停顿时一股无名火起,也不知道原因,但就是想冲眼前的人发:“那你慢慢走,别一瘸一拐地装可怜,谁也没虐待你。”   陈泊秋一直看着他的表情,像只流浪动物一样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半晌后才轻声道:“宗停,你不要生气……”   “我没生气。”陆宗停打断他。   “戒指的事情,不影响离婚,”陈泊秋努力解释,“我问了,不刻名字,也没有影响。”   合着陈泊秋在那瞎琢磨半天,就以为自己是在为这个生气,陆宗停听了更恼火:“那就是个廉价赠品,跟离婚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脑子是不是有病,想的什么?”   陈泊秋张了张干燥苍白的嘴唇,口型像是在说抱歉,但是没能发出来声音。陆宗停并不知道他在海角办事情,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细节问题被人拒绝处理,所以他才会格外小心。   陈泊秋知道他不愿意多听自己的事情,所以也不会去解释这些。   陆宗停窝着火带他去另一个窗口等着领证,眼角的余光瞥到他拿着那两枚戒指,一直在轻轻摩挲着,倒像是一副很珍惜的样子,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明明眼睛里都没有感情,不知道在做戏给谁看,演技未免太过拙劣。   领到鲜红色的伴侣登记证时,陈泊秋还在看着戒指发呆,陆宗停冷冷地道:“你能不能把这个垃圾扔了?”   陈泊秋怔怔地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没有反应。   陆宗停嗤笑一声,随手把自己手里的登记证扔了。   陈泊秋这下有了反应,立刻蹲下去捡。   “流放生活过上瘾了,就喜欢捡垃圾是吧?”陆宗停讽刺道。   “这个……离婚的时候,要交回去,不然可能……”   陆宗停嗤笑:“你放八百个心,我要跟你离婚,没人拦得住。”   陈泊秋没再说话,只是蹲在地上捡那本登记证,却因为腿伤,很久都没办法再站起来,陆宗停也没有等他。   他走回去的时候,有小孩子往他身上扔石头,也有人用脏水从高处浇他一身。他因为太过清瘦,容易疼,也容易冷,实在难受的时候就不得不停在原地休息。耳边童声清脆,唱的是写满他累累罪行的歌谣。   他走到陆宗停家门口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他没有敲门,只是在楼道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坐下,小心地擦拭着戒指和登记证上的水渍脏污。   他在十方海角没有名字,也没有家,这两样东西是他如今和陆宗停唯一的羁绊。   他拿起那只空白的戒指,指尖都在发抖,像个意外得到心爱珍宝而不知所措的懵懂孩童,在自己的每根手指上笨拙地比划。   戒指圈口太大,他指骨挂不住,或许是因为它本来就不该是他的。   他收好戒指,打开了那两本登记证,发现大概也是因为人口数据库没有登记的原因,证件上没有他的信息,名字、生辰、年龄都是空白的,只有一张粘贴随意的,摇摇欲坠的,他和陆宗停的合照。   陈泊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陆宗停紧锁的眉头,一遍又一遍。   登记证和戒指,都没有陈泊秋的名字,照片一扯就掉,以后小孩遇到相守一生的人,直接写上他的名字就可以了吧。   陈泊秋想,自己只是帮他保管。   他为什么……还那么生气呢?   —   “您好,我想……申请解除和陆上校的伴侣关系,请问需要哪些……手续?”   “不需要什么手续,这是协议书,你按这些条款在后面手写补充一份承诺书,保证自己不侵占上校的权益,再签个字就可以了。”   “好。”   【本人陈泊秋,在此承诺:   1.本协议书签字即生效,与陆宗停上校伴侣关系解除,不得再利用已消亡的伴侣关系行事,特别是谋利以及行使特权;   2.如有未尽事宜,全力配合陆宗停上校完成;   3.未尽事宜如因本人死亡等原因无法配合办理,不影响本协议的效用;   ……   ……   20.如有异议,一切以陆宗停上校的意愿及安排为准。   承诺人:陈泊秋】   陈泊秋把写好的协议递给工作人员,对方看也没看他,道:“拿去给陆上校签字吧——不过他签字与否不影响你们关系解除。”   “嗯,好。”陈泊秋安静地把协议书放进装着戒指和登记证的文件袋,抱着它朝工作人员鞠了一躬,“麻烦您。”   工作人员这才瞥向他,发现这人好像还是和当年来登记的时候一样,瘦骨嶙峋,脊背微佝,腿脚也还是一瘸一拐。   所以这么多年,就算攀上陆上校这棵高枝,他也没能过得好一点,又何必折腾这一遭,让人看笑话呢。不过转念一想,或许也是发现赖着上校这么多年,生活好像也还是没有变好一分一毫,终于死心了吧。   他坐在滚动办公椅上,双腿往前一蹬,连人带椅地滑到同事身边,兴奋地道:“大好消息,陆上校终于脱离苦海,恢复自由身了!”   “哇,真的是好消息,我看陆上校这些年眼里都没光了,谁看了不说一句陈泊秋就是他命里的扫把星啊。”   “就是,陆上校这等条件,不知道多少比陈泊秋好成千上万倍的人排队等着呢,可算是有机会了。”   “谁说不是啊,哈哈哈。”   他们兴奋而热烈地讨论着,全然不顾那个因为腿伤行动困难,至今还没走出登记所大门的人,又或者说他们就是刻意说给他听的。   那人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怔怔地看着他们,脸上还是万年如一日地没有什么表情,也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眼睛却似乎很亮。   “谢谢……你们。”他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嘶哑而模糊。   谢谢你们……为他高兴。   他以后,一定会很好。   一群人面面相觑起来,而那人已经转过身去,背影一瘸一拐,慢慢消失在了门外。   “他好像……也很开心?”   “别吧,他有什么可开心的。”   “可他看起来确实很开心。”   “不知道开心什么,都没家回了。”   其实总会有人生来伶仃孤苦,一生都在流浪。别人眼里的家,不过是他暂避暴风雨的屋檐,片刻停留后便匆匆离去。雨停后阳光落下,那处屋檐就再没有他避雨时留下的痕迹。   可那屋檐下的片刻,却是他在流浪旅途中赖以生存的永恒温暖。   一瞬便暖一生。   —   除了掉出来的银戒,文件袋里还有两本登记证和一本解除伴侣关系协议书。   登记处的婚戒是很廉价的东西,做工粗糙,样式普通。陆宗停曾经听队里已婚的军官抱怨,说那个戒指还不如不送,就光在那里干放着都要变形变色,寓意真不好。   陆宗停手里这对却是光亮如新,他不知道一个人要如何珍惜这被别人弃如敝履的东西,如何小心仔细的打理照顾,才能让它们几十年如一新。   可那戒指上甚至没有印他的名字。   伴侣登记证上已经没有两人当年的合影,甚至只登记了陆宗停一个人的信息,两三页纸张随手翻翻就到底,都找不见一点陈泊秋的痕迹。   协议书后面附着陈泊秋手写的承诺条例,他平时的字体明明是清隽灵动的,这里却像是一笔一划地写,生怕错了一个标点符号。陆宗停不知道是谁让他写这样的东西,他从头到尾看完,只觉得通篇的中心思想就是恨不得陈泊秋这个人马上去死。   他手背青筋暴起,将纸张捏得褶皱不堪,才扼制住了将协议书撕碎的冲动。   他用多维仪拨登记处的电码,手指却一直发抖,眼前也昏花不断。他咬着牙用力掐了两下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疼得低吼出声,才喘息着甩了甩头,将电码拨了出去。   “您好,天涯塔婚姻登记所。”   “陆宗停。”   “啊……上校,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陆宗停胸口疼得厉害,他反复深呼吸几次,才在那种窒闷的疼痛下艰难地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们知道什么叫协议书吗?”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上校,您是对和陈泊秋的协议书有什么异议吗?上面有条款的,一切都可以按您的意愿处理。”   陆宗停几度按捺,可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刺骨锥心,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终于失控地吼出声:“我他妈问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协议书?!”   “……上校?”工作人员显然不太明白他的怒火,“您先消消气……”   “一个人签字就可以生效?这算哪门子的协议书?”陆宗停喘息着,声音嘶哑却凌厉,“你们凭什么逼他签这样的东西,凭什么不问我?!”   “上校,您别生气,这个是陈泊秋自己过来签的,我们没有人逼过他,”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解释,“您如果有什么异议,也可以按您的要求处理。”   陆宗停用力掐着眉心,下颌紧绷得筋骨尽现:“我要求协议作废。”   工作人员明显愣了,但反应得也算快:“呃……好,可以的。”   方才的盛怒让陆宗停透不过气来,眼前阵阵发黑,他靠在墙上闭着眼睛艰难呼吸着,声嘶力竭地道:“为什么戒指和登记证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是这样的,海角的人口数据库里没有陈……陈博士的信息,我们是需要调取系统信息才能完成刻印和信息录入的。”   “……什么叫人口数据库里没有他的信息?”陆宗停机械地问。   “就是……”工作人员吞了吞口水,“相当于十方海角没有这个人。上校,您和他的伴侣关系,本来也就是名义上的,数据库里您的婚配关系也一直都是未婚。”   “……”   “所以……这个协议书的效用,其实本来意义就不大,是陈博士他总纠结流程上的问题,我们就给他这么办了,”工作人员斟酌字句,小心翼翼地道,“也就是说,他和您之间从始至终都是没有海角承认的婚姻伴侣关系的。”   他说完了就屏息等待上校的回复,可是等了许久,入耳的却都是凌乱的喘息声,他自然也不敢切断通讯,继续等待,却是等来了一个他意料之外的问题。   “人口数据库里没有信息,对一个人的生活工作有什么影响?”   “这个可能要数据库的同事才能给出专业回复,我可以给您举几个例子。比如在海角办事,他是走不了系统流程的,申请、函件、公文,都是需要手写,审批过程也需要自己去跑。大多时候,还需要借用和您的名义伴侣关系才能够发起流程,”工作人员想了想,继续补充,“又比如,他没有自己的账户,他的薪金补贴,都是直接进入公共账户,需要用钱的时候,也是要申请才可以。”   陆宗停颤抖地吸了几口气:“全海角,只有他一个人这样吗?”   “有些新增居民,比如从各个大陆上收容回来的难民,或者是无人赡养的老人小孩也会有这种情况,再有的就是登记期限到了没有及时续期,不过都是暂时的,最后海角还是会给他们补登,”工作人员说,“陈博士应该是时间最久的。”   “为什么没有给他补登?”   工作人员为难道:“这个您还是咨询一下专业同事吧,我的确不是很清楚……”   陆宗停抬手掩住眼睛,透明湿润的液体从他指缝间涌出。   原来他在海角的每一天都那么艰难。   戒指和登记证,原本应该是仅剩的证明他在这个海角存在着,并且是他妻子的物件,却连他的名字都没有印一个。   陆宗停还想说什么,却有熟悉的电码插拨进来,他胡乱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干咳几声,匆匆忙忙地接起:“阿姨。”   “宗停,”凌澜的语气听起来很是无奈,“我到了,但是泊秋不肯让我看。”   陆宗停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收进文件袋:“您等一下,我马上过来。”   —   陆宗停一路小跑到陈泊秋病房门口,按他要求,门口看守的是沈栋,照料的医师也只有温艽艽一个人。   温艽艽应该在病房里,沈栋则在门口和凌澜小声地说着话,二人听到脚步声都从长椅上站起身来。   “上校。”   “宗停。”   陆宗停跑得嗓子里直冒烟,张口就先别过脸去咳嗽,沈栋立马递了温水过去,他囫囵喝了几口,对着凌澜道:“阿姨,您来得这么快,辛苦了。”   凌澜看着是风尘仆仆的样子,面色难掩疲惫,虽谈不上温和,却也并没有抱怨不耐之意,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   “博士记忆有些混乱,他一开始不接受自己怀孕了,总是说没有,”沈栋向他说明情况,“温舰长觉得这样不是办法,给他看了孩子的造影片,他就恳求她不要告诉你。”   “温舰长就跟他解释,说两个孩子的事情你都是知道的,而且你很喜欢他们,还专门让凌澜博士过来给他做产检……但他的状态好像更糟糕了,”沈栋叹了口气,“就跪在地上求温舰长,说自己不能见凌澜博士。”   陆宗停听得心跳混乱冷汗直冒,声音艰涩不堪:“艽艽跟他说了是我让凌澜博士来的,他还是说自己不能见?”   “嗯,”沈栋点头,“温舰长说,博士除了不能见凌澜博士,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但她感觉他很害怕。”   “我知道……我知道了。”陆宗停低喃着,声音里似乎有些细微的哭腔。   他真是多余问这么一句。   之前也是他让陈泊秋和叔叔通讯的,却闹得那样的下场,自己凭什么还能认为是“陆宗停允许的”他就会敢做呢?   他只会记得每一句警告,因为对他来说那些鲜血淋漓的字迹铭心刻骨的岁月太长,几乎与他共生,他根本已经无法摆脱。   沈栋和陆宗停说话时,凌澜始终神情淡淡地看着别的方向,眼眶却悄无声息地有些泛红。   “好了,宗停,”她轻声道,“赶紧进去看看吧,阿姨还得赶回四季沧海。”   “嗯,好,”陆宗停匆匆抹了把脸,将手上的文件袋交给沈栋,“帮我拿着。”   他将手搭在门把上,深呼吸了几次调整状态,才慢慢推门而入。   病床上是空的,陈泊秋坐在地上的角落里,温艽艽在他旁边,看见陆宗停进来,欣喜地道:“博士,上校来了。”   她赶到陆宗停面前小声道:“你终于来了,他醒来以后就怎么都不肯待在床上,一直要求我让他离开这里。”   陆宗停听着温艽艽说话,眼睛却一直看着陈泊秋,等她说完了就哑声道:“我知道了。”   他抬腿就要过去,温艽艽连忙拉住他:“他脑部有血块,因为消融治疗,会导致暂时性失明。他现在看不见,很容易受惊吓,你小心一点。”   “好,你出去吧。”   陈泊秋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病服穿在他身上像个麻袋,连怀着小宝宝的肚子都被藏了起来。他与陆宗停四目相对,却只是两眼空洞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就像是风暴席卷后的湖水,几乎不见一丝曾经的湛蓝之色,只余下大片失焦的灰黯。   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宽大衣袖下的手却颤抖不止,唇瓣也是肉眼可见地颤栗着,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又整理不好语言。   他听到陆宗停一步一步地靠近,冷汗就冒得越来越急,心跳得想要撞破胸口,他疼得直喘,却终于艰难地开口解释:“上校……我、我怀孕了。”   陆宗停能够清楚地看到他苍白皮肤上覆着的薄汗,微微颤抖的身体,以及蜷缩在裤管下伤痕斑驳瘦骨嶙峋的双脚。   他在害怕,他不会用表情和言语表达,身体的生理反应却在明明白白地暴露着他的无助。   “我知道。”陆宗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些。   “我没有、让博士……检查……”陈泊秋说,“没有……见她。”   “要让她看看的。”陆宗停微哽着道。   “不、不用,”陈泊秋摇头,急急地喘了两口气,双手护在隆起的小腹上,似乎想到什么难过的事情一般眼眶发红,“上校……我们、没有关系了,宝宝……不会影响你……”   他没把话说完,听到了陆宗停急促靠近的脚步声,惨白着脸踉跄着后退,却因为失明没有方向感和空间感。不知被什么东西绊着,失控地向后摔去。 第60章 名字   陆宗停眼疾手快地把人拉进自己怀里,却还是被吓出一身冷汗,双腿都有些发软,更别提怀着孕的陈泊秋。   他双手都死死护着自己的肚子,身体紧绷,体温冰冷颤栗不止,陆宗停都能感觉到那颗快要撞破他胸口的心脏,这样急促的心跳,他要怎么才能喘得过气来?   陈泊秋揪紧自己腹部的衣料,嘴唇大张着,在艰难的呼吸中似乎急切地想要和陆宗停说些什么,却只能引发胸腔一阵阵的抽搐,喉咙发出细碎而残破的呜咽声。   “没事、别怕,”陆宗停试着安慰他,却是语无伦次到极点,心尖也酸涩难当,“别怕我……”   话音未落,陈泊秋却是又从他怀里挣了出去。   陆宗停脸色煞白地怔在原地,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陈泊秋便重重跪在了地上。   他眼眶血红,眼底弥漫着水雾,虽流不出眼泪,却已悲戚万分。   “上校……我求您……”他还喘不上气,但是竭力逼着自己挤出来一些破碎的字句,陆宗停看到他颈间被脖环勒出了血丝,“让我、走吧,我能……想办法,不会、连累您……您、信我。”   陆宗停仓皇地朝他靠近,嘴唇哆嗦一阵才勉强平稳着道:“泊秋,你不会连累我,阿姨会帮我们的,这是我们的孩子,泊秋……”   “不、不……”陈泊秋不知所谓地摇头,开口时却只觉喉间堵着肺里挤上来的血块,他咽不下去,也说不出话,便将头往地上狠狠一磕,血从他口中呛出,又被他伏在地上牢牢遮掩着。   他知道自己应该把事情解释清楚,可是他没有什么时间,头也很疼,他拼尽全力终于想到一个周全简洁的答案,口中却克制不住地呕血,他看不见,但是知道血应该要从他身下漫出去了,便佝偻在地上匍匐着用衣袖缓慢擦拭。   他想自己快要擦干净了,身体却被人拉住,他下意识地紧紧蜷缩着,集中全身的力气去护住身下坠着的脆弱小腹。   他肺不好,父亲最厌恶他犯病吐血,吐起来便打,打到他能忍着不吐为止。   “父亲、不……”他昏昏沉沉间低喃着哀求。   —   “泊秋,是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在这里,没有人敢伤害你的,好不好?”陆宗停颤抖地擦拭着陈泊秋唇边不断涌出的血块,感觉到每一次呕血,他的身体都剧烈地痉挛着,颈骨似乎都要折断,觉得自己几乎要魂飞魄散了,“泊秋,醒醒。”   “别害怕,上校,”温艽艽满头大汗,自己也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先安抚看上去已经快要崩溃的陆宗停,“这些都是他受寒了憋在肺里的污血,你让他吐,他之前一直忍着。”   “艽艽,我没办法……”陆宗停几乎已经哭出声来,“太多血了,这太疼了。”   他听到温艽艽说他之前一直忍着,心里更是难受得跟针扎刀割一般。   陈泊秋究竟把自己当什么,病床不敢躺,血也不敢吐,吐出来了也只想着擦。被他触碰时总是下意识地要蜷起身体护住小腹,那是一种走投无路的防备。   他究竟把他逼到了什么地步。   “没事的,你跟他说话,”温艽艽擦了擦汗,动作娴熟地备针,“会没事的。”   “什么针?”陆宗停魂不守舍,却还是看着温艽艽手里的针一脸警惕。   “调和安定酚,孕夫能用,不伤脑子,”温艽艽扭头对身后的沈栋笑道,“沈队,麻烦你,消毒液递一下。”   沈栋取了一瓶用棉签蘸取,递了过去。   陈泊秋听不清身旁的人都在说什么,但他分辨得出来陆宗停的声音,他头脑昏沉,只记得自己刚才竭力想出的答案,便只顾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能……害人……”   “不能、害你。”   “我走……以后、宝宝……送回来。”   他带着孩子走,总有办法的。他可以再回到破碎荒野,那里他很熟悉,而且环境恶劣,海角的人大概也不会愿意追他到那里,就当他这个人死了。   但是他听温舰长说,上校喜欢这个宝宝。   那他就在破碎荒野上把它生下,送回来给他,凌澜博士看了没问题,他便说是领养的孩子就好。   终归不必被他这样一个污秽不堪的罪人连累。   温舰长还说,上校也喜欢小柠檬。   他不太明白人情世故,小时候也不太明白为什么父亲那样厌恶自己。后来常听人说,父亲从前很爱母亲,但并不会爱她生下来的孩子,因为正是那个孩子害死了她。   上校喜欢小柠檬,那便会憎恨害死了它的人吧,也不会允许小柠檬的东西还留在他身上。   那个他缝着小柠檬死亡证明的平安符,在燃灰大陆时他担心颠沛流离中丢失,把它绣在了自己的作战服里,回到海角还是麻烦温舰长拆下来的。   拆下来之后,他便一直在手心攥着。他看不见陈旧泛白的红色布料已经被他的血浸得湿润鲜红,只是颤抖地展开掌心,吃力地抬手将那个浸了血的皱巴巴的平安符递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陆宗停看到平安符的第一时间,他好像一下就有了什么预感,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失控地夺眶而出。   他用自己宽大的手掌裹住陈泊秋苍白冰凉的手指,连着那个小小的平安符一起,陈泊秋嘴唇颤抖着,失焦的眼睛里似乎也有什么正在碎掉——他整个人看着也像快要碎了一般。   “上、校,”陈泊秋艰难地道,“您给它……取个名字……好吗?”   “我想、听听。”   “我想……听听,小柠檬的……名字,可以……吗?”   一瞬间,陆宗停看到泛着淡红血色的液体,从陈泊秋眼眶里猝然涌出,落在他手上,很烫很烫,烫得他自己也跟着止不住地掉眼泪。   温艽艽强忍着心中的涩意把药水推进陈泊秋的血管里,轻声道:“抱抱他,怀孕容易哭,但是也好哄。”   陆宗停原本不敢乱动陈泊秋,怕弄得他又吐,温艽艽这么一说,身体就迅速反应着将陈泊秋抱起,将他的脑袋搭在自己肩窝小心翼翼地托着,微哽着道:“雷明欺负你们,是不是?”   陈泊秋轻轻呜咽着,听起来就像是很委屈地“嗯”了一声,但事实上他听不清楚陆宗停的话,只听到了雷明的名字,就下意识地解释:“我没……勾结他。”   “……我知道,我相信你,”陆宗停一直不断地轻抚着陈泊秋的后脑勺,感觉到他的身体一丝一丝地放松,他沉声问道,“雷明怎么欺负你们的,告诉我。”   陈泊秋趴在他身上,像个小哑巴,口中支吾着,总是只能发出一些干涩嘶哑的单音节。陆宗停一边安抚一边鼓励,他才低喃地说了一声“痛”。   陆宗停以为他不舒服在喊疼,可刚要问他哪里疼的时候,他就涩声继续道:“小柠檬、很痛……对不起。”   陆宗停怔了一下,随即深吸了口气用力摇头:“你什么也没有做错。”   “……嗯。”陈泊秋大概是没听懂,只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察觉到在自己的安抚和温艽艽注射了调和安定酚的双重作用下,陈泊秋情绪似乎渐渐稳定了些,陆宗停这才小心地让两人拉开一些距离,轻轻擦拭着他湿润的眼睫和脸上混着淡淡血色的泪痕。   “我们一起给小柠檬取个名字,怎么样?”   陈泊秋低垂着眼睫,眼神空茫没有反应,像在思考他的问题,又像是根本没听懂,陆宗停叹了口气,没有放弃,笨拙而固执地引导着他:“你有什么喜欢的字?”   陈泊秋抬起眼睛,喃喃着道:“陆。”   “……”陆宗停低叹一声,“知道了,还有呢?”   “很小……它,”陈泊秋表述含糊混乱,但陆宗停发现自己仔细听认真想,七拼八凑地都能搞明白,他说了一半他就大概猜出他要说什么,“柠檬……那么大。”   陆宗停哑然失笑:“所以你叫他小柠檬?”   “嗯。”陈泊秋点头。   “那我们大名就叫……陆晓?”   正在喝水的温艽艽差点呛到:“上校,您可以再敷衍一点?”   陆宗停绞尽脑汁地道:“春寒不觉晓,陆陆闻啼鸟,很好吧?”   温艽艽这回绷不住了,噗地一声开始无情嘲笑。   沈栋尴尬地道:“上校,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还是我们沈队长有文化!”温艽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栋夸赞道。   沈栋笑了笑,没说什么。   “……噢。”陆宗停窘迫地抿了抿嘴唇,却听到陈泊秋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他说的那个名字,不知为何让他听得心弦直颤。   “陆晓。”   “对,”陆宗停殷切地看着他,“你喜欢吗,泊秋?”   “嗯,陆晓,”陈泊秋重复低唤了好几遍,才微微抬起头来,嘶哑地道,“谢谢……上校。”   “……”   “我……听到了,”陈泊秋说,“谢谢……”   陆宗停心中满满的喜悦又搅进一大半酸涩,他叹了口气吻了吻他的眼睛,又将他轻轻揽进自己怀里:“泊秋,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们从来都不算是结过婚,但我却让你无缘无故怀了两次宝宝。”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个歪歪扭扭的平安符连叹息都是心如刀绞地微微发抖。   陈泊秋怔怔地听着,额间的冷汗落到眼睫上,凝成晶莹剔透的水珠,一颗一颗的,配上他一知半解的懵懂表情,看得陆宗停心里又软又疼。   “我错了泊秋,你别怕我好不好?”陆宗停抬手帮他擦拭眼睛,低声恳求道,“我不逼你跟我结婚,但是你先让我照顾你,好吗?等你身体好起来,你想去哪里就……再决定,好不好?”   他以为自己控制了情绪在跟陈泊秋好好说话,没想到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意识到了想伸手擦的时候,一只冰冷粗糙的手掌已经笨拙地托在他下颌,随即摸索着往上,吃力地挪动指腹擦拭他的脸颊。   “不、不难过,”陈泊秋眼神灰黯空洞,哑声呢喃着,手上动作未停,“不哭。”   他哄人好像比以前更笨了。   陆宗停心脏一紧,随后就满涨起一股难言的冲动,想要靠过去亲吻他,温艽艽在旁边用力地干咳一声:“上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刚刚才说了不逼人家嫁给你,那也不要趁人家看不见就强吻吧。”   陆宗停嘴角抽了抽。   沈栋清了清嗓子,轻声提醒:“上校,注意时间,博士还等着。”   —   调和安定酚的药效很温和,陈泊秋虽然不是很清醒,反应很迟钝,但也没有昏睡过去,一直都睁着眼睛发呆,安安静静地任由陆宗停牵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说些有的没的。   他觉得自己的肚子上被抹上了一些凉凉的东西,无助彷徨地想护着,手却被人牢牢牵着,额头上不断落下温柔湿润的吻。   “胎儿看起来很不错,五官还有些模糊,但四肢都清晰可见,肉眼看着羊水也比较清,月龄8周有余。”凌澜看着造影图像,眸光不自觉变得异常柔软。   “才8周?”温艽艽心想自己怕不是要被陆宗停干死,“那是我……误诊了?8周的孩子就能长这么大?”   陆宗停倒是很平静,他原本就猜想是变种人体质的问题,8周的时间基本就对上自己上一次发情了。   果不其然,凌澜解释道:“他是变种人,与普通人不一样。大部分狼族种群的孕期都很短,最短的两个月,荒原灰狼算是长的,120-180天不等,折合来算8周的灰狼幼崽大小会和普通人类三四个月大小差不多,这是很正常的。”   “唔,”温艽艽摸了摸下巴,“完全可以确定是继承荒原灰狼的孕产机制,不是北地猎犬的?”   “这个我还得回去仔细研究,不过北地猎犬在孕产周期方面也相差不了太多。”凌澜说。   陆宗停屏息凝神地听,生怕凌澜说出什么不好的,看她沉默下来又开始专心看造影,他也依旧是直冒冷汗。   仪器运作的声音滴滴答答地响了半天,陆宗停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凌澜收回贴在陈泊秋小腹上的造影探头,微微弯着唇角道:“宗停,你们这个小家伙,看起来白白胖胖的,脑袋圆乎乎,小脚丫子缩着,像根小白萝卜。”   “是吧,我之前看也觉得很可爱,您这个形容太贴切了,”温艽艽兴奋起来,“这个小萝卜可好玩儿了,我不动它的时候,它就在陈博士肚子里扑腾打滚吐泡泡,我把探头贴上去它好像就吓到了,一动不动地卧着,躲起来瑟瑟发抖,太有意思了。”   “是吗?”凌澜看着温艽艽,温和地笑起来。   听到她们这样描述,陆宗停才意识到,自己还没看过造影图像一眼,他注意力不是在陈泊秋身上就是在凌澜身上,压根儿就没惦记那个小东西,此时抬起头,便看到了留置的静止影像,却也是心尖一颤眼眶一热,差点就要落下泪来。   确实如凌澜所说,像个小萝卜头,小家伙初具人形,五官模样还不太清晰,但已经显出了虎头虎脑白白胖胖的可爱。   陈泊秋说小柠檬很小,像一颗柠檬那么大,不知道它离开的时候有没有长大一点,是不是也像这棵小萝卜一样可爱。   陆宗停不敢太深入地去想那个孩子,便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问凌澜:“它是……人吗?还是……”   “要检查羊水。”凌澜的神情也并没有放松,温艽艽也要已准备好器械递过来。   陆宗停看到里面有一根粗大的针管,立刻把怀里的人抱得紧了些。陈泊秋看不见东西,因为用药的关系也无法集中精力听清周围人凌乱模糊的言语,从始至终都是紧张无措地状态。   “泊秋,别紧张,只是看看宝宝。”陆宗停低声哄着,垂眸看到他圆隆的小腹上方却是瘦得凸起的肋骨,他紧张起来直喘,骨头好像都要顶破那层苍白透明的脆弱皮肤,看着可怜又辛苦。   陆宗停一直看着,心里极其难受。明明是自己让他稀里糊涂地怀了宝宝,苦难却都是他一个人受,自己什么也分担不了。   “针比较粗,按着他。”凌澜视线凝在陈泊秋小腹上,声音有些暗哑地道。   陆宗停看了一眼那根针,鸡皮疙瘩就起了一身,也不管陈泊秋能不能听懂,又托着他的脑袋往自己怀里埋,微哽着劝哄:“泊秋,有点疼。不怕的啊,只是看看宝宝,别的什么也不做。”   温艽艽在陈泊秋肚子上铺开了消毒好的白巾,中间留了一处小口,凌澜手中的针尖便是从那里扎了下去。   “唔——”陈泊秋疼得直呜咽,颤栗着想要挣扎,却因为被陆宗停和温艽艽按着,他自己也没有力气,只能艰难地微微挺动肚子。   隔着那张白布还是能看到陈泊秋的肚尖儿颤颤巍巍的,就像是小萝卜吓得在里面发抖。   那根粗大的针管在陈泊秋羸弱小腹的对比下,像个狰狞残忍的庞然大物一般触目惊心,陆宗停却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看。   他不能躲,他要看着,要记着。   如果不是他,陈泊秋本不用承受这些。   凌澜皱眉道:“让他放松些,这么紧绷着羊水很难抽上来,会更疼。”   然而这一回所有言语安抚都无济于事,陈泊秋并不清醒,潜意识认定了那根针就是要伤害小宝宝,始终没有放弃挣扎。   陆宗停病急乱投医,见哄着不管用,就索性吻了下去——陈泊秋是一被亲身子骨就发软的,这一次也不例外,但他居然狠着劲儿咬了他一口,腥甜味儿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这可比上一次要狠得多,陆宗停疼得哆嗦一下,人都懵了。   “好了。可以了。”凌澜说。   陆宗停慌忙松开陈泊秋,含着一嘴血道歉:“泊秋,对不起,我没办法,我不是故意强吻你的。”   抽的是一大管羊水,但陈泊秋像是被抽走了一大管血,脸色惨白如纸,眼眶泛红,模样虚弱又委屈,看得陆宗停想扇自己两耳光。   温艽艽看陆宗停满嘴血,扑哧一声笑着递过去一张纸巾:“陆上校,你也有今天。”   陆宗停讷讷地想,还好温艽艽不知道他这不是第一次被咬,不然可能不止笑这一声。 第61章 补牢   抽了羊水后,陈泊秋的状态就愈发不好,冷汗冒个不停,又吐了几次,身体折腾得湿冷一片,脸也白得透明,连眉眼都黯淡得像褪了色的笔墨一般。   他神志是模糊的,但并不让自己完全失去意识,总要绷着那一根弦,在一片漆黑中竭力分辨着每一丝细微的声响,感觉有人在靠近,他就会蜷起身子牢牢护着小腹,脊背因为畏寒和不安而轻轻颤栗着。   陆宗停匆匆处理了一下嘴唇上的伤口就在床边陪护,他很想抱着陈泊秋,但是他怕人靠近,而且现在任何的体位改变都可能会让他晕眩呕吐,所以也只能红着眼睛干着急。   温艽艽和沈栋看陆宗停小心翼翼踌躇不前的可怜样子,难免都觉得心酸,可是想起陈泊秋从前面对的都是怎样的陆宗停,又觉得一切似乎都很理所当然。   不只是陆宗停,他似乎没有从任何人身上感受到过温暖和善意,陆宗停作为他最在意和珍视的人,不过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他们记忆里的陈泊秋,是那个在燃灰大陆上总背着一个看起来比他还要重的药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地里不眠不休地做着感染防控工作,却连坐着休息一会儿都会遭到恶意驱赶和冷嘲热讽的人,大部分时候别人赶他走他也就走了,有时候硬着头皮留着,都是因为还有工作没做完。   温艽艽想,还有一个原因,可能也是他想看看陆宗停。她以前也见到过陈泊秋看到陆宗停靠近时,灰蓝色的眼睛聚起来些许光点的样子,只是那些光逐渐被陆宗停的讥讽和厌恶消磨殆尽。   “如果你很闲,就找个没人的地方休息,别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碍事。”   “有事……还要做。”   “那就去做。”   陈泊秋点点头,站起身踉跄着离开。他背对着他们,用衣袖不断擦脸。陆宗停说,陈泊秋是不会哭的,那他擦的是冷汗还是血水呢?   再后来他几乎不再找地方坐,累了都是撑着膝盖弯着腰休息,有人靠近他,他就会走,就算那个人是陆宗停也一样。   “上校,你老婆怕你哦。”温艽艽在陆宗停身边嘀咕。   “我又没做什么,他自己心虚,”陆宗停黑着脸咬着牙道,“随便他,爱去哪去哪。”   那时候在温艽艽和沈栋眼里,陈泊秋也是个和雷明勾结的嫌疑人,但他们终究都有心软的时候。可无论他们是想给陈泊秋一杯温水,还是一件御寒的衣物,他那张灰白失血的脸上始终只有茫然和不解,就好像伸出手来接过那些东西,这样简单的动作他都不会。   他只会后退,说他不用,别人要用。   他的一切反应都是被折磨出来的本能,不带任何的情绪和思考,就像是别人口中只会执行简单程序的机器人。   可他终归是个活生生的人,磨练出这些本能,只怕是要一层一层剥开自己心上最为脆弱的血肉,如今心底只剩下了一叶破败的孤舟。   —   “阿姨,他真的没事吗?为什么抽了羊水就这么难受?”陆宗停觉得陈泊秋的身体怎么都暖不起来,自己急出了一头热汗。   “怀孕的荒原灰狼,整个身体都会形成一种保护胎儿的机制,营养也都集中在孕囊,所以羊水是很重要的体液,这种反应无法避免,”凌澜解释完,又微微蹙起眉,“他不愿意睡觉,精神绷太紧了,其实睡一觉起来就会好很多。”   陆宗停一手严严实实地覆着陈泊秋冰冷坚硬的手指,另一只手牢牢攥着小柠檬的平安符,听到凌澜的话只是低哑地说了一句:“他有点害怕。”   从前他以为害怕这个字眼是不会用在陈泊秋身上的,陈泊秋也并不会主动表达或者表现出这样的情绪,但他刚刚抱着他,现在牵着他,他身体一直冰冷颤抖,总是要保持蜷缩的姿势,还有喉间若有似无的轻细呜咽,都让陆宗停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是会害怕的。   以前秀秀曾经说过,觉得泊秋哥哥害怕回到基地,他还觉得不可思议。   可秀秀说的是真的。   他不敢回基地,独自一个人在那个破败漏风的小山洞里艰难度日,怀着宝宝睡在杂草堆上,吃着自己采回来的浆果,就着金水河浑浊冰冷的河水。   他曾经也在基地过夜,只是许慎说,他的帐子被人堆满了杂物,行军床铺不开,暖壶没有点,被褥和枕头他也没有打开过,自己也是在清点物资的时候,看到他靠在帐子的角落里坐着睡觉。   许慎走动两步他就醒了,条件发射地去掏自己收在上衣口袋里的感染防控记录册,冻僵的手指艰难地翻动纸张,哑着嗓子要汇报工作。   许慎问他,怎么不让人把东西搬出去,他一脸的茫然,微张着冻得青紫干裂的嘴唇,迟疑了半天答了一句,这里要放东西。   许慎说,这里是你休息的地方。   他怔怔地点头,应了一声“嗯”。   他理解不了许慎的意思,他的生活、他遇到的人和事从来如此,他习以为常,不觉有异。   他是在天寒地冻的时节跟一堆杂物挤在一起,缩在角落都能安安静静休息的人,后来却连这样的条件对他来说都是奢侈。   他不再回基地了,因为陆宗停让他不要死在自己家门口。   他从来都是如履薄冰地活,只是因为表达能力严重缺陷,看着总是波澜不惊甚至泰然自若,陆宗停那样一句话就足够让大厦倾倒。   “他会害怕。”陆宗停低喃着,又重复了一遍。   凌澜点头会意:“也是。不知道你叔叔有没有和你说,他应该是受了刑罚虐待导致胎死腹中,生的时候也困难。眼下怕是又想起之前的事情,怕这个小娃娃再受伤害。”   “说了,”陆宗停哑声应着,用浸湿的温热毛巾擦拭着陈泊秋额头和脸颊上的冷汗,“说到这个,我之前怀疑过,雷明他们是对他用了电刑。我们返航的时候,艽艽给他用弱电流持续疗法,他差点应激休克。”   温艽艽一边给凌澜打下手一边道:“现在发个电不容易,电刑早就取消了,雷明没有这么大本事吧。”   “所以我在想,”陆宗停瞳孔微缩,视线凝在陈泊秋颈间的脖环上,“是不是脖环的原因,这个东西,他本身就能用来施加电刑。”   温艽艽听得头皮一跳:“你这么一说也不是没可能,我一直想说这个脖环看着就像个刑具,我给陈博士治疗的时候研究过几次,它好像是跟血管气管什么的连在一起的,看着就疼。”   凌澜叹着气摇了摇头:“脖环真正的作用,也只有他父亲知道。”   “父亲……”陆宗停低声重复着这个字眼,讽刺地笑了笑。   —   凌澜准备离开时,陈泊秋才勉强昏睡过去,凌澜看他就算是睡着状态也不好,就叮嘱陆宗停要让他吃些东西,他应该已经很久没有正常进食,又怀着孕,光是养着宝宝就要耗去他大半精血心力,所以才骨瘦如柴情绪失常。   “应该是常年戴脖环的原因,他喉管很细弱,不要给他吃大块的东西,他很难咽,尽量都喂流食。”   “可是,流食都没有营养,让他嚼烂了再吞下去不行吗?”温艽艽问。   “口腔到喉管就那么点地方,嚼东西也扯得疼,而且他现在太容易应激,进食本来就困难,一紧张很容易呛着,等他恢复一点先再说吧,”凌澜看陆宗停神情怔忡,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就唤了他一声,“宗停。”   陆宗停回过神来,喉间一片干涩:“他是现在只能吃流食,还是……?”   “我印象里他是戴了脖环之后,就基本以流食为主了,”凌澜说,“小时候还爱吃糖水桔子,后来吞咽困难,就不吃了。”   “面条,糙米饭,绿豆粥那样的,也不行吗?”   “尽量吃细粮吧,他咽不下去,又怀着孩子,会加剧孕吐的,”凌澜顿了顿,问,“他孕吐吗?”   “我不知道……”陆宗停怔怔地摇了摇头,神情看着一片空白,脑子里却跑马灯似的掠过无数画面,在各种各样的记忆碎片中,都拼凑不出一个陈泊秋安安稳稳吃点东西的片段。   他出任务回家,偶尔几次撞到陈泊秋在家吃饭,吃的不是小米粥,就是一些分辨不出本体的糊状物。陈泊秋会匆匆忙忙地去给他做新鲜可口的饭菜,然后继续吃他那碗凉透了的小米粥。   上一次他们吃一样的东西,还是一碗打翻在地上的牛肉面,陈泊秋只是把牛肉撕成了细条状,他就冷嘲热讽地说他娇气,吃东西又慢又挑。   以至于后来他几分钟就吃下去一碗绿豆粥,吃得满头是汗,他还以为是热的,原来是疼的。   去了燃灰大陆,基地都是冰冷粗糙的军粮,似乎就更没有什么适合陈泊秋入口的东西,他每次都很晚才去领餐,糙米饭碾过几遍以后就着河水咽下。   可就连这样的餐食,或许都有人克扣他的。陆宗停记得陈泊秋写过一份特殊用餐申请,需要“额外占用”一份糙米饭,好像只需要自己再签个字就可以了,陈泊秋却没有交给他,是他意外发现的。   他问陈泊秋,是不是不够吃,是不是被人为难了,他苍白着脸,嘴唇发抖,只会摇头,不断解释自己没有多拿,不应该多拿。   算算时间,那时候他肚子里还怀着小柠檬,可能只是希望能给宝宝多一点营养,却也不敢把那份只差临门一脚的申请单给他签字。   “沈栋,”陆宗停发僵的嘴唇艰难开阖着,声音嘶哑,“去弄一碗小米粥来,炖得软烂温热一些。”   “好的上校。”沈栋领命离开。   “我跟你去。”温艽艽微蹦两下跟上沈栋。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宗停,你要做好准备,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有什么问题,我不会帮你隐瞒。”凌澜沉声道。   “我知道。”陆宗停哑声应着,点了点头。   —   “终于能喘口气了,”温艽艽走在沈栋身侧,双眼明亮,难掩内心雀跃,“陆上校就会逮着我们几个压榨,你身体刚恢复,他也不放过你。”   “我也休息太久了,该活动活动,”沈栋对上温艽艽的视线,窘迫地轻咳一声才道,“这段时间都是温舰长在照顾我,太麻烦你了。”   温艽艽微微蹙眉:“看在我照顾了你这么久的份儿上,能不能不叫我温舰长了?”   沈栋露出了些尴尬的神色,声音也有些暗哑,却还是轻轻地道:“温舰长。”   温艽艽听着他温淡如水的语气,原本涨满热流的胸口忽然就像破了个洞,冷风嗖嗖往里灌。   两人之间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温艽艽轻轻吸了口气,面上还是维持着笑意:“沈栋,我想我一直以来都表现得挺明显的。在燃灰大陆的时候,我真的很怕自己会救不回你。”   沈栋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我知道……但是很抱歉。”   温艽艽眼睫一颤,声音也不自觉地有些发抖,却还是笑了笑:“这么绝情,试一试也不愿意吗?”   “我没有打算,也不想浪费温舰长的时间。”沈栋声音干涩,却并不避着温艽艽的眼神。   温艽艽也直视着他的眼睛,里面看起来那么干净,那么坦荡,没有一丝丝情感的杂质。就像未有世人踏足的雪山冰湖,遥远又冰冷。   他吐字艰涩,只不过是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情,不知该如何措辞,但是对于拒绝她这件事情,他是没有任何犹豫和踌躇的。   “好,不愧是我看上的人,”温艽艽红着眼眶,笑意不减,“那今天这一出,你别放在心上,就当没发生过,我们以后还得并肩作战,不能影响工作。”   沈栋连忙道:“自然。”   “赶紧给陈博士弄粥去,不然咱们的陆上校又要跳脚了。”温艽艽笑着加快脚步,走到了沈栋前面,外头的冷风迎面灌进来,她酸胀的眼眶里顿时就涌出泪水。   在燃灰大陆连轴转,人几乎累散了架,她也没觉得撑不住过,此时此刻却很想回到家里开一瓶酒,喝完了就倒头大睡,睡醒应该就什么都好了。   —   凌澜不曾留下叙旧的时间,交代完要事便匆匆离开,陆宗停也没有机会跟她提起林荣平,他把人送到门口,自己站在外面抽了两根烟,就听见有人喊他。   他抬眼看去,是林荣平带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正快步朝这边赶来,他愣了好几秒,才匆忙掐灭烟蒂迎上去:“叔叔,您过来做什么?医生让您好好休息,您这才歇了几个小时啊?”   “我这个年纪,不能老躺,越躺骨头越脆,”林荣平咳喘两声,笑意有几分局促,“你阿姨她……走了吧?”   陆宗停看着林荣平苍白瘦削的脸,还有浑浊眼底压抑着的期冀之色,心脏一疼:“走了。”   “……好,我还担心撞上她,我这个样子她看着多闹心。”林荣平哑声说着,却不自觉地望向走廊的另一端,布满青紫针眼的手垂在身侧,无声地将口袋里藏着的花往下塞去。   陆宗停看着难受,轻声道:“叔叔……”   “哦,宗停,忘了介绍,”林荣平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神色再无其他异样,“这是灯塔生科所研究区负责人江子车。”   江子车面对陆宗停,脸上难掩畏色:“上校,您好,我是江子车。”   “生科所?”陆宗停重复着这个词,面色不自觉变得古怪起来。   林荣平轻咳一声:“宗停,你接下来冷静听叔叔和子车说话,别发脾气,行吗?”   “嗯。”陆宗停拧着眉毛,脸色微青地点头。   江子车听到林荣平这么说,就更加不敢直视陆宗停,下意识地缩在林荣平身后。   “子车是当时给泊秋注射了应激抑制剂药物的人……”林荣平话才说到一半,陆宗停额角的青筋就猛地凸起,眼底血红,但他只是呼吸急促地别过脸去,并未有其他举动,“注射药物是谷云峰授意,子车当时也说明过药物不成熟,极力阻止,但是没有用。子车因为这个事情一直非常不安。”   陆宗停闭了闭眼睛,嘶哑地道:“所以呢。”   林荣平示意江子车自己跟陆宗停说。   江子车额头直冒汗,他抬手擦了擦,深呼吸几次才开口:“所以我就……弄清楚了药物的副作用,其实就是、就是让应激成为一种常态化,但又不像真正的应激反应那样难以控制甚至危及生命,就是维持弱应激常态。”   陆宗停下颌骨几乎要绷得裂开,终于还是没克制住情绪:“什么狗屁的应激常态,这他妈的是慢性酷刑!”   林荣平按住陆宗停的肩膀,低喝道:“宗停!”   “我、我知道,”江子车脸都吓白了,“所以我、我研制出了调理的药物,但是……”   “但是没有临床试验,不知道能不能生效,是吗?!”陆宗停挣开林荣平,揪住江子车的衣领,“这跟你之前给他打那个操淡的抑制剂有什么区别?鬼知道这回又他妈的弄出来什么副作用?他不是你们生科所的实验供体!”   林荣平无奈地扶着额头低低咳嗽。   “是、是!您说的我明白,”江子车急忙解释,“但是我也是真的没有办法,谷院长盯得很紧,这个药我只能偷偷做,十方海角的荒原灰狼变种寥寥无几,我找任何一个人来做实验供体都会马上被发现,那样我就没办法再继续研制药物了上校!”   陆宗停在剧烈的喘息下连脖颈都涨得通红,他依旧死死盯着江子车:“你应该知道我不想听你说你有多难。”   “好、好,”江子车结结巴巴地应着,“上校、那个,虽然药效我还没办法确定,但我至少能跟保证,不会有不良副作用的!”   陆宗停神情并未缓和,只是也不想再说话,焦躁痛苦地将江子车推开。对他来说,再多的保证又有什么用,陈泊秋终究是要像个实验体一样去检验这些不成熟的药物,如果副作用还是产生了,他杀了江子车也没有用。   “好了,宗停,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林荣平拍拍陆宗停的肩膀,对江子车道,“子车,你这个药,孕夫能用吗?”   “孕……夫?”江子车瞠目结舌,“陈博士他又……怀孕了?这不行的啊,陈博士是产下死胎的方式流娩,这至少要休养半年……”   林荣平干咳一声,江子车才看到陆宗停脸色难看至极,立马收了话茬:“呃……药物成分对孕夫没有影响的。”   “药是怎么用的?”   陆宗停脸色依旧不好看,但语气比起刚才算是非常平缓,江子车连忙回答:“是吞服药物。”   他打开自己的挎包,将药和服用说明一起交给陆宗停:“您拿着,有什么不明白就问我。”   “怎么了吗?”林荣平有些不解陆宗停为什么特意关注这个。   “他怕打针。”陆宗停回答。   他将江子车给的东西收好,声音暗哑地道:“还是谢谢你,我刚刚有点失控。”   江子车愣了一下,急忙摆手:“没事上校,我能理解,本身给陈博士用不成熟的药物就是失职,我这也不过是亡羊补牢之举。”   亡羊补牢。陆宗停将这个词在心底翻来覆去念了几遍,想着陈泊秋那双他怎么也暖不起来的湿冷双手,低头苦笑。   “对了,上校,”江子车看陆宗停不再发火,又拿出来一个信封递给他,“这个……您收着吧。”   信封很薄,拿在手里几乎没有份量,陆宗停没有直接打开,只是用眼神询问江子车。   江子车吞了吞口水,斟字酌句地道:“是……孩子的照片。” 第62章 拥抱   陆宗停顿时面无血色,微张着的嘴唇僵白一片。林荣平也愣在了原地。   “这孩子是胎死腹中,生下来就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洗干净之后,身体也是乌紫青黑的,”江子车叹了口气,“照片我做了处理……是个小男孩。我想你和陈博士应该都没有见过它,应该交给你们。”   “他也没见过?”陆宗停颤声问,“为什么?”   “接生的同事告诉我的,他当时状态很不好,拼尽全力才娩下的孩子,手指头都没力气动了,”江子车露出难受的神情,“原本他们也就没打算让他看孩子,生下来就送到我这里了。后来陈博士还在研究区门口等了好久,但是孩子已经……被处理了。”   陆宗停胸口剧烈起伏着,脸青唇白地追问:“你们没有查清孩子的死因吗?是不是被电死的?”   江子车愣了一下:“什么……电?”   林荣平微惊:“宗停,何出此言?”   “是不是?!”陆宗停声嘶力竭地低吼。   江子车急忙摇头:“谷院长只让我们做感染畸变检测,我、我只能确定他在生下来之前就已经死了!”   “给他接生的人是谁?!在哪里?!”   陆宗停眼底一片狂乱的猩红之色,林荣平喊了几次他都置若罔闻,他只能将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斥道:“你冷静一点!跟你说了多少遍要控制情绪,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子车跟你说了,他给泊秋研制这个药都是偷偷摸摸的,他想帮泊秋,你以为别人也这么想吗?这个节骨眼上去找人,做这种打草惊蛇的事情,你能保证子车的安全吗?能保证泊秋一直有药吃吗?!”   陆宗停眼底的血丝狰狞得像一道道裂开的伤口,嘴唇还是张着,喉咙里却再吐不出来半个字,像具灵体出窍的空壳一样失魂落魄地站立一会儿,又踉跄着后退两步。   江子车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想搀扶安慰陆宗停,却又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太合适,也不好再留在这里,便向林荣平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陆宗停仍旧后退着,勉强摸到了身后长椅的扶手,想要坐到椅子上,却是狼狈又滑稽地扑了个空,跌坐在地,林荣平想扶他都没来得及。   “没事叔叔,是我不对,我坐会儿。”陆宗停空洞地对林荣平笑了笑,旁若无人地就在长椅边的地板上僵直地坐着,胸膛仿佛没有心跳一样死寂一片,直到捧起信封的时候,他才开始发抖,身体里的血液才开始流动——只是血流好像是冷的。   他闭着眼睛反复吞咽着喉间的酸涩,拼命做着心理建设,才艰难地将里面的照片抽出。   照片的背景是纯白色的,中间蜷缩着一个小婴儿,看起来就像在酣睡。因为没足月显得十分瘦小,但是身体雪白粉嫩,有着毛茸茸的胎发,眉毛浓郁,眼睫纤长,鼻梁很挺,小嘴巴微微撅着,像是在梦中也馋着奶一般。   陆宗停梦见过小柠檬,小小一只娃娃,长着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穿着奶黄色的睡衣,像年糕一样白嫩软糯,被大人牵着手都站不稳,绕在他身畔跌跌撞撞地小跑,一不留神就翻了个四脚朝天。   小娃娃脾气好极了,摔了也不哭,一边爬起来一边唔啊唔啊地傻乐,说一些大人听不懂的婴言婴语。   他看不清孩子的脸,但是能听到他的声音,光着小脚丫子在地板上吧嗒吧嗒爬的声音,摔跤的时候小屁股咕嘟着地的声音,开心的时候小嘴巴里吐着奶香味泡泡的声音,还有爬过来拽着他的裤脚,口齿不清地要他抱抱的声音。   可是梦里的他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脚下的地面像怪物的血盆大口一样裂开,看着他坠入黑洞一般的深渊。   那是没有阳光,没有温度,看不到爸爸妈妈,也看不到尽头的死亡深渊,只有在永无止境的坠落下越来越稀薄浑浊的空气,越来越凌厉尖锐的寒风,还有血肉骨骼随之分崩离析的剧痛。   那么小一个,软软嫩嫩,像个一触即碎的琉璃娃娃一样的孩子,掉下去的时候会有多疼多害怕呢。   他那么渴望地想要抱抱,会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很黏爸爸妈妈的小娇气包。   可他却独自面对了最残忍最痛苦的死亡。   陆宗停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视线越来越模糊,在那些滚烫咸涩的液体打湿照片之前,他猛地抬起头,紧紧闭着眼睛,将照片牢牢按在胸口。   林荣平没忍心细看那张照片,只是哑声安慰陆宗停。   陆宗停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随即艰难地深呼吸几次,搓了搓眼睛,对林荣平笑着,声音哽咽:“叔叔,他叫陆晓。”   林荣平红着眼眶连连点头:“很好听。”   陆宗停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收好,喃喃低语着道:“您说……他知道疼吗?”   “太小了,不知道的,”林荣平抚拍着陆宗停的脊背,“就算知道,小孩子心性,忘得也快。”   “……嗯。”   —   “这个药从成分上看没什么问题,跟他现在吃的药也没有冲突,”温艽艽一边收拾仪器一边道,“但是对调理陈博士的应激症状有没有用,还不好说。”   “直接拌进粥里给他吃药效一样吗?他吞药太疼了。”   “一样。”   “好,辛苦你了。”陆宗停放了一半的心。   温艽艽低头苦笑:“是挺辛苦的。”   “什么?”陆宗停没有听清。   温艽艽轻轻吸了口气:“我想休息几天,这次的任务就不跟你们一起了。”   陆宗停蹙眉:“你休息我没意见,但是你怎么了?状态不对。”   温艽艽愣了一下,调侃道:“怎么忽然细心起来了,这个心早点用在你老婆身上多好。”   陆宗停皱了皱眉,跟着温艽艽走到门外,看着守在门口的沈栋神情有些尴尬,便明白了个大概。   “走了啊,改天见。”温艽艽跟陆宗停和沈栋都打了招呼,拎着包独自离开。   看着温艽艽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陆宗停才对沈栋道:“你拒绝她了?”   沈栋没想到陆宗停这么开门见山,愣了半天才“嗯”了一声。   “早点说清楚也好,”陆宗停咳嗽着点了根烟,有些疲惫地靠在墙上,“后天我就要出发了,这次你不用跟着我,帮我在海角看好陈泊秋。”   沈栋对这个安排并不意外,点了点头,问:“你打算带谁去?”   “林叔叔执意和我一起,我很担心他身体,但他非要去我也拦不住的。”陆宗停嘶哑地道。   沈栋犹豫半晌,问道:“许舰长呢?”   陆宗停微怔,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忙昏头了,都没跟沈栋解释许慎的事情:“哦,忘了跟你说,他是因为之前伤得比较重,没好全就硬上岗,状态不好导致误判了。这次我也让他留在海角休息。”   沈栋松了口气:“他伤得很重吗?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休息,你可以慰问一下,”陆宗停指了指沈栋腕间的多维仪,“上门探视就算了啊,等我回来再说,你要帮我看着陈泊秋的。”   “我知道。”沈栋连声答应。   “辛苦了,燃灰大陆的一等功已经给你记着了,等我回来,差不多也要开始准备你的升衔冕礼,以后你就是沈少校、沈舰长了。”陆宗停笑容带着倦意,但很真诚。   “怎么还替我操心这些……”沈栋微微蹙眉。   陆宗停苦笑着老实道:“倒也不是操心你,就是想以后多点时间陪着他。”   “我明白,”沈栋端正了站姿,“放心吧上校。”   陆宗停抽完手里的烟,怔怔地看了沈栋一会儿,喃喃地说:“有时候真佩服你,什么事情都拎得清楚明白,不像我,脑子像浆糊,心思像毛线球,废物一个。”   “什么?”沈栋没听清他后面嘟囔着。   “没事儿,”陆宗停摆摆手,眼底有些恍惚,“我进去了。”   —   陆宗停推开病房门的一霎那,整个人就如同在晴天白日突遭雷击一般颤栗着僵在原地,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是在外面和沈栋多聊了几句,陈泊秋人就不见了。   床铺上空无一人,收拾得整整齐齐,那些原本还连在人身上的医疗设备,也都被妥帖处理,如果不是床头还没挂完的药水,这就像一间还未启用的病房。   沈栋在他身后愣了半秒,立刻道:“上校,我调监控。”   陆宗停没有回应他,他嘴唇僵白口干舌燥,喉咙被胸腔逆流而上的滚烫血液堵死,他甚至喊不出一声他的名字,只是行尸走肉一般下意识地在病房里寻找起来。   这间屋子不算宽敞,只多了个卫生间和陪护室,两三下就翻到了底,陈泊秋自然已经不在了。他闭眼忍耐着一瞬间缺氧的晕眩,看到了病床一侧那扇宽敞低矮的窗户。   这时候沈栋焦急地汇报:“上校,陈博士翻窗出去的。”   陆宗停机械地点了点头:“外面是不是没有监控了?”   沈栋苍白着脸应道:“是的。”   “监控里面他看起来……眼睛能看见了吗?”陆宗停问得有些语无伦次。   “只是动作有些吃力,但完全是知道方向的,”沈栋如实汇报,“应该能看见了。”   陆宗停当机立断打开窗户,发现外面下起了不小的雨,狂跳的心脏一阵刺痛之后迅速变得冰冷,但他还是咬着牙翻到了外面。   沈栋并没有阻拦:“上校,我和你分头找。”   他知道调人去找不合适,毕竟陈泊秋身份尴尬,不知道有几个人会全心全力地找他,找到了又会如何对待他。   “你带上粥和药,再找件棉衣,跟着我,”陆宗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嘶哑地道,“他走不远。”   话音刚落,沈栋眼前的陆宗停就被一层苍绿色的光圈包围,下一秒他就幻变为北地猎犬的形态。   “上校!”沈栋微惊。他知道北地猎犬行动速度快,但天涯塔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变种人是不能随意在海角变为兽态的,以免引起恐慌和骚乱,但他还来不及说什么,陆宗停已经迅速地消失在雨幕中。   —   雨越下越大,裹挟着各种污染物和毒素的水珠淋在身上是灼痛的,口鼻间也一样有着灼烧的窒息感,在低温条件下,这一切都更加令人痛苦难捱。   邢越匆匆忙忙地赶到灯塔后方的医疗废物处理站,哆嗦着喊了一声岗亭里的老人:“黄老伯!”   “哎!邢医生!”老人起身挥手。   他身边还带着个小男孩,小男孩很懂事,马上跟着老人一同起身:“邢越哥哥!”   “你好,黄小豆!”邢越勉强挪用冻僵的五官对小男孩笑了笑。   “快进来!”黄老伯招呼他。   “不了!一身都是水,陈博士人呢?”邢越焦急地问。   黄老伯痛心道:“他不肯进来呀,在东边的大棚子下面,你赶紧去看看,我这碗粥煮好了马上给他送过去。”   “好,谢谢您!”邢越脚底打了个滑,匆匆站稳之后就朝黄老伯说的地方跑过去。   他跑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用多维仪拨了一串他几乎从未拨过却烂熟于心的数字。   那是陆上校的电码,也是陈博士用来设置许多文件柜和保险箱的密码,他作为助手,难免会有从这些地方取用东西的时候,久而久之也就记住了。   他原本没想过要追究个中来源,是陈博士流产后病得厉害时,他撞见过他反复地在一个密码箱上面摁这串数字,却又不打开箱子拿东西。   那个密码箱在摁数字和密码正确的时候,反馈音都与多维仪类似。   邢越这才对那串数字有了兴趣,没几下就查出来那是陆上校的公用电码,不算是机密,他们这种职级,通常电码都是分公私两号。   通讯被接通了,另一端那人的声音嘶哑不堪,混杂着凌乱的喘息和淅淅沥沥的雨声:“喂?”   邢越一时分辨不出来这个声音,愣住了没敢答应。   那人焦急地喊道:“喂?我是陆宗停,是你吗泊秋?你在哪里?!”   邢越这才被他一嗓子吼回魂,却不知为何,眼前忽然又浮现出陈泊秋把密码箱当成多维仪给陆宗停“打电话”的画面,鼻子一酸喉咙一哽,开口便是哭腔:“上校,我是邢越。”   —   陆宗停原本想着,见到陈泊秋之后,一定要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最好能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去,不要再让他有机会跑掉了。   可真正见到陈泊秋,看到他屈膝护着小腹,伤痕斑驳的手颤颤巍巍地捧着粥碗,慢慢地舀着粥往自己口中送,时不时被雷雨声弄得草木皆兵的模样,得邢越低声安抚才知道往下咽东西,他身体一下就僵住了。   他在犹豫自己是不是要变回北地猎犬的样子,才能不让他再受惊,好好地把那碗粥喝完。   邢越却没想这些,他看见陆宗停就激动得不停挥手:“上校!这边!”   陈泊秋浑身一颤,本就无力的手腕拿不住东西,粥还勉强托着,勺子已经掉了下去,他手足无措地把粥碗放下,艰难地去找掉了的勺子。   陆宗停见已经无法掩饰,看到陈泊秋又被自己吓到的样子心如刀绞,快走几步上前去,却也只是嘶哑地唤了他一声泊秋。   陈泊秋握着脏兮兮的勺子,整个人怔忡迟钝,连视线在他身上聚焦都有些费劲,但口中已经嘶哑地道:“上校……我是、陈泊秋。”   陆宗停摇了摇头,微哽着用笨拙而温柔的语气唤他:“泊秋。”   陈泊秋浑浊的瞳孔里一片茫然,半晌后才喃喃地道:“陈泊秋……”   “泊秋,”陆宗停知道现在跟他讲不明白,先哄他吃饭才是要紧,便继续固执地这么喊他,“你先吃饭。”   他们不过才说了几句话,陈泊秋就在寒冷的雨夜里硬生生地冒出满额薄汗,他紧紧捏着勺子,半天也没有去舀粥吃,而是在想着怎么跟陆宗停解释这碗粥。   “我、我换的,粥,”陈泊秋断断续续地说,“它……不能饿。”   怕是有外人在,陈泊秋不敢明着提小萝卜,屈膝护腹的姿势,大约也是怕被人看出端倪。   “好,饿了就吃饭,这很正常。”陆宗停顺着他的话道。   邢越却忍不住低声问刚赶过来的黄老伯:“什么叫换的粥?”   黄老伯挠挠头,声音也很小:“博士不让我告诉你。”   “啧!”邢越把他拽到一边,“不告诉我,我以后不教黄小豆写作业了。”   “哎呀,”黄老伯抓耳挠腮纠结半天,在邢越的凝视下才勉强开口,“你知道的,陈博士很早以前就经常来处理站捡废品,通常都是一些还能再利用的医疗废弃品和残次品。黄小豆几年前还小的时候,身体娇弱,总是感冒发烧,咳嗽不止,我又买不起药,都是陈博士把捡回去的药品改良重制了送给我们。他什么都不要,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他,后来是有一次他看到我在熬粥,就问我可不可以分一点给他。那之后他就经常带着药和补品来我这里换粥喝。”   说到这里,黄老伯看着陈泊秋,满眼心疼:“你说哪里有这种亏本买卖,他吃得又少,还没黄小豆的一半多。”   邢越蹙眉道:“他拿给你们的都是什么药呀?”   “都是儿童常用的药,他说药性温和,我也能用,”黄老伯想了想,又补充,“哦,还有止咳糖浆之类的,他还特意叮嘱这个不能多喝。后来又给我拿过来一些补品。”   邢越让黄老伯具体说了几个药的名字,他越听越心酸,叹了口气道:“那不是废品改造的,都是新开的好药。”   黄老伯愣了一下:“怎么会?他说是改造的呀?新药的话我怎么敢拿,那很珍贵稀有的,我受不起的。”   “就是怕你不拿呀,”邢越苦笑,“你说的那些药,都是我去帮他开的,我那时候还纳闷呢,那么费劲弄这些药做什么。”   “啊?”黄老伯傻眼了,“那……那他捡那些废品回去做什么?”   “可能他自己用吧。”邢越低喃着道。   黄老伯刚想说什么,却又见一个人行色匆匆地从自己身边跑过去,便纳闷着道:“今天咋这么热闹?”   “这是沈栋军官,最近都在传他要晋升为黑舰总长了,”邢越说,“你也该买点报纸,听听广播。不然什么都不知道。”   “我哪有心思弄这些,没意思。黄小豆还不够我操心的吗?”黄老伯摆摆手。   邢越想了想,黄老伯要是消息没有那么闭塞,外面什么风声鹤唳都一清二楚,怕是也不会对陈泊秋心存善意了。   “你这样也好。”邢越轻声道。   —   北地猎犬听力一流,纵使邢越和黄老伯已经躲到一边,陆宗停还是把他们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邢越说的那句“他自己用”对他来说就像一记当头棒喝。   他们第一次因为分离酚起争执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给陈泊秋解释的机会,一口咬定了他就是在浪费珍稀药物,后来他不敢挪用行动队配发的分离酚,在他允许之下也只不过用了0.5ml,他一度以为他是吸取了教训才有所节制,却不曾想他从来用的都是自己从处理站捡回去的、改良重制的残次品。   而那次争执,他掐得他喘不上来气。   脖环箍住他的气管,原本就是刑具一样的存在,他再那样掐着他,无异于是想要他的命,可是他甚至没有挣扎。   陆宗停看着陈泊秋颈间的脖环,在他急促的呼吸下似乎又渐渐勒出血丝来,他的眼睛和心脏感觉都被刺痛。   “上校,”沈栋喊了他好几声,“陈博士勺子脏了,给他换一个吧。”   陆宗停恍然回神,看到陈泊秋拿着个脏兮兮的勺子就要去舀粥,连忙按住他的手腕,仓促地道:“泊秋,换一个勺子。”   陈泊秋讷讷地任由他把勺子拿走,新的勺子放进手心里,他半天都没有拢起手指去握紧它。   “只是换个勺子,泊秋,”陆宗停把干燥温暖的棉衣披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道,“你可以吃东西了。”   陈泊秋在他的引导下才渐渐握住勺子,垂下眼睫慢慢舀起粥,他手不稳,送到嘴边时已经洒了大半,但就这么一小勺,他都咽得极为艰难,脖颈上的青筋和血管都肉眼可见地拉扯着,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黄老伯煮的粥虽然不及小米粥那样绵细,但好歹也是常人认知里的流食了,陈泊秋却没能把那一口咽下去,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就混着血呕了出来。   呕吐来得太过急促,他甚至来不及避开陆宗停,吐了才反应过来,他颤栗着在自己身上找纸,却被陆宗停拉进怀里轻轻顺着胸口,他想自己身上太脏,下意识地想要推拒,却听到对方近乎恳求一样的声音:“泊秋,别推开我,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只这一句话,陈泊秋就不再挣扎,像个破布娃娃一样愣愣地任由他抱着,低喃着提醒他自己脏。   “不脏。”陆宗停摇头。   只有抱着陈泊秋,陆宗停才没有那种灵魂游离的恍惚虚脱感,才觉得自己心跳重新变得规律平稳,饶是陈泊秋病得稀里糊涂,离不开对方的那个人也终究还是他陆宗停。   陈泊秋可以用任何方式丢下他就走,最为惨烈的也不过就是死亡,可没有一种方式是他能够忍受的。   他根本离不开他。 第63章 似梦   陆宗停不想放开陈泊秋,但自己情急之下不受控制的一句哀求就让他放弃挣扎一动不动地待在自己怀里,他又觉得很心疼。   “你要是不想被我抱着,就告诉我,”他在他耳边颤声道,“或者推开我,也可以。”   他感觉到陈泊秋轻轻地摇头,口中艰难地吐出几个嘶哑模糊的字眼:“不推……抱。”   陆宗停颤抖着将怀抱收得更紧,情绪却跟着失控:“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一直让你受委屈。”   陈泊秋怔忡听着,呼吸乱却轻浅,额间冷汗涔涔,不知如何回应他。   “泊秋,给我机会照顾你好不好?别离开我,”陆宗停感觉到陈泊秋胸口起伏吃力,才意识到自己抱得太紧,匆忙松开一些,生怕他又受惊出现应激反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有没有弄疼你?”   “不疼……不怕,”陈泊秋不明白陆宗停表现出来的慌乱和不知所措从何而来缘何而起,他只是本能地安抚他,又吃力地在自己脑海里拼凑字句,尝试跟他解释一些事情,“上校……不用照顾,我回……破碎荒野,我、熟悉。”   他莫名其妙提到破碎荒野,用的还是“回”这个字眼,陆宗停感觉自己心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为什么想去那里?”   “我熟悉……”陈泊秋因为精神紧绷而冷汗不止呼吸困难,明明竭尽全力在思考,脑子还是很钝,他默默擦拭着自己下颌的冷汗,试探着对陆宗停道,“有……纸笔吗?”   陆宗停知道他表达困难的问题不能再恶化下去,坚决摇头:“你慢慢想,慢慢说,我等你。”   “嗯……”陈泊秋讷讷地点头,却还是过了半天才能继续说下去,“我在那里、生活,到时……送宝宝回来。”   “……”   察觉到陆宗停周身骤然低至谷底的气压,陈泊秋轻轻颤栗起来,几番吞咽着喉间翻涌的酸涩,还是坚持着道:“海角,我、我保不住……它,我会……送它回来。”   失去小柠檬的记忆像蛮横凶恶的野兽撞碎他的大脑和胸口,他感觉到自己勉强维持的清醒又要被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撕碎,无法再面对陆宗停的视线。   他喃喃着说对不起,低下头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发现无济于事,他又张口朝自己的手腕咬下去。   “泊秋!”陆宗停胆战心惊地制止他,“别紧张,你深呼吸,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和宝宝,我可以保护你们!我在呢,你看着我!”   喊了好几遍才勉强制止了陈泊秋要去咬自己的动作,陆宗停趁势捧起陈泊秋的脸强迫他面对自己,看着他布满血红水雾却又流不出眼泪的眼睛,声音颤抖语气却万分坚定:“泊秋,看着我,小柠檬的事情不是你的错,错的是伤害你们的人,你没有任何错,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那些人才要向你道歉,你一定要分辨清楚,明白吗?”   陈泊秋瞳孔颤栗着,怔怔地看着陆宗停,艰难地摇头:“上校,我是……违反禁令的,我……”   “是我让你怀孕的,当初谁欺负的你们让他来找我!”   陆宗停盛怒之下仍旧不忘引导陈泊秋说出自己当初究竟遭遇了什么,但很显然陈泊秋不会表达这些,他苍白木然的脸上并没有委屈不甘,只是露出了些类似焦急的神情,吃力地解释:“不会、牵连上校的……离婚了、就是我违禁……”   提到离婚,陆宗停更加难受,忍不住低吼:“那是他们骗你,真想追究起来离婚也没用!”   陆宗停吼了这一嗓子陈泊秋身体就下意识地往后缩,嘴唇仍旧微张着,却说不出来话了。   “……我不是冲你吼,对不起。”陆宗停连忙把人揽回来,他真是怕他又跑了,要是他用荒原灰狼的形态跑,他是追到死也追不上。   陆宗停轻轻抱着他,平复了一下自己躁郁的情绪,抵着陈泊秋冰凉濡湿的额头轻声道:“你还记得我刚刚说了什么吗?错的是伤害你和小柠檬的人……我也在其中,所以我该说对不起。”   他抬手捧着陈泊秋的脸,轻抚他有些湿润的眼睫:“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们,让你们那么疼。”   陈泊秋睫毛颤抖着,眼底的雾气愈发深重。   “你想哭就哭出来,没事的,”陆宗停感觉到自己指腹上滚烫湿热的触感愈发明显,心底疼痛却又如释重负,“就是这样,哭出来,别忍着。”   几乎是陆宗停话音刚落,陈泊秋眼睫颤抖了好几下,透明的液体就从他泛红的眼眶滚落出来,他像是觉得不妥,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擦,却又被陆宗停紧紧抱着。   “没关系,这样很好。”陆宗停说着,原本想试探一下他流产的细节,又怕再刺激到他,他掉眼泪的时候,连吸鼻子和呼吸的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蒙着水雾的眼睛时不时会看向他然后仓促躲开,眼底茫然到透露出一种无助感,就好像完全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样的情绪,模样笨拙得就像第一次学会用筷子的自己。   他明明比世上任何人都要单纯干净,只是被别人泼的脏水扔的垃圾弄得满身狼藉。别人未曾与他近距离接触也便罢了,他怎么也能瞎了眼被蒙蔽呢?   陆宗停抱着陈泊秋,亲吻他的眼睛,抿去一点泪花,发自内心地低叹道:“你怎么哭起来也这么好看。”   他本来以为自己只是在心里想想,看到陈泊秋微微扩张的瞳孔里写满了不理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出来了,便尴尬地笑了笑,抱着他轻轻蹭他头顶细软的绒毛,低声道:“我还是那句话,你想推开我就推开我,不用勉强自己。”   陈泊秋摇了摇头,他一直在竭力克制着身体上对这个拥抱的种种排斥反应,这对他来说很艰难,他从来不擅长接受这些。陆宗停的怀抱很温暖,他却觉得跟他相亲的每一寸肌肤都很疼,疼得他止不住地晕眩痉挛。   世上愿意靠近他的人不多,他对肢体接触最常规的认知就是父亲掐在他脖子上的手,憎恶他的人暴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第一次相遇,有着一双亮晶晶橄榄绿色眼睛的孩子紧紧抱住他的时候,他身体条件反射地会觉得痛,慢慢地才会逐渐感受到小孩身上的软糯和温热。   他在后来的许多次拥抱中逐渐明白,除了林止聿,还会有人喜欢亲近他,让他觉得温暖,他小心翼翼地眷恋着、珍惜着,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失去。   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失去的准备,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就不会觉得痛,可是后来陆宗停那样恨他,他甚至不需要动手,只要看着他的眼睛他就觉得很痛,比父亲掐他、别人打他的时候都要痛成千上万倍。   他不知道如何描述那种疼痛,但如果不是怕弄脏陆宗停,他几乎没有想过要推开他,他总是笨拙而真挚地尝试着去接纳去忍耐,尝试着找到一点曾经那种温暖柔软的感觉。   一点点、一瞬间都好。   人世间太冷了,他渴望他身上的温度。   —   沈栋识趣地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看陈泊秋情况稳定了,才过来试了试陈泊秋那碗粥的温度,随即打开了自己带来的小米粥:“上校,这粥凉透了,让博士喝这个吧。”   “好,”陆宗停点头,担心地看着刚刚还有些干呕的陈泊秋,“泊秋,你还想吐吗?”   陈泊秋呆呆地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半晌才仓促地对陆宗停摇了摇头,然后又呆呆地看他。   “你没力气,我喂你好不好?”陆宗停拿起勺子,抬头看到陈泊秋怔怔地看着自己,苍白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无辜又可怜的模样看得他心尖直颤,“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手……有伤吗?”   他这么一问,沈栋和陆宗停都是一愣。沈栋不知道陆宗停胳膊上的伤,他从陆宗停的动作里也看不出来什么异常。陆宗停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向来精明细心的沈栋都能骗过去,却骗不过一个病得糊涂懵懂的陈泊秋。   陈泊秋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是吃力地问:“疼吗?”   “不要紧。”陆宗停有些哽咽,抬手摸了摸陈泊秋的头发,却又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只能又重复了一遍不要紧。   沈栋迟疑着道:“上校,你手上有伤的话,我来喂?你还得出任务,小心谨慎些为好。”   邢越不知什么时候又钻了回来:“我也可以喂!上校,我来吧。”   陆宗停本想礼貌拒绝沈栋,但是邢越也插了一嘴后他脸就黑了:“不用你们,站外边一点给他挡着风就行。”   说完他把陈泊秋身上的棉衣一拢,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要去哪里?”陈泊秋轻轻地问。   陆宗停无法描述自己听到他问出这句话时心酸难受的感觉,尤其是看他蜷缩在棉衣里,小心翼翼护着肚子,苍白着脸轻声细语地问他的模样,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去接岩桑海角的人才团队,他们快抵港了。”   陈泊秋听了只是安安静静地点头,低垂着眼睫看他受了伤的胳膊,什么也没再说。   陆宗停心里没由来地慌:“我很快就回来,你不要乱跑,听沈栋的话,好不好?”   “嗯,”陈泊秋点头,濡湿的额发静静垂顺着,模样看起来格外乖巧,“我……做疫苗。”   他人还有些糊涂,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也不知道怎么开口问陆宗停,但他要出任务,他本能反应就是不该在这个时候给他添乱,少说少做,不能犯错误。   “不做疫苗,你就在家里休息,有什么事情都等我回来再说,”陆宗停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嘴边,“试试温度,不要直接咽下去。”   陈泊秋本来张了嘴要吃,陆宗停这么一说他就愣愣地问:“怎么……试?”   陆宗停有些哭笑不得:“就先轻轻抿一下,觉得烫就告诉我。”   陈泊秋点了点头,按照陆宗停说的抿了一口,然后就抬眸认真地告诉他:“不烫。”   陆宗停愣了一下,随即道:“不烫就可以吃。”   “好。”   “怎么还要教?”邢越纳闷地嘟囔,“感觉上校都没喂过博士吃饭,他都不懂怎么吃的哦,要不我来——唔!”   沈栋看到陆宗停的脸悄无声息地变得青黑,立马捂住邢越的嘴,把他拖到了更远的地方。   粥水温度是适宜的,里面拌了安神助眠的糖水和江子车的药,陈泊秋本就体弱,怀孕也容易嗜睡,慢慢吃了几口就有些犯困,陆宗停看他吃着吃着脸都快埋到勺子上,就扶着他的脑袋靠向自己的肩膀,陈泊秋忽然吃力地抬起头来,睁着一双雾茫茫的眼睛看着他。   “怎么了?不好吃吗?”他的眼睛看得陆宗停就像被一头小鹿撞进心房,有些紧张不知所措,“想吐?”   陈泊秋还是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后才喃喃地道:“热。”   “什么?”陆宗停没听清楚。   陈泊秋摇头:“热……的。”   陆宗停被陈泊秋看得心脏砰砰直跳,磕磕巴巴地问:“嗯,呃……好吃吗?”   他的眼底明明那么干净,为什么他好像被勾引了一样,想抱他,想亲他,是自己思想太龌龊了吗?   “好吃。”陈泊秋眉眼间倦色浓重,吐字也愈发模糊,但还是努力回答陆宗停,粥喂到嘴边也都下意识吃。   他吞咽辛苦,却又惦记着陆宗停的伤,尽量快地往下咽,却被脖环箍得愈发难受,好几次都咽得直皱眉头,甚至有些干呕。陆宗停劝了他也因为困倦迷糊听不进去,他就干脆每勺舀的粥水更少一些,尽量让他咽得快也不会疼。尴尬的就是陈泊秋还是吃得急,呛了好几回,陆宗停也感觉到自己胳膊上的伤口有些开裂,衣料逐渐濡湿。   再没有比他们两个人更糟糕的情况了吧。陆宗停心想。   好在陈泊秋犯困得愈发厉害,吞咽动作不受控制地变慢了,陆宗停也逐渐习惯伤口的疼痛。   两人没有再交流,雷雨仍然未停,陆宗停用棉衣裹着陈泊秋和他肚子里的小宝宝,在避雨的棚子下一口一口喂着他喝粥。闪电划破天际时,他会挡住他的耳朵,避免即将到来的惊雷吓到他。   这样不知持续了多久,陆宗停再把粥送过去,陈泊秋就抿起嘴唇,把脸往他怀里埋,口中低喃着好像在说什么。   陆宗停没听清楚,把耳朵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昏沉睡去,但他伤痕累累的手指却轻轻攥住了自己的衣袖。   —   陈泊秋梦到了幼年时的雨夜,他被父亲罚跪在庭院里,林止聿刚从战场返回,一身的泥土和血腥味,不由分说就把他抱起来,发现家门锁了,就嘟嘟囔囔地说你爸心真狠,然后把他放在屋檐下,给他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和脸蛋。   陈泊秋淋了太久的雨,嘴唇都冻僵了,哆嗦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哥哥,觉得他好像自己的幻觉一样,好一会儿才艰难地伸出青白瘦小的手去摸了摸林止聿的衣袖,喃喃地小声喊哥哥。   林止聿在自己的行军包里翻找东西,小孩声音小动作也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察觉到,连忙握住搭在自己袖口的小手:“哥哥在呢,不怕。”   林止聿先翻出了一件棉衣裹住他,又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歪七八扭的糖水桔子罐头:“泊秋看,这是什么?”   “桔……子。”陈泊秋冻得连说个词都不完整,直打哆嗦,林止聿心疼坏了,干脆把小孩抱过来放自己腿上。   陈泊秋呜咽了一声,有些慌张似的攥住他胸口的衣料,仰起苍白的小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哑声喊哥哥,眼眶微红却又不哭,也不知道说话。   “哎好好好,馋坏我们泊秋了是不是?海角最近都买不到糖水桔子,真是的,”林止聿声音微哽,手忙脚乱地把罐头起了,“哥哥喂你,好不好?”   林止聿知道陈泊秋戴了脖环之后不爱吃糖水桔子是因为吞咽困难,所以用勺子把饱满圆润的橘子瓣儿碾烂,又凿断了连着的白丝儿,弄成一小团一小团的才喂给陈泊秋。   “好吃吗?”林止聿抬手擦掉陈泊秋嘴角的汁水,一直对他笑,“我们泊秋要是不喜欢,哥下次买别的。”   陈泊秋慢慢吞咽着绵软甘甜的橘子泥,视线却一直没有移开过。   林止聿不由失笑:“怎么了一直盯着哥哥看?”   “哥哥……想你。”陈泊秋嘴唇蠕动着,几乎发不出来声音,但林止聿能看懂他的口型。   “哥哥也想泊秋,”林止聿依旧笑着,眼眶却悄无声息地红了,声音也隐约哽咽,“哥不会一直都在的,泊秋以后要学会保护自己,好吗?”   陈泊秋没有回答。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林止聿,看着视线里他的笑容却越来越模糊,他身后的石墙、花园和细雨,都散作一团耀眼白光,他被淹没其中,越来越透明虚无,直到彻底消失。   最终屋檐下只剩他一个人,还有一盒碾成了果泥的糖水桔子。   梦碎了,他却不愿醒。   他想在梦里等他。   —   “陆宗停觉醒了L4阶强化能力?”   “传言如此,”谷云峰掐着眉心,面色沉郁,“没有确切消息。”   “传言具体如何描述?”对方语气依旧听不出情绪,并不像谷云峰一般感觉棘手。   “基本可以确定的是,他不再需要接触物体才能释放冰雾,”谷云峰放下手轻轻叩击桌面,“如果周边有各种形态的水,那都会非常有利于他大面积迅速地造冰。所以要是在海上交战,对我们并不一定完全有利。”   “那便不交战。”对面的人像是没有耗费任何时间思考,淡淡抛出这么一句。   “你……”谷云峰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你费尽心思要激他出海,不就是为了能够在海战上取得优势,伺机把他处理了?你现在……”   “如你所见,局势有变,正面交战已经行不通了,何必硬上?”对方平静说完这一句,两人都沉默了许久,他才讽刺地轻笑,“我还真是没想到,一条狗也能这么出息,真的觉醒了L4。”   谷云峰阴鸷地道:“估计和陈泊秋脱不了干系,他早就该死。”   “你盯紧陈泊秋,别让他推动疫苗研究。”   “有机会不如杀了他?”   “你自己也推测陆宗停觉醒L4和陈泊秋脱不了关系,陈泊秋死了,事态会变得更加不可控制,”对方沉声道,“我跟你说最后一遍。陆宗停是一条疯狗,是陈泊秋一手养大的疯狗。所以他们两个要么一起死了,要么陆宗停先死,如果你先杀了陈泊秋,存在任何的时间差任何的可能性让陆宗停知道这个消息,炸弹都会被引爆,明白了吗?”   谷云峰紧紧蹙着眉心,胸口剧烈起伏一阵后,终于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吁了口气:“那你说的方案,还来得及调整吗?”   对方似笑非笑地轻哼两声:“没什么来不及的,一直准备着。”   谷云峰沉默半晌,道:“你一直没详细和我说明过第二套方案,究竟是如何?”   对方似乎在那端抿了口茶,闲话家常一般地道:“打开电屏,介绍你认识个人。”   谷云峰依言照做,不一会儿画面上就出现了一个呆坐在床榻边的女孩,穿着浅橘色连衣裙,苍白又瘦弱,脸上一片木然的神色。   谷云峰看着她的五官,微微眯起双眼,随即又惊诧地睁大:“她是……”   “我的女儿,洛橙,”对方怪异地笑了两声,“你未来的合作伙伴。”   谷云峰倏地从椅子上站起:“你、你什么时候、和谁生的?你怎么能……”   “别大惊小怪,吓到我女儿了。”对方阴沉地道。   谷云峰看着电屏里的女孩,她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表情也并未因二人的对话产生丝毫的波澜,如果不是她的眼睛会轻轻眨动,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具被摆好姿势的僵硬尸体。   “小橙,问你谷叔叔好。”对方完全没有在意谷云峰的情绪,只是对洛橙发出指令。   女孩眼珠子慢慢转动着,缓缓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迎上谷云峰的视线,苍白的唇瓣像烟熏的百合:“谷叔叔好。” 第64章 对质   风雨愈发猛烈,黄老伯的岗亭又太小,挤不进那么多人,沈栋便去把陆宗停的三栖车开了过来,顺便弄了台小型制氧机放车上给陈泊秋吸氧,几个人在车上稍事休息,等到天气好一些再从大路返回灯塔主楼。   邢越脑袋抵着车窗昏昏欲睡,隐约听到陆宗停和沈栋在低声讨论海战困难的问题。   “海战必须有远程重火力,这的确是十方的一大短板,”沈栋说,“雷总司一直不太愿意在这方面下功夫。”   陆宗停垂眸看了一眼在自己怀里昏睡着的陈泊秋,就算戴着氧气面罩呼吸也还是艰难滞重,每一次都像要撕裂胸腔的样子,心疼地闭了闭眼睛,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其实本来是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尝试解决这个问题的。”   沈栋一愣:“什么机会?”   陆宗停把陈泊秋设计S580枪架的事情如实告诉沈栋,包括自己头脑发昏把图纸丢掉的部分。   沈栋一时语塞,半天才面露难色地开口:“等陈博士恢复了,可以再让他画一份吧?这个枪架一旦把S580的使用率和普及率提升,那对我们海战能力的加持可不是一星半点……虽然这一次来不及派上用场。”   “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陆宗停握着陈泊秋湿冷的手轻轻摩挲着,叹了口气苦闷地道,“真是该死。”   “上校,您不用担心。”半天没吱声的邢越忽然开口,把陆宗停和沈栋都吓了一跳。   “说话小点声,”陆宗停捂着陈泊秋的耳朵不悦道,“你不是睡着了吗?”   “哦,”邢越捂了捂嘴,凑近他们一些,小声道,“您说的那个设计图,博士的办公室里应该还有很多份草稿,可能不是他最后交给您的那份,但是再完善改进一下应该差不多吧。”   沈栋闻言松了口气:“那还挺好。”   陆宗停没有第一时间搭腔,因为令他烦闷的并不是让陈泊秋重画设计图这件事情羞于启齿,他终究还是要为丢了设计图的事情跟他好好道歉,但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不那么伤他的心。   邢越倒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地道:“博士不会怪你丢设计图的,他只会再想办法改进。”   “……我知道,”陆宗停听得更加难受,“但他会难过的。”   邢越还有些拿捏不准陆宗停现在对陈泊秋的感情,毕竟自己做了陈泊秋那么长时间的助手,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多么尴尬疏离,就算是他这个外人也略知一二。而且听说从他们结婚的那一天起,海角的每一个人都心疼陆上校为了海角的疫苗事业屈尊降贵,和一个罪人结为夫妻,都盼着陈泊秋要么早点病死,要么识趣一点滚蛋,让陆上校早日脱离苦海。   这些恶意,邢越感觉博士好像从来都不在意,他只在意陆上校的想法,陆上校的厌恶对他来说才是世界上真正的厌恶。   陆上校不愿看到他,他大部分时间就都在办公室里休息,那张沙发不柔软也不暖和,他一身伤病又体弱畏寒,躺在上面如同受刑,所以他总是坐着小憩,不怎么能睡着。   他知道自己没有家回,所以起居用品也基本都是放在办公室,明明收拾得整整齐齐,却还是在卫生整顿的时候被巡查队扔了大半,他便把自己的东西一再精简,都放在柜子里。   有时候邢越走进办公室,看到博士在窗边看着外边的猩红落日,总觉得他整个人好像在变得越来越透明模糊,随时都可能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像还没落地就已经融化的雪花一般。   偶尔上校通讯过来,让他回家,他好像又会变得鲜活一些,虽然他不会笑,不会表达,话也不会变多,甚至很少会把起居用品带一些回去,因为不觉得上校会让他在家里过夜,但邢越就是觉得,那个时候的他会跟平时有些不一样,至少眼睛里会有一点光,脸色也不那么苍白黯淡。   于是邢越忍不住问他,是不是很爱陆上校?要不要告诉他?   他大多时候都是静静地摇头,继续做手里的事情。后来他流产养病时,又是拿着那个坏掉的多维仪反复拨弄,又是在保险箱上不停按陆宗停的电码,邢越就再次问了这个问题,他怔怔地思考了很久很久,久到邢越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轻轻地开口说:那样上校会更恨我吗?   正常人表达爱、付出爱,往往是为了得到平等的、更多的回馈。博士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些,他以为自己做的任何事情,都只会让陆宗停更加恨他,所以他经常不知所措,不知所言。   他想让上校开心一些,所以上校说想吃一碗面,他就到处研究怎么做好那碗面,因为常年伤病,他已经不太能尝出食物的味道,只知道冷热软硬,不懂得酸甜苦辣,就让邢越帮他品尝。   可因为他是陈泊秋,就算面条做得再好吃,要让陆宗停开心,也几乎不可能。   邢越觉得,博士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上校的确难辞其咎,他现在看起来很爱博士的样子,他也不是很懂……难道是因为博士怀孕了吗?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或许真的是吧,毕竟博士才流产没多久,肚子就又这么大了,这得是多急切地想要一个孩子,根本不管博士身体能不能受得住。   —   邢越越想越觉得事实就是如此,心里直冒火,于是他语气古怪地开口:“上校不用担心,博士不会难过的,他习惯了。”   陆宗停的脸色不出意外地变得很难看:“你什么意思?他是个人,怎么不会难过?”   “您不是第一次扔博士的东西了吧,他早都习惯这种事情了,有什么可难过的,”邢越早就在心里憋了气,无所畏惧地也黑了脸,“您一句想吃牛肉面,他到处找新鲜可口的罐头和蔬菜,面条都是自己揉的,什么都给您选最好的,他自己不会尝味道就让我一遍又一遍地尝,您怎么样呢?”   邢越这脾气发得让沈栋不知所措,陆宗停却很快想起了他说的事情。   陈泊秋厨艺还算可以,但面条是在他某一天说了想吃牛肉面之后他才开始做的。   第一次做的他觉得不好吃,只吃了两口,让他不想做就不要做,没必要做这种东西出来倒人胃口。   第二次做的还凑合,但他胃口不好,也剩了大半碗。   第三次他根本不想吃面,他还是给他做牛肉面。后面很多次他都做牛肉面,他看着心烦,终于有一次把热气腾腾的面条摔在了地上,他小臂上的皮肤苍白发灰,热汤溅上去红了一大片,他疼得轻轻哆嗦,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去一边收拾,一边问他要不要吃点别的什么。   后来他怔怔地在洗手池边用冷水冲洗烫红了的小臂,邢越跟他通讯,问他上校是不是非常喜欢今天的牛肉面。   他愣了很久才迟钝地回答:做得不好,他不喜欢。   “那次……是我不好,”陆宗停艰涩道,“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不会……不会再让他难过。”   邢越冷笑一声:“这话也太苍白了。您遇到的如果不是陈博士,是我女朋友那样的,她会把您直接判定为废物男人。”   沈栋觉得邢越太过逾越,忍不住低声提醒:“邢医生。”   “让他说,”陆宗停制止沈栋,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邢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我知道的不多,我只是心疼陈博士。别人都说你们结婚是为了给他一个安身之所,可事实上他因为跟你的夫妻关系到处被人冷嘲热讽甚至欺凌打压。如果这种局面不能改善,婚姻关系还有维持的必要吗?”邢越激动起来,脸涨得通红。   陆宗停像被戳到痛处一般白着脸蹙起眉头,呼吸急促,额间青筋隐隐凸起,却又努力克制住了在爆发边缘的情绪,嘶哑地道:“这是我的疏忽。”   “您不是疏忽,您跟着别人一起欺负他,”邢越哽咽着道,“也怪我没什么用,只是灯塔一个小员工。我要是有本事,不会让我的博士这样受欺负的!”   陆宗停总算是没忍住,急道:“什么你的,他不是你的博士!”   邢越寸步不让:“我永远是他的助手,他永远是我的博士!我跟他一辈子!”   陆宗停怒不可遏:“你有女朋友,跟他一辈子做什么,你到底什么意思?!”   邢越一脸不可理喻的表情看着陆宗停:“这有什么矛盾啊?我们又不是三个人一起生活?”   陆宗停脸色铁青:“你!”   沈栋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见过哪个人能跟陆宗停对呛到这个地步,尤其是在身份悬殊的情况下,以至于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开口劝,先劝谁。   好在这两个人的动静越闹越大,昏睡中被惊到的陈泊秋蹙眉低吟着想要睁开眼睛,陆宗停连忙调整呼吸尽量平复剧烈起伏的胸口,轻轻抚拍陈泊秋的脊背,又吻住他微颤的眼睫,低哄着道:“没事,没事,你继续睡。”   陈泊秋的眼睫因为面罩缝隙间涌出的层层水汽而湿润柔软,无论是看着还是吻着,都感觉格外脆弱,陆宗停动作小心翼翼的。   “不吵……”因为药效和体虚,陈泊秋不太能清醒过来,说话本来就含糊,闷在面罩下就更是像一声轻细的呜咽,小羽毛一样地在陆宗停心尖揉拂。   “好,好,不吵了,对不起啊。”陆宗停轻声细语地道歉,就怕音量再大点他就要醒。   他知道陈泊秋不是嫌他吵,而是让他不要跟别人吵架,但是他蜷在他怀里皱着眉头小声呢喃,迷迷糊糊的样子像极了被吵醒觉得委屈在撒娇——陈泊秋当然不会撒娇,可就算是自己脑补的,陆宗停还是觉得他可爱,旁若无人地在他额头上又亲了几口。   邢越也很愧疚自己吵醒了陈泊秋,但他仍旧觉得陆宗停的言行刺耳刺眼。他扭过脸去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不应该和陆宗停像小孩子一样毫无意义地吵架,而应该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   等陈泊秋再次安稳睡去,邢越才沉声道:“上校,刚才是我不对。但是我向您保证,我对我女朋友忠贞不二,我们年底就要结婚,所以我对博士绝无非分之想,只是想一辈子跟着他做研究,您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提防我。”   陆宗停知道自己刚刚行为幼稚,被邢越戳到婚姻关系的痛处之后,就有些头脑发热,一句也不想饶人,所以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是我小肚鸡肠。其实我应该高兴有你对他好。尤其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欺负他的时候。”   沈栋立刻举起手撇清这个“所有人”的莫须有罪名:“上校,我可没有。”   陆宗停:“……”   沈栋一脸实诚:“我劝过你很多次,你不听。”   陆宗停不耐道:“好,可以了。”   “我对他好,只是因为他值得,他自己一碗小米粥能对付两三天,但是会记得我的生日,想方设法给我弄一个奶油蛋糕,”邢越轻轻地说着,抬眼看陆宗停,“您呢?您现在对他好是为了什么?”   陆宗停的思绪还停留在“陈泊秋记得邢越的生日并想方设法给邢越弄了一个奶油蛋糕”这件事情上,听到邢越的问题愣了一下:“什么?”   “恕我直言,因为我不太清楚您和博士在燃灰大陆发生了什么,就会感觉您现在对待博士的好非常突兀且不真实,连喂个粥都快把他呛吐了,”邢越皱起眉头,“所以我想知道您的目的。”   “……目的?”陆宗停仍旧没有明白邢越的意思,“我能有什么目的?”   “呃,”沈栋大概猜到了什么,怕邢越会用最为刺耳尖锐的方式表达,再次导致场面恶化,连忙道,“上校,邢医生的意思应该是,您现在对博士好,是因为他这个人,还是因为他身上的一些……你需要的东西。”   “对,”邢越点头,并继续心直口快地道,“您是为了博士肚子里的孩子吗?”   “……”沈栋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陆宗停愣了半秒,反应过来之后脸色顿时铁青一片,怕吵醒陈泊秋只能咬牙克制地道:“胡说八道!”   “那博士才刚刚流娩,您为什么这么快又让他再次怀孕?他身体本来就不好,产下死胎更是耗了半条命,”邢越颤抖地吸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如果不是迫切地想要一个孩子,如果不是把他当成生育的工具,为什么这么着急地让他又怀孕……甚至感觉好像不久就要生了,他这个样子怎么生得下孩子,您真的是……”   禽兽,混蛋,胡闹,乱来,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罄竹难书,遗臭万年。邢越在心底疯狂输出,他发誓如果不是怕激怒陆宗停,这位上校又大吼大叫把博士吵醒,他会把这些全都说出来。   “闭嘴!”陆宗停气得嘴唇哆嗦,他急促喘息着,想要解释,却又觉得跟邢越一个外人说那么多细节没有任何必要,于是他忍耐一阵,才直视着邢越道,“我不想跟你解释这么多,我只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现在所做的一切跟他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任何关系,仅仅是因为我喜欢他我想保护他,我想跟他结婚想跟他一辈子在一起,如果让我在他和孩子之间做一个选择我会毫不犹豫选择他,这样你懂了吗邢医生?如果你不懂就让沈栋给你翻译。”   沈栋愣了一下:“我觉得说得很清楚。”   “……我听懂了。”邢越对陆宗停这个答案还算满意,神情终于缓和下来。   几乎在陆宗停话音落下的同时,陈泊秋肚子里的小萝卜就猛地翻滚起来,力气大得他难受地挺着腰闷哼着,一下出了一头汗,脊背都轻轻发抖,陆宗停也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里面的动静,吓得他手忙脚乱地在陈泊秋圆圆的小肚子上轻揉,安抚里面的小家伙:“不是,萝卜,爸爸一定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你冷静,深呼吸。”   然后他真的开始尝试引导小萝卜深呼吸,他自己一边拼命做着深呼吸的动作,一边跟着这样的呼吸频率揉抚陈泊秋的肚子。   神奇的是小家伙真的很快就不闹了,陈泊秋的状况也随之好转。陆宗停松了一大口气,擦拭着陈泊秋额间的虚汗,小声嘟囔了一句怀孕也太辛苦了。   他说完抬起头,发现沈栋和邢越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顿时不悦地皱眉:“干什么?”   沈栋咽了口唾沫:“您和博士……”   邢越接道:“不是早就结婚了吗?”   沈栋默默点头。   “……”陆宗停拧着眉毛,猛然惊觉自己刚刚情急之下嘴如漏勺,说了一句自己想跟陈泊秋结婚。   邢越又激动起来:“您休了他又反悔了是不是?您简直……”   “不是!”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再瞒的,陆宗停按着眉心叹了口气,“是他休我,他要跟我离婚。”   “该。”邢越立刻道。   陆宗停只是苦笑,不想争辩什么。他暂时不想透露和陈泊秋婚姻关系的事情,并不是觉得自己是被休的那个人而感到丢脸,就如同邢越说的那样,如果陈泊秋执意和他离婚并且不愿意再嫁给他,那也是他活该,但目前的事实是陈泊秋根本不在海角的人口数据库中,他们本来就不是婚姻登记处认可的夫妻关系,他不知道除了相关部门内部的工作人员,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个事情,越多人知道这个事情,他不在陈泊秋的身边,他就容易遇到危险。虽然他已经给各部门施压让他们立刻把陈泊秋的数据录入,但录入以后呢?他还愿意和他结为真正的夫妻吗?   和陆上校并没有实质婚姻关系的陈泊秋,独自在海角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他不敢想象。更何况他还怀着孕,凌澜的检测不知何时能完成,肚子越来越大,藏也藏不住。就算留守的人是沈栋,他也无法完全放心。   他不是觉得“陆上校正妻”的身份有多么了不起多么好用,邢越也说了他以前照样受人欺负。但至少那样,他们夫妻是一体的,海角的人终究会考虑他们之间的连带影响,不会把事情做绝。   “我已经向雷普施压,让他那个狗屁儿子和倒霉院长离泊秋远一点,如果陈泊秋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把人才团队全杀了,挂在天涯塔上晾成肉干,”陆宗停阴沉着脸说完,又低叹一声,脸色苍白,“但是小萝卜的检测报告没有出来,他们要是知道泊秋怀孕了,我又不在海角……真的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   沈栋沉默不语。他负责保护陈泊秋,如果是单纯的武力冲突,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如果海角真的拿孩子做文章,闹上审判庭,那种局势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顶多只能咬紧牙关把人藏起来,拖延到陆宗停回来。   邢越忍不住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是结婚,我觉得只要您开口,博士不会拒绝的。”   陆宗停摇了摇头:“我越来越觉得,在某些事情上,他比小孩子还要单纯懵懂,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知道婚姻、夫妻、亲吻以及拥抱的真正含义。我希望他是在真正理解这些东西之后,清醒理智自主自愿地原谅我、嫁给我,而不是仗着他什么也不懂就骗他跟我结婚给我生孩子。”   邢越张了张嘴,有些意外陆宗停会说出这些话。   “其实关键还是孩子的事情。”沈栋说。   “嗯,只能等着,拖着。”陆宗停疲惫地垂眸,看向手腕处毫无动静的多维仪,从凌澜离开后他一直在等她的电码拨过来。   陈泊秋依旧昏睡着,睫毛被水蒸气氤氲得湿漉漉的,皮肤也蒙上一层薄薄水雾,透明晶莹,瘦削的脸庞上骨相更加清俊深邃,眉眼却温润柔和,像一具绵绵细雨中静驻的神像,宁静而慈悲。   陆宗停心跳忽然空了半拍。他想,若非神明,谁会愿意宽恕一个平庸而暴戾的罪人?   陆宗停目不转睛地看了陈泊秋一会儿,橄榄绿色的眸子里浮现出一种几近虔诚的光。他伸手摸了摸陈泊秋的脸颊,又摸了摸随着他呼吸而轻微翕动的圆隆小腹,低叹着喃喃道:“乖宝贝。” 第65章 影子   陆宗停回到灯塔安顿好陈泊秋,对沈栋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就准备赶回军统部梳理行动事宜。   “不休息一下吗?”沈栋问。   陆宗停摇摇头,声音干哑:“没时间了。”   他检查了一下多维仪,上面正显示着一个倒计时,依旧是没有凌澜发来的任何信息,他本就苍白的脸蒙上一层暗灰色。   之前他给凌澜发去了一条信息,问她检测大概还需要多少时间?   凌澜不久就回复:【羊水混浊,目前要排除这项因素的干扰有点困难,最快三个小时。】   现在还剩不到一个小时了。   “伤是不是得处理一下?”沈栋看他匆匆往外走连忙拦着。   “到那边再找个白舰看看,没什么大问题,”陆宗停说,“你安心看着他,不用操心我这边的事情。”   沈栋微微蹙眉看着他受伤的那边手臂,眉间难掩忧虑之色。   —   陆宗停戴着口罩在走廊上快步赶着路,给凌澜的电码设置了优先级之后,就先通过多维仪连线军统部开始讨论任务方案细节。   他穿着黑舰军装,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但之前出的血已经浸湿了他大半身衣料,别人看不到,他注意力不在这上面,只是觉得有些发冷乏力,也没怎么在意。   他给军统部的人安排好各自的前期准备工作,稍微松了口气,发现自己一边开会一边赶路,搞得头昏眼花,一时间都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便停在原地用多维仪确认路线。   “长官,您迷路了吗?”有人在他身后轻轻地问。   会这样称呼他的人并不多,陆宗停微微一愣,回过头去,看到了面色苍白的甘小宇。   那个在启明星军团中艰难求生,给了他宝贵信息,只为回到海角与妻儿重逢的男人。   可是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陆宗停心脏一颤,下意识地避了避对方灰暗的眼神,才涩声开口:“抱歉……我没顾得上你的事情。”   “没事,我都知道了,”甘小宇扯着干涸的嘴唇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牛皮纸袋,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灯塔还保留了死亡证明。”   陆宗停心底酸涩难当,不知如何面对他,僵硬地站立了半晌,才勉强组织好语言:“我不是故意瞒你,是不太知道怎么告诉你实情。我想着……无论如何你回到海角,也算是跟他们重逢了,我……”   “我明白您的好意,”甘小宇哑声道,“您愿意跟我这样的人解释,我很感激。”   陆宗停摇了摇头:“我跟你……没有什么不同。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呢?我会尽我所能提供帮助。”   甘小宇摩挲着手里的牛皮纸袋,眼神空洞地沉默了许久后,茫然地摇了摇头:“长官,我不知道。”   他并未从妻儿已逝的现实中回过神来,就算是已经认清现实,他艰难存活数年的支柱已断裂,希望也已经磨灭,他仍旧只剩下孤身一人的、虚无渺茫的归途,除此之外似乎已无处可去。   陆宗停想拍拍他的肩膀,胳膊却疼得抬不起来,他只能按住伤口,低喘了口气道:“你想好了就找我……或者军统部的沈栋。”   甘小宇点点头,像是勉强稳住了濒临崩溃的情绪,颤抖地深呼吸几次,诚恳地道:“很感谢您,我知道您自己也是分身乏术,妻儿安危高于一切,我比谁都理解,所以您不需要再为我的事情烦忧的。”   陆宗停伤口疼得厉害,血又开始流,听甘小宇说话听得有些恍惚,半晌后才含糊地“嗯”了一声,从口袋里掏烟,发现烟盒都被血泡软了,他又是一愣。   “长官,您受伤了?”甘小宇微惊,“这么多血,您要赶紧处理啊!照顾不好自己的身体,您怎么保护他们?您不能重蹈我的覆辙啊!”   “我……”陆宗停苦笑着吐出一个字,伤口忽然猛地一阵抽疼,他差点咬破了嘴唇才没疼得喊出来,也就是这一咬,他有些混沌的神志顿时清明起来,脸上的表情逐渐僵硬,眼神也缓缓冷了下去。   他从没有在甘小宇面前说过任何私事,就连之前他当面问过陈泊秋是不是他的伴侣,他也都没有给出过肯定的答案,眼下他却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他的“妻儿”,只怕是有人要让他来套出陈泊秋怀孕的事情。   他抬头再次看着甘小宇时,已是满眼阴沉:“是谁让你来套我的话?”   甘小宇瞳孔颤栗了一下,却极力控制:“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啊!”   他发现怀里的牛皮纸袋被陆宗停抽出,惊叫起来,陆宗停却已经打开纸袋,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死亡证明。   甘小宇面色惨白一片,嘴唇也哆嗦不止。   陆宗停忍耐着失血带来的晕眩无力感,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和呼吸:“我知道,你想保留一些你妻儿的痕迹,哪怕只是一张冷冰冰的死亡证明。但是,当年他们根本没能撑到归港,如果没什么特殊照顾,灯塔不会给这样的亡者开具任何证明文件。”   甘小宇急促呼吸着,血红色的眼底涨满泪水。   陆宗停低叹一声:“有人答应给你开这个东西,条件是套我的话,对吗?”   甘小宇机械地摇头,神色凄惶。   陆宗停咬了咬后槽牙:“是分管十字灯塔的雷明副总司?”   “我、我不认识您说的这个人,我也不明白您的意思,我没有套您的话,我怎么套得出您的话,”甘小宇语无伦次地否认着,嘴唇不知什么时候咬破,鲜血细细地往下流,“我如果有那样的本事,您就没法瞒我到现在了不是吗?”   陆宗停沉默地低喘着,眉心紧蹙:“所以你有怨气,你怪我,为什么要逼自己说那些看似释怀大度的话?谁逼你了?”   “没有人逼我!”甘小宇忽然崩溃地吼,唇瓣和牙齿上沾染的鲜血让他的脸看起来凄厉万分,“您是高高在上的尊贵身份,做任何事情都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不论是活的人还是死的条例都会站在您这一边,我能怎么样呢?难道还能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找您讨回公道吗?我配吗?!我只是想要那份证明不行吗?我只是想要那份证明!她的照片在那次海难中被泡得稀巴烂拼也拼不起来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我知道她已经不在了我就不会登上那艘接驳舰,和那张照片死在一起好过一切!现在这样算什么呢?您就算告诉我实情,我也依然会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告诉您,您又为什么要瞒我?”   陆宗停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想说的或安慰或歉疚的话都贫瘠苍白得可怜,他闭了闭眼睛,嘶哑地道:“你若想要留存些与她有关的东西,我可以把当年记录了相关细节的战报调出来给你。”   甘小宇面容悲戚:“我还能相信您吗,长官?”   “……”   甘小宇喊得声嘶力竭,几乎喘不上气来,他脱力地跌坐在地,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衣领,哭喘着道:“您这样的人,上天都会偏袒,您的伴侣遭受那样的苦难都能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存活下来。我和我妻子没有这样的福气,我不强求了,就想要那张纸,为什么不可以呢?”   “够了!”他一而再再而三拿陈泊秋的事情含沙射影,陆宗停无法忍让,“不要做无中生有的牵扯!”   “好一个无中生有,陆上校。”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暗处传来,陆宗停听到第一个字就辨出他是谁,怒火熊熊烧至心口。   他循声转过身去,面容阴沉地看着雷明闲庭信步一般从阴影里走出。   雷明耸了耸肩:“不知您那怀有身孕的可怜妻子听到这样撇清关系的言论,会伤心到何种地步呢?”   陆宗停冷冷地看着他,并不接茬,雷明笑了起来:“让路吧陆上校,您有要务在身,我不便逮捕,但您的妻儿就很难幸免于难了。”   陆宗停的手垂至枪套边,似笑非笑地道:“第一,雷副您能否别再诗朗诵?陆某文化程度不高,听不明白;第二,您孤身一人,连个逮捕令都没有就要抓人,玩过家家呢?总司大人批准了没有?”   雷明听到他提起雷普,狠狠地咬了咬牙道:“他只需要感谢我的未雨绸缪和及时止损。”   “又诗朗诵了,”陆宗停摸了摸枪套,故作迷茫地皱眉摇摇头,“我不明白。”   雷明眼角抽搐了几下:“别装模作样了陆上校!您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陈泊秋犯的是死罪,不然也不至于含糊其辞,不敢正面回答!请您让开!”   他说着疾走几步,就要逼至陆宗停跟前,陆宗停厉声道:“行了雷明,你他妈发疯适可而止!”   他看了一眼多维仪的倒计时,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看着雷明冷声道:“你不会以为我在会议厅的那发子弹是没打准吧?”   雷明表情扭曲片刻,又狞笑起来:“我的命可没有您的声誉以及您妻儿的安危值钱,上校要是实在感兴趣,尽管拿去。”   陆宗停微微蹙眉,却并未停止掏枪的动作,只是垂下眼睫又看了看时间。   十三分钟。他额间渐渐沁出细汗。   “您尽管在全海角人面前杀了我。”雷明摊开双手,一片巨大电屏随之浮现在半空中。   电屏的内容被划分为许多碎块,就像青舰军的云指挥监控系统,每个画面都是在海角不同角落,仰着脖子睁大眼睛在等着观看好戏的民众。   这是天涯塔中心电台的全视角电讯,一般用于发布重大紧急消息,担心单独的语音播报会被民众忽视。   陆宗停的视线匆匆从电屏上扫过,心里竟然有些想笑。幸好这个蠢货天生戏多,变着法儿帮他拖延。   伤口仍在汨汨出血,他忍耐着失血过多的晕眩,勾起青白的唇角笑道:“全视角电讯,成本很高啊雷副,你爹不打死你?”   雷普的压制最是容易让雷明跳脚,他登时怒道:“陆宗停,你别逞能了,这是陈泊秋第二次怀孕,你们不是第一次犯禁!之前我给你面子,暗中替你处理了,你们居然还敢再犯!我倒要看看堂堂陆上校反骨到何种地步,为了袒护重犯枪杀天涯塔副总司!”   枪支上膛的声音响起,电屏里拥挤的人群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陆宗停看不见他们,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他眼前只有雷明狰狞丑陋的嘴脸,耳边只有他那句“暗中处理”。   可就在他即将扣动扳机的一霎那,重伤未愈的手臂忽然被钝器重击,血肉被猝然撕裂碾磨的疼痛让他失控地抽搐着闷哼出声,不得不用持枪的手去按住伤口。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身后面色惨白急促喘息着的甘小宇,还有他手上染血的棍棒。   雷明得意地大笑:“陆上校,看看你现在多么狼狈,你说陈泊秋看到你这副模样,还会为了你神魂颠倒,甘愿认罚受罪都不敢承认怀了你的孩子吗?”   “你多可笑啊,一个被你救回来的难民,给你演农夫与蛇,你都不敢杀他,怎么?是因为他身上奇迹般地既有你的影子,又有陈泊秋的影子,是不是?”   陆宗停咳出一口血,低喘着笑道:“这就奇迹了,雷副,眼界还是窄了。”   他满头冷汗浑身是血的狼狈样子让雷明愈发兴奋癫狂,“你还别说,他求我给他死亡证明的样子,真的会让我想起陈泊秋呢。你们第一个孩子死掉的时候,他也是可怜巴巴地等着那张纸,只是他的模样倒是要漂亮养眼许多,更容易让人心软呢。你说他那个时候,是不是像这位难民一样,对你恨之入骨啊?”   陆宗停心如刀绞,却无力去回应争辩,他只能用仅剩的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睁大眼睛看着多维仪。   它被鲜血长时间浸泡,屏幕已经开始出现乱码,看不清倒计时了,他脸色越来越苍白灰败。原本一条心想着拖到凌澜的结果出来就好,可眼下却忽然心乱如麻。   他还能收到消息吗?会是个好消息吗?   他和陈泊秋的宝贝小萝卜,会是个健康可爱的宝宝吗?   —   在意识开始有些模糊时,陆宗停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沈栋的声音。   “副总司,请您别再胡闹了!”沈栋的声音在短短一句话内由近及远,他在飞步赶过来。   陆宗停猛然回头,心脏狂跳起来,是惊慌失措的狂跳。他担心打草惊蛇,所以没有在十字灯塔大肆布防,守着陈泊秋的就只有沈栋和他几个黑舰亲兵而已,他能信得过的更是只有沈栋一人,沈栋怎么能离开陈泊秋?   他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视线却总是昏黑闪烁,他看到沈栋从他身边跑过,在他身后与雷明对峙着,他还看到了……   陆宗停艰难地站直身体,睁大眼睛想要将那个人看得更清楚些。   那人披着宽大棉衣,却遮掩不住消瘦身形和隆起的小腹,他步履有些蹒跚缓慢,面无表情的苍白脸庞上却有种异样的坚定。   “泊秋……别过来。”陆宗停含糊地低声唤他,跌跌撞撞地上前去,想将他拦在甘小宇前面,却是在一阵晕眩过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牢牢地撑住了。   陈泊秋身上的淡淡药香,隆起的和他身体紧紧相贴的温热小腹,还有他吃力呼吸时扑在他耳畔的热风,让陆宗停觉得自己好像在魂魄归位和神魂颠倒之间游离,他只能凭借本能拥住他,竭力要将他的身体完全包裹。   “你想……杀他吗?”   陈泊秋嗓音嘶哑,吐字也有些含糊,陆宗停在此时糟糕的状态更是没太弄明白。   他拧着眉毛试图理解:“……什么?”   “雷明。”   陆宗停想起雷明说的话,颤抖地吸了口气,低哑地道:“我想……”   他还没来得及说“但是”,就感觉到自己手里的枪忽然被人抽走了,他大脑空白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想制止,却发现自己没受伤的手够不到陈泊秋持枪的手,受伤的那边胳膊又抬不起来,只能语无伦次地道:“我、不是,泊秋,别、别开枪。”   沈栋和陈泊秋的出现本就让雷明有种扭曲的兴奋,眼下看陈泊秋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更是给他的癫狂火上浇油。   “陈博士啊,”他像吟唱歌剧一般抑扬顿挫地喊道,“大家看吧,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情吗?陈泊秋博士,我们十方海角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罪人,居然敢拿枪指着我?你们夫妻两个今天就是要狼狈为奸,为了你肚子里的野种拼尽一切是吧?来啊,有种就开枪啊!”   陈泊秋微张着嘴唇艰难呼吸着,他伤病未愈,站立艰难,明明细瘦的双腿轻颤不止,持枪的手却平稳坚韧。   “我们……不是夫妻。”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直视着雷明,灰蓝色的瞳孔仿佛是万里冰封的深渊。   陆宗停愣了半秒,但就在这半秒的间隙,他听到了扣动扳机的“咔嗒”脆响,随之就是子弹出膛的轰鸣声。   陆宗停失声喊道:“沈栋!”   电光火石之间,沈栋也已经拔枪射击,他的子弹正好与陈泊秋那颗瞄准了雷明命门的子弹交汇,它们撞击后在雷明身侧炸开一团巨大的烟雾,便双双落地。   陆宗停惊魂未定地冲沈栋喊:“你疯了!怎么能带他出来!”   沈栋苦笑:“我拦不住。”   “你过来干什么,我不是让你好好守着他吗?!”   沈栋忙道:“凌澜博士找你,说你的电码打不通……但是现在我又联系不上她了。”   陆宗停两眼一黑,忍不住一口咬在自己的舌尖上。   陈泊秋感觉到自己的小腹因为枪支后坐力的冲击而抽搐着疼痛起来,喉间也有腥甜在不断上涌,他茫然地吞咽着,垂下眼睫去看自己的小腹。   陆宗停已经被吓得完全清醒,他抽出陈泊秋手里的枪,放掉里面所有的子弹才扔下,语无伦次地问:“泊秋,你怎么样?这个枪的后坐力很大的,你不能用的!有没有哪里疼?”   陈泊秋睁着一双有些失焦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苍白的脸,又看向他的手臂,喃喃着道:“他……伤你……了。”   微红的眼眶让他在陆宗停眼里就像一个被冤枉了的无辜又委屈的小孩,陆宗停喉咙一哽,低叹道:“没事的,我不要紧。你哪里疼,告诉我?”   小腹的疼痛愈发强烈,腿间似乎悄无声息濡湿了,陈泊秋捂住小腹,艰难地道:“肚子……”   小柠檬已经不在了,已经被雷明处理掉了,怎么还会这么疼……陈泊秋混乱的神志随着小腹的绞痛逐渐清晰。   雷明在烟雾中双腿颤栗地站着,他脸青唇白瞠目结舌,无法接受自己在短短数日就被他此生最憎恨的两个人轮番开枪恐吓的事实,回过神来之后就受了刺激一般变本加厉地嘶吼起来:“陈泊秋!你跟陆宗停在一起待久了,你也疯了是吧!你这种罪该万死的渣滓凭什么敢对着我开枪,发起疯来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了?!你不知道我开了全视角电讯是吧?整个海角的人都在看着你!看着你挺着大肚子像个怪物!看着你为了你肚子里的小怪物还有你的疯狗丈夫对着我开枪!你以为你赢了吗?你是陈泊秋,你永远不可能赢!”   陆宗停还没听清陈泊秋说哪里疼,雷明就开始大喊大叫,他只能咬紧牙关把受伤的手也抬了起来,颤抖地捂住陈泊秋的耳朵,低喃着道:“别听他的,你只需要记住是我让你开的枪,然后再告诉我你哪里疼。”   陈泊秋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疼得哆嗦不止,艰难万分才吐出几个字:“……小柠檬……”   他连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陆宗停根本听不清楚,焦急万分下只能道:“坚持一下,泊秋,我带你……”   “上校,联系上凌澜博士了!” 第66章 宣告   雷明一听到凌澜的名字心中便警铃大作,她虽还未开口,他已有了不祥的预感。看着显示她影像的电屏浮现在半空,他被怒火冲昏的头脑也登时清醒过来。   这个女人一定会站在陆宗停那边,哪怕是黑的她也能说成白的。雷明忿忿咬牙,正想关闭全视角电讯,便听凌澜掷地有声地道:“雷副总司,你这是开了全视角电讯?”   雷明身体一僵。   凌澜从容笑道:“那我就暂时借用一下了,刚好有事关海角民生福祉之事需要广而告之。”   雷明嘴角抽搐几下,冷汗随之涔涔而落。他视线四下环视着,看着电屏里人们或义愤填膺或拭目以待的各种各样的脸,看着凌澜淡然平和的模样,看着浑身是血的陆宗停,还有面色灰白神情恍惚的陈泊秋。   他顿时心里有了对策,按下了全视角电讯的语音键。   各种各样的声音顿时在半空炸开,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雷暴。   “这个陈泊秋真是罪该万死,害死林少将还不够,现在又想把陆上校拉下水?”   “怎么能做出违禁孕子这么龌龊的事情,得好好查查他肚子里孩子是不是陆上校的!”   “孩子?谁知道是孩子还是怪物啊!”   “都是脏东西!”   “就是,就该把他和他肚子里的怪物一起处死!硫酸火烧了,让他知道林少将当年有多痛!”   发现自己说的话可以被传播出去,电屏里的人们对着凌澜和陆宗停情绪激动地呼喊起来,雷明迅速将收音扩音效果双双拉满,让那些锥心刺骨的话语变得更加震耳欲聋。   “凌澜博士,陆上校,你们可千万不要心软啊!你们当年已经维护过他一次了,这真的不值得啊!”   “就是!你们一定要替我们做主,不能让他把这个怪物生下来!”   “把他们处死!”   “把他们处死!”   —   愈演愈烈的辱骂和声讨,从人们盛怒之下大开大合的血盆大口中汹涌而出,像裹挟着密密麻麻的碎片和锐石的风暴,铺天盖地地压得人透不过气也无处遁形,连一只蚂蚁都爬不出这毫无缝隙的窒息空间。   这不仅仅存在于电屏内,邻近的居民也蜂拥而至,加入这场盛大的闹剧。   场面太过混乱,沈栋一人分身乏术,陆宗停不得不抽身去制止雷明,陈泊秋独自处在这样的空间中,呼吸越来越急促吃力,身体也开始无端地发冷抽痛,小腹的疼痛相比之下都消弭许多。   这样的画面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这是他在无数个日夜里,只要熟睡就无法摆脱的噩梦,无时不刻地在提醒他是害死林止聿、拖累林家和陆宗停的罪人。   他总是不敢阖眼,并不是因为想要逃脱或者遗忘那样的罪名,他比任何人都要刻骨铭心,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必须活下来赎罪。   只是在那样的梦里,他难以呼吸,从小到大被训练出来的本能反应也很难让他在梦里喘上一口气,他也许会死在某一场噩梦里,那是对他来说很轻松的结局,可是他不能。   他无数次地想过,如果噩梦成真,往事重演,如果他在乎的人始终无法从他的拖累中抽身,甚至逐渐陷入泥潭,他真的还要苟活吗?   他们说的孩子,是小柠檬吗?肚子好像不疼了,宝宝是……已经被他害死了吧,很早以前,就被他害死了。   陈泊秋怔怔地看着电屏上凌澜的脸色因为民众的话语而变得苍白难看,看着陆宗停吼得青筋迸裂,小臂鲜血直流,他的脖环似乎越箍越紧,他捂着脖颈大口大口地呼吸,窒息的感觉却愈发强烈,以至于他的视线都开始变成一大片一大片模糊的血红色。   小柠檬坐在血泊里哭泣,林止聿将它抱起,他们却又一起被硫酸火吞没。   他不能……再害人了。   他想自己大概没剩下多少时间和力气,陆宗停松开他之后他连站立都很困难。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离开病房时带出来的针头,满满刺进自己的掌心,以求片刻清明。   随即缓缓蹲下身去,摸索着陆宗停刚刚扔到地上的枪支弹药,颤抖着手装回一颗子弹,然后上膛。   枪声却已先在半空响起,是陆宗停让沈栋鸣枪示警制止群众。   “我看谁再说一句话!”陆宗停嗓子眼里都是干燥的血腥气,眼底也猩红一片,“电屏录得清清楚楚,谁再开口,就是违反军令,按军规处置!”   雷明看电屏里的民众一瞬间都噤若寒蝉,不死心地道:“陆上校好大的官威,你滥用职权又该当何罪?”   陆宗停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沫:“那也他妈的轮不到你来罚老子!”   “上校……”盛怒之下,他听到陈泊秋在身后轻轻地叫自己,他回过头,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到自己身后好几米远的地方。   “泊秋!”在失血过多所致的眩晕下,陆宗停甚至看不清楚陈泊秋的模样,但他知道不会好。   这样的场面,是不是和当年他被流放前如出一撤呢?他这样的状态,如何承受得了?   陆宗停心急如焚地朝他疾走几步,他却又受惊一般往后退。   “上校……不动了、伤……疼……”他想要阻止他靠近自己的动作,却又语无伦次,“我、脏……”   没有时间再组织语言,他艰难而急促地大口吸气,在短暂地间隙努力地向他表达自己的意思:“上校……我和博士、说话,可以吗?”   陈泊秋小心翼翼恳求,每一个字却都像是在陆宗停心尖上扎。他要他允许,只是因为他从前不允许他擅自通过任何方式见林家人,这种情况下他仍旧记得他的请求。   陈泊秋等不到他的回答,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放弃,而是努力做着尝试:“我知道……怎么说了,可以……吗?”   不会再像上次对待林上将一样了,他不会再那样,他已经很清醒。陈泊秋吃力地攥紧拳头,让掌心的针尖深深没入,又重复道:“我知道了……上校。”   “可以,当然可以,”陆宗停一边答应,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凌澜,她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神情已经冷静下来,朝他点了点头,他又蹑手蹑脚地试着靠近陈泊秋,“泊秋,你很害怕是吗?我刚刚不应该离开你,我能……”   他的话,在看到地上仅剩的几枚子弹之后戛然而止,灵魂似乎都从他身体里短暂出窍了片刻才匆忙归位,他艰涩万分地道:“泊秋,枪……你拿了?”   陈泊秋用行动回答了他。   他双手抵在胸前握着枪,枪口对准自己的脖颈,混浊失焦的双眼艰难朝着凌澜的方向,身体颤栗着缓缓跪了下去。   凌澜睁大眼睛,克制不住地和陆宗停一起低呼:“泊秋!”   陈泊秋眼睫轻轻颤栗着,他好像听到了凌澜像以前那样喊他,但他知道那不是真实的,是他的幻觉。   已经不会回到以前了,不能朝更糟糕的方向演变。   喉咙像被人扼住一般,他只能剧烈地倒吸气,但他本能地竭力克制着,稳稳地将枪口按抵在脖环处,别人看起来他只是说话慢了一些。   “博士……我是、陈泊秋,”他说话断断续续,夹杂着零碎的咳喘,却将自己的名字说得格外清楚,“谢谢您……听我说话。”   “我想,跟您、道歉,从前没有、机会……对不起。”   “我害了……林、少将,害了、你们。”   博士、您、陈泊秋、林少将。这些称呼和字眼,都是他在无人时对着空气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才能吐露得如此熟稔而自然,就好像他们从来便如此疏离。   凌澜话未出口却已哽咽,她看着陆宗停在缓慢朝陈泊秋靠近,便拼命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分散陈泊秋的注意力:“你当时也没有办法,对吗?”   陈泊秋怔怔听着,一时间却无法分辨这句话是真实地从凌澜口中说出,还是他的幻觉,他只能凭借本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回答,自顾自地道:“您……不用原谅……我,谢谢……您听。”   他按着枪的手越来越用力,脖环在他颈间刺出密密麻麻的血线,让凌澜毫不怀疑他甚至不需要开枪,这个脖环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灰蓝色的瞳孔已经完全失焦,茫然地转了一圈,却已经看不到陆宗停的身影。   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了?他说过不要死在他面前,但是他走不动了,只能在这里。   所以他应该不在了吧。   他可以和他说话吗?   “上校……”   “沈队长,带了伤药,给您。”赶来这里之前,他让沈栋拿了伤药,想了想觉得放在沈栋身上比较好……确实是好的。   “协议我……签字了,我们没有、关系的……”   “是我……要开枪,没有关系……和你……不会害你……了,”他的表达开始变得混乱无序,眼睛忽然努力地聚焦,目不转睛地看向他觉得他可能在的方向,一字一顿地道,“脖环、可以……取,拖太久了,对不起。”   他的瞳孔和睫毛颤栗起来,眼泪像是毫无预兆般从他干涸苍白的眼眶涌出,他喘息着紧紧握住手里的枪,毫无血色的唇瓣艰难翕动着:“上校,我……”   爱你。   他没能发出声音,陆宗停将他的口型看得清清楚楚,也捕捉到了他青白手指扣动扳机的动作。   这是他第二次说爱他,每一次他都是当最后一次来说。   —   在枪响之前,陆宗停已经飞扑上前将他的手撞开,子弹打到了他们身后的廊柱上。   陆宗停虽然尽量避免了和陈泊秋的正面撞击,尤其是他的肚子,但还是无法控制惯性冲力将他撞得险些晕过去。   “对不起泊秋,我不知道脖环是这样的,我说取下来是怕你戴着难受,我不是那个意思。”陆宗停语无伦次地解释着,颤抖着手捂着陈泊秋血流不止的脖颈,撕心裂肺地吼着让沈栋拿来止血药,明明都是细小的伤口,却是好几瓶分离酚倒下去,纱布换了一轮又一轮,血才堪堪止住。   凌澜仔细观察着,当机立断道:“宗停,他凝血功能有问题,给他再口服两瓶分离酚。之前给他做检查时我就发现针孔很难止血,当时情况紧急我来不及核查,现在这种出血程度基本可以确认。”   “凝血功能有问题……就是说血很难止住吗?”陆宗停苍白着脸讷讷道。   凌澜耐心回应:“是的,他的凝血功能应该已经非常差了。”   所以是凝血功能有问题,他才因为头部一个小伤口就需要输血浆,才会在身上备着分离酚。   他不知道凝血功能要多差,才能逼迫一个人在自己状态还好时抽取自己的血备用,去废品站捡回分离酚残次品改良重制。   他不知道那时候他的心里是灰暗绝望的,还是感觉自己是看到了新的希望。他这么笨的人,应该以为有了方法就是希望吧。   可那明明是……走投无路。   沈栋立刻开了两瓶分离酚,看陆宗停腾不出手,便道:“我来吧上校。”   分离酚送到唇边,陈泊秋像是恢复了一点意识,辨出了它的味道,怎么也不肯喝,凌澜看他呼吸困难,也是不适合在这种时候口服药品,便道:“算了,他呼吸不好,伤口不出血了就缓一缓再喂他。”   沈栋立马道:“我带了氧气瓶。”   陆宗停忍着眼泪将陈泊秋抱紧,抵着他湿冷的额发,不断轻声安抚,才让沈栋顺利地把面罩覆在他脸上,让氧气输进他口鼻之间,陈泊秋渐渐缓过来一些,小腹再度开始抽痛,他蜷缩着攥住他的衣袖,灰蓝色的瞳孔仍旧昏茫失焦,嘴唇吃力地蠕动着好像在说着什么,没发出声音,陆宗停看着口型好像是在问“为什么”。   陆宗停护着他的脖颈,亲吻他的额头,不管他是不是在问为什么,都仍旧回答他:“因为我也爱你。”   陈泊秋不知是听不懂还是不知道如何反应,眼睫轻颤了几下,却虚弱得只能眨眨眼睛。   肚子疼得很难受,下身正在随着里面的抽痛一阵一阵地溢出湿热,他茫然地挺着腰,嘴唇和指尖都因为失血而变得灰白,呜咽声轻得几不可闻。   “你们戏演够了没有?”   雷明尖锐声音一响,陈泊秋就应激一般地颤栗起来,攥着陆宗停衣料的手指抽搐着紧了又紧。陆宗停甚至没有任何驳斥雷明的冲动,只是再一次捂住陈泊秋的耳朵,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低喃着安抚:“别理他,他脑子有病。”   “你才是胡闹够了没有,雷副总司!”凌澜喝止道,“陈泊秋还怀着孕,哪怕出于基本的人道主义关怀,你都不应该做出这种事情!你是真的想把人逼死吗?!”   雷明看周围的群众都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知局面或许会对自己越来越不利,索性破罐破摔起来:“人道主义关怀?他朝我开枪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用硫酸火直接把你儿子烧了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凌澜面色青白地拍案而起:“你闭嘴!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只会拿止聿的事情挑拨,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一点长进都没有,难怪你父亲始终不敢给你机会!”   海角一直为人称颂的英雄被雷明这样侮辱,人群重新骚动起来。   “副总司怎么能这么说话?”   “在凌澜博士面前这样提林少将,太没有良心了!”   “是啊,不管真心假意,陈泊秋好歹会道歉,副总司这是在做什么?”   “什么叫不管真心假意,刚刚的事情真的不是能演出来的吧,上校动作再慢一点他就真没命了。”   “感觉他确实是一心求死,但以前的事情也不能一笔勾销啊,现在违禁孕子的事又怎么说?”   “上校那样护着他,你还是先少说两句,想坐牢吗?”   当众被凌澜如此辛辣地揭穿自己的痛处,甚至被人品头论足指指点点,雷明气得眼里几乎要瞪出血来,破罐破摔地吼道:“你们别被这种低级的苦肉计骗了!陈泊秋什么人你们还不清楚吗?!他就是会装可怜博取同情!你们别忘了,非同类变种擅自繁衍后代是违反禁令!他们做这些都是为了留住他肚子里的怪物!你们难道不怕这个怪物生出来我们海角就乱了套吗?!”   凌澜讥讽地笑了笑,她是真没想到自己才骂他没脑子,他就急切地要向广大群众证明他是真的没有脑子只有脾气,主动给她“抛砖引玉”。   “雷副总司,这个事情,我想我比你更有发言权,”凌澜在自己的办公桌周围踱了几步,随即缓缓站定,面上露出从容端庄的微笑,“实在是不好意思,原本这通视讯就是想说清楚这件事情,没想到变故颇多,让大家心焦了。”   察觉到陆宗停屏着呼吸绷着身体,额头冷汗像瓢泼大雨一样淋漓落下,沈栋连忙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应该没问题的,上校。”   陆宗停仓促地朝他挤出一个苦涩的笑,他仍旧不敢松开捂着陈泊秋耳朵的手,甚至微微弯下腰,下意识地想要把怀里的人还有他肚子里的小宝宝都藏在自己怀里。   他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知道答案,他没有任何准备,按凌澜的秉性,如果真的是个不好的结果,恐怕也不会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无法不心慌。   小萝卜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又在陈泊秋肚子里踢打起来,陈泊秋难受得有些干呕,陆宗停让沈栋把面罩稍微松开些,自己将手覆在陈泊秋小腹上轻轻安抚:“别怕,爸爸妈妈在。”   “第一,陆上校和陈博士,他们并不是违禁孕子,而是出自我的授意。”   陆宗停的手僵住了。   凌澜看着眼前一张张惊愕的脸,语气依旧平稳淡定:“非同类变种繁衍,的确是海角众所周知的禁令,但之所以为禁令,不过是因为无人敢以身犯险承担后果。我为什么说这事关民生福祉,难道我们永远都不迈出那一步,不让非同类变种相爱相合,繁衍后代?曾经变种与人类、同类变种的结合,不也都是一步一步推敲试验才得来的好结果?总要有人去开这个先例吧。他们明明是为海角生命科学事业献身之人,怎么到了你雷副总司口中,就变成了天打五雷轰的恶行呢?”   雷明气急败坏地道:“你瞎扯淡!十字灯塔我和谷云峰管着,没听过谁来报备这种荒诞无耻的研究课题!”   凌澜冷笑:“这可不是你们十字灯塔的课题,是我四季沧海的。我从来没听说过四季沧海的生命科学研究需要你十字灯塔批准,你父亲和谷云峰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凭什么在这里跟我大呼小叫颐指气使?”   雷明脸青唇白地喘息着,几乎要喘不上来气,却依旧不依不饶:“第一个孩子也是你的课题?你那时候怎么不闹腾?”   “第一个孩子的确是意外,也是我做这个课题的启发,”凌澜微微挑眉,“怎么,你都处理干净了,还打算翻旧账?”   雷明咬牙切齿地道:“陈泊秋可是十字灯塔的人,他怎么能……”   “雷副总司,你不会忘了你们高贵的灯塔愿意收编陈泊秋,是看在他是我助手的份上吧?他首先是我凌澜的助手,其次才是十字灯塔陈博士,明白了吗?”凌澜又噎了雷明一回,才继续道,“第二,大家对于这件事情不必恐惧。我既然发起这项研究,便是已经做好充分准备,我也将会担起一切作为发起人和责任人理应承担的后果。”   陆宗停和沈栋心下皆是一紧。陆宗停刚想说什么,凌澜就像早有预感似的,朝着他微微点头。   “第三,我想也是大家最在意的一点,孩子到底有没有问题,”凌澜的影像在画面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电子版检测报告,“检测过程和方法太过复杂,我就不一一赘述,大家只看结果就好。”   报告最底端的文字缓缓放大,陆宗停甚至条件反射一般先闭了闭眼睛,才屏着呼吸睁开。   【胎体种族未知,但无病变、畸变指征,允许妊娠,但后续仍需定期检测。】   陆宗停睁大眼睛,把短短的一句话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猝然松懈,他甚至有晕眩欲呕之感。   他想立刻告诉陈泊秋这个消息,喉咙却哽得厉害,像突然失去语言功能一般半天都在嗯嗯啊啊,一个完整的字也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他也终于发现了不对劲——陈泊秋的小腹在一阵一阵地痉挛抽搐着,随之而来的是他身下一股又一股鲜血。 第67章 失控   沈栋刚从军统部赶回陈泊秋诊室前,就听到走廊另一头急促靠近的脚步声,他匆忙迎了过去:“上校,你那边怎么样?”   陆宗停脸色白得跟胳膊上的绷带差不多,眉宇间疲态难掩,更多的却是焦灼:“雷明已经被关在军统部,雷普看起来应该是对他这次的行为不知情也不理解,说什么都站不住脚,争不过我。”   沈栋稍稍松了口气:“那他们父子对博士暂时没有威胁了吧。”   虽然凌澜博士的课题是个金牌令箭,但她人毕竟远在海角,雷明这人又疯得深不可测,随时都要狗急跳墙一般骇人,不把他关军统部地牢里,沈栋实在很难预料并防备他的行为。   陆宗停没有表态,只问:“陈泊秋好点了吗?”   “我刚回来,还来不及问。江医生在里面看着,应该没事,”距离行动队离港时间不到一个小时,陆宗停魂都已经飞进了诊室,沈栋觉得自己有些残忍,还是狠下心拦住他,“上校稍等,我按照你的指示去军统部复盘了几遍这次的行动方案,有个大问题,你没发现吗?”   “你指什么?”陆宗停哑声问。   “按照目前的推测,我们的恒星舰和岩桑的希望舰,大概会在在努比亚海域汇合,”沈栋顿了顿,“就是接近破碎荒野的那一带。现有方案的问题就是避险撤离方案不完善,因为周边除了破碎荒野这一块大陆,就只剩下一些暗礁和孤岛,根本不具备舰艇登陆的条件,这个问题青舰那边始终没办法解决。”   陆宗停按了按胀痛难忍的太阳穴,低声道:“许慎病休,他底下的人的确是不够周到……我会再想办法。”   “他到底怎么了?”沈栋终于忍不住问,“我没有时间去看他,他也从不接听我的通讯,只会回复一些不痛不痒的文字消息。”   陆宗停轻轻喘了口气,扶在门把上的手因为暗中借了力而青筋凸起,他脚底下打飘,语气却很坚韧:“现在告诉你细节不太合适,抱歉,我想休息一下。”   沈栋看出陆宗停眼睛都有些恍惚,伸手想扶,却被他摇摇头拒绝了。   —   陆宗停推开诊室的门,陈泊秋依旧和他离开之前一样,半靠在那张窄小的医用产椅里,微阖着眼不知是否清醒,脸色是失血的灰败,干涸的嘴唇微张着,呼吸间心肺都是撕扯的血腥气。   他苍白细瘦的双腿被分开架在两侧的撑板上,令孕周还不算长的小腹都显得格外硕大沉重,大腿内侧和下身盖着的无菌布上都是血迹,很多都还没干。   产椅下的水盆还糊着没有及时清干净的血迹,很快又有血珠从陈泊秋身下滴落,从产椅底部的中空部分淅淅沥沥地落进水盆里。   江子车在他旁边坐着,白大褂上也是东一处西一处的血迹,不知在发什么呆,都没意识到陆宗停过来了。   十字灯塔可信的人不多,江子车是凌澜找来帮忙的,毕竟他要做好生命科学研究,对生物繁育一事也必须了如指掌,而他也算是陆宗停比较信得过的人。他们确认了陈泊秋是因为怀孕,身体形成了一种对胎儿的保护机制。在受外力冲击时,宫体会收缩形成紧密屏障,避免胎儿受创,但收缩动作太过剧烈就会导致出血。如果是健康灰狼,这种原因导致的出血量不会太大,但陈泊秋凝血功能不好,不仅止血艰难,腹底还积留不少瘀血,压腹数次才勉强排出。   陆宗停当时是看着基本不出血了才去天涯塔找雷普,回来看到这副景象,嘴唇一下就白了:“怎么回事,还在出血?”   江子车被陆宗停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应声,陈泊秋却先惊醒了过来,在产椅上拖着沉坠刺痛的腰腹拼艰难起身,像被人掐着脖子逼迫着醒来一般艰难喘息着,断断续续地问:“脏了……吗?”   可他是几乎去了半条命的人,又是仓促间惊醒,说话时别说是离他还有几步远的陆宗停,就算是江子车守在他身边都听不清。   心悸引发了强烈的耳鸣,陈泊秋无法确定别人有没有听到他说话,又有没有回答他,天旋地转的世界模糊不堪,他能看到一片又一片的血红色,却判断不了那是在他自己身上,还是在他不应该弄脏的地方上。   “脏了……”他喃喃自语地揉搓着浸入自己眼睛里的冷汗,想看得清楚一些,却总是无济于事,“我、擦干净……别伤害、宝宝……”   陆宗停这才看到陈泊秋手心里紧紧攥着一块布巾,已经斑驳地染了染了血多干涸的血迹,他笨拙而吃力地攥着这块布巾在半空中胡乱擦拭,险些从产椅上摔下来,吓得头不晕了腿也不软了,一个箭步上去牢牢地把人圈住,随即他就看到了陈泊秋手腕上多出来的几道勒痕,身上也莫名多出了些零零星星的擦伤。   他两眼一黑,怕陈泊秋又受惊,按捺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几乎是用气音质问江子车:“怎么回事?”   江子车脸色十分难看,也不太敢和陆宗停对视,满头冷汗地道歉:“上校对不起。是我失职,我当时急着去生科所配药,拜托几个医生守着。陈博士可能是太虚弱,控制不住化狼了,他们害怕,就把他四肢捆住,博士肚子疼难受,在地上挣扎,血弄得到处都是,好一会儿才化回人形……”   眼看着陆宗停的眼睛已经血红一片,江子车声音发抖,半天说不下去。   “说。”陆宗停已然怒不可遏,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个字。   深呼吸了几次才继续道:“他们怕狼血有病毒,就要求陈博士处理干净,因为怕他再次化狼,是捆着他的脚踝让他……跪在地上擦的。”   陆宗停低头去看,果然陈泊秋脚踝上的勒痕更深,膝盖处的衣料磨得起球发黑,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他伸手去撩陈泊秋的裤腿,陈泊秋就应激一般蜷缩身体护住小腹,口中哑声恳求着说“不要”。   但陆宗停还是看到他磨破了皮的膝盖和小腿,虽然没怎么出血,但足够让他撕心裂肺。   陆宗停觉得自己几乎快疯了,他几乎要把自己的后槽牙都咬碎,才没有让怒火烧空理智:“江子车,我他妈只离开了一个小时,你为什么一次也没有找我?!”   “对不起上校,我没想到他们作为医生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回来之后我真的……吓傻了,也几乎没有时间求援,”江子车倒吸了一口凉气,努力让自己从那些噩梦般的画面中抽离出来,“我问清楚了情况,就把他们都轰了出去,但陈博士还是坚持擦干净地上的血,我还没来得及清洗的水盆也被他拿去冲洗。我拦不住他,又不敢再找人帮忙,只能一边盯紧他的情况一边帮着他赶快处理干净……好在灰狼形态对他而言其实缓冲了很多伤害,也减少了消耗,出血情况没有再恶化。我把他安顿好就想找您的,刚好您就回来了。”   “你就这样放他们走了?!”   “上校,变种人在海角区域化出兽态本就不应该,就算闹到审判庭上也没人会站在陈博士这边的!”   陆宗停粗重地喘息着,恨不得掐着江子车的脖子问他为什么要把陈泊秋交给别人,明明自己离开之前再三叮嘱过,沈栋和他都不在,绝对不能让陈泊秋离开他的视线。他更恨不得把那几个医生找回来,一个一个把他们掐死。   可事实上最该被掐死的是他自己吧,他凭什么去指责别人,他才是最应该保护好陈泊秋的那个人,结果他在干什么呢?   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和沈栋一起离开十字灯塔?是,军务紧急不能不顾,雷普雷明必须处理妥当,可他为什么那么没用,如此便焦头烂额分身乏术,难道就不能有更好的办法?   陆宗停将自己逼问到几近崩溃时,江子车却一语惊醒梦中人:“上校,您罚我吧。我低估了海角对陈博士的恶意……我以为看在你和凌澜博士的面子上,他们会有所收敛的……我没想到会这样,对不起。”   陆宗停瞬间就像被人浇了一桶冰水,滔天怒火浇下去大半,心灰意冷却也醍醐灌顶,只有心脏里刀绞一般的疼痛愈演愈烈。   “你说得对……是我太高估自己。”他筋疲力尽地呢喃着,想低下头去想亲吻陈泊秋湿润冰凉的眼睛,他却不再像之前一样呆呆地任他为所欲为,而是蜷起身体躲避,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抹布,就像攥着救命稻草一般。   他手指实在太用力,抹布又很粗糙,眼看着都要把他掌心单薄脆弱的皮肤磨破,陆宗停连哄带劝他都不肯放手。   “先让他拿着吧,上校。”江子车说。   “他为什么,会突然失控化狼?”陆宗停知道对变种人而言,无法稳定形态的确是很糟糕的一个指征。   “太虚弱了,”江子车叹道,“尤其他怀着孕,心肺不好又经常过呼吸,供养胎儿最基本的血氧都供给不足,身体为了保住胎儿,就容易发生这种情况。”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陪他一会。”陆宗停低声说。   “之后还要出血的,量不大就没事,有事喊我,我就在外面。”江子车抹了把脸上的汗,起身离开。   陆宗停其实心里也大概有了答案,但从江子车这里得到肯定的回复,他还是难受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只能抱紧陈泊秋,一遍又一遍地抚拍他颤栗僵硬的脊背。   他还一直在发抖,不知道在江子车苍白的语言描述之外,都还遭受了怎样的虐待。   忽然他听到怀里的人嘶哑含糊地唤了他一声“上校”,陆宗停还以为是幻觉,低下头便对上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那双除了因为失明和旧伤而萦绕着的浑浊雾气,就再没有其他杂质的眼睛。   “泊秋?”他颤声轻唤他。   耳鸣随着心悸的缓解而消散,陈泊秋视线模糊,终究勉强辨清了身边的人,身体却还是颤栗而紧绷的,在竭力确认其他人的存在。   “我不是……故意、的,”陈泊秋被陆宗停抱着,却毫无安全感,一直紧紧蜷缩着自己的身体,攥着那块抹布不放,在艰难的喘息中努力解释,“我没、没有……伤人,我处理、干净。”   “你相信……相信我……吗?我、对不起……”   他稍稍缓过劲来,第一件事情便是解释这些,却也并不觉得陆宗停会无条件相信他,站在他这边,以至于他语无伦次,解释得也并不清楚,就又开始道歉。   “泊秋,”陆宗停心疼到喉咙微梗,深呼吸了几次才让自己清晰平稳地说话,“我相信你,你没做错什么,错的是他们。”   陈泊秋吃力地听着,然后苍白着脸摇头。他只知道自己有太多赎不清的罪,如今罪加数等,未来会更加容易行差踏错。   他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健康可爱的宝宝,它对凌澜博士和陆宗停、乃至整个十方海角来说都很重要,他必须要把它生下来。   可他是陈泊秋,是十方海角的罪人,正如同当年凌澜博士聘他为助手,陆宗停和他结婚,都无法让他在这里有一方容身之处一般,现在如果一直苟留在十方海角,怕是也无法安稳捱到生下宝宝那一天,也无法保证身边人不受他牵连。   “上校……我能去、破碎荒野吗?”陈泊秋颤声恳求着,“我能、帮你,那里能、能登陆的。我做方案……给你,你相信、我。”   “你……”陆宗停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愕与痛心,“你听到了我和沈栋议事?”   他是不是除了彻底昏死过去,就根本没办法睡着?脑子里永远有一根弦绷着,永远都不敢睡?   “嗯……不会、害你们的。”陈泊秋说完又想起什么,忽然问,“许舰长,是不是……眼睛,伤了?”   陆宗停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口干舌燥地说是。他无法想象陈泊秋是如何在这样的状态下还保持这样敏锐的判断力的,一下就猜许慎无法参与这次行动方案的统筹是因为眼睛的问题,陈中岳到底是怎么训练他的?不耗到油尽灯枯不放过他?   “是、什么伤?器质病变……吗?”陈泊秋追问。   “应该……是吧,外伤导致。”   陈泊秋却像看到什么希望一般,苍白灰败的脸上似乎有了些微弱光彩,陆宗停还来不及疑惑,就差点因为他接下来的话再度崩溃。   “我、我换给他……”陈泊秋说这句话的时候,之前的紧张窘迫都消弭了大半。他好像是“高兴”的,虽然他不会笑,也不会露出开心的表情,脸还是苍白死寂得像一张纸。   可是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他明明已经有一边眼睛完全失明了。   “你说什么?”陆宗停声音发抖,“你要把什么换给他?”   “我是……可以换的,上校,”陈泊秋不明白陆宗停的情绪波动,认真地跟他解释,“我在、破碎荒野,孩子……出生,我、换给他。”   陆宗停眼眶通红,不敢置信地问他:“然后呢?你和孩子一起回来?”   陈泊秋以为陆宗停在跟他提要求,点头说:“好、好。我送他……回来。”   “你送他回来,眼睛换给许慎,”陆宗停哽咽着道,“然后呢,你要去哪里?你能去哪里?”   这个问题陈泊秋似乎没有明白,他微微偏过脑袋,像个懵懂的小孩一样认真而茫然地思考,最后给出来的答案是:“我会……走,在外面。”   他不明白陆宗停为什么会在乎他最后去哪里,只能保证像当初陆宗停要求的那样,不要死在他面前。   陆宗停僵在原地,仿佛被人敲碎了骨头一样,浑身散架一般痛得无法动弹。   他总算是从陈泊秋笨拙吃力的表达中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他想和行动队一起去破碎荒野,但是他去了就不回来,要在那里生下小萝卜,因为觉得留在海角自己保护不了孩子。   他想方设法地用自己的价值去跟他交换这个“机会”,包括给行动队做破碎荒野的应急登陆预案,以及给许慎“换眼睛”。   给许慎换了眼睛,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哪怕是真正的荒原灰狼,双目失明了都不可能在野外生活三天,但他还是说他会死在外面。   他用自己所有的价值,换来一个孤身死去的结局,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消散成云烟絮雾,没有人为他送别,也没有人来接他。   最可悲的是,他心无怨怼,不是绝情狠心,也不是为了报复谁。   他只是不想再害人。因为有人说过他十条命都抵不过旁人身上一道伤,他当做军规一样谨记,连施暴者他都不会伤人分毫。   陆宗停忽然明白,陈泊秋知道自己可以把眼睛换给许慎时,那种在他身上可以称之为高兴的反应,是因为他终于可以弥补一些什么,终于可以在自己命贱如泥的身上血淋淋地挖出来些许价值。   陆宗停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告诉他许慎受伤的是心脏,如果他的心脏是好的,他也会剜出来给他。   陆宗停第一次觉得,原来呼吸也会这么痛,空气吸进肺里,都会像刀子一样锥心刺骨。 第68章 器皿   越来越模糊的视线让陆宗停意识到自己流出了眼泪,他害怕陈泊秋看到,便俯下身去将他瘦骨支离的身体轻轻拥住,颤声道:“你不需要做这些。”   陈泊秋并不明白陆宗停真实用意,只理解成是拒绝他去破碎荒野,神情有一瞬间的苍白失措,但却并未松下悬在心口的那一缕奄奄气息,吃力地想了片刻,很快便又问他:“博士……有办法、让宝宝,出生吗?早、早些。”   陆宗停轻轻吸了口气:“你是说催产?”   陈泊秋点头:“早些,更……安全的……唔——”   话音未落,他忽然艰难地低吟出声,身体僵硬着紧缩,小腹微微挺起,水盆里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陆宗停看到他下面又开始出血,出血量不是很大,但他的体温还是随之下降,冷汗如雨。   “没、没事的,宝宝,”察觉到陆宗停在看他身下排出来的血,陈泊秋疼得发抖,却还是在小心翼翼地和他解释,“我的、血,不怕,上校。”   “肚子疼吗?冷吗?”就算江子车交代过出血量不大就不用太担心,但真的看到他这样源源不断的出血,陆宗停依旧是胆战心惊?   “不、不……”陈泊秋摇头,灰白的嘴唇哆嗦着,低声恳求陆宗停,“上校……催产,可以吗?我会、害它。”   “求求您……上校。”他疼糊涂了,又开始用“您”这样的尊称,他甚至忘记自己还在产椅上,还被陆宗停抱着,机械地重复起磕头的动作。   陆宗停发现,他好像把自己当成了小萝卜的一具容器,还是一个破破烂烂的,不合时宜的,应该尽早丢弃的容器。   有了小柠檬的前车之鉴,加上刚才受的刺激,他害怕留在海角自己护不住小萝卜。他的世界里没有别人“伤害”他的概念,所以被虐待也不懂得反抗,只会被动自保。如果因为遭受虐待导致小萝卜出了什么事,那也不是因为别人“伤害”他,而是因为他是陈泊秋,才让小萝卜无端受牵连伤害。   那些“伤害”对他来说,都是“赎罪”,本就是他该受的,只要小萝卜尽快和他陈泊秋断绝联系,就不会再受连累。   陆宗停轻轻托住他的后颈,不让他再重复那样刻板的动作,微哽着道:“我答应你。”   陈泊秋的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随着他松了口气,又像浸了水的纸偶一般慢慢瘫软下去,喃喃地说了声谢谢。   “能……抱它吗……?”他的话语含糊低弱得像是梦呓,“谢谢……”   荒原灰狼并不是畏寒的生物,陈泊秋因为心肺旧疾,十分怕冷,他总是在烈日炎炎下无端打颤呛咳,在寒冷冬夜更是要紧紧蜷缩身体,哪怕那样喘不过气来。   但他称得上厚实的衣物似乎只有那一件白大褂,还时常沾上些污渍、血迹,经年累月擦洗也越来越单薄破旧,难以辟寒。   对他来说这世上温暖的、不会灼痛他的,就是在他肚子里待着的小柠檬和小萝卜。   从前他幻想过无数次把小柠檬抱在怀里的感觉,虽然它只有小小一团,但抱在怀里,一定全身上下都不冷了。可那小小一团温暖,却在还没离开他身体的时候就变得冰冷僵硬。   如果能抱一抱小萝卜,不论以后他去哪里,应该就都不会那么冷了。   “泊秋,看着我。”陆宗停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以为自己同意的是催产之事,便捧着他的脸吻了吻他的眼睛。   命令式的话语对陈泊秋最是有效,他眼睫轻颤,立刻睁开眼看他。   “你害怕留在海角,我就带你走,”陆宗停声音微哽却沉稳坚定,“但是你想做的那些事情,我都不会答应,如果你执意要做,我陪你一起。”   陈泊秋茫然地看着他,因为太过虚弱,他连皱眉的动作都苍白无力。   陆宗停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你想留在破碎荒野,那我也留在破碎荒野。你要在那里生小萝卜,我就在你身边陪你。你要把最后一只眼睛换给许慎,那我就把另外一只给他。如果你不想再回到十方海角,那我们可以带着小萝卜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你做什么我和小萝卜都跟你一起,这样你能听明白吗?”   陈泊秋缓慢眨着眼,冷汗顺着他眉骨滴落,又挂在他眼睫上,他吃力地消化着陆宗停的话,茫然空洞的脸上隐约可见一丝焦灼的痕迹:“为什么……”   “你忘了你在灯塔外面说你爱我吗?”陆宗停努力克制想要流泪的冲动,“我回应了你的,我也爱你,相爱就是这样的。”   陈泊秋焦虑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变得明显,他的呼吸开始急促,攥着抹布的手用力到指节青白,嘴唇开阖了几次,都不知道要怎么跟陆宗停解释。   “我不知道……是这样,”他喃喃说着,像在自言自语,“我不想……害你们的,上校……”   “你不会害我,也不会害小萝卜,正好相反,是我们让你这么辛苦。”陆宗停轻抚着陈泊秋紧绷的脊背,手底下瘦骨嶙峋的触感和抵着自己身体的那团温热软糯的隆起都在他一个人身上,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或许最明显的情绪是害怕,害怕陈泊秋会被小萝卜耗得油尽灯枯。   陆宗停颤抖地叹了口气,缓缓将陈泊秋抱紧:“别离开我们,泊秋。”   —   “他想去,你就带着他去吧。”凌澜听完陆宗停的叙述,沉默良久后道。   陆宗停还没来得及回应,江子车就忍不住道:“可是陈博士这个状态,还经得起颠簸吗?”   “小江,我之前跟你讨论过,他因为之前长期处于应激状态导致身体部分机能退化,就算你的药物有积极效用,但一时半会无法逆转这种退化,他这次化狼也跟这个脱不了关系,”凌澜缓缓道,“健康的变种人不会让动物本能凌驾于自己的人类意识之上,很显然他现在已经不满足这个条件。我猜想他执意去破碎荒野,根源是灰狼本能的‘筑巢行为’在驱使他。”   “怀孕的荒原灰狼,身体本身就已经进入了筑巢状态,倾尽一切供养胎儿,但他仍旧摆脱不了不安焦虑的感觉,迫切需要找到一个他认为能够绝对避免胎儿受伤的地方,并且在那里完成筑巢——一般来说,灰狼会选择挖洞,他们产崽大多都会选择在山洞、地洞甚至树洞等各种阴暗狭小的半封闭空间,这样对他们而言很有安全感,也不易被人类或其他野兽发现。”   “在燃灰大陆的时候,他也一直要在山洞里待着,是不是也跟怀孕有关?”陆宗停苍白着脸,喃喃自语一般地道,“难道那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有筑巢倾向了吗……”   “如果是那么早就已经出现问题,那他之后的倾向可能会越来越强烈。一直没有筑巢环境,他这种不安焦虑是无法得到缓解的,会一直影响他的情绪和状态,甚至伤害自己,”凌澜叹了口气,“所以最好就是让他在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完成筑巢,甚至产娩。如果你强行把他留在海角,他会不顾一切想办法逃出去。”   陆宗停睁大眼睛:“您的意思是,孩子要在破碎荒野生?”   凌澜无奈地道:“不是没可能。”   江子车若有所思地道:“海角上是不可能有满足荒原灰狼筑巢需求的地段了,他们是‘荒原’生物,客观来讲破碎荒野的环境对他们来说并不糟糕,甚至是非常符合这个种族的生存需求的,不然……”   不然陈博士也没办法在那里捱过十年流放吧。江子车意识到这话不妥,及时收声,但陆宗停和凌澜二人还是有所感知,都陷入了沉默。   凌澜率先回过神来,道:“宗停,我听你的意思,破碎荒野并不在你们的必经路线上,而只做为撤离登陆点。如果行动队根本不需要去那里,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陪他。”陆宗停斩钉截铁地道。   “后果都想清楚了?”   陆宗停点头:“是。”   “好,”凌澜没再多问什么,“宗停,有些事情,我想我有必要对你做些提醒。十字灯塔前这场闹剧一出,是把你和雷家父子都双双架在火炉上烤,你们处在一种很微妙的制衡上,谁走错一步,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这时候你一定要沉住气,更加谨言慎行。”   凌澜没有明说,但陆宗停明白她是在劝他先不要治那几个医生的罪,他们的虐待行径虽然罪大恶极,但陈泊秋失控化狼违反了变种人守则也是不争的事实,真搬到台面上来,哪边更占理的确说不准。   “我明白,谢谢您。”   凌澜看他这般顺从,不由欣慰地松了口气:“那就好。对了,你让小江跟你们一起去吧,泊秋怀孕生产的事,他能帮上不少忙。”   江子车睁大眼睛指了指自己:“我?凌澜博士,我不是孕产专业的,这方面我……”   凌澜失笑:“你们生命科学领域的高材生,难道不需要精通生物繁育之事?”   江子车面露难色:“这……这不能一概而论……”   “差不了太多。况且你还需要负责解决泊秋应激反应的病症,跟着去是最好的。”   江子车看向陆宗停,原以为这位上校会质疑甚至鄙夷地看着自己,却没想到对方满脸诚恳地朝他点了点头:“拜托你了。”   “……”江子车挠了挠头,“那我去准备一下。”   “尽快,时间不多了。”陆宗停说道。   江子车快步离去后,凌澜察觉到陆宗停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宗停,还想问什么呢?”   “我……”陆宗停开口,却觉得艰涩万分。   凌澜叹了口气,有所了然,便道:“什么都可以问。”   陆宗停口干舌燥地道:“十字灯塔外,我听到您和泊秋说……哥哥的事情,他当时,也没有办法?他和您解释过什么吗?”   “没有,都只是我和你叔叔的猜测,”凌澜低哑地道,“你若是能从他口中问出来,也好。”   陆宗停苍白着脸沉默着。   “他亲手结束止聿的生命,又……”凌澜声音颤抖着,“又什么也不说,我的确,很难过去那道坎……但我不是恨他,你能明白吧,宗停?”   陆宗停说不出话,艰难地“嗯”了一声。   凌澜深深吸了口气,微哽着道:“我希望能有答案,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帮帮我,宗停。”   —   谷云峰在一片死寂的屋内僵硬地站立着,在等通讯那端的人回复。   那人似乎一改往日的阴沉,谷云峰可以清晰听到他在室内来回踱步的声音,还有他急促凌乱的喘息。   谷云峰咬着牙等。   那人终于停下来,深深吸了口气:“陈泊秋真的怀孕了?陆宗停的孩子?”   “是。”谷云峰白着脸答。   “好,”那人吐出这一个字,语调里有种怪异的欣喜,呼吸跟着急促起来,“你,想办法,让他尽快把孩子生出来,我要看到那个孩子,越快越好。”   谷云峰闭上眼睛,并未答应,而是沉默良久后道:“所以洛橙是你和谁的孩子?”   “这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她是我的孩子就足够了。”   谷云峰见他还是避重就轻,终于决定开门见山地谈:“你是不是很遗憾洛橙长得像你,不像小谣?”   对方粗重的呼吸声戛然而止。   谷云峰紧握的拳头终于砸在桌面上,怒不可遏地吼道:“陈中岳,回答我!”   被指名道姓的男人在通讯另一端依旧沉默的,不久后他轻哼一声,桀桀低笑:“你怎么会这么生气?”   “谁都夸你岩桑海角人才济济,雷普这头蠢驴也被你骗得团团转,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你的人才团队抵港,但你觉得你能骗得过我吗?”谷云峰竭力让自己语调平缓,额角的青筋却愈发狰狞,“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人才更是狗屁,洛橙不会是你唯一的女儿,只是你试图复制一个完美的叶谣出来的失败品。在岩桑海角还有无数个失败品,性格不像她,笑起来不像她,眉眼不像她,但凡有一样不像她就都是失败品。那些失败品,聪明的健康的就被你培养成所谓的人才,否则就被你绞杀或者流放,是这样没错吧?”   陈中岳安安静静地听谷云峰说完,又笑起来,竟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谷云峰咄咄逼人的怒火也并没有激怒他,他的笑声甚至有几分欣喜:“不愧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挚友,没有人比你更懂我。”   谷云峰几乎快将自己的指骨绞断:“不,我不懂你,我早就知道你在做大量的基因和人体实验,却还是被你用启明星军团的幌子蒙蔽了这么多年。看来我和雷普也差不多蠢,蠢到见到洛橙才明白过来。”   “别这么说自己,”陈中岳遗憾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呢,我不明白。”   “我一直以为你建立启明星军团,是为了毁灭那群不知感恩的愚民,让他们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怪物,以自己最恐惧的方式死去,”谷云峰嘶哑地道,“你说你不能原谅曾经的自己,为了拯救他们倾尽所有,甚至让小谣在孤独和不安中死去,你说你是为了报复他们才做现在的一切,我才配合你……”   “不,我不明白,”陈中岳神经质地打断谷云峰,“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   “你不是喜欢她吗?”陈中岳疑惑地问,“你不希望她回来吗?”   谷云峰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几乎喘不上气来。   “我只要能成功一次,就能成功第二次,”陈中岳语气激昂起来,“那样你和我就都能和她永远在一起,你不开心吗?你为什么会生气呢?你帮我吧,我们一起努力让她回来,不好吗?”   “陈中岳!!”谷云峰铁青着脸,吼得喉咙里全是血腥气,“叶谣已经死了,她不可能再回来了!是,你会成功,你总有一天会复制一个,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叶谣,但她们全都是傀儡、怪物、行尸走肉,没有一个会是她!她已经死了,死了快一百年了,你能不能对她有一丁点的尊重?!”   谷云峰的撕心裂肺似乎没有激起陈中岳的任何情绪,他只是用一种平静得近乎诡异的态度,一言不发地听他吼完,随后“噢”了一声,道:“你是这样定义死亡的。”   谷云峰粗喘着道:“你什么意思?”   “这世间所有定义,不都是人类自作主张赋予的吗?”陈中岳轻轻地反问,“人类说,死亡是如何如何,那么死亡便真就是那样了?”   谷云峰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现出绝望和不可理喻。   “云峰,你还不明白吗?人类是这个世界上最自以为是又胆小如鼠的东西,十方海角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缩影,”陈中岳宁静温和的态度像是在给夜半三更仍不肯闭眼的孩童讲述着睡前故事,“十方海角的人觉得我死了,十字灯塔的人看着我的尸体进焚化炉,我就真的死了?”   谷云峰按着胀痛欲裂的太阳穴,已觉筋疲力尽,什么话也不想再说。   早在变种计划第一次推行前,陈中岳便已经给自己完成淬火闪蝶的变种。这并不算是什么强大的物种,毒性、攻击性、生命力都榜上无名,变种军在野外清剿异种时,也不会在淬火闪蝶身上浪费精力。   淬火闪蝶唯一吸引陈中岳的特质,便是它们不畏惧任何形态的火焰,哪怕是传说中“焰过无痕”的硫酸火,也只能卷走它们羽翼上一层薄薄的鳞粉,所以陈中岳进了焚化炉,也不过是化为淬火闪蝶轻松来去。   他的“死”和叶谣的“死”,根本不可能相提并论,却不影响一个偏执的疯子将其混为一谈,只为了论证他“人类自以为是”的观点。   谷云峰不在乎人类如何,也没有兴趣研究,他只希望那个活在世上时总是被深爱的丈夫忽视冷落却始终温柔坚韧的叶谣,在死后能得到丈夫的一点尊重。   “我不懂你的哲学,”谷云峰深深吸了口气,缓慢而尖锐地问,“我只问你,你一直留着陈泊秋的命,是不是因为他有着叶谣的血脉,是你心中最理想的培养皿?”   陈中岳没有回答,只是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轻笑。   “陈泊秋是小谣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模样和小谣如出一辙,性格甚至也有许多相似。小谣因他而死,你其实应该比我更想杀了他,但你不愿,”谷云峰嘶哑地道,“因为如果你想再复制一个叶谣,他的确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培养皿。”   陈中岳的笑声逐渐清晰,他为谷云峰鼓掌,并回答:“是。”   “如果……”谷云峰缓缓咽下喉间的腥涩,“陈泊秋是个女孩,就会被你想方设法复制成‘叶谣’?”   “是,”陈中岳毫不犹豫地答,“很可惜他是个废物,但好在目前看来不是百无一用,你说呢?”   谷云峰无话可说。 第69章 伤痕   登船时间十分紧迫,担心生变,陆宗停和陈泊秋在沈栋的安排下从专用路线直达港口。江子车早已先他们一步登船,到陈泊秋的舱室里安置医疗机器以及准备药品。   沈栋一边赶路一边见缝插针地向陆宗停汇报工作:“登记了甘小宇妻子死亡信息的报告,我交给他了。”   陆宗停“嗯”了一声:“他怎么样?”   “不算太好吧,”沈栋斟酌着道,“他说他会报答你,任何事情都可以。”   陆宗停摇摇头:“让他照顾好自己就行。”   执行这次任务的是十方海角的中型舰艇恒星舰,常用于领航或者护航,行动利落航速迅捷,所以船体并不算很高大,但对于陈泊秋而言登船显然是困难的。   “没有自动云梯吗?”陆宗停在降下的云梯前停下,蹙眉问沈栋。   沈栋无奈摇头:“恒星舰没有配备自动云梯,另外安排实在来不及了,上校。”   陈泊秋静静站在他们身后。他戴着新配的多维仪,也换上了干净的白舰军常服,因为怀孕没有扎腰带,但也不显邋遢。只是海风猎猎,他病骨支离,身体总是不受控制地轻颤。   周身一阵又一阵的刺痛,尤其是双膝和后腰的疼痛让陈泊秋始终没有之前的虐待中抽离出来,所以当陆宗停靠近他朝他伸手,他第一反应便是低头蜷肩,护着肚子踉跄着后退。   “……是我,泊秋,”陆宗停的手在半空中只僵了半秒,便固执地去牵他的胳膊,“我抱你上去。”   因为着急没注意力道,大约是掐到了他手上淤青紫肿的地方。陈泊秋一阵颤栗,微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也不挣扎,只是是不停吸气忍痛,连呼吸声都是颤抖的。   沈栋连忙提醒:“上校,轻点。”   陆宗停这才回过神来,松了力道,却更急得脸青唇白:“弄痛你了,对不起。”   “不痛……”陈泊秋摇头,“上校,我……上去。”   他嗓子在呛了风时咳得干哑,此时开口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陆宗停知道他表达的意思是他要自己走上去。   “上校,云梯上这样很不安全,更何况你手上还有伤,”沈栋说,“你在前面牵着他吧,我在后面护着,我们尽快上去,再晚就要起大风了。”   陆宗停挫败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尴尬可怜,但他很快就接受了沈栋的提议,先上了云梯,小心翼翼地牵着陈泊秋。   沈栋那句无心的提醒,陈泊秋牢记着,他膝盖刺痛难忍,在云梯上却一半秒都不敢停歇,几乎是前脚还发着抖没有踩稳,后脚就要往上抬。   他的心肺不太能负荷这样急迫的动作,强烈的心悸肺痛伴随着耳鸣发作,他渐渐无法关注周边的环境,陆宗停和沈栋让他慢些,他听不清楚,都以为是催促。   陆宗停急得随时都想上手把人打横抱起,但好在云梯不算太高太陡,陈泊秋走得也不慢,很快便登船了。   船员迎上来向他汇报情况,陆宗停仓促地把陈泊秋托付给沈栋,抹了把脸上的冷汗便投入到工作中。   他状态也不是太好,全神贯注看着报告,便忽视了周边的窃窃私语。   “这是陈泊秋吗?上个云梯动作那么慢,我以为是上将,听闻上将最近身体不适。”   “上将挺好的。他早都到总舵室了,要不是因为陈泊秋,上校这会儿也该做完首轮巡检去和上将碰头了。”   “他大着肚子,跟着来做什么?会拖后腿吧。”   “没在这次行动队名单里看到他啊。”   “上校要带着,你能说什么?灯塔前发生的事情你忘了?”   耳鸣消失后,荒原灰狼的听力是很好的,尤其是在视力减弱的时候。虽然人群的讨论声已经压到最低,但陈泊秋还是能听清楚每一字每一句,连带着语气和情绪。   他不清楚行动安排,不知道林荣平在船上,他也不知道陆宗停并没有迟到,所谓的首轮巡检也没有那么快开始。   他只能从别人的议论声中得知,他耽误了很多事情,他的存在还有可能对林上将造成伤害。   这些就像一块棱角尖锐的巨石压在他胸口,碾磨着他脆弱的心肺和气管,他张开嘴,无声地、大口大口地喘息,小萝卜在他肚子里不安地挣扎,冰冷的空气剜得他五脏六腑都痛。   沈栋察觉到陈泊秋膝盖一阵瘫软,下意识地搀紧他,他却还是失控地半跪下去,猝然呕出了一滩混着血丝的秽物。   周围一片哗然,陆宗停听到了动静,示意手下人先按部就班工作,转头便看到这令他撕心裂肺的一幕。   更让他心痛的是他跑过去,陈泊秋抬头看他时,浑浊双眼里的失措,像个寄人篱下还摔坏了主人家贵重东西的孩子,受惊后退了两步。   他一直带着在病房里用过的抹布,甚至已经清洗干净上面的血迹和污渍。他从口袋里将它翻出,用来擦拭甲板上的污秽。   陆宗停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不用擦,没关系的。   他说对不起。   陆宗停问他还想不想吐,哪里难受?   他说,起风了,对不起。   海风很冷,双膝尖锐的刺痛让陈泊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在云梯上,是不是像沈队说的那样,他还是拖沓到了海上起风,舰队航行受阻。   沈栋和陆宗停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沈栋没想到,自己一句无心的提醒也能被陈泊秋这般谨记,他的神究竟紧绷到什么程度?   恐怕是一刻也无法放松吧……毕竟他做任何事情都会被周遭人无限放大扭曲成不可饶恕的恶行,仿佛每走一步脚下都是锥刺,单是疼痛就足以让人时刻清醒。   沈栋觉得这实在难以想象。   “没有风。”陆宗停喃喃说着,抱住了他,闭了闭眼睛,眼角的血红色和额角的青筋涨起又消散,他捂住陈泊秋的耳朵,抬眼看向甲板上的人群。   此时已无人敢出声,大家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以为躲不过一场陆上校盛怒之下的暴风骤雨。   沈栋虽然不畏惧他的火气,却也担心他在这样的场合下失控,刚想要劝说什么,陆宗停却已经开口了。   他的声音嘶哑而平和,与平日里的他相比甚至是算得上温柔,但沈栋知道那不是给其他人的,他只是不想陈泊秋再受刺激。   “非常抱歉,让陈博士加入行动队是我临时、擅自的决定,来不及通知大家,我向大家道歉,对不起,”陆宗停颔首致歉,“于公我是他的长官,他登船是有重要工作在身,请大家不要妄加揣测。于私,大家都清楚他是我的妻子,并且有孕在身,军队里从不讲特殊照顾,但至少我不希望他受到无端的伤害。”   陈泊秋在他怀里脊背僵硬,不停地发着抖,无数次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摇头,试图阻止什么却说不出话,光是用大口喘息来抵御心肺的刺痛对他而言就已经很艰难。   陆宗停抱紧他,嗓音嘶哑,语气强硬却带着些几不可闻的哽咽:“请大家理解,并配合,谢谢。”   沈栋示意人群散去,陆宗停眼眶酸涩地吻了吻陈泊秋的额角:“没事了,不怕。”   直到江子车带着几个白舰赶到,将陈泊秋带走治疗,沈栋也在他身后提醒了好几次该做首轮巡检了,他都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他忘不了陈泊秋刚刚看他的那一眼,那种眼神他其实见过不只一次,只是因为他把情绪克制到几近虚无,他也就不去读解,从没有心疼过他。   所以他知道,如今即便自己这样做,恐怕也无法再给他安全感。   —   以前陈泊秋偶尔会坐陆宗停的车回家,但从那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过。   那天车上还有其他几位军官,陆宗停和他们一边抽烟一边谈论战事,陈泊秋坐在角落捂着嘴唇一直咳——他咳嗽的方式很奇怪,都是深深佝偻着脊背,呕吐一般一阵一阵耸动着肩膀。   其实他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但陆宗停总忍不住竖着耳朵去听,越听越烦,就忍不住道:“一直咳,干嘛呢?也没冻着你。”   陈泊秋嘶哑地说了声对不起,随后就竭力压抑着咳嗽声,这让他心肺压力剧增,拉风箱一样的声音虽然不大,也断断续续的,但在车内狭窄的空间里仍旧显得突兀又刺耳,陆宗停忍无可忍地问他,你是不是故意的?   陈泊秋没有回答,他在阴暗的角落里几乎扯碎了自己胸口的衣料,头死死地抵在车柱上,几乎要将那里的皮肤磨出血来,才勉强捱过肺痛。   到达目的地之后,他一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动,陆宗停冷嘲热讽地问他是不是还要让人拿个轿凳来搀扶着您的贵体下车,他还认真地回答不是,等到其他人都下去了,他也没有打开自己那一侧的车门,而是朝另一侧慢慢在座椅上挪腾着身体。   在车内,如果没有手的支撑,人做任何动作都是不太方便的,但陈泊秋一直端着双手,没有扶任何东西,吃力地用笨拙而滑稽的姿势挪向那扇未关的车门。   到了门边,他因为惯性和失重差点摔了下去,周围的军官们因为他滑稽的动作哄笑起来,陆宗停不悦地制止了,却也没有扶他。   离开车内,陈泊秋终于开始用手扶东西,他撑着地面爬起来,陆宗停看到他的手在地上留下了好几个血印子,胸前的衣襟也是血迹斑驳,还有着抓挠留下的褶皱凌乱的痕迹——或许是因为衣服质量实在一般,有些地方似乎都脱线开裂了。   他站起来,用肘部和身体的力量带上车门,回头看到陆宗停盯着他的衣服看,他第一反应便是回头去看车内外,随后就向他解释:“没有脏。”   他连嘴唇都泛着灰紫色,眼底也有些涣散,看陆宗停神情依旧阴沉,他只看了他一眼便移开视线轻声解释:“不是故意的,在车上……对不起。”   看陆宗停没有再说话,他就转身离开了,脊背始终佝偻着,肩膀一下一下地耸动,像在咳嗽,但是又没有声音,如同刚刚在车上一般。   他什么也没做错,只是生病了,只是痛而已,他从没告诉过他,你只是生病了,身体难受很正常,不是犯错。   所以他不懂。   光是因为病痛都要一遍又一遍地道歉的人,哪里会知道什么是安全感,什么是依靠,又怎么会因为他在旁边干巴巴地劝哄两句,就会疼得喊出声来,放松身体依靠他。   他满身风雨,脚下的泥泞都带血,他匆忙堆砌的屋檐再怎么崭新明亮,对他来说也都像虚无缥缈、华而不实的苍白梦境,他怎么敢躲进来。   —   温艽艽在许慎家门口拍了半天门板也没人来开,又想到是沈栋拜托她来看望的,心里愈发焦灼。   就算沈栋是个心里只有事业的呆头鹅,在面对她的时候多少也是有些尴尬的,所以在她表白失败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往来。如今沈栋在舰艇上顶着大风大浪还要致电拜托她看望许慎,想来是真的担心,许慎怕也是真的有什么不好的情况。   她正准备再次联系沈栋,就听到身后传来许慎惊讶的声音:“小九?”   这声一出,温艽艽一下有些恍惚,想起来比起沈栋,似乎她和许慎失联的时间更久,她很久没听到有人这样叫她了。   温艽艽回过头,只见许慎站在楼间的阴影里,身形和笑容都模模糊糊的,也不走过来,忍不住道:“这么惊讶干什么,我又不是女鬼。”   “天庭九公主下凡,当然惊讶。”许慎笑着调侃她。   虽然被叫公主有点暗爽,但温艽艽还是靠着墙翻了个白眼:“别以为我没看过七仙女传说,哪来的九公主。”   “我那么多次邀请你喝茶你都不来呢,突然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那你还不赶紧过来开门请我进去喝茶?”温艽艽没好气地道,“愣在那里干什么?”   “这就来了。”许慎从那边慢慢走过来,智能识别系统“嘀”的一声,门就开了,温艽艽这才看到他手上提着两袋罐头和蔬菜。   “沈栋说陆上校让你在家养伤,怎么他连生活保障都不给你吗?”   许慎关上门,把东西放下,弯腰给温艽艽找鞋:“陆上校准备的东西不好吃,我自己到楼下买点。”   “实话?”温艽艽挑眉。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现在就在骗。但他总不能跟她坦白说自己溜回军统部偷偷上了几个小时班,被陆宗停知道,麻烦可不小,陆上校可是严令禁止他乱跑的。许慎在温艽艽看不到的地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你在干嘛?”   “找鞋给你。”   “这不是有一双吗?翻半天,”温艽艽说,“还是这双我不能穿?”   许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能。那我去给你倒水,你先坐。”   温艽艽坐在沙发上打量许慎的屋子,虽然家具齐全整洁,但光线昏暗,没有人气,莫名觉得空荡荡冷冰冰的,没有家的样子。   “你伤养得怎么样?为什么都不接沈栋的通讯,看把他急的。”   “挺好的,”许慎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听着嘶哑模糊,“两个大男人,一天天的老打电话多奇怪。”   温艽艽往沙发上一靠:“我觉得也是,要不是他亲口说的不喜欢你,我多少都觉得你们有点问题。”   许慎像是察觉到什么,半天没有接话,厨房里面只有水流的声音。   青舰舰长的敏锐度高得吓人,温艽艽是知道的,所以她也就不藏着掖着:“我表白了,被拒绝了。”   许慎没有回应,只是片刻后水流声停住,他端着两杯温水走到她对面坐下。   温艽艽的确很渴,端起水杯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半。   许慎静静地看着她放下水杯,轻声道:“小九,很难过吧。”   “嗯?”温艽艽像是很意外他会这么问,“不难过啊,这种事情很正常,你看我像难过的样子吗?”   许慎看着她,低叹道:“不难过的话,你应该早就跟着他们一起在恒星舰上。”   “……”温艽艽笑容有些僵硬。   “而且你眼眶红了。”许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   “……”温艽艽五官开始轻轻抽搐,最后慢慢拧起来,拧成一个哭脸,她意识到自己这样很难看,立马捂住脸大哭起来,“我不难过,我不想哭的,你为什么要安慰我,好烦啊。”   许慎小心翼翼地道:“我好像还没有开始安慰你……”   “你闭嘴啊!”   许慎递过来抱枕,她就抱着哭,递过来纸巾,她就用纸巾狂擦眼泪,许慎那边纸巾抽没了,她已经形成了机械性动作,伸出手就抓东西,抓过来狠狠擤鼻涕。   “小九……”许慎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的衣袖被她画上地图。   温艽艽根本不再管他说什么,一边哭一边呜哩哇啦地痛骂沈栋不识好歹,觉得自己骂得过了又让许慎不要声张,自己只是胡说八道不能当真,许慎答应了不声张,她就又开始骂。   如此循环了好几次,温艽艽终于哭够了,接过许慎递来的温水又是一通豪饮,肿着一双核桃眼尴尬地道:“实在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一下没绷住。”   “没事,”许慎摇头笑道,“你就是绷太久了,好点了吗?”   温艽艽想他说的是对的,她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情哭过,也从来没在任何人面前示弱过,知道这件事的人也都以为她不会难过,哪怕那是她从情窦初开就喜欢上的人。   从始至终只有许慎跟她说,小九,很难过吧。   感觉眼泪好像又要涌出来,温艽艽连忙甩了甩脑袋:“唉,哭饿了。”   “吃什么?”   “面条吧,”温艽艽想了想,补充道,“我看到你买了牛肉罐头,那就香辣牛肉面。”   “等我十分钟。”   许慎再次回到厨房,却是双手支撑在流理台上半天没有动作,蹙眉忍耐着身体里的某种痛楚。昏暗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异常灰白,甚至有一丝枯寂将死之色。   洗手池上仍附着些未干的血迹,很快他又弯下腰去,呕出一大口发乌的血。   他拧开水龙头冲洗血迹,又给自己洗了把脸,从冰箱里拿出两盒针剂,吃力地注射在自己双肩的位置。 第70章 远近   研究员看着许慎再次从昏迷中苏醒,忍不住松了一大口气,擦掉额头上的汗,激动地跑到他身边:“许舰长,四期注射已经完成,您挺过来了,太了不起了!”   许慎原本人昏沉得对周身痛楚的感知都不甚清晰,像浮在一团冷冰冰的云上,浑身无力,只会无意识地抽搐哆嗦,结果这家伙一嗓子把他魂魄急吼吼召回,熟悉的疼痛一下炸裂开来,胸口急促的锐痛让他失控地呛了倒霉的研究员一身血。   “许舰长!您挺住!”   这不是第一次被许慎溅一身血,但毕竟是注射变种血清最为危险的第四期,研究员吓得脸煞白,马上就要开始抢救,许慎颤颤巍巍地拉住他的手腕,气息奄奄地说:“别慌......”   他闭着眼睛喘了口气,捱过一阵胸痛,慢慢道:“我吐出来好多了,你赶紧,去洗洗。”   研究员手脚麻利地擦掉脸上手上的血:“我没事儿,您还好吗?”   许慎闭了闭眼睛,任由研究员把他搀扶起来,疼得眉头直皱:“疼,晕,但可以忍。”   “看您的生物报告,指标都正常了,视力是不是也恢复了?”   许慎眨眨眼睛,慢慢环视一圈周围的环境,点了点头。   研究员难掩激动:“您真是太了不起了。”   许慎扯了扯糊着血迹的苍白唇角笑道:“你们更了不起,谢谢。”   研究员连忙摇头:“我们只是按部就班地执行程序,您真是我见过最有勇气的人。”   “过奖了。”许慎吃力地摆了摆手。   变种血清的注射并不是打针吃药那么简单,而是要将改造体在休眠状态下置入充满血清和药液的真空培养仓,身上割开几十个口子,连接给液泵,从各处重要血管给药,连续注射四期。改造体的年龄越大,骨骼肌肉和各大器官成熟度越高,变种风险越高,大部分人会在休眠期无知无觉地死去,或者在离开培养仓后因为扛不过反应期痛苦死去。   但因为变种技术日趋成熟,死亡案例也越来越少,研究员佩服许慎,是因为他选择的是雪谷隼的变种血清。因为人类属于哺乳动物纲,跨越纲目变种意味着身体要发生的改变更多、更困难,所承担的风险更高痛苦更甚,哪怕是幼年期的人类也不见得能承受。所以成年后,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同纲生物变种,极少会冒险跨越到差异巨大的纲目。   许舰长隐瞒军统部,径直找到他们生命科学研究所,要求成为雪谷隼变种,是因为这是迄今为止视觉功能最为强大的生物,只有开启了狼瞳的荒原灰狼能与之相匹。完成变种,他几乎失明的眼睛就可以痊愈,他想要的只是这个而已。   他说他是青舰军舰长,眼睛远比他生命更重要,所以什么风险都可以承受。   “反应期应该还没有完全结束,建议您留观一段时间。”研究员看许慎已经在尝试起身,不太放心地道。   浑身上下疼得像针扎刀绞,许慎轻轻抽了口凉气,哑声道:“不留了,没人干活啊。”   “那您有什么不适随时和我说,”研究员递给他一只药瓶,“这是啡昔宁,效果很好的止痛药,但不能多吃,对心脏不好。”   “没问题,”许慎笑着接过药,随后略微顿了顿,想起来一件事情,“我半睡半醒的时候,好像听到你们在讨论,谷院长很多天没来上班了?”   “是的,您能联系上他吗?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研究员叹了口气,十分担心,“院长性格比较孤僻内敛,但一直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许慎蹙眉道:“他具体几天没来,你有印象吗?”   研究员努力回想一阵,道:“我意识到他不在的时候,大概是……三天前吧。”   “我知道了,谢谢。”   研究员看到许慎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忍不住叮嘱道:“许舰长,那个药一定不能多吃啊!”   许慎没回头也没应声,只是朝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心里有数。   —   首轮巡检结束时,陆宗停本是一秒钟也不想耽误,要直奔陈泊秋那边去的,虽然江子车告诉他陈泊秋只是应激孕吐,不用太担心,但他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但他在更衣室刚换下自己沾满了血污和雨水的大衣,正要喊人来给他换药的时候,脑袋忽然一阵眩晕,随即小腹燃起一股燥热,在那阵眩晕散去之后便迅速扩散至全身,他的心气也跟着急躁难耐起来。   他原本就因为伤口感染有低烧症状,但他还没蠢到分不清发烧和这种怪异发热的区别。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他尽量平复一些,联系了江子车。   “上校?”   “陈泊秋在你旁边吗?他怎么样?”   “他看了半天图纸,我逼着他休息了。”   “图纸传给我,我让人看看。”   “好的上校。”   陆宗停喘了口气,咬了咬牙根忍耐身体里那股要命又磨人的灼烧感,直截了当地道:“另外,我发情了,让人拿抑制剂过来。”   江子车明显愣了半秒才答:“好。”   陆宗停难熬得没办法,索性往自己伤口上掐,咬牙切齿地道:“为什么会发情啊?”   江子车又是一愣:“您这……我不清楚啊。”   “我是说为什么这个时候发情啊?”陆宗停明显更加暴躁了。   江子车以为他是要找人泄愤,一时间不敢说话。   陆宗停用暴躁又认真的语气追问他:“你搞生命科学的,不研究这个吗?”   江子车干咳一声:“您的意思是,这次的发情期不规律是吗?”   陆宗停跟头牛似的闷闷“嗯”了一声。   “是这样的,北地猎犬是会存在因为和伴侣接触太过频繁,导致其对自身吸引力不断提高,从而出现发情期不规律的现象。呃……尤其是处在孕期的伴侣,因为怀孕皮肤润泽,身体柔香,对北地猎犬更是……”   “好了我知道了,”江子车能说下去,陆宗停却听不下去了,他越听越热越听越急,脑子里不断根据江子车的描述浮现出各种活色生香的画面,“抑制剂,快点。”   江子车安静了片刻,忽然道:“上校,我查了您的用药记录,最强效的抑制剂也都收效甚微,甚至有副作用了啊。”   陆宗停抹了把眼睛周围的热汗,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聊胜于无吧。”   “这……”   “不然还能怎么办?”   江子车叹了口气:“博士怀着孕,的确也没办法。”   “和怀孕没关系,”陆宗停嘶哑地道,“他已经够怕我了,我不能再欺负他了。”   —   四五管抑制剂打下去,陆宗停浑身上下泛起绵绵密密的刺痛,燥热感也并未完全褪去,但好在都在他忍受的范围内,不至于被那种兽性的欲望控制。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舱室的门,里面光线昏暗,陈泊秋靠坐在床上的角落里,原本是微阖着眼睛休息,听到了开门的动静,便下意识地撑着身体想要起来。   陆宗停快步赶过去拥住他,看到他干裂渗血的唇角和衣襟上的污渍,微微蹙眉:“泊秋,你吐过了?”   他是忧虑而轻柔的语气,但陈泊秋并不擅长分辨和接受这种语气,这对他来说便是质问。   他在陆宗停怀里急促而小口地呼吸着,艰难地点头:“干、干净了,上校。”   “怎么吐了?东西不合胃口,还是身体不舒服?”陆宗停将自己的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但依旧很难缓解陈泊秋紧绷的状态,这让他感觉挫败而难过,“你不用收拾这些,不舒服喊人就好。”   陈泊秋苍白着脸茫然地摇头,也不知道是在回答他哪个问题。陆宗停听他的肺音明显是不舒服的,但他一直在试图通过呼吸来调整或者压抑,咳嗽都极力忍着。   陆宗停看得着急,额头跟着冒汗:“不要忍着,你会越来越难受的,你要是怕我,我可以离你远一点,好不好?”   陆宗停小心翼翼地替他把身上的被子掖好,再慢慢往床边挪,身上那种针扎一样绵密磨人的痛感一刻未曾消弭,还在随着他的动作不断加剧,但他很感谢这种疼痛——因为靠近陈泊秋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体内那股燥热又不太受控制了。   他使出刚才的老办法,将自己的伤口狠狠掐住,闭着眼睛低喘着忍耐,却隐约觉得陈泊秋在身后看着自己。   他收敛自己脸上痛苦难耐的表情,转过去满头大汗地对陈泊秋挤出一个笑容:“泊秋,你再睡会儿,我就在这里陪你,什么也不做。”   眼里全是汗,他看不清陈泊秋的表情,心虚地用多维仪把舱室里的灯给熄了。他害怕再在陈泊秋脸上看到那样的眼神,更不想他看到自己狼狈难堪的样子。   身体里灼烧般的疼痛愈发难以忍受,陆宗停快把自己的胳膊掐断了也无济于事,脑袋里充满了嘈杂的噪音,太阳穴针扎一样的剧痛不断吞噬着他的思考能力。   得离开这里。陆宗停这样想着,嘶哑地对陈泊秋道:“泊秋,我去找点吃的,你饿吗?想吃什么?”   他听不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但他能感觉到陈泊秋在慢慢朝他靠近,而他的身体却像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这让他感到恐慌。   “你、你不用过来,泊秋。”陆宗停尝试制止他。   陈泊秋却攥住了他的衣袖,冰冷坚硬的指骨轻轻蹭过他滚烫的手腕。   只是这一点点轻盈得像幻觉一样的触碰,便让折磨了陆宗停许久的疼痛和眩晕迅速减弱,但这对此时此刻的陆宗停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疼痛能压制欲望,再这样下去他觉得自己会失控。   “有、吃的,这里。”陈泊秋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以为陆宗停是饿得难受。他的眼睛在这样的光线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像个盲人一样笨拙地摸索,却还是把陆宗停的衣袖攥得很紧。   “真的不用管我,泊秋。”陆宗停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伤害他,不敢挣脱,只能这样恳求。   “这里……上校。”陈泊秋对他的推拒置若罔闻,他摸了半天,终于找到他放在床边小桌上的饭盒。   他吃力地揭开盖子,里面装的东西看得陆宗停本就紧绷的神经差点崩溃。   那是一些南瓜小粉圆,是用凌澜从四季沧海带来的小南瓜打碎搓泥熬制的,小小的一颗颗,入口即化。是陆宗停担心陈泊秋只吃小米粥身体撑不住,特意叮嘱后勤做的小甜品。他把餐食交给陈泊秋的时候,还特意说了这个小粉圆很难得,特别好吃,让他多吃些。   陈泊秋一口都没吃,干干净净地放着,等他回来就拿给他。   “上校……吃。”他手腕细瘦无力,不一会儿整个手掌都不自觉地发抖。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陆宗停身边,喃喃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干净的。”   “你……”陆宗停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紧紧咬了咬后槽牙,额角青筋挣动着,“你为什么,不吃?”   陈泊秋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吃力地捧着饭盒等他接过去。   “你明明那么怕我,为什么要继续对我好?为什么不干脆恨我一点,骂我几句呢?”陆宗停喃喃自语着,脑袋越来越糊涂,心气越来越急躁,自己却没有察觉,“为什么还要跟我说你爱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泊秋始终都是怔怔看他,没有回应,他愈发魔怔,猛地扣住他的肩膀,魔怔一般反复问他为什么。   陈泊秋没有防备,肩胛骨被掐得很疼,他不受控制地发抖,手腕跟着一阵脱力,饭盒就这么掉了下去,噼里啪啦地响,里面的的南瓜小圆子洒得到处都是。   这动静不小,陆宗停混沌的脑袋立刻清醒了大半,他狠咬自己的舌尖,再次用疼痛抵抗药力,看清自己在做什么之后惊慌地松开双手。   他在干什么?他刚刚几乎要掐伤他。   陆宗停后怕又后悔,心如刀绞语无伦次地说着对不起,却发现陈泊秋状态不对。   “泊秋?”他小心翼翼地唤他。   陈泊秋浑身像被冻僵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地上的那些南瓜小圆子,连颤抖都像断断续续的抽搐。心肺跟着紧绷的情绪刺痛,他的脸色瞬间煞白一片,听到陆宗停喊他名字后,瞳孔更是急速溃散,像被人击中了后脑一般抽搐着护住头部,在痛苦的喘息中断断续续地道:“没有……说话……”   “和上将……没有……”他语无伦次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喉咙像被人掐住一般不断发出窒息般的抽气声,“对不起……”   “你说什么?上将?”陆宗停不太确定自己听到的。   他意识到自己没办法把话说清楚,本能的反应便是踉跄着跌到地上,跪着磕头,断断续续地说,我下船吧,上校。   陆宗停胆战心惊地把他抱起来,问他有没有摔疼肚子,他不回答,他想看看他身下有没有出血,他根本不配合。   他似乎被一场噩梦困住,无法呼吸也无法苏醒,陆宗停抱着他的时候,感觉他的骨头都像要被抖碎了,身体又湿又冷。   陈泊秋不懂得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感受,不会说也不会哭,生理反应却难以控制,他知道这样不妥,极力掐着自己的掌心想要靠疼痛来压抑,却好像无济于事。那么多年以来的训练成果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垮塌荒废,不久他将会成为一个废人,但就是这样一个废人,还在不断地拖累他人。   他无法排解那种他自身理解不了的痛苦情绪,只能任凭理智跟着心脏里的血肉被那种痛苦撕得粉碎。   陈陆宗停虽然心焦得恨不得一枪崩了刚刚失控的自己,但终究还是没有乱了阵脚,他听到了“上将”“没有说话”这样零碎的字眼,想来不会是把上校说成了上将。   陈泊秋说的的的确确是林荣平。他大抵是在舰船上看到了林荣平,可能是匆匆一眼,也可能是小心翼翼地看了很久,但是没有上去和他说话。   因为他上一次和林荣平说话的时候,因为伤病意识不清,分不清往昔和虚实,说错了话。   对陈泊秋来说,原本一切都是很好的,他采来的果子,干干净净,丰润饱满,陆宗停好像很喜欢,还让他和林上将通讯。   但是他说错了话。   他问林上将,哥哥过得好不好,结局便是被陆宗停暴力地推倒在地,后脑受创,稀薄的呕吐物失控地从口鼻间呛出,他难受得已经没有办法呼吸,苍白的皮肤变成濒死一般的灰紫色,身体一阵又一阵地惊厥、抽搐,却还是被陆宗停用淬毒刀子一般的话语反复凌迟。   他咬定他和雷明勾结,他让他去死。   他一句都无法解释,他说不了话。   后来他能说话了,半跪半爬到他身边,却只是把那些果子给他,说果子是干净的。   陆宗停却把那些果子扔了一地。   所以那些长得像果子的小粉圆掉在地上的时候他忽然受惊,所以他像挨了打一样护住后脑,所以他拼命解释自己没有和上将说话。   陆宗停想明白了,却觉得自己快要保持不住理智了。那些过往锐利而冰冷,血腥而窒闷,连他这个施暴者都如同刀片剜心,那无声地承受了他的怒火和暴力的陈泊秋,又该有多痛苦?   那些痛苦对陈泊秋来说不只是当下的,也不会随着时间流逝消弭,他只会牢牢记得,在以后的岁月里用噩梦,用回忆,用幻觉,一遍又一遍地凌迟自己,警醒自己。   陆宗停觉得自己可笑可耻又天真愚蠢,居然觉得一两句轻飘飘的我爱你,就可以治愈那些锥心刺骨的伤害。   他把人撕得四分五裂,拼都还没拼好,就奢望他能够理解“我爱你”,能够解开心结遗忘苦痛,真是天大的笑话,彻头彻尾的痴心妄想。   明明清醒的时候这些他都明白,为什么在药物反应下就又失控地揪着陈泊秋不放,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心里的劣根没有拔除,还会张牙舞爪地长出刺伤他的尖锐荆棘。他本来就够怕他了,现在又是雪上加霜,他真是该死。   陈泊秋依旧陷在那种无形的折磨中,因为过呼吸而浑身湿冷面容发紫,血红的眼角失控地淌着生理泪水,陆宗停别无他法,只能用指腹擦拭着那些滚烫的液体,像从前某一次那样,含住他冰冷干燥的嘴唇,慢慢地给他渡气。   他承认自己有欲望有私心,但眼下别无他法。   陈泊秋灰蓝色的瞳孔颤栗着,喉咙中断断续续地发出细弱的呜咽,却没有力气推拒。   察觉到这个方法行之有效,陈泊秋脸上骇人的青紫渐渐褪去,胸口也不再剧烈挣动,陆宗停托住他的后颈,轻柔地继续这个绵长细腻的“亲吻”,好一会儿才放开。 第71章 抑制   陈泊秋虽然能够喘过气来,眼睛里却始终蒙着一层怔忡混乱的雾气,陆宗停唤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回应,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一样,只能睁着失焦的眼睛勉强朝着他的方向。   “泊秋,看着我,慢慢呼吸,没事了。”陆宗停帮陈泊秋擦拭着脸上的薄汗,引导着他深呼吸,顺便调整身位挡住他的视线,不再让他看到地上那滩南瓜小圆子。   陈泊秋顺从地跟着做,他能听见陆宗停说话,只是应激反应影响了身体机能,他跟得很吃力,一岔气就呛得咳嗽起来,陆宗停手忙脚乱地给他拍背顺气。   或许是咳嗽激起了肺部熟悉的疼痛,陈泊秋虽然咳得眼角通红浑身颤栗,瞳孔却渐渐聚焦清明起来。   “上校……”他喃喃地喊他,像是无意识的行为一般,声音嘶哑低弱,陆宗停听出来几分山穷水尽的无助,又看着他青白瘦削的手指护在了小腹上,心尖又软又疼。   他将他拥紧,在他耳边低声宽慰:“没事了泊秋,我知道你想到了什么。”   陈泊秋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低垂着眼睫避着他的视线,呼吸仍旧有些凌乱。   陆宗停的手指僵硬,在陈泊秋肩膀上无措地收拢又放开,最终笨拙地将他挣得凌乱不堪的衣襟拉好,掩住他锁骨处那一片蒙着薄汗的皮肤。   他明明也是出汗了的,陆宗停靠近的时候,却闻到一种柔和温润的淡香从他颈间飘出,既有他身上一贯就有的草药冽香,又混了几分清甜乳香,味道淡得若有似无,可一旦捕捉到了便是要命地让人痴迷难忘。   难耐的欲望又发作起来,陆宗停失了几分理智,按捺不住地靠过去,将陈泊秋拥紧。   抱着陈泊秋的感觉是很奇特的,他很瘦,却不是每处都硌人,骨头好像也是软的,他身上其他地方很凉,圆隆的小腹温热绵软,冷暖相融,将陆宗停那种烈火般的欲望中和成股股温泉,不至于将陈泊秋灼伤。   陆宗停喘息着将脑袋埋在他的肩颈处,克制着力道浅尝辄止地亲吻他淡粉色的锁骨。   怀孕的身体是极为敏感的,陈泊秋被陆宗停吻得浑身颤栗,耳根处的滚烫也迅速蔓延至全身,大脑都跟着发晕,却很快察觉出来陆宗停的异样,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种凌虐般的穿插带来的痛苦和绝望,陈泊秋是记得很清楚。他无数次抽搐着晕厥,又干呕着醒来,热汗落到身下仿佛就成了遍布锐石的冷泉,遍体鳞伤的身体浸泡在其中磋磨,绵密而无尽的疼痛让他连控制自己四肢的能力都几乎要失去,却要咬破嘴唇,在陆宗停失控的喝令声中颤抖地分开双腿挺起腰腹,竭尽全力让自己清醒地配合他的所有动作。   他几乎没有喊过疼,疼得快要窒息时大口大口的喘息声,比痛呼更加绝望。   陈泊秋闭上眼睛,像往常每一次履行“伴侣义务”时一样,枯瘦的胳膊支撑在身后,像尝试着像以前一样配合他。   但他没什么力气,陆宗停在他肩颈处不断地啃咬更是让他浑身酸麻,因为怀孕而浮肿乏力的双腿几乎动弹不得,只能勉强挺起酸痛难忍的腰。   他们之间已经几乎没有缝隙,他一挺腰,肚子就紧紧贴着陆宗停滚烫不堪的下腹,两人俱是一颤。   陆宗停很明显地感觉到萝卜在陈泊秋的肚子里踢了他两脚,便猛地起身,从那种意乱情迷中惊醒过来。   陈泊秋小腹挣动得极其厉害,他揪着那里的衣料眉心微蹙,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很难受的表情,陆宗停看他胸口不断起伏,却又和肺痛发作时不完全一致,他喉咙还在努力吞咽着什么。   陆宗停脸色一变,连忙将床底下备着的水盆拉出来,不过才给陈泊秋顺了两下胸口,他便弯下腰去吐了。   陆宗停语无伦次地道歉,要不是腾不出手,他真想抽自己一巴掌。怎么跟个野兽一样,明知他受不了折腾,还管不住自己无脑的下半身,要不是萝卜踹他,他不知道还要得寸进尺到什么地步。   陈泊秋孕吐频繁,水米难进,现下也只能呕了些酸水出来便咬牙忍着,吃力地撑起身体,低弱地对陆宗停道:“我弄干净……再做吧。”   陆宗停一愣,随即就明白了刚才陈泊秋挺腰的动作是为了什么,也明白自己一如既往地禽兽没人性。他脸顿时一阵红一阵白,喉咙卡壳了半天都说不出来一个清楚明白的整句:“我、不是,泊秋,我不是那样,我不想做的!”   比起他的慌乱,陈泊秋却是平静的茫然,他没有追问,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但陆宗停又急又躁,满头都是汗,却也没憋出来个下文。   陈泊秋这才轻轻地问他:“你想……做什么呢?”   他已经很虚弱,声音断断续续,喘息不断,陆宗停听在耳朵里,却是格外温柔的。   小时候他撒泼耍赖,将自己团在被窝里打滚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坐在床边,温和地询问他的想法。   