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   作者:封灵三清   简介:   昆仑山上有仙人。传闻仙气没有,道行散了,风流成性,烟酒都来。   被人塞了个徒弟,结果没养几年,就闹掰了。   掰得彻底。   传言这二位师徒不睦,孽徒为盗取成神之道,欺师灭祖大逆不道,捅了自己的师尊一刀。   而他最终叛出师门,不知所踪。   郁危一觉醒来,记忆没了,命也丢了,孤魂野鬼一个又穷又瞎不说,还碰上一个冒充自己、净不干人事的冒牌货。   冒牌货很能装,他看对方很不顺眼。   若是讨厌的人有排名,他那师尊排第一,冒牌货就排第二。   不太正经·又仙又蛊·厌世装弱攻(明如晦)×冷漠毒舌·缺爱敏感·疯批反差受(郁危)   *师徒年上,养受≈养小猫,爱写萌萌养成日常√   *攻虚,很厉害也很脆,我愿称之为脆脆鲨;受轴,小时候装乖装老实,实际经常打架受伤变成脏脏包。   *《不正经和不高兴的相爱相杀故事》   *传闻都是假的,不风流也不来烟酒,坏猫猫瞎编的(雾   标签:师徒年上 相爱相杀 强强 HE 酸甜口 师徒 温柔腹黑攻 互宠   【卷一】 第1章 庙中鬼神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庄子·天地》   -   腊月廿一,天大寒。   暴雪下了足有三日,埋了乡里门前半尺高,冬日里阴霾,积雪又难化开,将整座山染成茫茫一片白。   邵挽在村子外面新搭的酒棚外蹲了大半天,冻得手脚通红,一面听着棚里的家伙聊得火热,一面对着满桌热酒肉菜流口水。   守了一上午,总算有人给他扔了几个馒头。邵挽慌忙接住,站起来拍拍身上沾上的雪,兴高采烈地道了谢,转身就跑,连身后的人笑骂他“小鬼头”都没听见。   一边跑,他的身形一边肉眼可见地变化起来,原本细瘦矮短的个子竹条一般长高、抽长,很快就从四五岁的孩童变成了少年人的模样,不过依旧是个十几岁的小鬼头。   小鬼头一直跑到了村子外边不远的一座破庙里,快到时又放缓了脚步,扒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里打量。   看了一眼,他便放下了心——人还在,没走。   被他打量的人仍和今早一样,屈腿靠坐在那尊破败神像下面,垂下的头无知无觉地靠在石台边缘,看上去就好像正枕在神像脚边。   那人一袭黑衣浓重,像一团化不开的墨。衣袍委地,沾了晶莹几抔雪,黑与白,浅与浓,对比鲜明。   庙顶的破洞渗漏进来几缕日光,零星地照在他脸上,那张苍白的面容与冰冷的石头一样毫无生机,又被光影切割得破碎,一如石像上干裂风化的道道裂痕。   邵挽犹豫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打算把人摇醒。   手还没碰到一截衣角,对方忽然动了动,紧接着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邵挽一个激灵,吓得蹦出去老远,反应过来,才干巴巴地笑道:“你醒啦。”   对方像是还不太清醒,望着虚空发了会儿怔,直到听见声音,他眉心才轻微地一蹙,随即侧过脸,“看”向了声音的来源。   说是看,但他的视线却没有明显的落点,亦近亦远,就好像他只能辨别一个模糊的方位。   目光很空,很冷。   邵挽下意识挺直了脊梁,打好的腹稿登时忘光光,张口结舌道:“那个、是……是我捡到了你!”   那人定定望了他一会儿,没什么反应,又低下头摆弄自己的衣衫。衣服上已经遍布细小的切痕,看上去怪可怜的,衣摆褶皱得厉害,他垂着眸用手指一一捋平。   邵挽偷偷看他,发现他戴了一副黑色的手套,不知是什么材质,纤薄盈巧,严丝合缝地包裹住匀长的十根手指。邵挽观察片刻,认为他在检查伤口,于是安慰说:“你别担心,你身上这些伤已经没事了,也不会疼了——”   “因为你已经死了。”他脱口而出。   捋着衣摆的手一顿,对方抬起头,蹙着眉,与反应过来后慌忙捂住嘴的邵挽面面相觑。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总不会再死一次了吧,哈哈。”话一出口邵挽就意识到不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你现在和我一样,都是没有入鬼界名册的孤魂野鬼。那个,我是倒霉死的,十五岁就变成了鬼,唔,你是怎么死的呀?”   “……”那人说,“烦请闭嘴。”   他声音天生显得清冷,但此刻更多的是苏醒过来后的有气无力,虽然很礼貌,但听上去总也有些若有若无的嘲讽。邵挽乖乖闭嘴,坐到了一边自闭。   耳根清静了些,郁危闷闷地咳嗽了几声,坐在原地消化方才得到的信息。   他死了。   原因不明、地点不明、时间不明、凶手不明。   被一个听起来年纪不大的小鬼头捡了回来,目前是不受管制的孤魂野鬼一只。   此外,脑袋空空,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名字都是刚刚才想起来的。   郁危缓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将零零碎碎的记忆拼凑起来一些,下一刻,手臂忽然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触感,紧跟着方才那小鬼头的声音:“吃馒头吗?”   郁危接过馒头,便感受到一道炽热的视线盯在他手上。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又将馒头塞了回去,说:“不饿。”   安静片刻,他又问:“你叫什么?为什么捡我回来?”   “我叫邵挽。”小鬼头毫不设防,“我看见你倒在雪地里,又是跟我一样的鬼,就把你带回来了啊,不然连个作伴的都没有。”   他在人间不知道都徘徊了多少年,见过的同类屈指可数,一只鬼还容易受欺负,当然要找一个厉害的同伴。   郁危听着身边窸窸窣窣的动静,是邵挽在啃馒头,那馒头又冷又硬,不知道这小鬼头是怎么吃得下去的。犹豫了下,他问:“我的尸体在哪?”   啃馒头的声音停了下,邵挽睁着眼,无辜地说:“不见了。”   郁危考虑过尸体可能破破烂烂不成样子,却没想到这个答案:“……不见了?”   这一声有点冷,邵挽噎了一下,心惊胆战地点头:“嗯,不见了。”   难以形容此时的心情。郁危别过脸去,默念了几遍清心诀。   他倒宁愿尸体被野兽吃了或者烂在土里,也好过被随便什么人捡去,毕竟自己树敌不少,鬼知道那群疯子会用一具肉身来做什么。   得找回来。   下定决心,他又听见邵挽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小声说:“在人界的鬼可太少见了!除了你,我总共就见过三个。不过我一看见你就觉得我们有缘分!”   套近乎的部分被郁危径直略过,挑重点问:“鬼为什么能在人界游荡?”   人鬼之间界限分明。人死为鬼,亡魂自有鬼差引渡至鬼界,随后入轮回道投胎往生。数千年来,向来如此,绝不会有鬼魂在人间四处游荡、不受拘束的情况,更没有鬼混入寻常人之间生活的先例。   “呃,我也不知道。”邵挽一愣,“不过我听说,是因为鬼界最近很不安宁,都没空管我们这些孤魂野鬼啦。”   “什么不安宁?”   “好像是每过十年,鬼界地下那个恶神的封印都会松动。每到这时候,鬼界就会动荡一段时间。”   说起这个,邵挽又来了劲:“以前都是昆仑山那位亲自到鬼界加固封印,但这次不一样,他去得比从前晚好多,把加固封印的事情耽误了许久,所以鬼界之主才这样焦头烂额。”   “哎,你想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郁危语气挺平静,也很捧场:“为什么?”   邵挽就等他这一句,当即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道:“听说是因为他那个白眼狼徒弟郁危恩将仇报,对自己的师父刀剑相向、大逆不道,妄图欺师灭祖!昆仑山那位被这逆徒所伤,静养了一段时间,哪也没去。”   恩将仇报、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形容得倒准确。   他口中那位邪恶至极、罔顾人伦的逆徒反应平平,点了点头,又追问道:“后来呢?”   邵挽道:“后来消息都被封锁了,我是四处打听才知道的!有人说他受的伤很重,有人说他压根没事,但我猜应该是前一种,毕竟连加固封印这么大的事情都耽搁了,肯定很严重!”   郁危淡淡道:“是吗。”真是好八卦的鬼。   “嗯嗯!”邵挽不知道他想什么,用力点头,“不过呢,他那个徒弟就从此不知所踪了。但是他也逃不了多久,全天下都在追杀他,恨不得除之后快呢。”   郁危敷衍地应了一声,心想:的确没活多久,才刚凉透就被你给捡回来了。   一旁的小鬼头全然不知自己误打误撞捡回来了传闻中的那个坏徒弟,打了个喷嚏,嘀咕道:“怎么突然好冷。”   郁危没理会他,摸索了一下,摸到了身旁紧靠的神坛。神坛以石材雕成,棱角已经磨得发钝,还有几处破损,似乎是莲台。他顿了一下,手指循着石像一点点向上摸去。   邵挽看着他动作,忽然意识到什么:“哎,你的眼睛……”   “坏了。”郁危继续摸索神像。   那神像虽然破旧,但仍有一丈之高,所以即便他站起来也摸不到神像的全貌。   郁危站在神像脚边,静立片刻,随即向风雪灌进来的地方走了几步,走到庙门边,然后回过头。   那头邵挽才迟钝地“啊”了一声,又问:“那你看不见我吗?”   话音刚落,郁危就望了过来,快得简直不像是一个眼盲的人。对方这次精准无误地找到了他的位置,被那双又静又空的眼睛对上,邵挽竟萌生了一种真的在被打量的错觉,顿时一卡壳。   然后他就听见郁危轻嗤一声。他似乎不想过多解释,开口时声音平淡:“我看东西不需要眼睛。”   邵挽惊叹了一声,虽然搞不懂原理,但觉得很厉害。   “这是什么地方?”郁危问。   即便看不见,他也能感知到这里并不算什么合格的落脚点,四面八方都是风口,空落落的没什么摆设,唯一能挡风的只剩身前的这尊石像。   “一座庙,好像很久没人来了。”邵挽道,“里面从前供奉的神像也很破了,都没人打理,我猜不会有人到这边,就在这里躲着。”   “你刚刚摸石像,是怎么了吗?”   郁危向后退了几步,一脚踩进了松软的雪里。   他脚下没动,却慢慢抬起头来,衣领下清瘦修长的颈线渐渐绷紧,颈侧两枚痣若隐若现,在素白的肤色上格外显眼。   “没什么。”郁危轻描淡写道,“怀疑在哪见过。”   一片黑暗的视野里终于完整地映出了那座神像。   微弱的光晕笼罩在神像的边缘,描出轮廓,他突如其来地感到了一阵眩晕。   明明看不清楚,明明只有几道看不出原貌的线条,他却好像曾看过千遍万遍,熟悉到能够清晰地勾勒出每一处轮廓,回忆起每一抹神情。   比如,那个人一定是微笑着,垂下的目光居高临下,怜悯又无声地凝视着神坛之下的人。   邵挽也好奇地望着那神像,问:“所以这里供奉的是谁啊?你认识吗?”   这石像不知道摆了多久,风吹雨淋,早就布满裂纹,能屹立不倒已是不错。他左看右看,也没能认出来。   郁危冷漠地与神像对视了许久,久到邵挽险些以为他也没认出来,久到他仿佛隔着空洞的石像,隔着渺远的岁月,激烈又无声地与那个人对峙了万年之久。   最终还是他先垂下眼来,朦胧的神像轮廓烟消云散,他捏紧了指节,随后淡淡地、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来。   “明如晦。”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我是昆仑山主,我有个朋友,他养大的徒弟那天捅了他一刀,没事,闹脾气。他不生气,但是徒弟哭了,还亲了他,等他醒过来人就失踪找不到了。什么?今天不是疯狂星期四?没关系,v me 50海星,助力我这个朋友抓徒弟回来问!个!清!楚!(•́へ•́╬)   新鲜的预收:   假纯良真心机直球非人攻x斯文败类清冷美强惨受CP1422061   黑化钓系实验体攻x滤镜很厚研究员受,暗恋成真CP1654406   完结文:   疯批野心但护老婆攻x温柔病弱但能打受: CP1271640 第2章 昆仑山主   茫茫一片雪色中生长着一丛芦苇,长得参天,风吹过,枯黄茎秆发出刷啦啦的声音。   雪白芦花中,一前一后、一矮一高两颗乌黑的脑袋一晃而过,时隐时现,往深处而去。   过了一会儿,最深处的芦苇被哗啦拨开,前面那颗矮一点的脑袋谨慎地探了出来。邵挽把芦苇当作掩护,鬼鬼祟祟四下望了望,确定没有危险后,忙回头道:“就在这附近了。”   郁危从他身后走过来,面不改色地踩过满地芦苇尸体,在喀嚓作响声中,顺着小鬼头指的方向扫了一眼。   除了苇草,感受不到其他任何活人留下的痕迹,干干净净,无法探知。   “看”了半晌,他矮身下来,抓起一把土在指间捻了捻,指腹很快染上一丝潮意。   有潺潺不绝的流水声落入耳中,他抬起脸望了望。前面是河流。   “我死在这里?”郁危有点意外地问。   “呃……也不是。”邵挽挠挠头,“当时我是在河对岸看见的你,你想去看的话我可以带你过去。这条河不深,很好过的。”   河水确实不深,大概只到膝盖的程度。水面波光粼粼,仿佛要刺透薄薄一层眼皮灼痛眼睛,郁危往后退了一步,离河面远了些。   他看了一眼平缓的河水,直截了当地道:“不去。”   “啊?”邵挽一懵,本着让新来的同伴入土为安的想法追问,“为什么?不是要找回你的尸身吗?”   郁危已经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了:“不在这里。”   不仅如此,他在这里感受不到任何自己生前留下的气息,这只能说明可能留下的线索早已经被打扫干净,不留一点痕迹。如果是有人不想让他找到,就算将这里掘地三尺也没有用。   邵挽赶紧追上来:“那怎么办?怎么这年头还有偷尸体的呀!这在我老家是要挨千刀浸猪笼的!”   与他的愤愤不平相比,郁危反倒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也没什么情绪波动:“这世道什么人都有,慢慢找吧。”   让邵挽带路本也是为了碰碰运气。按照邵挽的说法,他化鬼后睡了三天,这三天内可能发生的变故太多,多少人暗中虎视眈眈想在他死后分一杯羹,毕竟所有人都笃定他身上藏着明如晦成神的道。   短时间是难以入土为安了,郁危很有自知之明。不过人死了就是死了,那一具凡胎在或不在都没有区别,所谓的“入土为安”只不过是给旁人留下点念想。   而他如今也没有什么要念想的人了。   要找回来,也只是想保证不要死后还被人操纵利用,为祸人间。   -   从河边走回破庙又要许久,两人暂时没有去处,只好把这儿当个落脚地。邵挽被白天郁危脱口而出的“明如晦”三个字所震,得知这破庙里供奉的正是昆仑山那位主人后,当即忏悔不已悔恨交加,硬是扯着郁危绕了老大一圈到镇上,掏空家底买了几炷香说要给神像赔罪。   小鬼头捧着香像捧了宝贝,兴高采烈道:“十钱的买卖硬是被讲到了四钱,哥你真厉害!”   做了鬼还要跟人砍价已经够郁闷了,郁危原本不想理他,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冷着脸吐槽道:“为了块破石头家底都搭进去了,还能这么高兴,想想今后饿肚子怎么办吧。”   “没事!”邵挽嘿嘿笑了两声,“我可以去讨啊,蹲在食肆外面,总会有好心人送我馒头。鬼本来也不容易饿,填饱肚子还是可以的。到时候我少吃一点,哥你多吃一点。”   “……”郁危想起了自己刚醒时对方塞过来的那块馒头,又冷又硬,鬼也吃不下的程度,这小鬼头倒毫不嫌弃。   “而且这破庙里供的是那位的神位,怎么能缺香火。”邵挽又道,“从小我爹娘就教我,每逢遇上昆仑山主的神位,都必须拜一拜的。”   郁危对这种盲目的崇拜活动不感兴趣,落他一步兴致缺缺走在后面:“一块石头,有什么好拜的。”   此话当即激起邵挽反驳:“天底下那么多鬼抢着拜呢,就为了轮回的时候能有户好人家,你不想投个好胎啊?不仅如此,很多凡间百姓有事相求的时候也拜他呢,尤其是女香客,特别的多!”   郁危想了想,怎么也没记起明如晦还有这么厉害的用处:“拜他能求子?”   “!!!”邵挽吓得炸毛,往他手里硬塞了一炷香:“这话可不能乱说!快、快快,拿着香呸三声。”   呸是不可能的,郁危很识趣地闭了嘴,拿着香敷衍地拜了拜,等到对方平静下来,才虚心求问:“所以为什么要拜?”   “因为他是主生灵的神。”邵挽道。   “昆仑山主当年破劫飞升白玉京,是成神最早的一位,主万物之始、轮回往生。大家都是要去轮回的嘛,也都想给下一世攒功德,所以拜他最有用了。”他脸上仰慕之情溢于言表,“哎,你要找你的尸身,说不定他还真有办法,总之你也去拜一拜,说不定神像一显灵,伸手一指,就能指给你线索了呢。”   郁危捻着手里的香,似乎能透过手套感受到粗粝磨砂的质感。他垂眸想了一会儿,试图回想一些与明如晦有关的事情,可惜没有。   只剩“恩将仇报、欺师灭祖、大逆不道”十二个大字,几欲变成罪状贴在他脑门上。   做徒弟做到如此地步,再去上香,落到旁人眼中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郁危也没有什么闲情逸致上赶着要给自己这上任师父添堵。   但邵挽眼巴巴的注视让人想忽视都难。郁危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僵持片刻,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我考虑下。”   考虑的结果是一整条路下来邵挽都在叽里呱啦说个没完,拿出了一股忠实信徒的干劲。两人踏着满地火烧般的夕阳转到了破庙附近的一小片枯树林,邵挽走在前面,正要一脚迈出去,忽地被一股力扯到身后,晕头转向中看见郁危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反应很快地捂住了嘴,听见郁危轻声道:“有人。”   来不及想对方是怎么知道的,邵挽赶忙凝神,静下来后,的确听到了几道交谈的声音,不远不近,听起来不止三两个人的样子。   “怎么回事?”邵挽登时大气不敢出,惊恐地用气音说,“这一片以前没人来的!”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丛枯枝,露出双眼睛一望,果然看见破庙周围围着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不知道在商议着什么。   不多久,从破庙那头又走过来几个青年,手里拿着家伙,和庙外为首一个中年男人交谈过后,便走到了庙墙边,下一秒,毫无征兆地高高挥起了锄头。   墙面轰然坍塌的巨响让邵挽瞪大了眼,震惊道:“他们在拆庙!”   拆庙的动静不算小,轰隆隆的嘈杂声格外闹心,不过一会儿,剥脱风化的墙壁已经被凿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庙老了旧了,要拆了建新的也是应该。相比起来,明如晦的神像被供在这么一个破庙里才更让人费解。郁危见怪不怪,欣赏了片刻拆庙的过程,拍拍邵挽的肩,道:“走吧,这里已经住不了人了。”   邵挽有点沮丧:“是赶我们走吗?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喜不喜欢已经没有用了。赶在天黑之前找到另一个落脚地,他们今晚才不至于露宿街头。   这样的道理邵挽也明白,然而还是不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忽然一愣,结结巴巴地道:“不对、不对啊,他们是要搬神像!”   搬神像?   郁危愣了一下,下一秒便蹙起了眉。紧接着,一阵尖锐的摩擦声猝然传入耳中。   “起——!”   粗沉的号子一响,紧随着轰隆一声,庙里那尊两人高的神像晃晃悠悠被人抬了起来,从上方簌簌震下些石屑。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将其搬动,底座在石质的神坛上划动,爆发出一道道令人难以形容的磋磨声响。   庙外的一群人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多时,有人沉不住气问:“村长,这神像是要搬去哪?”   为首正不停拭汗的男人动作一停,神神叨叨地压低了声音:“不知道,总之搬得越远越好!”   “那修士真是这么说的?这样村里的疫病就能好?”   “没错!”   “可是这庙……老祖宗不是说千万不能动吗?虽然许多年不吃香火,但怎么说也供了个神位,万一将他惹恼了可怎么办?”   村长心里也没谱,但搬都搬了,一条心横了下来:“怕什么,这庙几十年都没人来了,破成这样,里面供的怎么也不可能是哪位大神仙。而且那修士法术可了得,一看就是修行数年的高人,看咱们这村子投缘才指点了几句。你信我的,村里铁定不会有事!”   “再过半个时辰,我请的那位修士就来了。有他在这里坐镇,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句话如一句定心丸,让在场所有人安心下来。村长舒了口气,又开始擦汗,这汗一擦起来就没完,他盯着在半空摇摇晃晃的神像,心悬到了嗓子眼。   倘若没记错,那修士还跟他说过,这抬神像是最关键的一步。要是神像抬不起来,就说明神不想走,无论怎么请都没用。而这样的话,村里的疫病也就会没完没了,治不好。   眼看着神像就要被有惊无险地搬起来,村长忍不住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秒,一颗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咔嚓一声脆响,架在石像底座的木条遽然从中断成两截,那沉重的神像向侧边歪去,转瞬又压断了剩余几根承重的木头,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重重落回到神坛上。   “这……这……”   冷汗顿时如雨下,村长在村民震惊的窃窃私语中不敢置信地退后几步,结果却猛然撞上一人,吓得跳起来:“谁?!”   他回头望去,却见是个很高很白的青年,眉眼长相都顶好,唯独神色淡得不见什么人气儿,显得不近人情。颈侧冷白的皮肤上嵌着一黑一红两颗小痣,格外漂亮鲜亮的颜色,冲淡了几分骨子里透出来的清冷。   他侧着脸,没看村长,也没看村民,一双弧形好看的眼睛朝着庙中神像的位置,语气听不出情绪:“你知道这个庙供的是谁吗?”   村长一愣,下意识地回:“不知道。”   “不知道,”郁危重复了一遍,淡淡看他一眼,不无讥讽地道,“那也敢动?”   万物有灵,这破庙屹立百年,早就沾上了前人几辈子的尘缘凡念,是护佑村子的宝地。若是动了,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明如晦的神像被如何处置他不感兴趣,搬走了更好,省的看着烦心。但是眼睁睁看人往火坑里跳确实不太道德。更何况,白玉京古神的分量太重,哪怕是整个村子的人,也请不动这尊神像。若是操作不好,还会遭反噬。   郁危身高本就占优势,语气又足够强硬,气势上登时将村长压过七分。村长流着汗,一时没了主意:“那、那该怎么办?”   如今神像也抬了,神又不肯走,原先说好的修士也迟迟未到,前后为难时,郁危平静道:“去上香,请罪。”   村长犹豫道:“管用吗?”   “心诚的话就管用。”郁危道,“起码能让这庙的主人不计前嫌,还愿意护着你们。”   人果然是迷信的,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村长当即道:“好,我这就派人回去备些香来……”   “等你回来黄花菜都凉了。”郁危凉凉说完,又道,“我这里有,可以借给你们。”   一旁偷听许久的邵挽心领神会,凑上前来,将买到的香递过来,正打算热心地分给大伙,却被郁危伸手一拦。后者很理所当然地说:“当然,不能白给,拿多少要记账上的,毕竟是你们要交的供奉。”   村长才刚伸出手来:“啊?”   “啊什么啊。”郁危垂着眸,语气平平,“既不想出香火钱,又想名正言顺地享受神像的庇护,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似乎是被他说动,村民先是面面相觑,随后默不作声地排成了一队。村长排在最前头,从袖口摸出铜钱,面色诚恳地递了上来。   郁危拍拍呆在一边的小鬼头的肩膀,无比自然:“邵挽,收钱。”   邵挽望了眼乌压压的人头,激动得手抖了抖:“……”   被铜钱砸晕,好幸福。   -   重新端正摆好的神像下,乌泱泱一行人神情虔诚,老老实实排队敬香。   邵挽在最后看得兴致勃勃,小声道:“我敢打赌,这庙十年来的香火,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多!”   郁危清点过今日进账,随手甩给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拿去买东西吃。”   铜钱碰撞的清脆声如此悦耳,邵挽手忙脚乱接好,幸福得简直要飘起来:“没事的哥,我不饿,钱先存着。”   两人排在队伍最尾,邵挽看了看,手里还有余香,于是问:“你要不要也去敬一炷香?我记得有人说过,神像都是能听见信徒祈愿的,机会这么难得,试一试嘛,万一很灵呢?”   郁危本来想回绝,听见中间一句,反问:“真的能听见?”   见他来了兴趣,邵挽立刻狂点头:“嗯嗯!”   郁危问完又没声儿了,邵挽以为这次也没戏了,没成想不知过了多久,前面传来一声简短的:“好。”   队前的人排得很快,不多时前面便空空如也。烟雾缭绕,浓香扑鼻而来,厚重又缠绵,扑入衣襟便久散不去。   靠得越近,神像的一沟一壑、一脉一络便越清晰,和原来相比多了些新添的缺口,是方才村民不小心磨损的,郁危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视线兜兜转转,在上面停了片刻。   借着没有燃尽的香点了火,他重新抬起头,淡声道:“昆仑山逆徒在此,所求仅一愿。”   人群远在身后,圈出一小块无人打扰的地方,没人听见他说了什么。   郁危没有迟疑,声音冷静,继续说:“愿了结师徒情分,此后与昆仑山再无瓜葛,形同陌路。”   最后一字落下,他遵照礼数拜了三拜,随后起身,走到香炉旁。   白色的香灰已经落了一层,平铺在铜炉底。郁危捻着香,将要插入红土中时,手指忽然不受控地颤了一下。   只是须臾的迟疑,灼烫的香灰就落到了手上,他愣了一下,看着手中的香毫无预兆地断成了三截。   一道含笑声音淌入耳中,悠悠转转,极轻也极淡。   “郁危,你要和谁断了。”   【作者有话说】   很抠·很会砍价·又很会赚钱的危   补充设定:因为鬼界出bug了所以人界的鬼从透明变成实体了,希望大家不会觉得太奇怪哈哈 第3章 香断之后   香断了。   风从墙壁上敞口的窟窿呜呜地吹进来,卷起一阵白,分不清是香灰还是雪粒。   噼啪的香火声中,悦耳嗓音自头顶倾落,顷刻有如冬雪消融,寒风止于身后,一霎拨雪为春,笑意盎然。   郁危静了半晌,慢慢掸去了手上落的香灰,指尖一松,几截香悄无声息落到地上。   他抬起头,探究的目光冷如霜刃,直白地望向身前神像。   “你是谁?”   这尊神像雕刻得很用心,头颅微微垂下,风化模糊的面容上,深色石质瞳孔低垂,看久了,反倒真有种在被凝视的错觉。   “郁危,”依旧是轻笑着的语气,神像说,“叫师父。”   -   邵挽安安分分排在队伍最后一个,看着郁危走上前去敬香,目光紧随,暗地为对方捏了把汗。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改了主意,但总归结果是好的,邵挽衷心地希望每一只鬼都能找到尸体,入土为安。   村长敬完香便凑过来跟他聊天,旁敲侧击着问:“小兄弟,你与高人,可是师出同门啊?”   邵挽登时紧张起来,慎重地点了点头。此前郁危跟他说过,如果有人问他们是什么关系,就要回答是师兄弟。   于是邵挽挺起脊梁,肯定道:“那是我师哥。”   “噢。”村长恍然大悟,“敢问二位师从哪位仙长门下?”   邵挽:“……”这个没教。   他绞尽脑汁,最终绝望地发现,“师哥”教的东西里没有一句提起过师父是谁。邵挽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半天,当场乱编了一个:“是、是黑虎山老祖。”   “黑虎山老祖!”村长肃然起敬,暗道果真听起来就不好惹。   他抬头看看那位“黑虎山老祖”的大弟子,又问:“那,高人不知该如何称呼?”   邵挽:“……”   这个,他也不知道。   正在他为起名字而满头大汗搜肠刮肚之时,邵挽忽而眼睁睁看着郁危手里的香断成三截,零落地掉到了地上。   香断是不吉利的事情。邵挽登时把一边的村长抛之脑后,急忙抽出一根新的想要递给他,却看见郁危抬起手来,冷然道:“退后。”   那并不是一个要接的动作,反而在瞬间爆发出凌厉的攻击性。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一顿,随即绷直拉紧,仿佛有丝丝缕缕的银色气流顺着指根缠绕而上,下一秒,猛地攥紧成拳,突如其来、毫不收力地重重砸到了神像上!   一声天崩地裂,众人暗自交谈声戛然而止,邵挽和村长目瞪口呆地僵在了原地。   这惊天巨响震得地面抖了抖。漫天飞扬的尘灰中,郁危紧攥成拳的手慢慢松开,随即收回,垂到了身侧。   邵挽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呆呆地问:“……师哥,你手疼不疼?”   郁危没理他,低着头,掸了掸衣摆沾上的石屑。过半晌,他才慢半拍地回过头:“你说什么?”   邵挽心想完蛋了,他师哥好像被震得耳背了。再一低头,看见满地惨不忍睹的石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还是死了:“师哥,我们好像闯祸了。”   郁危:“不疼。”   邵挽:“?”怎么乱回答。   这下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下子急了:“师哥,你没事吧?”   郁危像是跟他们都不在一个时空了一般,反应了一会儿,回答:“没闯祸,我故意的。”   灰土散尽,视线重新变得清晰。那座巨大的神像已经四分五裂、碎得彻底,众人大气不敢喘,生怕说错话也被一拳揍趴下,到时候东一块西一块的不好拼。   一片鸦雀无声中,郁危抬手捏了捏鼻梁,清醒了。   他刚死没多久,灵台动荡,元神不稳,现在是一只虚弱的鬼。方才贸然动用灵力,打破了平衡,才会突然对外界的感知和反应变慢。   “我没事。”郁危道,“是神像有问题。”   见他正常了不少,村长终于敢插话,惶惶道:“高人,神像出了什么问题?”   郁危正要回答,一声轻笑忽然落在他耳侧,虚无缥缈,却又熟悉到令他浑身血液都一瞬凝固。   他猛地转过头,面色冷若冰霜,望向了神坛之上。   邵挽咽了咽口水:“师哥?”   没有多余表情,没有情绪起伏,郁危像是听不见一样,冷恹地踩过满地石屑,越过一地碎石,走到了正中央的神坛上。   神坛上散落着大块的石头,还有一颗精雕细琢的神像头颅,安静躺在废墟之中,唇边淡笑丝毫未变,一双眼睛深深地望向来人。   郁危走到它面前,垂眸,居高临下地看下来。那目光冰冷彻骨,如同刀锋锐利,轻而易举刺破外壳,冷漠地审视着内里的赝品。   明如晦的脸。明如晦的声音。明如晦的神情。   残破的神像顶着这张脸,用他熟悉的声音,喊了他的名字,语气近乎于温柔缱绻:“郁危。”   简直假的可笑。   郁危忽然失去了耐心,长靴踏上神像的头颅。咔嚓一声,本就不堪重负的石面再次蔓延出丝丝裂痕。   “我的尸身呢?”他问。   那张脸被踩在脚底,爬满蛛网般的纹路,看起来骇人又诡异。下一秒,在众人震惊的注视中,石像头颅的唇角竟然慢慢牵动,笑容不断扩大,显得突兀古怪。   一阵模糊不清的笑声压抑沉闷地响起来,仿佛撕开了虚伪的面目,那颗几欲四分五裂的神像头颅用温柔的嗓音,低声,喃喃道:“郁危,你去过地狱了吗。”   郁危冷漠回道:“没有。”几乎是开口的同时,那副长靴毫不迟疑,重重踩下!   石块发出支离破碎的呻吟,彻底裂成数瓣。凄厉惨叫响起,一团黑色的东西尖啸着从碎裂成数块的神像头颅中窜出来,向惊慌失措的人群冲去。然而不过电光火石间,一只手便无情地将它攥住,再也动弹不得。   “附身,模仿,吸食凡人的供奉。”郁危缓缓收紧五指,“你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像是黏稠未干的墨汁,在他手里发出无力的嘶鸣,奈何实在挣扎不动,到最后,只剩浓浓的怨愤,竟幻化出一张遍布利齿的大嘴,恶狠狠向禁锢着自己的人咬去!   邵挽反应最快,大喊道:“小心——”   却见郁危抬起一只空闲的手,异常平静,反手给了它一巴掌。   啪!   “……”   这下不仅那东西老实了,整座庙也鸦雀无声。   黑墨抖了抖,缩成一团,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汤圆。一群人望着满地狼藉,惊魂未定,村长两瓣嘴唇抖了抖,半晌,委婉地道:“高人,敢问这团黑墨……是什么东西?”   他们隔得远,只知道神像突然活了,却没听见说了什么。不过看起来这东西不是善茬,一想到方才它就那么附在神像上,看着他们一个个毫无防备地上前来敬香,就不免一阵后背发凉。   郁危:“不知道。”   “不、不知道?”村长被堵的哑口无言,见对方的表情不像是糊弄人,只好尴尬地笑笑,又问,“那这神像……该如何是好?神仙会怪罪下来吗?”   “和你们无关。”郁危一动不动,脸上也没有表情,“他要怪也是怪我。”   有这话村长顿时安心不少,但看了遍地的碎石,还是禁不住胆战心惊,斟酌着问:“敢问高人,这庙里供奉的,究竟是哪位的神位?”   虽说他对神鬼之事不算了解,但也不是傻子。方才那神像只是稍微磕了碰了,就得要所有人排着队敬香,这样大的阵仗,说明这个庙的神位绝不寻常。   小北风打着转吹进来,吹凉了心,沉默更漫长。   郁危的目光没有落点,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看那碎掉的神像。半晌,道:“还是别知道了。”   本来不想打碎的。那尊神像,他用手摸过,雕得很漂亮。   郁危垂下眼睫,心口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徒留一种毫无缘由的奇怪感觉。既不开心,也不舒服。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咳嗽声,随即有人以指节叩了叩门,轻笑道:“这么热闹。”   【作者有话说】   尊敬的[明如晦]先生,您的[马甲]已上线~(真的很喜欢写马甲了hhh   连更五天,之后更二休一/隔日更视情况而定,时间是晚上八点,如果超过十二点没有那应该就是无啦,特殊情况会提前通知!   想要海星+收藏+关注,(╯▽╰ )好想~~ 第4章 亦真亦假   这么偏僻的地方还有外人前来,着实有些意料不到。众人一愣,纷纷回头望去。   风将枝头残雪卷落,落了满发,被来人挥手拂去。   “风太大了。”他淡笑着抬眼看过来,“把雪都吹到了身上,见谅。”   冰天雪地里,他几乎满身银白,姿态随和,像个气质出尘、仙气飘飘的雪人。一袭月白衣衫,随他动静之间掀起浮光三千,恰如藏了满袖烟岚。   众人的视线在他周身惊叹般流连几圈,转到脸上,又微微愣住。   没有想象中的浓墨重彩,反而愈觉平淡,平淡到几乎过目就忘的程度,想要形容也描述不出,只在头脑中留下淡淡的一个影。   那人目光自人群中一掠而过,随即落到神坛之上,眉梢微微扬起,眼底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笑。   笑过后,他说:“我来的似乎不是时候?”   冷不丁冒出个不明身份的人来,村长试探着问:“敢问阁下是……?”   能有如此气度绝不是寻常人,果然,便见对方一哂,不疾不徐道:“云游的修士罢了。宋清有事先走一步,临行前将疫病一事托予我,路上耽搁,晚了些时辰。”   宋清正是此前为村长指点迷津的那位修士。村长原本还满脸愁云惨淡,闻言顿时大喜,连连道:“不晚不晚!在下便是单鸦村的村长,快快,请仙长进门。”   两个守在墙边的年轻人闻言便要去请人。“仙气飘飘”倚在墙边,又掩唇闷咳了一声,望着老化漏风的破庙门,还有庙墙上巨大一个窟窿,饶有兴致地问:“不急。敢问哪个是门?”   “……”   人是自己请的,庙是自己拆的,这轻飘飘一句分明含着笑意,但还是令人无端心下一凛。眼见众人被堵的哑口无声无言以对,他这才弯了唇,一副打趣完人心满意足的样子,扶着门走了进来。   他进门的时候,郁危也正默不作声打量着他。   村长口中的那个宋清,分明是个打着旗号招摇撞骗的骗子。疫病与神像,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两样东西,也只有道法不精、鸡鸣狗盗之人会将两者联系起来。偏偏村民无知,信了他的信口雌黄。   眼前这人既与他相识,那么身份目的也足够可疑。郁危心念一动,柔软神识如织网一般,向四面八方铺展开,缓缓探知过去,只在对方体内探到了微弱的灵力波动。   是普通修士的水准。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神识。   正想着,又听村长问:“仙长贵姓?”   “姓郁。”语气自然,“仙气飘飘”边掸着肩上的落雪,边随意地报上名来,“单名一个危字。”   郁危思绪骤断,表情滞住:“……”   邵挽愕然抬头:“?!”   村长浑然没察觉到古怪的氛围,恭维的话信口拈来,笑道:“原来是郁仙长,久仰大名啊!”   久仰哪门子的大名?仙门通缉令上的大名吗?!   莫名其妙出来一个冒牌货,郁危原本想从神坛上走下去的,结果一时间给气懵了,原地愣了半晌,失了先机。   直到那位“郁仙长”踏上阶来,徐徐步到他面前,垂眸,莞尔道:“借过。”   清润嗓音潺潺如泉,一派正人君子风范。他礼貌道:“可以让我看一下这里的神像么。”   一种极为奇妙的情绪从心头跃起,又如檐上新雪,须臾消融无痕。郁危蹙眉望了他一会儿,半晌,什么也没说,让开路,背对他转身走了下去。   不知为何,他感觉对方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悠悠淡淡,挥之不去。   郁危顿住,狐疑地回头望了眼。那人正矮身在神像头颅旁边,专注地察看着神坛上的痕迹,分明没有往这里看。   错觉?   灵力透支,连幻觉都出来了。郁危转过头,捏了捏鼻梁。   没等站稳,邵挽就慌里慌张扑过来,囫囵说不出话:“那是我跟你说过的郁、郁、郁……伤了昆仑山主后叛逃的郁危?!”   郁危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是吧。”   “他怎么会来这里?这可是……”邵挽努努嘴,指指正在神坛上挑挑拣拣的“郁仙长”,“……那位的庙,他想干什么啊?”   “不知道。”他自己也说不清。   “如果是他的话,”邵挽忐忑地想,“昆仑山主会生气的吧?”   郁危站在明如晦的立场上想了想,要是知道自己讨厌的徒弟砸了他的神像,还虚情假意地想要上香,的确是有点膈应:“嗯。”   “所以我才担心!”邵挽六神无主,“师哥,他会不会是来砸场子的?我们要不要通知当地的仙府抓人?”   郁危:“……”   “我来稳住他,你去找人,怎么样?”   “……”   “师哥?”   “……”郁危表情凉凉地睨着他,说,“假的。”   “啊?”   “他是假的。”   邵挽傻眼了:“假的?……你怎么知道?”   这要怎么回答?郁危和他对视半晌,镇定地冷笑一声,道:“我见过真的。”   “震惊!”小鬼头呆了一秒,立刻八卦地凑上来,“那他什么样啊?”   郁危往神坛的方向一瞥,评价道:“反正不会是江湖骗子的模样。”   没成想“江湖骗子”也正抬眼往这边看来,紧接着站起了身。郁危怀疑他是不是听见了有人说他坏话,要来找自己算账,干脆双手抱臂等着。   现如今他声名狼藉,又遭人追杀不休,寻常百姓可能尚且不知,但十二仙府内却已经传遍了。这个节骨眼上假扮他的身份,不是缺心眼就是另有所图。   他暂时没有揭穿对方的想法,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十二仙府从前鲜少有人见过他,知道他相貌的人少之又少,因而有这么个家伙大摇大摆地在仙府的眼皮底下帮自己拉仇恨最好。这样他能藏的时间越久,越有可能找回丢失的那具尸身。   脚步声将思绪拉了回来,郁危掀起眼帘,望向走到身前的人,神情并不算多么友善,甚至可以说是审视。   冒牌货却似乎完全察觉不到他的冷淡,姿态坦然而随和,微微一笑,随后向他伸出手来,摊开掌心。   鬼没有呼吸,但人有。靠得近了些,他说话时的呼吸倾洒下来,被染上霜雪的沁凉。   “能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看看吗?”   那团东西被扇了一巴掌,原本已经安安分分,瘫成烂泥不动了。此时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又尖啸着扭曲起来。郁危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把它牢牢捏在手心,有些冷淡地问:“做什么。”   这着实不像是一个和和气气的开场。村长很有眼力见,迈着小步跑过来,对郁危解释道:“高人,这边这边,这边说话。”   两人走远了点,村长本想抓住他的手情真意切地恳求一番,结果想起这位是“黑虎山老祖”的大弟子,又怂了,老老实实站在原地说:“高人,那位郁仙长法力高深,是特意为我们村的疫病而来。我们全村上下就指着郁仙长了!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郁仙长”这三个字,郁危就眼皮跳个不停。偏偏罪魁祸首还一脸云淡风轻,面对村长不留余力的夸奖也不见丝毫羞赧惭愧之色,微笑回望。   装的还挺像个人。   郁危问:“什么疫病?”   “不好说,很邪门。找郎中看了也没用。”村长愁眉苦脸,“这疫病实在太厉害,才这么短短几天,已经有十几口人染上了,完全就是回天乏术啊。没有办法,我们剩下的人全都搬到了山南,再也不敢回去了。”   “不仅如此,那症状也格外吓人。”   听起来并不是简单的瘟疫。郁危淡淡道:“所以你就信了那个姓宋的修士?”   “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今日亲眼看见了这庙里的古怪,兴许就和村里的病有关。”一声叹息,连带着自始至终强撑着的腰杆垮了下来,村长低声哀求道,“高人,不管什么办法,老汉我也总得试一试。”   郁危道:“那也要选对人,不然,只会越弄越糟。”   平常人分辨不出真假,他倒是可以试探一下。   那人正懒洋洋地望着窗外雪景出神,见郁危看过来,冲他笑了一下。   然而郁危冷面无情,盯着那位“全村的希望”,语气不善地开口:“就你叫郁危?”   发展不太对劲,村长吓得一哆嗦:“两位……认识?”   他要长得再凶神恶煞一点就变成挑事的了,不过现在唬人也是很管用的。郁危继续演好恶霸形象:“认识。久闻大名,听说你很有本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之所以这么说,是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倘若心虚的,多多少少都会露出马脚。哪怕只是一点,也足够他试出对方的深浅了。   这样咄咄逼人的态度,“郁仙长”却只是笑了一笑,毫不回避地对上了他的视线,道:“你不相信我?”   郁危反问:“怎么相信你?”   声音太冷漠,简直像是审问。对方有些微妙地看着他,目光扫过他的脸和脖颈上的小痣,在那处停留片刻。   “我可以告诉你你手里的东西是什么。”顿了顿,他说,“这是邪炁。”   邪炁?   郁危蹙了下眉。他有限的记忆里并没有关于这两个字的认知:“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骗人。”   对方又笑了,略显无奈,似乎觉得他这个回答很有意思:“那你一定听说过炁。”   这是自然。   先天一炁生万物。皮肉骨相是为有形,而炁无形。古往今来,上到神界白玉京,下到鬼界阴九重,万物生灵,皆因炁而生,而一念之间,喜怒哀乐、爱憎怨恨、生老病苦,又产生了不同的炁。有的人,体内的炁无色、明澈,不沾污秽;有的人,炁则呈黑色,混浊浓稠。   这是明如晦教他的第一样东西。就跟许多修行之人总是忘不了修炼的初心一样,他也忘不了自己第一次接触这些事情的那天,以至于连明如晦的神情、他眼底的笑意、还有窗外山涧里淙淙的流水声,都记得一清二楚。   每个人的炁都各不相同,在胸腔的位置,是一团燃烧的火焰,或明或暗,或深或浅,或盛或衰。那是一个人最原始、最本真的存在,不加修饰,也无法作假。   明如晦说,要认一个人,只需认他体内的炁。   于是识炁成了他的道。自从眼盲后,他睁眼时所见,便只剩万物生灵之炁。从此世间之色,非黑即白而已。   唯有一个例外。   明如晦的炁,他看不见。   往日的种种自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好像短暂地出了个神。不想暴露身份,郁危便装作不甚了解的样子,道:“听说过。”   “那你应该清楚,人的信奉,也能化炁,称为灵炁,也叫做灵力,为修行之人所用。”对方的声音低沉悦耳,不疾不徐,很难让人感到不舒服。即便是如此基本的道理,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更令人印象深刻。   “生、老、病、死、苦,世间五劫,催生了人的五种信奉。”他缓缓道,“免病疾、避灾苦、不老不死、福泽往生。修行即是破五劫,食其信奉,将这些吸收而来的信奉炼化为灵力,为己所用。”   一旁的邵挽也有些似懂非懂的样子,问:“所以你来这里是为了……破病劫?”   那“郁仙长”看了他一眼,眼底有几分模糊的笑:“没错,不过是碰巧。”   说到这里,郁危大概已经猜出了手里的这团黑泥巴是什么东西。他想事情的时候习惯手里拿点什么东西,那一团如有实质的黑泥被他捏了又捏,玩泥巴一样捏出个兔子形状来。   黑泥不知怎的有所收敛,老老实实地任人摆弄,没了一点儿此前的嚣张气焰,捏完郁危也算理清了思绪,抬脸,将心中的猜想说了出来:“邪炁是不能被炼化的炁?”   他捏“泥巴”的时候对方一直在看,此刻移开视线,兔子形状的泥巴又“啪”地一声变了回去。郁危蹙了蹙眉,有些疑惑,却听对方嗯了一声:“邪炁源自人之恶念、恐惧、物欲,只能被封印,无法炼化。”   那的确可以算是棘手。郁危想到之前那团邪炁附于神像上冒充明如晦时的样子,面色微沉。   他想也没想地问:“你可以吗?”   这话听起来有些没头没尾,郁危反应过来,想重说一遍,那“郁仙长”却已经自然而然接过话来:“可以。”   察觉到郁危的目光,他转过头来,停了一会儿,压低声音,笑意吟吟地问:“这样算通过你的考验吗。可以稍微相信我一些了么?”   “……”   郁危冷漠地转过脸。   眼前这个来由不明的修士,除了看起来不太像正常人,还显得比较靠谱。想到这里,他对对方的观感稍微好了些,淡声道:“既然如此,这里的病劫就交给你。我们很快会离开,不会过多干预。”   对于修行之人,病劫可谓是最容易破除的劫难,基本每位修士手中都解过几处大大小小的病劫。郁危此前看过,这村子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村里的疫病,而是这庙里的神像。如今神像里的邪炁已经抓住,剩下的小事,哪怕刚出师不久的修士都能解决,对于这位“郁仙长”不算多困难。   除非是上古时那些足以灭顶的浩劫,一个劫往往只需要一个修士来解。有些修士在修炼时,会为了抢夺地盘而大打出手,毕竟破解一片地域的劫难,就会得到当地人的供奉,供奉越强,炼化的灵力也越多。为了能够长久地享受这些供奉,久而久之,几种势力不断合并、分裂、壮大,便有了分地而居、各据一方的十二仙府。   而那些散修,只好在一些不受仙府管辖的地方修行。   眼前这家伙没有配仙羽,不像是隶属十二仙府的修士。不过郁危也没有要和他抢地盘的意思,都是鬼了,修不修炼也没有了意义。   他这样想着,却听对方闷闷咳了几声,含着笑,气息不稳地开口说:“只我一人,恐怕不太行。”   “……”   郁危皱眉看他。他才刚刚觉得这人有点靠谱,结果下一秒人又不行了,让他很怀疑自己是否看走了眼。   村长前面都没听懂,这一句倒是听得真切,登时道:“仙长,这是何意?难道我们村没救了吗?”   “郁仙长”手臂闲闲搭在胸前,倚在墙边,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原本是无碍的,只是解上一劫时损耗太大,伤了元神。”说完他又咳了一声,似乎确实有些难受,微蹙起了眉,半晌才松开。   “我倒是可以尽力一试,”他嗓音哑了些许,但还能听出浅淡的笑意,“只是倘若中途死了,还要劳烦把这位仙长请回来。”   郁危正垂眸看着他胸口的炁,那团白色的火焰忽明忽暗,似乎风一大就要灭了。须臾,他问:“你什么意思?”   对方弯了唇角,听不出真心实意地道:“我需要你。”   “……”   庙里死一般的寂静。在郁危耐心告罄之前,他笑着咳了起来,道:“……帮一个忙罢了,别担心。”   【作者有话说】   炁(qì)   明某人在脸上打了马赛克(bushi 第5章 交易试探   对方要他帮的忙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只是要郁危守着这团邪炁,在这庙里待上一晚。   问他为什么,这家伙就开始卖关子,说这是封印邪炁的关键一步。为了不殃及村民,待在这个破庙里是最好的办法。   郁危打断他:“你为什么不自己守?”   对方十分坦然地说:“我不敢。”   眼看郁危眼里的怀疑快要化为实质,他这才徐徐解释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毫无顾忌把邪炁抓在手里。除了会模仿,它还远比你想象的要危险,如果是我,可能会被……”   郁危问:“被什么?”   对方瞥了眼他手里张牙舞爪想要逃脱的黑泥巴,微笑道:“被吃掉。”   “……”郁危捏了捏传说中会吃掉一个人的黑泥巴,又松开,发出一声“吱嘎——”泄气的响动。   比他弱的人有很多,弱得如此心安理得的还是头一个。郁危忍了忍,看在他态度很好的分上,勉强答应了这个要求。   他给邪炁上了几道符链,团成一个球塞进了口袋里,然后靠在墙边犯困,边困边打量着在神坛上又挑又拣不知道干什么的家伙,心想,这人装神弄鬼倒是很有一套。   将村民全都遣散后,庙里一瞬间安静许多。邵挽说是要去借火,怕是要一会儿才能回来,于是偌大一个漏风的破庙里,只剩下了郁危,和他的冒牌货。   冷风吹得脸疼,郁危翻了个身,换了个方向犯困。过了一会儿,轻缓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那位假的“郁仙长”走了过来,语气自然地问:“怎么在面壁?”   郁危微微睁开眼睛,泛冷的眸光在扫过他胸口时定住。那团银白色的炁似乎比先前黯淡了些,虽然只是很细微的变化,但郁危对人的相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只是一眼,他便确定下来,对方的炁的确在变弱。   “怎么了?”对方随意地在他身侧坐了下来,风从洞口卷进来,他掩唇咳了几声。   郁危就问:“你有病?”   听起来像骂人,但他其实在很认真地发问。“郁仙长”高高挑起眉,半晌,忽地笑出声来:“是,我有病。大病初愈。”   “怎么看出来的?”他看起来很感兴趣地问。   “猜的。”郁危敷衍道。对方却对他的视线感知很敏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心口,若有所觉,敛眸笑笑。   “我之前就注意到,你看人的时候,目光的第一落点并不是人的脸。”他指了指心口的位置,不紧不慢地说,“而是这里。”   风一下子弱了下去。冰凉的月光顺着屋檐的破洞淌进废弃的庙里,照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石像上,镀上一层奇异的光。   “你在看人的炁。”   安静许久,对方才缓声开口。他语气始终轻描淡写、若即若离,既不热络也不冷淡,尾音却像一个漫不经心的钩,总能将人的心高高吊起来,“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能辨识不同的人,凭借的是炁。”   “我还以为,这世间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点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郁危浑身猛然绷紧,眼底温度彻底褪去。汹涌森冷的灵力无声无息拢聚起来,蕴在五指指尖,又被垂下的衣袖掩藏。   他面无表情地凝着眼前的人,灵力蓄势待发,脑中一瞬间闪过许多身份暴露后的可能。   世间道法千变万化,郁危所修的道尤为特殊。自古以来,只有他一个人修这一道,哪怕是领他入门的明如晦,对此也没有过多涉猎。   识炁。这是独属于郁危的道,无人能比,无可替代。   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香灰味,所有暗潮涌动都掩藏得很好。对方姿态松散,淡笑着问他:“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郁危目光一寸一寸碾过他的面容,仿佛要将他的笑意碾碎。他开口,声音十足冷漠,甚至有几分挑衅的意味:“你说的那个人,叫什么?”   对方用一个子虚乌有的诱饵钓他上钩,试探他的身份;那他就拿这个身份赌,赌对方不敢说。   屋顶一捧雪从大开的洞口滑了下来,郁危迷了下眼,不确定有没有听见一声笑。又过了一会儿,对方才回答,是极轻的三个字:“不可说。”   不可说——说不出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那些恐惧他的人,厌恶他的人,对他失望的人,对他好的人……在他离开昆仑山后,在他们的口中,他的名字就变成了“不可说”。   郁危冷淡地扯了下唇。   他遽然抬起手,袖口一霎割出猎猎的风,指尖一点寒芒闪烁。下一秒,凛冽的灵力如银色游蛇,悍然攻向眼前人的胸腔!   并不是致命的杀招,因而足够对方作出反应。但是那位“郁仙长”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微微低下眉眼,看着那条灵力倾注而成的凶悍银蛇乍然停在身前几厘处,蓦地虚化、消散。   一只被贯穿而死的毒蝎子嗒地掉到了地上,转瞬被冻僵。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郁危收回手,态度平淡得就好像他方才只是打了个招呼,“我也不会认什么炁,只是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发现心口有只伺机咬死你的蝎子。”   “郁仙长”看了会儿那只死蝎子,不怎么真心地道:“是啊,好险。”   郁危没理他。   “你此前一直没有动作,是因为有一瞬间,你的确想看蝎子咬死我么。”对方又笑吟吟地问。   方才剑拔弩张般的气氛散了许多,郁危冷着脸,硬邦邦地回:“话多的人活该被咬死。”   对于这个“被咬死”的命运,对方用一种无奈的语气,笑着继续说:“怎么办,可我还有一些事很好奇,关于你这个人。”   “一个问题五两银子。”郁危伸出手。   他本意是想用金钱压垮这家伙,没想到那个看上去像个江湖骗子的“郁仙长”只是微微挑起了眉,随即竟当真从袖中拿出了一锭银子。   郁危:“……你认真的?”   对方拿着那一锭大小惊人的银两,并没有什么反应,风轻云淡就好像在看一堆破铜烂铁。他垂眸,掂了掂,问:“你喜欢这个。够五两了吗?”   何止,五十两都够了。郁危蹙眉:“你要问什么?”   “我想问的……”眼前人沉思起来。就好像拿五十两银子买一个回答只是随心所欲,他看着郁危,忽地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是什么问题?郁危替五十两感到不值:“当然因为我住这里。”   对方重复了一遍:“住这里?”   五十两很多,郁危决定免费赠送他一个问题。   “穷,没钱,无家可回。”他淡淡道,“很奇怪么。”   一阵窸窣响动,对方倾了倾身,好像认真了一些。   “为什么无家可回?”   郁危看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从他手中拿过了银两:“这是另外的价钱。”   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对方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愣了下,随即笑了出来。   “可我没有钱了。”他笑着说。   全身上下就带了五十两,为了买两个没用的问题而全都花光——郁危心平气和地问:“你疯了吗?收下的银两我可不会退还。”   “不用还。”   “郁仙长”毫不介意自己变成了一个穷光蛋,忽而抬了抬手,月色透过微张的指缝渗漏下来,看上去就好像拢住了一缕月光。   只是短短一瞬,下一秒他便收拢五指,伸到郁危面前,缓缓摊开。宽大掌心里,一枚泛着朦胧清辉的银戒正安静躺着,边缘柔和,线条漂亮。   “用这个买最后一个问题。”他单手支着颊,“可以吗?”   这枚银戒远远没有五十两的分量,但郁危却莫名来了兴趣:“可以。”   对方很淡地弯了弯唇。没有继续问上一个问题,他低声开口,藏着笑:“你不是人吧?”   郁危很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报那句“你有病吧”的一句之仇,表情凉凉地盯了他片刻,说:“不是。”   不是人,只能是鬼。那人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很轻地说了句:“留在人间的两只鬼……”   “你知道这么多,”郁危冷淡道,“真的只是一个散修吗?”   “你想我是什么?”对方含笑反问了一句,“我以为你一直拿我当江湖骗子。”   “……”   他说的倒也不错。郁危没好气道:“那就是个渊博的骗子。”   很别致的称呼,对方哦了一声:“难怪。都说鬼怨气大,不好相处,现在看看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郁危:“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把你变成鬼。”   对方冲他扬了扬下颌,好整以暇,告状道:“你看。”   “……”   郁危一把掳走他手中的银戒,站起身就走。   走得离这家伙远了点,他坐下,摸了摸戒指上的图案。指腹传来的触感分明,手感发凉,并没有太多繁琐的装饰。   看上去就是一枚普通的戒指。   但郁危还算喜欢,拿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儿,又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走了回去,走到对方面前。“郁仙长”还在原地坐着,没有了交谈声,四周显得格外安静,他抬起脸,神色笼在阴影里,看了过来。   “这戒指是谁的?”郁危问,“看起来你应该戴不上。”   断断续续的几声轻咳,在庙里撞出回音。   像是能看破他脸上狐疑的神色,对方一哂,悠悠道:“不是偷的,也不是捡的。”   “给别人做的。”他说,“没来得及送出去。”   郁危慢慢捏了捏手心里的戒指:“你要送的那个人,她不要了么?”   “我也不知道。”对方低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他现在还想不想要。”   这个回答有些微妙。郁危怕他反悔,直截了当地把戒指收了起来,冷酷道:“现在是我的了。”   “是。”对方气定神闲,坦然道,“你的了。”   他看上去丝毫没有全身钱财被搜刮一空的意识,黑心的郁危摸着仅剩的良心,决定还是给他提个醒。   他看了看冤大头,忽然说:“我知道你不姓郁,不叫这个名字。”   对方抬起眼看他。   郁危语气平淡地提醒道:“你应该知道他是谁。装成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月色倾泻如水,照在眼前人安静的侧脸,倒映在眼底,纷纷扬扬的落雪。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动了动眼睫,并没有太多讶异的神情:“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是个弑师的疯子。”郁危道,“为什么,你去问明如晦吧。”   一声闷笑。眼前的人咳了下,唇角零星笑意还没散,道:“万一传言是假的呢?”   “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   “……”   没话说了。装成他有什么好处?郁危想不明白。他蹙眉问:“为什么非选他不可?”   “可以不说吗?”对方礼貌地问。   郁危:“不可以。”   回答太冷酷,对方垂眸笑了一声。   “没有理由。”他淡笑着,“非要说的话,这个名字合我眼缘。”   “……”   郁危无言以对,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凝固了半天,才说:“随便你吧。”   顿了顿,他又问:“你的真名是什么?”   意料之中没有立刻得到回复,郁危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如有实质,凝在他身上。   “不想说就算了。”他又没有强迫别人的习惯,只是“郁仙长”叫起来别扭,想给这家伙换个称呼。   片刻安静后,他听见对方说,“无相。”   郁危微微一愣,看了他一眼。   “这个名字很久没用了。”对方神情自若,“因为我不是很喜欢。”   不喜欢的名字,为什么会不喜欢,没有人问,也没有人说。过了一会儿,郁危道:“那为什么告诉我?”   对方笑了起来:“因为你问我了。”   庙里点的蜡烛烧得只剩半截,烛泪凝结成花,坠着向下落去。   郁危收回视线,慢慢地、低声念了一遍:“无相。”   “谢。”对方纠正了他,在地上一笔一划写下,如同教人识字,耐心无比。   “……谢无相。”   【作者有话说】   超级马甲[谢无相]已上线︿( ̄︶ ̄)︿ 第6章 鬼使神差   听谢无相说话有种魔力,让人想睡觉。白日里消耗太大,郁危困得眼皮打架,于是短暂地打了个盹。   等他醒过来,谢无相已经不在墙边了。郁危想揉揉眼睛,结果披在身上的什么东西滑了下来,他愣了下,探出手,摸到了一截质地柔软的衣料。   他将谢无相的外袍捡起来,抬起眼。不远处两个身影正围在神坛边,一个跪着,一个半蹲着,一前一后,挨得不远不近,不知道在做什么。   郁危辨认了半天,大概确定了跪在地上的那团模糊身影是邵挽。小鬼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手里捧着三炷香,神情无比虔诚,嘴里念念有词。谢无相就在他旁边,一副悠闲看热闹的样子,时不时跟他说点什么。   两人的对话声音很轻,落在黑暗中像是窃窃私语。郁危疑惑地靠过去,终于听清了邵挽在说什么:“……这样子真的可以吗?”   谢无相道:“可以。”   邵挽很相信他:“那好。”   他深吸一口气,将三炷香举过头顶,眼一闭,心一横,开口道:“信徒邵挽,上辈子安分守己,家世清白,洁、洁身自好,从未干过丧尽天良的事情!化鬼后也坚持日行一善,扶、扶过八旬老太,救过寻死之人,开导过邻里矛盾……”   郁危:“……”   他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总算明白了这两人在这干什么。   讲了半天做鬼的丰富履历,卖力地推销完了自己,邵挽虔诚地拜了拜,切到了正题,煞有介事道:“邵挽在此拜求上神大人!希望……希望能够顺利往生,下一世继续做人,最好还有吃不完的桂花糕。”   谢无相悠哉悠哉插了一句:“为什么要桂花糕?”   “因为很好吃。”肚子咕咕叫了一声,邵挽咽了咽口水,“我娘做的最好吃了。”   他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忐忑地问身边的人:“我这样说有用吗?上神真的能听见?”   谢无相在他拜神的时候就已经起身,倚在一边,咳了声,轻笑道:“能听见。”   邵挽稍稍安心,将香插进了摆在地上的香炉中。香炉前面还新摆了三盘贡品,分别是一壶酒,几块糕点,几个梨。   贡品不多,看上去有一点寒碜,但已经是目前能买来的最好的东西了。为此邵挽花光了自己攒的最后一点积蓄,有点肉痛。   “此、此外,信徒还想帮我的师哥请罪。虽然他……打翻神像,破坏神位,但却是无心之举,并无不敬之意!”   “请上神不要怪罪他!”邵挽郑重道,“我带来了您喜欢的贡品,请您收下。”   传闻昆仑山主生平有几样喜欢的东西,一是酒,二是梨,三是糕点。凡间在供奉他的神位时,都会选这三样作为贡品,所以邵挽也想办法去村里搞了些,想作为给神像的赔罪。   这其实是谢无相给他出的主意。对方说赔礼一定要有诚意,邵挽问什么才有诚意,答曰,投其所好。   香头一点火忽明忽灭,邵挽还在忏悔,忽然面上一暗,一道影子遮了下来。   一只手越过他伸向地上的贡品,动作太突然,邵挽压根没来得及反应,眼睁睁地看着郁危将那盘梨端了起来。   邵挽呆住:“师哥?”   没等他开口询问,郁危仿佛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头也不回地端着盘子走了:“他不喜欢梨。”   邵挽傻了下:“不喜欢吗?”   从他小时候开始,坊间就是这么传的。昆仑山主喜爱梨子,每个人都这么说。所以每家每户拜他的时候,都会在贡品里备上梨。   “那,”邵挽睁大眼睛,“那他喜欢什么?”   郁危有点不想解释,把梨子搁到墙边,随口道:“荔枝吧。”   昆仑山上有棵荔枝树。叶脉常绿,果实累累,挂满鲜艳的红,远远看去,像一团燃烧满树的火。   他经常在树下撞见明如晦。世人眼里餐风吸露的仙人慢悠悠剥着一颗荔枝,鲜红的壳,莹白的果肉,骨肉匀称完美的手指,组成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郁危路过被他投喂过几次。荔枝汁水清甜,肉质细腻,味道很好。他这么说了,明如晦却笑一笑,说,没有几百年前的好吃了。   那时候郁危就总是在想,能让明如晦念念不忘的荔枝该是什么味道。   然而吃荔枝的仙人吃不了梨。说出去恐怕没人信,明如晦吃了梨,就会生病,病恹恹地没精打采好久。只能懒洋洋缩在床上,心安理得被他那个冷着脸的小徒弟照顾。   不知道是谁将荔枝传成了梨子。也不知道怎么看见梨子的一瞬间,郁危就突然想起了这件小事。   他摸了几根香出来,走到了邵挽刚刚在的位置,表情莫名地凝了神像好久,随即跪了下去。   香被点燃,火光凝成一个闪烁的红点,映着他平淡的神色。   这次香没有断。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求,像一个路过至此的陌生人,沉默着将香插入了炉中。起身时,他感受到了谢无相的视线,若有若无,安静地凝在他身上。   郁危走过去,将之前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外衫递给他:“还你。”   谢无相低头看了一眼,十分自然地接过,随口问:“休息得好么?不冷吧。”   鬼魂是感受不到冷暖的。郁危不知道他一个病恹恹的家伙怎么还有心思担心别人:“你应该比我更怕冷,不如自己穿着。”   这句算是变相的关心了,谢无相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而是问:“我一直好奇,这庙里的神像是谁?你知道吗?”   他扫了眼地上乱七八糟、惨不忍睹的石块,饶有兴致地评价道:“而且,似乎不太招你的待见。”   那头邵挽欲言又止地呃了一声,郁危不想理会他的试探,神色冷淡地迈过一地碎石,道:“不知道。没有。”   “不知道”是回上一个问题,那么“没有”的意思就是,没有不待见。   谢无相眼神变得有些微妙,低着眉眼看着破破烂烂的神像,似乎在思索如果是不待见又该会是什么模样。   郁危正好在这时候问他:“所以你知道这个村子的疫病是什么来由了吗?”   村长临走前将单鸦村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两人。这村子的位置偏僻,人烟也少,多少年来日子都过得安宁平稳,所以即便没有十二仙府的庇护也风平浪静了数年。   直到那日,村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村里人在去河边浣衣的时候发现了他,看见河面上漂着一团脏兮兮的衣物,近看才发现是个活人,吓了一跳,赶紧把人捞了出来。   这乞丐是个哑巴,腿也瘸了。被救过来后就跟失了魂般,双目无神,逢人便不停比划。村民看他可怜,给了他一些吃的,好心送他离开。结果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半步,白日不见人影,到了夜里就挨家挨户地敲门,一见着人就急得不行。倘若那人没有反应,他便硬要拉着人家袖子,想要把人拉出门。   一来二去,村民忍耐也到了极限。将他赶走一回,他便还会一瘸一拐地走回来。威胁警告也没有用,最后实在没办法,把他关到了一间没人用的柴房里,这才清净不少。   老乞丐被关起来的第三天,村里出现了第一个感染疫病的人。   这病发作起来毫无征兆,短短几天,就能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折磨得形销骨立,先是不停吐出一种深黑色的液体,慢慢地,就会失去味觉、听觉……到最后,五感尽失。   疫病来势汹汹,又如此突兀,不过一段时间村里已经有十余人染上,而这些时日,他们唯一接触过的人,只剩那个来路不明的老乞丐。   村民如今笃信疫病与老乞丐脱不了干系,从村长的话中也能窥见一二。郁危对此并不意外,问:“你也是这么想的?”   闻言,谢无相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他说。   郁危重复了一遍:“不知道?”   “关于这个村子,我了解的并不比你多,总不能什么都知道。”谢无相笑笑,“我又不是神。”   “平白无故定了什么人的罪名,是不是有些无良?”他很轻地眨了眨眼,笑意像火光明灭了一瞬,“如果你是在试探我的话,这点道德我还是有的。”   郁危的确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被他说中,抿了抿唇,移开了脸。   “不过,这件事总也与他脱不了关系。”谢无相道,“等天亮了,再去村里问问好了。”   郁危有点沉不住气了,狐疑道:“既然你知道跟他有关系,为什么今夜还要守在庙里?”   这座庙……他用神识反反复复、上上下下探过许多遍,都没有找到什么疑点。他不明白对方多此一举是意欲何为。   谢无相正垂眸盯着那盘孤零零放在墙角的梨,眼神说不出来的怪异,看得邵挽很想问他是不是饿了。他懒洋洋靠在柱子上,整个人松弛又散漫,有种随时会游离在状况外的抽离感。   “有些事情想要确认。”过了半晌,他才重新笑着开口,“比如,邪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庙里,又为什么会附到这神像身上。搞清楚这些,才好把它封印起来。”   郁危点点头,这倒的确是一个问题。他对邪炁不甚了解,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想不到谢无相人看起来随意,行事倒如此缜密。   “另外一件想确认的事。”谢无相目光轻飘飘地落下来,那种若即若离的抽离感从他身上抽丝、剥落,变成微微的专注,“我觉得你有点眼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把名字告诉你了,你是不是也该礼尚往来,告诉我你是谁。”   他提到“熟悉”两字的时候郁危心头莫名跳了两下。他从前很少下山,遇过的人也少,一时想不起来“谢无相”是谁。不过本来记忆也不完整,会记错什么人、忘了什么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谢无相真的见过他吗?或许只是路过一瞥,或许有过一面之缘,或许是将他看错成了另外一个人。   其实可以不回答的,萍水相逢,明日便该分道扬镳,郁危本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但是,鬼使神差地,他回答:“忘了。”   谢无相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像是好奇地问:“怎么会忘了。”   邵挽也紧张地看过来,看样子还有点担心。郁危面色仍是淡淡的,道:“生了一场病,或是受过很重的伤,醒来后忘了很多东西。”   谢无相的视线游离在他颈侧,还是说:“怎么会。”   他的声音很奇怪,郁危看不清他的脸,听见他语气含笑,却无端觉得他脸上应该是毫无笑意。   “名字对我来说没有多么重要,随便你怎么叫。”郁危神情如常,“已经是鬼了,谁还会去记生前的名字。”   “有人会记得。”谢无相道。   郁危看了他一眼,语气随意:“没有。”   凡人的姓与名来自父母,但他是个例外。被人领上昆仑山之前,他一直都没有名字,在一声声“小鬼”、“野种”中长大到五岁。之后,讨厌的、丑陋的声音消失了,郁危莫名其妙多了个师尊。   他的名字是明如晦给的。   只是从前给他名字的人,兴许此后再也不会愿意提起这个名字——而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失去了什么,相应的就会得到些什么。反过来,得到的东西,也有可能再次消失不见。   其实郁危早就做好过准备,所以真到了这一天,反而还算平静。   他听见谢无相低声笑笑:“谁说没有?我的记性就很好。”   “很多年前随手种下的花,现在还能记得住位置。”对方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懒洋洋数着,半真不假地说,“哪家借了东西没有还,也能记得清清楚楚。”   郁危:“……这都什么跟什么。”   谢无相扯了扯唇角。他的姿态随意而放松,让这个笑容显得几乎没有任何含义:“所以,就算你没有说名字,我说不定也可以记住。”   一旁偷听许久的邵挽也凑过来,一副很狗腿的样子:“师哥,师哥!我也会记住的!”   “……”   郁危有些无言地团了两团雪,一挥手,一团砸在了邵挽脸上,一团偏了偏,砸到了谢无相衣襟。   “给你们个雪球冷静一下。”他用镇定的语气道,“闭眼,休息。”   【作者有话说】   明如晦,你真的很会装)   明天双更,休息两天,然后暂时定为隔日更,等忙完这阵再开始更二休一mua! (*╯3╰) 第7章 阴沟翻船   入夜已深。   邵挽是真的困了,趴在一块石头上昏昏欲睡。郁危刚刚才睡过,现在很精神,偏偏谢无相也没睡,坐在他身侧,时不时轻咳几声。   相顾无言,郁危选择假寐。他脑中翻来覆去地回响着方才的对话,想自己为什么会和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没过一会儿,他听见身侧一阵轻微的响动,谢无相站了起来。   对方动作很轻,像是怕吵到他。郁危静下心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   他看着谢无相走到神坛上转了一圈,又走下来,转悠到了庙门旁停了良久。看上去漫无目的,像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要走走。   但郁危不会这样认为。他正想看看对方究竟要做什么,听见脚步声又转了回来,静在了他身旁。   清清浅浅的呼吸倾洒在脸侧,还有一阵莫名的搔痒,扫在自己的眼下。郁危眼睫不受控制地动了动,随即伸手抓住了那团毛茸茸的东西,是一株狗尾巴草。   谢无相的声音响起,气定神闲:“还要装睡多久?”   “……”郁危睁开眼。   怎么被发现的?他有点纳闷。按理说他装睡时不会露出什么破绽,但是谢无相这个人,身份成谜,实力成谜,人品成谜,也许真有什么办法也说不定。   “把邪炁放出来吧。”谢无相示意他。   郁危伸手去拿口袋里的邪炁,那团被紧紧捆成球的泥巴仍然在不知疲倦地挣扎着,他问:“你确定?”   谢无相又笑了笑:“相信我。”   “……”   郁危指尖一动,缚在邪炁上面的金色符链唰地破碎,半空中化为齑粉。   邪炁爆发出一道欢喜的尖叫,眨眼就要逃窜出去,下一秒,谢无相手里变出一张符来,甩到了它身上,立刻牢牢粘了上去。符纸夜色中无风自燃,亮起一簇幽蓝的火焰。   邪炁定在原位,痛苦地嘶吼起来。那团蓝火慢慢烧到了它,被火焰灼烧过的地方开始扭曲着变化起来,上下拉伸、抽长、生长,到最后,长出头颅四肢——   郁危怔了下。   这团邪炁,变幻成了一个身形佝偻的人。   妖冶的蓝色火光映在谢无相眼底,折出一种奇妙的色彩。察觉到郁危的注视,他半开玩笑般地解释道:“高价买来的符纸。出门在外,总要有几样保命的东西。”   符纸燃尽,余烟停在半空中,须臾便转淡散去。   郁危这辈子不会做出花冤枉钱买符纸的事情,心里给对方加了个“有钱的冤大头”的评价。他转过脸看眼前的“人”,问:“这是谁?”   这个“人”更像是一个被赋予了身体的影子,没有五官,没有衣服,浑身漆黑,如同一个无底的洞,看久了会觉得头皮发麻。   谢无相支颐,认真地打量片刻,道:“应该是那个老乞丐。”   村长口中那位带来了疫病、不知从何而来的老乞丐。   “这符纸能给死物以生命,化无形为有形。”谢无相语气轻松,“邪炁理应是无形的,如果它有了形,你觉得那会是谁?”   老乞丐腰塌得厉害,黑洞洞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看不见庙里的其他人,他低着头慢慢地向神坛走去,每走一步,就好像有什么重物压上来,压得他身形又矮一分。   郁危看着他诡异的动作,了然道:“邪炁的主人。”   拖着这具苍老弯曲的身体,老乞丐终于行到神坛前,抬起脸。他似乎看不到脚下的石块,对着空气,从前神像所在的位置,恭敬地、虔诚地跪了下去。   心底的疑惑倏然明朗。郁危意识到,这一切都是邪炁复刻出来的、过去这里曾发生过的场景。   老乞丐为什么要走到这座破败的庙里,拜这尊破败的神像?   如果他是从村外而来的不速之客,怎么会找到如此偏僻的地方,只为了求神?   郁危忽然愣了愣,随即蹙起眉,望向神坛的方向。他想起了一件自始至终都解释不通的事情。   这样一个偏远的村子,为什么会有一尊明如晦的神像?如果是村民所建,那为什么长久以来都无人问津、破败至此?   这个庙,是谁建的?   越来越多的疑点浪潮般卷来。郁危想得出神,听见身侧一阵窸窣轻响,谢无相不知何时将外衣穿上了,又不知何时靠近在他身边咫尺的位置。   他抬头,透过屋顶的破洞看了看天色,道:“差不多了。”   郁危回神,问:“什么?”   谢无相笑笑:“子时要到了。”   “日月轮升,新旧交替。这个时候,邪炁的力量是最弱的,是封印的最好时机。”   郁危了然:“要封印了么?”   谢无相顿了顿,道:“不急。”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郁危的眼睛,声音也放得很轻。不知怎的,郁危浑身涌上一阵汹涌的倦意,拽着他的心神都往下沉去。   谢无相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歪歪。”   他的发音有些奇怪,带着微微的气音,将咬字模糊了一瞬,变得很有特色,听上去像是哪里的古语亦或方言。只是从他口里说出,拗口或怪异的感觉都没有了,只剩下悦耳和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郁危有些听不清他说的是“危危”,还是“乖乖”,或者是其他什么奇奇怪怪的字眼——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他蹙起眉:“什么?”   他这严肃的样子不知怎么戳中了谢无相,对方笑了,又叫了一遍:“歪歪。”   “这是我故乡的话。”这次没等郁危问,他就很自然地说,“是用来夸人的。”   “夸人?”郁危反应了一会儿,“……我?”   “你说,随便我怎么叫你。”谢无相看上去心情不错,淡笑着歪了下头,目光垂下来,低声征询他同意似的,“歪歪?”   “……”   郁危提出了一个很在意的问题:“夸我什么?”   谢无相闷笑:“夸你聪明。还有保佑人财运亨通的意思。”   很好,郁危满意了。他此前也有过更名换姓的打算,只是没找到合适的,他又总懒得想。   眼下这个正合他的心意,郁危屈尊纡贵点了头:“可以。”   勉强打起精神和谢无相说了几句,不知是不是错觉,脑袋越来越重了。他揉了揉眉心,话音却无可回转地低了下去:“……你怎么三个脑袋?”   谢无相耐心道:“是你眼花了。”   眼花是不可能的,他看人用的是神识,又不是用眼睛。除非是他的神识不清醒了。   思维都变得迟钝起来,谢无相说了什么他完全听不到了。郁危晃了晃脑袋,有些站不稳。   圆月快要升到头顶,子时将至。   “你是不是困了。”谢无相垂眸看着他,语气像关心,面上却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甚至习以为常,“困了就睡,歪歪。”   郁危费劲睁大眼,后知后觉地品出一丝不对劲。他不太清醒神色朦胧地盯了谢无相一会儿,半晌,慢慢地伸手,摸向自己颈后。   一纸符咒,正牢牢贴在他后颈上,纹丝不动。   符咒的主人负手而立,神态自若。   “……”   所谓阴沟里翻船也不过如此。郁危的思绪短暂地断了几秒,有些想不通他是什么时候将符纸贴上来,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在他靠近的时候无缘无故放松了警惕。   其实并不难想到。刻意的接近,莫名其妙的对话,明明处处都是疑点,他也不是没有防备过,但那根紧绷的弦总会离奇地松懈下来。   这样的伎俩从前根本对他构不成威胁,他不熟悉、不相信的人,哪怕是邵挽或者村长,都不会这样令他毫无防备,陷入被动。   郁危压抑着被欺骗的火气,神色冷下来:“……你想做什么。”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谢无相脸上的笑意淡淡的,朦胧而不真切:“对不起,但你得睡一会儿。”   他的手伸过来,探入了郁危的发中,指尖穿过发丝,带来些许轻微的扰动。郁危眯了下眼睛,只觉头皮一痛,谢无相扯下了他的一根头发。   “借我用一下。”他礼貌地说。   符咒再度发挥作用。睡意铺天盖地袭来,郁危咬着牙,迟滞地、不甚清晰地吐出几个字,“你、死、定、了。”   可惜太困,放狠话的效果大打折扣,反而颇具反差。谢无相很无赖地笑了一声,抬起手,两指并拢,凑近,在郁危额前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   “小孩子不要熬夜。”他说。   被触碰到的地方传出一阵微麻的痒意,强挣的清明彻底沦陷,郁危带着恼意拽了一把离自己最近的什么东西,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   【作者有话说】   郁歪()   其实就是危危,某人故意叫成歪歪 第8章 变相逼问   “喔喔喔——”   嘹亮高亢的打鸣声隔了一堵墙穿透力十足地传过来。郁危心烦意乱地用力闭了下眼,捂住耳朵,翻了个身。   鸡叫还在持续,伴随着一阵杂乱的扑腾声,到最后,一切戛然而止。   安静许久后,郁危猛地坐起身来。   外面有人影来来回回走动,他揉着脑袋辨认了一会儿,认出了村长和几个昨天见过的村民。身侧传来细微嘟哝声,他扭头一看,邵挽抱着他一只胳膊,在旁边睡得正香,边蹭边说梦话:“桂花糕你好香……”   郁危原本打算不动声色抽出来的手一顿,随即毫不客气地拍在了他脸上:“起来。”   冰冰凉凉的“桂花糕”被无情夺走,邵挽坠入噩梦,一激灵吓醒了。他懵懵地看着郁危反应了半天,才终于回魂:“……感觉自己睡了好久。”   可不是。睡一觉昏天暗地,连什么时候回到了村里都不知道。   郁危黑着脸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总感觉还有什么事没做,他觉得胸口好像闷着一股无名火,莫名其妙地,烧得他心情很不爽。   仿佛醉了一宿,思绪乱糟糟得理不清楚。郁危试图从中捋出一条线来,但最终以失败告终。   他呆坐了半晌没动静,邵挽一骨碌爬起来,眼尖地问:“师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郁危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手里还抓着东西,攥在手心太久,已经有些皱皱巴巴了。   这貌似是他昨晚无意中扯下来的证据——   邵挽诧异道:“谢……的衣带?”   他瞅瞅那根被攥出印子的衣带,又瞅瞅郁危,斟酌着问:“那个,师哥,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实在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跟谢无相脱不了关系。郁危低着头,语气听不出情绪:“我也想知道。”   他沉住气站起身,冷着脸就往外走,准备去找谢无相讨一个说法。结果才一开门,又被人堵了回来。   村长手里捧着一盅鸡汤,喜气洋洋地跟他撞了满怀:“哎呀,高人,您醒了!昨晚真是辛苦,郁仙长说您累着了,让我煲了鸡汤来……”   腾腾的热气蒸上来,浓醇鲜香,但郁危现在并没有多少胃口。他打断对方的喋喋不休:“他在哪?”   村长一愣,忽然支支吾吾起来:“啊?哦,郁仙长啊?他、他说是丢了样东西要找。高人不用担心,他很快就会回来啦。”   郁危心道谁担心他了,侧过身想绕开:“我找他有事。”   “哎呀,莫要去莫要去!”村长吓得拎着鸡汤就追了上来,被他一眼冷淡扫过,又定在了原地,欲盖弥彰般,“人……确实不在嘛。”   话音一落,屋里传来一阵很响亮的‘咕咕——’声。僵持的两道视线同时落到了邵挽身上,后者捂着肚子,很小声地替自己辩解道:“我饿了嘛。”   他说完,暗处有人按捺不住,笑了出来。   柴房的门响了一声,谢无相扶了下墙,眼底一抹倦意在门开时便云淡风轻地藏了回去。   “听说有人一醒了就很着急找我?”   他身上的衣衫已经换了一套,较之原来那件仙气十足的要修身干练许多,衬得身形修长利落。谢无相目光扫过郁危,又转向村长,话音中带着些调笑和无奈的意味,“我说了,你拦不住他的嘛。”   他一说话,郁危就立刻望了过来。压抑着的轻咳牵动心绪,伴随着院子里淡淡的稻谷香,郁危看见了谢无相的炁。   很白,白到近乎透明,比这里每个人的炁都要纯粹。同时,又很微弱,比昨晚更加黯淡了。   郁危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没从他身上看出其他什么异常,问:“你在柴房干什么?”   对方很自然地甩了甩手,郁危这才发现他指尖还在滴着水,应该是刚刚洗过。他瞥了郁危一眼,轻飘飘道:“更衣。”   村长讪讪笑着,赶紧补充道:“郁仙长说他的衣带被扯丢了,实在没有衣物可换,我这才找了些干净的衣物让他先换上。”   邵挽弱弱开口打断:“是这根吗?”   “我看看……对!应该就是!”村长一喜,紧接着,又疑惑莫名,“怎么在这里?”   他不解地看邵挽,邵挽也不知道该看谁,只好眼巴巴地望着他师哥,结果发现郁危也在盯着在场的最后一人看。   院里安静片刻,谢无相慢半拍地哦了一声,说:“的确是这个。”   顿了顿,他笑吟吟地感慨道:“竟然在这里啊。”   郁危:“……”   他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开口:“我有事问你。”   “是吗?”谢无相随口应了一声,又接过村长手里的汤盅,不急不忙地进了屋,“不急,先把鸡汤喝了。”   盅盖被打开,鸡汤浓郁的香气瞬间溢满房间。空荡荡的胃顿时绞紧,郁危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饿。   邵挽饿得眼冒绿光,但还算规矩,眼巴巴看着谢无相盛了两碗香气四溢的鸡汤,接过属于自己的那碗,开心道:“谢谢谢仙长!”   村长不在,谢无相懒懒道:“外人跟前还是要叫‘郁’仙长的。”   邵挽好奇问他:“为什么啊?你……你不会想打着这个名号干坏事吧?”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他倒吸一口冷气:“你想让那谁替你背黑锅?!”   那谁:“……”手里的鸡汤瞬间不香了。   见谢无相不回答,邵挽小声道:“虽然我知道他也不是好人,但是这么做……这么做也是不道德的……”   听不下去了,郁危拿起竹筷。当一声响,邵挽碗里多了一只鸡腿。   小鬼头一愣,顿时忘了什么黑锅,十分感动道:“师哥……”   郁危把他的脑袋摁回碗里:“闭嘴吃饭。”   邵挽傻乐了一会,开心地抱着鸡腿开始啃。郁危心不在焉地搅了搅放凉一些的鸡汤,金灿灿的油花浮起来,连同香味一起涌上来。   谢无相看着邵挽的鸡腿,说:“那是盛给你的。”   “我不想吃。”郁危喝了口汤,味道出乎意料的不错。   谢无相道:“这么挑食。”   “不挑食,”郁危淡淡道,“挑人。”   对方撑着下颌,闻言,眉梢微微一挑,笑了一下。   “你们两只鬼,一直停留在人间,不打算回鬼界吗?”他很自然地移开了话题。   “回呀。”邵挽咬着骨头,含混不清地回答,“但是师哥丢了东西,还没找到,而且鬼界最近很乱,都没人管我们,也没人告诉我们要怎么才能去。”   “丢了什么?”谢无相问。   总不能说是丢了尸身。邵挽正在思考怎么回答,郁危已经放下碗,说:“没什么,不是多重要的东西。”   他这么说了,谢无相似乎也没有追究下去的意思。他目光停在郁危脸上,但没有聚焦,好像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实际却在想另外的事情。   半晌,他饶有兴致地低声吐出两个字来:“……‘师哥’?”   这一声故意喊得又酥又麻,郁危手抖了抖,竹筷差点都丢了。他抬起脸:“干嘛。”   邵挽也抬起头,有点呆,不知道自己的称呼怎么被人抢走了。谢无相道:“之前没来得及问……你们是师兄弟?”   邵挽挺起胸,一脸严肃,努力不拖郁危的后腿:“不像吗?”   “像。”谢无相看着他笑,停了稍许,又悠悠开口,“不知道师承何人?”   这问题好耳熟。邵挽猛地想起来村长之前也问过这件事,当时他是怎么回答得来着?   他还在冥思苦想,却见郁危面无表情地一伸手:“五十两,给钱我就告诉你。”   谢无相的视线从他被手套包裹得严丝合缝的手指,慢慢移到他脸上,评价道:“涨价了?”   知道他现在没钱,郁危收回手,慢条斯理地喝完了鸡汤:“谁让你人傻钱多。”   “人傻钱多”的冤大头毫不生气,不置可否。郁危喝了一碗汤,隐隐不舒服的胃终于缓和了一些。他平静道:“问了这么多,现在该我问你了。”   “昨晚你做了什么?”   昨夜他的记忆戛然而止,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睡过去,除非有人对他动了什么手脚。   想到这里,郁危神情微冷。   谢无相好像根本不在意他的冷淡,轻笑道:“如果你在担心邪炁,那它已经被封印住了,我不会食言。”   “我为什么没有这一段记忆?”   “因为你太累,睡过去了。不记得,也很正常。”   “我不觉得是因为这个。”   逆向的光影将神情遮得阴翳晦暗,郁危坐在桌边,冷静地与他对视片刻,忽然说:“邵挽,你先出去。”   邵挽正云里雾里着,闻言听话地应了一声,抱着碗走出去。谢无相偏过头,看了眼邵挽离去的方向,刚想说什么,一阵疾风将门哐地关上,几乎是视线隔断的一瞬间,郁危动作飞快、出手如电,毫不客气地一把将谢无相掼到了地上。   地面垫着厚厚的一层茅草,谢无相被压倒的时候闷哼一声,声音不稳中又带了点新奇:“这是做什么?”   郁危一手卡着他咽喉,漠然道:“你在说谎。”   呼吸困难,谢无相喉咙似乎有些难受,闷闷咳了两声。没有要挣扎的意思,他放任郁危的手卡在颈间,力道越来越紧,眉眼依旧安静,声音有些低哑:“即便我没有想害你?”   喉结在手心轻轻滚动,隔着手套一层轻薄的布料纹理,反而更加有存在感。郁危手指一松,卸了几分力道防止将人掐死,语气还是很冷:“不想死,就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也许是看他太过强硬,又或许是察觉到他浑身的紧绷,谢无相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随即从指尖变出一张符纸来。   “这是困困符。”他垂着眸,如同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很耐心地解释道,“昨夜是它的作用,可以让被施咒的人睡一个好觉。”   这么“没用”的符咒,郁危还是第一次听说,而且他还被这样一张符纸给放倒了,简直令人难以接受。   郁危脸色更冷了:“谢、无、相。”   谢无相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指尖一抖,无精打采地掸了掸符纸。   “困困符啊,你被人讨厌了。”他说。   黄色的符纸蔫巴巴地耷拉下来,不知为何,郁危竟诡异地从那一张符纸上感受到了类似于委屈的情绪。   “就算你不想要害我。”郁危眯起眼睛,依旧没有丝毫放松,自上而下地逼视他,“那为什么封印邪炁要特意避开我?”   “不是谁都知道封印邪炁的办法。”谢无相对他的质问十分配合,“我总要有所保留。”   他克制地咳了一声,轻笑道:“我都是江湖骗子了,总要有几样傍身之技。”   郁危手指微微蜷起,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谢无相说的其实没错。   这世上的确不会有人对另一个人知无不言,哪怕是夫妻、挚友、师徒,只要有私心,就会留有后路。   他见过太多因为私心而走到恩断义绝的人,那些他漠然旁观过却从不留在眼底的人影纷纷扰扰,如今好像纠缠在一起,组成了两道相隔甚远的影子。   ——一个是他,一个是明如晦。   一种剧烈的反胃感忽然涌了上来,莫名的恐惧侵袭全身,如一记重锤砸在脑后,郁危浑身猛然颤抖了一下,捂住唇,头脑空白地弓起身,急促地喘息起来。   手指因为猛烈的情绪波动而颤栗不止,濒临死亡的感觉让他应激一般,发冷、头晕、耳鸣,恍惚听到消失很久的心跳声,在胸腔撞出躁动不安的巨响。   下一秒,这些声音潮水般褪去。   有人轻轻拍着他的背,掌心温暖。谢无相不知何时离开了他的钳制,蹙着眉一下一下地安抚着他,空出一只手摸摸他的额头:“你怎么了?病了?”   郁危闭着眼,心想,他是鬼,能有什么病。   话虽如此,他的脸色却很差。郁危拨开谢无相的手,转而攥住他的衣领,垂着头,低声道:“下一次如果再敢随便对我用什么符咒,你就死定了。”   “歪歪,”谢无相加重了一点语气,“你不舒服吗?”   白天清醒时再听他用认真一些的语调喊起这个名字,是一种更加微妙的感觉。郁危手指紧了紧,又松开,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好得很。”   他想要收回撑在一侧的手臂时,却感受到了一股向下的拉扯力。这股力道不算大也不算小,郁危愣了愣,往下一看,却见方才还老实呆在谢无相手里的困困符不知何时跑到了他手边,两角揪住他的袖子不松开了。   谢无相看了它一眼,了然道:“它喜欢你。”   郁危:“……闭嘴。”   正要起身,门外一阵脚步声疾转而至。急迫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夹杂着村长慌张的声音:   “仙长,不好了,村里又有一人得了疫病!”   【作者有话说】   休息两天!下周暂时定为隔日更哦(づ ̄3 ̄)づ╭❤~! 第9章 最在意的   两人赶去的时候,村民已经在那户人家门口远远站成一圈,没人敢上前一步,仿佛院子里关着什么洪水猛兽。   “村长,不是说搬到这里就没有事了吗?”死一般的寂静中,有人第一个按捺不住开了口,“怎么疫病还会传过来?”   沉默被打破,不安有了一个突破口,村民登时围了上来,慌乱地问:“我们拜过神像了,怎么还是没用?”   “是不是跟那个乞丐有关?不、不行,我们赶紧搬吧,搬得越远越好!”   “要不还是去求当地的仙府吧!请孟家救救我们,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的……”   村长被挤得满头大汗,极力安抚道:“大家别担心!先静一静,疫病会解决的!”   没有心思参与其中,郁危绕开人群,走到了开阔一点的地方。   闹腾的声音从耳边远去,他闭上眼,浩渺如海的神识飞快地蔓延、扩散,如同数根绷直交错的线,顷刻将整个村子包裹覆盖。   每每触到障碍,那缕神识便会断掉。如此往返数次,将村子的地形了然于胸后,郁危眼睫动了动,缓慢睁开。   神识如潮水退去,视野里只剩下黑白的色彩,人成了脱去皮肉而林立的骨骼,唯有胸腔内藏着幽幽一团火。   那是炁。   睁开眼就会看见这些东西,郁危已经习惯了,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他走了识炁这一条道,才不至于在眼盲后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瞎子。   他蜻蜓点水般扫过那些或明或暗的炁,那些大同小异、却又变化诡谲的颜色,在脑中一一对应上他们的身份。看到那团熟悉的银白色的炁时,郁危微微一顿。   谢无相在他身侧停下,自然地问:“你在想什么?”   郁危冷冷道:“想你不帮村长解围,跟我过来干什么。”   谢无相笑了一声:“那想到是为什么了吗。”   不知道这家伙脸皮怎么能这么厚。郁危没理他,转而道:“昨夜我就有一个问题,那个邪炁化形后的老乞丐,为什么要拜那座庙里的神像?”   谢无相道:“也许是诚心礼神也说不定。”   郁危扭过头看他:“邪炁缠身的人,也会诚心礼神吗?”   他的声音冷静,不带丝毫立场与感情,直白又一针见血得近乎冷漠。谢无相垂下眸与他对视,眼底的笑意似乎变淡了些,缓缓道:“邪炁缠身的人,不一定是恶。”   “他身体里的炁,有可能比任何人都要干净。”   察觉到他语气中极淡的变化,郁危挑了下眉:“你生气了?”   安静了片刻,谢无相说:“没有。”   即便如此,能让他产生如此程度的情绪变化,这也算是一个令人惊异的发现了。郁危移开眼,声音头一次放缓了些:“知道了,看来有些事情还要当面见到人之后才能确认。”   邪炁被封印之后,第二日疫病却卷土重来,起码说明邪炁与这里的病劫没有什么关系。   顿了顿,郁危说:“帮你的忙已经帮了,我本来打算今天就离开。”   谢无相微微偏过脸,神色已然恢复如常,淡笑着问:“那为什么又不走了?”   之前不想插手,只是因为不想和对方产生利益冲突,也不愿动静闹得太大,和十二仙府扯上任何关系。   现在则是因为,他要搞清楚这个村子和明如晦究竟有什么关系。   郁危只要闭上眼,便会控制不住地想起跪在庙里的那道佝偻黑影。而他僵硬地站在黑影身前,目光穿过它,看到一片无尽的浓黑,窒息如潮。   动不了。身体的每个关节仿佛被人控制,钉在原地,木偶一般,受限的视线里只有那个跪伏在地的人。   风从头顶无休无止地灌进来。陌生的气息拂过耳畔,温热的指腹按上他的颈侧,缓慢地磋磨过两粒小痣,仿佛那是什么格外吸引人的记号。   比白日里清晰百倍的声音落到耳中,听不出情绪,好像有笑意,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只剩一片空落落:   “……郁危。”   这是他昨夜的梦,戛然而止。   郁危罕见地走了神,直到手腕被人一把抓住,听见谢无相说:“放手。”   他这才察觉到颈侧传来的烫意和针扎般的刺痛,是他刚才想事情的时候下意识磨的。谢无相垂眼盯着他脖颈泛红的皮肤,像是胭脂在冷白的肤色上浸透了,均匀地化开,显得颈边的痣越发招摇惹眼。   郁危一挣,他顺着力道松开手,忽地笑了一声:“想什么,都红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   再解释就像欲盖弥彰,郁危只得定了定心神,蹙眉问:“我问你,邪炁能模仿它没见过的人吗?”   谢无相看着他,半晌,道:“它可以攫取人的记忆,模仿你熟悉的人,相貌、性格、修为,几乎能做到相差无二。”   相差无二?郁危不这么觉得。不然他也不至于能够立刻就分辨出那个假的明如晦。   他又问:“谁都可以模仿吗?”   “谁都可以,也不一定是人。”   这样说来,邪炁读取了他的记忆,模仿的是他记忆里的明如晦。   这种感觉并不舒服,郁危慢慢地说:“它读了我的记忆。”   顿了一会儿,谢无相又漫不经心地开口,半真半假地笑道:“传闻说,它最喜欢模仿的,是一个人记忆中,最重要、最在意的东西。”   郁危面无表情地抬起眼,正逢他低头望来。谢无相盯了他几秒,问:“我比较好奇,在你这里,它模仿的是谁?”   “跟你有什么关系。”郁危皮不笑肉也不笑地说。   什么最在意的东西,骗子说的话能信就怪了。要真是这样,他在庙里见到的就该是财神,而不是明如晦。   “看你的表情,好像不怎么信我。”谢无相顿了顿,依旧淡笑着,神色如常道,“怎么,它模仿的……是你不想见的人么。”   虽然是问句,但他问的语气却极淡,好像这是一个令他兴致缺缺的话题。郁危倒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点点头:“嗯。”   谢无相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不过没等他开口,郁危就缓缓道:“我本来是这样以为的。”   “但有一瞬间,”一股莫名的情绪堵在胸口,他慢慢地回忆道,“好像是高兴的。”   这种感觉是想见还是不想见,郁危也说不清楚。但以他现在的立场来看,还是离他的那位师尊越远越好。不见或许最好。   过了一会儿,谢无相道:“这样啊。”   郁危道:“还能怎样?第二眼我就认出了它是冒牌货,是假的,一点也不像。”   他的语气有些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嫌弃,谢无相笑了两声,夸道:“好聪明。”   莫名其妙被夸了,郁危原地愣了几秒,半晌,才恢复面无表情道:“夸我也没用,别跟我套近乎。”   没再管谢无相的反应,他冷漠地转过身,不由自主走快了些,往村长那边走去。   情绪激动的村民已经冷静了许多,但还是远远躲着,没人敢进门一步。郁危拨开挡在前面的几人,看见了正一脸为难的村长,扭头对他道:“开门,我进去看看。”   村长还在忙着劝说,闻言一个激灵:“不、不行啊高人,这疫病邪门得很,一不小心就会染上的啊!”   “所以你们就在这里站着?”郁危平静道,“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理,像那些染上病的人,被你们丢在另一个山头自生自灭吗?”   “……”   仿佛被戳中了丑陋的痛处,村长咬咬牙,道:“既然如此,老汉我跟高人一块进去。”   这倒是有些意外,郁危本来以为他会找借口躲起来,没想到看着老实胆小的村长还挺有担当。他张了张口:“不用,我自己……”   话音未落,慢他一步刚刚走过来的谢无相便自然而然地接道:“没事,我跟他一起。”   郁危转过头看他,狐疑道:“你?”   倒不是他不相信对方,只是看谢无相这几步一咳的虚弱样子,疫病不找他都难。   谢无相微微一笑:“我有护身符,你不用担心。”   提起符郁危就来气,但谢无相好像没看见他冷然的神色,从袖中抽出一纸符咒,娴熟地挡了下垂荡的袖摆,似乎想要给他贴上。这动作无比自然,像是做过千遍万遍,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快要碰到时,他又停了一下,中断在几厘的位置。   谢无相低着头,看着郁危戒备疏远的神色,片刻后一哂,道:“这是护身符,你也贴好,以防万一。”   哪怕知道没危险,郁危依旧一副不肯就范的样子,他叹了口气,晃了晃手里的符纸。   “价值数十两,我花了很多钱买到的,真的不要?”   果然,一听到数字,郁危就不动了。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他催促道:“要贴快贴。”   谢无相弯了弯唇,将他上下看了看,随后,郑重其事地把那张黄色的符纸贴在了郁危的左脸上。   他动作很快,且具有迷惑性,郁危没来得及拒绝,再要开口就已经晚了。左脸眼下突然多了样东西,说话还会一飞一飞的。他适应了一会儿,拧着眉问:“你怎么不贴?”   “也可以不用贴。”   谢无相咳了两声,两指间夹着一张护身符在他眼前一晃,然后贴身收好,好整以暇道:“随身带着就好。”   郁危:“…………”   狗骗子。   【作者有话说】   以前经常给小歪歪贴护身符,养成习惯改不过来了的某人 第10章 微妙错觉   最终郁危还是没把脸上的符给揭下来,毕竟符咒一旦离体就会失效。这是好几十两,他可以忍一忍。   院门没关,开得很轻易,紧随着而来的是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像是一截燃烧融化的蜡烛散发出来的异香。   门在后面合上。两人循着愈来愈浓的香味走到室内,郁危走在前面,将要迈入时,谢无相忽然抬手拦了他一下。   “地上有水。”他看着地面,“不要踩。”   郁危又收回脚,神识放出去,果然探到了一滩没有干涸的水渍。这水迹洒落得断断续续,遍地都是,那种古怪的异香正是出自于此。   “村长说感染上疫病的人先是会吐血,慢慢地,吐出的就不再是血,而是这种黑色的水。”谢无相蹲下身,边说边伸出手去,“应该就是这东西,只是不知道这股香味是从何而来……”   手指在快要触及那滩黑水时停住。郁危抓着他的小臂,力道不算轻,凉凉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就上手,你的手不想要了吗?”   谢无相扭过脸,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下一秒,郁危看着他袖口蹿出来一张符,绕着腕骨滑至手心,随后蓦地无风自燃。   符纸在他手心安静地燃烧,幽蓝的火苗温驯得像是一只听话的宠物。不过一会儿,空气中的味道就散去了不少,地上的液体慢慢褪去了障眼法的颜色,露出原本的模样来——那分明是一滩鲜红的、流淌的蜡油。   “……”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还没来得及松开手。谢无相的体温透过衣料传到手心,握得太紧,几乎能感受到肌肤下清晰有力的脉搏。   见他硬邦邦站在原地,谢无相笑了,压低声音:“谢谢?”   郁危唰地收回手。   鬼留不住人的温度。等到手上的热度褪去,他也冷静了下来,问:“你究竟有多少符咒?”   什么时候平常人百两难求的符纸都成了烂大街的东西了?   “还好,够用。”谢无相轻笑着,回得随意,“毕竟身体不好,只能多借些外力了。”   说完他凝神重新望向地面。被符咒剥出真实面目后,蜡油已然遇冷凝固,像一团大红的血,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这东西的确让人意外。从人体内吐出来的蜡油,简直闻所未闻。   郁危低头望了一眼后就移开了视线。护身符贴在眼下,从进来到现在,始终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装死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谢无相买到了假货。   他抬手随便拨弄了下,又百无聊赖地对着它吹了口气。   黄色符纸悠悠飘起又落下。郁危忽然感觉耳垂被人捏了捏。   力气不大,带了一点惩戒教训的意味,却又显得温柔。   “别乱动。”有人笑着说,“再动就不灵了。”   声音从一片渺远的空茫中传来,虚虚幻幻,听不真切。郁危愣了片刻,下意识问一旁的人:“你说什么?”   他垂下眼,看见谢无相依然蹲在蜡油边,眉眼专注。听见声音,他才抬起头来,眸光平淡,在郁危脸上一扫而过,随即缓声道:“我什么也没说。”   这一秒变得格外漫长,郁危移开视线,哦了一声,道:“听错了。”   他反应很快,掩住了片刻的迟疑与僵硬,谢无相好像没注意到,也没有放在心上。他站起身,瞥了郁危眼下摇摇欲坠的符纸一眼,好笑道:“你是不是乱动了?”   郁危反驳道:“没有。”   他越嘴硬,越心虚,脸色越冷,好像这样就能把别人吓退。谢无相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没点破,低头又给他贴好了,还象征性地沿着符纸边缘,在他脸上按了按。   “别碰。”他解释说,“碰掉了,就不灵了。”   郁危心头一跳,两道声音在脑海中微妙地重合。   然而谢无相的指腹蜻蜓点水般在脸颊掠过,很快就收回,是他一贯礼貌从容的作风。没有捏他的耳垂,也没有什么不像话的教训。   那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又散了。   缓了一会儿,郁危将乱七八糟的念头抛之脑后,稳下心神,说:“知道了。你看了那么久的蜡油,发现什么了没有?”   谢无相道:“有一点。比如,这一户家里,没有蜡烛。”   郁危一滞,神识散出去,在整个茅屋内探过一遍,的确没有蜡烛。   “是不敢摆在家里,”他对着满地蜡油,沉思道,“还是家里的蜡烛都被人吃掉了?”   村长提到的疫病症状中,并没有说起过蜡烛的事,是毫不知情,还是故意隐瞒,也尚未可知。   “不好说。”谢无相道,“需要见过病人后才知道。”   两人绕过地上凝固的烛泪,往里屋走去。越是靠近,地面上的蜡油也越多。那道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没有求救声,连呼吸声都没有。   郁危沉着脸,手上用力,一把推开了门。   门后,一个干枯瘦弱的人影倒了下来,面色灰败,双目紧闭,如同被抽去了浑身气血。满屋浓重的蜡油香味扑鼻而来,无孔不入,几乎要钻入骨髓肌理。   近乎同时,那道护身符亮起一束刺目的金光,丝丝缕缕,汇成一道巨大的金笼,悍然挡在了二人身前。   随着笼体遽然落下,一阵强悍的灵力波动蓦地出现在识海中,稍纵即逝,但余威还是令整个识海震颤了一下。郁危有些诧异地眯了下眼睛,一是没想到这张护身符竟然是货真价实的上品,二是没想到谢无相竟然会这么浪费,送给自己用在这么一个小小地方上。   金光乍现后悄然散去,护身符上的朱砂失去了鲜艳色彩,从脸上倏尔脱落,悠悠飘到了地上,顷刻化为飞灰。   屋里的异香已经消失。灵力彻底平息后,识海里的颤动才停止。郁危看着脚边的灰烬,半晌,低声道:“真是浪费。”   谢无相神情如常,闻言倒是笑了笑:“怎么能说是浪费。”   当真是有钱人……郁危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弯下腰,将屋里尚且不知死活的人扶了起来。   谢无相替他扶了一把,随口问:“不怕被传染么?”   “我比较相信你的护身符。”郁危毫不客气地指了指他胸前的衣襟,“你的那张符纸到现在都没有反应,说明目前起码没有危险。”   “更何况,我一个鬼,怕什么疫病。”他就不信人得的疫病还能传染给鬼,总不能再死一回。   谢无相看了他半天,自言自语道:“你这样子可不像只鬼。”   郁危:“你说什么?”   他表情狐疑,因为架着人,而身形过于高挑,迫不得已微微弯着腰,从那人胳膊底下探出一个脑袋来,头发被压得有点乱。   谢无相评价道:“像石头缝里长歪的一棵倔草。”   这是什么破形容?郁危忍了忍,没忍住,冷漠道:“闭嘴,给我安静点带路,狗骗子。”   -   出了门,“狗骗子”被村长借去当神医用了,“倔草”因为肚子饿转去了村长家的厨房觅食,结果当场被小鬼头拦下。   “师哥,”邵挽鬼鬼祟祟道,“你下午让我查的事情,我都查了。这个村里的人家,的确每门每户都没有蜡烛!”   郁危咬了一口顺手拿的桃子:“确定么?”   “千真万确。”邵挽道,“下午趁村长不在,我把屋里都翻个底朝天了,也没有看到一根蜡烛。”   一整个村子都没有蜡烛,这件事的确可疑。就好像所有人都在避讳这件事,在恐惧蜡烛会带来的后果。   既然如此,那感染疫病之人吐出的蜡油,又是从何而来?   沉默片刻,郁危道:“我知道了。”   “哎,师哥。”邵挽别别扭扭地道,“还有一件事。”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事。郁危问:“怎么了?”   邵挽有些泄气地说:“今天好几个人问我,说我与你是师兄弟,那咱俩的师父是谁?”   郁危冒出一点不太好的预感:“你说了什么?”   “我编了一个……”小鬼头的声音细若蚊蝇,“叫、叫做……”   “——黑虎山老祖!”   几乎是同时,村长爽朗的笑声自门外穿透力极强地传进来:“听这名号,多响亮,多霸气!”   “所谓名师出高徒,能带出高人这样的徒弟,这位黑虎山老祖绝非等闲之辈!老汉我斗胆一猜,想必他力能扛鼎、高大神武,”他边说边掀开厨房的帘子,满面笑容地对着身旁的人说话,“飞檐走壁喷水吐火都不在话下……呀,高人,您二位也在这里?”   邵挽哑巴了,与村长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又咽了咽口水,将目光投向他身旁的谢无相。   看到他们后,后者唇角的淡笑仍没有一丝改变,语气随意地打了个招呼:“这么巧。”   郁危咔嚓咬了一口桃子。   他面无表情地把桃核扔了,淡淡道:“我师父有个毛病,你知道是什么吗?”   谢无相和村长都看了过来,后者斟酌着问:“是什么?”   郁危道:“他不喜欢别人总把他的名号挂在嘴边。”   “喊太多次,把他惹烦了……”他视线在谢无相脸上定格了一秒,随即移到村长身上,声音骤然沉了下去,森然开口:“说不定他哪天就会把你抓到黑虎山,给山上的老虎做口粮呢。”   村长一个趔趄:“老、老虎?”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叫黑虎山?”话已至此,索性顺水推舟说得更骇人一点,反正他那师尊又听不见。郁危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继续造谣,“上次惹了他的人,上山之后可就再也没下来。”   村长有点站不稳了。   “这么厉害。”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倚在墙边的谢无相忽然笑了,“那你不怕他么?”   郁危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突然凑什么热闹。   “不怕,他毕竟是我师父。”他平淡说完,又转向村长,顿了顿,“不过他对寻常人恐怕没这么耐心,兴许会抓来扔在山上,任其自生自灭吧。”   村长被这一眼看得出了一身汗,登时道:“不敢了!不敢了!高人放心,老汉绝对不会再冒犯老祖他老人家的名讳!”   他一连说了好几遍,邵挽看得目瞪口呆,几乎要信以为真,揪了揪郁危的衣角,暗戳戳问:“师哥,咱师父真在山上养老虎?”   “……”郁危慢慢侧过脸,心平气和地低声骂道,“你是不是傻。”   没再管邵挽的反应,他回过头,翻脸如翻书,眨眼就已经平静下来,对着惶恐的村长道:“知道就好。我有事问你。”   被前面一番惊吓,村长仍心有余悸,不敢耽误,赶忙问:“高人要问什么?”   郁危望了站在一边看好戏的谢无相一眼,没有出声赶人,索性直接问:“村里平常不点蜡烛么。”   提到蜡烛,村长的脸色有一瞬的僵硬,讷讷道:“高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你还不知道吗?”郁危冷淡道,“那些感染疫病的人吐出来的黑水,就是加了障眼法的蜡油。倘若村里没有蜡烛,你说这些蜡油是从哪来的?”   村长仍显得茫然,喃喃道:“蜡油?……蜡油?”   他表情不似作假,谢无相低咳了几声,不紧不慢地追问道:“如果并不知情,为什么要将蜡烛藏起来呢,村长?”   村长猛地哆嗦了一下。   “怎么、怎么可能?”他语无伦次道,“明明都扔了,全都扔了……为什么,为什么还会有蜡油?”   察觉到关键的线索,郁危敏锐地问:“扔了什么?”   “蜡烛……”村长魂不守舍,“疫病刚闹起来的时候,大半夜的,有好几个人起夜的时候亲眼看到……有人在吃蜡烛。”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有一件事想了很久,还是决定今天告诉大家。   《作古》这本书到目前为止,好像一直没有达到我的预期,我每天要一边艰难地码字,一边艰难地写论文,赚来的几颗海星都用来养歪歪,但是还是快要养不起歪歪了。   所以,我只好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这本书以后,不会再更了……这个故事就在4月1号结束了,不会再有后续,我要带歪歪远走高飞了!   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跟大家说……   祝大家今天愚人节快乐O(∩_∩)O~后天佩子,还是八点,歪歪和大家不见不散!   如果你信了,对不起,三清错了,下次还敢(滑稽) 第11章 无名野花   “吃蜡烛?”猜测得到了印证,郁危若有所思。   邵挽默默摸了摸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往亮点的地方挪了挪。   “是。”村长勉强镇定下来,“一连几夜,都有人看见。那之后没多久,村里就闹了疫病。”   “所以你们觉得蜡烛是疫病的源头,便将所有的蜡烛都处理掉了。”之后的事也不难猜,郁危几乎是陈述道,“既然如此,这件事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出来?”   村长露出为难的神色:“这就跟那个忽然出现的乞丐有关系了。我们扔掉蜡烛后,他突然就跟发疯了一样,每夜挨家挨户地敲门,边比划边嘴里念叨着什么,好像是要我们不要扔蜡烛。”   “那种情况下,大伙都怕,谁会听他的。可他不知道从哪里偷来了蜡烛,等半夜人睡了,就往每家都放一根。村里几个年轻人觉得他不安好心,就把他给打了,关到了柴房里。不过后来我们举村搬走的时候,去看了一眼,柴房已经空了,人不知去了哪。这件事说出来也不光彩,所以……所以就瞒了几位。”   郁危冷而沉的眸光像一把寒刃,刮在他脸上,语气不善地开口:“你之前说,疫病是在他来之后才出现的。究竟是不是这样?”   村长畏缩了一下,讷讷道:“他来的前几日……其实并没有事。是在蜡烛那件事之后,才出现了第一个生病的人。”   果真如此。郁危见惯了这类人,也没心思和他计较隐瞒和欺骗的问题,直截了当道:“现在哪里还有蜡烛吗?”   村长愣了一下:“没有了,那件事之后,没有谁还敢在家里留蜡烛了。”   方才一直安静听着的谢无相忽然笑了一声,道:“还有一个地方。”   郁危和村长一齐望向他。谢无相垂眼淡淡看着村长,语气随和平缓:“你再好好想想。”   村长愣愣地点了下头,下意识开始努力回想起来,很快回过神,迟疑着说:“好像……的确有一个地方有。”   郁危问:“哪里?”   村长张了张口:“……庙里。”   -   只过了一晚,破庙里的雪就堆到了脚腕。屋顶彻底塌了,只剩几根光秃秃的横梁,滑下来的积雪掩过地上的石块,深一块浅一块,色泽斑驳。   邵挽自告奋勇跟着村长去找蜡烛,郁危在庙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人最近留下的足迹。   反应过来后,郁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神像面前。他低下头,看见了被重新拼起来的神像头颅。那张精致的面容上沾了银白的雪粒,细微的裂痕无法修复,却像是靡丽妖冶的花纹,在这张脸上,惊艳得有些不真实。   松手的话,这张脸会再次碎开。郁危正在犹豫,却听身后有人踏雪而来,很有闲情逸致地问:“在干什么?”   只是一时的疏忽,石像就又裂开了。郁危看了眼重新变回碎石块的石像,头也不回地道:“想试试能不能拼起来。”   踏雪的声音停了。谢无相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听不出意味地笑笑:“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突然吗?不突然,从他失手打碎这神像的时刻起,就想这么做了。   比起明如晦的神像,碎了一地、看不出原貌的乱石更令人心烦意乱,像是一种变相的提醒,告诉他,你失控了。   想不通那时自己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强烈的抵触情绪,更像是身体本能的反应。郁危按了按指节,鬼使神差地,还是说了一句听起来苍白无力的解释:“因为我不是故意的。”   简单、纯粹、直接,简直像是小孩子惯用的辩解。谢无相看着他:“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郁危把这句话当成了安慰。他有些不自在,别过脸避开了谢无相的视线,顿了顿,又说:“我想不明白。”   谢无相随意地:“嗯?”   “这座庙是谁建的,为什么要造这一座神像。”郁危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庙里,几乎和雪色一样的清冷,“既然建了,又为什么会任它破败成这个模样。”   碎雪的咯吱声悠悠传进耳中,他回过神,谢无相已经站在了身旁。   柔软的触感拂过嘴唇,幽淡的花香飘来,沁凉花瓣似乎还沾着细雪,晶莹的数粒,蹭到了他鼻尖上。   “找到了一朵花,闻闻香不香。”谢无相手指一动,花瓣又在郁危脸上蹭了蹭,逗玩似的。等到郁危抓住了在他手上作乱的花,他才笑了一声,姿态随意又轻松,说:“我猜,只是因为当年建庙的人不在了而已。”   郁危手心拢着花,蹙眉抬眼看他。   正想说什么,村长拉着邵挽从后面绕了过来,看见花,惊讶道:“冰天雪地的,竟然还有开着的花啊?仙长,这是什么花,我怎么没见过?”   “无名野花罢了。”谢无相道,“怎么样?有找到吗?”   提起这事,村长又愁眉苦脸起来:“没有。庙里的蜡烛不知去哪了……我明明记得从前这有的,木家往年总会过来添。”   郁危问:“木家?”   “对。木家在村里也有年头了。”村长道,“据说这庙、还有这神像,就是木家老祖宗造的。只可惜,这家十几年前就没人了,血脉断了。”   说到这里,他猛地想起什么:“对了,木家老宅说不定还有蜡烛!他家老宅在旧村子里,一直荒废着。”   木家老宅。   郁危低声念了一遍,道:“带我去看看。”   村长劝道:“高人,万万不可呀!那村子的疫病实在太厉害,不然我们也不至于搬到这里来。那些染上病的人,恐怕现在都……”   后面的几个字他没说出来,但几人都心知肚明。郁危动了动唇,正想说话,笼在庙外的神识忽地一颤,好像被什么外力所触动。他眸光顿时冷下,凝神向庙外望去。   “好破的庙,也不知道供的什么无名神仙。”   人声自不远处传过来,直言不讳又毫不顾忌,隐隐含着傲慢的意味。   紧跟着一道低斥:“孟白。”   脚步声由远及近,两道瘦高身影不急不忙走进庙中,俱是青年男子,束发、腰间配青色仙羽。为首的一人较另一个气势凌人的同伴要谦和许多,目光划过庙里的几人,微笑道:“敢问几位,这里可是单鸦村?”   他二人穿着气质俱是不俗,村长不敢怠慢,忙道:“正是。”   那人了然地一点头,道:“那就好。我等是仙府孟家的弟子,听闻这里有病劫肆虐,特意来助。”   “在下孟凛,这位是我的师弟,孟白。”他目光略过村长,在剩余几人身上一顿,“几位都是这村里的百姓?”   说话间,他已然用神识将几人探过一遍,没感受到强大的灵力波动,脸上的神情放松了些。   无心理会,郁危淡淡道:“不是。”   孟凛讶然一瞬,又仔细端详了一番他的衣着:“那是……”   “散修。”郁危道,“路过来破劫。”   仙府子弟向来自视甚高,孟白嗤笑一声,道:“就凭你们几个?”   邵挽听得火起,忍不住道:“怎么了?这里是我们先来的,凭什么你们横插一脚?”   “哎你这个小鬼……”孟白头一回见人敢跟自己呛声,登时两眼冒火,却被孟凛一把拦下。后者脸色也有些不自然,但还是维持着笑容:“想不到几位也是同道中人。既然如此,不如考虑下和我们合作?”   孟家既然在十二仙府中占据一席之地,便是不比上三家,放在一群散修眼里,也是要巴结讨好的存在,因而孟凛不信会有人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郁危看了他一眼,忽然站起身。   眼见他向这边走过来,孟凛信誓旦旦伸出手,微笑道:“你们只需要帮一点小忙,不用担心有什么危险……”   还没说完,郁危已经径直从他肩侧走过,看也没看他伸过来的手,冷漠地丢下一句:“不考虑。”   毫不留情,也毫不犹豫。   孟凛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邵挽赶紧跟上,郁危却在将要出庙时蓦地停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眼。   不清楚他看的究竟是谁,邵挽道:“师哥……?”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瞥,郁危已然收回视线,重新抬起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身形很快被雪色隐没。   庙里还剩下最后两人,这让孟凛的脸面稍稍有些挽尊。想到这里,他按下了气愤的孟白,对着眼前的人放缓语气:“二位与方才的两位不是一起的?”   谢无相目光平淡,追随着郁危离开的方向,似乎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村长只好硬着头皮道:“我是这村子的村长。”   孟凛的神情顿时舒缓下来,道:“那便好。村里今日情况如何?有什么难题,都可以跟我说,孟家不会袖手旁观。”   “这……”   没了唱反调的人,孟凛脸色好了许多,态度也愈发游刃有余。他看着局促的村长,微笑道:“没关系,不用有所顾虑,不过是一个病劫,孟家既然来了,就会解决的。”   他面上友善至极,但一口一个孟家,仿佛压下来一座沉甸甸的大山,怕是整个村也得罪不起。村长只得诚惶诚恐地应声:“多谢仙长,仙府之恩,老汉实在无以为报啊!”   “这有什么。”孟白道,“孟家心系百姓,可不是说说而已,喏,这些符咒给你们。”   他从袖中掏出大把符纸,随手一递,村长却不敢接,惶然道:“这……老汉买不起啊!”   孟白啧了一声:“谁让你买了……”   他还要说什么,却被孟凛一把按下,后者朝他扔了个警告的眼神,随即笑道:“师弟年轻不懂事,不要见怪。”   他从中取了两张符纸,一张递给百般推脱的村长,安抚道:“这是孟家的护身符咒,可备不时之需。”   等村长千恩万谢地收下,孟凛又转向谢无相,如出一辙,笑道:“如果实在害怕的话,可以将它带在身上。”   鲜红的朱砂映入眼底,谢无相终于回神,看着眼前这张符纸,忽地蹙了下眉。   只是须臾,他便恢复如常,抬手接过,唇角笑意淡淡:“好。”   他身形高挑,身材优越,气质举止皆是不俗,只是长相总让人记不住。孟凛觉得奇怪,不由多看了他两眼,想要记下他的样貌回去询问孟家长老,却发现无论如何,只要移开眼,他就完全没了对这人的印象。   “算你识相。”见他收了符咒,孟白冷哼一声,“这符纸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给的。”   谢无相随口道:“是吗。”   孟白道:“当然,这可是孟家的符纸,花钱也不一定买得到,自然会护你周全。不过方才那两人就不一定了,谁让他们如此不识好歹……”   孟凛对他使了个眼色,后者顿时住嘴,话锋一转,问:“方才听你们说要去这村子的旧址?”   谢无相道:“是啊。”   “正好,那就一起吧。”孟白道,“我们也是要去那里的。”   谢无相眉梢微微一扬,目光在他俩身上一扫而过,似笑非笑:“你们?”   孟凛沉声解释道:“其实我们前来,还有一件事。有位名为宋清的修士此前与孟家有所交往,近几日,却没了踪迹。我们得知他消失前来过这里,最后的位置,就在那原来的村子里。”   “宋清宋仙长?”村长一个激灵,“他也去了那里?”   “没错。孟家料想那村子有古怪,可能正是病劫的源头。”孟凛道,“所以事不宜迟,今日我们便出发。”   【作者有话说】   歪歪:烦。 第12章 山夜鬼烛   这山太大,要进旧村子需要人带路,问遍了全村也没有人愿意再回去,村长只好站出来,千叮咛万嘱咐了一通,才忐忑地带人上了路。   “我就送到这里了啊。”村长走到山脚就早早停了下来,一副后怕的样子,“前面就是原来的村子,几位一定要小心啊!”   孟凛从容笑道:“放心,这件事我们会解决的,到时候一定还大家一个安宁。”   温声好语送走了村长,他又转过头看对面的几人,提议道:“我这里还有几张护身符,不如你们也带在身上,这里毕竟不是普通的村子,孟家总要为你们的安全负责。”   孟白适时地冷笑一声:“不想出事就拿着,孟家的符咒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他们二人说话间,郁危已然将神识布下。识海中落下一点金色水滴,瞬间便如死寂水面掀起涟漪,层层叠叠、肉眼难及地扩散开,直至笼罩住整个山头。   神识探知需要人心无旁骛,但他已经练得炉火纯青,神识的收放只需要一息时间而已。大概熟悉了一下山中的地形,他回神,瞥了一眼那张符,言简意赅干脆拒绝道:“不要。”   孟白不爽道:“喂!你想清楚,这是护身符!没有这东西,你进去就会死!”   “想得很清楚。”郁危眸光微冷,看着他,重复了一遍,“不要。”   或许从来没有被如此拒绝过,孟凛按住一脸不可思议的孟白,顿了顿,才再度提议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排成一队,我与孟白一首一尾,这样也好照应。”   一共只有三个人两只鬼,排成一队后,郁危便避无可避地到了谢无相的前面。自庙中一别后他就没有再跟对方说过话,反倒是在厨房撞见过孟凛与对方的交谈。郁危那会儿在门口等了片刻,等得烦了,便若无其事地推门走了进去,从案板上挑了一把菜刀后,扬长而去。   菜刀是用来杀鸡的。他拎着半死不活的鸡回到厨房,看见依旧等在那里的谢无相时,感觉更心烦意乱了。   这种莫名的烦躁一直延续到现在。其实郁危并不意外,甚至笃定对方会选择依附于势焰熏天的仙府,会在那时候没有跟上来,会留在庙里。但这个人是谢无相,和他从前遇到过的人都不同,他以为会是例外。   不过就跟他当时看见了却没理会对方一样,现在也不打算说什么。   上山的路迂回曲折,又是夜里,看不清楚。孟凛点了一张照明的符纸,但作用微乎其微,豆大的光亮在满山墨色中几乎下一秒就要被吞没。   谢无相的轻咳声细微可闻,郁危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悠悠转转,如影随形。   “歪歪。”他终于说了一直以来的第一句话,“你不开心吗?”   不开心的人从不主动说话,郁危没理。   “钱袋掉了。”谢无相又道。   郁危顿了顿,停下,弯腰去捡,却无意碰到了谢无相的手指。后者淡笑一下,将掉到地上的钱袋捡起来,递给他。   郁危伸手接过的同时,听见他低声道:“在厨房的时候,我有事要跟你说,但是你好像把我当成了空气。”   “……”郁危道,“我眼睛不太好,没看清。”   “那现在呢。”谢无相安静看着他,“也是没看清?”   他还想说什么,邵挽忽然冒出来,躲在郁危身后,战战兢兢道:“师哥,要不……我还是走你们中间吧?我害怕,这样安心一点。”   谢无相望向郁危,后者哦了一声,点点头,道:“那你过来吧。”   说完,他就越过邵挽往前面去了。   邵挽又望向谢无相:“谢……呃,郁仙长?”   谢无相看了他一眼,神色如常,淡笑道:“没事,走吧。”   “哦哦。”   总感觉自己无意中撞破了什么。邵挽缩了缩脖子,有点茫然。   等他追上郁危,身形走远了些,谢无相才收回视线,放慢了脚步。   困困符从他的肩膀冒出一个尖,谢无相屈起食指,心不在焉地蹭了蹭它,低声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还记得吗?”   困困符小心地点头。   “没有这么厌恶仙府。”谢无相道,“也很心软,不会对平常人都这样警惕防备。”   他望着远处的身影,轻轻地、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发生什么了呢……”   困困符蔫了下去,扁扁地耷拉在他肩头,下一秒又忽然支棱起来,扭了扭。谢无相看了它一眼,笑道:“要我去哄他啊?”   困困符点头。   “他以前那么喜欢你,现在都不认你了。”谢无相唔了一声,“我么,怕是更不会认了。看上去不太好哄的样子。”   困困符:“!”   它啪地贴到了谢无相脸上,又被后者拽下来。谢无相咳了两声,把它塞回袖子里,安抚道:“那怎么办,他现在不想见我,我要找时机啊。”   顿了顿,他将视线移到了邵挽身上。   -   山路静悄悄,邵挽走在郁危和谢无相中间,前后都不说话,感觉还是怕,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人聊天:“师哥,跟我讲个故事行吗?你不说话我害怕。”   沉默片刻,郁危冷生生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我不会讲故事。”   “那你随便讲点什么,说点什么就行。”邵挽挣扎道,“比如……比如你以前都看什么话本?”   郁危道:“话本是什么?”   邵挽在持续的害怕中又为此震惊了一下:“师哥,你竟然没看过话本吗?小人画,还有街上小贩卖的杂集、异志这些,你都没看过吗?”   见郁危不说话,他打抱不平道:“你小时候一定被管得很严!我生前有个朋友,就被他爹娘死管着,不让他买话本看,还没收了他的小人画!”   郁危慢半拍地回复道:“都没看过。”   话本、小人画……昆仑山上从来没有这些东西。他听的故事,都是明如晦给他讲的。   他不知道对方活了多久,似乎有很久很久,久到山川风物、沧海桑田只是他随口一说的故事,久到一眼望不到头。   讲了什么……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明如晦讲故事很看心情,有时候吓人,有时候好笑,还有时候他自己讲得睡过去了,郁危还清醒地缩在被窝里,沉浸其中担惊受怕地睁眼到天亮。   很长一段时间里郁危一直以为世间所有的师徒都是这样,直到后来他才知道,不是每个师父都会像明如晦这样,每晚耐心地给他讲各种他从来没听过的故事。   而他的回报,是捅了明如晦一刀。   郁危想,也许自己真的是一个十恶不赦、忘恩负义之人。   他有些出神,直到邵挽又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衣角:“师哥。”   郁危:“干嘛?”   “刚刚叫你好几遍都没有反应。”邵挽担忧地看着他,很诚恳地道歉,“对不起师哥,我不知道你小时候这么惨,也不知道这件事会让你这么伤心……”   “……”郁危道,“滚蛋。”   山里冷,他声音又毫无起伏,如今伴着呜呜的风声,阴森森的,听上去更吓人了。   邵挽打了个寒颤:“要不……要不还是讲点别的吧?”   他绞尽脑汁,瞥了眼前面幽幽的一点光亮,顿时想到了什么,“符咒!对了师哥,你会不会画符咒?能教我吗?”   “……”   “师哥?”   “……”   身后传来几声咳嗽。谢无相好像喉咙忽然很不舒服,开始咳个没完,还把自己咳笑了。郁危忽地停下脚步,回过头,邵挽不明就里,仍然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哪壶不开提哪壶,邵挽在这件事上简直是天赋异禀。郁危默念了几遍心平气和,慢慢道:“我不会。”   邵挽呆住,下意识问:“为什么?”   “想知道?”   “想!”邵挽用力点头。   郁危看着他,冷漠地吐出几个字来:“不告诉你。”   没有什么比这个回答更让人抓心挠肝了。邵挽被堵了个正着,垂头丧气地走了一会儿,还是心痒。他又忍不住旁敲侧击道:“不用符咒,那用什么?”   郁危抬手,一丝银色灵流缓慢缠绕上他食指指尖,像一条漂亮的小蛇,浑身散发着淡淡银辉,缥缈而柔和。   “用这个。”他晃了晃手指。   所谓符咒不过是符纸倾注了灵力的结果。符咒的交易也是灵力的交易。大约几十年前,世间还没有符咒交易的风气,直至后来,十二仙府大肆在人间推行,才日渐风靡。它让灵力得以作为货物流通,弱小者可以借助外力快速强大起来;也让仙府赚得盆满钵满,变本加厉。   然而本身灵力足够强悍的人,压根不需要借助符咒的力量,毕竟这种投机取巧的工具并不属于正统。也鲜少有人知道,最早的符咒只是数百年前明如晦心血来潮,随手创造出来的一个小玩意。它没有无懈可击的防御,没有强悍之极的攻击,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什么用处——那只是一个简单的小纸人。   在这个符咒满天飞、一纸比金贵的世间,几乎没有人记得最原始的灵力是什么模样,又早就忘却当年白玉京的古神,俯仰之间,一息一动,便可令天地异变,万物轮回。   而郁危曾经见过。   他指尖动了动,灵力倏尔消散。   邵挽看得很惊奇,又问:“是不是比符咒厉害?”   郁危道:“不一定,也要看是谁的符咒。”   邵挽还想追问,一只手忽而搭上他肩膀,修长手指随意垂搭下来,姿态松散,但他却动不了了。   “别缠着你师哥了。”谢无相的声音传过来,他轻笑道,“我比较会讲故事,要不要听?”   已经能看到黑压压的建筑了,不过到村口还有段距离,邵挽来了兴趣:“好啊!”   谢无相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   “从前啊,有一个小孩,很喜欢吃桂花糕。但是他爹娘不让他吃太多,因为牙会坏。”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又慢悠悠地说:“但是很奇怪,每天晚上他都会闻到家里有桂花糕的香气,很淡,但不是错觉。可是每次问起,他的爹娘都说没有闻到。”   邵挽打了个喷嚏,问:“为什么?”   “别着急。”谢无相笑着看了他一眼,语气放轻了些,飘飘幽幽,“有一天半夜,他突然醒了。没有点灯,整间屋子黑洞洞的,他又闻到了桂花糕的香味,比从前更浓,更诱人。”   “他很快就饿了,顺着香气溜出房门,发现这香味是从厨房里传出来的。这么晚了,厨房里还亮着光,推开门,他看见了一根烧了半截的蜡烛,还有满满一盘桂花糕。”   “他忍不住饿,又怕被发现,所以只偷吃了几块。”   邵挽刚想问问题,就听他师哥忽然开口:“然后呢?”   他抬头看了眼,发现郁危头也没回,跟他们距离不近不远,好像只是随口一问。只不过走得比原来慢了些。   “师哥,”邵挽惊奇,“原来你在听啊?”   郁危:“……闭嘴。”   谢无相毫不意外地笑了一声,在郁危恼羞成怒之前,继续说:“第二天,无事发生,他的爹娘好像没有发现任何不对。”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仿佛故意吊人胃口,邵挽下意识就听了进去,紧张无比地问:“然后、后呢?”   谢无相道:“到了这天晚上,半夜时分,他又醒了。这一次,他偷吃了更多,依旧没有被发现。”   “后来,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但奇怪的是,无论他吃了多少,他的爹娘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于是这天晚上,他放心地把盘子里的桂花糕全吃掉了。”   “他回到屋里,打算睡觉,就在快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一开始,是清脆的咯吱响,后来是沉闷的吞咽声。”   邵挽默不作声地打了个冷战。   谢无相好像真的很会讲鬼故事。大半夜的山上一片漆黑死寂,只有他的声音,冷幽幽的,邵挽越听越害怕。   他往前走两步,想抓住郁危的手找到一点安全感,结果摸了个空。   “师哥……?”邵挽小声喊人。   这一声如石沉大海,被深黑色的前路吞没,没有任何回应。   人呢?   邵挽慌了神,又回头想找谢无相,脚下却被东西一绊,整只鬼啪叽摔到了地上。   惨白的月光照出他后面的路。同样空空荡荡,空无一人。   与之相反的,是两排静立的、死气沉沉的村舍。   谢无相的声音忽然在很远的地方响起来,还在不紧不慢地讲着故事。   “他循着声音,回到了厨房门口。里面的灯火将影子映到了窗纸上,烛火不稳,摇摇晃晃。”   邵挽连忙爬起来,硬着头皮往他那边狂跑不止,但是耳畔的声音却没有变得近些,仍然遥远无比。   意识到这一点后,邵挽蓦地停下来,险些吓哭。   身旁的一户还点着灯,光亮给了他一丝安慰。邵挽心惊胆颤地缩进了墙角,背靠上了冰凉的墙面。   灯影晃晃,照在他脚边,投下一片深色的阴影。孤苦无依,邵挽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里,飘忽的视线无意识扫过脚底,忽然浑身都僵住了。   脚底的影子多了一道。   邵挽唰地捂住了嘴。   “……他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黑影,趴在窗边,正在咯吱咯吱地吃蜡烛。”   【作者有话说】   就喜欢吓小孩子的屑 第13章 错误杀意   “啊——!!!!!”   邵挽惨叫一声抱头鼠窜,转身就跑,结果还没跑出院子,就砰地撞上了个东西,噗通坐倒在地。一时间脑袋疼屁股也疼,险些眼泪都飙出来了。   被他撞到的东西也往后倒了一下,还没站稳就怒道:“你眼睛长在鼻孔里啦?!突然疯跑什么?晦气!”   听声音是个人。邵挽捂着脑袋抬头,看清那人的脸后,火气顿时上来了:“谁让你一声不响冒出来的?!这么黑我怎么看得清嘛!”   孟白冷笑一声,手中的寅火符还在燃烧,只是火光变得微弱了许多。   “我还想问你呢。是你走在前面,却跟丢了人,害我也走错了。”他用格外嫌弃的语气说,“结果走到这里就听到一个傻子在大喊大叫,还以为怎么了,想过来看看,谁知道是你。”   邵挽的注意力放在了前半句话:“跟丢了?也就是说,你也跟丢了?”   他探头往孟白身后一看,心顿时凉了下去——对方后面空空如也,浓黑不见五指。别说郁危和谢无相的身影,活物都不见一个。   “完蛋了……”邵挽拔腿就想跑,脚都抬起来了,硬生生又停顿了下,一把抓住孟白,“快跑!这屋子里有脏东西!”   孟白撇开他的手:“别给我动手动脚,什么脏东西?我们孟家人怎么可能会怕。”   他将寅火符甩到邵挽手里,冷静地从袖中摸出三道符,一道贴在自己心口,又一道递给邵挽。邵挽还在愣神,就听他不耐烦道:“拿着啊,护身符。”   邵挽赶紧接过来。有了护身的法宝,两人都心定了不少,孟白当即跨进院中,环视一圈,跃跃欲试地问:“在哪呢?”   邵挽指了个方向,孟白顺着走了几步,走到窗台边,狐疑道:“这里?”   蜡烛灭了,屋里的光已经暗了下去,转为一片漆黑。邵挽之前只顾着害怕去了,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村长说得病的人都没了,这个村子成了荒村,那刚刚是哪来的“人”在点蜡烛?   没等他想通,孟白已经一把推开了窗子,反应迅疾地将捏在手心的最后一道符挡在了身前。木窗发出嘎吱一声糙响,晃悠悠地朝两侧敞开,露出了里面的光景——漆黑空旷的一间卧房。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孟白嗤笑一声,回头大声挖苦:“就这,把你吓成那样?你是怕黑吗?”   邵挽气得咬牙:“我真看到了!我看到有个黑影在吃蜡烛!”   孟白还是不信:“吃蜡烛?这里压根没有蜡烛。喂,我说你不会是故意装作害怕,其实是想骗我们孟家的符纸吧……”   他话说到一半,看见邵挽神色转为惊恐,顿时冷哼一声:“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邵挽拼命摇头:“你……你后面……”   “还装神弄鬼?”孟白站直了一些,“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   邵挽直直看着他,不说话了,退了一步,一副蓄势待逃的模样。   看他这架势,孟白有点绷不住了,但还是紧张地靠在窗边,暗戳戳攥紧了手里的符纸,故作镇定地问:“……你说啊,我身后怎么了?”   没等对方回答,他已经听见了一个细微的声响,像是在缓慢咀嚼着什么,咯吱咯吱,令人头皮发麻。   真的有脏东西!   动静越来越大,孟白额头开始冒出冷汗,忍不住僵硬地回头看去——   屋子逼仄的角落里,一个庞大的黑影正缩在那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它的动作有些怪异,像人又不像人,头太小了,安在身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滚下来,缺了几根手指的手里抓着一根鲜红的蜡烛,正在往嘴里塞。   看清的一瞬间,孟白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符纸从指缝滑落,他猛地一个哆嗦,伸手就要去捞,结果却捞了个空。黄色符纸打着转飘进了窗子里,一直飘到了那黑影的脚边。   咯吱声停了下来。那张黑糊糊的脸抬起来,除了一张裂开的空荡荡的嘴巴,分明平整没有五官,但孟白还是感受到了一道阴森森的视线,定在了他身上。   “……”   顶着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的注视,孟白沉默着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同手同脚、目不斜视地向邵挽走去。   见他竟然如此沉稳镇定,邵挽心里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跟着也胆大起来:“你有办法了?”   孟白拉住他一只胳膊,说:“有。”   邵挽精神一振,信服地问:“什么?”   下一秒,一股大力从手臂传来,邵挽差点被拽飞出去。   孟白一手拖着他,抡腿就跑逃得飞快,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还能是什么?跑啊!!!”   -   山野里莫名一阵鬼哭狼嚎,郁危蓦地一停,回头望了眼。跟在身后的小尾巴不知何时没了影,空无一人,安静至极。   看不见人,也看不见炁,只能感知到几排干枯的老树。他低声道:“邵挽?”   没人应。   郁危蹙着眉,往回走了几步去找,还是没见到小鬼头的身影。   确认邵挽已经丢了,他脸色不太好,打算再换个方向去找,结果转身便迎头撞到了一人身上。这一下猝不及防,他条件反射要后退,却被人立刻扣住手腕拉了回来。   “别动。”谢无相说,“后面是悬崖。”   郁危只愣了一秒,稳住身形,随即放出一缕神识,向身后探去,顿时心神一凛。原本的石阶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处山崖,深不可测,只怕掉下去便会尸骨无存。   他的神识感知一般不会出错,除非遭到更强势的灵力干扰。就算理论如此,事实上能有这样的实力,强悍到足以干扰到他的人,只剩白玉京的古神了。   也就是说,这个村子藏着某位古神留下的灵力,或许已是来自数百年前,却依旧霸道无比,堪称强势地阻断了他的神识感知。   谢无相已经松了手,低头看了看他的脸色:“怎么了?”   郁危猛然回神,好像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谁。他晃了晃脑袋,将那种没由来的心悸甩掉,这才开口:“你不是在邵挽后面吗?他人呢?”   “原本他在我前面,走得好好的,拐了个弯,就只剩我一个人了。”谢无相道,“是这村子的问题?”   郁危思绪还没有理清,但如今所有人都无缘无故地走散已经说明了问题,倘若那位古神对擅闯者有分毫的攻击意图,他们的处境都会分外危险。这种情况下已经顾不上许多,他一把抓住谢无相的手,冷静地命令道:“拉着我。”   顿了顿,谢无相的视线落在两人相牵的手上,又移到了郁危脸上:“嗯?”   “这是古神留下的灵阵,我现在应付不来。”郁危以为他不愿意,威胁道,“不想再走散的话就拉着我。”   话音未落,他牵住的那只手反握住了他的,温和又不容反抗地扣住了他的五指。谢无相笑了笑,丝毫没有反客为主的歉意:“那是要看紧一点。”   “……”   谢无相好像真的怕他丢了,拉住了他的手力道就再也没松懈过。指缝被填满,凡人的手温热有力,十指交缠,几乎能感受到紧贴的皮肤下稳定的脉搏。   明知道不可掉以轻心,但身体却先一步放松下来,如同遭受蛊惑,竟然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抗拒。   就好像很久之前也有人这么牵过他,只不过那时他要更矮一些,望向前面的身影时,需要仰起头来看。   或许是太久没有被人牵手走过,而他又不排斥谢无相的接触,所以才会对对方格外宽容。   正出着神,手背忽然被人点了几下。   “想什么呢?”谢无相没回头,只笑了一声,意有所指道,“你快要把我盯穿了。”   郁危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紧紧盯了他半天。他松开蹙起的眉头,移开了视线:“没什么。”   两侧的树又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在往村子的方向走。谢无相忽然道:“不用神识的话,还能看得见吗?”   郁危微微一顿。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是在悬崖边的时候?毕竟没有人会无动于衷地往悬崖口走,除非是要寻死,或者是他这样的瞎子。   静了一会,他说:“不能。”   “能看见别的东西吗?”谢无相又问。他停了下来,转过身,两人间的距离变得很近,“我站在你面前,也看不见么?”   郁危微微仰头,定定看了他片刻,语气平静:“看不见。”   他的确看不见对方的样子。他看不见所有人的样子。所有的认知,都要凭借神识去感知、去试探,他能够用神识描绘出一个人的位置、轮廓、动作甚至衣着,他能看见对方胸腔跳动的炁,唯独看不见对方的脸。   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的神识已经基本不会出差错,因此很少有人会发现他眼盲的事实。除了庙里刚醒的时候还没有适应,几乎是全盲的状态,被邵挽看出了端倪。   如果先前还只是猜测,现在得到的就是答案。谢无相低声道:“是吗。”   “是又如何,我看东西不需要眼睛。”郁危向来不会毫无准备地让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人前,他神情冷淡,连威胁都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如果我想要杀你,也不需要眼睛。”   话音刚落,霸道纯粹至极的灵力化作银蛇,顷刻缠上了谢无相的脖颈,嘶嘶地吐出了蛇信。   谢无相垂眸看了眼绕在脸侧的银蛇,似乎是与主人心意相通,它竖起的金色蛇瞳里满是攻击和戒备的意味,仿佛只要他有任何异动,锋利的尖牙便会毫不犹豫地咬下去。   他又看了眼两人相牵在一起的手,低笑道:“这么狠心。”   郁危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蛇尾又绞紧了些,谢无相咳了几声,但唇角笑意分毫不变:“我给你的护身符,为什么不带?”   临上山前对方的确给过自己一张符,只不过被原原本本地留在了桌子上。郁危道:“不需要。”   “那为什么上午的时候没有拒绝。”谢无相受制于人却依旧从容,“同样是护身符,你为什么不要?”   “你很了解我吗?”郁危冷声,“我现在不想要了,十二仙府的脏东西,我不想碰。”   “所以你疏远我,”谢无相慢慢道,“是因为我收了孟家的符咒。”   他神色并没有多少意外:“你讨厌仙府。”   “我不仅讨厌仙府,”郁危冷眼看着他,“还讨厌和仙府有染的人。”   谢无相笑了下:“我知道。”   这个回答有些意外,郁危蹙起眉:“知道什么。”   “知道你会讨厌,所以不会跟他们有牵连。”谢无相道,“他们的确找过我,但我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孟家的护身符,有些奇怪,所以我拿了一张看看。”   冰凉的蛇身绞紧,迫使他微微仰起头,露出咽喉要害,姿态却依旧坦然而随意。郁危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然走近了些,伸手往他衣襟摸去。   这个距离,他抬起脸几乎就会碰到谢无相的下颌。郁危侧了侧脸,避开对方倾洒下来的呼吸,在他胸前衣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于是又向下探去。   谢无相尽职尽责地维持着被搜身的状态,目光垂落,定在眼前人似乎毫无防备袒露出的脖颈上。两颗鲜明的小痣招摇地落入眼底,漂亮得深刻,几乎晃眼。   “我放在腰间了。”他忽然开口。   只用一只手搜身免不了会很粗鲁,一番搜查下来,谢无相的衣服像是被糟蹋过。郁危毫无愧疚之意,很快顺着他的指示摸到他腰侧,指尖勾到了一张符咒,直接拿了出来。   若是道法灵阵,他还算精通,但要论起符咒,恐怕不比邵挽好到哪去。郁危用神识探过一遍手中的符纸,什么也没看出来,索性直接问:“哪里奇怪?”   谢无相伸手,在纸上圈了一处:“这里。”   “这张符,比普通的护身符多了两笔,”他轻轻描出符文的形状,耐心道,“也多出了两样本不该有的作用,分别是定神魂、封五觉。”   定神魂还勉强能说得过去,只是封五觉,如何也不应该与护身符挂钩。只是须臾,郁危就明白过来这张符奇怪在何处了:“你觉得孟家的护身符针对的是这个病劫?”   “说封五觉有些过了。”谢无相似笑非笑道,“这张符,最想要封的,是持符人的嗅觉。”   【作者有话说】   屑:喜欢一些被徒弟以下犯上的时候   上一章有改动,加了一点内容,可以回去看看~ 第14章 灵丝成引   嗅觉。   郁危猛地想起那间屋里古怪的香味,还有染上瘟疫的人身体里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蜡香。阻断嗅觉,是为了阻断那股香味被吸入人体,也就是说,孟家的人早知道这香味与疫病有关。   说是巧合未免太假,唯一的解释,就是孟家有问题,孟凛在说谎。   郁危神色冷淡道:“孟凛几次三番想要我收下符咒,他那么心急,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吧。”   “嗯。”谢无相道,“这张符咒的背面,用无根水画了子母结。无根水落笔则隐,若非遇热,是看不见的。”   “子母结?”   郁危隐约记得曾经听人提起过这种咒术。虽然是控制傀儡所用,子母结却是其中最温和,也是羁绊最深的一种。若想成结,施咒人无法强迫傀儡,必须要傀儡心甘情愿为其所控制,子母结才会成功缔结。   这一条件往往难以满足,因此子母结向来鲜少为人所用,慢慢地已近销声匿迹。哪怕将符文明目张胆地暴露在人前,恐怕也没人知道它的用处,自然也不会设防。没想到孟家算准了这一点,利用无根水将其藏在符纸中,悄无声息地对旁人加以控制。   “如果收下了这张符纸,就代表着自愿成为子结,子母结也就随之缔结。”谢无相笑了下,似乎觉得很有意思,“这样的确比强硬手段要好用得多,既不会惹人生疑,又维护了孟家乐善好施的名誉。谁会想到孟家好心送来的符纸,其实埋着这样不可告人的心思呢。”   他语气随意,郁危却听得蹙紧了眉:“只要收下就会被控制?那你呢?”   谢无相道:“我给你的护身符不是孟家的,不会有事。”   “我不是问这个。”郁危表情不太好看,“我是问,你会怎么样。”   收下了孟凛的符纸,谢无相就有可能成为他的傀儡。像孟家这种冷血自私的仙府世家,变成他们手下的傀儡,向来只会成为替死的牺牲品。不管孟凛想做什么,谢无相都很难从中脱身。   “你是疯了吗?”见他不说话,郁危冷着脸,语气生硬道,“知道会被控制还要收他的符咒?你不是不缺符纸的吗?”   因为质问,他声线有了起伏,终于不是一贯的漠然,而透出些许罕见的怒意。等到他说完,才发现谢无相一直没开口,看不见神情也听不见动静,只有微微的呼吸声,不疾不徐地洒在他耳侧。   以为自己话说重了,郁危静了片刻,换了个语气,迟疑着问:“谢无相?”   “在呢。”谢无相笑。   “……”   “我都听见了。”没等他开口,谢无相又道。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孟家用了子母结,只是觉得符文奇怪,担心有什么问题,想收下仔细看看,然后把这些告诉你。后来才发现不对,不过也晚了。”   顿了下,他掩唇咳了咳,借势隐去了笑意,缓声道:“不过没事,就算被控制,也不一定会怎样。我觉得我还是能全身而退的。”   郁危冷声道:“你的话又不怎么可信。”   察觉到谢无相看来的视线,带着若有若无的探究,他微微僵硬了一下,别过脸,语气很快恢复如常:“孟家控制了你后会做什么,都是未知数,我不想再费心思多提防一个人。”   对此谢无相似乎早有准备,递给他一张新的符咒,郁危问:“这是什么?”   “绞灵符。”谢无相垂眸,边说边刺破指尖,在符纸上滴了一滴血,“一旦发动,我就会失去行动能力。这样即便我被控制,你也不必担心会对你不利。”   血迹在明黄符纸上晕开,与符文染成一片,艳丽诡谲。他的语气的确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这张符纸只是最普通的定身符,郁危低着头,定定看了那张绞灵符许久,忽然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对符咒一点也不懂?”   绞灵符,所谓绞灵,发动的一瞬间,便会刺穿灵台,从神魂上彻彻底底地让人失去任何行动力,比之断手断脚,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被刺穿的灵台,想要再修复,就要经历长达数月的休养,即便如此,也很难恢复如初。   若不是他还残存着一些关于绞灵符的印象,恐怕也要信以为真,把它当做定身符用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给我?”他抬起脸,目光直白地望进谢无相的眼底,“你不怕被我利用,死在我手里?”   “我觉得不会。”谢无相唔了一声,又微微笑了,“你不太像这样的鬼。”   郁危:“……”   “本来没想过用这张符,不过定身符用完了,它正好派上用场。”   谢无相顿了顿,低声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接近自己的每个人总会下意识地防备和抵触,几乎已经成了习惯。而我想让你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不可信,都要避而远之。”   “就像我相信你不会无缘无故伤害别人。”他将符纸按在郁危手心,“……你也可以试着相信我。”   “……”   绞灵符躺在掌心,郁危手指微拢,看了许久,仿佛在看一件弥足重要的东西。片刻后,他忽然淡声说:“我没有那么胆小,要信谁,不需要你用符咒来做担保。”   说完,他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绞灵符撕了个粉碎,道:“算我欠你一张符。”   谢无相也不生气,只是有一点意外,很快又被笑意取代:“要赔吗?”   “记账上,之后赔。”郁危毫不客气地道。他招了招手,银蛇一瞬间仿若受到牵引,蛇瞳蓦然凝成针芒,泛着冷光的尖牙毫不留情咬上了谢无相的左肩。   只有轻微的刺痛,快得就像错觉一般。咬完后,银蛇威胁般冲谢无相呲了呲牙,然后倏地化作灵力散开,消失不见。   谢无相只在被咬的刹那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他摸了摸咽喉,被银蛇缠过的地方还残存着些冰凉的触感,再看肩膀被咬过的位置,并没有血流出来,连咬痕都几乎没有。   他抬起眼,听见“纵蛇咬人”的罪魁祸首道:“好了,你身上被我种下了灵引。”   “灵引种下后,你就会被我控制,成为我的……”   郁危话音一顿,蹙了下眉,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灵引以灵力为引,灵丝为线,一旦种下,对方就只能为己所用。灵力强大者种下的灵引,甚至能够覆盖其他任何形式的契约,包括孟家的子母咒。   灵引种下,一方的生死存亡,都会对另一方带来影响。因此郁危曾经种下的灵引只有寥寥,在他死后更是断了连系。   因为不想惹上麻烦,他向来只选平日里最信任的生灵,譬如昆仑山上的动物朋友们。给人种灵引,还是第一次。   被种下灵引的生灵也有不同的待遇。十二仙府精通此道,管这类叫做“奴仆”。被他们选中,种下灵引的人,在他们眼中也只是有利用价值的一件趁手工具。只有少数人,才会付之真心。   然而谢无相既不是他的奴仆,也不属于“朋友”的范畴,郁危抿了下唇,听见他轻笑了声,追问道:“你的什么?”   “……”郁危勉强地说,“可以被信任的人。”   谢无相似乎不谙此道,晃了晃手腕,煞有介事地问:“种下了么?我怎么看不见。”   他自然是看不见的,只有郁危,或是灵力、神识都在郁危之上的人才能看见。银蛇在咬上对方的瞬间便将他的灵力注入了进去,他只要动动手指,灵力凝成的灵丝就会在谢无相心脏处成结,另一端牵连着的,则是他自己的手指。   心脏稳定有力的跳动,顺着灵丝,传递到他的指尖,已经弱化了许多,但还是震得他手指微微发麻。   不过这件事他不打算告诉对方。郁危轻描淡写地略过:“就是看不见的。”   谢无相似乎笑了一声:“好的。”   “种下灵引后,孟家的子母咒就不会再对你有影响,除非孟凛有那个本事能拔除我的灵丝。”郁危道,“你说要我信你,我做到了。如果到头来你骗了我,我就用灵引杀了你。”   他神情声音都冷淡至极,谢无相有片刻没说话,似乎正在思考。就在郁危以为他反悔的时候,他忽然伸出手,五指收拢又张开,又一张新的护身符出现在手心。   “孟家的符咒你不想要,”谢无相意有所指道,“那我的可以收下吗?”   郁危沉默了一会儿,没接,再开口时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怨气:“你是不是有钱没处花?”   “还好。”谢无相笑了一声,“只不过我现在被你种了灵引,总不能让‘主人’有事。你说呢?”   “……”   郁危一把抓过他手里的符:“别这么叫。”   “好的。”谢无相欣然道,“歪歪。”   郁危:“……”   这个灵引真的种对人了吗?   头脑中挣扎了一番,郁危终于放弃了想要换人的冲动,心道,歪歪就歪歪吧,总比这诡异的“主人”来的要好。   他晃了晃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冷漠道:“趁我没改主意,闭嘴安静点,乖乖带路。”   【作者有话说】   歪歪:(自认为很凶地把人凶了一顿)   屑的视角:生气猫猫头   ~享受被徒弟管着的感觉~ 第15章 以身为饵   夜里潮湿,山间渐渐起了雾,草木花叶凝了水露,又被穿梭的人影拂扰得颤动起来,打湿了衣摆。   水汽洇开,衣料泛起一层深色,有淡淡的泥土味道。不过谢无相的手依旧温暖干燥,即便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到那是一只筋骨修长的手,指尖近乎能搭到他手腕,随意却带着力度,似乎一旦有什么异动便会即刻紧紧地抓住他。   郁危难得松懈了一会儿,没有再动用神识,而是放任自己漫无目的地被人牵着走了一段。   他抬眼看身前的人。黑色的世界里勾勒出朦朦胧胧一团影子,颀长挺拔,村长临时借来的那件衣服穿在他身上,将身形修衬得利落精悍。线条从肩膀展宽,到了腰腹收紧变窄,胸腔银白色的炁安稳地燃烧,在一片黑暗中,不容忽视,又惹人注目。   像一盏幽幽的灯火,他什么也不用想,只需要跟着它走。   这一段路走得很安静。谢无相选的路都没有什么障碍,即便没用神识也不会磕绊,虽然是山路,但说是如履平地也不为过。郁危一开始还会不放心地向身侧伸手探一下,担心有树枝之类的东西,但一路走来,什么也没有。   他沉着气又走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谢无相。”   前面的人随口道:“嗯?”   “我以前认识你吗?”他问。   谢无相似乎笑了一声:“为什么这么问。”   郁危盯着他的背影,半晌,才若有所思道:“我的眼睛好像还记得你的轮廓,记得很清楚。”   失明后他开始变得很难记住事物的轮廓形状。看不见的时间太久,慢慢地眼睛就失去了辨识的能力,只能依靠神识去感知。他认人很简单,只需要分辨他们的炁。但要他记住一个人的身影、相貌,其实很难。   谢无相是唯一一个他看过后能记下的人。似乎眼睛也养成了一种本能,看见他,就知道是他,不用怀疑,也无需多想。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那道影还是没变,好像烙在了眼底。谢无相的声音传过来:“你可能把我当成了曾经认识的哪个人。”   郁危蹙眉想了想,正想说什么,忽然听见身旁一阵窸窣响动,竟然出现了一道全然陌生的气息,逼近而来。   失去感知无法视物,微弱的风吹草动都能令他的神经霎时紧绷起来,只是转瞬间,他便条件反射地抬起那只空闲的手,五指绷直,指尖蕴起的凛然灵力就要顷刻放出,毫不留情先发制人。   下一秒,谢无相忽然道:“孟仙长,这么巧,又遇见了。”   他语气如常,说是寒暄又并不走心,似乎只是礼节性地一提,分辨不出有心还是无意。郁危被他打断,动作一顿,灵力随之消散。   孟凛脸色不算多好,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狼狈,看见两人后,很明显松了口气。   他飞快地理了理衣襟,仪表得当后,才扬起一个挑不出错处的笑来:“两位也在这山里迷路了吗?”   郁危的灵力收得快,手却还没来得及放下去,被孟凛看了个正着。后者狐疑道:“这是……”   总不能说是想要你的命。现在不是撕破脸的时机,郁危正在措辞,却听谢无相自然地接过话茬来,似笑非笑道:“他在跟你打招呼。可能积极了点,不过,歪歪一向很有礼貌。”   “很有礼貌”的郁危:“……”   打招呼能打得这样杀气腾腾,孟凛有些古怪地哦了声,似乎觉得眼前二人不足为惧,也没放在心上,又问:“两位可曾见过我师弟?”   谢无相道:“未曾。”   闻言,孟凛脸上并无忧色,反而暗中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神色又阴沉了些,勉强道:“这山里恐怕是有灵阵,把我们几人都分开了,是我疏忽,没有料到这件事。”   “这应该是白玉京时的古神留下的缚灵阵,会干扰修士的神识,对凡人则没有影响。”谢无相缓声道,“想要不被影响,也很简单,封起神识,几人拉在一起沿着一个方向走,就不会走散。”   “你们……”孟凛这才注意到他们两个人相牵的手,愣了一下,很快提议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如一起?”   谢无相未答,转过头问郁危,脾气很好地征询他意见:“要吗?”   下意识想说“不要”,快要出口时,郁危顿了顿。   谢无相依旧是那副无甚所谓的样子,似乎要或者不要都随他心意,不论郁危怎么答,他都只会淡笑着包容和接受。他的语气和神情都太具有迷惑性,有那么一刻郁危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不计后果,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之后的一切都会有人替他摆平——   那是不可能的事。   孟凛乃至孟家身上有太多疑点,对方甚至掌握着可能会控制谢无相的符咒,放任他在这里不管太冒险。   郁危压下心里的不舒服,淡淡道:“可以。”   闻言,谢无相目光在他脸上蜻蜓点水般掠过,划过他抿直的唇角,好像便能看出他违心地说了谎。他停顿了一会儿,没有问什么,回头看了孟凛一眼。   两人一问一答,孟凛似乎觉得自己的身份遭到了冒犯,神色有些沉,想要说什么又止住了。   他走到两人之后,正准备伸出手,郁危忽然看了他一眼,随即矮下身,在地上挑了一根光秃秃的树枝。   他攥着树枝的一头,平静道:“你抓这个。”   “……”   重新开始赶路,这次没再出现什么幺蛾子,顺利到了村口。   这里灵阵的干扰并不是很强,郁危放出了一部分神识,将村里面探了个大概。   没有活人,这是个死村。   无人居住的房屋不消半月,便生满了杂草,一砖一瓦斑驳破旧,静默立于荒芜夜色中,远远望去,好似一排望不到头的坟包。   按照村长的说法,染上这种疫病就没有活路,当时整个村子急着搬走,因病死去的村民恐怕也没人敢处理,尸体是否会将病传染给旁人,也尚未可知。   说是寸步难行也不为过。   一路走来没看见邵挽,就连神识也没找到他的位置。郁危蹙着眉,走到一处荒废的院子里,轻轻推了一下,半扇发霉长草、摇摇欲坠的木门就咚的一声,彻底摔了下来。   积雪混着草屑,混成一种惨淡的色彩。看不清房里的布置,也没有那种奇怪的异香。   他踩着雪走进去,松软的雪立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将要进门时,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郁危愣了下,矮下身去,手指在雪中摸索片刻,摸到了一根蜡烛。   这与村长的说法不同,按理说,村里的人害怕疫病,早就将家里的蜡烛都扔掉了,不应该还有漏下的。   他站起身,听见身旁的脚步声,将蜡烛递给来人。谢无相接过,语气倒没有多么意外,问:“在哪发现的?”   “门口。”郁危道。   这蜡烛崭新,还没有用过,被雪掩盖,若不是他不小心碰到,兴许都发现不了。谢无相道:“去其他人家看看。”   郁危也是这么想的,点点头,将手中蜡烛放了回去。又辗转了几户人家,在门口找过一遍,无一例外都发现了一根摆好的蜡烛。   剩下的也不必再找了,郁危拍掉手套上沾的雪粒,若有所思道:“看来这应该就是那老乞丐摆的蜡烛。”   村长口中的老乞丐,被关在柴房后就逃了出去,之后整个村子都搬到了山南,没人再管过他的死活。如今看来,他不仅没死,还在村里人走后,在每家每户都放了一根蜡烛。   这其实是一个格外矛盾的点。村长说吃了蜡烛的人都会感染疫病,所以村民才会对蜡烛避之不及;但老乞丐却要千方百计地阻拦村民,仿佛如果没有蜡烛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孟凛方才不知道去了哪,慢了一步跟上来,看见两人脚边的蜡烛,忽地皱了一下眉:“蜡烛?”   “两位,还是离它远一些吧。”他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上去并不想靠近,“这个村的病劫,就与蜡烛有关。”   谢无相问:“何出此言?”   “我来之前,也调查了这个村子的疫病。”孟凛道,“这里的病劫会先让人以蜡烛为食,随后渐渐丧失五感而死,十分古怪。染病的那几家,无一例外都是这么出的事。若是不想染上,这里的蜡烛最好不要碰……”   话音未落,郁危已经捡起了那根蜡烛,抓在了手心。孟凛顿时连后面的话也忘了说,声音扭曲了一瞬:“你——”   “传言是真是假,总需要验证。”郁危轻描淡写地说,“你说蜡烛会引来病劫,既然这就是关键所在,那就用它把病劫引出来,彻底解决掉。”   孟凛紧盯着他,追问道:“那你说,谁来做那个饵?”   他自然是不会心甘情愿做饵的,谢无相也有风险。没有人比他这个死过一次的鬼更合适,郁危面无表情地晃了晃手里的蜡烛:“我啊。”   孟凛看着他,一瞬间哑了音。   没再与他多费口舌,郁危主动封起神识、灵力,识海震荡了一下,随即缓慢沉了下去,再也没有了回应。   对于外界的掌控和感知随着灵台封闭而流失,这种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的感觉并不好受,周身暗了下去,孟凛乃至整个村子的轮廓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与他手指相连、数根无形丝线组成的灵引。   灵引的尽头,连着那团银白色的炁。是谢无相。   郁危有些庆幸自己给对方种下了灵引。这样他面对的不至于是一片冰冷的黑色,起码有一团火,是一直亮着的。   耳畔忽然有人问:“现在也看得见我吗。”   郁危抬了抬手,五指缓缓收拢,适应了一下这具失去灵力后空荡荡的躯壳。   “嗯。”   谢无相轻轻笑了。   “好。”他说,“我会守着你的,别怕。”   【作者有话说】   歪歪:(虽然不喜欢孟家人但为了大局可以忍一忍)   屑的视角:委屈猫猫头   郁危厌恶仙府也是有缘由的噜,不是耍性子(虽然我们猫猫耍脾气也很可爱但是歪是懂事小猫不会这样做)~ 第16章 温柔入侵   黑色冰冷地压下来。   太久没人住的房子,透着一股淡淡的霉味。郁危躺在几乎只剩骨架的一张木床上,需要蜷着腿才能勉强将身形完全放下,奈何床板又硬又硌人,逼仄得连平躺都成问题,他只好侧身躺着,面对着身前一堵墙,目光放空。   隔着这面墙,他还是能看见自己的灵引,千丝万缕,穿透墙面,牵连着另一人的身形。   郁危还记得自己种下的第一个灵引。那时他才刚学会,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试试,灵引刚成形就被甩了出去,结果种歪了,灵丝歪歪斜斜,缠到了明如晦的手上。   原本要种的小蛇嗖地从明如晦手边逃走了,只剩郁危和满手狼藉灵丝的师尊面面相觑。   后来花了好大功夫将灵引解开,被明如晦笑了一通,最终第一次的尝试作废。   似乎只有受到刺激,记忆才会苏醒,即使在这样的境地,也总有些画面会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脑海。郁危轻轻吸了一口气,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渐渐弥漫起一股古怪的香味。   床上的身形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熟。   月光从窗棂渗进来,在墙面投下一片黑影。下一秒,影子忽然如水面一般波动起来,一个模糊的身影从里面爬了出来。   微弱的光线照在它的脸上,惨白一片,平整没有五官——分明是个纸人。   它静静地趴在墙上,如同一只巨大的壁虎,一动不动地望着下面的人,似乎在确认对方是否是一个合适的猎物。半晌,没有察觉到任何灵力波动,终于慢慢向床的方向凑近了过去。   空气中的香味又浓重了一些,隐约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纸页摩擦声。   郁危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满室幽暗中,他额头抵在墙面上,微微弓着身,毫无防备地将后背暴露在纸人面前。   纸人抬起手。   它的手指缺了几根,断口粗糙,沾了血红的蜡油,冷却后,看上去就像凝固的血。   手指将要触到郁危后背之时,后者忽然翻了个身,变成了正躺。   突然的动作让纸人僵持了一瞬,发觉郁危依旧闭着眼后,它又窸窣动了起来。纸扎的手指再度往郁危面上覆去,竟然就着那鲜红的蜡油画起符来,一笔一划,落在郁危的额头、鼻梁、脸颊和嘴唇上,画得又急又乱、毫无章法,它却似乎格外满意,又往衣领遮掩下的脖颈探去。   缺了手指不好动作,纸人只好去扯他的衣襟,一用力,一个红彤彤的东西滚到了它手里。   看清那是什么的瞬间,纸人如遭火噬,飞快地撤回手来,下一刻,却被紧紧抓住。   原本躺在床上毫无反应的“猎物”不知何时坐了起来,识海一震,空气仿佛凝固一霎,紧接着,汹涌的灵力潮水般涌进全身,顷刻回归本体。   郁危一手抓着纸人令它动弹不得,一手接住了滚落的蜡烛,冷冷道:“抓到你了。”   纸人阴森森地盯了他片刻,忽然用力向后一撤身,伴随着清脆的撕裂声,它扔下了断掉的一截手臂,迅速地向门外逃去。   它的速度的确很快,但也有人比它更快。眨眼间,整间房中金光骤然亮起,摧枯拉朽一般,堪称悍然地驱散了屋内的异香。等到光芒黯淡下来后,纸人身上已经多出了一张符纸,将它彻彻底底定在了原地。   确认纸人已经没有脱身的机会,郁危松了口气,在身上点了几下,解开了封住的嗅觉。随着动作,浓稠的蜡油在脸上流淌交织,变得一塌糊涂,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妖异诡谲,血一样刺眼,看上去近乎触目惊心。   他坐在床边,看见谢无相直直朝这边走过来,想要抬手擦一下脸,又不想弄到手套上,于是问:“有方巾吗?”   似乎没想到他第一句话是这个,谢无相原本打算要蹲下确认他的状况,闻言身形顿了顿,语气比先前淡了不少,道:“没有。”   没有,那就只能用手擦。蜡油本就黏稠,郁危咬着指尖把手套摘了下来,试探着抹了一下,感觉非但没有擦干净,反而变得更脏了。   不仅如此,手上也沾了蜡油,黏糊糊脏兮兮,这下只会越擦越脏了。   他蹙着眉开始想办法,忽然听见一言不发围观了全程的谢无相用气音笑了一声,像是没忍住:“需要帮忙吗?”   他一直没说话,郁危还以为他走了。他下意识抬起头:“你不是没有方巾吗?”   谢无相盯着他的大花脸看了两秒,又笑了一声:“现在有了。”   什么叫现在有了……郁危还没反应过来,他便矮下身来,手里拿着那块“原本没有”的方巾,气息忽然挨得很近。   后脑被一只手轻松扣住,力道不大,似乎只是防止人往后退,但也锁定了两人间的距离。谢无相蹲在他身前,将他额前凌乱的碎发捋到后面,发丝扯得头皮微微发紧,然后,柔软的布料挨了上来。   蜡油本来就很难擦,需要用些力气才擦得干净,但谢无相做起这件事来,就好像根本不费劲,郁危只是感觉到他指腹带着微微的力度和热感,透过方巾,不轻不重地按压在他的额头、眉骨上,温度一点点晕开。   不疼,比自己胡乱擦的时候要舒服很多。   后脑扣着的不容忽视的力道迫使郁危轻微仰起头,蜡油缓慢地流动着,蜿蜒迤逦,几乎要淌进眼里,他眯了一下眼睛。   谢无相的声音随即落入耳中,气息温热,近在咫尺:“闭眼。”   郁危就听话地闭上了眼。下一秒,他感觉到谢无相的手指抹过他的眼皮,弥足细致地将他眼睫上沾的蜡油擦干净,又换了一面去擦他的鼻梁。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被人用手指一寸寸地摸过整张脸颊,触感深刻而强烈,好似一场温柔的入侵。   不过是他要谢无相来帮自己的,郁危想。帮忙擦个脸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是他,也不会拒绝,只不过肯定不会这么温和细致,可能三两下就搞定。   感觉脸上干净了许多。郁危睁开眼,问:“好了吗?”   “快了。”谢无相道。   紧接着,郁危感受到唇上一重,温热的一触,转瞬即逝——是与方巾截然不同的触感。   最后一点红色被抹去,谢无相松开扣在郁危脑后的手,慢条斯理地抿去了拇指沾上的蜡油,又抬眼,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郁危重新变得干干净净的脸,有点好笑又还算满意的样子。   看了一会儿,他忽然道:“这里,还有一点。”   郁危下意识摸摸脸,没摸到。   他问:“哪里?”   谢无相煞有介事地伸出手指,拨开郁危的领口,道:“这里。”   他手掌张开,轻而易举地圈住了郁危的脖颈,拇指按在了那颗小痣上。指腹缓慢而用力地抹过,却没能抹开颜色,谢无相颇有些惊讶地看了眼,唔了一声,又笑起来。   “看错了,原来是痣。”   郁危:“……”   念在对方服务态度不错,他懒得计较了,接过方巾擦了擦手,便从床上起身,往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纸人走去。   孟凛守在纸人旁边,脸色有些怪异。看见郁危,他站起身来,问:“它在你脸上画了什么东西?”   郁危蹲下身,抓住纸人的手,只见上面满是鲜红的蜡油,竟然也没有凝固,像血一样流淌着。他道:“应该和患病的人吐出来的蜡油是一种东西,画的像是符文。”   这纸人扎得栩栩如生,除了没有画上五官,其他都是仿着人做的,衣着打扮都像是村民一般。   谢无相走过来,随口道:“是符文。没记错的话,与孟家的这张护身符上的符文一模一样,只是差了最后一笔没完成。”   孟凛看着他手上的符纸,表情变了,仓促道:“不可能,你看错了。这纸人怎么可能会孟家的符文!”   “它在学习。”谢无相收起笑意,语气随意平淡,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方才还有几处错误,但慢慢地,它就能写出完整的符文。或许下一次,就不会那么好运,遇到漏洞百出的护身符,而是一道完美的杀人符文。”   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每个字清晰可闻,想躲也躲不开。方才被用力按过的颈侧还残存着轻微的痛感,郁危莫名一阵心虚,定了定神,问孟凛:“所以它为什么会你们孟家的符文?”   孟凛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问题,眼神闪了闪,拧眉道:“只是一个纸人,没有神识,没有魂魄,又不是人,怎么可能会写出符文,我猜它就是在乱画罢了。”   “不只是纸人,方才,病劫附在了它身上。”谢无相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只是暂时不知道它附身的目的,是为了方便行动,或者是其他什么。”   郁危忽然蹙了下眉,手指探进纸人袖口,摸出来了几张皱巴巴的符纸,还有一根被染红、看不清字迹的铜铃铛。   这些符纸上也沾上了鲜红一片,却没有蜡油的香味,他摸了摸,道:“是血。”   孟凛的表情慢慢地变了,死盯着那些符纸,眼底闪过一丝惊疑。未等他开口,郁危已经捡起了那枚铃铛,擦干净了上面的污血,指腹摩挲过上面凹陷的两个字迹,慢慢念了出来:“宋、清。”   “宋清死了。”他将铃铛塞了回去,又把符纸递给谢无相,“这些应该就是宋清带在身上的符纸。”   “不可能!”孟凛再也维持不住镇定,看着地上的纸人,犹如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只得扭头紧紧盯向郁危,声色俱厉道,“你怎么知道宋清死了?你看到他的尸体了吗?!”   “如果他活着,会任凭自己保命的符咒落入纸人手里么。”郁危冷淡道,“这么多符纸,连用都没用过,他一定是在那之前就已经没命了。”   “……谁杀的他?”孟凛神色格外难看,“纸人吗?不会,这纸人怎么能杀得了宋清?”   “确切地说,是这里的病劫杀了他。”谢无相说完,微微一顿,紧接着话锋一转,“怎么,你很了解这纸人么。”   视线定格在纸人身上,孟凛浑身一凛,随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摇头,否认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在缚身符下,纸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变成了一具纸糊的壳子,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郁危想起什么,蹙眉道:“它怕蜡烛。”   “它的符咒没有画完,是摸到了我藏起来的蜡烛,才忽然收了手。”   谢无相点点头,俯下身,五指抓住纸人的头颅,把它拎了起来。郁危试探性地将蜡烛拿到它面前,纸人仍然没动,纸扎的手脚颓然垂落下来,被风吹得摇摆。   孟凛一直紧盯着纸人的动向,此刻见没事,松了口气,语气镇定下来:“果然,这纸人没这么大的本事,怎么可能会怕蜡烛。”   纸人耷拉着身体,还是没有反应。   谢无相将它上下端详了一番,语气平淡:“别装死。”   话音刚落,纸人忽而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也只是轻轻地一晃,更像是被风吹动的摇摆,几乎没有人注意到。   看来它是打定了主意要装下去。郁危收起蜡烛,冷淡道:“把它带上,我们去木宅。”   孟凛有些欲言又止,半晌,忍不住道:“何必多此一举?”   这个字眼让郁危蹙了下眉。他抬起眼,视线自孟凛的胸腔一扫而过,随后一寸寸上移,刀锋般逼近到他的脸上。   “村里多出的纸人,是谁放在这的,有什么用处,是不是对这些村民不利。”他的目光审视而不含一丝温度,“你就一点不觉得奇怪吗?”   孟凛心头一跳,神色僵硬了一会儿,很快找补道:“这些我自然是想过的。”   郁危冷笑一声。   仙府的人表面是什么样子,内里又是什么样子,他再清楚不过。寻常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有价值的物品,就像土地、法宝、钱财一样,可以争抢,可以交易,唯一的作用,就是提供一代代人的信奉。   一股莫名的烦躁从心头升起,郁危别开脸,忍下了胸口翻涌的杀意。垂落身侧的手忽然被人抓住,他猛地回神,却听见谢无相轻声道:“嘘,外面有人。”   【作者有话说】   小时候打架打得满脸脏兮兮要师尊擦脸   长大了被纸人的蜡油弄脏脸也要师尊擦脸   以后×××弄得满脸都是,依然要师尊擦脸(。´-ω-`。)   今晚更新要晚一点! 第17章 禁制破碎   听见他声音的瞬间,郁危本能地冷静了下来。几乎是他放出神识的同时,缩在墙外的身影猝然动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院外跑去。   没时间犹豫,郁危飞快地追了出去,路过门口时,他蓦地一停,弯腰捡起了什么东西。   是一根新的蜡烛。   谢无相紧跟在他身后,看了一眼,了然道:“看来他就是村长口中的那个老乞丐。”   “嗯。”郁危望着对方身影消失的方向,“他往那里去了。”   他留了一缕神识在老乞丐身上,能辨别对方的位置,倒也不急着追。郁危看着手里两个纹样制式都一模一样的蜡烛,思索片刻,道:“村里的蜡烛之前都被扔了,那这些是他从哪里找来的?”   答案呼之欲出,这村子只有一个地方还保留着蜡烛。谢无相道:“去木宅吧。”   -   追着老乞丐的踪迹一路走到村子的最西边,路渐渐变得难走,一直到尽头,被人刻意用篱笆拦了起来,只不过现如今被捅开了一个大洞,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像个狗洞。上面还贴着半张被炸飞的符纸,随风晃晃悠悠。   孟凛扯下那张符纸,看清后皱起眉:“这是孟白用过的符咒。他来过了?”   郁危推了下,已经残缺不堪的篱笆顿时倒在了地上,溅起一排飞灰。他看了一眼,语气微微有点嫌弃:“你师弟用符咒炸狗洞?”   “……”孟凛将符纸又黏了回去,“也可能是我看错了。”   穿过篱笆再往里走,不过多时,便看到了一座废弃的宅邸。两扇大门紧闭,褪色的朱漆斑驳,或深或浅,布满被虫子啃噬的坑坑洼洼。   连在老乞丐身上的神识到这里就断了。谢无相抬手抚过木门,捻了捻指腹沾上的残漆,道:“看来这就是木宅。”   尽管已经衰败至此,也能看出这宅邸曾经的气派。能住得起这样的房宅,木家想必曾也是村中的大户。   他掌心贴到门面上,稍微一用力,朱漆大门发出一声钝响,当中缝隙缓缓变大,露出门后化不开的一片深黑。谢无相看了身后的人一眼,要进去时,郁危拽了他一把:“你走我后面。”   从没见过哪个“主人”在前面开路,让自己的灵引走后面的——谢无相眉梢微微一扬。   仿佛察觉到他含着促狭笑意的目光,郁危一顿,语气凶悍地补充了一句:“怕你死太快。”   “知道了。”谢无相道,“你先松松手,不要拽我衣带。”   “……”   “再拽真的要松了。”谢无相笑了声。   郁危瞬间凶不起来了,指尖抽了抽,蹙着眉给他打了个死结。没等后者反应过来,他几步越过人,走到对方前面,一头扎进了黑暗之中。   木宅规模并不算小,怎么也能住下十几口人。神识在整间木宅飞快探过一遍,郁危心不在焉往天井走去,路过影壁时却忽地一停,好像看到了什么不确定的东西,又退了回来。   木家的影壁只是一堵简单的石砌墙,正对大门,虽然并没有复杂繁冗的装饰,但磨砖对缝非常整齐,是难得的工艺。   但这面影壁上,最出色的,是砖雕的纹样。   他抬起手,指腹压上粗粝的凹凸。磨蚀不平的石面有些硌人,但像是为了确认,郁危又固执地将砖雕摸索了一遍。   他的神识没有看错。   郁危收回手,神情认真了些,微微仰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这面影壁。   他方才的动作没有刻意躲着别人,此刻突然停下来,孟凛拖着纸人在最后面问:“怎么了?”   天色太暗,影壁上雕了什么落在常人眼里根本看不清。见郁危不说话,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温声道:“如果有拿不准的东西,我可以帮忙。”   “影壁。”郁危言简意赅道,“你自己看吧。”   孟凛摸出一张寅火符,引着了,暗处登时冒出一簇火芒,逼退了几分夜色。   影壁被照亮了一角,跃动的火光给砖雕上的人像蒙上了一层光影,明暗交织,界限分明。   人像静立于山谷之中,衣袂翻飞,身姿卓然。谷底花开遍野,浮蕊如浪,苍山长风中,他信手一拈,攀折了开得最盛的那枝白梅。   因为侧对,他的脸有些模糊不清,但依稀能辨认出眉眼间浅淡的笑意。砖雕不知出于谁手,生动地刻出了姿态神韵,只是几分就足以令人铭心。白梅花瓣蹭在他掌心,他视线微微垂下,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却显得松弛有度,闲散自如。   身侧传来起伏的呼吸声,光亮将放大几倍的影子投到了石壁上,郁危回过神。他侧过脸,看见谢无相的身形,对方平静地凝了这影壁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到他身上,问:“怎么了吗?”   问的时候他看着郁危的眼睛。火光透过薄薄一层眼皮,照进他的眼底,流光溢彩,亮得惊人,像两颗明澈剔透的琉璃珠。   微一眨眼,那光芒溢了出来,倏地四散。郁危收回视线,语气平淡:“看到了一个不太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偏过头,他依然能感受到谢无相的注视。对方露出一点新奇的神色,看向影壁上的砖雕人像,淡笑着问:“哦,你认识?”   孟凛也看了过来,追问道:“是谁?”   每一次遇到和这个人有关的事或物,似乎都是在出乎意料的地方,足够让人措手不及。这一次,郁危依旧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   他平视着影壁上的人像,淡淡道:“昆仑山主。”   这人像只露出了半个侧脸,又经过百年风蚀,难以辨认。孟凛眸光闪动,似乎十分感兴趣,紧追不舍道:“你确定?”   “和山下庙里的神像是一样的手法。”郁危没理会他,凑近了些去看砖雕中人像的手指,神识覆在石壁上,缓慢地描过,“手指这里都有相同的标记,现在看来,就是木家的标记。”   探过一遍后,他直起身:“村长说木家世代都是工匠,神像和影壁上的砖雕,应该都是出自木家人之手。”   “所以这是木家人亲手雕的、昆仑山主的砖雕?”孟凛又问。   郁危的动作微微一顿,道:“是。”   孟凛神色变了变,暗中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低声道:“太好了。”   他的声音压在喉咙里,含糊得听不清楚,郁危注意力不在他身上,自然也没听见。只有谢无相扫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一瞥,随即收回。   他往郁危身侧走了几步,挡住了孟凛的视线,自然地问:“木家为什么这么做?”   这也是郁危在思考的问题。修神庙、刻神像,木家显然格外信奉明如晦,但他们的所为却与村民如今的做法大相径庭。在木家没落后,不仅神庙无人打理,甚至根本无人知道庙中供奉的神像是谁。   “或许整个村里,只有木家和他有过渊源。”郁危道,“那个老乞丐,恐怕也和木家有些联系。”   至于明如晦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未曾料想,却又不意外。   他的那位师尊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他好像从来没有目的地,会跟着天上的云彩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停歇。   或许过去的不知哪一天,明如晦也曾站在他现在的位置。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荒芜,他漫不经心路过,为木家破解了劫难,设下了灵阵,作为收取的报酬,折了一枝白梅——但那已是百年之前。   凡人没有几个百年。郁危曾经很在意这件事,甚至觉得自己只是明如晦闲来无事收养的一只宠物。自己死掉了,还会再有下一个。   他手紧了紧,又松开,余光忽然瞥见地上空空如也,蹙眉道:“纸人呢?”   孟凛正站在影壁前面,闻言回过身,寅火符霎时照亮了身后的黑暗,露出纸人僵硬的身形。   他瞥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方才放在地上的。它上面贴的是孟家的定身符,难道还能跑了吗?”   郁危冷淡道:“说不准。”   “自然不会。”孟凛假笑道。他抓起纸人,面上隐隐有些急色,语气也透出些不易察觉的迫切:“既然这里已经没什么东西,我们去木宅内吧。”   郁危看了谢无相一眼,后者似乎刚从石壁上收回视线,对他笑了笑:“在等我吗?走吧。”   “……”郁危冷着脸嘴硬道,“谁等你,我在看墙。”   谢无相点点头,随意道:“我也觉得这石壁雕得挺好看。”   郁危唰地扭过头。   他很有些不爽地往前走了几步,穿过外院,往天井的门走时,脚底猝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还没稳住身形,下一秒,头顶一团黑影重重落了下来,破风声呼啸,直直往头顶坠去。   时间、位置,都卡得精准,眼看东西就要砸下来,郁危看起来摇摇欲坠的身形忽然稳住了,腰腹绷紧用力,无需借力便直起身来。与此同时,一截笨重的木头从他面前几厘处飞快地掠过,几乎擦着鼻尖,哐当摔到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然后,他一抬手,接住了门后蹦出来的两人乱挥的木棍,扔到一边,左手一拧,如同打开了什么开关,黑暗中顿时响起一阵痛嚎:“松松松……松手!”   还有一声惊喜的:“师哥!”   郁危还没说话,邵挽便扑了过来,眼泪汪汪道:“师哥呜呜呜我差点就被吃了!”   “我本来好好地听着故事,突然就跟你们走散了,然后我就遇见了那个吃蜡烛的鬼!”他哆哆嗦嗦地控诉,“它一言不合要吃我,我吓得到处跑,一路被追到了这里,然后、后它就突然消失了!”   孟白被拧着胳膊动弹不得,怒道:“是我拉着你跑的!要不然你早就傻在原地被吃了,现在就是一堆肥料!”   “哦哦哦哦……”邵挽结巴着,“是他,他说躲在这里,还设了陷阱,等纸人再来的时候就用木头砸砸砸扁它!”   差点被砸扁的郁危松开对孟白的钳制,看着那根一人粗的木头,又蹲下身,摸了摸绊到自己的那根显眼的绳子,道:“好险,差点就没有看见。”   孟白愤怒道:“你!”   郁危站起身,看了他一眼,神色如常,但语气放缓了许多:“但还是谢谢。”   