陆宗停鼻尖一酸头脑一热,竟索性“扑通”一声往地上跪了下去:“对不起,泊秋,我刚刚发疯了,鬼迷心窍了!”   陈泊秋微微睁大眼睛,明显愣住了:“上、上校……?”   陆宗停原本只是说话有些哽咽,陈泊秋这一声上校,他顿时憋不住哭腔了:“不要叫我上校了,我知道错了,你还是叫我宗停吧!”   “上校、你……”陈泊秋无法理解他这么突然的要求,改口更是困难,他唇瓣轻颤几下,无措中吐出来的还是生硬结巴的“上校”两字。   陆宗停就像狗尾巴被踩了一样激动起来:“你再叫我上校,我就不当这个上校了,海我也不出了,我现在就要打道回府,回天涯塔辞职,这倒霉差事谁爱当谁当……唔!!”   陆宗停忽然噤声,眼睛瞪得像铜铃——因为陈泊秋捂着他的嘴了。   陈泊秋不知多少年没见他像这样在自己跟前孩子似撒泼,全无办法,情急之下做出这种举动之后,自己也愣住了,磕绊许久才仓促地道:“不、不说……孩子话。”   陆宗停连忙握住他的手,乘胜追击:“那你要叫我宗停。”   陈泊秋微微蹙眉,哑声道:“你……起来。”   陆宗停知道自己以前将他逼到那种地步,现在就让他改口无异于痴心妄想,便抹了把眼泪,先解释事情:“我本来不想过来的,我确实发情了,抑制剂又没用,我过来对你肯定不好,你不是什么工具。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我已经三番五次公开表明过态度,但还是拦不住有人明里暗里地欺负你,我不在你身边守着,真的不放心!”   陆宗停看陈泊秋张了张嘴,肯定又想搬出他那套“我们不是夫妻了”“我会害了你”的话术,便不给他机会,狠狠抽噎了两声继续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本来都压得差不多了,一靠近你我就又开始发疯,你身上实在香。我知道这件事情上,以前我对你太混账,才让你又疼又累还拼命想配合我,我向你保证下次真的不会这样了,你看我这次就有点进步了,还算是刹住车了,是不是?我一定会改的!”   陆宗停情绪虽然激动,但始终牢记着陈泊秋受不了太大的动静,就跟个小媳妇一样梨花带雨地小声低泣哭诉,看起来委屈又乖巧。   他发现自己越这么闹腾,陈泊秋的状态似乎就越平静。这种平静不是熟视无睹的冷漠,而是一种温和纵容的,安抚他的方式。   陈泊秋就安安静静地坐着,陪着他,听他哭诉,他看自己的眼神明显是心疼的,只是现在的他,虽然心疼,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比较合适,便只是苍白着脸,手足无措的模样。   陆宗停就非常自然地牵着他的手覆在自己脸上,果然陈泊秋神情还依然怔忡茫然,手指却已经下意识地在他脸上轻抚,笨拙地擦拭着那些滚烫的液体,口中近乎无声地低喃着“不哭”。   陆宗停并没有停下来:“我以前对你混账的,不只这一件事情。我知道,刚刚那些南瓜小圆子地上吓着你了,我也知道是为什么。我想告诉你的是,从头到尾糊涂愚蠢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叔叔阿姨没有记恨你的。你……”   陆宗停犹豫片刻,尝试着道:“你那时候,有苦衷的,对不对?”   陈泊秋不知所谓地摇了摇头,低垂着的眼睫颤栗不止,呼吸却逐渐僵滞,抚在陆宗停脸上的手指也变得僵硬冰冷。   陆宗停将他的手牢牢包裹着,小心翼翼地道:“能不能告诉我?”   陈泊秋脸色格外苍白,他开始微张嘴唇竭力喘息,手挣开陆宗停,像受某种潜意识的驱使般朝脖环上抓去,眉心紧蹙着想缓解窒息的痛苦。   陆宗停看他使的力道不轻,连忙按住他的手:“泊秋,别这样泊秋,我不逼你,我不逼你了。”   他话虽语无伦次,心里却有了些眉目,陈泊秋的“苦衷”,和这个脖环给他带来的某种酷刑一定脱不了关系,甚至很可能是一切的关键。   陈泊秋仍旧是难受,他低垂着眼睫喘息,被陆宗停牵着的双手僵硬地抽搐着,冷汗源源不断地从他下颌滴落。   陆宗停不停地用没什么意义的碎碎念安抚他,陈泊秋微蹙着眉心听着,许久才抬起有些昏茫的双眼看向陆宗停。   虽然陈泊秋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但陆宗停似乎从他微拧的眉眼上看出来几分无奈,他好像不太理解他为什么能自己一个人说这么多话,从刚才到现在。   “泊秋,你好点了吗?”陆宗停凑近了些,仰着头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仔细查看他的情况。   陈泊秋身体下意识地做出后退躲闪的反应,却还是没忘记点头回应,眼睛也一直怔怔看着他。   “你是不是嫌我话多?”   陈泊秋愣了一下,哑着嗓子仓促开口:“不……”   “嫌也没用的,我光是向你赔罪道歉,就有几天几夜的话可以说。”陆宗停嘟囔着,顺势往下一趴,下巴搁在了陈泊秋的膝盖上。   “……”陈泊秋茫然地眨了眨眼,身体轻轻一颤,随即慢慢攒着力量支撑起无力的双腿,想让他趴着舒服些。   陆宗停忽然抬起头来:“你得听。”   陈泊秋被他弄得一哆嗦,磕绊地应道:“嗯、听。”   陆宗停看陈泊秋虽然没有敷衍他,但还是一知半解的吃力样子,又道:“听不懂没关系,你记着就好。”   “嗯,好。”陈泊秋顺从地点头。   陆宗停叹了口气,说:“南瓜是阿姨从四季沧海带来的,小圆子的做法是叔叔亲自教给后勤的,我没有骗你。我知道你一定想不通为什么,也很难相信,但我爱你,叔叔阿姨心疼你,这是不争的事实,不论你信不信,这个事实就摆在那里,它不会再变了,泊秋。它就一直一直在那里,等到你相信为止。”   陈泊秋安静地听他说,一副看着若有所思实则茫然迷惘的样子,还时不时地微微点头,等陆宗停的长篇大论结束,他才局促着道:“嗯,记、记住了。”   “……哎。”陆宗停一时间说不出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把脸往陈泊秋腿上一埋,发出了没什么意义的嘟囔声,顺便蹭了把鼻涕眼泪。   陈泊秋下意识地想伸手抚上那个毛茸茸的脑袋,但陆宗停又蹭了两下,他便回过神来收回了手,想了想,讷讷地问:“那,上校,是……还做吗?”   “……”陆宗停这回真是纯纯想哭了,但耳根到脖颈还是不争气地红了一大片,他甩了甩脑袋起身,红着眼眶含冤似的看着陈泊秋,“合着我是白跪了?”   陈泊秋愣愣地看着他眨了好几下眼睛,又低头想了想,终究是没懂他的意思:“那……先起来?”   陆宗停跪着往后挪腾两下:“我不起来!我就是因为我刚刚对你动了禽兽念头才跪下的,你忘了吗?你刚刚还答应过我,你会记住的!”   “我……”陈泊秋脑子本来就钝,此时更是快被陆宗停搅和成一团浆糊,嘴唇开合了半天都不知道再说什么,生怕说错了陆宗停情绪更激动。   “不能做!你怀孕了肯定不能做,但是!”陆宗停差点一口气没匀过来,他两眼一黑扶了把床,继续道,“就算没有怀孕,只要你不想,我也是不能强迫你的,你一定要记住!不然我就白跪了!”   外面响起不合时宜的敲门声,陆宗停想也不想就回头喝道:“滚蛋!”   然后又回头眼泪汪汪满目怨怼地看着陈泊秋:“记住了吗?”   陈泊秋看了看门,又看了看他,什么也不敢再说,只能点头。   陆宗停这才破涕为笑,一边爬起来,一边缓和了语气对外面的人道:“进来。”   沈栋推门而入,依旧是一张公事公办的脸,仿佛刚刚没被陆宗停要求滚蛋,也没看到一地的狼藉:“上校,博士的路线图总舵室那边看过了,咱们再一起讨论优化一遍。”   “嗯,”陆宗停抽了几张纸擤鼻涕抹眼泪,鼻音浓重地道,“泊秋一起去。”   -   温艽艽双手环胸靠在墙上,竖着耳朵听着会议室里的动静,走廊的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被她揍晕的看守。   天涯塔一号会议室的门自从被陆宗停打得稀巴烂之后就没有好好修缮,隔音效果大不如前,温艽艽不需要窃听工具就能听到里面的人在聊什么——不过很显然,里面的人也并不想对他们的对话保密。   “许慎,我从来都认为你是军统部最稳重理智的存在,如果没有你在中间调和,军统部早就被陆上校拆了……”   “既然雷总司这般器重我,就答应我的要求,派一队舰船让我去追恒星舰,我要最快最便捷的驱逐舰。”   温艽艽还是第一次听到许慎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难免新奇地挑了挑眉。   显然雷普也是第一次被许慎呛:“……你不觉得你现在的行为像小孩子在玩过家家吗?”   “到底是谁在玩过家家?”许慎声音嘶哑,语气却极硬,“我问你,谷云峰不知所踪,他的私人舰船不在港口,云监中心收到虚假的恒星舰回流信号,是不是事实?你作为总司,用脚趾头都应该想得到个中关系,偏偏在这里装傻,居心何在呢?”   “你是军统部的人,你出海都尚且要向我要船要人,他谷云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官,怎么可能单枪匹马去找陆宗停麻烦?他一个破私人舰船能追得上恒星舰?追上了他还有命?他图什么?”   “别抬举我,我就是个通讯兵,可比谷院长柔弱十倍不止,”许慎很应景地咳嗽几声,“我要是知道他图什么,就不会这么火急火燎地莽过去。不是别无他法,我一个医官都不如的通讯兵又怎么会硬着头皮出海?”   “航海情况复杂,信号丢失错乱都是常有的事情,再说了,也不能确定谷院长就是独自出海了,你能不能先冷静下来?这个事情完全可以先观察。最近接二连三地出状况,海角这两天才好不容易安稳些,这个节骨眼上你浩浩汤汤地出海,怕是又要引起恐慌……”   雷普又开始长篇大论,许慎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偶尔咳嗽,等他说完了,才嘶哑地道:“雷总司,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军统部最好对付的,所以这样糊弄我?”   雷普一时语塞。   “在恒星舰上的都是哪些人,你心里清楚,如果他们真的回不来,十方海角可就只剩下一群老弱病残了。副总司可还押在牢里,就算他在里头悬梁刺股发愤图强,也不大可能一夜成才吧。”   “你胡说什么!”雷普气道,“你是青舰,应该知道危言耸听这种行为最是要不得!”   “粉饰太平却也行不通,”许慎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不为难您了,雷总司,我也是有私人舰船的,无论您派不派舰队给我,我都会追上去。”   “你真的不要命了吗?”雷普不敢置信地道。   “提醒一下,”许慎并不接他的话茬,兀自道,“您视为铜墙铁壁的海角防护体系,什么纳米电网,干扰仪,嗅探雷达,都是青舰军在负责维护升级。燃灰行动折损大批青舰之后,会这个的人可不多了。”   他顿了顿,好像真的在思考,然后轻轻笑了笑:“好像就剩我了,好可惜。”   说完,他便任由雷普在后头大发雷霆,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他被雷普气得心脏疼,头也晕,很后悔当初陆宗停和雷普掐架的时候自己总要拉着陆宗停,就该任由他发疯,最好一个枪子儿干过去灭了这迂腐的老顽固。   他按着太阳穴喘了半天,眼前还是昏黑不断,索性就靠着墙往下滑,打算在地上坐会儿,却没想到意识就这么空白了。   好在只是短短一瞬,很快他便感觉到有人拽着胳膊把自己拎起来,他勉强睁开眼睛,看到走廊上睡得横七竖八的守卫,先是一愣,再转头看向拽着自己的人,吓得原本还使不上力的双腿在地上划拉两下就打直了。   温艽艽看他拧着眉毛身体摇晃,就知道还是晕,就索性把他胳膊架起来,让他挂在自己身上。   许慎刚刚还觉得自己浑身发冷,这回耳根和脸颊处就火烧火燎起来,差点都不会说话了:“小九,你怎么......”   “我跟踪你来的,”温艽艽一边扛着他往外走,一边毫不掩饰地回答,“我觉得,沈栋既然那么担心你,你就不可能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他在海上漂着,我联系不上他,就自作主张跟踪你了。”   许慎默默地看了一眼地上躺成一片的守卫们,忍不住道:“小九,你跟踪人的时候也得有点反侦察意识。”   “哎呀,一群废物而已,不把他们打翻,我怎么偷听你们说话?要是听不到你们在聊什么,我这个跟踪还有什么意义?”温艽艽理直气壮地道,“再说了,我这么没反侦察意识,那你不也没发现我吗?”   许慎被噎得无言以对。   “现在怎么说,你真打算自己一个人飞过去追恒星舰?”   许慎原本还打算试探一下温艽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自己的,到底知道了多少,但他已经跟雷普说自己就算用私人舰船也会坚持出海,温艽艽却还是用了“飞”这个字眼,他不由咽了口唾沫,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温艽艽也没追问他,继续道:“刚刚把你拽起来的时候觉得像拎小鸡,现在觉得你还挺高大的。”   “什么,小鸡?”许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若是在以前,他不会对这种比喻有什么感觉,现在或许是因为成了雪谷隼变种,被说像小鸡多少觉得有些屈辱。   温艽艽笑了笑:“小鸡,你兽化的时候体型大吗?不会像陆上校一样跟个宠物狗似的吧?能不能带我们第七分队的姑娘们一起飞?”   “......能。” 第72章 暖意   温艽艽没想到许慎那种柔柔弱弱的威胁方式居然也能让雷普屈服,真的给派了一队舰船过来,搞得她带来的姑娘们大失所望。   “说好的小飞鸡呢舰长,怎么变成大船了?”   “早晚能坐上,不用急,”温艽艽和她们打着哈哈,抬头看见许慎笑眯眯地看着她们打闹,便走过去道,“乐什么?没看见我给你收拾烂摊子呢。”   “小九辛苦,”许慎笑着给她递过去一瓶水,“喝水。”   温艽艽接过来,边喝边打量他:“我怎么觉得你脸色不太好?”   “紧张嘛这不是,”许慎搓了搓有些发冷的双手,“毕竟我挑的事儿,万一这是个乌龙,我这老脸往哪搁。”   “别紧张,我相信你的判断力。”温艽艽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   许慎干咳一声,嘶哑地道:“小九,用工作来麻痹自己,其实不是很好的选择。”   温艽艽脸色微变,视线游离起来:“你在说什么?”   “你平时出任务不是这种状态,”许慎坦白道,“太亢奋了。”   温艽艽挑了挑眉:“我喜欢刺激的任务不行?”   许慎不置可否,继续道:“你这样绷着,安静下来的时候会更难受。”   温艽艽表情僵了僵,道:“我不安静下来不就行了?”   “我的意思是……”   “行了,”温艽艽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有多了解我?不就一个沈栋,他有那么难忘吗?不要以为我在你面前为这事哭过,你就可以拿住我的软肋,可以对我指指点点,那还不能够!”   她说得越多声音越抖,最后索性把水瓶往他怀里一扔:“别再跟我说这些,不然别怪我到时候一脚把你踹海里。”   许慎接住水瓶的手指微微发抖,唇色也愈发青白惨淡,等温艽艽走远之后,他才扶着墙慢慢蹲下,按住了刺痛难忍的胸口。   他疼得有些恍惚,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叫了半天他才能勉强凝聚起涣散的神智,抬头看去,是个有些眼熟的年轻小伙子。   “许舰长,你还好吗?”邢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别、别晃了,”许慎苦笑着道,“晕。”   “哦哦好,”邢越连忙缩回来,“那你还好吗?”   “没事,低血糖,”许慎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来一瓶五彩斑斓的糖,塞了几颗进嘴里嚼,“你是?”   “哦,我是陈博士的助手,我叫邢越,”邢越自我介绍道,“你叫我小越就好。”   “小越,”许慎点了点头,“有什么事?”   “我听说你们要去追恒星舰,真的假的?”   “真的,”嘴里的“糖果”被咬碎后,糖衣一点作用都没有,许慎被苦得舌头都有些不利索,却是面不改色,“马上要出发。”   “可不可以带上我?”邢越看着许慎脸上马上就要写出“不行”两个大字,马上道,“陈博士走之前把普适疫苗的事情托付给我了,我现在有重要进展,他出海了我联系不上,我得见到他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普适疫苗的重大进展?”许慎把嚼碎的药片咽下,“你广而告之,还怕没人帮你?”   “唉,博士的课题,他们不会重视的,不搅黄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帮我。”邢越苦着脸道。   “那可是普适疫苗,这种时候还不能放下偏见。”许慎作为一个外行人,依旧很难相信邢越说的话。   邢越继续唉声叹气:“谷院长到处洗脑,现在大家基本都觉得普适疫苗就是伪命题了,根本不想在上面多费工夫浪费资源,我做实验的供体和器材都是拐弯抹角遮遮掩掩才能批下来的。”   “……”许慎微微蹙眉:“我帮你转告陈博士可以吗?”   “不行!我不相信别人!”邢越心直口快,说完了才知道得罪人,手足无措地抓了抓头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主要是我很需要他的帮忙……在海角没有人会帮我的,他知道了也没用。”   许慎叹了口气,道:“这是临时任务,这艘舰队安全保障一般,而且不一定能见到陈博士。”   “那也总比我一个人在这里抓耳挠腮好呀!”邢越急得直跺脚,“我也贪生怕死的,我是真的没辙了呀,不然也不会到处打听消息,跑来这里找你。”   许慎看他急得发红的眼眶,沉默良久,依旧摇头:“不行。”   “许舰长……”   许慎别过脸,径直往前走去:“我只能做到帮你转达,带你去,不行。”   “许舰长许舰长,等一下!”邢越连忙追上去,支支吾吾半天终于妥协,“那那,那,我不去也行!”   说着就把自己的多维仪取下来交给许慎:“密码陈博士知道的,帮我交给他就好,拜托了。”   许慎停下脚步,把东西接过来收好,半晌后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一定注意自己的安全。”   —   “舰队离努比亚海越来越近了,总舵室那边偶尔能接收到希望舰的信号,就是还比较微弱。”沈栋把航海日记传给林荣平和陆宗停看。   “要通知大家,现在能轮班休息就轮班休息,不用全都在工作岗位上耗着。”林荣平说道。   陆宗停点点头,又问沈栋:“天灾指数和海洋异种监测状况如何?”   “天灾指数目前还是稳定的,进入努比亚海域就不好说了,”沈栋说,“就希望舰目前的信号强度和范围来看,大抵是被那边的风暴困住了。海洋异种,目前都能被声呐驱逐。”   陆宗停把航海日记看完,心里大概有了数,便对林荣平道:“叔叔,您也休息会,我和沈栋去甲板上看看。”   林荣平点点头,又叮嘱道:“宗停,你刚刚说的那两项指标要加强监测,情况稍有不对,马上按泊秋的方案撤离。”   “好好好,我都知道,您别操这些心了,赶紧休息会儿。”陆宗停把林荣平按在躺椅上,示意沈栋灭灯。   林荣平无奈地被他按着,却依旧止不住地念叨:“你胳膊上的伤也得注意,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好?”   “最近老下雨,好得就慢些。”   “你小心感染,”林荣平摇了摇头,“感染发烧了,就别靠近泊秋,传给他就不好了。”   “我心里有数。”陆宗停拍拍林荣平的手背,和沈栋一起离开了舱室。   沈栋边走边复盘着撤离方案,由衷感叹道:“有时候觉得陈博士实在是个奇人。”   “嗯?”陆宗停略微停下活动手臂的动作。   “我看着江医生照顾他的时候,他总是稀里糊涂的,问他的话三句有两句答不上来,答上来也是牛头不对马嘴。江医生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想睡会。”   陆宗停听着就心疼,忘了沈栋最开始是奔着夸陈泊秋而来的,立刻争辩道:“那他怀孕了就是不舒服,就是不爱吃东西又想睡觉,有什么问题?你怎么跟一个孕夫计较这些。”   沈栋眨巴眨巴眼:“我不是计较。我的意思是,他明明看着昏昏沉沉的,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头脑又清晰缜密得很,这撤离方案已经详尽到了我们在破碎荒野上安营扎寨个把月都没问题的地步了,我想补充都无从下手。”   “沈队长这是受打击了,话都多了,”陆宗停打趣完沈栋,又郁郁叹了口气,“他就是耗心耗力做这些事情,静下来的时候身体才会难受,才显得昏昏沉沉。”   沈栋继续道:“我原本以为他方案做得好,是因为私底下花费大量时间慢慢琢磨。但那天我们开会的时候,他一条一条驳斥异议解释细节,虽然说话有些慢,反应却是很快的,完全不像……”   陆宗停听得正起劲,追问道:“不像什么啊?”   沈栋没想到陆宗停心里这么没数,只能老实巴交地道:“完全不像跟你说话的时候,感觉多说一个字都要把他累晕过去。”   “……”陆宗停蔫得像个霜打了的茄子。   “你之前到处和人说陈博士只会种花,太不合适了,上校,”沈栋责怪地道,“他明明有很多擅长的事情,而且能做得很好,为什么要那么说他?”   陆宗停没想到沈栋在这里等着自己,认命地闭了闭眼,道:“那时候我眼瞎心盲。”   “你只是小孩子气,”沈栋一针见血,“这很不好。”   陆宗停头都抬不起来:“对不起。”   “不过总体而言,博士最近的状态好了不少,上校的脸也没那么垮了。”沈栋表情轻松地道。   “我……我脸垮?”陆宗停指了指自己,满脸不敢置信,“我脸垮不垮的,你也没怕过啊?”   “我是无所谓,其他人可不一定,”沈栋笑了笑,“上校眉飞色舞的,手底下人没了压迫感,干活都松快自在许多。”   “唔……”陆宗停仔细想了想,“好像是。”   “上校,家和万事兴。”沈栋总结着,先一步上了甲板询问船员工作情况。   “女朋友没一个,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陆宗停在后面小声嘀咕着,慢吞吞跟上,在旁边听了一会,觉得没什么问题,就走到护栏边上吹海风。   没多久沈栋就跟了过来,斟酌着道:“上校,最近这些天,我总觉得上将很想见陈博士。”   “我知道,但没办法,”陆宗停背靠着护栏,低声叹了口气,“我的问题。”   “这个心结早晚得打开吧……上校,当年的事情,你有什么头绪吗?”   “脖环,”陆宗停沉声道,“那个脖环,应该不是一个独立的脖环。”   “怎么说?”   “我一直都觉得,它是个刑具,既然是刑具,就得有人来操控。既然做成脖环这种制式,那开关大概率不会在脖环本体上,得有一个独立的器具来操控它,而且那个器具的信号范围应该不算小。”陆宗停垂在身侧的手慢慢紧握成拳,目光阴冷却又没有说下去。   他看似答非所问,沈栋却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当时是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操控着脖环发动,逼着陈博士朝林少将开了枪?”   “差不多这个意思,但我觉得不是那时候发动的,应该更早,”陆宗停声音嘶哑,“脖环没有发动的时候,泊秋都很痛苦,操控脖环的人怎么保证他在受刑状态下,能一枪打中我哥,而不会失手打中我,或者其他无辜的人?”   “可用刑真的能让陈博士在枪决林少将这件事情上屈服吗?”   “当然不能,走到枪决那一步的时候,他应该已经走投无路,用不用刑已经没意义了,”陆宗停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我想,应该是在一切都还有余地的时候,用刑的人就已经把他的后路断送了。”   沈栋听得皱起眉头:“谁会做到这种地步?”   陆宗停转过身看着波涛汹涌的大海,血色淡漠的嘴唇抿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没有回答。   —   海上难得风平浪静的时候,江子车会带着陈泊秋出来透透气,从他的舱室走到陆宗停经常值班的总舵室刚好绕船半圈,然后他就会坐在外面的长椅上,陆宗停忙完了就和他再绕半圈走回去。   这半圈也是陆宗停撒了半天泼换来的。   每回陆宗停忙得头昏眼花地从舱室里出来,脑海里还没有完全清理掉那些报告和云图,眼睛却已经看到陈泊秋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等他,他总会有种恍若隔世的虚幻之感。   明明还有很多大山没有翻过,鸿沟没有越过,但陆宗停梦里那个暖色调的未来好像就已经成真了。   陈泊秋畏寒,总是裹着厚重的大衣,兜帽掩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些细碎的额发和苍白的下颌。因为是坐姿,他的肚子会很明显,圆鼓鼓凸起的一团,看起来很脆弱又很可爱。   陆宗停总忍不住盯着他的肚子看,他如果醒着,会局促地低下头,勉强撑着身体坐直,将大衣拢了又拢,想把肚子藏起来一点儿,但大多是无济于事的,陆宗停靠近他的时候,他的耳根已经又热又粉。   “我就看看萝卜,你怎么害羞啦?”陆宗停逗他。   陈泊秋不知道这叫调戏,也不知道自己耳根热是因为难为情,他只会默默记下陆宗停的话,第二次陆宗停再用类似的方法逗他,他就木愣又认真地从兜里翻出来一张相纸,说这是今天的造影看到的小萝卜。   他的手指很瘦,手腕伤痕累累,被冷风一吹就轻轻发抖,却近乎虔诚地捧着那张相纸给他。   陆宗停看着他的手指,他的眼睛,都是黯淡憔悴的模样,怀着小萝卜的肚子却是生机勃勃的,几乎就要忍不住眼泪,只能接过相纸,俯下身去抱着他缓一会。   “上校,想看……宝宝吗?”陈泊秋讷讷地问他。   “想啊。”陆宗停轻抚着他的后颈,没过脑子地答道。   “那……江医生,带给你、相纸,”陈泊秋吃力地道,“我、我不来……”   “不行!”陆宗停立马吓得一激灵,“我要看你!他个小萝卜头看不看的有什么所谓!”   “哦……”陈泊秋微微蹙眉,试着理解陆宗停的话,但还是失败了,“上校,不喜欢萝卜吗?”   “喜欢,喜欢啊!”陆宗停语无伦次地道,“但他跟你没法比!我爱你,和萝卜是没有关系的!你、你明白吗?”   陈泊秋仍旧一脸茫然,随后他摇了摇头:“不太……明白。”   “……”   “但是,记住了。”陈泊秋一板一眼地道。   陆宗停哭笑不得,一时间也说不出自己是心疼死了还是被陈泊秋可爱到了,总之从此以后他就学聪明了,对于陈泊秋这种乍一听没头没脑的问题,不会第一时间给出确定的回复,得再试探试探确定确定,以免产生误会。   今天陆宗停忙完工作出来,陈泊秋并没有醒着,而是接近昏睡的状态,陆宗停看他脸色苍白,手摸着又冷,担心得要命。   “胎儿越大他负担就越重,所以比以前更加虚弱嗜睡了。”江子车在旁边解释道。   “那要不就别出来走动了?”   “舱室里空气流通太差了,他容易头晕干呕,能走还是要走的,”江子车说,“况且不走动的话,到时候体质越来越弱,都没力气生孩子。”   江子车的描述并不吓人,但陆宗停想到陈泊秋生产的事情还是头皮发麻冷汗直冒,尤其是在他和不少婚育军官交流过这个事情之后,更是隔三差五就要做噩梦。   他握着陈泊秋的手越来越紧,手心比陈泊秋还要冷。   “上校……上校?”   陆宗停胡思乱想了半天才恍然回神,意识到是陈泊秋在叫自己,他连忙挤出一个笑容:“你、你醒了,泊秋。”   “上校,不舒服吗?”陈泊秋的声音带着嘶哑虚弱的倦意,听起来温和极了。   江子车道:“上校觉得怀孕产娩之事太凶险,担心您。”   “哎哎哎,”陆宗停哎了半天都没能堵上江子车的嘴,“你吓他干嘛?”   江子车一脸无辜:“我实话实说,怎么能是吓唬博士呢?”   陆宗停还就梗着脖子和江子车争了起来:“那是他生孩子又不是我生孩子,你说这种话,当然是吓他啊!”   陈泊秋默默任着他们吵,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握着陆宗停的手,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又把口袋漏风的地方捂住。   陆宗停反应过来,先是一愣:“泊秋?”   陈泊秋正专心致志地给他暖手,听到陆宗停叫他才抬起头来问:“还冷吗?”   陆宗停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不冷,一直都不冷。”   “嗯,”陈泊秋垂下眼睫,像是认真地思考着什么,半晌后又看向陆宗停,说,“我不怕的。”   陆宗停心尖一颤。   “上校,也不怕。” 第73章 震荡   陆宗停想,如果不是江子车还在一旁,他大概会埋在陈泊秋膝盖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哭。   其实无论如何都不该哭,他让陈泊秋怀孕的,现在的眼泪显得又晚又多余,而且只会让陈泊秋更加无措罢了。   于是他低着头忍了又忍,红着眼睛对他笑:“嗯,我也不怕。”   陈泊秋点点头,哑声道:“回去吧。”   “好。”   因为身子重了,陈泊秋每回久坐后要起身时都得缓一会,陆宗停看他支撑在座椅上的手紧绷着发颤,极其辛苦,便半扶半抱地搀着他起来。   两人的身体几乎没有缝隙,陈泊秋温热圆隆的肚子抵在陆宗停腰间,沉甸甸的重量让陆宗停有种陈泊秋整个人都没这个肚子重的错觉。   起身后的眩晕经久不散,陈泊秋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他吃力地低喘着,想和陆宗停解释什么,陆宗停心知肚明一般摇了摇头,只是抱紧他:“没事,泊秋,缓一会,缓一会再走,没关系。”   他一边说一边横眉竖目地瞪江子车,无声地质问对方:怎么回事儿?他看着要晕过去了。   “不爱吃饭就会这样的,先给他含着。”江子车耐心解释着递过来一颗药用糖丸。   陈泊秋昏昏沉沉地趴在陆宗停肩上,糖丸送过来他有所察觉,却是勉强睁眼看了看,就把脸埋到陆宗停胸前。   陆宗停和江子车皆是一愣,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陆宗停便问陈泊秋:“泊秋,你不想吃吗?”   陈泊秋晕得难受,大脑没什么思考能力,陆宗停的话在耳边轻飘飘的,听得他更加迷糊,只能顺着自己的潜意识“嗯”了一声。   “怎么了?含着你会舒服点的,”陆宗停试探着问,“你觉得它不好吃吗?”   “嗯……”陈泊秋喃喃应着,“会吐。”   陆宗停愣了好几秒才意识到“陈泊秋会拒绝自己觉得不好吃的糖果”这个事实,他觉得他可爱极了,却又很心疼,便再次瞪向江子车:“他不爱吃这个,吃了想吐,干嘛还给他?”   江子车也很懵:“他之前什么也没说,给了就吃,吃了也没吐啊。”   “他哪里会说,你得观察!”   “他、他现在不是说了吗?”   “……”陆宗停想想也是,“你没有别的糖了吗?”   “这个最适合孕夫,效果也最好。可他要是实在不喜欢,当然是可以换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会,陈泊秋便渐渐缓了过来,他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看着江子车手里的糖丸,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之后,他怔怔地眨了眨眼,觉得有些窘迫,想从陆宗停怀里起来些,却又被他揽了回去。   “江、江医生,”他讷讷地开口,“我……吃。”   “不想吃就不吃!”陆宗停和江子车异口同声地道。   “……”陈泊秋的表情陷入茫然。   “泊秋,你好点了?”陆宗停十分自然地亲了亲陈泊秋的额头,“没事,这东西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吃它,让江子车给你换。”   “缓过来了,就可以不吃了,”江子车把糖丸收起来,“上校说得对,您完全可以表达自己的喜好,这样我们才能给您配更合适的药品和餐食。”   陆宗停听着连连点头,看着陈泊秋有些无措的样子,忍不住又凑过去亲了亲他:“你刚刚特别棒,下次有什么不喜欢吃的一定要告诉我。”   陈泊秋听明白了一半,眉心微微松动了些,轻轻点头。   “能走路了吗?”陆宗停给他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不行的话我抱你?”   陈泊秋这回反应倒快,先点头又摇头:“能走。”   -   或许是在甲板上受了凉,回去后陈泊秋就开始发烧,伴随着断断续续的腹痛漏血,他心肺太脆弱,无法保持清醒,只能戴着面罩陷在半昏睡状态。   陆宗停守在床边,看着陈泊秋裸露在外的肚子,只觉得胆战心惊。它明明好像不是很大,却被撑得苍白透明,随时都要顺着那些紫红色的血丝开裂一般。   江子车看陆宗停脸色难看,及时地将一片热毛巾盖在陈泊秋的肚子上,不等陆宗停开口问,他就说:“胎儿长势太快了。你从造影图上可能看不太出来,但是对他来说,胎儿长大一点点都要消耗他更多精血。”   “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陆宗停的声音有些发抖。   “得有一两周了,”江子车说,“这两天长得更快。”   “以你的经验来说,这正常吗?”   “荒原灰狼的孕期本来就不长,孕晚期胎儿是会长得特别快。我原本以为博士体弱,或许这个规律不会在他身上体现,但现在看来还是发生了。”   这番话并不能缓解陆宗停内心的焦虑,他握紧陈泊秋冰冷的手,自言自语般地低喃着:“什么时候出来啊宝宝,别折腾妈妈了。”   可能是他一直在旁边神神叨叨地碎碎念,陈泊秋昏昏沉沉的虽然听不明白他的话,但也睡不着,身上又实在难受,便时不时地睁开眼睛,不知是在看着陆宗停,还是在发呆。   陆宗停当然相信陈泊秋是在看自己,可劲儿往他脸上凑,继续念叨:“泊秋,萝卜搞得你很难受对不对?它也不是故意的,它要长大,你又太瘦了,腰这么窄都不够地方给它折腾的。”   因为平躺着腹压太重,加上心肺不好,所以陈泊秋只能保持侧躺的姿势,陆宗停一边说一边往他腰上看了看,发现他就算怀孕,腰线居然也还是在的,怪不得从后面看跟没怀的时候差不多。   “你的腰真的好细啊。”   陆宗停这突然的感叹听得江子车眉头一皱。   “萝卜又圆又胖,这么长下去不得把你骨头都撑变形了,你的腰太细了。”   江子车紧皱的眉头松开了。   陆宗停轻轻摸陈泊秋的肚子:“宝宝,你能不能出来再吃呢?爸爸妈妈不会饿着你的,你在妈妈肚子里也没有那么多好吃的啊,别乱吃了。”   萝卜或许是被陆宗停念叨烦了,拱了几下,陈泊秋就难受得蜷起身子双腿发抖,陆宗停吓得赶紧收手:“对不起,对不起,爸爸错了,你继续睡,不要动。”   陈泊秋疼过劲儿了,怔怔地看着陆宗停的方向,眼底烧得通红又浑浊,脑子钝得厉害,陆宗停罗里吧嗦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到了,但听不明白,也做不出反应。   陆宗停不敢再去招惹萝卜,也怕吵陈泊秋休息,就索性就在他跟前趴着,眨巴眼睛看着他不说话。   陈泊秋呼吸沉重急促,氧气面罩上的白雾聚起又消散,好像在说话。   陆宗停把耳朵凑过去才听见,他好像在说“小狗”。   陆宗停愣愣地睁大眼睛,心脏被这两个轻得近乎是气音的两个字击得狂跳不止,张着嘴呃呃啊啊了半天,才“哎”地应了一声。   陈泊秋却没有更多的反应,只是喃喃地又唤了一声“小狗”。   陆宗停又应了一声。   江子车忍不住问:“博士说什么?”   陆宗停两眼放光:“他叫我小狗!”   “……”江子车干咳一声,很煞风景地道,“可能,不是叫您。”   陆宗停很震惊:“怎么不是?这里还有别的狗?”   “不是。”江子车哭笑不得地拿起陈泊秋的多维仪,递给了陆宗停。   陆宗停一脸茫然地接过来:“干嘛?”   “博士之前用的多维仪可能太老旧了,您给他新弄的这个,他不太会用,就经常拿着研究。”江子车指指多维仪,示意他唤醒电屏。   陆宗停照着做,电屏亮起后,一只礼盒出现,好像里面有什么活物一样拱动了几下,随后里面就冒出来了一只卡通黑白色小狗,乐呵呵地抛出来几颗爱心之后又缩回盒子里,没过一会就又冒出来扔爱心,如此循环。   陆宗停无法形容自己看到这个循环动画的心情,以至于他只能大张的嘴巴反反复复地看着重复的内容。   “他研究研究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了这个唤醒动画。身体不舒服被我强迫休息,又难受得睡不着的时候,他就看着这个动画发呆,很多时候就看得睡过去了。这对他来说像一种特效安抚剂,比用任何药都好多了。”   江子车一开口,陆宗停就把视线转向他,认真听他说,等他说完了又转回去看动画,嘴还一直处于张着的状态。   “这个动画好像是一个系列的,有很多种其他的动物,也有其他花色的小狗,”江子车说,“但他选了黑白的这只,大概是因为您的兽化体也是这样的花色。”   “那……”陆宗停好像才把自己的声带找回来,勉强能开口说话,“那他怎么就不是叫我?这就是我啊!”   江子车无奈道:“这样想也对……不过您还是快给他吧。”   陆宗停这才发现陈泊秋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连忙把多维仪的电屏转到他面前,自己的脸旁边:“泊秋,小狗在这里,都在这里!”   陈泊秋的眼睛没有焦距,他就那样怔怔看着,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在看电屏里那只卡通小狗,还是在看活生生的陆宗停。   江子车觉得陈泊秋的眼睛很神奇,从他第一次见到陈泊秋就有这种感觉。明明有一只完全失明,灰暗浑浊,瞳仁的灰蓝色却又像干净渺远的雪山清泉,无风来扰无尘可落,任何时候都温柔又纯粹,安安静静地包容着眼里的一切,不会变得狂乱,也不会变得冷漠。   他一个外人看着都难免遐想,陆宗停更是看得痴了,江子车有一种错觉,好像下一秒陆宗停就会变成北地猎犬形态,摇着尾巴和电屏里那只卡通小狗争宠。   好在陈泊秋像往常一样,看着看着就慢慢阖眼睡过去了。   陆宗停感觉他呼吸还是浊重吃力,就伸手轻轻顺着他的胸口。   江子车一边检查仪器,一边道:“上校,电子小狗不是任何时候都能管用,其实我也有考虑过,不让他总是出去走动。但我发现,他其实特别需要你的气息,哪怕是隔着一扇门一堵墙,能够感觉到你的存在,他就不会那么难受。”   陆宗停不敢置信地看着江子车:“可他、他对我不是怕更多一些吗?只有在刚刚,这种稀里糊涂的时候,他才会……”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怀孕的荒原灰狼是离不开伴侣的,一旦伴侣的气味丢失,他们可能就会陷入重度焦虑,出现刻板行为,无法进食休息,从而被腹中胎儿生生耗死。”   陆宗停的眼睛顿时黯淡下去:“所以陈泊秋还是怕我,需要我只是荒原灰狼的动物本能。”   江子车摇了摇头:“首先,他们是一体的,不是一个人和一只狼。其次,我说的那些不好的反应,博士其实都能扛下来,他并不是完全任由动物本能在操控。最后,您是不是忘了,博士原本不愿意往总舵室的方向走的,是您……”   “没、没忘。”自己撒泼打滚的样子被外人这样云淡风轻地提起,陆宗停还是觉得尴尬的。   江子车点了点头,道:“我说这些,是希望您不要总是想着他害怕您,怕他应激,就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靠近他。”   “你……看出来了啊。”陆宗停没想到自己这点别扭的心思都被发现了。   “我觉得博士也在努力靠近您。”   陆宗停感觉自己心尖一颤,鼻腔酸得不行。   江子车斟酌着继续道:“只是他在很小心的摸索,还请您不要退缩,稍有差池都会让他产生错误判断。”   陆宗停红着眼睛猛点头,哽咽着道:“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也只是我的想法,”江子车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如果能让您想通,那是再好不过。”   顿了顿,他笑着道:“您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可不能输给一只电子小狗啊。”   陆宗停也跟着笑,手臂上的伤却忽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痛,好像在热油里滚过的刀子从他的皮肉直接一下剜进骨髓。   这痛来得实在蹊跷又突然,陆宗停背上蹭的一下就冒出冷汗,失去支撑的身体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江子车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怎么了上校?”   “突然很痛。”陆宗停冷汗涔涔地按着胳膊,哑声道。   “我看看,”江子车半蹲下来,捋起衣袖拆开了陆宗停胳膊上的绷带,仔细检查伤口,“恢复得不是很好,但也没有恶化,是什么样的痛感?”   “就是……很痛。”陆宗停痛苦地闭了闭眼,刚刚从剧痛中恢复过来的大脑空白一片,竟一时无法描述,只觉得他以前受过再重的伤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现在还在痛吗?持续的痛?”   陆宗停深深吸了口气,呛咳一声:“就刚才那一下,我现在才缓过来,妈的。”   “我给您清下创,上点安啡肽。”   陆宗停刚要点头,两人就听到一声巨大的闷响,舱室跟着摇晃起来。   陆宗停立刻护着陈泊秋,晃动停止后就站起来往外冲:“外面什么情况?”   “上校,是海洋异种袭船!”   “什么类型的异种?声呐没有用?”   “雷达探测到的大部分种类都在声呐可驱逐名单内的,但它们好像是受了什么药物驱使,顶着声呐的折磨也要撞上来!”   “这鬼地方除了咱们连只飞虫都没有,哪来的药物?!”陆宗停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胡乱把伤口上的绷带缠回去,捆好武装带。   “这是总舵室的推测,上校。”   “上校……”江子车欲言又止。   “我没事了,你看好他。”陆宗停示意江子车不用跟过来,带上舱门便离开了。   —   攻击恒星舰的异种体型都不大,但它们成群结队地往船上撞,船体摇晃不止,陆宗停连走到总舵室都费劲,一路上还得把几个摔倒的船员扶起来。   “叔叔,现在什么情况?”陆宗停赶到站在总控端前的林荣平身边,看到监控画面里密密麻麻奇形怪状的异种,顿时头皮发麻。   “数量太庞大了,只能炸。沈栋已经带人开驱逐舰下海,”林荣平说,“但情况一直没有改善,这样炸下去船体也承受不住的。”   “您是觉得这些东西是受了什么药物驱使吗?”   “那是最初判断,有点笼统,”林荣平命人切了几个正面放大视角给陆宗停看,“我现在觉得,这些东西是人工饲养后,再服用能令他们失控的特定药物,投海袭船的。”   “人工饲养异种”这样的说法让陆宗停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结合切出来的画面,这就显得不那么荒谬了。   这些异种的种群不过四五种,大小、体型趋于一致,集群特征明显,具有很典型的饲养群体表现。   旁边的操作员补充道:“上将的推测很有道理,这片海域咱们的变种军已经执行过清剿任务只留下了声呐可以驱逐的种群,到目前为止天灾指数都还在正常范围内,受天灾驱使而产生异动的可能性很低。”   陆宗停脊背发凉地盯着屏幕:“谁他妈的干这种事情……”   “情况依然糟糕,不能再继续轰炸了,宗停。”林荣平面色凝重,“船体会受不住的。”   陆宗停一直看着总控台上的各项监测信息,点了点头:“通知驱逐舰停止轰炸,稳住船体为先。”   操作员立刻拽过通讯器下发指令,顺手关停所有鱼雷炮台的驱动器,围在主舰底部被炸懵了的海洋异种像无头苍蝇般转了几圈,没有鱼雷再轰过来,它们便又疯了一般朝主舰冲去,加上巨浪翻滚,偌大的船体摇晃得更加厉害。   陆宗停撑住台面,扶稳身体摇晃的林荣平:“叔叔,我去开路,船上的事情就麻烦您。”   林荣平脸色一变:“你怎么开?”   “一群无头苍蝇,赶走就是了,”陆宗停朝林荣平笑了笑,转头问操作员, “希望舰的信号有没有丢失?”   “这时候要全力保证船稳,暂时获取不到信号了,”操作员说,“最后一次监测希望舰是离我们越来越近的。”   陆宗停沉吟片刻,道:“如果能联系上希望舰,务必告诉他们这边的险情,让他们就近到周边的大陆靠岸,能去破碎荒野就最好,我们也先暂且往那边靠。”   他拿起激光笔,朝身后的人要来一瓶能量补充剂,道:“路线图。”   操作员立刻把修缮完整的路线图调了出来:“上校,真的要去破碎荒野吗?那边的气象灾害几乎没有间歇。”   “嗯,气象灾害频繁总比燃灰大陆动不动山崩地裂好,”陆宗停匆匆喝了一口补充剂,将瓶子塞在腋下,用激光笔在地图上勾线,“我们走C线在西南角靠岸,他们应该走E线或者G线,去西北角,到时候把路线图也发过去。”   “我们怎么撤啊上校,主舰这种状态几乎动弹不得,驱逐舰和护航舰突围倒是容易,但是几乎没有载人能力,一批一批带人也不切实际。”   陆宗停将补充剂一饮而尽,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水珠:“我来开路,你们把所有的船锚都备着,越沉的越好,船锚没了就换别的重物。”   操作员看着陆宗停已经雷厉风行地换上潜水装备,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道:“您要下海?”   陆宗停戴着潜水头盔,觉得操作员很天真似的,摇头笑了笑:“不然怎么开路呢?”   “宗停!”一直没有说话的林荣平终于扣住陆宗停胳膊厉声开口,“不要逞能,你海战经验不足,要去也是……”   “那更要下海锻炼了,叔叔,”陆宗停按住林荣平的肩膀,“泊秋和萝卜还等着我,我什么问题都不会有的,您放心。”   “怎么能放心?”   林荣平急得呛咳起来,陆宗停趁机挣脱他:“照顾好上将!”   “陆宗停,混小子,你给我回来!那些人工饲养的东西不定数比野生异种还要多,你这么胡来简直不要命!”   陆宗停还是第一次被林荣平这么骂,而且是当众挨骂,但也只是尴尬地吐了吐舌头就迅速开溜。 第74章 生变   陆宗停出舱下海之后,虽然一身潜水装备裹得严严实实,还是被一股腥臭的味道呛得两眼一黑。   “上校,需要帮忙吗?”沈栋的驱逐舰就在不远处徘徊,他气息微喘,显然刚才那番苦战也耗去他不少精力。   “你先休息,我先想个办法试水。”   “它们虽然像是受了某种控制,不顾一切地要撞船,但它们还剩下最原始的本能——追随血腥味觅食。”   “我也看出来了,”陆宗停拨开自己眼前漂来漂去的异种尸体,眼前的怪物们大部分都还在发疯似的撞船,但也有一些追着这些刚死的满是血腥味的新鲜尸体,他在水里艰难地活动了一下疼得有些发僵的手臂,哑声道,“我试试。”   沈栋看出不对劲:“要不要先处理一下伤口。”   陆宗停摇了摇头。他找到一团比较密集的尸块,释放冰雾将它们冻成一团巨大的冰球。   这帮家伙没有全力循血追食的原因大概就是彼此之间体型都不大,又都撞得稀碎,血腥味聚不到一起,陆宗停便结了冰球做饵。   尚未愈合的伤口因为他的发力开裂渗血,但陆宗停可以确认这与冰雾的释放毫无关系——强化能力觉醒到L4之后,他不仅可以隔空造冰,也不需要再耗血了,但伤口冒出来的血掩盖了这个事实,这也是他不想去管伤口的原因。   他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和陈泊秋,所以还从未公开承认过自己将强化能力觉醒到L4,甚至没有向亲近之人提起过。原本这样的事情是要向天涯塔即时汇报的,但他偏不。   去他妈的雷普。   陆宗停想着雷普那个倒霉的嘴脸,只觉得伤口的疼痛都消去不少,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借着海浪全力将冰球推到异种堆里去。   很快它们就注意到了这个散发腥甜血香的冰球,龇牙咧嘴地拱了过来,疯狂地追逐撕咬,不多时冰球就被他们密密麻麻地围成一圈,就像垃圾场的一群苍蝇。   “绳子!”陆宗停言简意赅地下令,驱逐舰上便抛出来一根绳子,一端系着与潜水服材质相吸的金属倒钩,另一段是锚。   绳子很快跟着金属吸力追到陆宗停身边,陆宗停一把抓住,卯足劲儿挤进异种堆里,将倒钩扎进冰球。   冰球跟着锚往深海沉下去,那帮没头脑的怪物也跟着追了过去。陆宗停发现行之有效,便如法炮制,造了一团又一团冰球,连上锚引着一大群异种沉入深海。   陆宗停喘了几口气,立刻通知沈栋:“有用,下来几个人帮我沉锚。”   “收到,上校。”   陆宗停虽然不再需要依靠放血造冰,但北地猎犬毕竟不是海洋生物,有潜水服也并不擅长长时间的海底作战。就算没放血,体力消耗得也还是出乎意料的快。   麻烦的是胳膊上的伤隐隐约约又有那种从皮肉穿刺到骨髓里的疼痛感,他动作没办法再那么灵活,被深海鱼怪们啃了好几口,还被它们当船撞得险些吐血。   他勉强找到一处还算隐蔽的地方,头昏眼花地喘了半天,视线清明之后,他忽然在一群怪物中间发现了一条惊慌失措的、普普通通的小鱼。   陆宗停惊讶不已,他睁大眼睛盯着它看了半天,没发现一点异变特征,真的就是一条健康正常的被吓破胆的小海鱼,珍珠一样洁白透亮的身体和海蓝色尾巴,漂亮极了。   他让行动队的白舰军们给了他一些培养胶囊,正是打算用在这种时候。   林荣平告诉他,哄人开心,最重要的还是投其所好。陈泊秋主攻的是生命科学和感染防控,在燃灰大陆的时候也总是到处找健康的小花小草,这条漂亮小海鱼他也一定会喜欢。   小海鱼吓僵了,并不难抓,陆宗停轻轻松松就把它扣到培养胶囊里,还来不及欢喜,只听一声巨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撞上了希望舰,船体剧烈摇晃着撞上他的后背,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心肺更是像破裂了一般,血不受控制地从口中呛出。   他大脑几乎空白一片,唯一剩下的念头就是,原来伤及心肺失控呕血是这样痛苦的事情。可从前陈泊秋吐成那样,他竟习以为常一般。   他睁着眼睛,眼前却漆黑一片,他不得不攥紧了手里的胶囊,却没有力气再游动,身体渐渐往下沉。   身边的水流被人大力拨开,沈栋艰难地游到陆宗停身边,用力攥住他的胳膊。   “上校!能听到吗上校!”沈栋拍了拍他的脸。   陆宗停听到沈栋的声音,张嘴想给点回应,血却不断地呛出来,他只能点头。   “保持清醒,别晕过去!”沈栋给他系上救生绳,通知上边把人拉上去,他在旁边护着。   —   沈栋喊了陆宗停一路,陆宗停还是昏了过去,到驱逐舰上接受治疗时,步骤还没执行到一半,他就忽然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嘴角又溢出鲜血。   白舰们吓了一跳:“上校,您快躺好,脏器内出血不可妄动。”   陆宗停索性将堵在喉咙里的血咳出来,将挡在他面前的白舰推开,嘶哑地问:“外面什么情况?”   “我们不是很清楚……”   “沈队呢?”陆宗停将又要涌上来的血咽下去,一边问,一边已经将双腿挪下床,“我要见他。”   “我在这里,”沈栋推门而入快步赶过来,“上校,躺着听。”   陆宗停摇头拒绝:“躺着更想吐。”   “继续治疗,”沈栋示意白舰们该做啥做啥,言简意赅地道,“我们和主舰失联了,目前海底视野太差,无法探测清楚周边情况,只能推测主舰大学是被小型舰艇撞击,在失联之前,主舰上状况良好。”   陆宗停苍白着脸目不转睛看着沈栋:“失联是哪方的问题?”   “我们的通讯和定位设备都损坏了,正在维修。”   “小型舰艇,”陆宗停低声重复了一下这几个字,“不,不对。”   “什么不对?”   “驱赶异种的过程,太顺利了,”陆宗停嘴唇有些发抖,“对方的目标不是恒星舰。”   白舰看着仪器报警声不断,连忙道:“上校,您保持冷静。”   “什么样的人,会有本事,有条件,养这样一群异种,动手脚让他们追着恒星舰撞,”陆宗停听不见身边的人说什么,自言自语地复盘着,“他知道恒星舰的行动路线,而且自己有小型舰艇,小型舰艇的撞击对恒星舰并没有太大影响……他是想上船?”   沈栋一边听着,心里的答案逐渐明晰,和陆宗停不约而同地道:“谷云峰。”   陆宗停面色煞白,急喘着道:“陈泊秋,他的目的一定是泊秋!把我的潜水装备拿过来!”   沈栋惊道:“上校,你要做什么,外面什么都看不清楚,无法判断主舰和其他舰艇的位置,你很容易再次受伤,我去就可以了!”   陆宗停脸上血色全无,看着像要随时晕过去,却不知哪来的蛮力推开沈栋,直冲角落里放着的潜水装备。   “上校,上校!”沈栋踉跄一下便立刻站稳追上去,“博士的舱室没几个人知道在哪,情况说不定没有那么糟糕,你冷静一下,先等设备修复。”   陆宗停不管不顾地穿戴装备,眼神却已经没有刚才那样狂乱,他系上腰间的卡扣,深深吸了口气,哑声道:“沈栋,对我来说,没有比我不在他身边更糟糕的情况了。”   沈栋怔了怔,随即低叹道:“我知道了,我和你一起。”   “谢谢。”   —   恒星舰重归平稳后,江子车争分夺秒地喂陈泊秋喝药,顺便把水差不多被洒干的储水缸添满了干净的清水,以备之后给陈泊秋备药烧水用。   陈泊秋高烧之下喉咙肿得几乎没有咽东西的空间,每咽一口都浑身发抖,大部分的药液都被呕出来,几乎是什么也喂不进去,反而激得他一直咳嗽,小腹抽搐着坠着疼。   他身上实在是没有什么能下针的地方,而且他对注射的反应很敏感,江子车才选择了口服药代替注射液,但现在看来情况也没有太好,他肚子疼得一直吐,在床上艰难辗转,却又不出一点汗,发着高烧却手脚冰凉。   “博士,先坐起来,坐起来舒服些。”江子车见状只能先放弃喂药,先让他缓一缓。   陈泊秋肚腹隆沉,只能先侧过身子,再凭借自己胳膊的力量加上江子车搀扶的力量慢慢起来。   产期将近,萝卜动得实在厉害,陈泊秋要把分开腿坐着才能好受一些,但还是痛得紧。   江子车正配着注射液,转头发现陈泊秋攥紧床单,像是无意识一般闭着眼睛蹙眉挺腹,脚趾都紧紧蜷缩着,不由惊道:“博士,您是在用力吗?先不要用力!”   陈泊秋近几日常用假性宫缩的情况出现,但他一般都能忍着,眼下忽然疼得似乎无法忍耐,估计是之前舰船的震荡动了胎气。陈泊秋的情况特殊,基本不用担心流产,但早产概率还是很大的,于是他情急之下语气就有些冲,陈泊秋明显被他吓了一跳,按他的意思拼命忍着用力的冲动,可他力道一松,肚子就又疼得厉害起来,他遏制不住地蹙眉低吟:“呃……”   江子车缓和语气道:“您这是假性宫缩,不能用力,会早产的,您跟着我调整呼吸,别紧张。”   陈泊秋就算靠着软枕也依旧疼得几乎无法保持坐姿,眼神也是一片涣散的空茫,腹中难忍的坠痛和持续不断的高烧让他整个人都是稀里糊涂的状态,但江子车让他做什么,他都跟着做。   “怎么感觉这么点时间,肚子好像又大了,”江子车心中十分担忧,“也不是这么长的吧……”   江子车摸着陈泊秋的肚子又硬又紧,就知道这与临产宫缩无异,可他却又无法像真正生产时那样通过用力来对抗这种汹涌的坠痛,只能忍着,其实这种时候不需要担心后续体力消耗的问题,他一直跟陈泊秋说实在疼就喊,但陈泊秋从始至终都只发出了着闷在喉咙里的细细的呜咽声,在江子车给他推入针剂,声音更是发着抖带着微弱的哭腔。   江子车知道这大约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之前他流产时,也是他按着他打针,疼到这种程度,记忆错乱意识模糊很正常,但江子车难免歉疚,往注射器里灌药时都得闭着眼睛做心理建设,然后再麻利地完成注射。   这么熬了不过几分钟,陈泊秋就吐了两次血水,才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对于退烧毫无用处,只是让他更加虚弱,什么也吃不下,粥还没送到嘴边,他就开始干呕,江子车便不敢再折腾他。   肚子里仍旧是疼,只是已经不到假性宫缩的程度,陈泊秋捂着腹底,紧皱的眉心不停泌出汗珠。江子车看他微阖着眼气息奄奄,还以为他又要昏睡过去,谁知他忽然像梦呓一般道:“外面,怎么了?”   江子车还以为他昏迷的时候意识全无,没想到他似乎都有所察觉,愣了一会才道:“有异种集群袭船,陆上校和沈队他们去处理了。”   陈泊秋睁开眼睛,呼吸间难掩高烧所致的浊重湿热,眼底虚弱的昏茫还未完全散去:“那......回来了吗?”   “还没有。不过大概十五分钟前发生最后一次震荡,后来就稳定下来了,应该问题都解决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江子车轻声细语地道,“上校回来了,您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最后一次,和之前的,呃......”或许是因为集中精力思考的原因,头昏和腹痛的感觉又加重了些,陈泊秋气息乱了数秒,才勉强继续道,“一样吗?”   “啊?”江子车明白陈泊秋的意思,但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实在有些困难,“博士,我分辨不太出来......可能就是,声音更大一些?我也不是很确定,当时候脑子嗡嗡的。”   “嗯......”陈泊秋闭着眼睛捱过一阵疼痛和眩晕,艰难地喘了口气道,“江医生,舱室的......东南角,底下有,暗室。你去、呃.....看、看看。”   江子车不知道陈泊秋什么时候知道那有个暗室,更没明白陈泊秋的目的,便按照他说的去到东南角查看,还真的找到一块可动板,用力往下按便可开启,底下确实是个光线昏暗且空间狭小的暗室,人下去之后,可以在里面把可动板扣死。   “有的,博士。”江子车道。   “你、下去。”   “啊?”江子车回过头,发现陈泊秋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坐了起来,双手撑着床沿低头喘息着,肚子在两腿间仍旧是坠胀明显。   他还没能透过气来,便勉强对江子车道:“上校没回来,你就.....不出来。”   “为什么?”江子车不解,“我的任务就是照顾您,要是上校知道我做这种事情,他会杀了我!”   “他、不会的,”陈泊秋慢慢摇头,“可能有人,要杀我。”   比这句话更令江子车震惊的是陈泊秋虚弱而平淡的语气。   “他们.....看到我,就不会再、再到处找,”陈泊秋继续道,“你躲着,就安全了。”   江子车睁大眼睛,刚想问那您怎么办,陈泊秋却忽然脊背一僵,示意他噤声,随即微微偏过头朝着走廊的方向,像是在仔细听着什么,随后用低弱得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不是上校。”   江子车这才真正心惊肉跳起来。陈泊秋的舱室位置比较隐秘,而且除了他、陆上校和沈队长,没有人知道具体是哪一间,其他人平时甚至都不会经过舱室前的走廊。   很快,钝器击门的声音响起,紧闭的舱门震颤起来。   江子车僵住了。   “下去,”陈泊秋用口型示意他,“没事的。”   陈泊秋脸上虽然没显露出慌乱,但也是一片的苍白虚弱,江子车甚至觉得他不仅仅是刻意用口型来防止外面的人听见,他很可能是真的说不出来话了。   他看着他的时候,眼睛就像湖水一样宁静温和,他觉得自己因此冷静了许多,心跳却并未恢复到正常的频率。   江子车深深吸了口气,向陈泊秋点了点头,随即猫下身去,在暗室里锁住了可动板,想办法联系外头,却发现这里的信号似乎已经被屏蔽了,多维仪通讯功能完全瘫痪。   这时候只听上面传来一声尖锐的巨响,随后就是重物倒塌的声音,就算是在暗室里,江子车的心脏都被这些噪音弄得极为不适,他无法想象陈泊秋会有多难受。   “陈博士,陆上校把你藏得很好啊,”或许是因为破门而入,消耗了体力,入侵者声音嘶哑低沉,“只可惜万事总有利弊,现在不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这个声音是......谷院长?   江子车顿时毛骨悚然。   陈泊秋那边没有什么回应,但很快江子车听到一阵混乱冲撞的噪音,随后便是谷云峰的痛叫声。 第75章 蝴蝶   陈泊秋将江子车的手术刀从谷云峰大腿处拔出,谷云峰疼得松了手里的棍棒,捂着伤口跌坐在地。   陈泊秋勉力将棍棒踢至床底,踉跄着往外逃去。   他知道自己不能伤人,但谷云峰浑身上下杀意太盛,显然不只是冲着他来的,他不能让萝卜受到伤害,所以只能选择刺伤他的大腿然后逃跑。   “陈泊秋,你站住!”谷云峰双目赤红,全然不顾血流如注的伤口,像头发了狂的野兽一样踉踉跄跄地追着陈泊秋,“我以为你还有点羞耻心,看来现在和陆上校日久生情了,想苟且偷生了?”   “你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吗?你害死了多少人,从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生母,一身罪孽洗脱不净,也配繁衍后代?你就不怕这个孩子生下来一生都要活在你制造的阴影和污泥之下吗?”   不知不觉他已经追着陈泊秋到了甲板上,正在忙碌着的船员们被谷云峰的声音吓了一跳,纷纷拥过来查看。   因为十字灯塔和白舰军联络颇多,有几个白舰立刻将他认了出来:“谷院长?您怎么在这里?”   谷云峰死死盯着前面已经力竭跪倒在地干呕的陈泊秋:“别问那么多,把他绑起来!”   “那是……陈博士?陆上校说……”   谷云峰厉声喝道:“陆上校在哪里?!他现在不在这里,我的话你们听不听?”   “院长,话不是这样说,”一个白舰面露难色,却还是壮着胆子道,“在这艘船上,陆上校是最高指挥官,我们只对他的命令绝对服从。”   谷云峰嗤笑:“恒星舰这次的出海任务原本是我来牵头,他半路杀出来,把事情搞成现在这副局面,还不够糟糕吗?他能力有限,把自己淹死在海底了,你们还要听一个死人的命令吗?!”   黑舰军和陆宗停一同出生入死多年,这样的话是半句都听不得。   “谷院长,请您慎言!”一位黑舰军官愠怒道,“您在十字灯塔一手遮天,不代表在军统部也是如此!既然雷总司已经让陆上校全权受理此事,您就无权做不必要的干预!”   “仲平?我记得你,”谷云峰挑眉,“年纪轻轻就被陆上校提拔到少尉,是很大的恩惠吧?看看你这副模样,都恨不得做他的狗了,只可惜他已经有了沈栋这条好狗,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轮得到你。”   “您不用说这种话来激怒我!”仲平义正辞严地道,“如果您有充分的理由让我们把陈博士控制起来,请您明说,而不是在这里阴阳怪气地说些无用的话浪费时间!并且我有义务提醒您,陈博士他有孕在身,无力与您抗争。就算他有错,也不能轻易采用‘捆绑’的方式来控制他,您作为十字灯塔的一把手,应该不会不清楚这一点吧?”   空气一时间陷入僵滞,没有人注意到一只黑色蝴蝶落在栏杆上,像个悠闲的看客,慢慢翕张着自己的翅膀。   谷云峰意识到他无法凭借自己一张嘴来煽动这些人的情绪,便再次将注意力转向跪倒在地上的陈泊秋。   陈泊秋怀着身孕高烧不退,又咬着牙一路逃到这里,双腿已经是跪在地上都不断打颤的地步,更遑论起身。   谷云峰看他瞳孔失焦,神情恍惚茫然,便推测他此时大约是看不见东西的。怀孕的荒原灰狼原本就对噪音十分敏感,在目不能视的前提下,噪音会让他更为痛苦。   谷云峰猛地扑上前去拽住陈泊秋的衣襟,歇斯底里地道:“陈泊秋!你要是脑子还清醒,就应该求着我把你和你肚子里的孽种一起杀了,结束你们陈家糟糕的轮回!你以为有凌澜做担保,就可以高枕无忧地生下这个孩子吗?没有人知道他会是个什么东西!你自己就是个怪物,现在你还妄图再放一个怪物出来残害多少人,你问过你自己吗?!”   他发疯一般紧紧揪着陈泊秋不放,几个人都拽不开他。   “别碰我!你们最好想清楚,自己要保护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谷云峰挣开他们,双目赤红地吼道。   陈泊秋的心肺根本无法承受这样激烈的声响和动作,他瞳孔失焦,口中无声地溢出血沫,表情却没有痛苦,只是蜷缩着身体,茫然而慌乱地用伤痕累累的双手护着圆隆的小腹。   “你不是的……”他呢喃着,用低弱得几不可闻的声音,像在安抚腹中胎儿,“不……听……”   他闷哼着艰难吞咽,唇角的鲜红色越来越刺眼,嘴唇却愈发灰白。   他的眉眼骨相,没有一处不像他的生母。连濒死之际都固执地要护着腹中幼子的神情都如出一辙。   陈泊秋越是这样,谷云峰越是无法忘记叶谣为了他的出生而在产床上慢性死亡的画面。   他剧烈喘息着,终于忍无可忍,悄无声息地拿起陈泊秋落在身侧的手术刀,咬牙要朝他小腹上刺去。   陈泊秋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呼吸声戛然而止,在刀尖即将刺破他腹顶时扣住了谷云峰的手腕竭尽全力推开。   血肉被锐器割裂的声音响起,谷云峰的胸口被划开一个巨大的口子,鲜血溅了陈泊秋一身。   周围哗然声一片,没人想到会是陈泊秋刺伤了谷云峰。   “陈……陈博士!”   仲平踌躇着想上前查看情况,陈泊秋却踉跄着从地上爬起,用佝偻屈膝的姿势艰难站立着,双手举着沾满鲜血的手术刀逼退他。   “别、过来,”陈泊秋眼底失焦,厚厚地蒙着一层惊惧的雾气,“别……”   仲平愣在原地,也无人敢再上前。   陈泊秋踉跄着慢慢后退,他腾出一只手,像是想要摸到一些可以搀扶的东西,但是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双腿摇晃得越来越厉害,肚子沉重得像是要将他整个脊椎都压断了。   但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放下过手里的刀,口中一直不断重复着“别过来”。   谷云峰见状失声狂笑起来:“看看吧,这就是你们说的无力抗争?人和怪物的区别明明很简单,你们怎么就不明白?”   “因为真正的怪物都他妈和你一样能装。”   —   听到这个声音,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冲击得不知所措的船员们顿时回过神来。陈泊秋更像是被惊雷击中一般颤栗着往后退,不多时便消失在人群中。   “上校,是上校回来了!”   “上校,您没事了吗,太好了!”   谷云峰似乎对陆宗停的到来并不意外,仍旧古怪地笑着:“陆上校真是英明神武,L4强化能力很好用吧。”   “还有什么能力能和谷院长单枪匹马横穿大洋来追恒星舰相匹敌?”陆宗停从甲板另一端走过来,他脸上血色全无,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却是脊背挺拔步伐稳健,一点不显狼狈,“我真是大开眼界了。”   “上校!您还好吗?”仲平关切地道。   “陈泊秋呢?”陆宗停哑声问。   “他……”仲平回过头,却发现陈泊秋不知躲去了哪里,甲板上环视一圈都没看见他人,“刚刚还在的。”   “……”陆宗停咽下喉间翻涌的腥甜,“带几个人,去找。”   谷云峰看到了气喘吁吁跟在他身后的江子车,摇头嗤笑道:“小江啊,学术能力不怎么样,通风报信倒戈相向倒是一流。”   江子车皱了皱眉,觉得谷云峰现在像个疯子,并不接他半句话。   陆宗停失血过多,肺腑间的淤伤也未来得及诊治,找不到陈泊秋更是让他格外焦虑烦躁:“谷云峰,陈泊秋呢?”   “仲平军官不是和你说了?刚刚还在呢,这会不知怎么的,心虚跑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陆宗停脸色愈发苍白。   谷云峰没回答,他看出来陆宗停的不适,冷笑着道:“看来陆上校在海里大战异种颇为不易,难怪你的手下们都以为你遭遇不测了。”   陆宗停微微蹙眉,隐约猜到了谷云峰接下来想要说些什么。   “我没记错的话,上校胳膊上可是有好大一个口子,在海水里浸泡这么久,又接触了那么多异种,却还能平安回来,真是很难不令人遐想啊。”   他的暗示其实已经很明显,周围有不少人都脸色微变甚至悄悄后退。江子车立刻道:“谷院长您又何必这样说话。上校做了感染检测,结果无虞才上船的。”   “所以我说你学艺不精啊,”谷云峰像是恨铁不成钢一般惋惜摇头,“感染试剂可不是万能的,结果也不是百分百准确的。我只是站在十字灯塔的角度来提醒你们,陆上校情况实在特殊,你们务必要审慎对待。”   陆宗停弯起苍白的唇角冷笑:“你脑子没长全,脑洞倒不小。”   他在谷云峰面前没有示弱,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船员和军官们脸上各式各样的神情,惊惧,顾虑,质疑,退缩。   他的视线已经很模糊,那些目光却还是极为清晰。   胳膊上的伤口越来越疼,就像是在提醒他,如果要说心里一点不难受,那是假的。他甚至可以相信,如果谷云峰再多说两句,就会有人提出要把他关起来,或者赶下主舰观察感染情况。   陈泊秋在哪里呢?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会怎么想?   他会像当初对待林止聿那样,把枪口对准他吗?   陆宗停忽然发现,自己对于这个可能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唯一觉得无法释怀的,是陈泊秋之后一个人要怎么办。   如果林止聿在最后一刻还有意识,还能看见在海角上朝他开枪的陈泊秋,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的想法?或者他不会那么放不下心,因为他大概在想,好在还剩下一只臭小狗保护陈泊秋,一切都不会那么糟糕。   毕竟他叮嘱过那只臭小狗千百万遍,要照顾好陈泊秋。   如果林止聿知道后来那样漫长的岁月里,陈泊秋大部分的痛苦都都来自于那个被他带回家里小心翼翼地呵护长大,信誓旦旦地说以后要保护他的人,又会怎么想?   陆宗停觉得自己心跳得越来越快,血气不断上涌,他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什么话,只能听见谷云峰还在发了疯似的大喊大叫,他暴躁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你给我闭嘴!如果你说不出来你把陈泊秋弄到哪里去了,我现在就掐死你!”   他并没有使出很大的力道,所以谷云峰依旧能够肆无忌惮地大笑:“你们看看吧,你们的陆上校,陈博士,哪里还有个正常人的样子?一个要捅死我一个要掐死我,再不把他们关起来,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你们!”   “我让你闭嘴!你再说他一句试试!”   谷云峰咳嗽着道:“陆宗停,你要真有本事就把我掐死,看你灭不灭得了这一船人的口!”   陆宗停被他这些话彻底激怒,终于将自己的指骨收紧,看着谷云峰憋得面色青紫却无法喘气咳嗽,他双目赤红得就像索命的厉鬼。   周围的人都吓得集体噤声,只有江子车还在试图拉开他:“上校!松手,不能真的掐死他,要留活口的!”   “滚开!”陆宗停根本不知道是谁在拽他,只是本能地挣脱,江子车就被他的蛮力推倒在地。   但也正是因为推了江子车这一下,胳膊上那种剜心刻骨的剧痛再次袭来,他痛得浑身一阵痉挛,便脱力跪倒在地。   海风寒冷刺骨,眼前黑雾散去后,他发现自己身边没有一个人。   “上校,博士回来了!”他听到仲平喜悦的声音,猛地地抬头看去,对方看见他狼狈又阴鸷的模样,竟是在原地愣住。   陆宗停不在意这些,他只看到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朝他蹒跚而来的陈泊秋。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耳边谷云峰煽风点火的话语和众人的议论声挥之不去,他头疼欲裂地在想他什么时候会和其他人一样的反应,甚至拿出武器和他对峙。   但他始终没有,他只是有些焦急地朝他走来。没有人搀扶,他撑着自己沉重的腰腹,微岔着双腿,走得很艰难,甚至有些滑稽。   “泊秋。”陆宗停扯着僵硬的唇角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他尝试着起身,伤口却连着整个胸腔痛成一片,他又颤颤巍巍地半跪下去,却被陈泊秋轻轻拥住了。   陈泊秋还在发烧,小腹比平时更加温热,陆宗停的额头刚好抵着他的腹侧,萝卜没有像以前一样被他挤到了就开始拳打脚踢,而是慢悠悠地伸着懒腰。暖融融的热气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流下眼泪来,身上的疼痛和疲惫却好像随之蒸发了一般。   “泊秋,他们都怕我,”他嘶哑着嗓子,吐字含糊,听起来哼哼唧唧的,“你不怕吗?”   陈泊秋烧得脑子很钝,努力把他的话听明白后,就抬手掩住他的眼睛,哄孩子似的道:“不看……他们。”   陆宗停哑然失笑:“这叫做……掩耳盗铃,对吧?”   “……嗯。”陈泊秋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手指有些不知所措地蜷缩起来。   陆宗停握住他的手,虔诚而珍惜地亲吻着,陈泊秋感觉到自己手背上似乎落下了什么滚烫的液体,他微微一颤,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上校……你……”   陆宗停深深吸了口气,喃喃地道:“泊秋哥哥,我不舒服,抱抱我吧。”   “嗯、好,”陈泊秋仓促地应着,手在他脊背上吃力地比划了半天,才圈成一个笨拙的拥抱,“不舒服,我们、回去。”   “不怕的。”   “上校,不怕。”   陈泊秋好像还想说什么,声音却越来越低弱,勉强说出最后几个字,身体便开始有些摇晃,陆宗停察觉到不对劲时,他已经苍白着脸在缓缓往后昏倒。   陆宗停吓得说不出话,只是匆匆搀扶了一下,就迅速把人打横抱起,颤声喊他:“泊秋?”   江子车靠过来查看情况:“烧得太厉害,不能让他再在船上吹风了。”   “他手很冷。”冷得简直不像活人的温度。   “受寒了是这样的,”江子车脱下自己的大衣让陆宗停把陈泊秋裹起来,“得赶紧回舱内。”   “呃……”横抱的姿势让陈泊秋腹压增大,心肺被挤压得好像没有活动的空间,他喘不过气来,微张着的嘴唇很快就憋得发紫。   “上校,把博士上半身托直点,他肚子太重了。”江子车提醒道。   陆宗停及时做了调整,陈泊秋却已经被胸口憋闷的疼痛感抽回了意识,他揪着自己的衣料大口喘息着,涣散的眸光艰难聚起,断断续续地喊上校。   “我在,我在这,”陆宗停连声应着,声音发抖,“泊秋,我知道你难受,再忍忍,马上就好了。江医生先带你回去,沈栋在新的舱室等你们。”   “不、上校,”陈泊秋竭力摇头,短促地喘咳了几下,伸手攥住了陆宗停松松垮垮的衣领,“你、靠过来……”   陆宗停衣服上崩了一颗扣子,江子车看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道:“博士力气好大。”   “……”陆宗停承认自己刚刚有一瞬间心里也是这种想法,但他被很快陈泊秋拽得低下头去,才意识到他大约是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又怕别人听见。   “我看到……黑色的蝴蝶,在船上。”陈泊秋在他耳边低声说着,灼热的鼻息扑在陆宗停耳颈之间,陆宗停觉得自己有些口干舌燥。   “黑色的,蝴蝶?”陆宗停干哑地道。   “活的。我没、追上它。”陈泊秋说。   在汪洋大海上航行,刚刚经历过一轮震荡的舰艇上出现一只黑色的蝴蝶,显然比海里的异种蹦到船上更令人毛骨悚然。   “我知道了,交给我,”陆宗停看陈泊秋眉心微蹙地低咳着,浑身发冷地又要晕过去,连忙道,“泊秋,你坚持一下,你昏过去我心慌,我一心慌伤口就疼,疼起来我就怕。”   “嗯……不怕。”陈泊秋听到他的话,勉强睁开眼睛。   陆宗停不停地和他说话:“你刚刚力气好大,我的扣子都被你拽掉了,很厉害。”   “捡起、来。”陈泊秋昏昏沉沉地道。   “啊?”陆宗停愣了一下,“你,你想留作纪念吗?”   “……”陈泊秋本来就稀里糊涂的神志被陆宗停这一嘴问得更加混乱,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半晌后才低弱地道,“我、给你……缝回去。”   陆宗停喉咙一哽,一时间说不出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便轻轻吻了吻陈泊秋的额头,让江子车先把他带走。   “上校!谷院长要跳海!”身后忽然有人惊呼,陆宗停回头看到谷云峰半个身子挂在栏杆上,用刀刺伤了阻拦他的船员。   “陆宗停,你会后悔的。我已经给陈泊秋选了最好的死法了,你们会后悔的。”谷云峰双目赤红,嘴唇上也糊着血迹,每说一个字都像恶毒的咒语。   他说完就翻身从栏杆上跃下,半空中却忽然传来一声长啸,甲板上的众人便看见一双雪白羽翼从厚重云层中破空而出,一只隼鸟急速俯冲而下,将还未坠入海中的谷云峰牢牢接住,又腾空而起,将他扔回甲板上。   众人这才看清隼鸟背上竟还坐着人,那人在谷云峰妄图爬起来那一刻从隼鸟身上翻身而落,顺势一脚踩住了他的肩膀。   “温……温舰长!”甲板上的白舰军立刻将她认出来。   温艽艽的出现远远不如那只隼鸟给陆宗停带来的冲击大,以至于他愣了两秒才下令:“把他捆起来!”   温艽艽跟着道:“捆起来!”   几个黑舰冲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把谷云峰五花大绑起来。   “拖下去,你们也都下去!”陆宗停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死死盯着那只隼鸟,而对方明显在躲避自己的视线,甚至振着翅膀不知道打算飞哪儿去。   陆宗停气得伤口直抽疼:“许慎,你他妈胡闹!”   温艽艽叹了口气:“许慎,你都来这里了,还……”   陆宗停怒不可遏地打断她:“闭嘴,你也跟着他胡闹!你俩绝配!”   温艽艽睁大眼睛指着自己,有史以来第一次被陆宗停噎得说不出一个字。 第76章 审判   “老陆,我知道你很气,是我不好,”许慎趁陆宗停怒目相向地要开始训话之前赶紧先认错,“但你看啊,现在咱们恒星舰整个通讯系统都处于半瘫痪状态了,我得带人去修不是。”   陆宗停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他:“眼睛好了?”   “好了,哪都好得很。”许慎笑眯眯地道。   “你放屁,脸白得跟鬼一样,”陆宗停气得咳嗽,“可把你显着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林叔叔非得掐死我。”   “他哪有那么大脾气?”许慎一脸不信,“只有你才会动不动想掐死别人。”   “滚蛋。”陆宗停想踹他,结果胸口又疼,只能狼狈地弯着腰趴在栏杆上喘气。   温艽艽在一旁忍不住道:“怎么了陆上校?你这个呼吸声不太对啊,受了内伤?”   “被气的,”陆宗停低着头摆了摆手,“你俩该干嘛干嘛去,别在我眼前晃。我歇会儿去审谷云峰。”   甲板上很快就只剩下陆宗停一个人,海风吹得他胳膊上那种剜心刻骨的疼痛又卷土重来,牵得他心脏都疼成一片。他攥着栏杆慢慢蹲下去,额头抵着船板,闭着眼睛大汗淋漓地咽下喉间的腥甜。   等这阵疼痛过去,他呼吸仍有些颤抖,双腿也发软。他抬头看向那根特型合金制作的栏杆,竟被他攥得有些凹陷变形,可他刚刚明明是觉得自己疼得没力气的。   他脸色苍白地看着自己的手,谷云峰的话开始在他耳边不断回荡。   -   许慎边赶路边往嘴里塞药片,还没咽下去就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   “许慎!”沈栋安顿好陈泊秋的事情,正要赶去总舵室善后就在前面看到许慎,他还以为自己忙得眼花了。   许慎连忙喉咙一骨碌把药片咽了下去,沈栋刚好跑到他面前,他咳嗽两声笑道:“怎么忽然指名道姓,弄得人怪紧张。”   沈栋从来就不怎么理会他插科打诨这一套,依旧难掩惊讶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现在有更要紧的事。”许慎叹了口气道。   “你没事吗?”沈栋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当然没事,”许慎笑了笑,轻声道,“小九也来了。”   沈栋微怔,随即就看到了离他们俩还有十几米远,撩拨头发假装看风景的温艽艽,他更无法理解了:“你们两个这么胡来,上校能放过你们?”   “他自顾不暇。”许慎耸了耸肩。   “你们运气真好。”   许慎不置可否地笑笑:“小九心里还放不下的,可能还得想办法解决。”   “怎么解决?”沈栋一脸茫然,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是清楚,“赐教。”   “你真的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沈栋蹙着眉头:“什么样的感觉?”   “......”许慎无奈道,“那你就像从前一样和她相处吧。好比现在,她躲着你的时候,你别也躲她,但也别刻意接近她,该有交流的时候自然一点就好。我去忙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把邢越的多维仪掏出来递给沈栋:“帮忙捎给陈博士,邢越让转交的。”   沈栋接过来,又拉住了许慎的胳膊,正色道:“许舰长,我听上校说,你喜欢温舰长。”   许慎嘴角的笑容僵了僵:“陆上校的八卦你也敢听?他能有几句真话?”   “我觉得他的分析有道理。”   “……他给你分析什么了?”   “不重要,但,”沈栋沉吟半秒,“一般来说,放下一段感情的最好方式,就是开始一段新感情。”   许慎哭笑不得:“不是,你懂什么感情……”   “等你忙完了,就尽快去和温舰长说清楚吧,”沈栋说,“我也去忙了。”   走了两步,他又说:“如果你说不出口,我可以帮你。”   许慎干笑道:“谢谢,不用。”   温艽艽等沈栋走远了,才朝许慎走过来:“我问过船员了,现在没有空闲能用的云梯,蜉蝣基站一时半会可能修不了。”   “谢谢小九,我知道了。”许慎原本黑色的瞳仁里覆上蓝色瞬膜,温艽艽知道他在定位半空中的蜉蝣基站。   “你刚刚和沈栋说什么了?”温艽艽还是忍不住问。   许慎没说话,温艽艽看他眼睛恢复了黑色,忍不住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小腿:“说话!”   许慎踉跄了一下,捂着被踢中的地方苦笑两声:“我说假话你不信,说实话你又要揍我。”   温艽艽愠怒道:“我不是让你不要多管闲事?在陆宗停那儿说你忙,结果又跑人家沈队面前因为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拉拉扯扯。”   “放心,放心,不耽误事儿,马上就能把基站修好。”   “没有云梯你怎么修?”   许慎笑眯眯地道:“我会飞。”   “了不起。”温艽艽面无表情地比了一个大拇指。   “小九,你累一路了,去休息休息吧,”许慎温和地道,“这些设备的事情我自己处理没问题,你别跟着我瞎折腾了。”   “我本来就没打算跟着你。”温艽艽翻了个白眼,扬长而去。   许慎低下头默默咽着喉间的腥甜,觉得心脏疼起来浑身都没力气,整个身体都不像自己的,只能又塞了几颗药片,休息了一小会才攒够力气干活。   —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陆宗停冷冷地看着椅子上被五花大绑的谷云峰。   “这还用问?你还能更蠢不能?”谷云峰苍白着脸冷笑,看起来格外阴郁,“看在你那么蠢的份上,就勉为其难告诉你,我想杀了陈泊秋和他肚子里你的孽种,最好能把你也一起杀了。”   “你发什么神经?”陆宗停没有被他的话激怒,而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人精神状态好像出了些问题,“你谷大院长最擅长的不就是端着,受什么刺激了在这发神经?”   谷云峰摇头笑道:“知道原因,我怕你崩溃。”   “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比较崩溃,”陆宗停在椅子上坐下,“我老婆怀着孕都能捅你两刀,就你这水平,自己心里不会没数吧?”   谷云峰依旧是一脸古怪的笑容:“我说过了,不死在我手上,你们就只能死得更难看。”   陆宗停翘着二郎腿,微眯着眼睛凝视了他半晌,缓缓道:“所以,你处心积虑给林上将下毒,也是念在昔日旧情,不希望他死得更难看?”   谷云峰脸色微变:“陆上校,没必要什么莫须有的罪名都扣到我头上吧?我有什么动机伤害他?”   “人人都觉得林上将是绷在我和陈泊秋之间最后一根弦,如果弦断了,我和他就彻底割裂了,你们要杀其中任何一个人,就都简单很多。这不就是你们的目的?”陆宗停微微挑眉,“我说得对吗?”   “你的狗脑子,想得到这些?”谷云峰急促地笑了起来,“林荣平告诉你的是吧?”   陆宗停不置可否,他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口干舌燥,顺手在旁边的矮桌上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谷院长,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利益冲突和人生追求,让你对曾经的挚友企图痛下杀手?”   谷云峰没有回答,本来陆宗停也不打算听他回答,他咽下温热的茶水,音调缓和得有些诡异:“是你另一位‘挚友’,是吧?对你来说那一位更重要,曾经是,现在也是。为了他你甚至要和畸形种勾结到一起。或许我应该换一个说法——他也是个畸形种。”   谷云峰笑了起来,额角的青筋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无比狰狞:“畸形种畸形种,我请问陆上校,您怎么去判断正常人,又怎么去定义畸形种?不会是海角的那帮‘正常人’都尊崇你陆上校,你就头脑发昏飘飘欲仙,心甘情愿地为他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了吧?可别忘了,你们是变种人,你们和畸形种之间往往差的只是一针疫苗和一道伤口!这条警戒线是谁死死拉着你不会不知道吧?就是在十字灯塔前差点被‘正常人’逼死的陈泊秋!你看他什么处境呢?很快你也会变得和他一样!你想为民请命,还得问问你眼里的‘正常人’愿不愿意呢!”   谷云峰死死盯着陆宗停的胳膊,阴鸷地笑道:“说不定你也已经是畸形种的一员了,考虑合作吗,陆上校?在甲板上你的爱将们视你若蛇蝎的时候,你就没有一丝心寒?”   陆宗停被谷云峰尖锐的音调和嘶哑的嗓音磨得脑仁疼,但还是一边捏着眉心,一边努力从谷云峰这一长串话里捕捉到了关键信息:“所以,你是对‘正常人’不满,巴不得海角没了是吧。”   “只是一群畜牲。”   “你觉得他们冷漠自私,除了自己的生命,什么都不放在眼里,”陆宗停手指在茶杯上摩挲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谷云峰表情里的裂缝,“当初你和陈中岳联合发动变种计划救十方海角于水火之中,事后陈中岳却还是被民众以莽撞残暴为由唾骂指责。哪怕他们心知肚明,没有变种计划十方海角早就覆灭了。哪怕……陈中岳的妻子叶谣间接因此丧生。”   谷云峰听到叶谣的名字,额角青筋瞬间暴起,像受了莫大的刺激一般在椅子上挣扎:“畜牲,你不配提她的名字!陈中岳也不配做她丈夫!”   “我早就应该把林荣平杀了,让这些事情烂在他肚子里!他就是个愚善的蠢货!不是为了那帮畜牲林止聿怎么会死?他本该与我站在同一边!”   “够了!”陆宗停将茶杯摔碎在谷云峰脚边,飞溅的碎片在谷云峰的手臂和脸颊上划出许多细小的血口子,“你他妈的算什么鬼东西,谁你都敢骂?!”   他看谷云峰喘息着大张着嘴,还想要出言不逊的样子,想上去扇他两个巴掌,却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江子车焦急的声音隐约传来:“上校,您开开门!”   他直接找到这里,那一定是陈泊秋出了事,陆宗停没有心思再和谷云峰纠缠,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开门,却先看到了被江子车搀扶着的脸色苍白满脸冷汗的陈泊秋。   陈泊秋肚子很重,被江子车扶着仍旧是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他还没有退烧,呼吸浊重,整张脸毫无血色,灰蓝色的瞳孔却显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锐利。   那是狼的眼睛。   陆宗停知道那样的眼神一定不是冲着自己,但或许是因为狼族对犬类的血脉压制,又或许是因为他在这双眼睛里见到的总是温和平静的颜色,乍一撞上他这样的眼神,他就止不住地心慌意乱双腿发软。   就像一汪轻浅的湖水冰封后爆裂,无数的冰锥暴风骤雨一般炸开。   “泊、泊秋?”陆宗停试探地喊他。   “嗯。”陈泊秋应了,喉咙里声音嘶哑,语气和平时相比没有变化,眼睛却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谷云峰。   陆宗停看向江子车,江子车满脸的苦涩无奈:“抱歉上校,我拦不住他。许舰长带来了他助手邢越的多维仪,他一个人在那研究了很久,越研究脸色越难看,然后就坚持让我带他见谷云峰。他情绪不稳就容易腹痛漏血呼吸困难,我实在没办法。”   陆宗停表示自己理解,刚想去牵陈泊秋的手问一问是什么情况,陈泊秋就忽然挣脱了江子车的搀扶,自己撑着腰踉跄而急促地朝谷云峰的方向走去。   “泊秋!”虽然谷云峰已经被绑在椅子上了,但陆宗停还是对陈泊秋靠近他这个事情感到十分恐惧,连忙追上去拉住他。   “为什么,把196号植株……全部销毁?”陈泊秋艰难喘息着,一字一句地质问谷云峰。   谷云峰缓缓抬头看着陈泊秋,伤痕累累的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陈博士,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陈泊秋胸口剧烈起伏着,想说什么却又忽然按着沉坠的肚子,喉咙里发出细微的低吟。   “泊秋,别生气,别跟他生气啊,”陆宗停撑着陈泊秋的身体,不断给他顺着胸口,“有椅子,有什么事情我们坐着说好不好?”   陈泊秋半个身子靠在陆宗停身上才勉强站稳,陆宗停扶着他坐下,让他靠着自己缓一缓。   从陆宗停这个角度看,陈泊秋的肚子实在是太大了,像个铁球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得不微微挺着腰,眉心紧蹙地忍耐着腹痛,冷汗不断地从他苍白的锁骨处浸入衣襟,很快就湿了一片。他皮肤有些脆弱,尤其是脖环附近的一圈,陆宗停给他擦汗,稍微用力一点手底下的皮肤就变成了粉色,也不知道这样疼不疼。   江子车看陆宗停一头雾水手忙脚乱的模样,陈泊秋一时半会也说不上话来,便先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谷院长认为普适疫苗是伪命题,一直在限制这个项目的实验供体,导致很多研究都无法推进。到后来,十字灯塔几乎就只剩陈博士和他的助手邢越还没放弃,谷院长垄断着供体,邢越就靠陈博士自己培育的或者去野外找回来的动植物维系。之前陈博士从燃灰大陆带回来的那个叫秀秀的小女孩的血清,已经让变种疫苗看到很大的希望了,只要能够找到一种介质让血清里的关键元素稳定复制并靶向传递,基本上就成功一大半了。”   陆宗停听得皱起眉头:“196号植株就是那个介质?”   “我来告诉你吧,陆上校,”谷云峰的表情云淡风轻得有些诡异,“正如小江所说,邢越做的实验,一旦有好的苗头,我就会限制它的相关供体。这个196号植株,不能说是有好的苗头,而是……”   谷云峰将目光转向陈泊秋,就像是挑衅:“种下去了,就能长成参天大树啊。”   陈泊秋闭上眼睛不与他对视,只是用嘶哑的声音慢慢回答陆宗停的问题:“如果成功……就、不只是疫苗,更是……特效药。”   江子车补充道:“意思就是,就算感染了,在一定时间内用药就可以治愈。”   陆宗停不敢置信地道:“现在没希望了是不是?”   “不然呢?”谷云峰睁大眼睛,好像比陆宗停更加惊讶疑惑,“陆上校,我们刚才那番促膝长谈,难道你没有丝毫放在心上吗?我恨不得十方海角那帮畜牲全都死了,怎么可能允许普适疫苗这种东西诞生?!”   “你疯了!”陆宗停怒道,“全天下还有多少无辜的人,不是只有一个十方海角!”   “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陆上校!你别太天真了!”谷云峰面容狰狞地打断他,“什么爱恨什么思念什么缅怀,全都是谎言!他们想念的不是林止聿,而是任何一个可以维系海角平安的不败战神!他们恨的也不是陈泊秋,而是任何一个疲于反抗可以任由他们宣泄情绪的弱者!林止聿死了你陆宗停就变成他,陈泊秋死了也会有下一个人来替代他,你们还不明白吗?!他们所剩下的人类最后的情感就是自私,他们的生存和繁衍只能为这个世界不断地带来荒谬的悲剧!”   孕晚期的荒原灰狼惧怕噪音,谷云峰持续不断的高声斥骂让陈泊秋愈发难受,他艰难地在狭小的椅子上辗转,却无法缓解任何不适,尤其是腹中的闷痛。   陆宗停对谷云峰的长篇大论也烦躁不堪,忍无可忍地吼道:“别他妈在这演讲了!你到底怎么回事,平时不是挺能装挺能忍的吗?!”   陈泊秋艰难地攥住陆宗停的衣袖,苍白着脸低声道:“不、不吵……”   很难受。   陈泊秋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不太受控制,强烈的心悸耳鸣让他的大脑一会一片空白,一会杂乱无章,他眼前昏黑浑身颤栗,能做的只有攥紧陆宗停。   谷云峰的声音却还是像魔咒一样刺入他因为剧烈头痛而紧绷得快要裂开的耳膜:“陈博士,这位愚蠢天真的陆上校可能还在为你的无私奉献感动不已。你也不过是为了自己吧?怎么,在甲板上陆上校的遭遇是不是让你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你很怕他陷入和林止聿一样的境地吧?”   陈泊秋的呼吸随着谷云峰的斥骂声变得越来越急促。   “谷云峰,你不想死就给我闭嘴!”陆宗停捂着陈泊秋的耳朵破口大骂。   “因为你知道,陆宗停如果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再没人护着你了!可是怎么办啊?196号植株已经没了,陆宗停如果真的感染了,你可救不了他了,你打算怎么办啊?”谷云峰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陆宗停感觉到怀里的陈泊秋体温异常地高,汗水却是湿冷的,脊背也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就在他打算让江子车帮他一起先把陈泊秋带出去的时候,他忽然感觉自己武装带上的枪套空了。   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陈泊秋挣开他从椅子上站起,陆宗停听到枪支上膛扳机扣动的声音,前后不过两三秒,他完全是凭借肌肉记忆将陈泊秋举枪的手臂推开:“泊秋不要!”   枪声响起,子弹从谷云峰身侧擦过,击碎了后面的舷窗。   陈泊秋却像是完全没受这一枪的影响,踉跄了一下便挺直脊背站稳,重新举枪对准谷云峰,眼角的鲜红宛若悲极泣血一般崩溃绝望的颜色,在他木讷僵硬的脸上显得阴郁而怪异。   “泊秋,你先冷静一下,现在还不能杀他!他除了胡说八道啥也不会,你看我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啊!”陆宗停从来没见过陈泊秋这个样子,之前在十字灯塔前他想对雷明动手,自己制止了一次他就放弃了,可现在的陈泊秋似乎困在某种噩梦里,听不见看不见身边的一切,只剩下陷入噩梦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杀了谷云峰。   江子车拉住陆宗停:“陆上校,陈博士状态很不对劲,你先不要和他交流和产生肢体触碰,不然你们都有危险!”   陆宗停睁大眼睛,感觉自己脑子一瞬间烧空了:“什么情况啊?!他又拿我的枪!我下次和他待一起得把武装带拆了!”   谷云峰没想到陈泊秋会朝他开枪,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陈泊秋,你敢朝我开枪?如果不是我你都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你竟然敢这么对我?”   “怎么办……”陈泊秋死死盯着谷云峰,却对谷云峰所说的话充耳不闻,唇角发抖,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持枪的手却纹丝不动,像僵死的躯干,“你问我,怎么办?”   灰蓝色的瞳孔里似乎渗入一抹狂乱的血色,他微微偏过头,眯起眼睛,像猎人在瞄准猎物,又像判官在审视死囚。   他静静地看了谷云峰半晌,嘴唇以一种微弱的幅度蠕动着,轻轻吐出来几个字:“那就,杀了你们吧。” 第77章 混沌   枪声再次响起,陆宗停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谷云峰身边,将他连人戴椅子一脚踢开。   陈泊秋微微蹙眉,他对陆宗停的存在似乎没有反应,只是因为子弹没有击中谷云峰而有些焦躁,他再次举枪瞄准谷云峰时,却发现没有子弹了。   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双手发抖地取下弹夹,陆宗停得到江子车的眼神示意后立刻扑过去,拽住陈泊秋持枪的手将他拉进自己怀里。   陈泊秋极为迅速地做出了反抗动作,那种动作并不是简单的抗拒肢体触碰的挣扎,而是军人面对配枪被夺的,具备防御和反击双重性质的动作——握枪的手立刻反手护住枪柄,另一只手去扭陆宗停的手腕。   陈泊秋毕竟怀着孕又发着烧,终究是体力不支,陆宗停的手腕才没被他当场拧断,但还是疼得龇牙咧嘴哀叫连连。   意识混沌的陈泊秋似乎辨认出了他的声音,身体变得很僵硬,只有小萝卜还在他肚子里不停拱动。   这时,江子车忽然道:“上校,你再叫大声点,陈博士有反应了!”   陆宗停愣了半秒便开始继续惨叫:“好疼!泊秋哥哥你弄疼我了,我好疼!”   陆宗停在江子车震撼的目光中装出来哭腔,继续哀嚎不停,还真把陈泊秋瞳孔里的焦距一点一点地嚎了回来,眼底的狂乱也随着急促的呼吸,慢慢变成覆着雾气的茫然和焦虑。   陆宗停看他对自己好像没有敌对态度了,尝试着去夺他手里的枪,没想到陈泊秋触电一般脊背一颤,劈手扣住了他的武装带,在陆宗停晃神的短短一瞬间就摸到了放子弹的地方。   “泊秋,别、别这样。”因为那里刚好是他左胸的位置,陈泊秋发着高烧手心一片滚烫,陆宗停被他摸得往后一缩,腿都有点软,没法第一时间反抗或是制止,只能后悔自己刚刚没把武装带拆下来。   但陈泊秋并没能把弹夹掏出来,他的情绪波动已经超出了自己身体所能承受的范围,小腹的坠痛让他在喘息的间隙断断续续地干呕,他尝试了很多次都拆不下弹夹,就吃力地攥住陆宗停的衣服,嘶哑地道:“上校、没子弹了……”   “啊,嗯,我知道。”陆宗停一边应着,一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陈泊秋的枪顺走,弹夹也掏出来,塞给一旁的江子车。   “我、看不见,你装上去。”陈泊秋艰难地挺着沉坠的腰腹,双腿被压得止不住地打颤,站都站不稳,却一直固执地重复着让陆宗停装弹夹的请求。   这听在陆宗停耳朵里实在太像撒娇,以至于他吞了好几次唾沫才能正常说话。   “没有备用的了,泊秋。”陆宗停单手揽着他,受伤的手有些艰难地解着武装带,生怕陈泊秋再从他身上掏出什么刀枪剑棍往谷云峰脑袋上招呼。   “……要杀了他,”陈泊秋苍白着脸,眼眶通红,呼吸又开始急促,喉咙里因此发出细碎的呜咽声,“我、我看不见,你杀了他,就说……我杀的。”   “现在还不能,”陆宗停轻声细语地道,“他还有重要信息没有交代。”   陈泊秋眉心紧蹙地喘息着,像是听不进去或是听不懂陆宗停的话,完全没有了思考能力,脑子里还是只有把谷云峰杀了的念头,像个小孩子一样固执地重复着要杀了他,只是他肚子一直在疼,又烧得没了力气,浑身是汗,渐渐地只能趴在陆宗停肩头小声呢喃。   陆宗停便用哄孩子的方式哄他:“杀,肯定杀,但不是现在,好吗?”   谷云峰连人带椅被陆宗停踹翻在地,一种狼狈的姿势跪趴着,嘴上却还是一点不示弱:“陆宗停,你看看陈泊秋现在这个样子,和怪物有什么区别,你就不怕他红起眼来捅你一刀?”   陆宗停扭头骂道:“你快闭嘴吧,都他妈你惹的。”   怕陈泊秋再被谷云峰刺激,陆宗停让江子车找人进来把谷云峰拖进了舱室内的小隔间。   “没有了……196号。”陈泊秋腹痛难忍,疼起来就紧紧攥着陆宗停的衣服,在疼痛的间隙低喘着道。   陆宗停拍着他的脊背轻声道:“还会再有的,说不定破碎荒野就有呢,我们带去四季沧海,还可以再种出一大片。”   陈泊秋眼神失焦地摇头:“没有了。”   他疼得只能发出来气音,双腿一直发软,不是靠着陆宗停根本站不稳,陆宗停摸着他肚子感觉萝卜动得又厉害,想扶他坐一下,他摇头说不要。   “坐、坐不下,”陈泊秋声音发着颤,甚至隐约戴着哭腔,喘了好一阵才艰难地继续道,“很、胀……”   江子车听到这个,脸色一变:“怕是要早产,我看看。”   陆宗停听到要早产,脸都吓白了,颤颤巍巍地把陈泊秋放开一些。   江子车在陈泊秋腹底摸了一会,脸色稍有缓和:“没什么规律,应该是受了刺激造成的假性宫缩。不过产期也很近了,坠胀是难免的。”   “那、那现在怎么办?”陆宗停颤声问,“他疼得一头汗,背上也是湿的。”   “用药吧,”江子车已经熟练地开始捯饬自己的医药箱,“还是得让他坐下,但这个椅子太硬了,他现在胀得厉害,碰一下都很难受。”   陆宗停立刻道:“你搭把手,我把大衣脱下来给他垫一下。”   军大衣厚实温暖,很快被叠得方方正正铺在椅子上。陈泊秋已经胀痛得没办法自己做出下蹲姿势,陆宗停便把他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椅子上。   他动作已经很轻,但陈泊秋还是被刺激得高高挺着腰,颤栗着低吟出声,苍白泛青的手指在半空中胡乱抓握着,被陆宗停牢牢牵住。   “泊秋不怕,没事的,我在。”陆宗停握着他的手,俯身吻了吻他湿润的额头。   由于产期已近,又接二连三地劳累受激,眼睛再次无法视物,陈泊秋几乎完全被荒原灰狼的动物本能控制,陆宗停的气息和温度半分钟都不能远离。   他甚至会在感觉到陆宗停要离开的时候,努力反握住他的手,口中喃喃地喊着上校。   陆宗停被他温热的手指紧紧握着,既心疼又惊喜,只恨这椅子不够大,不然他巴不得坐下去抱着陈泊秋。   但事实就是椅子太小,陆宗停只能捋开他湿润的额发轻轻吻他额头:“这么黏人呀泊秋哥哥。”   江子车已经备好了针:“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这种情况下他对注射会很敏感。”   陆宗停几乎没有怎么思考,就俯下身吻上陈泊秋微启着的苍白嘴唇。   陈泊秋睁大眼睛,呼吸在一瞬间停滞。   江子车心无旁骛地把针剂推进陈泊秋的血管,看陈泊秋满脸呆滞,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扎了一针的样子,松了一口气,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应该几分钟之内就能好转了,我先去外面,有事再喊我。”江子车说。   陆宗停压根没听江子车在说什么,陈泊秋的嘴唇温热又软糯,他一亲上去就忘记自己为什么亲了,只想不断加深。   他陶醉地亲了半天,发现陈泊秋还睁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刚想伸手拂过去让他闭眼专心点,陈泊秋却在他胸口轻轻推了推,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不胀了。”陈泊秋说。   他眼睛里的雾气散去许多,剩下几分水汽,虽然还是没有焦距,看着却亮亮的,就像小孩子在自家后院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让接吻被打断还有些沮丧的陆宗停一下就哭笑不得起来。   “不难受了?”陆宗停摸摸他湿漉漉的后脑勺,边摸边想怎么会有人发着高烧出了一身汗却像刚刚焚香沐浴了一样,皮肤白得透明,可能因为怀孕的缘故,还隐约有一股热牛奶的香味。   陈泊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还……有一点。”   “啊?还是疼吗?”陆宗停正想着要不要让江子车再来看看,陈泊秋却攥着他胸口的衣料,吃力地撑起沉重的身子,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陆宗停的嘴唇——因为眼睛看不见,他甚至是先碰了一下陆宗停的鼻尖才找到的嘴唇。   陆宗停脑袋像被一艘巨轮鸣着汽笛碾过,心脏像个大铁锤要击穿他的胸膛。   