孟白又唰地闭了嘴。剧烈的情绪起伏后,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才清晰起来,他闷闷道:“要不是符咒都用完了,我才不至于出此下策。”   邵挽紧张道:“对了,师哥,那个纸人呢?它没跟过来吧?”   话音刚落,就有人拍了拍他。他回头,正撞见谢无相笑吟吟的眼神,对方让开一点,指着身后的纸人道:“你说的是这个吗?”   邵挽:“……”   纸人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他惊恐地退了几步,被郁危按住了。反倒是孟白眼尖地看见了纸人身上的符纸,兴奋道:“师兄,原来你已经将它控制住了吗!”   与他的激动相比,孟凛神色有些不自然。他隐晦地提议道:“前面还很危险,孟白,你招架不来,还是出去等着吧。”   孟白一愣:“为什么?我有护身符,不会有事的啊。”   孟凛罕见地表露出些许不耐:“你忘了临行前是怎么说的了?听我的话。”   他的语气有些紧张,目光不断地望向四周,似乎在找寻着什么。孟白垂头丧气地哦了一声,正要离开,视线忽然被角落里的一处阴影吸引。   他皱着眉打量着那里,狐疑道:“那里以前……有东西吗?”   话音未落,地上的影子猛地缩了缩,孟白还没反应过来,身侧已经有一阵疾风卷过。郁危反应快得不似常人,头也不回地追了上去,几步翻过窗台,衣摆飞起又落下,如同一抹鬼魅的影,眨眼消失在众人面前。   几乎在他翻出去的瞬间,门窗砰地一声砸了下来,将他们锁在了院外。   “……刚刚那是什么?”孟白不确定地道,“要追吗?”   孟凛阴沉着脸道:“门被锁起来了。”   木家人是精通手艺的工匠,木宅里竟然处处设好了机关,这一点他们都未曾设防,才会被困在这里。   邵挽心急地去推门,却发现纹丝不动,坚硬仿若铁门。孟凛道:“别白费力气了,木家人这是早有防备。外面的灵阵,木宅的机关,一关关一道道,里面恐怕还要凶险。”   邵挽咬了咬牙,问:“你们没有符咒了吗?不能破开这扇门吗?我师哥他还在里面……”   孟白摸了摸挡在身前的门,表情微微一变,道:“门上好像有用灵力设下的禁制。普通的爆破符恐怕是打不开的,要灌注等量甚至更多的灵力,才有可能将禁制冲破。”   他说完,调动自身的灵力试了试,却如石沉大海,没有丝毫反应。   “这不会也是古神设下的禁制吧?”孟白脸色有些发白,不爽道,“那我们这辈子也别想打开门了。”   他回头看了眼,除了孟凛,还剩一个病秧子,和一个一看就帮不上忙的小鬼。   莫说等量,他们这里几个人加起来,恐怕灵力也不够这禁制的十分之一。   一筹莫展之际,谢无相轻轻咳了两声,礼貌地问:“有多余的纸吗?”   孟白道:“有,你要干嘛?”   对方接过他递来的空白符纸,笑了笑,很好脾气地说:“我试一试。”   “……”怀疑自己听错了,孟白质疑道,“你?”   谢无相没有回答。他垂眸看着手里的符纸,神色平静地咬破了指尖,伤口很快涌出血珠。   没有怎么思考,他就着血迹在纸上画了起来,几乎眨眼间,字落,符成,快到孟白没来得及看清他写了什么,谢无相已经收起了符纸。   薄薄一张纸,在他手心安静地躺着,看不出来里面究竟灌注了多少灵力,总之,一副普普通通的样子。   孟白觉得没戏,但还是道:“看不出来,你还会画符。”   谢无相已经走到了门边,闻言轻笑了一声:“会一点。”   最后一个字说完,他将写好的符纸贴到了门上,拇指在符尾一抹,血迹晕开,和朱砂一样艳丽的颜色。   几乎同时,符文缓缓流动起来,血色中淌出耀眼的金,越来越亮,下一秒,光芒大盛——   悍然的灵力爆开,清脆巨响,禁制破碎。   【作者有话说】   ε=ε=ε=(#>д<)ノ三清今天确诊了结膜水肿+一点点的结膜炎,医生说不要过度用眼,最近可能更新会慢一点,尽量保证隔日更,也有可能会请假555希望大家谅解! 第18章 仙人骨血   木宅的机关似乎已经年代久远,但依旧复杂繁妙,有些埋藏得深,连神识也试探不到,郁危不得不分出心神留意。   前面的身形一瘸一拐,原本很容易被追上,但对方极为熟悉木宅的机关构造,总能借此脱身。   郁危敛眉,神识不断地探寻整间宅邸的构造,却发现对方似乎一直沿着内院的回廊绕圈子。脑后一阵劲风袭来,他偏头躲过机关弹射而来的木箭,抬手一把抓在了手心里。   木箭的箭镞不知被谁磨平,没了尖利的利器,指腹磨过时便只剩钝感。   这些郁危也有所察觉。木宅的机关并非危机四伏、尽是杀人利器,不会致人非死即伤,最多只会让人暂时失去行动能力——它主要的目的是驱逐外来者。   似乎是体力快要耗竭,前面的人速度放慢了下来,拖拽着跛了的右腿就要往拐角藏匿逃去。   他的行动和路线如同计划好的,只在回廊中拖时间,借用机关拉开距离,却从不靠近内院一步。   木宅的机关是无穷无尽的,他没有把握每个都能有惊无险地躲过,必须打破现状。   郁危神色冷沉,在对方按下机关的前一秒,攥紧了手中木箭,手臂抬起时牵动肩颈线绷直拉紧,下一秒,箭如流星,倏尔掷出——   咔嚓清脆声响起,木箭穿透未发的机关,将之彻底贯穿毁坏。   箭身堪堪卡在那人手边,嗡响颤动不止,对方惊惧地后退几步。这一箭似乎打乱了他的计划,一瞬间慌不择路,选择了往相反的方向逃走,郁危飞快地追了上去。   这是条走过的路,大概的机关方位他已经记下,要躲过几乎不费什么力气。郁危几步踩上墙壁,借力几个飞跃,堪称游刃有余地避开了所有机关,随后旋身跃下,屈膝撑了下地面,正正落在那人身前。   那人被他的突然出现逼停在原地,似乎没想到他能追到前面来,面上流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反应迅速转身就要跑。郁危却比他更快,出手一把拽住对方衣领,反手一拉,那人被这股强劲的力道扯得向后急退去,被轻飘飘拎进了厢房中,砰地一声,房门紧掩,门窗紧闭。   郁危居高临下地望下来,语气还算平和:“你是谁?”   那人形容枯槁,身形瘦弱,那条右腿肌肉更是早已萎缩,蜷起来的姿势古怪,缩在墙角。听到声音,他抬起头来,目光混沌而无神采,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他说不出话,是个哑巴。   郁危盯着他,半晌,并不怎么意外地说:“是你。”   被村里人关押起来,后来下落不明,却出现在村口偷听他们说话又落荒而逃的那个老乞丐。   他神情抗拒,一副疲惫又拒绝交流的模样,却在听见郁危的下一句话时睁圆了眼睛:“你是木家的人。”   这句话对他而言似乎已经有些陌生,老乞丐看着他,许久,伸出手指,在铺满尘灰的地上写下一个字——“是。”   郁危又问:“叫什么名字?”   他语气并不像在审问,反而如同再平常不过的交谈,好像刚刚做出强硬拦截这种事的人不是他一样。老乞丐神色变了变,垂下头,写:“木朔。”   木朔。   听村长的意思,木家没落前,最后一代血脉中就有人叫这个名字。郁危问:“那你应该知道,木家为什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这个问题不知道触及了什么,木朔忽然又变回了原先的不配合,摇了摇头。   郁危抱臂站在原地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他依旧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才淡声道:“往每家每户放蜡烛的人是你,劝说村民的人也是你,你为什么会对病劫这么了解?”   “之前在村口,你偷听我们谈话,被发现后又立刻躲到了这里,始终不肯与我们正面相遇,是在顾忌什么吗?”   “……”木朔干瘦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   “木宅为什么要安装这么多机关,是为了保护什么?”郁危像是没有看见他的反应,蹲下身来,视线几乎与他平齐,一步步、不疾不徐地道:“你一直躲开内院,是因为那里藏着什么,你,或者说木家,不想让某些人发现,对么。”   木朔神色终于不再死气沉沉,激动而仓促地在地上写下:“没有!”   “那你是在忌惮谁?”郁危歪了歪头,不咸不淡地道,“是我,仙府孟家的两人,还是那个看起来身体不太好的家伙。”   提到最后一个人时他有稍许迟疑,或许是因为并不想谢无相出什么差错。毕竟是自己醒来后种下的第一个灵引,他不想承认自己看错了人。   然而木朔的警惕性始终很高,似乎知道他是在试探,并没有表露太多情绪,又写了一遍:“没有。”   郁危看着那两个字,并不气馁,道:“你不说,我没办法帮你。”   “你要救村里的人,不是么。”他平静地道,“凭你自己除不了病劫,你也知道村民搬走只是一时之策,撑不了太久。”   闻言,木朔面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他双手发抖着插入干枯灰白的发丝中,喉咙里溢出嘶哑而几不成形的音节,听上去无比骇人。   眼见对方深陷在回忆中,情绪难以自控,越是这种时候,越可能问出想要的答案。郁危抓住时机,在他身前蹲下来,沉声问道:“木家的影壁上,为什么有明如晦的雕像?木家和他有什么关系?”   喑哑的嘶吼声戛然而止。木朔定格在原地,焦躁的呼吸声都彻底消失不见,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他抬起手指,似乎就要落在地上。   这个问题太重要,郁危心神随之牵动,蹙着眉低头看去,却没看见任何字迹。   转瞬之间,机关轻响,他还没有回神,身体已经下意识做出了躲闪的动作,却还是迟了一步,重木卷着劲风重重砸在肩胛之上。郁危猛地踉跄了一下,顾不上蔓延开的疼痛,倏尔回头望去,只见木朔佝偻起身体,趁机钻进了厢房内的暗道。   不能就这样让唯一的线索跑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方才的躲闪中从袖口掉了出去,但他已经来不及去看究竟是什么,在暗门合上之前,飞快地追了进去。   这条暗道修得格外古怪,仅半人高,似乎只有孩子的身形才能在其中畅通无阻。木朔的身影在暗道中时隐时现,快到出口时,又突然不见了。   郁危扶着头顶的石壁,从暗道的尽头弓身钻了出来,却是一个被藏起来的祠堂。   这祠堂不知已经多久没有人来过,遍是尘灰,供在桌上的牌位都已经看不清字迹,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蛛网。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祠堂,为什么要藏在这里?   郁危走到供桌面前,垂眸看着摆满的牌位。最下面一排要新一点,也没有那么多的蛛网,他看见了木朔的名字,摆在最右下的位置。   难怪村长会说木家已经没落了,也没有人认出老乞丐就是当年的木朔,在这个村子里,他已经是死人的身份了。   但木朔是个活人。如果不是他自己的问题,就是有人刻意隐瞒了他还活着的事实。   最上层的木质牌位呈现出一种枯朽腐蚀后的深黑色,郁危抬手,想擦干净摆在那里的牌位,却不小心碰倒了其中一个。牌位往后倒去,正正撞在了墙上,发出“空”的一声。   墙后面是空的。   他伸手,掌心贴上墙面的一瞬间,冰冷的胸腔里骤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心悸,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只有一瞬间,却似乎过了很久。   柔软的神识穿过墙壁,慢了一步到达目的地,描摹出墙后那样东西的轮廓。   郁危停在原地,仿佛定格了一般,神色罕见地露出了一丝迷茫,指节几乎用力到发白。   他看着自己的神识如同江河汇流,缓慢地纳入墙后那片浩渺的银色识海,融合、交织、流淌,如一带轻薄缥缈的烟岚,缱绻而依恋,簇拥着中间的那节修长的指骨。   那是一截神骨。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点时候还有一章~ 第19章 不破的笼   木家人要藏的,就是这枚神骨。   冷白的指骨上蔓延开浅淡的金色纹路,如同从内里向外渗出的色彩,有一种近乎诡异的美感。   郁危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这种金纹。但他也见过那个人的手指,完好无损,至少这么多年的相处中,他从没有发现过不对。   这枚指骨是谁的?   如果是明如晦的,那么木宅的一切都有了解释。他留下了自己的指骨,分出一部分识海,设下了不伤人的灵阵,用最温和的方式将村子保护了起来。因此,木家才会对他如此感恩戴德,修建神庙、雕刻神像,世世代代供奉。   这或许是最能说通的解释。可是要什么程度的劫难,才需要明如晦用自己的神骨来压制?   当年白玉京有五位古神,这枚神骨,也有可能属于主病的祝芒,并不属于明如晦——郁危曾经格外熟悉对方手指的形状,可是太远了,他的眼睛坏了,看不清。   他蹙了蹙眉,控制之下,神识动了动,恋恋不舍地脱离了那片银色识海,缓慢地包裹住中间的指骨,想要将它取出来。   然而下一秒,耳后遽然掠过一袭风,数枝木箭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射来。郁危猝然撤身避开,退至一侧时,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木朔正冷冷站在对面的位置,手里紧紧扣着什么,见他抬头看来的瞬间,猛地按下。   轰然巨响,一只铁笼从头顶顷刻砸下来,尘土飞扬。   郁危抬起手臂挡了一下扑面而来的灰尘,等散尽后,目光看向了身前的铁笼。那上面缠绕着银色的灵力,平缓而柔和地流动着,却透出无法忽视的悍然而强势的巨大力量。   触碰的一瞬间,识海震荡,如同水面掀起惊浪。   看见他被困在笼里,木朔松了一口气,简单地写了几个字:“你出不来的。”   郁危反问:“为什么?”   虽然这笼体上设下了灵力禁制,但他未必不能冲破。就算是明如晦亲自留下的禁制,他也有自信能找到办法破解。   木朔摇了摇头,指了指天,又写:“他能感应到。”   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郁危搭在笼身上的手指一僵。   “如果他不允许,”木朔写,“你出不来,也打不破这笼子。”   暴力破解的念头被迫打消,郁危站在原地,收回手,半晌,又往后退了几步。   明如晦会不会放他走,取决于明如晦恨不恨他。这个问题,郁危想不到答案。或者说,他有答案,但不想承认。   世间的流言亦真亦假,变化莫测,唯一变不了的是他与明如晦决裂的事实。他用刀刺伤了明如晦,逃出了昆仑山,但很奇怪的是,他对自己的这位师尊始终没有多少恨意。这些事情好像从来不是他想要做的,可他却并不无辜。   那明如晦呢?   会恨他恩将仇报,会厌恶他背叛师门,或者对他失望透顶,任他自生自灭吗?   或许这个笼子会给他答案,但他退了一步,躲开了。   郁危眸光凝在笼身淡淡的银辉上,神色平静到麻木。过了一会儿,他看向木朔,似乎已经接受了事实,问:“我想知道,木家和明如晦究竟有什么关系。”   木朔站在笼外,苍老的面容被铁栏挡住大半,没在阴影里,神色阴沉。   他静静地盯着郁危的脸许久,像是已经确定对方再也逃不出这笼子,在半空中,用简单的词汇,慢慢地写道:“很多年前,他来过。”   “木家那时是村长,村子遇上死劫,恶神降灾,没人救我们。他帮了我们,付出了一些代价。”   “木家祖先要感谢他,他拒绝了。”   在木家祖先的眼里,明如晦是个有点奇怪的神。他站在那棵死而复生的白梅树下,垂眸淡笑着谢绝了木家准备的丰厚谢礼,缓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抱歉,”他神色从容,看着山谷遍野的春花,忽地笑笑,语气听不出情绪,“给你们添麻烦了。”   木家祖先至死也没有理解这句道歉的含义,明如晦也从未解释。他折了一枝白梅后就离开了,一去百年,只留下一枚神骨,守护了村子的世世代代。   “我们本来可以安宁生活。”木朔神色始终防备,此时显露出些微愤怒,“就是你们这些人,想要偷走神骨!”   郁危冷淡道:“我没有想偷。我们来这里,只是为了解决病劫。”   这句话不知怎么刺激了木朔,他猛地抓住栏杆,眼睛紧紧盯在郁危脸上,从残废的咽喉里拼命嘶吼出几个音节,几乎愤怒到了极点。   哪怕声音扭曲变形得不成样子,郁危还是分辨出了他的话——   “是……你们!病劫……就是你、们、引、来、的!”   如同被重锤猛地击中,电光火石间,一缕思绪飞快从头脑中掠过。郁危沉声追问道:“我们?你说的是谁?”   木朔从喉咙里模糊地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你的同伙也被困在外面,之后我会放他们离开。”他一笔一划地写下,“我不相信你,你不能这么轻易地走……”   话音未落,地面颤动。远处禁制彻底碎开的声音,如同锁链节节断裂,伴随着悠远钟鸣,轰然敲在耳膜上,震颤不已。   浩荡的余威悍然扫荡过整个木宅,木朔受不住地紧紧捂住耳朵,神色由一开始的镇定转为愕然,下意识地望向笼里的人。   满室颤动的瞬间,郁危第一时间检查了墙后掩藏的神骨,确认没事后,才收回视线。他看向木朔,淡淡道:“看来外面的禁制被打破了啊。”   木朔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又想起什么,沉下脸去开启木宅的机关。顾不上许多,他猛地拍下墙里嵌入的机关暗钮,然而没有任何反应。木朔焦躁地又用力按了几次,木宅的机关却似乎全部失灵,沦为了一堆废铜烂铁。   意识到了什么,他猝然回头看向笼里。郁危依然站在笼心,不咸不淡地道:“一路上我有留意你用过的机关,把它们暂时都封住了。”   怒火消褪,木朔近乎匪夷所思地盯着他,似乎根本想象不到有人竟然可以一边闪躲一边毁掉所有的机关。他表情变了又变,手指比划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听见身后暗道里传来平稳的脚步声,随即有人轻笑道:“做得好。”   木朔顿时紧绷起来,拖着瘸腿闪到一边,警惕地望向来人。   孟白率先钻了出来,他身形敏捷,一眼看到木朔,愣了一下:“你是……”   郁危毫不犹豫命令道:“抓住他。”   下意识哦了一声,孟白与木朔对视一眼,立刻追了上去。后者因为腿脚不便,很快就被孟白擒住,压着人他才回过神,一头雾水地怒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啊?”   郁危没理会,继续望着暗道的洞口。   “师哥!”   邵挽慢了半步从暗道爬出来。孟凛拖拽着纸人紧随其后,看见祠堂时,他神色微微变化,几乎称得上是欣喜,然而看见木朔的瞬间,很快又僵在了脸上。只是这些变化太过细微,隐在暗处,无人察觉。   最后,衣摆一晃,谢无相弯腰从暗道里走出来。他姿态从容,视线淡淡往祠堂内一扫而过,隔着数道铁栏与郁危遥遥对视一瞬,忽地弯了下眉眼,往这边走了过来。   郁危斜靠在铁栏上看着他越走越近,冷淡道:“是你带他们进来的?”   谢无相问:“怎么知道是我?”   “孟家人有那个本事吗?”郁危毫不客气地说,“你,我不清楚。你是怎么破开禁制的?”   谢无相此前似乎已经给几人解释过一遍了,闻言笑了笑,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买过一张储存了大量灵力的灵符,我想和爆破符一起用试试,然后便很幸运地冲破了禁制。”   郁危拧起眉:“那张灵符要存多少灵力才够用?”   “很多。”谢无相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几乎花光了我的积蓄。”   “……”   郁危没话说了。他深吸一口气,想离这个花起钱财来大手大脚的家伙远点,又忍住了。谢无相扫过他脸上心事重重的神情,轻笑道:“一声不吭自己一个人追进来,结果被关在笼子里出不来了?”   若是别人,说是幸灾乐祸也不为过,但在他口中反而更像是某种轻飘飘的教训。郁危有些不爽地道:“一时疏忽。”   谢无相笑了,却并不怎么真诚,他不留情面地评价道:“不计后果。”   郁危:“关你屁事。”   他一副不爽的样子,就差把“不高兴”三个字写在脸上了。谢无相觉得好笑,随口道:“所以你下次别一个人乱跑。”   “要怎么出来?”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笼体,“这也是禁制?”   郁危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睫,道:“出不去。”   谢无相手指一顿,有些意外地抬起脸,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像是要确定什么。   “为什么出不去?”他问。   “想出去,除非得到设下禁制的人的允许。”郁危站在阴影里,语气很淡,“不巧的是,我们有仇。”   谢无相看着他,几乎立刻就看穿了他的想法,缓声道:“你觉得他不允许。”   郁危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要用灵力强行冲破这个禁制,”他伸手,握住笼体的铁栏,冰凉的触感,“或许会很难。”   而且明如晦会因此感应到,事情会变得更糟。   “你还没有试过。”谢无相淡笑,“怎么知道出不去?”   郁危一静,望着他,谢无相朝他伸出手,示意他牵住。   越过铁笼,他抓住谢无相的手,内心忽地就平静下来。所有的后果都源自他自己的选择,无论对还是错,他愿意接受。   汹涌灵力在指尖蕴起,郁危握住挡在身前的铁栏,低声道:“破。”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金光亮起,笼体微微一颤,随即自下而上地瓦解,化为烟雾,倏尔散去。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轻松得仿佛是一场幻觉。郁危愣了一下,怔怔低下头,银色灵流依然缠绕在五指间,并没有丝毫变化。   笼破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动用灵力。   温度透过紧贴的掌心传过来,谢无相似乎对此一无所觉,问:“还好吗?”   郁危蓦地收回了手,垂在身侧,再抬眼时已经恢复平静:“没事。”   谢无相应该是笑了一声,说:“那就好。”   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更多,郁危压下疑虑,转而望向木朔的方向。   孟白压着挣扎的木朔,绷得脸色通红,受不了地大喊道:“谢天谢地你出来了!人你自己压着行不行?”   郁危走过去,一把拎开他,冷淡道:“你要把人压死了。”   把孟白丢到一边,他蹲下身,直直地望进了老乞丐浑浊的眼睛。木朔已经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逃跑,倚坐在墙边喘着粗气。   郁危等他恢复了一些,道:“我有问题要问你。”   他神色冷静,开口问:“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一直对我格外防备?”   木朔冷冷盯着他的脸,抬起手指,狠狠按在地上,用力之大,几乎磨破了皮肉,在地面上留下几道惊心动魄的血迹。   血液流淌,一笔一划,连在一起,组成令人心惊的几个字。   他写:“我见过你。” 第20章 无名罪状   郁危微微一顿,目光沉在那几个字上面。   “你见过我,”他问,“什么时候?”   他没有这段记忆。   淋漓的血迹浸透地板,木朔的手指因情绪的过分激动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浑身紧绷,目光始终紧盯在郁危脸上,说不出是出于愤怒还是恐惧。   浓烈的厌恶毫不掩饰,这样的情绪有些陌生,犹如一只手死死攫住心脏。郁危尽力摆脱掉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蹙着眉,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   木朔的手抖得更剧烈。他的炁是灰白色的,如同草木燃烧后余下那一抔泛着死气的灰烬。郁危看着那点灰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浓,透出一股极为强烈的恨意。   对方置若罔闻,蘸着自己的血,着魔了一般,在地上继续用力写着。血迹晕染在一起,字迹模糊难辨,潦草不成文,密密麻麻如同鬼画符一般。   旁人还在仔细辨认时,郁危凝神望着那些字迹,面色愈发沉,忽然开口问:“神骨怎么了?”   “你之前说的那些是骗我的吗?”他没有抬头,视线低垂落在那些字上,“你说他是为了帮你们解决村里的死劫才留下的神骨,那事实呢?事实是什么?”   胸口仿佛压了一团沉沉的雨云,郁危目光微微移开,停在了“我见过你”那四个血字上。   其实他还想问这件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木朔为什么会见过他,为什么对他抱有敌意,一桩桩一件件,来得莫名其妙又无迹可寻。   他记不起自己死前的事情了……那应该是对他来言十分重要的一段记忆,但身体似乎格外回避,稍微一想就觉得头痛。   木朔癫狂的举动兀地停了下来,指腹的血一颗颗砸在地上。下一秒,他忽然挥舞起手臂,作势要扑过来。然而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一半,便被一股非人的巨力牵扯住,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将他身体固定在原地。   郁危指尖的灵力一闪而逝,他食指轻轻一扯,缚住木朔的力道随即松了几分,蹙着眉道:“不能好好说话吗?”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他说,“先告诉我神骨的事情。”   木朔身体受缚,依旧不甘心地想要抓他,动作幅度极大,简直像是张牙舞爪,几次都险些要打过来。郁危没躲,反倒是谢无相伸手替他挡了下。   好像打到了,又好像没有。然而郁危已经没有心思去关注这些,他看见木朔张了张口,好像下一秒就要说出什么——   但他没能看见。谢无相身形微微一动,遮挡住了木朔的身影,也断了郁危的视线,声音像是警告:“歪歪。”   郁危道:“我想知道。”   “他说不了话。”谢无相第一次和他意见相左,语气平淡道,“你何必逼他呢。”   “因为我想知道。”郁危微微仰起脸,直视他,“因为对我来说很重要。”   谢无相看了他半天,半晌,像是默许了一样,彻底没了脾气。   他让开身,郁危转过头看向木朔,道:“写下来。”   木朔受制于人,冷冷盯了他片刻,写下几个字——   代人受劫。   随即,他又补充道:“不知真假。”   然而这几个字已经足以让郁危愣住,他问:“代谁?”   木朔写:“不知。”   真假不知,何人不知,一丝线索似乎又断了。   他印象中,对方并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做事只看心情,来去尽随心意,他不知道有谁可以让明如晦甘愿为之受劫。   甚至是生死一线的死劫。   其实对于自己的这位师尊,郁危从来都知之甚少。对方活了数千年之久,而他只是寿命微薄的凡人,即便有师徒名分,在这无边岁月里,也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   或许曾经确实有这样一个人,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郁危出了会神,又问:“然后呢。”   木朔慢慢写道:“有人想要抢走神骨,害死木家,害死全村人。”   这几个字用了太大力气,写得歪歪扭扭,如同出自孩童之手。   郁危问:“谁?”   木朔缓慢抬起脸。   他脸上呈现出一种平静到麻木的死寂,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向了眼前的人。   祠堂里一时间静得呼吸都清晰可闻。   郁危看向面前沾满血迹的手指,微微愣神。   他脸上冷静的神色寸寸瓦解,少见地出现了片刻空白,思绪一瞬间变得无比混乱,仿佛所有自以为正确的认知与记忆被狠狠打碎又重组,这一次,尖锐而直白地袒露出他的罪状。   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哪怕头痛欲裂,也记不起来。   木朔移开手指,又依次指向孟白、孟凛。郁危下意识地看过去,看见他写下两字,深深印在地面上:“——勾结。”   “害我断腿、害我声哑。”他一字一顿,一笔一划,“引来病劫,害我满村。”   只是这混乱的片刻,一道身影猛地冲上来将木朔按倒,抬手就是一拳,怒道:“你胡说什么?!孟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木朔摔倒在地上,被揪住衣领,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冷漠地审视着暴怒的孟白。这眼神太过可怕,孟白手抖了抖,却还是咬牙道:“不可能!”   他仓促地站起身,急于寻求一个答案,回头寻找起孟凛的身影,却在看见对方时一个激灵:“孟凛师兄?”   惊变来得太急,所有人下意识往那个方向看去。   孟凛站在最远的位置,大半身形都隐没在黑暗里,神色晦暗,唯有眼底冷得惊人。他手里仍拖拽着那个纸人,几乎与他同高,纸扎的四肢和头颅绵软地垂下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他视线停在孟白惊愕的神情上,忽地露出一个违和的微笑:“他说的没错。”   如同被惊雷劈中,孟白喉咙发涩,愣了许久,才不敢置信道:“病劫……真的是孟家引来的?”   他说话已经没了从前的底气,甚至慌乱发虚。孟凛脸上挂着纹丝不动的笑,温和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瞒你了。这些都是家主的意思。”   “你也知道,家主到了修炼的关键时期,孟家要更上一阶,就需要更多的供奉,这个村子正合适。”他眼底闪着讥诮的光,“要是他们配合,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供奉交上来,孟家自会庇护村里的人。”   “可是那个姓木的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几次三番都拒绝了。本以为村里有劫的时候,他们自然会来求助孟家,没想到,数十年过去,这村子竟然都没事。”   孟凛扭头看向祠堂内满桌的牌位,冷笑起来:“——那就只好让它出点事了。”   他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孟家将病劫引到村里,然后派孟凛消除病劫,拯救村民于水火,让他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对害了全村的凶手感恩戴德、深信不疑。   这就是孟凛来这里的目的。   孟白被他的样子镇住,陷在真相带来的震惊中忘了反应,半晌,才沙哑着嗓子喃喃道:“假的吧……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会同意我跟来?”   闻言,孟凛收回笑容,阴沉地扫了郁危等人一眼。   “本来只是一个小任务,毕竟家主给了我破劫之法,还提前派了宋清长老在这里与我照应,而我只需要做个样子,将病劫解决掉。谁知道宋清死了,还多出了一些棘手的人。”   他捏紧了手里的纸人,绷紧的神情忽而又舒缓下来,自言自语道:“不过没关系。把你们在这里解决了,破劫的功劳依旧是我的。”   话音未落,他突然抬起手,狠狠撕下了贴在纸人上的定身符!   祠堂里忽明忽暗的烛火安静了一秒,仿佛凝固,紧接着,犹如狂风搅动,骤然翻涌起来,哗地全部熄灭下去。   极端压抑不详的气息从原本无害的纸人体内缓慢地渗漏出来,一抹阴郁至极的黑气瞬间缠绕上纸人的身体,浓重的异香弥漫,咔嚓几声,它有些迟钝地抬起手来,就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活动了一下手指。   眼前的一幕超出了想象,孟凛眼里难掩惊诧之色,下意识地退了几步。但很快,愕然又转为狂喜,他高声命令道:“杀了他们!”   出乎意料,纸人依旧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见状,孟凛脸上难以控制地露出了焦躁之色,厉声道:“你不是孟家的纸傀儡吗?!我让你杀了他们!”   话音未落,纸人忽地扭过头。纸做的脖子发出一声扭折的咔嚓声,那张没有五官的脸笼在阴影下,变得有些悚然的邪气。   意识到事情超出了控制,孟凛遽然睁大眼睛,飞快地去摸怀里的护身符。然而还没来得及捏符,纸人的手就已经落在了他脸上,鲜红的蜡油深深往下一划,从额头蔓延到下颌,猩红的一线。   ——封。   一片死寂中,有人轻轻开口道:“……封灵。”   郁危猛地扭过头,看向说话的人。谢无相视线停在孟凛脸上,神色如常,但声音微沉:“那东西已经学会了封人灵识。”   灵识被封,对于修道之人来说,相当于失去了反抗之力。即便有符纸也成了徒劳。孟凛身形一顿,手从衣服间滑了下来,脱力垂到身侧。   他只能不甘地眼睁睁看着纸人一步步逼近,然后伸出手,按在了他因惊愕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黑气从口鼻疯狂地钻了进去,孟凛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灰败下来,而纸人则一点点干瘪下去,到最后,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彻底没了反应。   孟白表情难看地目睹了一切,中途颤抖着想要冲上去,被谢无相一把拦住了。后者道:“再等等。”   他用力挣了挣,竟然没挣开对方的手,情急之下愤怒喊道:“你要我看着我师兄送死吗?!”   谢无相看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孟白被看得下意识打了个颤,只不过下一秒,那种错觉一般的压迫便消失无迹,谢无相又摆出那副礼貌又无所谓的态度,淡笑道:“你去也是在送死。”   说完,他一松手,当真不管了。反倒是孟白蓦地冷静下来,不再动作。   突如其来的转变发生得迅速而悄无声息。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纸傀儡沦为了一叠一动不动的废纸。而它身边,孟凛缓缓地抬起头来,随着动作,脖颈关节发出脆响。   他看上去有些新奇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陌生的五官时,甚至露出了一丝兴奋的笑容。   这场景太骇人,最胆小的邵挽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紧接着被人按住肩膀,拉到了身后:“躲后面去。”   他扭头看见郁危的脸,激动道:“师哥!”   这反应倒是没有料到,郁危还以为对方在看了木朔的字后会对自己避之不及,于是动作略微一顿。   只是须臾的意外,他便恢复如初,把邵挽塞到了后面。   被附身后的孟凛还在探索这具新的躯壳,郁危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静下来应对眼前这个棘手的麻烦。   孟凛这个人不足为惧,只是附在他体内的那个东西有点麻烦,黑糊糊的一团,上面爬满了数不清的肿泡,简直像是发脓腐烂的一个恶瘤。   那就是病劫的本体。   这也是为什么人间这么多劫难,他最讨厌对付的就是病劫。宁愿费心力去解决更棘手的生死劫,也不想和这种东西纠缠。   没有人轻举妄动,暗下来的祠堂里只有孟凛走动时窸窸窣窣的声响。忍了一会儿,邵挽颤着声音问:“我们就这样看着吗……?”   “等等看。”谢无相跟他说,“看它想做什么。”   他垂眸往身后看了眼,孟白正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不再有过激的举动,似乎也意识到了如今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孟凛,而是披着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人皮的怪物。   “孟凛”渐渐适应了新的身体,行动比一开始灵活了许多。出乎意料,他没有对眼前的一行人发起攻击,而是原地绕圈走了几步,好像在学习走路。   邵挽悬到嗓眼的心又落了回去,意外地问:“它为什么不攻击我们?”   按理说病劫不可能会放过这里的活人,难道是因为他和郁危是鬼,所以混淆了它的感知?   他胡思乱想着,感觉怎么都没道理,谢无相这时候来了耐心,有问必答道:“问问你师哥。”   这次没等邵挽问,郁危就开口了,不过是对谢无相说的,还蹙着眉:“你怎么知道是我?”   “猜的。”谢无相微笑,“你一声不吭,像是在做什么坏事。”   没看出来这家伙还是属蛔虫的。郁危啧了一声:“……没什么。用了一点办法,它现在看不见我们。”   邵挽瞪大眼睛:“真的?!也听不见?”   “听不见。”   “难怪那时候纸人没有攻击我们,而是选择了孟凛下手。”谢无相眉梢轻轻一扬,半晌,扯了扯唇,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学坏了。”   郁危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   邵挽他们看不见,也感受不到。神识织成的银色结界安静地挡在众人身前,隔绝了病劫的感知,圈出了一处绝对安全的角落。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郁危望着那枚藏在墙后的神骨,与此同时,木朔的字一遍遍地在脑中浮现,记得太清楚,竟然连磅礴的恨意都丝毫不差。   片刻后,他喉结轻动了一下,侧脸却依旧冷淡平静,说:“也许我本来就这么坏呢。”   【作者有话说】   我三清回来噜!想念大家!!!   今天开始恢复更新,暂定隔日更(*╯3╰)~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多多投喂海星耶! 第21章 造化弄人   “那这世上恐怕没有坏人了。”谢无相道。   “木朔说的,我听见了。”   神识结界随着主人的心意闪烁着银辉,时明时灭,有条不紊,仿佛呼吸一般的节奏。郁危一声不响,侧对着他,似乎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结界外“孟凛”的动静。   谢无相又道:“我觉得他没必要说谎。”   偌大一个结界倏地暗了下去,郁危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   “不过他也有先入为主的地方,比如,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你。”谢无相好像如其他人一样,看不见结界的变化,依旧神色如常,“若是有人故意为之,利用木家来针对你,世间这种借刀杀人的事也并不少见。凡事有太多的不一定,我也有自己的判断。”   顿了顿,他低声笑了笑,“至少我觉得不是。”   稳定的节奏被打乱,黯淡无光的结界又忽地亮起来,如此往复了数次才渐渐平缓下来。郁危站在原地,仿佛也看不到自己那明暗变幻得眼花缭乱的神识,半晌,惜字如金地回复了冷静的三个字:“知道了。”   谢无相好笑地看着他。   “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让自己不开心。”他说。   手边的结界又跳跃了一下,变了个色。郁危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变得欢快的神识,愣了一瞬,脸色更不自然了:“……我哪里有不开心。”   话音刚落,他表情忽然微微一变,察觉到什么,压低声音道:“有异样。”   两人同时安静下来,心照不宣地往结界外的人影看去。   昏暗的祠堂里,孟凛的身体像一个融入墙壁的巨大黑影,一步步地挪动着往供桌边走去,然后低下头。   它对着满桌的灵牌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抬起手来,拿起了一根早已熄灭的蜡烛,突然静止了许久。   这样凝滞诡异的画面尤其令人不安,邵挽咽了咽口水,问:“它要干嘛?”   还没问完,那道身影就动了起来。邵挽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被听见了,然而下一秒,他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家伙把蜡烛塞进了嘴里。   一阵沉闷古怪的咀嚼声随之响起,听得人牙酸。随着动作,鲜红的蜡不断沾在孟凛的脸上,黏连在嘴角,染成猩红一片,对方却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意思。   这个过程几乎没有声音,进行得悄无声息,邵挽即使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唰地捂住了嘴,震惊又口齿不清地问:“它……它饿了吗?”   郁危头也不回:“嗯,下一个就吃你。”   邵挽吓得差点飙泪,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吓唬人,缩了缩脖子。郁危目光紧紧凝着孟凛的胸腔,那里,丑陋的肉瘤正兴高采烈地随着蜡烛的吞食而蠕动着,画面恶心又可怕。他蹙着眉忍着看完,扭过头移开视线,道:“不像是在进食。”   谢无相并不意外:“病劫不需要进食。”   过了一会儿,等到塞满的口腔终于瘪下去,牙齿碰撞的声音才停了下来。“孟凛”挪了一步,却没离开,而是拿起了第二根蜡烛,重蹈覆辙,再度放进了嘴里。   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再度响起。若是以往,郁危的耐心必然已经到了尽头,早就头也不回地冲上去快刀斩麻,动手解决掉了麻烦。   但这次不同。   他从前也处理过不少病劫,都不比眼前的这一个棘手和狡猾。短短的时间内,它不仅找到了纸人和孟凛做自己的身体,还会在受到威胁的时候装死,最难以置信的,它甚至学会了模仿孟家的符咒。   孟家对村子动手脚的时候,应该也没有想到它会成长得如此之快,还让自家的两个弟子接连送了命。   “是邪炁。”谢无相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缓声道,“它会刺激病劫的强大。”   郁危问:“哪里来的邪炁?”   谢无相说:“一个人的恨意有很多。”   郁危回过头,看了不远处瘫软在地的木朔一眼。对方年事已高,今夜已经到了极限。脸上的血污早已干涸,他倚在墙边,即使失去了行动能力,仍自始至终都维持着冷眼旁观的姿态。   对孟家的怨恨,最终又成了病劫强大的来源,给村里带来了劫难,未尝不是一种造化弄人。   郁危视线停留片刻,随即走过去,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问:“那时候,你为什么要阻止村民扔掉蜡烛?”   木朔吃力地仰起头,冷冷地盯着他,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他的抗拒也在预料之中,郁危垂下眼,语气淡然地开口:“我知道你不信我,不肯说。没关系,大不了一起死,然后整个村子也等着完蛋。”   “……”   “还有一条路。你告诉我答案,我答应你彻底解决掉这里的病劫。从今以后,你不用再担心村子会受到威胁。”   这的确是木朔最想要的结果,只是他神色依旧布满防备和怀疑,扭头看了一眼在供桌边行动古怪的人影,半晌,沉着脸摇了摇头,比划着写道:“你解决不了。”   “宋清……是孟家的长老,”木朔写,“他也死在了那东西手里。”   写完,他面沉如水,心灰意冷地摆了摆手,看上去似乎已经接受了要死在这里的事实。然而郁危只略略扫了眼地上的字迹,便站了起来,起身时压迫性的黑影随着动作后退了一截,很快,浓墨重彩的黑色又丝丝缕缕缠上衣摆,深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以为他是知难而退,木朔的视线随即警惕地追了过来,却见他面上一如既往的没什么情绪,从上而下地望下来的时候,视线仿佛带着天生就有的重量,木朔心头猛地一跳,险些被其中巨大的压迫感压得喘不上气来。   向来是只有实力悬殊到一定地步时,才会有这种窒息一般的感觉。哪怕是宋清、乃至那个他只曾偷偷望过一眼的孟家家主,也没能到如此地步。   但只有一瞬间,郁危便移开视线,垂下眼紧了紧袖口。那双黑色的手套严丝合缝地包裹住十根修长的手指,勾出利落的骨型轮廓,他抬手,握住左手手腕,熟练地活动着关节,淡淡道:“试试呢。”   这样的架势显然不只是试试。木朔面色复杂,终于,咬了咬牙,写道:“它害怕蜡烛。”   “害怕,为什么还要吃蜡烛?”郁危问完,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回过头看了停留在供桌边的人影一眼。   那具行尸走肉依然背对着这里,浑身都沾满了黏答答的红蜡,好像不知疲倦地将一根根蜡烛往变形的嘴里塞着。孟凛的腹部因为大量积存的蜡而渐渐鼓了起来,不多时已经如同怀胎的女子一般,看上去违和又悚然。   吃下的是蜡烛,吐出的是蜡油。村里所有染病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如此。   因为害怕蜡烛,所以附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借别人之口,把蜡烛全都吃掉。   “……难怪。”郁危蹙起眉,“它是要把对自己有威胁的东西提前消灭掉。”   太聪明了,这已经不像是一个非人的鬼东西能做到的,反而一举一动都跟正常人别无二样。   只有本体害怕蜡烛,所以还是要将那团肉瘤从孟凛的身体里剥离出来。供桌上的蜡烛所剩不多了,没有留给他们太多时间。   郁危扭头喊:“谢无相。”   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谢无相已经望过来,看了他一眼,替他说完了:“我留在这里,看着他们?”   郁危愣了一秒,点点头。   谢无相微微笑了,语气温和,拒绝斩钉截铁:“不行。”   反差太强烈,郁危一时没能分清他的神情和他的回答,以至于没能立刻做出反应。   “我之前就想问,做你的灵引是不是太轻松了些?”   谢无相露出沉思的表情,“让主人做危险的事情,自己躲在后面,我觉得这样很不好。”   郁危:“……你别乱叫。”   “这是重点吗?”谢无相眼底漫起零星的笑意,“我说了这么多,怎么你只听到了这个。”   其实只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郁危心里慢慢地涌上一股很奇怪的感觉,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会自然而然地护在他身前,抬手时垂落宽大的衣袖,替他挡下鹅毛大雪,亦或血雨腥风。   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他侧过脸,低声道:“随你。” 第22章 尘埃落定   满地狼藉,红蜡如同冷却的血液,融入黑暗,凝成一片黯淡的紫红。   供桌上只剩寥寥几根完好的蜡烛,黑色的棉芯散发出一种干燥烧焦的味道。一只手摸索着向那里探去,半空中却猛地一滞,“孟凛”若有所觉,缓缓地回过头。原本空空如也的墙边上,一道挺拔的身影凭空出现,安静而闲适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已经注视了它多久。   他没有动,“孟凛”也没有动。它小幅度地歪了歪脑袋,发出沙沙的轻响,好像对眼前不明来历的家伙展露出了莫大的兴趣,一动不动地看着,安静得可怕。   片刻后,谢无相视线微微偏移,定在了它身后的蜡烛上。察觉到他意图的瞬间,“孟凛”的神情猛地阴沉下来,乌青色的纹路顷刻爬上整张脸,像延伸的藤蔓,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扭曲兴奋的吼叫,像极了对猎物的警告。   谢无相恍若未闻,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自然而然地交涉道:“这里有些暗,可以借根蜡烛吗?”   古怪的蜡香弥漫,“孟凛”的呼吸声变得沉重起来,嘴角挂着和眼底阴森神情截然相反的灿烂笑容,在这张脸上显得格格不入。   它抬手向身侧摸去,将要摸到蜡烛时,又蓦地换了个方向,电光火石间,抓起供桌上的东西向对方猛地扔去。   疾风一掠,快得犹如一道流光,几乎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谢无相却忽地侧了侧头,灵牌的棱角在极端的速度下仿佛变成了一把利刃,险之又险地擦着他的右脸飞过,嚓地轻响,砍断了几缕头发。   发丝悠悠飘落,他抬手拢住,攥在手心。下一秒,难掩兴奋的喑哑笑声在耳畔响起,“孟凛”已然从高处一跃而下,劈手砍下来,指间还紧紧抓着一张澄黄符纸,符文流动,泛起白光——   是孟凛随身携带的符咒。   谢无相目光自纸面上一扫而过,看清朱砂笔迹的瞬间,折身闪过,一手捡起方才嵌入墙中的灵牌,正正挡下了那张符。   被贴上符纸的同时,木牌猝然爆裂,化作木屑向四处炸开。   或许是他一昧的闪躲刺激了对方,“孟凛”从嗓眼里渗出几声咯咯的笑,忽然一把捞起地上已经失去行动力的纸人,手指沾着蜡油,在纸人脸上恶狠狠地画了起来,越画越快,连带着纸人的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到最后,纸人轻飘飘地站起来,往谢无相所在的方向扑去。   腹背受敌,谢无相依旧没有做出攻击的动作,只是躲避的行动被纸人所拖,比原先慢了些。饶是如此,身形仍然很稳,看不出破绽和慌乱。   原本还算游刃有余,然而下一刻,他毫无预兆地蹙起眉,压抑地咳了一声。听见咳嗽声,他肩头忽地冒出什么东西,不过紧接着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摁了回去。   这一声仿佛打破了一直以来的平衡局面。纸人骤然扑了上来,谢无相抬头看了一眼,指腹飞快地在满地锋利木屑上一划,然后单手攥住飞扑过来的纸人脖颈,抬手,沾血的手指在它颈项上横着轻描淡写地一抹。   如同断头的刀从高处落下,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线,纸人僵在原地,那颗摇摇欲坠的脑袋终于与身体彻底分离,于半空中灰飞烟灭。   谢无相松手,又咳了一声,手背在唇边抹了下。   察觉到他的气息弱了不少,“孟凛”神情闪过一丝阴郁的喜色。它打量着眼前的人,好像在打量一具新的躯体,随后警惕又试探地伸出手来。   黑气从“孟凛”的身体里缓慢地逸出,交缠着向谢无相涌去。后者却没有动作,停在原地,任那涌动着不详气息的黑色缠上来。   “孟凛”的笑容越来越大,在某一个时刻,突兀地凝固在了脸上。   它的黑气并没有如愿占据这具新的身体,反而被拦在外面,一点一点地消散不见。   似乎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它的表情倏地沉下来,嘴角彻底耷拉下去,不甘心地想要再试,却忽然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未等它反应过来这气息属于谁,谢无相忽然问:“准备好了吗?”   声音通过这具身体的耳朵传递给病劫。它歪了歪头,有点疑惑。   谢无相站在黑气中央,被涌动的黑色包围,吹鼓得发丝飞舞。他微微笑了,笑意却不是对着眼前的行尸走肉。   “——受死。”   “孟凛”的眼睛缓缓睁大。   脑后遽然掠过一道冷冽的风,它极力扭头望去,却只捕捉到半空中一抹黑色的残影,下一秒凭空出现在它身后。   身体传来撕裂的声音,像一块被撕扯的布帛。郁危眼也没眨一下,一手从后背没入孟凛的胸腔,抓住那个猖獗太久的肉瘤,面无表情,连根拔出!   鲜红的血四处飞溅,他抽出手,黏稠的血液沿着手套不断滴落,啪嗒啪嗒在脚边汇成一小片。孟凛的身体晃了晃,颓然倒了下去。   肉瘤在他手中恐惧地挣扎起来,郁危未有一丝迟疑地将它甩到地上,头也不回地抓起一根蜡烛,握在手心,随后高高扬起,快得只见一弧赤影,仿佛他手中的是一柄匕首,凶狠地、用力地贯穿本体,将之死死钉在了地上。   ——尘埃落定。   提心吊胆了一晚的邵挽忍不住激动大喊:“师哥!”   血顺着下颌滴落,郁危从地上站起来,回过头。   他这副样子的确有些吓人,被孟凛的血飞溅了一身,在冷白的肤色上交错分明,对比强烈。强烈的攻击性和一瞬间爆发的凛然杀意还没完全褪去,让他看上去有些阴沉,又怵目惊心。   邵挽被一个眼神吓得一抖,担心是他还没杀尽兴,想迈出去的脚又缩回去了。没办法,他师哥看起来真的一副很想杀人的样子。   接下来的一幕印证了他的想法。他看见郁危大步流星走到谢无相那边,冷冰冰地问:“你的符纸用完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样实在太过冒险,稍有不慎就会被病劫找到可乘之机,成为它的下一个宿主。   更何况谢无相的状态一直都算不上好。无论是先前解决邪炁,还是用灵力破开禁制,都是极端耗费心神心力的事情。郁危看着他胸口微弱燃烧的炁,眉头不自觉蹙得更紧。   “还有护身符,没什么关系。”谢无相解释。仿佛没听出他质问的语气,他变戏法似的从手里又变出一张洁白的方巾,驾轻就熟地伸向对方,“擦一擦脸。”   郁危拍开他的手,定定盯了他一会儿,忽而扭头就走。   他撤掉了结界,摘下被血浸透的手套扔到一边,用还算干净的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邵挽越过一地狼藉,目瞪口呆地看见他一手拎起不省人事的孟凛,如同拖拽着一件废品重物,往木朔的方向走。   “师哥,”邵挽追上来,欲言又止,“……你手法好熟练,上辈子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郁危心情不好,敷衍胡说道:“师门三代,杀猪的。”   “啊?”   有些难以接受,想象中威风凛凛的“黑虎山老祖”瞬间变成了手持屠刀的壮汉,幻想中宗门历代相传的修炼功法也变成了杀猪秘籍。邵挽实在想不出郁危冷着脸宰猪的场景,但还是稍稍安心,傻笑道:“不是杀人就好……”好怕自己也被一刀宰了。   对此不做任何评价,郁危放下孟凛,蹲下身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后者竟然还有一口气,吃力地睁开眼,看清眼前的景象后,扯出一个冷笑:“你们竟然还没死……”   郁危打断他:“符纸。”   “能治病或是定神魂的符咒,”他伸出手,居高临下道,“给我,可以留你一命。”   孟凛闭上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严重的伤势已经容不得他想许多。只是略一迟疑,他便摸出一张符来,攥在手心,咬牙道:“先救我。”   郁危动了动手指,一道纯澈的灵力钻进孟凛的伤口处,慢慢止住了血。接着,他一把拿过了那张符纸,拿到孟白眼前,后者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是想让自己鉴定这张符的真假。   他心情依旧有些复杂,仔细辨认了符文后,表情却变了变:“这是娄家独有的镇灵符,娄家以医治之术闻名,这张符很珍贵。孟家与娄家交好,送给过家主几张,家主为什么给了……”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忽地沉默下来。   郁危忽略那一段话,只问:“有用么?”   孟白点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案,郁危站起身,把手中的符纸拍到谢无相胸前,没等对方开口,又一言不发地扭过头。   孟凛挣扎着坐起身来,一抬头又看见他漠然的神情,立刻戒备起来道:“你要反悔吗?”   “我有事问你。”郁危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木家当年是怎么没落的?”   孟凛本能地要摇头,却被强制望向木朔,触及对方满是恨意的眼神时,他猛地打了个寒战。   “他说不了,你来替他说。”郁危冷淡开口,“有一个字是假的,你的伤就永远不会好。”   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孟凛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跟我没关系!这些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家主布局了几十年,知道的人早没剩几个了。”   “那就好好想想。”郁危平静道。   【作者有话说】   歪歪:生闷气() 第23章 蚍蜉撼树   察觉到伤口又开始流出血来,孟凛神色阴沉下来。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他脸色变幻了几次,很快便放弃了坚持,道:“……这些事我没有参与过,但我有一次偷听到了。”   “很久以前,家主便看中了这个村子。听说当年的木家还是一村之长,从数百年前起,积攒了几世几代的供奉,在山底建了一座庙。庙里只设了一座神像,香火供奉不断,木家人年年都会派人修葺看守。”   “这个村子的灵炁,是家主见过最纯净、最强大的。那时正是仙府几家吞并拓张的时候,方圆数里的几地都自愿投靠孟家,唯有单鸦村没有动静。家主想要这村子的供奉,炼化为灵炁为己所用,便试图说服木家,许诺可以庇护村子,只要他们肯归顺孟家。”   “只可惜,木家是块不开窍的木头。百年前受过昆仑山主的恩泽,便对他格外信奉,始终不肯向孟家低头。家主就派人制造了一场意外,解决了老村长和那几个不识抬举的木家人,留下了一个小孩,带回孟家关了起来。”   他咳了几下,突然笑了起来:“要彻底抹消木家和昆仑山主在村子里的痕迹,可是花了足足几十年。好不容易,木家倒了,没人再记得庙里的是谁,这里就成了一片无主之地,一块早就被孟家盯上的肥肉……”   郁危忽然开口道:“你们一直知道这里供奉的是谁。”   先前他以为孟家只是自不量力,贪得无厌地想要神骨,无异于蚍蜉撼树。却没想到原来这一切都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精心缜密布下的长达数年的一个局,为的只是悄无声息地抹消明如晦的痕迹,并且已经几乎要成功了。   他的神色透着一股彻骨的冷意和难以察觉的怒火,声音如同沉在水里,拽着人心一点一点沉下去:“难怪没有人知道那个庙……因为你们用这样的手段,一点点抢走了他的东西。”   “就是知道这里是谁的,所以才要用些手段抢过来啊。”仿佛被他的话刺激到,孟凛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那可是昆仑山主,世间独一无二的古神,三生三世都受不尽的供奉和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神骨,难道你不想分一杯羹?!”   话音刚落,他耳边刮过一阵风,是郁危五指攥紧,毫无预兆地给了他一拳。这一拳丝毫没有收力,孟凛被打得偏头吐出一口血,半天没爬起来:“怎么?你也是他的好信徒啊?”   他还有心情大笑:“没用的!没用!他那个徒弟,还不是一样贪图他的东西,甚至做得出弑师这种事来!我们做的这些又算得上什么?”   郁危将要落下去的第二拳停滞在半空,如同被贴上定身符,蓦地定格在原地。   “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啊……”孟凛撑起身体,带着恶意道,“他的伤好不了了,剩不了几天的……古神再厉害还能怎样,还不是一样会死。”   “十二仙府……都在等着那一天呢。”   一阵空白的耳鸣,冷静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痕,有一瞬间,郁危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愣了一下,忽然扭头去看邵挽。后者也满脸惊愕,带着哭腔道:“我、我不知道……明明大家都说没事了,说、说伤势早就好了……”   孟凛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从喉咙里溢出一声模糊讽刺的笑声:“那都是假的,他现在恐怕连自救都难,又怎么会管你们这些无关的人——”   不等他说完,他的衣领再次被人拎起来,如同毫无反抗之力的破布人偶,再次挨了实打实的一拳,连牙齿都被打落了几颗,立刻说不出话来了。新旧混杂的血渍洇在颈侧领口,郁危手上卸力,任他软绵绵倒了下去,站起身,声音平静到冷沉:“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他回过头,神情似乎还是与平时无异,只是脚步比平时要快了些。先前的血凝在眼睫上,干涸了,有些黏,他下意识想要擦,又想起来手也是脏的。   只是停顿了一秒,眼前一晃,紧接着脸上传来柔软温热的触感。他没说话,给他擦脸的人也没有开口,依旧是温和却不亲昵的动作,这次却带了点不容拒绝的力道。   过了一会儿,郁危冷静了些,攥住挪到下颌的方巾,撩起眼皮看了眼前的人一眼,说:“我自己来。”   仍然是有些生硬的语气,还带着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疏离和冷淡。谢无相松开手,他趁机扯过方巾,用力擦了擦颈侧的皮肤,然后走到木朔身边。   “当年被带回孟家关起来的孩子,是你?”他放弃了迂回,单刀直入地问。   木朔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但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敌意。良久,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太久了,久到他几乎忘记了究竟是从哪一年起,他就被锁在了那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   一开始他不知道孟家为什么留下他的命,以为这是一种变相的侮辱和折磨,却不敢轻易去死,因为不敢忘了木家的仇,不敢忘记木家要守护的东西,也不敢抛下全村人的命运。   他浑浑噩噩地活了数十载,寻找着逃出去的办法。直到那一天,他在守卫最松懈的时候成功地逃出了那个房间,透过窄窄的屋檐缝隙,第一次见到了久违多年的阳光。   他激动得双手都在发抖,沿着打听过的路线往外逃去,却没想到下一秒就撞见了他这辈子再也不想经历一遍的噩梦——   那个他只见过一面的孟家主正在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年轻男人交谈。   他听见那个年轻男人似笑非笑地说:“……孟家主应该还不知道被木家藏起来的神骨吧。”   孟家主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而他如遭一盆冷水当头泼下,震惊于这个不明来由的人如何知道了木家守护了这么多年的秘密。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帮孟家主拿到这样东西,还能将这个村子收入囊中。”那个人继续说。   心里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他僵在原地,而对方的话隔着一堵墙,轻飘飘地、一字不落地传入他耳中:“——放了木家那个人,利用他把病劫引进村里。”   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难以置信的事情,后知后觉的愤怒和恨意几乎要从胸口烧起来,他想要立刻逃回村中,带着村民离开,然而老天都要和他作对,守卫在最后关头发现了他,不顾他的挣扎,把他带到了孟家主面前。   在那里,他又一次看见了那个陌生的男人。对方正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眼神盯着他,唇边噙着令人心底发寒的笑意,在那张臻于完美的皮相上,却显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   他抬起头,死死记下了这张脸。   孟家主在低声询问要如何处置他,那个人支着头,随意地打量了两眼,如同看外面的狗一样,习以为常又漠不关心。   一阵风吹过来,吹得领口低伏下去,他看见对方的左边颈侧有两颗痣,一黑一红,一上一下,鲜艳得如同着笔点就。   那个年轻人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神色像在看一件过期的货品。   “你见过我?”那个人忽然问。   仿佛被掐住咽喉,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僵硬地、麻木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那人说,“那就记下来。”   随后,他站起身,终于露出一点兴致缺缺的神情,神色悲悯,却轻描淡写地开口道:“就让他不能说,不能跑,变成一个废人,这辈子都别想逃出去。”   ……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两天更新字数会少一点 要准备入v啦 后面会献上肥章(捧心❤ 第24章 记忆碎片   祠堂里静得针落可闻。   木朔闭上眼睛,手指不自觉地打着颤,稍许,一颗浑浊的眼泪顺着脸颊打到地上。   郁危的眼睫跟着轻眨了一下。   一个荒诞的念头在脑中生根发芽,挥之不去。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需要猜,他压抑着语气中的情绪,平淡地陈述道:“所以,那个人和我长着一样的脸。”   木朔点点头。他犹豫了一下,一笔一划地写:“你们看起来太像了。”   简直……像是共用了同一张脸。   皮肉骨相分明如出一辙,但却仿佛有两个不同的灵魂。就好像出现在孟家的那个人绝不会为一个毫不相干的村子冒危险,有些事,眼前的人也永远不会做。   除了样貌,他在对方身上看不到任何相同的影子。这种闻所未闻的事,放到从前他绝对不会相信,现在却无比真实地呈现在他眼前。   郁危似乎消化了一下他的回答,问:“你是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木朔发着呆,回想了很久,似乎觉得这一切恍若隔世,片刻后,才写:“十天前。”   那之后,他变成了跛脚的哑巴,装疯扮傻,试图从那间囚笼中逃出来。   这一次,他成功了,如愿以偿回到了梦过数十年的家乡。但这片阔别已久的故土上,已经没有人认得他了。   真的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吗?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模模糊糊地闪过,紧接着,却看见身前的人朝他伸出手,问:“他的手上有伤吗?”   不知看到了什么,木朔愣了一下,忽然支起身,疲惫的面孔上流露出认真的神色。他乘着微弱的亮光看了许久,表情缓慢地变了,说不出是激动还是难以置信,半晌,哆嗦着摇了摇头。   郁危蹙了下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先前他带着手套,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现在没有了遮挡,便能看见失去血色的手掌上遍布伤痕,长长短短深深浅浅,如同刀刃留下的割痕,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伤口边缘却还泛着淡红色。   见此,木朔用力地摇了摇头,颤着手写:“没有。”   心里基本已经有了答案。郁危移开目光,淡淡道:“我知道了。”   邵挽也是第一次见他手上的伤,听得一愣一愣:“师哥,这是你失忆前留下的伤口吗?”   郁危站起身:“算是吧。”   那些割痕密密麻麻,有些甚至深得可以见骨,难怪要用东西来遮掩。邵挽很忧心地问:“痛不痛哇?”   “早没感觉了。”郁危道。   他垂下眼,看向自己遍布伤口的两只手。细密的伤痕暴露在视线中,深浅不一彼此交错,不算狰狞,但还是触目惊心。   骨肉支离,残破又丑陋,比鬼还像鬼。可能生前的自己也觉得难看,所以才用手套遮住了。   他有些嘲讽地勾了下唇,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反反复复,试图确认什么。   这是他身死那日留下的伤。   人死后,肉体或许可以修复,魂体却会一直带着死前的伤痕,日日夜夜,直到轮回。   不会有第二种答案。   有人在他死后,占据了他的身体。   冷静的思绪此刻却混乱无比,一种难言的愤怒与恶心搅在一起,剧烈的反胃感令郁危头脑中一片空白,忽然弯下腰去。   太阳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突如其来,带着数不清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   记不清是哪一天了。似乎是在自己死前。   他半跪在地上,斑驳淋漓的血迹顺着下颌,一颗颗坠落,沉重地砸进雪里,顷刻染红了大片。   手上沾满血和泥土,变得很脏,无意识地绞紧,紧攥着同样脏兮兮的什么,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但他忘记了。   黑暗中只剩血液滴答,他莫名想到澹雪小筑外的竹笕流水,也是滴滴答答。越来越慢,到最后会停下,变得安静至极。   油尽灯枯,灵台枯竭,神识也被斩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前面有人。   他从未如此想要杀死一个人。但他的手指都折断了,痛过之后就是麻木,连抬起手都做不到。   那个人说,昆仑锁山,白玉京最后一盏灯烛要灭了。   还说,你要送的药草,也没用了。   濒死前的空洞与虚无让他难以思考这些话的含义,只是在听见某个名字时无意识动了动手指,怔怔地、无动于衷地流下一滴泪来。   “你死后,我会取代你。”他听见那道声音淡然地说,“我不会再被你骗一次。”   “郁危,你只有死了才会听话……才能成为我最完美的人偶。”   ……   仿佛遭了一记重锤,郁危蓦地收紧手指,紧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反手,紧紧抓住身前的手臂,无意识用了很大的力气,但对方只是回握住了他的手,依旧温和而有力。郁危额间不知何时已经布满冷汗,他借力撑起身体,摇晃的视野里是一抹明亮的炁。   “谢无相,”他怔怔道,“我记起来一些事情。”   对方嗯了一声,低声问:“什么样的事情?”   郁危张了张口,有一瞬间,坦白的话甚至到了嘴边,下一秒,又僵在了原地。   静了一静,他才说:“……没什么,只是一些小事。”   话题僵硬地终止在这里。郁危猜想自己的脸上的表情必定不会好看,闭了闭眼,很快便恢复如常。   不想再被看出端倪,从方才的状态中冷静下来后,他便松开手站直了身体,刻意别开了脸:“我想自己待会。你可以帮我带他们出去吗?”   说完,他又用疏远的语气,补充道:“谢谢。”   没有问他一开始想说什么,也没追问他要留下来做什么。谢无相依旧看着他,半晌,才想起来什么似的,露出一抹很淡的笑意:“不用这么客气。”   “……”   分明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回答,但郁危听见的却是另一道声音,不知疲倦地响在他的脑海中,一遍遍地问——   郁危,那个时候为什么会生气?   他用力闭了下眼,但那声音还在,无孔不入地渗进耳膜——   为什么刚刚会想要坦白?   他垂下眼,试图找到一个可以解释的理由,但遍寻无果。   郁危停在原地,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邵挽跑过来,对谢无相说了什么。   接着,谢无相朝邵挽笑了笑,脾气很好地接过了他递过来的符纸,垂眸沉思片刻,便抬手写下了一个并不复杂的符文。   是照明符,祠堂里瞬间亮堂起来,邵挽高兴地跳了一下。   一众戾气横生凶神恶煞的鬼魂中,很难得见到这样傻乎乎的小鬼。谢无相唇边也有被逗笑的浅淡笑容。在郁危望着发呆的时候,他忽然若有所觉地往这边看过来,把前者抓了个正着。   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隔着一线光暗的交界。谢无相问:“怎么了?发这么久的呆。”   郁危的视线定在他的唇角,片刻后收回,道:“没事。”   他转过身,往供台边走去。孟凛还伏在一旁的地面上,苟延残喘满口鲜血的样子看上去比他更像一只厉鬼。   孟白一直守在他身前,看见郁危走过来,便自觉地让开了位置。   忍了忍,他还是问:“你要杀了他吗?”   郁危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地道:“不想脏了手。”   他连看都懒得再看孟凛一眼,孟白在他身后,憋红了脸,忽地喊道:“对不起!”   郁危终于有了反应,脚步顿了下。他侧过身,冷淡道:“这句话留着出去再说。”   “我想自己待着。”郁危有些厌倦地开口,“你们都出去吧。”   -   “啊。”三千院内倚在树下的人轻笑了一声,“又掉了一根白发。”   郁危正坐在茶案边一板一眼地练字,闻言头也不抬地道:“你本来就是白发。”   白玉京的古神也会掉头发。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感兴趣,终于抬了下眼,问:“你以前也掉过吗?”   明如晦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有笑意:“当然。”   “有的小孩睡觉很不老实,”他悠悠道,“做着梦,也要揪我几根头发。”   “……”郁危完全不记得有这样的事。他看着那缕银白色的发丝,在春日暖洋洋的光下,折出奇异的、绮丽的色彩,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很珍贵吗?”他问。   明如晦说:“和骨肉一样,都是不能轻易给人的东西。”   郁危终于从那根银丝上移开视线,看向对方,问:“给了会怎样?”   云淡风也招摇,那人垂下手腕,发丝飘摇着落入桃花溪水中,随潺潺流水远去。   他说:“会万劫不复。”   ……   望着石墙安静出神了一会儿,郁危伸出一根手指,试探性地抵在了上面。没有预料中的阻力,神识畅通无阻地穿透墙壁,堪称欢快地钻进了缠绕在神骨外的识海,像一块融化在温水中的冰块,水乳交融,彼此纠葛。   毕竟他的灵识有一部分来自对方,算是同根同源,不被排斥也是正常。   明如晦在留下这片识海的时候,有没有算到百年后的某一天,他无意中收留的徒弟会回来。   指尖传来熟悉又安心的感觉,他忽然有点想回昆仑山了。   郁危短暂地放空了一阵,指尖动了动。下一秒,他听见身后,有人忽然开口:“歪歪。”   声音与记忆深处的某处缓缓重叠,一近一远,仿佛有人在他的耳畔轻声呢喃。郁危神色微微发愣,再去找寻时,那种异样的感觉却散了。   他回过头。空荡荡的祠堂里,谢无相不知何时又回来了,神情有些奇怪,目光停留在他的手指上,微妙地定格了许久。   郁危觉得识海似乎轻轻荡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很快顺着神识传递到他的指尖,惹起一阵发麻发痒,紧接着,被触碰的地方开始毫无预兆地发热。   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愣了一下,下意识蜷起手指。从识海脱离出来的瞬间,指腹的酥麻感消失了,连不正常的热度也很快褪去,好像刚刚那些异样从没出现过。   四目相对,谢无相眸色深沉,少见地沉默着,看上去有些反常。   郁危便率先打破寂静:“你怎么回来了?”   被人发现自己对着墙发了这么久的呆,他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好在谢无相并不知晓墙后面是什么,不然指定会以为他对明如晦的神骨有什么想法。   “他们上去了,”谢无相道,“见你一直没跟上来,我过来看看。”   他说完,郁危少有的没有搭腔,两人之间就这么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谢无相忽然抬起手,揉了揉眉心。那种异样感从他身上褪去,他斟酌着问:“还在生气?”   “没有。”郁危听见自己毫不客气地说,“你死了关我什么事。”   话音一出,凝滞的气氛似乎也有所缓和。谢无相轻轻挑了下眉:“我还没问……原来是因为这件事生气吗。”   “……”   这就类似于某种不打自招。郁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爽地皱起眉,道:“走了。”   神骨上沾着昆仑山的气息,太过渺远,却也弥足深刻,让人想起琼玉树枝头干净蓬松的新雪。郁危曾冲动地想过把它带走,但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并没有这样做的立场。   他正要走,谢无相却道:“等一下。”   他走到角落里那块失去色泽变得不起眼的黑色肉瘤前,微微矮下身,从指腹的伤口挤出一滴血。血珠从半空坠落,于某个瞬间淌出夺目的金芒,下一秒,悄无声息地燃起,化为一团赤金色的火焰。   “要永绝后患。”他眼底被火光映得明亮,笑了笑。   耀眼的火光瞬间吞没了病劫的本体,点燃蜡烛。融化的蜡油一点点覆盖上去,像是一层封存的蜡膜,到最后,散发出一股烧焦的浓烈恶臭。   【作者有话说】   逐渐察觉到心思不对了呢歪歪)   没找到评论在哪里(=@__@=) 作话通知一下大家:下周二九号入v,献上肥章o(*^▽^*)┛ 第25章 冰冷拥抱   从木宅出来时,天边才刚刚日出。   郁危两人下山时,村长已经在村口等了许久,见到人影,激动得嘴唇发抖,立刻跪了下来,颤声道:“多谢仙长与高人出手相助!”   “郁仙长,”他哆嗦着嗓音,诚挚地望向谢无相,“木家的事已经料理好了。是老汉愚昧,若不是遭您与高人点醒,恐怕还要一错再错下去……”   他身后,一群村民也跟着跪了下来。感激的、虔诚的一张张面孔,望过来时,那些真实的、久违的善意,像一团团燃烧着的炁,热烈而无声。   跪在一个妇人边上的小姑娘忽然站起来,小跑过来,想说什么。但似乎是觉得郁危不太好说话,她又期期艾艾地看向了谢无相。   后者对这种情形已经应付自如,并不意外地笑了一下,主动开口问:“是送他的么?”   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憋了半天,点点头,脆生生又郑重其事地道:“谢谢!”   说完,把一捧花往谢无相手里一塞,急匆匆地跑了回去。   谢无相看着她跑远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一旁完全不在状态的人,轻笑道:“歪歪很受欢迎。”   郁危愣了一下,接过花。是清晨新摘的山花,饱满欲滴的花瓣上还挂着滚珠似的露水,沾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用手指一点点描着花瓣的形状,忽然想起数年前的一天。   也是日出时候,天际一线喷薄的潮红,顷刻霞光万道。他站在明如晦的身后,透过光隙,看见那些人同样虔诚而热烈的面孔,用最纯澈的供奉,出自本能地相信并信仰着他身前的这个人。   那一幕与现在缓缓重合,只是片刻,便又散去。郁危回过神,指尖忽然触到了另一件坚硬的物什。   那是一个手工雕成的木雕,精巧绝伦,寥寥几笔便将那人风姿定格,应该是出自手艺高超的匠人之手。   谢无相还在与村民周旋,郁危看了他一眼,没有打草惊蛇,重又低下头,慢慢摸索着这个刻成对方模样的木雕。   他心不在焉地用指腹摩挲着木雕的底座,出乎意料竟摸到了一行字迹,刻得格外隐蔽,带着沉甸甸的珍重和谢意,只有六个小字。   ——“赠予郁危仙长”。   有一瞬间,他好像感受到心脏在胸腔内,重重地一跳。   谢无相正在这时转过身。郁危几乎是立刻将手里的东西藏了起来,佯作无事地蹙眉望去。   村民已经道完谢,陆陆续续地回去,只有村长还在原地与他交谈。谢无相始终不急不躁地听着,回头看了他几眼,忽然打断道:“等我一下。”   村长正说到兴头上,闻言愣住:“噢……噢好。”   他看着仙长迎面往高人的方向走去。那位看起来冷冰冰不近人情的高人,抱着与他气质不搭的一捧艳丽山花,竟有一种难言的和谐。   等人走近,郁危淡淡道:“你以前也经常这样应付人吗?”   他指的是村长。被拆穿了,谢无相笑了一下:“什么意思?”   “说你很会装的意思。”郁危道。   明明没有在听,还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不知道骗了多少人。   顿了顿,他又问:“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自己的真名。”   之前邵挽也问过这个问题,他那时没有放在心上,也并不在意。现在却不一样。   不是乘人之危,也不是浑水摸鱼。恰恰相反,谢无相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他。那些大大小小的善意与信仰,都是为“郁危”积攒的。   如果不是那个木雕,他现在还会被蒙在鼓里。   可是没有理由。   谢无相没有理由这么做。   他蹙着眉等对方的答复,未等想明白其中的关窍,却听见谢无相道:“哦,你问这个。”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轻掀眼皮,眼底含着浅淡的笑意,“只是我命里犯煞,五行缺水,天干地支算来,这名字正配我。”   郁危:“……”   方才那点不解犹疑被抛之九霄云外,他干巴巴地问了一句:“是吗?”   谢无相促狭道:“是啊。”   郁危不说话了,凉凉地盯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盯出一朵花来。   下一秒,他忽地转过身,把手中的花往对方怀里一塞,丢下一句“感觉这更配你”,随即果断转了方向,往村长那边走去。   “其他人呢?”   村长正鬼鬼祟祟想偷听两人的谈话,见他突然回头,吓得脚一崴,踉跄着站稳了:“高人的那位师弟将来龙去脉都讲给我们听了,如今正陪木老在我家中休息。”   “孟家的两个人呢?”   “这……”   见他迟疑,郁危又重复了一遍:“在哪里?”   村长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见他态度冷淡,只好又看了一旁跟过来的谢无相一眼。后者笑道:“看我做什么,我脸上也没有写字。”   眼见是求助无望,村长只得坦白道:“村里那几个年轻人,实在莽撞,一时气愤,把人给打了。”   他在前面带路,把两人带到村外不远处的一片荒地。孟白正鼻青脸肿地坐在树底下,脸上有斑驳血迹,原本洁净的袖袍也沾了鼻血。他一身家服已经变得灰扑扑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整个人像只灰头土脸的山鸡。   看见来人,他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尴尬地缩了缩,奈何无济于事。   郁危也没想到他被打成这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孟白张了张口,声音却很低,因为脸肿着,显得有点含糊:“窝不肥孟家了。”   “你想好了?”   “想好勒。”孟白垂头丧气地说,“窝……窝想跟泥萌走。”   郁危下意识道:“不行。”   孟白顿时紧张地抬起头:“让窝做什麽都行!窝知道是孟家对不起泥,但窝……窝从前不知道,现在窝不想跟他萌同流合污了……”   他之所以留在孟家,是因为听说孟家庇护了成千上万的人,那里的弟子潜心修炼,只为破天下劫,解天下难。   但是如今的孟家在他心里变成了一滩烂泥。错了就是错了,他认错,被打也心甘情愿。   “……”郁危不说话了,看了谢无相一眼。后者从善如流:“听你的。”   “你先把他的脸治好吧,肿成猪头,讲话也不清楚。”郁危没好气道。他往孟白身后看了看,神色冷下来,问:“孟凛呢?”   孟白被叫猪头,黯然神伤,没精打采道:“窝萌分开勒。他往山后去勒。”   孟凛伤口处还有他的一缕神识,是当时止血时特意留下的。郁危本打算借此摸透孟家的底细,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己尸身的线索,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你先带他回去。”他指了指孟白,对谢无相示意道,“我去找孟凛。”   “你认识路吗?”谢无相缓声道,“山路不好走。”   顿了顿,他还要说什么,却被村长抢了先,后者拍着胸脯,积极道:“高人,老汉对后山不说熟悉,可谓是了如指掌!您要进后山,我绝无二话!马上就能出发!”   郁危顺着他的话,没怎么迟疑地道:“那就这样。”   谢无相没说话,只淡淡看了眼村长,随后垂眸,跟鼻青脸肿的孟白对视了一秒。他没说好还是不好,半晌,微笑道:“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你。”   “他没事。”他语气如常,熟稔地昧着良心道,“不会疼。”   孟白:“……”   话已至此,郁危也没再细究他的回答,点点头,便跟随村长沿着小径往树林深处走远了些。   不知走了多久,他停在一棵枯死的松树下,回头看时,从郁郁苍苍的树影里,看见自己的灵引,千丝万缕,牵连在远处等待的身影上。   一瞬间心里涌上奇怪的感觉。郁危很快回神,随后抬手,抚上了粗粝不平的树干。   神识在空间中水波一样流动起来,他凝神去探寻孟凛的位置。他能感受到附在孟凛身上的那缕神识就在附近,但不知为何,始终踪迹不定。   他全部心神都放在这件事上,紧接着,村长忽然挨过来,小心翼翼道:“高人,有一件事,木老曾嘱托老汉,一定要告诉高人。”   郁危嗯了一声,注意力仍在孟凛的踪迹上,却听村长继续道:“……是有关昆仑山主的事情。”   闻言,他顿了一下,终于抽出一丝心念,拧着眉一心二用地问:“什么?”   几乎同时,发散出去的神识如同一根被触动的丝线,轻微地颤动起来。   透过感应,他看见几里外,孟凛的身形掩没在草丛中,一动不动。   死了……?   长久以来养成的警惕和防备让他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遽然撤身,同时手中灵力蓄满,毫不犹豫攻向了行动反常的村长。   如同被操纵着,村长抬起脸来,眉宇间涌动着黑气,神情古怪,对他笑了一下,竟然不躲不闪地冲了过来。   紧接着,灵台骤然传来一阵惊人的撕扯力,灵丝颤动,仿佛要被生生拔起——   有人发动了子母结!   郁危的动作僵住,骤然定在原地,手中的灵力再也不能前进半分。   是他忽略了一点。当时收下孟凛符纸、缔结了子母结的,不只是谢无相……还有村长。   而发动子母结,控制住村长又杀死孟凛的,另有其人。   灵引的另一端连着谢无相心口,郁危在尖锐的痛楚中隐约察觉到手中的灵丝动了动,似乎是另一头的人影察觉到什么,往这望了过来。   一秒的时间已经足以拖延他的动作。他没办法考虑更多,只剩下了两个选择——护住灵引,确保谢无相不被子母结操控成为傀儡,或是放弃他,来保全自己。   收回手的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刹那间周身灵力疯狂运转,视线被一片纯粹的银白取代,彻底稳住了岌岌可危的灵引。   下一刻村长掌心的黑气没入他的眉间。不过眨眼,郁危便浑身如坠冰窖,紧接着,手指关节变得迟钝起来,仿佛正在被逐渐冻僵。   他下意识去摸怀里,那张谢无相给他的护身符,却摸了个空,似乎是在先前的打斗中弄丢在哪里了。   郁危站在原地,缓了几秒,随后一个手刀打晕了失去控制的村长,把人往地上一扔,便往外走去。   没走几步,他忽然一个踉跄,腿上没了力气,毫无征兆地向前倒去,却没有栽到地上,被人一把接住了。   变故只是眨眼的事情,谢无相却来得这么快,若是平时,他一定会察觉到不对。但此时他没有力气想那么多了。微微变快的呼吸不断拍打在颈侧,郁危从对方肩头抬起脸,深入骨髓的冷意让他的手指下意识地颤抖。他看着自己的手,反应了一会儿,才迟钝地叙述道:“我好像中招了。”   谢无相出乎意料地沉静,没有丝毫慌乱,只是摸摸他额头,话中带着令人心安的味道:“没事。”   小腿失去了知觉,使不上力,郁危只能维持着靠在他身上这样一个姿势,尽管那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拥抱,只是冰冷,没有任何暖意。   这个关头,他脑中竟然还闪过了“丢脸”二字,于是慢慢地把头埋了回去,不动了。   “我刚刚救了你一命……”郁危含糊着说,“你要还我。”   闭眼前的一刻,他听见整座山林哗然作响,仿佛有无穷无尽的风呼啸而入,将天地间的污秽荡涤殆尽,清洗至纯粹。   下一刻,万籁俱寂。   郁危搭在他肩上的手垂落下去,紧接着,彻底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结束(撒花!   下一卷情报速递:#二人感情升温#,#歪歪:我怀疑谢某人是我师尊,但没有证据#,#昆仑山旧事重现:相爱相杀的那些日子# (激动地搓手)   周二入v!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清清爱泥萌!   【卷二】 第26章 十五年前   “明如晦——!”   回音在空荡的山谷一圈圈回荡,惊飞了梢头看热闹的一排银喉长尾山雀。   谷底的积雪攒了足有两尺深,除去绵白一片,便只剩焦黑的树干和嶙峋的山,没有多余的一丝半点色彩。   一团身影艰难地从雪堆里爬出来,没走几步又陷下去,留下一个半大不小的人形的坑。郁危哑着声音又喊了一遍:“明如晦!”   喊了很多遍了,没有人来。他仰起头,试图透过徘徊在悬崖边那层薄薄的灰雾,看清从崖底这里到上面有没有什么别的路,但太模糊了,一无所获。   顶着满头满脸的雪粒,郁危收回视线,继续沿着山壁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他个子太矮,到寻常人大腿的雪淹到了他的腰侧以上,走一步都异常吃力,花了大半天才从摔下来的那个雪坑中挪了出来,又慢吞吞地在漫天鹅毛大雪中蠕动到山脚下。   这几步已经要花费了他全部力气,郁危冷得咳了几下,紧接着,从他怀里钻出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啾啾叫了两声。   “别动。”他一张脸冻得发白,搓了搓手,把冒头的小山雀又塞了回去。   断了腿的小山雀汲取着他怀里的热度,渐渐安静下来。郁危休息了一会儿,又试探着动了动,从悬崖上摔下来的时候扭伤的脚腕立刻发出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他咬住了下唇,忍着没喊出声。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砸到了厚厚的雪上,只扭伤了脚,郁危觉得自己也算命大。在雪地里待了太久,腰侧以下都冷得有些没有知觉了,困意和倦意一潮一潮袭来,他只能不断通过脚腕的刺激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不应该在明如晦下山的时候偷跑出来的。这样就不会一脚踩空坠落山崖,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郁危轻吸了一口气,喉咙更加疼了,沙哑得说不出话来。拖着冻僵的身体又走了几步,几乎要绕着崖底走过一圈,他终于在山体的背风处发现了一个勉强可以算作栖身之处的窄洞,来了一点精神,钻了进去。   准确来说,这只是一道裂缝,基本难以容下一个人。好在他如今还没长开,倒也能正好容下。   郁危蜷着腿缩在里面,感受到那种冷意终于驱散了些。他低着头,看见衣领口已经睡着的小山雀,后知后觉地犯起困来。这一次他没来得及再用同样的方法撕扯脚腕的伤口来换取短暂的清醒,眼皮便支撑不住率先耷拉下来,瞬间没了意识。   梦里混混沌沌,他一会儿看见几张陌生讨厌的脸,指着他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一会儿又看见那只腿断了的小山雀,哆嗦着停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树梢上,而它的几个伙伴就在一旁的枝头,无动于衷地看着。   到最后,画面中的影都散了,落雪声和风声都听不见了,他回到了昆仑山脚下,被人粗暴地拉扯着,踉踉跄跄地往山上走,走得不明所以,也对接下来的事情漠不关心。   那个人边拽他边说话,声音让他觉得无比嫌恶:“……你待会老实点,再敢咬人,我一定打断你的腿!”   闻言,他看向那个人的手,上面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像是被人活生生撕下了块肉。他看着,莫名觉得很快意,笑出了声。   那人立刻扬起了手,一个巴掌就要毫不留情地落下来。他冷眼看着,没动也没反应,那人却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后怕,中途硬生生停住了,嘀咕道:“这次饶了你……”   不过下一瞬,那只手恶狠狠地掐住他的脸,一字一句地威胁道:“你听好了!上了山给我老实点,不然你就等着毒发吧,敢坏了我的事,剩下的解药你一点也别想拿到!”   听见“毒发”两字,他指尖颤了下,紧接着手臂传来一阵大力,他险些摔倒,被扯着继续赶路。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那个人突然停了下来,换上了一副笑脸,松开他迎了上去:“仙君,仙君请留步!小的是云方的修士,姓楼,单名一个涣字……”   他兴致缺缺地听着对方自报家门,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一眼。   被拦下的那个人似乎是正要下山,路上突然杀出来两个陌生人,他好像也有点意外,却没有多么关注,看上去就像礼节性地停了下来,随意地听了一下。   楼涣站在那人身边,立刻便形如褪色无物,成了不怎么起眼的尘埃。他停下踢石子的小动作,视线扫过那人皎洁如月色般的银白长发,呼吸微微一滞,随即目光下意识地下移,对上了那人的眼睛。   那人也在看他,目光很淡,不知为何,那一丝随和的气息忽然散了。   楼涣急忙继续道:“听闻仙君近来曾带了一个少年进昆仑山,那可是几百年来的头一位,可是仙君最近有了收徒的意向?这小子灵台根基极好,天赋异禀,是难得的好苗子。您孤身一人,不如收他做徒弟,正好也解一解闷……楼九,过来!”   听见声音,他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微微蹙起眉,不显情绪地盯着眼前的陌生人。   楼涣沉下脸:“楼九!”   没等继续说下去,他忽然收敛了脸上的神色,垂下眼,听话地走上前来,一言不发站好了,竟出乎意料地显得温顺。   那人的目光很轻,扑扑簌簌,像一片洁羽,扫在他的脸颊。他莫名地感觉到一阵紧张。   过了许久,他听见一道低沉悦耳的笑,疏远有度,不急不缓。这声音悬在头顶,随后平淡沉静地落下来,震得耳膜微微发颤。   “没有那回事。”   是漫不经心的回绝。那人微微笑着,语气也礼貌到一种生疏的地步:“——我不缺徒弟,也不需要人解闷。”   ……   郁危眼睫动了动,缓慢睁开。   小山雀已经醒了,在怀里拱来拱去。吸进肺里的空气冰冷刺骨,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头沉重得抬不起来。   脚腕已经麻木了,感受不到疼痛,不知道算不算一件好事。郁危抱着一小团暖暖的小山雀,很轻微地吸了吸鼻子。   天还亮,距离明如晦回山还有还几个时辰。等他这位师尊回来,就可以在山崖下收获一枚被冻成冰雕的便宜徒弟。   早知道会冻死在这里,他还不如继续做那个“楼九”,顶多不过是挨骂被打,才不要一时鬼迷心窍,跟着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跑到山上来。   凛冽的寒风卷着残雪刮过山壁,发出呜呜的呼啸声,路过他栖身的狭隘洞口时,骤然被撕扯得无比尖利,一瞬间拔高了几个调,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要将他们从洞中拖拽出去。小山雀啾啾地叫起来,郁危抱紧它,往缝里面又缩了缩。   在这短暂的对抗中,他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踏雪咯吱声,很快又淹没在风中,虚幻得不像是真实的。   仿佛是幻听——明如晦从来不会这么早回来的。   脚腕的伤势处涌进无穷无尽的寒意,深入骨髓,从心口和肺脉却烧起一团火来,沿着四肢百骸,仿佛要将血液烧干。昏昏沉沉中,似乎有一只手贴上额头,手心裹携着新雪的沁凉,激得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然后那只手又抽离了出去,他的心也被抽空了一秒,不过没过多久,他的额头就又被裹住。这次手心温热,郁危勉力睁开眼,摇晃的视野中人影也是模糊的,他怎么用力也看不清。   “别动。”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郁危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然后就不动了。他脸颊烧得泛红,嗓子疼说不出话,只能睁大眼瞪着对方。   高烧带来的头晕和不适让他眼眶发红带着湿意,明如晦用指腹在他眼角抹了一下,低声问:“怎么哭了。”   没有思考对方为什么会这么早回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过来的。郁危像一个暂时失去思考能力的木偶,恍惚了半天,后知后觉道:“我好像……发烧了。”   “嗯。”明如晦掌心贴着他的额头,看着他,“都烧得有点糊涂了。”   呜呜的风声消失了,洞里静的出奇。郁危想了想,发现是明如晦把洞外的风雪挡住了。   顿了顿,他有些难以启齿地动了动唇:“……脚也动不了了。”   闻言,明如晦的视线垂下,落到他肿起的脚踝上。并没有体贴细致的安抚或是什么其他宽慰人的话,他神态如常,自然道:“没事。”   没有预想中的指责和诘问,甚至没有问他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仅仅是两个字,轻描淡写地纾解了郁危因为害怕被丢下而紧绷已久的神经。   这跟他想象得有些不太一样。   被对方单手抱起来的时候,他有些抗拒,挣扎了几下试图自己走,结果下一刻就被人兜头罩上一件淡蓝色的厚重外衣,手里也被塞了一把伞。   明如晦将郁危手中快要歪斜的伞扶正,随意道:“打好伞。”   将外袍给了郁危后,他身上便只剩一件月白的内衬和里衣,倏尔便覆满了晶莹的雪粒。热度和力度却透过单薄的衣衫传过来,郁危从那件满是霜雪清冽气息的外袍中探出头来,浑身僵硬表情凝固,一副极为不习惯与人亲近的样子,紧紧握住了伞柄。   伞面遮住了满目银白,勉强分出一片不受干扰的空间。他这才看清明如晦另一只手上还提着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几包,像糕点。   正望着出神,胸口衣襟忽然鼓动起来,发出闷闷的啾声。几乎同时,明如晦停下脚步,神情奇怪地望过来,郁危遮挡不及,眼睁睁看着下一秒一颗蓬松的脑袋从他领口钻了出来,发出了一声嘹亮的“——啾”!   “……”   郁危神色空白,难得露出了手足无措的样子。   小山雀闷了太久,此刻啾啾叫个不停,在空荡的山谷里中气十足地回荡。明如晦看看它,又看了眼小徒弟,笑了。   “可以养。”他说。   “……”郁危烧得鼻音很重,“我没有要养。只是它的腿断了。”   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和小山雀可谓是同病相怜,一个崴了脚,一个断了腿,明如晦抱着他,他抱着小山雀,两人一鸟彼此对望着。   郁危这时候比同龄的七八岁小孩要高一点,按理说已经不是被抱的年纪了。明如晦一只手臂稳稳地托着他,成功让他比对方蹿高了一点个头。他低下头,能看见明如晦藏在领口下、被盘玉扣掩住的喉结,随着说话缓慢滚动。   后者微微仰头,不怎么费力地直视他,说:“疼不疼?”   郁危下意识点头,想说它的腿断了,肯定会疼。想说的时候又顿住,他迟疑地回望回去,有些不确定对方究竟是在问小山雀还是问自己。   没等到答案,明如晦安静地看了他几秒,随后收回视线,没再开口。   雪很大,回山上的路很长。郁危握着伞,捱过了心神不宁的一段路。   上山的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试图扮演好一个徒弟的角色,装乖、顺从、听话,不打架也不凶人,完全符合楼涣此前对他的要求。   明如晦应该喜欢这样的徒弟。只要能不被赶下山的话,要他怎么演都行。   忽略掉对方有时候似笑非笑又显得意味深长、他读不太懂的那些眼神,他觉得自己的表现应该还算令人满意。于是今早明如晦出门时要他不要下雪天乱跑,他也当面乖乖答应了,转头便当做了耳旁风。   如今脚扭了,人莫名其妙出现在了百米之下的山崖底,说是大风刮的肯定没人信。但明如晦没有过问,神情也没有任何预想中的生气或不满。他不笑的时候,神色其实有些冷淡,凝满雪粒的眼睫将浅色的眼珠半遮住,没有平时那么随和又好接近。   郁危似乎只见过他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神情。在楼涣要将自己塞给他做徒弟的时候,他同样用这样不带情绪的目光看着自己,疏远地拒绝了这个请求。   不问,可能是并不在乎。   伞沿不知不觉有些歪,一时不留意,风灌进来,郁危打了个喷嚏。   已经快到山顶的澹雪小筑,明如晦走进屋,把人放下来,又帮他把衣服裹紧了些。但在下面冻了太久,郁危还是难以避免地发起了高烧,入手便是一片灼烫。   小山雀也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地叫着,他脸色透着不正常的红,坐在床沿边,两条腿耷拉着,半空中蹬了几下,没碰到地面。大概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床,然而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一秒便被抛之九霄云外,郁危思考了一下,便不管不顾地向后倒下去,抓住被子一卷,把自己裹起来了。   明如晦原本打算给他换身衣服,见状也不换了,抱臂倚在墙边看他把自己裹成个蚕蛹,又滚到了床中央,动作行云流畅、毫不顾忌,丝毫没有了平日“乖巧”的模样。   见折腾完了,他把手里的糕点和衣服都放在一旁,然后坐到床边,手伸进蚕蛹壳里,摸了摸郁危的额头和后颈。   他的手很热,郁危却觉得浑身发冷。他好像陷进了一重重梦境里,很多不属于现在的记忆不断闪现,重组又打碎,到最后,只记得一件耿耿于怀的事情。   他紧蹙着眉,低声嘟囔道:“……那天你为什么不想收我做徒弟?”   好像没有听清,那人又压下来,呼吸近在咫尺。   他声音很轻,问:“什么?”   ……   不知为何,眼前暗了下来,那张熟悉的脸陷入黑暗中,再也看不清楚。   郁危想起来,自己已经瞎了。   他陷在一片水深火热中,身体沉重得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没有力气操纵神识,他放任自己沉入未知的黑暗中,像很久以前,他第一次看不见的时候,犹豫又迷茫地伸出手,向身前摸过去。   很偏,只有指腹微微蹭过了对方的脸颊,是温热的。   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他从一开始的摸索,到逐渐将手心贴上去,在无边无际的黑色中,用手指仔细地抚摸过这张脸的轮廓。   “明如晦。”他精准无误地喊出了这三个字。   四下静寂,只有微微的呼吸声。郁危的手又垂下去,陷进柔软的被褥中。   他闭上眼睛,重复了一遍:“十五年前,在昆仑山下,你为什么不要我。”   【作者有话说】   从前:我不缺徒弟(淡笑拒绝)   现在:歪歪,过来(伸手抱着) 第27章 人死为鬼   房间里静得出奇。   邵挽坐在桌边,身形僵直得像根木头,目不斜视地盯着桌上的茶碗,快要盯出个洞来。   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也要从木宅那日说起。   那时谢无相回去找他师哥,邵挽匆匆忙忙把木朔在村里安顿好,便出了村去找人,结果半路便听到了远处山林骤然喧嚣,长风呼啸,紧接着大地颤动,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然震响。   一棵被拦腰斩断的树从头顶落下,重重一声,摔到他脚边。   邵挽险些被风刮倒,抱着一块屹立的大石头,战战兢兢抬起脸。   就当他以为人间要完蛋的时候,四周忽地静了,风平浪静得近乎诡异,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只是一场错觉。   下一秒,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一道陌生身影背对着他,半跪在地上,怀里正抱着一个苍白的人。那人垂着头,无知无觉靠在他的肩上,只露出了半个乌黑的脑袋。   是他师哥。   而方圆,百顷草木,悉数折断。   郁危的身体悄无声息滑落,将要歪倒下去,随即被他扶好,按在身前揽住。他可能察觉到了邵挽的注视,也可能无心理会,另一只手中,则抓着一团受伤的、虚弱的邪炁,像是没有来得及逃窜,便被抓了回来。   邪炁在尖叫。   于是那人收拢五指,捏爆了它。   ……   后来的事他也有些印象模糊,理论上是谢仙长和他一起把昏迷的郁危和被风刮晕的孟白送回了村里,休整一夜后,便离开了村子,在这客栈落脚。   邵挽有些出神。他还没弄清楚那日遽然出现在村中、护了他师哥的陌生人是谁。   那时天光黯淡,他不确定是不是看见了一缕银发。   正发着呆,他忽然听见床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瞬间醒了神,赶忙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谢无相从床沿边直起身来,立刻松了一口气,结果下一秒又看见紧紧抓在他手腕上的几根苍白手指,吓得又缩回脑袋。   余光瞥见对方又俯下身去,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郁危心甘情愿松开了手。见谢无相神色如常走过来,邵挽只觉得喉咙发干,斟酌着问:“谢仙长,我师哥……他没事吧?”   谢无相没回答,脸上很罕见地没带笑意。他垂着眸,给自己沏了杯茶,一副在想事情的样子。   邵挽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复,犹豫不决又问了一遍:“谢仙长?”   这次有回应了,谢无相“嗯?”了一声,反应慢半拍地扭过头看他。   “……”对方也很少会这样心不在焉。邵挽重复了一遍问题,末了,又格外关心地加了一句:“师哥是不是说什么了?我刚刚好像听见他开口了。”   谢无相倚在桌边,心神不定地端起茶盏,先是回复了一句“没事”,然后又过了半天,才想起什么似的,开始睁眼说瞎话:“有吗?我怎么没听见。”   “……”   分明就有吧!他当时听见了一个名字,隔得远,听不清楚,但总之不是谢仙长的名字。   不过转念一想,邵挽又明白了。也是,被人抓着手腕,喊得却是别人的名字,谢仙长肯定会心里不舒服,不想说也正常。   再一想,又想到了当时将郁危抱在怀里的那个人,表情更古怪了——说不定谢仙长也看见了。   他有些同情地看了对方一眼,但谨慎起见,没有问。谢无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垂眼看着茶盏中泛白的茶沫,从放才开始,便少有地感到了心神不宁。   指尖反复摩挲着光滑的杯壁,他忽然问:“邵挽,你还记得是怎么遇见你师哥的么?”   邵挽一愣,心虚道:“……就是……师哥呀。”   他心里很没底,紧接着,果然听见对方道:“你可以不用瞒我。”   邵挽于是泄下气来,偷偷看他,很没底气地说:“你发现了呀。”   谢无相嗯了一声,说:“早就发现了。”   “好吧……我们的确不是师兄弟。”邵挽低着头,“其实我也不知道师哥是从哪里出现的,他自己可能都不记得了。”   他踌躇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那天我本来是要出去打水的,结果在河边,发现了一只魂体伤得很重的鬼……就是师哥。”   他说完,房中安静了一会儿。大概有半炷香的时间后,谢无相低声重复了一遍:“……鬼?”   这一个字之后,邵挽隐约感觉到什么东西变了。沉沉的,压着他喘不过气。   谢无相微微垂下眸,看着他,或者说他的视线根本没有落点。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会变成鬼?”   邵挽莫名地有些紧张。他总觉得有些不一样,因为谢仙长很早就知道了他和师哥的身份,但却从来没有介意过,也没打算刨根问底——今夜却不一样。   他想了想,回答道:“人死了,就会变成鬼。”   他是在河里淹死的,死后变成了鬼,一开始没有形体,漫无目的地在外面游荡,看着邻里将自己的尸身从水中打捞上来,看见爹娘痛哭,然后在一个下雨天被安葬。   师哥这样厉害的人,不知道是怎么死掉的。与他不同,师哥死后便有了形,他听说只有思虑太重的鬼才会这样。   还有,师哥没有尸身。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对方的那天。   邵挽那时还被吓了一跳,因为作为一只鬼,对方实在是太惨了一些。   他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浑身挂满深浅不一的伤口,冰天雪地里,垂头跪在几乎凝结成冰的血泊中,一动不动,像一棵不可被撼动的树。   邵挽躲在石头后面,不敢上前。   他看见地面上铺开巨大繁复、邪异诡怪的阵法图腾,被血浸泡得发红。从地下钻出无数双惨白的手骨,生拽着对方苍白的手腕脚踝,把他往下拉去,试图把他生生吞没。   看上去触目惊心。   然而下一秒,那只鬼忽然动了动。   他呛咳出一口血,睁开眼,失焦的眼底一片空茫。   然后沙哑着嗓音,冷冷吐出一个字。   “滚。”   一字落下,天地间似乎都静了静。下一秒,他指间几近干涸的银色灵力骤然翻涌高涨,掀起巨大的气浪——   灵力自爆,阵法震碎。   ……   事到如今,邵挽回想起那时的场景还是会觉得害怕,甚至都没敢跟当事人说。他很小心地说:“醒来后我问过师哥,他看上去也记不起自己的死因了。”   “师哥还说,他的尸身丢了,他很烦,要找回来......”   啪嚓——   清澈的碎裂声惊得邵挽慌忙闻声望去,却看见原本完好的茶盏此刻碎了一地,滚烫的茶水将谢无相的手指烫红一片,转瞬向手背蔓延去。   邵挽慌乱道:“谢、谢仙长,你在流血……”   碎瓷片扎进手心,血顺着手腕淌下来,谢无相看了一眼,没说话。   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盯着嵌入血肉中的白瓷,走神了一会儿,才道:“怎么会丢了。”   房间里天青瓷瓶插的花枝将光影剪得细碎,洒在他的脸上,影影绰绰,半明半暗。猝然一瞥中,邵挽发现他的神情甚至可以说是沉郁的,目光中,那种游刃有余的、若即若离的抽离感骤然不复,变得沉重而有分量。   谢无相撩开眼睫,烛光照进他的眼底,一片晦色。   邵挽摇头:“我也觉得奇怪,按理说,变成鬼的时候,尸身应该离得不远的。”   他说完,屋里又陷进沉默。邵挽默默想,谢仙长今晚似乎格外不同,不苟言笑的样子有点吓人。   过了一会,他听见谢无相站起身,“我出去一趟。”   【作者有话说】   这章修了下文 第28章 心绪难宁   郁危出事后,为了寻药,他们在单鸦村没有待太久,临时在一座小城的客栈里落下脚来。但说是寻药,实则普通的药物对郁危根本没有用。他中的是生老病死苦五劫中,一道极为凶险的老劫,寻常人会在短短几刻中脏器衰竭、衰老致死,而他如今已是死魂,不会变老,只是渐渐地身体会失去知觉,结果如何,没有人得知。   从古至今没有这样的先例。谢无相推开门,顿了一秒,随即抬脚往楼下走去。   客栈在城外,宾客稀少,夜里尤其安静。他避开前门,走到后院外的密林中,屈起两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身旁一棵树的树干,开口唤道:“椿。”   阴云掠过,月色微微一暗,地上的落叶无风卷起,很快形成一个一人高的漩涡。等到月光再照到地面,已经多出了一个人的影子。   传唤得毫无预兆,椿手里还拿着呲水的浇壶,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殿下。”   夜里是他照顾昆仑山上草木的时间,殿下也知道他满心惦记着山上的花花草草,以往不会选这时候找他,除非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规规矩矩地把浇壶收起来,听见谢无相道:“我有事不确定,想问一下你。”   能让对方都不确定的事情实在是少之又少,椿闻言有些吃惊,问:“是关于什么?”   “鬼魂。”谢无相垂眸望着手中的落叶,叶脉透明,分成数枝。他难得出神,有些神思不属地开口,“我见到了徘徊于世的鬼魂。”   人死后化为鬼魂,理应随指引进入鬼界,轮回往生,不该在人间过多逗留。但以往也有例外,往往是鬼界出了差错,忘了引渡鬼魂入界,但也有极少数特别的。   椿想了想,了然道:“是心事未了。”   这种事并不算稀奇,椿活了几万年,见过好多迷失在世间的鬼魂。鬼界自然会差人来处理这些游魂,而那些执意不愿离开的,结局也都是彻底灰飞烟灭,他看见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这样的情况,他见过千遍万遍,殿下只会见过更多,像今天这样突然提起,却是头一回。   正想着,谢无相又问:“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后果如何,椿见过太多,自然记得一清二楚。他斟酌着道:“鬼魂不属于世间,违背了世间法则,逗留的时间越久,受到人间的影响就越深,不及时进入轮回的话,最后会彻底消失。”   鬼也是会死的。那些违背法则强留在人间的鬼,被天道赋予了实形,作为惩罚,他们会被生魂所排斥,会受伤,也会被杀死。回到鬼界早日往生,才是他们应该选择的路。   椿一头雾水,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是这鬼魂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谢无相有些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椿直觉他心里一定是早就有了答案,也压根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重复的询问似乎只是在一遍遍的确认。这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因为他印象中,对方永远从容,也从来不会有动摇和不确定的时候。   窸窣响动从谢无相的肩头发出,许久没出现过的困困符探出头来,没精打采地扒住衣服不动了。谢无相没管它,指尖蹭了下,对它道:“没事。”   不知想到了什么,椿神色一僵,问:“是歪歪吗?”   对方整整一夜的心绪不宁似乎有了解释。谢无相道:“你是我的灵引,能感受到的吧。”   他这么说,椿才意识到一直以来隐隐的不对劲在哪里,大惊失色:“他……他怎么把您做成灵引了?”   谢无相垂着眸,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随他去了。”   “……”   自家主人都这样发话了,椿艰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又关心道:“这样说来,您找到他了。他还好吗?”   闻言,谢无相不自觉蹙了下眉。月色在他侧脸镀上一层银辉,浅色的瞳孔变得有些冷淡,仿佛这个话题让他心情不是很好:“变成鬼魂,被一些脏东西缠上,不太好。”   “为什么会变成鬼魂?”这正是椿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忧愁道,“您明明给他留下了那么重要的保命符灵。”   谢无相静了一息,再开口时,语气罕见地带了些犹疑:“……我方才看过,他将符灵毁掉了。”   他熟悉自己的小徒弟,郁危在符箓之术上天生没有多少造诣,这道万不得已时用来保险的符灵,他一个人根本没办法毁去。   数年如一日,那道与他心脉相连的符灵从未发动过,他理所当然地以为郁危过得很好。以至于相遇时,他认出了对方身上属于鬼魂的气息,却没有放在心上。   “我以为他是为了躲开追杀的麻烦,故意隐匿气息扮作了鬼魂。”谢无相笑了笑,“毕竟是我教过他的东西。”   这个小小的法术,郁危却很喜欢。对方学会了之后,他每次回山时,都有可能在不同的地方毫无防备地撞见一个装死的小徒弟,有时是饿扁的,有时是冻僵的。等他熟练又妥善地抱起对方的“尸身”放到床上,变成鬼魂的小徒弟就会跳出来,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控诉说,你走的太久了,又不给我留吃的,我被你饿死了!   对方那时的表情分明还很清晰,习惯以后,他每次推开澹雪小筑的门前,都会留心角落里会不会躺着一个饿扁的歪歪,只等着变成鬼魂出来吓人。却久远得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谢无相眼底有不易察觉的笑意,转瞬又淡了。   他一直以为对方没事,但他亲手养大的小徒弟好像受了很多苦,到最后,把命也搞丢了。   灵引能共情到主人的情绪,椿感受到一股极为压抑的波动,如同不断上涌的浪潮,淹没心口,撞击着心室,窒息中又泛起连绵的疼。   “那之后要怎么办呢?”椿低声道,“他不能一直留在人间的。”   风吹动林中树叶,沙沙作响,如同翻涌的浪。月明星稀,客栈中恍惚有人影走动,惹得如豆灯火摇曳不止。   良久后,谢无相收回目光:“解开他身上的劫后,如果他想去轮回,我会送他去的。”   “如果他不想,”他淡笑着,“我就带他回昆仑山。”   说这话的时候,他面上难辨情绪,语气和声音都显得平淡,但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犹豫再三,还是低声提醒道:“鬼魂是不能上山的。”   强留于世已是违背天道,更别提进入昆仑山界,这样的禁令,哪怕是殿下也不得违反。   谢无相“嗯”了一声,显然并不在意:“我说了算。”   “不过是接徒弟回家,”他眼里终于带了点笑,似乎心情好了一些,“你也要管我?”   管不了,椿心想。   他一脸忧愁的样子,但也自知劝不动,只好道:“殿下,那天发生的事情……您记起来了吗?”   谢无相问:“哪一天?”   又是一样的反应。椿无奈地说:“您知道的。”   能让他如此耿耿于怀的只有几年前,郁危离开昆仑山的那天。   那日的昆仑山,草木凋零,枯叶衰杨,四野荒芜。他与明如晦之间相连的灵丝被生生扯断,失去了所有联系。他在前所未有的剧痛与震惊之余,踉跄着闯进了昆仑山顶,却只看见明如晦倚坐在树下,无动于衷地看着停在指尖的一只银色蝴蝶。   透明蝶翼上染了猩红的血,他下意识抬起手,想轻柔地将它擦干净,然而蝴蝶却轻轻颤了几下翅膀,随即毫不留恋地飞走了。   仿佛看不见贯穿胸口的匕首,也看不见伤口涌出的血,他收回手,神情冷怠,好像对一切都再也了无兴趣。半晌,便忽然咳嗽起来。   这一咳便是数年之久。   ……   那天发生了什么,没人知晓。即便是明如晦,那时也因为重创而失去了这段记忆。椿坚持着又问了一遍:“您记起来了吗?”   话出口后静了静,谢无相的视线落在遥遥不知何处,似乎在回忆。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纡尊降贵地开了口,很随意地回:“没有。”   按理来说他不该质疑,但伴生灵引与主人之间的心有灵犀让椿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大着胆子,隐晦地质疑道:“真的没有吗?”   在椿满是期待的注视中,谢无相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刮了他一眼。就在椿以为他终于要松口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黑,是对方不打招呼地屏蔽了灵台。   “……”   他瞬间失去了和谢无相的一切联系,想要顺着灵引捕捉对方情绪的想法也就此落空。   彻底没了后顾之忧,谢无相才漫不经心道:“真的——没有。”   数年如一日的回答,根本没法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椿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又想到什么:“殿下找我,还有别的事吗?”   谢无相嗯了一声,问:“你能找到句容的位置么?”   椿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殿下口中的这位句容,便是曾经白玉京中的古神之一,破劫飞升,破的是老劫。   但是当年白玉京坍塌,在位的几位古神纷纷没了踪迹,传闻是俱陨落了,具体如何世人却不得而知。因而千年之后,世间只剩了殿下一人。   就算他是殿下的伴生灵引,对方也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些事。他只知道那几位似乎还存在于世,气息四散于各地,但这千百年来殿下从来没有要寻找的意思,就好像一切从没发生过,只专心于自己的事。   今夜是椿第一次听到对方提起。但他倒也不算意外,毕竟凡是有关郁危的事情,殿下总会很上心。他问:“殿下,有信物吗?”   谢无相想了想,从手中变出来一块石头,很随心所欲地说:“试试看。”   椿接过这件朴素的信物:“……”   不敢有所怀疑,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块可能沾有句容气息的石头往林中走去,在一棵粗茂斑驳的老槐树前停下来。   他将手心贴上老槐树枝干上粗糙不平的树瘿,喉咙里发出了一些晦涩难懂的音节。仿佛是对他的回应,老槐树的树叶沙沙响动起来,下一秒,如回音一般向四周回荡开,蔓延过谷底山腰,整座山哗然作响,翻涌成一片喧嚣林浪。   椿睁开眼,脸上露出笑意,温柔又鼓励地摸了摸老槐树的树干,然后抬眼看向谢无相,道:“问到了。它们说,就在这附近,一个名叫秋娘的女人身上有这样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日更噢,下周二周三休息! 第29章 开山之人   见到椿,满山的树似乎格外激动,喧嚣声持续了稍许,后来在椿轻声细语的诱哄下才安静下来。   谢无相将石头收了回来,与他告别后,便转身回了客栈。还没到门口,远远便听见楼下院里传来压抑着的吵嚷声,被草木间一声叠过一声的虫鸣声掩住,听不真切。   荒郊野岭里,没有多少落脚的行客,今夜住在店里的也只他们几人。   不打算多生事端,谢无相淡淡扫过后院一眼,便抬脚往楼上走去。   未等踏过几级台阶,头顶便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有人急急匆匆沿着楼梯小跑下来,冷不丁撞到人,吓了一跳,急剧地吸了一口气,险些向后摔倒。   没等他一屁股跌落在地,手臂便被稳稳托住。被撞到的人原封不动地站在原地,微微垂眼看下来:“小心。”   店小二慌忙站稳,见他一副刚才外面回来的样子,立刻掩住心虚的神色:“……客官方才是出门了吗?这么晚了,您还是早日回房歇息吧。我们这不比城内,晚上外面不安全。”   谢无相随口应了一声,垂眸看了眼他袖口的水渍,道:“走的这么急,怎么了吗?”   “嗐,是掌柜的催我赶紧下去,怕扰了客人休息。”说完,店小二又哈哈干笑几声,找补说,“方才外面的风可真大啊,把树吹得那么响,吓得我都没站稳,让客官见笑了。”   “楼上今日,应该只有我们这两间房吧。”相较于他的急迫,谢无相依旧不紧不慢,“这么晚上来,有什么事吗?”   店小二马上道:“没什么事!就是夜深天寒,我们掌柜特意嘱咐后厨烧了壶姜汤,差我给几位客官送上去。”   末了,他又热心地补了一句:“若是不够,尽管喊我再添啊。”   后院的吵闹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他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便传来掌柜不耐烦的催促声,中气十足:“二福!又偷懒去了是不是?喊你几遍了!赶紧过来!”   谢无相微微侧身让开一条道,店小二立刻如蒙大赦,忙不迭地三步两步跑了下去。谢无相倚在扶栏边,见他一溜烟跑进了后院,砰地关上门不见了。   他收回视线,继续拾级而上,穿过长廊回到房中时,果然看见八仙桌上摆着一壶热气腾腾的姜汤。   桌边坐着两人,神情严肃,言笑不苟,隔着一壶姜汤,在一片雾气氤氲间面对面僵持着,端出了一派正经无比、仙气飘飘的架势。   谢无相站在门口饶有兴趣地看了一阵,又退了一步,作势抬头看了看房牌:“我是不是走错房了?”   邵挽原本还睡眼朦胧,看见他,立刻精神了一半,喊道:“谢仙长!”   一旁端庄了许久的孟白也按捺不住站起来,皱眉率先道:“这姜汤有问题。”   他说话间,谢无相已经顺手关上门,对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绕过那张八仙檀木桌往床边走去。   床上的人似乎在梦中也很不安稳,拧着眉,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谢无相看得想笑。   虽然知道对方从小睡觉就不老实,包括但不限于踹人和咬人,他还是动作熟稔地把对方蹙起来的眉头捋平了。   做完这件事,他的视线滑到郁危的手指。   数不清多少年没有好好看过对方的手了,分明小时候对方还会乖乖让他修剪指甲,只不过那时不费力便能握在手心的手指如今已抽长,苍白、凸起的指节布满了难以消弭的细小伤口,看上去格外刺眼。   难怪要用手套遮遮掩掩。谢无相想,长这么大了,爱藏事的毛病还是没改。   他指腹轻点上对方手上的伤痕,逸出的一丝银色灵力像尾鱼儿游了进去,试图修复这些伤口。然而那些突兀的伤疤却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依旧留在那里。   谢无相看了一会儿,松开了手。如果连他也治愈不了这些伤口,只能说明这些伤不是郁危变成魂体后所受,而是在他死前。   正出着神,困困符偷偷从衣袖间溜出来,蹑手蹑脚往被窝里钻,可惜还没来得及扒住被角,谢无相便回神,眼疾手快把它抓住了。然而这一动作不知怎的刺激了原本还毫无知觉的人,他想要缩回去的手腕被对方忽然截住,紧接着便传来一阵刺痛。   谢无相有片刻的愣神。他低下头,看见腕上多出了一个深深的牙印,像是一个记号。   罪魁祸首咬完人就断片,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厚重敛光的床帏遮挡下,桌旁的两人并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谢无相一手抓住恋恋不舍的困困符,塞回袖子里,随后将被咬的手掩到身后,面色如常地转过身。   他声音放轻,道:“去隔壁说。”   -   换了房间,放下门闩,孟白全部心思都在那壶姜汤上,再度信誓凿凿道:“那里面绝对被人下了药!”   他自从跟孟家一刀两断后便坚决要跟邵挽几人一起走,声称是要将功补过。正好缺一个跑腿的,谢无相便派他出去买朱砂和黄纸,没想到这家伙除了嘴巴毒了些、脾气傲了些,干活竟然还出乎意料的麻利,花了半天跑进城里把材料都买齐全了。不仅有朱砂黄纸,还有几支檀香、赤线铜钱、甚至还有一张民间广为流传的昆仑山主的挂像。   谢无相翻了翻他买来的黄纸,从其中抽出一张,又拿走了朱砂。其他的几件连看都懒得看,便沾了朱砂,沉吟少许,飞快地写完了一张符。   孟白捧着被他忽略掉的香和挂像,傻眼的功夫便见对方又写完了一张,随意晾在了桌上,立刻上前制止道:“等等!”   他端端正正将挂像摆好,依次将赤线绑好的铜钱、那几张写好的符咒小心地放在挂像前,见谢无相抬眼望来,正色道:“在木宅的时候没有条件也就算了,平常画符前要先按规矩,净手、焚香、敬神,你师承何人,没人教过你吗?”   谢无相这才看了一眼那张挂像,微妙地停顿了几秒,问:“敬谁?”   孟白将挂像展示给他看。上面的人像不说是略有出入,只能说是毫不相干,以至于谢无相最开始还以为是孟白从哪里扒下来的通缉令。他看着孟白,后者理所当然地回答道:“自然是符箓的开山祖师爷,昆仑山那位。”   “……”   谢无相盯着那挂像上四不像的人,反应慢半拍地陷入了沉思,似乎才意识到这幅画画的是谁。半晌,他有些惨不忍睹地移开视线,自言自语道:“算了吧。”   孟白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他,但如今寄人篱下没了骄傲的资本,他有所收敛,只嘀咕了句“成何体统”,便愤愤地找了个角落自己去拜了。等他拿着香拜完三拜,桌上晾的符纸也干了,谢无相将其中一张递给邵挽,道:“试一试。”   邵挽捧着符,有些手足无措。孟白站在对面,抻长了脖子看了眼符文,认出来是最简单的召风符。这么没用又毫无杀伤力的符咒连孟家的四岁小儿都会画,于是边看热闹边嫌弃地指引他道:“你傻站着干嘛,屏气凝神,打我呀,对,打我。”   没听过这么无理的要求,邵挽下意识重复:“打你?”   谢无相抱臂,站在一边好整以暇看着,孟白有意要展示自己的能力,胸有成竹道:“放马过来!”   话音未落,邵挽手中的符倏地光芒大盛,一股强劲的疾风凭空卷起,凝成数道风刃,迅疾如电,向着一脸懵的孟白而去。攻势骤如急雨,他连手中符都没来得及发动,便条件反射闭上眼睛,下一秒,只听咔咔几声,风刃砍向几处关节,锁住了他的手脚,将他牢牢钉在了墙上。   心惊肉跳,孟白脸皮都被刮得有点疼,像条砧板上的鱼一样狼狈挣扎了几下,岿然不动,愕然道:“这是召风符?这是召风符?!”   怎么他学的召风术只是夏天用来吹凉风的?   邵挽显然也没想到有这么大威力,刚刚那气势,他还以为孟白要被大卸八块了。他不敢置信看着自己的手,弱弱道:“这是我干的?”   谢无相嗯了一声,道:“符文我擅作主张,改了一下,只会定身,不会伤人。”   孟白还想说什么,手腕忽然一松,风刃化为无形,他整个人啪地栽倒下来。谢无相笑了一下,对邵挽道:“这样比较适合你。”   邵挽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兴奋地确认了一遍:“给我吗?”   孟白幽怨地从地上爬起来,小声说:“我也想要。”   虽然不知道谢无相是怎么做到将召风符强化到如此地步的,但他大概意识到对方在符咒上的造诣确实不容小觑,傻子才不抱大腿!   谢无相点点头,漫不经心挥挥手,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大度地笑道:“都有。”   孟白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不再矜持,扑过去便开始仔细研究他画的符。两人还在啧啧称奇的时候,谢无相则侧过脸看了眼已经快要放凉的姜汤,忽然站起身,往门边走去。   邵挽注意到他的动作:“谢仙长,你去哪里?”   谢无相已经一脚迈出房间,闻言回头,对他们温和笑笑:“有点渴了,我去换一碗热的姜汤。”   “……”   两人还正被这话整得愣着,便见他神态自若、无比自然地一招手,道:“带上你们的符咒,我们一起去找掌柜谈谈话。”   【作者有话说】   歪:做梦梦见明如晦不要我,生气,我要咬人。   屑(被咬):嘶—— 第30章 玻璃珠子   半个时辰后,掌柜、店小二和厨子纷纷被五花大绑,背对背挂在后院那棵大歪脖子树下,被夜风吹得东倒西歪。   院里别有闲情雅致地摆了一张竹桌子,上面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谢无相坐在那里,面容被雾气蒸得氤氲朦胧,亦幻亦真。   他不说话,邵挽和孟白也满面肃容不发一言,分坐在那竹桌的两边,像是一对不苟言笑的左右护法。   掌柜颤颤巍巍的声音从半空响起:“客官,您到底想问什么啊?”   半时辰前他们还在楼下待得好好的,就等着药效发作坐收其成,谁曾想下一秒,那几个被选中的“祭品”就闯进了院里,二话不说把他们绑了起来,用如此不体面的方式吊在了树上!   更见鬼的是,这几人把他们绑完就没了下文,不严加拷问也不予理睬,就这么任他们吊着,在冷风里冻得像个鹌鹑一样缩头缩脑,风一吹就七零八落。   掌柜原本打定了主意要装傻充愣,没成想眼前这几个祖宗压根没把他当人看,硬是挂在树上吊了这么久,吊得脑仁直抽抽,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终于受不了,主动全盘托出道:“客官!客官,这姜汤是下了药,但只是普通的蒙汗药,绝不是要谋财害命啊!是小人瞎了眼吃了熊心豹子胆,做出这等事……求求几位,把我几个放下来吧,小人愿意补偿几位客官五、五十两!”   邵挽闻言有些激动,小鬼头没见过这么多钱,险些没绷住脸上的神情,被对面的孟白瞪了一眼。后者低声骂道:“你没见过钱吗!”   “师哥说了,有钱不要是傻子。”邵挽不服道,“五十两都不要,是傻子中的傻子!”   “傻子中的傻子”立时怒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边就有人格外不讲道理地应和道:“说得对。”   旁边两个少年模样的人看起来并不是掌话人,闻声,树上的几人纷纷将视线投到那道白色身影上。谢无相顶着灼灼目光,头也不抬,慢吞吞喝完了一碗姜汤,末了,随口评价道:“味道一般。”   树上三人:“……”   没有管他们古怪的神色,谢无相指节叩了叩陶瓷碗壁,发出“空——”的轻响。他垂着眼,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笑了,道:“可以放你们下来,但是有几个问题要如实回答,可以么?”   这人皮相平淡无奇,并不出众,放在人群中必定是转眼就忘的,掌柜记了几次也没记下他的长相,却有种格格不入又难以言说的气质,透过皮肉骨相呼之欲出。   仿佛在他身上永远有一种游刃有余的特质,耐心纵容又不急不躁,让掌柜恍惚中还以为他是在对待一群无理取闹的小辈。他带着这种奇怪的感觉,半信半疑道:“好,什么问题?”   “我听说,这附近曾有一个女子,名唤秋娘。”谢无相道,“是不是?”   话音一落,邵挽两人眼尖地看见树上三人的脸色变了变,尤其是那店小二,几乎已经抖成了筛糠。   掌柜还算镇定,咽了咽口水,道:“客官……如何得知?”   这就相当于变相承认了。谢无相没有回答,而是不咸不淡地开口道:“不仅如此,我还知道这位秋娘,似乎一直在寻找她的孩子。”   此话一出,不仅三人瞬间噤若寒蝉,连风吹叶动的沙沙声都停了下来。院里静得诡异,邵挽和孟白大眼瞪小眼,俱是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过了不知多久,掌柜才缓过神,低声道:“……是这样没错。”   “只不过,”他眯起眼睛,嗓音发颤,似乎陷入了某个可怕回忆,“真正的秋娘她已经死了,如今剩下的……是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谢无相问:“怎么死的。”   掌柜低着头,良久,哑声开口:“癔症,有日投了井。”   “有好心人给她收敛了尸体,葬在了那个山头。本来还算风平浪静,但从十多年前开始,她每逢月晦之夜都会过来,整宿整宿地找她的孩子。找不到,第二日……城东头那口井里,便会多出一具尸体。那便是她发疯时害的无辜人。”   孟白听得有点不对劲:“等等……过来?她过来?她不是鬼吗!鬼不在地府里待着,怎么还能跑外面来了?”   邵挽无端被点名,默默缩了缩脖子。   或许太久没有跟外人倾诉过,掌柜苦笑道:“是啊,谁能想到,明明已经成了鬼,还能在人世坚持这么久。许是心事未了,她不想去投胎呢……”   “当地的仙府也找过了,法事也做了不知多少,都没用。她就是不想走,魂飞魄散也要留在这里。”   孟白和邵挽都露出了有些不理解的表情,唯有谢无相听得微微有些出神,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淡。他低下眸,手里捻着一枚方孔铜钱。这铜钱被人用赤红线串了起来,上面的攀缘结打得歪歪扭扭,一看就不是出自灵巧的匠人之手。铜钱上刻了一枚小字,正被他按在指间,有些心绪不宁地用指腹摩挲着。   孟白又皱着眉问:“那你们在汤中下药,是想做什么?”   事已至此,再瞒也不是办法。掌柜硬着头皮道:“秋娘要找她的孩子,但她眼睛哭瞎了,手脚也被井水泡得发肿,看不见也分辨不出,我们就想了个办法……每到她来的这一晚,都找一个童子扮作她的孩子,陪她一晚。她高兴了,才会离开,这样才能有惊无险地蒙混过关。”   “所以你们把主意打到了我们头上?”孟白表情一言难尽,气急道,“你们真是……”   “秋娘她不会对孩子下手的!呆到天明,她就会离开。”掌柜忙解释道,“我们每次都是把人用药迷晕了,送到她面前,这样睡一夜过去才最安全,第二天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也是实在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啊!”   谢无相面上倒瞧不出神情变化,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又问:“她什么时候来?”   掌柜紧张道:“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谢无相“哦”了一声,随即望向身旁两个小鬼头,思索道:“你们两个谁来?”   “……”   邵挽茫然道:“来什么?”   “什么什么?”谢无相笑,“时间有点紧迫,再过一个时辰,秋娘就要来找孩子了。”   时间紧迫,他脸上倒看不出一丝半点的着急,依旧不紧不慢地道:“所以需要一个人假扮一下她的孩子,陪她一晚,把今夜熬过去。”   正是如此!树上三人齐齐用力点头。   院里诡异地静了一会儿,紧接着孟白恼羞成怒道:“你怎么自己不扮?!”   闻言,谢无相弯着唇嗯了一声,道:“你没听见他说么,得是童子才行。”   孟白:“………………”   见他面色有异,谢无相坐直了些,终于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难道你不是?”   孟白一瞬间脸如火烧,啪地一下站了起来,脑中顷刻涌上无数脏话,然而支吾半天,只憋出来一句:“你管我!!!”   伤风败俗,奇耻大辱,他简直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偏偏一旁还有个白痴,睁着眼睛格外好学地问他:“童子是什么?我是吗?”   孟白脸上顿时一片精彩纷呈:“他娘的谁知道你是不是!!!”   谢无相倚在竹椅背上,没忍住笑了声,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正襟危坐,只是指尖抵在眉心,肩膀微微耸动。   手心里的攀缘结红得像朱砂,又似一抹未干的血。他想起来椿问自己有没有记起郁危离开那天的事情。这个问题问过百遍千遍,他每一次都回答说,没有。   其实,是根本就没有忘记过。   那时候,鼻息交错的一瞬,剥夺一空的感官,缺氧,滚烫的眼泪。   心口的血延着刀柄,蜿蜒淌过苍白的手腕,滴滴答答,落在凶手的脸上,绽开一朵血花。   他用指腹抹去那张脸上刺眼的红色,像平常无数次把人送下山时那样,问:“要去哪。”   凶手只是更用力地咬着他另一只手,仿佛要撕扯下一块血肉,紧闭的眼睫上滚动着玻璃珠子一样的泪。   于是他低下头,拨弄对方的唇瓣,逼他松口,说:“郁危,没有徒弟丢下师父的道理。”   ……   身旁的吵吵嚷嚷中,谢无相闷闷咳了几下,随即漫不经心地移开了眼神,注意力转到了院外。   这后院正对着远处的山峦。山脉连绵起伏,顿挫的轮廓沉进了夜色中,极深极重的颜色,连月光都浸不透,远远避开,泛着不详的气息。   昆仑山从前没点灯时,也是这个样子。只不过后来山上多了个不太听话的小徒弟,摸黑走夜路把自己走丢了,自那以后,上山的路就多了数盏灯,散落如星,一盏接一盏,由近及远,蜿蜒过整座山头。   以至于后来每每天光熹微,山灯亮时,他总会想,歪歪该回家了。   “……好了。你听明白了没有?”孟白口干舌燥,清了清嗓子,“唉,我跟你废什么话啊。”   邵挽面红耳赤,像只熟透的虾。他鼓足了勇气,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懂、懂了。那我、我和你,选一个。谢仙长不、不算。”   “……”孟白道,“一定要搞得人尽皆知吗?”   他郁结,越想越气,瞪着邵挽道:“你这样子去了肯定白搭,我去也说不准会怎样……要我说,还不如等你师哥醒了,让他当这女鬼的孩子。他这么厉害,说不定还能顺便把女鬼一窝端了!”   邵挽随之应声,郑重点头:“如果是我师哥,他肯定可以——”   “不可以。”   有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两人一头雾水地循声望过去,却见方才一直漫无目的思绪游移的谢仙长突然回过头来,要笑不笑地看了他俩一眼。   他没说为什么不可以,也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只是片刻,脑中再度闪过那几颗落在掌心、玻璃珠般的眼泪。   再开口时,语气忽地柔和下去,自然而然,一锤定音。   “他当不了,别想了。”   【作者有话说】   屑:其实是有人抛夫弃师,做了坏事不认账。   失忆的歪:? 第31章 厉鬼将行   最后还是掌柜三人从树上被放了下来,斟酌着选了看上去最是无害的邵挽,才草草定了人选。   秋娘的孩子七岁时消失不见,若还活着,如今也该早已及冠。不过她对自己孩子的印象似乎还停留在幼时,因此在四处游荡寻找时,总会被旁人家的幼童吸引,并抢过来据为己有。一来二去,方圆几里养了孩子的人家,没有一户还敢住在这,早就收拾收拾搬走了。   从前她还会被掌柜用的办法骗走,但不知为何,这法子渐渐地对她越来越不管用。她好像逐渐意识到那些人只是用来骗她的替代品,于是来得更加频繁,脾气也变得更加阴晴不定。   掌柜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我觉得……她快要彻底不受控制了。”   等到这办法彻底失效的那天,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对你们下手之前……我也在犹豫,还和老赵吵了一架。”他指了指一直沉默不语的厨子,叹了口气,“他不同意我的做法,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秋娘找不到孩子,第二天就会死人,但她带走的‘孩子’,反而还有一线生机。”   谢无相倚在门边,听他说完后,随意地一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们今夜就不要出门了,听到什么也不要动。顺便……帮我看着点楼上的人。”   掌柜连忙点头:“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看着!”   他说得信誓旦旦,谢无相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转身迈出客栈。   孟白两人正站在外面,怀疑道:“他真能看好吗?”   谢无相“嗯”了一声,说:“看不住。”   他关好客栈的大门,随手将一张符贴在了门缝上。末了,他用指腹轻轻一抹,符纸中央的饱满朱砂顿时晕开,像一只睁开的眼睛。   “这是点睛。”见邵挽一脸惊奇,孟白很有心情地解释道,“画好的符咒都要经过点睛一步,才能算成品,通俗的说法,这张符才能活过来。”   “这一步对画符的技巧要求不高,即便是符箓不精的人也可以完成,但很费心力。画符要的是灵力和笔法,点睛要的则是灵识。越是上好的符咒,对点睛之人的灵台和神识要求越苛刻,所以说,符术和点睛术,其实是两种东西。”   邵挽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问:“你也会吗?”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不会?”孟白哼哼道,“我点的符虽然不是最好的,但也足够用了。但要说谁是点睛最厉害的,你肯定猜不到。”   “谁?难道不是昆仑山主吗?”   闻言,孟白表情有些古怪,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忌讳。他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道:“差不多,那个人叫郁危。”   他说完,看见谢无相回头望来一眼,心情不错地问:“聊完了吗?”   一道金色波纹从他掌心、符纸落处缓缓漾开,涟漪一样向四处蔓延去,几息之间,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泡泡,将整座客栈包裹在了其中。   紧接着,金光黯淡下去,新成的结界悄无声息地隐藏起来。   孟白戳了一下,结界的手感软弹,他奇道:“这样就好了吗?”   从前他在孟家见过的结界可不长这样。十二仙府的结界向来惹人注目,气势恢宏,铜墙铁壁,当中一枚巨大的仙府图腾闪闪发光,远在几里外都能看到。   谢无相微微侧头,似乎也在思索,半晌,含糊道:“也许吧。”   “防脏东西进入客栈,防掌柜几人出门,是没问题的。”也就自家徒弟拦不住。   孟白还在怀疑这个泡泡结界的可靠性,加速俯冲撞了上来,结果被弹飞。一旁邵挽已经提议道:“秋娘的孩子是七岁时不见的吧?我可以试试变成小孩的样子。”   孟白在远处,灰头土脸地爬起来问:“你怎么变?”   邵挽道:“就这样变啊。”   他说着,身形骤然缩水下去,原本属于少年的高个倏地变成了短手短腿,跟个伸缩小人一样,转眼就只到了谢无相的腰间。   孟白震惊:“你?”   “怎么做到的?”他跑过来,难以置信地捏住邵挽变小的脸,跟搓面团一样揉了揉,严肃道,“你是谁?你把邵挽那小鬼给吃了吗?”   “难道你藏了符咒?但我怎么一点灵力波动也没感觉到?”   “别碰窝!”邵挽脸都给捏得变形了,口齿不清生气地打人,“窝没有藏胡咒!”   孟白不以为意,还要再问,忽然发现手底下的皮肤冰凉,也没有一点活人的呼吸起伏。他蓦地想起来曾经翻书读到过“死魂可以随意变幻形态”,一个想法立刻冒出来:“你是鬼?!”   邵挽终于挣脱出来,想也不想,高声承认道:“我是鬼!”   孟白傻眼了。   他咽了咽口水:“所以……真有逗留在世间的鬼?”   他还在孟家时,便知晓鬼魂留世这种情况极为少有,结果今天便得知了两个!   一直在身边的小鬼头,竟然真的是小鬼,孟白觉得匪夷所思。   “你……你也不像啊。”他越看越觉得离谱,“你的戾气呢?杀气呢?”   邵挽不想理他,蹲下身整理自己的衣摆。下一秒,他忽然感觉自己被人从身后抱了起来,掂了两下,地面瞬间变得很远,他铆足了劲脚尖也没碰到,只能挥舞着小短腿像个风火轮。   然后,他便听见头顶传来一道笑声,随即他又被放回到了地上。   谢无相抬手,随意比了个高度,道:“七岁,应该再高一点。”   这个高度大概到他的腰间往上几厘,孟白早就不记得自己七岁时长多高了,想也没想地问:“你怎么知道?”   谢无相没直接回答,眯起眼想了一会儿,才道:“以前养过。”   他没说以前是多久之前,也没说养过什么,显得有些模棱两可。孟白稀里糊涂跟着他走出去几里地,才猛地反应过来:“你养过小孩啊!”   谢无相嗯了一声,问:“不像吗?”   ……说不上来像不像,总之“养孩子”这个字眼看起来和他毫不沾边。孟白嘀咕了一句:“我讨厌小孩。”   谢无相又嗯了一声,说:“我喜欢。”   他说完,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邵挽。后者碍于变小后腿短,走不快,见他停下来,茫然抬起头。   谢无相微微弯下身,对他笑了笑,是那种只有对小孩才会有的温和笑意。有一瞬间邵挽忽然觉得这笑容十分眼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拿好符纸。”对方的话打断了他的回忆,“孟白留在客栈,我会远远跟着你,不用害怕。”   邵挽回过神,攥紧了符纸,郑重地点点头。   然后,他看见谢无相脸上又露出一抹笑意,自然地牵过他的手。   只是隔了一层衣料虚虚握着,但邵挽却莫名觉得心定了不少,似乎那个名为“秋娘”的鬼如今出现在眼前,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潮湿的水汽扑面过来,黏腻发冷,邵挽浑身一僵。   谢无相轻声道:“来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远处林中草木扰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迟滞地朝这边走来。每走一步,便有黑色的水啪嗒啪嗒滴到地上。   秋娘身上带着阴冷腥重的味道,在不见天日的井底待了太久,皮肤肿白发胀,爬满青苔,纠缠不清。   她一步步走到谢无相面前,全部被眼黑占据的两颗瞳仁在他身上停了一会儿,随即若有所觉地落到了邵挽身上。   在他头皮发麻之际,谢无相忽然牵起他的手,依旧是温和的神情,把他往身前带了带。看上去,就像是他牵着邵挽,把人送到了秋娘的面前。   邵挽:“……”   方才还格外“喜欢孩子”的谢仙长毫无心理负担,微微一笑,很是礼貌地亲手把小孩送上了门,道:“给,你的孩子,找到了。” 第32章 玄黑骨钉   啪嗒。   积满的雨水变成滚珠从屋顶的破洞滑落,顺着不堪重负垂下的藤叶,滴到了邵挽的头顶。   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床头的灯烛仍闪着幽幽的红光,邵挽直愣愣地瞪着眼,盯着那一洞黑漆漆的夜空发呆。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谢仙长亲手送到了秋娘面前。他上一秒还陷在前者营造的温柔中,下一秒就和面目狰狞的厉鬼面面相觑,场面太过刺激,邵挽当即不省人事。   再睁眼就在这里了。邵挽挣扎了一下,从生霉发潮的被褥中爬起来,四处张望起来。他昏倒在一户人家的瓦房里,不知道多久没人住了,墙上爬满了苔藓藤蔓,一直蔓延到屋顶。   地上满是凌乱的水渍和脚印,在床边尤为多,积了一滩水洼,简直像是此前有人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床的方向。   想象一下就觉得毛骨悚然,邵挽大气不敢喘,灰溜溜地爬下了床。   变成小孩后身高受限,这个床对他来说太高了。他舞动着小短腿,扒住床沿,一鼓作气跳到地上,手指却不小心抓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呲啦一声——   邵挽顿时僵在原地,好半晌才摸索到被自己撕坏的东西,定睛一看,竟然是半张符纸。   那半张皱皱巴巴、破破烂烂的符纸,此前似乎被水泡过,上面的朱砂字迹变得朦胧又模糊。邵挽费劲地用手指将它抹平,翻来覆去、正正反反看了好几遍,最后只勉强辨认出一个“心”字。   他死的时候还没上几天学堂,变成鬼了也大字不识一个。很奇怪,这个“心”字是倒着写的,少了中间的一点,却在下方多了几笔,看起来就好像被无数双手捧着。邵挽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移开视线,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他攥紧了被角,犹豫了一秒,终于猛地掀开。   飞扬的灰尘蒙了他一脸,邵挽呛了几声,随即遽然睁大了眼。   剥离了潮湿的被褥,发霉的木质床骨上,密密麻麻贴满了符纸,鲜红的符文歪歪扭扭,如同满床蜈蚣,线条盘曲扭动,好像下一秒就要活过来。   邵挽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他怕得一个激灵,眼睛却像是在符纸上生了根,怎么也移不开。   邵挽狠狠心,掐了自己一把,总算从被魇住的状态中走了出来。他蹑手蹑脚地在房里摸索起来,越看越觉得这户人家实在是穷苦,墙壁漏风、头顶漏雨,连家中桌椅都缺胳膊少腿,找不到个完整的物件。   那破桌洞里放着一个银镯子,邵挽小心地把它拿出来,借着烛光照了下,发现上面刻了字。   ——徐容。   谢仙长教过他这两个字。这是秋娘丢了的那个孩子的名字。   下一秒,他听见潮湿沉闷的脚步声,伴着淋漓的水声,穿透墙壁屋门,再度胆战心惊地响起来。   滴答,滴答。   秋娘回来了。   邵挽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匆忙把镯子放回去,铺好了床,又将那半截符纸塞进了袖中,吃力地往床上爬。   刚刚坐回去,那道青灰色的身影便骤然出现在洞口,腥涩的井水味道铺面而来,房内的温度似乎都低了些。   湿透的衣衫沉沉坠在身上,秋娘拖着步伐走到他身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坐了下来。邵挽偷偷睁开一条眼缝,瞄了一眼,看见她身上爬满了幽绿的青苔,将原本灰色的衣裙染上大片青,而裸露在外的皮肤透着冰凉刺骨的惨白色,有些长久泡在井水里的浮肿。   下一刻,他抽了一口气——秋娘突然将脸转了过来,他毫无防备地对上了一双没有眼白的黑瞳。   “容儿……”   秋娘用手背贴了一下他的额头,触感就像一块将融的冰。她的头发和脸上都挂着未干的水痕,仿佛一个从井里爬出来的水鬼,声音沙哑不成音:“容儿……你醒了。”   邵挽如坐针毡,想到自己在贴满诡异符纸的床上昏睡了这么久,就一阵反胃。或许是看他脸色不好,秋娘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替他掖好了被角,扯出一个笑容,近似于诱哄道:“睡一觉,容儿,睡一觉,你就能留在我身边了。”   听了这话,邵挽反而惊恐地挣扎起来。然而他根本无法摆脱秋娘的钳制,被死死按在被子里。他的抗拒在后者眼里只是孩子的小打小闹,秋娘伸出手,想要安抚地摸摸他的脑袋,混乱中,邵挽收在袖子里的符纸忽然掉了出来。   邵挽的动作静止了一秒,随即紧张地去看秋娘的反应。   秋娘低下头,盯着被撕烂的符纸看了几秒,表情忽然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浓烈的水腥气裹挟着井水的寒意,她缓慢开口:“谁让你……动的?”   越来越多的水珠从她身上滴落到被褥,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转瞬打湿大片。秋娘的眼珠缓慢动了动,视线从符纸移到了邵挽脸上,森然道:“不要……动。”   来自厉鬼的压迫感令邵挽咽了咽口水,但他还是对这上面的符文格外在意,于是只好装傻充愣,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什么,娘亲?”   听到这个称呼,秋娘顷刻如同变脸一般,面孔明显柔和下来,不再显得冷漠而强硬。她爱惜地抚了抚邵挽的头发,说:“娘去了很远的一个地方,为你求来的。”   “这是仙人赐的长生符,”秋娘缓缓摩挲着符纸上的朱砂字迹,神色流露出一种莫名的痴狂,“它会保佑我的容儿……一直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邵挽望着那猩红扭曲的符文,打了个寒颤。   “冷吗?”秋娘察觉到他的异常,柔和地开口,“娘给你唱首歌,好不好?”   她将邵挽抱进怀里,遑顾后者的僵硬,低声哼起调来。   “平安扣,长命锁,我家有个儿郎苦。”   “五匹马,六斗金,换得一纸长生符。”   嗓音轻柔,紧贴在耳边,邵挽却无端觉得浑身发冷。他恍惚中看见秋娘的嘴唇闭合,呢喃的歌声却从远处飘来,虚无缥缈,时远时近地落入耳中。   “……肉做药,血入酒,骨肉支离百病除。”   秋娘咯咯笑了起来,爱惜地用手指刮了刮邵挽的脸,留下一道冰冷的水痕。   “仙作古,神作古,”她睁着漆黑无神的眼瞳,陶醉地哼唱道,“……我家儿郎不知苦。”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邵挽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秋娘仍沉浸在诡异的歌谣中,又轻轻哼了几遍,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终于关切道:“容儿……是不是饿了?”   她端起放在桌边的面,被水泡得发胀的手指捧着碗,显得笨拙又僵硬,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邵挽竟觉得秋娘的声音是温柔的:“娘给你煮了面。”   看来她此前都是在厨房里忙活。邵挽盯着那碗汤面。是小孩的分量,面条擀得细匀,上面铺了青葱的菜叶和金黄的鸡蛋,摆得格外精心。   他用力吞咽了一下口水,惊恐地摇了摇头。   秋娘没察觉到他的抗拒,转头又从食盒里拿出了一副木筷,捞起一筷面条,耐心地吹了吹,然后送到邵挽嘴边。   离得近了,邵挽发现她的手指有被火燎过的痕迹,还有切菜留下来的细微伤口。这是鬼魂强留在人间的代价,变成不人不鬼的东西,人厌鬼憎,会被火所烤,被刀所伤。   他怕对方发现自己身上的鬼气,但在人世停留太久,秋娘似乎已经分辨不出两者的区别了。   但终究心有余悸,不敢吃这里的东西。邵挽憋了半天,委婉拒绝道:“我吃饱了。”   刚说完,他的肚子便紧张得叫了两声。   一瞬间,不止他,秋娘的动作也僵住了。她的眼珠缓慢地滚动了几下,随即一动不动地盯住了邵挽的脸,与此同时,喃喃低语道:“你说什么……?”   “你是……容儿吗?”   那碗面几乎要怼到脸上,邵挽被盯出了一身冷汗。秋娘的神色一下阴森下来,那张毫无生机、冰冷苍白的面容不断凑近,自言自语道:“容儿最爱吃我手擀的面……他不会拒绝我的……”   邵挽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容儿,听话,吃了它。”秋娘一遍遍重复道,声音越来越尖利,“吃了它,听话!”   “听话!!!”   整个床都摇晃起来,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邵挽慌忙哆哆嗦嗦地接过了碗,挤出一个笑容来,干巴巴道:“我吃……我、我最爱吃面了。”   他接过木筷子,在秋娘森然的凝视下,做了许久的准备,才颤颤巍巍夹起一筷。   浓稠的水腥味就缠绕在他身后,铺天盖地,虎视眈眈。邵挽手抖了抖,没敢回头。   吃碗面而已,应该没事吧?   打定了主意,正当他要视死如归地吃下这碗面时,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咳了声,紧接着,漫不经心地敲了敲门,声音在屋内回响起来。   “还是别欺负小孩儿了吧。”   这一句话一出,邵挽如蒙大赦,此前的担惊受怕尽数转为了委屈,泪眼汪汪地喊道:“谢仙长!”   谢无相一回头就看见他眼里啪嗒啪嗒掉珍珠,如常打了个招呼,问:“饿了吗?”   肚子在咕咕叫,邵挽捧着面,下意识点点头。   谢无相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碗,抬手打了个响指,好笑道:“那也不能什么都吃。”   邵挽一头雾水,再低下头去,却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原本色香味俱全的一碗汤面,忽地散发出阵阵恶臭。不知放了多久,面上长满了黑点,面汤则变成了一滩腥臭的绿水,上面漂浮着数只虫子的尸体。   他手猛地一颤,碗被打翻在地,摔得一片狼藉。   瓷碗碎裂的声音格外响亮,秋娘的动作随之静了静,紧接着,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表情渐渐扭曲起来。   她尖啸道:“还给我——”   凄厉的叫声仿佛要穿透耳膜,邵挽紧紧捂住耳朵,惊恐地发现整个房子竟然在褪色,墙线房梁,门板桌几,一切有棱有角的变成了几根粗笔画的黑色线条,蠕动着,扭曲、纠缠,好像真的活了过来。   咚咚,咚咚。   墙体和地面都变成了一层柔软的膜,从另一端传来有规律的震动,邵挽被震得浑身发麻。   不甚清晰的视线中,他看见谢仙长依旧倚在褪色的门框边,看不清表情,语气倒很平静:“这不是你的东西。”   他盯着被打翻的那碗面,那里面有一枚东西滚了出来,一直滚到了他脚下,正散发着莹莹的光。   是一枚通体玄黑的钉子。尖端浸透了血,红得发黑,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谢无相微微弯下腰,将它捡起来,捻在指间随意地看了两眼。   黑色的骨钉在他手心不受控制地颤动嗡鸣起来,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抵触,挣扎着亮出锋利的骨刺——   下一秒,却在磅礴的灵力碾压下顷刻化为齑粉。   谢无相松开手,漆黑粉末轻飘飘洒落,手心没有丝毫伤痕。   随后他抬眼,淡笑道:“是我的。” 第33章 形同陌生   秋娘像是愣住了,定在原地,看着那些粉末纷纷扬扬落下来,下一刻,骤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一股浓重的井水腥臭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房间里,那些盘曲的黑色线条像是粗胖的蚯蚓,抽搐跳动起来。邵挽揉了揉眼睛,发现它们真的在动,如同被挤压着,离他们越来越近,黑压压地压下来,像一个不断缩小的笼子。   软化的墙壁不知何时渗透了水迹,水渍飞快地扩散,将整堵墙洇成了深黑。邵挽傻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谢仙长不慌不忙地打理他的衣服。后者依旧慢条斯理,垂着眸将手上沾到的粉末擦净了,理了理衣摆,又将袖口折了两折,露出一截干净的腕骨。   邵挽看得心静了下来。不知为何,他觉得对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格外赏心悦目,也格外安人心神。   简直像有种魔力,让他莫名坚信,谢仙长一定有办法——   然后他便看见谢无相扶住门框,毫不犹豫转身就走。走之前想到什么,抬起眼有些莫名其妙地瞧了瞧他,问:“还不跑?”   邵挽:“?”   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被一把拎住了,像拎小鸡仔一样拎到了谢仙长眼前。邵挽都没看清谢无相是怎么做到的,鬼已经被拉着跑出去数米,慌乱道:“谢仙长……谢仙长!”   谢无相跑得飞快,边笑边回:“嗯?”   邵挽后脑勺一阵阴冷潮湿,好几次都有水滴到他的头上。他回头便看见秋娘那张肿胀又扭曲的脸,吓得叫起来:“为什么秋娘一直在追我们啊?!”   谢无相道:“因为她很喜欢你。”   邵挽压根分辨不出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边跑边哭:“谢仙长你不要再吓我了!我、我跑不动了,真的真的跑不动了……你、你能不能打过她呀?”   他听见谢无相很轻地叹了口气,紧接着身体一轻,被人抱了起来。   “打不过。”谢无相气息平稳,速度未减。他语气轻描淡写,甚至还带了点笑,“所以快跑。”   “……”   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沉沉压了下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几乎压着头顶,邵挽不敢想象如果被碰到了会发生什么。到了最狭隘逼仄的地方,谢无相不得不弯下腰,穿行过去。   下一秒,邵挽肩上忽然一重,一只冰冷惨白的手紧紧扣住他的肩胛,极为刺骨的寒意瞬间攫取了他的全部感知,只听见秋娘尖声嘶吼道:“还给我——”   “容儿,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她的皮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挣扎着呼之欲出,目光森冷阴毒。   邵挽惊呆了,盯着她的脸,连求救都忘了。   “回来……”声音忽然弱了下去,近乎哀求。   对上秋娘双眼的那一瞬,他心底莫名翻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恸,如被摄魂,怔怔地,失神地朝秋娘伸出手去。   就当他的手指快要碰到秋娘时,突然被人扣下了。谢无相淡声道:“滚回去,徐容。”   话音落下的一刻,邵挽感觉到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僵住了。他愣了一下,抬眼看向秋娘,却撞见了后者眼中一刹那爆发出的极深的恐惧。   嘭地一声,原本追杀他们的诡异线条猛然炸开,与那枚黑色骨钉一样眨眼化为了齑粉,刹那间纷扬如雨,秘境破开,月色流淌。   那些压在床下,密密麻麻的符纸忽地像被风扰动一样,唰啦啦响成一片,下一秒,便被齐齐撕扯成无数碎片,在疾风中被卷着盘旋到空中。   “徐容。”谢无相站在风中道,“装够了吗?”   秋娘如被定身,站在满屋翻飞的符纸碎片中,一动不动。   谢无相又道:“明明是活人,却要扮作鬼,是为了什么?”   飞扬的符纸纷纷扬扬从他面前飘落,他却没看一眼,只是笑意不显地望着对面的人。   “……你如今,也要求长生么?”   短短几句话,邵挽已经惊愕得无以复加。他看着对面神情冷漠的秋娘,怔愣开口:“徐容……那不是秋娘的孩子吗?”   谢无相道:“你眼前这位便是。”   不是鬼,而是人。   不是秋娘,而是徐容。   这样的事简直闻所未闻,邵挽脑中变成了一团浆糊,木讷地点了点头:“哦……”   被他逗笑,谢无相微微侧目,想起什么,道:“接下来的事不便你听。”   他抬起手,点了一下邵挽的眉心,后者顿时一阵困倦难抵,晕晕乎乎地闭上了眼睛,趴在他肩头睡着了。   一日之间,这身体灵力透支太多,谢无相压低声音咳了几下,这才抬起眼,望向对面的徐容。   面容浮肿,体态变形,披头散发,早已教人分辨不清对面之人的本相。徐容已然停下攻势,神色不善又警备,寒声道:“你怎么发现是我的。”   他此时退去伪装,嗓音不再似女子纤细轻盈,而变得低沉沙哑,像只湿淋淋的水鬼。面无表情时,眼底青黑让他显得更加阴沉,也更令人汗毛倒竖。   “要发现也不难,只是你用这副形容唬了不少人,骗得他们相信你是鬼。”谢无相看他的神情却并没有任何变化,仍是对待常人的平和,道,“但倘若静下心来,就能发觉你身上活人的气息。”   “你说得倒是容易。”徐容鬼气森森地冷笑一声,“从前仙府来的那些个废物,还不是照样被我吓得抱头鼠窜。”   “这便是其二。”谢无相不紧不慢道,“掌柜说,仙府的法事对你无用。那是自然,因为仙府的符咒对付的是鬼,对凡人无用,所以无论做多少场法事,都对你没有影响。”   徐容一滞,眉间戾气愈盛。他此时不再刻意扮作鬼身,情绪外显,终于能瞧出些青年俊美阴柔的轮廓,看起来的确更像活人了。   “其三。你在扮作秋娘与邵挽相处时,对其中的细节了如指掌。这些事,除了幼时的徐容,还会有第二个人知晓吗?”   谢无相淡淡一笑。   “你就是十多年前消失不见,下落不明的徐容。”他缓声开口,“为了不被怀疑,因而抛弃肉身,扮作了秋娘死后的模样,扮成了鬼。”   “借寻子之名,掳来他人之子,让他们吃下还魂钉,为你母亲——”   地上的符纸被踩上了泥,谢无相弯腰拾起半张,静静地看了那上面的符文半晌。下一刻,他手里的符纸无风自燃,在徐容阴沉的注视下,沦为一滩焦黑的灰烬。   “——借寿。”谢无相道。   徐容依旧是那副阴恻恻又鬼森森的模样,事到如今,他周身仍是挥之不去的井水腥味,冰凉像一团笼罩不散的死气。即便被当场戳破,他也没有任何反应,却在听见“还魂钉”时神情巨变。   “你是谁?”他紧皱眉头,“为什么知道还魂钉,又为什么说那是你的东西?”   “为什么要找过来,坏我的事?”   谢无相轻轻一哂。   “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   他说着,摊开手心,一枚石头安静躺在掌中,看起来普通而不起眼。但徐容却忽地静了下来,直勾勾地盯死了那块素石。   “不知道你是否认识。”谢无相语气杳无波澜,久违地开口念出那两个字,随意如寻常,“他叫句容。”   徐容浑身一震。   仿佛隔着渺远的光阴,在巍峨宫墙之上,一道久远得看不清身影的人背对着自己站在九重飞檐下,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若有所感回过头,最是寻常地唤道:“——句容。”   后面对方说了什么,已经淹没在无数个消磨蹉跎的日月中。只是在他张口的一瞬间,声音与现在完全重合。   徐容极为缓慢地动了下眼珠,像被提线操纵的木偶,视线迟钝地移到了谢无相脸上。   ——水中月,镜中花。   月光似一层皎洁薄纱,隐晦而迷蒙,一寸寸覆在对方身上,将墨色长发染成柔和的银白。早春的树枝疏影横斜,自他脸上一晃而过,光影交替的一霎,如镜花水月,从暗处摇曳生出惊心动魄的本相来。   白玉京最后一位古神抬起眼来,银发蓝衣,淡色的眸映着人间满月,依旧是数百年前的无双风姿。   他淡笑道:“许久不见。”   浑身肆虐的阴鸷与鬼气如被人按下定格,徐容整个人忽地沉寂下来,眼中的杀意和偏执潮水一般退去,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   再开口时,只剩时隔几世的平淡与陌生:“……是百年不见了,明如晦。”   几世的记忆难以消化,他恍惚了一阵子,再睁开眼时,脸色并未缓和,甚至可谓是心灰意冷,冷然道:“明明约定了几百年来都各不相干,为什么现在来找我。”   “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是有关老劫。”明如晦垂下眸,唇角依旧浅淡地勾着,“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想等。”   “还有你做不到的事吗?”   “我想万无一失。”   闻言,徐容移开目光,瞥了眼无知无觉昏睡在他肩头的邵挽,问:“还是因为你那个徒弟吗?”   明如晦顿了顿,问:“谁?”   “鬼界地府,被你压着的那个。”   安静了一会儿,明如晦道:“我只有一个徒弟,叫郁危。”   他说这话时没带笑,微微压眉,眸光从深邃的眉眼垂落,自上而下地一扫而过,隐隐带了些不爽的压迫感,这样的情绪在他身上,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绝无仅有。   饶是徐容认识他多年,也鲜少见他这副样子。   “什么徒弟,要你抛弃本相、扮成这副样子,神骨残破身残志坚也要来追?”他冷嘲热讽道,“除了地底下那位,我想不到别人。”   “想不到就别想了,”明如晦似笑非笑,“总之也与你毫无关系。”   数不清多少年以前,徐容还跟在对方身旁做太子伴读时,就知道这人生起气来什么样子。那时的太子殿下还未被天道授神骨,也未曾位列白玉京,帝后宠爱与教养下,养出了一位温良腹黑、阴阳怪气的祖宗。   成神之后,反而失了本性,很少会礼貌地呛人了。   很久没有听到对方这样说话,徐容罕见地露出一点笑,只是唇角还未来得及扬起就定住了。   “可是殿下,”他说,“你找错人了。我再也成不了句容了。”   他以为明如晦会问为什么,但对方只是看着他,一错不错,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半晌,他终于眨了下眼,说:“是吗。”   “因为我破不了我的老劫。”他不问,徐容却主动道,“这一世、下一世、永生永世,都破不了。”   “您一定会觉得我说的话很奇怪。”他说,“殿下,不是谁都有勇气再次面对劫难。我从五岁起,就做了您的伴读,之后一辈子都陪在您身边。那一世我之所以能破劫飞升,机缘不在我,而是因为你,殿下。”   “因为我?”明如晦低声道。   “没有您,我走不过那一关。”徐容平淡地笑笑,“可是那样的心境和勇气,早已经消磨殆尽了。就像我这几百年,浑浑噩噩,生老病死,轮回往生,始终不曾迈出那一步。破劫的代价太大了,我付不起第二次。”   “上上一世,我与心爱之人成亲成家,她垂垂老矣,我却正值壮年,每每牵着她的手,她都被认作是我祖母。她寿尽那日,我饮毒酒,随她同去。”   “上一世,我无父无母,出身低微,被仙府楼家抓去做药人,遭毒病所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为处理药人,楼家引老劫试药杀人,我为了活下来,与药人厮杀,终于换得解药,但很快又被弃之敝履。”   “这一世,我生来久病缠身,母亲为我遍寻良药,被人骗得倾家荡产、以寿数相抵。我没法眼睁睁看她老死,便想离家,让她少一个负担,她却寻我不得,投井而死。”   潮湿黏重的井水从衣摆重重坠下,徐容脸上爬满水痕,轻声道:“我不是你,殿下,我只看得到一世,看不到百世。我不想再经历一遍那些事情,也不想再看着谁老死在我面前。”   “殿下,你还记得你是如何破了生劫的吗?”他说,“直至如今,我每每回忆起那时,都觉是噩梦缠身。”   话音砸出一片死寂。明如晦脸上的神情一点点褪去,不咸不淡地看着他,久到当空月落西斜,才开口道:“那就不要想。”   “殿下,我陪你历经坎坷,飞升成神,位列白玉京,对我来说,一世已经足够。”徐容道,“从今往后,我陪不了你了。这世上终会有另一人替代句容的位置,但不会是另一世的我了。”   风停叶止。明如晦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他垂眸,看着手心的石头,半晌,微微收拢五指。   碎裂石粉自指缝流失,被风吹得四散,明如晦张开手心,神情依旧,似乎从未在意过:“那就当我没有来找过你。”   “你怎么选,是你自己的事。”他轻描淡写道,“我自有判断,也不会手下留情。”   徐容平静笑了一下,道:“那便是形同陌生,不必留情。”   “我这一世用符咒,借寻子之名,牟取寿数,害人无数,为我母亲求长生。”他顿了顿,“但我不后悔,也不想就此停手。”   明如晦依旧是那副夷然自若的样子,似乎对一切都不甚在意,仿佛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色变。他拂了拂衣上的石粉灰尘,道:“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徐容却道:“不一定。”   “我从刚刚醒过来就察觉到的事情,你不会不知道。”水痕蜿蜒在他浮白的面容上,双唇毫无血色,却异常笃定道,“……当年白玉京镇压的五劫,又要重现世间了。”   “如果只是普通的老劫,你完全可解。可是你没有,而是来找了我。”   闻言,明如晦微微侧目,不疾不徐,饶有兴趣地看了他片刻。   “他身上缠的是太初时的古劫。”徐容一字一句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和我做笔交易?”他按捺不住,往明如晦身前又走近了一步,“如果你的那个徒弟对你真的那么重要,我可以告诉你古劫如何可解,你也不要再插手我这一世的事情。”   明如晦淡淡望着他,忽然并不意外地笑了一下。   “不必了。”   他抬了抬手,一簇明亮火光于暗处乍现,银白火焰席卷,霎那间吞噬掉所有零落纸页。   “只要我想,无劫不可解。”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昆仑山某日。   歪心血来潮,问明: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是不是开动物园的?(明在山上养了一群小花小草小鸟小兔子小蛇,都喜欢往师尊身上蹭)   明:差不多。(养了一群臣子)   歪警觉:那你很有钱吗?   明:不,穷得很。(但实际上是太子殿下)   预收《造物》,酸甜口暗恋,黑化钓系实验体攻×滤镜很厚研究员受:CP1654406   想要收藏和海星呜呜哇哇啊(预收一直不给力的清清缩在被窝掉小珍珠ing) 第34章 想你个鬼   邵挽在一阵颠簸中睁开了眼。   他头还晕乎乎的,莫名其妙地抬头一看,在摇晃的视野中蓦然瞥见一人的侧脸,猛地愣住。   他眨眨眼,目光自清峻分明的颌线,一寸寸移到一张过分俊美的脸上,几缕银发垂下,扫过他鼻尖。邵挽打了个喷嚏,愣愣又不确定地道:“……谢仙长?”   再一眨眼,那张让人移不开眼的面容消失了,一闪而逝像是一场无端的幻觉。谢无相低下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醒啦。”   邵挽呆呆道:“我刚刚感觉你变好看了……”   “你是在夸我?”谢无相百忙之中分神又看了他一眼,眼底带着兴味愈浓的笑意,“你师哥怎么就没有这么甜的嘴。”   “……”   邵挽想看看他在忙什么,挣扎着回头一瞧,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谢、谢、谢仙长!”   谢无相一手轻易抱着他,旋即倏尔侧身,避开身后的攻势,顺便道:“不用谢。”   邵挽已经反应不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了:“后面、面追我们的是什么啊——”   一团黑漆漆的、不知是何物组成的巨大手掌,五指翻飞,扒着地面飞快地爬行而来,眨眼就追了上来。靠得近了,邵挽才看清那密密麻麻窸窣蠕动的,竟然都是潮湿粘腻的水草。   谢无相头也不回地道:“徐容的执念。”   “这是他的秘境。”他一边闪躲,一边还有心情解释,“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这怎么可能逃出去!   邵挽吓得抱紧了谢仙长的脖子,却摸到了一手温热。他睁大了眼,紧接着,语气急促道:“谢仙长!你受伤了!”   他摸到的是血,正顺着对方的下颌,缓慢地淌过颈侧,迤逦拖曳出一抹稠艳的赤色。   谢无相咳了一声,说:“不要紧。”   他抬手抹掉了唇角的血迹,然而很快又有新的鲜红的血从他唇边蜿蜒而下。谢无相将之耐心地擦干净,又闷咳了几下,随后才侧过脸看了看魂飞天外的邵挽,正要说话,忽然停了下来。   此前,他用灵力将徐容造出的秘境打破后,天边便破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而此时,五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扒住了缝隙边缘,一扯,秘境结界便如破碎的瓷器,倏地裂开无数蛛纹。   紧接着,那只根骨分明的手上筋脉倏尔绷起,仿佛勾着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丝线,蓦地向后扯紧,猛然一拉。   邵挽立时眼前一晃,耳边一阵呼啸的风声,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经被扯到了秘境之外。   他再一抬头,那道身影已经从裂缝处一跃而下,和那只怪手悍然打在了一起。两只厉鬼之间的打斗残酷激烈,毫不留情,几乎是到了血肉横飞你死我活的地步。   银色的灵力在残破不堪的秘境内横冲直撞,震得四方摇摇欲坠,像是下一秒就会彻底坍塌。那只鬼处于绝对的上风,反倒是怪手节节败退,原本锋利抽长的指甲被齐齐斩断,身形也缩水了大半,看上去狼狈不已。   眼看它渐渐没了力气,瘫在地上不动了。见状,那只鬼还未落下的攻势停在半空中,蓦然消散。他像看待猎物一般,将它微微侧头打量片刻,然后收手向它走去,走近了些,仿佛这是什么十分吸引人的东西,伸手向它抓去。   然而伸到一半,那只方才还气息奄奄的怪手,忽而遽然挣扎出全力,张开尖刀利刃般的五指,向眼前身影不留余力、重重拍下!   变故横生,邵挽呆在原地,下一秒激动地脱口破音:“师哥——”紧接着眼眶便红了。   未等他掉下眼泪来,还在耀武扬威的怪手忽地抽搐了一下,再也没法向下动弹半分。它身上不知何时缠上了一条足有腕粗的锁链,深深嵌入,禁锢住了这庞然大物的行动,令它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   离得近了,才发现那不是锁链,而是一条鳞片闪烁着银色灵力的银蛇,如同覆满霜雪。冰冷蛇身紧紧绞缠着怪手,缓慢绞紧、用力,令猎物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下一刻,遽然散架。   秘境中爆开一面水雾,淅淅沥沥下成了雨,深黑色的水草散落一地,徐容站在其中,猛地呛咳了几声。未等站稳,自雨雾中有人毫不留情,一拳砸到他脸上,将他掀飞出去。   徐容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下来,勉强支起身,看清对方样貌的一霎便紧蹙起眉:“你——”   不等他“你”出个所以然,来人干脆利落地又是一拳,正好把他打晕了过去。   等尘土散尽,一道身影站起身来,静立在废墟之中,安静地看了眼脚边的狼藉,随后抬头望过来。   银蛇化为一阵烟雾消散,回到他指尖。   郁危的目光在四处漫无目的地扫了一圈,有些放空,直到看见谢无相,视线才有了实质,但也只是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盯着,没有任何动作。   邵挽听见耳边谢仙长悠悠叹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还像个八爪鱼一样紧紧扒在对方脖子上。然后,他看见师哥的眼睛动了动,移到了他身上,继续面无表情盯着。   脊梁骨顿时蹿起一股无名寒意,邵挽不敢迟疑,立刻跳下来,边喊师哥边往他那边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   他僵在原地,惊恐地盯着郁危左手的手背,结结巴巴道:“眼……眼睛……”   郁危一动不动,而他手背上睁开的那只眼睛骨碌碌转过来,好奇地冲邵挽眨了眨。   不止如此。邵挽一抬头,直愣愣又对上了另一只眼睛,正有些不耐烦又冷冰冰地瞧着他。   那只眼睛长在郁危的颈后,随着他转身而被瞥见一角,很快又被束在脑后的长发掩盖住。郁危察觉到什么,伸出左手把它挡住了,抿着唇看谢无相,连同手背上那只活泼的眼睛一起,滴溜溜看过来。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过来,气急败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好了——姓谢的!你那阵法根本没用!他突然醒了,把我打晕自己跑出来,现在不知道上哪去了!!!”   话音未落,孟白火急火燎,一头扎进秘境,抬脸一看,也呆了。   “我的天……”他愕然,“这又是什么情况?”   谢无相正走到郁危面前。他眼底有很浅的讶然,但也只是一闪而过,收拾好情绪,道:“这是相。”   闻言,孟白的声音都提高了一个调:“相?!”   他眼睛瞪得浑圆,一时间连厉害也忘了,颤颤巍巍地指着郁危,话音发飘:“你、你为什么会有相?”   又是一个听不懂的词,邵挽忍着害怕观察着他师哥身上的眼睛,问:“相是什么?是很罕见的东西吗?”   孟白看他像看个文盲。他还沉浸在震惊之中,道:“相即森罗百相。人鬼之本相,皆是因炁而生。炁存于胸腔,谓之心火,不加修饰,也无法作假。所谓相由心生,唯有拥有纯粹强大到一定程度的炁,才能觉醒灵相,再往上一步,就是彻底摆脱肉体凡胎、六道轮回。”   “我这么跟你说吧,百万个人里,都不一定有一个能觉醒灵相。而灵相,又叫神相,顾名思义,你猜有这玩意的都是什么人?”   “……”邵挽腿一软。   孟白神神叨叨了一阵:“不行,不行,这么大的事!如今昆仑还锁山吗?要不这样,我现在就去找神侍,让他告诉昆仑山主!”   他话说一半就往外走,然而下一秒,身后一缕灵力瞬息而至,顷刻化为绳索,把他牢牢捆住提溜了回来,结结实实扔在了地上。   孟白屁股一痛:“啊!”   他捂着屁股抬起头,正对上郁危堪称是阴沉的视线,顿时噤若寒蝉,不敢说话了。   头顶落下三个字来,杳无波澜,冷得吓人:“不、许、去。”   他的嗓音有些哑,很低,是睡了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   这人醒了更不讲理了。孟白慌忙又看向身旁的另一个人,请他主持公道:“谢仙长!”   谢无相分神看了他一眼,心不在焉,同样很不讲公道地说:“嗯,那就不去了。”   孟白:“……”   完蛋了,他们胆敢隐瞒这样天大的事,若是让昆仑山主知道,他下辈子会被分到畜生道吧!   或许是他的表情太绝望,谢无相终于找回了一点良心,补充道:“他的灵相不稳,还没有完全觉醒,但却抵消了一部分老劫的影响,所以才能行动自如,但还是有风险。因而在彻底解决事情之前,最好不要让旁人知道这件事。”   这番话有理有据,也留了余地,孟白很轻易就被说服了,犹豫片刻,点点头。   谢无相这才淡淡笑了一下,回过头,却发现当事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他顿了顿,随即寒暄一般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手背上的眼睛像要黏在了对方身上,扑闪扑闪眨个不停,郁危把它一把蒙住,微微歪着头,没说话。   他这副样子像极了一只警惕而危险的兽类,眼中闪烁着冷光,连小动作都带着隐隐的野性和威慑意图。谢无相放缓了语气,顺毛一般温声道:“怎么了?”   郁危也知道自己刚醒过来的状态不同寻常。焦灼、烦躁、戒备……被无数种未知的负面情绪包裹,这是灵力紊乱的表现,再严重些,就是走火入魔。   从前也有这样的状况,症状也不过是烦一段时间,很快就会恢复正常。郁危没在意,缓慢平复了体内乱窜的灵流。   他视线错开一点,直白地盯住谢无相颈边,那里洇着一团干涸的血迹。   不知为何,他莫名其妙很在意,问:“谁干的?”   谢无相很配合,指了一下远处不省人事的徐容:“人已经被你打晕过去了。”   原本还担心灵力不稳自己下手太重,现在又觉得打轻了。郁危皱着眉看了地上的家伙一眼,又干巴巴地问:“他为什么伤你?”   “意见不合。”谢无相道,“他说,人比鬼好,鬼最丑恶。我说,鬼比人好,我认识的鬼向来嘴硬心软,最招人喜欢。于是就打起来了。”   “……”   郁危不知是信了没有,颇为古怪地看了眼他。谢无相很有定力地任他看,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话题:“所以为什么跑出来了?”   一提起这个,郁危心情就不太好,盯着谢无相先前抱人的那只手臂,想说跟你有什么关系,下一秒淡淡回答道:“我刚醒,想见你不行吗?”   “……”   邵挽孟白愕然抬头。   谢无相显然也没反应过来,愣了一秒,摸了摸他的额头。   看着一旁当场石化的两人,郁危回过味来,沉默半晌,少见地迷茫着问:“我刚刚说什么了?”   没发烧。谢无相收回手,神色微妙地看着他:“没什么,我也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冷冰冰地说想我。”   郁危:“……”   他神情鲜少地变得有点呆,脱口就想说“怎么可能”,然而唇舌却不受控地动了起来,出口就变成了:“梦里也想了。”   言语清晰,字字分明,无可抵赖。   “……”   谢无相忍俊不禁,开始笑。   他无视了郁危凶巴巴的眼神,唇角勾着,饶有兴趣地问:“嗯……想我什么了?”   一连两次不受控制,郁危黑着脸,冷邦邦的神色几乎要崩裂。他艰难地将冒到嘴边的心里话压了回去,咬着牙倔强地蹦出四个字:“……想你个鬼。”   终于挽回了一些面子,郁危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下一秒,嘴巴却再度不听指挥地动起来。他只来得及捂住嘴,然而那脑中一闪而过、向来都压在心底的念头,却再也躲闪不及,被毫无征兆地诉诸于口:“明明我也很久没被抱了。”   声音透过指缝,有些含糊地、闷闷地传了出来。   “……”   狼藉的秘境里一片死寂。   郁危闭上嘴,第一次感受到心如死灰的滋味,决定从此再也不开口说话了。   【作者有话说】   中了只能说真话的buff(乐 第35章 会不开心   笃笃笃。   敲门三下,正在院里踱步的掌柜立时浑身一凛,慌忙扑到门前,未等门开,便哭丧着脸道:“高人!高人饶命!楼上那位一不留神就跑了出来,把我们打晕,人不见了——”   最后一字卡在喉咙里,戛然而止。掌柜瞪大了眼看着门后的人,表情活像见了鬼。   郁危裹了一件宽大的披风,遮掩住了脖颈和双手,一言不发,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   谢无相站在他身侧,帮他将兜帽戴好,闻言侧目微笑道:“没事,他是去找我。可能是着急了点,下手失了轻重,希望你不要介意。”   掌柜头顶一个肿起的大包,被他这么一说,愣是没能讨到半点好处,哑口无言只好连道“没事就好”。他一顿,又忐忑地问起了另一件要命的事:“那秋娘,她……”   “她不会再来了。”谢无相道,“你们可以放心。”   心里的巨石总算落了地,掌柜脸上终于露出点笑,还没等开口道谢,却听对方又不紧不慢道:“不过,这么多年来,她的尸体埋在了何处,当年投井时又发生了什么,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头绪吗?”   掌柜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半晌,才艰难地开口:“……尸身?”   “没错。无论你知道什么,麻烦告诉我。”谢无相礼貌依旧,几乎是和风细雨地威胁道,“不然这件事处理不妥,我不保证未来的哪天,她会不会突然回来找人。”   想到那副场景,掌柜脸皮都颤了颤,慌忙道:“我帮你找!只要高人能让她消停下来,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谢无相道:“不需要你觅死觅活,你只要告诉我当年都发生了什么就好。”   闻言,掌柜紧张的神色总算放松了些许,拧着眉沉思了许久,苦恼道:“说起徐容……那孩子当年究竟是怎么消失的,还真没有人知道。村里人都觉得蹊跷,你说一个活人,怎么就悄无声息,在全村人的眼皮底下没了呢?河里捞了,狼窝也找了,都没有人影……”   “徐容是秋娘的心头肉,可惜这孩子天生不足,自娘胎里就落下了病根,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医馆和仙府都去求过了,都说他活不过七岁。他又聪颖,尤其早慧,心思重,格外懂事,家中开支都是秋娘一人担着,他便在家劈柴生火,本来日子也勉强过得下去。”   “奈何徐容将满七岁那年,又生了场大病,秋娘四处寻医,却被无耻之徒骗去了钱财,心血全部白费,她也一病不起,确实苦命啊。”掌柜摇摇头,叹息道,“再后来,徐容就失踪了。”   “你还知道其他的什么吗?”谢无相温声打断他。   掌柜愣了一下,绞尽脑汁道:“对,还有,但那是容儿失踪后的事了。秋娘还活着的时候,一直发疯了似的找孩子,有一年却消停了。后来村里才知道,她竟然跑出了村子,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求符。从那里回来后,她整日神情恍惚,没过多久,就投井自尽了。尸身收敛后,就葬在山后的一处坟地里。”   谢无相问:“她去了什么地方?”   “好像是叫……”他的神情令掌柜不敢怠慢,张了张口,终于吐出三个字来,“长生村。”   -   上楼梯时郁危走在后面,兜帽帽沿微微垂下,扫在眼下,痒痒的。   这一路走得格外严阵以待。他这次长了记性,抿着唇装哑巴,生怕再条件反射吐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无论旁人问什么,都只十足高冷地点头或是摇头,剩下的全靠邵挽和孟白意会,绝不肯多说一个字。   谢无相有时会帮着翻译几句,把两人听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他是如何面不改色从一个简单的动作中理解出那么多含义的。   等到了房间门口,孟白立刻很有眼力地拽住了邵挽,正色道:“谢仙长,那我俩也回屋了,你们好好休息!”   邵挽也道:“师哥晚安!”   郁危点点头,又格外看了眼孟白。后者一头雾水,虚心望向谢无相。   谢无相神色如常,道:“他说,谢谢你帮忙,问你脸还疼吗。”   孟白:“……不疼了。”   谢无相笑了一下,侧过脸,格外善解人意地对身旁的人重复了一遍:“他说不疼了。”   郁危面无表情抬起眼,眼底明晃晃写着“我又不聋”四个大字。   他们两人的房间在走廊尽头,送回了邵挽两人,还有一段距离要走。途经一排黑着灯的房间,月色溶进了影里,只能听闻静谧的树叶沙沙声。   “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谢无相边走边开口,语带笑意,“还不肯说话么歪歪。”   郁危没有立刻回应。   他盯着谢无相的衣袂,默默跟着走了几步,终于低声开口:“我有问题。”   前面的人“嗯?”了一声,并没有停下。   “为什么要骗掌柜?”郁危问。   谢无相应该是笑了一声,说:“哪有骗。”   “根本没有什么秋娘,只是那个叫徐容的人在装神弄鬼,而且他也被我打趴下了。”郁危轻轻歪了下头,真心实意地疑惑,“你为什么要吓唬人?”   谢无相好整以暇,不答反问:“知道我在吓唬人,那你为什么不拆穿我。”   “……”郁危明显被问住了,蹙着眉陷入沉思。   “你此前中了老劫,还没解开。”