他不断告诉自己,陈泊秋不懂亲吻的真正含义,他现在被动物本能操控,就像小孩子一样单纯天真不讲道理,但是所有这些,都挡不住他因为陈泊秋这个主动的亲吻而火山一般喷发的多巴胺。   陆宗停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捂住自己嘴巴,生怕自己太爽了喊出来吓到陈泊秋。   陈泊秋眼睛看不见,不知道面前的人情绪是如何的风起云涌,只是伸手在自己腹底摸了摸,轻声道:“嗯,好了。”   陆宗停捂着嘴无意义地哼唧了两声,还来不及说什么,陈泊秋又认真而诚恳地道:“谢谢。”   陆宗停眨巴眨巴眼,闷闷地发出了一声:“嗯?”   “上校,你要他……交代什么?”   陈泊秋的声音除了有些虚弱嘶哑,已经全无刚才那种陆宗停听着像撒娇的轻细哭腔,又变得平静刻板,带着隐约的焦虑。   他又在问谷云峰的事情!亲亲抱抱贴贴了这么半天,一人主动一半,对他来说就只是让肚子不痛,好让他赶紧回到如何快速杀掉谷云峰的主题上来。   陆宗停觉得脑瓜子嗡嗡响,嘴唇还记得陈泊秋冰凉软糯的触感,大脑就已经要被迫思考公事。尤其是面对恢复迅速的陈泊秋,他感觉自己像个没什么用的安抚抱枕,人家蹭蹭两下就扔一边去了。   心理落差实在太大,陆宗停舔了半天嘴唇,又搓搓自己凉飕飕的鼻子,慢吞吞地道:“我……我想想。”   他并不是还没缓过来,而是在想自己应该怎么向陈泊秋表达,他基本能够确定陈中岳还活着,而且是让谷云峰精神崩溃的罪魁祸首,但因为谷云峰对陈泊秋母亲叶谣的态度,让他觉得这个人似乎可以策反为己用。   他纠结之时,陈泊秋并没有再催促他,而是眉心紧蹙着,似乎也在想着什么,原本已经平缓的呼吸又开始变得有些急促,攥着陆宗停衣料的手紧了又紧,才踌躇着道:“上校,江医生,还在吗?”   “他出去了,”陆宗停说,“怎么了?”   陈泊秋喉结艰难地蠕动了几下,脖环收缩带来的痛楚让他脸色变得更苍白了些,声音也更加艰涩:“我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物种,不怕火。”   陆宗停伸手在他脊背上轻轻安抚:“你是想找什么来替代196号植株吗?”   陈泊秋摇了摇头,道:“那只......黑色的蝴蝶。”   他说话没头没尾不得要领,陆宗停看出来他有些焦虑,便吻了吻他的额头,鼓励着道:“没事的泊秋,你就告诉我嘛,我笨得很,你这么说我听不懂呀。”   陈泊秋沉默着,低垂着的眼睫轻颤了几下,他闭上眼睛竭力平复自己的呼吸,但开口时声音还是有些发抖:“上校,你想问他,我父亲……对吗?”   陆宗停怔住。   “我......没有见到过,父亲的尸体,他们说,他暴病而死,” 脖环似乎箍得越来越紧,陈泊秋呼吸困难,冷汗不受控制地淋漓而落,“我、只知道,他是......被火化的。”   陆宗停了然道:“所以你觉得,他那时候已经是某种不怕火的生物变种,火化不过是个障眼法……你觉得他就是那只蝴蝶?”   陈泊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关于陈中岳的记忆不断涌入脑海,在一片漆黑中他只觉得浑身发冷,肠胃开始痉挛,他想要干呕。   陆宗停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倒不是因为陈中岳还活着,这件事情他早就有预料。而是他如果是一只能够肆意漂洋过海的蝴蝶变种,且不说他怕不怕火,这太适合让他暗中窥探一切了,或许他“暴病身亡”的那一刻,才是他真正操控十方海角一切的开始,谷云峰不过是他无数牵引绳中的一根。   陆宗停打了个寒战,却发现寒气是从陈泊秋身上来的,他明明还在发烧,却像坠入冰窟一般发着抖,嘴唇一片霜白,手捂在脖环上,无意识地想要去拉拽它。   陆宗停连忙将他抱紧:“不怕。”   陈泊秋摇了摇头,眼神涣散,吐字却还很清晰,手指也很用力地反握住陆宗停:“上校,你要记住,他会、控制我。”   “唔……”陆宗停竟被他握得有些痛,“控制你……是通过脖环吗?”   陈泊秋眸光微颤,苍白的嘴唇轻微开阖着,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陆宗停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即使如此,那朝林止聿开枪,大约也是在陈中岳的控制下进行的。他根本不是因为林止聿的死而暴病身亡,这本来就是他自己主动迈出的一步,却是踩在陈泊秋一道道深得几可见骨的伤口上。   “不重要……上校,”陈泊秋回过神来,语气有些急切,“你要、记住,在那时……杀了我。”   陆宗停立刻道:“不可能!”   陈泊秋茫然而焦虑地蹙眉,没想到也不理解陆宗停会这样果断拒绝,喉咙里支吾了半晌,努力跟他解释:“我父亲,他想杀你,他会让我……杀你,谷云峰......也会。”   他还想再说什么,口中却愈发语无伦次:“你……听话。”   一声硬邦邦的听话差点把陆宗停骨头都说酥了,他便先软绵绵地唤了声泊秋哥哥,随即才坚定地道:“别的话我可以听,这个不能。”   陈泊秋睁大眼睛,他心里焦急又不懂得表达,只憋得眼角湿红一片,眼看着就要掉下泪来似的:“怎么、胡闹!”   “泊秋,冷静下来,慢慢呼吸,听我说,”陆宗停温柔地捧住陈泊秋变得苍白湿冷的脸颊,“我相信你,你就算被他控制,也不会伤害我的。”   “上校、不要胡闹了……”陈泊秋艰涩地道。   “我可没有,”陆宗停撇撇嘴,“再说了,你别太小看我。你怀萝卜怀得这么难受这么累,一天天的都没力气,我要是还能被你伤着,岂不是很没面子。”   他趁着陈泊秋怔忡发呆的间隙吻了吻他湿漉漉的眼睛,温声道:“泊秋,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   “上校,博士的情况实在不算太好,胎儿生长速度快得超出预期了,”江子车看着昏睡中仍旧被肚子压得唇色微紫冷汗直冒的陈泊秋,神情凝重,“他一直不退烧,体力不足,在船上分娩没有稳定安静的环境,会更加困难。”   像是为了验证江子车的话,船身忽然一阵颠簸,陈泊秋的肚子便以肉眼可见的幅度紧缩挣动起来,以至于他在昏睡中还是难受地按着肚子辗转,胸口剧烈起伏,喉间不断吞咽着什么。   “他要吐,扶起来。”江子车话音刚落,陆宗停就迅速把陈泊秋抱了起来,怕他弯下腰去压到肚子,便直接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陈泊秋因为强烈的恶心呕逆感脊背紧紧缩着,隐约能听到骨头拧动的声音,但他胃里很空,只能无意识地抓挠着陆宗停背上的衣料,剧烈地干呕呛咳,冷汗混着生理泪水不断地流到陆宗停肩头,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陆宗停抱着陈泊秋,能够很清晰地感受到他有多难受,心疼得手心直冒汗,大脑也是空白的,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才能让他舒服一点,好像真的是个没用的安抚抱枕。   最后陈泊秋口鼻间呛出来酸水,溅了他一身,人才稍稍缓过来,靠着陆宗停又昏沉睡去,陆宗停这才觉得自己魂魄归位,湿透了的背部隐约刺痛着,像是被陈泊秋隔着衣料挠破了皮。   “还能挠人,应该还是有点力气生孩子的,”陆宗停接过江子车递来的软巾给陈泊秋擦干净,也不知道自己嘴巴里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是吗?”   江子车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应答,便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后道:“上校,孕育生命是很辛苦的事情,如你所见,博士现在变得很奇怪,生产之后或许会恢复正常,也可能不会。”   陆宗停听得有点茫然:“你想说什么?”   江子车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拳,缓缓道他们“我希望你能一直对他这样好,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   陆宗停反应过来,了然地笑了笑:“不然你就后来居上是吧。”   江子车愣住,脸涨得通红。   “我能看出来,”陆宗停小心翼翼地把陈泊秋放回床上,确认他身上没有弄脏,才盖上被子,转头看向江子车,“要是看不出来,那我也太蠢了。”   江子车结结巴巴地道:“那、那您怎么不……”   “怎么不拆穿你,警告你?”陆宗停脱下自己脏了的外衣,“我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如同你所说,除非我辜负他,否则你会始终守好自己的边界。而且……”   陆宗停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手臂,垂眸看着陈泊秋:“我不会再怀疑他爱我这件事。”   江子车脸上羞赧的红色褪去,只余一片黯淡的失落:“我明白了。”   陆宗停不想让气氛尴尬下去,便道:“对了,泊秋说得那个196号植株,长什么样子?”   江子车连忙用多维仪调出来图片给他看:“是这个,一种罕见野生植株,一般生长在雪地里,因为还没来得及进行全面研究,就没有命名。”   陆宗停看着图片里的植物,除了尾部对齐生长的几撮叶子,整条枝干都细长光洁,顶端开着一朵朵三角形状的小白花。   陆宗停愣了两三秒就一个激灵,感觉有什么念头就要冲进自己的脑海里,多维仪却在这时响起了紧急呼叫信号。   是许慎的通讯,他在那头呼吸有些急促,声音十分嘈杂:“老陆,通讯系统全部修复了,希望舰距离我们只有不到10海里。”   “10海里?”陆宗停不敢置信地道,“怎么一下就这么近?这和我们通讯系统瘫痪前最后记录的数据差得太多了!”   “那大概是被谷云峰篡改过的虚假数据,十五个蜉蝣基站,起码有一半都被他篡改过。”   “……”   “老陆,你尽快来总舵室,”许慎似乎换了个地方,周遭的杂音消失了大半,“希望舰看着有些怪异。” 第78章 威胁   陆宗停起身起得急了些,手臂跟着疼得他差点撅过去,所幸被江子车扶住。   他坐在床边想缓口气,心里总有预感,他这一趟去总舵室估计短时间很难回来陈泊秋这边,于是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想着有可能遗漏的事情。   “对了,江医生,麻烦你帮忙查一下,有没有一种不怕火的蝴蝶,或者有没有其他不怕火的生物。门窗都关紧,什么东西都别放进来......除了温舰长,一会我会让他来这里,”陆宗停一边想一边道,“还有,多发一些那个196号植株的资料给我,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   江子车点头应允,随即发现陆宗停按着手臂,表情有些痛苦,连忙问:“上校,您还好吗?”   陆宗停捱过一阵突如其来的抽痛,额头就全是冷汗,声音也嘶哑许多:“没事,我该走了。”   他撑着床沿准备起身,手腕却忽然被人紧紧扣住,瘦削坚硬又带着异样的温热,是陈泊秋的手。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只是高烧让他目光混沌浑身无力,他扣住了陆宗停的手腕后便没有多余的力气,肚子又沉甸甸地压着,他想要起来,却挣扎了半天也没办法起身。   “怎么了泊秋?”陆宗停连忙扶住他。   陈泊秋喘息声浊重,想说话却止不住地呛咳,生怕陆宗停没耐心等他,手上愈发用力,指骨挣得青白。   “喝点水慢慢说。”   陆宗停接过江子车倒好的热水正想喂给陈泊秋,陈泊秋以为他的动作是要走,急切地抬手想阻拦,却将那杯水打翻在地,口中含糊地说着“不要”。   “好好好,不喝。”陆宗停不知道陈泊秋怎么了,只能先抱着他安抚。   多维仪不断闪烁,是许慎的通讯申请。   “不要、去。”陈泊秋咳得声音嘶哑,说了好几遍陆宗停才勉强听清楚。   他没有想到临产对陈泊秋影响会这么大,竟然黏人至此,愣了一下才道:“有紧急情况,我会很快处理好回来的,你相信……”   “不、行。”陈泊秋难得打断陆宗停说话,而且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   陆宗停一时间不敢说话,用口型问江子车该怎么办。   “走吧,”江子车轻声说,“我来处理。”   陆宗停别无他法,只能点了点头,尝试去掰开陈泊秋的手指。   陈泊秋看不见,对其他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感受得无比清晰,更何况是掰手指头这样的动作,他应激一般将陆宗停的手攥得更紧,眼角骤然一片赤红:“上校,不能去!”   他无法控制自己手上动作的轻重,陆宗停都听到自己骨头嘎吱直响的声音,牵到伤口更是让他疼得两眼发黑,差点把嘴唇咬破才没喊出声。   “上校,你的伤……有问题,你不能……”陈泊秋急喘起来,肚子跟着动得厉害,他被宝宝顶得要吐,勉强咽下喉间的酸涩,执着地道,“不能去。”   “没事的泊秋,”陆宗停忍耐着手上的疼痛勉强道,“只是一直没有好好处理,愈合得不是很好。”   江子车在一旁道:“博士,您是担心感染吗?上校都做过检测了,没有问题。”   “不是,不对……”陈泊秋目光混沌地摇着头,双手开始有些脱力发抖,口中也愈发语无伦次,“上校,你等我、我有狼瞳,我帮你、看……”   陆宗停还来不及说什么,江子车便道:“陈博士,不可以再开狼瞳了!胎儿已经很不安分,您不能在这种时候早产!”   陆宗停察觉到陈泊秋开始使不上力,便迅速反握住他的手,心下却闪过一丝异样——手上的伤明明疼得很厉害,却不知为何能使得上力而且反应灵活,但他没有时间细想,多维仪传来的通讯一直没有断过,他必须尽快赶到总舵室。   “泊秋,你不要被谷云峰的胡说八道影响了,他那张破嘴能有江医生的感染试剂靠谱吗?我没有被感染也不会被感染,试剂不会骗人的!”   陈泊秋听不进陆宗停的话,陆宗停说得越多他的脸色就愈发苍白难看,冷汗顺着紧蹙的眉心涔涔而落,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在听到陆宗停最后一句话之后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焦躁:“不对!除了我、没有人……没有人能确定。”   “你在说什么?”陆宗停不太明白,总舵室情况还未知,他难免茫然急躁起来。   “你……有没有、感染,”陈泊秋眼底赤红,连带灰蓝色的瞳孔都像有层朦胧血雾,“别人、不能测,我才能。”   陆宗停心脏一颤,皱起眉头:“泊秋,你状态不好,你需要江医生帮你……”   “我……不需要,”陈泊秋固执地摇头,他表情仍旧木讷得像个挣不脱束缚的傀儡,浑身却濒临崩溃一般地颤栗着,“你不能去。”   陆宗停深深吸了一口气,和江子车交换了一个眼神,缓缓道:“泊秋,我是陆宗停。”   陈泊秋神智是混乱的,却是第一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脸颊烧得泛红,嘴唇却是僵白一片:“我、知道。”   陆宗停松开他的手,用指腹擦拭他湿润的眼角,轻声道:“我要去总舵室,不是去无垣废墟……你也知道吗?”   陈泊秋用力点头,声音里带了几分微弱的哽咽:“你、你相信我,上校,我清醒的,我、呃——”   手臂处忽然一阵刺痛,迅速推入的药液几乎要将陈泊秋细弱的血管撑破,他努力睁大眼睛拼命摇头,瞳孔却迅速地失焦溃散,手上也再没有力气能攥住陆宗停。   陆宗停吻上他的眼睛,感觉到他眼睫的颤抖和湿润,心尖一阵酸涩,微哽着道:“休息一下,我会很快回来,等我。”   —   陆宗停感到总舵室时,里面已经是乌泱泱的一群人,他环视一圈没见到林荣平,便问离他最近的温艽艽:“林叔叔呢?”   “被我逼着喝药休息了,”温艽艽赶紧攥住他胳膊,“赶紧,到许慎他们那边去。”   “抱歉来迟了,”陆宗停平复了一下自己急促的喘息,“现在什么情况?”   许慎把监听耳机递给他:“蜉蝣基站捕捉到的来自希望舰的音频波段。”   陆宗停接过来听了两三秒就头皮发麻——求救声,哭喊声,尖叫声,仓皇奔逃的脚步声,物品落地的碎裂声,舰船全速驱动的引擎声交错嘈杂地充斥在耳边,他喊了半天对面也没人回应,就皱着眉头摘下耳机:“什么情况?”   许慎苍白着脸撑着桌沿,哑声道:“从我们目前能获取的信息来看,希望舰本身并没有遭遇什么险情——我是指,遭遇风暴,或者设备故障之类的险情。”   沈栋听他声音哑得厉害而且说话有些混乱,给他递了一杯温水:“他们也不太可能是一路都以这种状态过来,毕竟海上航行时间这么长,这么个闹法人早就耗干了。”   许慎边喝水边闷着咳了两声,瞥见水里混了血丝,就索性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在角落里:“所以是突然发生的……人为变故。”   陆宗停皱眉看着云图上不断靠近的希望舰,又看了看多维仪的时间:“只剩2.9海里了,才八分钟。”   “越来越快了,”许慎轻轻吸了口气,“他们是直冲着恒星舰全速驱动而来,能锁住恒星舰的定位,说明通讯系统应该是正常的,但却没有人和我们联络。”   “现在还能避开他们吗?”沈栋问。   “避不开了,这个速度和距离,”许慎摇了摇头,“本身恒星舰就刚刚脱险,还没有完成全部检修,周边的环境也不知道是否发生变化,贸然改变航道风险太大。目前看来硬着头皮接应是唯一的选择。”   他顿了顿,撑着桌沿哑声道:“这是我的失职,只来得及修复蜉蝣基站,其他的就没能顾得上。”   陆宗停拍了拍许慎的肩膀:“没事,总得接上头才知道是人是鬼,准备接应吧。”   他示意许慎打开环舰广播,下达完各方任务就赶到甲板上。希望舰还在不断加速,几乎是在恒星舰沉锚完成云梯搭好的一瞬间,希望舰就完整地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船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掉?”   沈栋刚想让人拿航海远望镜过来看一眼,就听到旁边的陆宗停沉声道:“人。”   沈栋愣了半秒,看着陆宗停不太确定地道:“......人?”   陆宗停看着希望舰上一个又一个大活人像下饺子一样坠入海里,瞬间就被张牙舞爪的巨浪吞没,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头皮发麻地道:“嗯,人。都是人。”   随着希望舰距离越来越近,陆宗停再次听到了自己在总舵室监听耳机里听到的那些声音,也能够看清他们脸上惊恐绝望的神情。   船上的人显然也发现了恒星舰,他们争先恐后地冲到护栏前,挥舞着伤痕累累的四肢,整张脸都被挤得青紫,两眼赤红眼球凸起,近乎面目狰狞地求救。   “恒星舰!那是恒星舰!”   “我看到恒星舰了,救命!救命!”   “救救我们!岩桑海角要杀了我们!”   沈栋轻轻吸了口凉气:“到底发生了什么......”   更多的人在拥挤和推搡中坠海,陆宗停摇了摇头,后退两步转身对甲板上待命的军官和船员们道:“三队上驱逐舰逼停希望舰,六队上护卫舰保护恒星舰。云梯下八道,准备接人,白舰做好登船人员感染筛查。”   他按着胳膊喘了口气,哑声道:“沈栋,跟我去守云梯。”   —   希望舰被逼停之后,船上依旧一片混乱,没有任何人能冷静下来做正常交涉,所有人仿佛都只剩下求生这一个念头,起初还能勉强按秩序上云梯,不多时便又开始推搡争抢,甚至有身强体壮的男人用力到脸庞扭曲,要将一个瘦弱的姑娘挤下去。   陆宗停单手撑着护栏,正想翻出去救人,伤口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他眼前一黑,胸腔里腥甜翻涌,意识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被沈栋叫了好几声才勉强缓过来一些,但眼前仍旧昏花重影不断,什么都看不清楚。   “你吐血了,”沈栋担心地道,“内伤好像更严重了。”   “嗯,”陆宗停喉咙灼烧着疼,呼吸也困难,说不出太多的话,只能言简意赅地道,“沈栋,救人,云梯上。”   沈栋闻言便回头朝云梯上看去,只见那个姑娘大半个身子已经挂在云梯外,眼看着就要坠海,便匆匆扶着陆宗停靠在一边,系上安全绳翻身跃出,将人接住带回甲板上。   陆宗停缓过来一口气,看着云梯上还是一片混乱,便气不打一处来,他从武装带上卸下枪支,朝天鸣枪三发之后,火冒三丈地道:“不是岩桑海角精心培养的人才团队吗,就这点出息!谁再乱动就把云梯撤了,都别上船!”   云梯上的喧闹和争抢都随之消停下来一些,陆宗停喉咙眼里血腥气直冒,他费劲地吞咽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胸口太疼了,他好像又感觉不到手上伤口的疼痛,甚至刚刚开枪好像用的都是受伤的手。   如果是之前,他只会觉得是自己头昏脑涨,记忆出了差错,但眼下,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谷云峰的疯言疯语,还有自己从舱室离开时陈泊秋的反应,还有他那句“你的伤有问题”。   他胳膊上的伤由来已久,但从未让陈泊秋仔细查看过,他忽然说伤有问题,原先以为他只是因为在情绪不稳定的情况下受了谷云峰的刺激,稀里糊涂地和林止聿去无垣废墟之前的场景混淆到一起,但现在陆宗停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个伤口不太对劲。   江子车说,临近产期的荒原灰狼会变得高度敏感,能察觉到身边许多东西细枝末节的变化,以至于进入一种草木皆兵惊弓之鸟的状态。陈泊秋是因为这个原因察觉到了什么吗?   陆宗停正想要联系江子车,江子车却先给他发来了196号植株的各项材料,他打起精神仔细翻了几页,脑子里便有一记灵光闪过,迅速去翻自己武装带上最为隐蔽的一个战术口袋。   那里面放着两枚培养胶囊,一枚装的是不久前他清理海洋异种时抓到的小海鱼,另一枚装的则是燃灰大陆的秀秀在临走前送给他的小花,这还是陈泊秋采回来的,秀秀给它取名叫雪夜停泊。   陆宗停把胶囊里的小花和多维仪里的资料图片再三对比——或许根本不需要对比,这朵小花的模样实在太过独特,陆宗停活了这么久也没见过长这样的花,所以就算他是个纯外行,凭肉眼也能确定被谷云峰毁了个遍的196号植株就是秀秀送他的雪夜停泊。   陆宗停还来不及高兴,就被一个突然摔倒在自己面前的人吓了一跳,连忙把胶囊收好过去搀扶。   这人也是鼻青脸肿的,又冷又怕,整个人瑟瑟发抖,被陆宗停碰到的第一反应是失声求饶,声嘶力竭地求他不要杀自己。   陆宗停瞥到他胸前的名牌上有生命科学系的字样,便安抚道:“冷静点,这里没人要杀你。”   那人剧烈地喘息着,苍白着脸惊疑不定地看着陆宗停:“你是陆宗停上校吗?”   陆宗停觉得这个问题很突兀而且很奇怪,没有正面回答:“你找他?”   “没、没有。”那人哆嗦着摇头。   “我看你专业是生命科学,”陆宗停拿出小海鱼的培养胶囊递给他看,“方便问一下这是什么鱼吗?”   “.......不知道。”那人嘶哑地回答着,颤抖地低下头,目光甚至都没有在小海鱼身上聚焦。   陆宗停蹙了蹙眉,神色微凛。   要么岩桑海角培养人才团队时完全忽视了职业道德,要么这个人生命科学专家的身份就是伪造的。否则就算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无法理解一个生命科学学者在面对健康珍稀物种时是这样的反应。   “别问了。”忽然有人在一旁轻轻开口,陆宗停抬头看去,正是沈栋救上来的那个姑娘。   她戴着一只口罩,脸色很苍白,露在外面的眼睛疲倦又冷漠,正如她的语气一般,仿佛刚刚险些坠海的人不是她。   “他不懂。”她说话的时候,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下半张脸又被口罩挡着,陆宗停甚至有些无法确定说话的人是不是她。   “你认识他?”陆宗停问。   她摇了摇头,移开视线:“不认识。”   沈栋不知从什么地方拿了一张薄毯过来披在她身上,她连声谢谢也没说,表情依旧是木然的。   她的状态和希望舰上大多数人都不一样,陆宗停心下起疑,继续追问道:“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是不是人才团队?”   她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抬眸淡淡地看向陆宗停:“是失败品。”   沈栋一愣:“失败品?”   她点头:“培养一个人,天赋、态度、资源、平台,无论哪个环节出现问题,就是失败品。岩桑海角需要产生很多人,供养很多人,超负荷之后,也需要丢弃很多人。”   陆宗停蹙眉看着眼前的人苍白冷漠的脸,不知为何生出了一种怪异的熟悉感,是一种令他感到不适的、甚至厌恶的熟悉感。   或许这种熟悉感是来自于谷云峰,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对生命和人性的蔑视,但他觉得这只是一部分。   另一部分,大概是来自于陈中岳。   陆宗停不再说话,只是无声地凝视着她。   “所以执政官是要把你们丢弃吗?”沈栋感到难以理解,“可你们是自幼便在岩桑海角生活的公民,不是废弃大陆上的难民,怎么能说扔就扔?”   “十方海角没有遗弃公民的先例,”她淡淡道,“所以你应该知道了,这群人为什么会被送过来。”   沈栋面露难色:“要收容这么多人,只怕……”   “这么多人?”她挑了挑眉,像是一种嘲讽,“已经有一大半坠海了,比之前报给雷总司的人才团队数量少太多。十方不是最提倡人文关怀的海角吗?五百个人才照单全收,五十个倒霉的失败品就左右为难了?”   “这是混淆概念,”沈栋说,“你们的执政官欺骗雷总司在先,十方没有义务收容这一船人。”   “是没有,”她并不争辩,“陆上校,你完全可以把我们都扔进海里,或者在船上枪毙。”   “陆上校?”陆宗停微哂,“你在叫谁,这位是我们黑舰军的沈队长,我是给他打下手的。”   女人眉心似乎轻轻皱了皱,虽然动作微乎其微,但陆宗停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沈栋察觉到异样,没有出声。   陆宗停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姑娘,希望舰上发生了什么?你们这一船人,不可能一路都是这么撒泼打滚地闹过来的吧?那样的话人早都虚脱了。”   “是、是陆宗停上校!”那位虚假的生命科学学者忽然情绪激动地道,“我们收到秘密消息,来接应我们的陆宗停上校发现了希望舰的异样,准备带领十方的舰队打道回府,要把我们丢在大海上!希望舰的燃油已经耗尽了,我们会死在海上!所以我们不顾一切也要到这上面来,我们要想办法让他屈服,让他乖乖把我们带回十方海角,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   他神经质地攥住陆宗停的衣襟,失声痛哭起来:“你们还不知道这些是不是?他怕引起恐慌,还没有告诉你们对吧?你们帮帮我们,让陆上校收留我们吧!我们只是想活下来!求求你们了!”   陆宗停按住他的手腕,沉声道:“如果上校不同意怎么办?”   那人如遭雷击一般,瞳孔震颤,眼珠子几乎要爆出来,嘴唇哆嗦着,口中念咒一般重复道:“不同意……不同意……如果他不同意的话……杀了他!”   陆宗停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杀?靠你们啊?”   “你们帮帮我们啊!陆上校太残忍了,我知道他是个变种人!他和你们、我们,都不是一路人!他今天抛弃我们,明天就会抛弃你们的!长官!你相信我啊!”那人额角青筋跳动不止,仿佛要迸裂一般。   “不相信我们自己的上校,相信你?”陆宗停挑眉,“这是不是有点太为难人了?”   那人双目赤红地瞪着陆宗停,浑身发抖,气喘如牛。   陆宗停瞥到他另一只袖管里的一缕寒芒,神色一凛,在刀刃出鞘之前,他迅速钳制住对方的手腕,将他整个人面朝下扣在地上。   他反应已经足够敏捷,但奈何状态实在不佳,刀尖还是划破了他的脖颈,匕首沾染着鲜血落在一侧,沈栋连忙把它收缴起来。   那人被陆宗停按在地上,激动地道:“那就把陆宗停杀了!把你们都杀了!杀了我们就有地方去了!唔嗯——”   陆宗停松开捂着伤口的手,死死地捏住他的下颌,不再让他说话:“敢动恒星舰的人,你们要去的地方就是阴曹地府。” 第79章 锥心   洛橙静静地看着眼前男人面无血色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垂在身侧的时候不自觉发抖的手,就知道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她看了一眼他身后那群忙碌于做感染检测的军医们,又转眼看向他:“陆上校,挺天真的,威胁人的方式都像个孩子。”   陆宗停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示意沈栋过来处理那位疯疯癫癫的生命科学学者:“把他带去总舵室问话吧。”   沈栋眉心紧蹙,看着陆宗停欲言又止。   “去吧,这种人咱们可不能私下解决。”陆宗停拍拍他的肩膀,顺手将装着雪夜停泊的培养胶囊放进了他的战术口袋里。   沈栋察觉到陆宗停的动作,心里愈发不安,却也不好再有什么其他的举动。刚刚在陆宗停不承认自己是陆上校的时候,他就已经通过多维仪给全体船员和军官传递了密信,要求他们对上校的身份保密,尤其不要直呼上校。事发实在突然,他和陆宗停又没有机会沟通,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能先照陆宗停的要求去办。   洛橙看着沈栋离开,慢慢地将视线转到陆宗停身上:“你看起来很虚弱了,陆上校。”   陆宗停没有在看她,而是在看那一群被从希望舰上接下来的人。起初他们处在极度恐惧的状态中,面容都是扭曲的,五官都看不清晰,现在他们在接受救治和护理的过程中逐渐冷静下来,陆宗停看了一圈,就从他们的模样中发现了端倪。   他从腰间摸出一根烟点了,这才看向洛橙,满眼关切:“岩桑海角的资源储备和科技水平都远在十方海角之上,这种条件下培养出来的人,就算是失败品,在我们十方而言也算非常优秀的人才了。”   洛橙平静地道:“上校是打算收容我们了?”   陆宗停抿了口烟,挪腾两下到洛橙身边,笑着道:“看看实力。每个人都像刚才那位先生一样,那可不行。”   洛橙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姑娘,你不排斥烟味,身边抽烟的人很多?”陆宗停微微挑眉,声音变轻了些,“是不是有个无烟不欢的父亲?”   “你想说什么。”洛橙无声地攥紧了自己身侧的衣料。   “随便聊聊,别紧张,”陆宗停目不转睛地看着洛橙,“我一直想说,要不是氛围不对,你们这一船人,说是十方海角的家庭观光旅游团我都信。”   洛橙眼睫轻微颤了颤,手慢慢摸向自己身上藏的刀。   陆宗停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刻意靠得她更近:“你们不是人才计划的失败品,是你们的父亲试图复制某个人而产生的失败品,对吗?”   洛橙面上毫无波澜,青白细痩的手指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握紧了刀柄。   “你们的父亲,岩桑海角的执政官文尧先生,也是十方海角的前总司,”陆宗停笑意不减,目光却已经变得阴冷,“陈、中、岳,对吧?”   他话音未落,洛橙已经抽出匕首朝他刺去。她的速度比假学者要快,力道也是致死之力,但陆宗停早有准备,故技重施像刚刚制服那位假学者一样扣住她的手腕反向一拧,匕首就飞到一边。   他顺势将洛橙扑倒在两人身后一块特殊的船板上——那是一间紧急暗室的暗门,一般是在遭遇海上风暴时为甲板上船员紧急避险所用,遇到人体摔跌撞击,暗门就会自动开启。   陆宗停成功撞开暗门,和洛橙一起坠入暗室。因为是紧急避险所用,所以暗室底部铺满软垫,坠落过程中也有多条缓冲带,但摔到软垫上的时候,洛橙竟面色痛苦地昏厥过去。   陆宗停大为诧异,毕竟自己一身内伤,这样摔下来也只不过咳了点血沫,这姑娘看着一副志在必得深藏不露的模样,像是这帮人的头头,刀子也使得不错,怎么就这样摔晕过去了?   原本是想把她弄到小黑屋问个清楚,没想到把人给摔晕了。陆宗停检查了几遍确认她身上没有外伤,头部也没有受创,却是实实在在晕过去了,便立刻联系许慎。   “老陆,你那边什么情况?有什么指示?”   “沈栋......”陆宗停一开口发现自己喉咙里堵满淤血,嗓子哑得厉害,咳了几声才道,“沈栋,到总舵室了吗?”   “刚到,”许慎语气担忧,“你没事吧?声音听起来很不好。”   “那正好,让艽艽离开泊秋那里,回总舵室。你们听我安排,什么也别问,听清楚了就回答是,然后逐条照做就行,”陆宗停觉得一说话胸腔里的血肉就撕扯着疼,气喘不止,“我有点说不上来话,所以你们别打断我。”   “第一,命令船长,恒星舰检修完毕后,第一时间往破碎荒野开。”   “是。”   “第二,你们三个,在不惊动云梯这边的前提下,带着林叔叔,带着所有你们能带走的人,乘驱逐舰和护卫舰返回十方海角,通讯设备你们可以带走一半,恒星舰留一半。”   “......是。”   “第三,回到海角,让凌澜博士过去一趟。沈栋,把我给你的胶囊交给她,再通知一下邢越。至于破碎荒野这边是否需要支援,我会告知你们,也会和你们细说具体情况,不要一回去就贸然调兵过来。”   “是。”   陆宗停顿了顿,声音低哑得几不可闻:“这一切,可能都是陈中岳搞的鬼。去他大爷的,根本来不及搞清楚。”   “……什么?老陆?”   陆宗停胸口实在疼得不行,他不得不停下来剧烈喘咳,血沫溅了一地,是他模糊视线里唯一能看得清晰的颜色。与此同时,他听到了有人在上面砸击暗门,有嘈杂的人声在喊着什么。   他在心里低咒了一声,发动冰雾直接堆了一根大冰柱出来堵死了暗门,随后就在剧烈的眩晕和疼痛中倒在软垫上。   “老陆,老陆你怎么样?”   意识濒临溃散之际,他听到很多人在喊自己,又缓缓地喘过一口气来:“还、好。”   许慎的语气并没有因为叫回他而松快半分:“别的我不问你了,陈博士呢,他怎么办?”   躺着的姿势让陆宗停口中不断呛出血来,但他一时半会儿实在没有坐起来的力气,只能含着一嗓子的血模模糊糊地道:“他得陪我,我离不开他。”   “……”   “记得把艽艽喊回来,江子车,就留下。”   许慎声音暗哑:“我们都走了,你和他怎么办?”   陆宗停勉强笑了笑:“我们在一起,总有办法的。”   冰柱碎裂的声音响起,暗门被打开,陆宗停掐断了多维仪的通讯,他已经攒足了力气,很快便从软垫上爬起,从出口跑了出去。   “他跑了!”   “他打伤了洛橙小姐,追上他!”   “他一定就是陆上校,不能放他走!”   陆宗停竭力在自己身后造冰给他们设置障碍,但他现下的状态,造不出体积和硬度都十分可观的冰柱,也没办法和那么多亡命之徒肉搏,还是逃跑为上。   他试着通过多维仪联系陈泊秋和江子车,但或许是因为许慎那边已经开始在拆除通讯设备,覆盖到舰船底部通道的信号已经非常微弱,总是无法接通,他就给他们发了密信,让他们进入房间的暗室,他能找到他们。   他虽然不擅长海战,但对恒星舰算是极其熟悉,他迅速在脑海里架构出路线图,怎样才能陆陆续续甩掉身后追上来的人,把他们绕进死胡同,又能跑到陈泊秋的舱室,他必须一边跑一边想清楚。   他开始往上层的暗道跑,那里的信号会稳定一些,通讯打不了,密信还是可以传出去的。   他从底层暗道跑到第三层的时候,多维仪终于捕捉到了通讯信号,密信送出去后,江子车的通讯很快就打了进来。   陆宗停竭力造了一堵冰墙挡在自己身后,才敢略微放慢脚步接通。   “上校,是我,江子车,”江子车声音有些喘,“温舰长离开的时候就把我们转移到暗室了,你那边怎么样?”   对于陆宗停为什么没让陈泊秋跟着温舰长一起撤离的原因,江子车丝毫没有追究,他认为他和陆宗停的想法是一致的。虽然离开和留下对陈泊秋来说都很艰难,他都有可能扛不住,但作为他的半个主治医生,江子车可以明确的一个结果就是:和温舰长一起撤离,陆宗停不在身边,被动物本能占据理性的陈泊秋捕捉不到伴侣气息,情绪和身体都无法被其他任何东西安抚,压根没办法生下孩子,甚至会导致一尸两命。   留下来,至少还有好的结果可以拼一拼。   “我在去找你们的路上.......”腥甜的血液随着失常的心跳涌至喉咙口,陆宗停勉强咽下,身体跟着一阵发冷,“很快就到......泊秋怎么样?”   陆宗停话音刚落,就听到了陈泊秋一声嘶哑的痛吟。   他不大喊得出来,声音很微弱,断断续续地夹杂着喘咳声,却听得出极为痛苦。   陆宗停心脏一颤,冷汗就跟着一层一层地往外冒:“他怎么了?不会是……”   “冷静些上校,目前还没有,但是胎儿动得厉害,有些腹痛漏血,这也的确是临产征兆,”江子车迟疑几秒,道,“如果没办法让他在安静的环境里休养,估计也就这两天就发动了。”   “他醒着吗?”陆宗停声音发抖。   “疼太久了,人有些糊涂了,一直问我你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江子车叹道。   陆宗停深深吸了口气,有些哽咽:“我知道了。”   “你要跟他说话吗?”   陆宗停听着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大,而他自己身上却没什么力气,半跪在地上试了几次都没能起身,一用力胸口就针扎似的疼,只能哑声道:“不说了,我得.......赶路呢。温舰长给你们配武器了吧?”   “博士有手术刀,我有枪。”   “好。”   江子车追问道:“上校,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间暗室在你来之前能保证博士的安全吗?”   “可以,”陆宗停说着,顶着强烈的眩晕和脱力感,扶着墙慢慢起身,“我到时候应该从4号或者5号暗门去找你们,我有可能说不了话,那样我会敲三下门,第三下和第二下的间隔会很长。你们等我过去,我带你们去破碎荒野。”   他切断通讯,在耳鸣声中听到了冰柱碎裂的声音,没过几秒就有人从他身后扑了过来,他侧身躲开,那人重重倒地,他顾不上查看,也没时间纠缠,从人身上跨过去之后就继续往前跑。   他也没有发现,有只黑色的蝴蝶落在他的身上,翅膀几乎沾满了他身上的血,然后又从容地往前飞。   陆宗停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破裂了,血液失控一般不断逆流上涌,从口中呛出,溅得到处都是。陆宗停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黏糊糊的,像被浆住了一般,视线也是一片血红色,堵在喉咙里的血逐渐从粘稠的液态变成了半凝固的血块,他几乎无法再呼吸。   他快要支撑不住了,他把收在口袋里的小海鱼胶囊拿出来,当做寄托一般攥在手心里。   还没有把它送给泊秋哥哥呢。陆宗停这么想着,连自己什么时候跑到了暗室门口都不知道。   这个入口只能从里面打开,陆宗停发现自己果然如预期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了,连呼吸都已经是奢求。他只能按照和江子车沟通好的,先连敲了两下门,等了好几秒再敲第三下。   门打开了。   陆宗停却没有看到开门的人,但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像是江子车的人倒在了血泊里。   他苍白的嘴唇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几近空白的大脑里轰鸣声不断,让他头疼欲裂眩晕难忍,显些一口气上不来晕过去,却还是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以换回片刻清明,在狭小灰暗的空间里拼命寻找陈泊秋的身影。   所幸他还在,陆宗停看到他托着沉重的肚腹低着头艰难地蜷缩在角落里,是一种戒备而紧绷的姿态,他没办法开口喊他,只能跌跌撞撞地朝他扑过去。   血腥的气息在混乱的风声中朝自己逼近,就如同刚才江子车倒下前的感觉如出一辙。陈泊秋双目无法视物,被逼到角落里退无可退,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无法排解已经紧绷到极致的惊惧,只能随着那股气息的接近将手里的手术刀越攥越紧,最终条件反射一般,竭尽全力朝前刺去。   手术刀是最适合开膛破肚的东西,刺破人薄薄的胸膛,穿过肋骨,没入心脏,轻而易举。   被刺中的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又有什么东西在地上翻滚挣扎,随后很快便了无声息。   像是在岸上干涸而死的鱼。   陈泊秋的手在发抖,这让手术刀变成了滚刀,不断地在陆宗停心脏的血肉里碾磨,陆宗停疼得浑身都在抽搐,脸上的血色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衰竭退散,这让他口鼻间涌出的鲜血变得更加刺目。   他的瞳孔已经涣散,却被某种充盈着的液体映得格外明亮。   可他无法出声,他也不能出声。纵使他很想跟陈泊秋说一声别怕,没关系的。   他更不能让那些液体落下来,他怕它们会落在陈泊秋手上,眼泪和血液的触感差别太大了。   这样一定会让陈泊秋发现,他是陆宗停。   没有任何理由让陆宗停相信陈泊秋是自己主动想要刺伤他,一定是因为陈中岳。   陈泊秋说过,陈中岳会控制他。   这会让陈泊秋崩溃的。   他只能勉强支撑着颤抖的双腿站立,慢慢后退,让那把手术刀慢慢地、却是剜心刻骨一般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抽离。   更多的鲜血从他身体里涌出,他的皮肤逐渐变成了濒死的灰白色。   刀刃刺破胸口的时候,陆宗停有过惊疑和痛苦,但只有不到半秒而已。   剩下来的时间,他都在想,他的泊秋和他们的小萝卜,要怎么办呢?   原本他是想着接到他们,就用冰造一艘船,一起逃到破碎荒野上去,江子车说,那里的环境最适合泊秋分娩。   他计算过距离,也确认过洋流和风向,可以安全着陆的,没想到会这样,没想到他会像个废物一样束手无策地倒在地上。   陈中岳到底动了什么手脚,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处心积虑要杀了自己,留陈泊秋的命,可他如果已经暗中观察已久,就不应该不知道陈泊秋是不会独活的。   那么他留陈泊秋的命,是为了……小萝卜吗?   陆宗停想到让他毛骨悚然的,以洛橙为首的那一帮陈中岳的“子女”。   不,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这样结束,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太自以为是。”有人在他耳边说。   陆宗停意识浮浮沉沉,只觉得身体上的疼痛逐渐消散了,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那人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地提着他的耳朵:“陆宗停,起来。”   陆宗停迟钝的大脑吃力地处理着这个声音和动作,处理完毕后,他就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险些把那人撞飞。   林止聿灵活地躲开,然后狠狠地在他脑门上弹了个暴栗:“发什么狗疯!”   此时的陆宗停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皮一下都不敢眨,直愣愣地看了他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哥”。   “……嗯。”林止聿语气一软,顺手给他揉了几下刚刚弹的地方。   “我、我梦到你了?”陆宗停仍旧不敢置信,神神叨叨的像在自言自语,“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你。”   “因为我不想见你啊,烦人。”林止聿皮笑肉不笑地道。   “……哦。”陆宗停低下头,却还抬着眼看林止聿。   “别装可怜,”林止聿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我和泊秋说了,如果过得好,记得偶尔送一朵他种的花给我,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收到过?”   “……因为他过得不好,”陆宗停垂头丧气地低喃着道,“你不在以后,我就和别人一起欺负他。”   “所以他捅你刀子了。”林止聿指了指他胸口的血洞。   “嗯。”   “捅得好。”   “不是他想捅的。”   “那也捅得好。”   陆宗停点了点头,低眉顺目地道:“我也觉得,我一直就希望他能捅我一刀,如果是他自己想要捅的,那更好。”   “那你就能安详地走了对吧。”   陆宗停猛地抬头:“那不能够!”   林止聿没好气地道:“那你还不赶快回去?要赖在我这里多久?”   陆宗停看着他鲜活的样子发呆,直到林止聿又伸手揪他耳朵,他忽然意识到他的手是暖的。   “哥,你是暖的。”陆宗停说。   “嗯?”林止聿愣了一下。   “那时候,你在我背上,身体慢慢冷掉,”陆宗停苍白着脸道,“从四肢开始,到躯干,最后是心脏。”   林止聿沉默地看着陆宗停发红的眼眶和眼底逐渐氤氲上来的水汽。   “硫酸火烧到你身上之前,你的心脏还是有温度的,”陆宗停苦笑,“然后,一下就……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你无法释怀,这么多年都在和其他人一起欺负泊秋。”   陆宗停胡乱抹了把眼泪,微哽着道:“我以为他会和我一起想办法救你的……我以为他看到你,一定会比我更心痛,就算不管我也要救你的。”   林止聿看着陆宗停眼泪越抹越多,终究是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怎么就说我不在了呢,我这不就在的嘛。我就是去十万八千里远的大陆执行任务了,没个千百年的回不来是不是?你俩好好活着,总有一天我们要再见的呀。”   陆宗停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嗯”了一声。   “敷衍,”林止聿撇撇嘴,随即道,“小狗,你怎么会有那种想法,泊秋即使不管你,也会坚持救我?”   “因为我表白,他拒绝我,他不喜欢我,”陆宗停说,“但你是他最重要的人。”   林止聿“啧”了一声:“你怎么还是那么蠢?以前这样想,现在还这样想?”   梦游状态的陆宗停脑子完全不够用,满脸迷茫:“那应该怎么想?”   “正常来讲,他会救下我们两个人,”林止聿说,“但他没有,他只保住了你。”   陆宗停怔怔地看着林止聿,却发现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他仿佛已经停跳的心脏忽然开始抽痛起来:“哥,你要走了吗?”   林止聿摇了摇头:“不是我要走了,是你快死了,你得回去了。”   陆宗停皱了皱眉,只觉得心脏很痛,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只能被动地接受林止聿传递给他的信息,橄榄绿色的瞳孔逐渐涣散。   “宗停,陆宗停!”林止聿搭着陆宗停的肩膀,一遍又一遍叫他的名字,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不要只记得他对我开了枪,你要记得,他保住了你。”   “你有没有设想过这样一种可能,如果他不对我开枪,那么就连你都保不住。”   “他没有选择。” 第80章 替身   狭小的暗室里充斥着潮湿的霉味和刺鼻的血腥味,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涌入,稀薄的空气让那股味道变得更加浓郁且怪异,洛橙被挤在其中,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头疼得愈发厉害,甚至想吐。   赶紧结束吧。   她确认了一番周遭不只有希望舰上的人,还有很多陆宗停的部队,他们都满脸惊异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如遭雷击般僵直地站立着,呼吸也停滞着,半天都无法动弹。   她看向了角落里的陈泊秋,他似乎是双目失明的状态,又被沉坠的肚腹压在那里动弹不得,双手攥着的手术刀还在往下滴血,陆宗停就倒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血泊里还有一只死去的银色海鱼,灰白的眼珠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狭窄的空间、窒闷的空气和刺鼻的血腥味对怀孕临产的人来说极其糟糕。果不其然,洛橙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听到了手术刀落地的声音,陈泊秋枯瘦的胳膊撑着滑腻湿热的地面,呛咳着干呕起来。   他看起来已经难受极了,发出来的动静却很轻。洛橙觉得他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异样,一直艰难地伸手往前摸索,像在找什么,手臂一次又一次地因为脱力弯折,就像快要断裂的枯木一般,脊背也愈发佝偻下去。   行动队的人从惊变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如梦初醒一般嘶吼着道:“陈泊秋!你疯了吗?为什么要刺伤陆上校!”   “白舰呢?救人!”   陈泊秋已经直不起腰,洛橙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原本因为虚脱而颤抖不止的身体,忽然像冰雕一样僵硬,连呼吸的起伏都消失了。   随后他像垂死之人一般拼命将身体撑起来,朝陆宗停的方向爬去,却被人踢倒在地。   洛橙眼神微凛,语气却依旧平淡冷漠:“他怀着孕的,你们十方海角的人使用暴力不分对象吗?”   “他现在这个样子,就算要生孩子也得在牢里生!”   “把他控制起来,别让他再伤人!”黑舰刚刚下完指令,便发觉自己的裤脚被人攥住了。   陈泊秋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过来,紧紧攥着那处衣料,骨节咯吱作响,黑舰原本想用力挣开,但想到了洛橙的话,还是耐住了性子喝道:“松开!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陈泊秋嘴唇发僵,灰白的脸上只有那双灰蓝色的瞳孔在剧烈颤动,其他地方都僵冷得和死人没有什么差别,他吃力地大张着嘴像是想要说话,却连呼吸的动静都没有,仿佛肺管都已经被堵死了,只有血沫被不断地逼出来。   洛橙看着他肚子一阵阵地抽搐,已经不是圆隆的形状,有些变形沉坠,可能是宫缩。这在她认知里是极疼的,但看起来这种疼痛对陈泊秋来说已经不如心肺的痛苦强烈,情况不太妙。   就她同伴打探到的消息而言,陆宗停已经让恒星舰上的大部分人撤离,剩下的都是一些散兵,也没有指挥官级别的人物,就算战斗力再强也是群龙无首。她的任务是带走陈泊秋,杀了陆宗停,眼下的时机非常好,不能再拖了。   再拖下去她觉得自己头快要疼裂了。   “带他、走……”洛橙忽然听到陈泊秋开口说话,这让他呕血的症状更加严重了。   “别在、这里……呃——”陈泊秋单薄的胸口紧紧缩着,堵在肺管里的瘀血逆流而上,从口中涌出,将他本就含糊不清的字句几乎吞没殆尽,“他、来了……陈……”   洛橙听得很清楚,也不由悚然一惊,她以为陈泊秋在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下应该不会有什么思考能力了,居然还能反应这么快。   还好这里没人相信他,也没人听他讲话。   洛橙看着那些在给地上两位伤员施救的,穿着灰色制服的军人,他们的医药箱里还装着许多瓶感染试剂——那些已经在登船检测过程中,被自己的同伴用岩桑海角的手段篡改过的感染试剂。   她用眼神示意了那附近的同伴,几秒过后便见一个急匆匆拿着伤药过来的白舰军被绊倒在地上,药箱里感染试剂碎裂了一地,药液在地面上晕开,蔓延到陆宗停身下。   这种程度的小插曲此时已经无法在这种时候引起众人的注意,那位白舰军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清理地面,可他逐渐发现了异样。   无色透明的液体洇入陆宗停身下那滩鲜血里,迅速变成了刺眼而怪异的深蓝色。   他张大了嘴,瞳孔惊惧地颤抖起来。   随着那块深蓝色不断扩大,人群随之陷入一片死寂,越来越多的人脸上露出跟他一样的表情。   深蓝色,阳性反应,寓意为血液发生不明畸变。变色速度越快,感染程度越严重。   没有人说话,军队里的人都面色煞白地看着地上血液逐渐被深蓝色吞没,有人将那位摔倒的白舰军拉了起来,又扛起昏迷不醒的江子车,他们一起无声地往后退,只剩下陆宗停和半跪在一旁给他医治的那位白舰军。   只有他接触到了陆宗停的伤口和血液,他低头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眼前的同伴,脸色僵白。   陈泊秋意识原本已经昏沉,却感觉到他攥着的人正在僵硬地后退,他艰难地压低自己粗重的呼吸,发现周围的动静里也没有了医疗器械工作时的声音。   “发生……什么了?”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一些含糊的气音,他勉力攥住手中的衣料,不让那人再后退,“你们、不救他?”   黑舰这才反应过来他还攥着自己,便猛地挣开,揪着陈泊秋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拖起来:“陈泊秋!你动了什么手脚?!”   陈泊秋视野一片漆黑,却仍觉得天旋地转昏眩欲呕,肚腹坚硬沉坠,他跪坐不住,腰椎被压得扭曲,他想伸手往后撑,却又够不到,只能痛苦地抻着膝盖,试图找一点支撑。   洛橙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手指悄然蜷紧:“长官,难道就没有可能是这位先生发现你们的上校感染,这才动手重伤了他吗?”   黑舰没来得及说什么,陆宗停身边的白舰军缓缓开口:“十方海角发现感染者的唯一处理途径就是硫酸火枪。血液接触是感染率最高的传播途径,用刀刺伤感染者,产生创口,血液流淌都只会加速传播。”   他的声音嘶哑而绝望,眼睛变得灰白:“我这种程度的接触,是100%感染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地笑了笑:“你们该开枪了,处理好了,就离开这里吧。”   黑舰眼眶发红,更加厉声地质问陈泊秋:“你动了什么手脚,为什么?!上校对你还不够好吗?这样做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陈泊秋!”   他声嘶力竭地喊出那一声“陈泊秋”的同时,枪声也响起了,硫酸火的味道瞬间充斥在整个暗室里。   那位白舰军消失了,硫酸火枪落在他消失的地方,是他自己开的枪。   没有人敢把枪口对准陆宗停,其他的白舰军只能先用冰凝液把陆宗停封起来,既阻止感染病毒在血液和空气中扩散,又能让他进入急冻休眠状态——说是休眠,但也只有变种人能勉强扛得住冰凝液的冰封,重伤的变种人被冰封致死的概率和普通人差不了多少。   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手段罢了。   黑舰的手腕被人按住,那人手指坚硬冰冷,力道越来越大,他回过头,便看到一双弥漫着血雾的灰蓝色眼睛,像那些索命的怪物一样瞪着自己。   “谁感染?”陈泊秋嘴唇僵硬地蠕动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药剂、查过吗?”   洛橙屏住呼吸等着黑舰军的反应。   “装什么?”黑舰军冷笑着道,“不是你的杰作吗?”   果然,她的判断没有错,陈泊秋说的话对十方海角的人来说什么都不是。   “硫酸火……”陈泊秋喃喃地说着,无声地将黑舰军的手骨拧得嘎吱作响,“他、呢?”   黑舰军疼得面容扭曲:“你放开!”   陈泊秋眼睛里的血色变得愈发狂乱,眼睛像在风暴中崩裂的结冰湖面,灰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全是沉寂的死气。   他并没有松开一点力道,反而在慢慢加剧,或许是因为太过用力,他浑身都以一种怪异的频率颤抖着——就像是被电击一般。   “你们、开枪了?”他脸庞苍白阴郁,一字一顿地道,“我问你呢。”   随着令人发麻的骨裂声响起,黑舰军跪坐在地,失声痛叫。   他的手腕被陈泊秋卸下来了。   陈泊秋也力竭一般往后跌去,洛橙上前一步扶着,他却还是站立不住,双腿发颤地跪了下去,在小腹的剧烈痉挛中干呕着,混着血色的浑浊液体滴滴答答地在他身下聚集了一滩。   “他们没有朝上校开枪,死的是给他施救的军医,”洛橙跟着半蹲下去,看到他颈间的脖环闪动着蓝色的电流光,轻轻吸了口气道,“你冷静些,再这样下去孩子要出来了。”   “嗯......”陈泊秋眉心紧蹙着,他捂着肚子,对疼痛仍觉迟钝,只是听着洛橙的话,吃力地将浮肿发软的双腿并紧,“他……在哪?”   洛橙还没说话,便见他颈间的电流光变得刺眼起来,这让她的头疼变得更加难以忍受,只能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随即她感觉到陈泊秋的身体剧烈抽搐了几秒,便失重倒下。   被拧断手腕的黑舰勉强从痛苦中回过神,厉声斥道:“陈泊秋,你起来!你简直丧心病狂!你和岩桑海角的人这么勾结,到底想干什么!”   他这么一说,行动队的人就如同醍醐灌顶般,一呼百应地声讨起来。   “十方海角容不下你,你以为岩桑海角就会收留你吗?!别做梦了!”   “把他们都抓起来,别让他们得逞!”   洛橙想出声制止,嘈杂的声音却令她的头疼加剧,她忍不住干呕起来。   混乱之中,没有人注意到陆宗停胸口的刀伤氤氲着半透明的冰雾,不再有鲜血涌出。   也没有人发现原本空荡荡的暗室一角,有人闲庭信步一般缓缓踱出。   -   “诸位,何必闹得这么难看呢?”他声音不大,语调也不激昂,却极具穿透力,掷地有声地将除了自己之外的杂音都压了下去,让其他人都不自觉地安静下来。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温和甚至平淡的声音出现在这样的 场合,实在太过违和。   “什么人?”随着人群中的一声质问,男人出现在昏黄色的灯光下,他戴着厚重的银边眼镜,五官有些模糊,唇角微弯着,指尖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单手背在身后,看起来谦逊有礼。   “你们这位博士看起来是个危险分子,还是先把他捆起来吧。”男人轻轻捻着指尖的烟,目光落在洛橙身上。   洛橙取出身上的缚具,将陈泊秋的双手捆了起来。   此时此刻,她才将陈泊秋的脸看得清楚了些,看清了他就算布满血污也和那个人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和骨相。在那一瞬间,她心脏狠狠一揪,随后每一次的跳动都变得格外疼痛。   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执行完命令就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地低垂着眼睫,没有看向男人。   “你是岩桑海角的幕后主使?”黑舰嘶哑地道,“这是我们十方海角的人,得我们带回去处置。”   男人敛眸微哂:“你们还有能力把人带回去?”   “你什么意思?”   “回头看看,你只剩下这些同伴了,”男人语气变得异常轻柔,也诡异森凉,“回去的路上要是饿了,分着吃都不够。”   黑舰军瞪大眼睛,刚要反驳,就觉得自己的脖颈被人狠狠掐住了——事实上没有任何人碰他,只是他忽然之间就无法呼吸了。   他想要挣扎求救,可是发不出声音,被扭断的双手也无法动弹,双腿在地上无力地挣动着,身后的人以为他想要站起来,伸手搀扶,却发现他面庞已经憋得青紫,眼珠也凸了出来。   随后他们的呼吸也都开始变得艰难,喉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他们开始干咳、喘息、抓挠自己的胸口和脖颈。   这些人最快在一分钟内便会因为窒息死去。   洛橙索性闭上了眼睛,却忽然听到有稳健和迅疾的脚步声正在靠近暗室。她想出声提醒男人,来人却已经一脚踢开了暗室的门。   有人竭力地喊了一声:“林上将!”   林荣平不知道谁在喊自己,便朝着某个方向点了点头,随后环视了一圈,目光却并未停留在男人身上,只是举枪将暗室里所有的门都打烂,沉声道:“请大家保持冷静,屏住呼吸,立刻离开暗室,剩下的我来处理。”   男人没有阻止其他人离开,也没有发出让她带着陈泊秋离开的指示,洛橙在原地护着陈泊秋。   男人站到了被冰凝液封着的陆宗停前面,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林荣平,等闲杂人等都离开了,他的笑容才变得深邃起来,朝林荣平伸出手:“好久不见。”   林荣平并未放下手中的枪,他下颌紧绷着,目光沉郁地看着眼前的人,两人沉默地僵持了许久,他才哑声道:“如果我没猜错,子弹要不了你的命,中岳。”   陈中岳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可以试试。”   林荣平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收起了枪:“泊秋是你和小谣的孩子,无论你有什么目的,都不应该这样对他,他还怀着孕,需要救治。”   陈中岳摇了摇头:“你手下的人想杀了他,他在我这里最安全,你看到了,我安排了人照顾他。”   “......”林荣平沉默片刻,道,“飞蛾畸形种的鳞粉,吸入引发窒息,这一招你在燃灰大陆就用来对付过宗停,只不过现在不需要飞蛾群你也能传播鳞粉了。   陈中岳谦逊地笑了笑:“确实在进步。”   “从一开始你就在幕后操纵一切,”林荣平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悲戚,“你到底想做什么?”   陈中岳露出无奈的表情:“我只是想带我的孩子回家,毕竟他在十方海角过得不好。”   “你的孩子?”林荣平有些讽刺地笑了笑,“你说的是泊秋,还是他肚子里的孩子?”   陈中岳眼神一凛,脸上笑意却不减:“谷云峰告诉你的?”   林荣平摇了摇头,悲凉地看着他:“直到你说这句话之前,我从未对谷云峰的话全盘置信。”   陈中岳耸了耸肩,并没有一丝被拆穿的慌乱或是暴怒的情绪:“他还是太固执了,我明明可以满足他的梦想。”   “固执的人是你,”林荣平朝他逼近了一步,“小谣已经死了,你再复制一千个一万个人都不是她,你自己心里明明清楚这一点,不然按照你掌握的技术,不可能复制不出来一个长相、声音、性格都和叶谣如出一辙的人,但你一个也没有留在身边,你明明是清楚的,不是吗?”   陈中岳额角的青筋隐隐抽动了几下:“机器、药物和培养液,和我原生的血脉怎么能相提并论呢?我相信我的孩子。”   “你没把他当你的孩子!”林荣平忍无可忍地道,“他和你用来复制叶谣的任何一台培养皿都没有区别!”   陈中岳目光幽深地看着林荣平,笑了两声:“是,我没把他当我的孩子。”   他怪异地停顿了半秒,靠向林荣平耳边:“你倒是把他当你的孩子了,真是大爱无疆善心仁德啊,我们林上将。”   林荣平心脏剧痛,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我原本对你愧疚得很呢,止聿多好的孩子,”陈中岳叹了口气,“看来你的伤疤已经被新的孩子抚平了。止聿在天有灵,会很难过的吧。”   他看着林荣平血色黯淡的脸和衣襟上的血渍,歪着脑袋当艺术品一样欣赏着:“他还是不要在天有灵比较好,不然有一天他就会知道,自己并不是父母爱情的结晶呢......”   “陈中岳!”林荣平怒不可遏地打了他一拳。   陈中岳站直身体,用手指云淡风轻地擦拭唇角的鲜血,挑了挑眉:“实在抱歉,我那时真的不知道凌澜对我是那种感情,不然也不会对她造成那么多伤害。好在你并不介意和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结婚生子,抑或是,你相信日久生情?”   林荣平眼眶血红地看着陈中岳,竭力吞咽着胸腔中翻涌的血气。   “可是据我所知,止聿去世以后,凌澜就一直留在四季沧海,除了工作,基本不回十方海角,她如果爱你,怎么忍心这么做呢?”陈中岳惋惜地叹着气,“看来你憧憬的日久生情,最终也没有实现呢。”   林荣平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怒意正在从他眼睛里一点一滴地消退,他的表情逐渐变得木然,只余无尽的寒凉和萧索。   这并不是陈中岳想看到的模样,于是他笑着道:“你对复制品这么抵触,是不是因为,你对凌澜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替代品的意义?”   “你是不是很害怕我出现在凌澜面前?要是旧情复燃了,你这个替代品怎么办呢?”   林荣平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讽刺的笑容:“陈中岳,如果你这些鬼话连篇只对着我一个人来,我会觉得你这个人还有救,但你侮辱阿澜和止聿,在我眼里不过是个除了嘴巴什么也没长的废物。”   陈中岳这辈子还没听过林荣平这么骂人,倒有些意外的惊喜,原本想讽刺几句,但林荣平再次举起了枪,他只能耸了耸肩:“你知道的,子弹打不死我。”   “但能打死你的孩子,”林荣平冷冷地说着,将枪口转向了陈泊秋,“与其被你带走改造成器皿和怪物,我不如现在就把他们杀了。”   洛橙挡在了陈泊秋身前。   陈中岳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裂痕,但他仍旧笑着道:“你不会开枪,我了解你。”   林荣平冷笑着上了枪膛:“我也以为我了解你。”   陈中岳的笑意变得扭曲起来:“你想带走陈泊秋是吧?”   林荣平心下顿感不妙:“你想干什么?”   “那......”陈中岳示意他看向自己身后,“陆宗停怎么办?交给我了?”   林荣平看着角落里被冰封的陆宗停,还有地上已经凝固的深蓝色液体,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可他们都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船身便随着一身巨响而剧烈 颤动摇晃起来,暗室里的温度突然急剧升高,紧随而来的是更加频繁的巨响和剧烈的摇晃,暗室开始解体,通道处出现了火光和浓烟。   是陨石风暴。 第81章 血刃   凌晨五点,海上风雨大作,见不到太阳,舰船上没有灯的地方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许慎在甲板上唯一一处能勉强避风的地方,守着那台能和林荣平联通的移动基站。   温艽艽撑着伞匆匆赶来,抖掉上面的水珠,在许慎身边坐下:“还是没有消息吗?”   许慎目不转睛地盯着信号波段,脸色在电闪雷鸣中显得格外苍白:“没有,已经快八个小时都没有捕捉到信号了。”   温艽艽轻轻吸了口气,将带来的热水壶递给他:“喝点热水吧。”   “嗯?”许慎有些没反应过来,他以为温艽艽只是例行询问公事,问完就会走。   “嗯什么?冻傻了?”温艽艽语气生硬,“喝水。”   “没傻,”因为嘴唇冻得僵白,许慎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勉强,“我以为你一时半会不想搭理我呢。”   “......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知道,”许慎了然笑着,又道,“小九留着喝吧,船上估计没多少饮用水储备了。”   他已经精神紧绷到了喝水都想吐的程度。   “那你抱着暖手,太沉了,”温艽艽把水壶塞进他怀里,“我懒得拿,也不想喝。”   “......谢谢。”许慎低声道。   两个人无声地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移动基站沉寂若死的信号波段。   最终温艽艽按捺不住,出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心里有数吗?”   许慎听出来温艽艽的声音里有极力压抑着的细微颤抖,诚实地摇了摇头,嘶哑却温和地道:“小九,我们通讯兵在看不到地图、找不到信号之前,心里都是没数的。”   温艽艽勉强笑了笑:“那你们可真菜。”   许慎无奈地耸了耸肩:“所以需要你们保护。”   温艽艽叹了口气:“陆宗停让我们撤离的时候,我心里还抱有一丝他判断错误的侥幸。后来林叔叔坚持独自返航,勒令我们回到十方等待通知,我心里就没底了。”   “这样的话,你偷偷跟我讲就好,”许慎一边调试设备,一边笑着道,“被老陆听见,他又得呱呱叫,说你凭什么不相信他。”   温艽艽终于笑出声来:“谁管他。”   “去休息吧,小九,”许慎微微松了口气,轻声道,“这里有我就好。”   他话音刚落,神色忽然一凛,温艽艽便看见移动基站上的信号波段有了微弱的起伏,原本无意义的电流音中混入了断断续续的人声。   许慎按了按温艽艽瞬间发冷的手,屏住呼吸发过去一段电码讯号——这是他和林荣平担心互相无法确定对方的身份和周边的情况,事先沟通好的秘密信号。   大约过去了十几秒,那端传来林荣平的声音:“是我。”   许慎示意温艽艽戴上另一副监听耳机,额角沁出的汗珠一颗接一颗地落下:“上将,您还好吗?”   林荣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微弱,但吐字还算清晰,大抵是信号不稳所致:“我没事,我们遇到了陨石风暴,所幸宗停事先让恒星舰改道向破碎荒野,船在岸边搁浅,但我和其他人走散了。”   温艽艽连忙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荣平喘了口气,缓缓道:“陈中岳还活着。”   许慎和温艽艽闻言都僵坐在原地,他们甚至没有对视没有交流,单就消化这个信息对他们来说已经十分艰难。   “我得保留精力去找人,没办法跟你们说太多,”林荣平声音暗哑,“你们尽快返回海角,告诉雷普加强电网防护,随时准备驱动海龙翼转移阵地,陈中岳……”   信号再次出现剧烈波动,林荣平的声音开始发颤失真,直至完全丢失,又变成了之前毫无规律的杂音。   “许慎。”温艽艽无意识地攥住了许慎的衣袖。   许慎覆着她冰冷的手背轻轻一握,脸上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去通知沈栋执行吧,我留在这里,修复基站。”   —   破碎荒野的雷暴好像一刻也从未停止,最为强烈时地面甚至在撼动,陆地上的枯木也随之开裂,哪怕是在山洞里也不得安宁。   洛橙跪在地上,苍白着脸低垂着眼睫。这里的环境加剧了她的头疼,她不甚至不敢让自己动弹半分。   陈中岳将她的痛苦尽收眼底,语气很温和,眼睛却没有温度:“小橙,你有些任性。”   洛橙嘶哑地道:“父亲,我很抱歉。”   “如果不是你有意相助,陈泊秋那个样子,连自己脱身都很难吧,”陈中岳抬手轻轻抚在洛橙的后脑,看着洛橙浑身轻轻颤栗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怎么还会有能力把陆宗停都一起带走了呢?”   洛橙面色煞白,无力地重复道:“我很抱歉。”   陈中岳眸色一暗,声音却变得更加轻柔:“或许,是他伤了你吗?荒原灰狼是一种很可怕的生物,我知道。”   洛橙闭上眼睛,艰难地摇头:“不是,是我放他走的,我给他注射了延产针和强心针。”   陈中岳安静了许久,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延产针和强心针,都是他交给洛橙的,也是本来就要给陈泊秋注射的,延产针内添加了生长激素,他需要陈泊秋肚子里的孩子长得足够大,一生下来就能够看清五官,强心针是防止陈泊秋承受不了延产给身体带来的压力,在身体的濒死反应下急产,来不及让生长激素发挥作用而准备的。   绝不是用来让他逃跑的。   陈中岳慢慢俯下身亲吻着洛橙耳侧濡湿的碎发,低喃着道:“小橙,父亲爱你且信任你,你怎么能像你谷叔叔一样背叛我。你知道陈泊秋在这片大陆上流放了十年,最后安然无恙地返回十方海角了吗?你在这里放了他,就等于是把一头野兽放归山林。”   他声音越温柔,穿插在洛橙发间的手指就越冰冷,洛橙因为身体习惯性的生理反应,止不住地发抖,但仍旧努力地道:“父亲,我不想欺骗你,我没有办法帮你做伤害他的事情。”   陈中岳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冰冷,半晌后才问:“为什么?”   “他长得太像母亲了,”洛橙颤抖地道,“我没有办法,抱歉。”   陈中岳微微蹙眉,像是有些不能理解洛橙所说的话。   在岩桑海角,他有很多“子女”,但真正算得上是他和叶谣所生的,只有洛橙一个。叶谣遗留下来的原生基因组因为缺失部分序列已经不具备复制条件,但还能够用于记录和繁殖,洛橙便是这样诞生的。   陈中岳认为这是上天给他最后的馈赠,他很疼爱她,就算她的模样和叶谣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他也没有像对待其他失败的复制品一般,将他们流放或者绞杀,他将她视为真正的女儿,也希望她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所以洛橙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叶谣,却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要做大量关于叶谣的“情感培训”,除了正常的故事讲述、影像播放和情景再现,他也会使用药物和器械,对洛橙的心脏和大脑进行干预,就是为了让她深爱自己的母亲,并且明白母亲为何而死,和他一同怨恨罪魁祸首。   到头来,她却以“陈泊秋长得像母亲”为由,说自己无法做出伤害他的事情?   陈中岳托起洛橙冰冷的下颌,强迫她直视自己血红的眼睛:“小橙,你把对母亲的情感,转移到他身上了吗?”   “不是的,”洛橙果断地摇头,“我分得清。他是我哥哥。”   “不要叫他哥哥,他不配做你哥哥!”陈中岳终于泄露出一丝暴怒的情绪,他死死地盯着洛橙的眼睛,“你开口,叫他哥哥了吗?”   “我没有。”洛橙涩声道。虽然她一看清陈泊秋的脸,那声称呼就差点脱口而出。   陈中岳沉默着,很久很久之后才再度开口,声音有些暗哑:“你就在这里待着吧,哪儿也不能去。”   —   破碎荒野是陈泊秋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打开狼瞳之后,很快就判断出了地形和方位,也推测出了几个适合安营扎寨的区域,但他无法判断驻扎在那里的会是行动队还是陈中岳的人,所以只能背着陆宗停到区域附近安全隐蔽的地方,他再自己一个人上前探查。   他的肚子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紧绷着坠痛,下面也没有那么多血水流出,但是宝宝好像长大了很多,沉甸甸地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无法进食饮水,呼吸也极其困难,只有化狼才能勉强背着陆宗停前行。   冰凝液已经失效了,陆宗停胸口的伤没有再出血,身体却还是有些失温,陈泊秋将保暖的衣物都给了陆宗停,又把自己的尾巴卷起来裹着他,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呼吸在不断地减弱。   所幸陈泊秋终于找到了行动队搭建的临时基地,他顶着暴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速度越来越快。   他耳边只能听到陆宗停几乎要消失的呼吸声,没有听到黑舰军们的警告,甚至没听到子弹从枪口轰鸣而出的响声,等他反应过来时,他的一只后腿被子弹擦过,随着一阵灼痛猝然弯折在地,灰狼踉跄了几步,最终只是慢慢地侧躺下去,硕大的肚腹和背上的人都轻轻落地,未伤及分毫。   “这是……陆上校?!”行动队的人纷纷涌上前来,却又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陆宗停身上的冰凝液已经失效,而几个小时前,他们都亲眼看到他身上流出来的血呈现出了感染畸变的颜色。   “上校,没有感染……”被子弹打中了后腿的灰狼不知什么时候变回了陈泊秋的样子,因为腿伤和肚腹沉重,他站不起来,只能跪在地上轻声恳求眼前的人群,“你们、救救他。”   “陈泊秋,你下的死手,现在又求我们救人?你到底什么居心?”   陈泊秋没有时间为自己辩解,他吃力地喘息着,艰难地道:“试剂……有问题的,谁的血、都会变色……救救他。”   其实白舰军们冷静下来后也开始质疑起那些试剂是否被处理过,而且也有了大致的定论,只不过他们目前条件实在有限,要最终确认,还缺少一个可靠的检测样品。   陈泊秋似乎明白他们的顾虑,艰难地往前挪了两步:“可以……用我的血、测。”   荒原灰狼的血液很特殊,作为几乎可以匹配所有血型的“万能血液”,具有极高的稳定性,感染了畸变病毒的灰狼,其血液和感染试剂发生的变色反应也会非常慢,且不甚明显。   白舰军们初步推测有问题的感染试剂是做了最为简单原始的处理——加了染色材料,所以陆上校的血液才会迅速变色,如果陈泊秋的血也以同样的速度变色,就可以确认试剂有问题。   他们不能在抽陈泊秋的血这个事情上浪费医疗器械,便做好防护,取了手术刀让陈泊秋伸出手来。   白舰军看到他伸出来的手腕,灰白细瘦,没有一丝血色和生气,他甚至怀疑刀片剜下去,都不会有多少血流出来。正如他腿上子弹的擦伤,虽然还在渗血,但更像濒临枯竭的河床,无法流淌。   果不其然,第一刀下去,伤口渗血了,却没办法往下滴落,他将刀子继续往里按,感觉已经抵到了骨头,他的手和陈泊秋的手都在发抖,血却还是流不下来。   “抱歉……这里、吧。”陈泊秋灰白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微微将手腕的角度调整了一下。   白舰军知道他示意自己割他动脉的位置,不由愣怔地看着他。   “这里……可以。”陈泊秋又开口,声音比刚才又低弱了几分,眼里的光芒如同残烛的灯火一般颤栗地摇曳着。   身后有同伴在催促,白舰军便狠下心,找到合适的位置落刀。   手腕上的动脉位置并没有那么好找,白舰依稀记得自己年少时上实验课,在实验体上不知割了多少道肌腱才把动脉翻出来,但是他后来已经很熟练,而且陈泊秋的手腕很瘦,连骨头都能轻易挨到,所以他刚割下去,血几乎就是喷溅而出,滴滴答答地落在吸满问题感染试剂的白色海绵上。   海绵迅速变成了蓝色,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迅速围上来给陆宗停做急救。   陈泊秋面色灰白,他喃喃地说了声谢谢,眼睛里仅余的一点光芒也颤抖着熄灭了。   他发自内心地感激他们。他们不像他那么残忍,当年重伤的陆宗停背着濒死的林止聿回到海角,他朝他们开了枪。   他很庆幸,像他这样的人,世上或许没有第二个,陆宗停才没有落得跟林止聿一样的结局。   他能够理解而且接受陆宗停永远都不会原谅他的事实,他的罪是赎不清的。   一路上他曾经隐隐约约地听到陆宗停在喊哥哥,但他没有回应过,一来他知道陆宗停喊的不是他,二来他不敢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最终还是害了他,没有资格再去问他疼不疼,冷不冷。   “他的血止不住吗?”一位军衔是少尉的黑舰军看到陈泊秋手腕还在不停淌血,靠过来问道。   “动脉血,这会止不住的。”白舰回答。   “止不住,那就多接一点。这可是荒原灰狼的血,就算是病血也会有用处,”少尉看着白舰有些震惊的模样,蹙眉道,“怎么了?”   “他还怀着孕,”发号施令的这位军官拥有目前这群人里最高的军衔,白舰为难地道,“会出人命的。”   “他什么目的咱们还不知道呢,别把他当自己人看。”   “……”   “咱们医疗资源太稀缺,万一能用上呢?”少尉拍拍他的肩膀,伸手帮白舰拽住了陈泊秋的胳膊,“我帮你,接吧。”   “呃……”陈泊秋已经跪坐不住,却又被人硬生生地拉拽起来,他不断失血,身上的衣物也不能保暖,冷得下意识想蜷缩身体,却又没有办法。   他还能保留下来的感官几乎只剩下听力了,他努力去听陆宗停那边的情况,去确认他的伤势和生命体征。   后来他又闻到了血腥味,他问身边的人,上校又出血了吗?   白舰顿了顿,看着旁边放着的几袋鲜血,如实答道:“我们在抽你的血。”   陈泊秋怔怔听着,茫然的神情澄澈得像天真的孩童,只不过反应迟钝笨拙,不如孩童那般伶俐动人。   “嗯……我的血,不能……输给别人,别的、都可以。”他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交待着,白舰不忍心再看他的眼睛,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就这样抽了将近1000ml的血,陆宗停的初步救治也结束了,他们陆续返回基地,只留下陈泊秋一个人在雪地里。   他浑身上下都像濒死之人一般没有生气,唯独心脏还在强有力地跳动着,不断地泵出新鲜血液,涌向他的四肢百骸。   —   虽然没有人和陈泊秋说过半句话,但他好像冥冥之中感觉到陆宗停的状况不太好,消失了半天之后,就始终待在基地外围不走。   为了避免他再有伤人之举,行动队打断了他的小腿骨,所以他只能跪着,小腿以一种怪异扭曲的姿势耷拉着。   这里的气象灾害反反复复,从无间断,暴雪,冰雨,灼沙,一轮又一轮,他始终在那里安安静静地跪着,单薄的衣料除了小腹处的还算完整,其他地方早已破烂不堪,他也是满身的伤口和尘土,一动不动的时候像一具面目全非的死尸。   可每当有人经过,他就会朝那个人不停地磕头,一开始还能开口断断续续地说出些恳求的话,后来只能发出一些急促嘶哑的“啊、啊”声,再后来他已经没有办法说话,只能把力气花在磕头上。   没有人敢让他进入,直到陆宗停的状况急转直下,渐渐没有了呼吸,只剩微弱的心跳。   行动队里的白舰军们都束手无策,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放陈泊秋进去。   他已经站不起来,没有人扶他,也没有人给他任何辅助工具,他只能用膝盖和手掌支撑着,在布满锐石和荆棘的地上往前爬行。   怀孕的肚腹重重沉坠着,几乎要将他的后腰压断,但他没有休息,一直在往前爬。   一路都是血迹,但很快又被沙尘掩埋。   陈泊秋爬进了军帐,却仍旧不被允许去到陆宗停身边,几个白舰军拦在他面前,问他到底有什么办法。   陈泊秋从他身上最后一个完好的口袋里掏出一只药包,用瘦骨嶙峋血肉模糊的手慢慢打开,里面是墨绿色的捣好的草药。   有人接了过去,随即又有人一脚踢在他的肩膀上,把他踢倒在地。   “你直接交给我们不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进来,什么居心?!把他拖出去!”   陈泊秋被人拖了起来,无力挣扎,只能勉强攥住一个人的裤腿,不断摇着头,喉咙里发出怪物一般古怪的闷哼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看着那人又要踹他,有人出来阻拦道:“是不是这个草药不能直接用,还得添加别的药剂,或者是使用方法比较特殊?”   陈泊秋用力地点头。   “他没办法说话,把这里的药拿出来给他看吧。”   白舰们在药库里迅速翻找,将每种药都拿出一瓶,整齐地摆在陈泊秋面前。   “你能看得见吗?”陈泊秋满脸都是血污和尘土,有人忍不住问。   陈泊秋没有回应,只是跪在地上摆弄着那些药,有人取了毛巾来想给他擦脸,他浑身一颤,便护着头往旁边躲闪。   “算了,他差不多疯了,随他折腾。”   陈泊秋看没有人要继续打他,就又匆匆埋头在那堆药里。连接着陆宗停身体的仪器不断地报警,陈泊秋的手跟着抖得越来越厉害。   最终他将其中几瓶药拿了出来,看了看自己皮开肉绽,几乎露出骨头的手,又讨来纸笔,在上面写下了配比和用法。   白舰们将东西取走,几个黑舰便又上来挟持着他,不让他随意动弹。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到陆宗停的模样。   “老实点,你最好不要耍花招。”   “陆上校要是有什么好歹,你都不配给他陪葬。”   陈泊秋对他们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陆宗停的方向,身体僵硬,却又不断地颤栗,伴随着偶尔的抽搐。   他似乎在不断地冒冷汗,流下来的却都是一些带血的泥浆。   渐渐地,有仪器停止了报警,开始变成正常的工作音,一台,两台,三台。   “心跳恢复正常!”   “自主呼吸能力恢复正常!”   “瞳孔对光反射恢复正常!”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陆上校活过来了!”   军帐内欢呼声一片,把药带来的人却被拖出帐外,再次扔在雪地里,无人在意。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了,那人在雪地里爬行得更加艰难。他找到一个离军帐不远的隐秘角落,捧起地上的雪,稍稍捂热了就含进嘴里。   他的感官都变得很迟钝了,手腕上的刀伤几可见骨,他不太知道疼。虽然因为天寒地冻,伤口没有感染,却已经开始呈现发白僵死的趋势,手腕已经很难使上力,以至于他努力了许多次才能完成把雪送进口中的动作。   可当他试着把含化了的雪水吞咽入腹时,却怎么都咽不下去,反倒是堵在胸腔和喉咙口的血水逆流而上,他来不及捂着,只能胡乱地擦拭。   他不知道腹中过大的胎儿,已经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挤得变形,他没办法再正常进食了。 第82章 新生   后来的许多天,陈泊秋都在这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表情轻松,听着他们语气愉悦,言语间交谈的内容都是陆上校越来越好了,今天还睁了眼睛,只是没办法认人,没办法回应,很快就又昏睡过去,但是个很好的现象,跟林上将也取得联系了,一切都会好的。   他捂着异常圆隆的肚子,怔怔地听着,随后爬行着离开了基地,化成灰狼,拖着两条断掉的后腿艰难地在雪地里寻找食物。   他想自己应该不久就要分娩了,总要吃些东西才能把宝宝生下来,交给上校。他还有最后一件薄外套,可以做宝宝的襁褓。   上校是爱憎分明的人,他从来没有因为他而迁怒什么,一直都很珍视他肚子里的小生命,现在应该也还是一样的,不能再因为他的原因让孩子出什么问题。   他再回到基地,那里已经一片空荡,他们撤走了,不知是因为暴风雪侵袭转移了阵地,还是已经被援军带走,安全地撤离了。   他独自一人在雪地里,小腹沉坠着,这才觉得肚子痛了起来,身下厚重的积雪却已经被半透明的血水浸湿。   阵痛或许早就已经开始,只是他对疼痛已经不敏锐,没能及时察觉。   小萝卜好像已经等不及了。   他不觉得冷,但宝宝生下来却不能受寒,他是知道的,他有些慌张地寻找着他熟悉的洞穴,却发现几乎都被大雪掩埋了,他一边刨着雪,一边在无意识地随着发硬的肚腹用力,但他能使出来的力道已经微乎其微,肚子又重得推不动,只能挤出来一股又一股血水,所以直到他把山洞刨通了,也还是什么都没有生出来。   他的眼睛只能感觉到微弱的光线,看不清东西,摸索着刚要爬进山洞里,就听到后面传来鞋子踩在雪地里嘎吱嘎吱的声音。   他半跪在地上,随着愈演愈烈的腹痛攥着雪块无声地推挤着,后腰几乎快绷断了,再没有多余的力气立刻回头,却听到了来人温柔而诡异的声音。   “乖孩子,找到你了。”   这个声音像魔咒一般瞬间就控制了他的身体,他剧烈地颤栗起来,肺管因为他的应激急剧收缩,他大口喘息着想爬进山洞里,小腹没有间断的宫缩和腹底的坠胀却让他寸步难行,他不受控制地仍旧趴在那里,想要用力产娩。   那人在他身边慢慢蹲下来:“看起来很艰难呢,爸爸帮帮你吧。”   看着陈泊秋像个控制不了自己的愚蠢野兽,只会不停地往前爬,却又几乎动弹不得的丑态,他的眼底变得愈发阴鸷。   陈中岳伸出冰冷坚硬的手,轻轻环住陈泊秋的脖颈。   陈泊秋立刻抽搐起来,手臂无力再支撑,他跌了下去,羊水失控地喷溅在了陈中岳身上。   陈中岳看着那些污秽不堪的液体,极度的厌恶让他在手上施加了力道,去挤压陈泊秋的脖环:“你知道你多肮脏吗?觉得羞耻吗?你曾经也让你母亲这般痛苦!”   陈泊秋无法回答,他双目的焦距急剧溃散,脸上就算糊满了血污也能看出一片死寂的灰白,垂死边际他的本能被激发,大张着嘴唇在剧痛和窒息中竭力地挺起腰腹不断用力,陈中岳似乎听到了他骨头开裂的声音——那个硕大的胎儿终于慢吞吞下来了,但很快又因为他的力竭而回退,依旧沉甸甸地撑在他有些变形的骨盆里。   他扇了他一记耳光,赤红着眼嘶吼道:“陈泊秋!清醒点,用力!”   陈泊秋身体不断地痉挛着,青紫的嘴唇哆嗦不止,胎儿实在太大了,就算娩下去一些,也依然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它们没有办法正常工作,他也没有一丝力气去挣扎或者用力,甚至连手指都没办法收拢。   陈中岳又扇了他一巴掌:“用力,你听不到吗?你想让孩子死吗?你差点要了陆宗停的命,现在又想害死他的骨肉,他会将你凌迟至死!”   陈泊秋依旧目光僵滞,没有反应,陈中岳再次动手,打得他口鼻溅出了鲜血,反反复复地逼问他。   陈泊秋的瞳孔终于微弱地转动起来,慢慢地转向陈中岳的方向,怔怔地摇了摇头。   那双眼睛里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无尽的懵懂和茫然,就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般,怔怔地看着陈中岳。   不论陈中岳再怎么打他,他都只是这样看着他。   陈中岳心想这或许是回光返照,陈泊秋就要不行了。他路上险些被林荣平绊住,身上的东西丢了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强心针,怕是没有条件给陈泊秋剖腹。   他焦急地在一旁翻找起来,想找到一些趁手的尖锐物品,但翻出来的却只有一些残破的枯枝和粗糙的碎石。在这种环境下要找到合适的工具是极难的,他其实心知肚明,但他仍旧像只无头苍蝇一般,近乎狂躁地到处翻找着。   他不愿面对陈泊秋的眼睛。   那张脸明明已经布满血污,五官都变得肮脏不堪,却还是从那双眼睛就能看得出来,陈泊秋真的像极了叶谣。   他无法理解,也不能接受,叶谣那样爱他,为什么不能够好好活下来陪着他,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回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甚至比她还要脆弱,先天就带着不足之症,生命不知会在何时戛然而止,如果不是被他改造,或许早就夭折。   这样的孩子对他来说有什么用,做个替代品都不配。   他厌恶这样的牺牲,也不需要这样的陪伴。   陈中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面色有些发青,因为他能感觉到陈泊秋一直在看着他,这让他愈发急躁难耐。   就当陈中岳忍无可忍想要再次动手打陈泊秋的时候,他的嘴唇轻轻蠕动着,想要说话,只是他的喉咙只能发出带着哮鸣音的单音节。   他的口型是:爸爸,痛。   这应该是陈泊秋从小到大第二次喊他爸爸,和他说痛,因为他第一次这么开口,就被他断水断食,用脖环电击至半死。   那时候陈泊秋只有三岁,从那以后他就按他的要求称他父亲,也不再喊痛。   陈中岳睁大了眼睛,眼底的血丝像刀割的裂痕,他的眼球似乎即将爆裂。   而他却顶着这样狰狞的一双眼睛笑了起来:“你喊痛?你凭什么喊痛?你让我和你母亲痛苦,你凭什么喊痛?!”   陈泊秋依然用那种孩童般没有杂质的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他一边疯狂地嘶吼,一边猛地在陈泊秋上腹按了下去。   “啊……”陈泊秋终于发出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声痛吟,只是已经微弱得像叹息,或者是呜咽。   生长激素的确将胎儿催得极大,陈中岳第一下并未使出全力,但也没有留情,陈泊秋的肚子却坚硬地鼓胀着,几乎一动不动,他催动变种能力才将蜷在里面胖乎乎的孩子往下推了一些。   “痛就给我用力!想死也把孩子生出来再死!把孩子生出来!”陈中岳找到要领,不断按压着陈泊秋的肚子,胎儿被硬生生地往下挤,很快就顶出来半个,狭窄的出口被撑得发白透明之后不堪重负地撕裂开来,变得鲜血淋漓。   “爸爸……痛……”陈泊秋的口鼻在无休止的按压中不停地渗血,甚至眼睛里好像也有血红的液体流出,可他表情却没有痛苦的神色,只是机械地、断断续续地从几乎已经堵死的喉咙里吐出这几个微弱的字眼。   胎儿头围最大的地方如果没有父体的努力很难通过,陈中岳找到刚刚翻出来的强心针剂,大量地通过脖环往他身体里注射。   陈泊秋大张着嘴唇不停地倒吸气,胸腔里的哮鸣音几乎能用震耳欲聋来形容。药剂入体后他瞳孔颤栗着聚了一点光,终于开始用手抠抓着地上的碎石,顺着宫缩往下用力。断腿无力撑起,只能耷拉在地上艰难地大开着。很快他耳朵里也开始往外渗血,身下更是惨不忍睹,血块几乎要将胎儿淹没。   陈中岳厌恶而暴力地擦掉那些污秽,等陈泊秋颤抖着将胎头生出,他就迫不及待地勾着胎儿的下巴,用力将它拔出,脱下自己的外套胡乱地裹出一个襁褓。   陈泊秋四肢瘫软地抽搐着,随着胎儿的抽离,胎盘也被大量血水冲出。   孩子中气很足地大哭起来,因为血污和胎脂的关系,小脸皱巴巴地拧着,陈中岳疯魔一般不断擦拭着新生婴儿稚嫩脆弱的脸,小宝宝疼得越哭越大声,而陈中岳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五官,嘴里神神叨叨地重复着:“小谣,是不是你,你回来了是不是?好孩子,我看看你,让我看看你。”   他的声音里逐渐带了哭腔,还是看不出小婴儿的五官像谁,却忽然发现,这是一个男孩子。   他目眦欲裂地像野兽一般发出了无意义的嘶吼,伸手就掐在婴儿脆弱柔软的脖颈上。孩子很快便无法呼吸,原本粉色的小脸逐渐变得青紫。   “去死,去死,去死!”陈中岳发疯一般地低咒着,胳膊却忽然被人狠狠咬住,一块肉被硬生生扯了下来。   剧痛之下他两眼发黑,不得不放开了孩子,等到视线恢复,血泊里的陈泊秋和孩子都没了踪影,他猛地地从雪地里站起来,看到一只后腿断了的狼用一种不应该有的速度往前狂奔着,很快便消失在远处的密林里。   “你跑不掉,你跑不掉的!!陈泊秋!”陈中岳脸色煞白双目赤红,像个索命的厉鬼,他正准备化蝶,却发现陈泊秋是几乎将他胳膊咬穿了,身体上有任何的缺失,他都会无法化蝶。   他疯狂地拍打着眼前的血水和雪块:“废物,我会杀了你,还有你生的孽种!废物,废物!!”   -   “什么人在那里?!”因为上校重伤昏迷,沈队长下落不明,基地人人皆是草木皆兵,更何况是忽然闯进来的一个形迹可疑的“血人”。   暴风雪过后,破碎荒野又开始下冰雨,清晨时更是格外寒冷,雨水里混着冰渣,落到身上是锥心刺骨的寒痛。那个“血人”怀里抱着一坨厚重的布料,却只着单衣,跪在地上匍匐爬行,动作诡异而滑稽,看着就不像个正常人。   放哨的黑舰厉喝两声却拦他不住,便远远扔了个木杈子过去斜杵着将他绊倒。   他摔得极重,哨兵觉得自己几乎听到了骨头散架的声音,虽然他从未放开怀里那团布料,但他摔倒之后身体不停抽搐,像是没有力气起来了。   哨兵走近他,便看见他来的路上一路血迹,正在被雨水缓缓冲淡,他身上、脸上的血却已凝结干涸,大块大块地糊着,污浊不堪。   他察觉有人靠近,脑袋朝着哨兵的方向吃力地转动过来,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还是确认了什么,忽然挣扎着起身,要将怀里的布料递过来。   “什么东西?”哨兵吓了一跳,皱起眉头,“给我做什么?”   见哨兵迟迟不肯接,他便吃力地改成一种跪趴的姿势,将布料放在身下雨水淋不到的地方,一只手撑地,另一只手笨拙迟缓地将层层叠叠的布料拨开。   哨兵看到一个婴儿正蜷缩在厚重的布料里睡着,皮肤白皙粉嫩,浓密的睫毛随着平稳的呼吸轻轻翕动着。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婴儿,没睁眼睛就已经是粉雕玉琢般的漂亮。   可在如此肮脏恶劣的环境里出现这样一个白净可爱的孩子,怎么想都该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哨兵皱眉仔细打量着那婴儿,先是看到孩子柔嫩脖颈上的青紫癜痕,愈发觉得怪异,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寒意瞬间遍布四肢百骸。   婴儿的脑袋上,有着小小的一双毛茸茸的耳朵,虽没有立起来,辨认不出是什么动物。   “怪物!”哨兵当机立断,抬腿便将那人拖拽至一旁,回头大喊,“捕兽笼!”   他重重摔倒在地,身下立刻洇出大片血迹,捕兽笼从天而降,将他囚禁在内,五条锁链机关同时触发,将他脖颈和手腕脚腕都扣住,但他骨瘦如柴,机械扣一再收紧,才勉强将人扣牢。   没有人遮风避雨的小婴儿开始哭闹,声音与大多数初生婴孩都无异,甚至因为身边无人庇护,听起来要更加令人揪心,粉嫩肉乎的小手伸在半空中胡乱抓握着,很快就冻得青紫。   关在捕兽笼里的人没有反抗,像对自己被关起来这件事情并不意外,抑或是习以为常,只是伏在地上不停磕头,喉咙里不断发出声嘶力竭的“啊、啊”声,婴儿哭得越厉害,他这些动作就越激烈。   只是他看起来已几近油尽灯枯,冰雨让他不断发抖,身下的血一刻不停地流,再激烈的动作也都只能引起锁链微微晃动。   “你别乱动!再乱动你就死了!你要活着给陆上校一个交代,别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哨兵厉声道。   他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无法回答哨兵接二连三的逼问,只能不断磕头乞求。   他这副悲惨的模样终究是触动了另一个胆子大的哨兵,他小心谨慎地靠近那个哭得几乎要断了气的孩子,发现孩子胸口有一块写着几个血字的布料。   哨兵眯起眼睛仔细看着上面潦草不堪的字,勉强辨认出写的似乎是“上校的……”,后面的字怎么都看不出来了。   “这是陆上校的孩子?”   “那他是……陈泊秋?他把孩子生下来了?”   他们面面相觑,似乎都无法相信,捕兽笼里那个濒死的人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生下一个健康茁壮哭声洪亮的小宝宝。   “怎么活下来的?”   “这不像刚出生的孩子,太大了吧。”   “他是怪物,还是,这个孩子是怪物……”   陈泊秋似乎听到了这句话,在捕兽笼里又摇头又磕头。   “不论真假,还是带去给上校看看吧,做好防护,防止感染。”   “那陈泊秋怎么办?”   “先放出来,他两条腿都断了,应该什么也做不了了。”   哨兵说的是事实,捕兽笼撤掉之后,陈泊秋也只是在原地重复着磕头的动作。   孩子被人抱起来,往营帐里送去。   “你不用磕头了,孩子送进营帐了,如果真的是陆上校的孩子,没人能伤害他。”   陈泊秋听懂了,又朝着说话人的方向磕了好几个头,像是感谢,然后就像一座雕像那样静静地跪坐在那里看着营帐的方向。   “上校很珍惜这个孩子,并不代表他会原谅你。”哨兵说。   陈泊秋怔怔地点了点头,问哨兵,他好了吗?   他每个字都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就像失聪却没有变成哑巴的人在说话,哨兵听得直皱眉头,半蒙半猜的推测出来他的意思,便回复道:“已经没有大碍了,你很遗憾?”   陈泊秋点了点头,哨兵却不知道他点头的意思是觉得陆宗停好了就好,以为他是在回答自己的诘问,顿时怒火中烧地将他一脚踢倒在地。   陈泊秋无声地呕着血,疼得身体蜷缩成很小的一团,却连一声呻吟都没有。他不知道别人踢他的原因,却知道一定是有正当理由的,只是茫然地伸手在地上撑了撑,却起不来,他身下的血红色已经浓重得就连冰雨都无法冲散。   直到营帐里传来那个他几乎刻在骨血里的熟悉的声音厉声质问着:“谁送来的,我问你话呢?!”   哨兵听到陆宗停的声音,低头对着陈泊秋冷笑道:“等着陆上校亲手把你杀了吧,要不是你,我们整个行动队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你也该尝尝刀刃穿心的痛苦。”   陈泊秋僵硬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栗起来,哨兵看他在竭力地想要爬起来,认定他是想要逃跑,眼疾手快地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硬生生地拎起来,他身上的骨头几乎都在嘎吱作响。   哨兵疾言厉色地道:“别想跑!”   陆宗停踉踉跄跄地从营帐中冲出来,一眼便看到了远处令他撕心裂肺肝胆俱碎的一幕,他急火攻心,弯腰吐出一大口血,随后挣开别人的搀扶,一边踉跄着冲过来一边声嘶力竭地吼道:“放开他!”   哨兵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上校——”   陆宗停掏出了枪不断逼近:“我让你放开他!”   哨兵不解:“上校,他想逃——啊!”   一声枪响过后,是哨兵的惨叫,他的手腕被击穿,子弹从陈泊秋肩膀擦过。   哨兵手腕处喷出来的鲜血溅了陈泊秋一身,却好像又在他身上悉数湮灭了。 第83章 对立   “我让你放开他,你听不懂吗?!”陆宗停身形忽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所幸被人搀扶住了。   但是不对,那些人不是想扶他,是想拉着他。等他眼前的昏黑散去,只看到眼前是一堵人墙,人人都满脸悲愤地用眼睛责问着他。   陆宗停不想知道他们的想法,也不想听到他们说话,他的脑子只能思考一件事,那就是他要到陈泊秋身边去——但他的胳膊却被人牢牢架着,无法挣脱。   他刚从一次濒死的重伤昏迷中醒来,开出那枪就已到极限,三五个人架着他,他几乎动弹不得。   “放开我。”他声音嘶哑阴郁,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上校!您这是刚醒来糊涂劲还没过吗?怎么会因为陈泊秋朝自己的兄弟开枪?”   “您忘了是他和恶人勾结,拿刀将您刺成重伤的吗?!他想要您的命!”   “他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您别再过去了!”   陆宗停听不进去他们说的任何话,只觉得无比荒谬,他艰难地在眼前的人墙和昏花重影中寻找陈泊秋,心脏剧烈而急速地跳动着,他呼吸急促不堪,越着急就越看不清他。   “我相信他,”陆宗停喘息着,眼眶血红,“我再说一遍,你们放开我。”   “上校!”劝阻他的人满脸的痛心疾首,“您清醒一点吧,他差点害了整个行动队!”   他们铁了心,不顾生死地要拦着他。说不上有多么慷慨正义,而是因为他们心知肚明,如果陆宗停连陈泊秋差点杀了自己这件事情都可以原谅,那陈泊秋恐怕就变成了他用来衡量万事万物的标准,其他的他都可以不管不顾了。   那么他们自作主张地对陈泊秋造成的伤害,陆宗停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甚至性命。   陆宗停刚从重伤昏迷中清醒,说话和行动能力也都才恢复不久,他们必须保住自己,尽力拖延争取时间,如果陆上校翻脸不认人,他们除了逃跑,就只能硬着头皮与之一战了。   陆宗停心口越来越痛,血气在里面不断翻涌,他能明显地感觉到架着他的人手上的力道已经不留情面,甚至发了狠,但还是难受得提不起力气,只能听见自己的耳鸣声和心跳声,这代表他的意识又在不断流失,正如他这些日子以来反反复复的短暂清醒和长久昏迷一样。   “不要吵……别吵他了。”陆宗停勉强开口,涌上来的却是咽不下去的血腥气。   不能再这样下去。   