不等他纠结,谢无相便主动解释道,“尽管误打误撞觉醒了相,利害相抵,让你短时间内能够行动自如。即便如此,此后也还有风险,最好还是彻底根除。”   郁危沉默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道:“我还以为那天你会直接走掉。”   单鸦村的事情已经了结,谢无相本就是与他们萍水相逢的散修,没有必要留下来,更没有必要为了他去秋娘那里冒险。   说要对方还人情,也只是没有把握的随口一说,事实上,就算谢无相一走了之,也并不会怎么样。   谢无相道:“你是为了我才中招的。欠了你的还没还,怎么敢走。”   “要是我走了,”他放缓话音,自顾自地问,“难免有人会不开心?”   身后半天没回应。知道他是又开始装哑巴了,谢无相习以为常地笑笑,收回思绪去推门,门开的瞬间,却听见了郁危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嗯。”   错觉一样。   他的手扶在门沿,回过头,郁危已经岔开了话题:“要找根源,和掌柜口中的长生村有关吗?”   “兴许。”谢无相道,“长生村有问题,秋娘跟它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一个普通人,是怎么知道的长生村,这其中也有蹊跷。所以我想寻她的尸身看看。”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迈进屋里,又取来香点了灯芯,屋里一瞬间暖融融地亮起来。   郁危一直跟在他身后,这时候却停了下来,站在门口,忽然道:“你不喜欢那里。”   谢无相顿了一下,回过头,脸上笑意如常:“为什么这么说。”   郁危直白地与他对视片刻,平淡道:“你不喜欢,那就不去了。”   谢无相站在原地,右手轻轻撑在八仙桌边,侧着身看着他。桌上的烛光映在他脸上,光影变幻,勾勒出似乎属于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面上神色闪过一丝微妙,有一瞬间甚至有些冷淡,很快又一扫而空。谢无相又看了他很久,须臾,偏过脸蓦地笑出了声:“这句是真心话还是假话?”   “是‘你爱听不听’话。”郁危凉凉道。   表情很不爽,看上去跟小孩一样。谢无相便用哄小孩的语气道:“好吧,我听。你累不累?去休息吧。”   郁危原地没动。   谢无相原本转身要走,见状又停下来,回头问:“怎么了?”   “我刚打完架。”郁危道。   他语气很认真,引得谢无相不由侧目,倚在桌边,笑着道:“嗯?”   郁危扯了扯变得灰扑扑的衣领,又加重语气道:“脏,要洗干净才能睡。”   从前的事忘了那么多,这种规矩倒还记得。谢无相看着他摘下兜帽解开披风,善解人意地问:“要帮忙吗?”   郁危去解松头发的手一顿,手背上那只眼睛顿时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正对着谢无相,紧接着,又变得亮晶晶的,眼底肉眼可见地流露出几分雀跃和期待。   下一秒它就被郁危啪地一下捂了回去,后者咬牙切齿,烫嘴一样飞快地道:“不用!”   随后他逃也似地躲到了屏风后面。竹屏发出了咣的一声,在谢无相带笑的打量中,犹自震颤不已。 第36章 欲擒故纵   绢纸屏风上透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影绰绰,被烛火映得招摇。郁危望了一会儿,手从颈后滑了下去,拨开头发,露出那只安静的眼睛。   他又一侧头,看见了一桶热气氤氲的药浴,温度正好,水波搅动时散开一股幽淡清苦之味。   郁危沉默了一会儿,脱掉衣物,迈进木桶里,破开平静的水面,掀起一阵水声哗啦作响。他扒住木桶边缘,慢慢地沉下去,温热的水拍打冰凉苍白的皮肤,像极了被人拥在怀里,被温暖的体温包裹。   他抽空去打量自己的手。被他打了一下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流着泪,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颈后那只则要沉稳许多,安分地待着,没搞什么幺蛾子。   顿了顿,指腹又划过沾了水珠的胸膛,循着肋骨,摸过自己的小腹、背脊、心口。心口偏下的位置,那里还有一只未睁开的眼睛,像极了一道愈合的伤痕,不知何时一只眼瞳就会从中挣扎着睁开。   眼睛。   他的灵相,为什么是眼睛?   他无意识用指甲轻挠着那道凸痕,下一秒,从那只未睁开的眼瞳中忽然爆发出一阵钻心的疼,仿佛有人拿生硬的铁钉,一点一点凿进他的血肉和骨头。   郁危五指蓦然扣紧,忽远忽近的尖锐耳鸣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柄利斧,劈开相安无事的壳子,令他难以忍受地弯下腰去,在感受到鼻间传来的湿意时,下意识捂住了口鼻。   保护壳破了,乱糟糟的声音涌进来。   ——你是我们楼家送上山的玩意,生是楼家的药奴,死后变成鬼,也有我楼氏的奴印!   ——你的灵相源自楼家,看着这些眼睛,不会想起楼家的丑陋烙印么?   ——你永远、永远,都别想摆脱。   ……疼过了,鬼魅般缠在身上的恶意也渐渐退去。   郁危睁开眼,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筋骨紧绷的手背迟缓地放松下来,他抬起手,摸了摸鼻下,不出意外摸到了一手冰凉的血迹。   他靠在桶壁,仰起头,平静地放空,像是没听见方才记忆中满是恶意的话语。等血停了,才继续用手指沿着身体,向下一寸寸摸过,想确认自己还有没有缺漏,却在途经腰侧时蓦地一顿。   不是伤痕,也不是新的眼睛。   蒸腾的热气凝成一溜儿水珠,沾在他的眼睫上,下一秒被震落,顺着高挺鼻梁蜿蜒出一道长长水痕,停留在下颌,随后坠落。水波轻轻荡开,郁危终于描出了画在腰间的纹路。   是符文。   深黑色的墨迹交织在苍白的皮肤上,对比浓烈,触目惊心。仿佛是有人提笔,用他的身体做一张空白的符纸,用的却不是朱砂,而是墨汁。   那字迹笔墨疏宕,遒丽银钩,他曾看过千遍万遍,熟悉过世间任何一人。   ……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昏沉空洞的思绪里记起的,还是白玉京上,自己正式拜入师门那日的事情。   太过在乎,以至于忘不了,断不掉。   那日本该是春分,春和景明,晴光万道。昆仑山上,明如晦精心照料的花该开了,鹅黄嫩绿,新叶粉蕊,在满山春色中灿烂又明媚地盛放。   他应该捧着一盏煮好的新茶,奉到那人面前,听对方像往常一样打趣自己,然后把茶盏往他手里一塞,又被哄着挽起发来。   应该是这样的。   而不是跪在雨里,在满山枯萎的草木中,等待一个他不知该敬还是该恨的人从长阶尽头走下,完成一场荒诞无稽的拜师礼。   头皮传来的力道迫使他仰起头,明如晦的手指亲昵地绕到他脑后,娴熟地撩起他的头发。   他小的时候,明如晦经常会亲手为他束发。他搬着小竹凳坐在院子里,困得睁不开眼,师尊的手指轻轻穿过他的头发,时而扯动,痒痒的,但从来不疼。   但这一次很疼。   他才知道从前明如晦对他曾有多耐心,以至于如今全部收回时,他才觉得受不了。   “郁危。”   熟悉的语气落入耳中,他僵了一下,冰冷的胸腔中,心脏急促地跳了几下,血液回流,带着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希冀。   明如晦垂眸,看着墨色发丝自指缝流泻。   下一句话便将他的希冀拆得支离破碎。   “——早入地狱。”   鼓噪的心跳骤然停滞。   周身重新冷了下去。他偏过头,用力闭了下眼睛。   “那我,便祝师尊,不得好死。”   ……   ——而现在,这道符灵上,写着长生。   -   屏风发出一声轻响,将微弱平缓的水声掩盖住。谢无相一手支着额角倚坐在桌边,闻声睁开眼。   困困符不知什么时候又偷溜出来,贴在他的领口上睡得正香,他捏了捏眉心,将那点困倦掐醒后,才回头看来:“洗好了?”   没人回应,静得奇怪。   谢无相又喊了一遍:“歪歪?”   依旧没有回复。   睡意一下子清醒了。谢无相站起来,往那边走去。   从小到大,一牵扯到跟水有关的东西,郁危就会出各种各样的状况。所以他才不放心要在外面等。   屏风后面又许久没有声响。谢无相屈指,礼貌地敲了敲。   里面的人这次终于开口,嗓音很低,轻而虚浮:“别进来。”   困困符已经醒了,很有眼力见地钻回了袖口里。谢无相低头,瞥了一眼摆在墙头的铜镜。镜中正好能映出屏风两面的人影,只是郁危眼睛看不见,所以没有察觉。   镜中的人穿着中衣,侧对着铜镜,半湿的长发顺着肩头,温顺地垂落下来。氤氲水汽蒸腾,他倚坐在方桌上,眉心微微蹙着,正盯着自己的腿看。   但这不是谢无相最关注的。   他脸上的神情渐渐淡了下去,竟是少有的面无表情,目光沉在被血染红的水里,又掠过一地斑驳的血迹。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瞥,谢无相收回目光,唇角不明显地一勾,笑不达眼底地说:“好。”   他转过身,一副要走的样子,却驻足侧头看向镜中。镜中人显然松了口气,肩背微微松懈下来,却不想下一秒,谢无相不打招呼地抬起手,一把拉开了屏风。   “……”   郁危冷淡地回过头。他的面色本就苍白,如今更是没有血色,冷汗几乎沾湿了额发,狼狈地贴在面颊上。   他似乎还沉浸在某个幻觉中,目光散乱而空洞,像是看着对面的人,又像是谁都没有看,疏离道:“出去。”   谢无相置若罔闻,微微低下头,看了眼脚边鲜红的血渍,淡笑着问:“歪歪,你在做什么?”   他视线随着对方的动作,定在了郁危的右腿上。郁危的手捂在右腿上,因为用力,血液源源不断地从他指缝间流出,很快就流了一桌子。   他缓了很久,才勉强地说:“……我不小心划到了腿。”   不知为何,谢无相的神色始终平淡,等他说完后,又等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道:“这次是真话,还是假话?”   “……”   郁危闭上嘴,不答。   谢无相哦了一声,认真地四下看了一圈,眼底笑意很浅:“就算是真话,这里好像没有尖锐的东西,你是怎么划到的?”   “……”   “用灵力倒是可以。”他道,“不过为什么要自己划自己一刀呢,歪歪?”   他自始至终温和有礼,没有质问也没有冷下神色,但不知怎的,郁危反而更加难以招架。他的眼瞳涣散而无落点,时而会因为谢无相的话语而细颤,歪着头,似乎正在努力分辨眼前的是虚幻还是现实。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事。”谢无相看出他状况不稳定,顿了顿,缓声开口,“是不好的回忆,让你害怕了吗?”   郁危定在原地,半晌,僵硬地抬起脸看向他。   谢无相也微微垂着眼,视线不偏不倚,落入他恍惚的眸中。   还是一副不配合的样子。   他太清楚对方的脾性,越问越不肯说,唯有装作不在意,才可能套出点话。于是淡淡道:“你再不说话,我就走了。”   说完,这人便倚靠在屏风边,脸上挂着挑不出毛病的神情,不矜不卑、不紧不慢地同样歪着头看他,十足地耐心。   谢无相说到做到,等过十秒后,随即便吝啬地收回目光,抽身往外走去。   不过只迈开半步,甚至于只是抽离了视线,手腕就被人用力拉住了。   “别走。”   郁危嘴唇有些干燥,无声无息垂着头,叫过一声后就又没了动静。   谢无相没回头,目光却偏了下,落到了铜镜中,看到一个乌黑柔顺的发顶,莫名显得有些沮丧。   他并不着急,也不点明,只用气音轻轻“嗯”了一声。   郁危又说:“……是我自己划的。”   头疼,乱糟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眼前的人还是没有反应,他的心沉了下去,有些说不出来的酸胀。郁危感觉自己可能做错了事,就像很久以前在昆仑山,他也犯了一个错,从此师尊就再也没理他了。   掌心传来温热跳动的脉搏,他觉得这感觉无比熟悉,熟悉到让他想要亲近,想要抓着他的手,再不放开。   郁危晃了晃脑袋,还是分不清。他低声问:“你可以回头吗?”   “回头做什么?”谢无相的声音足够耐心,像是蓄谋已久的引诱,引得人收回尖牙利爪,心甘情愿跳进陷阱。   郁危抓在他手臂的五指又紧了紧。   “腿疼。”他终于迟钝地开口,“我看不清,自己处理不了,你能帮我吗。”   【作者有话说】   猫猫自残被发现,投海星下章管教猫猫让他长记性   太坏了,准备更坏.jpg 第37章 泥人回家   总算是听话了。   谢无相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很快转过身,往他身前走了几步,自然地开口问道:“不是说划到了么,划到哪儿了?我看看。”   “……”郁危看上去比最开始清醒了一点。他安分坐在桌子上,屈起右腿,移开了伤处欲盖弥彰的遮挡,随手指了一下,“这里。”   裤脚被他挽到了膝盖以上的位置,右腿腿面冷白的皮肤上,一道血肉模糊的剜痕尤为显眼。长长一道,极深,血肉都翻了起来,可见是下了重手。   那是一只未睁开的眼睛。   他要把自己的相生生挖出来。   谢无相看了一眼就觉得血气翻涌,眸底不显情绪,放弃了循序渐进迂回缓和的策略,平淡问:“为什么要剜自己的灵相?”   郁危还记得自己这时候说不了谎,低着头不知道在看哪里,装作没听见,妄想逃避回答。   谢无相淡淡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他掌根抵住桌沿,上身伏低了下去,为了方便处理伤口,另一手掌心稳稳托住郁危的右腿膝弯,将他的右腿抬高了些,送到眼前。   重心瞬间变化,郁危身体歪了一下,不得不一手向后撑住桌沿,稳住身体,下一秒,嘶的一声,咬住了牙。   他感受到谢无相的指腹按在他的伤口处,显而易见地用了些力道,并且根本没打招呼,让他措手不及。溢出的血很快将后者的手指染红,谢无相并未理会,连唇边淡笑也未变,自下而上地看着他,问:“疼不疼?”   郁危抿着唇不说话,但手背上的眼睛已经红了一圈,委屈得下一秒就要掉下眼泪来。   “都说留疤才长记性。”谢无相看了眼他搭在桌边伤痕累累的手,又垂下眼睫,盯着眼前新添的伤口,“怎么有的人不长记性,只长脾气。”   他按在伤处的手指依旧没有丝毫松动,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让郁危痛。不知为何,郁危却觉得这样的疼痛比断指之痛要更加难以忍受。   过电般的疼让他一瞬清醒了许多。郁危急促地吸了口气,神色紧绷发冷,小腿却因伤口的刺激轻微地发着颤,又因为被人抓在手心而无法着力。   “痛。”他终于蹙着眉开口,但还是很倔,“下次不会了,够了吗?”   正仔细看着伤势,闻声,谢无相抬起脸,似笑非笑:“嗯,还有下次?”   “……”   “如果我不进来,”谢无相并不买账,不咸不淡地说,“你是不是打算把身上的灵相全剜下来?”   “……”   “说话。”   郁危眼睫一动,静在原地,片刻后,侧过脸低声道:“我不想说。”   他额间颈上都冷汗涔涔的,那两颗小痣像蒙了雾气,朦朦胧胧地晕开,格外引人目光。   打小到大,某个小孩都是这个反应,认定了要瞒的事,死也不会说。能让他勉强肯开口的,也只有一个人。   可惜他现在不是那个身份。谢无相没什么反应,不再逼迫他:“等你想说了,再告诉我。”   他松开手,郁危小腿上已经多了几个淡红的指印,指节轮廓、圆润甲痕,像是明晃晃烙上的,格外明显。   房里安静下来,在谢无相垂着眸给他处理伤口时,郁危微微侧过头,手指对着身后的虚空处轻轻一动,指尖灵力顷刻幻化为一条小银蛇,趁其不备,悄无声息钻进了对方的袖口。再度出来时,尖尖利牙上叼着一张符纸,游走到郁危身边。   小蛇将符纸递到他手边,郁危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他天生对画符不感兴趣,这是这些年来,第一次认真地研究一张符纸,若是明如晦知道,必定要刮目相看。   他将手掩在身后,一寸寸、细致地摸遍了符纸上的字迹。朱砂的触感在指腹间难以散去,却格外陌生,并不熟悉。   出了一会儿神,郁危轻轻一招手,候在一旁的小蛇努力地叼起符纸,找准时机又送了回去,随后无声无息地于半空消散。   那阵难言的心悸,让他不知所措的念头,此刻都如潮水般褪去。郁危问:“为什么。”   谢无相停下动作,看向他。   “为什么要知道,”郁危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是你。”   他想不通,或者说想通了也不会有结果。   不知为何,谢无相唇角的笑意淡了些,他缓声道:“原因有很多。”   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腿上的伤口上,眼睫垂落,在眼下投下一抹淡淡的影,显得专注。   “最开始是觉得投缘,一见如故。后来,则是因为觉得有人出乎意料地很固执,有时候,宁愿自己疼也不肯找人帮忙。”他语气如常,好像说得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我不想看见有人自己偷偷掉眼泪。”   郁危抿了下唇,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淡淡道:“你跟很多人一见如故吗?”   这问题问得有些奇怪,但谢无相还是认真想了想,轻笑着说:“目前为止,只有我眼前这个。所以要格外优待些。”   说完,他还帮郁危手背上那只水汪汪的眼睛擦了擦眼泪。   温热的触感一点一点地扩散开,无比真实。郁危想起了自己昏睡中做的那个梦。   他闭上眼,好像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山花,郁郁葱葱的昆仑山,还有一个他刻意回避、却无法忘却的人。   他在梦里用手指一点点摸过了那个人的面容,连骨骼都刻在了心底,难以磨灭。   郁危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到了谢无相脸上。视野里仍是一片朦胧模糊,他甚至还不知道谢无相长什么样子。   他忽然冲动地想摸一摸对方的脸。   手抬起一半,又放了下来,郁危坐在桌边,还算自由的左腿垂在一侧晃了晃,突然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剜灵相吗。”   “因为它让我想起了一些糟糕的事。”他淡淡道,“我从前是仙府楼家的药人,楼家给奴隶的印记,就是眼睛。”   他从一个药人,摇身一变成了昆仑山上唯一的小徒弟。   郁危曾经想过,楼涣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进昆仑山。那时他以为昆仑山是另一个地狱,他会被血淋淋地烙上另一个奴印,毕竟这世上没人爱他,也不会有谁全心全意对他。   明如晦给他沐发,他以为对方要淹死自己;喂他吃没见过的果子,他以为是让他试毒;给他换了身新衣服,他以为自己要上路了。   那时的楼九装乖,警惕,紧绷了大半个月,却发现无事发生。   他想,或许是楼涣脑子一热,送错人了。   “我的灵相是怎么来的,是不是源自仙府的肮脏和痛苦,我其实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昆仑山上的人。   郁危目光没有落点,放空一样,直直地望向空处。他眨了眨眼,眼前还是一片黑。   后来他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机缘巧合,自始至终都是算计好的。   “直到他们利用了我的灵相,”他迟疑着说,“我……害了一个我很在乎的人。”   话音落下,谢无相罕见地没有回应。   过了许久,他才轻声开口,像怕惊醒什么一样:“你从前也有过灵相吗?”   郁危顿了顿,说:“不算是。”   那是一个未成形的相,被他亲手剜掉了。很痛,流了很多血,他清楚自己今后可能再也不会有灵相了,但是他不觉得后悔。   谢无相没说话,忽地靠近了些,近到他能感受到对方微微的呼吸声,下意识绷紧了身体。   然而下一刻谢无相却低下头,手伸到他的颈后,拨开了半湿的长发,看向颈后的那只眼睛。   “别怕,这是你的相。”他说。   气息倾洒在颈侧,随着唇齿开合,拂过敏感又脆弱的瞳膜。郁危僵在原地,听见他说:“灵相因炁而生,炁是如何,相便是如何,和你的过往无关,今后也不会再被谁操控。”   “它属于你,只属于你。”谢无相说,“和你很像——”   要觉醒自己的相,需要很多契机。有人终其一生也与之无缘,有人无心之举却得道飞升。世间至今万万年,有此机缘的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他垂着眸,很仔细又认真地用指腹蹭了蹭那只漂亮的眼睛。半晌,低声笑了:“……是很漂亮的相。”   水汽氤氲,浴桶还在蒸着热气,话音被裹了一层膜,不甚真切地撞进耳中,郁危怔在原地。   他刚到昆仑山的时候,不认识路,有一次走夜路,把自己带到了沟里。   白天刚下的大雨,将草皮冲掉,在沟里煮了一汪泥水,他扑通滚了进去,变成了个泥人,从头发丝到脚底,沾满泥巴,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爬出去说不定又会掉进另一个沟里。他不敢劳烦明如晦,默默地打算坐在沟里等天亮,再悄悄地溜回去。   等了很久,他都快睡着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点亮光。有人提着灯从山上下来找他。   他想爬出去,然而借着月光看了看自己如今的样子,又自闭地坐了回去——明如晦喜欢干净,他不想被赶下山。   他忍着肚子饿,眼睁睁看着光亮一点点从视线中远去了,抿抿唇坐了回去。肚子叫了一声,他抱着腿,坐在沟里,出神地望着月亮。   连昆仑山的月亮都比山下的好看。   下一秒,月色被更为皎洁的银发掩过,明如晦提着灯站在沟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看了半天才发现这就是自家徒弟,蓦地笑出了声:“哪里来的泥人。”   泥人:“……”   “沟里好玩吗?”明如晦道,“半夜三更都不着家。”   泥人摇摇头,不好玩。   明如晦对他伸出一只手,就这么看着他,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没敢碰,自己努力地爬了上来。   明如晦道:“那回家。”   泥人僵了一瞬,半晌,垂头丧气地点点头。   回家,明如晦要把他送回楼家了。   那一抹灯火忽然变得很刺眼。他一言不发地跟在明如晦的身后,闷头走路,好像这样就能逃避事实。半晌,眼泪忽然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砸到了土里。   他干巴巴地说:“对不起。”   明如晦停下,回过头一看,泥人的眼泪正掉得汹涌。   “我变脏了。”泥人问,“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他没抬头,哭起来也悄无声息,不喊不叫,安静得很。   下一秒,他被人抬起脸来,绢布的触感落到额头上,很是平淡地将他脸上脏兮兮的污泥擦去了。他睁大眼睛,盯着明如晦被自己弄脏的衣袖,溅上泥巴,再也洗不去了。   “出来比较急,没带方巾。”明如晦说,“以后我记得带。”   “不脏。”   他屈起手指,蹭了蹭泥人变干净的脸。   “还是很漂亮的小孩。”   ……   往事撞入心间,顿起涟漪。   “师尊,”郁危喃喃道,“我想回家了。” 第38章 人间至味   郁危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背上,热意蒸出一片潮气,连带着那片皮肤也被捂热。贴在他颈后的那只手微乎其微地一顿,随即收回,谢无相撤身,与他拉开了些距离。   这下是彻底清醒过来了。   郁危脸上出现了堪称是空白的表情,后知后觉地蹙起眉:“我……”又说什么了。   他看着谢无相,谢无相看着他,半晌,对方轻笑了一声:“是想回黑虎山了么?”   “……”   差点忘了这茬。   郁危木着脸,与他对视良久,勉强点了点头。   谢无相指尖在他身侧的桌面上轻敲着:“这么说来,你那位师尊……”   这次不等他说完,郁危就打断他道:“黑虎山老祖。”   嗒嗒的敲击声停了,谢无相微笑着睨了他一眼,补完了后面的话:“……你也想他了?”   如今老天也在惩罚他,说不出一句违心的话来,郁危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谢无相算准了他现在好拿捏,又问:“那为什么不回家?”   这个问题很久以前他也问过一次,是在单鸦村的那座破庙里。当时郁危回答得轻松又毫不在意,现在却沉默了许久,说:“回不去。”   他是一只劣迹斑斑的鬼,进不了昆仑山。   “那如果可以回家,”谢无相问,“要回吗,歪歪。”   他的视线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郁危脸上。郁危偏过脑袋,迟疑着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   腿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不知道谢无相是怎么做到的,也不太疼了。身为一只鬼,吃穿住行、生病流血竟然还和人一样,还要别人来替自己处理,郁危觉得有点丢脸。   但这也是他一直以来都在意的一件事。郁危道:“我要送邵挽去轮回。”   连他碰到大大小小的劫难都会中招,更别提邵挽一个小鬼头。若是作为鬼死在了人间,那就是真正的灰飞烟灭,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在那之后,如果可以回家……”他说,“或许会回家吧。”   即便他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郁危还在别扭地扭着头,半张脸掩在乌黑的发下,顶着一贯冷漠不近人情的样子,却用嘴唇说出这样柔和的话来,让人看了就很心软。   他的手垂在腿侧,松松搭在桌沿边,撑住身形,不想被谢无相看见自己的神情,却忘了手背上的某只叛徒眼睛。后者眨巴眨巴,乖乖地盯着谢无相,好像对方总对它有无限的吸引力。   谢无相和叛徒对视一眼,唇角清浅地一勾,嗯了一声,下一秒,忽地不打招呼倾身过来,托着他的腋窝把他从桌子上托了起来。冷不防被抱起来,郁危猛地回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谢无相手臂一捞,托住他大腿后侧,就这么像抱小孩一样把他抱起来了。   双腿悬空,他瞬间比谢无相蹿高了几个个头,不得不俯视他。郁危只愣了下,随即便黑了脸:“你……”   他浑身的刺又冒了出来,简直像炸毛了一样,感觉下一秒就会挣脱跳下去,顺便给这个不知好歹的人一脚。   谢无相没被他吃人的眼神吓到,不紧不慢地说:“不是要抱吗?”   “……”   他是这么说过。但是——   郁危嘴硬道:“谁说要你抱了?”   谢无相嗯了一声,淡淡道:“你还想找谁抱?”   “……”   解释不了,郁危索性不说话了。不过就是抱一下,手都牵了,这又算什么,反正没人看见。   话虽如此,他还是浑身僵硬动弹不得,怕一个不稳摔下去,两手紧紧扒住了谢无相肩膀。   后来他想,这个拥抱或许并不含任何意味,只是碍于他的腿伤,终于微微放松下来。谢无相把他从屏风后抱了出去,板板正正放到了床上,然后自然地支起身,说:“睡觉。”   他伸手越过郁危,到床头熄了灯,正打算走,忽而若有所觉回过头一看,黑咕隆咚的房间里还有两只眼睛亮着,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   郁危此前昏睡太久,现在反倒清醒得很,反抗说:“睡不着。”言下之意就是不睡。   怕他再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谢无相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会儿,走过去:“这个给你。”   他朝着床上的人微微张开手。下一秒,困困符从宽大的袖口里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欢天喜地地跳到了床上,蹦蹦跶跶往郁危枕边走。   郁危用两根手指捏起它:“……困困符?”   “收着吧。”谢无相轻笑道,“晚安,做个好梦。”   -   困困符的确很管用,郁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日光透过窗棂,一缕缕渗进来,像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轻纱,柔和地蒙到床上。门外是低不可闻的说话声,他翻了个身,枕头边是失而复宠的困困符,小小薄薄一片,抱着他的手指。   这个场景太过安宁平和,郁危下意识赖了一会儿床,发现手上的眼睛消失之后,愣了愣,坐起身来。   他伸手摸上自己的后颈,又拆开还染着血的绷带,伤口已经愈合,看不出半点昨夜曾经皮开肉绽的迹象——他的相消失了。   世人求之不得的灵相被他亲手剜了两次,极不稳定,那甚至称不上是一个完整的相,可能今后会再次昙花一现,也可能就再也没有了。   代价是成不了神。   这些事郁危都不在乎。他站起身,困困符灵活地贴到他衣摆上,跟着他一起推门走出去。   -   门外,邵挽和孟白争执不下。   前者一脸抗拒:“你去。”   后者趾高气扬:“凭什么,你去。”   “万一师哥和谢仙长都还没醒……”   “你是他师弟,他还能吃了你不成?”   邵挽想起几天前山林中将他师哥抱在怀里的神秘人,又想起郁危昏迷不醒时拽住谢仙长的手,拼命摇头:“不行!可能真会吃了我的!”   “那我就更不行了,你师哥一看就有起床气,会把我冻成冰棍的。”孟白觉得匪夷所思,“不是,你一只鬼怕什么啊?”   两人继续僵持,谁也不肯去敲门,最合适的邵挽愣是百般推辞,孟白气急,口无遮拦道:“不就是敲个门吗?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俩是睡在一张床上又不是抱着亲!”   话音刚落,面前的房门便从内被人打开了。   当事人面无表情地站在大敞的屋门前,冷淡地凝视过来。   他身后,房间内的布置一览无余,空荡荡的,压根没有谢无相的身影。   “……”   邵挽硬着头皮:“师哥,早安。”   郁危懒得跟他俩计较,应了一声,问:“谢无相呢。”   “不知道。”两个小孩面面相觑,“我们以为谢仙长昨晚是在这里休息的。”   郁危心想我又不可能把他吃了。他朝楼梯口走了几步,忽然闻到一阵饭香,穿透地板,从一楼极有诱惑力地飘了上来。   三人难抵诱惑,沿着楼梯下到一楼,店小二正在卖力地擦桌子,看见他们,热情招呼道:“客官!早饭都准备好了,您看合不合口味?”   桌上的清粥小菜虽然不比玉盘珍馐,但品相一佳,色香味俱全。白米粥、凉拌鸡肉、清炒笋丝、香椿滑蛋、桂花糕,还有一屉热腾腾的包子,摆了满满一桌,让人看了就不禁胃口大开。   许久没能好好吃一顿饭,身边两人齐齐咽了咽口水,眼巴巴看向郁危。见他没有阻止,立刻饿狼扑食一样扑了过去,兴冲冲地吃了起来。   熟悉的香气涌入鼻腔,一点点牵动着他的味觉,郁危没急着坐下来,问一旁的小二:“这是客栈送的早饭吗?”   店小二心道那位高人真是料事如神,这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客官果真问了这个问题。他按照对方给的答案道:“是啊是啊,我们掌柜吩咐了,凡是住了这家店的客官,都送早饭!”   郁危哦了一声,又问:“你们的早饭一向都是这些吗?”   自然是不可能的,这都是那客官出门前特意吩咐的。若是日日都送免费的早饭,这店早就开不下去了。   店小二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没错!”   末了,他又想起那客官说的话,适时地补充问:“可是这菜不合胃口?”   郁危沉默了片刻,说:“没有不合胃口。”   几乎都是他爱吃的。   顿了顿,他又开口:“和我们一起的人,你知不知道他去哪了?他——”   店小二面带疑惑,见他欲言又止片刻,最终慢吞吞地说:“——个子比我高点,身体不好一步三咳,花钱大手大脚、看起来人傻钱多的样子。”   店小二迟疑沉吟,思考许久,恍然大悟:“您是说是那位比您高出半头、身材高大许多、出手阔绰十分有钱的客官吗?”   郁危:“……”   “他昨晚就出去了,说是有点事情。”店小二没注意他黑着的脸色,“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呢。”   郁危不想再跟他说话,搬了条板凳在桌前坐下来,拿了双筷子。邵挽兴高采烈地给他夹了一块桂花糕,腮帮子鼓鼓的,含糊道:“师哥!你尝尝,真好吃!”   郁危夹过来,咬了一口,清甜不腻的米糕化开,绵韧的口感。   他忽然觉得如今不人不鬼、逗留在人世也挺好的。他还可以尝出百般滋味,酸甜苦辣,皆是难得。   他的口味从前在山上养刁了,腥油不沾,山珍倒是吃了不少。谷雨前后冒出的第一丛椿芽和春笋,松栎上新鲜的松茸,山上溪水里的鳜鱼……统统进了他的肚子里。   春日淅沥小雨,细如牛毛,浓密如织。昆仑山萦绕着淡淡的云雾,阴凉清爽,他坐在屋檐下用红泥炉煮泉水和新茶,明如晦就坐在旁边,一心二用地调香,时不时拨弄两下浮起来的茶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   那时的味道已经淡去,这家客栈的手艺自然比不上,但郁危还是难得多吃了一点。   邵挽和孟白在争最后一个包子,郁危自觉忽略了两人,正在考虑要不要再吃一点香椿,下一秒,耳边啊的一声,一个白花花的东西不偏不倚,正朝他脸飞过来。   夹住一看,正是最后那个孤零零的包子。   “……”   郁危一言难尽地抬头,邵挽孟白面如死灰,而门口,刚刚赶回来就看见这一幕的谢无相很是捧场地笑了一声。   “人都这么轻了。”他看着郁危和他手里那个白白胖胖的包子,眼底笑意浅淡,促狭道,“歪歪,多吃点。”   【作者有话说】   忽然发现我好像对写吃的情有独钟)   接下来要准备开启回忆篇了!大家喜欢的眼睛宝宝会返场的,后面主打一个瑟瑟的作用 第39章 来和我比   分明一夜风尘仆仆,谢无相还是形容体面,仪表从容,衣上不见灰土,连头发丝都没乱一根。   郁危眼也不眨,将手里的包子扔过去:“给你。”   邵挽和孟白的眼睛黏在包子上,追随着轨迹望向门口。   包子对着谢无相的脸飞过去,他不躲不避,抬手接住,有些讶异,然后便回过味来,笑了:“我不饿。”   郁危说:“不要算了。”   两个小鬼头又眼巴巴地看向谢无相。   不饿的谢仙长在两道炽热的目光注视中,眉眼轻微地一弯,然后举止风雅、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他做什么都很赏心悦目,邵挽和孟白看得发呆,反应过来后心心念念的包子已经没了。   店小二麻利地收走了桌上的碗盘,谢无相等他收拾完,便在旁边坐下来,衣袖带过时,郁危嗅到一阵草叶雨露的清冽气息。   他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邵挽正好说了他想问的,关心道:“谢仙长,你昨晚一晚都在外面啊?”   谢无相笑了笑:“我走得时候比较晚,去找了秋娘的尸身。”   邵挽傻眼了:“大半夜挖、挖坟?”   “也不算。”谢无相煞有介事地说,“总之小孩还是不要知道了。”   吓唬完了小鬼,他望向身旁一言不发的人,忽地缓下了语气,淡声道:“秋娘和楼家有过联系。”   从他口中听到这两个字,郁危手指下意识不受控地颤了一下,紧接着蜷了起来,指节用力到泛白。   反胃、厌恶、恨意,排山倒海地压下来,他的眼底一点点失了温度,冷淡道:“什么样的联系。”   “秋娘的尸身上有楼氏的奴印,”谢无相道,“我想,她应该是从楼家换到的长生村的消息,代价是被楼家奴役。”   孟白脸色微微变化,似乎是觉得恶心,表情难看地说:“我听说仙府楼氏有炼药人的传统,会将抓来的药人打上奴印,逼他们试炼各种各样的劫难,踩着这些药人的尸体研究破劫之法……没想到是真的。”   邵挽是第一次知道仙府世家的这些肮脏龃龉,脸都煞白了,好半晌才咽咽口水道:“那怎么办?”   孟白道:“还能怎么办,楼氏家大势大,只能躲着走……”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谢无相打断道:“不用躲。”   “相反,还要找上门去。”他声音和缓平静,眼底却仿佛蓄着风暴的水面,泛着慑人的光芒,不过须臾,又在眨眼时被冲散冲淡了。   邵挽愣愣问:“找上门去?”   “破劫的源头在楼家,”谢无相看向他,神情已经缓和了许多,淡笑道,“总得替你师哥要个说法。”   郁危心底很轻很缓地一动,仿佛蜻蜓点水的一触。   “不过——”谢无相话锋一转。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斜对面坐着的高个青年,忽地弯了下眉眼。   “歪歪,你要变个模样。”   -   仙府楼氏坐落在云方城,盘踞百年,根基深厚。   论起基业,楼氏算是后起之秀,当年一度衰落,险些被其他几家瓜分吞并,好在后来起死回生,如今在十二仙府世家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一位。而云方依附楼家,也混得风生水起,不断扩大地界,城中更是四衢八街,行人络绎不绝。   云方往南便是昆仑,云雾缭绕人迹罕至,只有寥寥人烟。据说“仙山一睹,红尘失色”,却因封山结界还在,如今无人能进。   而且那位近日的心情似乎也不太好,将昆仑山隐了,因而什么山色空濛、什么烟岚云岫,统统瞧不见了。   邵挽本以为此行能瞥见仙山一角,原本还很激动,结果等到了亲眼看见远处空空荡荡,彻底心碎了:“真的没了……”   他们刚到了一间茶楼落脚,上茶的小二似乎平日里也听多了这样的抱怨,顺口道:“几位也是为了看仙山而来?这仙山几年前就隐了,来的人无一例外,都没看着!”   孟白问:“为什么啊?”   “这谁也不知道。”小二也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总之,这时候来看仙山,算是来错了。除非山上的仙君哪天突然心情好了,又愿意让仙山现世了。”   他说完,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气氛有些古怪。除了方才搭话的两位小客官,还有一位从容端庄坐在旁边,只是坐着,风姿气度就与喧嚷吵闹的茶楼格格不入,他左手边还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表情冷冷淡淡,像个没有人气儿的瓷娃娃。   店小二又多看了几眼,夸道:“客官,这是您的孩子吗?好漂亮的娃娃。”   话音刚落,漂亮的瓷娃娃掀起眼帘,凉飕飕地刮了他一眼。   被一个半大小孩瞪了,店小二险些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想确认时,却听旁边的客官轻咳了一声,开口时,带着浓浓的笑意:“嗯,对。”   店小二在郁危面无表情的注视下一头雾水地退下去了,邵挽憋着笑,看着对面他那严重缩水的师哥,眨巴眨巴眼,由衷感慨道:“师哥,你好小啊。”   郁危道:“滚。”   风水轮流转,先前是邵挽,如今就轮到了他。   变成小孩的样子连冷着脸的效果都大打折扣,郁危不太高兴。他习惯性地去拿桌上的茶水,胳膊已经伸出去了——没够着。   郁危黑了脸。   茶壶在孟白那边,这家伙已经笑得快抽过去了。下一秒,他眼前一花,谢无相已经拎走了茶壶,将斟好茶的茶碗推到了郁危面前,然后又不紧不慢地递了两张符给对面的小鬼。   孟白和邵挽毫无防备地接过来,前者眼睛一亮,问:“这是什么……”   下一秒他的舌头忽然打结了一样,嘴巴也唰地闭上,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谢无相悠悠道:“禁言符。”   “……”   乐极生悲,小鬼头们再也笑不出来了。郁危抱着茶碗,喝了一口,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点。   如今仙门通缉令还没撤下,到了仙府的地盘,难保会有人认出来,他必定是无法用原来的模样大摇大摆出现在世人面前的。   之后要想混进楼家,恐怕更加困难。   想到这里,他问谢无相:“你打算怎么进楼家?”   楼氏再怎么说也是仙府世家之一,眼高于顶,自然不会对随便什么无名小卒抛橄榄枝。谢无相看起来也不像是有名有姓的修士,不见得有什么门路。   “不急。”谢无相轻笑道,“很快就送上门来了。”   他话音才落,茶楼外的叫嚣声就骤然大了起来,伴随着银锭铜板清脆的碰撞声,沸沸扬扬传入耳中——   “楼氏出了最新的符纸!又有戏看了!”   “上次的招魂符可是威力无穷,被那陆玄一用一千两才买了下来,据说招来的是上古烛龙的残魂。这次他岂不是还要来凑热闹?”   “出来了出来了!这次是……引雷符!”   人群沸腾起来,郁危蹙着眉望过去,却见茶楼外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将里面遮掩得严严实实。   他心念一动,神识如水波漾开。   云方是修士聚集之所,又是仙府盘踞之地,有符纸交易再正常不过,但是大庭广众下拍卖的少之又少。楼家这般做,分明就是吊着旁人的胃口,任人哄抬水涨船高,而它也好从中牟利。   眼见价格越涨越高,郁危兴致缺缺地回过头。一群一昧凭借外力、败光身家也要哄抢符纸的冤大头,被世家当做了摇钱树也乐在其中,他觉得无趣。   “五百两。”   忽然有人笃定开口,所报的价格瞬间压过了在场的大多数,瞬间激起一小片惊呼:“陆玄一又来了!”   “他怎么每次都要来横插一脚,钱多的没地方花……”   郁危面无表情想,五百两,他如今全部身家的十倍,能买不计其数的包子。   下一秒,身侧人徐徐开口,缓声道:“八百两。”   郁危:“……”   他愣了一瞬,紧接着转头看向谢无相,似乎不敢置信方才的声音是他口中发出来的。   茶楼外的人亦是精神一振,纷纷扭头看过来,静了一息,转瞬便七嘴八舌地吵开了:“终于有人和陆玄一叫板了!”   “八百两!买召雷符!疯了吗?”   远处,原本胸有成竹的陆玄一轻轻皱眉,随即毫不犹豫加价:“九百两。”   谢无相:“一千两。”   陆玄一:“一千一百两!”   谢无相:“一千二百两。”   从来没有如此吃过亏,陆玄一冷笑一声,高声道:“一千五百两!”   众人哗然。   这已经远超一张召雷符的价值,变成了冤大头之间的比拼。新一轮叫价过后,谢无相没有再加,而是略微意外地看了对方一眼。   他的沉默在众人眼中就是示弱的信号,陆玄一微微松了口气,负责拍卖的楼家子弟当即便道:“此次召雷符买家便是——”   未等他说完,谢无相淡笑道:“五千两,我买了。”   哗——这是看戏诸人惊掉下巴的声音。   哗——郁危听到了银两流走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道,“谢无相,我没钱。”   谢无相嗯了一声,还有心情笑笑:“没事。”   郁危在心里把他划为了非常有钱的冤大头,神识紧接着一动,瞥见了飞快回本家报信的楼家子弟,沉默片刻后,问:“这就是你说的办法?”   用这种方法引起楼家的注意,的确是最为稳妥的一种,但也是最烧钱的一种,而且还白白便宜了楼家那群渣滓。   “你哪来的那么多钱?”他忍不住问。   谢无相若无其事道:“我没有,孟家有。”   还被禁着言的孟白倏地瞪大了眼。   “孟白在这里,他做钥匙,打开孟家的门,隔空取物取够五千两便可。”谢无相道。   “……”   目睹了方才那一出戏,店小二来添茶时也有些欲言又止,忍了半天,还是“唉”了一声,劝道:“客官,您何必与陆玄一较劲,他这人痴迷钻研符箓,云方人人都知道,楼家每次的符纸一出,他都要第一个买来研究的!”   “这下好了,”他摇头叹气,“他肯定记住您了。”   郁危凉凉道:“记住又如何?”   店小二向外一指,努努嘴:“也是赶巧,楼家这几日正好办擂台,比的正是符箓之术。陆玄一也要参加,他这人格外好面子,就怕他一时气血上涌,指名道姓要和客官几位一决高下——”   最后一个字刚刚脱口,便听敲鼓声震响,面前人潮呼啦分出一条道来,正正对准了高高擂台。   那位格外好面子的“痴人”陆玄一正站在台中央,面带不爽,视线无比冷静,往台下一扫,紧接着便锁定了谢无相的身形。   “你,”他言简意赅道,“来和我比。”   【作者有话说】   陆玄一,你算是踢到最硬的铁板了(乐)   这几章是回忆篇的过渡,会写得爽一点 第40章 山崩地裂   “快看!陆玄一打擂台了!”   “陆玄一这个痴人没抢到楼家这次的符咒,气不过找人比试了!”   “走走走,看热闹了……”   陆玄一这个名字似乎有着某种吸引力,原本还在观望的看客蜂拥而至,一股脑地挤了过来。   而高起的擂台上,一排楼氏子弟手捧朱砂、黄纸、檀香、赤线铜钱,待台下众人观后,方才齐齐转身,端端正正地一件件摆在了橼木桌上。   邵挽看得眼花缭乱:“仙府真是好讲究,比个擂台也要这么麻烦啊?”   谢仙长应了陆玄一的比试,他们三人自然不能干坐在原地看着,早早就挤到了前排。   孟白的世家病如今还没消,闻言哼哼两声,道:“当然讲究,这都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朱砂杀精魅邪恶鬼,黄纸可通神灵,禳解灾劫。檀香和赤线铜钱,那都是为了孝敬昆仑山主他老人家的。”   香火还好理解,铜钱是什么,邵挽实在想不明白:“难道仙君很爱钱吗?”   孟白此前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被他一说,恍然大悟一点头:“有道理……”   头刚点下去就被人拍了一下,骑在他头上的祖宗凉凉开口:“给我站稳点。”   “……”   为了防止被一个猛晃掉下去,郁危用手揪了一撮孟白的头发。两个小鬼头个子都不算高,孟白算是矮子里拔将军,郁危在他身上勉强能用灵识看个大概。   谢无相侧对着他们站在擂台的中央,低着头,匀长的手指随意翻着身前的几张空白符纸,不见丝毫凝滞急躁之态。   原本还在担心他被陆玄一欺负,现在看来这家伙自己都不急,那他还急什么。   他这么想着,却听底下邵挽小声问:“谢仙长能赢吗?”   孟白道:“不好说。”   “可是他写符那么厉害!”   “天底下厉害的人多的是,仙府世家卧虎藏龙,这个陆玄一看上去也不简单。”孟白严肃道,“而且谢仙长都亲口说了,他的那些厉害符纸都是买来的,我觉得悬……”   最后一字还没说完,头顶又挨了一记,凶手格外不讲道理地说:“闭嘴。”   孟白捂着脑袋,默默不说话了。   郁危抬起头。嘈杂的人声中,牛皮鼓被重重击响,沉闷厚重,瞬间盖过噪音,在天地间交织成一片。   咚、咚、咚。   三响过后,陆玄一淡声道:“符箓之术,画符赋形,点睛赋灵,而后施术化形,缺一步不可。”   “今日擂台,就比谁写的符更好,威力更大。”他抬手压上面前符纸,从最底下抽出一张,迎风招了招,“事先说好,若你输了,那张召雷符在你手中也没什么用,只是白白浪费,所以归我。”   此言一出,台下窃窃声一瞬间大了起来:“陆玄一又开始欺负人了!这不明摆着坑人家外乡人吗!”   “他研究了那么多年符箓,对旁人来说未免太不公平。”   叽叽喳喳的指责越来越多,陆玄一不耐烦地一摆手,继续道:“不会亏了你,钱我会付,但只有一半。如果我输了,五千两照样我来付,此外,还多送你三张符。”   这番诚意的确很足,只不过他自信自己不会输,所以对自己许出去的承诺也并不如何在意。   五千两加三张符的筹码一出,台下众人纷纷闭嘴,紧接着,皆是有些蠢蠢欲动起来。陆玄一此人自负、傲慢、古怪,但好处是出手确实大气,因而才在云方城有如此大的名气。   谢无相看上去似乎也有点心动,道:“好啊。”   陆玄一并不意外:“那就这样定了。公平起见,劳驾楼忌兄为我们出题。”   被他叫到的那位楼家弟子略一点头,道:“三局定胜负,若连胜两场,则直接判输赢。”   “第一局便比——召雷符。”   召雷符。   郁危不懂符箓,但曾见过明如晦写符。最开始学的时候,他会把着郁危的手,亲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符。   他的手很稳,筋骨修长,握笔时,手腕会凸起淡青色的脉络,像游走缠绕的青蛇,延着小臂,隐入宽大的衣袍。但大多数时候,对方都只是漫不经心地剪个纸人,或者随便写点什么,摆弄研究一些新奇又无害的小法术。   明如晦没写过召雷符,至少在他面前没有过。   这类世人喜用的杀符,他几乎从来不用。   郁危回过神,望向擂台。   陆玄一已经净了手,点了檀香、手捧铜钱,走到了楼家弟子身前的一幅卷轴前。难得收了恃才傲物的脾气,郑重地拜了三拜。   卷轴上的人像仙风道骨,庄重俊美,面容过于慈爱和蔼,望着身前的陆玄一,就仿佛在看孙子。   “……”郁危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从前在昆仑山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这是在干什么?”   孟白立刻答道:“这是敬神!按规矩,净手、焚香,然后便是敬神,也就是昆仑山主。”   他说完,头顶静了一会儿,随后幽幽飘下来两个字:“……敬谁?”   孟白遥遥指着那画像,理直气壮道:“昆仑山主啊!”   郁危心说他可不长这样。转念一想,他又来了兴趣,正想看看谢无相拜明如晦的样子,结果身旁的人又一窝蜂挤了过来,乌乌泱泱一片,正好把灵识挡住了。   他冷漠地拍拍孟白的脸,命令道:“往前点。”   孟白得令,吃力地往前挤去,总算挤到了最前面。   郁危重新看向台上,那幅四不像的卷轴已经被收起来了,谢无相安稳站在桌前,神情舒和,不知道方才拜了没有。   没看到那场景令人有些失望,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被桌上的两张符咒所吸引。   “二位,请点睛。”楼忌示意道。   陆玄一咬破手指,在符纸上用力一抹,鲜红的符文染上血迹,顿时晕开。   以血祭符,这符才会更灵。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谢无相似乎不谙其中之道,没有用血点睛,只用指腹在符文上随手一抹就算了事。   陆玄一暗自蹙眉,却又不屑于提醒,只看向候在旁边的楼忌,冲他点点头。   楼忌也是和他一样的想法,但笑了笑,没点破,道:“二位,请施术吧。”   召雷符威力无穷,在台上自然无法施展,陆玄一提议:“既然如此,那就以云方城外,凫山周围的那片荒地为试验,不可伤及无辜。”   楼忌点头道:“那就从陆公子开始吧。”   知道他是想让自己控场,陆玄一拿起符咒,心下笑笑,随即沉心静气。   只是稍许,长空万里便被乌云占据,天色肉眼可见地转为浓黑,蕴着风暴,巨大阴云往云方城外滚滚而去。   下一秒,紫电破空,雷声震响——   轰!   远处顷刻间便烟尘滚滚,升起的硝烟直冲云霄,连同脚底的地面也微微发颤。   台下诸人整齐划一安静下来,直直望着远处林间的巨坑,瞠目结舌。   邵挽孟白面如土色。   “完蛋了……”邵挽颤声道,“师哥……我们是不是要输了……”   郁危撑着脑袋,看了眼大坑,没应声。   所有人都望着远处巨坑说不出话时,他扭过头,逆着人潮,看了谢无相一眼。   谢无相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没有。   郁危一动不动,盯着那个方向,说:“你会赢吧。”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笃定,声音却淹没在雷电的余响中。   很久以前,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他在山下和人比赛抓鱼,赢了的人可以获得一小箩筐新鲜的荔枝。   他怕水,逞能差点在河里淹死,被路过的明如晦水淋淋地捞起来,问清缘由后,又被丢在岸上,而他那仙气飘飘的师尊亲自下河抓鱼去了。   他裹着对方的外袍,缩成一团坐在岸上,问,你会赢吧。   回答他的是数尾被扔上岸的活蹦乱跳的鱼。   明如晦湿淋淋地从河里走上来,水珠被夕阳映成潮红色,顺着腰腹的线条蜿蜒滴落。他揉了一把郁危的头发,漫不经心说,你师尊什么时候输过。   雷声近了。   天空一瞬转为暗色,浓黑厚重的阴云一寸寸向地面压了下来,下一秒,整个苍穹被一束闪电劈裂,撕裂成一片夺目的白。   轰——   凫山裂了。   【作者有话说】   山:谁来为我发声 第41章 强买强卖   谢无相格外收敛,没用雷把山彻底劈成两半,在半山腰堪堪止住了开裂的趋势。   即便如此,这山崩地裂的巨响还是把众人吓了一大跳,等到地表恐怖的颤动停下了,才劫后余生地吐出一口长气,下一秒,叽叽喳喳炸了锅:“刚刚我没看错吧?凫山被雷劈开了!”   “这张符的威力竟然这么大!劈山之能,陆玄一这局岂不是输了?”   声音不小,正好能传到台上人的耳中。陆玄一面沉如水,神色阴郁,一副风雨欲来之势。正当众人以为他要当场发难时,此人猛地一拍桌子,紧盯对面的谢无相,目光狂热脱口道:“三千两!你那张符我买了。”   “……”   众人咂舌,陆玄一又犯病了。   那可是足足三千两,买一张用过的符,天底下最划算的买卖。这下总得卖了吧,众人齐刷刷望向长桌对面的人——   谢无相礼貌道:“不卖。”   陆玄一紧跟着加价:“四千?五千?你开个价!”   闻言,谢无相眉梢轻轻一挑,紧接着笑了。   “我不缺钱。”他说。   台下郁危坐在孟白肩上,听得有些心动,认真思考,要不要把谢无相用过的符纸都偷偷收集起来,卖给陆玄一,狠狠赚一笔。   一本万利的买卖,不做是傻子。   这么想着,他忽然感觉谢无相看了自己一眼,浮光掠影的一瞥,随即轻飘飘收回。   “……”   郁危蹙起眉,莫名有种被看穿的心虚。   他定了定神望向台上,陆玄一被拒绝了,失魂落魄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谢无相把符收走,表情像是被强行与爱侣拆散的怨妇。   他愤然抬头:“若是这一局你输了,这张符必须卖我!”   上赶着送银子的还真不常见。谢无相跟哄小孩儿似的,敷衍他道:“可以啊。”   陆玄一眼睛瞬时一亮,还要再说,楼忌轻咳一声,把他瞪了回去。后者努力绷着脸,将抓阄抓到的纸条展开,看清上面的字后,神色微微一变。   顿了顿,楼忌高声宣布道:“这一局,便比操纵符,需操纵活物,满一炷香即止。”   这话一出,诸人表情都有些古怪。这样的反应确实微妙,孟白索性问身边的人:“这题目有什么问题?你们怎么都这个反应?”   那人随口道:“外乡来的吧?云方人都知道,陆玄一最擅长的就是操纵活物。他这人痴迷符箓,更痴迷昆仑山上的仙君。”   “仙君那是谁?白玉京的古神,破生劫飞升,万物生灵,只要是活物,就归他所管,轮回道也是他说了算。”   孟白莫名其妙:“跟昆仑山主又有什么关系?”   “陆玄一最崇拜的就是仙君,所以一门心思研究仙君的符术,自然在操纵活物上面有所精进,如今不敢说数一数二,也是数三数四的高手。”那人看好戏般道,“他曾经还跑了好几次去山上,想拜仙君为师,但都没成。”   还有这种事!孟白乐得听这些八卦,兴致勃勃地还要问,忽觉头皮一痛,嗷了一声:“疼!”   “……”   郁危若无其事地松开手。   他有些不想听了,但那路人还没说够,又鬼鬼祟祟地补充道:“我听说他拼命研究符术,就是为了博得仙君青睐。仙君是符术的祖师爷,与他想必会意趣相投。再说从前那个离经叛道的徒弟已经被赶出山门,山上空了下来,陆玄一过几日再去拜师,说不定就成了……”   说不定就成了。   成了。   郁危深吸一口气。   那旁路人正讲到兴头,忽然脊背一凉,一头雾水地抬头,看见一个小孩正凉飕飕地盯着他,一开口,声线像沁了雪:“你是明如晦吗,你说成就成?”   路人:“……”   他表情太过匪夷所思,孟白手忙脚乱道:“抱歉抱歉!家里小孩不懂事!见谅见谅!”   飞快挪开了半里地,他才严肃地批评道:“祖宗,你不要直呼昆仑山主的大名啊!”   郁危不高兴,垂着眸,敷衍地嗯嗯两声。   他不太想承认,那个人说的都是事实。   他已经是被赶下山的孤魂野鬼,欺师灭祖,恶名昭彰,明如晦为什么还要惦念他?他不是陆玄一,不懂符箓,再怎么努力地笨拙地模仿都没用,仿佛与那人之间永远隔着一层摸不着的膜,也永远没办法消除隔阂。   明如晦的徒弟不会符术,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   有时候他也会想,明如晦会不会后悔过,后悔那日折返带走了他,后悔选了一个天资愚钝的人做他的徒弟。   可他不眠不休、练到第二天手都抬不起来也学不会,所以,连陆玄一也比他适合。   郁危面上杳无波澜,心里闷声乱想,不适合就不适合,他也没那么想当明如晦的徒弟,谁稀罕。   他抬起眸,台上的人已经写好了符。谢无相搁下笔,眸光沉沉落在符文上,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唇角微微一扬。   “这张符,我道行不够,灵力微弱,点不了睛。”他缓声道,“我想请一人来帮我,可否?”   【作者有话说】   吃醋猫猫头   清清知道自己最近短小,是在攒存稿!之后会补偿大家レ(゚∀゚;)ヘ=3=3=3 第42章 仙山昆仑   楼忌略一皱眉,想说这恐怕不合规矩,但谢无相已然淡笑转身,面向台下人潮,眉眼一瞬间柔和下来,招手道:“歪歪。”   楼忌陆玄一循声望去,看到了一个……小孩。   小孩在走神发呆,缓了一秒,才转头看过来,露出一张冷淡的小脸。   谢无相又招招手:“过来。”   小孩和他对视了一秒,随即面无表情地从孟白肩头跳了下来,迈开腿嗒嗒嗒往台上走。   楼忌面露不解,陆玄一神色意外:“你让一个小孩帮你点睛?”   谢无相嗯了一声,格外有心情地道:“他很厉害。”   “……”   再厉害也还是个小孩!而且这年纪看起来也不过七八岁,看上去也对符箓一窍不通,点睛又是尤其耗费心神的一步,容不得半点差错。   但谢无相显然并不在意,微微一笑,夸道:“他很厉害,平时我也请不动,今天很难得。可以吗?”   “……”几人一副见鬼的样子。   楼忌面现难色,但见谢无相顶着一副灵力不支久病难医的样子,终究还是点了头:“既然如此,公平起见,两张符都要交由他来点睛。”   这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别笑谁。   两张符递到了郁危手里。   他先是回头看了谢无相一眼,无声询问对方打的什么主意,却被楼忌眼尖看到,严肃呵止道:“不许眉来眼去!”   郁危:“……”   眉你大爷。   他忍气吞声地转过脸,随后静下心来,凝神看向手里的符纸。   数年不做这事,都有些手生。上一次点睛是什么时候,都已经久远得记不起来了,再加上死过一回,记忆有限,只能吃老本。   那又如何。郁危面无表情想,要是他失手了,谢无相敢嫌弃,绝对要把人打包扔出去。   他抬手,按上磨砺不平的符文,手指却好像早已熟悉了这样的动作,令他不用思考就能做出反应。   下一秒,他耳垂忽地一热,仿佛被人捏在指间,揉了一把。   是幻觉。他又记起来了一些事情。   ……   冬日,岁暮天寒。   开始学符术的第七日,他偷着练了整整一宿,第二天穿着白袄、顶着两个黑眼圈出门,像从山里跑出来的熊猫。   熊猫坚持认为自己能扛住,结果天不遂人愿,熊猫在吃饭时明目张胆地睡着了,差点淹死在粥里。   代价就是昏睡到中午才醒过来,睁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意味不明盯着他看的师尊。   不等熊猫开口,明如晦已经伸出手,摸了摸他眼底的青黑:“困困符跟我告状,说,有个小孩大晚上不睡觉,偷偷摸摸地藏在被窝里写符。”   熊猫咬着嘴唇不吭声。   他不是傻子,这些天下来,大概也能发现自己在符术上的造诣迟缓,始终不能达到预期。   他只是想学好符术,证明给眼前的人看,他没有捡错徒弟,自己可以变得足够厉害,强大到能够站在对方身边——   下一秒,耳廓一紧。明如晦像是能看透他在想什么,抬手,不轻不重地捏住了他的耳垂,用力揉按了一下。   “想什么呢?”他垂下眼,眸光中带了点惩戒的意味,“我又不会丢了你。”   耳垂被捏得有点疼。郁危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这次可能是急于求成了,但面子问题,依旧拗着不想认错。   他的小表情明如晦都看在眼里,气笑了,语气却缓和下来:“要是我说,比起符术,还有别的事情更适合我们歪歪呢。”   郁危愣了愣,绷紧的神色放松了些,试探性地问:“……什么?”   在他隐隐期待的注视下,明如晦手中无声无息幻化出一张符纸,他抬手,在纸上一点,字迹随之晕开。   “点睛。”   “你的心静,灵台稳,心思缜密,神识强悍,最适合点睛。”明如晦说,“等你练好了,我写的符,今后都由你来点。”   ……   记忆稍纵即逝,到最后,只停留在耳尖一点温热。   郁危下意识摸了摸耳垂,却没能抓住脑中一闪而过的灵光。他摇摇头,很快摒弃了杂念,视线在符面上一扫而过,轻易锁定了掩在重重阵法下的符心,随后抬手,在那处轻描淡写地一抹。   灵台轻震,神识涌入。   做完这些,他头也不抬,将手中符纸拍到谢无相面前,公事公办道:“你的。”   谢无相笑道:“谢谢歪歪。”   “……”郁危又走到陆玄一那边,“要不要。”   陆玄一拿了符,不放心地上下翻看了好几遍,自言自语道:“这效果会不会大打折扣……”   “会。”郁危凉凉道,“你别要了。”   “……”   嘴上说着不要,陆玄一还是很诚实地接了过来,不怎么抱希望地催动了符咒。   符文泛起浅淡的金色,万籁俱寂中,远处忽而传来了一声惊空遏云的鹰唳。   陆玄一的操纵符,操纵的是鸟。   在万众瞩目中,树叶窸窣响动声愈大,紧接着,一只褐色斑纹的苍鹰从林中腾空飞起,声破长空,双翼一振,气势恢宏地向着众人飞来。   符术之中,操纵活物要求极高也极难,即便他也不能保证发挥稳定。陆玄一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道总算没有太丢面子。   他正打算收符,然而手中符纸忽而再度光芒大盛。与此同时,林中喧嚣骤然大了起来,草木翻涌如浪,在一潮高过一潮的扑簌声中,遽然响起了数百声叫声各异的鸟鸣。   下一瞬,整座山林的鸟倾巢而出,振翅时扇起长风,呼啸而过,盘旋于擂台之上,无数色泽的鸟羽组成了一片壮丽奇异的云。   台下诸人从未见过如此奇景,一时激动不已,欢呼高喊道:“陆玄一厉害啊!”   “陆玄一!你有这一手,之前还藏着掖着!”   而台上,众人口中夸赞不已的陆玄一呆在原地,低头看看手中的符,又抬头看看头上的鸟,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迷茫。   好多鸟啊。   是谁?谁这么厉害,竟然能一口气操控百鸟朝会?!陆玄一?那是谁?……哦,是我。   陆玄一面色一变,一口气上不来,噎在了喉咙里。   是我?!!!   不可能!这张符被人篡改了!谁改的?   他猛地回过头,没看见人影。再一低头,一个小孩正不冷不热地盯着他看。   他指尖还沾着未干的朱砂,十足地晕开,艳得像血。泼墨的发,雪白的颈,点朱流墨一黑一红的两颗小痣,理应是格外讨喜的孩子模样,但他却笑也不笑,像个没有生气的人偶,估计哭也很少哭。   这张符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没人比陆玄一自己更清楚,绝对没有如此大的威能。但是如果经的是顶尖的点睛术师之手,足以把一张普普通通的符纸品阶顷刻拔高,其威力将再上一个境界,甚至于无境界。就连最无用的符咒,得高人点睛,也能远超它本来的能力,杀人于无形。   只是——   陆玄一面色复杂。高人不高,甚至还有点矮,还有点小。   然而人不可貌相。他现在总算知道,谢无相口中那句随意至极的“他很厉害”,究竟有多厉害了。   陆玄一又想起此前听说,昆仑山主从前那位徒弟,便是顶尖的点睛术师,与这小孩相比,不知道是谁更胜一筹。   正想着,高人忽然翻了个白眼,留给他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   克制地打量完明如晦“未来的徒弟”,郁危绷着脸,默念了三遍与我无关。   早就没关系了。从前也只有那点单薄的师徒缘分,像一根摇摇欲坠的稻草,吊着他,吊了十多年,早在他弑师离山那日便彻底断裂。   躁动的心总算沉寂下来。郁危抬起眼,凝神望去,正对面,谢无相手中的符纸正莹莹亮着柔和的银色光芒。   紧接着他眼前一晃,灵丝被一根根牵动,恍惚看到对方的拇指按在符心,就在他先前按过的地方,慢条斯理地重合。   那感觉,仿佛手掌抚过他的灵台,毫不费力与神识交融契合,郁危浑身一颤,一种奇怪的错觉流入四肢百骸,令他瞳孔也微微收缩。   那道银芒越来越亮、越来越盛——   符箓之术,画符赋形,点睛赋灵,施术化形,向上无境界。   谢无相的眼眸被这抹银白映得幽深,如一潭镜水,水波一漾,便折出足够慑人心魄的奇异光芒。   他唇边笑意很浅,开口道:“歪歪,回头。”   郁危便照他说的做了。转身时,耳畔拂过一阵哗然的长风。   漫山花开叶动,竹笕流水叮咚,澹雪小筑檐下皑皑的冰雪消融,风吹棋子,闲落灯花,然后是众人的惊呼声,落后一步涌入耳中。   仙山昆仑重现于世,端然静立于他眼前。   【作者有话说】   回忆里的对话很模糊,所以歪歪还没察觉到不对,钝感小猫是这样\(^o^)/~ 第43章 夜半钟声   一炷香后,仙山再度隐去,来去无痕,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盘旋于空的飞鸟也脱离了控制,渐渐散去,众人方才从那阵神思不属中回过神来,面面相觑,心里皆有了定论。   三局两胜,陆玄一输。   数年未曾现世的昆仑山今日昙花一现,诸人皆是意犹未尽,还想再找寻些仙山的踪迹,但已经再寻不得。   郁危也站在原地。他仍维持着转身的姿势,身形却定住了,再也动不了分毫。   他似乎还未回神,瞳孔细微地轻颤着,始终没有落处。   半晌,他才艰难地收回了视线,转回身,才发现谢无相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沉默少许,郁危找回正常的声音,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谢无相的目光也刚从那处移开,随即自然而然,落到了他脸上。他眼底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其实……我也拿不准。这句话应该由我问你。”   什么意思?郁危皱眉看向他。   他还没来得及问,邵挽孟白两个小鬼头已经满脸喜气洋洋,欢呼着跑上了台,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   “谢仙长!你太厉害了!”邵挽兴奋得眼睛发亮,“我还以为我以后再也看不到昆仑山了!”   孟白亦是神采飞扬,兴冲冲地问谢无相:“谢仙长,我能看一眼你写的符咒吗?”   谢无相一点头,他就迫不及待地接了过来,然而下一秒,就有些奇怪地揉了揉眼睛,咦了一声。   郁危的注意力被他吸引,问:“怎么了?”   他先前接手这张符纸时,并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只觉得符心意外地好找些。   “不对啊,”孟白有些懵,“这就是一张普通的符,连符文都是最简单的,甚至……”   他又没声儿了,表情有些不可思议。郁危忍不住追问:“甚至什么?”   孟白道:“甚至……这都不能算操纵符。”   不是操纵符,那是怎么令仙山现世的?   他求证地看向谢无相,后者嗯了一声,接回符纸,轻咳了咳,很理所当然地道:“我不会写操纵符,所以喊你们师哥来救场了。”   “……”   不会写怎么还能在台上这么从容淡定啊!   邵挽和孟白一言难尽的目光看了过来,谢无相坦然接受,笑了笑轻声开口:“所以我说,应该我来问你。”   郁危垂着眸,不咸不淡道:“那你就不怕我失手,这一局赌输了吗?”   谢无相似乎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还有第三局。”   “……”郁危又面无表情地抬起脸,“那万一我不帮你呢?”   那就不只是输的问题了,还会很丢脸。谢无相低笑:“我没想过。”   是没想过后果,还是没想过这种可能,都被这一句暧昧不明的“我没想过”含糊过去了。郁危莫名觉得胸腔内有些异常的鼓噪。   他顿了顿,移开眼,看向自己的手指。点睛时指腹沾染的朱砂早已干涸,泛着浅淡干燥的红。   不是意外。   是昆仑山认出了他。   认出了他点睛时留在符纸上的神识,认出了他的气息,所以来迎故人。   可他回不去了,郁危心想。一炷香的时间太短也太长,短到他不敢闭眼,长到他执念深种。   风来去悠悠,过了一会儿,他捻了捻指间的红,把它缓慢地抹去了,说:“走吧。”   又是参加拍卖,又是打擂台,他们闹出的动静已经足够大,接下来就是等楼家的消息了。   下一刻,耳边便有人喊道:“等一等!”   楼忌拽着两眼空空的陆玄一,匆匆跑过来,站稳后,对他们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不知几位可否有时间来楼家一叙?”   郁危顿住,邵挽和孟白也面现意外,显然是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楼家竟然当场就找上了门。   他的眸光微微凉了些,手指不自觉攥紧,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整个人透出一种凌厉而不近人情的冷意。   从楼忌的视角看去,便是眼前半大的孩子脸色骤然苍白了下去,忙问:“怎么了?”   未等他察觉到端倪,谢无相忽而侧了侧身,挡住了郁危的身形。   手腕被人轻易圈进手心,热度紧贴肌肤传来。郁危眼底酝酿的风暴霎时偃旗息鼓,他愣了愣,只是片刻的怔忡,那只轻松便足以包裹住他整个手掌的手已然向下,拢住了他轻颤的五指,又扣紧,填满了他的指缝。   这个安抚莫名要与从前的种种不同。带着令人心安的抚慰意味和极强的存在感,像一剂宁神静心、百试百灵的灵药。   身后的小孩安分了下来,乖乖被他牵着,不动了。谢无相心下轻轻叹气:“自然可以。”   “只不过,”他微微一笑,“家里的小孩子怕生,就不去了。”   -   云方城贯通南北,楼家独占一隅。   仙府楼氏的始祖是数百年前一位姓楼的修士,曾只有寥寥几人,后来以符咒发家,一举成名。   仙府世家向来高傲,住处自然也不与凡间紧挨着,楼家的饮月观就修在山巅,飞檐斗拱,碧瓦朱甍,大气磅礴,修得一派光明磊落,任谁也瞧不出背后的龃龉。   楼忌将人领到,又忙着打点守在门口的几个楼家弟子,不知为何脸色凝重了一些。他转过身,神色又恢复如初,带点歉意地对身后的人道:“谢公子,恐怕你要多待一晚了。云方城外的村子出了病劫,格外难缠,家主临时带人去解决了,明日才能回来。”   谢无相目光正自楼氏的牌匾一扫而过,闻言道:“无妨。”   楼忌又道:“陆玄一也在里面,他是楼氏的常客了。今日擂台之事后,他说一定要再见谢公子你一面,当面探讨切磋一番。在下惭愧,没能拦住……”   他边说边将人领向门口。饮月观的大门色呈绀碧,气势恢宏,四位弟子合力才可推开,随后便是一处格外雅致的庭院。   正值夜间,院中当空悬一轮圆月,恰如黄金轮。月辉洒落,仍有弟子四处洒扫,说不出的安静祥和。   谢无相不急不缓跟在楼忌身后,绕过曲廊时,看见头顶的月亮,忽地停住了脚步。   他看的时间有些长,楼忌等了一会儿,才出言询问道:“……谢公子?”   谢无相嗯了一声,随即收回视线,对他莞尔一笑:“很别致的景色。”   “谢公子若是喜欢,夜里可以出来逛逛。”楼忌将客房门钥和一枚铜铃递给他,“家主为公子安排的客房就在院里,这铜铃上施了传呼符,如果有什么需要,公子尽管摇铃吩咐,届时会有弟子前来。”   谢无相接过,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凹凸不平的铜铃,淡笑道:“有劳。”   楼忌连连摆手,又肃然道:“此外,家主规定,非本家弟子不可携符纸入饮月观。因此还请谢公子将随身所携符纸,包括纸笔、朱砂,都暂交由在下保管。”   这是楼氏的死规矩,毫无回转余地。在楼忌正色注视下,谢无相微顿了顿,似乎有些无奈。   他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沓写过或未写的符纸,交到楼忌手中。后者显然不是好糊弄的人,古板正经得很,火眼金睛一扫,狐疑道:“谢公子衣襟处是何物?”   谢无相面不改色:“平安符罢了。”   楼忌恪守规矩:“即便是平安符,也需要检查。”   他看着谢无相,谢无相看着他,互相僵持不下。片刻后,后者叹了口气,将衣襟处的东西拿了出来。   他摊开手,掌心里是一个纸剪的小人,小人手里还粘着一张看不出什么用处的符纸,紧紧连在一起。   楼忌露出了“我就知道”的了然表情,秉着认真负责的原则,拎起了他手中的小纸人。   小纸人扁扁的、薄薄的一张,基本就是一个圆脑袋加两对短胳膊短腿,了无生息地耷拉着,没有丝毫反应。   楼忌轻轻晃了晃它,没察觉到上面有任何灵力波动,面色稍霁:“这是……平安符?”   小纸人的腿随风飘起又落下,装死。   “嗯。”谢无相语带笑意,“我身体不好,费很大劲请来的平安符,金贵得很,说是要贴身带着,一刻也不能离。”   纸人恍若未闻,一动不动。   平安符不算禁物,况且谢无相的说辞也说得过去。楼忌拽拽它的胳膊,又戳戳它的圆脑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检查了一番,终于暂时打消了疑虑,又看向纸人手上粘着的那张符纸:“……这是何物?”   谢无相看了一眼,随即装模作样地揉了揉眉心,道:“我最近时常失眠,所以买了这张符,夜里睡得会好些。”   “……”楼忌道,“这不太合规矩。”   他左看右看,有些拿不准,以防万一还是说:“这张符恐怕不行,在下需要带走,还望谢公子见谅。”   谢无相又瞥了眼被他塞进手中、委屈巴巴的困困符,并无异议:“自然。”   楼忌松了口气,欠身一礼,后又开口道:“除此之外,楼氏还有几条不成文的规定,望谢公子不要触犯。”   谢无相点头,问:“什么?”   “其一,饮月观道路错综,公子若要外出,切不可一人独行,除去在客房外,楼家弟子皆会陪同在侧。”   如此的规定确实不曾听闻。谢无相什么也没问,不急不缓便答应了下来:“好,还有呢?”   他一举一动礼数周全,又如此好说话,楼忌对他的好感不由又多了几分,好心地提醒道:“其二便是,饮月观地势有些特殊,山中有大阵,是百年前为了镇压云方城中的灾厄所留。”   顿了顿,他肃然道:“夜里倘若听闻后山钟声三响,公子切不可出门。”   【作者有话说】   饮月观规则怪谈(× 第44章 夜探楼氏   楼家客房分散在庭院两侧,内室窗明几净,焚香缭绕,烛火明灭。   谢无相关好门窗,抬手的时候,“平安符”从袖口悄无声息滑落,晃晃悠悠地飘到了地上。   小人手短腿短,扁扁地躺着,格外不起眼。若是他反应再慢些,小纸人光洁的身上就要多出一个脚印来了。   谢无相把它捡起来,看看在他手心装死的小人,觉得好笑。他坐到窗台前,好整以暇地用手指戳戳小纸人的脸,笑道:“歪歪。”   “……”   纸人直挺挺躺着,不动。   谢无相摆弄起它的手脚来,好声好语地道:“时间匆忙,来不及做别的替身,是我的错,可以原谅我吗?”   说完,他拇指轻轻托住纸人的脑袋,按了两下,做出了点头的姿势。   纸人:“……”   它终于有了点反应,生气地翻了个面。但也仅限于翻身,水灵灵的从躺着变成了趴着,发出啪叽一声。   “……”   临时做的纸人连个五官都没有,前胸后背、正面反面都长一个样儿,郁危宰了谢无相的心都有,凉丝丝地开口道:“你不是故意的?”   说完他才想起来,这见鬼的纸人连个嘴都没有!   郁危心一凉。他想骂谢无相都没地儿骂!   他抬头看谢无相,后者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茫然,似乎确实没有听见。   纸人呆呆地趴了一秒,紧接着,忽然爬了起来,短短的、没有手指的小圆手费力地指了指自己的脸:给我画个嘴巴!   谢无相一眨不眨地盯着它,“嗯?”了一声,显然不得要领。   沉默对峙了半晌,这人不紧不慢伸出手,捏了捏纸人的脸,低声笑道:“怎么撒娇。”   “……”   撒你大爷!   纸人气得抖了抖,然后扒住他的手指,开始一声不吭地往人身上爬。谢无相一动不动,垂眸饶有兴趣地看它爬到自己手腕,又拽着衣料翻到了肩头。动作流畅又矫健,奈何纸人的身形实在笨拙,圆圆滚滚,看上去格外可爱。   他逗人也逗够了,眼底含了笑,微微张开口正要坦白,却眼前一晃,唇上忽然覆上了一片软软的东西,身形随之滞住。   唇缝间放轻的温热吐息,一丝不落,尽数倾洒到纸人身上。一口气跳上来的纸人紧紧贴着他的嘴唇,纸做的身体被吹得起伏,装死不动了。   “……”   静了一会儿,谢无相动了动唇:“歪歪。”   暧昧的气流拂过,纸人浑身一震,若无其事松开手跳了下去,稳稳落地。郁危还记得自己折腾半天的目的,定了定神,挥舞着纸手,指了指谢无相的嘴唇,又指了指自己的脸。   下一刻,他听见谢无相说:“其实我能听见。”   “………………”   纸人杀气腾腾踢了他一脚,郁危:“你死了。”   他在心里把谢无相狠狠揍了一顿,然后冷着脸问:“为什么能听见。”   “我是你的灵引。”谢无相道,“你的灵丝种在我身上,你说什么,我都能听到。”   已经完全忘记这回事的郁危抿了抿唇,硬邦邦道:“那你装什么聋?”   “一时没忍住,”谢无相态度良好地认错,“对不起歪歪。”   他嘴上说着对不起,却没有太多歉疚的意味,更像是迁就和哄人。郁危吃软不吃硬,莫名其妙地消了气,小纸人酷酷地抱着手,扯开了话题:“楼忌跟你说了什么?他把你的符纸都收走了?”   “没什么,收不收,都是用不了的。”谢无相闲闲支着头看他,道,“楼家的饮月观上上下下都布了灵禁,看似风平浪静,实则从入观的一刻起,便迈进了天罗地网之中。”   郁危冷笑:“自然是为了遮掩他们做的那些好事。”   给活生生的人打上奴印,把他们变成药人,让他们承受灾厄,从而制成对付灾厄的符纸。那些惨死的药人,最终都成了楼家在十二仙府中蒸蒸日上的祭品。   秋娘一事与楼家有关,破劫的关键也跟这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郁危静了一会儿,淡声道:“楼忌说的我听见了,楼家戒规森严,你出去有风险,所以还是我自己去。”   谢无相问:“你要怎么去?”   “你在房间里待着,”郁危道,“我钻门缝出去。”   “自己去太危险了。”谢无相叫他,“歪歪。”   他语气认真了许多,郁危顿了顿,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没必要为我涉险。”   谢无相侧过脸看他:“如果我愿意涉险呢。”   他直视着纸人的脸,仿佛透过它望见了郁危的眼睛。郁危一滞,半晌,闷声开口:“我不愿意。”   “……”   纸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谢无相敛眸,轻声道:“我一直没有问……楼家当年是怎么对你的。”   郁危毫不迟疑地说:“不记得了。”   把他送上昆仑山,强塞给明如晦做徒弟之前,楼涣逼着他洗掉了他身上的奴印,将他身上的伤用灵力治疗愈合,又让他服了毒药。   那剂毒本来是用来威胁他乖乖听从楼家的安排,但渐渐地,毒性影响了他的记忆,从前在楼家的许多事,受的折磨,他都已经忘记了。   郁危也不打算记起来。   他凉凉道:“你不用可怜我,那些年我也没让楼家好过。”   楼家心术不正,妄想一步登天,放他去昆仑山做眼线,盗取明如晦成神的道。   那时的楼九瘦瘦小小,性格冷血自私,最看重自己。生命力却超乎寻常的顽强,是那批药人中活下来的唯一一个。   楼涣自以为有了把柄就能叫他听话,但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却也疯得不轻,只在开始合作了几次,后面传的情报要么是编的,要么就理也不理,没有解药就硬抗,最后索性彻底断了联系,引得楼氏几位长老误入歧途,走火入魔、自爆身亡。   楼家损失惨重,楼涣至今为止,最后悔的事都是当时没能直接毒死他。   小纸人依旧酷酷地站在原地,等着被夸。谢无相脸上笑意却淡了不少,轻飘飘地弹了一下它的脑袋:“不要自己涉险。”   纸人被弹得往后仰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摸着脑袋,有些不敢置信。   “谢无相——”   没等他说完,被他气急败坏喊到的人忽而放缓了语气,轻声道:“知道你很厉害了。你可以去,但不能有事。遇到危险,要跟我说。”   郁危愣了下:“你……”   下一秒,他的声音被另一阵更大的敲门声盖住:“谢兄你在吗?”   是陆玄一。   郁危看向谢无相,后者倒不意外,食指抵到唇前,冲他轻轻嘘了一声。   “……”   郁危熟练地趴下躺好。   单薄窗纸上倒映出两个人的影子,正是陆玄一和跟在他身边的楼家弟子。   谢无相嗯了一声,应道:“何事?”   陆玄一道:“白日是我恃才傲物,不知人外有人,谢兄用的两张符,我这一晚百思不得其解,想求教一二。”   他说话客客气气,显然是心服口服,老实了许多。谢无相瞥了纸人一眼,要笑不笑道:“夜深了,恐怕不太方便。”   门外陆玄一一急,自然不肯白白浪费这大好机会,死缠烂打道:“等等!在下并非是空手来请教。实不相瞒,我陆家是这云方城的首富,在其余各地也皆有家业。如果谢兄愿意指点我一二,此后若有任何困难,在下愿鼎力相助。”   顿了顿,他又往前凑了凑,眼睛发亮地贴着门缝说:“谢兄的符术如此厉害,能让隐世不现的昆仑山都露了面,定然没少钻研过昆仑山主的符纸,想必也格外崇拜仙君吧?这样就好说了,你我本是同道中人,我这里收藏了不少仙君用过的符纸,若谢兄需要,可以与我一起摸索其中门道。”   难得遇见同好,陆玄一自觉这已经是极具诱惑力的条件了,说完后很是期待地等了一阵,结果半天没等到应答。   还嫌少?   陆玄一犹豫了下,最终一咬牙,忍着肉痛,声音又低了几分,几乎是要挤进门缝里:“谢兄若嫌不够,我这里还有几样珍藏的东西,仙君翻看过的古籍、用过的茶碗、掉的头发……”   他对自己宝贝的藏品如数家珍,正数得起劲,下一刻,面前门突然大开,险些令他一头栽倒。   陆玄一扶着门站好,抬起眼,看见“谢兄”正坐在桌前,似笑非笑,一指对面空出来的位子:“进来说清楚。”   陆玄一受宠若惊地钻了进来,只留下楼家陪同的弟子守在门外。他刚坐下,谢无相就抬手叩了叩桌面,言简意赅道:“符纸。”   “啊?”   “你收藏的符纸。”   旁人恐怕不会将如此重要珍重的东西放在身上,奈何陆玄一此人烧包得很,偶像的东西要贴身带着才能放心,立刻低头翻找出来,恭恭敬敬放到桌上。   谢无相看了一眼:“都是假的。”   陆玄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什么?怎么可能!”   “这几张符纸的威力还不如我手中所写。”谢无相委婉地道,“你觉得会是真的吗?”   “……”晴天霹雳,大喜大悲,陆玄一失魂落魄道,“整整三千两——”   听到这个数字,躺在不起眼角落里偷听的纸人动了动。   “——黄金。”陆玄一艰难地说完。   纸人差点一骨碌坐起来。   符纸是假的,那古籍、茶碗、乃至于头发……恐怕也都是赝品。郁危冷冷地想,陆玄一这个被鬼……被明如晦迷了心窍的冤大头,到底是不是个傻的?   想到一半,他又听见谢无相说:“你过于轻信依赖这几张假符,止步于此,自然不会有所精进。”   陆玄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格外执着地问:“若我有朝一日能进昆仑山,拜仙君为师,是不是能得几张他亲手写的符?”   谢无相顿了顿,随即淡笑道:“我帮你问问。”   陆玄一一愣,脱口想说这能怎么问,却见谢无相已经煞有介事地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了起来。   小纸人也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   谢无相的字写得格外好,匀长手指用了力道,仍显得游刃有余,张弛有度,看得人赏心悦目。   陆玄一看得仔细,一开始以为是符文,慢慢地又觉得不太像,怔了怔,道:“这是灵媒?”   灵媒是老祖宗用的东西,以灵力为媒,能与神交流。不过这法子也很不稳定,上面那位心情好了,或许会回几句话,心情不好,就懒得理你。而灵媒之术如今已渐失传,世间早就没几个人会用,陆玄一还是第一次见。   谢无相写完,等了一会儿,桌上的水渍开始渐渐隐去。紧接着,便有新的字迹覆盖上来,是简短的一句回复。   “仙君说什么?”竟然真的有回复,陆玄一霎时紧张起来,咽了咽口水。   在他忐忑不安的注视中,谢无相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不紧不慢道:“他说——”   “符可以给你,但他不收徒弟了。”   “还有一句。”谢无相收回视线,笑了笑,“——别再上山了,不会有结果。”   “……”   拒绝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全无可能。陆玄一脸色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心如死灰。   明如晦从来很少说重话,这还是印象中的第一次。小纸人托着腮,听得格外清楚。   是不是陆玄一从前做了什么惹到他了,所以才拒绝得如此直白又不留情面?   不过这正是一个好时机——陆玄一在谢无相这里,分走了楼家人的目光,正是偷溜出去的好时机。   趁陆玄一还在失神的功夫,小纸人朝谢无相招招手,见对方注意力被吸引,侧目看过来,郁危道:“我走了。”   纸人站在烛台的影子里,披着一身暗色,站在原地等回复。   这次走之前终于不是一声不吭的了,算是有点良心,还记得跟他告别。   谢无相眼底染了星星点点的笑,无声动了动唇:“好的,歪歪。小心点。”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不出意外就进入回忆篇了(*^▽^*) 第45章 七夕番外   夜色涌动,染血的月光没入深林。   地上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刚挣扎着发出最后一声微弱的尖叫,紧接着就没了气息。   四面死寂。一阵风吹过,枯叶四起,待尘埃落定,地上忽然悄无声息地多出两个身影来。   “……死了?”   “死了。”   先发话的那人又道:“这次破劫真是轻松!我都几年没这么顺利过了,简直就像有人在背后帮我们。就连找到的幕后黑手都稀里糊涂地死在了这种地方,省了我们动手……”   站他身边的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年,肤色冷白,面容寡淡,整个人看起来兴味缺缺,闻言只敷衍地点了点头。   “他手里好像有东西。”段俞皱了皱眉,“要不要我掰开手指取出来看看?”   “不行。”郁危摇头,“有人跟我说过,死者的东西不能强取。要拿,需得让手指自然松开。”   段俞摸摸脑袋:“那你有什么办法?”   郁危沉默片刻,又道:“有人告诉我,需要用死者生前最在意的东西去引诱。也就是,一物换一物。”   “容我问一句,”段俞咳了一声,“‘有人’是谁呀?”   “……”   郁危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好吧,那我换个问题,”段俞咂咂嘴,“你知道这人生前最在意什么吗?”   鬼知道。   两人正对着这具中毒发黑的尸体一筹莫展,在窸窸窣窣的风声中,郁危忽然听见了一点极其轻微的绷断声。   几乎瞬间他就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段俞的衣领,二话不说,拽着人就地一滚,然后在后者尚未清醒的目光中,用力按下了他的头:“低头!”   他开口的同时,头顶破空声呼啸而过,紧贴着头皮,险之又险地飞擦了过去。   数支利箭插在他们原来站的地方,箭镞泛着银白的冷光,仿佛淬着毒。   郁危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扫视一番,随后捡起了一根绷裂的银线:“是阵法。你刚刚无意碰到了银线,引来了箭阵。”   他回过头,视线压低,看见一支箭正好贯穿了地上死尸攥紧成拳的手,露出了其中的东西。   一枚锦囊。   郁危把它捡起,掂了掂。里面东西不重,不知道是什么。   他打算拿回去研究一下,身旁段俞心有余悸地走过来,有些愧疚,摸摸鼻子:“这真是不好意思……嗯……我发现了你刚刚不小心掉的东西,能不能将功抵过?”   郁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目光顿了顿,随后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目不斜视地捡起了从口袋里滚出来的小布偶,用手背揩了揩灰,贴身收起来。   段俞偷看了两眼,只瞥见那布偶是个小人的模样,外面套着绀碧色的衣裳,做工有些难以言尽,还有几处没缝好的线头。像谁他说不出来,总之看上去很袖珍。   没等他再仔细看一眼,郁危已经转过身,挡住了他的视线:“走吧。”   -   无论是仙府世家,亦或自立的山门宗派,门中弟子,凡年过十二岁,就已经陆陆续续下山到凡间历练了。   段俞就是其中之一。他两年前就已经能下山了,这次是和其他几个山头的门徒搭伙一起历练。一群人热热闹闹挤在村口借来的一辆驴拉的板车上,历练完了往城外走。   在一堆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中,坐在驴车最角落,沉默寡言、看上去生人勿近的少年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旁人都是三两抱团、彼此取暖,唯有他是自己下山来的,半路被段俞拉进了队伍里。他看上去年纪轻轻,但人狠话不多,凡事都冲在前面,身手惊人,灵力瞬发,从不拖泥带水。   这几天相处下来,段俞对他的表现格外刮目相看,更别提昨晚对方还差点救了自己一命。   说来惭愧,这许多天他跟其他人都已经混熟了,然而对对方还知之甚少,只记得他提了句自己的名字,却不知师从何人、哪个山头。   驴车慢悠悠地走在凹凸不平的小土路上,吱吱呀呀,摇摇晃晃,几个少年的话题也逐渐跑歪,从一开始还算和睦的天气如何景色云云,忽而一转,到了各自师出何门、修为多少,最后越来越歪,攀比起自己的师父来。   最先把话题扯到这上面来的少年长了一副天生笑脸,兴致勃勃道:“我师门就在居琅山上,丹鹤道人你们都听说过吧?一剑附灵破三关!那就是我师父!”   他边说边以手作剑,嗖嗖比划了两下,很是骄傲地挺起了胸。   不过还没来得及得意多久,身旁那个胖点的少年就不服道:“那又怎样,我还是祁山出来的呢,就是仙府封家分支出去的那一脉,我师父从前就是封家的长老!”   仙府世家的门头比之寻常的小门小派,自然是响亮了不少。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悻悻,唯有段俞一挑眉,不惯着他,道:“既然如此,你怎么还跟我们挤一辆驴车?”   “……”他在一群小孩中资历最高,下山最早,师门也是名声最大的琼山。被这么一说,小胖瞬间蔫了,挤眉弄眼地卖乖,“段师兄,别拆我台嘛,好歹让我牛气一回……”   段俞哼笑一声,话都到了这里,他干脆扭过头,把始终游离在话题之外的少年拉了进来:“郁师弟,你之后要回哪里?”   这就是在委婉地问他师门和身家了。   同为修道之人,哪怕师门不同,大家也往往都按资历、辈分,以师兄弟相称,唯有仙府世家对此十分不屑,不过他们彼此见了也是绕道走,两拨人互不相干、各自为营。   郁危原本在对着手中的锦囊犯困,闻言,抬起头,缓慢地眨了下眼,散去了眼底的睡意:“什么?”   段俞心底渐渐冒出一点预感:“……你不会是第一次下山吧?”   唰——一驴车的人都看了过来,郁危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段俞有些难以置信:“你自己?……一个人?”   郁危:“这里还有别人吗。”   段俞想起来,他最开始确实是自己一个人独自出现在村口的。那时他以为对方已经是经验老到的老手,谁能想到,竟然是第一次下山历练?   在场的几人第一次历练无不是被各自师父拎小鸡一样领着来的,即便如此,还是被虐得体无完肤、叫苦连天。像这样心大到自己跑出来历练的,前所未闻,莫非是师门声名太差、师父不管不问?   众人看郁危的目光不由自主带了些同情,段俞忍不住问:“你到底是哪个山头的?”   他这话带了些打抱不平的意味,隐隐有些认真起来。郁危不知道他已经想偏了,垂眸思索片刻,没有立刻回答。   这副样子在众人眼里又被曲解成了几分难以启齿的意味,暗道果真是师门出身不好,纷纷默契地都不再提。   下一秒郁危的话果然也印证了他们的猜测:“云方城边上,南面的那座山,离这不远。”   云方城?   几人心下了然。云方如今是楼家的地盘,楼家人早就把周围搜刮一空,自占为王,哪还剩几座山头。   南面的话,倒还真有一座山,连楼家也不敢动,只能远远地供着——不过那怎么可能。   如此看来,的确是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山头,难怪连弟子死活都不管不顾。段俞心下忿忿,稳了稳,小声试探道:“那……你师父对你可好?”   郁危点头:“很好。”   闻言,小胖率先急了,忍不住出言问道:“有多好?你可不能被骗了!我师父对我和几个师兄都很上心,每次下山都给我们带好吃的!他给你带吗?”   郁危:“不常带。”   小胖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紧接着,便听郁危又道:“他会做。”   明如晦不进食也不会有事,向来不食人间烟火,不过养他一个凡人小孩之后,对方就跟凡间买来的食谱学了点烹饪的知识,一般都是亲自下厨做。他如今也不太经常下山,偶有几次,会带回来些新奇的小玩意或是当地的特色吃食。   “……”   这边小胖吃瘪,那边刚才那个丹鹤道人的弟子又道:“你那算什么,好师父还要足够厉害,这样弟子也不会遭人欺负。我在外面报我师父的名字,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郁危目光转而看向他:“他很厉害。”   对方自然不信,一指小胖:“有多厉害?能比他师父厉害吗?他师父以前是封家的长老。”   郁危平淡道:“比整个封家还要厉害。”   几人嘴一撇。吹得嘞!   “那也没见你报他的名字。”小胖说完,被段俞瞪了一眼,立刻改口道,“我是说,你肯定被他蒙骗了,他根本没有那么厉害。或者说你根本没见过更厉害的人!算了算了,不说这个……”   他想了想,又得意洋洋道:“我生病的时候,师父还照顾我了几天呢。”   此话一出,话题顿时又一偏,几人开始争相不下喋喋不休地比较起各自师父的好处,生怕自己的师父不是最好的。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有说脾气好的,有说长得好看的,有说对徒弟很照顾的。郁危认真听着,发现明如晦好像真的没有缺点。   他有限的生命中,接触最多的,除了楼家人,就只剩明如晦了。前者给他痛楚,后者给了他家。   争执还在继续,段俞猛地一阵咳嗽,终于把几人给咳清醒了。众人看向郁危,正要开口道歉,后者却眨了两下眼睛,以为轮到自己了,面色自然地开口道:“我师父晚上会陪我睡觉,给我讲故事。”   “………………”   几人缓缓张大嘴,表情像吞了鸽子蛋。   段俞也是一愣,明显也呆住了。   郁危从小到大一直以为这是正常师徒之间都会做的事情,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你们的师父不是这样吗?”   几人情不自禁地想象起各自的师父来,一想到平日里吹胡子瞪眼的老头晚上坐在自个儿床头讲故事,不由齐齐一抖。   小胖咽了咽口水:“当然不可能啦!我师父那么多徒弟,还讲故事呢,我师娘都没这待遇!你师父还帮你干什么?!”   郁危犹豫了一下:“他有时候还会帮我修理指甲,沐发束发,洗脸擦脸……”   一片死寂。众目睽睽之下,他顿了顿,勉强加了几个字:“——在以前。”   刚上山的时候,他还活在楼家药奴的阴影里,只有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很多事情都不会做,也从来没有人教他。   他不会用筷子,也不会吃鱼;脸脏了想把自己洗干净,结果不会打井水差点掉进井里;指甲长了不会剪,只能像以前那样用石头慢慢地磨。上山后,第一次有人教他这些,教他剔鱼刺,教他打水洗脸,教他怎么剪指甲。   其实现在这些事他自己都能干,但已经养成了习惯,可能明如晦也已经习惯了,所以还是照旧。   即便如此,几人的神情还是很震惊,段俞半天才反应过来,咳了咳:“郁师弟,你说的这些——”   他严肃地总结道:“闻所未闻。”   何止!养儿子都没这么上心的!   众人面色复杂,莫名还有了些醋意,看郁危的眼神也变成了羡慕居多。试问谁不想成为师父的掌中宝心头肉?奈何自家师父的慈爱是有限的,一碗水总是端不平的,别说讲故事了,能和颜悦色地夸奖一句都难。   唯一的安慰是对方的师父不是什么大山头的厉害人物。想到这里,几人心里又微微平衡了些。   驴车中诡异地静了下来,所有人心照不宣地不再开口了。路还是颠簸,驴子悠悠地蹬着蹄子。郁危坐在原来的地方,意外地有些神思不属。   他低头,看见手中的锦囊已经被他揉得有些皱,原本扎紧的口子变得松了些,露出一张小纸条。   这是昨晚从那个死人手里掉出来的锦囊。郁危打起精神,把纸条展开,看了一眼。   上面大部分字迹都已经被血糊住,只剩几个字勉强能辨认,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大概认了出来。   “人约七夕佳令时”。   每个字都认识,但拼在一起,郁危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正好段俞这时候靠了过来,郁危将锦囊收起来,索性蹙眉问他:“你知道‘七夕’是什么吗?”   段俞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几人已经抢答道:“我知道!我师兄说,这是一种在师门里庆祝的节日,关系好的师兄弟间可以过,不过师父只有和最喜欢的徒弟才会过七夕!”   立刻有人反驳:“不对,我怎么听说只有男女才能过?”   “我呸!你胡说!我两位师哥也过七夕!”   “我大师兄和我师父也过!”   又是一场争执一触即发,郁危大概听懂了,看向这里唯一显得靠谱的段俞:“他们说的是对的吗?”   一群十几岁的小兔崽子,没一个清楚的,段俞也好不到哪里去,又不想丢了面子,于是故作高深,不懂装懂,正色道:“嗯……是这样没错。”   “说起来,今日就是七夕。”他说,“还真是巧了。”   郁危一愣:“今天?”   “是,马上要到云方了,你现在回去,正好还能赶上过节。”段俞提议道,“你师父既然待你很好,不如你也给他准备些礼物,这节日正好是个机会。”   郁危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离山几日间都未现端倪的思念被一句话轻易勾起,他想到回去之后,就可以见到明如晦,心情莫名好了几分,说:“已经到了,前面把我放下就可以。”   段俞看了眼驴车不远处的松林,有些奇怪:“前面是昆仑山,山上有结界,我们过不去,必须要绕行的。”   郁危嗯了一声,道:“没关系,它认我。”   “?”   段俞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说话的人已经翻身从半人高的驴车上跳了下去,稳稳落地。郁危站在原地,对他们挥挥手,道别说:“我回山了,之后有缘再见。”   说完,他转身就走,身形转瞬隐没在结界后。   驴车拉着目瞪口呆的一群少年渐渐驶远,半晌,小胖才颤颤巍巍地开口:“不是?他、他说的山头,是昆仑山啊?!”   “……”   “我没说他师、师父什么坏话吧?”   “……”   旁边那丹鹤道人的弟子帮他回忆道:“你说,他师父其实没有那么厉害。”   “不是?!”小胖哭丧着脸大喊,“他师父是昆仑山主啊——!”   段俞拍拍一脸生无可恋的小胖,同情道:“今晚多买几炷香,去神像前求求情吧。”   -   上山的路已经很熟悉了,郁危走得很快。   他离开了有五日,第一次下山历练,说不忐忑是假的,临行前还失眠了,走前明如晦来送他,盯着他的熊猫眼看了半天,开玩笑说,这么舍不得我啊?   又说,别太想我。   郁危嘴硬说才不会想,说完扭头就走。   走了很久,快到山脚下的时候,他回头看,山顶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明如晦没说错,他想他了。   他一口气爬到澹雪小筑,刚想敲门,忽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   今天是七夕,在师门中,师父会和最喜欢的徒弟过七夕。他还没准备礼物。   郁危站在门口踟蹰,想了半天,也没想好该送什么。他一转身,放在腰间的锦囊掉了下来,摔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里面还有东西?   郁危蹲下身,把锦囊捡起来,抖了抖。一块小巧的圆石子从里面掉了出来,落在他手心。   下一秒,眼前天旋地转,他头一晕,闭上眼睛,再睁开,景象已经变了个样儿。   石头不知道蹦到哪里去了,脑袋里还是晕的。郁危恍惚了一阵,才回过神,看着澹雪小筑的窗台,困惑地皱起眉——窗户什么时候变这么高了?   疑惑还没解开,他耳尖地听见房门响了一声,是里面的人要出来了。   躲闪不及,郁危来不及想要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呆在门口,硬着头皮道:“我回来了。”   结果自己的声音没听见,反倒是空气中传来了四声——“喵喵喵喵。”   哪来的猫?   郁危下意识回头要找,结果下一刻,身体一轻,竟然被人抱了起来。明如晦的声音淌进耳中,带着明晃晃的讶然:“呀,一只迷路的小猫。”   “……”   郁危愣在当场,从他浅色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如今的模样:一只通体黑色的小猫,同样漆黑发亮的圆眼睛,像个煤球。   他低下头,看见了自己两只毛茸茸的爪子,粉色的肉垫正踩在明如晦的肩上,留下两个泥印子。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郁危挣扎起来,喊道:“明如晦!”   “喵——”   被他喊到的人把喵喵叫的小猫又往上抱了抱,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挣扎,仍是一副很新奇的样子:“叫什么,饿了吗?”   他推开澹雪小筑的门,屋里的茶香瞬间漫过来,还有舒服到骨子里的暖意。明如晦把小黑猫放到榻上,关了门,从桌上顺手拿了点心,掰成碎的,放在手心:“喏。”   郁危:“……”   小黑猫拒绝进食,一把打翻食物,继续很凶地喵喵叫。   明如晦说:“好凶。你是公猫还是母猫?”   郁危大声:“我是你徒弟!”   “喵喵喵喵喵!”   然而他师尊似乎对这个问题确实很感兴趣,试图把小黑猫提溜起来一探究竟。小黑猫登时恼了,一爪子拍过去,见对方松了手,立刻灵敏地跳了下来,一溜烟跑没影了。   郁危躲到了桌子后面,等了半天,都没有什么动静。他犹豫了下,终于探出个脑袋,看了一眼,却见明如晦坐在榻上,手背上三道长长抓痕,血流得不可谓少。   郁危立刻僵在了原地,显然没想到这一爪子威力这么大。   过了一会儿,小黑猫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跳到榻上,用脑袋蹭了蹭明如晦的手心。   下一秒,它就被人抱住,那人心情不错道:“抓住了。”   根本没有一点儿痛的意思。   但这次小黑猫没跑,反而一反常态地凑近了些,伸出莓红色的小舌,舔了舔对方手背伤口流出的血,呼吸湿漉漉的,扫在手腕处。   明如晦愣了下,随即摸了摸它的脑袋,说:“没怪你。”   他一边顺着猫毛,一边漫不经心道:“我在等人,有点无聊,你在这里陪我也好。”   “喵喵?”   明如晦竟然也能答得上来,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声:“我那下山历练的小徒弟。”   “喵喵喵。”   “明天我有事要下山一趟,”他也不知道听没听懂,自顾自地继续说,“要是等不到,怎么办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郁危急了,在他怀里扑腾起来。   “喵喵喵!”小黑猫挥舞着收起利爪的肉垫,在明如晦干净的脸上印了好几个泥巴印,“喵喵喵喵喵!”   明如晦把它不老实的爪子抓起来,捉在手心,端详片刻,说:“去哪踩的这么多泥。”   察觉到小猫又要挣扎,他用下巴蹭蹭猫咪柔软的圆脑袋,懒洋洋问:“正好我要沐浴,你跟我一起?”   “……”   小黑猫呆住,一时忘了反应。   它仰起头,猫眼睁得圆圆的,像块打磨光滑的、漂亮的黑曜石。明如晦低头和它对视片刻,意味不明地笑了,把它提溜起来,转头往浴桶走去。   澹雪小筑是间竹舍,绕着檐下廊庑穿过院内天井,一直到竹舍的后院,是一处天然的温泉。白茫茫的水汽氤氲,明如晦把猫放在泉边一块大石头上,刚放好,小黑猫就猛地要起跳逃走,结果身体在半空中就被人捞住,下巴紧接着被人哄着挠了两下:“去哪?”   被挠得很舒服,但郁危从小怕水,死活是不肯洗澡的:“喵喵喵!”   小黑猫脸上写满了抗拒,明如晦揉了把它的脑袋,似笑非笑说:“怎么跟歪歪一样。”   他已经褪去了长袍和中衣,只剩一件月白色贴身的里衣,一人一猫相挨,明如晦的体温向来温温凉凉,不过分热也不过分冷,像玉,夏天抱着很凉快,冬天又很暖和。   小黑猫在他怀里乱蹭,后脚一蹬,瞬间把衣带给踢歪了。明如晦眼疾手快地一捞,险之又险地救回了最后一件衣服。他手里拿着那根摇摇欲坠的衣带,和猫猫大眼瞪小眼,最后没办法地笑笑,松了手:“你去一边儿玩吧。”   小猫被放在一边,郁危刚松了口气,便听见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一件浅蓝衣衫兜头而下,小黑猫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滑落堆叠的衣服罩在了最底下。   散落的衣服中央鼓起一个包,艰难地想要钻出去,但还是以失败告终。   郁危:“……”   这一切都发生得离奇又梦幻,他本来只是想要给明如晦送礼物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过了很久,久到他都要睡着了,终于听到了出水的声音。   小黑猫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见水珠随着渐近的脚步不断滴落,滴滴答答,紧接着,身上一轻。   明如晦手指一顿,垂下头,发梢的水滴到了它眼里。小黑猫还没清醒,下意识眨眨眼,随即眼前一晃,对方随意披上了手里的单衣,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盯着它看。   “……”   下一秒,猫炸毛了。   这次速度太快,明如晦也没抓着,只能看见它几下跳了出去,紧接着,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只剩明如晦站在院里,半晌,挑了下眉。   -   傍晚,穿戴整齐的昆仑山主终于在澹雪小筑等到了下山归来的徒弟。   徒弟莫名其妙发了烧,病恹恹地缩在被子里,被人一口一口喂完了汤药,然后偏头打了个喷嚏。   明如晦再次摸摸他的额头,笑道:“不会是想我想的吧?”   “……”郁危闷声,“自作多情。”   顿了顿,他又憋不住问:“你明天要下山吗?”   明如晦正转身将空了的汤碗放到桌上,闻言“嗯?”了一声,不由侧目:“你怎么知道?”   “……”   郁危强词夺理:“我猜的。”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还是想问,想听对方亲口说,有心理准备了,就不会那么失落。   紧接着,他听见明如晦说:“不去了。”   郁危一愣,抬起头。   “有个小孩都病了,还怎么舍得下山。”明如晦语气带着轻松的笑意,“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偶尔也能偷一点闲。”   目光交汇,郁危移开视线,又装作不在意地“哦”了一声。   静了一会儿,明如晦忽然笑了一声。郁危一脸疑惑地回望过去,却听他说:“我今天看见了一只小猫,长得很像你,嗯,性子也像,不知道跑去了哪。”   郁危:“……”   他硬邦邦地开口:“你很喜欢猫?”   “从前没太注意。”明如晦指尖在碗沿轻扣着,须臾,笑意更浓,“不过,这只尤其可爱。”   心跳无端快了几分,郁危定定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几秒,犹豫了一下,又问:“你想养吗?”   “什么?”明如晦偏过头,对上了一双同样漂亮的黑眼睛。   “养猫。”郁危说。   “不用。”看了他一会儿,明如晦又笑了笑,“养你就够了。”   “……”   郁危若有所思地重新低下头去,老实地躺好,但是眼睛却很亮。   明如晦一低头就看见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好笑道:“你想干什么?”   郁危盯着他,一字一句,字正腔圆道:“明如晦,我要和你过七夕。”   “……”   明如晦莫名沉默了几秒,问:“什么?”   “今天是七夕。”郁危冷淡且严肃地道,“我要和你过。”   强取豪夺要跟人过七夕的明如晦也是第一次见:“为什么?”   “师父只有和最喜欢的徒弟才能过七夕。”郁危冷静分析,“你又没有别的徒弟,你只有我了。”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也只有你。”   明如晦想要揭穿真相的话停在嘴边,良久,悄无声息收了回去。   他闲闲地、促狭地道:“那你打算送我什么?”   郁危抿抿唇:“没想好。”   是他的失误,节日都快过去了,还是连份像样的礼物都拿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明如晦对他招招手:“过来。”   他垂下眼,看着听话坐起身、靠过来的小徒弟:“那我送你。”   呼吸洒在鼻梁上,按在后颈的手缓和了发烫的体温,郁危眨了几下眼。   紧接着,明如晦亲了他的头发。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歪歪喵喵喵了些什么(   歪歪猫:饿了,想吃海星喵~ 第46章 记忆复苏   趁陆玄一不注意,小纸人扁扁地从窗户缝里飘了出去。   夜晚的饮月观依旧灯火通明,他钻出来的时候,一队巡逻的楼家弟子正好路过,带起了一阵风。小纸人灵活地翻了个跟头,看准时机一跃而下,啪叽贴在了末尾一个弟子的衣摆上,淡定地待着了。   等到这一队人和另一队内院巡逻的弟子交接时,它又毫不犹豫地贴到了另一人的衣服上,天黑看不清,任谁也发现不了自己身上突然多了一个小挂件。几番下来,小纸人就轻易地到了饮月观的深处。   一路走过来,都只是在饮月观内晃悠。楼家表面一派风平浪静,甚至还有几分7=祥和,郁危兜兜转转看了一圈,都没有找到楼忌口中的后山。   等到了人迹罕至的后门,他刚从代步工具上跳下来,就听见了两道交谈的人声,伴随着灯笼的光照过来。眼看就要无所遁形,他猛地就地一滚,险之又险地藏到了阴影里。   交谈声不大不小,还有隐隐的饭菜香味,郁危扒在墙角边,蹙着眉听去。   烛火在地上拖曳出两道扭曲抽长的影子,两人压着嗓音,窃窃私语:“……后山还剩几个人?”   “谁知道,这次别再死绝了。”   “这批药奴都是家主精挑细选过的,应该不会像上次那样,光是清理后山的尸体就花了小半个月。”   “嘘!你忘了?家主说过不许提那次事!”   “那又怎样,这儿又没别人,后山的事也没几个人知道。不过这差事真是晦气,等家主回来,我一定要换个活干。”   两人边聊着边往后山的结界走,正要拿出入山门令时,其中一人忽然顿住,抬高了手中的灯笼,往身后照了照。   同伴催他:“又怎么了?”   那人仔细探查了一番,一无所获,呼出口气来:“应该是我看错了,好像有第三个影子。”   “别自己吓自己了!”同伴搓了搓胳膊,“快进去送完饭,早点出来,后山这地方可阴得很。”   那人回过神,将灯笼重新摇了回来,掏出门令,按在了结界入口处。   下一秒,面前的空气如湖面水波,轻轻一皱,随即涟漪般向四处漾开。   山门大开,山风长啸,原本空无一物的门外悄无声息多出了一座深黑色的山,森然现于眼前。浓黑色的雾气缠绕,连月光也照不透,只是看着,就能感受到浓重的不详气息。   小纸人贴在开门那人的袖子底下,被风吹得晃晃悠悠。   那些黑雾阻断了他的神识,郁危神色有些冷淡,默不作声扒紧了些,藏在对方身上进入了后山。   结界入口在他们身后消失不见,两人仿佛是为了壮胆,互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郁危无心去听,只能感受到越往山中走,周身温度越低,风声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裹着淡淡的血腥味。   他从前在楼家时,印象中并没有后山这个地方。楼家为什么要把药奴全部关进后山?   两个楼家弟子还在继续:“……这些药奴在外面也不过是些无家可归的乞丐,进了楼家,物尽其用,咱们又是吃又是喝地供着,不比死在外面好多了。”   “从前有药奴活着出去过吗?”   “听说有一个……”另一同伴神神秘秘道,“据说是家主得了某位高人指点,将那个药奴送了出去,送去了哪儿,就不知道了。”   “到地方了,把饭推进去,咱们赶紧走。”   黑黝黝的深洞出现在眼前,一片诡异的寂静。在两人忙着将饭菜塞进去的时候,纸人无声无息地从衣服上脱落,咻地钻进了山洞里。   洞内常年不见光,阴冷潮湿。小纸人行动迟缓,蹦跳着往深处走去,忽然脚下一绊,险些翻了个跟头。   郁危堪堪稳住身形,暗恼了一万遍谢无相选的破替身,低头看时,却皱起了眉——   那是一具白骨。   骨头已经被腐蚀得发黑,上面邪炁的气息挥之不去。他冷了脸色,抬起手,一丝灵力倏尔注入,驱散了尸骨上缠绕的黑气。   郁危抬起头,神色随即沉了下来。   整个山洞内,都是森森的人骨。   小纸人一刻不停地掠过那些骨头,往更深处飘去,终于见到了几个活人。说是活人,却也和死了差不多,身上没有一丝活气儿,楼家的奴印袒露在长满老年斑的手臂上,像是一只吃人的眼睛。   那几个老人倚在石壁边,一动不动。他们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生满皱纹,皮肉松弛,只艰难地维持着微弱的呼吸。   满山洞里,除去累累尸骨,只剩下几个活死人。   郁危眼底的温度一点一点褪去,几乎压抑不住翻涌的怒火,死死攥紧了手。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骤然起伏的情绪波动,郁危的手指上,缠绕的灵丝极轻地被牵动了一下,紧接着他听见谢无相的声音:“歪歪。”   平稳的心跳声顺着灵丝传来,微颤的发麻,郁危几乎已经习惯了对方时时刻刻的存在感。很神奇地,他平静了下来,说:“我到地方了。”   谢无相这次没有和他闲扯,直截了当地问:“遇到麻烦了吗。”   郁危一愣:“……嗯。”   “等我,”谢无相道,“不要自己逞强。”   小纸人踩在石头上,伸向身前人的手在半空中一顿,灵力唰地散了,有种被当场抓包的错觉。   即便如此,郁危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自己如今自身都难保,更没办法帮眼前的这些人脱离痛苦。   正想着,小纸人的手被灵丝扯得一动,轻缓的声音传过来:“早点回来,小小一个人,不要自己去不安全的地方。”   身为主人,被自己的灵引反牵制住的,他还是头一个。郁危匪夷所思地盯着自己的纸手,没好气道:“我知道。”   话虽如此,小纸人还是轻手轻脚地向这些活死人靠近了些,想确认他们的状况,对上那些视线时,身形却猛然一滞。   那些眼睛干净澄澈,没有一丝属于老人的浑浊,分明是二十几岁年轻人的眼睛,如今却只剩被折磨后的痛苦深埋其中。   这些不是老人。他们是被老劫夺走时间的年轻人。   郁危只觉得浑身都有些发冷,下意识蜷起手指,扯紧了灵丝:“……谢无相。”   “楼家在后山,用药奴养劫。”   照着这条思路细想下去,不由心惊肉跳。楼家从外面掳来的药奴,统统被扔进后山成了滋养老劫的养分——他们要人为地创造出一个浩劫。   甚至连他现今身上所缠的劫,也是来自这里。   村长被子母结控制、袭击他的黑气、秋娘身上的奴印,甚至更早一点,那座庙中神像里掩藏的邪炁,十五年前他为什么会被楼涣送上昆仑山,草蛇灰线,一环连一环,原来早就埋好了。一切的源头就在这里,就在前面。   小纸人静了许久,从石头上跳了下去。郁危偏头,看着漆黑无光的山洞,面色凛若冰霜。   对面的人一反常态,没有回话,只有灵丝在他手上微微地颤着。   “你早就知道?”郁危问,“你早猜到了楼家用药奴养劫的事了,是不是?”   他声音格外冷静,谢无相淡淡笑了声,说:“是,但只是猜测。”   “现在证实了,足够了。”他不自觉加重了一些语气,“歪歪,回来,不要涉险。”   郁危知道谢无相说的是什么。他现在困在纸人的身体里,根本无法救这些人,更别提孤身一人到后山深处解决楼家养出的浩劫。   小纸人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顾忌着答应对方的事情,只简单用所剩无几的灵力吊住了几人的命,随即冷淡地转过身:“知道了,那就等明日再找他们……”   他动作忽而一滞。   遥远的甬道内,不知何时涌出无穷无尽的风,有人站在他身后,伸出手,穿过纸人的身体拥住藏在其中的灵识,在他耳畔轻笑一声。   “郁危。”   “……”   郁危瞳孔一缩,随即猛然抽身,反手抓去,却只抓住了一缕风。   脚下的地面也在颤动,小纸人灵活地躲开头顶落下的石屑,随后艰难维持住身形。   郁危勉强站在一块还算稳定的巨石上,艰难地喘了口气,眸光中的冷意还未褪去,却忽然被人玩笑似的捏了下耳垂。   熟悉的力道让他一怔,下一秒,他的手被握住。对方的手指有力,他曾经对这只手的每一寸骨骼、每一处薄茧都了如指掌,即使现在也不可能忘记。   他的眼前变成了暮春草长莺飞的山谷,不再是阴气森森的尸骨。   那人垂着眸,银白色的长发柔和地披在身后,有几缕被风吹动,落到了他的眼前。   当——   后山的第一道钟声悠悠响起,空然震响,回音震彻山洞。   小纸人僵在原地,失去了反应,仿佛再也听不到任何其余声音。   过了很久,郁危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哑声开口,轻得像是怕眼前的景象散去了:“……明如晦?”   手中的灵丝一刹间绷紧,险些要割破他的手指。   但郁危已经感受不到了。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与对方相牵的手,破茧的记忆让头脑有一瞬的迷茫,似乎记起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郁危。”那人说,“跟我回家。”   当——   后山的第二道钟声响起。   剧烈摇晃的洞内,层层封好的结界轰然开裂,最深处,一汪幽深泉水乍然出现。   小纸人看着深不见底的冷泉,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郁危迟钝地抬起头,看向身旁的人。人前冷漠带刺的外壳褪去,他本能地、再也不想违背自己的心意,轻声说:“师尊,我想回家了。”   仿佛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灵丝愈来愈紧,几乎绞着他的指节,渗出血珠。   那人看着他,温声道:“跳进去,就能回昆仑山了。”   郁危蜷了蜷手指。   他望着脚边的冷泉,只是看着,水漫过头顶的窒息感便像一只手扼住咽喉,令他想要退却。郁危眼中挣扎出一丝清明,低声喃喃道:“真的可以回去吗?”   他想回去。   当——   第三道钟声响起,悠转低回,绵长不绝。   钟声的余响还在持续,小纸人像一片飘落的枯叶,身体被打湿,渐渐沉进了泉水中。   【作者有话说】   为防被揍清清来点搞笑的:歪被假明如晦迷住的时候屑在那头嗓子都要喊哑了   下一章回忆篇! 第47章 混沌梦境   十年前。   哗啦——   水声四溅。   郁危从加满了热水的浴桶冒出头来,浑身湿淋淋的,像一个落汤鸡。被吞没的窒息一点点从心口蔓延至四肢,他小小地挣扎了一下,随后乱动发抖的手指被人攥住了。   温热的毛巾沾了水,耐心地擦拭掉了他额头上发烧热出的汗,然后是脖颈和手臂。郁危迷迷糊糊地半掀起眼皮,抓住了时不时扫在脸上的一缕银发,嗓子哑得不行:“明如晦……”   “嗯?”对方站在他身后,被他扯得弯下腰来,单手撑在桶沿边,好笑道,“谁在叫我?哪来的小鸭子?”   郁危在水里扑腾起来,奈何烧得没力气,掀不起多少水花,很不爽地说:“我不要洗澡!”   “是谁从山上掉下去,摔到雪里冻得发烧了?”明如晦闲闲地看他折腾,“泡着吧。”   郁危说:“我会淹死。”   明如晦奇道:“你每次洗澡都会淹死么?我看着,淹不死的。”   “……”郁危闭上眼睛,气得自闭了。   他困答答地,想睡又不敢睡,迷糊中感觉明如晦往他脸上贴了什么东西。郁危警惕性很高,艰难地睁开眼,摸到那东西,竟然是一张符纸。但是碍于上面狗爬一样的丑字和鬼画符,他险些没认出来,愣了好久。   明如晦问:“眼熟吗?”   见郁危还愣在原地没答话,他笑了笑:“这是你写的第一张符,我改了改,现在它叫困困符。”   写这张符的时候郁危前半夜刚修了仙,第二日起来,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拿起笔闭着眼就胡写一气,自然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   现在看来,那个狗爬字就是一个偌大的、真情流露的——“困”。   “……”   郁危看着一下子活了过来、格外黏人地抱住他手指的符纸,脑袋还有点转不过弯:“它能干什么?”   “顾名思义,”明如晦悠悠地说,“它可以把人变困,催人睡觉。”   他话音刚落,郁危头一歪,靠在木桶壁上就睡了过去。   ……   这个梦和以前的又续上了。   满山碧色绵延起伏,浪潮一般汹涌波折。楼九安静地跟在仙君的身后,顺着山路往上走去,有些惴惴不安。   山径两侧绒绒的小花被他的衣摆撞得摇摇摆摆,但很快又亲密地贴过来,柔软的花瓣蹭过他的手指。楼九缩了手,有些戒备,在身前人看不见的地方,神情格外漠然。   他现在还没想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带自己回来。明明此前当着楼涣的面拒绝了收他做徒弟,为什么又临时改了主意。   楼九不相信楼涣有那么好心,但他还是冒险赌了一把,赌自己在这里会好过一点。   又有小花蹭过来,楼九有点饿,低头看了它一眼,忽然坏心眼地揪下来了一片花瓣,放在口里嚼了嚼。   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来。楼九立刻收起了脸上的表情,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抿着唇抬起头。   对方转过身,打量他片刻,下一秒,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捏住了他的两颊,用了些力,楼九被迫松了口。   两根手指探进他的口腔,将那片惨遭咀嚼的花瓣拿了出来。那人随即松开手,说:“不要随便吃东西,有毒。”   楼九怀疑他脑袋后面也长了眼睛,不然为什么能看见他的动作。   他想说这点毒性自己根本死不了,楼家有的是比这厉害的药。但这里不是楼家,他还打算装乖留个好印象,于是忍住了没还嘴:“哦。”   仙君不着痕迹瞥了他一眼,忽然道:“给你改个名字,叫郁危,怎么样?”   什么意思?楼九迷茫地眨眨眼。   “郁者,草木茂盛,丛香馥郁。危者,山高而峻,性端而直。”对方索性蹲下身,很有闲心地随手折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两字,开玩笑道,“天底下没有谁能叫这个名字,只有我这山上长大的小孩可以。以后不管我在不在,昆仑山不会不认你。”   银色长发被日光照得很漂亮,熠熠生光,楼九的目光黏在那上面,鬼使神差点了头。   对方又好整以暇说:“郁危,叫师尊。”   郁危学着叫:“师尊。”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个词汇的含义,从前楼涣也没那功夫教他认字,只大概知道名姓只有父母才能改,于是严肃地问:“师尊是什么,你是我的爹吗?”   “……”仙君闷闷笑了两声,“不是,但也差不多。”   郁危有些莫名其妙,但又不打算弄明白,叫什么对他来说也没差。   他问:“那你叫什么?”   “告诉你了,就要记得。”仙君垂下眸,引着他的手,在地上写了三个字,“认字吗?”   郁危沉心静气,盯了那几个好看的字半天,念:“日口日。”   “……”   被叫做“日口日”的仙君一言难尽地看了他半晌,先是嗯了声,又说:“只会念半边?”   被瞧不起,半大小孩不乐意了,皱起清秀稚气的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应了。   仙君新奇道:“怎么被叫错名字的是我,不高兴的反倒成了你?”   郁危原本冷着脸,闻言心中警铃大作,终于想起来自己还得装乖留下来,于是有些僵硬地扯出一个笑。   对方视线落在他硬邦邦提起来的唇角,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评价道:“嗯,这次是幸灾乐祸的笑吗?”   “……”   高兴不行,不高兴也不行,郁危的嘴角瞬间垮了,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很违心地说:“对不起。”   他那师尊立刻很自然地接受了,欣然道:“没关系。”   “以后会教你识字,先学这几个好了。这样,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他顿了顿,轻笑一声,说,“跟我念,明如晦。”   ……   郁危陷在不安稳的梦里,蹙着眉,低声跟着梦里的人念道:“明如晦。”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在浴桶里泡着了,而是躺在厚厚的、柔软的床榻上。房里烛光暗沉不晃眼,烧成烛花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恬淡宁神的熏香,都引得人往更沉的梦境坠去。   郁危翻了个身,把被子蹬掉,继续睡。   ……   明如晦没有食言,从那日之后,就开始日日教他认字。   除却基本的功课,郁危还要练习符术、修行灵力,修习之余,又被派去帮椿浇花种地、锄草赶鸟,一天下来,经常在晚饭时累得睡过去。   虽然累,但很新奇。从前他不知道世上有一座山叫昆仑山,不知道符术是这么厉害的东西,也不知道原来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自己好。   他以为自己会被打上另一个奴印,但明如晦却从来没有逼他做过什么危险的事情。最严重的一次,是罚他抄了一百遍自己的名字,因为他为了省时省力,故意写成了“日口日”。最危险的事,是让他帮椿赶走偷吃胡萝卜的兔子,结果他不熟悉路,一不留神掉进了河里。   在楼家日复一日的折磨似乎都变得不值一提,郁危抱着热气腾腾的粥碗,眼睛里被蒸出一层雾一样的水汽。他认真地想,要是能一直留下来就好了。   这几日明如晦下山,山上只剩下了他和椿守着。昆仑山上的饭菜很可口,椿不仅是打理整个山头的好手,还是个好厨子,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   椿谨遵自家殿下“别饿着徒弟”的嘱托,不停地给对面夹菜,郁危不浪费粮食,把碗里的食物全部吃光,然后说:“谢谢。”   顿了顿,他又问了自己很在意的问题:“我师尊去哪了?”   椿一愣,随即给他解释道:“殿下每隔些时日,都要下山镇压灾厄,每隔五年,还要去地府加固封印,以防恶神出世。”   这些天住在山上,郁危只知道明如晦很厉害,却不知道有多么厉害:“那是什么?”   椿一滞,暗中叹一口气,心道殿下怎么又忘了说。他招了招手,把偷听的小花小草都赶走,紧接着低下眼,耐心地道:“太初时,人间浩劫肆虐,邪祟横行,没有法度、没有轮回。瘟疫灾厄、寿命气数,都乱成了套。后来天道为了镇压生劫、老劫、病劫、死劫、苦劫这五劫之乱,以天地间至灵至性之物,筑成了白玉京。”   “后来,天道指引下,有五人分别破了这五劫,证道飞升白玉京,成了世人皆知的五位古神。后世的灾厄,都由几位古神掌管减灭肃清。”   椿在桌上摆了五块小石子,低头看了片刻,无奈笑道:“殿下就是第一位破劫飞升之人,也是如今世间最后一位古神。”   郁危问:“为什么是最后一位?”   闻言,椿面上划过一抹怅然的阴翳,神色微沉,道:“当年与殿下一同飞升的,是曾跟在殿下身边的两位侍读。殿下主生,句容主老,祝芒主病。随后的百年,另一神位才被填满,是主苦的少皋。”   生老病苦,还差一位。   郁危不知不觉已经听了进去,下意识地问:“那主死的呢?”   椿叹了口气。   “不知名讳。”他说,“那位破劫飞升之日,屠戮生灵,残害神祇,踏过尸山血海,火烧白玉京。”   “……”   郁危皱起眉:“所以最后只剩下了我师尊吗?”   “是。”椿淡声道,“白玉京坍塌,殿下当时也重伤濒死,最终耗尽灵力修为,灵台破裂,才将之封印到了地下。”   他停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气氛有些沉重,于是缓和地笑了笑,活跃心情般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殿下这些年来也从没跟什么人提起过。陨落的那三位古神如今也已轮回转世,不过也奇怪,殿下从没打算去找故友,几百年来,都是自己一个人过。”   “所以这百年来人间的担子都落到了殿下身上,他才会这么忙又那么无聊。”椿打趣地对郁危眨眨眼睛,“收你做了徒弟,正好他也能解解闷。”   “是吗。”郁危凉凉道,“他那时说,他不缺徒弟,也不需要人解闷。”   椿一下子被呛到,猛地咳嗽起来。半晌,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颊:“……殿下真是这么说的?”   郁危冷漠地撇撇嘴,还有些耿耿于怀。毕竟第一次装乖就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他想不通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如果是真的不讨明如晦的喜欢,对方又为什么改主意把他带回来。   想了想,他又明白了。明如晦并没有那么喜欢他,一开始也是真的不想要他。如果那天楼涣带去昆仑山的是其他人,更合对方的眼缘,或许对方并不会拒绝。   郁危有些不爽,面无表情地想,不管怎样,他现在都是明如晦的徒弟了,喜欢不喜欢都是。   他神色游移地放空了一会儿,成功把自己安慰好了,想起什么,又问:“我师尊当年的生劫……是怎么破的?”   这是楼涣要他问的问题。   这个问题他也很好奇,他对明如晦这个人都充满了好奇和探知欲,从第一眼起就已经破茧发芽,像是一种本能的驱使。   椿怔了怔,如实道:“我不知道。”   “殿下飞升前,我还没有诞生灵识。”他歉疚地笑笑,“他也从来不提。”   “我只知道,生死劫非常人所能解,势必凶险万分。如果你想知道,可以去问殿下。”   郁危摇了摇头:“不必了。”   如果连椿都不知道,明如晦更不可能告诉他。   吃完饭刷好碗,他跟椿告别,回到了自己的小院,抽出一张空白符纸,开始写。   笔和朱砂都是椿给他准备的。郁危端端正正拿起笔,鲜红的朱砂液,按照明如晦教他的一笔一划写。   一张写废了,再抽出一张,重新写。   连写了几张,他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发现堆叠的几张废弃符纸上,中间歪歪扭扭,都是三个字,写了好多。   ——明如晦。   郁危:“……”   被罚抄抄得习惯了,现在他拿起笔下意识写的就是这三个字,符文早忘到不知哪里去了。   怀恨在心的小徒弟将几张写着自家师尊大名的纸揉吧揉吧,扔进了废纸篓。   过了一会儿,郁危又翻出一本书,开始抄。但没抄几页,指尖突然剧烈地抖了一下,笔从手心滑落,摔倒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   郁危急促地吸了口气,然后反应过来,死死咬紧了牙。   铺天盖地的毒效发作起来,与洗髓取骨无异。顷刻间他后背单衣就被冷汗打湿,颤抖着弓起脊梁,蜷缩起来。   好疼。   郁危胡乱将小臂塞到牙齿下,狠狠咬住,但嗓眼还是溢出了两声呜咽。额上颈间水光淋漓,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珠,急剧的心跳声几乎要将他吞没。   藏在床下的符咒莹莹亮起光来,郁危勉强睁开眼,失神了半天才看清上面的字。   【速寻昆仑山主成神之道,以换解药,否则唯死路一条!】   即便如此,他还是咬死了牙没说话。   纸上的字又是一变,楼涣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在他耳边响起。   【楼九!】   郁危躺在地上,浑身发冷,低声道:“我不是楼九。”   【将我给你的符水骗他喝下。】   郁危想嘲讽说,你为什么觉得我能骗过他,但疼得说不出话来,蹙着眉闭上眼,索性转过身,懒得理会了。   见状,符纸上的内容再度恶狠狠地一变。   【一月之后,若还无线索,再也无药可救你!】   ……   被蹬掉的被子让人捡了起来,重新盖好。   郁危从噩梦中惊醒,浑身是冰凉的汗,只撑开一道眼缝,看清了身旁的人,才安心地闭上眼。   他吸吸鼻子,扒住被子挡住脸,微弱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明如晦。”   “嗯?”对方笑笑,“做噩梦了?”   “对。”郁危说。   “睡吧,”明如晦在床头坐下,伸手,熄了灯,“我陪着你。”   【作者有话说】   这章回忆一下刚上山的一些事,节点还是歪歪救小山雀从山上摔下去那里,后面回忆篇就从这里开始了 第48章 一碗梨汤   把这辈子的觉都睡够了,郁危才终于退了高热,在第三个早上悠悠转醒。   身上沾满冷汗时黏腻湿重的感觉已经散去,重新变得干爽,他低头扯扯衣领,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又被换了一件中衣。   郁危翻了个身,在枕边乱摸一通,终于摸到了薄薄的符纸,含糊道:“早,困困符。”   明如晦的床好舒服,不想起。要不是这次病倒了,平常可没机会躺在这里,要珍惜。不睡白不睡,还不知道以后能在山上留几天呢。   趁屋里没人,他抱着被子滚了一圈,然后才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推门走出去。   椿拿着他的浇壶,精心照料着澹雪小筑前面的几株小花苗,口中还念念有词的说着什么。听见声音,他回过头,招呼道:“歪歪醒啦。”   日光大亮,郁危眯了下眼,应了声,又问:“我师尊呢?”   椿呃了一声,有些不想说,尴尬地揉揉额角,最终还是一言难尽道:“殿下突然说想吃荔枝,一早出门去寻了。”   “……”郁危说,“现在哪有卖荔枝。”   “我也是这么跟殿下说的。”椿一脸无可奈何,眉心直跳,“可他说有,转头就去找了。”   其实他能理解,殿下飞升前那等玉叶金柯的身份,冬日的荔枝,夏令的提子,寻常人家见不得,宫闱之中却招手就能来。如今已过数百年,明如晦早与尘世断得干净,偶尔也会想一出是一出,不过今天这样还是头一次。   等他走后,椿偷偷问了自己的树子树孙们,都没找到哪有冬天还长荔枝的神奇果树。   他看了看对面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少年,莫名有些同情,心说为了一时心血来潮把徒弟丢下,殿下未免太不人道。   郁危从山崖跌下去时扭到的脚腕原本肿着,走起路就带起一阵撕筋扯骨的疼,可能昨夜明如晦一并给治好了,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小徒弟脸色还有些高烧刚退后的苍白,嘴唇没有血色,低着头若有所思半天,看不出来伤心或是难过。   他跟椿打了个招呼,就闷闷往自己的小院走去,路上心不在焉地踢飞了几颗石子。等回到了自己的小床上,忽然觉得哪哪都不适应了起来——郁危打了个滚,面无表情心想,早知道就在澹雪小筑的床上多赖一会儿了。   对着竹舍的房梁放空了半天,他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楼涣给他一月期限的最后一日。   郁危坐起身来,从床底下摸出藏好的传讯符,冷眼看着上面的内容。   这一个月内他几乎没有拿出来过这张符,任它在床底下发霉长灰。这张符纸不知是什么材质,质地轻薄,光滑平整,撕不破、烧不了、也不怕水,上面的字迹猩红,也不像是朱砂。那时楼涣掐着他的脖子,给他灌下毒药,逼他将这张符纸带上来,想来就已经是心怀不轨。只是不知道楼家用了什么手段,竟然真的在明如晦的眼皮底下逃了过去。   郁危漠然看着纸上的字迹变幻了数次,连带着对方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是这一月来楼涣给他留的口信,大多都是与明如晦当年的生劫有关,一声声催得跟索命一样。   半晌,他听的烦了,拿起笔,写:不知道,滚。   这些时日苦学认字有了用处,郁危提笔就要骂,蹙眉想了想,发现“道”字忘记怎么写了,一卡。   他磨蹭了一会,跳过不会写的,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滚。”   隔了一会儿,传讯符闪了闪,应该是那头楼涣看到了他的字。   【楼九!】   郁危面色冷淡,重复了一遍:“我不是楼九。”   【你不想要解药了吗!】   “不帮你,没有解药,我会死。”郁危冷静道,“帮了你,明如晦早晚会发现,我还是会死。”   他讽笑一声,冷眼看着闪烁的符纸:“横竖都活不成,我为什么帮你?我巴不得你这样的人去死。”   胆颤心惊的沉默后,楼涣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你以为不帮我,躲在山上一辈子,就不会有事了吗?】   【你是楼家的人,来年东窗事发,昆仑山主若要找整个楼氏算账,你以为你能逃过去吗?】   “我不是楼家的人,”郁危顿了顿,“我是明如晦的徒弟。”   话音刚落,他便听见了楼涣近乎嘲弄的笑声,毫不收敛,几近刺耳,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无稽最好笑的事情。   【你当真了?】   郁危倏地攥紧了拳。   【你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他活了那么久,带你上山不过是图一时新鲜,你以为凡人的几十年在你那师尊眼里是很稀罕的东西吗?】   “不用你说,”郁危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我知道。”   他低下头,看着掌心掐出来的深深指甲印痕,松了力。   静了一会儿,他说:“我知道的不多,但对你够用了。可以告诉你,把这个月的解药给我。”   传讯符闪烁得急促了些,楼涣催促道:【快说!】   楼家费劲心思把他送上山,一心要找的,就是明如晦当年破劫飞升的方法。野心勃勃想要效仿其道,同样飞升成神。郁危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垂着眸,淡淡开口:“我留心过,昆仑山主每日丑时歇,午时起。入睡之前,会服用一味药,是以九魂草、蝉蜕、水仙子、五灵脂、灶心土所制。”   楼涣兴奋之余,沉思片刻,疑心道:【丑时歇要如何养足精力?这几味药也并不多见,为何以此入药?】   因为是编的。郁危心里冷笑,慢慢回忆着此前椿教他的一些常识,继续睁眼说瞎话:“夜间灵力充沛,人闲心静,最适合修行,而日间往往心火燥旺,理应静心养气。”   “至于这几味药,皆是昆仑山上所生,自然与凡间不同,你若不信就算了。”   那头沉默了须臾,随后传讯符又亮了起来。   【那昆仑山主平日的习性——】   郁危还因为明如晦不打招呼下山而记着仇,闻言凉声开口:“仙气没有,道行散了,风流成性,烟酒都来。”   末了,他冷道:“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解药给我。”   符纸闪烁了片刻,随后,上面的字迹如涟漪般消散,波纹一荡,中间出现了一枚小小的丹药,旁边还有一个瓷瓶。   【想办法把符水给他喝下,事成之后,我给你下个月的解药。】   郁危拿起瓷瓶,神情不太好看:“这是什么?”   【这你无需知晓,你只要按我吩咐的去做,就不会轻易毒发而死。】   类似的威胁他听得太多,郁危无动于衷地把符纸揉成一团,扔到了床底,眼不见心不烦。   他将手里的丹药咽下,瓷瓶藏了起来,做完这一切,听到窗外林浪一片喧嚣。   昆仑山门开,明如晦回来了。   -   昆仑山主主生,满山的生灵都格外亲近他,每次回山,都有数不清的小动物来迎接。   明如晦站在山脚下,被一群毛茸茸围得水泄不通,走两步就有小兔子靠过来蹭蹭,还有只小松鼠一刻不停地往他兜里塞好多松果。   椿赶下山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昆仑山上万物有灵,但灵物太多,也有些招架不来。明如晦百忙之中看了他一眼,没瞥见某个小尾巴,问:“歪歪呢?”   以前他回山时郁危也会在山脚等。小徒弟抱着小松鼠,脚边围着一圈小兔子,和一群毛茸茸一起来接他。   椿轻咳一声,说:“回竹舍了,一直没出来。”   明如晦哦了一声,把一直蹭他衣摆的小兔子抱了起来,心情不错地说:“我去看看。”   他抬脚就要走,忽然又想起什么,丢给椿一样东西,格外有兴致地道:“这个给你,帮我种一下。”   椿手忙脚乱地接住,低头一看:“……”   他一言难尽地抬起头:“荔枝树种?殿下,你说想吃荔枝,指的就是这个?”   明如晦嗯了声,侧过脸看他:“有什么问题?”   “……没有。”椿小心翼翼地把树种收好,又问,“不过这树种跟其他的有什么不同吗?殿下何必亲自出去找?”   明如晦顿了下,半晌,垂眸莞尔一笑。   “这是从前我母后亲手种的。”他眼里笑意淡淡,“老树已经死了,现在不知是它的哪一代,不过还好,树种还在,兴许滋味也没变。”   椿鲜少听他提起从前的事,闻言微微一愣。   小兔子的耳朵一动一动,明如晦用指尖闲闲拨弄了一下它柔软的毛,若有所思道:“小孩子生病的时候可能都喜欢些甜的。”他笑了笑,“我记得那时候,我偶尔生病,母后就会给我剥荔枝。她剥一个,我吃一个,总也不够。所以,她就在中宫为我栽了一棵荔枝树。”   后宫到处都是名贵的花树,唯有中宫的那棵荔枝树,枝繁叶茂,铺天的树冠成了一片林荫,常有宫人在下面乘凉,每逢新雨梢头荔枝熟,飞焰红云几万重。   一直安分的兔子忽然蹬了下腿,从他怀里跳了下去,朝远处跑去,扑到了迟到人的小腿上。原本围在明如晦身边的一群毛茸茸也紧跟着跑了过去,纷纷对今日缺席的同伴嘘寒问暖。   被毛茸茸包围的人变成了郁危。他站在原地,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硬邦邦道:“……我来晚了。”   明如晦嗯了一声,促狭地看着他身旁扎堆的小动物,语带笑意:“果然还是歪歪比较受欢迎。”   “……”   不知怎的,郁危心情比刚醒来时好了些。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明如晦给他带回来的“荔枝”,又很快若无其事地收回,抿了下唇,有些欲言又止。   想吃。   但它还是个种子。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想得出神,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椿一路走回了澹雪小筑,又跟到了院子里,看着对方将种子埋进土里,终于忍不住问:“什么时候能熟?”   椿认真科普:“要十年多。”   郁危:“……”   没等他死心,椿又道:“不过有殿下在,很快就可以。”   郁危一愣,回头去找明如晦,没找着。椿尴尬地咳了一声,直起背,目不斜视,公事公办道:“殿下去沐浴了,他临走前说,下山很累,需要一点关怀,想喝徒弟亲手煲的汤。”   “……”   郁危甚至能想象出来明如晦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情,他蹙眉不解道:“为什么?”   神仙不是没有口腹之欲吗?   椿挠了挠侧颊,心道,总不能说是上次殿下下山,正好没能喝到自家徒弟唯一一次心血来潮、炸厨房煲的汤,偏偏我喝到了。并且我无意说漏了嘴,夸了几句你的厨艺,就被他记住了。   他欲盖弥彰地又咳了几声,想不出借口,只好严肃道:“殿下喜欢。”   “……”   为了能早日吃到荔枝,关怀自己的师尊,郁危还是乖乖去了厨房。   上次的汤是椿教他煲的,但这次没原料了,只有梨。   郁危绷着脸回忆了半天,勉强生了火,途中被浓烟呛了一头一脸,还烧焦了一截头发。   火烧好了,他把一筐梨倒进锅中的冷水里。半路想起来梨忘了洗,慢半拍把圆滚滚的梨子捞出来洗了一遍,又用菜刀切成块。   楼涣给他的瓷瓶被他紧紧攥在手里。郁危心不在焉地把瓶塞拔出又盖上,许久后,烦躁地呼了口气。   他垂下眼,把瓷瓶扔进了熊熊烧着的灶台里。   这下没问题了。   郁危守在灶台边,看着锅里煲的满满的梨肉,凉凉想,吃不死你。   火候差不多了,他走出去,看见明如晦已经换了一身浅蓝的轻衫,背对着他站在院里。   原本埋着荔枝树种子的土壤不知何时已经冒出一株半人高的小树苗,他低头,指节触上嫩绿枝芽,轻抚了抚。   下一秒,枝条在他手下肉眼可见地变色抽长,开枝散叶,树冠成了一团绿云。枝干不断长高加粗,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就从一拳可握的树苗变成了三人合抱的参天大树。   明如晦扶在它已然粗壮的树干上,看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从前的那棵老荔枝树。半晌,他回过头,看见厨房门口灰头土脸的小徒弟,没忍住笑了声。   “歪歪。”他问,“你是把我的厨房炸了么?”   “……”郁危走过去,把碗往他手里一塞,“煲好了。”   明如晦欣然接过,夸道:“好喝。”   郁危说:“……你还没尝。”   他其实没有什么信心,但看着明如晦喝了一口,又莫名开始忐忑:“怎么样?”   “歪歪煲的,当然好喝。”他师尊把一碗汤喝完,说,“很甜,这是什么汤?”   郁危想了想:“梨汤。”   “……”   明如晦手一顿,诡异地停了下来,另一边,椿愕然抬头。   良久,明如晦勉强笑了笑:“很好喝。”   “但我要晕了。”他眼睫垂下,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郁危,倦意像黑雾在眸底积聚成云,“歪歪,记得扶我一下。”   【作者有话说】   歪:单杀昆仑山主,战绩可查 第49章 经年噩梦   【你把符水骗他喝下了吗?起效了吗?】   传讯符幽幽闪烁着,郁危支着脑袋,视线没有落点,拿笔在纸上乱画,走神。   【昆仑山主现在如何?】   急切的问询声中,郁危慢吞吞地画完了一棵丑丑的荔枝树,又画了个丑丑的梨,继续走神。   【楼九!你听到没有?】   “……”郁危笔一顿,垂眸看着自己不自觉写下的名字,道,“他喝了。”   那头的呼吸一滞,紧接着,传来楼涣大喜过望的笑声。   【那人说昆仑山主如今灵台有损,修为早已不比从前,果真如此啊!既然他喝了符水,也应该起效了……】   郁危不冷不热道:“起什么效?你不告诉我这东西有什么用,我怎么帮你?”   【别急,一次还不够。我每月都会给你一瓶新的符水,你想办法掺到他的饮食中,等时机到了,我再告诉你要做什么。】   无论他怎么试探,楼涣却警惕异常,不肯透露任何目的。郁危心下烦躁,漠然道:“不说算了,我还有事,没有时间理会你。”   说完,他早已忍耐许久地把符纸用力一团,恶狠狠扔进了纸篓。   楼涣的大喊连同传讯符一齐被扔远,郁危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   外面下着淅沥小雨,细如牛毛,丝丝缕缕,织成带着潮意的网。天阴着,云迷雾锁,灰蒙蒙的山雾凝成水珠挂在眼睫和发丝上,透着凉意,郁危打着伞,鞋底踩过青石板,嗒嗒地响。   他沿着山路抬头看了一眼,看见了澹雪小筑院前那棵几日便已经长得郁郁葱葱的荔枝树。椿告诉他树身被明如晦用灵力养着,不用等太久,再有些时日,就会结果了。   郁危收回视线,抱紧了怀里的小食盒,深吸一口气,闷头走到屋门前,小心地敲了敲。   没人回应,但门开了,慢慢悠悠发出长长的吱呀一声。   郁危一愣,困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可能是门没有锁。他没放在心上,悄悄钻了进去。竹屋内烛火摇曳,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芒。几张竹编座椅随意摆放,其上覆着柔软的布垫。几案之上,青瓷墨盅静放,旁边是几卷泛黄的书简,等待着主人闲暇时的翻阅。   明如晦还没醒。   郁危犹豫了一下,越过一室寂静,往床边靠去。   支窗外山色朦胧,细雨如织,拂过青瓦,滴滴答答地落在檐下,溅起一圈圈细腻的涟漪。他把手中的食盒轻轻搁在桌上,里面是他请教椿之后做的点心,用来给某人赔罪。   郁危本来打算放下后就离开,但不知怎的,忍不住往床上看了一眼。   他那位无所不能的师尊如今和衣而眠卧在榻上,一贯调笑的眼睫轻合,在高挺的鼻梁两翼投下淡淡的阴影。属于人的种种情绪从他身上抽丝剥离,竟显得有些抽身事外的冷淡,似乎只剩下无尽的厌倦和冷漠。   白玉京的古神,无心无相,无我无执。   郁危下意识蹙起眉,莫名觉得这样的明如晦有些陌生,陌生到判若两人,即便睁开眼,眸中也不会有温情。   他心里闪过疑团,下一秒,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胆大妄为地摸了下床上人的眼睫。   摸完,郁危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对方的任何反应。   见状,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垂下眼,手指却有些发颤,小心地、专注地轻触上浓密修长的睫毛,在心里默数了一遍。   很久以前他也这么细数过对方的眼睫。不过是因为明如晦太不靠谱,讲故事把自己讲睡着了,扔下小徒弟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干瞪眼。于是那天夜里,郁危只能被迫听着窗外的雷声雨声,掩耳盗铃般紧紧握住师尊的手,又气又怕,不敢合眼,最后生着闷气数完了明如晦的眼睫毛。   指尖拨动下的睫羽微微发颤,郁危数完一遍,回忆了一下,和记忆中的无差。   不是假的。   自家师父没有被什么别的人偷偷换掉。他顿时宽心,支起伏在床边的身体,忽然又起了些念头,心血来潮地摸了摸明如晦的头发。   发丝随意铺散在枕畔,如同初冬时覆在松枝上晶莹的雪,银白中泛着淡淡的光泽。郁危不知道明如晦为什么是白发,但不妨碍他觉得好看。他扯了扯,忽然困困符从他肩上跳下来,扒住他作乱的手,一个劲儿地摇头,仿佛要提醒他什么。   郁危有些奇怪,不知道它想说什么,压着声音问:“困困符?”   没等他话音落下,他手心一空,发丝滑落,郁危一僵,一抬头,跟不知何时醒过来的人对视了满眼。   明如晦眸底还有浓浓的倦意,但很快又被笑意冲淡。他一开口,那种疏离漠然的气息倏尔不见,只剩下了调笑:“歪歪,你又在干什么坏事。”   郁危和他僵持一秒,猛地从床边弹开,欲盖弥彰地抄起手边的食盒,二话不说塞到了明如晦手里,生硬道:“吃的。”   明如晦也不知道醒了多久,倚在床头,支着脑袋,要笑不笑地看了眼他此前在自己脸上摸来摸去的手。然后打开食盒,看见里面有些烤焦的小点心,弯了下眼:“歪歪这么厉害。”   郁危轻微幅度地抿了抿唇,若无其事,嘴硬说:“我买的。”   “是吗。”明如晦说,“我还以为是某个小孩因为梨汤的事而很在意,所以才要补偿我。”   郁危硬邦邦道:“你又没告诉我你吃不了梨。”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明如晦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竖起眉毛,凶巴巴地说:“谁让你非要喝汤!”   到头来他脸脏了,梨汤洒了,师父晕了。   刚凶完明如晦就闷咳了两声,郁危立刻自动消了音,有些紧张地看了过来,却听后者温声说:“头晕。”   “……”   郁危狐疑地盯着他,明如晦于是叹了口气,顺便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躲在一旁看热闹的困困符。小纸片子一激灵,毕竟还是和主人心意相通,抖擞抖擞,很担忧地跳了过去,帮人按摩起来。   主符配合很默契,小徒弟上当得很彻底。郁危眼底的警惕松懈下来,说:“我不会按摩。”   话虽如此,他还是默默走过去,犹豫了一会儿,绷着脸问:“需要我干嘛。”   明如晦低头,看了他须臾。他现在头是真的有点痛了,自从百年前白玉京坍塌一事后,还是第一次有这么虚弱的时候。从前还在宫中时,他被天道选中,所有人敬他如神,唯有母后待他如人,依然无微不至地照顾。后来他与凡尘相断,孑然一身,为世人所愿牵绊,很久没人问他,需要什么了。   他看见郁危脸侧还有蹭到的炉灰,一张冷淡的小脸上,眼睛很黑很亮,纯净无瑕,像是未经尘世沾染的深潭。   明如晦用指腹抹掉了那一点碍眼的炉灰,长长地嗯了一声,想了想,笑着说:“有点饿。”   “……”   郁危从食盒中拿起一块自己做的小点心,正踌躇着要不要先尝一口试试毒,眼前忽然一晃,明如晦突然偏头凑过来,不远不近,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郁危看着被咬掉头的小兔子糕点:“……”   他复又抬起头,罪魁祸首慢条斯理地咽下了口中的点心,说:“味道不错,在哪里买的?”   郁危道:“……忘了。”   他喂一块,对方就吃一块。炉火旁,红泥茶壶咕嘟咕嘟地响着,蒸汽袅袅上升,与烛火的光影交织在一起。屋外是烟雨氤氲,屋内也茶烟朦胧。   难得的安静中,郁危忽然问:“你会送我走吗?”   明如晦的目光从微阖的眼缝中扫下来,有些难言的惫懒和倦怠:“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我犯错,或者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郁危说,“你会赶我下山吗。”   他固执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会吗?”   “不会。”明如晦道,“最多会罚你在竹舍关几天禁闭。”   和赶下山相比,关禁闭简直像是小打小闹的惩戒。郁危又低下头去,憋了半天,才说:“你可以多罚我一点,我遇见别人的师父都很严厉。”他顿了顿,努力回忆了一下,“会揍人。”   明如晦挑了下眉,垂着眼,闲闲地瞧着小徒弟乌黑的发顶,淡声开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郁危问。   明如晦嗯了声,说:“他们家的徒弟,没有我眼前这个可爱。”   他笑笑,继续毫不吝啬地夸道:“还会照顾人。”   郁危面无表情,毫不客气地往他口里塞了一块小点心。   食盒里还剩下最后一块,他没动,趁对方不注意,偷偷放到自己嘴里,咬了一口尝了尝,瞬间被酸得表情扭曲了一下。   山楂放多了。   他皱起眉,好不容易缓过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明如晦。后者并未察觉到他的小动作,神色如常,“嗯?”了一声,问他怎么了。   郁危说不清是怎么了。他缓慢地咽下了齿间最后一点酸涩,终于低声问出心中藏了已久的问题:“明如晦,生劫是怎样的?”   生死劫最难解,但世间第一位成神之人,也是白玉京最厉害的一位古神,却是破生劫飞升的。   往后的神灵,或多或少,都是借了他的因果机缘。   郁危想象不到那是何等的凶险。   他迟疑片刻,忐忑道:“很危险吗?”   明如晦看着他,没说话。   他还是淡笑着,但眼神中没有了方才的温柔与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不易接近的冷漠。   片刻后,明如晦垂眸,眼睫敛去了眸底神色。   “闭眼。”他说。   郁危微怔,随即听话地闭上眼。   下一秒,他浑身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紧紧缠绕,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哭喊与尖叫声灌入耳中,时远时近,每一道都承载着无数绝望的叹息,仿佛直接穿透了身体。郁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睁大了眼睛,不自觉颤抖起来。   这是什么?   他意识不清地想。   是明如晦经历过的灾厄吗?   郁危浑身剧烈发着抖,喘息急促起来,一瞬间他脑中竟然闪过想要一了百了的念头,只不过颤着的手指还没来得及掐住自己的喉咙,双耳就被人捂住了。   压抑的哭叫叹息,一同渐渐远去,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虚与恐惧。   郁危睁开眼,发觉自己双手正紧紧地握在明如晦的小臂上,用力到指节都有些发白。   他的耳朵依然被明如晦笼在掌心,后脑被手指用力扣住,拦住了所有声音。   他脸色有些苍白,心有余悸地看着眼前的人,失去血色的唇动了动:“明如晦……”   后者垂下眼帘,没有松手。郁危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看见他缓慢地开口。   “很久的事情了。我一个人记着就够了,”他说,“告诉你会做噩梦。” 第50章 原形毕露   往后的数月,郁危依旧一边跟楼涣斡旋,一边继续吊着楼家的胃口。   楼涣这人多疑谨慎又手段残忍,绝不会轻信他给的线索,在他亲自尝试之前,势必会找楼家的其他人试验。   在昆仑山上的时间像是偷来的,他一分一秒都足够珍惜。但他还是躲不了太久。   郁危低着眼眸,想得有些出神,然后就被人哄猫儿一样挠了挠下巴:“又没睡醒?”   的确是没睡醒。忘了带困困符在身上,没符监督他早睡早起,郁危揉了揉眼睛,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配合地将脸微微向上抬起些,眯着眼看明如晦的动作,像只犯懒的猫咪。后者将手中符纸端端正正地贴到郁危脸上,然后用指腹捋平,仔细端详片刻,笑道:“今天这么听话?”   郁危懒洋洋地哼了一声,脸上的护身符被吹得悠悠飘起。   这几日明如晦带他在凡间历练。第一次跟师尊一起下山,临走前郁危窝在被子里,睁着眼期待了整整一宿,暗下决心要好好表现,这样才可以心安理得地让明如晦多带他出来几次。   他打起精神,认真问:“今天要我做什么?”   小徒弟一脸严肃,虽然克制了不少,但还是眼睛隐隐透着亮,左脸上贴的符纸字迹悠然,行云流水,是明如晦一笔一划写上去的,笔墨疏画,在稚气的脸上颇有些反差。   明如晦低头看着他,难得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还是说:“我去的地方有些远,今天不能带你了。”   “……”   郁危立刻肉眼可见地有些低气压。   他快速思考了一遍自己此前的表现,明明没有闯祸也没有惹事。半晌,郁危哦了一声,违心地点点头,不说话了。   嘴上说了好,但还是有些耿耿于怀。他忍不住问:“什么样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去?”   “……”明如晦微妙地停顿了下,“小孩子不能去的地方。”   郁危面无表情地抗议:“我十五了。”   明如晦说:“那也不行。”   他很无情地驳回了郁危的抗议,转身去收拾东西。随心所欲惯了,随身的物件也不多。明如晦折了根花枝,随手将长发用枝条挽起,将上面的花摘了,正想逗逗小徒弟,结果一扭头,便看见他在揉眼睛。   明如晦:“……”   说没吓了一跳是假的。他有些一言难尽地轻声唤道:“歪歪?”   郁危闻声抬起脸,表情依旧冷冷淡淡,就是眼睛有点红。   明如晦莫名词穷,无言沉默了良久,终于妥协道:“过来,带你一起。”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反悔,郁危有些困惑,但还是走了过去,撇撇嘴,露出一副“我其实也没有很想去”的表情。   他眼睛还是痒,抬起手,又揉了揉。再睁开时,发现明如晦看他的神情更微妙了。   “跟紧一点,别丢了。”对方拉起他的手,“到时候在外面等着我。”   -   今日正巧,赶上了城中集市。   人间与昆仑山不同,尘世喧嚣与烟火气并存,人流如织,熙熙攘攘,还有很多从来没见过的新鲜玩意。   郁危从前在楼家不见天日,后来被带到了与世隔绝的山上,同样和外界没有什么接触,所以看什么都觉得陌生。   他看得眼花缭乱,还在回味时,明如晦捏捏他的手,说:“到了。”   ——小孩不能去的地方。   郁危对此记忆犹新,并且耿耿于怀,板着脸抬起头,被一阵香风脂粉扑了满面。   那是一栋朱楼。雕梁画栋,飞檐翘角,浓烈的色彩大片铺染,仿佛能勾人心魄。朱漆墙面上,精致的雕花与繁复的图腾交相辉映,娇艳欲滴的花朵与翩翩起舞的蝴蝶缠绵悱恻,透出一股暧昧难言的气息。   郁危收回视线,又看向明如晦。   后者也正垂着眼,很有闲心地打量他,见他嘴唇抿得死紧,笑道:“你不是想跟来么。”   郁危绷着脸问:“你要进去吗?”   他对凡间的青楼没有什么概念,不知道这地方是干什么的,也不懂男女情事,只是闻到那阵浓郁甜腻的脂粉香味,就本能地觉得抵触。   明如晦说:“嗯,我要找的东西在里面。”   郁危立刻说:“那我跟你……”   话还没说完,他耳垂就被人捏住了。郁危把未出口的“一起”两字咽了回去,听见明如晦语气淡淡说:“不行。”   “……”   郁危别开脸,小声嘟囔:“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里很贵。”明如晦说。   这一句比什么都管用。郁危原本想反驳的话瞬间偃旗息鼓,彻底被说服了。   他想了想,又蹙起眉毛:“那你呢?”   “我不花钱。”明如晦笑了笑,语气放缓,“银两不是都在你那儿?我尽量早点出来,在外面等我,想要什么自己买。”   他说完,想了想,又从手中变出一个小布偶:“这个给你。”   小布偶很可爱,套着绀碧色的衣裳,有一头长发飘飘的漂亮银发。只是绣得针脚笨拙,里面的棉花没放满,扁扁的,软绵绵地躺在明如晦的手心。   郁危接过来,捏了捏,有些疑惑地抬头:“这不是我还没做完的……”   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而对方已经挑眉笑道:“嗯?不是说是买来的吗?”   郁危:“……”   小徒弟脸皮薄,送人的东西,明明是自己做的也总说成外面买的,奈何外面压根买不到这么差的针脚。   他闷声道:“可我记得我已经扔了,因为很丑。”   明如晦嗯了一声,说:“不想看自己被扔掉,就捡回来了。”   “哪里丑?我觉得很可爱。”他戳戳小布偶的肚子,那里立刻陷进去一块,“这个给你。拿着它,这样你对它说话,另一个布偶就能听见,我也就能听见。”   郁危一愣,表情顿时崩开一角:“……另一个也捡回来了?!”   “当然。”明如晦眼底笑意很深,“另一个是小歪歪,更不能扔掉。”   仿佛秘密被人窥见,郁危心跳得飞快,问:“你一直带着吗?”   “对,”明如晦说。他低着眸,拂去了郁危发上沾的花瓣,“所以等的无聊的话,可以跟我说话。”   郁危放下心来,点点头。   他在原地看着明如晦走进去,自己在门口守了一会儿,克制了大约一炷香,还没见人出来。   郁危于是试探性地抓起小布偶,喊:“明如晦。”   声音如石沉大海,瞬间被吵闹的叫卖声盖过。他有些怀疑地揪住小布偶的手,正在思考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下一秒,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嘘。”   明如晦似乎在上楼,踩过木质的台阶时,发出尖锐吱呀的声音。   他话音放得很轻,好像在一个不能随意说话的地方:“等不及了吗?”   郁危莫名地紧张起来,问:“你那边很危险吗?”   “不危险。”明如晦说。   他还要说些什么,那头忽然传来一阵女子的笑声,下一刻,近得几乎贴在耳边:“公子,来听曲儿么?”   郁危蓦地攥紧了小布偶。   他听见明如晦轻笑着说:“不听了,不方便。”   郁危屏息凝神,想听后面对方又说了些什么,但明如晦好像把小布偶的耳朵捂住了,只剩下一片安静。   他有些不爽,冷着脸,又被飘出来的香料味熏得打了个喷嚏。   过了一会儿,那边才有了声音:“歪歪。”   郁危抓着小布偶,没理。   “……”明如晦似乎叹了口气,“方才那些,小孩子不能听。”   郁危凉凉开口:“哦。”   顿了顿,他又故意问:“你为什么不听曲?”   “……”   明如晦已经离开了那里,脚步声不疾不徐地响起,他嗯了一声,淡淡道:“我从不在这种地方听曲。”   “之后我会有一段时间联系不上,”他说,“别担心,我会早点出来找你。”   郁危哦了哦,犹豫了一下,那头随即笑道:“还有什么想和我说?”   “……”他语速很快,“那你小心点。”   说完没等到回复,郁危便把小布偶塞进了袖里,偏头又打了个喷嚏。   这么腻的香味,不知道明如晦是怎么忍住的。   他百无聊赖地四处望了一圈,摸了摸鼓鼓的钱袋,随即看向了不远处热闹的街市。   ……   半刻钟后,郁危抱着一大包热腾腾香喷喷的糕点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一身修身黑衣的少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边走边吃,偶尔看到没见过的东西,还会驻足好奇地看两眼。   片刻之后,郁危在一个小摊前停下来。   这摊子大咧咧摆在地上,几本泛黄破损的书胡乱散着,旁边立一块牌子,写着几个大字——“阴阳修炼秘籍,天下最全,不服来辩”。   郁危目光一扫,的确都是些没见过的秘籍心经。他来了点好奇,蹲下身来,拿起一本,封皮用潦草的字迹,大笔一挥,写着《颠鸾倒凤心经》。   他正打算翻开看看,此前一直在闭目养神的摊主忽地睁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地嘿嘿一笑:“小兄弟,你也来学我这功法?”   郁危敷衍地嗯了一声,继续要翻开,却又被他按住:“且慢,我看你骨骼惊奇,这还有几本,一并推荐给你。”   说完,便抓起一把书,一并塞到了郁危手中。郁危蹙了下眉,正要拒绝,却忽地瞥见其中一本,正写着《巫山云雨符术秘籍》。   他鬼使神差地抽了出来,翻开看去,只见第一页几个大字:龙精虎猛符。   底下蝇头小楷,写满了符文和功效说明,还有几行备注。   郁危又翻过一页。这页写的是“符链捆绑术”,小字道:以符为链,捆人手足,或借助器具,以助兴耳。   旁边还有一张配图,是一人浑身被符链所缚,双膝分开,跪于墙边。   “……”   郁危又往后翻了翻,都是什么“回春符”、“销魂符”等稀奇古怪的东西,索性合上书,丢到一边。   他又拿起那本《颠鸾倒凤心经》,还有剩下几本,浮光掠影地看了一遍,冷淡着一张脸,终于忍无可忍地问:“练这些功法都要脱光衣服么。”   摊主一下被问住了,顿觉自己的地位被挑战,于是铆足了劲道:“自然有不用脱的!”   “什么?”郁危看过来。   “神交!”摊主憋红了一张老脸,“此乃神识交融,自然不用宽衣。”   “……”   郁危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须臾,他放下手里的所有书,拍拍灰站起来,歪了歪头沉思片刻,最终心平气和地下了结论:“你的这些功法不太适合我。”   摊主险些气得掀摊,怒道:“不可能!从来没人说我这书不好!我看是你不识货,快走快走吧!”   郁危也懒得再看,转身就走,中途想起什么,掏出了塞在袖中的小布偶,垂眸捏了捏。   对面还是没有声音。   他有些失望,重新塞了回去。   一包糕点很快吃完,还剩下一包,留给明如晦。郁危很快忘了《颠鸾倒凤心经》的事情,慢悠悠穿过狭窄的巷弄。   巷中开着一家售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店内各色精致的妆奁摆放得整整齐齐,还有各式首饰,件件样样晶莹剔透,雕工细腻,金银光泽交织,色度柔和。   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视线落在其中一件银面饰上。   面饰是银质,十分精致,图案繁复而巧妙,紧贴着面部的轮廓。上面镶嵌的珠玉是深邃瑰丽的蓝色,流珠般垂落下来,光泽细腻,熠熠生辉。   明如晦下山时不会用自己的本相,而会幻化出另一副平凡无奇、毫无特色的人相。这副人相与昆仑山主的本相堪称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几乎令人过目就忘。郁危一开始有些不适应,常常前一秒紧紧拉着师尊的手,后一秒就把对方当成了不认识的陌生人。   然后明如晦就会笑着蹲下来,让他摸自己的脸,问他认出来了没有。   郁危突然想,如果对方戴上这件面饰,他就不会认错了。   他看的时间太久,店里的伙计很有眼力,立刻热情招呼道:“客官,买首饰吗?”   郁危回神,抿抿唇,说:“对。”   他指了指那件面饰,言简意赅道:“我要买这个。”   伙计顿时笑逐颜开,边把他带进店里边找人将他挑中的那件礼物包起来。郁危肉痛地拿出钱袋里好多的银两,绷着脸交给了掌柜,正要接过装好东西的木盒时,却被一道跋扈声音遽然打断:“等等!你敢卖?!”   郁危手顿住,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滞,神情随即冷了下来。   他回过头,面无表情看向那几个配着仙羽的仙府弟子,背着身,头也不回地抓住掌柜僵在原地的手,用力把木盒拿了过来,紧紧抓在手心。   对方面色一沉:“放下,这东西我早看中了。”   “钱付了。”郁危道,“现在是我的。”   见他不配合,那人冷笑一声,威胁道:“我要是非要呢?”   店内人看见仙府的人,早已噤若寒蝉,只剩下郁危无动于衷站在原地。   他还忍着厌烦,不想过多纠缠,冷淡道:“让开。”   “不让。”那人大摇大摆,拎起他放在一旁的那包糕点,啧了一声,“平民就是平民,还吃这种东西。”   说完,他手一松,那包糕点啪地摔到了地上,沾上了污泥。   郁危慢慢地将视线从摔碎的糕点上移开,定在了对方脸上。   静了半晌,他将小木盒塞进袖中,又把找回的银两放好在钱袋里。   办完这些事,他眼底戾气骤升,面色冰冷,一字一顿、惜字如金道:“来打。”   【作者有话说】   小布偶大概就是超话里七夕那张贺图上的样子,嗯嗯 第51章 风雨欲来   明如晦忙完手头的事出来时,没有看见郁危。   小布偶歪歪安静地躺着,圆圆的黑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没有丝毫反应。明如晦戳了戳小布偶柔软的肚子,喊道:“歪歪。”   那头静悄悄的,没人回应。   明如晦知道他就在附近躲着,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不想出来。他看了一会儿,没有戳穿,若无其事地走出了朱楼。   身后果然悄悄跟上了一个小尾巴,不远不近地尾随着。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明如晦的身影很快被人潮吞没。只是一晃神的功夫,郁危就找不到他了。   他呼吸一滞,有些慌神,目光焦灼散乱地四处找寻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人影。   他也不记得回客栈的路。   郁危揉揉眼睛,手背上脏兮兮的污泥弄得眼底一片红肿痒痛,刺激令生理性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流。他难受地眯起眼,继续闷头往前走,结果咚地撞上一个人。   “歪歪。”明如晦说。   郁危一僵,一时不知道该松一口气还是该继续提心吊胆。他把头埋得更低,下一秒却被明如晦的手把着下颌抬起脸来,后者看着他脏乎乎的脸,语气有些淡:“去哪弄成的这个样子。”   郁危不想说自己跟人打架了,这样一来,他先前的好好表现就白费了。他默不作声将眼睫垂下,遮住了心虚的眸光,嘟囔道:“……摔倒了。”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惩罚他说谎,一股突如其来的温热从鼻间涌出,血顺着他的嘴唇下颌,滴到了明如晦的手上。   “……”   郁危挣扎了一下,挣脱了他的手,匆匆抹了一把脸,捂住流血的鼻子,含糊道:“对不起。”   明如晦一瞬间气也气不起来了。   他低声道:“头抬高点,我看看。”   等郁危将脸向后仰起来,明如晦沉眉敛目,将他挡在脸上遮遮掩掩的手拉了下来。   过程中对方不太配合,又或许不想自己这副样子被人看见,抗拒地偏过头。明如晦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扳过他的脸,这次没有纵容,说:“别乱动。”   郁危一下子老实了。明如晦手指按在了他的鼻翼侧,帮他止住血,听见他小声问:“你生气了吗?”   似乎还有些忐忑。   明如晦帮脏兮兮的小徒弟擦了擦脸,又检查了一番,见没有什么别的伤口。他这才掀起眼帘,道:“这不叫生气。”   他嘴上说没生气,但郁危还是本能地一凛,敏锐察觉到对方语气中细微的变化。   明如晦对他的态度还从没这样难以捉摸过。   任谁千叮咛万嘱咐,结果出来看见原本答应得好好的人根本没听进心里,还脏得像个野人一样回来,想必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郁危其实在被激怒放下狠话、和那群仙府子弟打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所以一开始灰扑扑又灰溜溜地躲了起来,没敢见明如晦。   郁危自知理亏,默默低下头,在袖子里摸索起来。   明如晦垂着眼,看见他凌乱的发顶,几根头发一翘一翘,像棵小草。下一秒,他手上多了一个小木盒。   顶着头顶投来的视线,郁危硬邦邦地开口:“不要生气。”   明如晦拿着手中的盒子,有些意外,琢磨了一会儿,眼底随即漫上星星点点笑意:“歪歪,你在哄我吗?”   郁危下意识点点头,又猛地摇摇头。   明如晦才不管他点头摇头,目光在他身上兜转一圈,问:“是因为这个才弄成这个样子的?”   郁危浑身一僵。   看他这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明如晦没戳穿,蹲下身来,郁危细微的神情立刻落入他眼底,无所遁形:“谁欺负了我们歪歪啊。”   “没有。”郁危矢口否认,表情变得很冷酷,“他们不讲道理,但我打赢了。”   明如晦这下真的笑出声来。他偏过头,忍了会儿,才想起来要打开盒子看看自家徒弟为他打下的“宝物”。   卡扣轻响,木盒敞开,露出里面的银质面饰。明如晦低头看了一会儿,有些意外,但又并不难理解。他将“宝物”取出来,递给郁危,好整以暇道:“帮我戴一下。”   不知为何,郁危心飞快地跳了两下。明如晦依旧半蹲在地上,他原地待了一会儿,才慢慢靠近了对方,弯下腰,手绕到对方的脸侧,试图戴好。   奈何越紧张越笨拙,半天都没搞定,郁危专注地捣鼓了好一会儿,有些自暴自弃。   他有些不爽,不经意一低头,发现明如晦正安静又促狭地看着自己,手一抖,垂坠的珠子蹭到了对方的脸颊。   “……”郁危触电般收回视线,装作在研究的样子,一边找补一边镇定道,“好像要穿过耳骨。”   明如晦嗯了一声:“没事,扎吧。”   给明如晦扎耳洞,郁危这辈子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他犹犹豫豫地在对方的耳朵上找位置,找来找去,反而把明如晦摸得有些发痒。   他有些无可奈何地抓住郁危在自己耳朵上乱动的手指,按在耳骨一处,说:“就这里吧。”   郁危轻吸一口气,一狠心,指尖用力,扎了进去。   一抹殷红的血顿时从细小的伤口沁出,蜿蜒流下,像一道红尘,在素白的肌肤上勾勒出错综复杂的纹路,妖异醒目。   郁危逼迫自己从那上面移开视线,明如晦已经站起身,随手拭去了血迹,看了他一眼。   他在人间是黑眼黑发的男子形象,沉邃深郁,不再像从前那般疏于人情又遥不可及。银色的线条沿着面部轮廓巧妙延伸,巧妙地覆盖了眼睛与鼻梁周围,神秘和难以捉摸的色彩,令人根本移不开眼睛。   郁危愣了下,随即一颗心重重落了回去。   他低声问:“你以后下山能不能都戴着这副面饰?”   “嗯?”   “这样我就不会认错你了。”郁危说,“不会走丢。”   明如晦看了他一会儿,说:“那就戴着吧。”   他说戴,就真的戴了一路。郁危跟着他穿行过喧嚣的人市,炊烟与人声一并远去,直到迈上有些熟悉的山路,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们要回山吗?”   明如晦拉着他的手,不紧不慢,徐徐越过山门结界。山谷袭来的长风鼓动衣袍,他闻言回过头,垂眸望向郁危,只是一霎,长发由墨色最深处褪色,哗然转为银白,像顷刻之间覆满了霜雪。   冰冷的面饰严丝合缝贴紧轮廓,越过高挺的鼻梁,在昆仑山主的本相上勾出一抹惊心动魄的银白。映衬下,嘴唇的颜色显得更加鲜明。   下山历练时看惯了这人普普通通的样子,骤然变回本相,郁危很不争气地怔了会儿,险些被石头绊倒。明如晦瞥他一眼就回过头去,笑着说:“不然想去哪儿?”   不想去哪儿。他觉得人间嘈杂,还有讨厌的仙府横行霸道——还是昆仑山上最好。   他们一进山门,毛茸茸们就一股脑撞了上来,又在郁危面前纷纷定住,有些困惑地盯着这个灰头土脸的小人看,还有只兔子开始刨坑。   郁危:“……”   明如晦要笑死了:“不认识他了?”   他看了郁危一眼,蹲下身,神神秘秘地对着小动物们勾了勾手,悄悄说了点什么。郁危还在诧异他竟然能跟毛茸茸们说话,下一秒,原本还对他有些陌生警备的小家伙们立刻熟络热情地扑了上来,直接把他扑倒了。   紧接着,几只咬住他衣服,几只拱到他身下,郁危就被又拽又抬地往山上送去。他晕头转向,挣扎着大喊:“明如晦!”   始作俑者嗯了一声,慵然站在原地,看着他被抬走,很有闲心、很无辜地说:“叫我也没用,它们不听我的话了。”   放屁!明明就是你唆使的!   郁危想骂人,但毛茸茸们行动迅速,不多时明如晦就成了山下的一个黑点。郁危被一群小动物吭哧吭哧绑架到澹雪小筑,直奔后院,心里刚冒出点不好的预感,就扑通掉进了温泉池子里。   咕噜。   他呛了口水,半天才摸到一块石头站起来,水光淋漓地睁开眼,仰头便看见围了温泉池子一圈,掩耳盗铃藏起来的小动物们,奈何技艺不精,露出来好多狐狸尾巴、兔子耳朵。   “……”   郁危一想从池子里溜走,它们就竖起耳朵,尽职尽责地跑过来,严肃地阻止他,这下郁危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主意了。   明如晦不来,派了他的一群毛茸茸使者来,监督他把自己洗干净。   逃也逃不掉,他没好气道:“我要脱衣服了!”   一群毛茸茸立刻唰地捂住眼睛,躲到了石头后面。   “……”郁危气笑了。   浸透了水的衣衫湿淋淋地紧贴在皮肤上,带着重量,他动作很快地脱掉了外衣,又脱贴身的衣物,搅起水波乱漾,寂静后院只剩下隐约哗然的水声。   郁危以为自己会很抗拒泡在水里,但是渐渐地,他便陷在这舒服到骨子里的温热中,泉水几乎要把全身疲累的经络泡开,慢慢地泛起些困意。   他揉了揉眼睛,打个哈欠,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水池边毛茸茸们缩成一团,也互相依偎着睡着了。   院里静悄悄,手边放着一沓干净的衣物。郁危尽量放轻脚步从水池里走了出来,水珠滴滴答答洇在石阶上,他弯腰拣起衣物穿好,又拿起放在一旁的小布偶,顺手胡乱撸了把脚边小兔子的绒毛,又摸了摸小狐狸毛绒绒的大尾巴,算是报复性地惩罚了它们一下。   他原本想见到明如晦,再质问对方一番,然而出乎意料,一直等他从澹雪小筑走出来,一路走回到自己的竹舍,都没见到那人的身影。   郁危倒在自己的床上,出了一会儿神,半晌,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了小布偶。   小布偶软软的,线缝得歪歪扭扭,棉花也没放足。他捏了捏,想起这是他原本打算送给明如晦的生辰礼物。   因为要瞒着所有人,所以这次没有请教椿,全靠自己摸索。里面还塞了一张最简单的平安符,是他自己写的,虽然符文很丑,但是点睛时却耗尽了他所有的灵力,不知道灵不灵。   本来到此为止,也就可以了,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想的,看着多余的布料,鬼迷心窍,又做了一个小布偶——这次是照着自己做的,还被明如晦发现了。   郁危自暴自弃地翻了个身,一头埋进枕头里。   他装了半天死,把心里翻涌的情绪统统压了下去,原本想就这样掩耳盗铃一会儿,直到床底再度亮起幽光,那张许久不曾亮过的传讯符再次被人唤醒了。   郁危皱了下眉,伸手去拿,只是还没等指尖触到那单薄纸页,脑中已然响起楼涣满是戾气的喊声:【楼九!给我滚出来!】   仿佛是风雨欲来的前兆,窗外树影被风也刮乱了一瞬。郁危起身的动作一顿,抓着符纸的手不自觉收紧,随即冷淡道:“怎么了。”   【你传给我的药方、秘术,我找人试过了,为什么至今无效?!】   没有等到回复,他一字字,阴沉道:【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这个月的解药,你别想拿到。】   郁危面无表情等他责问完,嘲讽道:“你们又不是明如晦,他是什么身份,你们又是什么身份,比得上他吗?”   【……】   楼涣被他一激,恼羞成怒道:【楼九!你找死!】   郁危冷笑一声。   【若真是如此,进度未免也太过迟缓。】楼涣依旧满腹狐疑,随后,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不可再这样下去了。我给你的符水,你每月都骗他喝下了吗?】   郁危心头一跳,面色不变:“嗯。”   【时候差不多了……也该起作用了。】   楼涣顿了顿,随即一字一顿道:【楼九。】   两字重重落下,在心间一震。郁危紧蹙着眉,心中预感越来越强烈,勉强开口道:“什么?”   【那些符水极为厉害,可以短暂地控制人的行动,哪怕是白玉京的古神。】楼涣寒声道,【我要你问出他的成神之道,再将他的血带给我。】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章! 第52章 赤线铜钱   竹舍的门被人敲了敲,郁危全部心神仍陷在楼涣的最后一句话中,回过神才想起来去开。   门开了,明如晦站在外面,见来开门的总算不再是灰扑扑的小徒弟,点点头,似笑非笑评价道:“好干净。”   被他指使着扔进池子里的郁危很不爽,抬起眼,发现对方已经摘下了那副银链面饰,有些失望。他莫名很在意对方去了哪里,于是语气生硬地问:“你去哪了?”   “有点事,去见了些东西。”明如晦道,“把你丢给别人,不高兴了?”   “没有。”郁危说。   只不过被一群毛茸茸围观着,他洗的很敷衍罢了。   明如晦显然很熟悉他的作风,并不意外地笑笑,说:“过来,给你沐发。”   郁危一愣。   小时候对方的确经常帮他沐发,因为他自己干不好,会把脸淹进盆里,呛水后变得更怕水。连着呛了几次,他便可以抱着腿,懒洋洋坐在井边的小矮竹凳上,心安理得地仰起脸,等昆仑山上受世人景仰的仙人纡尊降贵,不紧不慢,亲自舀水帮自己洗头。   不过他长大后,就不怎么麻烦明如晦了,最后一次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乍然提起,他都有些反应不及,莫名其妙点了头,莫名其妙坐到了井边的矮竹凳上,莫名其妙仰起头,将背脊和脖颈靠在身后的细竹架上,眼底映出昆仑山苍蓝的天,还有明如晦倒过来的脸。   他睁大眼,瞳孔轻轻收缩,随即眨了眨。   舒适的夏日。   手边的竹编小方桌上码着好几块整整齐齐的西瓜,还有红艳艳的荔枝,都是椿送过来的。郁危想起来,那棵荔枝树又熟了。   他刚有些馋,嘴唇边就被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一碰,晶莹剔透,是颗剥好了的荔枝。   明如晦懒洋洋说:“啊。”   这样幼稚且逗人来的行为郁危一般都不予理会,但这次一切都恰到好处,他张开口:“啊。”   那枚荔枝掉进了他的嘴里,透心甜。   刚打上来的井水有点凉,手指插进发丝、扰动的触感格外奇妙,郁危觉得很痒,痒到了心里。   他闭上眼,眼睫在颤动,为了不那么明显,又睁开,结果毫无预兆便撞进对方浅色的眸子里。   “……”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明如晦唇边的那点笑意,就被用手蒙住了眼,后者提醒道:“闭好。”   紧接着,一舀子的井水浇了下来,水珠湿淋淋地挂在了发丝上,还有几滴溅到了他的额头。   郁危没闭眼,睫羽轻飘飘地,扫在明如晦的手心。   他突然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水声微弱,潺潺淌入耳中。   明如晦似乎想了一会儿,才轻笑着回答:“喜欢小孩子。”   “……”郁危闷声道,“那我长大你就不喜欢了吗?”   他暗戳戳不高兴的时候,视线会有所逃避,表情变得冷凌凌的,唇角抿着,拉成一条平直的线。   明如晦又剥了颗荔枝,放到他嘴边,道:“不喜欢就不会带你到山上。”   都剥好了,不吃白不吃。郁危偏头咬住,含到嘴里吃掉。   另一个问题却更快地出现在心里,他边嚼着果肉,边问:“你在昆仑山待了多久?我不信你没带过别的人上山。”   明如晦嗯了声,说:“是很久,记不清了。别的人没带过。”   “不对,你骗我。”郁危想起一件事,忽地皱起眉,“楼涣明明说过,几百年来你带过一个少年上山……”   这事他已经闷在心里很久了,还有几次试图从椿口中套出点信息,后者都是一脸并不知情的无辜样子。   话音刚落,他察觉到拨水声停了,掀开眼帘,发觉明如晦正两手撑在他脸侧的细竹架上,垂下的眸光浓得看不清情绪,片刻后,才似笑非笑地开口。   “我都不记得有这样的事。”他说,“几百年间的话,那应该是幻化过模样的椿。”   “……”   郁危表情有些凝固,很快又强作镇定道:“哦。”   他静了下来。   这样一来就好理解了。楼涣打听到的少年是跟随明如晦一起下山、变幻了形态的椿,因而误以为他有了收徒的意愿,于是在药奴中选中了“楼九”,送到了昆仑山,做他楼家的眼线和一只伸到山上、野心勃勃的手。   但是,为什么在一群分明更合适的楼家弟子中,偏偏选中了最不服管教的他?   郁危想不通,有些走神,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头顶的流云。   直到明如晦捏捏他的耳垂,说:“起来了。”   郁危直起腰,很自觉地端起铜盆里的水浇花,然后搬起小竹凳坐到太阳底下,把自己晒干。湿哒哒的黑发垂在背后,凉凉爽爽的水汽蹭在后颈上,他屈腿坐着,托着脑袋,安静地看明如晦剥荔枝。   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吃,太甜了。但是明如晦会给他剥,他喜欢看对方剥荔枝的样子,然后安分坐着等待投喂。   椿开玩笑说,荔枝树能活千年,年年结果,明如晦给他剥了,他可以吃好久。   但是凡人没有那么长的寿数,甚至比不过一棵荔枝树,更何况,他本来就活不久了。   郁危换了只手托着脸,眼皮困倦地耷拉下来。他想起楼涣给自己的最后一瓶符水,想起那个用来装神血的竹筒,那么多的因因果果,想得出神。   明如晦给他递荔枝,他顺从地吃了,半晌,突然打起精神,问:“明如晦,你会喝酒吗?”   “你今天怎么这么多奇怪的问题。”明如晦闲闲地瞥了他一眼,加重语气,“歪歪,小孩不能喝酒。”   郁危摇头:“我不喝。”   顿了顿,他又撇撇嘴,有些不爽地说:“但是之前三七和我打赌,赌山上没人可以喝赢它。它说如果自己输了,就把藏了很久的宝物送给我。我让椿和它比试了,没有赢,还输掉了我的好多钱。”   三七是昆仑山上一只成了精的松鼠,从前掉过酒缸,逃出来后便无师自通,成了千杯不醉的酒鬼松鼠。原本信誓旦旦、自诩酒量极大的椿在它面前大受打击、狼狈败北,此后消沉了许久,连着几天做的菜都是苦的。   明如晦长长地嗯了一声,挑了下眉,好笑道:“所以你来找我当救兵了?”   “不行吗?”郁危理直气壮。他其实也没太有底,“你酒量好么?”   “很久不碰酒,我也忘了。”明如晦又喂了他一颗荔枝,随后慢条斯理地擦净沾了汁水的手指。郁危惦记着自己被坏松鼠坑走的钱,眼巴巴地看着他起身走动,到最后,坐到了竹舍前的花树下。   “你的酒呢?”明如晦笑道,“拿过来,帮你讨债。”   -   咚——   最后一缸酒重重砸在地上,里面原本满荡的酒水彻底空了。三七晕晕乎乎地掉进了缸底,大尾巴无精打采地垂在身后,动也动不了了。   它醉得忘了说人话,乱叫了一阵,才叽叽喳喳地说:“我认输了!我认输了!再喝要死了!”   郁危凑到缸边,面无表情地开口:“我的钱。”   三七呜呜两声,从大尾巴里翻了翻,翻出一串铜钱,扔给他,委屈道:“不就是骗了你一点钱吗!你竟然让仙君来欺负我!”   郁危伸手抓住铜钱,数了数,正好。他看了眼,三七已经烂醉如泥地歪过头,边呢喃着“不跟你们玩了”,边陷入了呼呼大睡。   微弱的呼噜声中,郁危扭过头,看向坐在桌边,异常安静的自家师尊。   明如晦看起来完全不像方才喝了数缸酒的人,不仅面色如常,连呼吸起伏都没有变化。他坐在桌边,长睫懒散地半垂下,遮掩住深浓的眸光,支颐看了他很久。   郁危一瞬间甚至分不清他究竟有没有醉。   他悄无声息走过去,有些新奇,有些不知所措,碰了碰对方的头发:“师尊。”   明如晦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随意地应了一声。   郁危凑到他面前,严肃地问:“我是谁?”   这个问题太搞笑,明如晦也轻笑了一声,说:“歪歪。”   口齿清晰,吐字明确,完全看不出醉意。   但郁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蹙起眉,忽然想到了什么,匆匆跑去了厨房。明如晦的目光一直淡淡地追随着他,无声无息地看他进了屋,又跑回来,手里还多了一个梨。   郁危把梨放到他面前,试探说:“吃梨吗?”   明如晦静了几秒,又看了郁危一眼,紧接着,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想也不想地放到嘴边——   郁危立刻拦住他,把梨子夺了回来,出尔反尔道:“不能吃。”   这番的确有些前后矛盾,明如晦眼底笑意不显,片刻后,点点头。   真的醉了,郁危想。   他跟对方无声对峙片刻,抿了下唇,伸手去扶人。好不容易把对方的一只手臂绕到自己颈边,撑住了明如晦的身体,郁危用力,然而下一秒,却纹丝不动。   他一愣,扭过头,发现明如晦仍稳稳坐在原位,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   郁危跟他解释说:“我带你去休息。”   后者好像听进去了,但是显然只听进去了最后两个字,闭上眼,很果断地睡着了。   郁危:“……”   他费了老大劲才把明如晦弄进竹舍里、在床上安置好,折腾出了一身汗。郁危原地平复了一下呼吸,在满室寂静中,放轻声道:“明如晦?”   无人回应。   他稍微放下心来,低下头,从袖中摸出一把锋利的刀。   楼涣已经开始有所怀疑,这次不会再那么轻易放过他。那张符上被人加了监视的符文,他现在说什么、做什么,楼家的人都能看到。   郁危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尽量不惊动床上的人,将自己隐藏在床幔后,随即摸向明如晦的手腕。   他的呼吸细微地发着颤,刀尖几次都对不准,神经紧绷到极点之时,头发忽然被轻轻拨动,紧接着,耳畔有人低声道:“歪歪。”   郁危手指蓦地僵在半空,一股冷意沿着脊柱直直冲向了头顶。   他怔在原地,任那只手亲昵地抚到他的耳垂,明如晦似乎还没清醒,声音沉在交错的气息间:“东西赢回来了吗?”   郁危蓦地攥紧手指,手心里的赤线铜钱几乎将皮肉割破,渗出血来。   他哑声说:“赢回来了。”   “嗯。”对方轻笑,“那就好。”   耳边的气息又平缓下去,明如晦又睡着了。郁危用力闭了闭眼。   他借着视线的盲区,用刀尖在自己手腕划了深深一道,然后将伤口紧贴上明如晦的腕处。   涌出的血流入小小的竹筒,郁危藏起受伤的手腕,没什么表情地将痕迹清理干净,然后抽身离开了床榻间。   他将装满自己血液的小竹筒扔到传讯符上,看着它缓缓没入符文间,声音冷怠:“拿去吧。”   【作者有话说】   怕大家误解这里说一下,歪一开始就没打算伤害师尊,只是做戏尽可能多骗一点解药(歪:能赚一点是一点 第53章 纠缠不清   “郁师弟!郁师弟!轮到你了!”   闹哄哄中,郁危被人用胳膊捣了一下,猛地回过神。   自从那日取血一事后,他没等明如晦醒就一声不吭跑下了山,只来得及跟早起锄草的椿打了个招呼,如今已有五日。   世间修道之人都会下山历练,除劫消灾,其中仙府世家自成一脉,每年都会派出大批自家弟子,在领地内禳灾安民,顺道稳固各地的供奉。其余的小门小派就只能在夹缝中生存,也没有仙府那么多规规矩矩,都把彼此当成一家人,互相也以师兄弟相称。   郁危如今就在一伙散修中,在苍山外一间客栈暂住。他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来:“什么?”   戳他的少年脸上有些雀斑,额角还有一道长疤,被头发半遮半掩住,笑嘻嘻地道:“你放在心上的人呀。”   紧接着又是一群人起哄道:“我们几个都说过一遍了,就差你咯!”   郁危:“……说这个干嘛。”   对方立刻收了不正经的笑容,正色道:“这可不是我们八卦。是这山里有个拦路鬼,特别擅长蛊惑人心。若是我们谁倒霉被它选中,它就会问你三个问题。”   “什么?”   “第一,它会问你是谁。”雀斑脸压着声音,“千万不能说,说了魂就被勾走了。你随便编一个,什么狗蛋铁牛都行。”   听上去好傻。郁危又问:“第二个呢。”   “第二,它会问你最害怕什么。你越怕什么,它就变成什么来吓唬你。”   “不可以说谎吗?”   “可以是可以,”少年道,“不过,这鬼东西会读心,说谎也不一定有用,嗯……看你运气了。”   顿了顿,他神神秘秘地说:“还有第三个问题,它会问,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要是你答了,它就会变成那个人的模样,邀请你和它一起走,然后路上就把你吃掉。”   “这一关呢,最难,意志不坚定的,看到心上人魂都要被勾走了。”雀斑脸努努嘴,“所以我们干脆找搭档一起走,要真碰上了,把手一牵,就地拜堂成亲,拦路鬼就没辙了。喏,那就是我的老搭档,也是我师弟。”   他嘿嘿笑着指了个人,郁危顺着看过去,被他指到的少年听他一通胡扯,表情很臭,面无表情地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死、鬼。”   郁危:“……”   雀斑脸兴冲冲朝对方打个招呼,又哥俩好地搭上郁危的肩膀,挤挤眼:“回答完这三个问题,如果你还没有被它迷惑,那只鬼就会放你走……哎,所以你选谁做搭档?”   郁危拍开他的手,说:“懒得选。”   “嗯?”雀斑脸道,“那你打算怎么过关?实话实说吗?千万不行……”   他话还没说完,郁危已经打断道:“没有。”   “没有?没有什么?”   “没有喜欢的人。”   雀斑脸有些难以置信,不死心地问:“真的吗?你不要不敢承认!”   见状,旁边看热闹的一群少年也七嘴八舌地道:“之前也有不好意思说的,结果就被那只鬼魇住了,差点回不来了!”   “……”郁危有些无语,“我总共只认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不算是人。”算是树。   雀斑脸问:“那另一个呢?”   郁危一顿,掀起眼皮,墨色的瞳仁一动不动地看了他许久,月映寒渊一般,显得有些清冷。   过了一会儿,他又垂下眼,平静道:“他是我的恩人。”   “噢噢,原来如此。”雀斑脸一拍脑袋,“那你简直就是那鬼东西的克星!这样一来就好说了,我们准备一下,一会儿就进山。”   几人一齐应声,雀斑脸紧接着便站起身来,朝众人招招手:“我去买点东西!”   他走后,客栈前堂内便静了不少,陆陆续续有人来回走动。郁危坐得昏昏欲睡,下意识去摸袖里的小布偶,摸了个空。   “……”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做贼心虚,把东西忘在山上了,所以这么多天也一直没和山上联系。   这下更加心烦意乱了。郁危起身转到门外,看着阴沉的天色,连绵细雨,缓缓地换了口气。   他倚在屋檐下,发了会儿呆,忽然听见院子西侧有人声交谈,侧目看去,正是买东西回来的雀斑脸,还有他那个师弟。   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渐渐地,像是有了争执。雀斑脸脸上隐隐约约还带着笑,从油布包里摸出来两个桃子,边说边塞到对方手中,却被一把打掉了。   打掉东西的少年愣了下,随后忽然转头走开了,只剩下雀斑脸站在那里,良久,慢慢蹲下身,捡起了掉在泥水里的桃子,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口。   无意探究别人的恩怨,郁危收回视线,走回了客栈。   他回去没多久,雀斑脸也回来了,脸上发梢都有点儿水,手里那一包东西已经不见了。   “郁师弟,一起走吧?”旁人也陆续往苍山上走了,他挨过来,像只落汤鸡,“你刚刚也看到,我师弟和我闹矛盾了,他找别人去了。”   郁危看了他一眼,雀斑脸有些歉疚地笑笑,没有一丝被发现后的尴尬。   两人对视片刻,郁危嗯了一声,抵在伞骨上的手指用力,撑开伞从屋檐底下走了出去。   上山的路有些难走,两人挑了好落脚的地方,雀斑脸边拨开路边的杂草,边解释道:“为了不至于被一网打尽,我们上山都是散开走的。”   他顿了顿,又问:“你一个人,连这山上有什么都没弄清,自己就敢来过苍山?”   郁危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道:“我回家,要走这里。”   “好吧。”雀斑脸撇撇嘴,“这条道虽然有点危险,但确实快,翻过这座山头就到下一个村了,比绕路省事。我走过四回,就碰到过那只鬼两回,那可真是险象环生……”   这家伙一说起话来就没完了,郁危敷衍地嗯嗯应了几下,终于还是受不了了,打断道:“你和你师弟吵什么了。”   对方一愣,紧接着又不甚在意地笑笑:“没事,他闹脾气。”   郁危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你们关系很好?”   “嗯,当然,我们认识好多年了。”雀斑脸道,“从前我们也拜在同一个山头下,但是呢,师父对我们不好,经常打人。我就带他跑了,被打个半死,好在逃出来了,拜在了现在这个山头下。”   “你的疤就是这么来的?”   “对呀。”雀斑脸笑道,“我命大嘛。”   郁危不说话了,转过头,过半晌,忽然道:“那你也算是他的恩人。”   “……”   雀斑脸微微怔住,原地停了下来。郁危走了一会儿,见他没跟上,蹙眉问:“你不走了吗?”   “等下!”对方回过神来,浑身上下摸了一圈,“我有东西掉了……我回去找找,你先走吧,不要停留太久!”   郁危嗯了一声,还是等了他一会儿。等到山上的雨停了,湿重的水雾散开,还是没有来人的身影,他才收了伞,继续往山上走去。   路上的杂乱枝叶越来越多,道路也被落叶和青苔覆盖,湿滑难行。郁危拨开挡在身前的树叶,正要穿过去,鼻间忽然掠过一抹腥甜的气息。   身后传来窸窣响动,不紧不慢地逼近,随后,有东西在他耳边咯咯笑了一声,道:“找到了!”   声音在林中回荡成片。   接下来,它又问:“你是谁呀?闯到我的地盘?”   郁危神色冷淡下来,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动作顿过后便继续,拨开草丛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后者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你是谁呀?你是谁呀?你是谁呀?”   没有回复,它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阴沉,原本还带着笑,到最后,几乎是森然狰狞道:“郁危,你是郁危吧?”   郁危的脚步滞住,终于回过头,蹙眉看过去,却只看见了一团雾。   他没有被读心,也没有开口说自己的名字。郁危心头一沉,道:“谁告诉你的。”   雾气这才笑起来,却并不回答,继续问:“跟我说说,你最害怕什么呀?”   缥缈无定的雾一点点围了上来,冰凉的水丝已经沾到了衣袖袍脚,随即恶劣地渗透进去。   郁危深吸了口气,开口道:“你想知道?那过来点。”   雾团来了兴致,飘飘悠悠地靠近了些,几乎是面对面地问:“什么呀——”   那个“呀”字还没来得及说完,一个拳头已经毫不留情地砸了过来,在它幻化成人脸的头上结结实实来了一下,雾气瞬间被打得四下流窜,成也不成形。   郁危说:“怕你这样的丑东西。”   他说完,转身就跑,行动果决得令人瞠目结舌。那只鬼兴许也是第一次见胆子这么大的人类,原地愣了一会儿,才咆哮着追了上来。   郁危天天在山上摸爬滚打,动作灵敏矫健,飞身翻过好几处盘根虬结和乱石嶙峋的障碍后,速度还是不减,身后摧枯拉朽的动静也越来越远。   眼前是一道深沟,他扫了一眼,正要跳,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呼救。   是那个回去找东西的雀斑脸少年。   他一脚踩空,挂在陡峭的山壁外,靠着一张符才牢牢地扒在了崖边,艰难地喊道:“有没有人啊?我要掉下去了啊!没人在乎我吗?”   郁危回头看了眼,雾气已经不知道被甩到了哪里,或者又去寻找别的目标了。他停下了要跳过沟的动作,脚下方向一转,往山崖边走去。   雀斑脸还在伤心地喊着“没人在乎我”,郁危蹲下身,探出头瞄了对方一眼:“别喊了。”   他抓住对方的手腕,把人拉了上来,问:“你怎么掉下去的?”   “谢谢你,不过别提了。”雀斑脸瘫在地上,喘了好几口气才活过来,“我被那鬼东西迷惑了。”   郁危嗯了声:“我也遇见它了。”   “什么?!”对方一下子跳起来,“你也遇到了?它问你什么了?你怎么回的?”   “没什么,”郁危道,“我把它揍了一顿,然后甩掉了。”   雀斑脸露出佩服的神色,又一骨碌坐起来,拽了他一把,急哄哄地往山上走:“不能停太久,那只鬼会找回来的,我们赶紧走。”   郁危捡起地上用完的符纸看了看,然后才跟上来,问:“它找过一次,还会来第二次吗?”   雀斑脸边走边说:“不会了,所以我们可以放心上山。”   他将前面挡路的树枝搬到一边去,忽然问:“对了,你的那位恩人,他是什么样的人?”   郁危脚一歪,踢飞了一颗小石子。他低头,看了一会儿,说:“是对我很好的人。”   雀斑脸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笑着哦了一声:“那你对你的恩人有感情吗?”   郁危的视线从脚底的石子移到了他身上。他眉眼间蒙了一层山间水雾,湿润后愈显冷淡,问:“什么意思。”   “只是恩人的话,就不会如此上心了。”雀斑脸语气轻松,“不过恩和情本就是这辈子都纠葛不清的东西,剪不断,理还乱。”   “这世上总有人分不清恩与情,尊敬本分是恩,总归有那么一条界限分明的线,人不会轻易跨过去。跨过去了,就是情。”   他没有回头,依旧笑吟吟的,问:“说到这里,我还有个问题。”   郁危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不显情绪地盯住了他。   围绕在雀斑脸身边的白雾越来越多,他的声音也像是被蒙住,闷闷地传过来,已经变成了咯咯的笑声:“你最喜欢的人是谁啊?”   拦路鬼问完第三个问题,笑嘻嘻地道:“我已经猜到啦。”   郁危扭过头,看了眼身后。那里障眼的雾气散去,露出的竟然还是先前的断崖——他们自始至终都在这里打转。   “够了。”他耐心告罄,冷声说。   凝于手心的灵力丝丝缕缕地溢出,下一秒,忽而握紧,手背筋骨绷紧又拉直,银色灵流化为数道流光,十足凌厉地向眼前的雾气攻去。   雾气被凛冽的劲风吹得四散,露出藏在其中的人影。   郁危忽然僵住了。紧接着,汹涌的灵力瞬息偃旗息鼓。   他条件反射要收手,却被反抓住五指,只不过一愣神的功夫,便被牢牢按在那道身影的怀里,熟悉气息拥来,郁危浑身一抖。   雾气全部涌了上来,将他吞没。   他的眼瞳无意识地收缩,低下头,看见自己手中凸出来的刀柄,刀锋没入眼前的人腹中,流出温热的血。   “郁危。”   手指轻柔地抚过他的头发,问:“我是恩人吗?”   郁危依然死死盯着手上的血,头顶传来声轻叹,他被人捏着下巴抬起头来。   “那为什么会看见我。”那人眸光安然落在他脸上,“……说话。”   他眼睫颤抖了一下,一字一顿道:“你是假的。”   对方眼底有了笑意。他的唇角也溢出血来,神色却依旧平静,没有丝毫被拆穿的羞恼,不咸不淡地启唇:“那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掌心裹住郁危冰凉的手指,那人低咳了两声,笑着说:“郁危,你很怕害死我。”   “为什么?”他轻描淡写地将裹起来的真相从心脏处生扯出来,拆得支零破碎,“你喜欢自己的恩人吗。”   雾气越来越浓,像一层厚厚的白茧,包裹住其中的猎物,缓慢拆吃入腹。   郁危僵在原地,面上透出一种无所适从的迷茫。   他嗓子有点哑,喉咙发痒:“为什么是喜欢。”   敬重,崇拜,感激,这些都可以,为什么是喜欢?   “因为这里在说,”对方垂着眸,指了指他的心口,“你想永远和我在一起。”   “那不是恩,是情。”   【作者有话说】   歪:天塌了 第54章 因因果果   云去复来,淅淅沥沥的雨丝悄无声息地落下。   郁危看着身前散去的雾气,良久,才抬起手,用力抹去了脸上的水。   眼前的假象早已幻灭,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片刻才稳住身形,往路中央的人影方向走去,然后一把拎起了对方的衣领。   “为什么不藏了?”郁危眼睫头发都被雨水打湿,“好不容易把我带到这里,费尽心思制造出幻象,套出那三个蠢问题,不就是为了把我献给拦路鬼吗。”   白雾缭绕,露出雀斑脸少年的身形。   “对不起啦,变成你恩人的模样。”   他躺在地上,睁着眼看被枝叶切成数片的灰白天空,还能虚弱地开玩笑:“我就是那只鬼啊。早知道那天就不走这条路了,结果就被拦路鬼吃掉了,变成新的拦路鬼了。你都不知道,做鬼很累的。又要装人,又要骗人,还要……”   郁危打断他:“那你为什么还要收手?”   雀斑脸有些丧气地说:“我不想收手啊,我想早点去投胎。但是我吃不了你。”   他抬起渐渐变得透明的手指,在郁危身上指了指:“你身上有一张很厉害的符咒,把你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护起来了,我动不了啊。如果真的要动你,我会灰飞烟灭的。”   郁危一怔,蹙了下眉:“我没有带符咒。”   雀斑脸并不意外地笑了笑:“那应该就是你的那位恩人做的了。”   “其实我现在,也跟魂飞魄散没多少区别了。”他看了看自己已经消失不见的小拇指,“没办法,是我动了歪心思,被反噬也是应该的。”   他说的是藏在众人之间套话的事情。郁危垂眸看了他许久,终于松了手上的力道,没再让他狼狈地躺在路中央,而是扶到树下坐好。   他问:“你不忍心害别人,才选了只有一面之缘的我,是这样吗。”   雀斑脸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是的,对不起啦。”   他这副死到临头还没心没肺的样子,任谁看了都要骂一句,郁危却反常地沉默了良久,然后站起来,摸起伞撑开,挡在了对方身前。   “那你师弟呢。”他问,“你死了,他怎么办。”   雀斑脸想也不想就道:“等你出去了,就告诉他,我这次运气不好,被拦路鬼拦下啦。”   郁危握着伞柄的手不自觉收紧:“为什么之前不自己跟他说?”   雨珠沿着叶脉滑下来,砸在油纸伞的伞面上,清脆的落珠声。   过了很久,雀斑脸想了想,说:“那次不行。”   “那一次……”他难得欲言又止,想再次扯出没心肝的笑,唇角却止不住地耷拉下去,“那次是他被病劫缠上了,耽搁不得。我抄了近路去求药,唯一一次托大自己闯了苍山,然后就交代在了这里。”   “拦路鬼,拦的是别人的轮回路。被拦下的,只能在人间游荡,去不了轮回,除非找到下一个拦路鬼。”   “我变成拦路鬼后,还很庆幸呢,想也不想地跑回山门,把药送了回去。就这样装作无事发生了几个月,我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我这才知道鬼在人间停留太久,是会消失的。”   雀斑脸懒洋洋地动了动手指:“所以我退了师门,打算自己到苍山来。”   “结果我师弟知道了,和我大吵一架,还非跟了过来。”他撇撇嘴,“你说,我走了,他做说一不二的大师兄不好么?我真是他的恩人吗?有这么跟恩人说话的吗——”   郁危忽然道:“你是装不明白,还是真不明白。”   对方话音一顿。他的整只右手已经变得透明,迎着伞,看了郁危一眼。后者的语气像这山雨一样,潮湿平静:“你说,恩与情总是纠缠不尽,很多人都分不清。”   “他分不清。”他静了静,又说,“我也分不清。”   雀斑脸有些长的头发湿淋淋地粘在脸上,挡住了半张脸的神情。他微微张着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无力地笑了下。   “分不清也好嘛。”他直直地看着远处雾灰色的山,“我怕他分得清。”   潇潇雨声中,他的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再过不久,就会彻底消失在世间。   郁危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身形一点点消散,终于开口:“如果那时候不救他,你兴许不会死。”   “那怎么行。”雀斑脸道,“我不救,他就要死了。我俩还要做一百年的师兄弟呢。”   郁危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从他快要透明不见的脖子上拽下来一根系着玉坠子的红绳颈链,然后直起身,收起伞,头也不回往山上走。   雀斑脸在他身后叫道:“郁师弟!”   郁危回过头,他笑道:“出了山,见到我师弟,记得给他带话啊!”   仿佛再多看他一眼就会厌烦,郁危转过身,置若罔闻继续走。   后面又喊:“郁师弟!”   郁危蓦地停住,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向他。   雀斑脸勉强撑起身体,好让自己坐得端庄点,又抬头对他露出一个笑。   “有时候,分得清,也要装作分不清。”他说,“好累啊。”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包粗长的(肯定 第55章 无可悔改   ……   “还有第三个问题,它会问,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谁。   “那你对你的恩人有感情吗?”   ……没有。   “只是恩人的话,就不会如此上心了。”   ……   “有时候,分得清,也要装作分不清,好累啊。”   ……   “郁危。”   浓郁的雾气散去,混沌震荡的梦境慢慢平稳下来,发出低低的哀鸣。   “那不是恩。”   那道声音悠悠淡淡,一锤定音。   “——是情。”   -   郁危蓦地睁开眼。   窗外夜色正浓,圆月当空,月光万缕,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陆离地照在窗棂上。   他从床上撑起身,一身中衣被冷汗沾湿,风一吹便沁出冷意。   等到胸腔内鼓噪的心跳声静了下去,郁危赤脚起身,摸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慢慢地喝完了水,薄薄的眼皮下,眼瞳被传讯符持续不断闪烁的明光映得发亮,像块流光溢彩的宝石。   嘈杂的声音在脑中振聋发聩,郁危置若罔闻,直到第二杯凉水也喝完,浑身热意褪去,才放下杯子,拿起了传讯符。   还未开口,森冷的声音已然响了起来——   【楼九,你这个满嘴谎言的杂种,我还真是低估了你啊——】   从将第一瓶符水扔进大火中时,就应该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郁危面无表情地道:“什么意思。”   被他激怒,楼涣陡然戾气横生:【血是假的。你从前跟我说的那些药方,恐怕也是假的吧!】   【楼九,你真是好本事啊!】   郁危抓着符纸的手不自觉收紧,半晌,很淡地笑了。他向来很少会有这样的情绪,笑的表情更是没有,楼涣不由也迟滞了一瞬,紧接着,便听见他再也懒得装,笑着嘲讽道:“血是我的,我师尊的你们不配用。”   “你不信我,又不会便宜别人,只会找楼家的人来试。”郁危平淡开口,“只是忘了提醒你,我的血有毒,我是卑贱的药奴,死不了,可仙府楼家的长老们不一样,所以,我猜这次楼家应该有人受不住毒性,一命呜呼了吧。”   那头静止一秒,紧接着,楼涣勃然大怒、杀意凛然道:【楼九!你找死!】   郁危嗤笑一声:“还没完呢。那些药方也是我瞎编的,虽然不比你逼药奴吃下的东西,但也不知道后果如何。”   顿了顿,他声音阴冷下来:“只可惜,死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每一个字都裹着冰冷不作假的恨意,传进楼涣的耳中。一股刺骨的冷和后怕之情蹿上天灵盖,他那冲天的怒意一滞,口不择言地骂道:【疯子!当年我就不该听那个人的话,我就该亲手杀了你,永绝后患!】   郁危忽地皱了下眉,一种莫名的预感直直拽着他的心,沉了下去,厉声追问道:“谁?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他无端焦躁起来,符纸的边缘被他抠出一道血痕,指节用力到泛白,哑声问:“这些事,都是他要你做的吗?送我上山,也是他的意思吗?!”   楼涣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沉默半晌,随后冷笑一声。   【楼九,你想在昆仑山留下来,不择手段地要攀昆仑山主的高枝,那是不可能的。】他不知想到什么,平静下来,不以为意道,【怎么,你觉得讨好了他,就能解你身上的毒吗?】   郁危表情没变,手指却慢慢收紧了些。   楼涣冷笑一声,满含恶意、一字一顿道:【实话告诉你吧,你那日灌下的,根本就不是毒。】   【——而是地底下那个恶神的血。】   郁危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的伤口已经愈合,青色的血管突兀明显,随着血液流过,缓慢地搏动。   【这世上,无人能解。】   “……”   月西斜,竹影纷纷扰扰,遮在他脸上,将神情掩得晦暗不明。   楼涣继续道:【不过,只要你收回心思,乖乖帮楼家,以后每月缓解的药物不会断……】   话音未落,郁危忽然厌烦地打断道:“为什么是我。”   “等我毒发死了,你们再选一个会乖乖听话的人送上山,这样不好么。”他漠然开口,“还是说——”   “别的人,你们送不上来。”   传讯符无可回转地安静下来。   那头声音一滞,随后楼涣不可思议,猝然追问:【你不想要解药了吗?!你想清楚,没人救得了你,只要毒发,你必死无疑——】   郁危不冷不热地等他咆哮完,垂下眼,淡淡地道:“我不要了。”   只要楼涣还在盯着他,只要他还在山上一天,他所珍视的一切,就会陷入危险。   所以他不要了。   ……他要彻彻底底地断干净。   郁危拔出刀,寒光灼过眼底。他面无表情,一刀砍在符面之上!   轻薄的符纸出现了一道轻微的划痕,与此同时,他脑后如被钝器重击,突如其来地一阵剧痛。   楼涣终于反应过来,倒吸了一口冷气,恼羞成怒道:【你怎么能不要?你怎么敢不要?!】   郁危不予理会,看着符面上几乎肉眼难辨的划痕,毫不犹豫地再次挥刀刺下。   每多划一刀,上面的划痕就会更深一分,整张符纸隐隐有了碎裂的迹象。他咬紧了牙,挥刀的力度一下比一下狠,痛出的冷汗凝成珠,顺着鼻梁落下,滴在微微发颤的指间。   楼涣的喊声几乎破音:【楼九,你这个疯子——】   下一秒,符面一霎爬满蛛纹,倏地无风自燃,在幽绿火光中彻底化为飞灰。   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郁危手中的刀脱手滑下,当的一声,砸到了桌面上。   他望着空荡的桌子,面上一瞬间有些茫然的空白,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失神许久。   这样对吗?   对吧。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汗湿的衣衫紧贴着身体,郁危将中衣领口扯松了些,疲惫地收了刀,重新把自己塞到床上。   枕间还有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很清很淡,像山间萧萧的长风。   只是这气息的主人如今不在山上。他回山的时候,便被椿告知,对方在竹舍睡了一夜,第二日一早醒过来,就去了南海,最早要明日才回来。   郁危扯过被子,抱住,翻了个身,被沿却带出一样东西,骨碌碌滚了出来。   他目光望过去,微微一愣。   是他做的小布偶,但却不是“明如晦”,而是从各方面来说都要更歪歪扭扭的“郁危”。   因为用的是剩下的材料,原本塞给“郁危”的棉花不算多,小布偶扁扁的,像是饿扁了肚子。但不知道谁动了手脚,现在的“郁危”被人塞了满满的棉花,浑身都圆鼓鼓的,看上去就很好捏。   它原本在床上躺得好好的,还被贴心的盖了被子,结果遭人一拽,整个小布偶都歪了一下,滚到了床中央,这才被郁危发现。   他抓起霸占大床、胖了一圈的“郁危”:“……”   明如晦把它放在这里,也不知道是想干什么。郁危坐起来,从枕头里摸出藏在其中的“明如晦”,把两个小布偶拎在手中,看了好久。   半晌,他试探地低声问:“你在听吗?”   小布偶呆呆的,没有回应。   郁危也不觉得对方会听见。他慢慢地说:“我想你了。”   风动竹叶,潇潇飒飒,两个小布偶的身体被吹得左右晃悠了两下,然后又停住了。   郁危把它们放在自己身侧,学着明如晦的样子给它们盖好被子,然后躺下。   他陷在熟悉的气息中,呼吸之间都被盈满,仿佛自己也是被充满棉花的小布偶,浑身软绵绵的,提不上力气。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的一瞬间,疲倦便翻涌上来,强挣的一丝清明被吞噬殆尽,陷进黑甜的梦乡。   ……   那两杯灌下的冷水不知为何,在后半夜发作起来。   浸透了冷汗的中衣被风一吹便发凉,分明抽去了单薄的热量,却有一股难捱的潮热,从心脏烧到四肢,烧得皮肤发烫。   郁危将额头抵进枕间,微微张开眼缝,迷蒙的眸光还带着不清醒的睡意,然后将整张脸都埋进了被褥间,压抑住了发颤的喘息声。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体会偶尔在半夜变得不正常起来。最开始郁危以为是中毒后的副作用,一连许多天都是精神高度紧张,生怕被明如晦发现异常,还会胡思乱想,想自己是不是得了绝症要死掉了,想得睡不着觉。   后来他在无名小地摊上,被摊主哄骗着看了《颠鸾倒凤心经》,才知道这是人皆有之的事。   他缩在被子里,埋首在枕间,呼吸乱序,模模糊糊冒出一个念头。   ——明如晦的气息太重了。   想到这里,他挣扎着掀开被子,爬起身,摸到桌边,习惯性地又倒了几杯冷水。   明天要将整张床都换掉。   郁危仰头灌下最后一杯凉水,烧到心肺的热意才终于被浇灭。他冷得发了个抖,放下杯子时,却毫无预兆撞见了门边站着的人影。   他刚才在想的人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目光安静地扫过他额发间的汗珠,顺而滑落到下颌的水珠,两者都在月光下晶莹发亮,像点缀的珠子。   “歪歪。”   郁危手指微微一动,杯沿扣在桌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定定地看了对方许久,仿佛在看一个梦里的人,像是已经看习惯了,知道是假的,所以没有任何反应。   等光明正大又肆无忌惮地看够了,他便垂下眼,神色冷淡地撂下门口的人不管,习以为常地回到了床边。   门口的视线跟随着他到了床上。   小布偶凌乱地散落在枕边,郁危已经无心去顾及了。从看见明如晦的那一刻起,他艰难维系的防线便彻底崩溃,只能把自己藏起来,藏在看不见的角落。   破绽其实很多,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比如,没有人会夜夜梦见自己的恩人,再比如,他对自己的师尊有了非分之想。   那不是恩,是情。   ……   他自暴自弃地将手伸到了被底。   这样的事郁危不得要领,总是米且鲁又草草了事,更像是一种折磨的惩罚,不会有丝毫忄夬感。   他咬着唇,紧闭着双眼,不愿听也不愿想,只想早点结束,彻底摆脱这样的梦境,下一秒,遮掩身形的床幔却被人掀开,郁危猝然睁开眼,乌黑的睫羽还在发颤,晶莹汗珠落进眼底。   他有些发怔,眸光迷茫,散乱失焦,艰难地定在了对方的脸上。   明如晦也垂眸看着他,声音不急不缓:“郁危。”   郁危呼吸一抖,盯着眼前过分逼真的假象,还是回答:“嗯。”   “你在干什么?”明如晦问。   郁危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了。他想了很久,才说:“……在想你。”   “想我的时候……”对方顿了顿,又换了种方式问,“一直这样想我吗?”   “……”   隔了半天,郁危点点头,说:“不是。”   这究竟是“是”还是“不是”的意思,除了他本人,很难有人搞懂。明如晦静了静,道:“过来。”   和从前的梦不一样。郁危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跪坐到了对方身前。   他抿抿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言听计从,再开口时,语气又变回了生硬的样子:“过来做什么。”   一场梦而已,又没有回应。他的念想、他的心思,总不会被人知道。   明如晦的手却绕到他颈后,在那里曲掌按住,郁危登时浑身一僵,像被抓住了命脉的不听话的猫。   明如晦按着他,淡淡地道:“教你。”   他一手扶住郁危汗湿的肩背,一手向下,没入了单薄的衣衫。被温热掌心包裹住的瞬间,郁危腰身剧烈地一颤,微弱的口耑息伴着一声没来得及压住的叫喊,闷闷地传出来。   他下意识地闭了眼,只剩令人头皮发麻的余潮,一波一波,将人淹没。   明如晦的手指有很薄的茧,与他本人的气息一样,带有很强烈的存在感。他的动作比郁危自己来要轻缓许多,也有扌支巧得多,没有疼痛,只有几乎要氵弱毙人的又欠愉。   口耑息的间隙,他想,平常的师徒之间会做这样的事情吗?   ……哪怕是在梦里。   明如晦抓住扣在自己肩头、无意识细颤着的手指,向下带去,掌心包裹住他的手,引导着交握住。他脸上神情如常,似乎不觉得这种事荒诞无稽,垂落的眸光映着窗外参差竹影,仿佛从前千次百次教眼前的人握笔习字一样,说:“慢慢来。”   郁危手指蜷起,那种无端的荒唐感更甚。   他被引着,被迫正视与对待自己的身体。那些他曾经耻于去看、去回应的反应与事情,如今赤衤果衤果地展露在他眼前,却不再是痛苦的来源。   他直觉这是不对的,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明明做其他事的时候也是同样,明如晦会手把手地教他拿笔,教他画符,教他握筷,却从没有一样让他像现在这般,患得患失,迫切渴望,盯着对方的嘴唇时,心里想的却不是道德廉耻,而是想要索口勿,想要扌无慰。   所有强撑出的漠然表象,都在这一夜分崩离析,无可遁形,真相与脆弱一一显露无遗。   他喜欢上了自己的师尊。   离经叛道,无可悔改。   即使知道这一切都是梦中的假象,他依旧贪恋对方的触碰和温度,仿佛被人高高地抛上云端,又悬而不决地吊在半空。在那人松开手的时候,他迷失般睁开眼,嘴唇因难而寸被咬得充血,但硬是一声不吭,眼尾氵朝红,目光带着谷欠望,直白地望向对方。   但只是片刻,明如晦的手重新覆上来,带着他自下而上,重重地一按。   一阵耳鸣,感官的刺激到了最高氵朝,随后便是头脑中空白一片。郁危浑身一抖,猝然张开口,急促的口耑息中漏出几声压抑迷离、走投无路的呜咽,又被他咬着牙尽数咽了回去。   回过神来,他已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脖颈间水光淋漓的汗珠被月光照得银白,凌乱潮湿的发丝间,两颗小痣依旧鲜艳,秾丽的颜色像是要化开。   纟予解的情谷欠,斑斑点点,沾在眼前人的衣襟上。郁危低着头,疲倦地看了半天,像是没缓过神来还在发呆的小兽,只给明如晦留下一个乌黑的发顶。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气息依旧发乱:“你以后,能多来梦里看看我吗?”   温度随着手指的抽离而渐渐消失,良久没有得到回应,郁危有些迟钝地抬起脸,鼻息交错了一霎,过近的距离,几乎要触到明如晦的嘴唇,下一秒,那人却偏过头,躲开了。   “郁危。”他缓声开口。   竹影斑驳,郁危分不清他眼底是笑意浅淡,还是一片淡漠。   修长手指插在他发中,抵着他的后颈,明如晦垂着眼,问:“你喜欢我吗?”   【作者有话说】   谁爽了我不说(太坏了,准备更坏.jpg 第56章 没有选择   郁危不记得那个梦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他醒得很早,但头脑却没完全清醒,睁着眼对着屋内发呆了许久。过了一会儿,他将被子掀开一个口,垂眸看了眼。   衣裤好好地穿在身上,一切还是昨夜的样子,没有留下的痕迹,也没有人来过,那只是一个梦。   梦里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算不得数。   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他这才扭过头,看向身旁的小布偶。   两个短手短脚的小布偶规规矩矩地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相互依偎,十分和谐。郁危头疼欲裂地坐起身,缓了一会儿,伸手抓起其中一个,冷酷道:“今天要把你送人。”   被抓住的“郁危”被迫离开了暖和的被窝,表情和本人一样臭臭的。郁危面无表情地把它塞进怀里,算了算时间,匆匆穿了外衣出门。   他赶到山门时,明如晦已经回来了。椿在那里不知道跟他说着什么,罕见地神情严肃,明如晦随意地应着,忽然掀起眼帘,往这边看了一眼。   郁危心头一跳,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下意识地躲到了树后。   椿注意到自家殿下的走神,也跟着回头看了两眼,没看见什么情况,奇怪道:“怎么了?”   明如晦收回视线,笑了笑:“没事。”   椿于是又恢复了正色,道:“殿下,南面那片山头枯死后,这几日昆仑山东侧的山谷,也出现了相同的迹象。”   他顿了顿,隐隐有些担忧:“这样的情况许久未曾出现过了,上一次还是……我总觉得与一些心怀不轨的人脱不了干系。”   他说的很隐晦,明如晦矮下身,指尖碰了碰身侧无精打采的小花。他似乎并不在意,语气自然地接道:“也可能与我如今的灵台不稳有关系。”   椿一下子紧张起来,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家殿下当年受的伤有多严重,以至于如今灵台受损,神相不稳不说,身体也不算很好。   明如晦是生神,草木荣枯、万物生灵都与他息息相关。人间晚来的春,昆仑山枯死的树木,只会说明他的神力正在消褪。   他欲言又止地开了口:“那东边的山谷那里……”   他本意是想劝对方先不要管了,休养些时日才是最好,然而明如晦嗯了一声,道:“你带我去看看。”   椿:“……”   这师徒俩,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个都劝不动。   他认命地去带路。等两人走开后,郁危才从树后面探出头来,望着山门的方向,有些出神。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他衣领里钻出来,他垂下眼,拎出一只大尾巴的松鼠,开口道:“说人话,我有事问你。”   三七胡乱扑腾着,气得吱哇乱叫,奈何被人制住,只能倒挂着瞪了他一眼,不满道:“你为什么要躲着仙君?你躲就算了,还不让我去迎接!我好不容易赶上,就是为了给仙君送我热乎乎的松果!”   郁危抓住它晃悠两下,果然掉出来几颗松果。他胡乱捡起来,敷衍道:“一会儿我替你带给他。”   三七这才老实些,问:“你要问什么?”   “刚刚椿说的,”郁危道,“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三七和他干瞪眼了半天,又开始挣扎起来:“我也没活那么久!不知道!”   郁危啧了一声:“你再好好想想。”   “你自己去问仙君嘛!上一次坑我跟仙君喝酒,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三七说,“之后我还被椿逮住教育了一顿,才知道仙君压根就不喜欢喝酒,还很讨厌!都怪你都怪你!我要被仙君讨厌了!”   “……”郁危抿了下唇,“是吗。”   顿了顿,他又问:“他当年因为白玉京一事灵台受损,不是应该好转了吗,为什么还会加重?”   提到自家仙君的事,三七总算上心了些,定了定神,若有所思道:“从前是好转了许多,有仙君在,昆仑山也不曾有过草木枯死的事情。变成这样,也是从最近开始的……”   它说完,忽然皱起眉,看向郁危,自言自语地开口:“……好像就是你来之后的事情。”   郁危一怔,旋即僵在了原地。   一种古怪而沉重的感觉猛然涌入心脏,如同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伴随着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深邃未知的恐惧预感。他下意识松开了手,三七啪地摔到了地上,生气地哇哇大叫:“郁危!你这个坏蛋!”   郁危仿佛没听见它的大喊,魂不守舍地站起身,往椿离开的方向走去。   随着走动,从他袖口里滚落了什么东西,三七连忙捡起来,大喊:“郁危!”   对方一滞,回过头来,脸色苍白,眸光冷淡无神,看向了它手里的小布偶。   三七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说:“你掉的东西。”   小布偶在地上滚了一圈,变得灰扑扑的,被石头锋利的边缘划出了一道口子,侧边的线都崩开了,露出里面的棉花。   郁危动作有些僵硬,似乎想要接过来,但下一刻,又猛地缩回了手。他看了一会儿,终于艰难地移开了视线,哑声说:“我不要了,给你了。烧掉或是扔掉,怎样都行。”   三七愣住:“为什么呀?!”   郁危说:“脏了,不喜欢了。”   他的表情变得很冷漠,三七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一时说不出话来。见郁危转身要走,它忽然若有所感,飞快地跳过去,拉住了他,一贯不着调的脸上此刻尽是严肃:“郁危,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和仙君说。”   郁危想,说什么?说他是楼家安排的人,说他喝了恶神的血,说他明明已经与过去一刀两断、明明自始至终什么也没做,却还是无可避免给昆仑山带来了灾厄吗?   还是说,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上山。   试探、符水和取血,都只是楼家摆在明面上的手段。而在暗处,他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楼家的工具。   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只需要他的存在,那些人便能堂而皇之地蚕食古神的血肉。   如果不是被三七无意点破,他至今仍被蒙在鼓里,成了他们手里的刀。   可他只是想留下而已。   眼前的人许久没有反应,三七有些担忧地晃了晃他的手:“郁危?”   郁危回过神,垂眸望向三七乌溜溜的眼睛。他嗯了一声,说:“我没事。”   “那就好。”松鼠把事情想得简单,很轻易地信了,松了口气,“你要去找仙君吗?他在山谷那里,你应该没见过吧?仙君引渡生灵的样子。”   郁危摇头:“没见过。”   三七于是大发慈悲地给他指了个方向,提醒道:“千万要快,去晚了就看不到了!”   “你赶紧去吧!”它得意洋洋道,“等你回来,一定会好好感激我的!”   -   郁危沿着三七给的路线,一路走来,花草逐一枯败,树叶落尽,仿佛一脚踏入寒秋。   他停下脚步,忽然意识到,这是数年前的那个春日,明如晦把他从一个地狱救出来,带上昆仑山时走过的山谷。   只是如今草木枯竭,放眼望去,一片寂寥,不见生灵,与记忆中的相比,堪称面目全非。   而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郁危站在山坡上,远远地看着站在山谷中央的人影。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从对方的脸上看到嫌恶或是厌烦的神情,自虐一般企盼着头顶的铡刀落下,留给他罪有应得的恶果。   但是明如晦脸上并未浮现出丝毫的情绪波澜。他似乎并不意外,就像是早已预知了眼前的一切,神色平淡地站在一片枯色荒芜之间,和椿淡淡说了什么,后者立刻急匆匆地离开了。   天地间只剩下一人。   郁危无声凝视着他,见他缓缓垂下眼帘,银白色的长发如同月光倾泻,柔和地垂落在肩头。白玉京的古神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轻轻碰了碰身旁那已失去生机的桔梗。   郁危突然就想起,他似乎是无意中见过明如晦引渡生灵的样子的。   那一年,受了浩劫的影响,人间的春迟迟不到,明如晦就站在凛冬满是霜雪的山谷,低头抚上一朵枯死的花。   那时候,是什么样子来着?   ——霎那间霜雪消融、花开满山。   他的脑中闪过这一段回忆,紧接着,仿佛数年前的画面再度呈现在他眼前,萧萧长风低拂过漫山枯叶,一霎春回。   阳春三月,春和景明。   长山轻揽春色入怀,鹅黄嫩绿,新叶粉蕊,犹似画卷轻展,粉墨落笔处一派安然祥和。古木参天,枝叶扶疏,明如晦站在树下,霜雪般的银发近乎摄人心魂,随手一捻又是枝头一春。   漫山的枯叶化为碎花雨,纷纷扬扬而下,仿佛万千蝴蝶翻飞交织,随风铺满整个山谷。   郁危躲在石头后面,抬头看满山的花雨。其中一朵却不偏不倚,往他怀里撞过来,他抬手接住,发现正是那瓣被明如晦抚过的桔梗,落在他手心的瞬间,顷刻化为了一只蹁跹的蓝色蝴蝶。   他愣了愣,意识到什么,果然下一秒,头发便被人拨了拨,拂掉了上面落下的花瓣:“躲这么远做什么?”   郁危回头,猝不及防对上明如晦的视线。后者托起他的下颌,指腹在唇角边一抹,随后收回,捻了捻沾上的灰,说:“怎么总是到处乱蹭把自己蹭脏。”   郁危与他目光相交一霎,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许多,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想起昨夜那个荒诞的梦,薄茧与温度。   他垂下眼,浓密眼睫遮住了眸底的情绪,做贼心虚、若无其事,硬邦邦地嗯了一声。   明如晦慵然倚靠在石头边,支着头看了他半晌,忽然说:“我第二天起来,没有找到人。”   郁危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灌醉他的那天,身形有些僵硬。   “帮你赢了东西,没有谢礼也就算了,人还跑了。”明如晦说,“怎么这么急?”   他语气如常,指尖温热,似乎想要捏眼前人的耳垂,半途却停住,转为拨开了郁危眼前的碎发。   他加重了语气:“郁危。”   手指不断收紧,几乎要刺破掌心,郁危蓦地想起了雀斑脸变得透明的身体。   哪怕是魂飞魄散的前一刻,他也不曾告诉他的师弟,到最后,连只字片语都没留下。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分得清,还要装作分不清。   他想了很久,现在他明白了,是因为没有选择。   原来他也没有得选。   明如晦似乎也有所预感,问:“怎么了?”   郁危抬起头。   “明如晦,”他听见自己说,“我想走了。”   【作者有话说】   明:……我是不是昨晚把他吓到了 第57章 招人念想   “去哪里?”明如晦问。   郁危直视着他,面上不显情绪,语气淡淡:“我听说别人家的徒弟都是要下山历练满一年的。”   明如晦嗯了一声,也学着他的语气,淡淡说:“我没有这样的规矩。”   郁危一卡,蹙起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明如晦眸光低垂,不咸不淡道,“规矩是我定的。”   郁危与他对峙片刻,目光所交接时,便仿佛所有心思都能被他洞悉。他心跳微微加快,别开眼,生硬道:“就算没有,我还是要走。我跟人约定好了。”   明如晦安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去多久?”   声音哽在了喉间,郁危微微一僵。   他其实根本就没打算回来。   无论是毒发身死,还是斩断楼家的阴谋,他都没有回来的理由。郁危顿了顿,正要开口,明如晦却提前说道:“一年。”   郁危生生止住了话音,咽回了原本的答案。   “时间到了就回来。”   明如晦抬起手,郁危手心的蝴蝶便亲昵地飞到他指尖,绚丽的翅膀抖动几下,停下了。   他收手将它拢住,再张开时,蝴蝶已经变回了柔软的桔梗花。   明如晦拿起花瓣,在郁危发间寻了个位置,放好,安静地欣赏了一番,随后道:“太久了,又要招人想。”   -   日子定下后,郁危回竹舍收拾包袱。他其实没有太多要带的东西,但又怕这些物件被自己碰过,沾上了自己的气息,又会成为楼家利用的工具。   他一边闷头收拾,一边仔细检查有没有什么遗漏,把竹舍里里外外都整理好,清空了纸篓里练剩的符纸、扔了炸毛的毫笔、又铺好了睡乱的床铺,直到整个房间干净整洁,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郁危停下来,神情有些迷茫。   心脏被撑得酸涨,他知道那是不甘心。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被子,半晌,用力一抖,将它展平叠好,停顿片刻,又伸出手把原本平整的被面揉皱了一些,想想还不够,又在枕头上揍了一拳,留下一个凹陷进去的手印。   还没来得及看自己的杰作,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将他吓得手指一抖:“歪歪。”   郁危瞬间变得有些僵硬,做贼心虚地转过身。明如晦站在门边看他,不知道来了多久。他打量了一番空荡荡的竹舍,问:“你是要把整个家都搬走么?”   郁危心一紧,含糊地嗯了一声。   “一年很长。”他说,“我担心东西不够。”   明如晦收回视线,落在他脸上,却道:“一年不长,很短。”   “其实我可以不放你走,郁危。”他说。   郁危眸光一怔。   “人间没有那么好,历练也不过是一个徒有其表的幌子。”明如晦轻笑,“我怕我们歪歪去了受人欺负,饭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好可怜。”   “……”郁危凉凉道,“不会。”他又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   顿了顿,他又问:“那你为什么又同意我走了。”   明如晦倚在门边,偏了偏头,抬起手。郁危看见了檐下断线珠子一般,消融在春风中的细雨。   回过神来,脸上已经被人规规矩矩地贴上了护身符。   “因为知道拦不住你。”对方说,“偏偏有人还欠我一个交代。”   郁危心神一震,抬起眼,对上明如晦垂落的眸光,同样被摇曳竹影晃得斑驳,看不清情绪。   “早点回来。”他说,“别让我去抓你。”   -   郁危看了一会儿手中紧攥的护身符,又贴身收好。   自昆仑山离开,下山历练,已近一年。   这一年他没有回去过,而是在离昆仑山格外偏远的南海那边,找了个客栈住下来,偶尔外出帮附近村镇上的百姓破劫禳灾。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在离开的几月内就毒发而死,但出乎意料,到了第一次毒性该发作的日子,他躲在房间里,抱着怀里孤零零的小布偶等死的时候,却什么都没等到。   没有痛楚,没有折磨,什么也没有。   往后的几月,同样如此。仿佛他的毒已然不医而解,楼氏带给他的苦难全部烟消云灭。   郁危忽然停下来,回过头,望向北方的群山。南海离他想要回去的那个地方太远,山脉起伏连绵,宛如一道横贯人间的天堑,挡住了飞鸟,看不见熟悉的山影轮廓。   跟在他身侧的少年也停下来,问:“郁师弟?”   郁危应了一声,转过身来:“这次是去哪里?”   “邪物在村上的旧神庵里,据我打探来的消息,应该是老劫,连着害了几个人后,就躲进了神庵里。”少年道,“附近的仙府是祁氏,忙着内斗,根本没人管,这家伙也越来越猖狂。不过遇到咱俩,它算是倒大霉了!”   郁危:“……”   少年也是被自家师父赶出来历练的,问他:“我看你刚刚往那边看,是不是想回山了?”   郁危脚步一顿,然后道:“没有。”   “我记得你也出来不少时日了,你师父不管你吗?”少年又说,“我打算干完这一片票就回去了,唉,一年了,好想我的师妹们呀。”   郁危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把帮他拿的包袱往人脸上一扔,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到前面去了。   他率先一步到了神庵,还没有迈进去,鼻尖已经掠过了一股奇异的味道。   像烧过的蜡。   郁危不自觉地停下来,迎着昏暗的光线,望见了大门房梁上挂着的东西。   一个人。   具体而言,从身形来看,应该只是个孩子。他背对着门口,浑身关节都被纤丝般的红线吊了起来,牵线人偶一样,摆成了一个怪异的姿势。   那姿态郁危无法形容。身后的少年拎着两个包袱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也望见了这幅场景,立刻就要上前,却被他拦了下来:“别进去。”   “为什么?”少年急道,“那里吊着一个人!”   “是不是人还说不定。”郁危不冷不热道,“先别靠太近。”   他抬手,灵力在指尖凝聚成形,化为一只银色鸟雀,振翅往神庵里飞去。飞进庵内的一瞬,却肉眼可见地僵在了半空,紧接着,直直坠了下去,在地上摔碎消散。   那少年也不是傻子,一时救人心切,稍加多想就已经冷静下来:“别急,我有符咒。”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纸,默念了句什么,下一刻,巨大的金色古钟虚影自两人头顶浮现,随即落下,发出一声铮然空响,将两人都罩了进去。   “走。”   神庵内烛光摇曳,出乎意料的温暖干燥。郁危靠近那“牵线人偶”时,闻到了很淡的蜡香。   他忽地呼吸一滞。   ——那个孩子的手臂上,有一只眼睛形状的烙痕。   那是楼家的奴印。   对方无知无觉地垂着头,看不清脸。少年不忍心地问:“还活吗?”   郁危蹙着眉,将视线从那枚奴印上挪开,伸出手,在对方的鼻间停了会儿,才说:“活着。”   他扬手,指尖寒光一闪,于半空中干脆利落地一划,数根丝线顷刻当中截断,“人偶”晃了晃,倒头摔了下来。   少年把从天而降的小孩接住,奇道:“他为什么没被老劫缠上?”   话音刚落,他发觉郁危的神色冷了下来,在幽幽烛火下,半明半暗,阴气森森。   “就在这里。”他顿了顿,“就藏在他的心里。”   少年手一抖:“什么?!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郁危道,“要除老劫,就要刺破胸腔、穿透心脏。”   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忽然伸出手,沉着脸往“人偶”的心口按去。少年慌忙阻止:“不行不行……你这、这会死人的!”   “死一个人,和死一村的人,我还是会选的。”郁危眉眼冷淡,没有表情,“害怕你就闭眼。”   少年真就闭上了眼,不忍看见接下来的惨状,只听见破空声与劲风一同自面门处袭来,下一刻,被他紧紧抓住的“人偶”身体剧烈一颤,随即一股黑气尖叫着从他的口鼻处逃了出来。   只是它才刚逃出来,便被人一把攫住,郁危似乎早有准备,一手捏出的银蛇缠在他小臂上,听见他寒声道:“小白,吃了它。”   银蛇瞳孔竖起,如锋利剑芒,忽而张开血口,将挣扎扭曲的黑气一口吞下!   少年这才睁开一条眼缝,没见到血腥的场面,松了口气:“你没杀人啊!”   “没有。”郁危头也不抬,“我说了吓人的。”   “啊?”   “这些劫难都是人间喜怒哀乐所化,能听懂,也会怕死。我不这么说,它不会自己出来。”   少年恍然大悟:“那老劫……?”   小蛇撑得肚皮都鼓了起来,努力爬回郁危手上,它的主人摸了摸它的脑袋,习以为常地说:“会消化的。”   两人站起身来,郁危扶着那个孩子,正打算往外走,旁边的人又突然往反方向走了几步,肉眼可见的有些激动:“等一下,这是昆仑山主的神庵!我要拜一拜。”   郁危僵了一下,回过头,眼底映出那座光线暗淡的神像。神像很高,微弱的灯烛火光照不到它的面容,大半都隐在阴影中。   他喉结轻轻动了动。   同伴兴冲冲地拜完了神像,问他:“你去吗?”   郁危摇摇头,走到了门口。少年也跟过来,伸了个懒腰:“一年真快啊……我准备打道回府了,你呢?”   他原本只是随口问问,知道郁危没有回去的打算,然而得到的答案却令人意外:“我回山。”   少年一脸惊愕地转过头看他,郁危抿了抿唇,一向冷漠的侧脸被烛光镀上了一层暖光,犹如冰雪化开一角。   他硬邦邦地说:“过几天是我生辰,回去有我师尊做的长寿面吃。”   “噢,那好啊!”同伴很欣慰,“不过这个小孩要怎么办?”   天色忽然暗下来,铅云低垂,风声一下子躁动起来,卷得尘沙飞扬,檐上风铃招摇,响动不止。   郁危说:“你走吧,我送他到村里。”   【作者有话说】   中秋节快乐mua! (*╯3╰)   点点关注作者,点击鱼塘,查收今日中秋小段子,过节总要发点甜甜的(๑′ᴗ‵๑)❤ 第58章 仙山沉堕   云中一声闷雷,紧接着,落下雨来。   雨滴密集而急促,无情涤荡过山间。四周的树木枝叶被打得左右摇摆,郁危背着背上的药奴,绕开了泥泞的大路,转而往一条小道拐去。   又是一声惊雷,震耳欲聋,几乎要将雨幕撕裂。一个黑影毫无预兆从乌云密布的天际坠落,伴随着急促的风声,翻滚了几圈,最终无力地摔到了他的脚边,羽毛凌乱肮脏,沾满泥水,紧紧贴在它那已不再动弹的身体上。   一只死掉的鸟雀。   郁危脸上没有表情,停了下来。   他缓缓地将背上的人在树下安置稳妥,神情漠然地看了一会儿,道:“醒了。”   那孩子没动。   郁危依旧面无表情站在原地,似乎并不意外。他伸手,随意折了一根树枝,下一秒,却猛然地向树下的人刺去,动作中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和狠厉,几乎是要将人钉在树上的气势。   与此同时,那孩子蓦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凶戾,闪身躲开,然后恶狠狠地向郁危扑来。   郁危躲也不躲,一抬手,符链瞬息显形,转眼就将他绑了个严严实实,又老老实实地摔回了树下。   像个粽子被绑了起来,那孩子愤怒地嘶吼着,清瘦脸上写满浓浓恨意,似乎恨不得咬死他。   郁危一瞬觉得自己像是在照镜子。他蹲下身,淡淡问:“你认识我吗?”   药奴依旧疯狂挣扎着,一言不发,恨恨地盯着他。   郁危指了指自己,平静吐出两字:“楼九。”   这两个字落下的一刻,对方蓦地停住了动作,凶狠的表情滞住,眼睛睁大。   他欲言又止,半晌,终于低声、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真的是楼九?我听说,楼九是药奴之中最厉害的一个,也是活得最久的一个。”   “从前是,现在不是了。”郁危又问,“你呢?”   “楼三十一。”   郁危嗯了一声,摸出身上还剩的盘缠,还有几张治疗用的符纸,塞到楼三十一手里,给他指了一个方向:“下山的路在那里。”   楼家的药奴都被用灵力打上了印记,生死都被拷住,想要逃,只有死路一条。   “活着等我。”他的眼睛被雨水洗得发黑发亮,声音轻而平静,“我会救你的。”   楼三十一点点头,正想起身,却发现符链仍是捆在自己的身上,牢牢不动。他困惑地抬起眼,却见郁危依旧看着自己,但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另外的什么东西。   “我和他说完了。”他的神情冷淡又陌生,“楼涣,滚出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楼三十一的身体微微一抖,紧接着,眼里的光彩蓦地被抽了出去,转而被浓郁的深黑取代。   为什么楼家的药奴会出现在这里,总不可能是巧合,他也不信什么巧合。   郁危冷若冰霜地看过来,眸底升腾起压抑已久的怒意:“我说了,从今以后我和楼家没有关系。”   “你给我打上奴印,我就剜掉。你用符咒控制我,我就把符划烂。”   郁危抬了抬下颌,语气含着翻涌阴沉的杀意:“你,还有楼家,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楼三十一”抬起脸,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缓慢地开了口。   【郁——危。】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轻描淡写,若有所思,属于孩童的声音清澈,却带着纯粹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   不是楼涣。   天际一道惨白的闪电当空劈下,如同划破夜空的利刃,瞬间将黑暗撕裂,伴随着滚滚的雷声,照亮了眼前人阴气森森的脸。   强烈的压迫感如同无形的枷锁,顷刻攫住了心神,比楼涣的气息要危险数百倍。   【郁危。】他又念了一遍,这次要更加熟练,轻笑道,【这是明如晦给你起的名字?】   郁危的心神在对方提到那三个字时绷到了最紧,面上却没有任何情绪:“你是谁?”   【我不是楼家的人,所以你没必要对我这么防备警惕。】   “楼三十一”站起身来。一股若有若无的蜡香缠在他身上,时淡时浓。他慢慢适应着这具躯体,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微笑道:【真要说起来,你还要感谢我,没有让你死在饮月观不见天日的地池,而是救了你一命,让楼家人送你去了昆仑山。】   心脏仿佛被无形丝线勒紧,郁危气息微微乱了一霎。   【你不是想知道,】那人道,【我为什么选你吗?】   郁危冷冷地别开脸:“我现在不想知道了,也与我无关。”   “我不想跟你废话。”他缓缓咬住了牙,丝毫不掩饰戒备之情,“让开,我要赶路。”   “楼三十一”抬起脸,属于孩童的稚嫩面孔上却透露出一种极端的残忍,冷漠傲慢,显得无比割裂。他叹息道:【去哪?回昆仑山吗?好不容易逃出来了,怎么还要回去……】   话音未落,银白灵力如同决堤的洪水,狂暴地倾泻而出,化作万道利剑,将周围的黑暗撕扯得支离破碎!   然而下一秒,黑刃劈开狂澜,轻而易举将灵力尽数斩断,裹挟着可怖的力量,向对面的人骤然袭去。   郁危猛地侧过头避开,黑气凝结成的刀刃险些割破他的侧颊,削断了几缕头发。   与此同时,他怀里的护身符倏地亮起,金色符文缓缓流转,那光芒并不刺眼,却温暖而柔和,与周围的银白灵力形成了鲜明对比,却又奇妙地与之和谐共存,在郁危身前张开了一面巨大的、牢不可破的防御结界。   这是郁危第一次见它完全地发挥作用。肆虐的黑气被隔断在外,无可突破,暴戾怒吼,但结界内却平静异常,连一丝风都不曾漏进来。   他下意识摩挲过符纸上的字迹,低头看了一会儿,依旧是看不懂的符文,但是是明如晦亲手写完,贴给他的。   每一次下山,每一次,都是如此。   这样的人,也会别有目的吗?   收他为徒,也会是一个谎言吗?   “楼三十一”迎着黑气走近来,抬起手,贴上了眼前的结界。   他看着手底下流动的金色光芒,半晌,笑了起来:【他把这结界给你用了。】   【这么说来,他对你这具容器,看得倒还挺重要的。】   郁危手间的激荡的灵力慢慢停了下来,他问:“什么容器。”   “楼三十一”盯着他的眼睛,露出一个怜悯又恶劣的笑容,用口型对他道:【你是恶神转世的容器啊。】   【被明如晦亲手封印在地底下的恶神,】他说,【你是用来装他魂魄的容器啊。】   结界内静得针落可闻,只有越来越快的心跳声,震得胸腔沉闷,疼痛摧人,几乎要冲破这死寂的桎梏。   过了很久,郁危动了动唇,声音很哑:“我不信。”   【我知道你不信。】   紧贴在结界上面的手在他面前缓缓上移,停在他脖颈的高度。郁危无由来地喉咙一紧,颈侧的痣遽然传来一阵灼痛,如此突如其来,令他猝然张开口,又硬生生地将齿间的痛吟咽了回去。   “楼三十一”看着他额间的冷汗,低声道:【你知道明如晦为什么能成为生神吗?】   【你知道他的神相是什么样子吗?】   郁危透过汗湿发蒙的眼睫望向他,眸光细碎冷漠,“楼三十一”近距离地欣赏着他的表情,缓缓道:【我告诉你,明如晦,生神,没有心。】   【你见到的,是他的人相。至于他的神相,那可是天道选中的一具壳子,掌管万物轮转,没有七情六欲,不会顾念私情。他的眼里只有黑白善恶之分,是轮回转世,还是灰飞烟灭。】   【明如晦当年将恶神封印在地狱,让他永世不得轮回。但是恶神却早将自己转世用的肉身容器藏在了人间,伪装成人,也就是如今的你。明如晦认出了你,因为认出了钉在昔日恶神颈间的两枚封魂钉,那是他亲自钉进去的神器,即便在肉身容器上,还是留下了磨灭不掉的印记。】   颈侧再度蔓延开一片灼烧的痛楚,郁危紧紧捂住手心下的痣,无意识地用力,指甲在皮肤上留下血痕。   【我让楼家人把你送上昆仑山,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收你为徒。】   “楼三十一”望着他,轻描淡写道:【一个肉身容器,他没有理由杀你,只好把你带到山上,严加看管。他怕放你离开昆仑山,会让恶神转世,作恶人间。】   【你无比珍惜的师徒情分,都是假的。昆仑山不是你的家,只是关你的囚笼。】   最后一个字落下,郁危猛地一拳,重重砸在了结界上:“别说了!”   结界坚固无比,他的指节顿时蔓开大片红,郁危垂着眼,仿佛感觉不到痛般没有反应,语气冰冷讽刺:“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楼三十一”微微叹息:【明如晦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信。】   【郁危,】他抚过结界,不疾不徐,【那我们不如打个赌。】   郁危神情变了变,却见下一刻,对方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紧接着,楼三十一睁开眼,面上浮现出迷茫。   半空中暴虐肆意的黑气齐齐一滞,仿佛嗜血的猛兽找到了目标,呼啸着向倒在地上的孩童涌去。   就在它们将要穿透楼三十一身体的前一秒,惊魂未定的孩子被人一把掳过护在身后,紧接着,悍然磅礴的灵力于顷刻间一寸寸化骨生肉,在面前腾起巨大的银白蛟龙虚影,将俯冲而来的无数黑气全部吞吃入腹——   郁危一手抓着楼三十一,召出符链把他绑严实了丢到身后,另一手紧紧控制着空中的蛟龙半身,自手心源源不断地涌出灵力来。   “老实待着!”   他厉声说完,伸手去摸护身符,正要将消散的结界再度召出来,却听见对方低声、颤抖着道:“楼九……”   手指却被身后的孩子遽然攥紧了,郁危分神蹙眉回过头,与此同时,眼前闪过刀光。   ——嗤。   指尖一颤,灵力忽而消散。   他下意识往虚空中抓了两下,但什么也没抓到。失去灵力来源的蛟龙被黑气撕扯破碎,郁危身体晃了晃,失力跪了下去,心口喷涌的血转瞬浸透了衣衫。他咳了一声,张开唇,但下一秒,腥甜涌上喉咙,温热的血从唇齿间溢了出来。   符链破碎,断在地上,荡开清灵空响。   身后的手蒙上他的眼睛,孩童的声音带着割裂的哭和笑,在狂风中无比古怪诡异:“楼九……我控制不住身体……”   郁危眼前一片血红,身后结界徐徐展开,将两人罩住,而停在身体里的刀尖再度用力没入。   稚嫩的哭声回荡着,然后又变成了笑:“楼九……”   轰隆——   巨大雷声猛然撕裂寂静,山川颤抖,林木摇曳。   符纸被撕成碎片,结界破开。   阴云滚滚,空中盘旋的黑气争先恐后地涌入新的身体,直到最后,又一声惊雷轰然响起,瓢泼大雨落了下来。   ……   -   “竹舍收拾好了没有?”   “快快,把这篮子菜拿去河边洗了!”   “山门那边的欢迎仪式准备好了吗?该来的都来齐了吧?”   “三七!不许偷喝酒!也不许偷吃荔枝!那是殿下给歪歪留的!”   椿操着锅铲,忙得焦头烂额,刚把捣乱的松鼠丢出门外,另一位不速之客又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姿态自然无比地拿起手边的菜篮子,挑了几颗菜出来,洗好后开始切。   椿欲言又止:“……殿下。”   明如晦驾轻就熟地翻炒着锅里的菜,嗯了一声。   椿想说这种事不用您来也可以的,但想了想,问:“您是不是很高兴?”   明如晦随口问:“有吗?”   都闲不住来厨房炒菜了,这已经不是普通高兴的程度了。椿含蓄地回答:“好像有一点。”   他其实还想说,人家明明没说过要回来,为什么您提前了整整一个月就告诉满山的小动物,昭告天下自家徒弟要回来了,就好像什么被遗弃在山上的留守人士一样……   伴生灵引心意相通,明如晦不紧不慢瞥他一眼,道:“不回来,我就下山抓人回来。”   椿:“……”   知道您这一年来没有徒弟要闷死了,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明如晦炒好了一道菜,又煮好了长寿面,椿立刻抢过活来,努力烧火去了。他倒了杯茶水,在旁边闲闲看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下山去接人比较好。   明如晦垂眸望了眼姜黄色的茶水,心不在焉地递到唇边,下一秒,手却有一瞬的脱力,杯盏自手心直直滑落,清脆一声,碎在地上,滚烫的水溅了一地。   椿吓了一跳:“殿下?”   明如晦难得怔在原地,没有说话。   心口处一股剧烈撕扯的疼痛传来,仿佛被尖刀狠狠贯穿心脏,一刹间的麻木后,便是彻心彻骨。   血迹沿着他的唇角,缓缓滑落,蜿蜒成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他看了满地的水渍良久,忽然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殿下!出什么事了?”   椿疾步追至门槛边,却看见他在光下,银白发丝宛如锋利的霜刃,每一缕都折出清冷而锐利的寒光,下一秒,却被大片的墨色染黑。   天光被浓黑吞噬。   大片大片的花草转瞬枯萎,满山草木凋零,仿佛被一把黑色的火焰顷刻间焚烧殆尽,只剩满目枯黄焦黑。   仙山沉堕,灵光熹微。   椿强撑在门边,与昆仑山共存的灵识渐渐沉寂下去。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看见,天上的乌云压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差点忘记更新了555 第59章 无所遁形   “歪歪、歪!”   有什么东西用力地推搡他,带着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几近绝望,伴随着颠簸,令人头痛欲裂。   郁危眼睫颤动了一下,却还是睁不开。   浑身像灌满了铅般沉重,他喉间发痒,咳嗽起来就再也止不住,直到漫长的耳鸣结束,濒死般咳出一口毒血。   “歪、歪!歪、歪歪!”   时远时近的呼喊声像是一两岁牙牙学语的孩童,口齿不清,好像也只会这一个字,于是不停地叫唤着。   郁危疲惫地半掀开眼帘,几乎同时,一张小纸片子哇地糊到了他脸上,扑扑簌簌地发着抖。   郁危安静了许久,终于低声道:“……困困符。”   他嘴唇苍白,因为过度失血和缺水,变得干燥无比,极轻地开口:“我不是死了吗。”   小纸片子剧烈地一颤,随后黏得更紧。   它不会说话,但却是因为郁危才存在,因为明如晦才生出了灵识,关键时候,强烈的执念竟然真的冲破了桎梏,进而与郁危心神相通。   困困符站起来,两个角都耷拉着:“歪、歪。”   它很沮丧。殿下赐予它灵识,要它照顾好郁危,可它没做到,反而眼睁睁看着对方倒在了一片血泊里,怎么叫也没有反应。   就在它也绝望的时候,地上的人原本冰冷苍白的面容又缓慢地恢复了血色,胸前狰狞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慢慢地,有了呼吸。   困困符不知道是为什么。它心有余悸地抱住了郁危的手指,像是怕他又会再次消失一样。   郁危垂下眼,怔怔摸向自己胸口的刀伤,入手却光洁平整,仿佛从来都没有那一道贯穿心脏的深长伤口。   愈合了……为什么会愈合了?   莫名的不安在心中不断放大,悄然蔓延,连同到最后,越来越悬而不决,越来越剧烈。郁危忽然道:“我要回山。”   压抑到极致的冷静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绷的喉咙中艰难挤出,连话音末尾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我要回去。我要……问清楚,”他喃喃道,“……我究竟是谁?”   -   回山的时候,他的生辰已经过了两日,明如晦也没有按照约定的那样,下山来抓人。   困困符缩在衣领里,探出一个头,显而易见地有些激动。郁危把它按了回去,在山门边的石头旁坐着等了很久,直到天色都黯淡下去,霞光浮现,也没有等到任何活物。   风吹林叶,沙沙作响,除此以外,满山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仿佛从来没有人居住一般。   郁危找不到熟悉的毛茸茸们,也找不到三七。他蹙起眉,想着明如晦可能是下山去了,同时抬脚往山上走去,路过那片草木枯萎的山谷时,心跳忽然加快了许多。   为什么……枯萎的面积变大了?   郁危拨开眼前的杂草,怔愣间望去。他走前还安然无恙的山谷,此刻判若两世,面目全非,颓败、萎靡,破土而出死亡的气息,只剩下一抹微弱幽淡的蓝。   桔梗花。   花瓣柔软招展,泛着浅银色的光晕,在荒芜中,安静地等待着。   郁危像是被定在原地,下一秒,忽然转身,往山顶跑去。   他飞快地迈过眼前的石阶,无措与恐惧在身体深处蔓延,像是发生发涩的毒素,在肮脏的血液里生根发芽。   房门被猛然推开又慢悠悠弹回来,发出吱呀呀的钝响。   郁危站在澹雪小筑的门前,有些发怔。   没有人。   空的。   还未来得及关严的支窗下,风雨飘摇打湿纸页,未干的水渍是深褐色,晕开古朴墨迹。香炉内的火要灭了,一豆火光微弱闪烁着,余灰铺满炉底。桌上摆着剥好的荔枝,但放的太久,已经干瘪难看。   可能剥它的人也没想到,要等这么久,要等过两轮日升月落,等到都不能吃了。   郁危站在门边,低着头看着,脚下踩的影子被风吹得摇摆,抻长又歪斜,破碎又愈合。   片刻后他惊醒,急切地转身,继续找明如晦的踪迹。他脑中一遍遍想着对方可能会在的地方,一遍遍找过后山、前院,几乎要把整座山都翻过来,到最后,停在窗扉紧掩的竹舍边。   地上有水,是一种很奇怪的气味。   郁危慢慢将视线从地面移到面前。冰凉的、陌生的情绪像水一样淹没到胸口,几近窒息,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黯淡无光的房间里,一切还是他离开前的样子,分明没有变化,却不复往日的熟悉,连空气都无比生分。   而最令他生疏和不安的,是屋里的人。   房间被一层厚重的阴影紧紧包裹,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不透光的暗幕。月光勉强触及的角落,那人静静地坐着,一头深黑如浓墨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仿佛能吞噬周围所有的光线,将其深深包裹在无尽的幽暗中,夜色瑰丽得近乎诡谲。   他的身形完全融入了周遭的黑暗之中,只留下一道模糊而深邃的轮廓,在如此阴暗的环境中更显得难以捉摸。片刻后,他微微地、几乎是不经意地歪了下头,长发随之轻轻滑落一侧肩头,勾勒出一弧夜色中最温柔的涟漪。   漏过窗棂的月光随之照亮了他脸上的一小块角落,照亮他平静阴郁的侧脸。   四周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每一声细微的呼吸都在这静谧中回响,放大了无数倍。   两日两夜,他寸步不离地守在那碗一动未动的长寿面边,看着它一点点冷却、腐烂、发霉,直到现在。   明如晦轻笑了一声。   “郁危。”他温声道,“我等你好久。”   水淹过了口鼻,沉闷的心跳,苍白尖锐的耳鸣,郁危觉得无法呼吸。   他短暂地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僵了很久,才迟钝地向对方走去,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未知的边缘,随时可能跌入一个不可预知的深渊。   似乎有什么变了……但他看不清,也分不清。   郁危忽然顿住,定在原地。   他问:“椿在哪里?三七呢?”   “山上出了什么事?”   明如晦一个也没有回答。他依旧维持着那副温和却冷淡的姿态,目光带着审视,看了眼前的人许久,熟练却并不熟悉地、以一种陌生口吻念他的名字:“郁危。”   然而眼前的人身体却愈发紧绷,执拗地不肯再上前一步,明如晦听见他嗓音发紧地问:“你是谁?”   很久没有应答。   郁危咬紧了牙,字字带着血气,从唇齿间逼出:“你是假的。”   话音刚落,他周身蓦地腾起一道银白弧光,撕裂深浓夜色,刺眼夺目,悍然向眼前的人攻去!   但是凛冽寒光还没来得及碰到对方,却如同被什么定住,倏地化为烟雾散开。与此同时,郁危肩上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了下来,压得他双腿一弯,踉跄着跪了下去,膝盖在冰凉地面上撞出闷响。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下一秒,被温凉的一只手掌钳住两颊,被迫抬起头来。   明如晦坐在他身前,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临下地俯视,几缕黑发随之扫拂到了郁危的颈窝。他浓长的眼睫垂落,在眼下投下一抹淡淡的影,遮住了毫无笑意的眼底。   “郁危,”他的手很用力,逼迫眼前人以跪伏的姿态仰视自己,说,“听话。”   “——叫师尊。”   下一刻,手指传来清晰的痛感。   郁危的嘴唇原本被压在他的手下,堵住了一切欲要出口的话,此刻却死死咬住了他的食指指节。他浑身都在崩溃地颤抖,牙齿却从未松开,很快便刺破了皮肤,流出鲜红的血来,一滴滴一颗颗,将他的嘴唇染得猩红。   明如晦没有反应,似乎也感觉不到痛,放任他发泄一般用力咬着。   “生辰快乐。”   郁危苍白的脸颊被勒出了数道泛红的指痕,明如晦的视线停留在那里,又说。   “给你煮了一碗长寿面。”他偏了偏头,目光轻描淡写,划过桌上的白瓷碗,“不过你不想吃,凉也凉了,扔掉吧。”   掌心乱掉的呼吸忽然停了。   过了半晌,有另一种滚烫的液体,落到了他的手上。明如晦轻微一挣,被咬得伤痕累累的手便从对方的口中脱离出来。泪水将血迹晕开,晕成一片淡粉。他移开目光,看向郁危,有些意外地看见他毫无血色的脸上满是泪痕。   郁危的眼瞳因为缺氧而放大,显得涣散,沾到的血掩住了苍白的底色,他艰难地问:“……明如晦,究竟哪个是假的?”   沉默了片刻,明如晦轻缓地回答:“都是真的。”   郁危浑身一颤。   他眼底的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在飘摇的风雨里,转为一种失神的空洞。像是陷入了无法解开的痛苦中,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切都在须臾间天翻地覆,他喃喃地问:“那你为什么要收我做徒弟?”   为什么从前对他那么好,现在又全部收回,不觉得残忍吗?   明如晦似乎也在回想,他的指腹习惯性地、缓慢地在郁危染血的唇瓣上擦拭着,这种下意识的行为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说:“因为合适。”   郁危温热的吐息轻洒下来,他慢慢地说:“我现在不想做了。”   一直游刃有余,停在他脸上的手指忽然微微一顿。   明如晦这次安静了一会儿,笑意淡下来,说:“不行。”   “为什么?”郁危听见自己像一个空洞的人偶,没有起伏地问,“就因为我是肉身容器吗?”   噼啪——   门被风遽然吹得大敞,重重砸在墙面上。无穷无尽的山风呼啸着灌了进来,刮过室内,将东西刮得东倒西歪,却在接近中间的两人时自动地绕开。   月光得以完整地淌进屋内,映在明如晦没有情绪的侧脸上。   他垂眸,堪称温和地按住郁危的眼皮,感受到指腹下细微的颤动,仿佛眼前人所有的情绪,起伏回落,无所遁形。   良久,他才说:“郁危。”   手底的眼珠轻动,紧接着,他的指尖又被湿润打湿。   “怎么又哭了。”   郁危呼吸急促,那颗漆黑的眼珠始终盯着眼前的人,生理性溢出的眼泪断断续续。   所有反抗的手段,都彻底失效。他没有力气,也没有思考的余地,恍惚着开口:“我不想留在这里,我讨厌你,我恨你。”   天际的阴霾悄然无声地铺展,逐渐吞噬了整片山峦的轮廓,下一秒,巨大的金色符文凭空出现,覆满整片天空,璀璨夺目,清晰地倒映在明如晦眼眸深处。   他平静道:“你哪也不能去。”   话音落下,细碎的符文逐渐汇聚,如同细流归海,缓缓编织成一张复杂而精致的网,缓慢地、沉重地将昆仑山笼罩其中。   ——结界落下,昆仑锁山。   【作者有话说】   黑化的师尊:【占有欲++】【强迫性++】(╹▽╹)   下一次更新是26号,最近特别忙,要准备开学的事情555   23号和24号会在鱼塘发上次没发完的中秋小段子,是免费的,也算是给大家的补偿(づ ̄3 ̄)づ╭❤~ 第60章 大梦方醒   数千年也不曾锁山的昆仑,在封山结界落下后,彻底地断了来去的路。   竹舍里被风吹得一片狼藉,过了不知多久,等到四周都安静下来,困困符哆嗦着钻出来,小心翼翼地、笨拙地去抱眼前人的脖颈。   它努力地用柔软的身体去擦郁危的眼泪,把自己擦得湿哒哒的,又手舞足蹈地控诉昆仑山主是个多么大的大坏蛋,惹歪歪伤心,最后愧疚地凑过去,蹭蹭对方垂在身侧的掌心,小声说:“歪、歪。”   郁危没有反应。   他垂着头,仿佛被抽去了全部的力气,一动不动地又跪了许久,直到双腿的刺痛再也无法忽视,才撑住桌子,将身体支起来,然而只是走了一步,就又重重摔了下去。   在地面上跪了太久,血液不通,腿脚又麻又痛,膝盖还起了淤青。郁危坐在原地,检查了自己的伤势,忽然又不想站起来了。   他低着眼,脸上瞧不出情绪,困困符很担心,飞奔过去,然而还没等到扑到他身上,就被一张无形的屏障挡了个严严实实,弹飞了出去。   郁危终于有了点反应,抬起头,看见倒在地上的小纸片,哑声问:“困困符?”   困困符没有动静,但它身侧,却有一股黑雾缓慢地升起来,化为一道人形的矮小黑影,饶有兴趣地凑到他面前,隔得不远不近,叫他:【郁危。】   郁危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他蓦然抬头,疲倦的神情一扫而空,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做出了攻击的姿态,毫不掩饰戒备和敌意地开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黑影好整以暇:【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郁危,我是来和你打赌的。】   “你把楼三十一怎么样了?”郁危冷若冰霜道,“这里不是你乱来的地方,滚出去!”   孩童模样的黑影发出一声笑:【你对我有这样大的敌意,是因为我捅你的那一刀吗?】   【如果我说,楼三十一没有事,我并没有把他怎么样。而我控制他,也并没有打算真的杀了你……】它放缓语气,【而是因为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死呢?】   听到楼三十一没有事的时候,郁危神情微微放松,随后再次绷紧,冷淡道:“你怎么想的跟我没有关系,仅此一条,从昆仑山上滚下去,不然我杀了你!”   黑影恍若未闻,反而向他走得更近了些,引诱一般轻声道:【为什么这么焦躁,你是不是也察觉到了不对,是不是还在想,想不通,为什么明如晦没有在一开始,就让我彻底烟消云灭?】   【为什么呢?郁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郁危垂在身侧的手指缓慢收紧,黑影再度低声道:【你想不通的,我都可以给你答案。】   【就比如,我是谁。】它的话音里带了点儿笑,【明如晦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在数百年前,还有过一个徒弟。】   “……”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心脏,郁危僵在原地。声音与光影似乎都离他远去,唯有那股突如其来的冲击将他牢牢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过了很久,他才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冰冷、急促、颤抖,好像站在深渊的临界,下一秒就会坠落:“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黑影毫不费力地仰头,直视他深黑无神的瞳孔,缓慢道,【我就是他的第一个徒弟,没有父母,也就没有名姓,只有一个很随便的名字,叫小歪。】   郁危眼睫不受控地发颤,低声,僵硬地、迟滞地重复道:“……小歪。”   那歪歪是谁。   那他是谁。   他听见黑影继续道:【他把我捡回去,养大,相处,就像曾经对你的样子,是不是很美好?我从前也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不过你也看到了,我如今的样子。】它不带感情地轻笑,【因为恶神那时占据了我的身体,他就毫不留情地把我封印在了地底,数百年——那你呢?】   黑影的语气显得漫不经心而直接,它对周围的情感波动毫不在意,继续以没有温度起伏的语调说道:【你亲眼所见,不是吗?明如晦真正的神相,是和天道一脉相承的冷漠无情,不会保有丝毫温情。如今他已经不用再上演良师益友的戏码,他的心中唯有确保那具肉身容器不落入恶神之手,至于你是谁,你的生死,于他而言,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郁危只觉得眼前的视线阵阵发黑、旋转、模糊,仿佛被厚重的阴霾笼罩,一阵阵黑暗伴随着天旋地转的错觉袭来。他费力地闭了闭眼,但头脑中的纷乱却如同狂风中的落叶,四处纷飞,难以平息。   他咬紧牙关,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强撑出来的语气已然绷到了极限:“闭嘴。”   【你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死而复生吗?】黑影依旧步步紧逼,【你就不好奇吗?】   它周身的雾气撩开张牙舞爪的本相,似乎激动至极。郁危抬起眼眸。   黑影极为享受他的注视,语气柔和许多,缓声说:【肉身容器,不会死。】   呼吸猛地一滞,紧接着,胸口仿佛被一块巨石重重压住,让他几乎无法喘息。郁危第一次觉得膝盖痛得如此难以忍受,他低声,话音因为疼痛而轻微颤抖:“……滚,我不要听。”   【郁危,】黑影蹲下身,【我和你一样,我知道你的痛苦,也可以帮你离开,让你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不会有人找到你。】   它对面前神色苍白冷漠的人,抛出了极具诱惑力的条件,然而在它看来本应濒临崩溃、任人摆弄的那具“肉身容器”,却在猛然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抓起手边的竹椅,狠狠地向它砸了过去。   “滚!”他声嘶力竭,灵力如江河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幻作的银蛇张开大口,利牙寒光闪烁,嘶声向黑影吞咬过去。   嗤——   黑雾被撕咬得四下散开,消失不见。   灵力呼啸带起的风声在屋里横冲直撞,渐渐才安静下来。   不知多久后,郁危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捡起了一动不动的困困符,把它紧紧收到怀里。他在桌边倚坐了很久,才迈开腿,步履沉重地去打水,洗掉脸上的血迹。   铜盆里的水从清澈变为浑浊,血晕开淡粉色。他双手撑在井口边,低头看水中的倒影,被水浸湿的眉眼愈发黑而生冷,透出一种极端的不近人情,下一秒,井中人影被顺着下颌滴落的水珠撞散。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喜欢小孩子。”   郁危用力闭了闭眼睛,手指忽而脱力,滑得握不住手里的东西,绳索瞬间脱手,被拖拽着磨过掌心。为了洗头而打满水的木桶沿着粗糙的井壁连续碰撞出沉闷的回响,最终“咚”地一声巨响,重重跌回井里。   井水四溅,激起一圈圈涟漪,郁危像是数年前第一次试图征服这口井、结果差点被井绳拽下去的那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一样,看着自己火辣辣的掌心,唯一的区别是,这次没有人一边安慰他,一边给他的手敷上一堆奇奇怪怪的草药。   好像没有明如晦,他什么也干不好。   ——“那我长大你就不喜欢了吗?”   心脏仿佛被无数根细针同时刺痛,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他蓦地弯下腰去,后背紧靠在井壁上,任身形一点点下滑,到最后,屈腿靠坐下去。   冰冷的井石偷走温度,新伤加旧伤,后知后觉的疲倦一同涌上来,郁危意识朦胧间,将脸埋进了手臂,自言自语、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长大了,你不喜欢了吗?”   没有人回应他。郁危就着这样的姿势,头抵在井口边,不再动弹,渐渐沉进了梦乡。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本周日更(*╹▽╹*)   以及,黑影说的话真假掺半,我们聪明歪歪会想明白的 第61章 仅此人间   往后的数日,郁危很少见到明如晦。   昆仑山进入了寒冬。山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往日里爱凑热闹的毛茸茸,没有忙着种菜浇花的椿,郁危只能一个人打理椿留下的菜园,照顾那棵枝叶零落的荔枝树。   偶然他会发现两三只躲在洞里的兔子,却因为冷天变得病恹恹的,一个个不爱动弹,雪白的几团,聚在一起挤来挤去,啃郁危带来的胡萝卜。   困困符站在雪里,被兔子拱来拱去,险些被吃掉。太危险了,它紧紧拽住郁危的衣角,爬了上去,现在已经能利索地与郁危交流:“歪歪!”   它眼尖地发现郁危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偶,已经有些皱巴巴的了,那些褶皱被他用拇指一遍遍捋平。看清了小布偶的样子,困困符顿时变得很小心,上下左右扭了扭。   郁危没有什么表情:“不想。”   小纸片子继续扭,扭完停下来,一个尖角指了指澹雪小筑的方向。   郁危攥紧了小布偶,把它收了起来,冷淡道:“不去。”   他发上、衣上都沾满了晶莹的雪粒,坐在兔子窝边,慢慢地摸着它们雪白的绒毛。   困困符有些沮丧,没精打采地扒住他的衣领,不动了。   下一秒,它忽然一激灵,爬了起来,望向头顶。   郁危也是一顿,同样抬头望去,看见结界上面星星点点的裂痕,有些意外。   封山结界,与明如晦神识相连,以白玉京古神的强大实力,绝对不会有像现在这样的疏漏——除非是他自己出了问题。   几团毛绒绒的兔子也停下了啃萝卜的动作,惊慌地直起身来到处乱看,然后一溜烟钻回了洞里。地上只剩半根孤零零的胡萝卜。   静了许久,郁危站起身,一步步迈过没到了小腿的积雪,往松林深处走去。   雪越来越深,困困符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慌张地喊:“歪歪!”   郁危没有应声,头也不回地走着,一直走到这片松林的边缘,才终于停下。他面前的空气稀薄,泛起一种很奇异的光彩,困困符看了很久,才猛然发觉这是一面结界。   郁危将手轻轻贴上这面结界,掌心蕴起灵力,面不改色地对着身前用力一击!   凛冽的风席地卷过,卷起满地苍白的雪花,呼啸凌厉,将他的头发吹得扬起。   咔嚓——   细密的蛛纹顿时爬上结界,伴随着不堪重负的声音,那里破开了一道窄窄的缝。   困困符差点被风卷走,紧紧扒好郁危的衣领,直到现在,才敢探出头,看见那道裂隙的时候,说是惊惧也不为过。   这世上最坚固的封山结界,竟然被破开了。   它呆在原地,听见郁危的声音,带着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亦远亦近、缥缈无定地传过来:“我们可以走了,困困符。”   困困符一个激灵。   真的要离开吗?它慌张地、结结巴巴喊:“歪、歪……”   郁危的心神都放在那道结界裂缝上,专注地摸了摸,然后垂眸对它说:“你在这里等我。”   他指尖微光一闪,一条小蛇腾空出现,轻轻咬住了困困符,带着它钻到了石头缝里,趴好。   “我还有一件东西没有拿。”他蹲下身,温和地戳了戳小纸片的脑袋,“等我回来。”   那样东西在澹雪小筑。郁危撑着地面站起来,远远地眺望了一眼。明如晦不在山上,这兴许是他最好的机会。   他没再迟疑,抓紧时间回到竹舍,将行囊简单收拾好,然后飞快地往澹雪小筑而去。   门窗不经意间敞开着,室内被一层静谧而深邃的氛围所笼罩,他谨慎地钻了进去,关好门。   或许太久不来,郁危竟然觉得这里有些说不上来的陌生。   炉火久未燃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凉意。光线透过稀疏的云层与半开的窗缝,斑驳黯淡,霜雪冷清。不知为何,从前的时候,他觉得这里无论如何都是暖的,是只有他可以触碰的人间。   那时柔和的一豆烛火摇曳,与铜香炉逸出的薄烟交织融合。他从湿冷的雪地一头扎进屋里,抱着热气腾腾的茶盏,四溢的茶烟烘着发上的雪,就能驱散所有的疲惫与寒冷。   郁危缓慢地眨了眨眼,记忆随幻觉一同消散。   他很快冷静下来,越过眼前的桌几和香炉,到更深处寻找。   明如晦鲜少会有个人特色鲜明的物品,他似乎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需要,一个人过了那么久,还是只有寥寥几样东西,很清冷又孤单地随意摆放在书桌那边。   郁危在桌面上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蹙了蹙眉,拉开抽屉。   第一层只有一些朱砂和笔墨,空落落的,第二层放着很多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瓷瓶,第三层则是全然没有东西。他有些不理解,伸手在这一层摸了摸,下一秒指尖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空的夹层下,一方暗格显了出来,郁危手指一僵。   他看见了很多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暗格里的东西被主人收拾得很整齐。从三七那里赢回来的赤线铜钱,盛过梨汤、又被摔出一个缺口的青瓷碗,装过很酸的山楂糕的点心盒……还有几张皱皱巴巴、被人捋平收好的废符纸。   最底下压着一张薄薄的纸。郁危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他很快恢复如常,呼吸却变得又快又急,缓慢地抽出了那张纸。   纸被对折了几次,压得平整,他低着头展开。   下一刻,无数个歪歪扭扭的字迹落入眼中。很丑,像鬼画符,肆意又无序,仿佛是用最不经意的笔触胡乱勾勒而成。   这是他的字。   整整一张纸,满满当当,写的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   “……”   郁危用手指缓慢地描过字迹,低声道:“明如晦。”   难道这些也是假的么。   他心神不定地将东西放回了原处,推回了暗格,探向最后一层抽屉。拉开的瞬间,他的心重重地落了回去,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伸手翻找了一番,从其中抽出了一张。   隐匿踪迹的符纸。   离开这里,他想。从此不要被任何人找到,远远地躲开,不再作为恶神转世的容器被束缚,也不给任何人带来任何麻烦。   风很冷,郁危轻轻吸了吸鼻子,又垂下眼,多拿了几张,塞进怀里。   他匆匆将室内的布置复原,然后飞快地向门口走去,还未出里屋,下一刻,却听见窗外踏雪声徐徐,向这里走来。   郁危呼吸一滞,周围的声音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心脏狂跳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头脑中一片空白,却没有停下,掠身向紧掩的门,手指几乎已经要触到门面。   下一秒,门开了。   呼啸的风雪带着刺骨的寒意,骤然涌入。   【作者有话说】   师尊:养小孩就要记录他长大的痕迹(心安理得地偷走歪歪写满自己名字的纸) 第62章 你讨厌吗   咫尺的距离,一门之隔,他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情急之下,郁危唰地捏住了手里的符纸,身形迅速矮下去,紧接着,啵地一声,变成了一张薄薄的小纸片。   寒风一股脑卷进来,把他卷得在空中飘来飘去,几乎要把他吸出门外。下一秒,他被一只手抓住,拢进手心里。   漫天的风雪如同细碎的银沙,从门口的空隙卷进来,对方的身影被飞舞的雪粒轻轻勾勒,轮廓分明。明如晦站在风雪交织的门前,低下头,眼眸中的情绪被巧妙地隐藏,波澜不惊地看向手中的“困困符”。   郁危身体瞬时紧绷,随时准备应对对方的突然发难。   他高度紧张了半天,却什么也没等到。明如晦只是看了他几眼,然后就移开了目光,把门带上了。   郁危被彻底困在了屋里:“……”   眼前一晃,他被人随意扔到了桌上,脸朝下。趁着明如晦转过身去,郁危有些恼火地翻了个面,想要借机从窗户缝溜出去。   他刚往那边走了一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咳,压抑而轻促,快得像是幻听。但那瞬间乍然显露的疲惫虚弱,还是成功让他止住了动作,在原地停顿了一秒。   只是片刻的犹豫,他就错过了逃走的最佳时机。   在对方转过身来的前一秒,郁危毫不犹豫,啪地又趴了回去,同时,悄悄掀起来一个角来偷偷观察他。   明如晦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越过他伸向桌上的茶盏,似乎是渴了。他肩头的长发随着动作落下来,轻扫过郁危的面前。   深邃的、纯粹的黑色。   无比陌生的模样,似乎存在着剧烈的冲突,以至于撕裂了从前温和平静的表象,透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邪性与堕落。   如此的割裂,以至于他没法把两人当作是同一个人。   郁危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随即轻微地抬了抬头,余光紧接着瞥见了什么,微微一愣。   他看见明如晦依旧戴着那副银质的面饰。银白镂空的面具严丝合缝地贴紧他的脸颊,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冷冽而神秘的光芒,仿佛是他与俗世之间的一道屏障,堪称冷淡地隔绝了视线。   映衬下,嘴唇的颜色更加淡,情绪、笑意、眼神,都在这面具之后变得模糊不清,难以捉摸。   他垂着眼,看着斟满的冷茶水,似乎想要去拿,下一秒,却忽然收回手。   郁危被笼罩在他的影子下,抬起脸,看见他一手捂住嘴唇,渐乱的呼吸声从压抑轻微变得清晰可闻,随后,猩红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滴落。   啪嗒。   桌上的小纸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啪嗒。   血腥气蔓延开,过了须臾,明如晦松开手,没有表情地看着被染红的掌心。他的嘴唇上还沾着隐隐发黑的血迹,突兀又不祥,在那张清冷无波的面容上显得冲突而矛盾。   他的视线微微偏移,似乎现在才注意到桌子上的小纸片子,但并没有过多的兴趣,像对待一张废纸一样,随手一拂,郁危便被从桌上赶到了地上。   “困困符”顺从地躺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因为郁危在出神。   他想起封山结界的异常,被灵力轻易破开的那道缝隙,之所以会如此,似乎都是因为明如晦突如其来的虚弱。   他怎么了?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郁危又不爽地翻了个身,冷漠地想,他怎样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这次明如晦受伤出了问题,他不会有离开的机会,兴许此后也不会再有。   郁危看了眼半掩的支窗,毫不犹豫地爬起来,身形轻盈地借力跳到桌子上,然后飞快地向窗子的缝隙掠去。   ——彻底离开这里。   将要翻出去的前一刻,他忽然听见身后,一声轻得几乎听不清的:“……歪歪。”   小纸片如同被定身术击中,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灵动,僵硬在原地,连空气都似乎凝固了。   郁危堪称是用力地回过头,纸做的身体发出喀拉一声。视野中,会这样温柔叫他的人却没有出现,只有如今,那位全然陌生的古神,坐在桌前,垂着眼眸,点燃了手边的灯烛。   