陆宗停咬破了舌尖,终于换来一丝微弱的清明,他在人墙中看到了陈泊秋那双模糊的灰蓝色眼睛,却看不清里面的情绪,他的嘴唇好像在蠕动着,只是陆宗停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明白他的口型。   随后他血肉模糊的双手缓缓抬起,陆宗停莫名感受到一种脖颈被人扼住一般的惊恐,浑身开始发冷,不详的预感让他脸上单薄的血色在迅速流失,他冷得四肢僵硬难以动弹,只能喃喃着道:“泊秋不要,泊秋……”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双手慢慢攥住了自己颈间的脖环,刺眼的蓝色冰芒几乎要将人的眼睛灼瞎,他看不到他了。   那之后不过半秒,伴随着血肉撕裂的声音,漫天血雾飞溅而出,蓝光散去,几乎所有人眼里的世界都变得猩红一片。   唯独陆宗停眼里的的世界,是四分五裂的。   他目眦欲裂地嘶吼着,围绕着他的众人被一道道的冰柱冲撞倒地,再也无力牵制他,随后面前便是一道巨大的冰障,将他们与陆宗停陈泊秋分隔开来。   他们面面相觑,所有人的脸色无一例外的都是一片惨白的惊惧。   他们没有想到陈泊秋会在此时此刻自戕,他受过刑罚,流放于破碎荒野,后又被万人唾弃,却还苟活于世这么多年,必是处心积虑地在谋划着什么,他应当是离成功不远了,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被逼得要自戕?   他应该不甘心的。   但他的的确确是发动变种能力,硬生生拔出了脖颈上几乎与他的血肉筋脉长在一起的脖环,然后跪在地上,像个虔诚的信徒一般,捧着那只鲜血淋漓的脖环,伸给跌跌撞撞地朝他冲过去的陆宗停。   却还是没能等到他亲手接过,他便倒在了身下红色的雪地里。   —   “上校、立功……了。”   陈泊秋靠在陆宗停的胸口,脖颈上几乎已经没有完整的血管,声带或许也坏了,他开了口却没有声音,血跟着不断地从他口中呛出,但他还是艰难而认真地,和着血沫一字一顿地“说”完了这短短的几个字。   他还没有把话说完,陆宗停知道。   他不敢说,陆宗停也知道。   陈泊秋很单纯,他说这样的话是没有恨意的,但这的的确确是对陆宗停的报复。   很多年前,陈泊秋从破碎荒野流放回来的时候,不知道陆宗停已经升衔为上校,看到他黑色军礼上的肩章才意识到。   “宗停,是上校了。”陈泊秋脸色苍白,灰蓝色眼底水波微澜,颜色和弧度都是温柔的。   陆宗停没搭理他。   陈泊秋等了一会,轻轻问他:“是什么时候?”   陆宗停阴沉着脸,仍旧不回应。   陈泊秋静静地站在一旁许久,哑声道:“做得很好。”   陆宗停终于忍无可忍地扣住他的肩膀,几乎要将他的肩胛骨捏碎:“陈泊秋,你是真蠢还是装傻,这道军衔怎么来的,你真的想不到吗?”   陈泊秋疼得说不出话,苍白的嘴唇哆嗦不止,只能怔怔地看着他摇头。   “是我哥的命换来的!你不是最会算计了吗?这你都算不出来?!”陆宗停将他推撞到墙角,撕心裂肺地吼道。   陈泊秋灰白着脸,低垂着眼睫一言不发,喉咙不停蠕动着,有些艰难地吞咽着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有脸问我这样的问题,说出做得很好这种荒谬的鬼话,”陆宗停盛怒后哑声嗤笑,“我其实做得一塌糊涂,下次升军衔怕是只能拿你的命去换了。”   他气急之下的恶毒言语,陈泊秋却很认真地回应了他。   他说:好,我知道了。   后来他也答应过陆宗停,要把脖环取下来。   他都照做了。他想着,破碎荒野条件恶劣,行动队仓促流落至此,资源匮乏,不会把一具残破肮脏的尸体带回十方海角的,这只脖环就能够证明,陈泊秋已经死了,陆上校立了一大军功。   可他怎么......不要了?   是不是因为,他的血……最终还是弄脏了他门前的路。   —   陈泊秋很瘦,生下孩子之后小腹干瘪下去,瘦得像一片枯叶,被人揪着身体,摔一下似乎就能碎了骨头。   扯断脖环,于他而言该是承受不了的痛,可是他油尽灯枯,一直没有喊过疼,身体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会疼得发抖抽搐,只是安安静静地靠在陆宗停怀里,一动也不动。   陆宗停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抱着他。他想捂住他的脖颈,不让那里的血再这么疯狂地流,可他根本不敢碰那里。他也不敢大声喊他,他已经吓坏了,还会以为他在骂他。   他好像不觉得痛,还会睁着眼睛呆呆地看他,结了霜一般苍白僵冷的嘴唇微张着,好像只能吐出身体里枯竭的带着血腥味的寒气,没有办法再正常呼吸了。   陈泊秋的视线里,只看到一点模模糊糊的,橄榄绿色的光。其他的感官,都几乎要消散殆尽了。他不知道有人抱着他,也听不到有人在喊他。   如果有的话,那也一定是他的幻觉吧。   他在没有人的时候,也曾经幻想过很多次这些对他来说温暖而遥远的事情。   孤独是很寒冷的,幻觉带来的温暖,只不过是在冰窟里点亮一棵火柴,但对陈泊秋来说是足够的了。   那道光一直没有散去,他昏昏沉沉地在想,上校还在看着他吗?脖环他拿走了吗?   他是不是在担心脖环不能对他造成致命伤害,他还会活下来?   或者是,需要他的眼睛?可他没有力气了,不是故意不给他。   陈泊秋忽然想再问问他,能不能等他死了,再把他的眼睛挖走。   他还想看看他。   虽然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那道橄榄绿色的星芒也消失了。   他想了很多,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他解释什么,他不会相信的。   不会有人相信他的。   口鼻间在不断呛血,他浑身发冷,双目已不能视物,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想说的话完整地说出来,或许一切都只是他濒死的臆想,陆宗停并没有来。   恍惚间,天旋地转,不知是骤然入梦还是时光回溯,他孤身一人站在一块空地上,怔怔地看着周围陌生又熟悉的光景。   他听到一阵跑向自己的脚步声,听起来是个小孩子,轻快活泼,但有些不稳。   一个瘦小的孩子扑进了他的怀抱,抬起头冲他笑着,几乎弯成月牙的眼睛缝儿里,是一双橄榄绿色的漂亮瞳仁。   “泊秋哥哥,”小孩脆生生地喊他,抬起小手摸了摸他的眼睛,表情变得很难过,“泊秋哥哥,你怎么哭了?”   他无声地流泪,却不回答。   “泊秋哥哥,不要哭了,宗停看着难过。”   他的宗停,是心善且热忱的孩子,此生唯一的恨意,大多的颠沛流离,都是来自于他。   如果把陆宗停从基地里救出来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或许他会在那人的庇佑关爱下,一生都无忧无虑,平安喜乐。   他自降生起便在深渊里垂死挣扎,肉体破碎,灵魂污浊,妄想救赎他人,却险些害人堕入深渊。   他不能,也不配的。   好在,他终于要消失了,带着那些污浊的泥泞,和风化的伤痛一同消失了。   宗停,会快乐起来吧。   会好的,宗停。   抱歉,明知不配,仍执意爱你。   云开雨霁,愿你余生晴朗美满。   —   江子车踉踉跄跄地从营帐中出来,便看见一群人被隔绝在一面巨大的冰障之外,陆宗停面色灰白死寂,眼神发僵,抱着浑身是血陈泊秋一动不动地僵坐在冰障的另一端。看起来陆宗停已经无法信任任何人,甚至没有让一个白舰军进去救治。   又或者是,陈泊秋已经……   他双腿发软,却还是咬着牙艰难地来到冰障前面,大力拍打着坚硬厚重的冰墙。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陆宗停便像受了莫大的刺激一般,捂着陈泊秋的耳朵赤红着双眼吼道:“滚开!我让你们离他远点,听不到吗?!”   周围的人都惨白着脸后退半步,江子车却依旧拍打着冰墙,嘶哑而焦急地道:“上校,你冷静一点!你让我看看博士!”   他手下的冰墙忽然裂开一道缝隙,就在江子车欣喜若狂地以为陆宗停要碎掉冰墙放他过去时,那道裂缝中却刺出来一道冰锥,江子车仓促地避开,却还是被划伤了下颌,伤口不深,血也不多,却有一种锥心刺骨的寒痛在不断蔓延。   “滚开!”陆宗停额角青筋爆起,面目已近乎狰狞。   有人上来拉住江子车,劝他离开。   “江医生,算了吧……陆上校已经六亲不认了。”   “再贸然闯入,我们都得遭殃。”   江子车皱着眉头挣开了:“你们怕遭殃,为什么不离开这里?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吗?逼死陈博士还不够,还要逼疯陆上校吗?”   “江医生,你也差点被陈泊秋害死,我们是替你着想,你怎么……”   “他没有害我,没有害任何人!”江子车嗓音嘶哑,语气却疾厉万分,说完这句就不愿再与他们多说,执着地去拍打冰墙,“上校,是我,江子车!”   陆宗停终于回过头来,赤红的眼睛里却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冰墙上裂开了更多的缝隙,江子车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急切地重复道:“我是江子车!上校,你让我看看博士!”   陆宗停微微一颤,像是这才认出了他,眼底的杀意霎时变成了狂乱的雾气,紧绷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   “江子车。”他喃喃重复,苍白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冰墙慢慢化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门,他死死盯着江子车进入,又将那道门冻了起来。   “是我,上校,博士他……”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江子车看到陈泊秋时仍旧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都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死了,”陆宗停眼底的血红色溃散得四分五裂,没有焦距地在陈泊秋身上四处游移着,像没有家回的孤魂野鬼,“江医生,他死了,他自杀了。”   江子车吃力地在他们身边蹲下,看着陈泊秋手边那只血淋淋的脖环,上面的蓝色宝石还在一片血色中亮着幽深诡异的光,他胸腔一阵窒闷,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是我让他把脖环取下来,是我……”陆宗停灰白着脸,血色的眼泪凌乱地流淌着,脸上却露出来一个古怪的笑,“是我逼死他的。”   “上校,你把博士……松开一些,让我看看。”江子车涩声道。   “他没有呼吸了,也没有心跳了,”陆宗停哆哆嗦嗦地将自己的怀抱松开一些,却还是不知所谓地摇着头,神经质地重复着这些话,“我抱着他的时候,他就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了。”   江子车知道他说这些只是为了抓紧最后一根稻草,为了从自己的口中听到陈泊秋还没有死,但他没有办法回应,只能勉强点了点头:“我知道。”   陈泊秋脸上满是血污,却仍旧遮掩不住嘴唇上枯竭的灰白色,江子车探不到他的鼻翼,也摸不到他的脉搏,却在他胸口捕捉到了最后一抹残余的温热。   照理来说,陈泊秋这样的伤势,心口也早就应该冷透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心跳还在坚持着,但有心跳就还有救。   “上校,他还有心跳,”江子车沉声道,“是你的手太冷了,感觉不到。”   陆宗停呼吸僵滞,眼神发直,一动不动地看着江子车,像在确认他有没有骗自己,抑或是自己在崩溃中陷入了梦境。   “上校,你听我说,你可以救博士,”江子车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要冷静,声音却还是止不住地发抖,“先控制住他脖颈上的伤势。”   他攥住陆宗停的手,虚捂在陈泊秋的脖颈处,陆宗停的手掌应激一般不断痉挛,眼泪失控地淌了满脸:“不、不行,不要碰他这里,江医生。”   那声“江医生”几乎是在恳求,江子车从来没听过陆宗停这样的语气,他心脏直颤,却还是咬牙按住他的手:“上校,就在这里,放冰雾!”   陆宗停仍旧崩溃地想要抽走自己的手,江子车厉声道:“相信我!不然就来不及了!”   陆宗停瞳孔颤栗着,终于被动地顺从他,机械地释放出大量的冰雾。   江子车从前没有接触过陆宗停的冰雾,此时只感觉到那一缕缕洁白的雾气没有冰凉刺骨之感,反而是春风细雨一样的温和沁人。   冰雾萦绕在陈泊秋脖颈处,层层叠叠地被染上了血红色,随后就像是净化疗愈一般,血红色逐渐消散,鲜血不再从陈泊秋身体里疯狂流失,斑驳的伤口上凝结了一层泛着绿光的透明冰晶。   “上校,冒犯一下。”江子车直接上手扯下陆宗停松松垮垮的外衣,果不其然,他胸口和胳膊上的伤也凝结着这样一层冰晶。   果然是这样,他推测的没有错。   极度紧张的神经骤然放松,他差点昏过去,但还是喘了几口气,让陆宗停把冰雾释放的重心转移到陈泊秋胸口,从心肺推到全身。   陆宗停根本不在意江子车在干什么,也对自己的冰雾发生了什么变化完全不感兴趣,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陈泊秋,颤颤巍巍地问江子车:“不流血了,他有呼吸了吗江医生?我、我还是摸不到啊。”   “致命伤已经解决了,是您救了他,”江子车扯着快要冻僵的嘴角对陆宗停笑了笑,“外面环境太恶劣,博士很虚弱,还没办法自主呼吸,我需要带他进营帐内救治。”   “好、好。”陆宗停人还是魂不守舍地盯着陈泊秋看,嘴唇开阖好几次,想问江子车些什么,却又不敢开口,生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江子车观察着陆宗停的状态,又回头看了看身后:“这里就麻烦您处理,别让人进去捣乱就好。”   陆宗停吞咽着喉间的腥甜,勉强点了点头,用冰障给江子车和陈泊秋堆出一条直达营帐的通道,随后他捡起脖环,支撑着膝盖缓缓站起。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地看着他灰白阴郁、没有表情的脸,而他视线没有焦距,仿佛没有在看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   可是毫无预兆地,他忽然一脚踢开了正在给手腕中枪的哨兵救治的白舰军,又拔枪抵在哨兵的太阳穴,嘶哑地问:“他的腿,是怎么断的。”   哨兵的手腕仍旧剧痛难忍,他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摇头:“我,我不知道……”   陆宗停给枪上膛:“知不知道?”   哨兵魂飞魄散地道:“是打断的!!”   “谁打断的?”   “行动队,队里的人打断的,我也只是听说,我真的不知道是谁下的命令谁动的手啊上校!”   陆宗停偏过头,像厉鬼活动僵硬的头颅一般:“你说,枪杀,是不是太痛快了些?”   “上、上校……?”   陆宗停收起枪,掐住他的脖子,迅速收紧指节。   “呃——上校……”   哨兵苍白的脸迅速变得紫胀,他双腿在地上不断挣动着,两眼泛白,口中溢出涎液。   “窒息的感觉怎么样,难受吗?”   哨兵不敢动弹。   “我问你,难受吗?!”   哨兵泪流满面地点头。   “你明知道难受,为什么那么对他!你会挣扎,会喊痛,会求饶,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会!你为什么要那么对他!”陆宗停将哨兵扔在地上,将枪口对准身后的人群,“他没有武器,没有伤害你们任何人……他不忍心伤害任何人……他除了知道自己是罪人,什么都不懂,可是他会疼的,他会疼的!你们为什么要那样对他,到底为什么?!”   他在半空中连开数枪,随后将枪扔在雪地里:“滚!你们都滚,不想死就都给我滚!我没有枪也能要你们全部人的命,听懂就滚!”   人群散去后,他紧紧攥着脖环,开始无意义地嘶吼,用力锤击着自己的胸口,那里冷得就像心脏破了一个大洞,却还是无法缓解半分胸腔里的窒闷。   他太痛苦了,他什么也顾不上。   他不知道陈泊秋双腿被打断,要怎么寻找支撑的力量,以至于他能娩下孩子。萝卜很胖,他要多疼才能把他生下,又把他带来这里。   他身上血肉模糊,连脸都看不清楚,萝卜却干干净净热热乎乎的,哭了半天喝水的力气也还是很大,喝了两口就睡得很香。   陈泊秋没有像其他的母亲那样,怀孕的时候会和肚子里的宝宝说话,他也没有表达过任何对于萝卜的感情,陆宗停却知道他却比任何人都爱他。   他一点苦也没让萝卜吃,萝卜就像和平时代普通人家一个正常顺利地出生,被邻里亲戚簇拥照顾的宝宝,只会没心没肺地吃喝睡。   可他的泊秋呢。   他怎么把这么小这么脆弱的宝宝照顾得这么好呢。   他又是怎么带着宝宝,找到他们迁移了数次的基地呢。   他明明挺笨的。   他那么笨,一定以为他撕心裂肺的怒火是冲他来的,以为那颗子弹是瞄准他的只是打偏了,他依旧没有相信陆宗停爱他,会无条件相信他保护他,只会在被他刺伤以后带着满腔怨恨以牙还牙,甚至千百倍地奉还给他。   不对,他不笨,他其实不笨。   他只是害怕,他是只惊弓之鸟,陆宗停以为的那些柔情蜜意的日子,都是他颤颤巍巍地在他身边苟活,他一直做着他随时都会弃他杀他的准备,所以他自以为是的郑重誓言从来没有在他心里砌起高墙,别人两三句尖锐言语就能逼他至绝路。   可那条绝路,却是陆宗停亲自铺出来的。   再没有比他陆宗停更糟糕的人了。 第84章 觉醒   后来,陆宗停所有的噩梦都来自那个夜晚。   陈泊秋安安静静地被他抱在怀里,身体轻得像一片枯叶,流出来的血都是冷的。   他没有了呼吸,身体慢慢地变得冰冷僵硬。他的心脏还在跳动,血液却已经无法输送到他僵冷的四肢百骸。陆宗停觉得那不仅是陈泊秋的心跳,也是他自己的心跳。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大脑,那里面在走马灯一般,回溯着他记忆里陈泊秋的所有。   从他们初见开始,陈泊秋就是苍白瘦削的模样,却是坚韧又温柔地一直做他的支撑,无论他爱他还是恨他。   他给了他一个家,他却让他如同浮萍一般流浪半生。浮萍孤苦,但本该是自由的,他粗暴地揪扯着脆弱的杆枝,让他在自己塑造的牢笼炼狱里枯萎粉碎。   可他到最后都还是爱他。   —   陆宗停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坐了多久,眉眼发梢都结了层薄薄的霜,他也不觉得冷,直到营帐的门帘被人掀开,江子车委身而出,满脸的倦容在看到陆宗停半死不活的模样后都吓退一半。   陆宗停的身体冻得有些僵,嘴唇也不听使唤地哆嗦着,只有眼睛还能受他自己控制,死死地盯在江子车身上。   “博士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但是这里的药材和器械都有限,我们得申请支援,或者尽快想办法返回海角,”江子车语气已经平缓许多,“进去看看他吗?”   陆宗停不敢用力呼吸,觉得心脏痛得要命,许久过后才僵硬地摇头:“先、先不要。”   江子车现在站在他面前,可他眼前还在不断重现陈泊秋满身是血,脖颈脆弱得一触即断的画面,胸腔里也依然充斥着灼痛的恐惧和窒息感,他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一个怎样的陈泊秋,又有没有能力承受。趁现在还保有最后一丝理智,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先弄清楚。   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模糊一片,他抹掉那些滚烫的液体,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话听起来有些语无伦次:“他扯掉脖环……没事了?流了很多血,还有很多伤……不要骗我。”   “失血量的确太大了,虽然心脏还在持续泵血,但他有凝血障碍,还是很危险,”江子车心有余悸,也有些不知道该从何处把陈泊秋的情况说起,只能有一茬说一茬,“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行动队的人从他身上取了1000毫升的血……照理来说他有肺病,这样的血显然不能输回他身体里。但我做了抽样测试,竟然没什么不良反应,我就给他输了。”   陆宗停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神涣散僵直,不知道听了还是没听。   “我推测,应该是他因为凝血障碍的缘故,身体容易失血,他就会抽自己的血贮存,以备不时之需,刚开始这么输血可能副作用很多,很痛苦,但久而久之身体就适应了……”   “对,”陆宗停应得有些突兀,他的回答很肯定,声音却一直发抖,“你推测的对,我知道。”   “……嗯。”江子车觉得自己可能刺激到他了,便沉默了一阵。   只是他这副缄默不言的样子似乎让陆宗停更加不安,他盯着他,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上前扣住他的胳膊,神经质地问:“他真的没事了?”   江子车被他掐得有些痛,皱了皱眉才道:“是的,上校,您的冰雾救了他。”   陆宗停摇了摇头:“我的冰雾怎么能救人呢?我的冰雾?”   “我醒来后,找白舰要了您的救治记录,”江子车斟酌着字句缓缓道,“博士是在应激状态下,对您下的死手。手术刀直接捅穿了您的心脏,您当时本来就伤得极重,又失血过多——尤其是您的心肺在海战时留下的撞击伤,层层叠加,就算有冰凝液急冻,您也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可您不仅活下来,还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到现在这种状态,是任何医疗手段都达不到的。”   陆宗停按了按仍旧隐隐作痛的胸口,茫然地看着江子车。   “我在生科所做过很多北地猎犬的研究课题,用各种算法和实验推断他们的目前最高阶强化能力,也就是大家通常说的L4阶。最开始我们认为北地猎犬L4阶的能力就是可以不再耗血造冰,但很多实验体都无法完成真正突破,免疫系统总会莫名崩溃,在没有受创的情况下就遍体鳞伤,最后因为反复感染而丧命,”江子车顿了顿,道,“后来我们发现,实验体们在这个阶段,身体会不断释放冰雾,伤口上会凝结一层薄薄的冰晶,然后又被血液淹没,被病毒细菌侵蚀。”   江子车指了指陆宗停胳膊上那层冰晶:“就是这层冰晶,它有惊人的疗愈作用。我认为这才是北地猎犬真正的L4阶强化能力。上校,之前你这里的伤口久未痊愈,就是你的冰雾在努力完成L4阶能力突破的过程,要看这层冰晶能不能打败免疫系统失常而产生的各种病变、感染、失血,如果打败了,那就真正实现了强化能力的突破。”   “疗……愈?”陆宗停嘴唇哆嗦着,仍旧有些不敢置信,“所以我心脏被捅穿也没有死?”   “是的,”这样的能力极其稀有,江子车的语气难掩激动,“冰晶会最大限度地修复您自身的所有创伤。”   “那我不会死吗?”陆宗停不解地摇了摇头,“我如果想死怎么办?”   “……”江子车噎了一下,“您、您为什么会想死呢?博士才生了宝宝,你寻死了他们怎么办?”   陆宗停苍白着脸,不知所谓地摇了摇头,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说什么。   “之前我们认为北地猎犬L4能力就是不耗血释放冰雾,这个结论是错误的。实际上还是需要耗血,只是不会再产生外部创伤,就算产生了也会被冰晶迅速修复,”江子车解释道,“我这么说您是否能明白?冰晶是可以保您在致命伤中不死,但如果是短时间内连续的致命伤,您体内的血气是不足以支撑足量的冰晶产生的,您还是会死。”   “我……”陆宗停声音干涩,“我的冰雾,救了泊秋吗?”   江子车已经数不清陆宗停这样问了他多少遍,但还是点头:“是的,您的冰雾释放出来,也能凝结出疗愈冰晶救治他人。”   陆宗停眼前一亮:“那他的伤都好了吗?我再多给他一点?多少都行,这样是不是也可以把他的肺病治好?”   “上校,您冷静,”江子车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刚刚才和您说过,冰雾还是要耗您血气的......”   “我不需要那么多血!”陆宗停焦急地道,“能给多少就给多少,可以把他治好吗?”   江子车摇了摇头:“博士的肺病沉疴多年,身上也有很多旧伤,冰晶最多只能阻止恶化,已经无法将它们彻底疗愈了。”   “......”陆宗停神色黯淡地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伤口上泛着幽幽绿光的冰晶。   江子车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往好处想,至少您释放冰雾,会让博士好受很多。而且从今往后能威胁到您的东西就不多了,您可以更好地保护博士和孩子。”   “萝卜,”陆宗停低垂着眼睫,轻轻地道,“他怎么生下来的?”   江子车看他脸色苍白,眼神空洞,与其说是在问他,倒更像是自言自语,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他:“可能有人在博士身上动了手脚,往他孕囊里注射了生长激素。因为按时间来算的话,他应该还有一周左右的时间才会正常分娩。他身体不好,动了胎气早产倒也是有可能的,但孩子实在太大了,正常来讲要满周岁才能有这么大的个头。”   陆宗停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又重复问了一遍:“那他怎么生下来的?”   “他……下面撕裂得很厉害,骨盆也变形了,肚子上很多淤青紫肿,但我还是很难想象他这种状态是怎么生产的,”江子车闭了闭眼睛,思索着道,“可能跟他的心脏有关系。”   陆宗停半天都没说话,面孔阴郁苍白,眼神依旧僵冷,仿佛没有在听江子车的话,可正当江子车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忽然幽幽地开口了:“有人希望萝卜能长得大些,又怕他生不下来,就一边给他注射生长激素,一边用药物吊着他心脏里的那口气。”   江子车惊讶于陆宗停不仅听完了自己说的话,还保持了思考能力,愣了几秒才恍然道:“难道是那个假扮你的人?”   陆宗停蹙眉看着江子车,眼神阴冷:“谁假扮我?我去暗室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您不是和我们沟通了敲门的暗号吗?有人听到了这个暗号,用同样的敲门方式骗我开了门。”   陆宗停的眼睛有一霎那变得血红而狰狞:“你看清他的脸了吗?”   “没来得及,”江子车摇了摇头,脸色有些苍白,“他一身的血,看不清模样,我以为是您,刚开口问他怎么伤得这么重,他就把我刺伤,随后打晕了。”   “一身的……血?”陆宗停向江子车确认信息。   “是的,但我现在仔细想想,觉得不像是他的血,那样的出血量,人应该差不多虚脱了,不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一击打晕一个成年人。”   陆宗停拼命地复盘江子车说的每一字每一句,眼神里泛着晦暗不明的光,呼吸越来越急促,“我知道了,我大概知道了。”   “什么?”   “我之前问你有没有什么不怕火的蝴蝶,你确认了吗?”   “有一种,叫淬火闪蝶。不过这种蝴蝶除了不怕火,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指征,所以生科所只做了简单记录,没有做专题研究。”   “嗯。”陆宗停紧抿着青紫的嘴唇点了点头。   纵使当时伤势颇重,陆宗停也清楚地记得那条狭窄的通道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如果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听了暗号,又沾上他的血抢在他前面抵达暗室,那只有可能是这个“蝴蝶”。   或者直接叫他陈中岳。   当时他进入暗室打伤江子车,陈泊秋自然就拿出手术刀逼退他,以他的能力,把那种状态下的陈泊秋直接带走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但这并不是他唯一的目的,因为只要他陆宗停还活着,就不可能善罢甘休。   所以陈中岳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和陈泊秋对峙,很快就隐匿在角落里请君入瓮。陈泊秋处于失明状态,气味几乎是他当下唯一的感官能力,陆宗停进入暗室接近他时,因为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陈泊秋误认为他是打伤江子车的人,这才将手术刀捅进他的胸口。   这就是他的另一个目的,他要陆宗停死,而且最好死在陈泊秋手里。亲手杀了陆宗停的陈泊秋,再也不可能回到十方海角,可以任凭他处置。   江子车和沈栋算是同龄人,对于雨露时代发生的事情不算很敏感,但听到陈中岳可能还活着的消息还是难掩震惊:“所以,他把博士带走,不顾后果地注射生长激素,并不是想把他救出十方,只是想要孩子?”   “嗯。”   “那、那还好,孩子没落到他手里。”   “这不好说。”陆宗停哑声道。他看到萝卜脖颈处细嫩的皮肤上有几道青紫淤痕,不排除是陈中岳的杰作。他无法想象如果萝卜落到陈中岳手里,陈泊秋是怎么带着宝宝脱身,来到基地找他的。   空气陷入短暂的寂静,营帐里忽然传来小宝宝的哭声。   陆宗停背上顿时渗出一层冷汗,他推开江子车,冲进营帐。   他离开营帐之后并不知道江子车把萝卜安置在了哪里,但可能是一种本能,就算心跳狂乱呼吸急促,他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发现了角落里的简易小摇篮,三步并作两步扑了过去。   小萝卜在摇篮里攥着小拳头哭闹,小短腿在半空中直蹬,被子被踢得乱七八糟。陆宗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脏兮兮身体,迅速理了理被子把萝卜重新裹好才抱出来哄。   萝卜一被抱起来就不再大声哭闹,而是窝在陆宗停怀里小声抽噎,委屈极了,但又不会说话,只能嗯唔嗯唔地发出一点可怜巴巴的声音,像在回应爸爸语无伦次的询问。   小宝宝的身体温热软糯,贴近胸膛的时候陆宗停莫名有种要流泪的冲动,但他还是忍住了,只是满腔酸涩地亲了亲萝卜又软又圆的小脸,萝卜会用小手拍拍他的脸颊,像是无意识的,却最是温暖宽慰。   “上校,”江子车有些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博士好像醒了。”   短短几个字,陆宗停觉得自己的心脏抽搐着疼起来,他双腿发软,却是抱着萝卜异常稳健地赶到陈泊秋床边。   或许是有个热乎乎的小团子窝在怀里很踏实,陆宗停眼前不再浮现那些血腥割裂的画面,而是真真正正地躺在床上的陈泊秋。   江子车已经擦拭干净他身上的血污,也将伤口都妥帖地包扎起来,他像在暴风雪中被扯碎浸湿的纸片,灰白而枯寂地躺在那里,连眉眼发梢的黑色都像结了霜一样泛着惨淡的苍白气息。   他脖颈处的伤实在太重,又因为担心他呼吸不过来,江子车没有把那里的纱布缠得太厚,隐约可以看见渗出的血色,这竟然是他身上唯一一处鲜艳的色彩。   他睁着眼睛,却不知道在看哪里,没有焦距,没有光芒,像没有灵魂的木偶。可他的眼睫却在不断地颤抖,像是想要挣脱某种束缚,但却又无能为力。   “泊秋……泊秋?”陆宗停僵白的嘴唇开开阖阖好几次,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来两声变了调的轻唤,“你醒着吗?看看我,看着我好不好?”   陈泊秋灰白着脸,瞳孔昏暗,机械而吃力地呼吸着,胸膛的起伏没有任何变化,只有眼睫的颤动变得愈发剧烈。   小萝卜在陆宗停怀里,似乎是感受到了爸爸情绪的波动,抑或是其他的什么,原本还只是小声抽噎着,忽然又攥着爸爸的衣服,哭得大声了起来,但毕竟还是颗小豆丁,哭不了多大的动静,只是眼泪流个不停,又有些喘不上气的样子看起来格外可怜,足够让陆宗停撕心裂肺,也明显刺激到了半昏迷的陈泊秋。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瞳孔里泛着破碎混乱的微弱光芒,身体痛苦地微微痉挛着,失控地呛咳出血沫,却还是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   “江医生!”陆宗停失声唤着江子车,脸色煞白嘴唇发抖,身体下意识地释放冰雾往陈泊秋身上包裹。   “别惊慌上校!”江子车按住陆宗停,“应该是宝宝的哭声刺激到他了,按道理他现在不应该醒过来,应该好好休息,你先安抚萝卜。”   陆宗停根本没办法思考江子车说得是对还是错,魂不守舍地按着他说的做,浑身发抖地抱着萝卜轻拍安抚:“宝宝乖,不哭,不要吓妈妈。”   他嘴里语无伦次,手上的动作也没有章法,萝卜却很是受用,没几下就真的不哭了,只是瘪着小嘴巴小声嘤咛。   萝卜安静下来后,陈泊秋的状态就跟着平稳一些,至少不再咳血。陆宗停这回不用江子车教,把萝卜往他怀里一塞,无师自通地趴在床边握住陈泊秋冰冷僵硬的手轻轻抚拍,哑声哽咽着道:“泊秋,没事了,萝卜没事的,我们都没事,不怕啊。”   冰雾释放得越来越多,陈泊秋呼吸仍旧有些急促,却也在慢慢恢复到正常的频率,陆宗停擦掉他嘴角的血沫,又抚上他的眼睛,让它们缓缓阖上之后,俯下身小心翼翼地亲吻,直到陈泊秋再次陷入昏迷。   “好了,上校,别再放冰雾了,”江子车拍了拍他,“您自己的身体也很重要。”   他话音刚落,陆宗停忽然虚脱一样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失控地哭了起来。他眼泪流个不停,从指缝间一波又一波地涌出,却一直没有哭出声音,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低下头咬着自己的胳膊或者膝盖。   江子车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便只能抱着萝卜在一旁安静地等待他释放情绪。   —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小宝宝一直在怀里拱来拱去的感觉对江子车这个外人来说实在不算好受,甚至有些心惊胆战,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个,呃,上校。您好点了吗?”   陆宗停狠狠抹了几把眼泪,但还是捂着脸大口喘息,说不出来话。   江子车尴尬地把乱动的萝卜往自己怀里提了提,犹豫着道:“您要是好点了,可能该想想,要给宝宝吃点什么。这么小的孩子哭闹,一般就是吃喝拉撒的事情,我刚看了一下没有拉,所以应该是饿了。”   “嗯。”陆宗停闷闷应了一声,长吁了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觉得自己脑袋有些昏沉。   却是在抬头看到萝卜的一瞬间猛地清醒了。   萝卜不知道什么时候睁眼了。   圆溜溜湿漉漉的大眼睛,因为还不会追视,骨碌骨碌地转,那双亮晶晶的瞳仁居然是冰湖一样湛蓝通透的颜色——如果陈泊秋的眼睛没有失明,没有病变,或许就不是那样灰暗的蓝色,而是和这双眼睛一样明亮澄澈的冰蓝色。   江子车发现陆宗停的异样,便也低头去看萝卜,这才看到小宝宝漂亮得让人挪不开视线的眼睛,他愣了好几秒才感叹道:“不睁眼的时候,倒还看不出像谁,现在一看就和博士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嗯,”陆宗停讷讷地应着,“好漂亮。”   萝卜不知道两个大人在干什么,小宝宝是真的饿得有点儿不高兴,就啃起了自己的小肉手,小脸拧巴着,口水流得到处都是。   “爸爸抱。”陆宗停把萝卜抱过来,刚擦了两下口水,萝卜就张嘴往他的手指头上啃了下去,因为没有牙,只能含着吮,热乎乎软绵绵的触感让陆宗停几乎要融化了,而萝卜显然对爸爸咸咸的手指头也比较满意,含着不松口。   “宝宝不咬,乖乖,”陆宗停也不知道自己这种语气和说话方式是怎么一下就脱口而出的,眼看着手指抽出来之后萝卜又瘪着嘴巴,眼里含了两包泪,这才想起来江子车的话,“啊,他饿了是吗,这么小,应该喝奶是吗?”   江子车说:“萝卜其实有周岁宝宝的体格,吃米糊也可以。喝奶当然是最优选,只不过博士没有奶水。”   “……”陆宗停沉默了半秒,“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奶水?”   “……”江子车窘迫起来,“呃,他身上很多伤,我处理的时候,就……检查了。”   陆宗停继续沉默,半晌后自己想通了,语气有些僵硬地道:“这次情况特殊,下次不可以这样检查了。”   “好的,上校。”江子车汗流浃背地道。 第85章 困局   临时搭建的基地物资匮乏到了极点,能让萝卜这么小的宝宝入口的食物更是少之又少。陆宗停一来不敢指望那帮被他赶到基地外围的人去帮忙寻找食物,二来总觉得破碎荒野的果子多少都有点毒,自己随便吃吃就算了,不可能给萝卜吃。   最终陆宗停和江子车翻箱倒柜地找到了米粥和牛乳味的营养液,陆宗停把米粥碾得又软又烂,江子车跟着把营养液拌进去,两人分别尝了一口,表情都有点一言难尽,陆宗停更是吃得肠胃痉挛直接吐了。   “上校,放轻松些,您太紧张了。”江子车安慰他。   陆宗停两眼通红,忍着反胃的感觉问:“你确定这能给小孩子吃吗?”   “......从成分上来说,没有问题,”江子车思考几秒回答,“您别太焦虑了。”   他递过去一支给重伤员喂药用的软勺子,刚好小宝宝也能用。   陆宗停接过勺子,犹豫地看着碗里的一团浆糊,萝卜已经在小摇篮里扑腾手脚,兴奋地吐着泡泡,呼噜呼噜地闹吃闹喝,临时围的口水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湿了一大圈。   江子车把萝卜抱起来,看着宝宝水汪汪的蓝眼睛,善意地提醒道:“上校,再不给吃可能要哭了。”   陆宗停叹了口气,别无他法,只能舀了一勺米糊试探性地喂到萝卜嘴边,江子车说得没错,他的确是焦虑难当,他还在想小萝卜这么小,连奶都还没喝过,会不会不知道这样是在喂饭,如果不知道应该怎么教?教不会怎么办?萝卜却已经啊呜一声把小小的嘴巴张到最大,含住勺子把米糊往里咽。   神奇的是,两个大人都难以下咽的米糊,萝卜却很是喜欢,眼睛里一直悬而未落的泪花都不见了,咕噜咕噜地吃得很香。   陆宗停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发现小勺子拿不出来了,他吓得脸色煞白,声音发抖:“勺子怎么拿不出来,是不是卡到喉咙了?”   江子车也被吓了一跳,但靠过来一看萝卜含着勺子还在嘬嘬,圆圆的眼睛弯弯的,明显是把软软的还有米糊味的小勺子也当做吃的美滋滋地啃,这才不想松口。   “只是含着了。”江子车话音刚落,萝卜就把嘬得没味道的勺子松开了,啊呜一声张开空空的小嘴巴等下一口。   陆宗停腿软地靠住身侧的桌子,捂着满是冷汗的额头沉沉喘了口气,脸色依旧很难看。   “要不我来吧。”陆宗停状态实在很差,江子车感觉他这副三魂丢了七魄的样子,一会萝卜要睡觉了他都得蹲在一旁探着鼻息才放心。   陆宗停没有坚持,默默地把米糊和勺子递给江子车,双手撑着桌沿低头缓了一会才去抱萝卜。   “嗯~呼呼~”萝卜热乎乎的一团,趴在他胸口哼哼着蹭蹭,还不大会抓握的小手胡乱拍拍摸摸,像在找东西,但是江子车舀过来的米糊很快吸引了小家伙的注意力,快速地张嘴吃饭。   陆宗停抱着萝卜,心里又软又疼,自从他说了不要吓到妈妈,萝卜到现在都没有哭闹,顶多泪汪汪地瘪嘴哼哼,乖得要命。   他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亲萝卜额角软绵绵的绒毛,嘶哑地道:“我们宝宝真是个懂事的小姑娘。”   江子车被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煞风景但诚恳地说:“上校,萝卜不是小姑娘。”   “......嗯?”陆宗停一直晕头转向的,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确认过萝卜的性别,只是觉得这么乖一定是个小姑娘才对。江子车这么一说,他才掀开萝卜的小裤子查看,然后大脑宕机地微张着嘴唇“啊”了一声。   江子车实在是忍不住,被他逗得笑了两声,萝卜什么也不懂,但可能是以为爸爸在跟自己玩,咧开没牙的小嘴乐呵呵地蹬着腿,差点把临时赶制的松松垮垮的小裤子蹬破了。   看着陆宗停还是很恍惚的样子,江子车又道:“小男孩也可以很懂事的,上校不要有偏见。”   “我当然不会有偏见!”陆宗停这才像是回过一点神,将萝卜抱紧了一些,“我的孩子,怎么会有偏见。”   “呼呼~”萝卜肉嘟嘟的脸颊在陆狗的怀里像一团棉花似的被挤来挤去,口水流得更多了。   江子车正要喂下一口米糊,脸色却忽然一变,语气也僵硬起来:“上校。”   陆宗停心脏一滞,顺着江子车的视线看向了自己怀里那颗拱来拱去的小脑袋——那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趴着一双毛茸茸的白色小耳朵,看起来很软,萝卜动的时候它们就跟着晃。   —   陆宗停大脑顿时空白一片,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就听到外面有人在连声喊着上校,并且不管不顾地就往营帐里冲。   陆宗停下意识地抱紧萝卜,扯着嗓子厉声喝道:“谁让你们进来了?滚出去!”   萝卜半天没吃到新的米糊,本来就委屈,又被爸爸吓了一跳,一个颤栗后眼眶里就迅速蓄起两包泪,陆宗停意识到自己吓到孩子,连忙轻声细语地哄:“宝宝没事啊宝宝,爸爸不是凶你……”   小宝宝惊跳并没有那么容易安抚,萝卜皱着小鼻子抽噎了几下,终于还是眼泪汪汪地大哭起来。   陆宗停心疼坏了,抱着孩子又是亲又是拍又是哄,萝卜都是攥着小拳头哭,粉嫩的小脸哭得通红,小耳朵跟着一颤一颤,伤心极了,最后还是江子车病急乱投医,把米糊又送到嘴边,萝卜才呜咽着趴在爸爸肩头,小声抽嗒。   闯进来的黑舰军还在门口守着,听着营帐里婴孩啼哭的动静小了,才重新道:“上校,上将回来了。”   萝卜的毛绒小耳朵让陆宗停的脑子已经迟钝到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看着萝卜又咽下去一口米糊,陆宗停才道:“上将回来了,会自己进来,你咋咋呼呼的干什么,吓到我孩子。”   萝卜跟听懂了似的“嗯唔嗯唔”地哼哼,虽然还带着细细的哭腔,但心情似乎已经好太多了。嘴巴旁边糊着一圈米浆,小耳朵还在晃晃。   “我让他们过来先跟你打招呼的,”林荣平嘶哑的声音响起,疲惫却很温和,他走进营帐内,看着陆宗停和江子车紧张僵硬的样子,示意黑舰军先出去,而后才轻声道,“听说泊秋生了,我在外头折腾好半天,怕一身的血腥气冲撞到他和孩子,就先去收拾了一下。”   “叔叔。”陆宗停口干舌燥心乱如麻,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能先叫了他一声。   “在喂宝宝吃饭吗?”林荣平边说边走过来,陆宗停胳膊旁边就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蓝色的大眼睛眨巴眨巴,肉嘟嘟的小拳头在乱搓自己脸上的米糊。   林荣平身上的疲惫顿时融化,看着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满眼怜爱,又看着陆宗停抱娃抱得歪七八扭的样子叹了口气:“宗停,得亏你是亲爹,这么个抱法,换成其他家的小孩子早就把自己蹬到天花板上去了。”   陆宗停张了张嘴,讷讷地道:“我、我又不用抱其他家的小孩子。”   林荣平哑然失笑,非常自然地把萝卜从陆宗停怀里接过来抱着,萝卜眼角还悬着泪花,就又张嘴笑,没牙的笑容看起来格外软乎。   “这么乖,”林荣平轻声感叹,“太像泊秋小时候了,就是胖实了得有两三圈。生这么个大胖小子得多费劲,泊秋还好吗?”   陆宗停红着眼眶摇了摇头:“很疼。”   “想来也是,”林荣平微微蹙眉,“不过这小家伙是真沉,不太对劲吧。”   他的手正好抚上萝卜绵软的脑袋,自然而然就看到了那双耳朵,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就理解了刚才他进门之前陆宗停过激的反应:“没事,宗停,回到海角,你凌澜阿姨会处理好的。”   他轻揉了一下一只白色的小耳朵,内里是嫩嫩的粉色,萝卜痒得咯咯直乐。   此时陆宗停差不多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点了点头嘶哑地道:“我也能处理好。不管萝卜是小狗还是小狼还是别的什么,都没有人能伤害他。”   他胡乱揉了把自己冰冷得有些僵痛的脸,道:“叔叔,我不是让许慎他们把您一起带回海角,您怎么在这里?受伤了吗?严不严重?”   林荣平看了一眼还在给萝卜喂米糊的江子车,陆宗停点头示意不需回避,林荣平这才道:“和陈中岳交手了。”   陆宗停虽然已经能够确认陈中岳没有死并且是各种混乱局面的始作俑者,但听到林荣平和他交手了还是吓了一跳:“真的是他?您和他交手?受伤了吗?”   林荣平摇了摇头:“他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善战,依靠手下人的辅助才脱身,他们都伤不到我。”   “那您身体怎么样?”陆宗停紧张地问,“您在恒星舰上不是不太舒服吗?”   “是不舒服,但也休息够了,”林荣平笑了笑,拍拍陆宗停的肩膀,“别太紧张,相信我。”   陆宗停点点头:“那我们坐下说。”   萝卜除了吃米糊时比较安分,其他时间都精力旺盛地拱来拱去,看林荣平抱得吃力,陆宗停就又把孩子抱了回来,萝卜已经忘记了刚才被爸爸吓到的事情,回到陆宗停怀里又继续拱拱蹭蹭。   “陈中岳和他的人应该都还没有离开破碎荒野,但短时间内没有什么能力与我们对抗,”林荣平俯下身,胳膊支撑着膝盖,微微喘了口气,“这里暂时安全,但如果没有外援赶到,或者没有办法返回海角,我们也会很麻烦。”   陆宗停将自己推测的陈中岳是如何闯进暗室伤人,如何试图带走萝卜的经过告诉了林荣平,又给林荣平看了萝卜脖子上的淤痕。   “看来谷云峰应该没有骗我。”林荣平沉声道。   “……谷云峰?”陆宗停蹙眉。   “你此前一直怀疑谷云峰是受了陈中岳的唆使不停搅局,也认为谷云峰是一个不稳定因子,你的判断没有错。除了泊秋的母亲叶谣,没有任何人能够让他从一而终地做一件事情,例如效忠陈中岳。所以我返回恒星舰后,就先去了关押他的地方,他告诉我,十方海角上第一个变种人既不是泊秋,也不是止聿,而是陈中岳,他是淬火闪蝶的变种。”   陆宗停和江子车不约而同地道:“果然是。”   “任何火焰,以及需要火焰辅助的热武器——也就是十方海角引以为傲的硫酸火,都取不了他性命,更别提十字灯塔的火化炉,他假死再脱身,轻而易举,”江子车说,“但除了这一点,淬火闪蝶就没有别的过人之处了,难怪上将觉得他不善战。”   萝卜吃饱后有些打嗝,陆宗停一边给他拍,一边默不作声地听林荣平和江子车说话。   “陈中岳从前是个胸怀梦想的英雄主义者,总想着要拯救人类,为了变种计划背负骂名,殚精竭虑,甚至对叶谣疏于关心,叶谣为了支持他,也有心隐瞒自己身体每况愈下的事实,最后她难产而亡时,他也并未陪伴左右。”   林荣平顿了顿,缓缓道:“止聿牺牲后,海角的民众开始质疑甚至抗议变种计划,他们忌惮变种人,斥责陈中岳,自叶谣身故后处于崩溃边缘的他,信仰也开始从里到外瓦解崩塌。”   江子车皱着眉头道:“所以,他要报复十方海角?”   “是,以及复制叶谣。”   “复制?”江子车睁大眼。   陆宗停听到这个字眼,下意识地将萝卜抱得紧了些,小宝宝吃饱了有些困,但还是打着呵欠在爸爸怀里又抓又拱。   林荣平点了点头,继续道:“按照谷云峰的说法,毁掉十方海角是陈中岳的目标之一。之前燃灰大陆的飞蛾畸形种群释放绵针的绵针,陈中岳都安排了人员采集,就是为了获取绵针上十方海角军队人员的基因,制造感染助剂,这种助剂会让感染畸变后的人员——尤其是本来就强大的变种人,比普通的畸形种寿命更长,强度更高,更加难以追捕绞杀。估计原本希望舰的人上船就是想做投放试行,但宗停及时让主力部队撤离,他们没找到时机和对象,否则现在整个恒星舰都是新型畸形种的培养皿。他目标其二,就是以人才计划为幌子,取培育重组得到的叶谣的基因,以他的基因辅助,不断迭代出以叶谣为模板的复制人,直到得到满意的成品为止。”   “怎么可能得到满意的成品?”陆宗停毛骨悚然之余是火冒三丈,但念着自己刚刚大喊大叫吓到萝卜,所以只能虚捂着萝卜耳朵,咬牙切齿但轻声细语地说话,“还要加上他的基因,垃圾也要繁衍,做什么梦。”   江子车道:“繁衍新生命无论是体内还是体外,都离不开父母双方基因融合的步骤,他极端至此,应该无法接受别人与叶谣的基因融合。”   林荣平点了点头:“是这样。”   陆宗停嘶哑地道:“所以,萝卜也在他的选择范围内。他打生长激素就是为了看看五官清晰体格完整的萝卜是不是他想要的复制品。”   他看着萝卜脖子上刺眼的几道淤青,声音止不住地发抖:“如果萝卜真的是个小姑娘,可能他就带走了。因为不是,所以他想掐死他。”   林荣平神情凝重地道:“他的两个目的,至今还一个也没有达成,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现在境况窘迫,麻烦的是谷云峰说陈中岳后期的感染助剂研制工作已经完全脱离他,他并不清楚他具体都做出了些什么东西。我之前和许慎他们成功通讯,让他们先返回海角,通知雷普做好防御工作,必要的时候就发动海龙翼迁移,另外务必通知涂洺的变种军,停止在外的清剿任务,即刻返回海角,等我们这边状况明晰,再申请支援……但现在已经没办法再联系上他们了。”   林荣平说完最后一句话,营帐内便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只有萝卜偶尔在咿咿呀呀地闹腾。   “我去找找移动基站,许慎教过我这玩意儿怎么……呃!”陆宗停忽然闷哼一声,脸色白了一下,随即迅速涨红。   江子车和林荣平看了过去,萝卜一口啃在了他胸口,大眼睛扑闪扑闪,亮晶晶的,仿佛找到宝贝一般,但很快又松开。   陆宗停满脸通红,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萝卜就哼哼唧唧地开始攥他胸口的衣服——当然是蜉蝣撼树一般攥不动,萝卜小脸很快也急得发红,鼻子开始皱,嘴巴开始瘪,哼唧声里开始混进哭腔。   陆宗停看向江子车,满脸都写着“救命”。   江子车扶了扶额,口干舌燥地道:“上校您……呃,要不就脱、脱一般衣服喂一下吧。”   “喂什么?”陆宗停表情扭曲,“我没有啊!”   “应该……问题不大,毕竟勺子他也能啃,”江子车说着自己都有些不相信,默默低下了头,“就……把他哄睡也行,嗯。”   陆宗停头一次觉得江子车不靠谱,向林荣平求助,林荣平满脸茫然:“泊秋没有吗?”   “……他没有。”   林荣平尴尬地握拳搓了搓鼻子:“那……你试试?”   陆宗停还想挣扎,衬衫的纽扣却在萝卜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终于被拽崩了,不过两三秒后,萝卜就找准了自己想要的地方,啊呜一口啃了上去。   “嘶——”陆宗停的表情更扭曲了,一阵青一阵白好不精彩。他没想到小宝宝为了吃一口奶能使出这样大的力气,之前陈泊秋也就拽崩了他一颗纽扣,萝卜起码崩下来三颗。   他更没想到没长牙的小嘴啃着也会那么痛,简直要命,还好泊秋不用喂奶。陆宗停呆滞地想着。   萝卜嘬不出奶水,起初还疑惑地眨巴着大眼睛看爸爸,小嘴更加卖力,但后来实在是折腾累了,干脆当是个安抚奶嘴,很快就心满意足地睡着了,那双白色的毛绒小耳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消失了。   陆宗停出了一身的汗,毕竟他另一边胸口的伤还没全好,这一趟下来嘴唇都疼得发白。他抱着萝卜轻轻摇晃,又看着萝卜酣然大睡的小脸发了一会呆,回过神来才发现林荣平和江子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营帐里了。   他将萝卜抱到陈泊秋床边放下。陈泊秋依旧昏迷着,氧气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来黯淡的眉眼,却也能看得出萝卜像极了他。   “泊秋,宝宝长得好像你,好漂亮,”陆宗停喃喃说着,他知道陈泊秋不会回应他,只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又将手伸进被窝里,握住他坚硬细瘦的手指,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念叨,“小宝宝真不好带,我不太会,你休息好了就起来教教我好不好?从小就是你教我什么我都马上能学会,不像哥,他一点都不会教,只会敲我的头,都没想过他自己也有问题。我明明很聪明,怎么可能那么难教。”   陆宗停其实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没意识到时隔多年,自己是第一次闲话家常一般地说起林止聿。他大脑里的思绪飘忽渺远,无边无际的,忽然又在想,自己当初是为什么,陈泊秋一教就会,林止聿却磨破了嘴皮子他都听不懂呢?   他是为了听陈泊秋夸奖他吗?可是陈泊秋就连他好好吃饭睡觉洗澡上厕所都会夸他做得很好,让他觉得自己可了不起。   陆宗停努力地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那好像是因为,教会了他,陈泊秋也会很开心。   陈泊秋不会笑,也不会说我很开心,但每次陆宗停成功学会了什么,他就能感觉到陈泊秋很开心。那只失明的眼睛里都会有光,失温冰冷的指尖会暖意微泛,脸色还是苍白,却好像晕出了一点点月光般的温润色泽。   那样的陈泊秋是生动而温暖的,哪怕他没有表情,一动也不动,还是漂亮极了。   陆宗停终于想起来,原来那时候,自己只是希望他开心,这么好的泊秋哥哥,他希望他一直一直都开心。   陈泊秋喜欢种花,他还曾经问过他,有没有一种花瓣像雾凇一样透明干净,在阳光下可以变得光芒万丈,花茎又像竹子一样坚韧挺拔的花,他想养一棵。   他的描述抽象又离谱,别人听到一半或许就会告诉他没有,可是听他说的人是陈泊秋。   陈泊秋很认真地想了很久,还翻阅了很多书籍资料,最后才告诉他,目前没有,如果宗停喜欢,我可以想办法培育。   陆宗停笑嘻嘻地说,不用,我觉得泊秋哥哥就是这样的花,我要像你爱护你的花花草草一样爱护你。   那时是傍晚,难得的晴天,没有风暴,没有乌云,天边的彩霞很好看,映得陈泊秋苍白的脸上一片暖融的橘色,单片镜的银色边框流光溢彩,和陆宗停想象中的花朵一模一样。   后来他亲自将这一幕撕碎,扔进狂风暴雨中。他说他是温室中的花朵,不只是无端讽刺,更是有意锥心。   后来怎么会是这样的?   他明明是那个可以让木头一样呆滞僵冷的陈泊秋变得生动温暖的人,为什么会行差踏错,毁掉了他的花。   撕碎的花瓣,折断的花茎还能再复原吗?支离破碎的人,还有可能被重新温暖吗?   怎么样才能做到呢?   陆宗停茫然而痛苦,心尖酸涩发疼,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一颗接一颗,最后像瓢泼大雨一样倾落,打湿了被褥。 第86章 转机   陆宗停心力交瘁,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陈泊秋床边睡了过去,但听到脚步声便瞬间惊醒了。   进来的人是林荣平,他给陆宗停倒了杯温水,在旁边坐下。   陈泊秋依旧无声无息地昏迷着,伤口处的冰晶已经褪去大半,这本该是好的征兆,可他整个人依旧是枯瘦苍白的,看不到一星半点的生命力。   林荣平又看向襁褓里呼呼大睡的萝卜,脸颊圆鼓鼓的,踢开被子的小脚丫还没有人的半个拳头大,看着肉嘟嘟的很结实,摸着是绵软细嫩的。   新生的婴儿是坚韧而脆弱的矛盾体,不可否认的是它们因此而具有奇妙而鲜活的生命力,但这样的生命力,林荣平从未在幼时的陈泊秋身上看到过。   尤其是在他艰难生下一个和他五官如出一辙的宝宝后,林荣平更有种割裂和恍惚感。他曾经设想过幼时的陈泊秋如果和普通孩子一样健康可爱会是什么模样,如今真的能够看到了,却不觉得弥补了缺憾,只觉得当年那个瘦弱苍白的孩子依旧被留在了岁月最寒冷孤寂的角落里,他始终没能好好长大,生命的每一步于他而言都是举步维艰的消耗和折磨。他或许都没明白生育繁衍的真正意义,就被迫仓促而痛苦地去做了这件事。   林荣平盖好萝卜的被子,轻声道:“之前发生的事,子车都告诉我了。”   陆宗停嘶哑地“嗯”了一声。   林荣平看着陈泊秋床边氤氲着的白色雾气和陆宗停苍白干裂的嘴唇,又道:“又在放你那个冰雾?要听子车的话,不然泊秋醒来,你倒下了怎么办?”   “好,”陆宗停顺从地停止了冰雾的释放,伸手在陈泊秋额角轻抚了片刻,俯身小心翼翼地亲了一口,才对林荣平道,“叔叔,您想和我说什么吗?”   “我和子车清点了基地的粮食和药,品库存,这样下去怕是支撑不过三天。恒星舰虽然没有完全报废,但也不具备返航条件了,”林荣平神情凝重地道,“这样下去,泊秋怕是支撑不住,萝卜也没有吃的了。被你赶到外面去的那帮人,你也不能完全不管他们死活。”   陆宗停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泊秋一个人能在破碎荒野生存十年,他做的路线图和生存规划我毫无保留地给他们了,怎么,还不够?现在这样就要他们的命了吗?”   林荣平静默片刻,道:“你想过要杀了他们吗?”   陆宗停像是预料到了林荣平会这么问一般失声苦笑:“想过,但这有什么意义?我只想要泊秋活着,如果他不在了,我做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我把他们全杀了,把十方海角炸了又有什么用,换不回任何我想要的。”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哽咽:“在这种事情上,我已经吸取了够多的教训了。”   或许是他声音有些失控,萝卜忽然打了个激灵,吹起来的鼻涕泡啵的一声破掉了,陆宗停连忙俯下身拍拍安抚,看萝卜又安稳睡着才放下心来,神情温柔却又黯淡:“真的那样的话,我只要把萝卜养大就好了。”   他许久没听到林荣平说话,抬头看到林荣平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恍惚的神情,这才反应过来他在担心什么:“叔叔,你放心,我不会变成陈中岳那样的人。”   林荣平笑了笑,声音有些暗哑:“我知道。只是叔叔想跟你先说声抱歉,未经你允许,擅自带了个人回来,而且是一个你不太想见到的人。”   陆宗停微怔,随即道:“您肯定有自己的考量,而且比我成熟周全。”   林荣平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到外头去,这里让泊秋和萝卜好好休息。”   陆宗停在心中做了无数种设想,但真的跟着林荣平出去,看到江子车带进来的人时,他还是在原本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惊出了一身冷汗:“……她?”   洛橙站在江子车身后,疲倦而冷淡地看了陆宗停一眼便别过脸去。   “……”陆宗停掐了掐眉心确认自己没有头昏眼花到认错人,“叔叔,她是你用来要挟陈中岳的人质吗?”   洛橙似笑非笑地道:“高估了。”   “我没跟你说话。”陆宗停冷冷地道。   洛橙噤声了,模样却并不窘迫尴尬,只有不屑和冷漠。   “她叫洛橙,是陈中岳用叶谣遗留下来的原生基因组和自己融合后的‘复制品’,”林荣平沉吟片刻,尝试用陆宗停比较能接受的方式解释,“就是陈中岳和叶谣的女儿,泊秋的亲妹妹,你的……小、小姑子?”   “什么?”这一连串难以消化的信息让陆宗停头疼地皱起眉头,除了下意识地吐出来的这两个字,他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与此同时洛橙轻哼了一声:“林叔叔,我不认他这个嫂子。”   陆宗停心气本就烦躁混乱,洛橙这一激他差点又没控制住大喊大叫出声,但好歹还是咬住了牙:“你在说什么鬼话,林叔叔是你叫的?”   “他救了我,我叫他一声叔叔,有什么不应该,”洛橙冷冷地看着他,“你差点把我摔死,我不认你这个嫂子,也是理所应当。”   陆宗停气得脸青唇白:“谁稀罕做你嫂子?不就是你和陈中岳联手害得泊秋难产,现在来这里装什么娘家人?你再胡说八道一句就给我滚出去。”   林荣平看陆宗停愈发激动,连忙道:“宗停,冷静些。确实是她救了你和泊秋,天灾发生后,泊秋被陈中岳他们带走了,是洛橙告诉他你还没死,把他放走,让他去救你的。”   陆宗停脸色更加难看,他呼吸粗重,额角青筋隐现:“这是她的一面之词吧,您全信了吗?”   林荣平继续解释:“她差点被陈中岳杀了,我把她救下来的。”   陆宗停摇了摇头:“陈中岳连死都是假的,演一场杀女好戏又有什么稀奇?”   林荣平叹道:“你不信他们,总要信泊秋,总要尊重他吧?为什么不等泊秋醒来问一问他呢?”   “陆宗停,”洛橙抢在林荣平开口之前截住了话茬,“你这么多疑,怎么不干脆连我哥一起怀疑进去,认为是我们三个人一起联手演戏骗你的呢?”   林荣平惊道:“洛橙!”   江子车一脸如临大敌的表情,偷偷拉拽了洛橙几次,都阻止无果,只能看着陆宗停被她一字一句激怒,情绪直逼崩溃边缘。   “闭嘴!”陆宗停铁青着脸,嘴唇都有些发抖。   洛橙看他这样,反倒觉出些快意,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你以前最喜欢这样了,是吧?”   她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陆宗停却愕然怔在了原地,面色变得灰白,呼吸愈发地急促。   洛橙固执而尖锐地把话说完:“说我装娘家人,你也是半斤八两,现在装的什么痴情人。你是十方海角的上校,不是全天下的陆上校,天底下的便宜好处全给你一人占尽了,哪有这样的好事?”   “洛橙,好了!”林荣平听不下去,沉声喝止。   洛橙还是给林荣平面子,瞬间闭了嘴,只是目光如锥地看着陆宗停。   “叔叔,”陆宗停艰难吞咽着什么,声音异常嘶哑,“让她说完。”   洛橙求之不得,更不会留有情面,冷笑着道:“他要是不喜欢你,你算什么东西?”   陆宗停无声地低垂着眼睫,没人能看到他眼睛里的情绪,只能看到他满脸的冷汗,和紧咬着的僵白的嘴唇。   江子车看他脚下微颤,手指在半空中胡乱探着,心道不好,刚要上前察看,陆宗停已经仓促地撑住膝盖,俯身呕出一大口血。   “宗停!”林荣平搀住他的胳膊,他却很快踉跄着站稳,有些涣散的瞳孔艰难地在洛橙身上重新聚焦。   “你说得很对,”陆宗停抹掉唇角和下颌的血污,慢慢将胸间翻涌的腥甜咽下,嘶哑地道,“但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洛橙微微蹙眉:“哪些?”   “别装了,不累吗?你连我以前喜欢做什么都知道,”陆宗停声音沉郁,橄榄绿色的眼睛在面无血色的脸上显得格外幽深,“好好说说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通过什么样的方式,监视我们的。”   洛橙紧绷着下颌,一言不发,直到冰冷的枪口抵在自己额头,她抬眼看到陆宗停青白的指节扣在扳机上。   “最好说实话,”陆宗停微哂,“我手抖,枪容易走火。”   “要杀我?”洛橙挑了挑眉,毫无惧色。   “杀了你,再杀了我自己,”陆宗停唇角的弧度愈发深了,糊着血块的唇瓣让这个笑容看起来格外怪异阴森,“毕竟我们都不是好人,你说呢?”   洛橙瞳孔微缩,静静地与他对视着,眼里那种淡漠却带刺的锐芒渐渐消散了。   “你说得对。”   -   “脖环是父亲用来监视他的工具,”洛橙平静地道,“他可以获取到他的视角,知道他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在做什么。不过因为岩桑距离十方太过遥远,脖环又总是被血液浸泡,年久失修,这个功能已经不太稳定了,大部分时候都只有一些声音,没有画面,更多时候连声音都没有。”   “陈中岳会让你去看吗?”陆宗停问。   洛橙摇了摇头:“很少,没什么必要让我看,但我还是零零碎碎地知道一些内容。”   陆宗停直视着她的眼睛,道:“脖环的监控画面是泊秋的视角,所以恒星舰上你是第一次见他?”   “是,”洛橙并不避着他审视而警惕的视线,“不论你相不相信,如果我在那之前就见过他,我就不会配合父亲做这么多事情。”   陆宗停弯起苍白的唇角笑了笑,似乎觉得洛橙很幽默:“为什么?你光听他声音就听出感情了?”   “……不是,”此时的洛橙面对陆宗停的讥讽很是冷静,也并未顶撞,“只是,他长得和母亲一模一样。”   闻言,林荣平和陆宗停都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父亲希望我敬爱母亲,并牢记母亲是哥哥害死的事实,从小便对我进行‘感情培养’,我要看很多母亲的影像,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拟的,”洛橙顿了顿,声音变得轻缓了些,“这是物理干预,还有药物干预。他的培养太成功了,我对素未谋面的母亲有了极深的感情,所以放我看到哥哥的时候……我没办法像父亲设想的那样恨他。我只觉得,从前只能看到影像的那个人,好不容易能够真实而鲜活地来到我身边了,我为什么要伤害他?”   洛橙低垂着眼睫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一般地道:“我没办法伤害他。”   “可他不是叶谣,这也不是属于你自己的、正常的感情。”林荣平一针见血地道。   洛橙总是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自嘲的笑:“林叔叔,我都不是个正常的人,我怎么会有正常的感情?”   陆宗停凝视着洛橙,眼里依旧是敌意和杀意:“陈中岳既然能给你植入情感,那同样也能剥离它。”   这句话听得江子车毛骨悚然,尤其是洛橙不置可否地沉默着的时候。   “到那时候,你依然会伤害他,”陆宗停苍白阴郁地道,“我说得对吗,洛橙小姐?”   洛橙轻轻吸了一口气,看向陆宗停:“你挺聪明的,陆上校。”   陆宗停指了指帘帐:“滚出去。”   林荣平微怔:“宗停。”   洛橙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陆宗停便倏地起身再次用枪对准了她,双目赤红地道:“现在、马上、滚。”   洛橙毫不畏惧,也立刻起身与他对峙:“我要见我哥,要和他说话,只有他能把我赶出去。”   陆宗停下颌紧紧绷着,呼吸急促:“你滚不滚?”   “你聋了?”洛橙并不屈服,“你如果不同意,现在就开枪。”   她话音刚落,枪声便响起,幸而林荣平反应极快将他胳膊按了下去,子弹落在洛橙脚边,炸开了一大团火星与浓烟。   陆宗停面色青白,胸口剧烈起伏着,什么也没说,只是阴沉着脸挣开林荣平,想要继续朝洛橙开枪。   江子车急忙挡在洛橙前面:“上校,冷静一点!好歹等博士醒来,听听他的想法吧!她和小萝卜一样,都是博士的血亲啊!”   “被植入感情的机器人算什么血亲?我不可能让她靠近泊秋!”陆宗停的情绪已经几近失控,他的手指因此变得又僵又冷,无法扣动扳机,林荣平趁机将枪从他手里夺下。   “宗停,控制住你自己!现在这算什么样子?!”林荣平低声喝道,“泊秋已经见过她了,对泊秋来说,她是救了你们两个人的恩人,还是他的亲生妹妹!你要杀她,考虑过泊秋的感受没有?!”   陆宗停声嘶力竭地道:“我怎么考虑?她刚刚承认了什么你们都没有听到吗?!我没有办法考虑这么多!我只能在伤害发生之前拔除所有根源,我错了吗?!”   “好,你不考虑,那外面那帮人呢?”林荣平沉着地道,“他们做的事情,和洛橙相比是否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之后是否会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如此这般你都没想过要取他们性命,怎么到了洛橙这里就要斩草除根了呢?!”   陆宗停胸口剧烈起伏着,血腥气在喉间疯狂翻涌,他竭力咽下,脸色变得格外苍白。   “是被我说中了心事吧,陆上校,”洛橙从头到尾都异常平静,直到此刻语气都没有任何起伏,“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你欺负我哥的那些事,你有点受不了了。”   江子车内心直喊救命,恨不得把洛橙的嘴缝上:“别再说了。”   陆宗停却没有再度因此失控,他只是踉跄着后退两步,慢慢蹲下身去,胡乱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喉咙里闷声呜咽着,压抑而痛苦。   林荣平看在眼里,痛心却又无奈。   “我确实没什么要说的了,”洛橙耸了耸肩,“我哥没醒,我也不会闹着要去见他,我可以到外面等。”   她说完就要往外走,陆宗停却声嘶力竭地把她喊住:“站住。”   洛橙停下脚步,陆宗停依旧蹲在地上,没有起身也没有抬头,衣领被冷汗浸得湿透,发梢还在不停地往下滴落着汗珠。   “怎么?”   陆宗停低着头抹掉呛出来的血沫,嘶哑地道:“脖环,有没有录像功能?”   洛橙略做思忖,道:“或许有。那些蓝色晶石下面,有可能埋着储存芯片。只是懂得怎么从芯片里提取信息的人,大概只有我父亲。”   “……嗯。”   “我能出去了吗,陆上校。”   “……”陆宗停沉默不语,等到洛橙已经不打算管他,自行离开之后,才哑声道,“你还有什么要骂的吗?”   洛橙微怔:“什么?”   “关于我欺负你哥的事,”陆宗停有些颠三倒四地道,“你还有什么要骂的?”   “……给他开点治神经病的药吧,”洛橙面无表情地对江子车道,“他疯了怎么照顾我哥和我小侄子。”   “应该不用,”江子车认真回答,“博士醒了他就好了。”   “哦,”洛橙觉得江子车说得有道理,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我哥还活着,只是没有醒,麻烦陆上校别精神失常得像已经守寡了,这不吉利。”   江子车头皮发麻地把她往外带:“好了,到旁边休息一下吧。”   营帐内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外面忽然传来一声不明野兽的嘶吼,以及行动队员们的惊呼声。   “是什么?畸形种吗?”   “太黑了,看不清楚,没有手电了。”   “硫酸火备好,护住营帐!”   “我出去。”陆宗停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就要往外冲,被林荣平拽了一下,差点因为控制不住惯性摔下去。   “你们都在里面待着,我去处理。”林荣平将枪还给陆宗停,快步冲了出去。   “上将,您怎么来了?”   “我们似乎被畸形种包围了。”   “是恒星舰上那帮人吗?”   林荣平凝眸看着前方,一片漆黑中一双又一双野兽的眼睛,在缓慢地逼近,他辨认出其中的首领,拿起枪瞄准。   首领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枪口,瞳孔紧缩着竖起,在他身上聚焦,仿佛发现了最为渴望的猎物一般,很快便朝他飞扑过来。   它很快就从黑暗中扑进基地周围微弱的灯光里,林荣平瞬间辨认出来什么,立刻道:“别动手,自己人!”   那是一只崎海虎,唯一在水陆战斗中都表现出色的大型猫科动物。十方海角变种军的指挥官涂洺将军,就是崎海虎的变种。   果不其然,林荣平刚收起枪,崎海虎就化出人形,直接给他抱了个满怀,爽朗大笑道:“林叔叔,好久不见,还得是你!这帮新兵蛋子看着不太灵光,我都认不出是自己人!”   黑暗中的兽群都纷纷化出人形走向基地,这正是涂洺带领的十方海角变种军队。因为涂洺不太喜欢十方海角的风气,所以他们常年在外执行清缴任务,只通过接驳船补给休养,极少与三舰军打照面。行动队的三舰军们看着一只又一只猛兽在眼前化出人形,体型都是超乎常人的高大威猛,眼里又是崇敬又是畏惧。   在这里见到涂洺,林荣平属实是忧虑疑惑多过惊喜,连忙挣开他上下打量,确认没有受伤才道:“你们来破碎荒野做什么?许慎和你们联系了是吗?他怎么跟你们说的?”   “小慎说让我们尽快返航十方,避开破碎荒野和岩桑海角,”涂洺龇着大牙一乐,“我没听。”   林荣平叹了口气:“为什么不听?”   “我要来救你们啊!”涂洺理所当然地道,“我们登陆的时候看到恒星舰都成破烂了,你们怎么回得去?”   “你……”林荣平苦笑,“怪我,没来得及跟他们说清楚陈中岳的事情,没办法转告给你。他现在在研制感染助剂,为了把像你们这样的变种人全部变成畸形种。”   涂洺皱眉:“什么感染助剂?我不吃不就行了?”   “……”林荣平扶了扶额,尽量简洁明了地和他说了陈中岳的事情。   “他还是那么癫,我以为他诈死就已经够癫了,看来潜伏在岩桑海角这么多年,只有更癫没有最癫,”涂洺摇了摇头,“那我更得来,在破碎荒野上你们怎么搞得过他?”   林荣平哭笑不得:“咱们不打架了,恒星舰上的人都元气大伤,得先回十方。”   “行,林叔叔,你说了算。”涂洺爽快应着,随后眼前一亮——他看到了从营帐里出来的陆宗停。   陆宗停看到他,睁大了眼睛,随后下意识地要缩回营帐里去。   北地猎犬反应和行动速度都不差,但犬科终究没办法和猫科拼反应,涂洺眼疾手快地拽住了他,在他脑袋上一通揉:“小狗,好久不见哇!为什么看到我就跑?”   “我……”陆宗停原本就头昏脑胀,被他揉得想吐,只能不停吞唾沫,说不出来话。   “真可爱,”涂洺揉得愈发起劲,“小狗变一下,让我摸一下毛可以吗?”   陆宗停艰难地吞着唾沫,咬牙道:“不变!”   涂洺是林止聿的旧部,也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和林止聿自然是平辈,陆宗停本来也应该叫他一声哥,但实在是不太情愿。   他太烦人了! 第87章 分道   陆宗停见到涂洺的第一反应是躲避,并不是因为自己真的有多烦他,而是他无法确定如今的涂洺是如何看待陈泊秋的,是否会做出伤害陈泊秋的事情。   当年林止聿身死,陆宗停重伤醒来之后见过涂洺一次,他只字未提陈泊秋和林止聿,只说将来自己不想再回十方海角,不想见到任何熟悉的人了,太多的人和事他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   后来涂洺常年在外征战,除了必要的军报需要联络青舰,极少和十方海角联系,陆宗停也几乎没有机会和他坐下来好好谈谈当年的事情——事实上就算有机会,他们大概率也会规避这个事情。   涂洺也不傻,很快就看明白陆宗停的行为:“你干嘛一直把我往外拱?我可是不远万里来救你们,也不让我进去坐坐。”   如果是以前,陆宗停还能讲两句话搪塞过去,但他现在状态实在不佳,浑浑噩噩地就说了一句:“不太方便。”   涂洺微怔了一下,随即恍然道:“我知道,泊秋生了是不是?”   陆宗停嘴巴僵硬地张了张:“啊?”   “我来找你们之前让小慎和我大概说了你们这边的情况,他和我说到泊秋怀孕了,估计已经生了,”涂洺一边说一边把他两个手下招呼过来,“我就特意补给了一些适合他和宝宝吃的东西,先吃一点垫垫,回到海角再吃好的。”   陆宗停讷讷地接过涂洺手下塞过来的小箱子,迟钝地道:“谢谢你......老涂。”   涂洺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他:“你小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总算把人追到手了。不过你也太不道德了,泊秋都怀孕了你还拉他来出任务,得亏是你俩的娃,不然生在这种地方可怎么是好。”   陆宗停口干舌燥地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个苦笑:“是,是我不好。”   他内心忽然一阵怆然,满腔的酸涩疼痛让他什么都不想再说。他发现了在那些曾经和陈泊秋亲近的人中,只有他后来一直在欺负他。   “行了,不打扰你照顾老婆孩子,不过你让他们吃点东西准备准备,我们估计也很快返航了。”涂洺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就转头去找林荣平,“林叔叔,咱们整顿整顿,差不多就该返航了,趁着这会航行条件还不错。”   林荣平似乎在思考什么,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涂洺又叫了两声,他才回过神,有些仓促地道:“好,让小江跟你说,我跟他交待过了。”   涂洺觉得有些奇怪,但时间有限,也没多问。   林荣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江子车带着涂洺离开后才对陆宗停道:“宗停,去让洛橙过来跟着我,你照顾好泊秋。”   “......好。”陆宗停哑声应道。   -   涂洺的舰队执行力很强,他们整顿好资源和部队,全员做了短暂休整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返航。   启航后,涂洺在甲板上观察了一会儿,便准备去找林荣平,结果拦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林上将去哪里了,最后还是江子车给出了有效信息。   “应该去找洛橙了,”江子车说,“洛橙被安排在117舱室了。”   “那里不是一般用来关人的吗?”涂洺想了想,又问,“这个洛橙,就是陈中岳后来搞出来的那个女儿是不是?林叔叔有没有告诉你们留着她做什么用?”   江子车为难地道:“这我说不好,您还是亲自问他吧长官。”   “也是,”涂洺一边走一边嘀咕,“落到我手里,就直接杀掉算了,什么人啊还带回海角。”   -   和涂洺预想的一样,117门窗紧闭着,一粒灰尘都钻不进去,但他的多维仪拥有所有舱室的监察权限,启用之后就能获取到室内的声音和画面。   他很尊重林荣平,这种行为对他来说算是大不敬。但他实在想不通又不放心,在门口抓耳挠腮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启用了权限。   里面没有开灯,画面有些昏暗,但还算清晰。涂洺看到洛橙坐在床边,林荣平在一张桌子旁边,似乎在往小臂上注射什么东西,他可不知道林荣平全能到能给自己当医生的地步,但眼下看来他的动作已经说得上是熟练了。   难不成是凌澜博士教他的?   正当涂洺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洛橙开口了:“林叔叔,强心针是应急药物,您目前的状况,这样高频率的使用只会是慢性死亡。”   “谢谢关心,”林荣平的声音温和平静,甚至有些淡漠,“慢性死亡并不是糟糕的结局。”   洛橙沉吟片刻,道:“您救我一命,我不胜感激,但除了我哥哥和我自己,我不在意任何人的生死,我并不是关心您。”   “你想说什么?”林荣平将注射器里的药液慢慢推空。   “您如果出了什么事情,陆上校第一个怀疑并且要处理掉的人,不就是我吗?我只是希望我能活着。”   林荣平抬头看着洛橙,缓缓道:“就算我平安无事,你也无法排除这个风险。”   洛橙苍白的脸上涨出一层薄红色:“我答应给您我这里全部的强心针,也答应替您隐瞒身体的事情。您答应了让我回来见哥哥,现在控制器在您手上,随便一个按钮就能要我的命,您也试过了。严格来讲,我们是公平交易,我不理解您为什么要这么说。”   面对洛橙这样的质问,林荣平依然很平静,这种平静让涂洺觉得遍体生寒,冷汗直冒,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感。   “小橙,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究竟想做什么,”林荣平摇了摇头,“如果你只是想见泊秋,就不会这样跟我说话,甚至也不应该跟我们一起回十方海角。”   洛橙有些急促地喘息着,没有回应。   林荣平把空荡荡的注射器扔在旁边的篓子里,静静地看着洛橙半晌之后,轻轻地道:“你和你父亲,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洛橙仍旧不说话。   “你手里的强心针数量有限,等它们用完了,我死了,你就没有任何筹码了,”林荣平轻描淡写地带过自己的死亡,“如你所料,到时候你和控制器,都会一并交到宗停手里,他怎么处置那是他的事情了,死人没办法再帮你说话的。”   洛橙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您不想活着吗?”   这也正是涂洺想问林荣平的,他不知道林荣平是为了逼问洛橙才这么说,还是他真的已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死亡。他也终于知道自己方才的恐惧感从何而来——林荣平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了。   可林荣平并未直接回答洛橙,他只是有条不紊地收拾着身旁的器械,整齐地码放回原位:“小橙,你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呢?无非就是担心我没办法保住你,让你去做想做的事。既然如此,你更应该尽快和我坦白,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你觉得呢?”   洛橙轻轻吸了口气,声音里出现了细微的颤抖:“我......没办法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到岩桑。”   这个“他”是陈中岳无虞。林荣平看着洛橙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也苍白得可怕,似乎有一把利剑悬在她头颅之上,她每说一个字,剑尖都在朝她逼近。   洛橙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困难令她头痛欲裂,植入大脑的芯片不断折磨着她,让她意识变得混乱。   她胡乱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艰难地道:“控制器不止一个,他拿到了,也能杀我。”   剑尖似乎已经抵在了她的头颅,她的嘴唇也变得苍白,整个人痛苦不堪,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   林荣平眉心紧蹙,想要上前阻止,她忽然挣扎着声嘶力竭语速极快地道:“他可以通过芯片监听监视我,和我联络,指使我,有任何忤逆行为他也可以用控制器瞬间杀了我!在岩桑就可以!”   那把剑都有可能戳穿她的头颅,她只能赌陈中岳还没有回到岩桑海角,用最快速最简洁的话语去说清楚最关键的信息,如果陈中岳已经安全回到岩桑,能够监视她,那么他绝对无法容忍她说出这些,马上就会结束她的性命。   但她似乎暂时赌赢了,她还活着,只是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头疼难忍,看林荣平似乎想和她说什么,她又急促地道:“您先听我说!我只希望我哥哥能活着,别的我都无所谓,我留下来,一定会尽力帮助你们规避我父亲带来的风险,请您相信我!”   她咬牙坚持着说完这些,就弯腰剧烈干呕,随后猝然从床边跌下,林荣平快步过去将她扶起时,只见她已经惨白着脸昏厥过去,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   林荣平将她抱到床上,观察到她的情况没有继续恶化,面色和心跳也都渐渐恢复正常,便回到桌边,取出他从陈中岳手里抢来的香烟形状的控制器——它连接着陈中岳植入在洛橙脑部的芯片,除了用来对她施加刑罚,他也能够推测出它会有监视功能,但没有想到控制器不止一个,并且相隔那样遥远都能够发挥作用,所以洛橙总是头痛难忍,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也不能随便说话写字,因为陈中岳无时不刻地在监视她。   这是比陈泊秋的脖环更可怕的刑具。   林荣平轻轻吸了口凉气,刚想坐下,门就猛地被人踹开,涂洺涨红着脸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林叔叔,你怎么能这样?!”   林荣平有些懵,随即就反应过来,这是涂洺自己打造培养的舰船舰队,在这上面他就是无所不能的,听到他和洛橙的交流也一点不奇怪,便又起身解释道:“洛橙她做不了什么,她……”   涂洺连发珠炮似的追问:“您身体出什么状况了?为什么告诉她不告诉我们?强心针是什么东西,还能比我们自己的药好用吗?!”   “小涂,你听我说……”   林荣平试着解释,涂洺情绪却越来越激动:“我好不容易才见到您,怎么就说在慢性死亡了,怎么慢性死亡就变成好结局了,我不接受!”   林荣平按着他坐下,安抚地拍了几下脑袋,让涂洺安分下来一些,才低叹着道:“如果没有强心针,我就连破碎荒野的基地都回不去了。”   涂洺心中大恸,林荣平眼底的悲凉孤寂让他知道,自己再说再问什么都没有用了,喉咙死死梗着,说不出半句话。   “我猜你来到这里之前,一定在思考我为什么要把洛橙这样的人带回来,现在这样也好,我不用解释太多,”林荣平声音暗哑,眉眼间倦色难掩,“你们都和止聿一样,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不会让你们陷入危险,也不想让你们难过,让你知道这些,我很抱歉。”   涂洺摇了摇头,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强迫自己情绪平稳地说话:“那您打算怎么办呢?”   林荣平拍拍他的肩膀:“我需要借你一支舰队去岩桑海角。”   “为了救洛橙吗?”涂洺问。   “这只是其一。对于我们来说,这种敌暗我明的局势太被动了,需要有突破口,”林荣平沉声道,“宗停他们在前几次的战乱中消耗太大了,不应该再以身涉险。”   林荣平将那支香烟递给涂洺看:“到时候这个控制器,就交由你保管。”   涂洺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就推开了:“我不保管,我和您一起去岩桑海角。”   林荣平一愣:“胡说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陈中岳最想要针对的就是你们变种军……”   涂洺拍案而起:“开什么宇宙玩笑呢?他想针对我就能针对我吗?一只破蝴蝶,都不够我扑着玩的,算个什么东西!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通天本事!”   “胡闹!给我坐好!”林荣平又将他按到椅子上。   “您不可能说服我!您要是不让我去,我就把我刚刚听到的所有事情全部告诉陆小狗!”   林荣平着实没料到涂洺会在这里将他一军,一时语塞。   涂洺一看林荣平不说话,更来劲了:“他可没我这么冷静成熟,高低能把天花板哭出个洞来您信不信?到时候别说是去岩桑海角了,床他都不会让您下的!”   林荣平认为涂洺这段话夸张成分极少,略作思忖后道:“你如果一起去,就别上岩桑海角,在旁边的岛群留守观察,这样最为稳妥。”   “不行,”涂洺坚决摇头,将脸别到一边,“叔叔,您这么做对我们不公平,您把我们当自己的孩子,我们又何尝不是把您当父亲一样看待。”   他深深呼吸着,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荣平:“您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真的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太笨,伤得那么重,作为止聿最亲密无间的战友,没能陪着他一起去无垣废墟。或许我在的话,一切都会好一点。”   林荣平眼睫颤抖着避开了涂洺的视线,苍白着脸摇头:“这不能怪你。”   “请您听我说,”涂洺眼眶通红,“这么多年我都不愿意回十方,就是因为我太后悔那时候自己留在了十方。如果这一回您不让我和您一起去岩桑海角,那我这辈子都不敢回家,永远在外面漂泊流浪,您舍得吗?”   林荣平低低叹了口气:“傻孩子。”   涂洺知道他答应了,便破涕为笑起来,道:“那个烟头,交给陆小狗最合适了,就说是你从洛橙身上搜刮出来的,发现这玩意儿能要她命,还能威胁她为十方海角卖命,其他的都别和他说。至于洛橙,她知道你是去救她的,一半命在你手里,一半在陆小狗手里,不该说的她就更不会说半个字了,对吧?”   “对,”林荣平嘶哑地应着,“都对。”   涂洺兴奋地站起来:“那我这就去安排!”   林荣平看他离开舱室之后,视线突然昏黑一片,他勉强伸手撑在桌面上,只觉口鼻之间一阵又一阵地跟着心口处的绞痛涌出粘稠温热的液体,等到眼睛能够重新视物,就已是满目鲜红。   多维仪收到了信息,是凌澜发来的。   他扶着桌面慢慢跌坐在地上,指间都是滑腻的血液,半天都无法将那通简讯打开——或许是不敢打开。   在舰队上获取到信号之后,他将自己拍的萝卜冒出白色毛毛耳朵的照片发给了她,内容很简短。   【阿澜,泊秋生了,萝卜健康可爱,但物种尚需确认,抽空回一趟十方吧。】   林荣平最终艰难地打开了凌澜的回复,也很简短。   【好的。】   —   舰船离十方海角越来越近,陈泊秋的医疗和营养补给也都跟上了,偶尔会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只是眼底没有焦距,认不出人也做不出反应,很快就又陷入昏睡。   江子车说这都是好现象,陆宗停终于觉得自己安心下来一些,脑子不再那么混沌,萝卜看着都比之前更可爱了,虽然宝宝时不时冒出的小白耳朵还是会吓得他一激灵。   他发现小宝宝刚睡醒并且吃饱后的状态似乎是最好的,能和爸爸玩上好半天的脚丫拍拍手掌的游戏。   他掌心粗糙,又长着枪茧,萝卜被弄痒了就咯咯笑着把脚缩回去,没过多久又乐呵呵地蹬起来要拍拍。   陆宗停觉得这个游戏玩得太久了,怕把孩子玩刻板,想换个别的游戏玩,萝卜不乐意,爸爸的手在哪里,他就努力蹬着自己的小短腿去够,够不到就瘪嘴呜呜地小声抗议。   陆宗停无奈地托住萝卜圆滚滚的脚踝,摸着感觉有些凉了,就塞回小被子里,萝卜还想蹬,他只能把小被子卷起来,团成卷饼状,萝卜才安分一些,但看起来不太高兴,腮帮子鼓鼓的。   陆宗停叹了口气,转过身对陈泊秋道:“泊秋,我怎么感觉萝卜不是很聪明呢,你快起来教教他。”   萝卜虽然听不懂爸爸在说自己坏话,但还是很不乐意被卷起来,一直皱巴着小脸乱搓自己的鼻子。   陆宗停摸摸萝卜的小白耳朵:“宝宝乖,爸爸和妈妈说会话。”   萝卜似乎很喜欢那双耳朵被摸,很快就弯着眼睛笑,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陆宗停的手掌。   陆宗停一有时间就要来和陈泊秋说话,因为江子车说过,他总是醒不过来,或许是因为他不明白也很难相信自己还活着,多和他说说话,他会更有安全感和真实感。   “泊秋,你还记得老涂吧?他来抱过萝卜好几次,还打算和你叙叙旧,你一直在休息,他就没打扰你......但是骂了我好几遍,”陆宗停握起陈泊秋的手,吻了吻他冰冷泛青的指尖,微哽着道,“我该骂。”   他这几天情绪已经稳定了不少,至少不会再对着陈泊秋边说边哭,只是心里的难受半分未减,甚至越来越深重地折磨着他。   “好想和你说说话,泊秋。”陆宗停将陈泊秋的手抵在自己有些潮湿的眼睫上,许久都没再说得出来话,思绪也在萝卜咿咿呀呀的声音中不知飘去了哪里。   恍惚间,他似乎感觉陈泊秋的指腹在轻轻擦拭着自己的眼角,他以为是自己动到了他的手,身体瞬间僵住了,不敢动也不敢睁眼。   直到他的指腹又小心翼翼地拂过他的眼睫,那种令他浑身酥麻过电一般的真实又缥缈的感觉,一定是陈泊秋才能赋予的。   陆宗停睁开眼睛,便对上了那双布满雾气的灰蓝色瞳仁,他心脏猛地一颤,几乎要喜极而泣。   陈泊秋的眼睛在缓慢聚焦,手指也一直在吃力地挪动着,苍白的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似乎努力地想要醒来,想要对眼前的人做出一点他力所能及的回应。   陆宗停不敢轻举妄动,更不能大声说话,只能在他胸口轻轻抚拍,一遍又一遍轻声细语地喊他的名字,因为心慌意乱,还连着喊了好几声泊秋哥哥。   陈泊秋听着他叫自己,脸上涨出一层异样的潮红,嘴唇微张着,似乎发出了一点细弱的声音。   陆宗停听不清楚,心急如焚地俯下身,屏着呼吸听。   “宗、停。”   陆宗停心跳漏了一拍,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陈泊秋竭尽全力,又轻轻唤了他一声。纵使他声音低弱,音节也不甚完整,但陆宗停能够确定,他确确实实就是在叫他的名字。   “我、我在,”陆宗停嘶哑而仓促地应着,“泊秋,是我,我在。”   陈泊秋苍白着脸低低喘息着,眼睫轻轻翕动,像是在回应他,最终却又力竭地阖上,再次昏睡过去。   陆宗停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擦拭着陈泊秋脸上的薄汗,却久久无法消化陈泊秋的那一声“宗停”。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再听过陈泊秋这样叫他名字,他日思夜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哄得他好好再叫他一声宗停,却不曾想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不知为何,他感觉不到欣喜,只有无尽的彷徨和不安。可他还来不及好好思考究竟是哪里不对,多维仪就传来了涂洺的通讯。   “小狗,我和林叔叔准备去岩桑海角,返航工作由你负责,来总舵室交接。” 第88章 开端   舰队一回到十方海角,陆宗停就带着陈泊秋和萝卜从凌澜事先安排好的秘密通道直达她的私人研究室。   担心检查的时候萝卜紧张哭闹,凌澜就抱着亲近熟悉一会儿,顺便给江子车准备的时间。萝卜不认生,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新鲜面孔,时不时又回头看看爸爸,然后冲爸爸傻乐,小脑袋晃悠来晃悠去,半天都不知道晕。   凌澜看着萝卜圆乎乎的脑袋,满眼怜爱:“真棒我们萝卜,跟着爸爸没吃没喝的还这么胖实,是个好宝宝,一会检查没问题的,嗯?”   萝卜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姨母,有样学样地“嗯”了一声,把凌澜逗笑了。   “这会耳朵又不见了,”陆宗停碎碎念着道,“脑袋光秃秃的。”   “什么光秃秃,”凌澜瞪了陆宗停一眼,“宝宝头发茂盛。”   萝卜跟听懂了似的,抬起小肉手去攥了一把自己脑袋上的萝卜叶子,拽疼了瘪着嘴巴要哭,又不知道松手。冰蓝色的眼睛原本看着就水汪汪的,蓄起眼泪看着就更可怜了,呜咽着向爸爸求救。   “唉,”陆宗停哭笑不得地哄着萝卜,小心翼翼地把宝宝的手指头一根根掰出来。   脑壳不疼了,萝卜愣愣地等眼泪收回去,又抬头冲爸爸咧嘴傻乐。陆宗停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宝宝。   他这段时间熬得面色灰白眼底青黑,整个人倦色难掩,给萝卜收拾的时候却是细致又温柔。   凌澜看出他心事重重,宽慰道:“别太担心,这么健康可爱的宝宝,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陆宗停无奈地道:“不瞒您说,我总感觉宝宝笨笨的,别的我倒不是很担心了。一会要麻烦您帮忙看看大脑发育情况。”   凌澜露出有些无语的表情:“这肯定要看的。不过这么小的孩子,你要求也太高了,难道要他马上学会爬树抓鸟啊。”   陆宗停叹了口气:“不是,就是生长激素的事情,我很担心它的副作用。”   “我明白,我会做针对性检查。”凌澜点了点头。萝卜的情况,陆宗停在返航途中就和凌澜交待得很清楚,所以她心里也都有数。   陆宗停点点头,神情却还是有些凝重,凌澜再三追问后他才道:“阿姨,叔叔和老涂没回十方海角,你知道吧。”   凌澜微怔,随即轻轻点头:“他告诉我了。”   “……我很不放心,”陆宗停不知道应该如何向凌澜表达自己关于这件事情的焦虑,“这边情况稳定下来,我打算立刻安排增援。”   凌澜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不是去打仗的,是去打探情报的,太多人会打草惊蛇。你叔叔有自己的想法和安排,需要增援的时候,他会联络海角的。”   陆宗停微微蹙眉,试探着问道:“您……不担心叔叔吗?”   “当然担心,”凌澜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语气却并无忧虑,“但更应该相信他,不是吗?”   “是。”陆宗停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江子车推着一车器械和仪器进了门:“博士,可以开始了。”   “好,”凌澜摸了摸萝卜的后脑勺,将他放回陆宗停怀里,“一会孩子要遭不少罪,你就在这里陪着。”   陆宗停以为萝卜是个胆子很大的宝宝,却没想到看到一排注射器摆出来之后,原本还在摇头晃脑的小家伙一下就把脑袋埋爸爸怀里,胖乎乎的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   陆宗停连忙把孩子抱紧了哄,这才觉得看起来胖乎乎的宝宝缩起来也只有可怜巴巴的小小一团:“宝宝乖,不怕的,姨母给看看,一会就好了。”   萝卜并没有闹,针扎进去的时候也不哭,只是瑟缩了一下,然后呆呆地抬头看了一眼爸爸,又把脸埋起来,就这么乖乖地任姨母抽了好几管血,抽完血之后要自己一个人进造影机,也是像根萝卜似的乖乖躺平,不需要任何束缚工作。   就在陆宗停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的孩子是个什么胆子的时候,漫长的检查终于结束了,凌澜把萝卜从造影机里抱出来,萝卜懵懵地看了一会姨母,嘴巴似乎瘪就转过脑袋到处看,蓝色的大眼睛圆圆亮亮的。   小宝宝追视能力还在发育,视力也还处在有些模糊的阶段,找了好几圈才找到爸爸,立马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朝爸爸的方向抓抓,小声呜咽着要抱抱,一被陆宗停接过去,立马就跟按到开关似的委屈大哭起来,粉粉嫩嫩的脸蛋一下就哭得通红,眼泪哗啦啦到处流。   陆宗停心疼坏了,尤其是在他发现宝宝被他拍着哄了一会之后就攥紧自己的小拳头,好像想忍着不哭,但又真的被检查过程中的各种针剂药水和大型机器吓得不轻,忍也忍不住,抽噎得很大声,看着更加可怜。   “没关系宝宝,可以哭,爸爸在。”陆宗停声音微哽,语无伦次地哄了半天,萝卜逐渐安静下来,只是趴在爸爸肩膀上抽抽,时不时抬头看看爸爸一眼确认一下,又乖乖趴回去,抓着爸爸衣服上的肩章玩。   凌澜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轻轻地道:“宗停,孩子性格有一点像泊秋小时候,你要小心保护他。”   “......我知道,”陆宗停哑声道,“我会保护好他们。”   凌澜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只听到“唰”的一声,萝卜把陆宗停的肩章给揭下来了,攥在手里愣愣地看。   陆宗停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极快地道:“宝宝好棒,力气好大!”   萝卜听不懂大人说话的内容,但似乎能感知到语气,眼睛眨巴着看了爸爸一会,就弯着眼睛憨憨地笑起来,手里攥着肩章跟着兴奋地挥了几下,又把肩章歪歪扭扭地贴了回去,眼睛亮亮地看着爸爸等夸夸。   “这么厉害啊我们萝卜,贴得真好!”陆宗停是真没想到萝卜居然还知道把肩章贴回去,“真聪明!”   萝卜开心地“啊呜”了一声,小腿乱蹬,有点害羞地把脸埋在爸爸的肩膀上蹭蹭。   凌澜看着萝卜的状态,笑着道:“这么看着又不太像泊秋了。”   陆宗停闻言只是勉强地笑了笑,拿过事先温好的牛奶喂萝卜。奶粉是凌澜从四季沧海带回来的,味道和口感都是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食物无可比拟的,萝卜咕噜咕噜一下就喝掉大半瓶,喝饱了就趴在爸爸怀里睡了,小白耳朵又悄悄地从脑袋上冒了出来。   凌澜和江子车已经进入到内部的独立无菌隔间开始下一步的研究检查,陆宗停抱着萝卜,等得浑身僵冷,很累又不敢闭一下眼,焦虑难受的感觉愈发强烈。   许慎已经把陈泊秋的脖环取走送检,如果洛橙所说属实,脖环真的有录像功能,记忆芯片也能够提取修复,或许就能看到陈泊秋从小到大的许许多多碎片。   他发现自己对这个事情有种恐惧,是那种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参与过陈泊秋的生活,他总是宣称自己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可事实上,对于他的一切,他的认知存在大片大片的空白。   叔叔和阿姨都说,萝卜和泊秋小时候很像,那么他的泊秋,小时候是不是也曾经像萝卜一样可爱黏人,会撒娇会哭闹,他是怎么被一步一步凌迟至此的?   他真的能够承受即将面对的这一切吗?他会不会比任何人都更想一刀杀了自己?   陆宗停的呼吸愈发急促,身体也一阵阵地发冷,担心萝卜在自己怀里睡不好,就把他放在旁边的小摇篮里睡。   萝卜是性格很稳定的宝宝,睡得总是很香,脸蛋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翕动,看着总能让陆宗停觉得安稳又宁静。   他冷静下来,回答了自己刚刚的问题。   他必须要去承受那一切,因为那里面一定有陈泊秋的心结,他要竭尽全力把它们一一解开。   他抚拍着萝卜裹着口水巾的软软的胸口,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看到江子车从隔间里出来,他急忙站起来快步迎上去:“萝卜怎么样?健康吗?”   江子车手里拿着一摞彩色报告,吁了口气道:“上校,因为生长激素的关系,孩子的体格基本和普通的周岁宝宝一致,但是......”   陆宗停额头立刻开始冒汗,声音也跟着发抖:“怎么了?”   “脑部的发育有些迟缓。”   “就是......会笨一点吗?”陆宗停面色发白地喘了口气,断断续续地道,“没事,没事,健康就好。”   江子车看陆宗停一副三魂丢了七魄的样子连忙道:“只是发育有些迟缓,长大了就慢慢好了。”   “好,那还挺好,”陆宗停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又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江子车收起自己手里的报告,回头看了看凌澜,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们这边的情况,依旧埋头在一堆试剂和仪器里,他犹豫了一下,对陆宗停道:“身体素质方面,目前没有发现别的问题,非常强壮。种族方面,凌澜博士还在确认。”   “.......很棘手吗?”陆宗停状态稳定了些,相比起萝卜的健康问题,种族他倒没有那么担忧了。   江子车沉吟片刻,言简意赅地道:“目前为止的各项检查都显示,萝卜是纯血的北地猎犬变种。”   陆宗停微微蹙眉,有些不太确定自己听到的是否就是江子车所表达的意思:“和我一样?”   “不是,”江子车摇头,“您是后天改造的,并且基因组里还带有一定的普通人类特征,而萝卜生下来就是变种人,基因组也是完全的变种人序列……当然,没有畸变指征。”   “你是说,萝卜不是人?”   “……”江子车摸了摸鼻子,“上校,变种人和普通人类,都是人。”   “那……”陆宗停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那还有什么麻烦的地方吗?”   “基因组越纯越是好事,越复杂,不可控因素越多,谷院长那边难对付不说,孩子本身的成长和教育也成问题。”   “哦,”陆宗停点了点头,“没事,谷云峰可能已经淹死了。”   “……这不是重点,上校,”江子车干咳一声,又回头看了一眼凌澜,神情变得有些凝重,“凌澜博士还在确认萝卜的基因组里有没有荒原灰狼的序列,如果有的话就比较麻烦,等于是诞生了未知新物种,整个事情的意义都不一样了。”   “……我知道了。”陆宗停有些失神地应着,忽然像幻听一般,耳边有小狗叫的声音,他和江子车不约而同地呼吸一滞,立刻望向身后的小摇篮。   只见悬挂在半空的摇篮晃晃悠悠的,一双粉色的小狗爪子扒在摇篮边缘,一只雪白的小狗脑袋慢慢探了出来,因为很胖,毛毛又蓬松,眼睛快被挤成了豆豆眼,却还是掩盖不住那抹冰湖一样澄净通透的蓝色。   陆宗停僵硬地张了张嘴:“宝……宝宝?萝卜?”   小狗耳朵动了动,黝黑的鼻子湿漉漉的,像小猪一样拱了拱,像在找东西,察觉到陆宗停的靠近,就不再乱拱,而是咧开短短胖胖的嘴筒子,露出粉色的小舌头笑起来,爪子在摇篮边上兴奋地扒拉着,嘤嘤着讨抱抱。   陆宗停没有犹豫,立刻把小狗抱了起来,小家伙在他怀里兴奋地哈着气,到处乱舔。   小狗蓝色的眼睛和身上裹着的襁褓和口水巾都证明了这就是他的萝卜,但他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觉得小宝宝这样乱舔容易生病,就下意识地捏住了萝卜的嘴筒子,然后在萝卜委屈的嘤嘤叫中大脑宕机地看向江子车。   江子车明显也愣住了,好在凌澜终于从隔间里推门而出,脸上难掩倦色,但神情并不凝重,看到陆宗停怀里的小狗也并不意外,只是冲陆宗停笑了笑:“不认识了?你的北地猎犬宝宝。”   “我……可,这……”陆宗停舌头直打结,“北地猎犬……都是花色的啊,是、是基因不纯吗?”   “论到花色,荒原灰狼岂不是更花?”凌澜失笑,“别紧张,至少从目前的标本和影像来看,萝卜是纯血的北地猎犬,至于为什么是纯白色,和母体营养有关。泊秋体质虚弱,能够把萝卜供养得这么强壮已经很不容易了,没有花色也很正常的。”   陆宗停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眼热鼻酸得厉害,眼睛不受控制地要往外流:“那、那就是没问题了是吗?”   “纯血物种比混血物种稳定太多了,畸变可能性低,不可控因素少,但我需要等我四季沧海的团队过来,和生科所一起做更全面科学的论证,”凌澜将自己初步整理的报告交给江子车,“我们希望能通过萝卜的诞生来证明一件事情——非同类变种人之间的繁衍是一种稳定单一的基因选择行为,他们的后代都是纯血物种,而且只能是父母任意一方的物种,不存在其他任何复杂的、不可预计的结果。”   江子车翻阅着报告,两眼不自觉地放光,语气难掩激动:“凌澜博士,这个课题意义太重大了,如果能够论证,不仅是非同类变种人之间的自由繁衍能够放开,天生变种的稳定性和强度也都不是后天改造所能比拟的,我们还会拥有更加强大的战斗力量,这是个意义重大的开始。”   凌澜点了点头:“子车说得没错。”   陆宗停一个生命科学门外汉听得仍旧有些云里雾里,脑子还是混混沌沌的,抱着萝卜无意识地用宝宝后颈厚实蓬松的毛毛蹭了蹭自己的眼泪,哽咽着问:“我不懂,你们说的稳定,是什么意思?我宝宝变成小狗了怎么办?它还能变回去吗?”   凌澜笑着道:“你也会变成小狗,只不过你成熟了,拥有完善的自我控制意识,可以随意切换形态,萝卜还是小宝宝呐,不会控制很正常的。”   “好……那就好。”陆宗停这才松了口气,没有了那种魂魄离体的恍惚割裂感,手上的力气也松了些,萝卜的嘴筒子终于重获自由,立刻张嘴啃在了爸爸的手背上。   萝卜没长牙,咬人一点不痛,陆宗停只觉得手背热乎乎湿漉漉的,低头看着萝卜喃喃地道:“真棒,我们萝卜。”   —   陈泊秋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再次拥有清醒的意识,甚至眼里的世界不是漆黑一片,虽然有些模糊。   他吃力地抬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上面已经没有脖环,只有一层薄薄的纱布。而之前一直沉甸甸地压得他喘不上气的胎腹,也变得平坦甚至干瘪下去。   他看着眼前苍白模糊的世界,开始觉得眩晕恍惚。   他……死了吗?   宝宝又在哪里呢?   他艰难地喘息着,身体的感知能力在缓慢恢复,他感觉到自己身旁好像有一团温热软糯的东西在动,衣袖被一下一下地拽着。慢慢地,他好像又听到小宝宝咿咿呀呀的声音。   陈泊秋像从噩梦中惊醒一般,浑身剩下瞬间出了一层冷汗,猛地从床上坐起,身上的骨头疼得像要断裂一般,但他无暇顾及,只能在模糊的视野中胡乱地摸索着身侧那一团小小的鲜活的温热。   血缘是很神奇的东西,就算陈泊秋看不清孩子的模样,也知道他就是自己生下来的萝卜。小萝卜则是已经等了妈妈好久好久,蓝色的眼睛又圆又亮,不停咧着嘴笑,拼命扑腾着胖乎乎的小腿,攥着妈妈的衣服,伸手要抱。   陈泊秋却看不到这些。他只觉得惊慌,他不明白要把萝卜和自己放在一起,以他犯下的罪行,轻则流放,重则处死,他应该是被关押在地牢里的,萝卜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因为他的原因,上校也不要宝宝了吗?也要让萝卜和他承受一样的刑罚?   陈泊秋剧烈地喘息着,眼眶血红,嘴唇哆嗦不止,恐慌第一次在他从来都苍白木然的脸上展现得如此明显。他颤抖着手脱下自己身上层层叠叠的衣物,笨拙地在萝卜身上包裹着。   小萝卜不知道妈妈在做什么,也被弄得有些难受,但也只是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又乖巧地看着妈妈。   他吃力地把萝卜抱进怀里,却发现自己被打断过的双腿能勉强维持站立已是极限,根本无力挪动一步,怕伤到宝宝,他只能又把他放回床边,护在自己身下。   开门声在这时候响起,他被这点细微的动静惊得猝然跪下,腥甜的液体从口中呛出,他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也无法说话,只能拼尽全力磕头,口中发出带着哭腔的破碎的呜咽。   强烈的心悸和耳鸣让他听力大减,直到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双鞋他才知道那人走过来了,陈泊秋惊惧万分地扑过去紧紧抱着他,剧烈的呛咳过后,他就喉咙里才能勉强挤出来一些声音。   “他还小……求、求求你……”   “别、别杀他……”   他害怕来人踢开他去对小萝卜动手,几乎是拼尽全力将他的双腿抱紧,用力到他的骨节咯吱作响,随时都会碎裂一般。   但就算是这样,他的力量还是微不足道,那人很轻易就挣开了,因为极度的惊惧,他甚至察觉不出来对方的动作是何等的温柔小心,第一反应便是竭尽全力起身去护住宝宝,却又被那人拉住了。   不知为何,这一瞬间他就认出了他。   他以为会有一柄寒冷锋利的刀刺穿他的胸口,就像当初他刺伤他那样,却没有想到是一记羽毛般轻浅温柔的吻,落在他湿润疼痛的眼睛上。   就算是这样,他仍旧像被火焰灼伤一般颤栗着瑟缩着,颤声道:“上校……?”   “泊秋,不怕。”那人抱紧他,轻柔地抚拍他的脊背,落在他耳边的声音有些哽咽,甚至有几分六神无主的惊慌。   陈泊秋摇了摇头,喃喃着道:“为什么……不杀我。”   “泊秋……”陆宗停语无伦次地喊着他的名字,而陈泊秋只会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为什么不杀了他,甚至想要磕头恳求他杀了他放过萝卜。   一切都如陆宗停所料,在船上的那一声“宗停”并不是什么美好故事的结局。   那只可能是陈泊秋彻底崩溃混乱的开端。 第89章 保护   “泊秋……我、我没想伤害你,”陆宗停声音发抖,甚至有好几个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那么多的伤害都已经造成,他根本没有底气说这样的话,“当时我……我只想救你,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我……”   他说不下去,因为他发现不知道从他说出哪一句话开始,陈泊秋的身体就变得又僵又冷,呼吸声仿佛停滞了,睫毛也一动不动,眼泪却崩溃一般疯狂涌出。   “泊秋……陆宗停哽咽着,伸手想去擦他的眼泪,陈泊秋却忽然攥住了他的衣袖,浑浊的眼眸里急促地聚起光亮,用破碎不堪的声音喊着“宝宝”。   “我在,”陆宗停急忙应道,“我在这里,泊秋,没有别人,没有人能伤害萝卜,不怕啊。”   他的安慰有些语无伦次,陈泊秋听得也很模糊,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萝卜很安全的信息,就更加努力地表达自己的念头:“上校……宝宝,带走,好吗?”   “……什么?”陆宗停轻声细语地问,生怕自己语调起伏剧烈一些就会吓到他。   他从破碎荒野流放十年回来都没有这样过,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遭遇才能让他惊惶至此,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太冷……这里、冷,”陈泊秋吐字艰难,说不出来多少个完整的音节,“他还小……地牢,冷。”   “泊秋很冷是不是?”陆宗停这才发现,自己给陈泊秋穿的厚衣服,全部都裹到了小萝卜身上,小宝宝热得哼哼唧唧地在拽。   陈泊秋摇着头,眼泪一直在失控地流着,喃喃地重复着:“冷、这里冷,他……太小了,求求您,上校。”   “萝卜不冷,他热热的,你摸摸他好吗?”陆宗停想试着牵陈泊秋的手去摸摸热乎乎的萝卜,陈泊秋却像受了莫大刺激一般剧烈挣扎起来,口中胡乱地重复着:“不、不。”   陆宗停吓得语无伦次“好、好,不要,泊秋冷,我抱抱你。”   室内明明开着充足的暖气,他却还是浑身发抖,反反复复地说冷,陆宗停将他抱得很紧,不断揉搓着他因为失血而灰白冰冷的手指,亲吻他的眼睛,却好像无论如何也温暖不了他。   “接他走吧……求求您……”陈泊秋在他怀里挣扎,因为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应,总是想要磕头去恳求,“我做什么……都可以。”   陆宗停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急忙抱紧陈泊秋解释道:“泊秋,我不是想让你做什么,我真的没有。”   纵使心如乱麻思绪无门,他还是拼命让自己保持冷静,轻声细语地和陈泊秋说话,虽然声音还是不可遏制地发着抖:“泊秋,在破碎荒野……最后的时候,你看到我了,我也看到你了,你还记得吗?”   他不敢说得太清楚,那样的情境对陈泊秋来说是濒死的巨大创伤,可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才能让他不那么害怕。   陈泊秋似乎听懂了,他没有再挣扎,身体寂静地僵硬下来,眼泪还在无知无觉地掉落着,他甚至任由陆宗停给他擦,仿佛整个身体都已经不受他自己控制。   陆宗停不敢继续,他怕陈泊秋受不了,只敢轻轻地抱着他,不断地轻抚他僵硬冰冷的脊背。   不知过了许久,他才听到陈泊秋嘶哑干涸的声音:“记……得。”   短短两个字,他说得格外艰难,却也让陆宗停欣喜若狂。   他不断地吞咽着喉间的酸涩,反反复复几次后才颤声道:“我只想保护你,你能看出来吗?”   陈泊秋却又像具木偶一样怔怔地低垂着眼睫,好像刚才那两个字他都没有说过一般。陆宗停小心翼翼地托着他苍白冰凉的下颌,不死心地道:“泊秋,那不是做梦,不是幻境,我只想保护你。”   陈泊秋被迫看着陆宗停的眼睛,那双橄榄绿色的,不是耀眼的颜色,对他来说却像星星一样的眼睛,蒙着一层厚重混浊的、痛苦的血红色雾气。   他在痛吗?   陈泊秋茫然地看着自己手上透明的液体,源源不断地落了一层又一层,好像不明白这些是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他抬起手,慢慢抚上陆宗停的胸口,含糊着道:“……为什么?”   陆宗停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脏上,轻声问:“什么?”   “这么痛……”陈泊秋喃喃重复着,“为什么、不杀我。”   陆宗停心尖一颤,眼泪差点就滚落出来,他竭力忍着:“我知道那不是你想做的,我的泊秋哥哥不可能会伤害我的。”   他胡乱亲吻着陈泊秋的手背,想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不要狼狈地大哭起来,勉强地控制情绪:“泊秋,那都是陈中岳做的事情,你不要替他认罪,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事实。”   陈泊秋听到陈中岳的名字,惊惧地去抚摸自己的脖颈。   “没有了,脖环没有了,”陆宗停将他的手握紧,埋在他颈间浅浅亲吻着,“他不能再控制你了,泊秋。”   陈泊秋被他吻得颤栗不止,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呜咽。   “泊秋,我们休息一会,好不好?”陆宗停低声说着,掌心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地释放着冰雾安抚陈泊秋。   陈泊秋的眼睛还是空洞浑浊的一片,聚焦不起一点点光。只是在陆宗停的安抚下逐渐涣散,最后又力竭昏睡过去。   陆宗停勉强松了口气,抬头就看到萝卜眼泪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妈妈,眨一下就掉一大颗眼泪,却只是啃着自己的拳头小声呜咽着,没有哭闹。   “宝宝……”陆宗停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他叹了口气,擦了擦萝卜黄豆大的泪珠子,“妈妈休息一下,很快和宝宝一起玩,好不好?”   萝卜似懂非懂地抿了抿嘴,抽抽嗒嗒地吸了吸鼻子,跟着爸爸擦眼泪的动作用自己的小拳头在脸上乱揉。   陆宗停红着眼眶笑道:“宝宝真棒,会自己擦眼泪哦,乖乖。”   话说到最后,他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却还是没有像之前一样,因为被无形的悲伤压得透不过气来就失控痛哭。   会好起来的。   —   会好起来的,只是很辛苦。   陈泊秋再次醒来之后,并不像陆宗停预期那般好了一些, 他始终像一只绷紧了弦的惊弓之鸟。他惧怕各种各样突然的声音,以及开窗时呼啸而来的风,惧怕有人接近,有人说话,他身体总会条件反射一般蜷缩起来,要去撕扯自己颈部的绷带,然后因为强烈的疼痛和惊惧干呕不止。   “那只脖环从他三岁起就像刑具一般箍在他的脖颈上,几乎与他的血肉相连,脖环剥离本该是致命伤,但在冰雾疗愈之下已经修复了大半,虽然还有部分器质病变无法彻底治愈,但至少不会造成难以忍受的痛苦。目前看来,他的身体和大脑似乎都还无法接受脖环已经剥离的事实,脖环在时的窒息感和疼痛感都未曾减少半分,”江子车向陆宗停解释,“这在医学上属于幻痛,是一种心理疾病,所以止痛药也收效甚微。”   陆宗停明白,之所以在别人靠近的时候,陈泊秋的幻痛就愈发强烈,是因为他觉得脖环还在,自己还会被脖环操纵,失控伤人,从而才有撕扯绷带的动作,觉得把脖环拽下来就没事了。   正因如此,陆宗停变成了最难接近他的那个人,也很难用冰雾给他止痛,能勉强和他正常说上几句话的人只有江子车。陆宗停对这样的情况已经做了太多的心理建设,但他还是没想到就连萝卜也无法接近陈泊秋,陆宗停原以为抱着宝宝接近会让他不那么害怕,但结果更加糟糕。   萝卜出生到现在还没被妈妈抱过,每次看到妈妈,宝宝眼睛都亮亮的,努力地伸出两只小肉手抓抓,想要妈妈抱抱。虽然妈妈总是很害怕,也没有回应过他,小宝宝当下也会难过得眼泪汪汪,但下次还是会努力地朝妈妈那边拱。   起初江子车以为是过度的产痛让陈泊秋对自己艰难娩下的婴孩感到恐惧,这也是荒原灰狼产后会出现的后遗症之一,但陆宗停否认,因为他每次抱萝卜出去放风回来,都能看到陈泊秋轻轻摇晃着床边萝卜的小摇篮,一会怔怔地发呆,一会把小摇篮里的被褥翻来覆去地整理着,一遍又一遍。   -   后来,陈泊秋向江子车询问萝卜的情况。   “江医生,宝宝,健康吗?”陈泊秋睁大眼睛看着他问,脸色灰白,显得眼眶格外鲜红。   江子车耐心回答:“很健康,能吃能睡,体重比同龄宝宝重很多。”   陈泊秋点了点头,嘴唇哆嗦着,眼睫也颤抖不止:“他、他不是怪物,对吗?”   萝卜的情况有些复杂,凌澜那边的研究还没有出最终定论,江子车只能先告诉他,萝卜不是怪物。   “没有人……伤害他吗?他……”像是有太多话不知道该怎么说,陈泊秋呼吸急促,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哽咽声,眼眶的鲜红色也愈发明显,“江医生,他还小,长大了……模样就会、变的,对吗?眼睛、也可能是……瞳膜,会变,对吗?”   江子车看着陈泊秋布满不安和焦虑的眼睛,听着他一口一个“对吗”,心头不由一窒。   据凌澜博士所说,萝卜虽然继承了陆宗停的北地猎犬生物基因,是一只彻头彻尾的变种小狗,人类形态的模样却又和陈泊秋小时候如出一辙,目前虽然还没有几个人见过他,但见了他的人都直夸可爱漂亮,谁都想来抱一抱,陆宗停更是有机会抱着就不撒手。   他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会让陈泊秋感到恐惧,他甚至无法正常用言语表达出“孩子长得像我”这样的话来,任何一件把他和萝卜联系起来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可萝卜明明是他辛苦孕育,又拼了命才生下来的小宝宝。   “对吗?江医生。”陈泊秋固执地追问着,声音愈发的嘶哑不堪。   “有、有可能。”江子车仓促应着。   “好、好,谢谢,江医生,”陈泊秋如释重负地喘咳着,又急切地道,“上校他……也知道,会变的,对吗?”   江子车内心觉得悲怆难当,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您和他、解释一下,好吗?谢谢您,”陈泊秋不断恳求,“我做什么,都可以。”   江子车叹了口气:“可是,博士,像你的话也很漂亮,很招人喜欢的。”   “不是、不能这样,江医生……”陈泊秋面色煞白,嘴唇变得毫无血色,眼睛失控地蒙上一层泪光,“上校、会不要他……宝宝、无辜的,能选的话,他、他不会选我的。”   他语无伦次地说起了胡话,挣扎着伸出手来拽江子车的衣袖哀求他,周边的医疗仪器陆陆续续地报警,江子车别无他法,只能给他注射了安定药剂。   不知为什么,他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他闭着眼睛想休息一小会,眼前却不断出现陈泊秋含泪的眼睛,还有他一遍又一遍,声嘶力竭的“对吗”。   他不知道一个人要经历什么样的折磨和虐待,才会因为拿大半条命换来的小孩子长得像自己而满眼惊惧浑身发抖。他明明那么爱他,却只敢在无人的时候,无声无息地表达。   他想不通,只觉得胸口很疼。陈泊秋就像一张白纸一样单纯甚至天真,却遭受了不计其数的撕扯、踩踏甚至焚烧,变得支离破碎满目疮痍,可他终究是那张白纸,他不懂得反抗,也不可能反击,更没办法把自己的碎片拼起来,只能变得越来越破烂。   江子车睁开眼睛,眼前的视线模糊一片,他听到了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撑着椅子的扶手慢慢起身,看着陆宗停和温艽艽走过来。   陆宗停看到他,便加快步伐迎上来问:“他这会怎么样?”   江子车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拳头悄无声息地握紧,在陆宗停焦急地试图推开房门时一把将他推开,一拳打了过去。   他虽然不是习武之人,但卯足全力打的这一拳还是将陆宗停打得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温艽艽在旁边看着,表情颇为震惊,却并没有阻拦。   江子车两眼通红地喘息着:“陆上校,你明明知道他害怕,为什么还这样往里闯?”   陆宗停扶着墙直起身,声音嘶哑:“对不起,是我太着急。”   温艽艽的表情更加震惊,一脸陌生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每个人的行为举止都在她的预料之外。   陆宗停哑声追问:“发生了什么?”   江子车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陆上校,只需要享受一夜欢愉,就能轻轻松松地当个别人眼里的好爸爸,很开心吧。”   陆宗停苍白着脸摇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   温艽艽有些不忍心地道:“他不开心啊,一天到晚不吃不喝不睡,还自言自语走来走去,离疯掉也不远了……”   “不是的温舰长,事实就是如此,”江子车打断她,直视着陆宗停,“这是陈博士拼命换来的,原本应该是你们一家三口享受的幸福,对他来说却只有恐惧不安,连自己的亲生孩子他都不敢碰不敢看,就因为长得太像他,怕被你迁怒遗弃。”   “他和你说了?”陆宗停低垂着眼睫,眸光涣散地苦笑着,“我猜得没错……”   “要夸您一句神机妙算吗?”江子车讽刺地笑了笑,“萝卜什么都不懂,他更不可能知道,妈妈不愿意抱他,和您脱不了干系。”   陆宗停颤抖地吸了口气:“不会一直这样的。”   “您说服得了自己吗?”江子车悲哀地摇了摇头,“你们现在连句话都说不上。”   陆宗停无从辩驳,面容僵白地站在原地。   “好了,扯这些没什么意义,”温艽艽看场面越来越难堪,只能打打圆场,“我们得一起想办法解决问题,自责或者相互责怪都没有意义。”   “温舰长,您说的我都明白,”江子车哽咽着道,“陆上校,和您起冲突,说这些难听的话,并不是我的本意,后续您要怎么处罚我都认。我只是想证明,陈博士他值得有人义无反顾地去保护。我希望下一次有人再伤害他的时候,您能够义无反顾地保护他。”   —   大部分时间,陈泊秋都虚弱至极却几乎没有办法入睡,除非是身体实在支撑不住疼晕过去。   药剂也只能让他昏睡几分钟,如果没有陆宗停的冰雾,他不久后便会在噩梦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有时他在梦里会哭,无声无息地掉眼泪,醒来却什么也不说。   他也不能进食,肠胃因为他高度紧张的状态无时不刻地痉挛着,所以吃什么都吐,连喝水都极为艰难,只能靠注射营养液维持身体各项指标。   因为身体恢复得极慢,幻痛又难以消弭,心肺也总是夜以继日地疼,尤其是夜晚寒气入体时,他会疼得躺不住,总是一个人佝偻着腰在病房里来回走,疼极了要呕出血来才会好一些。   他虚弱得神志昏沉的时候,身体的应激机制都已经失效,陆宗停终于能坐在他床边,和他说上几句话。   陈泊秋会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他,说上校,你回来了。会问他,天气这么冷,怎么不多穿点衣服。   陆宗停握起他的手,他的手指还是会微微蜷缩着,却没有立即抽走,而是问他,上校,想做吗?   陆宗停甚至没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要做什么,直到他苍白失血的手指颤抖着去解自己的衣襟,说,我可能,要洗干净些。   陆宗停慌忙把他瘦骨嶙峋的手牢牢包裹在自己掌心,哽咽着道,不做,什么都不做,我只陪着你,陪你聊聊天。   陈泊秋怔怔地点头,说好,又问他,想聊什么。   陆宗停却说不出话,他想哭。   陈泊秋静静地等了他很久,没听到他的声音,又问,宗停,想聊什么。   他又叫他宗停。或许是觉得,只有曾经的陆宗停才会说出“陪你聊天”这样的话。   陆宗停泣不成声地握着他的手,说,泊秋哥哥,我想娶你,我想给你买最好看的戒指,到登记所领证,你一本我一本,都好好地收起来。   陈泊秋灰蓝色的眼眸里流淌着温柔的波纹,静静地听他说完一段很长的话,然后点点头,说,好。   陆宗停终于还是哭出了声,他问陈泊秋,为什么答应,为什么不恨我。   陈泊秋微微蹙了蹙眉,像是不明白陆宗停这一连串的发问是什么意思,只是慢慢地说:为什么恨你?宗停,不要难过,我爱你。   陆宗停趴在他的臂弯里,没有像在无人之处时放声大哭,却流了比那时更多的眼泪。   他把陈泊秋的信息录进了十方海角的人口数据库,销毁了那份离婚协议,重新订制了两枚刻着他们名字的戒指,用目前所能找到的,最珍贵又漂亮的金荧石。   可现在的陈泊秋,已经无法明白这一切。   —   当天夜里,陈泊秋在陆宗停的冰雾缭绕中睡着后,陆宗停接到了许慎的通讯。   “老陆,脖环年代太久远,又长时间和血肉浸泡在一起,芯片已经无法完全修复,尤其是最近几年的,几乎都没有完整成段的影像,我猜是被人刻意销毁的。”   陆宗停急切地道:“没事,有多少是多少。销毁的事情我再想办法调查。”   “不过能提取的数据我都提取出来了,”许慎叹了口气,“我传给你。”   “谢谢,”陆宗停嘶哑地应道,“你那边能智能锁定画面,就帮我筛查一下,有重要信息和我说。尤其是当年我哥的事情。我……有别的想看。”   许慎道:“好,你不介意的话,我来筛选。”   陆宗停不知道为什么,他点开传过来的第一段影像文件时,竟已经没有丝毫的畏惧和犹豫,他迫切需要知道这些。   多维仪上显示的画面有些模糊,甚至摇摇晃晃的,所有的事物视角都很低,隐约能够听到小孩子气喘吁吁的声音——陆宗停反应过来,这是刚刚戴上脖环不久的陈泊秋的视角。   年幼的陈泊秋抬起了头,看到的是少年时期的林止聿,陆宗停眼眶骤然一热,喃喃地喊了声哥。   “哎,是我们小泊秋呀,”林止聿挥挥手把其他战友都赶走,蹲下来笑盈盈地看着陈泊秋的“怎么跑来找哥哥了?想我了是不是?”   陈泊秋低下头,瘦弱苍白又布满伤痕的双手捧着一只水果罐头,吃力地举到林止聿面前:“哥哥,吃。”   陆宗停听得心尖直发颤。这样口齿不太伶俐,甚至称得上奶声奶气的,是他小小的泊秋哥哥的声音。 第90章 倒流   或许是因为戴上脖环的时间还不长,这时候的陈泊秋,声音还不像后来那样嘶哑。   林止聿怜爱地摸了摸陈泊秋的脑袋:“泊秋,怎么不留着自己吃呢?”   “留着,爸爸打碎,”陈泊秋小声说着,又摇了摇头,喃喃着道,“是父亲。”   “……”林止聿呼吸明显一窒,他接过水果罐头,握住那双布满青紫淤痕的小手,“爸爸又打你了?”   “父亲,”陈泊秋纠正他,又点点头,“哥哥,我没做好,下次做好,就不打了。”   画面在林止聿逐渐模糊的脸庞中渐渐消失,陆宗停又点开了其他的影像。   有许多影像都是陈中岳阴郁苍白的脸,他经常站在漆黑阴冷的刑室里,身后的许多刑具,陆宗停也曾经见识过。他表情并不狰狞,在陈泊秋因为痛苦而濒临窒息的痛苦喘息声中甚至显现出了一丝愉悦。   他悠闲自在地把玩着手边的茶壶,温柔地问陈泊秋:“能做好吗?”   陈泊秋疼得无法发出声音,一开口就是大片大片的鲜血呕出。   陈中岳将茶壶径直摔了过来,画面被浸染成了模糊一片的血红色。   后来,年幼的自己出现在画面里,陆宗停这才发现,原来在自己奔向他之前,陈泊秋早已千万次地看着他。他来看望训练基地里的孩子,画面的中心却永远都是他。   陆宗停看着陈泊秋视野里的自己一天天长大,从腿短得跳不上台阶的小狗长成了能在雪地里肆意驰骋的成年犬,从满脸稚气还带着婴儿肥的小男孩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那双橄榄绿色的眼睛看着别人的时候多少都带点桀骜不驯冥顽不化,但总是炯炯有神地看着他,里面从崇拜、依赖到毫不掩饰的强烈爱意,每一种感情都充满丰沛蓬勃的生命力。在他用嘶哑温和的嗓音轻轻唤他“宗停”的时候,他总是洪亮地应着“哎哎哎”或者“汪汪汪”朝他奔过来,连是人类形态的时候,尾巴都会不受控制地从背后冒出来摇得像螺旋桨。   他的成长,陈泊秋几乎没有任何一个阶段缺席。他们明明可以好好相爱的,可是后来的几段影像里再也看不到自己那样的眼睛。   他们之间离得总是十分遥远,陈泊秋却还是在看着他的背影、他的侧脸,甚至他所在的方向。   他们的对视少得可怜,一对上他的眼睛,陈泊秋就会仓惶避开。   他会在军统部的大楼前站很久很久,看到他出来坐上三栖车之后,他又站在原地看着车。   他没有能用的交通工具,却在得知他要离港执行任务的第一时间就朝港口跑去。他心肺不好,常常因此咳出一地的血沫,他会蹲下去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然后抬头看着战舰上迎风飘扬的战旗,用嘶哑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一路平安。   他常常在十字灯塔的办公室里没日没夜地做着实验,却会时不时打开多维仪,看看有没有他的消息。他曾经力竭咳血晕厥过去,画面静止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才缓缓起身,把他打来的未接通讯拨回去。他阴阳怪气地夸他架子大,又颐指气使地喊他回来做饭,他说好,但是切断通讯之后,画面总是在天旋地转,他半天都没办法站起来,血咳了一手又一手,地板上溅得到处都是,他擦得很是费劲。回到家里挨他的骂,他也只轻声说着抱歉,什么都没有解释。   他们结婚之后,他经常翻阅着结婚登记证,只有两三页,他却好像看得比文献还要认真,还喜欢摩挲照片上他拧得死紧的眉头。那只宽大的、没有他名字的“婚戒”,他也常常拿出来笨拙又虔诚地在自己的手指上比划。病得厉害的时候,他也会把婚戒牢牢攥在手心里,仿佛这样可以止痛一般。   他还是经常打理他的小花园,在十方海角难得的晴天里打开温室的顶帘,让花花草草晒晒太阳。他会有条不紊地配好营养液倒在花壶里给它们浇水,还会仔仔细细地给它们剪枝、嫁接。等花开得很好的时候,他会扎好一束装进花瓶,放在他书房的桌子上。林止聿某一年的忌日,他连花带瓶摔得粉碎,斥责他就算闲得发慌也不能做这种离谱事情。但原来陈泊秋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给林止聿扎一束花,和花一起在阳台上坐一整天,口中喃喃自语地说,哥,我过得很好。   影像记录里,陈泊秋说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吃力,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急促的呼吸声和痛苦的喘咳声。他的步伐也越来越慢,时不时地会停顿、摇晃。只有在工作的时候,画面才会恢复成有条不紊的样子——就像一个破败古旧的机器人。   陆宗停的呼吸仿佛也跟着影像里陈泊秋艰难的低喘变得急促凌乱,他强迫自己稳住情绪不断深呼吸,却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很难挽救那些已经分崩离析的东西,克制不住地想倒回去看以前的影像——那些已经遥远模糊得仿佛没有真实存在过的影像。   他胡乱地点开一段影像,画面里是林止聿嬉皮笑脸地在搓他的脸,嘴里重复着“变小狗变小狗变小狗”。   陆宗停气愤地甩开:“变什么,就你爱看!无聊!”   “谁说的只有我爱看?泊秋也爱看!”林止聿笑眯眯地看向陈泊秋,“泊秋,小狗最可爱了是不是?吃屎都能原谅……”   陆宗停气急败坏地道:“哥你能别胡说八道吗?!我什么时候吃过屎?不是所有的狗都这样!”   “纸!纸,吃纸!”林止聿大声狡辩。   他们两个打成一团,画面却很平和地上下摆动了两下。   是陈泊秋在点头。   陆宗停的心脏狂跳着,胸膛中有一股热流喷薄而出,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有些古怪的念头,许慎的通讯却在这时插了进来。   陆宗停不知为何满头冷汗,心跳得飞快,接起许慎的通讯时,他竟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直到许慎开口道:“老陆,找到了。”   陆宗停僵硬地张了张嘴,却又抿紧,口干舌燥地“嗯”了一声,慢慢地抬眼看着电屏上的画面。   “你一定要保持冷静,我现在过去十字灯塔找你。”   浮现在他眼前的景象似乎是颠倒的,像是一处昏暗潮湿的牢狱。陆宗停能清晰地听到陈泊秋浊重而痛苦的呼吸声,夹杂着细微的电流音。   —   牢房外有人打开了门锁,陈泊秋听到动静,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急切地看向来人:“副总司……”   雷普见他佝偻着腰,半天站不起来,并没有伸手去搀扶,只是俯视着他道:“你现在应该称我为总司。”   陈泊秋微微蹙眉。   雷普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语气沉重地道:“你父亲死了。”   陈泊秋脸色苍白,呼吸凌乱了半秒,灰蓝色的眼睛里是一片灰暗的茫然:“你杀了他吗?”   雷普摇头苦笑:“我倒情愿如此,但不是。毕竟那样的打击对他来说实在太大了。”   他说完后便低着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陈泊秋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血色变得越来越淡,甚至泛出一层灰白之色,呼吸也愈发地急促起来。   雷普再次抬头看着陈泊秋的时候,他眼底竟是一片猩红,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林少将呢?”陈泊秋的语气几乎没有起伏,嘴唇却轻微哆嗦着。   雷普握紧拳头,避开了他的视线,额头却被冰冷得枪口无声抵住。   “回答。”陈泊秋一字一顿地命令他。   “用S580对付我,未免太大材小用了,”雷普苦笑着,并不躲避,“你可以开枪,但请务必考虑清楚。林少将感染畸变病毒,你父亲因此暴病而亡,海角的局势已经够乱了,他们都仰仗着我这个倒霉的副总司出来主持大局,你一枪打死我自然痛快,如果你能说服外面那群民众听你的,我不怕你开枪。”   雷普沉重地叹了口气:“天涯塔真的很对不起你们几个孩子……你当时明明极力阻止林少将出征……”   “说这些,没用了,”陈泊秋的嘴角无声无息地淌下鲜血,他吃力地吞咽着,哑声问,“他们在哪里?”   雷普知道陈泊秋问的是陆宗停和林止聿:“在回来的路上,但林少将不能回来了。”   抵在额角的枪口忽然落下,一滩鲜血喷溅在地,雷普看到陈泊秋面色灰白,步伐踉跄着像要往后昏倒,连忙将他扶住:“泊秋,振作点!”   陈泊秋紧紧揪着心肺处的衣料,努力克服心悸和肺痛带来的晕眩和脱力感,咬牙推开了雷普。   “这次,你们不能说了算。”陈泊秋将枪别回腰间,苍白着脸朝外走去。   雷普没有追他,只是叹了口气道:“泊秋,控制器在我这里。”   陈泊秋脚步一顿,脖环在他颈间散发着幽深诡异的蓝光,肺腑间绵延不断的疼痛让他浑身无力,喉间腥甜翻涌。   雷普继续道:“你父亲临终前交给我的……我也不想伤害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帮帮我。”   陈泊秋沉默着,没有回头。   “陈泊秋!”雷普厉声喝住他,“你是不是忘记了,陆宗停也还在海角外面等着!林止聿感染了,他能躲得过吗?!”   陈泊秋苍白着脸,慢慢咽下喉间的腥甜,缓缓道:“雷副总司,如果您用嘴就能判断感染,还要试剂做什么。”   雷普沉声道:“但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风险,我可以不让陆宗停回来,也不让任何人去给他做检测,这是最保险的做法。”   他看着陈泊秋僵直的脊背,不等他做出反应便按下了那根形似香烟的脖环控制器,看着陈泊秋因为强烈的电击而痛苦抽搐着跪倒在地,除了电击,脖环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收缩,绵针却在他的血管气管里迅速膨胀。   陈泊秋的脖颈被勒出鲜血,双腿在地上翻绞挣扎着,面容逐渐因为窒息而涨红发紫,随着瞳孔的快速扩散,他口鼻间跟着血流不止。   —   脖环被浸泡在鲜血中之后,画面就只剩下一片暗红色,一切事物都模糊在血色之中,陆宗停只能听到陈泊秋濒死时干涸僵滞的呼吸声,还有雷普近在咫尺的,锐利得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样的声音。   “泊秋,我知道你能听到。”   “天涯塔的公信力危在旦夕,一旦民众信任彻底崩塌,局面就会失控,我们需要你创造一个契机,让群众和我们站在同一边。”   “我希望你能用硫酸火枪,亲自销毁林止聿。”   “作为回报,我会让陆宗停接受你的检查,确诊无虞后即可返回海角。”   “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你死了,陆宗停也回不来了。”   混乱的电流杂音响起,明明声音不算很大,对于此时此刻的陆宗停来说却无比刺耳,几乎能够刺破耳膜直达心脏。   他仿佛听不到通讯里许慎焦急的呼喊声,脸色惨白地将多维仪扯下用力扔出去,捂着耳朵剧烈喘息着,额角的皮肤几乎要被青筋挣裂,冷汗像倾盆大雨一样涔涔而落。   他胸口疼得厉害,一股又一股腥甜逆流而上,窒息的疼痛让他无法思考也难以动弹,他痛苦地撕扯着那里的衣料,抽搐着呕出一大口鲜血之后,终于觉得清醒了一些。   他胡乱摸着自己武装带里的武器,扶着墙踉跄站起,动作明明吃力,却是一分一秒都不想耽搁。   他快步往外走去,泛红的眼睛里无法聚焦,却满是狂乱的杀气。他仿佛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有人在拦他,有人在喊他,那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要去天涯塔杀了雷普。   许慎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事实对于陆宗停的冲击,他明明一身血污,脸色灰白得像死人,身体也一片湿冷,看着随时都会倒下去,却不知哪来的一口气,莽着要往前走,拉也拉不住,喊也喊不听。   许慎别无他法,一边通知温艽艽尽快赶过来,一边夺过旁边巡逻员手里的棍棒朝他后颈抡了一下。   陆宗停闷哼一声,趔趄了几步终究没法站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许慎虽然及时搀了一把,但还是怀疑他的膝盖是不是被磕碎了。   陆宗停没办法站起来,浑浊的眼底却清明了一些,能辨认出眼前的人,却只能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嘴唇徒劳地开阖着,说不出一个字。   许慎辨认出了口型,大抵就是他要把雷普杀了,现在马上立刻。   许慎说了几次不行,陆宗停好像听不懂,还在固执地重复着说他要杀雷普,许慎这才意识到他有可能耳鸣听不见,就朝他摇头示意不行。   陆宗停情绪又激动起来,头摇得比许慎还猛,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攥着许慎胳膊的手异常用力,两个人的骨头都在咯吱作响。   许慎只能挥舞几下棍棒,示意“你再这样我就把你打晕”。   陆宗停一知半解地看着,摇了摇头,还是固执地表示自己要去杀了雷普,愈发强烈的情绪波动让他灰白的唇角渐渐淌下鲜血,他断断续续地呛咳着,痛苦地蹙起眉心,手上的力道逐渐减弱,身体也逐渐往下软倒。   “老陆!”许慎看他眼神涣散浑身无力,好像要休克,心惊肉跳地扶着他。   陆宗停只是有气无力地摇着头,便目光呆滞地靠在墙角,没昏过去,却也不动,嘴唇轻微蠕动着,隐约说出了“别管我”几个字。   许慎担忧道:“还好吗?”   陆宗停吃力地擦拭着下颌上的血沫,摇头,又点头,许慎发现他听力似乎恢复了,连忙道:“老陆,雷普那边不是重点,也不是最好的时机。岩桑那边局势未明,十方再起内乱的话,后果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你眼下最急迫的事情,难道不是好好和博士道个歉,理清楚当时的误会吗?”   陆宗停眼神僵直,呼吸仍旧急促,夹杂着轻微的呛咳,面对许慎说的话没有一点反应。   “老陆,给点反应,”许慎拍了拍他的脸,“不然我找担架来抬你了。”   陆宗停眼珠终于勉强转了转,看着许慎,口中含糊地道:“道歉啊……”   “什么?”许慎皱眉。   陆宗停挤出一个苍白怪异的笑容:“他从来没怪过我,我道歉好像也没有意义。”   “……”   陆宗停闭上眼睛,向后靠住了墙,胸口吃力地起伏着,声音颤抖:“与其说我想杀雷普,倒不如说我想跟他同归于尽。”   许慎脸色一变:“你疯了?”   “我现在冷静了,”陆宗停苦笑着,脸色依然难看,眼睛却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浑浊而狂乱,“你打得好。”   “……我知道你的意思,”许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林少将的死对你来说打击太大了……我听沈栋说过,他被你带回来的时候还没有断气,神志清醒的时候会让你放下他,让你瞒着博士。可你好不容易把他带回海角之后,却是博士亲手终结了他的生命。”   陆宗停一边听着,一边神经质地摇着头:“我本来应该能想到的。为了救我,他不得不牺牲掉我哥,这不难想到,这么多年以来,我不是没有这样想过。”   他顿了顿,不等许慎说话,苍白着脸笑了起来,喃喃着道:“只是我太懦弱了,也太蠢。我不敢光明正大地拿出这样的想法和他对峙,我怕结果不是我想要的,我怕他冷着眼睛没有感情地看我,说一切并不是我想的那样。无论是我的命还是我哥的命,对他来说都一样不重要,那样的话……”   他声音微哽,嘴唇哆嗦着,吐字愈发含糊:“我会选择跟他同归于尽。”   许慎轻轻地叹了口气:“归根结底,你不相信博士,也不相信你自己。”   陆宗停颤抖地深呼吸着,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哑声问许慎:“所以,你还找到了什么记录吗?当年如果我哥能回到十方海角,他……有救吗?”   许慎迟疑片刻,斟字酌句地道:“据我从博士视角里看到的信息了解,如果林少将没有去无垣废墟,或许感染能够得到及时抑制。博士是极力阻止林少将出征的,但……因为前总司发动脖环限制他的行动,他没有阻拦成功。从无垣废墟回来之后,就已经无力回天了。”   “……”陆宗停瞳孔紧缩着又迅速扩散,他随之费力地咽下喉间一股腥甜,“我知道了。”   “什么情况了现在?”温艽艽抱着萝卜从走廊的另一端赶来——她是许慎生怕陆宗停想不开而紧急找来的救兵。   萝卜已经学会自己抱着奶瓶喝奶,正嘬奶嘬得小脸圆圆,咕噜咕噜地咽着。   温艽艽看到陆宗停身上又是血又是汗的窝囊样子,怕把孩子吓着,下意识地急转身,没想到萝卜自己灵活地扭了回去,眨巴着亮晶晶的蓝色大眼睛看爸爸。   陆宗停和温艽艽的想法显然是一样的,他往角落里挪了挪,咳嗽着摆手示意温艽艽把萝卜抱走。   萝卜却好像一点也不怕,松开了奶瓶,趴在温艽艽肩膀上,伸出朝陆宗停的方向使劲抓抓,嘴巴糊着一圈奶渍,他一边舔舔,一边呜呜求抱抱。   没有爸爸抱抱,萝卜眼睛里开始蓄起泪花,呜呜声开始带着哭腔,小宝宝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不抱抱爸爸也不抱抱,委屈得直抽嗒。   温艽艽一看这阵势,不敢再耽搁,把孩子往陆宗停怀里送,轻声道:“抱抱吧,没事,他又不怕你这样,只想抱抱。”   陆宗停心尖酸疼,匆忙把萝卜接过来,萝卜眼泪都已经大颗大颗往下掉了,愣是没有哭闹,反而一钻进爸爸怀里就弯着眼睛直乐,笑破了两个鼻涕泡。   反而是陆宗停,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抱着孩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萝卜眨巴眼睛看了陆宗停一会,非常认真地把奶瓶往爸爸嘴里塞,陆宗停哭笑不得地说爸爸不喝,萝卜看着被爸爸拒绝的奶瓶愣了两秒,就抱着自己嘬完了剩下的两口,然后踮着脚丫,抻起自己胖乎乎的身体往陆宗停肩膀上趴,短短的小手努力圈住爸爸拍拍,“呼呼”地安慰爸爸。   陆宗停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但却不是他的亲身经历——是陈泊秋的。   小小的陈泊秋似乎也曾经像萝卜这样,在爸爸难过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趴在他肩膀上,像一个小小的拥抱,最终却被爸爸推开,接踵而至的就是各种各样的虐待。   他在脖环的影像里看到许多次这样的画面,起初因为视角问题看得不太明白,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陆宗停将脸埋在萝卜充斥着奶香味的柔软衣料里,无声无息间就泪流满面。   凌澜总说,萝卜不仅五官和陈泊秋是一个模子,性格上似乎也很相像,但又有很多地方有些明显区别。如果陈泊秋能够正常长大,或许会和萝卜一样,成为许多快乐和美好的集合。   陆宗停抚摸着萝卜热乎乎毛茸茸的脑袋,轻轻吻了吻,哽咽着道:“宝宝,我们去看妈妈。” 第91章 破晓   或许是因为要去找妈妈太过兴奋,萝卜在半路又变成了毛茸茸的粉爪小白狗,因为眼睛被毛毛挤得几乎只剩两条缝缝,耳朵又趴着立不起来,陆宗停拨了半天才找到小狗脑袋,摸着还没他一个手掌大,让人心软得不得了。   “宝宝乖,一会再去看妈妈好不好?”陆宗停轻轻点着萝卜湿漉漉的鼻子,“宝宝掉毛,妈妈会不舒服。”   萝卜听不懂,只是鼻子被爸爸弄得痒痒的,哼唧着把短短的嘴筒子埋进爪爪里。   陆宗停小心地扒拉出萝卜一只爪子捏了捏肉垫:“宝宝洗过澡以后就可以和妈妈玩,乖乖。”   保险起见,人类小孩和猎犬幼崽需要打的疫苗,凌澜都给萝卜安排了。因为小狗幼崽在打完部分疫苗前不能洗澡,所以萝卜从出生到现在还没好好洗过澡,只能趁着没变成小狗的时候用温毛巾擦一擦,所以萝卜的小宝宝形态看着还算干净,小狗形态就完全暴露了,毛毛灰灰黄黄十分潦草不说,还到处乱飞,陆宗停担心陈泊秋的肺受不了。   萝卜当然还是不懂这些,小宝宝刚吃饱,差不多又该到了睡觉时间,下巴被爸爸轻轻挠着,不知不觉就已经昏昏欲睡,鼻涕泡吹起来又破掉。   陆宗停把萝卜交给温艽艽,独自去了陈泊秋的病房,却正好碰到江子车满脸愁容地走出来。   陆宗停紧张地迎上去:“他醒了?怎么了?”   “醒着,不肯吃药了,”江子车叹了口气,“他在一张一张地补之前的用药审批。”   陆宗停瞳孔一颤。   江子车将一沓陈泊秋写好了的审批递给陆宗停,陆宗停伸手接过来,发现落款日期除了最近这几天的用药,还有几个月前、甚至几年前的用药。   陈泊秋最近时常会这样,分不清过往当下,   “他有点糊涂,记得什么就写什么了。”江子车说。   陆宗停沉默不语,苍白着脸将那一沓纸折叠起来收好,透过门上的小窗看着病床上的陈泊秋,正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吃力地一笔一划地写。   他在脖环的影像里看到过陈泊秋苍白枯瘦的手指艰难地握紧笔尖,慢慢地在皱巴巴的纸张上写下每一个字的画面。   那都是他病得很难受的时候,写几个字就要歇一会,手心汗湿一片,喘息里夹杂着肺泡破裂的声音。   其实用药算是十字灯塔的事情,无论如何审批都不应该走到他陆宗停这里。但因为灯塔的人有意为之,总会到某一个环节就让他去找陆上校。   陈泊秋因为用血用药浪费资源的事情挨过他的打骂,知道审批走到他这里不会有结果,久而久之也就知道十字灯塔不会轻易让他用药。后来的影像里就出现了医疗废物处理站的黄老伯和黄小豆,还有满地的残次药品和医疗器械,陈泊秋总是朝他们不断地鞠躬,声音嘶哑地说谢谢,然后在这里翻找很久很久。   陈泊秋捡回去的药品,大部分他都改良重制了,送回去给爷孙俩,留给他自己的就很少很少,但他还要稀释着用。他送给爷孙俩的药,有时候能换回来一碗粥或者一杯热水,他接过来的时候双手都在发抖,因为脖环里能把他的声音录制得十分清晰,他能听出来他说谢谢的时候在哽咽。   “您要进去吗?”江子车的声音打断了陆宗停的恍神。   陆宗停发现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眨了眨眼睛便感觉到一片湿润,他仓促地抹了把眼睛,“嗯”了一声:“我进去,试试。”   “他现在有些时空错乱,或许会没有那么怕您,”江子车说,“进去看看,我在外面守着。”   陆宗停点了点头。   他推门的动作很是小心,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但陈泊秋还是颤栗着抬头看了过来。   “……”陈泊秋看清是他,苍白的嘴唇轻微开阖着,“上校……”   陆宗停勉强挤出笑容来,在床边缓缓坐下:“在写什么,我能看看吗?”   陈泊秋慢慢眨着眼睛看他,迟钝地点了点头,等陆宗停把最上面的那张纸抽走,他才吃力地解释道:“药……已经用了。”   不过几秒时间,他额角的碎发就已经被冷汗打湿,喉咙里支支吾吾地呜咽着,像是根本找不出几个字能用来和陆宗停解释。   陆宗停能看出来他很害怕,但他的表情还是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甚至空洞,似乎从前也有很多次他在自己面前是这样的状态,他每次都以为他只是不想跟自己说话。   这种状态下的陈泊秋,显然没有办法做太多正常的交流,更别提去追问他以前的事情。只要他能不那么怕自己,能说上几句话,就是最好的了。陆宗停想。   “我、不知道……用了、这么多,”他显然对这件事情是惊惧的,声音嘶哑,语无伦次,“您能、能签字吗?我会、还……会、想办法还。”   陆宗停无声地叹息着,示意他把笔给自己。   陈泊秋愣怔半秒,才小心翼翼地把笔交给他。   陆宗停签上自己的名字,又拿过他手里那一叠,一张一张地签好。他一边签着,一边眼热鼻酸得难受,后面几张都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只能仓促地交还给他,再别过脸去揉搓眼睛,深深呼吸。   陈泊秋双手捧着那沓审批单,怔怔地看了一会,伸手轻轻抚上那处未干的墨迹。   “宗停写字……这么好看了。”他眼神懵懂,喃喃说着,是稀里糊涂的自言自语。   陆宗停哽咽着笑出声来:“好看吗?还想签什么?我给你签。”   “好看。”陈泊秋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陆宗停后来的话。   “……泊秋,你还想要什么?”陆宗停坚持着问,“我都可以给你签。”   陈泊秋低垂着眼睫,好像在很认真地思考,半晌后轻轻地说:“针线。”   “什么针线?”陆宗停以为自己没听清楚,想要确认。   “红色的线,”陈泊秋一边想着什么,一边又拿起笔慢慢地写,“还有黑色,白色……黄色。”   “好,”陆宗停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答应下来,耐心地等陈泊秋写完,就接过来签上自己的名字,“还有什么?”   陈泊秋认真地想了想,道:“想见……小越。”   陆宗停听到“小越”这样亲昵的称呼,没反应过来是谁,只有醋意咕噜咕噜往外冒,但不敢让负面情绪上脸,不着痕迹地咬了咬牙,笑着道:“泊秋,那是谁?”   陆宗停显然克制得很好,没有吓到一直在对他察言观色的陈泊秋。   “邢越,”陈泊秋想了想,解释道,“想问他……疫苗。”   “这样子,”陆宗停松看陈泊秋又要把邢越的名字往上写,连忙道,“这个就不用写了,我让他过来就是了。”   “嗯,好。”陈泊秋顺从地点了点头。   说到疫苗之后,陈泊秋的状态似乎就没有那么紧张,陆宗停就试探地问他:“泊秋怎么还想着疫苗?先好好休息一阵子,好不好?”   陈泊秋没有回答,呼吸却又开始变得急促,手指无意识地将纸张攥得褶皱不堪。   陆宗停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不敢再问,匆忙转移话题:“那,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他签好手里这张,他又把陈泊秋那里剩下的空白纸张都拿了过来,一张一张往上签名,然后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回他手里,轻声道:“我都签上,泊秋想要什么,再往上写就好了。”   陈泊秋苍白发灰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茫然地看着白纸上陆宗停的名字。   陆宗停握着陈泊秋的手指,让他能够稳稳接着那一沓纸张。他的手冰冷又坚硬,被他握住的时候会有细微的颤栗。   陈泊秋慢慢抬起头,浑浊灰暗的眼睛里模糊地映着陆宗停的影子,眼眶是干燥的,在他苍白的脸上却泛着一层薄红色。   他嘴唇轻微蠕动着,喊他“宗停”。   “宗停是……很开心吧。”   如果不开心的话,不会突然给他签这么多单子,他可能一辈子都用不完。   陈泊秋声音发抖,更准确一点说,是有些哽咽——这是陆宗停在看了不知道多少段脖环影像之后学会判断的。   这让陆宗停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又开始风轻云涌,他很想很想马上就抱住他哭一场,但他只能竭力深呼吸忍耐着,挤出笑容冲他点头。   陈泊秋也点点头,眼底弥漫出雾气,看着温柔极了:“开心、就好。”   “我想……看你、开心。”   陆宗停心脏一颤,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笑容。   —   他在脖环的影像里面看到过这样一段,大概是在陈泊秋流放归来以后不久,自己第一次打了胜仗归港的时候。   那天港口有许多民众过来迎接,陈泊秋就挤在那些拥挤的人堆里,破败的心肺让他呼吸困难,他的喘息声里都带着血腥气。   他的眼镜在人群的推搡中被挤掉了,所以当人群已经找准行动队的方向,欢呼着上前迎接的时候,他因为眼睛看不清楚,仍旧找不着北,被动地被人群推挤着,咳嗽声很低,却愈发的窒闷痛苦。   他终于站立不住,脱力地跪倒在地,有人认出了他。   “这不是陈泊秋吗?”   “他怎么敢来这里的?真不怕陆上校给他一枪。”   “逃兵也敢来迎接功臣,真是笑话。”   一开始别人只是在他身边议论纷纷,后来逐渐有人对他动手动脚,一边挑衅地踢他的肩膀胸口,一边装模作样地问他:“陈博士,你来这里做什么啊?嗯?”   他疼得开始呕血,因为戴着口罩,血大约是沿着口罩的边缘往脖颈处流,画面开始染上血色,地面上却还是干干净净的。   他不知是疼糊涂了还是怎么,喃喃地回答:“我想看看他。”   “他今天很开心,所以我想……看看他。”   “你还想在这种时候见上校啊?行,大伙给你让个道?”   “不……我不是要见他。”他有些惊慌地摇着头,眼前的人群却还是在渐渐散开,画面里出现了身穿军装的行动队。   整个画面都开始剧烈颤抖,陈泊秋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在一阵阵天旋地转之后,他终于勉强站稳,往相反的方向跑开,一直到了没有人的角落,他才力竭地摔下去。   或许他是昏过去了,画面除了随着他艰难的呼吸和断断续续的喘咳而晃动,很久都没有变化了,却口中还在无意识一般重复着“我不是要见他”。   陆宗停是记得这一天的,因为他后来见过陈泊秋,也知道他挤在了迎接队伍里,但不知道他被人这样欺负。   他们是在家门口撞见的,陈泊秋拿着钥匙,半天都打不开门——陆宗停没有给他配置智能门禁系统的权限,只给了他一把有些生锈的钥匙。   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看见他,就收回了钥匙。   “我想拿衣服,”陈泊秋轻声说着,吐字有些模糊,“我不知道你要回来,抱歉。”   陆宗停朝他走近了两步,问:“你今天去港口了?”   他语气虽然僵硬,心里却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抱有一丝期待的,但几乎是在他话音未落的时候,陈泊秋就仓促地道:“我不是要见你。”   “……”陆宗停的面色阴郁下去。   “我……我不是要见你,宗停。”明明是他不爱听的话,陈泊秋却不断重复着,生怕他听不清楚似的。   “行了,我不聋,”陆宗停讽刺地笑了笑,“那你想见谁啊陈博士?你在这里还有亲人吗?”   陈泊秋摇了摇头,陆宗停说这样的话,他是会难受的,但他摇头并不是让他不要说,他只是想试着和他解释清楚。   “这次任务很难,你胜利了,应该很开心,”陈泊秋断断续续地说着,听起来有些语无伦次,“我想……”   “确实开心,”陆宗停已经没有任何耐心,厌烦地打断了他,“但是从知道你混在人群里面之后就不开心了,现在更不开心,所以请你别再在我眼前晃。”   “我、我知道。”陈泊秋这么应着,仍旧怔怔地张着苍白干裂的嘴唇,却没有再说话。   “让开,我要进去了。”   陈泊秋没有动弹。   陆宗停将他推开,陈泊秋踉跄了好几下,撞到墙上才没有摔倒。   他的手垂在身侧一直发抖,钥匙跟着叮叮当当地响,他甚至没有力气抬一下手把钥匙装进口袋里。   他只能勉强在他面前站稳,已经连这点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把门关上。   他表达能力有限,他对他没有耐心,所以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解释清楚,自己只是想看看他。   不是要和他见面,只是想看他一眼。   想看他开心的样子,因为在他面前,他见不到。   —   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陆宗停伸手去抱陈泊秋。   或许是看到了他的眼泪,陈泊秋怔怔地任他抱着,没有挣扎。   “对不起,”陆宗停哽咽着,“对不起,泊秋。”   他有千头万绪理不清道不明说不出,只能被情感驱使着,毫无意义地道着歉,他知道这只是自己一种情绪的宣泄,对陈泊秋来说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但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   他恨不得时光能够倒流,他能在陈泊秋在港口被推倒之前就抱紧他,告诉他,我从出发的时候就希望返航时你能来接我,然后我们一起回家,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可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陆宗停想,自己该赶紧收收这一塌糊涂的情绪,别再做这种无用功。于是他大口大口地深呼吸,把流到喉咙口的眼泪往下咽。   不过十几秒的时间,他就觉得自己似乎好多了,可陈泊秋忽然在轻轻地抚拍他的脊背。   陆宗停浑身一僵。   “不要忍,宗停。”陈泊秋在他耳边低声说着,声音轻得像是从梦里传来的,陆宗停甚至都不敢做这样的梦。   他恍惚地在想,这是什么时候的陈泊秋在抱着他呢?他能放任自己在他怀里哭吗?   “不开心,可以哭,”陈泊秋低喃着,像是有心电感应一般轻声回答他,“没关系。”   陆宗停再也按捺不住,抱紧陈泊秋哭湿了他半个肩膀。   就好像当年林止聿离开后,他们之间没有误会,没有隔阂,没有猜忌,没有后来的颠沛流离风雨飘摇,他可以像现在这样抱着他肆无忌惮地哭。   如果当时就是现在,该有多好。   —   邢越气喘吁吁赶到病房,先见到的人却是陆宗停,这让他颇有几分不爽,不过想到他力保下来的那株珍贵的196号植株,又看他脸色苍白满眼倦容的可怜样子,他还是礼貌地问候了他:“你好,陆上校,你看起来不太好。”   “坐,”陆宗停显然也没心思跟他在这上面浪费时间,等他坐下了就开门见山地道,“凌澜博士说普适疫苗的研究现在主要是你在做,什么进展了?”   邢越在室内环视了一圈,有些不敢相信地道:“我们俩聊这个吗?”   “……我能听懂,”陆宗停掐了掐眉心,哑声道,“凌澜博士也能听到我们的交流,但她更紧急的事情要做。”   邢越纳闷道:“可……不是陈博士让我来的吗?”   “他在休息,而且,我也想知道一些,这样或许可以帮上一点忙,”陆宗停眸光有些黯淡,“至少知道你们需要什么。”   “……陆上校,你真的不一样了,”邢越由衷地感叹道,“你以前可不屑做这些。”   不冷嘲热讽都算好的了。邢越心想。   陆宗停勉强地笑了笑:“嗯,你说吧。”   “谷院长不在,又有凌澜博士帮忙,加快了196号植株的培育,实验物资都比较充足,工作好推进太多了,”邢越调取着多维仪里的资料,开始汇报,“我就长话短说吧,普适疫苗的研究,我和陈博士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的重要成果就是在燃灰大陆那个叫苏蕴秀的小女孩的血清里发现了‘惰性吞噬键’,这是一种辐射产生的非常规细胞组合键,他会吞噬不属于他自身的细胞和病毒,吞噬完成后具有稳定性和排他性。但之所以称之为‘惰性’,是因为它在吞噬前不具有指向性和攻击性,还很容易遭到破坏。您可以把它理解成疫苗种子。”   邢越划动着报告页面,继续道:“要让疫苗种子健康长大,并且能够去到正确的地方,攻击正确的敌人,就需要有一种介质,帮助它稳定复制并靶向传递。博士一直认为,这样的介质大概率会出现在植物体而不是动物体中,所以我就按照他的指示,把研究重点放在植物领域。我们第二阶段的重要成果,就是在196号植株中提取到了合适的介质,一种性状非常稳定的转运酶,它能给惰性吞噬键指路,告诉它应该攻击谁。”   陆宗停听得心脏狂跳:“那,不就等于成功了吗?还有什么问题?”   “下面就是第三阶段的问题了,”邢越叹了口气,面色变得凝重起来,“196号植株的培育成本实在太高了,本身它就对环境要求相当严格,还特别容易感染病变,园里死一株就会死一片。谷云峰摧毁了大部分优良植株后,我们现在用的都是四季沧海耗费大量资源紧急培育出来的植株,为了支援普适疫苗研究,那边其他的植物研究全部停摆,这不是长久之计。”   陆宗停眉心紧蹙着沉默半晌,忽然道:“雪夜停泊是要在雪地里,寒冷的环境里生长的吗?”   邢越一愣:“什么雪夜停泊?”   “就是你说的196号,”陆宗停急切地道,“是吗?”   邢越只觉得很无语,什么时候这人还搁这给小草取名字,还取这么诗情画意的,但还是点头:“是啊,雪地要干净,寒冷的温度也要适宜,需要很严格的把控。”   陆宗停两眼一亮:“那我……”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江子车的声音就从监听设备里传了出来:“陆上校,您好。”   邢越被吓了一跳:“谁呀!”   “邢医生,您好,”江子车礼貌地和他打招呼,又严肃地对陆宗停道,“陆上校,请您打消把冰雾用于培育196号植株的念头。这是凌澜博士的意思。”   “为什么?”陆宗停不明白,“你们没有听邢越说吗?冰雾是很好的选择!”   “您没有仔细看邢医生的报告吧,3克以上的转运酶才能发挥作用,而0.1克转运酶需要从近乎300棵植株中才能提取完成,冰雾是您用血转换的,不是什么随用随取的廉价资源。”   陆宗停不甘心地道:“都没试试怎么知道不行?说不定不需要很多冰雾,就能……”   江子车语气严肃,甚至隐含薄怒:“请您清醒一点,这也是对陈博士负责。”   邢越一头雾水地看着陆宗停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连嘴唇都发白了。   “您不要有压力,让邢越去和博士汇报吧,博士会有办法的,”江子车缓和了语气,“顺便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陆宗停勉强打起精神,哑着嗓子问:“什么好消息?”   “凌澜博士的论证成功了,”江子车是放松的语气,却又难掩激动,“上校,非同类变种之间的繁衍是稳定且单一的基因选择行为,凌澜博士成功论证了,最慢明天早上,全海角都会收听她的汇报,您不用担心萝卜被欺负了!” 第92章 靠近   陆宗停心想,他和陈泊秋的宝贝萝卜未来应该要过两个生日,第二个生日就是凌澜向全海角汇报混血变种繁衍报告的那一天。   过多的紧急军务让陆宗停没办法不分昼夜地守着陈泊秋和萝卜,更可能没有办法在凌澜汇报的时候,像大多数人一样专心收听,但他还是想努力争取一番。   燃灰大陆那一场陨石风暴波及范围非常大,十方海角当时也是驱动海龙翼才勉强避灾,屏障系统受损不轻,修复巩固工作需要耗费大量资源,但陆宗停还是坚持协调人力和物资去保障陈泊秋那边的普适疫苗研究工作,他不能受累,也不能受欺负。   陆宗停知道自己这么干,雷普一定会来找他。为了防止自己按捺不住直接一枪打过去,他喝了不少浓茶,又抽了几根烟麻痹情绪。   果不其然,在他不知道第几次驳回了天涯塔撤离十字灯塔的武装部署的要求以及停止资源供给的威胁时,雷总司就大驾光临了。   启明星军团和陈中岳的事情早就有人汇报给雷普,他也知道局势紧张,不再像以前那样总跟陆宗停虚情假意地问候,一进门就将一沓资料摔在陆宗停的办公桌上:“你回来这么久都神龙见首不见尾,见你一面比上天还难,现在一到军统部就瞎胡闹!”   陆宗停青白着脸,面色阴郁地看着乱七八糟的桌面,似笑非笑地道:“有烟吗,雷总司?”   “什么?”雷普以为自己听岔了。   “我烟抽完了,”陆宗停往椅背一靠,指了指桌上搭在烟灰缸边沿的一支白色短烟,“就剩一根,没法分您呢。”   雷普看到那根烟,脸色短暂一变,又别过脸去:“你自己抽,我从来不抽烟。”   “是吗?”陆宗停盯着他脑门上悄悄沁出来的细汗,将那根烟收起来,“那我也只好不抽了。”   “都这个节骨眼了,你怎么......”   陆宗停打断他:“这个节骨眼了,雷总司还觉得我在胡闹?那我怎么不干脆开着恒星舰直接把海角撞出一个窟窿来?”   雷普睁大眼睛:“你疯了?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你明明知道现在修复屏障是当务之急,为什么还要分出那么多的资源去十字灯塔?你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陆宗停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语气十分平静地问道:“雷总司,屏障是今天才出问题的吗?”   雷普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陆宗停将电屏转给他看:“我回十方前,近半个月,修复进度不足20%,我回来后,同样的时间,已经87%了。”   他将视线从电屏上收回来,看向雷普,眼底空洞而阴冷:“为什么啊雷总司?这岂不是我死在外面了你这个屏障就修不了了?”   雷普别过脸,虽不情愿,但还是承认道:“这项工作单靠天涯塔的确很难推进,你回来后军统部就配合多了,进度也快了。”   陆宗停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两声:“那您是不是该给我下跪磕头啊?怎么还甩上脸子了呢?”   雷普沉默片刻,深深吸了口气:“我态度是不对,但你不应该派这么多人手到十字灯塔。”   陆宗停低着头,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缓缓道:“我的人,我会用。”   雷普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急道:“陆宗停,多少年了,你还不知道普适疫苗就是个伪命题吗?谷云峰这么多年都弄不出来的东西,陈泊秋就能弄出来吗?”   陆宗停终于抬头看他,绿色的眼睛像深潭一般阴郁,仿佛有无数棵尖锐粗壮的藤蔓要从潭底生长出来,将他活活拖进深渊。   雷普知道陆宗停和自己素来都是不对付的,但还是第一次从他眼睛里看到这种毫不掩饰的怨恨和杀意。   看着陆宗停站起了身,他不由得后退一步,狼狈地扶住旁边的椅子,但再对视的时候,陆宗停的眼睛又恢复成了之前那种平静的阴鸷。   雷普口干舌燥地指了指桌上的文件:“你应该看看谷院长的报告,他也花费了很多心血。”   陆宗停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戏谑,像在看什么丑角的拙劣表演一般,看了许久才终于被逗笑了:“你还不知道他死了吗?”   雷普摇了摇头:“......只是下落不明,你作为军统部的长官,应该注意自己的措辞。”   “结果都是一样的,”陆宗停走到雷普面前,在他耳边低声道,“等他什么时候有下落,我就把他杀了。”   “你!”雷普来不及斥责半句,陆宗停便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倒在椅子上。   雷普正要挣扎着起身,却发现自己手脚都已经被套上镣铐,他大怒着面红耳赤地道:“你是不是疯了?!”   “现在谁比较激动?谁更像疯子?”陆宗停眼底布满血丝,里面却是一片死寂的阴沉,并无雷普经常看到的那种狂乱的暴怒,“你听好了,十字灯塔,现在陈泊秋说了算。他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要什么要什么,谁不让,我的人就处理谁,听懂没有?”   雷普戴着镣铐的双手拼命敲打着座椅扶手,声嘶力竭地道:“陆宗停!你这个样子,和陈中岳有什么区别?!”   陆宗停眼底出现了一丝裂缝,但转瞬即逝。他紧绷着下颌,缓缓起身,俯视着雷普,又笑了起来:“那就只能看我和他谁更厉害了。你最好是赌我赢,不然十方海角可就完蛋了。”   他抬腿将雷普的椅子踢往另一个方向,那里竖立着一片巨大的电屏,画面里是被囚禁在恒星舰暗室里的谷云峰:“普适疫苗为什么会成为伪命题?你好好看看十字灯塔都被什么样的人控制着,一个是你的倒霉混蛋儿子,另一个就是你无比信任的神经病副手。没看完之前不要再来找我讨论任何事情。”   陆宗停走到门口,没再听到雷普吱声,他正准备推门离开,雷普忽然哑声道:“你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对付陈中岳了吗?”   陆宗停没有说话。   雷普又说:“他是个怪物。”   “那就用对付怪物的方法对待他。”陆宗停说完便关门离开。   —   陆宗停刚到走廊上,铺天盖地的急报就迎面而来,他连点根烟的时间都没有,只能一边赶路一边处理——沈栋负责看押的洛橙正在闹腾着要见他。   沈栋看陆宗停脸色铁青嘴唇发白,一副气得马上要撅过去又死命撑着的样子,就问:“雷普去找你了?”   “这么明显?”陆宗停一手掐着两边疼得快要裂开的太阳穴,一手接过沈栋递过来的热茶抿了一口,觉得喉咙更疼了,就放在一边没有再喝。   “起争执了?”沈栋试探着道。   “不算,”陆宗停摇了摇头,随即苦笑,“但还是觉得心脏疼,头疼,因为不能一枪打死他。”   “雷普还是有点用处的,至少能当个傀儡,”沈栋顿了顿,道,“博士的控制器还在他身上吗?”   “我用洛橙的控制器试了一下他的反应,似乎是不在,”陆宗停说,“看着像是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什么时候被别人搞走了。”   沈栋点了点头:“目前知道博士取下脖环的人不多,如果雷普执意站在我们的对立面,这对我们来说会是个反手的机会。”   陆宗停点了点头,觉得脑袋还是疼得像要裂开一般,便喘了口气道:“洛橙呢?”   “她说头疼,刚刚睡了,”沈栋想了想,纠正道,“感觉更像是疼昏过去。”   陆宗停按着太阳穴,哑声道:“她有没有跟你说她要干什么?”   沈栋摇了摇头:“她不信任除了你之外的人。”   “信任?”陆宗停对沈栋的措辞感到啼笑皆非,“她还让你做什么吗?”   沈栋仔细想了想,道:“她经常让我开窗通风,然后又说海角的空气有怪味道。”   “怪味道?”陆宗停蹙眉,“什么样的怪味道?”   “她没有细说,就说闻着不舒服,让我关窗,”沈栋说,“关了之后没一会又让开,然后又说有怪味道,不停重复。”   沈栋说完低头看了一眼多维仪,道:“她醒了。”   —   洛橙比陆宗停记忆里憔悴很多,四肢枯瘦,皮肤变得更加苍白,青黑的眼圈和眼底的红血丝格外明显,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死气沉沉的样子就像个女鬼。   她说要见陆宗停,但是陆宗停进来之后她又半天不说话。陆宗停就问她:“你是要见泊秋吗?我可以安排,但我必须在场。”   洛橙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不希望我在场?”陆宗停问。   洛橙又摇头。   “不要见他?”陆宗停继续猜测她的意思。   洛橙这回点了点头。   陆宗停也沉默下来。按照洛橙自己的说法,她跟着回十方,左不过就是为了见陈泊秋一面,他以为她闹着让自己过来也就是出于这个目的,现在却不是。   林荣平和涂洺那边还没有消息回来,也无法确定陈中岳是否还手握着洛橙的另一个控制器,并暗中监视她。这种未知的恐惧显然对她来说格外折磨,也没有办法跟别人做更多的交流,但她又执意要见他,究竟是想传达什么样的信息给他呢?   陆宗停看到洛橙睁开眼睛,空洞而疲惫地看向床边的窗。   他低声问沈栋:“除了开窗,她还提过别的什么要求吗?”   沈栋摇了摇头。   洛橙终于在这时开口,声音仿佛喉咙被锐物划伤过一般,嘶哑微弱又充满未干的血腥气:“我想开窗透透气。”   陆宗停走过去打开了窗,外面一片灰霾,无法分辨出白天黑夜,风里裹着陨石风暴后的烟尘与火药味,十分呛人。   这闻起来的确不舒服,对于许久没合过眼又高强度工作的陆宗停来说,打开这扇窗加剧了他头疼想吐的感觉,甚至开始耳鸣。但洛橙不是没经历过天灾,她生活的岩桑环境只会比十方更差,不至于受不了这样的味道。   “陆上校,”洛橙淡淡开口,“你没有闻到吗?奇怪的味道。”   “天灾过后哪里的空气都不好闻。”陆宗停哑声说着。   洛橙像是在回应他,又像是自顾自地道:“你应该想办法解决。这种味道扩散下去,没人受得了。”   陆宗停沉默地看着洛橙,在如雷的心跳声中不断思考着她这几句话的真正含义。外面却突然起了大风,那股刺鼻烧心的味道他头疼得受不了,伸手想要关上,却摸了个空。   他没关上窗,视野却开始变得昏暗漆黑,世界也跟着天旋地转,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意识似乎在慢慢抽离。   “上校!”沈栋快步上前想扶住倒下来的陆宗停,他却湮入一片绿色雾芒里,等雾芒散去后,出现在他和洛橙眼前的已经是一只灰白花色毛发蓬松的北地猎犬。   沈栋看着北地猎犬那双橄榄绿色的,浑浊而茫然的眼睛,愣在了原地。   发生在陆宗停身上的这一系列变故对洛橙来说没造成什么冲击,她只是淡淡地垂眸看着地上毛茸茸的大狗,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和立起来的大尖耳朵。   “这样可爱多了,你们上校。”洛橙说。   沈栋“啊”了一声,迟钝地反应过来洛橙是在和他说话:“嗯……是的,变种人身体机能达到极限时,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他在大狗面前蹲下来,发现陆上校看起来还是十分恍惚,被洛橙一直摸脑袋也不躲,只是慢吞吞地舔着自己干燥的黑鼻头,明显状态没缓过来。   沈栋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上校,我带你去休息一下吧。”   陆宗停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但猎犬形态不能说话,他明显也不愿意像普通犬只一样在沈栋面前嗷嗷或者嘤嘤叫,嘴筒子欲张又合,最终只能勉强朝沈栋的方向迈出一步,以此来表达自己并不反对他的意思。   沈栋有些想笑,抿了抿嘴低头忍住了。   —   邢越发现自己不太知道该怎样配合如今的陈泊秋工作了。照理来说,他是他的助手,应该全力服从他的安排,配合他的工作,但陈泊秋给出的指令少得可怜。在他做完自己的首轮汇报之后,陈泊秋只告诉他自己需要什么物资,随后就待在组建好的实验台前忙碌着研究。   大部分时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做,因为他几乎无法与别人交流沟通,哪怕是邢越。因为他精神绷得太紧,邢越只是想给他一杯水,对他而言可能都是惊吓。   陈泊秋往后蜷缩着,嘴唇都已经干裂得开始渗血,看着递到手边的水却还是茫然失措的模样,也仿佛不认识邢越。   “博士,是我呀,邢越,”邢越轻声细语地道,“我不是坏人。”   陈泊秋昏茫的眼睛勉强在他脸上聚焦,嘶哑地道:“小越。”   邢越往他跟前凑了凑:“是我。”   陈泊秋点了点头,表情却变得有些茫然:“小越,怎么……不休息?”   “我刚休息完,博士你都忙了好久了,喝点水好不好?”邢越把温水递给他。   陈泊秋垂眸看着那杯水,慢慢地抬起手,灰白泛青的手指轻轻抚了抚杯壁,眸光微微发颤:“热的……水。”   “是的,太烫了吗?我帮你弄凉一点。”   陈泊秋却摇了摇头,说:“小越,你喝。”   “我自己还有呢。”邢越说。   陈泊秋却仿佛听不懂他这句话,自顾自地道:“这里,很少热水。”   邢越有些茫然:“不是的博士,还有很多啊,烧开就有了。”   “我去河边、就有,”陈泊秋喃喃着道,“你喝。”   “什么河边?”邢越并不知道陈泊秋又出现时空错乱的症状,以为是在哪块资源稀缺没人给水喝的大陆上执行任务,“博士,十方海角没有河的。”   “有。”陈泊秋出乎意料的固执。   邢越还想试图纠正陈泊秋,却发现自己的衣角似乎被什么东西咬住了,还把他往后拖了好几步。   有怪物闯进实验室了?十方海角完蛋了。邢越绝望地想着,低头看去却发现是一只大狗,灰白花色,绿色眼睛,耳朵很大很尖,咬着他衣服的嘴筒子皱巴巴的,一看就是龇牙了,喉咙里还发出压抑的呜吼声。   邢越晕头转向的,没意识到大耳朵是北地猎犬最明显的特征,怕被咬想喊人,嘴巴却被人捂住了。   沈栋捂着邢越的嘴,示意他不要喊,然后又对大狗低声道:“松开吧上校,我带他出去。”   邢越目瞪口呆地看了看沈栋,又看了看那只垂着尾巴毛发竖立,还在冲他龇牙的大狗,意识到是陆宗停,忍了又忍才没有挣脱沈栋大声吐槽。   人才,真是人才,把老婆弄成这样,亲不得抱不得说不上话了,想到变成狗狗去亲近讨好。   陆上校真是人才。   —   陈泊秋不知道邢越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实验台上的试剂正好完成反应,他就认认真真地做报告记录,好像只有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才是完全清醒的。   忽然之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小腿好像被什么温暖的东西拥住了,他体温很低,这样的温度对他来说几乎是炙热的。   他低下头,就看到了蜷在他脚边摇着尾巴的北地猎犬。   陈泊秋吃力地眨了眨眼,像在确认狗狗存在的真实性,他四周环顾了一圈,像是在提防戒备着什么,许久之后才慢慢地蹲下来。   陆宗停不断地往他跟前凑,等他蹲下来,就把自己的嘴筒子搭在他冰冷坚硬的膝盖上,抬着眼睛期待又可怜地看着他。   陈泊秋怔怔地看了他很久,终于抬起伤痕斑驳的手,很小心地摸了摸他灰白色的毛绒耳朵,轻轻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猎犬形态的陆宗停没有办法说话,只能小声哼唧着,拼命用自己的脑袋去蹭他的掌心。   陈泊秋起初有些局促甚至畏惧,手指蜷缩着想要躲,陆宗停越来越大声地嘤嘤叫,不断用鼻子去亲近他的指尖,他紧绷的手指才终于放松一些,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陆宗停眯起眼睛吐着舌头,竭力向他表达自己喜欢且需要这样。   陈泊秋动作开始变得温柔细致,从他的眉骨轻轻揉至头顶,又在他的耳后轻轻摩挲,陆宗停觉得舒服得像要睡着了,却又连眼睛都舍不得闭上。   陈泊秋黯淡的眼睛里浮着一层薄薄微光,灰白的嘴唇微微蠕动着,喃喃着道:“你很像……我们宗停。”   陆宗停浑身一僵,而陈泊秋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用嘶哑不堪的声音自言自语着:“我很久,没见他了。”   陆宗停感觉到有液体滴落在他的后颈,那里毛发厚重,过了一会才落到他的皮肤上——是无比滚烫的触觉。   陈泊秋低垂着眼睫,透明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往下落,而他好像没有知觉一般,缓慢地眨着眼睛。   “谢谢你……我想起来、他的样子了,”陈泊秋轻声道,“我、记住了。”   陈泊秋迟钝地发现,小狗好像在竭力要往自己怀里钻,就笨拙而吃力地袒开怀抱,任由它将脑袋往自己怀里埋,然后轻轻地拥住它。   “你、没有家……就在这里,”陈泊秋声音轻轻的,像在和小狗说悄悄话,“现在,暂时安全的。”   上校暂时还不会杀他,之后要想办法安顿好小狗才行。   陈泊秋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好像开心了一些的小狗忽然又开始哼哼唧唧,鼻子变得湿漉漉的,只好把他抱紧了一些,低声安抚道:“不怕,不怕的。”   小狗看起来好多了,呜咽着轻轻咬住他的衣袖,好像想带他去什么地方,陈泊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跟着他找到了角落里的一只小摇篮。   木制的小摇篮里铺满了质地柔软颜色明亮的被褥,一只纯白色的小狗趴在摇篮边缘,胖乎乎的肉肉和蓬松的毛发挤得快看不见眼睛,只能看到乐呵呵地咧开的嘴巴,粉色的舌头歪七八扭地挂在外面。   陈泊秋还没靠近,就已经能感受到小狗身上特有的湿润蓬勃的热气。 第93章 异变   小白狗小小一只,穿着浅蓝色的小棉袄,扒着摇篮维持站姿很是勉强,陈泊秋走得越近他就越兴奋,努力地踮着小短腿想要靠近,却因为用力过猛失去重心,往后摔了个四脚朝天,又因为肚子太圆四肢太短,扑腾半天都翻不过来。   陈泊秋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宗停明显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有些颤抖凌乱,垂在身侧的手指僵硬地蜷缩起来,又松开。   陆宗停连忙过去用嘴筒子拱了两下,然后轻轻咬着小家伙肉乎乎的后颈肉,把他叼起来,往陈泊秋怀里送去。小白狗兴奋地朝陈泊秋张开四只小短腿。   小白狗太小了,看起来柔软又脆弱,陈泊秋眸光一颤,下意识地往后躲。   他躲这一下,一大一小两只狗狗都开始眼泪汪汪地哼唧,陈泊秋缓慢地眨眨眼睛,讷讷地抹了抹自己下颌上薄薄的一层冷汗。   “这是你的……宝宝吗?”他哑着嗓子,试探着问。   陆宗停连连点头,萝卜被他叼在嘴里跟着上下晃晃。   陈泊秋沉默了许久,缓缓点了点头:“好,你们、都在这里吧。”   他吃力地想要站起身,想在这里找到一个可以好好安顿两只小狗的角落,或者给他们找一点吃的,陆宗停却趁着这时将萝卜放进他的怀里。   陈泊秋吓了一跳,嘴唇发白,僵硬地护着小狗宝宝一动也不敢动,甚至气都不敢喘。   萝卜兴奋极了,爪爪在妈妈身上扒拉几下,将自己短胖的身体抻起来,陈泊秋怕他摔下去,手足无措地护着,萝卜不怕摔,吭哧吭哧地往上爬,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了蹭妈妈的脸颊。   陈泊秋颤栗起来。明明小狗的鼻尖潮湿冰凉,他却好像被烫伤一般,眼眶一圈湿红,眼泪无意识地蓄起一层又一层,他眨了眨眼睛,就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他茫然失措地抬手想要擦掉,萝卜却将自己软乎乎的小脑袋塞进他的掌心使劲蹭蹭,本来就小小的耳朵撇进厚实的毛堆里,一点尖尖都找不到。   陈泊秋屏着呼吸,手掌小心翼翼地在萝卜脑袋上摩挲,壮实胖乎的宝宝在他眼里好像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萝卜觉得舒服极了,没几下就在妈妈怀里眯着眼睛打瞌睡,黑漆漆的鼻子在呼噜泡泡,瞌睡的间隙还无意识地在蹭蹭舔舔。   陆宗停踌躇着,不知道自己应该上前还是应该把萝卜叼走。按照之前的规律,萝卜睡着的时候体能比较稳定,大概率会变回小娃娃的样子,必定会吓到陈泊秋。   藏在他厚重颈毛里的多维仪弹过来沈栋的两条消息,一条是告诉他凌澜博士的报告接近尾声了,需不需要接通房间的广播,他们一家人一起听听,陆宗停拒绝了,他发现自己看到陈泊秋抱着萝卜的时候,其他一切事情似乎都变得无所谓了,他不在乎汇报进度和成功与否,也不在乎群众的反馈以及给十方海角带来的冲击,没有什么事情比他们一家三口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更重要,他不希望有任何事情来打扰。   但很显然,这样的安宁美好并不能持续太久。沈栋的第二条消息说的是,净空系统的修复进度比起安防系统有些滞后,目前已要求加强。同时也准备了凝胶水,但无论是凝胶水总量还是喷洒设备承载量都十分有限,紧急情况时无法在要求的时限内覆盖全海角,至少要放弃一个副舰。   洛橙说的空气中的怪味道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知道,除了加强净空系统和凝胶水应急机制这种被动防御手段,陆宗停实在想不出别的方法来。   如果可以,他也想问问陈泊秋,自己应该怎么办。   可他们现在虽然在一起,却连句话都说不上。   —   “综上所述,以小萝卜的基因组倒推繁衍机制,再结合多组实验体模拟繁殖,基本可以证明,非同类变种人之间的繁衍是单一且稳定的物种基因选择行为。也就是说,孩子的长相可能像爸爸,也可能像妈妈,但他要么是纯粹的人类,要么是父母任意一方的物种,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凌澜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垂眸沉默了数秒,声音变得有些嘶哑,“接下来大家可以通过多维仪系统提问。请注意,我这里只接受正常提问。我知道孩子是陈泊秋所生,会让这件事情覆上太多的戏剧色彩,萌生诸多揣测,但请大家明白,这只是一项必要且重要的科学研究,带有任何私人情绪和偏颇倾向的问题,我不予回答,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谢谢。”   江子车也跟着松了口气,持续高强度的工作和紧绷的精神让他差点腿一软跪下去,但他还是打起精神,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凌澜手边。   凌澜低着头,双手搭在桌上,不知在思考什么,似乎对身边的动静没有什么感觉。   江子车看着公共信号已经暂时关闭了,踌躇片刻后开口道:“凌澜博士,大约三小时前陆上校来电,说军统部那边和林上将的通讯联络上了,上将已经汇报完在他岩桑海角的军报,如果您有空余时间,就和他联系一下吧。”   凌澜看着目前因为公共信号没有接入还风平浪静的电屏,闭着眼睛轻轻吁了口气:“后面这句是宗停嘱咐你的吧,林上将执行公务时从来不谈私事。”   江子车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多维仪,犹豫着道:“那您……要联系吗?”   凌澜刚想说些什么,耳边却忽然传来了林荣平的声音:“阿澜,是我嘱咐他们的。”   凌澜和江子车都愣住了。   半秒后,林荣平又道:“子车,你去忙吧。”   “……好。”江子车尴尬地取下自己的多维仪放在凌澜的工作台上,上面早就已经连接着林荣平的通讯。   凌澜这才缓缓回过神来,但还是有几分恍惚:“你信号什么时候接进来的?”   林荣平轻笑两声:“阿澜还害羞了?我如果在十方海角,一样要听你的报告。”   “那不一样,”凌澜说完发现自己声音微嗔,窘迫地干咳两声,担忧地道,“你执行公务的时候向来不联系我,这次怎么了?还顺利吗?”   “目前只能在岩桑海角周边徘徊观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潜入,”林荣平温声道,“我觉得还是顺利的。”   凌澜失笑:“所以林上将就假公济私?”   “哪里话,”林荣平也跟着笑起来,“萝卜的课题这么重要,我还不能听听了?”   “听完感想如何?”   林荣平不吝夸赞:“做得很好,萝卜也很可爱。”   “确实很可爱,”凌澜失神地低叹,“好久没有见到这么活泼健康的小宝宝了。”   “我见他的时候,他还是睡觉的时候多,现在听你说,感觉又是能吃又是能玩,”林荣平语气温柔,却又有几分怅惘,“真好。”   两人都沉默了,似乎有意避开什么话题,半晌后凌澜清了清嗓子,声音却还是有些嘶哑:“我该工作了,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   林荣平还是沉默,但在凌澜觉出异样之前,他还是轻轻应了声“好”,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渺远。   凌澜接通了公共信号,各种各样的质疑声如潮水般涌入,她深深吸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濒临崩溃的情绪,却又转瞬即逝,整个人恢复到了冷静沉稳的状态。   “阿澜,我回海角时如果你在,能来港口接我吗?”   林荣平在那头问她。   凌澜当然听不到,他的声音轻而易举地被嘈杂的人声和电流音湮没。   林荣平当然知道她听不到,所以还在自言自语地发问。   “如果可以,带上我送你的那束永生花吧。”   藏在永生花里的那朵野生小花,应该已经枯萎了。   阿澜,我回不去了。   —   “陈中岳就是岩桑海角的执政官,文尧是虚名。”   “岩桑海角的人都非常尊重他,甚至把他当成父亲一样,因为那里的居民几乎都是他的基因复制出来的‘子女’,他们无条件支持他的任何计划。”   “岩桑海角有不少禁区,外观看起来很像当年陈中岳在十方海角用来训练变种人的基地,但如今可能有不同用途——比如用来做启明星军团的活动区域,用来藏匿畸形种,后续我们会重点探查这些区域。”   “除了这些禁区,岩桑海角还有非常多封闭的工厂,从外部看找不到任何排污系统,但海角周围的海水都非常浑浊,就像风暴过后的深渊黑海。”   “不知道陈中岳人在哪里,不能确定他手里还有没有洛橙的控制器。”   陆宗停把林荣平的军报记录看了一遍又一遍,努力想把这些信息和洛橙说的十方海角空气中的怪味道联系在一起,却还是没什么头绪。   许慎推开门,见陆宗停紧蹙着眉心毫无察觉,就敲了敲门框。   陆宗停烦闷地揉了揉太阳穴:“你找我?”   许慎摇摇头:“萝卜找爸爸,吃饱了不肯睡,我们几个人轮流值班陪玩也玩不动了。”   陆宗停立刻站起身:“我来。”   许慎把婴儿车推过来,陆宗停连忙迎上去,萝卜原本躺着在啃自己的磨牙玩具,看到爸爸凑过来就一把扔掉,伸手要抱抱。   陆宗停整理了一下萝卜身上乱七八糟的被褥,然后熟练把娃抱起来,萝卜趴在他肩膀上啊呜啊呜着一通啃,不一会儿就到处都是口水。   “很多人跟他玩?”陆宗停不太放心地道,“都有谁?你都盯着吧?”   “都是咱们军统部的亲信,凌澜博士没做汇报之前他们早都被萝卜搅得五迷三道的,萝卜咿呀一声他们能啊啊叫三分钟,更何况汇报那么成功。”许慎乐呵呵地道。   “你和艽艽得看着,麻烦你们了,”陆宗停微微松了口气,声音嘶哑地道,“我实在分身乏术。”   许慎笑道:“小事。比军统部的活儿可好干太多了。”   “今天的空气检测有什么异常没有?”陆宗停一边拍着萝卜后背哄睡一边问道。   “没有,不然我早就给你发鸡毛信了,”许慎想了想,补充道,“林上将那边好像也没什么进展,我继续跟进。”   “我感觉林叔叔那边很不好,”陆宗停忧虑地道,“我们还是要准备增援。”   许慎表示同意:“当然准备着。”   陆宗停拧着眉毛不知道在琢磨什么,趴在他肩膀上的萝卜忽然爬起来看他,他连忙挤出一个笑容:“宝宝,困了就睡觉。”   萝卜困得眼泪汪汪,拍拍陆宗停的脸颊确认是爸爸,就傻笑一下趴回去呼呼大睡。   许慎看萝卜睡着了,才小心翼翼地道:“萝卜不肯睡觉,估计还是想妈妈,看到你才好些。”   陆宗停的脸色黯淡下去:“他这个形态,没有办法。”   他和萝卜都不能以人类形态出现在陈泊秋面前,萝卜形态又不稳定,他只能无时不刻地观察宝宝的状态,要是小狗特征开始出现不明显波动,他就把萝卜叼走,让陈泊秋认为他们是出去觅食了。   许慎静默许久,忽然问:“你们这样真的能骗过他吗?”   陆宗停不解:“什么意思?”   “你我不敢说,但是萝卜,他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应该远远看一眼都能认出来的。”   “……你说的我明白,”陆宗停苦笑,“但他现在需要我们这么骗他。”   许慎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会不忙,试着去看看他吧。萝卜睡着了,我们能看着。”   —   陆宗停最终还是没敢用人类形态去找陈泊秋,就连变成北地猎犬形态之后都近乡情怯似的在门口不断徘徊。   “陆上校,晚上好。”   “上校,您怎么不进去?”   “需要帮忙吗上校?”   路过的工作人员都已经习惯于陆上校经常变成狗来找陈博士这件事情,非常自然地和他打招呼。   陆宗停更烦躁了,一个个嘴叭叭地“上校上校上校”,跟这辈子第一次见他一样,都是十字灯塔的人,难道不清楚变种形态不能说话吗?非要在这时候搭讪,甚至比他变成人类的时候还要热情,故意的吗?   他仰起脑袋对着试图过来帮他开门的人翻了个白眼,自己抻起来用爪子扒拉几下,利落地把门锁打开了。   邢越不知被派到哪里去了,实验室里只有陈泊秋一个人,他坐在一堆试剂和仪器面前低着头一动不动,不知在发呆还是在看什么。   大门离他做实验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所以陈泊秋没有听到开门声,但听到了小狗靠近的声音,他僵硬的身体颤栗了一下,循声望过去,视线有些空茫,却像是很欣喜的样子。   “回来了?”陈泊秋撑着椅子想要起身,手腕却不知为何有些脱力,他整个人踉跄了一下,险些摔下去,吓得陆宗停一个飞扑到底下垫着。   陈泊秋及时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呼吸有些困难,缓了片刻,脸色却还是苍白,手也胡乱摸索了好几下才找到陆宗停。   他眼睛又看不清了?明明之前状态还好的。   陆宗停着急又心疼,往他臂弯里拱,贴在他胸口听着心肺音不是特别好,就开始悄无声息地释放冰雾。   “这次……很久,”陈泊秋艰难地忍耐着肺疼,说话很轻,“找了……很多吃的吧?”   陆宗停点头,小心翼翼地蹭着他胸口,陈泊秋低低应了声好,却像是很难受一般开始喘咳,身体也不断往下滑,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色。   陆宗停记得实验台底下就有制氧机,三下五除二就把它拖出来,咬着陈泊秋的衣袖引导他去取面罩。   陈泊秋的手一直在发抖,还很冷,陆宗停碰着觉得胆战心惊,苦于猎犬形态不能和他说话也不能抱他,他急得头顶上的毛都湿塌了。   因为一直被陈中岳训练着克服肺痛和窒息感呼吸,所以陈泊秋清醒的时候反而不太会用面罩吸氧,新鲜而丰沛的氧流量对他来说是很陌生的,他总是会呛到。好在配合着陆宗停的冰雾也能慢慢缓过来。   “宝宝,藏好了吗?”陈泊秋呼吸还不是很顺畅,断断续续地问陆宗停。   他在实验室给他们父子俩弄了一个小布窝藏在一处温暖干净的角落里,安全地隐蔽着。   陆宗停犹豫片刻,虽然不知道如果陈泊秋这时候要见萝卜他应该怎么办,但还是轻轻点头。   “好,辛苦……你,”陈泊秋摸了摸他的脑袋,吃力地把制氧机推了回去,又回到实验台边不知在翻找什么,“等我……一下。”   陆宗停老实地站在原地等,但陈泊秋似乎很怕他离开,抑或是有些糊涂,没隔几秒又重复地说让他等一下。   大约过去了一分多钟,陈泊秋终于把他找的东西翻出来交给陆宗停。   是两只平安符,形状样式都和小柠檬的那只很像,只是上面绣的都是小狗的图案,一只纯白色的,一只黑白花色的。黑白花色的那一只和之前陆宗停在陈泊秋多维仪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陆宗停觉得自己脑子里“轰”的一声,想起了自己给陈泊秋签的那张要各种针线的单子,他没想过用途会是这样的。   平安符不算精致,可以看出陈泊秋缝制的时候状态都不是很好,针脚有些歪歪扭扭的,为了弥补,线又缝得很密。   “可以、给你们吗?”陈泊秋手指微微发颤,呼吸也是乱的,所以话说得不是很清楚,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茫然无措,一直在颠三倒四地重复同样的话,“我想……送给你们,可以吗?我……”   他声音忽然哽住,身体像是很疼一般痉挛了一下,平安符上的白色小狗就染上了一滴鲜红的颜色。   精神紧绷导致的颅压过高让他开始流鼻血,他迟钝得不知道血是哪里来的,拼命吞咽了几下发现还是有血之后才胡乱抹了一把口鼻,眼底是一片仓惶茫然:“对不起……”   他眼睛里的焦距在迅速溃散,也逐渐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陆宗停已经别无他法,陈泊秋不论是心理还是身体状态都是急转直下,必须要干预了,再维持猎犬的形态,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泊秋!”陆宗停狠下心直接当着陈泊秋的面恢复了人类形态,及时将他抱进自己怀里。   他想着陈泊秋眼睛不好看不清,应该能在他怀里缓一会儿,但陈泊秋却在力竭昏迷的边缘看到一切。   他从他怀里挣脱,惊惧地连连后退,平安符在他手里紧紧攥着,他没几下就抵到墙角,没有了退路。   陆宗停心如刀割进退两难,只能一边轻轻喊他的名字一边试着靠近他。   陈泊秋随着他的靠近,肉眼可见地趋于崩溃,面色是一片绝望的灰白:“上校、对不起……我错了,我认错了,对不起……”   “我没有、耽误进度,实验……都在做的,快有结果了,”他将手里的平安符越攥越紧,粗糙的布料竟然都将他的手心划破,血丝从指缝间渗出,而他恍若未觉,“不要杀我……不要挖我的眼睛,我快做好了……”   强烈的应激反应让他鼻腔里的血流愈发肆虐,甚至呛进喉咙里,他艰难喘咳着,意识愈发昏茫,陆宗停再次将他抱进怀里,层层叠叠的冰雾将陈泊秋笼罩着。   “泊秋,放轻松,手松开好不好,”陆宗停托着他的后脑,尝试着改变颅位止血。他对陈泊秋的反应做了很多心理准备,也想了应对措施,但每次真实发生的时候心脏都还是痛得像要裂开,手脚也克制不住地发软发抖,说话也是语无伦次,“你说了平安符要送我的,我很喜欢,你送给我好不好?”   陈泊秋的手指已经有些脱力,但并不肯松开,他睫毛几乎湿透了,还在努力地睁着眼睛维持着最后的意识,哀求陆宗停不要杀他,不要挖他的眼睛。   “不会的泊秋,不会的,”陆宗停亲吻着他湿冷的额头颤声道,“我想要平安符,送给我好不好?”   冰雾的疗愈让陈泊秋情绪和身体上的痛苦都在慢慢缓解,陆宗停重复了很多遍,陈泊秋终于勉强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他吃力地眨着眼睛,觉得自己听得不太明白,却又无法思考,神志昏茫地道:“可是,脏了。”   陆宗停哽咽地摇头:“没有,很漂亮的,我很喜欢的。”   陈泊秋的手指渐渐松开,陆宗停连忙将平安符取走,抽出纱布紧急裹上去。   “我认错了……上校,”陈泊秋低弱地呢喃着,“对不起……”   “你没有认错,”陆宗停知道他在说什么,嘶哑却坚定地道,“是我不该骗你。”   变成北地猎犬接近他,何尝不是出于他自私和逃避的心理?他明明就没有把人哄好,明明知道穿帮了会对他造成更大刺激,却还是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投机取巧。   他应该光明正大地征求他的意见,好好问问他,如果你害怕这样的我,我变回小狗的样子你会不会好一些?萝卜是不是也一样呢?   明明他最清楚许慎说的那些话,却还是一意孤行地对他造成伤害。   他太混蛋了。   陆宗停抱紧陈泊秋,想要和他好好解释,耳边却传来了窗玻璃被重击破碎的爆鸣声,他第一反应便是掩住陈泊秋的耳朵,却在同一时间被陈泊秋扑倒出去。   天旋地转之中,陆宗停牢牢地护着怀里的人,看到室内已是一片昏暗,浓烈的腥臭味充斥着鼻腔,他们原来所在的那块地方,正深深地插着一根粗壮狰狞、长满倒刺的植物藤蔓。 第94章 承诺   藤蔓宛如怪物的触手一般,很快就拔地而起,地面跟着一阵剧烈震荡,陆宗停觉得自己的脑浆都差点被荡了出去,眼前金星乱冒,只能仓促放出冰雾冻住那根正在往陈泊秋后背抽来的藤蔓。   冰柱成型了,他刚想喘口气,就觉得怀里一空,他意识到是陈泊秋离开了,慌乱地伸手往前一抓,失声喊道:“泊秋!”   他什么也没抓到,心脏跟着狂跳起来,周身的疼痛都被抛诸脑后,他踉跄着从地上爬起,依稀看见陈泊秋迎着那根被冻住的藤蔓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而当他耳朵里听到了冰柱碎裂的声音时,陈泊秋竟往前走了一步。   “泊秋,陈泊秋!!”陆宗停边喊着边冲过去,嗓子眼里几乎吼出血来,却吼不动陈泊秋。   冰柱应声而裂,藤蔓挣脱出来,扭动躯干发出尖锐的嘶鸣声,根茎处的肉瘤极速膨胀,墨绿色的脓液眼看着就要破囊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陆宗停将陈泊秋拽入自己怀中,藤蔓扑在陈泊秋的实验台上,上面的试剂和仪器狼藉地飞了一地,而藤蔓也被各种不知名的药液腐蚀得吱哇乱叫,抽搐着将躯干从窗户缩了回去。   陈泊秋手里握着一支装满褐色药液的针筒,怔怔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神情变得空洞茫然,脚下也逐渐站立不住,却又被陆宗停强硬地支撑着。   陆宗停不断告诉自己要控制情绪,但刚才的那一幕和陈泊秋扯下脖环的画面几乎就要重叠在一起,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惊恐和崩溃。   “你在做什么呢,泊秋?”陆宗停双目赤红,声音嘶哑,神经质地重复着问话,“告诉我你刚刚在做什么?”   他的语气还能够克制,手上的力道却失衡,几乎要掐进陈泊秋的骨头里,陈泊秋疼得发抖,青白的嘴唇也跟着哆嗦不止,说不出来话,陆宗停因此变得更加焦急崩溃:“你刚刚为什么站着不动?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陈泊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因为长久以来面对陆宗停无端怒火的习惯,他没有挣扎,也疼得动不了。   如果实验台没有被毁,或许他还能勉强和陆宗停解释一两句,但眼下他能想的事情只有他的实验。   满桌的实验成果,他应该怎么挽救?挽救不了的他应该怎么恢复?答应了陆上校的进度又应该怎么样去追赶上呢?如果他做不到,会面临的是流放还是极刑?   脑海里大约有了些方案的轮廓,他下意识地开口道:“上校,我、我记录了目前的实验数据,我......我会……”   陆宗停掐着他胳膊的手忽然用力收紧,疼痛从那一块骨头蔓延开来,疼到整片胸口,他竭力吞咽着喉间的血腥气,神情仓惶地看着陆宗停。   “泊秋,算我求求你,有什么你都可以跟我说,”陆宗停发现自己没办法再听完陈泊秋那些答非所问的话,他拼命克制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后怕地发抖,“就是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好不好?”   陈泊秋机械地点着头,说自己会把事情做完。   陆宗停更加崩溃,他觉得自己胸口疼得几乎要裂开了,他想要和陈泊秋说得更清楚一点,却忽然被人从身后猛地拉开。   —   “陆宗停,你又发什么疯?这是时候吗?!”温艽艽气喘吁吁地拦在陆宗停和陈泊秋之间,“知不知道外面乱成什么样子?”   温艽艽的出现算是给陆宗停泼了一盆冷水,刺骨的凉意让他清醒了一些,脑子却又像胶住了一般无法思考,僵硬的嘴唇抽动几下,才本能地问出来一句:“外面怎么了?”   “到处都是变异的植物,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的,”温艽艽看清了实验室的糟糕环境之后,抚了抚额,“人家都打到你们这里来了,你还在跟陈博士发疯,我服了你了。”   陆宗停闭着眼睛喘了口气,脸色苍白地对陈泊秋挤出一个笑容:“抱歉,泊秋,我……”   他眼眶红了一圈,想说什么却又有些恍惚地摇了摇头,哑声道:“我得……先忙一会,你好好地休息一会,我马上带你去安全的地方,好不好?”   陈泊秋点了点头,顺从地在角落处一张椅子上坐下。   陆宗停立刻拉住温艽艽问:“萝卜呢?”   原本像木偶一般坐着的陈泊秋似乎动了动,温艽艽看过去之后他又愣愣地僵住了,她叹了口气道:“许慎带着,安全得很,有什么问题就往天上飞,那些植物再怎么变异也上不了天。”   陆宗停想想也有道理,默默翻看了几张电屏上奇形怪状的植物异种图片,若有所思地道:“这些东西……难道就是洛橙说的怪味道催生的?”   “十有八九。”温艽艽说。   陈泊秋起初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在发呆,却是在努力听着温艽艽向陆宗停汇报的内容,耳朵里模模糊糊地能听进去一些,他勉强拼凑成完整的信息,拿了纸笔在上面写着什么。   他很难和别人正常沟通,也不太适应更新迭代了好几轮的多维仪电子屏,所以就算写字对他来说极为吃力,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实验室里被藤蔓异种搅得乱七八糟,没有一张桌子是能用的,他只能蹲下去垫着膝盖写。   这样的姿势对他来说很吃力,他勉强写了一会,头部忽然一阵剧痛,他恍惚地着喘了口气,他回过神来时,纸张上已是一片血污。   他将纸张揉成一团,蜷缩着半蹲在角落里,一边擦拭口鼻,一边吞咽着倒流进喉咙口的腥甜血液。   这或许不是坏事,因为他发现自己脑袋没有那么昏沉了,眼睛能看得更清楚些。他看到地面上有一小截还在扭动的,来自于藤蔓异种的残肢——这是他非常需要的东西。   他立刻取出收在口袋里的针筒,将里面的药液注射进了残肢体内,不过十几秒时间,它就迅速枯萎衰败下去,就像以前的植物感染病毒后就迅速枯死的症状。   他眼前一亮,苍白的脸上隐约有几分欣喜的样子。   —   “目前来说,因为你之前做了一定的准备工作,就这群植物异种的攻击性而言,整体情况都还在可控范围内,但植物变异是前所未有的情况,这个概念和事实给十方海角带来的冲击很难估量,”温艽艽总结道,“我的意思就是你也别在这耽搁太久了,早点去军统部主持大局,不然雷普又该开始瞎搞。”   “攻击性不强,规模也不大,但是是洛橙提醒过的事情,也就是说,这多半是陈中岳主导的,”陆宗停烦闷起来,“他到底想干嘛?”   “没人知道,”温艽艽摇了摇头,“上将那边也没有新的进展。”   陆宗停沉默下来。   温艽艽的目光在他和陈泊秋之间来回流转:“如果你真的觉得是陈中岳主导,要不和陈博士讨论一下看看?或许他会有更合理的想法。”   “恐怕有点难。”陆宗停苦笑。   他其实一直留着心观察角落里陈泊秋的情况,生怕再发生刚才那种让他魂飞魄散的事情。但陈泊秋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在鼓捣着什么,安安静静又认真投入。   陆宗停忽然有几分熟悉感,而那种熟悉让他觉得心底泛着丝丝的酸疼。   很快他就发现,他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萝卜乖乖自己玩的时候和陈泊秋现在这个样子好像好像,他觉得自己隐约能够看到幼年的陈泊秋躲着陈中岳,蹲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和地上的小蚂蚁玩的样子。   他只想过去抱着他,根本没办法开口问他和陈中岳有关的事情。   他有些疲倦地掐了掐眉心,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陈泊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如果他没有过度解读,他的眼睛里多的是无措和枯寂,但似乎带了一种称得上是殷切的情绪。   “……泊秋。”他开口叫他。   陈泊秋踉跄地迎上前去,将写好的几张纸递给他:“上校,植物感染,我研究过……你看看。”   陆宗停粗略地扫了一眼陈泊秋写的文字,应该是一些植物感染的科研成果,写了满满两页纸,却又十分整齐有条理,丝毫不凌乱。   陈泊秋很早之前就在做植物感染的课题,模拟过植物异变的种种可能,也做了相应的预案。按照他的模拟结果,植物异种比动物异种要容易处理得多,要么限制生存环境,要么利用天敌进行克制,一般以害虫为主。针筒里的药液用的就是天敌克制法,一般来说,同一类科属的植物,天敌都大差不离,不需要划分得太过细致,药液添加足够剂量的害虫毒素,植物异种就能够快速枯萎。   因为成本很低,原材料也很容易获取——陈泊秋在他的小花园里就可以取到很多害虫样本,所以他能够做出了大部分科属的毒剂,存放在实验台底下的储存柜里,以备不时之需。这一支药液针对的就是藤蔓科属,他原本想直接对藤蔓异种使用,证明毒剂有用,但藤蔓逃跑了,只能对他留下的这么一小块残肢做实验。   就目前的结果来看,毒剂还是有价值的。   陈泊秋希望这些毒剂能够让他将功补过,这样他或许能够争取时间和机会,再完善方案去追赶普适疫苗的研究进度。   —   陆宗停慢慢把纸收起来,陈泊秋分辨不出他的表情和情绪,只能屏着呼吸轻轻地问:“有用吗?上校。”   “当然有用的,”陆宗停立刻回答,“辛苦了,泊秋。”   陈泊秋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松,胸口的血气便又开始胡乱翻涌,他匆忙地往下咽,急着想和陆宗停说些什么,看到他转头将纸交给温艽艽,便又安静地站在一旁等。   事实上他的膝盖是很难支撑他长久站立的,他疼得脚趾头都在用力蜷着,才能抓住地面维持站姿,冷汗慢慢地往下淌,他勉强抬起手擦掉。   陆宗停正向温艽艽仔细交待着:“艽艽,你去想办法落实,如果毒剂行之有效,在我们目前的手段还足够抵御植物异种之前,先不要轻易使用。我们还不知道对方背地里搞什么鬼,太被动了,要给自己留张底牌。”   陈泊秋因为腿疼难忍,精力不太能集中,但看到温艽艽拿着纸要走出去,他还是想起自己忘记了重要的事情,仓促地开口道:“温舰长,您、您不能说……是我做的,会、很难推进。”   温艽艽看陆宗停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但还是冲她点了点头:“依他。”   陈泊秋生怕遗漏了什么,在脑子里将事情过了一遍又一遍,又道:“毒剂……有危险的,可以、让我做。我会……找时间。”   陆宗停实在听不下去,他将陈泊秋揽进怀里,摆摆手示意温艽艽出去。   陈泊秋没有力气从陆宗停怀里挣扎出来,只能勉强开口问:“上校,温舰长……听到了吗?”   “听到了。”陆宗停擦拭着他额角的薄汗,轻声应着。   “好。”陈泊秋艰难地喘着气,却站立得愈发艰难。   陆宗停发现他双腿在发抖,顺势就将人抱了起来,陈泊秋明显吓了一大跳,气都不喘了,睁大眼睛僵硬地看着陆宗停。   “你的腿还在治疗,不能久站。”陆宗停解释。   陈泊秋张着苍白的嘴唇结结巴巴地道:“有、椅子。”   陆宗停抱着他不放:“你要是会自己好好坐椅子,就不会疼成这样。”   “……”陈泊秋反驳不了他,窘迫又无措,只能亡羊补牢地道,“我会坐、现在,会坐。”   “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陆宗停说。   “好,回答。”陈泊秋用力点头,原本灰白失血的脸上涨出一层薄薄的粉色。   陆宗停发现陈泊秋是会害羞的,而且他害羞时的紧张跟其他时候的紧张也是有区别的,至少不会让他身体更加难受,也不会让他有精力胡思乱想,他只会把心思集中在一件事情上——迅速让自己脱离这种“害羞”的窘境,只要能脱离出来,他什么都老老实实照着做。   陆宗停立刻发问:“你觉得现在这样好,还是我变成北地猎犬好?”   陈泊秋屏着呼吸等了半天陆宗停的提问,听到这一句满脸错愕,张着嘴无声地“啊”了一下,然后半天都没下文。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我也可以往下问,”陆宗停趁他没反应过来,又继续问,“你刚刚站着不动的时候,是想对藤蔓试用毒剂,不是想……”   他还是没办法说出那个字眼,轻轻吸了口气道:“对吗?”   他说前半句的时候,陈泊秋已经在点头,意识到他有没问完的话,又小心翼翼地确认:“想……什么?”   “没什么。”陆宗停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他将陈泊秋放在一张小憩用的躺椅上,半跪在一旁用微微湿润的眼眶去蹭陈泊秋的耳根。   陈泊秋颤栗着低吟出声,不解地看着陆宗停:“上校……怎么了?”   “没有,”陆宗停不再乱蹭,只是安安静静地把半张脸埋在陈泊秋颈间,“就是很高兴。”   “……”陈泊秋茫然地眨着眼睛,陆宗停温热的鼻息每每在他颈间流窜,他就跟着胡乱地喘息,他觉得有些难受,就吃力地道,“上校……那个、还不知道……有用没。”   “……不完全是因为毒剂,”陆宗停失笑,“没用我也高兴,就算你从来都没做过它我也很高兴,你以后不接手这个事情我更高兴。”   陈泊秋听得很是糊涂,尤其是听到不让他接手毒剂的事情:“那、疫苗,我还能做吗?”   陆宗停想了想,嘟囔着道:“要是能不做,我也不想让你做。”   陈泊秋连忙道:“能做、上校,现在就、可以做,数据我都记录的……”   “我知道,谁让你那么厉害呢,别人都不行,就你能做。要是可以的话,我就让你一直陪着我好了,”陆宗停精神不那么紧绷了,就忍不住要嘟嘟囔囔,连他自己都不太知道自己在叨叨个什么劲,嘴巴一直没停,“可是你太厉害了。”   陈泊秋更听不清楚陆宗停在念着什么,着急地撑起身体想要离他近一点,却又使不上力。   他艰难地喘过一口气,就听到陆宗停很认真的在喊他的名字:“泊秋。”   “嗯。”陈泊秋下意识应着,瞳孔还没聚焦就忽然迎上了陆宗停的视线,四目相对的一瞬,他的心脏像被撞到了一样痛得发颤。   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光里,那双橄榄绿色的眼睛在看着他的时候大多是怨恨疏离的,带着彻骨的寒意。陈泊秋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在陆宗停眼睛里看到过那种毫不掩饰的、炽热得快要喷薄而出的感情,他能够从目光里感受到温度,以至于他措手不及地感受到了被撞击的痛感。   这样的感觉陌生而不真实。为什么橄榄绿色的眼睛会有像岩浆一样炽热的温度,又为什么会像深渊乱流一样拉扯着让人沦陷。   陈泊秋心跳如雷,他皱紧眉头按着胸口,想要缓解心动过速导致的窒息感,嘴唇却被陆宗停温热柔软的双唇覆住。   他的大脑空白一片,双手却已经因为多年以来养成的近乎本能的“习惯”,笨拙地要去解自己的衣扣。   但是那个吻没有加深,甚至没有任何侵略性,温柔清浅得像一片落羽,只有唇瓣的温度和他眼里的炽热如出一辙。   陆宗停的手也按住了他的手,轻轻摩挲着安抚:“泊秋,千万不要再伤害自己,你要好好的,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和毒剂、疫苗还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没有关系,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的。”   看着陈泊秋苍白茫然却又听得努力认真的表情,陆宗停又想哭又想笑,他吸了吸鼻子,摸了摸陈泊秋的脸:“之后要发生的事情,我心里什么底也没有,尤其是……没办法每时每刻看到你,我总是不安心。我不是什么厉害的人,你知道的,安不下心来,我什么事情都会搞砸……所以你会认真照顾自己吗?”   陈泊秋怔怔地看着陆宗停,慢慢地点了点头,看着陆宗停的眼睛越来越亮,手指无意识地攥住椅子冰冷粗糙的扶手,指骨变得青白。   “亲一下我可以吗?泊秋哥哥,”陆宗停眨了眨眼睛,哑着嗓子笑了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和植物异种交过手,真怕打不过呀。”   他自己也觉得提了个无理取闹的要求,很快就懊恼起来,抓着陈泊秋的手道:“开个玩笑,不是非得亲,也不是打不过……唔。”   陈泊秋撑起身体,轻轻地在他嘴唇上碰了碰,又用指腹擦了擦他额角的汗。   “上校,打得过。”他抿了抿嘴唇,轻声说。   陆宗停摸了摸自己被亲过的嘴唇,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仿佛噼里啪啦地炸着烟花,脸颊又热又痛:“你叫我什么?”   陈泊秋怔了怔,还是认真回答:“上校。”   “那……”陆宗停还在摸自己的嘴,说句实话,他已经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是,什么时候的上校?”   陈泊秋困惑地蹙了蹙眉,实在思考不出这个问题的深意,只能作出了最自然而直接的回答:“是现在的。”   “!”陆宗停为了克制住捧着陈泊秋狂亲的冲动,只能捂着自己的脸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叫声。   他看起来很开心,为什么?陈泊秋看着陆宗停,静静地想着。   他只是像从前一样,尽自己所能去满足他的要求。那个时候他也很努力,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怎么做都不对。或许因为他是陈泊秋,所以做任何事情都不会让陆宗停开心。   现在……不一样了吗?他能让他开心了。   他好不容易才让他开心的。   如果他食言了,会怎么样呢? 第95章 奶酥   植物异种的入侵并没有最开始显现出来的情况那样简单,它们棘手之处就在于繁衍能力极强,而且无处不在。它们甚至能从各种各样的缝隙、墙体中穿裂而出,像蛀虫一般密密麻麻地蚕食着海角的基建。   因为洛橙之前给出的警示是十方海角的空气有怪味道,所以刚刚忙完萝卜那边的事情,凌澜和江子车又在生科所加班加点研究空气中的花粉,结论就是:目前空气中的花粉在成分上与平时无异,只是浓度超出了20倍以上。   花粉浓度过高导致植物变异的可能性是很低的,但十方海角还是只能往空气喷洒大量的冰凝胶,以此来限制花粉传播,但也只能拖延植物异种的繁衍速度,而无法根绝后患。   麻烦的是,限制生长环境的手段不能够大面积长时间使用,如此一来海角原生的健康植物也将无法存活,甚至可能成为畸变的器皿。   十方海角笼罩在人心惶惶的阴影之中。   许慎推门进了总指挥室,很不斯文地喝掉了大半杯茶,把喉间的血腥气浇下去之后才压着嗓子对陆宗停道:“白舰的报告推过来了,博士的毒剂效果非常好,不仅能对单株植物断根,还可以完成片区种群灭杀。”   “正在看。”陆宗停头也不抬地翻阅着报告。   许慎正在摘自己身上装着萝卜的背篓,听到陆宗停的话不由一愣:“你看得懂?”   陆宗停脸一黑:“你怎么和艽艽说话一个样?我是什么人尽皆知的文盲吗?”   抬头发现萝卜正从摇篮边边探出脑袋眨巴眼睛看自己,陆宗停连忙进行紧急表情管理,咧开嘴巴笑,萝卜也跟着咧开嘴巴笑。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许慎连忙摆手苦笑,“我是说,时间紧急,这份报告来不及做简化,外行人没那么容易看懂。”   “没那么难,”陆宗停看了个大概,就伸手把萝卜从背篓里提溜出来放在腿上认真看了两秒,道,“天上的灰尘是不是有点大,我娃怎么灰头土脸的。”   萝卜是个非常皮实的孩子,精力又十分旺盛,大多数时候都要趴在陆宗停胸口嘬一会儿才能乖乖睡觉。后来因为某次紧急避险的需求,许慎直接带着萝卜往天上飞,这一飞不得了,每天不飞一轮就不肯睡觉,小肉手时不时就往天上指,看不到天空就指许慎,“呐呐”地示意自己想要飞飞。   这会儿被陆宗停放在腿上,萝卜还在意犹未尽地蹬着两只小短腿,恨不得这一蹬就让自己飞到天上去。   许慎忍俊不禁地道:“确实大,要不是最近喷的冰凝水多,顺便挂了些灰尘下来,你娃就变煤球了。”   许慎在陆宗停对面坐下,看他被萝卜拳打脚踢弄得不太舒服的样子便问道:“没吃东西吗?”   “没什么胃口。”陆宗停摇了摇头,熟练地从保鲜柜里拿出温好的鲜奶。   萝卜一看到奶瓶就笑着流口水,立马在爸爸大腿上乖乖坐好,等爸爸递过来就捧住大口大口喝。   陆宗停捏了一把萝卜胖乎乎的脸颊肉,问许慎:“今天巡检有什么特殊情况没有?”   许慎带着萝卜在天上遛弯当然不是纯玩的,在萝卜迷上飞飞之前他也每天飞到海角上空巡检。雪谷隼视野范围不论纵深都非常广阔,又极其清晰,再配合一些轻便的观测仪器,比坐在军统部云监中心或者陆上巡检方便快捷太多了。   许慎正在喝茶,听到陆宗停开口便迅速咽下茶水道:“正要跟你汇报,植物异种对海角基建的破坏不容小觑,必须要施加干预了。”   陆宗停点了点头:“正好毒剂可以利用起来,在重点地段铺埋,异种就无法扎根生出。已经破坏的基建,直接在修复材料里混入毒剂即可。”   “我也这么想的,”许慎应和着,又道,“但是,你不准备在其他地方利用毒剂了吗?比如异种的日常剿灭行动。目前看来清剿还算顺利,但断不了根终究是个头疼的事情。”   “不到用的时候。”陆宗停不假思索地回答。   “不用?”许慎蹙了蹙眉,“现在已经越来越多的人到天涯塔要求开放防空舰道,很快就要演变成暴动了。”   陆宗停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个事情:“那是雷普要管的事情。再说了,用这个东西不是为了安抚谁的情绪。”   “我知道你的意思,”许慎表示理解,“但是……”   “不会暴乱的,你相信我,”陆宗停斩钉截铁地道,“我的意思是,十方海角不会因为植物异种横行而发生暴乱的。”   许慎有些不解:“何出此言?”   “你没发现吗,目前为止,没有一例植物异种感染人类的病症出现。只要不变成‘怪物’,他们并不在意其他事情。”陆宗停声音有些冷,萝卜“啵”地一声把奶嘴拽出来,仰起脑袋看爸爸,被亲了一口之后又乐呵呵地低头喝奶。   “……也对,”许慎叹了口气,“那这样看来,陈中岳投放这群植物异种的目的的确让人摸不清楚。最开始我以为它们会把海角全部人都变成什么花花草草的怪物,但持续了好几天,没见到有什么新进展。”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陆宗停靠进椅背里,难掩倦色地掐着眉心,“至少到现在他都还是在试探或者酝酿着什么,毒剂算是我们目前唯一的底牌,亮出来就很有可能被马上破掉。”   “洛橙状态怎么样?”   陆宗停摇摇头:“基本上都是半昏迷状态,没办法交流。”   许慎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铺埋毒剂的事情,我去安排。”   陆宗停说着站起身,把萝卜放进背篓里,习惯性地背在前面许慎愣了一下:“带着萝卜去啊?”   “他看到你就要飞,不得把你累死。”   萝卜虽然小小一只,体格却从生下来就很是健壮,现在已经能扶着东西站立了,被陆宗停装进背篓里没几下又攀着边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许慎叔叔挥挥手。   —   陆宗停刚走出门没几步,就以为自己疲劳过度老眼昏花了,但萝卜趴在背篓上兴奋的叫声让他明白过来眼前看到的是真实的。   陈泊秋坐在走廊的长凳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的,但萝卜的嗓门响亮又清脆,没几下就给他吵醒了。   看着陈泊秋循声望过来,陆宗停心脏咯噔作响,下意识地想把萝卜藏起来,但小宝宝的脑袋还软绵绵的,他总不能一个铁砂掌把他按下去,于是只能手足无措地把背篓整理到后面去。   萝卜发现爸爸举动异常,非常不服气地揪住他的头发,小孩子握紧拳头的力气是非常大的,陆宗停觉得自己头皮都快被薅下来了,龇牙咧嘴地求饶:“好好好宝宝,爸爸不动你,松手松手。”   萝卜松了手,但还是生气,腮帮子鼓鼓囊囊,张口去咬陆宗停搭在背篓上的手。因为萝卜还没长牙,咬手的杀伤力几乎没有,陆宗停却没办法松一口气,因为发现陈泊秋似乎已经怔怔地看着他们有一会儿了,更是汗流浃背。   他进退两难地端着一只啃他手背啃得口水直流的萝卜,讷讷地问陈泊秋:“泊秋,你……你能和他玩吗?”   问完看着陈泊秋一脸茫然的样子,觉得自己的表述驴头不对马嘴,又道:“你害怕的话,我先抱他进去。”   或许是距离远了,陈泊秋听不清他说话,许久都没有反应。   陆宗停担心陈泊秋的状态,终于还是带着萝卜走了过去。萝卜兴奋得在背篓里直蹦跶,陆宗停说安静一些不要吵妈妈,萝卜也很听话,只是一直朝妈妈的方向伸手,没怎么闹腾。   几乎是走到了陈泊秋跟前,他才有了些反应似的微微转动身体,试探地道:“上校?”   陈泊秋的声音十分嘶哑,眼睛也像是失焦的,陆宗停伸手在他眼前挥动几下,他也只是空洞地睁着眼睛,没有其他反应。   他眼睛总是这样,断断续续时好时坏的样子,有时候还能够感光,也有时候会像现在这样,什么都看不见。   “泊秋,”陆宗停轻声唤他,“眼睛不舒服,怎么过来的?”   陈泊秋听到他的声音,苍白着脸无意识地朝他的方向靠了靠:“刚刚,还好的。”   “好。”陆宗停没有多问他,准备放些冰雾看看能不能让他好一点,却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已经足够萝卜的小胖胳膊伸出去抓妈妈了。   小小的手只能包住妈妈一根手指头,但是一攥住就抓得很紧。陈泊秋双目无法视物,萝卜柔软又温暖的手心对他来说却像是在烈火上滚过的刀子一般,只有痛苦的感觉是最清晰的。   他满眼惊惧,脸色煞白,抽出手指的动作却还是轻柔的。   萝卜的小手在半空中抓了抓,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妈妈,眼泪飞快地在眼眶里积蓄,不过两三秒就委屈大哭起来。   陆宗停吓懵了,他从来没见过萝卜哭得这么伤心,怎么拍怎么晃怎么哄都没用,只会看着妈妈哭,小手还可怜巴巴地朝妈妈的方向伸着。   陈泊秋显然也吓到了,他僵坐在长椅的边缘,呼吸都仿佛停滞了一般,手指不断抠挠着椅子坚实的木料,指骨绷得青白。   陆宗停这才真正知道什么是手足无措进退两难,萝卜哭得太厉害,又刚吃饱没多久,再哭下去估计就得吐了。   “泊秋,你别怕,这是萝卜,”陆宗停语无伦次地开口,连自己的声音哽咽了都没意识到,“他就是想妈妈抱抱,你能抱抱他吗?”   萝卜好像知道爸爸在帮自己跟妈妈商量,哭得小声了些,只是手手还在半空中晃晃,想碰到妈妈。   陈泊秋张了张没有血色的嘴唇,却没说出来话,也没有要抱萝卜的意思,只是伸手在旁边摸索着,摸到了他带过来的袋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只饭盒。   他打开饭盒的盖子,一股清甜的奶香味就扑鼻而来,萝卜的哭声因此又小了一些,泪汪汪的眼睛眨巴眨巴,看了看饭盒又看了看妈妈,先抿着小嘴吞了吞口水。   “这是……你做的吗?泊秋?”陆宗停闻到这股味道就觉得有些熟悉,看到里面一堆圆乎乎的奶酥小饼干之后,心脏便忽然狠狠地揪成一团。   这种小饼干,在他小时候,陈泊秋经常做给他吃。因为他缺钙又不爱喝鲜奶,没营养的饼干倒是吃得很多,陈泊秋就把他爱吃的饼干弄成碎,拌在鲜奶里做成奶酥,他就一个接一个吃得很香。   陈泊秋最后一次做给他的奶酥,他没有打开,很快就进了垃圾桶,那之后他就没再做过了。   一直到现在。   陈泊秋点了点头,想说话却又不知道如何表达,只是低垂着眼睫捧着那盒奶酥,捧得手腕都开始发抖。   “你给……萝卜做的?”陆宗停轻声问他。   陈泊秋又点头。   “太好了,”陆宗停轻轻叹道,“凌澜阿姨说,萝卜发育得很快,可以添加一些口感丰富的辅食了,但我手艺不好,又总是赶时间,做出来的萝卜都不太爱吃。”   事实上萝卜非常不挑食,什么都能吃,还不知道饥饱,给他他就一直吃。   陆宗停踌躇着,仔细观察着陈泊秋的表情,斟酌着字句道:“看来还得是妈妈呀,以后我们萝卜有很多好吃的了,是不是呀宝宝?”   他低头这么一问,萝卜一下忘记哭了,眼泪还大颗大颗地流就已经傻乎乎地咧嘴笑,“嗯唔”了一声。   陈泊秋还是没有说话,眼眶微微泛着红。   “他要吃,我抱着他,腾不出手了,”陆宗停吸了吸鼻子,试探地道,“你喂他好不好?”   陈泊秋终于怔怔地抬起头,喃喃地道:“我、我看不见。”   “你就拿一颗举起来,”陆宗停说,“萝卜自己会凑过去吃。”   “那我……洗手。”   陈泊秋想要起身,陆宗停连忙道:“不用,泊秋,可以吃的。你这会看不见,很危险,而且你走开的话,萝卜又要哭的。”   萝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不哭了,只是还在抽噎,眼巴巴地张着小嘴等妈妈投喂,张到嘴巴酸了没等到,就咂巴两下吞吞口水,又张开。   “好、好。”陈泊秋答应了,却是好半天都没有动作。萝卜咿呀了一声吓了他一跳,他才仓促地将盒子放下,按照陆宗停说的拿起一颗奶酥,小心翼翼地举到半空中。   这个高度和距离都刚刚好,萝卜攀住背篓,脚尖一踮脑袋一伸,嗷呜一口就把奶酥含进嘴里,还在妈妈的手指头上留下了不少口水。   被萝卜含住手指的时间其实很短暂,但陆宗停还是看到了陈泊秋眼底模模糊糊透出来的惊恐和仓惶,他蜷缩着收回手,僵硬地搭在膝盖上。   奶酥入口即化,萝卜吃东西本来就比较急,没有牙齿胡乱嚼嚼两下也就没了,又张嘴继续讨。   陈泊秋额角渗出一层薄汗,声音里带着一丝细细的颤抖:“宝宝……喜欢吗?”   陆宗停低头看了一眼嗷嗷待哺的萝卜,轻声道:“再给他一颗你就知道他喜不喜欢了。”   “好。”陈泊秋哑声应着,又拿起一颗,很快就又被萝卜吃掉了。   这一次陈泊秋的手没有缩回去,微僵着停留在半空,萝卜把奶酥嚼完之后,凑过去亲亲他的手指。   陈泊秋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小小的暖乎乎的亲亲,他的手指颤颤巍巍地蜷缩了一下。陆宗停看到他眼睛里面惊惶的情绪慢慢减轻,那层模糊的雾气越来越像眼泪,最终却没有流出来,而是变成一种非常温柔的眸光。   陆宗停在心底松了口气,看着萝卜一直朝陈泊秋手上拱,连忙乘胜追击道:“要不要摸摸?萝卜的脸很好摸。”   他话音未落,萝卜已经把自己肉乎乎的脸蛋怼到了陈泊秋手里,陈泊秋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小宝宝细嫩温暖的皮肤,但萝卜显然觉得不够,哼哼唧唧地使劲在妈妈手里蹭。   陈泊秋眼睛看不见,不知道萝卜是个什么姿势什么位置,只是生怕孩子再这么乱拱要摔倒,下意识地将另一只手也抽出来接,陆宗停就趁机把背篓微微倾斜,萝卜非常灵活地蹬了蹬小短腿助力,两三下就爬进妈妈怀里。   等陈泊秋回过神来的时候,萝卜已经窝在他怀里,弯着眼睛咧着嘴冲陆宗停咯咯笑。而陈泊秋只能将孩子护好,汗都渗到衣襟上,哑着嗓子喊了两声上校,像是求助,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陆宗停按住了陈泊秋护在萝卜圆鼓鼓的肚子上的手,温声安抚道:“没事泊秋,萝卜开心的。”   陈泊秋胸口的起伏稍稍平缓了些,却还是有些语无伦次:“我、我看不见……不安全……”   “安全,我看着呢。”陆宗停摸摸他的后脑勺,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发现陈泊秋虽然看不见,但被吻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闭眼睛,心里一阵喜悦,忍不住又多亲了一会。   萝卜在爸爸妈妈中间美滋滋地晃着腿玩,并且趁机抓了一大把奶酥往自己嘴里塞,没想到还是被陆宗停抓了个正着。   “宝宝!不能吃这么多!”陆宗停严肃地制止,萝卜只能乖乖地放回去几颗。   萝卜身上热乎乎的气息近在咫尺,有种让人安心的奶香,陈泊秋不由自主地微微低下头,想要靠近一些,这样的话或许就能够忘掉破碎荒野上血腥融合着雪水的味道。   比他第一次抱着他的时候,沉了好多。   陈泊秋喃喃自语着:“宝宝,长大了。”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口说了话,陆宗停听到了便回答:“长得很快呢,还很漂亮,像你,眼睛也是蓝色的。鼻子嘴巴都很好看,你可以摸摸。”   陈泊秋低垂着眼睫,沉默了片刻后哑声道:“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陆宗停问得心直口快,陈泊秋也讷讷地回答:“报告会……看了。”   陆宗停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凌澜给萝卜开的报告会,难免感到意外,张着嘴巴愣了一会才道:“你……你看了啊。”   陈泊秋点头。   陆宗停原本还在为了如何给陈泊秋解释他们这个天生的双形态变种宝宝抓耳挠腮,生怕他接受不了,没想到陈泊秋自己就看了报告会了。   “看了……看了好!”陆宗停松了一大口气,忍不住凑到陈泊秋耳边,趁他看不见,放肆地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你知道吗,萝卜很厉害诶,人人都喜欢他。”   陈泊秋被陆宗停一阵一阵的灼热呼吸弄得有些晕眩茫然,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就怔怔地点头:“厉害。”   陆宗停嘿嘿一笑:“我老婆更厉害,能生一个这么厉害的宝宝。”   因7为两个人靠得很近,陆宗停清晰地看到陈泊秋的瞳孔震颤了一下,随后他就仓促地往后躲,磕磕巴巴地道:“上校、我们……不是……”   陆宗停眨眨眼睛,道:“那……改天求婚?”   陈泊秋僵硬地张着嘴,虽然他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但微微涨红的脸上已经清楚明白地写了五个字:   你在说什么? 第96章 折翼   陆宗停蹬鼻子上脸,陈泊秋越是躲他越是要靠过去:“现在处对象可以吗?合适的话改天求婚。”   陈泊秋语塞了好一会儿,最终大脑还是宕机,处理不了陆宗停提供的这些信息,口干舌燥地道:“上校、你、你要吃东西吗?许舰长说,你……你经常不吃饭。”   陆宗停挠挠头:“这老许,还跟你告状?”   “我问的。”陈泊秋紧张的时候,说话完全不知道迂回掩饰,一记直球打得陆宗停心脏怦怦跳,笑声也没憋住。   陈泊秋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茫然地眨眨眼睛,道:“我煮了……汤面。”   陆宗停看到陈泊秋提来的袋子里还有东西,眼睛一亮:“专门给我煮的啊?我还以为要和萝卜抢奶酥吃呢。”   “都、都可以吃。”陈泊秋说。   饭盒一打开,热乎乎的番茄蛋面散发出清淡鲜美的味道,对食物很长时间都无欲无求的陆宗停瞬间食指大动,萝卜更是馋得哇哇叫,但陆宗停还是低着头看了那碗面很久,眼前雾蒙蒙的,不知道是面汤的热气还是他眼睛里本来就起了雾。   陈泊秋没有听到他吃东西的声音,连忙问:“上校……不想吃吗?”   “吃,”陆宗停仓促地应着,拿起筷子就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把哭腔努力调整成吞咽食物的声音,“好吃。”   “好。”陈泊秋这么回应,眉心却微蹙着,像是在仔细辨认陆宗停的异常之处。   陆宗停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到陈泊秋,毕竟他今天好不容易好了些,只能强迫自己边吃边找话说转移注意力:“你实验顺利吗?”   陈泊秋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进度,都跟上了。上校,要看报告吗?”   “好难,我看不懂,”陆宗停红着眼眶笑了笑,“你有时间教我慢慢看。”   “……嗯,好。”陈泊秋答应下来,却有些不知所措地摩挲起了萝卜柔软的衣服。   萝卜吃得饱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打起了盹,闻到了面条的香味还勉强睁了睁眼,但最终还是趴在妈妈怀里呼呼大睡了。   陆宗停其实已经在陈泊秋身边悄么蔫儿地放了半天冰雾,消耗了不少能量,这会儿狼吞虎咽地把面吃完,又拣了几个奶酥吃,边嚼边道:“能大概和我说说情况吗?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陈泊秋没说话,大概是萝卜睡着了在怀里变得软绵绵的,他抱着心慌,一直低垂着眼睫,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   陆宗停看出来了,便道:“我来吧,宝宝有点重,睡着了不好抱。”   陈泊秋没有拒绝,点了点头就让陆宗停把萝卜从自己怀里抱了出去,却依旧怔怔坐着,没有回应陆宗停之前问话的意思。   许慎在这时推门而出,看见陆宗停就加快了脚步:“老陆!”   陆宗停看他面色苍白眉头紧皱,心下一紧,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许慎喘了口气,来不及跟陈泊秋说话,便急促地道:“地牢里钻进了植物异种,雷明不见了。”   陆宗停睁大眼睛:“不见了是什么概念?是从异种破出来的缝隙里逃走了,还是被异种吃了?留下什么痕迹没有?”   “初步推测是从缝隙里逃走的,但是里面到处都是植物粘液,什么痕迹都找不出来,”许慎调出了关押雷明的地牢的实时影响图,对准里面最为宽大的一道缝隙不断放大,“植物异种一冲破雷明这间地牢,云监系统就崩溃了,第一时间恢复之后,他已经不在里面了。”   “多长时间恢复的?”陆宗停问。   许慎叹了口气,面上难掩自责:“从信号丢失起算,用了八分三十七秒。这属于青舰失职,应该三分钟之内恢复的。”   “我不是问责你啊,我只是想知道他可以操作的时间。”陆宗停连忙解释。青舰军在燃灰大陆上损失惨重,后来又事端多生,许慎自己的状况也不算太好,一直很难扶植新生力量,所以青舰一直是处于青黄不接的状态,陆宗停非常清楚。   “我知道,”许慎很快调整好状态,把影像细节调出来给陆宗停看,“毒剂铺埋已经第一时间安排下去,现在裂缝——应该说是通道更准确些,通道里堆满了异种枯萎体。”   陆宗停凑过去仔细琢磨:“这条破坏通道并不宽敞,底下全是粘液,还有这么多异种堵塞在里面,他要是从这里逃跑,不可能那么快啊。”   “是,我派人到外面堵截,但目前为止并没有看到他出来,检测仪器在通道里也没有发现他的生命体征,”许慎叹了口气,“雷普那边还不知情,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闹腾呢。”   “……不会真的被吃了吧?”陆宗停实在纳闷,想不到别的可能,“不然除非他能飞,能从这个裂缝里飞出去。”   “飞都不好飞,容易一头撞死,”许慎说得一点不夸张,“异种硬生生钻出来的通道,崎岖不平又不见天日。况且,能飞的前提就是他已经不是人了,是变种还是畸形种?”   “可以,爬出去,”陈泊秋忽然在一旁轻声道,“从墙上。”   陆宗停愣了一下,随即伸手在陈泊秋眼前挥了挥:“泊秋,你能看到了?”   陈泊秋眼睛仍然是空洞的,映不进去光,他不知道陆宗停在做什么,只是轻轻摇头。   “墙上?”许慎虽然第一时间听到陈泊秋的话也觉得有些荒谬,但毕竟他是陈泊秋,所以还是研究了一番岩壁的结构,“以他的身手……不太可能,而且如果用爬的,到了外面也会被发现。”   “他不是人了,”陈泊秋言简意赅地道,“大概率。”   陆宗停看许慎表情有些错愕,一时间接不上话的样子,连忙道:“可是,泊秋,就算他变成怪物,他用很快的速度爬出去,地面上会留有黏液的。”   “他能爬,也能飞,”陈泊秋说,“爬出去飞走,黏液就少。”   “博士,你有想法吗?”许慎问,“会是什么异种?”   陈泊秋像是已经思索了很久,此时没有多犹豫便答道:“蛇蝠。”   “蛇蝠?”陆宗停忽然想起什么,“这个东西,和它的名字长得一样吗?”   许慎已经迅速调出了影像:“是,形态就是长出蝙蝠翅膀的蛇,夜视能力极强,擅长爬行、飞行。”   他说完,看着陆宗停忽然屏着呼吸,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的样子,便道:“老陆?”   陆宗停瞳孔一缩,脸色铁青地骂了一句脏话:“老许,先通知下去,按照这个标准搜捕雷明。这蛇老鼠藏得够深,早八百年前老子就和他交过手了!”   许慎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第一时间安排了人手下去,陈泊秋捂住萝卜的耳朵,微蹙着眉心哑声道:“上校。”   陆宗停猛然回过神,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看了一眼还趴在陈泊秋怀里呼呼大睡的萝卜,开始用难掩愤怒的气音说话:“泊秋,你记得吧,在燃灰大陆,你开枪打伤的那个又像蛇又像蝙蝠的怪物,我那时候就觉得它脖子扭来扭去的样子很眼熟,雷明人模狗样的时候也喜欢这样扭脖子!”   陈泊秋点点头:“所以,我想是他。”   “如果你们的猜测属实,就说明他已经早早就和启明星——也就是陈中岳、谷云峰一派勾结到一起了。”   陈泊秋听到陈中岳的名字依旧只是怔怔地低垂着眼睫,像是依然在思考什么,没有其他反应,陆宗停这才接过话茬:“他和谷云峰本来就穿一条裤子,加个陈中岳更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我们在燃灰大陆看到的那只蛇老鼠体型非常大,绝对不是这个通道能够容得下的。”   “上校,常规想法,不能估量他,”陈泊秋说,“形态能控制,体型,一样可以。”   “是这样,”许慎很快会意,“如果雷明真的是蛇蝠畸形种,那他畸变的时间只会比你们去燃灰大陆要早很多,这么长的时间,他又是喜欢招摇过市的性子,却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暴露出异状,就说明他是能轻松控制自己的形态的。”   “也有可能,是变种,”陈泊秋摇了摇头,“目前,无法确定。”   萝卜不知是被陆宗停方才的一惊一乍吓到,还是察觉到了陈泊秋紧绷起来的状态,开始不太安分地抻动胳膊腿儿,陈泊秋怕弄伤萝卜,又怕萝卜从他怀里掉下去,抱得愈发吃力。   “我来吧,泊秋,他太重了睡着了就不好抱。”陆宗停伸手去接萝卜,陈泊秋自然不会拒绝,只是萝卜被抱走的时候,他跟着有些仓惶想要站起身,但应该是腿疼使不上劲,很快又跌坐下去。   “我现在出发,参加搜捕,同步推进毒剂铺埋,”陆宗停把萝卜交给许慎,“植物异种数量庞大,对我们造成的不良影响太多了。你带着萝卜待在云监中心,咱们保持联络。”   许慎点点头:“好,我现在帮你整合一支行动队出来。”   “毒剂,要注意……”陈泊秋开口有些着急,短促地喘了口气,又很快接着道,“可能腐蚀建材,比如……海龙翼。”   陆宗停和许慎都是一惊,他们还从来没想到过这个层面。十方海角本质上是巨型三栖舰艇,底部六只体型庞大结构精巧的海龙翼是海角的命根子,支撑着海角的维稳和移动。最重要的是,海龙翼一旦有一只受损,就完全无法飞行,陆地行进效率也大大降低,等于三栖只剩一栖,只能被迫在海上一直航行,倘若遭遇海洋风暴或者陨石雨之类的天灾,根本无法避险。   “这个,我通知艽艽那边把关,”许慎立刻道,“博士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陈泊秋迟疑了半秒,神色似乎有片刻的闪烁,但很快又摇了摇头,仓促地道:“上校,要走了吗?”   “对,”陆宗停在陈泊秋面前蹲下,握住他有些湿冷的手,“泊秋,十字灯塔很安全,我安排人送你回去,你害怕生人,我把邢越也找来了。你回到十字灯塔,就在那里安心做实验,如果你想见萝卜,就找许慎。”   陈泊秋听得很认真,嘴唇泛着薄薄的灰白色,声音嘶哑:“……你呢?”   陆宗停没反应过来:“什么?”   陈泊秋嘴唇轻颤着,在凌乱的呼吸声中勉强吐出几个字:“要怎么……见你?”   陆宗停嘴巴僵硬地张了张,脸颊又胀又热,半晌后才开口道:“随时找我,我会想办法来找你。   “老陆,”许慎出声提醒道,“该走了。”   陆宗停看着陈泊秋微微泛红的眼角,心脏一阵一阵地发紧,却只能在他额头吻了一下,便匆匆离去。   -   邢越一直不明白,明明陈泊秋实验台被植物异种摧毁之后,进度就赶得匆忙,但还是要支开他去其他科室忙无关紧要的活计,他死皮赖脸地回到研究室,做的还是一些整理报告、申请材料之类的活,陈泊秋在实验台前工作的时候基本不能让人近身,他只能通过那一摞又一摞几乎只有陈泊秋自己能看得懂的报告内容来推测实验进度。   疫苗种子有了,负责播种的转运酶也有了,差的就是转运酶的复制,这需要大量的稀有植株——雪夜停泊。此前邢越一直纠结于怎么提高雪夜停泊产量,但这玩意儿太过娇贵,本身就有气候和地质限定不说,要求还特别高,所以之前他怎么研究都没有门路。他的博士到底是有什么高招,能够自己一个人扛得住普适疫苗这个光用耳朵听都觉得不堪重负的课题。   熬了几个大夜之后,邢越总算是看出来个七七八八,人却是越熬越精神——一种毛骨悚然的精神。   如果他水平还可以,如果他的理解没有错,那陈泊秋显然没有什么高招,他走的是一步险棋。   因为他想直接对雪夜停泊进行基因改造,在保留转运酶的前提下,改变它的生长习性,以此降低培育成本,实现大规模的产量提升。   如果邢越没有记错,新物种基因改造属于高风险课题,通常只有四季沧海能够开展,改造稳定后才会授权到十字灯塔做常规化运行,变种人血清就是最典型的基因改造课题。因为改造的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都有可能导致物种变异,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这会正好赶上植物异种的风头,如果陈泊秋的课题泄露出去,怕是他又要变成众矢之的。   邢越赶回研究室时,陈泊秋正半靠在椅子里休息,正午的阳光很是毒辣,把他苍白的脸映得透明,却见不到半分血色,连带嘴唇都是灰黯的。   实验耗心费神,陈泊秋身体又大不如前,最近他在实验室睡着是常事,但邢越每次都难免心下一紧,放轻了脚步过去,发现他真的只是睡着了,气息微弱但还算平缓,便在他身边找了张椅子坐下。   桌前有打开的多维仪电屏,里面播放的是不久前凌澜博士的萝卜报告会——报告会的全称特别长,和大多数居民一样,邢越也记不住它,便简称为萝卜报告会。   邢越知道陈泊秋经常循环播放着报告会,影像里凌澜博士的身后,除了各种各样的复杂数据和文字,还有萝卜活蹦乱跳的影像,蓝色的眼睛就像千百年前的极地冰湖一样,灵动清澈却又深邃勾人,哪怕是生在这么可爱的小宝宝脸上,也有一种令人挪不开眼的魔力。   或许博士曾经也有一双这样漂亮的眼睛。   邢越叹了口气,不想让自己陷入那样的情绪中,便开始一件一件地观察着桌上密密麻麻的仪器、五颜六色的药液和培养基。   他的水平和陈泊秋终究还是差得太远,这样看过去,他还是不知道陈泊秋是怎么样凭借一己之力,用可怕的速度去推动那样禁忌的课题。   邢越怎么也想不到,每每到了需要人作为实验供体的环节,供体都是陈泊秋自己。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这项需要,一来他不认为有人会支持他,如果有任何人因此身心遭受损害,他的研究会被判定为失败,他应当要接受刑罚,那样的话,实验就会停滞不前了。二来就算有人支持,他也不太懂得如何跟别人交流,这样就得不到实验对象较为准确全面的反馈,同样也会影响进度。   如果用他自己做实验供体,那这两个问题就都可以得到解决了。   陈泊秋用的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给自己注射药液,再抽取注射前后的血清样本作为对比进行检测对照,结合他自己的肉体和精神感知,一一做好记录,优化药物配比。   滥用药剂的各种排异反应不断侵蚀着他的身体,他总是高烧不断干呕不止,手脚疼得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但后来似乎就慢慢习惯了,这些病症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有那么难受,只是容易无意识地昏睡,他无法确定这是自己身体的问题还是药物通病,只能先做保留记录。   普适疫苗的方案逐渐清晰,他昏睡的时间也变得长了些,清醒也变得困难起来。邢越在他身边坐了好一阵子,他才察觉到些许动静,吃力地睁开眼睛。   “博士,你醒了?”邢越连忙靠近,“要不要喝点水?”   陈泊秋微微侧过头,眼里有些仓惶茫然。邢越猜测他大概是刚醒,视力和听力都还有些跟不上,不太能够确认他是谁,问的是什么,就又问了一遍,要不要喝水。   陈泊秋怔怔地看着他,灰白的脸上覆着一层冷汗。他依旧听不清楚眼前的人说的话,只能断断续续地说,是在等药剂反应,很快就好,马上就继续工作。   虽然陈泊秋经常这样答非所问,但状态却是前所未有的差,邢越紧张起来,自作主张地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哄着他喝。   陈泊秋出乎意料地顺从,但动作却很机械,苍白干裂的嘴唇靠近杯沿之后,半天都做不出喝水的动作,邢越喊了他好几声,他才猛然颤栗一下,低头想要去喝,却猝然咳出一大口血,滚烫粘稠的液体四处飞溅,邢越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博士!!”   —   陆宗停不过在三栖车上打了个盹,就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头疼欲裂浑身冷汗,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梦到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巡检之前在天涯塔又和雷普大吵了一架。   雷普认为雷明是蛇蝠异种并且早就勾搭上陈中岳的推测相当荒谬,雷明失踪就是军统部的失职。   陆宗停着实懒得和他扯头花,很大方地承认了军统部的失职,把雷普噎得够呛,陆宗停开始摆出他们推测的种种依据,雷普很难反驳,并且在看过了谷云峰的审讯录像之后,他没有办法再厚着脸皮梗着脖子和陆宗停争论雷明的立场。   雷明作为分管十字灯塔的副总司,和谷云峰来往密切是无法避免的,谷云峰又早早成了陈中岳的爪牙,无论雷明是不是成了蛇蝠,他的清白都已经是个问号。   雷普气得要吐血,只能火冒三丈地说他要亲自抓捕并审问这个逆子。   陆宗停求之不得,他本来就分身乏术,况且没有人比雷普更想找到雷明,他去抓人比谁效率都高。   “上校,从这条栈道下去就是三号海龙翼了。”驾驶员向他汇报。   “嗯,我下去看看。”陆宗停哑声应着,套上安全绳往下降。   海角到处都爬满了植物异种,普通车辆很难通行,陆宗停只能选择用三栖车巡检。   根据温艽艽那边汇报过来的信息,当初制造海龙翼的时候,为了保证其韧性,添加了一定的植物纤维作为辅料。这是个非常糟糕的消息,代表着海龙翼不能使用毒剂来灭杀以及阻生植物异种,否则会破坏海龙翼的构造。作为十方海角最重要的基建,海龙翼上的植物异种只能靠人力清剿。   十分钟前,陆宗停接到了一个更糟糕的消息。   三号海龙翼上,出现了一株从内部生长出来的植物异种。 第97章 放线   陈泊秋在一片嘈杂声中醒来,他睁开眼睛,视线是昏暗模糊的,他知道这是实验室里他用来休息的隔间,耳朵能听到外面的许多声音,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吵闹,有人在四处奔走,有人在敲打东西。   他用短促又轻微的呼吸来抵御胸口的刺痛,勉强从床上起身,邢越在他床头放着的感应灯亮了起来,急促的脚步声随之靠近,邢越着急忙慌地按住他的肩膀,陈泊秋因为呼吸困难头昏眼花,显些被邢越按倒下去,但他勉力支撑住,比邢越先开口,声音嘶哑地喘着气道:“外边……怎么了?”   邢越面露难色,却拦不住外面穿透力极强的斥骂声。   “让陈泊秋出来给我们一个交待!”   “十方海角正遭受植物异种泛滥之灾,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做这种研究,到底是什么居心,嫌我们的处境还不够糟糕吗?!”   “说不定植物异种就是他养出来报复我们的!”   陈泊秋静静听着,没有说话,只是抬眸看着邢越。   邢越只能解释道:“您在做基因改造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传出去了……我发誓不是我!我也是才刚刚推测您在做这个,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上门的。现在外面很多人在闹事,黑舰军在驱赶他们了,您千万别出去,那些人发起疯来会伤害您的。”   陈泊秋低垂着眼睫,脸色苍白疲惫,似乎邢越这番话并没有给他带来半分的情绪波动,只是手捂在小腹上,似乎隐隐有些不适。   邢越更着急了:“所以博士,您是真的在做196植株的基因改造吗?”   “在做,”陈泊秋点点头,“它叫雪夜停泊,秀秀取的名。”   他只这么应着,没有犹疑,却对邢越也没有多几句解释,只说了一句让邢越摸不着头脑的话,让他无言以对。   “小越,你在这里,”陈泊秋伸手扶着床头,沉着口气慢慢起身,“我出去。”   “那怎么行!”邢越回过神来,“外面那些人……”   “没事……”起身后强烈的眩晕让他一时没能往下说,静静站了一会才道,“你在,我、不好处理。”   “……”邢越想着自己待在休息间,真出了什么事要冲出去也来得及,就没再拖延陈泊秋的时间,瘪着个嘴默默看着他走出去。   很快,邢越就知道陈泊秋说的自己在场他不好处理是什么意思。   他出去之后,外头闹事的人明显更加激愤,三五个人硬是冲破了黑舰军拉出来的防线,奔着实验台去了,却被突如其来的两声枪响刹住脚步,面如土色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脚下的滚烫烟雾。   外面的人群也随之噤声了,几个黑舰军迅速反应过来,将试图接近实验台的人控制住。   陈泊秋蹙眉忍耐着小腹的胀痛,缓缓放下持枪的手,将枪放回旁边黑舰军的武装带里:“左下,三号枪袋,警示枪。”   他垂下眼睫,看着几乎没留下痕迹的地板,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伤不了人的。”   被拿了枪的黑舰军低头看着自己的枪袋,还没回过神来,陈泊秋又从他别的袋子里取下另一把,他吓得脸煞白:“陈、陈博士,这把……”   “这把,就可以了,”“咔哒”一声,陈泊秋给枪上膛,枪口对准人群,手腕有些细微的颤抖,额角也沁出一层薄薄的汗,“实验重地,烦请退后。”   “陈泊秋,你疯了!你敢开枪?!”   “你做非法实验,我们摧毁你的实验台有什么不对?”   “你别拿枪唬人,难道你敢把我们都杀了吗?”   陈泊秋对他们的话置若罔闻,像个机器人一样重复着让他们退后,眼睛里蒙着的灰雾甚至有几分阴鸷:“实验重地,请退后。”   “退后!都退后!”黑舰军一边遣退人群一边道,“陈博士,实验究竟是什么情况,要不跟他们解释清楚?不要动怒,枪先给我可以吗?”   “普适疫苗实验,需要对入药植株,做基因改造。”陈泊秋并不排斥开口解释,只是他没有力气做长篇大论,说话很慢又断断续续,总让人以为他是无话可说。   “就这么简单?”人群里冷笑阵阵,“你在十方海角受了这么多年折磨,难道没有一点报复心理?”   “就是,你会这么心甘情愿的做普适疫苗?”   “你们难道没有听说吗?他在破碎荒野的时候捅了陆上校一刀,陆上校差点就没命了,怎么可能不想报复?”   “真不知道陆上校为什么还相信他,孩子生下来了就应该把他处理掉。”   陈泊秋脸色愈发苍白,眼睛也变得茫然浑浊起来,他明明看不清楚,却又似乎能看见斥责他的人的脸上愤怒的近乎狰狞的脸,每一张都很清晰,带着尖锐露骨的恨意不断逼近。   陈泊秋低着头闭上眼睛,举着枪的手缓缓放下。   “陈博士……”身边的黑舰军有些担忧地开口,生怕陈泊秋支撑不住。   他也确实没有精力再耗下去了,冷汗像大雨一样淌落,让他寒冷而昏沉,小腹处却又独独滚烫着灼烧着痛,他开始有些站不稳了。   可他在一片斥骂声中,却只是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在黑舰军耳朵里听着,更像是对愚者的嘲笑,却不知愚者是谁。   陈泊秋睁开眼睛,静静地环视一遍眼前的人群,缓缓开口:“我也……想知道。”   “……你说什么?”   “我也想知道,”陈泊秋重复着,看向说话的人,“你帮我,问问他?”   “你是不是疯了?”   陈泊秋摇了摇头,指向实验台,僵直的眼神里有种偏执的认真:“问到,随你砸。”   没有人回应,他又道:“现在,就可以砸。”   他真的开口让砸,却又没人往前拱了,人们要么面面相觑,要么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   黑舰军连忙趁着机会,将人群往外驱赶,原本死寂的空间再次哄闹起来,陈泊秋在一阵强烈的耳鸣心悸中,难受地捂着灼痛了许久的小腹蹲下身去。   生产之后,腹痛对他来说已经家常便饭,但和这种灼烧一般带着阵阵湿热的痛感还是完全不同,他知道这不对劲,他需要抑制剂,不管它还有没有用。   陈泊秋尝试着起身,四肢却酸痛无力,勉强支起了一条腿便跪倒下去,他想找旁边的东西扶着,却碰到了别人的身体。   他缩回手想往旁边避让,却被那人牵住手腕拉进怀里抱住,怀抱里尘土、草木和火药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让本就稀里糊涂的陈泊秋根本无法思考他是谁,他身体热得难受,只能不断挣扎,嘶哑地低喃着:“别碰我、不要碰我……”   “都出去。”陆宗停抱着陈泊秋,让手下人清完了场就赶紧滚。   陈泊秋听到是陆宗停的声音,挣扎的念头就更加强烈,但身体的本能反应他一点都操控不了——产后的灰狼这时候太依赖伴侣的气息和身体,从被陆宗停碰到的第一刻起,他的身体就比他的大脑先认出了这个人并做出了反应。   “泊秋……你……”陆宗停看着陈泊秋潮红的面颊和湿润的眼睫,悄无声息地吞了口唾沫,“你这么缠着,我起不来呀。”   “嗯……呃,”陈泊秋挺着身体,紧紧揪着陆宗停胸口上的布料,吃力地道,“你、放开我,就可以,上校……”   汗水淋漓落着,让他苍白的皮肤变得像晶莹剔透的冰雪,可触感却是炙热细腻的。这让人根本无法停止靠近,更别提放开了。   “放不开啊泊秋,”陆宗停做出了努力尝试的感觉,随后无奈苦笑,“旁边没人了,抱一会,好不好?”   “不、不要这样……”陈泊秋喘息着低声恳求,双腿发抖,冷汗沁到眼睫处,他刺痛难忍地闭上眼睛,汗水就像眼泪一样大颗大颗地滑落。   “抱一会儿你就舒服了,相信我。”陆宗停释放出冰雾,温柔地将两个人包裹起来,俯身去吻陈泊秋。   随着两人身体越来越没有缝隙的贴合,陈泊秋的防线几近崩溃,他不断后仰着脖颈躲避陆宗停的亲吻,却根本无力也无处可逃。陆宗停的唇瓣落在他脖颈刚刚愈合不久的伤痕上,他敏感地颤栗着,几乎快晕厥过去。   “为什么,上校,为什么……”陈泊秋几乎失去最后一丝理智,带着哽咽的哭腔断断续续地问。   “什么为什么?”   陆宗停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一边亲他一边追问。   “为什么……不恨我?”陈泊秋快要喘不上气来,说话七零八落,但陆宗停还是勉强听清楚了,因为陈泊秋几乎要把自己胸口的衣料扯碎,所以他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情。   “你呢?”陆宗停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不恨我?那么久以来,你为什么没有恨过我?”   陆宗停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泊秋的双眼,它们灰暗混沌,像在被一场风暴侵袭,深埋湖底的感情不受控制地被席卷而出,随之而来的是翻涌的眼泪。   “因为你爱我,对不对?”陆宗停埋在他的后颈低声耳语。   陈泊秋像触电一般颤栗着,难以遏制的低吟声清晰地传进陆宗停耳朵里。   “对吗?”陆宗停又问他,短短两个字气息乱窜,陈泊秋耳根一片滚烫的红,眼角也是湿红一片,一边尝试推开陆宗停说不要靠近,一边又在点头。   陆宗停笑起来,这才稍稍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那我的答案和你一样的。”   或许是因为没有进到下一步,对陈泊秋来说,和陆宗停亲吻拥抱的感觉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从前似乎只有茫然和痛苦,不是现在这样矛盾又拉扯着的欢愉。   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之后,陈泊秋逐渐冷静下来,筋疲力尽地怔怔坐着,脸上的血色又缓缓褪下,但陆宗停叫了两声他的名字,他哑着嗓子仓促应着,耳根又红起来,没敢直视陆宗停的眼睛。   “你怎么.....来了?”陈泊秋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人还是有些恍惚。   “邢越说又有人找你麻烦,我刚好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过来了,”陆宗停找了帕子给陈泊秋擦汗,陈泊秋躲了几下,想要拿过帕子自己擦,但抓了两下没抓到,陆宗停就主动塞给他,笑眯眯地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擦,“没想到你都把事情处理好了,我听他们说,你可厉害了,说开枪就开枪说骂人就骂人,不愧是我泊秋哥哥。”   陈泊秋又开始冒汗,就拽着帕子继续擦汗,没搭腔。   陆宗停看着他这样子好玩,继续碎嘴子:“我听邢越说,那些人指控你做非法实验?这些大傻子,基因改造这么高难度的事情,古往今来有几个天才能做?好不容易有人给他们做,还搞得跟天塌了似的,身在福中不知福,是不是呀泊秋哥哥?”   陈泊秋擦汗的动作更用力了,还是没说话。   陆宗停担心陈泊秋把自己搓下一层皮来,没再插科打诨,正色道:“他们是怎么得到消息的,你有想法吗?”   陈泊秋仍在使劲儿搓自己的脸,声音都闷在毛巾里:“不清楚。”   “嗯,没事,我去查。”   陈泊秋轻轻地“嗯”了一声:“谢谢。”   “别擦啦,都红了,”陆宗停哭笑不得地拽住陈泊秋的手,“我不盯着你看就是了,别擦了。”   陈泊秋很顺从地不擦了,握着帕子踌躇地沉默着,半晌后磕磕巴巴地道:“谢谢你......帮我。”   “嗯?”陆宗停正看着多维仪上发来的军报,闻言扭过头看着陈泊秋,内心窃喜,表面故作茫然,“你指什么?”   “……”陈泊秋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波动,是一种类似于羞赧的情绪,陆宗停解读后认为这是对他明知故问感到恼羞成怒的表现。   陆宗停心里美得不行,但怕陈泊秋急了又开始擦脸,连忙笑眯眯地道:“没事的,什么都不用谢。”   他说完就继续看军报,没注意到陈泊秋一直在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眼睛里的风雪在悄无声息地沉淀,变得静谧又温和。   察觉到陆宗停的表情并不轻松,陈泊秋开口问道:“怎么了?”   陆宗停脸上这才支撑不住地露出一丝倦色,他实在是累得眼睛都不想睁开,要不是这样,刚才陈泊秋那个样子,他都不知道能不能把持得住自己。   他叹着气摇了摇头,道:“三号海龙翼上长出了植物异种,本身海龙翼的建材里就有植物纤维,所以我们不敢轻易使用毒剂,怕破坏海龙翼的构造,导致海角无法飞行避险,所以我们只能一边保持观测,一边限制它的生长。但是现在又有不好的消息了……”   陆宗停把电屏调整到两个人都能看到的方向:“这棵植株的品种,十方海角没有记录在册,但艽艽安排了团队做了研究,证明它和海龙翼中添加的植物纤维是同源的。”   “海龙翼中添加的,是复合植物纤维,不是单独一种。”   “是这样,”陆宗停脸色非常难看,“所以这棵该死的草就是他专门针对海龙翼养出来的,未来每一只海龙翼都有可能长出这样的东西,根本无法根除。泊秋,他到底想做什么?”   “上校,问得很好。”陈泊秋拍拍他的肩膀。   突如其来的夸奖让原本就累得头昏脑胀的陆宗停一个激灵:“啊?”   “直接目的,就是让海龙翼不能飞,”陈泊秋在电屏上写下简要的笔记,“不能飞,十方海角就只能在海上被动航行。这是他最简单的目的,深层次的,我们不知道,但至少要先做预案,只能被动航行时,我们会遭遇什么险情,应该做什么预案。想得太复杂,没有用处。”   工作的时候,陈泊秋说话和平时简直判若两人,除了气息仍旧微弱,间歇稍长,但吐字清晰语调平稳,不论说的是什么都格外抓人,陆宗停听得聚精会神,全程都跟着他的话茬走,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不会思考的大傻子。   “第一,海龙翼重制。吸取初代海龙翼的教训,不必细说;第二,天灾,这一项海角平时就有预案,加强即可;第三,个别海龙翼无法运作或损坏,导致舰体失重,在底部做配重即可;第四……”陈泊秋微微蹙起眉心,沉吟不语。   “第四是什么啊博士?快说!”邢越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一瞬间陆宗停和陈泊秋的脸变成一黑一红的颜色。   “邢越,我靠!你一直在这?!”陆宗停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   邢越梗着脖子道:“我不在这谁给你报的信儿?”   “你、我、不是,你……”陆宗停的脸和他的舌头一样扭曲,最后用狰狞的口型无声地痛骂邢越:你有病啊。   陈泊秋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继续在电屏上慢慢书写,指骨却也跟着脸颊一阵红一阵白地变色,喉间吞咽不止,脖颈上时不时绷出绵细的青色血管。   “哦、哦!”邢越恍然大悟,脸顿时也涨得通红,“你放心,不该听的,不该看的,我绝对……”   “行了闭嘴!”陆宗停自暴自弃地摆摆手,“要听就过来听。”   “好嘞。”邢越给台阶就立马下,屁颠屁颠地凑上来,陈泊秋的最后一条板书刚刚写完。   第四:海水侵蚀舰体。   陆宗停把这六个字看了两三遍,缓缓皱起眉头。   单独的海水侵蚀,对于十方海角这等量级的舰艇来说,如同蚊虫叮咬一般不痛不痒。但若是结合上十方海角无法起飞这条信息,那便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泊秋,你这边进度如何?可以和我一起去军统部吗?”陆宗停按住陈泊秋的手。   “可以,”陈泊秋点点头,补充道,“进度,不影响。”   “好,谢谢,我们很需要你。”陆宗停三下五除二从地上爬起来,“我先出去布置一下这里的防守工作,像今天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了。”   陆宗停风风火火地出了门,陈泊秋便筋疲力尽一般低头揉搓着太阳穴,却还是忍不住苍白着脸干呕起来,瘦削的脊骨几乎快崩断,随即又松开,反复几次便是锥心的疼。   邢越虽然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但还是吓得脸色发白:“博士,还好吗?要喝水吗?”   陈泊秋头昏眼花地靠在自己的臂弯里低喘着摇了摇头,费力地咽下喉间翻滚着的腥甜:“水,也会吐。”   “您这个样子去到陆上校那儿,不吃不喝的被他发现了怎么办?”邢越问完了就觉得自己也操不到这个心,现在的陆宗停应该能很好地处理,于是他又问,“博士,实验真的不会被耽搁吗?您在对雪夜停泊做基因改造的事情很快就要传遍整个海角了,至少雪夜停泊的培育工作要有绝对保障吧,不然恐怕要遭人蓄意破坏呀。”   “我知道。”陈泊秋声音嘶哑地应着,缓缓点了点头。   “您要和陆上校提一下吗?我帮您去说也可以。”   陈泊秋摇了摇头:“我跟他说。”   邢越稍稍放了心,又开始自言自语一般地嘟囔:“咱们的研究,几乎一直都是秘密进行的,连我都稀里糊涂的,这么重要这么专业的细节,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呢?太可怕了。”   陈泊秋低垂着眼睫,表情平静无波,像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关心,又或是早已知道答案。 第98章 明白   三号海龙翼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都对着上面那株孤零零的古怪植株束手无策,场面看起来是有几分滑稽的。   陈泊秋已经许久没有在公众面前坦然露面,但他跟着陆宗停,一路上都是军统部的人,并不会有人非议或者投来异样的眼光--事实上陈泊秋对那些事情没有所谓,只是觉得吵了些,安静一点自然更好,方便他做事情。   人群最里层监控植株生长变化情况的是白舰军队伍,温艽艽在一旁统管着,她看到陆宗停身后跟着的陈泊秋,不免一愣。   陆宗停伸手在温艽艽面前摆了摆:“温舰长,看什么呢?工作时间发呆?”   温艽艽张了张嘴,差点就脱口而出“你老婆真好看”。她是发自内心的,因为陈泊秋今天穿了白舰军的作战服,这衣服的土灰色早被军队里的姑娘们吐槽千八百回了,穿着远比不上黑舰青舰的制服帅气精神。   但陈泊秋穿着却非常好看,这并不只是那种视觉上的好看,哪怕这身衣服对他来说并不算很合身,他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艰难,但周身仍旧散发出一种浑然一体的妥帖和周正,让从没见过他正儿八经上战场的温艽艽脑海里自然而然地完善出一幕又一幕他穿着这身制服在前线利落穿梭的画面,似乎他本该就是这样,一直就是这样。   都是被这只死狗耽误了。温艽艽视线落到陆宗停身上,嫌弃地剜了他一眼。   陆宗停被这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脑飞速运转,推测她应该是认为自己没有在这种场合给陈泊秋明确身份,于是立刻将想法付诸行动,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温舰长辛苦,这是十字灯塔感染防控中心的陈博士,特地请来援助我们工作的。”   “……”温艽艽太阳穴冷不丁抽搐了几下,陈泊秋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陆宗停说的是自己,一直平静无澜的瞳孔也跟着微微扩张,嘴唇欲言又止地哆嗦了两下。   虽然又无语又想打人,但事实上温艽艽不得不承认,陆宗停的行为还是很有必要的,总不能再像当初把陈泊秋抓去燃灰大陆那样,打没名没分不明不白的黑工,什么张三李四都能对他拳打脚踢冷嘲热讽。   只是浮夸突兀了些。   温艽艽反应很快地朝陈泊秋伸手:“陈博士,欢迎欢迎,非常荣幸。”   陈泊秋踉跄着过去和温艽艽仓促一握,语无伦次地道:“没有,应、应该的。”   周围的人开始礼节性鼓掌,非常不喜欢处理这种场面的温艽艽一时间头皮发麻,但看到陈泊秋脸直接红到了脖子根,她就轻松许多,开始进正常汇报工作:“我们的观测工作非常被动,也十分有限,您和凌澜博士是这方面的专家,但凌澜博士实在抽不开身,好在陆上校把您请来了。”   她说这番话是发自内心,没有半点夸张成分,陈泊秋明显也调整好了状态,只把注意力放在了前面几句话上面,认真地和她了解进度,只有一个人在后面听爽了。   “目前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监测植株的生长,以及对海龙翼造成的影响。主要是大部分的高精仪器和反应试剂在海龙翼上操作空间实在有限......”温艽艽一边说一边瞥着后面还在得意的陆宗停,笑了笑道,“这对陈博士来说应该不是问题,燃灰大陆比这操作空间差的时候太多了,您也能把感染防控监测工作完成得十分出色。”   陆宗停的脸一下就灰了,温艽艽满意地对陈泊秋道:“跟我来吧博士,咱们到植株那儿去。”   -   植株生长的关键部位无法容纳太多的人,所以陆宗停只能留在外围处理其他工作,但眼角的余光总是尽量挂在陈泊秋身上——海龙翼太高大了,上方的风场和气流是舰船上无法比拟的,正如温艽艽刚才跟陈泊秋汇报时所说,翼上环境给监测工作造成极大不便,陈泊秋拿着各种仪器在上面测量观测,人一会在东一会在西,像张纸片一样被风掀来掀去,陆宗停看得提心吊胆。   眼看着陈泊秋一心一意鼓捣着手里的仪器,似乎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身处于海龙翼的边缘,他正想用多维仪喊他小心些,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海龙翼上就没有他的影子了。   陆宗停眼前一黑,大脑却是空白的,第一时间他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出现的幻觉,但他没有在原地停留一秒,冲到船舷处就要翻身往下跳。   温艽艽大声朝他喊着什么,他仿佛听不到,耳朵里只有巨浪和狂风的声音,还有他失控到有些发狂的心跳和喘息。   他应该更谨慎些,他应该更谨慎些的。   他以为在实验室里的时候,他至少能够开始相信他,不会再伤害自己,甚至走向极端了。   原来他一路上那么配合自己,看起来那样平和温柔,终究还是在酝酿着这一步吗?   冰冷的海水往口鼻里灌,他并不是不会水的,可是第一时间他只觉得痛苦,好像忘记了怎么游泳,像个溺水者一样挣扎着,张大了嘴发出无声的嘶吼。   可他被人轻轻拉住了。   陆宗停下意识地想要挣扎,握着他的那只手轻柔却有力地收紧,陆宗停这才察觉到了触感和力道的熟悉。   他混混沌沌地望过去,看到了潜水面罩下,是陈泊秋苍白而担忧的脸,他血色淡薄的嘴唇缓慢开合着,尝试让他看清楚自己的口型。   陆宗停呼吸停滞着,睁大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地看着他。   陈泊秋说:我没有事,你呢?   陆宗停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又用力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表达什么,只觉得溺水的感觉愈发强烈,他好像要失去意识开始慢慢下沉。   陈泊秋摘下面罩,靠过去含住了陆宗停僵冷的嘴唇,用轻柔的节奏慢慢辅助他呼吸。   今天的阳光刺眼而毒辣,落在海里却是明亮温暖得正好,陆宗停看到陈泊秋黑色的发丝在海水里漂漾着,柔软得像海藻,雪白的皮肤晕着淡金色的阳光,他眼睛上的睫毛根根分明,他看得一清二楚。   陆宗停脱离了濒死感,回过神来,便牢牢揽住陈泊秋的腰,反客为主地在他嘴唇上轻啮。   温艽艽好不容易把潜窥镜的画面调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深深呼吸了一大口空气,抚着额头道:“拉上来,赶紧拉上来。”   “哎,好嘞。”船员按下按钮,连在陈泊秋身上的安全绳就开始往上抽卷,不一会儿两个人就被拽出了水面。   陆宗停像株变异藤蔓一样死死盘在陈泊秋身上,陈泊秋推了好几次推不开,只能拼命给自己的嘴唇挤出缝隙,勉强挤出几个字:“上校、上来了,我们。”   陆宗停放开他的嘴唇,却还是抱着他不松手,眼神仍满是惊魂未定的混乱,声音嘶哑不堪:“知道了。”   陈泊秋低垂着眼睫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宗停没有回答, 他的心跳还没有回复正常,光是呼吸都已十分费劲。   “我只是、工作,”陈泊秋继续解释,“部分数据,要在水下获取。”   陆宗停闭着眼睛,沉沉地长吁一口气,低哑地道:“那,都弄好了?”   陈泊秋点了点头。   “冷不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陈泊秋像是有些疑惑地微微偏过脑袋思考了几秒,随即摇了摇头。   陆宗停在水下回过神来第一时间就放出了冰雾,最大限度地为陈泊秋缓解不适,所以陈泊秋也对自己下水之后没有感到很难受这件事情有些许困惑。   他放开了陈泊秋,接过船员递来的干燥御寒的大衣,正想给陈泊秋披上,却发现他身上早就加了一层水龙膜,这是遇到临时紧急下潜任务,来不及穿戴专业水战装备时在全身喷溅成保护膜的一种应急方式。   陆宗停还是把衣服披在了他身上:“我又犯浑……影响你工作了,泊秋。”   温艽艽原本是打算来插兜看戏顺便挤兑调侃陆宗停几句的,但看他像个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的样子,连忙转了话茬:“博士想要的数据,得到海龙翼水下部分测量才能完善。仪器保留水上数据的时间有限,必须尽快将水下部分补充录入才能保证整体数据准确,那个什么环测仪,其他人又用不好,只有博士能弄明白,他才自己下去的。”   陈泊秋静静听温艽艽说完,才轻声对陆宗停道:“上校,没有影响我。”   “我知道,”陆宗停听到温艽艽都来安慰自己,尴尬扭捏之下反而状态比刚才正常了些,低着头摆摆手道,“大家都去忙吧。”   “有什么收获吗博士?”温艽艽指了指陈泊秋手中的环测仪。   陈泊秋抹了把脸上的水,点了点头道:“它是被人专门种出来的。”   温艽艽一愣:“不是被那些花粉催生的吗?”   陈泊秋摇了摇头:“它应该生长在植物异种泛滥之前,并且,大约在一周之前,生长速度明显减缓。”   陈泊秋把环测仪抓取到的植株根茎脉络画面调取了出来,上面显示出来的植株根茎比之前观测到的面积和体积都要大出太多,像一只巨大的异形蜘蛛,盘踞在整个海龙翼内部。   温艽艽倒吸了一口凉气。   陆宗停皱眉:“这么短时间能长成庞然大物,然后又突然不长了……那就是种它的人种着种着不给它浇水施肥了?”   温艽艽拍拍他的肩膀:“很通俗的表达,应该就是这么个理。”   “上校,说得对,”陈泊秋跟着表示认可,又引导他们往画面边缘处看,“海龙翼根部,和舰船底部连接处,根茎仍未收细,也就是说, 它还在往下延伸。”   陆宗停微微眯起眼睛,稍微比划了两下方位便明白过来,低咒一声道:“洛橙。她估计刚到十方海角就种下了这个鬼东西,然后在暗室里也在想方设法为植株做给养。一周之前植株生长减缓,是因为从那时候开始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难以起身行动了。”   温艽艽皱起眉头:“这个方位,还真可能是你关她的舱底暗室。”   陈泊秋的视线在两人之间缓慢挪腾着,听得有点糊涂:“谁?”   陆宗停一时语塞,抓耳挠腮了一番也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跟陈泊秋描述这个人,温艽艽倒是不像他那样扭捏,有什么说什么:“陈中岳用你母亲叶谣的基因繁育出来的女儿,算是你的妹妹。”   陈泊秋怔怔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可能……见过她,在破碎荒野的时候。”   “你现在想见见她吗?”陆宗停试探道,“她一直说想见你,我怕她做出伤害你的事情,一直没让你们见面。”   “好,”陈泊秋没怎么犹豫就点了点头,下意识一般重复了一下陆宗停的说法,“见见她。”   “我就不去了,这边我得看着,”温艽艽说,“你们去吧。”   -   陆宗停将注意力从电屏影像上挪开后,才发现天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阴沉起来,乌云层层叠叠的往下压,像一块缓慢坠落的巨石,着陆那一刻就能把整个十方海角碾碎,原本干燥凛冽的大风中也悄无声息地混入了细碎的冰渣,逆风行走不过两三步,皮肤就被剜割得阵阵寒痛。   这是陆宗停最讨厌的天气,极阴风,即便它和大多数天灾比起来,并不算什么极端灾害。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他的记忆和感受也没有模糊太少--他带着林止聿回海角时,一路上都是极阴风的天气。   林止聿离开以后,每次遇到极阴风,陆宗停都会尽量避免和陈泊秋碰面,因为他总会控制不住地要对他恶语相向。   那时候的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陈泊秋和他是在同一片天空下,失去了同一个至亲。   陆宗停觉得胸口窒闷难当,以至于他忘记了现在的天气,想要通过深呼吸来缓解,却结结实实地呛了一口风,咳得眼冒金星。   “上校。”   听陈泊秋在后面喊他,陆宗停一边嘶哑应着,一边连忙转过身去。   才刚看清陈泊秋踉跄着朝他靠近的身形,他就被他瘦削却温柔的怀抱拥住了,刚刚他亲手给他披上的大衣,足够温暖又极为宽大,就这样合着陈泊秋的拥抱,严严实实地将他们两个人都包裹在其中。   陈泊秋半张脸埋在陆宗停颈间,灼热的鼻息一阵一阵扑过来,陆宗停心跳加速大脑空白,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只能下意识地回抱住陈泊秋,眼眶止不住地酸涩泛红。   “泊秋。”陆宗停哽咽地叫他的名字。   “上校,我会在的,”陈泊秋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嘶哑,通过两人隔着皮肤贴紧的骨骼传导,听在陆宗停耳朵里缱绻而又酥麻,“我会,一直在。”   “请你……相信我。”   “下次,我不让你……害怕了。”   陆宗停说不出话。   明明周身都是暖流涌动,他却不知为何颤抖不止,或许是因为他想要忍住眼泪,却是徒劳无功。   陈泊秋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眼泪,慢慢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动作笨拙却又很坚定。   “不是这样,泊秋,我不希望是这样,”陆宗停急切地开口,有些语无伦次,“不是,我是说,我确实很需要你,萝卜也很需要你,但我希望,你每一天都能健康开心地生活,而不是被谁束缚着日复一日地忍受痛苦……”   陆宗停越说越是心惊胆战,冷汗混着眼泪在他脸上到处乱流:“当然,你不在了,我是会崩溃的,会发疯的。如果没有萝卜,可能你不在的下一秒我就没有办法、也没有任何理由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挟你,我对天发誓!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在我心里真的非常非常重要,但你不需要把这件事当成你生命唯一的参考,能让你开心快乐的那些才是值得的人和事……我、我说明白了吗?”   陆宗停边说边抽噎,感觉自己越说越糊涂,急得想要跺脚、拽头发,甚至抽自己嘴巴子,但还是竭力压抑着,只是颤颤巍巍地问陈泊秋:“能、能听明白吗?泊秋。”   陈泊秋静静感受着他跌宕起伏的情绪,始终没有松开自己拥住陆宗停的双手,落在陆宗停颈间的呼吸仍旧是平缓而温热的,就像盛夏夜晚的风。   陆宗停一时上头之后忽然发现,这次的陈泊秋居然没有因为自己失控不稳的情绪而感到紧绷害怕,就像湍急的河流涌入了冰消雪融的湖泊,不过半晌便归于宁静。   他正在思考这算好事还是坏事的时候,陈泊秋忽然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不太明白。”   陆宗停如遭雷击,脸色煞白,嘴唇也变得僵冷。   “值得的人、和事,”陈泊秋一板一眼地重述着陆宗停的话,“不能……都是你吗?”   他在陆宗停紧绷而僵硬的怀抱里颇为艰难地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像有微风拂过的湖泊,荡开一圈又一圈温柔的波纹,清澈见底地漾着眼底的茫然和认真:“不矛盾,对吗?”   “不……”陆宗停嘴唇哆嗦着,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矛盾。”   得到他的答案,陈泊秋眼睛里不再有茫然的神色,他看着陆宗停,慢慢点了点头:“那……我明白了。”   陆宗停浑身发抖,甚至有些腿软,他眼前金星乱冒小人乱飞,觉得自己像是疯了,又或者是在做梦,他想把陈泊秋抱起来,在海龙翼上转圈--如果他此时此刻没有腿软的话。   “泊秋,你、我……”陆宗停两眼热泪盈眶,舌头直打结,一大堆话在肚子里打转,到了喉咙口就变成抽噎,以至于他最后只能说,“我、我很荣幸,我太荣幸了,泊秋,谢谢你!”   -   洛橙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清醒时的状态也十分堪忧,但并没有达到不省人事的程度,沈栋和她说了几遍陈泊秋要来见她的事情,她就慢慢回过神来,甚至跑去梳妆洗头,还要求沈栋给她找了一件好看的裙子。   沈栋审美一般,找的裙子也很一般,纱布一样的蕾丝配上抽象的刺绣图案,每一针每一线都无法欣赏,洛橙拎起来就直皱眉:“沈长官,这好看吗?您见重要的人会这么穿?”   沈栋双手环胸倚在门边,一丝不苟地答道:“我见什么人都不穿裙子。”   “……”洛橙遏制住了翻白眼的冲动,那会让自己头痛难忍。   沈栋看了一眼多维仪上显示的时间和陆宗停的位置:“洛橙小姐,您再不穿上,博士他们就要到了。”   “他们?”洛橙蹙眉,“陆宗停也要来吗?他能不来吗?”   或许是因为经常性的昏迷造成了大脑功能的紊乱,洛橙清醒的时候和以往的状态明显不一样,更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正常的女孩子常有的特征,爱美、娇俏,带着些许小小的造作。   沈栋显然已经习惯了,并不和她多费口舌:“您可以自己向陆上校提要求。”   洛橙撇了撇嘴,黑着脸换衣服去了。   她刚换好衣服扎好头发,陆宗停和陈泊秋就到了门口,沈栋刚要开门,洛橙就喝止他:“我来开。”   门一推开,洛橙的视线第一时间就飞向了陆宗停身后的陈泊秋身上,原本混浊暗淡的眼睛顿时亮起了光:“哥哥。”   陈泊秋愣怔地看着洛橙,大脑吃力地处理着和她有关的一切画面和声音,张了张嘴,喉咙里只是轻轻地“呃”了一声。   陆宗停看她简直把自己当空气,又怕她对陈泊秋动手动脚,连忙伸出胳膊横亘在两人中间,示意洛橙后退,然后他才带着陈泊秋进屋:“不要谄媚,我们是来审你的。”   洛橙看着陆宗停的眼睛里已经毫不掩饰她的不耐与不满:“审啊。”   陆宗停拿出海龙翼植株的照片给她看,没想到她还没开口,洛橙就供认不讳:“我种的。”   陆宗停一时语塞,正要说话,洛橙又继续道:“现在它应该不只这么大了。” 第99章 砝码   陆宗停和洛橙大眼瞪小眼了半分钟,气得胸口疼又直喘气:“你还觉得很得意?”   洛橙摇了摇头:“不得意。我父亲在芯片里植入了这个程序,我没有办法反抗。”   她顿了顿,视线越过陆宗停看着他身后的陈泊秋,发现他苍白着脸无意识地捂着自己的脖颈,便道:“你应该明白这种感觉吧,哥哥?”   陈泊秋微微蹙眉,眼睫颤抖着避开洛橙的注视。   洛橙的五官和陈中岳几乎是如出一辙,哪怕明知不是同一个人,对视的时候他仍旧会觉得呼吸困难,脖环虽然不在了,烙在血肉里的伤口还是跟着抽搐着疼。   陆宗停愠怒着往陈泊秋身前一挡:“我警告过你什么?你再这么跟他说话,这辈子都别想见到他!”“”   “……”洛橙眼里闪过片刻的茫然失落,但她沉默了一阵,点了点头,转移了话题,“你们是想来问我,盘龙藤要怎么处理对吧?”   “盘龙藤?你种的那玩意儿叫盘龙藤?”   洛橙抿了抿嘴,像在忍耐着某种情绪,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我父亲取的名字。盘龙藤就是他专门养出来针对你们的海龙翼用的新型植株,所以你们的数据库里是查不到它的。”   “……行,”陆宗停无话可说,“怎么除掉它?”   洛橙短促地喘了口气,脸色难看,不知是因为对陆宗停的不耐烦还是因为身体的不适:“把海龙翼摧毁就可以了。”   陆宗停和沈栋的表情都僵住了,尤其是看到洛橙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表情,他们更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是洛橙在耍他们。   陆宗停睁大眼睛:“摧毁海龙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洛橙用奇怪的表情看陆宗停:“我知道啊,处理盘龙藤,就只能毁掉海龙翼啊。你留着它,它会继续生长,海龙翼会无法正常运转。它还会慢慢吞食掉整个十方海角,肢解整艘舰船。”   陈泊秋轻轻地说:“盘龙藤,他既然是针对海龙翼培育,唯一的作用,一定是把它摧毁。”   洛橙听到陈泊秋说话,原本阴沉的眼睛一亮,话也多了起来:“是的,哥哥。盘龙藤是寄生在海龙翼内部的植物元素里的,它本质上并不是变异植株,只是一种特型生物,烧不断、毒不死,也无法根除,只有把海龙翼毁了,它才会跟着死掉。”   “先不说摧毁海龙翼的后果,”沈栋开口道,“海龙翼这种强度的建材,如何才能被彻底摧毁?”   “衔接处,打断。”陈泊秋说。   沈栋有些惊讶:“博士,这样整个十方海角会彻底失衡,所有的防护系统甚至生活系统都会崩溃。”   陈泊秋沉默地看着电屏上的影像,许久之后才哑声道:“和它对应的四号海龙翼,也打断。”   陆宗停一愣:“泊秋?”   “这样,就不会失衡,”陈泊秋低垂着眼睫,迟迟没有迎上陆宗停的视线,自言自语一般低喃着,“海龙翼还能够维持基本续航……大概三日。”   “……泊秋,”陆宗停轻声喊他,“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陆宗停靠得越来越近,陈泊秋呼吸变得有些迟滞,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被陆宗停拉着手腕站稳。   “上校。”陈泊秋勉强抬起头来看他,神情却由短暂的失措变成了错愕。   那双橄榄绿色的眼睛目光很柔和,没有他想象中的任何一丝偏激的情绪,只有疑惑不解,和因此产生的担忧。   “我……”陈泊秋踌躇着,终究是在这样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向他坦白,“是我……父亲。”   陆宗停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陈泊秋还没有说完。   “小时候,听过他……和……”陈泊秋嘴唇苍白,僵硬地开阖数次也说不出那个人的名字。   陆宗停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低声道:“和谁?”   洛橙看着陆宗停的眼睛越来越阴鸷,最终看不下去,不悦道:“他不想说,你为什么要逼他?知道了关键信息不就好了?”   陆宗停瞪着洛橙,却又理亏不知道如何还击,只能皱着眉头将陈泊秋的手牢牢握着。   沈栋干咳一声,把话题拉回正轨:“博士,按您这样的说法,三号和四号海龙翼最好是同时卸掉,否则海角依旧会瞬间失衡。这要什么样的破坏力才能实现?”   陈泊秋脸色依旧不太好,眉心微蹙着沉吟片刻才缓缓道:“用S980,在天涯塔顶楼的位置,先射击三号,出弹后立即转击四号,它们几乎可以……同时解体。”   他话说得断断续续,却不像是因为在思考。这些答案是他早就知道的,跟刚才一样。陆宗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   “S980,都封存了,”沈栋看向陆宗停,“还有谁能用?”   陈泊秋下意识地开口:“我……”   “不能用S980,”陆宗停沉声打断他,“放弃这个方案,泊秋。”   陈泊秋攥住他的衣袖,难掩焦灼地摇头。   “会有别的办法,”陆宗停斩钉截铁地道,“我不会把S980从军备库取出来。”   “你什么时候才会有办法?”洛橙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耐,“拿不出真本事,最后还不是要逼他为你拼命。”   陆宗停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缓慢深呼吸着压抑住情绪,额角的青筋紧绷得几乎要爆开,才勉强吻住自己的语气:“别的也就算了,这件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说我了?海龙翼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被卸掉?这盘龙藤是谁种上去的?是我吗?”   “……”洛橙闭了闭眼睛转过脸去,不再顶撞他,语气却依旧生硬,“我不再灌输营养液,盘龙藤的生长速度就会大大延缓,这件事情没你们想的那么火烧眉毛,但你该想的办法还是要想。”   “我谢谢你提醒,”陆宗停不愿再与她多说,扭头对陈泊秋道,“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抵御海水侵蚀,我已经通知许慎关注海情和洋流变化,先做好紧急通航和临时登陆方案,我们去一趟云监中心。”   -   洛橙看他拉着陈泊秋就要走,眼眶蓦地一红,连忙拦上去:“你们这就走了?”   “你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吗?”陆宗停蹙眉,“来来去去就是骂我,我现在没空听,下次吧。”   “说得好像你能听进去似的,”洛橙随口呛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泊秋,“哥哥,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随时找我。”   她的目光认真得近乎虔诚,是她看向其他人从来不会有的,这让她苍白的脸看起来多了几分光彩。   但现在的陈泊秋不擅长处理也不愿意处理这样的感情,洛橙和陈中岳太过相像,连对视都会让他产生呼吸困难浑身发冷的生理痛苦,更何况是眼下这种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气息的距离。   脖颈上的枷锁已经不复存在,陈泊秋却还是觉得那里在抽搐着隐隐作痛,但他还是以非常微弱的幅度慢慢深呼吸,勉强开口回应她:“暂时没有,谢谢你。”   “真的吗?你好好想想,”洛橙有些急切,“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我是怎么来的,以及我们素未谋面,为什么我会对你有这种浓烈的感情,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陈泊秋眉心紧蹙,沉默地思考着自己应该怎样回答她,洛橙却已经急不可耐地冲上前拽住他的手腕。   她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以至于她猩红色的眼眶和眼底密密麻麻的血丝在陈泊秋模糊的视线里都格外清晰可怖,不等陆宗停动手,他就已经下意识挣开了她,沈栋也一个箭步上来将洛橙控制住。   陆宗停将陈泊秋拉到身后,摸到他瞬间变得湿冷僵硬的手,他气得心脏狂跳,喊得嗓子生疼:“你干什么洛橙?!他不喜欢你靠近你非凑过来干什么?!”   洛橙对陆宗停的怒火视若无睹:“他是我哥哥,我要和他说话!”   洛橙尖锐的声音令陈泊秋更加难受,脖颈间的疼痛愈发强烈,氧气和血液的通道仿佛都被掐得不留缝隙,他捂着颈间的疤痕,因为窒息大张着嘴呛咳不止,但在陆宗停气急败坏红着眼睛要冲洛橙发火之前,他勉强将喉间堵着的腥甜咽了下去,按住了陆宗停的肩膀,嘶哑地道:“好,为什么?”   陈泊秋并不知道自己痛苦却竭力保持平和的样子,在洛橙眼里是极度的温柔和包容,这是一种从小到大一直存在于她的幻想里,却未曾感受过的情绪。   洛橙慢慢冷静下来,她被沈栋按着跌坐在椅子上,精心梳理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凌乱不堪,被冷汗凝结着粘在苍白的皮肤上。   她慢慢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确认自己不会再像刚才那样冲动失控,才重新看向陈泊秋:“哥哥,我对你的感情,并不是来源于我自己。如果我能自己选择,我大概都不会想和你见面。”   洛橙对自己情感的由来,陆宗停都已经大致跟她说过,所以陈泊秋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依旧是苍白沉寂的模样,但他在洛橙停顿了很久之后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这很畸形,这份感情本不该是对你。我从小到大被要求爱的人是妈妈,我也不知道它怎么就转移到你的身上,仅仅是因为你和她容貌相似吗?”洛橙苦笑一声,“我不想这样,我希望我自己能处理出对待你的真实的情感,爱也好,恨也罢,更多的或许应该是形同陌路。”   陈泊秋静静地听她说完,哑声道:“我要……做什么?”   “他对我使用了很多手段,来培养这份感情,但起了核心作用的,还是这个,”洛橙瘦削的指尖在自己太阳穴处轻敲,“他植入在这里的芯片,我需要把它取出来。”   陈泊秋抿了抿干燥泛白的嘴唇,蹙眉道:“你怎么会认为,我能做?”   洛橙摇摇头,难掩迫切地道:“你的老师,凌澜博士,你们两个一起就会有办法。”   沉默了许久的陆宗停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凌澜博士?”   洛橙急于摆脱芯片折磨,一时情急,竟忘了陆宗停还在旁边听着,顿时语塞。   “林上将告诉你的?”陆宗停追问,语气愈发急迫,“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洛橙本来也没打算隐瞒,略做思忖整理了下思路便道:“我的芯片,有遥感通讯功能,从前只有我父亲一个人能用,我只能在脑海里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但是昨天半夜,我听到了林上将的声音。”   陆宗停没想到云监中心使出浑身解数都联系不上的林荣平,能从洛橙脑内芯片里传话,他又惊又急:“那他一定是和陈中岳打了照面,拿到控制器了!他和你说了什么?”   “我那时候很难受,也清醒不过来,没办法和他好好对话,”洛橙努力回想细节,“他知道我的痛苦,让我别害怕,至少陈中岳已经没办法再折磨我了,只要能够想办法移除芯片,我就彻底自由了。我听到这里,稍微清醒了一些,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谁能帮我?”   陆宗停看向沈栋,向他求证这句“谁能帮我”的真实性,沈栋点点头,表示洛橙确实在昏睡时发出过这样的梦呓。   “他说,我哥哥和凌澜博士会有办法。哥哥和我一样,都受陈中岳所制造的刑具折磨,他能帮我是毋庸置疑的,至于凌澜博士……”洛橙停顿下来,竟像是在观察陆宗停的情绪斟酌措辞,慢慢地道,“其实陈中岳很早之前就告诉过我这个人的存在……因为她爱慕他,且、十分了解他。他说凌澜博士并不爱林上将。”   陆宗停的脸色顿时从铁青变成煞白,陈泊秋的嘴唇也是僵白一片,眉心几乎要拧成一团。   沈栋连忙宽慰道:“上校,博士,陈中岳说的话,真实性有待考量。”   陆宗停机械地点了点头:“他还和你说了什么吗?”   洛橙摇了摇头:“你想听到的,无非是你们十方海角的内务,他和我说也不太合适。”   “那你现在还能通过芯片联系上他吗?”陆宗停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   洛橙摇了摇头:“他和我说完这些,就把控制器毁了,所以我才没有那么难受,才能够清醒。”   陈泊秋苍白着脸,轻声问:“他说话时,状态如何?”   洛橙面露难色地摇了摇头:“我不够清醒,没办法分辨。”   陆宗停闭了闭眼睛,掩盖住眼底稍纵即逝的六神无主,慢慢喘了口气:“上次和涂洺取得联系,他说,如果他们失联超过五天,就是出事了,我们就要自己想办法应对。”   沈栋出声提醒:“还剩两天十八小时。”   “我记得,”陆宗停点了点头,面色沉郁发灰,“我还记得,那次通讯,只有涂洺在汇报,我没有多想,我……”   “那现在,也不要多想。”   陈泊秋几乎没有打断过他说话,以至于陆宗停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不知道在神神叨叨胡言乱语些什么。他像小时候犯了错被林止聿拎到他面前有些心虚时那样,低着头抬着眼睛看他。   陈泊秋面容苍白得像寂静的雪原,眼底也是无风无雨的沉静,细看却又好像有一层薄薄的霜花,漂亮精致又棱角分明,只不过在陆宗停看向他的时候悄悄融化了。   陆宗停讷讷地点了点头:“我、我知道了。”   陈泊秋看向洛橙:“你有什么可以做的?”   洛橙一时没反应过来,眨了几下眼睛才知道陈泊秋是在跟自己谈条件,犹豫片刻后道:“我不确定是否有用,但你们可以挟持我,尝试用我作为诱饵将他勾引出来,否则他一直躲在暗处,你们太过被动。”   陆宗停出声提醒她:“在破碎荒野的时候, 他已经对你动了杀心了,不是林上将出手你早就死了。这是你自己说的。”   “是我说的,”洛橙并不否认,“但这其实不是他第一次想杀我了,只是不知道是出于我的利用价值,还是他真的对我有特殊感情,让我活到了现在。”   陈泊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而洛橙也没有躲闪之意,眼底的情绪都任人钻凿。   “这种时候了,你不能再说这种胡编乱造的一面之词了,洛橙。”陆宗停冷冷地看着她,语气里的威胁和杀意已经不加任何掩饰。   “这是我用来和你们交换的唯一砝码,芯片取不出来,我就永远都是苟延残喘的行尸走肉!”说到芯片,洛橙就迅速显露出和刚才如出一辙的急躁和恐慌,眼眶变得血红,声音尖利发抖,“你根本理解不了那种刀尖日日夜夜悬在你头顶,不知哪一刻就会穿透你整个头颅的恐惧!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根本不懂!就算他前面有一百次没有下死手,下一次我依旧认为自己会死在他手上!我不想过这种日子了你知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洛橙情绪陷入前所未有的崩溃,她旁若无人地失声痛哭,哭到自己感到整个世界都天昏地暗,筋疲力竭地抬起头时,面前只剩下了陈泊秋一个人。   天黑了,屋里没有开灯。陈泊秋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脸看起来阴郁而苍白。   看她抬起了头,他递给她一张纸巾。   洛橙抽泣着,伸出手接过。   “我和上校都懂,他是什么人,”陈泊秋平静地开口,“所以,我们相信你。”   洛橙停住擦拭眼泪的动作,怔怔地看着他。   陈泊秋在她面前缓缓半蹲下来,直至能够看清楚她的眼睛:“林上将,凶多吉少了,对吗?”   洛橙知道,陈泊秋的右眼已经完全失明,左眼也每况愈下,所以他的双眼总是像蒙着云雾一般朦朦胧胧。这样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散发出寒意的时候,就像黑色海洋上迎面倾倒而来的巨大冰山,可以压垮一切吞噬一切,没有人可以忤逆它。   洛橙呼吸停滞了半晌,才匆匆忙忙地回答他:“我认为……是,他毕竟不是变种人,能在陈中岳的地盘和他交手,甚至抢到了我的控制器,这对他来说……”   洛橙眼前的冰山好像出现了裂缝,咯吱作响的声音令她头皮发麻,她深呼吸了一大口气,回过神来看到陈泊秋紧绷得几乎要拧断的指节。   但陈泊秋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非要说有什么变化,只是更加苍白,寒意更甚。   洛橙试探着开口:“……哥哥,我知道你想杀他,但是……”   “我会杀他。”陈泊秋打断了她,声音却是十分平静,没有一丝说出这样的话应有的波澜。   洛橙看着他撑着膝盖慢慢起身,阴影中的他看起来形销骨立。   他轻轻开口,自言自语一般道:“我,一直在等着,杀他。” 第100章 故障   听到门锁被拉开的声音,扒着门听了全程的陆宗停匆忙往后一个踉跄,然后迅速站得笔直,却来不及收拾自己僵硬的表情和泛红的眼眶,连一个像样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陈泊秋也像是看不到他一般,面色是阴沉的灰白色,眼瞳里弥漫着薄薄的血雾,脚步迟缓地停留在门口处。   两人失魂落魄地跟着沈栋到了三栖车上,都红着眼眶没说什么话。   “泊秋?”陆宗停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唤他。   陈泊秋听到他的声音,这才有了点反应,勉强朝他这边挪了一些,又停住了,睁着失焦的眼睛,带着某种仓皇无助的神情,喃喃开口:“我是,想杀他的。”   陆宗停跟着心尖的刺痛颤抖地吸了口气,哑声道:“我知道。”   陈泊秋苍白的脸上慢慢泛着灰:“早就想……杀了他。”   陆宗停愣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泊秋,陈泊秋也慢慢地抬起泛红的眼睛看他,语气是极端的偏执:“这次,我一定要......”   “......好。”嗓子哑得不成样子,陆宗停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无声地动了动没有血色的嘴唇,随即缓缓上前,轻轻将陈泊秋抱住。   陈泊秋没有挣扎,只是在短暂的僵硬过后,小心翼翼地靠到陆宗停身上。   怀抱被充盈的感觉让陆宗停惊喜又意外,他反而无措起来,手掌在陈泊秋坚硬的脊背上胡乱摩挲了几下,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捂在他瘦削紧绷的肩胛骨上。   陈泊秋安安静静地在陆宗停肩上趴了一会,呼吸逐渐平缓下来,声音却还是嘶哑不堪:“上校,我......可怕吗?”   陆宗停有些错愕:“为什么这么问?”   “你们说,理解不了洛橙,觉得她可怕,”陈泊秋闭了闭眼睛,声音微颤,“或许,我和她,是一样的。”   陆宗停愣了愣,随即努力地揣摩着陈泊秋的想法,道:“你指的是,她会因为你长得像妈妈,就会对你无端地依恋和信任,而你会因为她长得像陈中岳,连和她心平气和地说句话都难。”   陈泊秋抬眼讷讷地看着陆宗停,他原本不知道应该怎么把自己的话向陆宗停表达清楚,没想到陆宗停这么快就能说得八九不离十。   陆宗停眨巴着眼睛看他:“是这样吗?”   陈泊秋回过神来,仓促地点了点头。   “不可怕啊,”陆宗停抱紧他,“我现在觉得,你们都不可怕,我能理解洛橙,更能理解你了。她对你无条件信赖,除了你长得像妈妈,更多的应该是你自身的魅力所致。”   “......”陈泊秋无言地抿了抿嘴,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如果陆宗停没看错,他可能还皱了一下眉。   沈栋单手把着方向盘正在喝水,听完陆宗停的话猛地一声呛咳,陆宗停踹了一脚驾驶座:“好好开车。”   陈泊秋按住他的腿:“不要,踢。”   “好。”陆宗停顺势把陈泊秋的手按在自己膝盖上握住。   沈栋默默地把杯子放好,又干咳一声:“没事博士,上校教训得是。”   陆宗停握着陈泊秋的手,继续道:“至于你因为洛橙长得像陈中岳而不顺眼,那就更正常了。陈中岳是什么人还用我多说吗?我之前都好几次想拿大棒抡她脑袋了,更何况是你呢?”   陈泊秋低垂着眼睫默默听着,像是逐渐被说服,慢慢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察觉到陈泊秋靠在他身上的身体有些虚软发凉,陆宗停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确认没发烧,就拉过一边的小毯子裹住他:“泊秋,累了就休息一会,还有一会才到云监中心。”   陈泊秋确实倦色难掩,嘴唇都有些灰白,但还是在低声和陆宗停说着话:“上校,海龙翼的弱点,是、哥和我......说的。”   陆宗停心脏突突地跳了起来,眼眶跟着一热。   他知道,他怎么能不知道呢?脖环里记录过这段影像,他看过,也记得。在暗室和洛橙对峙的时候,他就盼着陈泊秋能说出来。   那是他们共同的亲人,不应该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深渊和不可言说的禁忌。   他没想到这一刻能来得这么快,因为他知道这对陈泊秋来说是很困难的事情,他更知道,他愿意开口,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含义。   陆宗停激动得手足无措,舌头也打结,支吾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我、我知道。”   陈泊秋抬起疲倦地眉眼,茫然而怔忡地问他:“你怎么、知道?”   “我......”陆宗停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连忙吞了口唾沫,“我,猜的。我有点激动,泊秋,我没想到你会这么......”   他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屏住呼吸飞快在脑海里寻找合适的词,但还是越说越小声:“这么,信任我。”   陈泊秋轻轻“嗯”了一声:“信任......很久了。”   陆宗停睁大眼睛,差点被自己刚才没上来的那口气呛住,脸顿时涨得通红:“什么?”   “但你,不信任我,”陈泊秋听着陆宗停狂乱的心跳,下意识一般将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覆在他胸膛,“所以......会害怕。”   陆宗停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张嘴就只会像头牛一样吭哧吭哧地喘气,又把嘴闭上,脸憋得一阵红一阵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总觉得面对陈泊秋,他就应该有说不完的话,他多说点,陈泊秋就能踏实开心一些,没想到眼下被陈泊秋摸了一下胸口就弄得面红耳赤有口难言。   “不要、怕,好吗?”陈泊秋听不到陆宗停胸腔里的波涛汹涌和脑袋里的雷鸣万丈,更不知道自己依旧平静而坚定的声音更加激化了他世界里的声势滔天,继续一字一顿慢慢地道,“我希望,你也,信任我。”   饶是沈栋听到陈泊秋像宣誓一样说这么认真的话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目光往后视镜里瞟,就在他瞟到陆宗停猛地往陈泊秋脸上凑过去时,被绑在后车厢里的洛橙终于忍无可忍地道:“......陆宗停,你差不多可以了,当我也是机器人吗?”   陆宗停吓得一个急刹,气急败坏地扭头骂道:“你个不值钱的人质,闭嘴!”   沈栋原本有些忍俊不禁,但细品了一下洛橙的话又觉得不太对劲,还没弯起的唇角很快又抿住了,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到了。”   陆宗停不愿再和洛橙待在同一个空间里,立马开门下车,朝陈泊秋伸手:“泊秋,来。”   陈泊秋没有第一时间起身,只是伸手在身侧撑了几下,就有些难受地蹙了蹙眉,他捱过这阵急促的眩晕,匆忙搭上陆宗停的手下车。   陈泊秋的手心湿冷得吓人,陆宗停刚要开口询问,一阵冷风袭来,陈泊秋就呼吸困难一般喘咳不断,瞳孔迅速溃散,灰白着脸向下跪倒。   陆宗停眼疾手快地搀住他,发现他浑身冰冷得已经是虚脱的状态,无论他怎么用力搀扶,他的膝盖都在不断打颤,没有办法站起来。   陆宗停迅速将他打横抱起,让沈栋立刻去找温艽艽,他抱着陈泊秋迅速赶往最近的休息室。   -   “现在就出海?”许慎从一堆仪器中猛地窜出来。   陆宗停点头:“嗯,我们太被动了,不能拖了。”   “你之前不是说去哪都要带着陈博士?”   陆宗停一边晃着萝卜的摇篮车,一边摇了摇头:“他现在都没醒过来,太累了,身体根本支撑不住,麻烦你们照顾一下。”   萝卜原本趴在小车的桌板上吹自己的鼻涕泡玩,看到陆宗停搭在上面的手,就去掏他手心,没掏两下就开始流口水。   “我们?”沈栋一愣,“上校,你的意思是,这次出海,我、许舰长、温舰长,都不随行?”   许慎跨过一张矮桌,盯着陆宗停道:“你想干嘛,老陆?”   陆宗停摆摆手道:“你们都有自己的任务,我也不是没有别的人能用,别想太多。”   “你别搞自我牺牲那一套,”许慎指了指还在流口水的萝卜,“这大胖萝卜,陈博士一个人可是拉扯不动的,他抱一下都费劲!”   陆宗停无奈道:“没到那个程度......”   萝卜眨巴眼睛看了看许慎,很快又把注意力转移回爸爸的手上,因为没掏出来好吃的,就抓着他两根手指啊呜一口咬住。   “哎!”虽然萝卜没长牙,但被手被当成吃的啃两下还是疼的,陆宗停不由一个激灵,“宝宝不能啃,乖。”   萝卜张大嘴巴“昂姆昂姆”地讨吃的,陆宗停摸摸他不算很鼓的小肚子,就把温好的牛奶放过去,萝卜紧紧抓住奶瓶把手大口大口嘬奶。   “上校,我相信你,”沈栋略作思忖后开口,“但让我们照顾陈博士很难,他不累到倒下,没人知道他累。”   “我让江子车弄了套可以储存冰雾的装置,存进去的量应该足够用到我回来了,”陆宗停把使用方式发到他们的多维仪上,“比吸氧还简单,只要把冰雾放出来他就会舒服很多!”   “……真有你的,”许慎感叹,“冰雾极速锁鲜储存技术……你陆上校这回退役了也饿不着,真正实现自产自销了。”   “神经。”陆宗停瞪他一眼。   “不只是这个,”沈栋继续道,“你不在的话,他很容易走极端。”   许慎连声赞同:“他开枪比谁都快,力气又大,我们可拦不住!”   陆宗停看着喝奶喝得面红耳赤的萝卜,福至心灵一般地道:“真到了那时候,你们就把萝卜直接塞给他。”   “啊?”沈栋和许慎异口同声,随即又不约而同地看向萝卜。   “嗝~”萝卜喝完奶,开心地晃荡起自己的小短腿,抬头冲沈栋许慎露出一个没牙的笑容。   -   和林荣平涂洺带领的变种军失联整整三天之后,军统部的云监中心接到了陌生波段请求呼入的微弱信号,许慎带人迅速搭建了专供基站和线路,终于和对方取得联络。   来电的人是涂洺。他的声音十分冷静,却有着难掩的虚弱,他拒绝了云监中心任何的嘘寒问暖,只让他们专心听他说话。   “十方海角的主舰必须尽快驱动,远离岩桑海角,”涂洺低低地喘着气,“我长话短说。我们混进岩桑海角后,发现他们在研制一种用途不明的高危化学品,还没来得及深入调查,行踪就暴露了。岩桑海角的人把我们囚禁起来拷打,我想办法逃出来,发现他们的工厂发生爆炸事故,那些高危化学品产生了大量污染物。岩桑的执政官……也就是陈中岳,他下令把那些污染物全都排进大海。”   涂洺停下来,向云监中心传输了几份检测数据:“这些污染物中含有大量的高密度强酸酯,能够腐蚀多维合金钢,我们十方海角的海龙翼、包括我们舰船许多关键部位的板材,都无法抵御这种物质的侵蚀。”   许慎抓取了涂洺传送过来的关键数据进行测算:“按照十方和岩桑目前的距离,只考虑洋流和普通气候因素,含污海水到达十方所在海域时,高密度强酸酯的浓度依然能对舰艇造成腐蚀,但十方还有撤离的空间和时间。如果再综合风暴、天灾、海水原生污染物与强酸酯产生化学反应的可能性,那就……”   涂洺焦急地打断他:“不是可能性,陈中岳肯定都计算好了,不采取应对措施,这些强酸酯一定足够把十方海角瓦解。”   “涂将军,老陆和陈博士已经预料到这个可能,所以我们早就已经规划好了撤离路线,并且开始撤离,”许慎温和地解释道,“您这些数据非常及时,也很关键,我们可以再次优化撤离方案。”   “好,那就好,”涂洺松了一口气,“泊秋还是聪明。”   “那我呢?”陆宗停的声音从另一个频道插进来,“我们一起琢磨的,你不能顺道夸我一句?”   “你的脑袋什么水平,我还不清楚吗?”涂洺下意识地调侃完,才猛地回过神来,“陆宗停,你在哪?”   涂洺在外行军多年,同十方海角都是用各种各样的通信设备联络,崎海虎的听力本就敏锐,涂洺更是天赋异禀,能分辨不同波段、频道传来的声音,还有细微的环境音,所以他只要稍微集中精力,就能听出来陆宗停和许慎不在一起,也大概能推测到他在什么地方:“你出海了?”   陆宗停知道他能听出来,也不扭捏掩饰:“嗯,去找你们。”   “你胡闹你!”涂洺气得要拖着重伤的身子跳起来,“乖乖跟着海角撤离!”   陆宗停微哂:“那要撤到哪里去,才算逃掉了?”   涂洺一时语塞。   “你也说了,陈中岳都计算好了,他的手段不可能仅限于此,”陆宗停的声音十分平静,他必须让涂洺明白,他不是意气用事,“无论他想做什么,我都一定会拦住他,你相信我。”   涂洺沉默着,只是有些艰难地喘着气,很久没有再说话,直到陆宗停轻声问他:“怎么没有听到林叔叔说话?你们不在一起吗?”   “他......受了伤,在休息。”涂洺回答得很快,只是声音嘶哑,听着十分纠结含糊。   “伤得怎么样?”陆宗停又问,声音还是轻轻的,好像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因为林荣平受伤就紧张崩溃。   涂洺无端地嘿嘿笑了两声:“身体上的伤还好,他宝刀未老,伤得比我轻,就是情伤比较深,凌澜阿姨老忙着不搭理他,他隔三差五就念叨,伤着呢也不好好睡觉,这会终于睡着啦……醒来还得念呢。”   陆宗停安静地听着,涂洺说完了很久他才迟钝地应道:“好,他醒来,你记得告诉我。”   “当然,”涂洺叹了口气,“我这个设备电量快耗尽了,那我就等你……”   他话音未落,只听一阵嘈杂的电流音响起,波段开始大幅度陷入混乱,信号源随之急剧丢失,速度快得根本没有维护修复时间。   许慎从桌前纵身一跃,想到核心设备区去检查,身体却在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声巨响中陷入失重状态,他眼前发黑耳鸣声剧烈,仓促地攀住了桌沿想要站稳时,失重感就又迅速消失了。   他按着太阳穴甩了甩脑袋,睁开眼睛发现整个云监中心的人似乎都是这种状态,大家都像被突然敲了一下后脑勺一样懵。   云监中心的数据系统迅速回归正轨,通信频道里重新响起陆宗停的声音:“什么情况?许慎?听得到吗?!”   许慎将对讲仪扒拉到嘴边,勉强开口道:“感觉海角被大鲸鱼撞了一下……”   陆宗停一头雾水:“什么大鲸鱼?到底怎么了?”   “你那边比较危险,你先顾好自己,我搞清楚了和你汇报。”许慎扶着桌子勉强起身,快步走向中控台。   这时,云监中心回过神来的警报系统开始报警,提示海龙翼状态异常。   “许舰长,三号、四号海龙翼的信号丢失了!”安全员惊呼,“不,不对,是海龙翼本体消失了!”   许慎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听不懂人话,但他看到中控台上的画面和数据时,他才确认自己没听错。   “陈、陈博士?”许慎不敢置信地低喃着。   用S980摧毁海龙翼以销毁盘龙藤的方案,许慎听沈栋说过,但陆宗停不是否决了吗?S980也封锁在军械库里面,陆宗停再溺爱陈泊秋,也不可能让军械库大开任君挑选吧?   正当他头脑风暴之际,身后忽然传来阵阵惊呼,许慎循声回头,只见有人踹开一扇天窗,从上面纵身跃下。他周身环绕着冰蓝色的寒芒强烈得让人难以直视,以至于光芒散去后,众人过了好几秒才看清他是谁。   他在人群中第一眼就找到了许慎,许慎被他看得不寒而栗——难道是他太久没见陈泊秋了?他记得他的眼睛是灰蓝色的,蓝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可现在他们之间还隔着好几步的距离,他就已经能够清晰地看清他的瞳色,像凝结了冰锥的深邃而尖锐的冰蓝色。   许慎吞了口唾沫,示意其他人退到一边,轻声道:“陈博士?”   他指了指身后中控台上的影像:“海龙翼,你,打掉了?”   陈泊秋看向中控台,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受盘龙藤所致,海角的行进速度已经受限,不卸掉,会更慢。”   “这个,我们都清楚,三号、四号海龙翼肯定要卸掉的,我们还在研究合理的方案,你怎么……”许慎看向他别在腰间的枪。   “这是我的,”陈泊秋说,“580和980,只有强度区别,调整位置、距离、弹速,980能做到,580就能。”   “……好,”许慎不知道说什么,“那,你还好吗?”   他看着陈泊秋气息微喘,手也有些发抖,明显是不太舒服,但也没有之前那么糟糕,说明陆宗停的冰雾还是真的能养人,值得做成产业链。   “上校,不在这里了,”陈泊秋没有回应他,只是环视着云监中心,苍白的脸衬托得他的目光更加锐利。最后他的视线又回到许慎身上,“对吗?”   “对,”许慎正在偷摸联系沈栋让他赶过来,陈泊秋盯着他他就回答得仓促又心虚,“他……出海了,这会距离我们应该有一千多海里。”   陈泊秋像是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令许慎感到不适,便垂下眼睫,缓缓道:“他,没告诉我。”   许慎连忙道:“我、我们也觉得他应该跟你讲清楚的!不应该先斩后奏,不辞而别!这样,我现在马上帮你联络他,你说他一顿,怎么样?”   陈泊秋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问:“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还好许慎早就对陆宗停的安排烂熟于心,在陈泊秋冰山一样的压迫感下也能倒背如流:“第一,十方海角撤离,这是首要且必要任务,不需再赘述;第二,所有战舰、护航舰全部脱离十方海角主舰,除开加入陆上校出海舰队的部分,剩余舰艇全部在安全距离内保护海角撤离;第三,陆上校的出海舰队上会携带洛橙作为人质,与陈中岳交锋时可以拖延时间,把握主动权。第四,出海舰船都加装了驱逐桨,可以一定程度上驱散污染水源,拖延它们到达海角的时间。同时,船上也装载了凌澜博士研制的高密酚酯,用来中和强酸酯的腐蚀性,但战舰和护航舰的装载容量有限,高密酚酯的效用能发挥到什么程度也尚不明确。”   许慎一口气说完,看陈泊秋一直没有反应,以为他是需要消化一下,正想问问他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忽然轻轻摇了摇头:“他没告诉我……全部。”   许慎怔住。   陈泊秋慢慢地吸了口气,十分肯定地道:“他,不信任我。”   “……不是这样的啊博士!”许慎略感崩溃,他终于发现陈泊秋现在特别像一个代码执行错误开始乱跑程序的机器人,内心不由自主地开始咆哮。   陆宗停,你果然把你老婆惹毛了! 第101章 揭幕   陈泊秋是几乎不会表现出情绪的人,但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恍惚苍白,甚至开始胡乱摩挲衣角的样子,让人根本无法将他和刚才亲手打断两只海龙翼的人联系在一起,许慎甚至担心他会哭出来——或者对他来说,那应该叫无意识地掉眼泪。   但陈泊秋只是攥着衣角,艰难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重新看向许慎,哑声道:“许舰长,我听说,您修复了我的脖环。”   “是,”许慎点点头,“是我。”   “谢谢,可以把它……给我吗?”陈泊秋略微沉吟,“我想,它会用上。”   这本来就是陈泊秋的东西,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想要回去,许慎自然不会拒绝。只不过陆宗停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他看见脖环,以免刺激到他。   但现在看来,除了陆宗停本人,似乎没有什么能刺激得了陈泊秋。   —   许慎带着陈泊秋到自己的办公室,将锁在匣子里的脖环交给他。   陈泊秋没有多犹豫就将匣子打开,略显残破的脖环就这样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眼前。   他对自己当时将脖环扯断成什么样子已经没有清晰的记忆了,但能看得出它有好几处衔接的痕迹,内侧那些常年和他的血肉绞在一起的细管和绵针也都被取掉了,这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个有些陈旧的饰物。   陈泊秋怔怔地看了它一会儿。脑海里似乎并没有出现太多脖环给他带来的痛苦回忆,他只是在想,自己上一次看到这样的脖环,似乎是在他还很小很小,刚刚开始记事不久的时候。   后来,它就一直紧紧锢在他的脖颈,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它像个刑具一样日夜不停地折磨着他,让他无论清醒与否都仿佛被禁锢在噩梦中无法挣脱,他一直等到山穷水尽之时,才剐骨抽髓一般将它从自己身上剥离。   陈中岳不是会给他留退路的人,他应当是与脖环同生共死,他从来没想过,取下脖环,他还能活着。   那,陈中岳就更不会想到了。   陈泊秋拿起匣子里的脖环,苍白的指尖被漆黑的脖环衬得青灰一片,脖环上的蓝色晶石散发着和他眼睛一样冰冷幽深的光。   他拆开一处连接口,将后颈微长的黑发拨开,露出了脖颈上苍白透明的皮肤和盘踞在那里最为狰狞可怖的一处疤痕。   他将脖环重新圈在自己的脖颈上,又将它轻轻扣住。   许慎愣住了。这并不只是因为陈泊秋把脖环戴了回去,而是他从看到脖环到把它戴上去,整个过程的神情、动作甚至呼吸都从容平静,就像他只是在某个清晨醒来,按部就班地戴上他每天都会佩戴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饰品。   被撩起的黑发又自然而然地垂落下来,零落地掩在陈泊秋的颈间。他微微抬起头,看向许慎:“这样,和以前一样吗?许舰长。”   许慎有些不敢直视那双漂亮得有些过分的眼睛,只能盯着他的脖环看:“正面看,没什么区别。”   陈泊秋扯下脖环之后,最大的伤口在后颈,几乎快撕裂到颈骨处,与之相比,前面的伤疤不算显眼,脖环也基本能够覆盖住。   “好,”陈泊秋点了点头,又问,“您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许慎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将自己知道的悉数告知陈泊秋:“博士,当时我不在现场,细节可能有所偏差。但可以确定的是,十方海角任何的医疗器械、技术、药物,都无法在那种情况下保住你的性命。是在那之前,陆上校的强化能力突破到了L4级,他可以无伤释放冰雾,而冰雾能够产生极强的疗愈能力,在你伤口产生的时间还不算太长的时候,就以最快速度将它修复了。”   “L4级……”陈泊秋低喃着,“他也没告诉我。”   “呃。”许慎吞了口唾沫,不知不觉又汗流浃背起来。   “许舰长。”   听到陈泊秋喊他,许慎就像小时候上课被老师点名一样直哆嗦:“嗯,博士。”   陈泊秋低垂着眼睫,有些踌躇地缓缓道:“我的眼睛,是不是变得……很奇怪?”   “对,”许慎连声应着,“博士,你的眼睛,是不是好了?特别亮,连右眼都特别亮。”   他忽然一顿,有些惊诧地道:“博士,难道你的L4也……?”   陈泊秋的状态倒十分平静:“可能……是,但我不太清楚,具体是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控制。”   “它还会产生副作用吗?”许慎比较关心这个,“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陈泊秋没什么犹豫地摇了摇头。   “那就最好了!管他具体是什么,能让你复明又没有副作用,那是再好不过了!”许慎激动了一会儿,又忽然想到什么,“不过,博士,你现在的眼睛看起来的确和之前差距太大了。”   许慎不知道怎么形容陈泊秋现在的眼睛给人的感觉,冰蓝色的眼瞳干净又深邃,看不到一点杂质,甚至连一丝波澜都难以捕捉,只在垂下眼睛时露出一点柔和又渺远的悲悯感。可与他对视的时候,这样一双眼睛却有种说不出的引力——并不是魅惑勾人的感觉,更像是神明点的灯盏,让人不由自主地追随他的目光,渴望它们能在一片荒芜黑暗中为自己指明前路。   或许他的描述还不完全正确,但陈泊秋的眼睛忽然发生这样的变化,并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还是谨慎些为好。   “博士,你的眼睛还是要挡起来,”许慎一边说,一边在屋里翻找起来,很快就找到自己眼睛受伤时常用的护目缚带,“用这个试试,对视野影响很小。”   陈泊秋接过去,将缚带罩住双眼,为了防止松动,他顺势将后面碎发捋起大半,和缚带扎到一起。   —   不太友善的敲门声在此时响起,伴随着雷普的怒吼:“陈泊秋,你出来!许慎,开门!堂堂青舰军舰长包庇他胡闹,干的什么事情!”   许慎进来的时候并没有锁门,所以雷普一脚便把门踢开了,怒目圆睁地看着屋里的两个人。   “雷总司发的哪门子脾气?”许慎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可没锁门,您推推也就开了。”   雷普被许慎噎了一下,转眼看向陈泊秋,只觉看起来依旧是苍白消瘦病骨支离的模样,不敢置信地道:“陈泊秋,你眼睛都瞎完了,怎么把海龙翼打碎的?”   陈泊秋掩藏在缚带下的目光锐利而平静,将雷普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尽收眼底,他清楚地捕捉到雷普在看到他颈间的脖环时,目光陡然一亮,手掌抚上身侧的口袋又匆匆放下。   陈泊秋喉间干燥疼痛,还没开口便闷着咳,恰好他也不愿搭理雷普的问话,便就这么蹙眉低咳着。   他咳得越难受,雷普的表情就越松快,进门时的怒火也消弭大半。   “雷总司,博士他是迫不得已,三四号海龙翼本来就留不住,方案也向您报备过,只不过提前执行了,”许慎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和雷普再起冲突,心平气和地解释,“军统部早就遵从陆上校指挥,紧急制造了备用海龙翼,糙是糙了点儿,但勉强能用。这会估计都快装好了。”   “知道了。”   雷普叹着气摇了摇头,刚想说话,陈泊秋忽然出声喊他:“雷总司。”   他声音嘶哑,语气却并不羸弱,雷普微微一怔。   “您来得正好,”陈泊秋慢慢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控制器,给我。”   雷普脸色一变,迅速将自己不知何时落在陈泊秋脖环上的目光移开:“什么控制器?我不明白。”   “不明白?”陈泊秋微微偏了偏下颌,像是对雷普如此拙劣的搪塞方式感到有些诧异,“你用过的。”   “……”没想到陈泊秋这么耿直,雷普语塞半秒,口干舌燥地道,“哦……它,已经不在我这里,雷明把他拿走了。”   陈泊秋摇了摇头:“不可能。”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雷普睁大眼睛,“你见到他了?你对他做什么了?!”   许慎见他如此绷不住,有些想笑:“雷总司,你找儿子找得分身乏术,任由陆上校带着我们胡闹,到头来还一点头绪没有?”   “他可能已经被启明星教唆,成为怪物了,你还在这里嬉皮笑脸?”雷普怒道,“陈泊秋,告诉我他在哪,我得想办法制止他!”   雷普的怒火对陈泊秋造不成任何影响,他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机械地重复着他的要求:“控制器给我。”   “你……”雷普指着陈泊秋的鼻子,气得手指发抖。   “雷总司,我建议你还是交出来,”许慎诚恳地道,“博士的枪法快准狠,上校也拦不住的,更何况上校现在还不在。”   雷普脸色铁青地僵立了一会儿,慢慢将手伸进衣袋里,拿出了那根香烟一样的东西。   “谢谢。”   陈泊秋接过来,抬腿就要走,雷普匆忙拽住他胳膊:“陈泊秋,雷明到底在哪里?!”   陈泊秋摇头:“不知道。”   雷普眼珠子几乎快瞪了出来:“你真的不知道?”   陈泊秋沉默着,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雷普的问题,随后才给出自己认为正确且严谨的回答:“不用知道,他会自己出现,很快。”   说完他不再搭理雷普,对许慎道:“许舰长,海角还有舰队待命吗?”   许慎不认为自己能拦住陈泊秋,叹了口气道:“我给你安排追击舰。”   “谢谢,我先去趟灯塔。”陈泊秋转过身,脚下却忽然一个踉跄,怔怔地看着前方。   许慎跟着看过去,发现萝卜被温艽艽抱着,肉肉的小手在门沿上扒拉,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认出妈妈,就耷拉着眉毛,眼泪汪汪地瘪嘴。   温艽艽连忙抱着萝卜迎上来,轻声细语地对陈泊秋说:“抱一抱吧,博士。爸爸出海的时候哭得好可怜。”   萝卜眼巴巴看着陈泊秋,圆圆的眼睛里蓄着满满的泪水,已经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但也只是瘪着嘴巴小声抽噎,悄悄伸出手拽妈妈的衣服。   “好。”陈泊秋喉咙干哑,近乎无声地应了一句,就慢慢把萝卜接到怀里。萝卜难得的没有咧个嘴傻乐,而是攥着妈妈胸口的衣服,把脑袋往那里一埋,委屈得呜呜哭。   他动作很小心,却并不生疏,甚至比那个天天抱着喂奶的陆上校都要熟练妥帖几分。温艽艽看他本能一般地用自己的脸颊去轻轻摩挲萝卜脸颊上的泪珠,嘴唇轻微蠕动,说着只有萝卜才能听到的呢喃软语,萝卜渐渐地不哭了,他护着眼睛的缚带却又悄悄濡湿,只是他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发觉,眼泪落到下颌了才仓促拭去。   温艽艽感慨地长叹一口气:“哎哟,怎么搞得好像陆上校......”   许慎一个哆嗦赶紧捂她嘴巴:“小九,慎言。”   温艽艽眨巴着眼,用眼神询问: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许慎苦笑着松开她:“你写脸上了都。”   温艽艽撇撇嘴,继续小声道:“主要博士这个打扮,真的很美,就是那种......”   “好了,美,我知道了,”许看了看时间,无奈地把温艽艽拽到自己身后,“博士,萝卜......可能还是跟着你比较安全,我们几个分身乏术,凌澜博士那边忙着研究洛橙的治疗方案。”   陈泊秋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给萝卜擦眼泪鼻涕。   温艽艽接着道:“军统部之前一直在研发熔鳞铠甲以应对我们海战实力较为薄弱的问题,您应该也听说过,仿海洋变异生物的鳞片制作的,穿着几乎柔软无感但实则坚韧非常,只是材料稀缺,制作困难,一直没能投产,但婴幼儿尺寸的铠甲......还是能做出来一套。”   陈泊秋见她没再往下说了,才开口问:“已经做好了,是吗?”   “对,”温艽艽取下自己肩上的背包,“也带来了。”   “......”陈泊秋沉默着,虽然缚带掩住了他的眉眼,让他本就没有表情的脸更像木头人,但许慎觉得他的眉毛非常明显地皱了一下,随之还慢慢叹了口气。   放在普通人身上,这应该属于有火忍着不发的表现。   —   总舵室里,陆宗停看着云图上代表着十方海角的星标,下达了放慢航速的指令。   船长有些不解:“上校,我们的航速本就不快,再放慢就与海上漂流无异了,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目的地。”   “我们没有目的地,”陆宗停啃着十分硌牙的压缩军粮,囫囵吞咽,“和十方海角拉开足够的距离,等岩桑的人过来就行。”   “这......”船长迟疑着道,“他们会来吗?”   陆宗停瞥了一眼被关在独立舱室里的洛橙:“会来。”   洛橙最烦陆宗停这样瞟她,锤了两下舱门上的小方窗,陆宗停面无表情地把小窗降下来,她咬了咬牙道:“陆宗停,我又不是鱼,在你的船上我还能跑哪去?你有必要把我关在这里面推来推去的吗?”   陆宗停冷笑一声:“你爸教了我那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他是个大蛾子,我就认识你这么几天,我哪知道你是不是鱼?”   “......”洛橙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难以反驳,又道,“你这么有把握,岩桑会派人来?”   陆宗停似笑非笑地道:“不是派人,你爹为了救你会亲自来。”   洛橙略感诧异:“我可没跟你打过包票说我这个人质一定有用。”   “你确实,”陆宗停取出自己别在胸前的“香烟”晃了晃,“加上它就不一定了。”   洛橙这些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倒还真忘了陆宗停手上还有一个她的芯片控制器,表情顿时缓和许多:“可他并不知道你要挟持我,也不知道你手上还有控制器。”   陆宗停收起控制器,沉默片刻用力咬了一口军粮:“岩桑还有我们的人,通风报信便是了。”   “这不是很危险?”洛橙虽然讨厌陆宗停,但他不认为他是会轻易让队友铤而走险的人。   陆宗停艰难咽下口中干燥的饼团:“是吧,你都知道危险,但有些人就是讲不听。”   洛橙看他眼眶发红,猜测大约是那边的人不顾他阻拦执意以身犯险,便不再追问,默默看着他啃了一坨又一坨饼团子,噎得脸都涨红,忍不住劝道:“你......别噎死了。”   陆宗停咕咚咕咚喝了半壶水,硬是把那堆在洛橙眼里看起来像泥巴一样的东西吃完了,随机胡乱抹了把脸,又长吁了一口气,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看洛橙:“你要吃吗?”   “不吃谢谢。”   “那你自己待会,我去巡检。”   陆宗停说完就要起身,洛橙叫住他:“你和我哥联系过没有?”   “云监中心的人说他在休息,”陆宗停说着又忧虑起来,喃喃自语地道,“不知道我留的冰雾够不够。”   “我是觉得,你这样先斩后奏不辞而别很不道德,”洛橙思索着道,“把他逼急就不好了。”   “把他逼急?”陆宗停不可思议地重复着,随即哑然失笑,“他都不知道怎么生气,我还想之后好好教教他,会生气挺好的。”   洛橙摇了摇头:“可能你听了会不爽,但我觉得,我和他本质上是一样的人,平时看着半死不活,但被触及软肋走起极端来,是不顾一切的。”   陆宗停听得苦笑起来:“你说的或许有道理,但做他的软肋,我可能还不太够格。”   洛橙盯着陆宗停,缓和了许久的脸色又逐渐阴沉起来:“我真是不知道他看上你什么,除非蠢也算一种优点。”   就像洛橙已经习惯他的白眼一样,陆宗停也已经习惯了被她骂,并不当一回事,而是转身去观察云图,不多时便发现了异样。   “这一带的洋流和风场是不是不太对劲?”他用激光笔圈起云图上的东南角,询问负责监测的青舰军。   青舰将他圈出的区域放大观测,并迅速进行分析研判:“是的上校,两种可能,一种是海洋龙卷风,另一种是有大型舰船航行干扰。”   陆宗停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光芒锐利:“海龙卷的威力远不止于此。”   “是......岩桑海角的舰队?”   青舰尝试捕捉舰船信号,但一直无果,陆宗停道:“他来干坏事的,大概率开了净空基站屏蔽舰船信号。”   陆宗停看了一眼操控平台上眼花缭乱的按键,道:“开启全频道通讯波段。”   青舰按他指令行事,不多时就收到了陌生波段的通讯请求。   陆宗停立刻道:“接。”   信号对接完成,陈中岳的声音便在总舵室响起,在一如既往的阴郁中勉强掩藏住了他濒临崩溃的暴戾气息:“陆宗停,放了我女儿。”   洛橙脸色一白,满脸惊疑。   陆宗停听到他的声音,眼中的血丝变得像裂痕一样狰狞深刻,但他咬紧下颌,只是冷笑着道:“果然,比起自己的亲生骨肉,你更放不下一具听话的傀儡。”   “不放?”陈中岳发出如同野兽嘶鸣一样的喘息声,“我有很多种方式毁了你们十方海角,要么熔成烂泥,要么炸成碎屑。   “了不起,”陆宗停甚至为他鼓了鼓掌,“展示一下。” 第102章 集结   来势汹汹的陈中岳反而没中陆宗停的激将法,只是怪异地笑了两声,故作亲昵地道:“我们久别重逢,何必弄成如此不堪的局面?”   “不堪?”陆宗停感到啼笑皆非,“这难道不是你处心积虑一手造成的?”   “你不应该站在我的对立面,”陈中岳幽幽地喟叹,气息混乱了片刻,他又道,“我们是一类人。”   陆宗停怒极反笑:“你满世界追杀我的时候怎么不说?”   “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想杀你!”陈中岳忽然激动起来,“我们是一类人,我希望你为我所用,我也为之不懈努力!如果无法实现,我只能杀了你!”   “现在给你机会了,我就在这里,”陆宗停俯下身靠近通讯仪,一字一顿地道,“你可以过来的,前总司大人。”   陈中岳终于被这个称谓激怒,彻底撕碎之前的嘴脸:“陆宗停,你清醒一点!还想为那个十方海角卖命,真以为自己可以做救世主?真以为你们那个四季沧海很了不起?多少次在四季沧海上铺排人类强相关的循环系统失败,你、凌澜、雷普、陈泊秋,你们几个难道不清楚吗?人类是世界上最自私最没用的东西,外表虚伪,根部腐烂,四季沧海不需要人类,这个时代也不需要人类,人类就该毁灭!”   陆宗停咬了咬后槽牙,额角上青筋挣起:“你自己活了几百年活腻了,关别人什么事,你可以自己去死。”   “我说得有没有道理,你心里不会没有数吧,陆上校?”陈中岳神经质一般,又开始阴阳怪气地喊他军衔。   陆宗停脸色青白地道:“你疯了。就算人类真的应该毁灭,那也是某一场陨石风暴,或者下一次陆地湮灭说了算,轮不到你陈中岳来当这个审判长!”   陈中岳发现自己无法撼动陆宗停,开始喊洛橙:“小橙,我的小橙怎么样了?你们拿她怎么样了?”   洛橙甫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应激一般脸色惨白浑身僵硬,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他喊她的名字之后,她脑中的芯片仿佛受到了控制器的操控一般,撕裂的幻痛炸裂开来,她抱着脑袋想大叫,却又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陆宗停怒道:“你闭嘴!你女儿好好的快被你喊死了!”   陈中岳像个疯子一般自顾自地喊着:“把她还给我!把小橙还给我!”   陆宗停看她着实痛苦,陈中岳又发了狂一般在大喊大叫,便劈手切断信号,打开洛橙舱室的门:“洛橙!清醒一点,他不在这里,他也没有控制器了,伤害不了你!”   “我、清醒、着!”洛橙咬着牙咽下喉间的腥气,勉强挤出来几个字。她的意识并没有混乱,只是陈中岳的声音带给了她极大的痛苦,他的声音消失后,她就急喘着气稳住状态,借着陆宗停的搀扶起身,“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但他看起来状态太失常了,这对我们是好事,你怎么一直哭丧个脸?”   洛橙的话让陆宗停呼吸颤抖了好几秒,他慢慢深呼吸着,脸上的血色也随之慢慢褪尽:“发生了什么,其实很简单。”   洛橙不解地看着他。   陆宗停脸色苍白,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他越容易失控,越精神反常,就说明在和林上将的交手中,受的创伤越大。那......”   他没有说下去,但洛橙已经明白了。   林上将没有经过变种改造,与万千普通人类一样是肉体凡躯,甚至还积病多年。他要和陈中岳这样一个残暴怪戾的变种人单独交手,还将其打击至此,足够说明他已是凶多吉少。   洛橙看着陆宗停苍白的脸和血红的眼睛沉默了。   “上校,岩桑海角的舰队进入我们的监测范围了!”船员汇报道。   陆宗停胡乱抹了把脸就赶过去,顺带通过多维仪下达命令:“岩桑舰队已进入攻击范围,全员戒备,打开驱逐桨排开污染水源,高密酚酯听我指令另行投放。”   “他们的军队数量看着很是庞大,甲板上全都是人。”观测的青舰军说。   在陆宗停的要求下,甲板上的画面一再放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一张张清晰的人脸,摇了摇头道:“不像军队。”   他自从加入军统部之后几乎一直在和畸形种打交道,就算拉开了一定距离无法感受最重要的气息因素,但对面船上这帮人,身形、面色、状态,没一点看着像畸形种。   陈中岳费尽心思培育的启明星军团呢?他甚至看不出这帮人哪里有军人的仪态和意志,难不成又是陈中岳养出来的什么傀儡或者祭品?陈中岳本人会不会根本就不在这支舰队里面?   陆宗停回过头去,洛橙不知什么时候跌跌撞撞地靠过来,也看出了些许端倪,对着他点了点头,陆宗停再次打开通讯源,陈中岳似乎并不知道陆宗停切断过信号,虽然没有继续大喊大叫,但一直在神经兮兮地说着什么,声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语气很是深情沉醉,听着大概是求洛橙回来,洛橙是小谣在世上留给我的唯一宝贝,为什么要把她从我身边抢走之类令人啼笑皆非的“真情告白”。   陆宗停听得眉头紧皱,低声问洛橙:“他平时对你会这样吗?”   洛橙点头,又摇头:“偶尔会,只不过说起的人不是我,是母亲。”   她话音刚落,舱室内忽然一片灰暗,她惊道:“停电了?你们的船也太破......”   陆宗停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到自己身侧,她才发现舱内设备都是正常运转的,是外面的世界变暗了——或者说是他们的船被什么黑幕笼罩住,完全失去窗外的视野了。   “船板要裂了!”船员惊愕地回过头,刚做出一个要呼喊“上校”的口型,他身后的舷窗忽然爆裂开来,陆宗停抬手凝冰,将漫天的玻璃碎片悉数冻结,随后碾碎成雾。   “拉开防线,确保舰船正常航行!”陆宗停厉声下令。   船员迅速退至安全区域,胡乱抹掉脸上玻璃碎渣划出来的血迹,立刻投入舰船的维稳航行工作。   感觉到洛橙的身体愈发紧绷冰冷,陆宗停眉心蹙起,但没开口问,只是看着眼前尘烟散去,逐渐出现在眼前的人。   竟然是陈中岳,破窗而入的难道竟仅有他一人?   洛橙拽紧陆宗停的衣袖,低垂着眼睫不断深呼吸,压低声音微颤着道:“这可能不是他的真身,他既能诈死骗你们十方海角,分身术想必也不是难事......”   陆宗停点头了然。虽然陈中岳单枪匹马闯入,但这个攻击指令看来是不能下,一是像洛橙说的那样,攻击便没有意义,二是他的确是如假包换的陈中岳,他敢这么进来,手里必然是有筹码,不宜轻举妄动。   “小橙,”陈中岳忽然轻声喊她,他明明距离她很远,也被拦在了军队拉开的防线之外,洛橙却像是被他掐住脖子一般霎时噤若寒蝉,“你和他,说什么呢?不要把爸爸的弱点告诉他们,好不好?”   头疼剧烈,洛橙紧紧闭上眼睛,不断退至陆宗停身后,陆宗停将她牢牢护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陈中岳,而陈中岳几乎不与他对视,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洛橙。   正如洛橙所说,眼前的陈中岳看起来并不像一个活人,他面色灰白,两颊凹陷,连眼底的血丝都是干涸的深褐色,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衰败阴冷的死气。   他朝洛橙走来,步履踉跄又沉重,仿佛脚上有千斤重的镣铐,口中念念有词:“小橙,跟爸爸回家吧。”   话音未落,竟已有哭腔,他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顷刻之间便声泪俱下:“小橙,对不起小橙,你是爸爸最好的女儿,爸爸不应该那样伤害你,能不能再给爸爸一个机会,求求你。”   洛橙苍白着脸紧紧闭着眼睛,浑身颤抖着咬紧牙关,从始至终没有看陈中岳。   “别装疯卖傻了,”沉默了许久的陆宗停冷冷地道,“一进来就看穿洛橙不是人质,谁能有你清醒呢,陈中岳。”   陈中岳就像个被切了开关的古旧玩具,嘎吱一声扭过脖子,便狞笑着看向陆宗停,双眼在瘦出骨相的脸庞上像两个巨大的血色深渊:“陆宗停,你拿什么威胁我女儿了呢?”   他不等陆宗停回答就慢慢站起身来:“我劝你,不要跟我作对。”   他忽然往前突进,朝洛橙伸出手,被无数枪口对准之后,又像个孤魂野鬼一般飘回那处碎裂的舷窗前,弯眸勾起嘴角露出怪异的笑容:“和你做个交易,好不好,陆上校?”   他从黑暗的角落中拽起来一个人,那人看着已经重伤虚弱不堪,十分艰难才配合着陈中岳粗暴的动作起身,却很难站稳,陈中岳并没有很多耐心,立刻掏出一只短匕,刺穿他的肩膀,将他钉在船板之上,而他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喊叫出声。   舱内昏暗的光线让陆宗停无法辨认出那人的容貌,他脸色青白,心脏紧紧揪成一团,喉咙也仿佛被人扼住了一般,双眸血红地直视着那个方向。   “别太激动陆上校,我怕你失望,”陆宗停并没有表现出十分明显的情绪波动,但陈中岳还是愉悦了起来,他背着手晃荡着,仿佛在没有灯光的舞台上表演,“我这里只抓到了你们的涂洺将军,不知道用他换我女儿行不行?”   他忽然停住脚步,扭头对陆宗停粲然一笑:“还是你想要你的林叔叔?也可以,不过他现在也没个形状,见小辈会稍显失礼呢。”   涂洺想骂他,但瘀血从胸口堵到喉咙,只能用尽全力啐了他一口血沫,陈中岳却不急不恼,踱至涂洺身前,慢悠悠地扫视着一圈圈包围着他的漆黑枪口,随后目光重新落到陆宗停身上,又笑弯了眼:“就他吧,怎么样?”   陆宗停面色青白,下颌骨咯吱作响,他轻轻吸了口气,回敬陈中岳一个如出一辙的笑容:“不太划算,他看起来快死了。”   陈中岳笑盈盈的脸上抽搐着露出一丝裂缝:“你确定吗?”   “我看你比我还不想杀他,”陆宗停举起枪对准涂洺,泛白的指节坚硬又冰冷,“不如我帮你。”   他没有给陈中岳反应的机会,子弹瞬间出鞘,只是枪口早已偏移,打在了涂洺身后随着舷窗爆裂而不再坚固的船体上。数枪过后,那处摇摇欲坠的船板终于和舰船分离,带着涂洺一起朝大海坠落。   额角的冷汗渗进眼睛里无比刺痛,陆宗停顾不上擦拭,对着多维仪嘶声吼道:“接驳舰救人!快!”   “上校,小心陈中岳!”   舱室内光线骤暗,几乎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陆宗停索性闭上眼睛——北地猎犬最为灵敏的就是听力,况且当年陈中岳就是这么训练他的。   风声、海浪声、呼吸声、脚步声、仪器运作声……所有这些干扰因素加在一起,还没有当年陈中岳给他设置的困难十分之一多。   他能从中清晰而肯定地捕捉到陈中岳的动向。   从前能,现在也能。   一片漆黑之中,陆宗停依旧紧闭双眼,眉心微微一蹙,握着腰间毒镖的手紧了紧,随即毫无预兆一般果决刺出。   锐器刺入血肉又持续碾磨,声音令人牙酸而又头皮发麻,让人完全忽视了被刺中之人的痛吟,抑或是他根本没有发出一声叫喊。   他脱力地跪倒在地,却先笑了起来。   “不错呢,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孩子。”陈中岳依旧在笑,起初像是愉悦的音调,最后声音嘶哑起来,竟是掺进去一丝诡异的哭腔。   陆宗停睁开眼,发现自己刺中的是他的肩膀,那里流出来的血液很少,却衬得他纸白色的脸更加鬼气森森,眼眶的瞳仁也又黑又亮,却没有焦距一般溃散着。   陆宗停看着那双眼睛,喉间缓慢吞咽了几下,却不知为何疼痛万分,像有刀片横亘在那里剐破血肉,血腥味不断蔓延,甚至让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这不是真正的你吧,陈中岳。”陆宗停嘶哑地问。   陈中岳却没有回答,只是跪在地上,似笑非笑地歪着脑袋,用失焦的眼神看着陆宗停身后的洛橙,喃喃自语般道:“是或者不是,重要吗?我没有筹码换回我的女儿了。”   察觉到洛橙身体颤抖似有动容,陆宗停冷声道:“能不能别演了,一个筹码而已,你更引以为傲的不应该是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剂和怪物?”   “那些算什么?”陈中岳摇头失笑,“你也有自己的骨肉了吧,你应该懂得这种感觉才对。”   陆宗停脊背一凉,也正是这一瞬间的失神,他没有拦住洛橙,她踉跄一步往前,用嘶哑的哭腔质问:“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根本就不是想要我这个女儿,请你说清楚,不要再折磨我了!”   她情绪激动浑身颤抖,陈中岳却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眼神脉脉,竟像是真的在注视自己的深爱之人,专注又悲伤。   洛橙被那样的眼神看得愣住了,以至于枪口对着自己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直到子弹轰鸣而出她才回过神来,却也只是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那样近的距离,她想自己躲不开那颗子弹,也没有人救得了她。   但那颗子弹却只是从她的耳侧擦过,灼伤了她一撮发丝——那不可能是陈中岳心软,他就是要下死手,他的枪口对准的是她的头颅。   跪在地上的陈中岳彻底丧失所有伪装,苍白的脸上皆是崩溃失控的裂痕,他睁大眼睛看向陆宗停和洛橙的身后,猩红的眼珠几乎要脱眶而落,牙齿几乎要咬碎,才从牙缝中挤出来一个名字:“陈泊秋。”   陆宗停和洛橙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竟真的看到穿着白舰军作战服的陈泊秋站在那里。   他手里没有任何武器,颈间还隐有脖环蓝色的幽光闪动,白色缚带缠在他的眼睛上,没人能看得出来他对那颗子弹做了什么,陆宗停甚至觉得是自己的幻觉——尤其是在看到脖环的时候。   但现实并没有给他太多惊愕和思考的时间,仿佛有什么巨大的猛兽在撞击撕咬着舰船,船体剧烈摇晃起来,昏暗之中周遭一切都变得更加混乱,陆宗停几次试着到陈泊秋那边去,却是连站稳都有些困难,更别提迈开步伐。   很快,舰船就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舱室里的一切都瞬间暴露在外面的狂风骤雨之中,疾厉的海风裹挟着无数碎片像利刃一般割碎皮肤,汹涌的海浪高高掀起,几乎要浇灌到他们脚下的地面,船体随之彻底失衡。   有人朝他抛来一根救生索:“上校!接驳舰就在下面!”   剧烈的摇晃让人头昏眼花,风实在太大,冰雾压根堆不起来,陆宗停无法筑造冰墙扛风,只能用身体和意志勉强捱住,迅速给洛橙缠上救生索,将她朝接驳舰的位置推下去,却是拉脱了自己的那根绳索。   他却顾不上这些,努力攀住了舱室内最为坚固的承重柱子,背着风声嘶力竭地喊着陈泊秋的名字,借助风力往记忆中他的方向爬。   忽然他感觉到周身的风轻缓了些,不至于刮得脑瓜子嗡嗡响,眼睛睁也睁不开,随后有绳索圈在了他腰间,陆宗停甩了甩晕乎乎的脑袋,看到了陈泊秋掩藏在缚带下冰蓝色的眼睛。   他的缚带和黑发被吹得像海洋风暴中的海藻,狂乱飞舞着,眼睛却像没有波澜的湖泊,深邃宁静,陆宗停又觉得自己可能是被风吹坏脑袋出现幻觉了。   陈泊秋的眼睛怎么会是冰蓝色的?   然而,“幻觉”中的陈泊秋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要把他往下推,他猛然惊醒,反应极快地将他胳膊攥住:“泊秋!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冰蓝色的眼睛让陈泊秋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冰冷,他凝视着陆宗停,一板一眼地回答:“上校,我是白舰军,参战合情合理。”   “我不是问这个!我……”陆宗停有一肚子的疑问,但陈泊秋直勾勾的眼神似乎在告诫他不要浪费时间,他只能看着他的脖环,口干舌燥地道,“你要去找陈中岳?”   陈泊秋点头,用十分平静的陈述语气道:“我杀了他,就来找你。”   “你能找到他吗?这里太混乱了,你眼睛又不好,”陆宗停将他的胳膊攥紧了些,“我和你一起!”   隔着白色的缚带,陈泊秋的眼睛非常明显地闪烁了几下,胸口跟着剧烈起伏,苍白的嘴唇像在压抑着什么,抿了又抿,才喘息一声低哑地道:“现在,说一起?”   陆宗停愣住了,洛橙和他说话的话顿时快速又完整地在他脑海里复刻了一遍,他急忙道:“泊秋你、你生气了吗?你不要跟我赌气,现在情况特殊……”   “先不一起,”陈泊秋不回答他,抽出自己的手在身上拆卸着什么,“你相信我,再说。”   “啊?不是,我相信你啊!”陆宗停在冷风之中竟汗流浃背起来,脑门上呼呼冒汗,舌头不好使嘴也不好使,支支吾吾间怀里冷不丁被陈泊秋塞进来一团热乎乎的东西,他低头一看,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   那竟然是穿着熔鳞铠甲的萝卜,正仰着小脑袋,眨巴着星星眼十分崇拜地看着妈妈。   陆宗停还没来得及喊一声“老天爷”,陈泊秋已经将熔鳞铠甲和他的作战服扣在一起——这两套防具之间有着严丝合缝的旋钮,结合之后就融为一体,除非主动解除,否则外力几乎无法分离。这套旋钮设计还是陆宗停特意吩咐许慎研制的,提防的就是那种无论把萝卜放在哪里交给谁都不安全,只有挂在自己身上才放心的时候。   但他确实没想到战场带娃这种只在他噩梦里出现的场景这么快就变成现实了。   “你们,下接驳舰,许舰长他们,都来了。”陈泊秋按住陆宗停的肩膀,将他往下用力一推。   陆宗停在坠落过程中努力抬头,竟看到陈泊秋原地腾空而起,而怀里的萝卜也在仰着脑袋看,手舞足蹈地张大嘴巴口齿不清地喊:“哇——灰!灰灰!”   而陆宗停的大脑已经在萝卜激昂的呐喊欢呼中濒临宕机了。   他老婆,陈泊秋,荒原灰狼变种人,为什么突然,会飞了? 第103章 蛇蝠   涂洺晕厥过去几分钟,再睁开眼睛便是陆宗停苍白发青的脸,他咳出一口血沫,喘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不那么惨:“你小子,开枪前好歹给我……使个眼色,我以为你……真要打死我。”   事实上他说话起来含糊不清,陆宗停听不清楚急得眼眶发红,喊人赶紧拿水来:“振作一点,告诉我,陈中岳到底怎么回事?他究竟想要洛橙做什么?”   涂洺吃力地咽下半杯温水,喉咙里才能勉强发出来完整的声音:“林叔叔,把陈中岳用来做复制人的实验基地炸了。”   陆宗停瞳孔震颤:“炸……了?他一个人?”   涂洺没有回应,只是继续道:“还记得我跟你们汇报过,他们研究不明化学品的工厂发生泄漏爆炸事故吗?那时候整个岩桑海角乱作一团,所有人都想往外逃,林叔叔趁乱脱离了我们的队伍,找到了陈中岳的实验基地。”   陆宗停不敢置信地摇头:“ 陈中岳的实验基地,怎么会那么容易找呢?林叔叔从来没去过岩桑海角,怎么可能在一片混乱中用那么短的时间里找到这种地方呢?”   “是不可能,”涂洺苦笑,“但他遇到了谷云峰。”   陆宗停如遭五雷轰顶一般僵在原地:“他没死?”   “破碎荒野那次风暴,谷云峰没有死,他被陈中岳带回去,植入了某种芯片,关在基地里帮他研究复制人实验。谷云峰并不愿意,但迫于芯片控制,他无力正面对抗陈中岳。后来,爆炸事故发生,陈中岳伤得不轻,他作为淬火闪蝶变种,如果肢体因伤而不完整,是无法化蝶的,所以他火急火燎地把谷云峰从基地薅出来给他医治,”涂洺脸上露出苍白的苦笑,“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林叔叔遇到了他。”   “你应该知道谷云峰对叶谣阿姨的感情,他大概是世界上最不想她被复制、最想摧毁那个实验基地的人,这个目的,林叔叔与他不谋而合。谷云峰在做基因实验的时候动了很多手脚,只需要通过各种试剂反应就能将基地整个引爆。他们做了分工,谷云峰拖住陈中岳,林叔叔去引爆实验基地,”涂洺顿了顿,声音变得暗哑低弱,“当然,引爆基地的人,是回不来的。所以林叔叔要求谷云峰不能只是拖着陈中岳,要想办法让他再也无法化蝶,谷云峰同意了,也做到了。”   “回不来。”陆宗停重复着这三个字,惨白着脸反复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让因为缺氧而一片空白的大脑清醒一些,萝卜原本在抓着他裤子上的衣料玩,像是察觉到爸爸情绪不好,就转去摸摸爸爸搭在膝盖上颤抖发青的手。   陆宗停抱紧萝卜,长吁一口气,终于从耳鸣心悸中抽离出来一些,:“那我去找他回来。”   “最重要的基地被炸,自己又失去了化蝶能力,陈中岳精神彻底失常,但他还没有崩溃,并且忽然开始发了疯地要找洛橙,”涂洺看向蜷缩在角落里脸色苍白的洛橙,见她神情坚韧地点了点头,才继续道,“因为洛橙脑部芯片里储存了叶谣阿姨的全基因组数据备份。原本他用控制器,可以远程把数据抽取出来,但控制器也在基地一同被毁,所以他必须要把芯片剖出来,才能拿到最后这份最全的基因组。”   洛橙喃喃地道:“猜到了,他对准我脑袋开枪的。”   “泊秋妈妈的东西,对他来说真的这么重要?”陆宗停蹙眉,“他的启明星军团呢?不管了吗?这不该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吗?我到现在都没看到他们一兵一卒。”   涂洺点点头:“这确实古怪,但从我们蛰伏在岩桑周边至今,确实一直没看见他在这方面的动作,如果这是他的后手,未免藏得太深了些。”   “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陆宗停问涂洺。   “谷云峰,”涂洺哑声道,“基地被毁后,陈中岳失控,岩桑海角彻底大乱,我们的人要混进去也比之前轻松多了,我遇到了谷云峰,他给了我林叔叔的亲笔信,又告诉了我全部。我知道了洛橙对陈中岳的价值,确认你们要挟洛橙作为人质的方案可行,这才擅自做主去告诉陈中岳洛橙在你们手上的消息。”   “信呢?”陆宗停急切地问。   “一面只写了一句话,另一面是给凌澜阿姨的,我没有看,”涂洺吃力地身上的口袋里掏来掏去,掏出了那封被磨磋得皱巴巴,但好歹没有沾染血污的信,“你来......保管吧。”   陆宗停手指僵硬,费劲地将信纸展开,看到了林荣平工整而郑重的字迹:   我梦见过我的孩子,他说:不要把诅咒和遗忘留给千辛万苦活下来的人。   -   陈泊秋在狼瞳清晰而辽阔的视野里看着陈中岳朝自己的方向逐渐靠近,他特意遗落的控制器被他紧紧握在手里。   这是一艘空舰船,来时便只有一位船长驾驶,两位船员护航,现在都已经跟着接驳舰离开,船上便只剩了他和陈中岳两人,他将他一步步引到这里来,就是要在上面结束他的生命。   陈中岳的身形、脸庞和五官,都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清晰而完整地出现在陈泊秋眼睛里,但陈泊秋一点都不觉得陌生。   他记得他是怎么逼林止聿出征无垣废墟,记得他掐萝卜时的赤红双眼和青白指节,也能想象他如何侮辱重伤林上将,甚至已经能够想象,一会的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用怎样的动作折磨自己。   这样的陈中岳,他想自己再熟悉不过。   他目测着陈中岳的距离,正要从船舷上跃下,多维仪却强震不止,是陆宗停在申请紧急通讯,还要求他打开专线。   陈泊秋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陈中岳,犹豫了半秒就接听了。   陆宗停在暴风雨中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声嘶力竭:“泊秋!你听我说,陈中岳现在打不过我,我帮你收拾他!”   陈泊秋没有说话,因为他没有开通专线通讯,陆宗停的声音很大,陈中岳再走一段距离,就能够听到他的声音。   他认真听完了陆宗停简明扼要地转述了涂洺带来的信息,苍白的脸上神情坚韧而平静,就像一块冰冷的玉石。   “好,简单了。”   “……”陆宗停吞了吞口水,“还有一个信息,谷云峰说,要彻底杀了他,得把他的头拧下来,我不知是否可信。”   “嗯,更简单。”   “……泊秋,快告诉我你在哪好不好?”陆宗停几乎要哭起来,“我错了!你就算生我的气,也不要伤害自己,受惩罚的应该是做错事情的人!你说过,值得你好好生活的人和事,可以都是我,你不能不管我,不能丢下我跑掉,我会疯的我会死的泊秋!”   陆宗停还带着萝卜,他一激动,萝卜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啊哒啊哒地叫唤。   “多维仪……”陈泊秋一开口,大呼小叫的两个人同时闭嘴了,他轻叹道,“不是可以,定位吗?”   陆宗停顿了一下,又急道:“我知道呀!你没打开!”   萝卜:“哒哒!哒!”   “哦……”陈泊秋低头划开电屏上蹦跶的卡通小狗,鼓捣了两下,发现自己对这个更新迭代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多维仪还是称得上一窍不通,诚实地道,“我,不会开。”   “我教你!”陆宗停的稍微冷静了一些,但说话声音还是很大,时不时还要停下来安抚一下听到他说话也要跟着嘴巴动不停的萝卜,陈泊秋低垂着眼睫认真地听他们说话,球面视角的狼瞳已经看到陈中岳站在甲板上对着他笑,手指握紧了控制器。   “找到你了。”陈中岳眼瞳漆黑,弯眸笑时几乎没有眼白,嘴唇蠕动却也没有声音。   找到就好。   陈泊秋冰蓝色的细长竖瞳紧缩着挤出一圈又一圈血雾,像预备扑食的野兽。   他按照陆宗停说的打开了多维仪的定位器,并决定把他之前仔细编写好的自己要做的事情传文字讯给他。   陆宗停隐瞒他擅作主张是不对的事情,他不能也这么做。   随后陈泊秋切断通讯,看着陈中岳按下了控制器上的电击按钮。   眼看着陈泊秋手无缚鸡之力一般被电击这痛苦地从船舷上坠落,陈中岳咧开嘴笑了,森白的牙齿上零星地布着血迹。   他看着陈泊秋缚着双眼,在暴风雨中瑟瑟发抖,毫无方向地攀着船板吃力地挪动身体,却被缰绳缠得一塌糊涂,还在试图用那个愚蠢的多维仪向陆宗停报信,要求他别管自己,他就克制不住地桀桀低笑。   “孩子,你刚刚不是这个样子呢,”陈中岳在陈泊秋面前蹲下,伸手托住他冰冷濡湿的下颌,闭着眼睛十分沉浸地感受着他骤然明显的颤栗和惊恐,又顺势滑下去抚上他的脖环。   陈泊秋顿时抽搐起来,应激一般呛咳着挣扎,血色在白色缚带上洇出,他紧捂自己的脖领,颤声喊着:“父亲。”   “好孩子,”陈中岳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抹去他从缚带下流出来的血泪,“这样才乖,刚才怎么和爸爸作对呢?告诉我,你用了什么能力推开了那颗子弹?”   陈泊秋灰白色的嘴唇颤栗地蠕动着,哑声道:“我、没……”   “你的眼睛,变得更厉害了,对不对?”陈中岳用一种贪婪无度的神情看着陈泊秋掩藏在缚带下的眼睛,抚摸在陈泊秋脸上的指腹慢慢变成锋利的指刃,“你就是用它,救了你妹妹?”   “父亲,不……求您……”陈泊秋仓惶地摇头,竭力想要躲开,却随着陈中岳一次又一次按下的控制器而痛苦痉挛着,无法挣脱半分。   “你们兄妹连心了,是吧?你们都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没有一丝感情,巴不得她彻彻底底从这世界上消失,是吧?”陈中岳几乎要逼至陈泊秋鼻尖,神情在一瞬之间骤然变得凄厉狰狞,“回答我!”   陈泊秋已经无法坐直身体,浑身冰冷虚脱,呛咳不止,又被陈中岳强行拽起来面对他:“如果你想活着再见陆宗停和你们的孽种一面,就把你妹妹揪出来还给我!否则我就把你脖环撕下来拧断你的脖子,把你的眼睛挖出来给我指路!”   见陈泊秋始终不点头,陈中岳伸手便要用指尖去掏他的眼眶,却忽然被人一脚踹在了肩膀的伤口上,他头晕目眩地往一旁跌去,却感觉自己身上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他睁开眼睛,只见那堆原本围在陈泊秋身边的缰绳不知什么时候缠绕在了他身上,陈泊秋还在他对面,只是已经完全不是刚才虚弱将死的模样,而是笔直地坐着,手上拽着一端绳头用力一抽,便将他身上最后一处绳结拉紧,任凭他如何按压控制器的按钮,他都是无动于衷。   陈泊秋慢慢站起身来,抹掉脸上的血渍,隔着覆了层血雾的缚带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你......”陈中岳看着陈泊秋和出现在他身后的陆宗停,喉中顿时堵满淤血,吐字艰难。   “谢谢您回来,”陈泊秋石像般一样冰冷灰白的嘴唇缓慢开阖着,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四十五年前,四季沧海立起了第一块墓碑,那时我就想取您性命,如今总算如愿。”   他抬手在后颈轻轻一按,脖环应声脱出,他将它扔在陈中岳面前:“您似乎很想要回它,我理应归还。”   陈中岳怔怔地看着那只残破的脖环,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干涸而枯竭,宛如枯枝在废铁上剐擦,就好像身体里已经不剩丁点血肉,只是磋磨骨头发出来的声音:“不错,我的孩子长大了。”   他说完又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会死在你手里,没想到啊,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陆宗停捂住萝卜的眼睛,怒斥道:“陈中岳!别发疯了!还不打算放你养的那群怪物出来吗?”   “什么怪物?在哪里?”陈中岳笑得说话都断断续续,还扭动着身躯做四下寻找状,“我怎么不知道我养了一群怪物?谁见过?”   陆宗停和陈泊秋对视了一眼,道:“把他们交出来,我们让你和洛橙见最后一面。”   陈中岳僵硬了半秒,睁大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陆宗停,继而又是失控地摇头大笑。   “我这里还有她的控制器,”陆宗停沉声道,“你既然在洛橙的芯片里植入了叶阿姨的所有数据,必然也能让这些数据控制洛橙吧。”   陈泊秋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您不想,再和母亲说说话吗?”   “我不要,我不需要!”陈中岳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发狂一般撞向船舷,“我要的不是这样!我要她活着,我要她活着和我一起看那些忘恩负义自私丑陋的蝼蚁怎么去死!我要她亲眼看我为她报仇,我要和她永远在一起!她根本就不在,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仿佛没有痛觉一般,很快就把自己撞得血肉模糊,意识也愈发地癫狂模糊,他在放声大笑,言语间却又满是凄厉的哭腔:“我要跟她在一起,这比什么都重要,我想她、我想跟她在一起......小谣......”   剧烈而频繁的撞击让陈中岳的五感都在逐渐消失,似乎只能听到世界消弭的最后一点声音。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喊他:中岳。   这世上,会用那样温柔而哀伤的声音喊他的,只有他的小谣。   陈中岳停止了撞击,满脸愕然地回过头,血色的世界仿佛被一汪清泉漾开,变得清晰起来,他的妻子就站在前面不远的地方,风雨很大,她单薄瘦弱的身形却坚韧清隽,月亮一样的眼睛含着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小谣?”他痴痴地,不敢置信地轻唤她的名字。   “停止这一切吧,中岳,”叶谣哀声恳求着,“放他们自由,他们不应该是怪物,这世界上不应该再有更多的人经历像我们一样生离死别的痛苦。”   “小谣。”陈中岳已经没办法思考,只是看着叶谣,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他朝她伸手,想靠近她,甚至想要冲过去拥抱她,身体却已经完全动弹不得,终究是力竭倒下,嘴唇还在不断蠕动着,却已经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   -   陆宗停看着泪流满面的洛橙睁大眼睛:“你搞真的?”   洛橙看着陈中岳已经失去意识,深呼吸了一口气,抹掉眼泪朝他们走来:“从小到大我看过很多关于母亲的影像,不需要数据操控,我也能变成她。”   陈泊秋轻声问她:“那些话,是她,说过的?”   “梦里说过,”洛橙微哽着道,“我常常会梦见她。”   陆宗停还想问些什么,却忽然觉得周遭的风声变得有些不太对劲,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撕裂舰船都难以突破的风场,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破空而来。   他立刻就想到了之前总舵室不同寻常的黑暗,就像有人用巨大的黑色幕布将舰船整个包裹起来一般,陈泊秋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先他一步拉住了还在陈中岳身旁的洛橙,陆宗停便牢牢护着萝卜,一起快速往后退。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船板就被一面巨大的墨绿色长满鳞片的翅膀拍裂,舰船随之被拦腰斩断,轰然解体,在另一半船身上的陈中岳跟着强烈的震荡被抛至半空,那个有着巨大翅膀的怪物也整个从黑色的海洋中腾跃而出,一口咬断陈中岳的脖颈。   洛橙从未见过这样的恐怖场面,竭力忍耐才没有失声尖叫出来。陆宗停也是满脸惊愕,萝卜还在铠甲里好奇不堪地往上拱着脑袋,陆宗停只能用一块冰封住铠甲的视域,祈祷萝卜会以为这是在自己的摇摇床上,很快就睡着。   陈泊秋苍白的额角布满细汗,神情却并不紧绷,低声道:“好,他来了。”   陈泊秋话没说全,陆宗停却也很快明白了:“蛇蝠......雷明?”   伴随着强烈的腥臭味和凌乱阴冷的风,怪物很快便在半空中露出全貌——巨大的蝙蝠翅膀,不断扭动着的粗壮蛇身,浑身上下密集的墨绿色鳞片,果不其然,正是在燃灰大陆和陆宗停陈泊秋交手过的蛇蝠畸形种。   也正是许久未见的雷明,他比那个时候强大更多,翅膀轻挥便是遮天蔽日海啸山摇。   随着他仰空长啸,无数的畸形种不知道从何处倾巢而出,将十方海角的舰队层层叠叠地包围起来,陆宗停很快就在其中认出了大量的飞蛾畸形种,他们似乎是从岩桑舰队的方向来,正在朝甲板上的平民喷射绵针,绵针上的感染助剂显然已经经过了升级改造,竟让普通人在顷刻间就完成畸变,迅速暴起开始进行撕咬攻击——倘若作用在变种人身上,结果只会是更加无法预料的恐怖。   “人没用,留下来的东西倒还不错,”蛇蝠细嚼慢咽着陈中岳的脑袋,十分满意地吐着鲜红的信子,回味无穷地道,“吃起来也很鲜甜。”   他不知从哪里又将陈中岳的残躯捞起,用尖锐的鳞片不断地撕扯搅拌,融成碎渣恩赐般地挥洒给簇拥着他的大大小小的畸形种们,看他们感激而贪婪地推挤着、蚕食着,他眼睛里精光大烁:“美味吧?这可是你们曾经的启明星大人的味道,也是变种人的味道。死了的尚且如此美味,活着的只会加倍可口。”   他振翅高呼:“去吧!寻找他们,啃咬他们,感染他们,让他们变得跟我们一样,就没有任何人会被放弃了!没有谁是该死的,为什么我们就该死?如果这个世界被我们启明星军团主宰,那么其他所有的一切才是异类,是为我们服务的奴隶!”   对畸形种来说,这段话实在鼓舞人心,两边顿时开始交锋混战,而雷明很快就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了陆宗停和陈泊秋:“最好吃的在这里呢。”   陆宗停挥出大团冰雾,一片又一片的冰锥拔地而起,蛇蝠不断击碎、冲破,离他们越来越近,而他们在即将沉没的半只舰船上,没有任何退路。   “这样不是办法啊!这怪物从哪里来的?”洛橙脸上难得地露出惊惧失色的神情,“哥哥,你不用管我!我的任务完成了,也享受了一段我认为轻松自由的时光,哪怕很短......”   陈泊秋紧蹙眉心没说话,陆宗停先打断了她:“闭嘴少装!演技稀碎想感动谁?就只能骗我老婆!真把你扔海里你又不乐意!”   “我跟你说话了吗陆宗停?”洛橙怒目圆睁,一副死到临头放弃所有节操破罐破摔的模样,“你要想进门就对娘家人客气点!”   陆宗停半句不让:“你来得太迟了,我们孩子都有了你管不着了!”   陈泊秋的狼瞳看到了许慎的羽翼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漫天的黑烟与乌云中,就一边一个将他俩推了下去:“好了,下船。”   作者有话说:   秋秋:脑瓜子嗡嗡的 第104章 入瓮   雪谷隼在蛇蝠卷起的漩涡风暴中敏捷地穿行躲避,雷明发现这样的体型不便追击之后,便迅速切换成普通形态的大小,轻而易举地避开陆宗停布下的冰锥丛林,温艽艽的硫酸火枪也难以命中他。   “视野太差,这小不点灰不溜秋的根本打不中!”温艽艽把倍镜调了又调,还是很难在这样的条件下捕捉到雷明的行踪。   “许慎!这样不是办法,你拖着我们这么多人飞不动!”陆宗停看着前方的巨大礁群说,“你和艽艽去指挥主战场,把洛橙也带走,我们两个下去处理雷明!我们保持联络,有情况第一时间汇报!”   还没有睡着的萝卜在铠甲里感受到了熟悉的飞翔快感,小手扒拉在爸爸的胳膊上,探出圆圆的大脑袋兴奋道:“灰灰!”   “诶?”陆宗停这才发现封在铠甲视域上的冰在混乱中已经融掉了,但眼下气流太乱无法重制,只能用手挡住萝卜,大声道:“三个!”   洛橙瞪大眼睛指着萝卜:“为什么这个小豆丁都能跟着,我不能?”   萝卜好像知道洛橙在说自己,模模糊糊地发出一声:“嗯?”   陆宗停没好气地道:“因为你没铠甲,我没空管你!”   “我需要你管?”洛橙气恼地道,“我要跟着!我不相信你能保护好我哥!”   她气急败坏地要和陆宗停理论,陈泊秋却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轻轻地道:“能的。”   他指尖仿佛传来血亲之间特有的脉冲电流,让洛橙浑身酥麻地一颤,却是还来不及回头跟他说什么,他就和陆宗停一起跃下隼背,迅速消失在狂乱昏暗的云团之中。   “妹妹,过来这边!”温艽艽朝她伸出手。   洛橙并没有反应过来她在和自己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她没有动弹。   温艽艽想她应该是觉得跟他们并不熟络,没有再催促,只是让她坐稳,将自己身上的储备枪递给她:“拿着,一会我们不见得顾得上你,你要努力保护好自己。”   “……枪?”洛橙更加愣怔了,她没想到这个穿着军官制服的女人会把属于十方海角的武器就这样大大方方地给她一个外民。   “对,”温艽艽简单明了地告诉了她最简单基础的用法,察觉到许慎在频频回头看她们,将他的心思猜了个大概,便笑着拍拍他的背,“我心里有数。再说了这可是萝卜亲姑姑,不保证好她的安全,以后带孩子可就少一个人,你起码要多带他飞三个小时。”   雪谷隼似是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   陆宗停以为会在地面上摔个狗啃屎,但却有一团气流牢牢地托着他们稳稳降落。   脚一着地他就抱住陈泊秋,心急如焚地问:“泊秋,你真的没事吗?你的能力到底是什么?”   陈泊秋脸色苍白,喉间费力地吞咽着什么,没能回答陆宗停就先弯下腰干呕。   陆宗停吓得不轻,连忙给他拍背顺气,生怕他吐出血来:“泊秋,怎么样?”   陈泊秋摇了摇头,却是抵不住愈加强烈的眩晕,踉跄着无法站稳,陆宗停只能扶着他慢慢坐下去,让他靠在自己胸口。   “没事泊秋,这里暂时安全,雷明找不到我们,可以好好歇会儿。”陆宗停不断给陈泊秋揉胸口顺气,萝卜跟着学,只是手短了点,动作也不能像爸爸一样流畅。   陈泊秋低喘一阵,很快缓了过来,勉强解释道:“飞得,有点晕。”   “真的只是这样?你不要骗我,”陆宗停不放心,“你是不是觉醒了L4?怎么会突然觉醒,之前凌澜阿姨还说,你太虚弱了可能觉醒不了的。”   雪白缚带微微透明,陆宗停能看到陈泊秋眼瞳黯了黯,眼睫跟着低垂下去。   一直在仰着脑袋东张西望的萝卜刚好对上妈妈的视线,立马就咧开嘴呵呵傻乐,伸手想要抱抱。   陈泊秋眸光变得柔软,隔着铠甲摸摸萝卜的脑袋,萝卜蹬着腿努力往上凑。   陆宗停听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低哑:“上校说,要我一起。我醒来……没看到你。”   他一说这个陆宗停就开始冒冷汗,一连串的对不起都到嘴边了,陈泊秋却按住了他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道,一定很危险,”陈泊秋闭了闭眼睛缓缓深呼吸,似乎在努力让自己不要回想起当时的状态,脸色却还是难免变得苍白,“所以,很着急。当时,这里像要裂开。”   陈泊秋指向自己的胸口,陆宗停紧张地问:“是疼吗?还是呼吸不了?”   “记不清了,”陈泊秋低喃着摇头,“没有很久,之后,我的眼睛就这样了。”   “具体是怎么样?”陆宗停追问,“你现在能理解能控制它了吗?”   “前代狼瞳的能力,都继承,并且.....”陈泊秋努力地思考半晌,用自己认为比较贴切的方式描述,“似乎有某种......牵引力。”   陈泊秋告诉陆宗停,拿S580去射击海龙翼的时候,应该就是他L4刚刚觉醒,能量瞬间爆发的时候,所以他的状态超出阈值,反而非常不稳定,这样其实不利于用枪的,但他直勾勾地看着子弹出鞘,一直看到海龙翼的根部,等到海龙翼解体时,他才发现自己每一枪都打在了正确的位置——就算是几十年以前没受伤的他,都无法保证枪枪都能命中要害。   “你的意思是,你的‘目光’变成一种强大的牵引力,能够拉着子弹走?”陆宗停恍然大悟,“洛橙那颗子弹也是被你用狼瞳推开的。”   “是,”陈泊秋点头,“我往哪看,它往哪走。”   “那你又是怎么飞起来的?”   “当时,我脚下踩了一块木板。”   陆宗停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太厉害了泊秋,这样的能力简直是奇迹。”   陈泊秋看着陆宗停亮晶晶的眼睛,竟有些窘迫起来,讷讷地低下头干咳。   “所以……”陆宗停开始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凌澜博士说,按目前的研究来看,变种人的强化能力觉醒大多是在极端情况下发生,例如他是L4就是在濒死的情况下觉醒的。现在听陈泊秋的描述,他的L4倒好像是被他言而无信擅自行动给气出来的......   看着陆宗停半天不说话,气喘吁吁的,脸色跟着涨红起来,陈泊秋忙问:“上校,怎么了?”   “啊,没、没有,”陆宗停欲盖弥彰地连连摇头,抿了又抿还是压不下自己的嘴角,用非常古怪的音调嘟哝道,“我只是没想到我这么重要。”   “什么?”陈泊秋微微偏过脑袋,有些疑惑地把自己的耳朵凑过去。   陆宗停连忙把萝卜举起来一些:“我没说话,是萝卜在叽里咕噜。”   萝卜正好咕噜噜地吐出一个超大泡泡,得意地冲妈妈咧嘴笑,陈泊秋看得一愣。   陆宗停花了半秒庆幸陈泊秋没听到自己的小九九,随即握住陈泊秋的手道:“泊秋,你应该和我一样,都是在某种强刺激下觉醒的L4。这样的话,我们会进入一段时间的‘超体期’,你会觉得自己状态极佳,体能充沛,但如果在超体期间过度消耗,之后反噬起来会很痛苦,你会承受不住的,所以我能做的你一定要放心交给我,狼瞳不是必须就别开,不要勉强自己。”   看到陈泊秋紧紧蹙着的眉心和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眼睛,陆宗停焦急起来:“这一次请你百分之一百信任我,好不好?”   陈泊秋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需要你,去接一个人来。”   陆宗停紧盯着他:“你只是给我安排任务,不是支开我孤军奋战,对吗?”   陈泊秋再次点头,神情笃定而坚韧。   “没问题!”陆宗停话音未落,萝卜就像听懂了什么似的,“嗷”的一声干劲十足地举起小拳头就给陆宗停下巴来了一下,陆宗停觉得自己的门牙都被震下来了,捂着嘴嗷呜直叫。   陈泊秋吓得愣了好几秒,回过神来立即圈住萝卜的拳头,认真地道:“宝宝,不能打爸爸。”   萝卜眨巴着眼睛认真看妈妈,握紧拳头很用力地“嗯”了一声。   “乖宝宝。”陈泊秋摸摸萝卜的脑袋,陆宗停揉着自己的下巴看着陈泊秋温柔的眼睛,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决定不告诉他萝卜大概率是卯足全力拉了坨臭臭。   他托着萝卜的屁股感受了一下,判断尿不湿还可以再扛个大半天,稍微松了一口气,又不禁失笑出声。   陈泊秋疑惑地看着他。   “想到我们可能要在这种鸡飞狗跳的状况下给萝卜换尿不湿,我就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陆宗停停顿片刻,看着陈泊秋轻轻地道,“但是你在,我又觉得很安心。”   他们必须要确认许慎那边能扛得住启明星军团的压力,才能全心全力处理雷明,不能轻举妄动。所以他们在暗无天日的孤岛上相顾而坐了许久,周边是翻涌着的惊涛骇浪和无边风暴,缚带掩映下陆宗停看不清陈泊秋的眼神,但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应该会像夏天的荷花池,绿盈盈一片,又带着星星点点的粉色情愫,不然陈泊秋也不会这样呆呆地看着他这么久。   陆宗停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悄悄靠近陈泊秋的嘴唇,陈泊秋却眨了眨眼睛,微微别过脸去,露出几分为难的表情:“可是,我还不会换......尿不湿。”   “......”陆宗停弯着的嘴角一抽,“没关系。”   陈泊秋又看向他,目光恳切:“我会学的。”   陆宗停只好认真地点头:“好,我教你。”   好在他尴尬到几乎不能自己的时候,温艽艽的电讯传来了:“陆上校,你们那边可以开始行动了,这帮所谓的启明星军团都是依赖雷明指挥的乌合之众,陈中岳的死也给他们带来很大冲击,我们这边只要想办法切断他们和雷明的联络就能控制住战场!”   “收到。”   -   蛇蝠在几处巨大的礁群上空盘旋得愈发焦躁,在终于发现了目标之后,便疾飞而去,巨大蝠翼如死神镰刀一般劈落,地面裂开缝隙,海水迅速灌入,被劈断的陆面开始下沉。   蛇蝠化作人形,在陈泊秋身后落下。   雷明咧开嘴,露出就算是人形也尖锐异常的牙齿,毒蛇吐信一般“嘶”了一声:“落单了,陈博士。”   陈泊秋努力摒去强烈震荡带来的眩晕,慢慢从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撑起身体,嘶哑地道:“你抓我,没有用。”   “没有用?”雷明听得弯腰大笑,“若是一年前你在十字灯塔对我这么说,我还会信个大半,现在你觉得你能骗得了我吗?”   他的笑声怪异且刺耳,或许是蝠类的一种音波冲击令陈泊秋头痛欲裂,他闭上眼睛掐着自己的太阳穴,令自己保持清醒:“骗不了,又如何?”   雷明止住笑声,怨毒而探寻地盯着他看。   陈泊秋站起身来,直视着他:“陈中岳怎么死的,你应该看到了。”   雷明阴鸷的眸光闪烁着,冷哼一声。   陈泊秋表情没有半分波澜,平静得就像对一块石头说话:“对我,你并不是胜券在握。”   “我们势均力敌,不是吗?”雷明挑眉,“为什么不合作?你真的愿意为十方海角那帮行尸走肉拼命?现在可不是从前了,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陆上校可是会崩溃的。”   陈泊秋不接话,而是问他:“你很早之前就畸变了,为什么毫无痕迹?”   “不要用你那种洞悉一切的眼神看我!”雷明因为陈泊秋的眼睛恼怒起来,像一只焦躁的走兽般来回踱步,抓挠着自己的额发,“为什么毫无痕迹,为什么我始终保持着自主意识,为什么我身体的病变如此缓慢,我也想知道!所以我才求助了谷云峰和陈中岳这两个骗子,混蛋!他们说可以帮我,可以救我,他们说我是上天派来拯救畸形种的人,我可以带领他们获得新生,改变这个世界对畸形种的不公!可到头来他们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根本没有人管我的死活!他们只会让我按兵不动拭目以待,让我不要乱了他们的大计,连我被关在地牢都置之不理!什么上天派来拯救畸形种的天选之子,都是笑话!他们只会任凭我像那些普通的畸形种一样死在三舰军手上!因为畸形种始终是畸形种,是对这个世界来说零容忍的异类!”   陈泊秋静静地听着他的嘶吼,看着他朝自己逼近,没有被激怒,也没有愤慨和惊惧,他的眉眼仍然宁静,只不过不是事不关己的疏离冷淡,而是不加矫饰极度纯粹的悲悯。   雷明越靠近他,就越是将他的神情看得清楚透彻,胸腔里那种撕心裂肺的悲愤和怨怼就愈发肆虐,他面目狰狞地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陈泊秋,我警告你少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别忘了你对十方海角而言是蝼蚁都不如的存在,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陈泊秋没有挣扎,依旧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我不可怜你,只是遗憾。”   “你说什么?”雷明红着眼睛瞪着他。   “你应该找我,”陈泊秋摇了摇头,“而不是谷院长。”   雷明眼角抽搐着:“找你?你在开玩笑吗?”   陈泊秋冰蓝色的瞳孔变得细长,嘴角微抿,像是在冷笑一般:“那你现在和我谈合作?”   雷明愤怒地打断他:“不是我找你合作,是你应该求我帮你!”   陈泊秋微微蹙眉:“我不明白。”   “不明白?”雷明冷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了研究普适疫苗,结果闹得十方海角的植物集体大变异。”   “栽赃?”陈泊秋不意外雷明会这么说,也习惯于承担各种莫须有的罪名,“普适疫苗,与植物变异无关。”   雷明看着他笑,嘴角像一道裂开的伤痕一般割到耳根:“是我们还是你,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怎么说,十方海角的人信什么。”   他凑近他,吟唱一般低沉地道:“雪夜停泊,多么难以生长的一棵小草,却是十方海角最后的希望。”   看着陈泊秋仿佛被坚冰凝结的脸上逐渐出现裂缝,雷明觉得自己那些不甘的怒火随之消散了大半,竟生出许多疯狂的愉悦来:“你把小草藏哪了,陈博士?我怎么在十字灯塔一棵都没见着?”   陈泊秋想必已经大致猜到他要做什么,脸色变得苍白:“毁掉雪夜停泊,对你没有好处。普适疫苗,或许也能救你。”   “又骗我,”雷明连连摇头,大笑不止,嘶哑的嗓音竟有几分凄厉之意,“陈中岳骗我,谷云峰骗我,现在你也要骗我,到底和他们一伙的是我还是你啊,陈博士?我不需要对我有什么好处,只要能拉着你们这帮高高在上的变种人还有那群废物人类共沉沦,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去做!这么多年,十方海角的人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你难道真的想做出什么普适疫苗吗?我们一起毁了他们最后的希望,不好吗?”   “你想得太简单,”陈泊秋眉心紧蹙,神情难掩焦灼,“就算畸形种主宰世界,毁了这些人,还有谁去做你们的奴隶?”   “那我也得先做到那一步!”雷明面目逐渐露出狰狞的兽形,獠牙更加尖锐粗大,嘶吼着要朝陈泊秋脖颈上咬去,却忽然听到有人在不远处撕心裂肺地哭喊。   “陆宗停!我要杀了你,杀了你的孩子!你们十方海角害我妻儿殒命,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你冷静一点!你到底从哪里听来的谣言?你妻子是难产而亡的,军报你看了,为了他们的死亡证明你听了雷明的话要杀我,我也没有追究,现在别人两三句谣言,你就又要和我针锋相对吗?!”   “这些都是你欲盖弥彰的伎俩,我不会再相信你了,我今天就算是死也要和你拼了!”   “甘小宇?”雷明似乎对他们的兴趣更大,停止了对陈泊秋的进攻,“精彩呢,我的故人来了。”   甘小宇的出手均不得要领,但陆宗停仍旧选择防守躲避,没有正面对抗,眼看着他就要朝自己的方向过来,陈泊秋焦急地喊道:“上校别……呃!”   雷明掐住他的脖子令他无法出声,赤红的双眼难掩杀气:“你认为他跑得掉吗?”   陈泊秋苍白的面色被逼出异样的潮红,尝试着挣扎,却发现自己被雷明的半个蛇身牢牢缚住,动弹不得,只能竭力呛咳出声,想办法呼吸。   “泊秋!”陆宗停显然看到了他们这边,惊愕地喊出陈泊秋的名字,脚步也随之僵滞,甘小宇见此良机,高举的棍棒正欲落下,大半个身子却瞬间被冻住。   “放开我陆宗停!你是在戏耍我吗,明知道我不是你对手,要么就给我个痛快!”   雷明叹了口气:“甘先生,你当初应该相信我,杀了陆上校,又何必像今天这样折腾。”   他看到陆宗停试图上前,眸光一冷,更加用力地掐住陈泊秋:“陆上校,我没让你过来,你就站着。”   陆宗停脸色惨白地刹住脚步,护紧怀里的萝卜:“你想干什么?”   “陈泊秋把雪夜停泊藏哪里了,告诉我!”雷明厉声喝道,“你不可能不知道!”   “什么雪夜停泊?”陈泊秋被挟持,陆宗停神色难掩仓惶,“我不知道!”   雷明的耐心几乎被消耗殆尽,他怒不可遏地扭头逼问陈泊秋:“你藏哪了?!说话!否则我就让甘小宇杀了陆宗停!”   不等陈泊秋出声,他就朝甘小宇道:“我给你亲手杀了陆宗停的机会,他要敢跑,我就掐死陈泊秋!”   “雪夜……雪夜停泊?”甘小宇浑浊狂乱的眼神忽然一亮,“副总司,我知道……”   陈泊秋拼命挣开雷明掐着他脖子的手,竭力道:“上校,封住他的嘴!”   陆宗停迅速释出冰雾,只是雷明的蝠翼比他更快一步将雾气拦下,而甘小宇也已经连发珠炮似的道:“我跟着陈泊秋的舰队出来的, 他们专门安排了一只舰队往四季沧海的方向去了,我没听错没记错的话。上面装载的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雪夜停泊!”   雷明听得眼里精光大烁,以至于分了神,被陆宗停用冰锥捅穿了蝠翼,他发出尖锐痛苦的嘶鸣,一时无力再控制陈泊秋。   陈泊秋从他手下踉跄着逃至陆宗停身边,陆宗停牢牢牵着他,放出大片冰雾迷住雷明的视线,又融掉冻住了甘小宇的冰,道:“撤!” 第105章 花开(正文完结)   三人退至安全地带观察,果不其然,雷明压根没有心思追击他们,早就消失在暴风云雾之中。   陆宗停吩咐甘小宇:“你就在这里等着,一会能在东海岸看到接驳舰。”   甘小宇抹了把脸上的尘土和水珠,气喘吁吁地点头:“你们不一起坐船吗?怎么追他?”   “接驳舰太慢,而且我们方向不同,你自己多注意安全。”陆宗停和他匆匆道别,萝卜也似懂非懂地朝这个陌生的叔叔挥挥手。   “好。”甘小宇点着头,眼眶微红。   陈泊秋捡了块结实的木桩子做飞行器,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上校,快。”   陆宗停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坐下,只看到陈泊秋凝神注视着木桩的某一处,很快木桩便随着冰蓝色的气流腾空而起,不太习惯这种飞行方式的陆宗停晃荡个不停,萝卜不知道危险,还在手舞足蹈地咯咯笑,陈泊秋扶也扶不过来,轻声叹气。   陆宗停可怜地问:“泊秋,你坐得好稳,要不我抱着你吧。”   “好,”陈泊秋觉得是好办法,点了点头,“坚持一下,到追击舰那就好。”   陆宗停抱着陈泊秋,在风暴云层底下穿梭也觉得踏实安稳,就连喜欢飞飞的萝卜都开始昏昏欲睡了。   陆宗停将萝卜拢进怀里,让他睡得安稳些,问:“泊秋,你上哪把甘小宇找出来的?”   “是他找我,说想报答你。”   陈泊秋这么一说,陆宗停就开始冒冷汗:“你这么相信他?他想过要害你的!”   当初被雷明以妻儿的死亡证明为诱饵,受唆使刺杀陆宗停失败后,甘小宇始终愧疚难当,尤其是陆宗停并未追究,还在十方海角给他一方安身之处后,他一直希望能够有报恩的机会,屡次三番询问军统部,只是陆宗停终究有些忌惮他会对陈泊秋造成伤害,更没想过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故而一直婉拒。   陈泊秋摇头,平静地道:“信任,谈不上,我只是需要他。”   陆宗停想了想就冷静下来,超体状态下的陈泊秋,连陈中岳和雷明近身都没有机会对他造成实质伤害,更何况是甘小宇。   陈泊秋继续解释:“我想,他为雷明卖过几次命,他说话,雷明更容易信。所以,不如让他配合我们,演这场戏。”   “确实,”陆宗停说,“我说什么他估计都会觉得我在耍他,我耍他太多次了......说起来,泊秋,雷明是怎么知道雪夜停泊的事情的?这事情你都没仔细和我说过,我对这个普适疫苗一知半解的。”   陈泊秋抚拍着在陆宗停怀里呼呼大睡的萝卜,低声道:“我让他知道的。”   陆宗停愣了半晌才勉强反应过来:“难道......上次到实验室闹腾的那帮人,是你放出消息引来的?”   陈泊秋点了点头:“事情闹得大了,他在地牢,也能知道。”   “这之后,雷明发现陈中岳和谷云峰到这个程度了还不采取反制措施,就不再傻等,自己越狱了。”陆宗停这才后知后觉,为什么到处调查也找不到始作俑者。   陈泊秋的实验证明,现阶段雪夜停泊要提高产量与生存能力,只有选择变异这一条路径。陈中岳带给十方海角的植物变异之灾恰好给他带来了大量的实验资源,让他能够充分排除各种不合理的变异方式以及催化介质,最终发现复合态畸形种的血液是极好的选择。   动物之间的基因屏障决定了复合态动物的稀有和特殊性,两种动物基因从碰撞重组再到融合成型,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因为基因互斥导致生命体直接死亡,或其中一种动物的基因将对方吞噬。   复合态畸形种要完成全过程,达到成型稳定态,更是难上加难。一旦成型,复合态畸形种在一定时期内会成为一种类似变种人的高强度生命体,能够自由控制形态,行动和意识也基本不会失控。区别就在于稳定期过后,他们就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在腐化凋亡,最终还是会因为根源畸变而死去。   处于稳定期的复合态畸形种,因为其基因特殊性,不容易对动物类生命体造成感染,反而容易感染植物。被感染的植物既不会像传统畸变那样迅速枯萎,也不会像十方海角的植物那样被恶性催化成怪物,仅有生存能力和繁殖能力异常增强,甚至到达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使人类没有落脚之地,所以对人类来说,并不是好事。   当然,这种“异常增强”的程度带来的负面影响,是针对大部分普通植物而言的,极度娇生惯养的雪夜停泊恰好与这种畸变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陈泊秋经过无数次的推演,又从地牢里取到雷明留下的残血进行复原实验,都证明了蛇蝠的血液对雪夜停泊而言,只能起到特效营养剂对于普通植物的作用。   只不过实验终究只是实验,为了避免意外,陈泊秋才决定把雪夜停泊的培养舱运上舰船,在海洋上用大量的蛇蝠鲜血做一次最“正规”的实验,如此一来倘若失败便直接弃船,倘若成功,那便填上了普适疫苗最后一块拼图。   秀秀的血清是疫苗种子,雪夜停泊中的转运酶负责播种,只要雪夜停泊产量不受限,转运酶能够无限复制,普适疫苗就成型了。   雷暴在前方不远的天空肆虐,巨大的惊雷打断了陈泊秋的沉思,他睁大眼睛,惨白的闪电映在他冰蓝色的瞳孔里竟成了昏暗的血色。   “上校。”   陈泊秋忽然郑重其事地喊他,陆宗停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泊秋?”   陈泊秋看着他,一字一句谨慎地叮嘱:“要记住,我们需要的,是蛇蝠的血。”   陆宗停怀疑陈泊秋开了L4狼瞳的状态下把他也给牵住了,看着他的眼睛他就不敢随意动弹,只能认真点头:“我知道,不能杀他,不能打跑他,一定要打得他流很多血,他的蝠翼最大血最多,蝠翼损伤还不会致死,要从他的蝠翼上下手,我都记着呢泊秋!”   “不,上校。”陈泊秋摇了摇头,呼吸有些凌乱,眼瞳里冰蓝色的幽芒闪烁不定。   陆宗停能够感受到他攥着自己的手愈发的紧绷僵硬,便将它包裹在自己掌心。   陈泊秋闭了闭眼,沉沉低叹一声,嘶哑地道:“你要提醒我,不能失手杀他。不然我可能......控制不住。”   他额间布满细汗,苍白着脸重新看向陆宗停,陆宗停看着他的眼睛便什么都明白了:“好,我明白你,泊秋。但你听我说,我们两个人完成不了这些事情。”   陈泊秋眉心微蹙,有些不解。   “请你允许我呼叫援军,我们不能、也不该孤军奋战,至少......得有人帮我们照看萝卜,他这么小,每一觉都得睡好才能健康长大,”陆宗停握紧他的手,“他们不会丢下我们,不会丢下你,泊秋。”   陈泊秋怔怔地看着他,坚冰一样的眼瞳里弥漫开雪白的雾气。   他的眼底不再像枯朽的深潭。   -   蛇蝠带领着他的启明星军团循着四季沧海的方向,不多时便追赶上了运送雪夜停泊的舰队。   海域正在经历雷暴天气,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故而舰队选择缓行避险。在这样糟糕的天气和阴暗的环境中,蛇蝠将形态缩小便能轻而易举地混入舰船之上,探究清楚雪夜停泊的位置,再连着它们的培养舱带舰船一起毁掉。   或许是为了防止遭到一锅端,培养舱被分散放置在了不同的舰船之上。对于雷明而言,陈泊秋不过是在自作聪明,他不会给他们任何防御和反击的机会,他再怎么分散他这些宝贝花花草草,他也能够顷刻之间将它们毁于一旦。   那么脆弱的东西,连他的一片蛇鳞、一根蝠刺都抵挡不住,放到陈泊秋手里,就能够拯救世界?他以为自己是谁,能有那么了不起?   雷明穿过层层叠叠的云雾和错杂跳跃的雷电,海洋上的船只在他眼中就像蝼蚁一样丑陋又渺小,当他展开自己最大化形态之下的蝠翼,舰队上空的整片天幕都被他遮蔽。   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着浑浊腥臭的空气,仿佛它们是沁人心脾的,令他精神舒爽,他告诉他带来的畸形种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为他鼓掌欢呼。   如他所料,船上的人察觉到异样,先是疑虑错愕,后又惊慌失措,像手无缚鸡之力的鱼虾一样扑通扑通地往海里跳,极度地诙谐有趣。   雷明放声大笑起来:“陈泊秋!你真该来看看这个场面,你以为你是谁,根本没人会帮你!你宝贝的雪夜停泊,在他们眼里还不如几根葱蒜!要这帮人牺牲自己守护你这一船破草,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他将蝠翼张开到极限,挥动时搅起的风竟能够与海洋风对抗,硬是将风场劈开搅了进去,随即让自然风为他所用,风力暴增。   大风在他的蝠翼之下仿佛成了一件称手的武器,他操纵着风刃,将舰船像小盒子一样挨个打开,庇护着雪夜停泊的培养舱陆陆续续暴露在暗日之下。   雷明振出自己的蝠刺,又用蛇鳞给它们护体,蝠刺化作无数根尖锐粗壮的矛,被狂风推着朝培养舱袭去。   因为光线太过昏暗,雷明没有注意到有一团的雾气在悄无声息地混进他的风涡里,等他察觉到异样寒气的时候,那团雾气已经迅速凝结成冰,借着风势和水汽将他的蝠刺也牢牢冰封起来。   雷明恼怒地将冰柱拍断:“陆宗停,你跟我玩阴的?!”   源源不断的冰雾再次凝聚起来融合成巨大的冰罩笼在舰队上空,被寒白雾气环绕着的北地猎犬落在冰罩之上,缓行两步之后,陆宗停便从雾气中走出,抬头看着雷明,却无丝毫仰视之态:“雷副总司别这么说,还多亏你把这波上蹿下跳的风给搅顺了,不然我还不太好造出这些冰雕让您欣赏。”   雷明瞳孔颤动,满眼血丝,牙关咬得咯吱作响,蝠翼似欲振起再次搅乱风场,却又克制下来:“少挖陷阱让我跳,这么点乱流怎么限制得了你高贵的L4。”   果然,耍他耍多了,说实话都不带信的。陆宗停弯了弯嘴角:“那就拿点别的本事来看看?”   雷明回过头怒喝:“你们都死了吗?还愣着......”   雷明看到雪谷隼背上穿着白舰军官服的女人转了把枪吹开枪口淡红色的烟雾,他们身后那些原本拥护在自己周围的飞行畸形种们不知何时已消失在硫酸火的红色烟雾中。   “你们怎么能过来?!”   温艽艽耸了耸肩:“那边打完了,就来这里支援喽。”   “怎么可能打完?你们是逃过来的!”雷明满脸的不敢置信,“那么多的畸形种,你们就算从他们的尸山血海上踏过也需要三天三夜!”   “雷明!”陆宗停厉声斥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口口声声说要让畸形种主宰世界,让无数的普通人被迫感染畸变,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草菅人命!”   “闭嘴陆宗停!”雷明歇斯底里地打断他,“你们就高尚吗?你要是畸形种你比我疯得更早!我的人你们杀不完的,永远都杀不完的!”   “副总司,十方海角的硫酸火枪已经升级为无声版本了,还可以十连绞合并发,防止分散,”温艽艽懒得与雷明做无谓争执,有条不紊地补满硫酸火药,然后将枪口对准他,“要不要试试?”   “滚开!这种东西也想伤我?”雷明暴怒地将硫酸火拂开,却在低头的那一瞬间看到海面上不知何时浮起了十几艘潜伏艇,蛰伏在海水里的启明星军团也全然不见踪影,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刚才那群像鱼虾一样跳进海里的人——他们根本不是逃命而是转移阵地!   “你们耍我,你们竟然敢耍我!陆宗停,我要杀了你!我早就该杀了你!”雷明面目狰狞地吼叫着,暴躁地挥动着双翼,青筋和血丝像蠕虫一般在他脸上挣扎蠕动,像要将他的肌肉撕裂开来一般。   他的躯体在这样的撕裂中开始膨大,而他的行动竟不受影响,反而比之前更加敏捷,用比闪电还快的速度朝陆宗停掠去。   陆宗停早已做好防备,却也只是堪堪避开,雷明重重撞击在冰罩上,带来的反作用力也险些将陆宗停的五脏六腑震碎。   雷明看到冰罩上出现了裂缝,便疯狂地用蝠刺凿击冰面,无论是硫酸火枪还是舰艇鱼雷,都无法打穿他那布满坚硬蛇鳞的蝠翼。   陆宗停别无他法,只能寻找机会用冰雾去不断凝冰修补裂缝,但还是无法与这样体型庞大又行动敏捷的巨物抗衡,冰罩依旧在不断解体,而他发现自己在混乱之中已经中了雷明的圈套——他被自己修修补补造出来的冰墙困在了死角里。   “怎么不动弹了,陆上校?不是和我玩得很开心吗?”雷明停止了对冰面的破坏,因为只要陆宗停死了,冰罩自然会土崩瓦解,毁掉雪夜停泊也不过就是他挥几下蝠翼的事。   陆宗停啐出一口血沫,声音嘶哑,脸上却仍旧是那种雷明最厌恶的不卑不亢的表情:“你真的有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吗?毁掉雪夜停泊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雷明冷笑着,眼里杀意肆虐:“那确实不知道,但杀了你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去死吧陆宗停。”   蛇蝠身上最为粗壮的蝠刺随着他话音落下破空刺出,却又在陆宗停心口前骤然止步。   雷明脸上终于露出惊异的表情,可蝠刺无论如何都不再听他使唤,它就像一尊雕塑一般僵在那里,他拼尽全力的推动也只能让他在原地震颤。   惊雷滚滚而至,他觉得头痛欲裂,他闭上眼暴躁地抓挠着自己的头部,喉间发出尖锐的嘶鸣,他拔出了更多的蝠刺去攻击陆宗停,蝠翼开始脱力地颤抖,可那些蝠刺还是无一例外地僵在原地。   他嘶吼着睁开眼,却迎上了那双他厌恶又恐惧的冰蓝色眼睛。   陈泊秋面无表情地解下雪白的缚带,那双眼睛变得清晰可怖,像深不见底的食人深渊,无数的藤蔓正在里面疯狂生长,要将他拽入世界至暗支出。   雷明与他对视,竟发现自己难以动弹。正在他惊恐而不敢置信地要开始挣扎之时,蝠翼却感受到一阵灭顶剧痛,再就是脱力的麻痹,随后就开启了这样的循环,并且间隙越来越短。   他在混沌之中浑浑噩噩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被雷电攻击。为什么雷电会集中袭击他,旁边的人都毫发无损?上天都不愿在这时候施舍他一次吗?   他感受到身上的蛇鳞在雷击中一片片褪去,并不疼痛,只是寒冷,尤其是他又看到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五光十色的雷电都映在里面,锥心刺骨的寒意让他真正感受到了绝望。   雷击结束了,雷明踉跄地跪倒在冰罩之上,这让他庞大的躯体在陈泊秋和陆宗停面前竟显出几分不堪一击的脆弱。   他并没有丧失战斗能力,只是已经不愿再像小丑一样在他们无形的驱使之中表演。他长跪不起,看着陈泊秋露出怪异的笑:“陈泊秋,你有这样的能力,杀我明明轻而易举,何必如此羞辱我。”   陈泊秋脸色苍白,眼眶血红,过大的损耗让他在陆宗停的搀扶之下才能勉强站稳:“如果不是......为了我的孩子,确实、不必如此。”   雷明僵硬地看着他,身后传来一声枪响,失去蛇鳞的蝠翼几乎已经没有痛觉,只觉得那颗不同寻常的子弹轻而易举地在他的蝠翼上凿开一个大洞,血液汹涌而出。   被这种子弹击伤的感觉,雷明非常熟悉,他在燃灰大陆经历过,那是S580的子弹,现下这颗子弹,却好像比当初那一颗要厉害许多。   沈栋立于战舰甲板之上,身后是陆宗停安排他负责了秘密特训的特殊狙击战队,他们的武器是S580,只不过有陈泊秋设计的枪架辅助射击,原本使用壁垒极高的武器已经是人手一个。   “有效,继续射击。”沈栋面无表情地抬手下压,发出射击指令。   数弹齐发,蝠翼被凿开数个血洞,蛇蝠的血液从冰罩的缝隙及缺口中淌下,培养舱陆陆续续打开,任由它们浇灌着在里面生长的雪夜停泊。   雪夜停泊是生长在雪境的美丽植物,雪花至真至纯,洁白无瑕,再如何狼藉污浊的大地,似乎都能在一场大雪之后变成纯白之境。这棵在雪境中生长的小花似乎向孕育它的雪地学习了同样的品格,蛇蝠的血液落到它身上变成了雨露甘霖,它吸收包容着这猩红腥臭的血液,生长出更为茁壮的枝干,开出大片大片洁净的纯白色花朵。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好美的花,开得真好!”   周围的人们如释重负又喜极而泣地欢呼起来,洛橙察觉到怀里开始有点动静,原来是萝卜小豆丁被吵醒,眼睛都还没能完全睁开,但已经开始手舞足蹈,咧着小嘴对她笑。   “诶?小豆丁,你是不是要长牙了?”洛橙看着小宝宝粉嫩的牙龈下透出来一点点乳白的颜色。   萝卜睁大了眼睛听她跟自己说话,听懂了似的弯着眼角笑,将嘴巴咧得更大努力展示牙牙,还奶声奶气地应她:“嗯!”   洛橙眼眶不自觉地湿润了。   纯白的花海,稚嫩的婴孩,都是这个世界崭新的希望。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写了太久了,还在追更的大家,感谢你们的陪伴!你们辛苦了! 第106章 小番外 小柠檬找叔叔   往生长廊的生活每天都差不多,林止聿睡醒了照例打着呵欠跟战友们打牌。   “林哥,有人找你。”正输得头皮发麻,有人从门外探个脑袋进来说道。   “又给我烧啥了?一会再去拿,”林止聿嘴里叼着棒棒糖摆摆手,“输着呢,滚蛋。”   “哎呀,不是,”那人急得挠头,“是个小豆丁!”   林止聿皱眉:“什么小豆丁?”   话音未落,就听到门外传来“扑通”一声,像是一只半大不小的狗崽子在地上摔了个滑铲——陆宗停小时候,林止聿听了太多这样的声音了,他顿时头皮发麻冷汗直冒,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冲了出去。   一个穿着奶黄色连体睡衣的小豆丁正委屈巴巴地从地上爬起来,看起来还没有断奶,长着一对还没立起来的耳朵,软绵绵地弯折着,尾巴短小但是毛量充足,明显摔得不轻但也不哭,笨拙地想自己爬起来,但总是原地扑腾。   林止聿连忙将小豆丁抱起来,小豆丁看到他,稚嫩的五官一下就挤到一起,露出一个没牙的笑容,肉乎乎的小手兴奋地一拍,刚好拍在林止聿的脸颊上,吧唧一声脆响。   林止聿:……   小豆丁兴奋极了,粉嘟嘟的小嘴撅起来,奶声奶气地喊:“猪猪!猪猪!”   “啧,都是口水,”林止聿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豆丁,伸手在它的下巴上抹了一把,触感软绵绵湿漉漉,像一团抹着糖浆的年糕,“叫谁猪呢?”   小豆丁凑过去用软嫩的小嘴儿贴贴林止聿的脸,圆溜溜的大眼睛都笑弯了:“猪猪!猪猪呀!”   林止聿轻轻吸了口气,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发抖:“谁让你来找我的?”   小豆丁正抓着林止聿的衣领玩儿,流着口水口齿不清地说:“妈妈呀!”   “谁是妈妈?”   小豆丁圆溜溜的小嘴儿里吹出一堆泡泡,叽里咕噜半天,终于挤出来一个不太清晰的音节:“啾!”   林止聿眼眶一红。   小豆丁用不太听话的肉手捂在他眼睛上然后拍拍:“啾!”   林止聿握住小豆丁麻薯团子一样的小手手,抚着它后脑勺上柔软细嫩的胎毛,将孩子轻轻往自己怀里摁。   “你他吗……”林止聿声音哽咽得厉害,“你他吗怎么跟陆宗停长得一模一样啊?!”   小豆丁一脸天真,更加兴奋起来:“晴晴!”   它喷了林止聿一脸奶味儿的口水,蹬起了自己的萝卜腿:“晴晴爸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