暖色的灯影在他的脸上摇曳,火舌几乎舔舐着指尖,下一秒,又退缩回去。这一瞬间,郁危看清了明如晦唇边泛黑的毒血。晦涩的、暗淡的,令人极端不安的色泽,在没有血色的嘴唇上,近乎诡异。   他愣了愣,想要看得更近些,那人却忽然抬起眸,往窗边看了过来。   “……”小纸片子熟练地趴下装死。   他听见脚步声缓慢地朝他而来,熟悉的气息在他身侧停留了片刻,随后抬手,在郁危紧张不解的窥视中,收了撑杆,将支窗关严了。   郁危:“……”   这下是真的出不去了。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一秒,紧接着,另一个更为强烈的念头占据了他的思绪。郁危慢慢地蹙起眉,闻到了对方身上变重的血气。   明如晦中毒了?他心里莫名很在意。   他也会有这么不小心的时候吗?完全想不到有什么人能在明如晦的眼皮下光明正大地下毒。   是什么样的毒……   郁危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滑过地面,一抹刺目的鲜红猛然闯入了视线,随后,仿佛被无形的绳索骤然勒紧,他愣住,呼吸和神情都凝固在了那一刻。   今日是月底。   他本该毒发的日子。   为什么会这么巧?他混乱地想。为什么刚好是今天?   为什么他会莫名其妙地解了毒,为什么楼涣逼他喝下的恶神血在他的身体里失去了作用,为什么明如晦会在今日毒发,为什么封山结界会一霎虚弱到能被他破开。   为什么。   郁危怔在原地。   他静静地、一言不发地看着明如晦的眉眼,想要探寻哪怕一星半点的端倪。然而对方的神情始终没有变化,仿佛感受不到噬心蚀骨的痛苦,甚至于还有余力去拿一旁空了的茶壶,只是动作放缓了不少。   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小纸片灵活地跳到了他的衣摆上,藏在了那里。紧接着,明如晦推开门,沿着回廊,往后院走去。   总算逃了出来,郁危看着廊外的飞雪,默默地松开了一个角。小纸片晃了晃,眼看就要掉下来。   下一秒,他又粘了回去,抿着唇紧紧扒住了摇晃的衣摆。   搞清楚再走好了。他也不想欠明如晦什么。   郁危镇定地打定了主意,跟着对方左拐右拐,到了后院的泉池。碧水绕石,水汽蒸腾而上,与周围清冷空气交织,形成一层氤氲薄雾。   郁危见势不好,提前跳了下来,就地一跃,滚到了石头后面藏起来。   小纸片蹲坐在被水流泡得暖洋洋的大石头上,捂着“耳朵”,不去听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过了一会儿,身后的响动停了下来,变成了轻微的咳嗽。   郁危坐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爬起来,借着大石头的遮挡,克制地向温泉中望了一眼。   水面上蒸腾着一片细腻的雾气,如同轻纱般缓缓舞动,将周围的一切笼罩在一片柔和而神秘的氛围中。视线所及之处,都变得模糊而朦胧。   在这朦胧之中,明如晦侧对着他,静静地坐在温泉池里。打湿的乌发随意披散,没有了衣物的遮挡,裸露的肩背在温水的滋润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展开的肩线宽阔而有力,线条流畅,到腰身处收紧,没有丝毫赘余。晶莹水珠顺着起伏的肩胛和背部线条,极为缓慢地蜿蜒滚落,一颗滴进水里,激起一片细腻的波纹,还有一颗,悄然滑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郁危眼睫一颤,又猛地用力扭回头,小纸片喀拉一声,险些扭成两半。   他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地趴了一会儿,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再度睁开眼,忍住耳畔聒噪的心跳,强作冷静地看过去。   隔着薄薄的雾气,他看不清明如晦的脸上的神情,听见那几声轻咳,也是疲惫、冷怠,没有温度。郁危没法确定他现在的状态如何,飘忽不定的视线在他脸上乱转了一会儿,然后僵硬地、游离地往下移去。   凹陷的锁骨下,他看见了一道伤疤。   那道伤疤很深,横亘在心口处,已经淡得快要看不出痕迹。   看见它的一瞬间,郁危的眼瞳急剧地收缩,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猛然攥紧。有什么东西,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思绪,几乎痛心彻骨。   那是他心口消失的伤疤。周周转转,出现在了明如晦的胸膛上,无人开口,因此也无人知晓。   所以不是他幸运地摆脱了毒发的折磨,奇迹般地死而复生,而是有人不舍得他受伤,于是瞒着他将伤势都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小纸片呼吸微弱、动也不动地僵了很久,像是丧失了所有的灵气。直到一阵水声哗啦,明如晦微微转过身,水珠沿着胸膛滑落,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一颗颗耀眼夺目。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小纸片上,眉眼间有浅淡的倦意,突然开口:“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所以之前都是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郁危脑中还混乱着,闻声也只是站了起来,下一刻,目光又忍不住落到他心口的疤痕上。   明如晦侧了侧身,于是他的视线就被挡住了。说不了话的小纸片呆呆的,抬起脸来,直怔地望向眼前人的脸。   “想说什么,”明如晦垂着头,眸光低落时,总让人有种错觉,就好像弥足温柔,“我听着。”   小纸片静了静,随即动了。   它慢吞吞地,在石头上写起来。   ——你受伤了。   明如晦安静地看着。它还在写:   ——郁危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他?   最后一句话它写了两遍,明如晦冷淡地看着,始终没有开口。他眼眸顺着字迹缓慢地向下滑去,小纸片正好写下最后一句话。   ——你讨厌郁危,是吗?   风停了。   明如晦的面容沉静如水,看不清情绪。   过了很久,他一言不发地抬起手,平淡地拂过了石面,掌心还残留着温泉水的湿润,将字迹抹去了。   然后他转过身去,什么也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说】   之前看评论区有个饱饱猜对了,师尊现在确实没有自主意识 第63章 想吃什么   困困符缩在雪里,乖乖等了很久,直到听见雪粒被踏碎的声音,越来越近,终于激动地打起精神来。   脚步声很急,当它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一只毛茸茸的大尾巴已经从头顶探了下来,紧接着,三七猛地跳到它面前,看见困困符和保护它的小蛇,眼睛一亮:“你是郁危的本命符灵?!”   困困符吓了一跳,小纸片子哆嗦了一下,抖得簌簌响。但面前的大松鼠早已认出了盘在它身旁的银色灵蛇,慧眼如炬,激动又心急地问:“这是郁危的灵引!他回来了吗?在哪里?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   困困符连连摇头,努力地用肢体语言向它解释:歪歪不在,他去找东西了。   三七显然没有看懂,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在原地踱步,碎碎念道:“仙君马上要回来了,他到底在哪里?他现在可千万不能去找仙君,会有危险的,会出事的……”   困困符一惊,挣扎着钻出洞来,揪住三七的大尾巴:为什么?歪歪会怎么样?   或许是看清了它焦急的样子,这次三七奇迹般地听懂了,它脱口道:“昆仑山被黑气入侵了——”   困困符愣住。   “当时发生的事情太突兀,也太混乱,椿和山上的生灵都被迫陷入了沉睡,我也是今天才醒过来。”三七喘了口气,尾巴疲惫地耷拉下来,“醒过来,只记得仙君那天受了很重的伤,被不知哪来的黑气趁虚而入,从那之后,昆仑山就变天了。”   它顿了顿,纠结又凝重地开口:“我觉得仙君……那天后就变得很不对劲。他好像不记得我们,也不在乎昆仑山,我从没见过仙君那么冷漠的样子。我担心他连郁危也不记得了。”   困困符抱住它尾巴的力道微微一松,有些不敢置信的样子。三七继续道:“可是那天,我们明明还在准备生辰,明明都快好了。”   只是谁都没想到变故来得这么快,又无可回转。   枝头一捧雪倏地滑下来,摔在三七面前。它看了一眼,快速地说:“总之,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赶紧离开这里为好。仙君要是还在,也不会想看到你们出事。”   困困符有些伤心,难过地点了点头。点到一半,它眼尖地看见了不远处的人影,忙叫到:“歪歪!”   保护它的小蛇消失不见,郁危走过来,弯下腰,脸颊和手指都被冻得发红,朝它伸出手。困困符立刻蹦跶着跳到他手上,蹭了蹭。   三七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愣了愣,欣喜道:“郁危!你去哪里了?”   郁危嗯了一声,摸了摸它毛绒绒的尾巴,说:“我去找了件东西。”   “太好了。”大松鼠埋在他衣摆里半天,喃喃了几遍,“你没事就好。”   下一刻,它猛地反应过来,抓住对方的手催促道:“我们赶紧走吧,再不走就没机会了!昆仑山被黑气侵蚀,留下来太危险了!”   郁危被它拽着,没有反抗,往前走了几步,松软的雪被踩出咯吱的轻响。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是明如晦让你带我走的吗?”   三七拉扯的动作一顿,吃惊地抬头,睁圆了眼睛,像是不明白他是怎么猜到的。   那是昆仑锁山之前的事情,它带着这个任务陷入沉睡,又在这时候醒过来,慌乱中找到了人,然后就再也顾不上许多。   三七支支吾吾,郁危眼底却没有什么波澜。他静默了片刻,最终以一种几乎不带任何抵抗的语气轻声说:“那就走吧。”   见状,三七悬起的心总算落下来,放回了肚子里。仿佛一块巨石落地,它长舒一口气,道:“太好了,我原本还担心跟你讲真话,仙君的话你反而不会听。你愿意走就好。”   它边说边跳到结界面前:“现在是结界最薄弱的时候,你可以破开的。”   郁危抬起手,掌心贴合在那道缝隙上。他走的这段时间,裂隙又加深了许多,向四周蛛网般蔓延,变得凹凸不平。他看了一会儿,问:“我破坏结界,他会知道吗。”   三七说:“会,但好在仙君如今不在山上,我们还是来得及走的……”   “他回来了,”郁危道,“就在刚才。”   “?!”   三七愕然,但很快又冷静下来:“没关系,我会变回原形,带你们下山的。”   郁危的视线落到它身上,说:“那你记得跑快点。”   话音未落,他手心爆发出一道刺目耀眼的白光,如同一道白虹。汹涌凛冽的灵力轰然撞上结界,激起层层灵力涟漪。   裂隙肉眼可见地破碎、扩张,顷刻破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下一秒,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捞起全神贯注的三七和困困符,动作敏捷而精准把它们从裂缝间扔了出去。   一符一松鼠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后才勉强稳住身形,惊魂未定地对视一眼,困困符忽然意识到什么,慌慌张张地跑到结界面前,却看见原本出现一个缺口的结界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愈合,仿佛从未被打破过一般。   灵力渐渐枯竭,到最后,彻底停了下来,郁危站在结界后,缓缓收回了手。   三七砰地跳到了结界上,用力蹬了几下坚固的表面,气急败坏地道:“郁危!你做什么!你出来!”   结界后面,郁危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声音被阻隔,它只能看见郁危的口型,他的神情是早有预谋而平淡的:“我不走。”   “?!”   困困符也一愣,焦急地手舞足蹈起来,它指着结界上愈来愈深的裂隙,想不明白为什么只过了短短的半天,对方就突然改了主意。   从前的昆仑山很好,现在的昆仑山却变得很陌生。它不想歪歪过得不好。   但是为什么不离开了?   困困符想不明白。它紧紧地扒住结界,委屈地大喊:“歪、歪歪!歪歪……”   郁危没有分给它半个眼神,几乎是不近人情的冷淡。三七拽住不肯走的困困符,气骂道:“郁危,你这个骗子!我就不该信你!”   看见它终于拖动了困困符,郁危紧绷的神色有了些松动,但他很快垂下眼,嗯了一声,承认道:“我就是骗子。”   “昆仑山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我。”   郁危站在原地,仿佛一尊雕塑,没有情绪,没有波动,声音平静而冷漠,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不带丝毫的温度与情感,就像是在说一件与他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我是楼家安排的眼线,我上山是为了帮他们监视明如晦,给他下药,骗取他的信任,偷取他的血,我一直是为了我自己。我从没真心把这里当成家,我在这里待的每一天都无比讨厌和恶心,恨不得早点结束这一切,也不想见到你们。现在我的任务快要完成了,我也懒得再继续装下去,所以随便用了点方法,好让你们滚出去,听懂了吗?”   三七和困困符怔在原地,看着他,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下一秒,困困符小心翼翼地贴到结界上,迟疑地、小声喊:“歪歪……”   它费力去扒拉几乎看不见的缝隙,然而转瞬间,杀意凛然的灵力却直直冲着它而来,郁危寒声道:“滚开!”   困困符被吓了一跳,摔到了地上,被三七接住。后者重重敲了下结界,似乎恨不得冲进去咬他,无果,只能寒心地、咬牙切齿骂道:“郁危!你这个白眼狼!天道也不会放过你的!”   郁危冷笑一声。   “我对你们没有兴趣,还你们一条生路,你们也不要来妨碍我。”   他收回了手中威胁闪烁着的银色灵力,漠然开口:“我放过你们,早点走。有本事,就让天道找上门来,我等着。”   -   树木被厚重的雪层覆盖,枝头低垂,轻轻摇曳,洒下点点雪珠,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   胡萝卜被啃得干干净净,几只兔子拱来拱去,彼此依偎着,暖烘烘地靠在郁危的手边。   脚步声来的时候,他正坐在雪地里,直到一截枯枝被踩断,原本昏昏欲睡的小兔子猛地竖起耳朵,紧接着便慌张地四散逃窜了。   郁危的身体僵了僵,随即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抬起脸来。   冰天雪地里,明如晦披着一件单薄的轻衫,似乎根本不怕冷。那件面饰被他摘了下来,与其同时消失的还有那股朦胧的熟悉感。他的目光划过结界,在上面微乎其微的裂隙上一顿,然后浮光掠影地落到了他身上,忽地笑了一下,话音却淡淡道:“装什么乖。”   这一刻的语气几乎与从前重叠,郁危瞳孔轻轻收缩,有一秒的愣神,以至于明如晦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直到手腕传来一阵刺痛,郁危猛地惊醒,下意识挣扎起来,手却被对方攥得更紧。明如晦垂眸看着他指尖因承载灵力过多而绽开的几道细细切口,情绪被完美地隐藏在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具之下,让人无法窥探其内心的真实想法。   “郁危,”他并不意外,轻描淡写地说,“再不听话,就锁起来吧。”   他的手劲很大,毫不顾忌,郁危用力才挣开,腕上已经浮现出几道明显的指痕。他闭了闭眼,随后又睁开,心跳渐渐恢复平稳,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冷淡:“总有一天,我会碾碎你的结界,自己走出去。”   闻言,明如晦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像是漫不经心的应允:“我等着。”   他松开嵌着郁危的力道,指腹在他头发上一抹而过,抿去了晶莹雪粒。雪花停在指尖,被体温暖化,他站起身:“毕竟师徒一场,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会放你走的。”   说完,他不急不缓地支起身。清冽的气息渐渐抽离,察觉到对方有要离开的意图,郁危忽然一把扯向他的衣袖,手却莫名一滑,方向一变,最后不偏不倚地抓紧了对方的手。   明如晦停下起身的动作,抬眸看过来,未等开口,一声饿肚子的咕咕响打破寂静。   “我很饿。”郁危舔舔干燥的嘴唇,迎上他的目光,面无表情,几天来他几乎什么也没吃,“你不想让我饿死在山上吧。”   饥饿令他手上没什么力气,明如晦只要一动就能轻易挣脱,却没有动。他神情依旧保持着那份惯有的疏冷淡漠,语气却带了些说不明的意味:“想吃什么?”   郁危很快回答:“面。”   话出口后他顿了顿,低声道:“要上次那样的。”   【作者有话说】   师尊:被偷家了 第64章 这么爱哭   昆仑山从前是没有厨房的。后来来了一个脆弱的凡人小孩,不吃饭会饿扁,于是又有了厨房。   现在没有贤惠居家的椿,也没有人记得凡人小孩是要吃饭的了。郁危饥一顿饱一顿,勉强缓了过来,此刻坐在厨房外面,烧心烧肺的饥饿又来势汹汹、铺天盖地地卷过来。   等面好的间隙,他坐在小竹桌前,轻轻摩挲着藏在手心的瓷瓶。   这是楼涣给他的最后一瓶符水。他没有用,也没有扔,这时候正好能派上用场。   郁危垂着眼,视线浮在虚空,没有落处,十分专注地出着神。下一秒,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推到他面前,他肚子立刻叫了一声。   郁危收回了放空的表情,很快低下头,看了一眼。   自明如晦的视角看去,他很轻微地皱了皱眉,又吸了吸鼻子,随后,格外在意地抬起脸,问:“为什么没有荷包蛋。”   明如晦倚在门边,淡淡地回答他:“不是生辰。”   “……”   郁危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很轻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很快又垂下头,看向这碗和那日并不相同的面。他不再言语,睫羽缓慢地眨动几下,又恢复了冷漠如初,随后拿起竹筷,慢慢捞起一筷送到嘴里。   手腕和手指用力,牵动着指尖因承载过多灵力而皮开肉绽的伤口,不受控制地发抖,就像很久以前,他在山上第一次学如何拿筷子时的样子。他低着头,余光瞥见眼前人的身形动了动,似乎也看不下去他这副吃力的样子,冷淡地走上前来,拿过了他手中的筷子。   “张口。”他说。   郁危的手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停在半空,半晌,放了下去,看着他,听话地张开口。   明如晦捞起一筷面,送到他嘴边。   没有对立冲突,疲惫与防备都仿佛都随着他的动作消散无踪,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过。   郁危眸光微晃,随后有些恍惚地低下头,将面含到嘴里,吃了下去。   这样喂了不知多久,一碗面快要见底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嗓音有点哑:“能不能帮我倒杯水。”   明如晦顿住,问:“水?”   郁危咽下口中的面,垂着眼,终于说:“很咸。”   “……”   明如晦起身,去厨房里接水去了。他身形消失在帘后的刹那,郁危动作敏捷地将瓷瓶中的符水倒进了碗里,下一秒相融无形,无色无味,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郁危手指用力,瓷瓶随即被碾成齑粉,悄无声息地扬于风中。   他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等明如晦出来,伸手去接他递来的水。   五指搭上杯沿,用了点劲,却纹丝不动。他抬起眼,听见对方问:“很咸还要吃?”   “我没有骗你。”僵持片刻,郁危松开手,转而去拿筷子,夹起一筷,“不信的话,你可以尝尝。”   他的嘴唇紧抿着,脸色有些冰,似乎无法忍受对方的不信任。或许是因为骨子里的好强和自尊,这次他夹得很稳,忽略掉渗血的手指,腕处的颤抖微乎其微。   明如晦垂眸,目光蜻蜓点水掠过他的脸,随后落到他送到自己唇边的竹筷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他低头,吃了郁危喂给他的面。   郁危的视线定在他缓慢轻动的喉结上,捏着竹筷的手指不断收紧,随后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对方的脸,试图找到一分半毫符水起效的端倪,但是明如晦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异样,依旧抽离,无波无澜。   无事发生。或许是一瓶符水并不足以起效,又或许根本对明如晦无效。   心存的侥幸慢慢被冷水浇灭,郁危一瞬间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失望。   他停滞的手指动了动,随后,像回过神一样,若无其事地蜷了下。刚动了一下,却如石子打破平静水面,明如晦的眸光忽而一落,划落在他的唇角。   他一手按住郁危失力的手腕,另一只手则平淡地伸向眼前人的脸颊,在他唇边不轻不重地一抹,抹掉沾到的水渍,淡声道:“在等什么?”   “你用在我身上的符水起效吗?”   郁危呼吸一滞,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紧接着,无数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他瞳孔不自觉地扩张,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被这突如其来、风暴过境般的一句话搅动得失去了焦距。   他发现了。   那为什么还要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为什么还要吃他喂的东西?   那只原本悬停在他唇边的手,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缓慢,缓缓下滑,五指在空气中微微曲张,最终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力度,按压住他的脖颈。郁危脑中的弦绷到了最紧,甚至已经隐隐感到了窒息。他干脆闭上眼,不抵抗也不辩解,等待对方的判决。   但过了很久,那只手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拇指抵在颈侧,不厌其烦地、轻缓地揉压着他颈边的痣。   直到那里传来微微的刺痛,郁危才睁开眼,看见他略微出神的脸,格外清晰,全然不见丝毫的杀意或冷漠。   惊心动魄的几秒后,明如晦松开了手。他眼底泛起一抹不带丝毫情绪的笑意,眸光垂落时,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符水还有几息会起效,醒来后我不会记得这些事。”他说,“你想问我什么,郁危。”   大起大落的心绪剧烈波动,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与冷静,让他难以自持。郁危艰难地出声:“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不拆穿他,为什么跳进陷阱,为什么给他机会。   明如晦支着头,渐渐起效的符水飞快地扩散,为他染上一丝倦意,又剥夺了几分清明。他平淡道:“因为我确实被你骗了。”   郁危一愣,想到自己喂给对方的那一筷面……这样亲昵的行为此前郁危从没做过,所以那时候,他发现了,但还是吃了。   他神情怔然,喃喃道:“无论我问你什么,你都会回答吗?”   明如晦安静地看着他片刻,在郁危紧绷到极致的注视中,直到最后一息,他缓声道:“你可以试试。”   话音停在最后一个字,符水彻底起效,他的动作停下来,连呼吸都变得静缓,只剩下一片静默。   “……”   顿了顿,郁危心神不宁地喊他:“明如晦?”   如同大梦初醒,对方很久没有回应。他端坐在原位,仿佛一瞬被抽去了神魂,抬起的眸光此刻微微黯淡,显得空洞无神。   将高高在上的古神化为俯首听命的傀儡……即便是转瞬即逝的片刻,也足以激起人心中的无尽狂热与渴望。   郁危控制不住目光不看向他,那些想好的措辞、应该要质问的东西,忽然就变得不够,变得想要索求更多。他恍惚而未发一言,似乎良久没有接收到指示,眼前的人也一直垂眸看着他,随后,礼尚往来一样,平淡没有波动地动了动唇,叫了他的名字:“郁危。”   沸腾喧嚣的血液,在刹那间如同被寒风穿透,冷却凝固。如同被戳破了低劣的心思,郁危倏地轻眨了下眼,逃避一样移开了视线。   他的语气有种刻意的冷漠:“我有几个问题问你。”   “第一个问题,你当年为什么要带我上山?”郁危没有直视明如晦,侧着脸,语气如常,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在意,“是因为我肉身容器的身份吗。”   他问完,明如晦依旧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是垂着的眸光一直在他收放得很远的手边徘徊。   为什么会不配合?郁危蹙眉回过脸来,正视他重复了一遍:“是因为我是肉身容器吗?”   明如晦的神情看不出丝毫端倪,在他转过头来时,安静地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后又望向他的手边,仍旧无动于衷坐在原处。   郁危有些质疑符水的功效,戒备地与他对峙。僵持片刻,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犹疑地、试探性地往对方身边靠了靠。   这下像面对面谈心一样了。死马当作活马医,他面色冷淡地开口:“明……”   不等他说完,明如晦嗯了一声,突然就不聋了:“是。”   郁危尽力放得正常的呼吸顷刻间乱了套,一瞬间变得冰凉。   下一刻,对方神情平淡,又继续道:“留你一个人在人间,会很危险。肉身容器的身份很难存活,有人想要夺舍,有人想要除之后快,无论哪种,都凶险无比。”   “而且,你那么小。”   郁危眼睫颤动了一下,回过神,依旧冷漠地问:“那你打算把我养大,关在山上一辈子吗?”   “怎么会。”明如晦眸光静静扫过他的面容,“等你学会了我教你的东西,不会被人欺负的时候,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语气自然又熟稔,似乎很久以前就将这样的打算想过了千遍百遍。郁危眼瞳微微收缩,半晌,用力闭了下眼睛。   他问:“你以前也是这么对小歪说的吗。”   当这个名字被提及之际,明如晦的神色似乎微妙地波动了一下,犹如无瑕的瓷器上悄然浮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细痕。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小歪?”   郁危抬起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漂亮得有些不近人情,此刻没有情绪地盯住了他:“你的第一个徒弟。”   “……”   “我没有别的意思。”郁危放在桌下的手死死地捏着指节,几乎要掐出血痕。怕被察觉端倪,他很快低下头,不冷不热地开口,“你收几个徒弟,对谁更好,更喜欢谁一点,或者什么时候烦了想要换掉我,都是你的自由,跟我没有关系。”   这样说有些欲盖弥彰的嫌疑。郁危咬了咬牙,心里庆幸对方醒来不会记得这些话,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我。”   他说完,才发现明如晦一直在看着自己,神情安静又平淡,丝毫没有心虚、厌烦、冷落,这些郁危曾经设想过的一切。   他说:“郁危,我只有一个徒弟。”   “……”   “没有对谁更好,也没有更喜欢谁,更不会想要换掉。”明如晦说,“因为只有一个,以后也只有这个。”   郁危怔怔看着他。   那小歪是谁?他想问。脑袋里却乱得很,身体不受控制,似乎所有处理思绪的机理都紊乱坏掉,他却在这样的一片乱麻中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足够弥补千疮百孔,让他那颗疲惫不堪的心重新跳动起来。   安静片刻,郁危问:“我生辰那天,山上究竟出了什么事?”   明如晦道:“不记得了。”   原来这就是会被拒绝回答的问题。被戏弄的感觉很不好,郁危瞪视他,后者坦然接受,轻声道:“换一个问题。”   郁危偏头呼出一口气,音色偏冷:“好,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毒发?”   “……”   对方看着他,依旧不发一言。   郁危却没有再放过他:“那是我的毒,为什么转移到了你身上?”   他眼底积蓄着压抑的火气,脸色却控制不住越来越冰。   “你胸口的伤疤又怎么解释?”   明如晦还是不答,仿若无知无觉的一具壳子,垂着眼,看他质问着逼近。   “有人说,我身上有一张很厉害的符,护住了我的全身。”   气息有些颤抖,郁危低声问:“我被穿心而死的时候,你是不是能感受到?只是因为所有的伤势都被转移,被你承担,我才活了过来。”   “那些入体的黑气,趁你虚弱,控制了你的神相,把你、把昆仑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对不对?”   这次静了许久,久到他甚至以为符水的效力已经过去了,终于听见对方缓声,平静地答道:“对。”   铮——   那根竭力维持冷静的线断掉了。   一直以来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明明早就有所察觉,但当这个答案真正摆在面前时,他的心还是像被锋利的针猛然刺中一般,疼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郁危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失去了作用。   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随后,有手指摸上他的眼角。明如晦不知何时靠近,轻而缓的呼吸洒在他脸上:“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郁危胸口急剧地起伏,他咬着牙,说:“有。”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他说,“等我的时候,在想什么,看到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明如晦的动作停了一秒,郁危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几乎是本能地抬起了眼,那双眼睛此刻泛红,蕴起冷淡潮湿的水痕,却异常明亮,闪烁着固执与不甘示弱的光芒,直勾勾地看向对方。   或许这也是拒绝回答的问题。这个念头闪过后的片刻,他听见明如晦开口,低声说:“郁危,为什么要下山这么久。”   “郁危,为什么不回来过生辰,我等了你很久。”   “郁危,为什么这么执着想要离开。”   平静的、低喃的话音,轻柔而低回,几乎要被周遭的宁静吞噬,只余下淡淡的回响。他眼睫低垂,那些未曾吐露的心声,都在此刻宣之于口。   “离开了,是不是也就不回来了。”   他抬手,将郁危眼前的碎发拨到耳后,缓声道:“可如果我不想放你走呢。”   下一刻,他的话音微微止住,因为郁危抬手,捂住了他的唇,堵住了后面未尽的话语。   他的手指无力又细微地发着抖,不想被看见通红的眼眶,所以垂下头,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滴落,啪嗒啪嗒,滴落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   掌心被温热的呼吸一点点浸透暖意,明如晦看着他,再度动了动唇:“郁危,为什么变得这么爱哭。”   呼吸一滞,紧接着,泪水变得更加汹涌。   郁危没有抬头,鼻音很重,命令道:“明如晦,抱我。”   【作者有话说】   感觉是甜的,嗯。 第65章 什么关系   符水是在哪一刻彻底失效,郁危不记得了。   他醒来时躺在竹舍的床榻上,轻薄的纱帐堆叠褶皱,将火光罩得朦胧不清。郁危醒了,但不想睁眼,抬起手臂挡在眼前。   动作时似乎碰到了什么。郁危半梦半醒中蹙了下眉,翻了个身,往身侧胡乱摸了一把,却没如愿摸到乖乖躺在被子里的小布偶,反而抓到了什么东西。   微凉的、有弹性的、骨肉匀长的。   郁危蓦地睁开眼,拉下手臂。室内一片昏暗,他视力不佳,过了很久才看见了坐在床边的人影。   对方静静地坐在床边,低眸凝视着他,深浓眸光异常平静,不见丝毫情绪的外露,让人难以捉摸。郁危一时分不清他是在冷淡地审视,还是只是单纯地守着自己。   视线停滞了许久,几乎确定了眼前的人此刻已经摆脱了符水的控制,吵闹的胸腔中立时静了下去。   又变回来了。   郁危心中有些抑制不住的失望。他恍惚着眨眨眼,随后,坐起身,戒备地四处望了一圈,出声打破寂静:“我为什么在这里?”   明如晦的面容被烛火映得明灭,光影交错,半明半暗。他目光微微划落,停在了郁危唇边,缓声道:“你中了符水,我把你抱回来的。”   郁危一愣,冷静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下意识地回想,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他也中了符水?什么时候?是在明如晦恢复之后吗?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同样的符水,在他身上起的控制效果必然会比对方要强要久,甚至于他能让明如晦回答自己的问题,明如晦就能命令和控制他的行动。   自明如晦的角度看去,能看见他忽然被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神情怔然又难以置信。因为哭过,眼睛有些红肿,看上去有些可怜。   过了一会儿,郁危开口,声音绷得很紧:“你命令我做什么了。”   被剥夺意识,任人摆布,他想不出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一动不动、言听计从,不会生气也不会反抗的郁危这辈子恐怕也见不到第二回。明如晦嗯了一声,唇边挂着漫不经心的、冷漠疏离的笑意,有些随意又有些冷酷地说:“罚你把剩下的面都吃完了。”   回忆里的听话小人偶捧着碗,垂着浅红还未消褪的眼睛,乖乖地吃完了面。而不听话小人偶坐在床边,神情冷漠又戒备:“还有呢?”   听话小人偶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了不听话小人偶。明如晦说:“让你说了些平时不会说的话。”   郁危嘴唇抿得更紧。   “什么?”   “都是平日不会说的话了,”明如晦说,“怎么可能让你知道。”   静了静,他声音轻而缓地问:“所以你又问了我什么,郁危。”   “……”   郁危别开眼:“没什么,扯平了。”   他做出的冰冷与抗拒姿态十足,明如晦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了抬手。原本空无一物的指间,一根银色符链随之显形,缠绕在他的无名指指节。与此同时,郁危垂在身侧的手腕被一股力拉扯着,忽地抬了起来。   他倏地回过头,看见了自己腕上不知何时缠上的符链,纤细的链条在光裸的手腕上,触感冰凉光滑,贴合得恰到好处,银色的光泽在昏暗中微微闪烁,散发着淡淡的灵光。   意识到了什么,他蓦地出声:“明如晦……”   “没有扯平。”   声音从头顶不轻不重地落下来,明如晦垂着眼不冷不热地看着他,仿佛之前所有的柔和与软化都只是假象,此刻已从他身上褪得一干二净。   他说:“郁危,我之前说了,再不听话就把你锁起来。”   符链轻轻晃动了一下,明如晦眸光一寸寸扫过郁危的神情。   没有预料中的愠怒或是厌恨,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反抗都没有,眼前的人只是坐在床头,屈腿直愣愣地看着腕上的链子,似乎没有回神。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腕,一反常态,说:“我听你的。”   烛火燃烧寂静无声,摇曳的灯影打在重重床帐上。或许是因为室内太安静,他声音清冷,却压得很轻,刻意的压制后,反而更像是柔和的私语。明如晦看了他稍许,忽然说:“过来。”   郁危回过头,眼底一霎被火光映亮。   他并没有立刻靠近,而是警惕问:“做什么。”   明如晦看着眼前的不听话小人偶,莫名觉得他防备的样子有些刺眼,就好像从前,对方是会毫不犹豫也毫不设防地接近自己的。   他脸上仍是没有端倪,支着头,若有所思地抬手,符链随之微微一动,手腕处一股拉扯力传来,郁危上身立刻被拽得一歪,踉跄着被迫靠近了对方。   “你还没有正式拜入师门。”他说,“算起来,过几天就该到时候了。”   暖色的火焰在明如晦眼底摇曳、燃烧,仿佛能融化那些看不清的黑浊,甚至竟显得温柔。他们之间的对话,长久以来都缺乏心平气和的氛围,以至于此刻的亲昵缓和,似乎都成了一场不真实的梦。郁危用了很久才逼迫自己移开目光:“我不是已经拜入昆仑山了吗?”   明如晦轻嗯了一声,语气中并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轻描淡写道:“不只是昆仑山。”   “你的师门,是整个白玉京。”   郁危眼瞳缓慢收紧,完整地映出对方的面容。   “白玉京是你的师门,昆仑山就是你的家。”他屈起食指,在郁危脸侧轻轻刮了下,又一次说,“郁危,你哪也不能去。”   -   啪嚓。   踩断树枝的声音伴随着兔子在雪地上飞快跑走的簌簌声响起,郁危直起身,冻得发红的指尖拂了拂身上的雪粒,锁在手腕的银白符链随之发出阵阵清灵轻响。   胡萝卜在兔子们受到惊吓时掉落在地,他走过去捡起来,放在了兔子洞旁边,然后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躲在石头后面的东西立刻缩了回去。   郁危往那边看了两眼,又收回视线。他身后,依旧是小孩身形的黑影坐在矮树枝桠上,优哉游哉地晃着腿:【郁危,很久不见,你似乎过得很不好。】   被他叫到的少年头也不回,冷淡着脸不予理会。   【这几天你一直往昆仑山上的藏书阁跑。】黑影跳下来,看着他眼底的青黑,有些感兴趣地说,【看你的样子,是整宿都没睡吧。】   【你在找什么东西?我说不定可以帮你。】   它边说边转到郁危面前来,后者终于分给它一个眼神,淡声开口:“你能帮我什么?”   黑影说:【帮你离开。】   “……”郁危声音没有起伏,“是帮我,还是想杀我。”   【你不应该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黑影缓慢说,【我们境遇相同,我不会骗你,也不会不帮你。之前做的一切,也只是想要让你认清这一切。】   【你不是也看到了吗?我赌赢了,而你赌的真心是假的。】   它伸出手,不远不近,抚了抚郁危腕上束缚自由的符链,又爱惜一般捧上眼前人的脸,循循善诱道:【郁危,你只有我了。】   在它碰到的前一秒,郁危倏地扭过脸,用力拍开了它的手。   乱掉的呼吸平稳下来,他问:“什么条件。”   【很简单,】黑影坐下来,坐在他旁边,语气莫名地开口,【只要你想办法,在几日后让拜师礼失败,我就可以帮你离开。】   “为什么?”   黑影扭过头,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因为拜入白玉京后,你就再也走不掉了。无论逃去哪里,明如晦都能找到你。】   【就像他留在你手上的这条符链,一辈子绑在他身边。】   【你愿意吗,郁危。】   “……”   黑衣黑发的少年毫无动容,只是低垂着眼帘。银白的符链轻轻环绕在他腕间,每一处转折都经过精心雕琢,完美贴合手腕的曲线,仿佛是用月光凝练而成,散发着淡淡的、却不容忽视的冷辉。链身上细腻繁复的符文,微光中轻轻闪烁,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庄重。   坐在雪地里,眼睫发丝落满了晶莹的银粟,黑白对比,浓烈得惊人。郁危屈起手指,摸了摸冰凉的链身。   过了许久,他说:“不愿意。”   听到了满意的答案,黑影轻笑道:【那就想办法离开。】   郁危平淡道:“破坏掉拜师礼就可以了,对吗。”   【没错,我不会骗你。】黑影似乎心情不错,【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这件事对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我不会让你对明如晦出手,也不会让你做危险的事情。】   【郁危,我是在帮你。】   郁危眼睫颤了颤,掩住了眸底的冷漠讥诮:“……我知道了。”   黑影道:【你想通了?】   顿了顿,郁危嗯了一声。   “我可以答应你。”他冷静道,“但前提是,你也要留下什么,让我相信你。”   【你在和我讲条件吗?】黑影笑了笑,【可以。】   它对郁危伸出手,掌心里,一团黑雾老实蜷缩着,全然没有了平时狰狞的模样。   【这是我的炁,我给了它认你为主的指令,此后它就会一心一意地保护你。这样足够诚意了吧。】   郁危垂眸看着它手中的炁,半晌,接了过来。黑雾立刻安安分分地缩成一个球,躺在他手心里不动了。   见他收下了自己的东西,黑影露出一丝笑容,站起身。   【还有一件事。】它看着眼前人的脸,【我很好奇,事情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你和明如晦,如今又是什么关系?】   郁危一顿,抬起眸,没有表情地盯住它。   黑影带点笑意,不紧不慢地猜测道:【是已经没了情分的师徒,还是互相厌憎的仇人?】   郁危冷淡道:“这些和我们的约定有关系吗?”   【你不想说也无妨,我只是比较感兴趣。】黑影丝毫不见愠色,从容回答,【毕竟从此以后,你们也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   它的身形渐渐消失,笑着说:【那我就等你的消息,郁危。】   一阵风卷过枝桠上的素雪,吹得眼前茫茫一片,再一眨眼,对方已经彻底不见。   郁危没有表情地看了会儿手里的黑雾,缓缓合拢五指,将它攥成一团,扔进了袖中。   等到再也没有外人的气息,他才扭过头,看向之前的那块石头,说:“出来吧。”   “……”   石头后面的东西纹丝不动。   郁危低头搓了个雪球,头也不抬地向那边扔了过去,正中石头。这下对方终于按捺不住,发出扑簌簌的一声。   下一刻,困困符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小声喊:“歪歪。”   很久不见,小纸片子浑身脏兮兮的,好在材质特殊,不会破损。郁危朝它微微张开手,困困符立刻精神一振,飞快地冲他跑过来,扑了上去。   它紧紧扒住:“歪、歪最好、好了。”   闻言,郁危很轻地吸了吸鼻子,用力闭了下眼睛。他哑声问:“你怎么回来了?三七呢?”   “想歪、歪。”困困符努力地一个个回答,“瞒着、三七回、回来。”   原来是偷偷溜回来的。郁危看它皱皱巴巴的样子,大概猜到它是把自己折起来从结界缝隙里塞进来的。他垂着眼用指腹一点点把纸面上的脏东西擦掉,然后问:“你知不知道藏书阁里有哪些关于从前白玉京的古籍?”   困困符心疼地摸了摸他眼下熬夜熬出的乌青,点点头。   郁危松了口气,压低声音说:“带我去。”   困困符想了想,忽然又摇摇头。   “为什么?”郁危皱了下眉,“去不了吗?”   “……”   困困符有些欲言又止,抖擞了一下,指了指一个方向。   郁危顺着看去,听见它绊绊磕磕地说:“在、仙君那里、里,仙君不、不给看,要、要哄。”   【作者有话说】   想要搞强制的黑化师尊×心甘情愿被锁的听话歪歪   下一章不出意外就是第二卷的最后一章,然后回忆就结束啦~ 第66章 无解之解   笃笃笃——   板板正正地敲了三下门,郁危收回手,顺便把探头探脑的困困符逮住,低声道:“按计划来。”   困困符严肃点头。   脚步声临近,他立刻动作飞快地把小纸片子塞回怀里,匆忙抬头时,面前的门已经从里面被人打开了。不等开口,郁危下意识地举起手里的东西,堆到对方眼前,语速很快:“我做了吃的给你。”   半天没有动静。他轻轻蹙了下眉,终于忍不住抬眼,看清后立时一愣。   明如晦倚在门边,一头长发少有地被高高束了起来,倾落肩头如瀑。他一反常态,穿上了一袭墨色锦袍,宽大衣摆织入了细密的暗金线,以繁复细腻的暗纹绣制着云水纹样,又在腰间以精致的银扣向内收束,厚重敛光,冷淡庄重。   他似乎只是在试衣,腰间的银扣已经解开,松垮地垂下来。明如晦微微歪着头,目光越过他手里的食盒,停驻在他脸上,然后不紧不慢地将褪了一半的衣袍脱了下来,搭在了手臂上。   顿了一下,他接过郁危手中的东西,一垂眸又对上后者眼巴巴又克制的眼神,故意问:“还有什么事?”   郁危看上去似乎是咬了咬牙,硬邦邦地说:“我不能进去吗?”   说完,他好像看见明如晦眼底划过一抹很淡的笑意,快得像是错觉。再一眨眼,对方依旧是那个没有人情的生神,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即让开了路。   郁危带着一身风雪走进去,走过长廊,迈进温暖的室内。他回过头,看见明如晦跟在他身后,带上了门,随手将脱下的袍子搭到了桌几上。   趁他不注意,郁危视线飞快地在书架上一扫而过,轻轻抖了抖袖子,困困符收到信号,立刻飘了出来,躲进了书架里。   见它安全降落,郁危松了一口气,刚移开视线,又与眼前人撞了满眼。他下意识地一僵,反应过来后立刻低下眼睛,顿了顿,转移话题道:“刚刚那件衣服你为什么从前没有穿过。”   脱了外袍,明如晦只着一身素衣,随意地嗯了一声,说:“不常穿。”   “找出来,是为了你的拜师礼。”   郁危一愣,怔怔地眨了眨眼睛,视线定在他脸上,忽然就移不开了。   他走神的样子总与平日冷冰冰的样子颇具反差,明如晦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会儿,又说:“你也有一件。”   郁危后知后觉地动了下眼眸,目光缓缓移至那件墨色锦衣旁,一袭洁白无瑕的月白衣衫端正摆放,黑与白交织成鲜明对比,分外引人注目。   他语气莫名:“给我的?”   明如晦嗯了一声,平淡道:“你试一试。”   “……”   郁危抿了抿唇,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垂下,拿起衣服往屏风后面走去。他换得很快,胡乱套上了衣服,又分神往书架那边瞥了一眼,看见了正蹑手蹑脚找书的困困符。   进展还算顺利。他只要再装一会儿乖,哄住对方,给困困符争取足够的时间,就能找到他要的东西。   郁危一手抵在屏风上,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扮。过了片刻,他腕上的符链忽然轻轻动了一下,传来拉扯的力道,似乎另一头被人牵动,清凌凌地发出了响声,像是不急不忙的催促。   “……”他抬手将其按住,拉开屏风走了出去,“试好了。”   明如晦闻声侧过脸,目光轻缓,落在他身上,专注地看了许久。   靠得太近,郁危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下一秒,听见他说:“领口的扣子错了。”   错了?郁危条件反射地低头去检查,却没看到哪里不对,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熟稔地将手探进他发丝之间,五指撩起他披散的黑发,然后轻轻收拢,束紧,尝试着用手指拢住,束了起来。   郁危倏地抬起眼,正对上他的眸光,太浓太重,晦暗不清,他想窥探却读不懂。   下一刻,明如晦松开手,拢住的柔顺发丝从指缝倏尔滑落,转瞬成空。   他看着自己的手,片刻,忽然说:“改到明日吧。”   郁危以为自己听错了,瞳孔骤然缩紧:“什么?”   明如晦随手挑起一缕他的头发,握在手心,耐心地、语气平平地重复了一遍:“拜师礼,改到明日吧。”   “为什么?”郁危觉得自己的手心微微发汗,“我还没有准备。”   “……”   明如晦眸光动了动,冷淡地看了过来。他缓慢地开口:“因为我等不了了。”   “你什么都不用准备。只要你哪里也不去,就足够了。”   张开的手掌轻易抵住眼前人的后颈,迫使他微微仰头毫无保留地直视自己,明如晦低声开口:“能做到吗,郁危。”   为什么会等不了?郁危脑中只闪过这一个模糊的念头,然后含混地嗯了一声。   应声的瞬间,抵在颈间的力道似乎松了一些,让他得以喘息。   “说好的。”明如晦又说,“做不到,我会生气。”   “……”郁危抿唇,“知道。”   即便如此,头顶的视线还是兜兜转转,在他身上徘徊了很久,仿佛是反反复复的确认,直到彻底相信。明如晦松开手,神色恢复如常,转过身去。   眼见他是要往书柜的方向去,郁危神情一僵,情急之下一把捞住了他的手:“明如晦!”   被紧紧扯住的人回过头。郁危余光瞥见困困符在书架里鬼鬼祟祟穿梭的身影,脑中一片空白,还没回神,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绷着脸抱了上去。   “……”   他抱得很紧,并且毫无预兆,明如晦似乎也没有反应过来,无动于衷地当了半天的抱枕,直到郁危抵在他肩颈的脑袋动了动,才开口:“郁危。”   自觉丢了脸的人不想回应。郁危一直等到困困符转移到了安全的位置,才松开手,心事重重地抬头,撞进对方落下的眸光。   或许是心虚,他下意识移开视线:“你要拿什么东西,我帮你。”   明如晦的注意力果然不再放在书柜那边。他掌根撑在身后的桌沿,靠在那里,不咸不淡地扫了眼桌上摆放的食盒,又认真地打量了郁危几眼。   “郁危,”他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居高临下地俯视下来,“做什么亏心事了。”   郁危:“……”   “我没做坏事,”他生硬地开口,“就不能送你东西吗?”   明如晦目光在他身上顿了顿,嗯了一声,不知为何,郁危觉得他似乎心情不错:“可以送。”   他的指尖在食盒的盖子上不紧不慢敲了几下,忽然不疾不徐道:“按照凡间的规矩,拜师礼上,徒弟要敬茶。”   郁危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明如晦又说:“只是预先练习的话,点心也可以。”   日光被雕花窗棂切得细碎,糅进他浅色的眼瞳,话语轻缓,却没有留下拒绝的余地。   “既然是你送的,那就喂我。”   ……   -   回到竹舍,一钻出衣袖,困困符就迫不及待地跳到书桌上,高兴地扭了扭。   “我都背、背过了。”它兴冲冲地邀功道,“困、困符好聪明!”   郁危在它身旁,窸窸窣窣地换下了衣衫,抽出只手拍拍它凑过来的脑袋,夸道:“嗯,困困符很厉害。”   被夸了很开心。困困符也毫不吝啬地夸回来:“歪、歪也很会哄仙君!仙君把歪歪做的点、点心全吃掉了!”   “……”   郁危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你背下来的那些东西,都可以写在纸上吗?”   困困符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用力点头:“嗯,我可以、以把背下来的都、变到白纸上。”   没想到小纸片子还有这么厉害的能力。郁危抽出一沓纸来,放在它面前,困困符蹦跳着过去,停在前面,不动了。   下一刻,一行行字迹在白纸上从无到有地浮现,就像是被无形的笔触书写着,每一个字逐渐变得清晰可闻。   藏书阁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的古籍,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郁危瞬间被上面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困困符立了大功,累得脱力,恹恹地凑过去,靠在他手臂边耷拉下来:“歪歪、为什么要找、找这些?”   郁危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飞快地翻过几页,一目十行地扫过。纸页被翻得哗啦作响,他轻声回答:“我在找真相。”   困困符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下一秒,又福至心灵地想到什么,问:“是为了、仙君吗?”   划过纸页的手指一顿,郁危垂着眸,眼瞳像剔透的琉璃珠,被火光映得发亮。   “不是为了他,”过了一会儿,他有些冷漠地说,“我是为了自己。”   困困符闷闷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郁危摒弃头脑中纷乱的杂念,轻轻呼出一口气,秉着灯烛,再度专注地望向纸页上的字迹。   书阁中有关白玉京的记载寥寥无几,关于生神的记载更是不见只字半语,他翻遍其中古籍,也只能找到简短几句老生常谈的评价。   明如晦很少会和他讲自己的事情,所以即使相处多年,郁危还是对他从前的事情知之甚少。   困困符背下来的东西有些乱,有的乱了顺序,有的前言不搭后语。他心神不宁地一连翻过数页,视线匆匆掠过,忽然定住。   是有人写下的随笔,简单随意,像是困困符错背下来的内容,或许本该不见天日,现在却被完完整整地呈现在面前。郁危视线停滞在熟悉的字迹上,心跳蓦地加快,每一次搏动都重重地撞击上胸膛。   【今日下山,捡到了小孩子,起名叫郁危,带回山上养。】   【歪歪比较好听。】   【听说人间近来有些风尚,养家里的小孩子,都要日日观察记录。下山顺道去书肆看了一圈,买回来几个册子。】   【不会用筷子,要人喂才行。但可以慢慢教。】   【睡觉的时候倒是挺乖的。】   【没看住,泥人掉眼泪。】   【今天又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眼巴巴等我帮他擦脸沐发的时候,又变得很听话。】   【教他写符,他写了一个困。】   ……   随笔的中间断断续续,掺杂了几张白纸。郁危仓促地翻过那些空白或不相干的内容,哗然的响动中,终于再度找到了熟悉的字迹。   【下山回来,椿说他学会了煲汤。没喝到。】   【山楂糕有点酸。但是歪歪做的。】   【回白玉京,不放心他,留下了几张符。】   【天道突然醒了,催促我立刻回白玉京。走不开,要帮歪歪喝酒讨债,随便打发椿去敷衍了一下。】   【很久不喝酒,头有点疼,还是回了白玉京。天道问为什么要瞒着它,问到底知不知道他是谁,知不知道他是被送来杀我的。我当然知道,知道了还是要养,因为歪歪很好,因为我不养他的话,就没人会养他了。】   【他让我多去梦里看看他。】   【喜欢吗?】   【他要下山,我同意了。现在有点后悔。】   【今日下山,扮成路人去看了他,已经不会被人欺负了。】   【怎么瘦了点。】   【一年怎么还没到。】   【歪歪生病了,趁他睡着去看了他,喂了药。他抱着小布偶说想我。我说带他回家,他摇头说不回。】   【最近白玉京动荡,天道醒得越来越频繁。它想要我把肉身容器封印在地狱,那里太黑了,歪歪不喜欢。所以我违背了它的意思,打算在它醒来之前,让郁危拜入白玉京。】   【快到生辰了。歪歪该回家了。】   ……   笔迹断在这里。   郁危定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火光变得刺目晃眼,他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面,无神又迟钝地再次翻过一页。   空的。   空的。   还是空的。   为什么停在这里,为什么没有解决的办法,为什么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   他紧抿着嘴唇,眼睛发红地翻过数页,又在下一刻努力艰难地聚焦,视线落在新出现的字迹上。   一张符纸毫无预兆地掉出来,飘落到地上,郁危却没有反应,依旧紧紧盯着那几行字。字迹轻缓、平淡,仿佛在教他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生神的弱点在左心口偏上的位置,如果意识失控做出伤人举动的话,用这张绞灵符可以控制,让他失去反应能力。】   【郁危,我知道到了这一天,你会想方设法地寻找让我变回来的办法。但这是无解的。就像世道轮回,旧神作古,是早就注定的事情。】   【如果到了无法回转的地步,就杀了我。】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的话就出意外了……因为太长所以又分成了两章,下一章结束回忆QAQ 第67章 以吻封缄   夜色很浓,屋外下起了淅沥的细雨。澹雪小筑屹立在飘摇的雨丝中,砖瓦被水汽浸润,湿意沿着窗隙,一点一点渗入肌理骨骼。   郁危没撑伞,衣衫沾了水变得潮湿冷重,紧贴在身上。他抬手捋了一把额前湿透的碎发,露出被水浸透而显得愈发深冷的眉眼,然后抬手敲了敲。   门打开的一霎,他抬起头,淋漓的水珠随动作从眼角滑落到唇边,然后他开口说:“我睡不着。”   大半夜水鬼敲门,明如晦问:“怎么不打伞。”   雨声连绵如织,溶解了他的声音。郁危没听见,还是水淋淋湿哒哒地站在门口,半晌,垂下脑袋,自言自语地说:“我想见你。”   “……”   眼前一晃,紧接着一件袍子兜头罩上来,隔着一层布料揉干他水汽氤氲的头发,明如晦眼底还有未散的困意,好像也被磨得没什么脾气了,把他拉进来,带上了门。   进屋立刻暖和起来,郁危扯下袍子,嗓音紧绷着道出自己的目的:“我看了书,上面说拜师的时候,要奉上自己煮的茶。我不会煮茶,你能不能教我。”   他脸上都是未干的水痕,黑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明如晦,看上去很有诚意的样子。后者与他对视了片刻,然后抬手,温热的指腹压上他脸上的水渍,微微用力抹干了。   他言简意赅地问:“煮给我喝?”   郁危被捧着脸,看着他,闷声应了。他眼下这几日的青黑格外重,肉眼可见的没有睡好,眼底的疲惫和焦虑根本掩藏不住。   下一秒,明如晦抬手蒙住他的眼睛,说:“你焦虑什么。”   视线被阻隔,郁危身体僵硬了一霎,很快又反应过来明如晦是在让他放松。   很有效。几乎在触碰的瞬间,他紧绷的神经便骤然放松下去。郁危嘴唇无意识地张开,怔怔地吐出几口气,又在困意席卷之前,挣扎着拉下了对方盖在自己眼上的手:“没有。”   他紧接着转过身,飞快道:“我去煮水。”   炉膛内跳跃着橘红色的火焰,壶中清水煮沸后冒起袅袅热气,泛起细密的浮沫。   轻烟缭绕,模糊了视线,明如晦在对面坐下,面容变得朦胧不清。   从茶匙舀出茶叶时,他突然轻声开口:“郁危。”   郁危的手腕微乎其微地抖了一下,随即又稳住。他看不清楚明如晦脸上的情绪,只有低缓的声音,顺着水流,淌进耳中:“最近怎么总是在卖乖。”   郁危一顿,继续若无其事地将茶叶抖进了滚烫的水中。茶叶在水中沉浮,缓缓舒展,释放出深藏的深邃香气。   咕噜咕噜的沸声中,他说:“因为你是我师尊。”   没过多久茶就煮好了。郁危手持紫砂壶,手腕轻转,将茶汤倒入面前小巧的茶盏中,捧到明如晦面前。他的眼睛是很深的黑色,一动不动看人的时候,总显得专注:“那你不喜欢吗?”   茶汤色泽清澈透亮,像一盏琥珀。明如晦看了很久,接了过来,嗯了一声,淡淡说:“没人会不喜欢。”   郁危微怔,看见他低头,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水。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然后又缓缓松开,尽力维持住脸上的神色,尽量自然地问:“怎么样?”   “很不错,我不挑。”明如晦随口说,“现在能好好回去睡觉了吗?”   郁危哦了一声,站起身。   窗外的雨好像停了,夜色渐渐褪去。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时断时续,光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形成一道道扭曲摇曳的影子。他一声不响地走到门口,回过头,眸光在对方脸上一扫而过,突然开口:“明如晦。”   对方依旧坐在桌边,撑着头犯困,闻言半掀起眼皮看过来。   光影在他脸上斑驳明灭,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长发垂落身侧,只是被世俗染指,被凡尘的七情六欲、世人的无尽欲求深深染黑,与高高在上的身份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   “忘记说了。”郁危垂下眼,低声说,“晚安。”   -   从澹雪小筑出来,郁危回了一趟竹舍。   困困符今晚睡得很香,半梦半醒中听见开关门的声音。小纸片子扑簌着动了动,扒住了对方的衣服:“歪、歪。”   灯烛被吹灭了,它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放到了身边。   “歪歪去哪、哪里?”   郁危看了看天色,说:“去见明如晦。”   困困符闻言在梦里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又被睡意拖拽回梦乡,嘀咕道:“那歪、歪早点回、来。”   光线暗淡,郁危看着蜷缩的小纸片,还有放在它旁边的小布偶,应了一声。   他推开门走出去,天边已经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山峦的轮廓若隐若现,沉浸在一片柔和而深邃的暗色之中。   留给他的时间所剩无几。   郁危的视线只在远山上停留一霎,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往远处的松林走去。雨水将积雪都融化,他飞快穿梭过松林,满地枯枝被踩得咯吱作响。   距离不断拉近,心跳渐渐变得急促,最终他在结界的边缘前停下来。   那片薄弱的结界上,裂痕依旧没有完全恢复,宛如细碎的银丝,在夜幕下闪着淡淡的莹光。郁危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随后抬起手,将掌心完全贴了上去。   ——“只要你哪里也不去,就足够了……能做到吗,郁危。”   做不到了,他想。他不能让明如晦再为了自己与天道对立,他要毁掉这场拜师礼。   ——“说好的。做不到,我会生气。”   ……会很生气吗?生气是什么样子?郁危有些恍惚又直怔地想。   灵力在指尖积蓄,却还没来得及击出,他听见身后有人用平静的语气念了他的名字:“郁危。”   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他的动作顷刻间被定住。腕上的符链一瞬间绷紧,如同一条愤怒的蛇,以近乎残酷的力量勒住了他的腕骨,突如其来,用仿佛是要勒断骨骼的力道,硬生生地将他触碰结界的手猛地扯了下来,带起一阵急促的风声。   铛——   符链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最终重重相撞,发出清脆而响亮的撞击声,回荡在空旷的夜色中。   郁危痛得皱起眉,下一秒,不自觉发抖的手腕被用力抓住按在了结界上,掌心凝聚的灵力被猛然压制,如同被粗暴按灭的火焰。明如晦低垂着眼帘,冷淡地看着他,眼底一丝笑意也没有,开口问:“你打算去哪里。”   冷汗沾湿眼睫,郁危勉强抬起眼,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清晰可见的、被欺骗的愠怒,交织着惊心动魄的冷漠,如同暗流涌动,压抑而汹涌地漫过眼底,几乎要冲破最后的防线。   温和的表象一点点褪尽,就像暴风雨前夕那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宁静。明如晦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重重击在郁危心底:“你说睡不着,所以在拜师前夜来找我。”   “说煮茶给我喝,却要在茶水里做手脚,让我一睡不醒,就是为了逃走吗,郁危。”   “这样拙劣的手法,为什么还要用第二次。”他目光轻掠过郁危的眉眼,淡声道,“你就这么不想留下来。”   郁危紧紧咬着牙,口腔里血气蔓延,几乎没有缓冲的余地。他垂着眼睫企图遮住眼底的神色,然而只是徒劳,明如晦毫不留情地捏住他的脸颊,迫使他抬起头来,眸光异常平静地道:“说话。”   眼前的景象被一层薄雾般的汗水模糊,却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怒火所带来的压迫感,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郁危眯起眼睛,终于能看清了一些。他一字一顿地开口:“是,我一点都不想留下来。”   “说会留下来,会完成拜师礼,都是骗你的。”他轻声而没有起伏地说,“你知道我很会装乖。”   话音出口,有片刻的安静。   明如晦看着他,似乎想了很久,最终问:“为什么?”   脸颊被捏得很疼,郁危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因为我讨厌你。”   他闭上眼,又再度睁开,眸光里只剩下冷冽:“我宁愿做肉身容器,被关入地狱,也不会认你做师尊。”   风声微微停滞,四周陷入了异常的沉寂,分明没有声音,却比任何言语都要激烈。   过了很久,明如晦忽然轻笑了一声,说:“好。”   压在脸上的手骤然松开,郁危浑身一轻,还没来得及喘息,就被他不容抗拒地拽着往山顶的方向走去。明如晦的手劲很大,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郁危踉跄着跟在他身后,脚下的石子与杂草在被踩得四散。   没有质问也没有攻击,一切都与预想中的不同。失重感天旋地转,前所未有的失控感紧紧缠绕着他,无法预知也无法冷静,直到此时,后知后觉的恐慌才爬上心头,他喊道:“明如晦!”   对方冷淡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让郁危微微怔住,下一秒,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猛然自肩头传来,将他重重地压跪下去。   四周是一片荒芜,杂草丛生,冷风呼啸,仿佛连天空都失去了颜色。他被无形的手按压着跪在冰冷的石阶上,紧接着,脑后一轻,原本紧紧束住长发的发带被人毫不留情地扯了下来,乌黑发丝随之散落,披散在肩头。   郁危如遭束缚,手脚动弹不得,只能狼狈地抬起头来,仓促道:“明如晦!”   那人毫无反应,矮下身,微微垂眸去解他的衣扣,娴熟地脱掉他的外衣。随后,他以一种近乎温柔的耐心,像给小孩子穿衣一样,从领口到袖口,再到腰间的束带,不厌其烦地为郁危换上了那件拜师礼的白衣。直到扣好最后一颗扣子,他抬起眼,异常平静地对上郁危的视线。   他眼底的情绪浓重到令人心悸,郁危头脑一片空白,直到手指隔着薄薄的眼皮按住眼珠,巨大的威胁感令他的瞳孔不由自主地颤抖,却没办法闭眼,只能被迫与眼前的人对视。   他好生气,郁危恍惚想。   拜师礼的步骤繁琐复杂,只剩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变得诡异而压抑。   “郁危。”明如晦对上他彻底无处可避、毫无保留的眼眸,顿了顿,说,“听话一点。”   他将斟好茶水的杯盏递到郁危手边,松开手。原本放好平稳的茶盏却从郁危的手间滑落,砰地一声摔到地上,碎成数瓣。   瓷片在石阶上迸溅,发出刺耳尖锐的声响。短暂的静默后,明如晦拿起第二杯茶,抓住郁危的手,将茶杯稳稳放在他的掌心。   然后他微微低头,凑近郁危颤抖的手边,用嘴唇轻轻沾了沾茶水。   他松开手,杯盏再次无力地坠落,发出清脆而空洞的声响,冰凉的茶水溅开,郁危耳边只剩一阵空白的耳鸣。   他迟滞地看着明如晦将五指插入他的发间,缓慢而细致地理顺着每一缕发丝。分明是亲昵的姿势,却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沉默。   微凉的指尖穿过头发,带动着发丝冰凉地缠绕在一起,放缓的吐息洒在耳边,他问:“郁危,你想要什么?”   郁危僵在原地,动了动唇,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明如晦看了他片刻,眼底渐渐漫上那种没有温度的笑意:“我想起来了,你说宁愿入地狱,也不愿意留下来。”   “那就祝孽徒,”他手指轻轻拨动郁危的额发,温柔又缱绻,“——早入地狱。”   “……”   仿佛无数根丝线绷紧、缠绕,绞住骨骼,勒入血肉,无法呼吸,也无法挣脱。郁危张开唇,话音却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的,变得沙哑颤抖:“我……”   汹涌的情绪将他淹没。爱说不出口,恨也说不出口。   绞灵符被紧紧攥在手心,他偏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神情便只剩一片空洞的冷漠:“明如晦。”   这三个字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他停了很久,才继续说道:“那我便祝你……”   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最后四个字落下,随风飘散在空中,变成了不作数的戏言。   “不得好死。”   话音落下的瞬间,金光迸发,绞灵符带着排山倒海的灵力,犹如磅礴的洪流,在两人之间彻底激荡开——   激烈的杀招下,一切似乎都将被狂暴的灵力所吞噬,就在这毁灭性的力量肆虐之时,只有一缕浅白的神识柔软地落到了郁危手边,轻柔地勾住了他的小指,像一片将要消融的雪花,带着熟悉的气息,安静消失在了他身侧。   它消失的时候,呼啸的风也停了。   失效的符纸无风自燃,沦为飞灰。郁危一动不动跪在原地,似乎也忘记了动作,良久,直到手腕上的符链忽然断成数截,掉在地上发出铮的一声,他才猛然回神,眼睫随即颤了颤,自下而上地、怔怔地看向面前的人。   绞灵符刺穿了亲手写下它的人的灵台,明如晦的手还停在他脸侧,指尖微微泛凉,郁危缓慢地握住,握在手心里,轻轻拉了下来。   一切似乎已成定数。   他毁掉了拜师礼,按照对方说的,用绞灵符控制住了他,接下来,就该遵循步骤,趁这个机会,杀掉失去意识的生神。   ——如果到了无法回转的地步,就杀了我。   郁危看着眼前已经被符纸定在原地、不会再有反应的人,听着对方平缓微弱的呼吸声,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身后有人微笑道:【郁危。】   已然酸涩的眼睛终于眨动了一下,他偏过头,看向身侧悄无声息出现的黑影,听不出喜怒地开口:“为什么现在才来。”   【怎么?你生气了,觉得我见死不救?】黑影毫不在意,有些唏嘘地开口,【生神暴怒的时候,我根本接近不得,不过现在,我还是来赴约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生神被激怒的样子。】它轻笑,【郁危,你真是超乎我的预料。】   郁危静了静,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扭过头,语气淡然地开口:“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办到了。”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你会做得这样好。】黑影凝视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别害怕,他如今已经奈何不了你了,我答应过你,会带你离开,不会食言。】   过了很久,郁危说:“不用了。”   黑影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却见他抬起发红的眼眸,潮湿的水痕还未褪尽,转眼却被无边的冷淡代替。   “我一直在想,你是谁,究竟有什么目的。”   “十年以前,你利用楼家妄图成神的贪婪,与楼涣交易,把我送上昆仑山,是因为你知道明如晦会在第一眼就认出我肉身容器的身份,也确信即使知道这是一个明目张胆的阴谋,他还是会带我回来。”   “直到我与楼涣一刀两断,摆脱了楼家的控制,你觉得我脱离了控制,才找上了我。”   郁危停顿了一下,语气一点点失了温度:“然后,操纵楼三十一重伤我,在明如晦替我受伤虚弱的间隙,让黑气染指昆仑山,控制了他的神相,从此沉陷堕落——”   “最初我以为你和楼家的目的相同,但你并没有让我伤害明如晦,而是要我破坏掉拜师礼。”   “可如果你要的不是成神,”他低声道,“……如果你就是神呢?”   话音落下,风一瞬间席卷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无尽的肃杀之气,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厚重的云层低垂,将熹微晓光吞噬殆尽,天地间顿时被一种压抑的灰蓝所笼罩。   恶神的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饶有兴趣地道:【郁危,你很聪明。】   【你只是我留在人间的一具肉身容器。】它声音低回,带着引诱般的魔力,【你是我的一部分,为我而活,为我而死,最后,也只能回到我身边。】   郁危如同被彻底抽离了灵魂的精致人偶,所有的情感、反应都被剥夺,连呼吸都变得迟缓。   “那明如晦呢。”他没有情绪地问,“变不回来了吗?”   【你想要他变成什么样子。】恶神亲昵地摸过他的脸,【刺穿灵台,失去灵力,从高高在上的神台上跌下来,还不解气吗?你还想怎么报复他?】   顿了顿,郁危很慢地动了下唇:“……不够。”   “我要让他永远记着我。”他用无比冷静的语气说,“我要他醒着,讨厌我,后悔养大我,再也不想见到我。”   终于意识到什么,恶神眯起眼睛:【郁危,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郁危毫无笑意地浅勾了一下唇,带着讥诮的弧度,缓声开口,“我要彻彻底底地,让你从他的身体里滚出去。”   刹那间,手心里的银色灵力,丝丝缕缕,顷刻从灵台无穷无尽地涌出来,从汹涌到细微,直到彻底耗尽,最终凝聚成一把流光溢彩的灵刃。   ——生神的弱点在左心口偏上的位置。   那里曾经温柔坦荡,如今却被邪炁占据,只给他留了一小块地方。所以即使爱憎都被扭曲颠倒,仍会记得给他煮面,记得替他忍受毒发的痛苦,记得给他准备拜师礼的衣衫。   灵刃捅进眼前人的心口,化为纯粹澄澈的银白灵力,转瞬将黑色的邪炁吞噬殆尽。天边摇摇欲坠的结界一寸寸碎裂瓦解,无尽的长风拂过人间,涌进高山深谷。   血色漫过眼底,郁危看见那道黑影扭曲减淡,到最后,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出人形。他看着对方,忽然道:“你不是问,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吗。”   温热的血珠滚过眼睫,落入眼底,染成一片红。郁危抬起手臂,紧紧挽上明如晦的脖颈,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紧紧相连。   生神的嘴唇颜色很浅,因为失血,变得没有温度。也很远,即便垂着头,也还是够不到。   于是郁危将他的脸压下来,仰头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到这里其实就结束啦~修修改改改了一晚上直到现在,总算发了!   不过这章还有些发不出来的内容(不可描述),发在下一章了,属于是可看可不看,不会影响情节。   回忆篇也就到这里了,马上回到现在的时间线,甜甜的xql和掉马都安排上(*^▽^*) 第68章 别讨厌我   ……   于是郁危将他的脸压下来,仰头吻了上去。   他的嘴唇带着残余的温度,生涩地、用力地贴上明如晦的唇,在没有回应的亲吻中,轻蹭ceng过对方柔软的唇瓣,任自己沾染上猩红的血。   喜欢吗?   很喜欢。   所以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梦,于是大逆不道,肖xiao想过一个养大他的人。   郁危无声地动了动唇:“明如晦。”   他仰着头,撞进眼前人垂下的、无神的眸中:“你现在是不是很讨厌我。”   喉咙里有浓重的血气,郁危偏头咳了一声,退开了一点,却没有松开紧紧缠绕在对方颈上的手臂。   抵在心口的灵刃缓慢地融解,消散,变回为柔和的银色灵流,源源不断,涌入对方伤痕累累的灵台,水乳交融,完美契合,没有排斥,也没有消弭。   他的一切都是明如晦给的。神识是,灵力也是。   现在还给他,就好像落叶归根,倦鸟还巢。   “讨厌我也没办法。”郁危冷漠地说,“因为我喜欢你,并且还要亲你。”   他抬头,再次寻找到对方的嘴唇,带着一点报复的意味,用力咬了一下。下一秒,他看见明如晦的眼睫轻轻动了动,听到了他遽然变化的呼吸。   ……   郁危恍惚着被捧起脸,没有防备袒露出的脖颈因为仰头,吞咽的动作变得更为明显。他以为该结束了,下一刻却被吻得更深,直到他眼角因为缺氧而溢出生理性的眼泪,郁危闭上眼,感觉到对方指腹擦过了他的眼睛,抹掉了上面的水珠。   好像听见他含着笑意,用从前的语气,对他轻声说,怎么又哭。   但他知道,明如晦没有醒,也没有说。   郁危死死攥在他背后的手指微微松开。他偏头急促地喘息了几声,随后再度仰起头,不管不顾地吻上去。   ……   忘记是怎么开始的了。   松软草地上,拜师礼的白衣被水濡湿,衣。衫凌乱地散开。   身体被打开,从前翻过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心经里的内容,竟然在这时候应验。   郁危睁开眼,失焦的视线艰难地定格在身上人,看见生神眸中浓重的颜色,混乱无序,纷纷扰扰,酝酿着无声的风暴,冷漠到令人心悸,交织着隐晦的谷欠望与偏执的占有,仿佛要将他吸入漩涡。   ……   “留在我身边。”   温热的血顺着心口未愈的刀伤,随着动作,一颗一颗,将衣领染红,砸到郁危的鼻梁、唇角,缓慢地晕开,又顺着脸颊,滚落到耳边。   明如晦垂眸看着他苍白面容上格外刺目的红色,松开遮在他眼上的手,有些米且暴地抹掉了血色。   血液在郁危脸上抹开,留下一道长长的、脏乱的血迹。身体被土真满,然后又忽然落空,他被按在地上的指尖抽动了一下,然后受不住地去抓明如晦垂落下来、逐渐褪为银白的黑发,缠在手心,用力地抓紧,将他的身体拉向自己,然后胡乱吻上去。   没有持续太久,明如晦微微按住他的下颌,与他分开,然后屈起手掌捏住了他的脸颊。   ……   他死死咬住压在脸上的手,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又听见明如晦冷淡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来。   “郁危,”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一字一句地说,“没有徒弟丢下师父的道理。”   “……”   郁危没有回话,只是抱住了他的腰,将头埋进他颈间。   身体微不可察地发着抖,他轻声说:“对不起。”   明如晦微微侧头看他,紧接着,唇被人用力吻住。   只是顷刻的松懈了防备,背上随即被人按上什么东西,紧接着,全新的符文流转,意识顷刻被卷入一片混沌之中。   最后的最后,他听见郁危低声说:“我骗你的,别讨厌我。”   【作者有话说】   在doi的时候郁危会很主动,会喜欢脐橙之类的…屑就很纵容,先纵容歪放肆一段时间,等他没力气了再强势扑倒owo   当然,以上对黑化屑不适用   【卷三】 第69章 后山泉水   饮月观的天色已经蒙蒙亮,经受了整整一夜的打击,陆玄一郑重其事地将最后一件家底端端正正地摆到了桌上,面色煞白、气若游丝地开口:“这是最后一件,谢兄,总不会还是假的吧?”   “……”   谢无相回过神,有些心不在焉地把那枚“传闻中昆仑山主戴过的发簪”接了过来,握在手里把玩片刻,顿了顿,说:“真的。”   陆玄一的眸光从灰败骤然变得明亮,面色红润神采飞扬道:“真的?!”   “嗯,”谢无相指腹摩挲过玉质簪子上的裂痕,“但没什么用。”   因为被某个小孩不小心摔断过,最后就沦为了给花松土的工具,后来兴许是被椿拿去捣鼓园子里的萝卜了——不知道怎么,兜兜转转,就到了陆玄一手里。   陆玄一目光火热地看着那枚玉簪,看样子恨不得把它供起来。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喃喃道:“是真的,仙君戴过的簪子……”   当——   话音未落,悠长钟声自远处彻然响起,巨大的空响透过墙体地面,隐隐震颤而来,陆玄一眼尖地看见桌上的茶水也在微微晃动。   前所未有的异象下,他浑身一震,吃惊道:“后山的钟声响了?”   不等说完,第二道钟声再度空灵磅礴地长长鸣起,与此同时,陆玄一眼睁睁地看着晶莹剔透的玉簪擦着自己的手而过,飞快地滑落坠地——   一阵清脆而刺耳的碎裂声响,无比清晰地传入耳中,那枚真的不能更真的玉簪已经粉身碎骨地躺在了地上。   “……”   仿佛是感受到了什么,谢无相蹙着眉,手指绷得很紧,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掌,因为用力,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可没有抓住。   他面色变得有些冷淡,忽而一言不发地站起身,长腿迈过地上的玉屑碎片,径直跨到门前。将要出门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看还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的陆玄一,说:“不好意思,会赔你一个。”   陆玄一被他起身时晃动的衣袖刮了一脸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心已经凉透了。他顾不上别的,憋着一股气穷追不舍,气急败坏地大喊道:“你拿什么赔我!这是昆仑山主的真品——”   还没来得及夺门而出,他就被守在门外的楼家弟子堵了回来,对方神情严肃,仿佛一堵铜墙铁壁,把他拦了个严严实实:“陆公子,后山钟声响了,请立刻回屋!”   陆玄一长眉一皱,他心情本就不好,此刻脸色便沉了下来,指了指已经追不上的谢无相,咬牙道:“你怎么不管他!”   对方这才意识到还有一个漏网之鱼,而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他有些困惑,反应过后立刻要上前阻拦,却见眼前金光一晃,破空声疾响,转瞬间,六道黄轮符纸金光流转,围成一圈,将谢无相牢牢困在了其中。   见状,匆忙赶来的楼忌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收回手:“谢公子,冒犯。”   谢无相站在符阵中央,看不出情绪地抬头,朝他望过来。   “饮月观坐落山中大阵,百年以来,一直镇守山中灾厄,因而以钟声作为警示。”楼忌拧着眉,肃然道,“若钟响三声,则阵势微。为防灾厄重现,阵法会即刻将后山所有生灵绞杀。”   他看了看原地待命的几个楼家弟子,示意他们将客人领回去:“随意走动会有危险,两位还是回屋里,等明日家主回来了再说……”   谢无相淡声打断他道:“等不了。”   楼忌话音一滞,眼睁睁看着他抬起手,轻飘飘地拨开了挡在身前的符纸。他的动作很快,无论是陆玄一,还是楼忌,都没来得及看清是怎么发生的,只看见流转的金光一瞬间黯淡下去,霎那被剥夺了灵气。楼家用于禁锢的符阵如同纸糊一样,被人轻而易举地破开,掉到地上。   谢无相的目光并未过多停留,他少见地失了耐心,不冷不热抬脚踩过了地上早已失效的符纸,言简意赅地开口:“我现在就去后山,将阵法停下来。”   ——见过不守规矩的,没见过不守规矩到要对旁人家中的阵法出手的。   楼忌也愣了一下,随后有些沉不住气地道:“家主立下的规矩,后山无人可进,谢公子,你是要和整个楼家作对吗?!”   不用他着急,陆玄一已经“哎”了一声,更急道:“那是封山大阵,怎么可能是你我说停就能停下来的?”   似乎不想再多费口舌解释,谢无相置若罔闻,径直走到庭院那轮圆月之下,在皎洁月辉下停下来。见他似乎漫无目的的样子,楼忌立刻抓紧机会喊道:“你是进不去后山的!”   “后山从不显世,数百年来,只有家主知道位置和进去的办法,”他咬咬牙说,“你是找不到入口的!”   月色倾泻,银辉洒落,为谢无相的一头长发轻轻披上了一袭柔和而朦胧的银白光晕。他面上没有情绪地看着头顶的月光,半晌,终于朝楼忌看来一眼:“是吗。”   下一秒,无形的月光仿佛有了灵性,丝丝缕缕,轻纱一般,缠绕上他的手指。谢无相垂眸将它拢住,轻声念了一句什么。   刹那间,他手中银白的光辉大亮,照彻夜空。   一座幽邃漆黑的山峦悄无声息从黑暗之中浮现,其轮廓清晰可辨,却弥漫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庞大的结界如同无形的枷锁,紧紧束缚住整座山巅,上面晦涩的符文泛起隐隐的红色。   楼忌僵在原地,呼吸不畅地开口:“这是……”   谢无相道:“后山。”   他抬手,在结界上轻描淡写地一拉,霍然划开了一道一人高的口子,随后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楼家人还呆若木鸡的在原地没反应,唯有陆玄一还惦记着他那枚被摔碎的玉簪,生怕谢无相出什么事,咬了咬牙,紧跟着一头钻了进去。   结界在身后愈合,连同楼忌的大喊,一起被挡在了外面。只是刚刚迈进来,刺骨的风便带着浓郁的血腥气,无穷无尽地涌过来。   陆玄一从未知道楼家还有这等地方,注意力顿时被转移,拧着眉道:“为什么有这么重的血腥味?”   问完,发现谢无相没理他,并且脸色很不好看。   谢无相无心去想陆玄一为什么会跟进来,径直忽略了他,循着灵丝牵引的方向,一言不发地走去。   无论他怎么呼唤,另一头都没有任何回应,陷入了沉寂——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郁危不会不理他。   谢无相走得太快,陆玄一根本跟不上他,下一刻,却看见一根灵力凝成的丝线自眼前闪过,破空声刺耳,泛起凌厉锋利的寒光。   绞杀!   陆玄一心头猛跳,反应飞速地甩出一道符将两人护住。紧接着,眼花缭乱的丝线自四面八方围剿而来,错落交织,每一根都泛着眩目的血光,几乎令人眼花缭乱。   他神色很难看,沉声道:“我撑不了太久,这里面进不得,我们现在就得离开!”   如此狼狈的境遇下,谢无相微微侧头看他,忽然问:“你的铜钱呢。”   陆玄一:“啊?”   他堂堂陆家少公子,含着金汤匙出生,这辈子都没花过一个铜板,怎么可能带铜钱在身上?!   莫名其妙了片刻,陆玄一猛地反应过来:“你说我那件藏品?仙君带在身上很多年的赤线铜钱?”   的确有这么一样,不过——   “你不是说那是假的吗?!”他边摸边问。   当然是假的,真的就在他自己身上。谢无相接过来,嗯了一声:“假的你不会心疼。”   他轻轻一划,红线断开,从中拿出一枚铜钱,捏在指间,下一秒,倏然射出!   铜钱自指尖跃出一道亮光,在空气中掀起一道波纹,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道,重重撞上阵眼,复又折回,在眼底划出数道光滑的线,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清脆的碰撞声不绝于耳,越来越快,越来越密,到最后,连成一片空响。   几十个阵眼尽数被摧毁,半空中杀人的丝线断成数截,落到地上,再也没了动静。   风也停了。陆玄一愣在原地,不可思议地揉揉眼睛,无力地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谢无相已经很没耐心地把剩下的铜钱塞给了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只用了一枚,回头赔你。”   他连破阵都破得那么敷衍,简直像是随手顺带的事情。陆玄一呆了一会儿,立刻追了上来,语气都客气了不少:“谢兄,你到底要找什么?”   谢无相不回他,直接进了山洞,陆玄一也紧跟其后,等眼睛能适应里面的黑暗后,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发出了一声短暂的抽气声。   满地的白骨撞入视线,他眼瞳缩紧,呼吸不由自主变得急促:“……这是什么?”   谢无相避开脚边的骨头,声音有些冷淡,边走边道:“楼家用来养劫的药奴。”   陆玄一有些难以置信,猛地摇了摇头,咬紧了牙道:“怎么可能?我与楼家打交道了这么多年,向来是光明磊落,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只是你看不到而已,”谢无相道,“不代表没有。”   他的视线忽然一顿,脚步随即停了下来。陆玄一看着脚边的白骨,恍恍惚惚,险些撞上来,慌忙站稳了,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或许不能称之为人。他闭目坐在山洞中央的一具冰棺里,面色惨白,胸口一道狰狞的伤痕,几乎能看到里面跳动的心脏。   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死。   谢无相侧头看着他,慢慢地,蹙起眉,念出一个名字:“楼涣。”   “楼涣?”陆玄一面色却是一变,“那不是楼家从前的大长老……”   他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于是冰棺里的人被惊动,缓慢地睁开眼来。他双目浑浊,布满不正常的血丝,带着几分被惊扰的阴沉,定定地盯着来人片刻,面色缓缓沉了下来:“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谢无相目光在他脸上扫过,随即收回,并没有与他交流的意图。会突然停下来也只是因为对方与郁危出身有关的缘故,只是他现在没有心情细究,顿了顿就准备转身离开。   陆玄一还在云里雾里,抬起脚打算和他一起走,下一刻,却听见对方沙哑着嗓音道:“你也认识楼九?”   他看见谢无相身形微微一滞,似乎被这个名字吸引了注意,扭过头来。   楼涣手里紧攥着一样东西,仔细地端详着它,然后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它告诉我,它认识你。”   那东西小小的一团,紧紧地缩着,是一只很黑的还没长大的小猫。它只剩一只圆眼睛,右眼紧闭着,似乎是再也睁不开了。小黑猫气息奄奄地被困在楼涣的五指中,但望向谢无相的时候,眼睛却很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谢无相也看着它,神色忽然变得异常平静,静得令人有些不安:“这是什么?”   楼涣手中力道收紧,小猫立刻发出一声气若游丝的哀叫。他道:“既然你认识楼九,那我告诉你,这是他当年剜下来的神相。”   “……”   劈山破阵也不曾乱掉的心跳有一刹那的停滞,谢无相很慢地重复了一遍,“神相?”   “没错,神相。”楼涣讥讽道,“这个小杂种,我把他送上山,他竟然敢骗我,自己一个人独吞了成神的道法,竟然还真的觉醒了神相。”   “不过那又如何。为了成神,楼家、孟家、唐家……十二仙府,都在追杀他,谁不想从中分一杯羹?后来不知道怎么了,他突然发疯,把自己的神相都剜了下来……连着血肉生剜下来的,然后就再也没人找到他了。”   “当时剜下来的神相是破碎的,有几片到了我手里,这些年过去,只剩下这一个,慢慢长成了这副模样。”   “我发现,它只有见到了亲近的人,才会有很大反应。”楼涣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你认识楼九,并且……与他的关系不简单吧?”   他说完,看向手里异常幼小的神相碎片。小黑猫一只湿漉漉的眼睛始终一错不错地盯着眼前的人,但是却不叫了,好像没有力气了,只是一直看着。   谢无相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宛如一尊雕塑,周遭的空气都微微凝固。翻涌激烈的情绪在眼底交织成一片复杂难辨的暗流,他没有起伏地问:“你还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楼涣眯起眼睛,忽然咧开嘴角,话音诡异地放轻,恶意倾泻而出,“楼九还没上山的时候,我按着他的脑袋,给他灌下了一整碗恶神血,他一直在挣扎,口鼻都是鲜血,像是临死前的样子……我一直想再亲眼看看那一幕。”   四周的空气如有实质,扭曲、逼近,带着毁灭性的压迫感,挤压着他的胸腔,令脏器都移位变形。疼痛令楼涣脸上的笑容反而变得更加癫狂,继续激怒和挑衅道:“就算楼九他刺瞎自己的眼睛,剜掉神相,他还是楼家的药奴,这辈子都是……”   下一秒,他的头颅忽然被人按住,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楼涣猛地睁大眼,听见谢无相的声音,挟着无尽的寒风,吹入耳中:“他不叫楼九。他有名字,叫郁危。”   心脏被无形的手捏碎,伴随着头骨清脆碎裂的声音,在洞内响起。濒死之际,楼涣反而大笑了两声,带着怨毒的语气道:“他把我害成这个样子,害我被家主弃之敝履,被扔在后山,苟延残喘,做养劫的容器。”   “现在我终于能死了……”他回光返照一般,掩饰不住激动,“我终于能去轮回了……”   未等他坦然闭上眼睛,耳边有人平淡道:“谁告诉你的。”   清澈的碎裂声还在继续,只是这次捏碎的是他的三魂七魄。楼涣面色遽然大变,解脱的笑意僵在了脸上,顷刻间如坠冰窖。   白玉京中古神,主生死转世、六道轮回的,仅这一位。   他的瞳孔已然涣散,却仍带着不甘,死死地向上翻去:“你……”   谢无相垂眸,指间用力,捏碎了他的最后一魄。他眼底闪烁着惊心动魄的冷意和被激怒的浓重情绪,不冷不热道:“魂飞魄散去吧。”   ……   陆玄一站得很远,看见楼涣的身体从谢无相手中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再也没了动静。   几十年加起来的震撼也不及今天,他艰难地开口:“谢兄,你把楼家的大长老……杀了?”   楼家用药人培养出的老劫自楼涣的尸体中逃窜而出,还没来得及尖叫,谢无相已经把它掐在手心,毫不犹豫地捏爆了。   消散的黑雾中,他弯下腰,轻轻抱起一只独眼的小黑猫。   小黑猫乖乖的,不哭也不叫,虚弱地蜷缩在他怀里。陆玄一走上前,看见它,愣了愣:“它是不是快死了?”   谢无相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着实有点吓人,陆玄一只觉得浑身上下蹿起一股寒意,被看得头皮发麻。求生的冲动让他立刻捂住了嘴,不敢再乱说话,老实躲后面去了。   谢无相收回视线,说:“你在这等我。”   陆玄一点点头,他随即越过对方,径直往洞内更深处去了。   冰棺微弱的光亮被他远远抛在身后,谢无相感受到怀里小猫的体温越来越凉,它好像也不愿意动弹了,只有一只圆眼睛,始终盯着他,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不知走了多久,它轻轻喵了一声。   谢无相脚步停下,偏头望去,望见了一池透明的泉水。   小纸人的法术失效,他要找的人睡在清澈的水中,安静地闭着眼,面容被水波没过,变得遥远又模糊。   于是谢无相跪在池边,把他从水里抱了出来。   破水时,细碎的水珠扯出剔透迷离的微光。水流过郁危的眉眼,滑过鼻梁,落到唇边。湿透的长发将谢无相的衣衫也洇湿,紧紧贴在一起。   小黑猫吃力地爬到郁危手边,安心地蹭了蹭,然后不动了。   郁危眼睫缓慢地动了动,然后,轻轻掀开一点。   他说:“……回家。”   其实只有唇瓣碰了碰,并没有发出声音,但谢无相还是听见了。   他抱紧了怀里的人,在他耳边亲了亲,很轻地嗯了一声,说:“好,回家。”   【作者有话说】   歪歪泡在水里二十几章,终于从池子里出来了)   接下来就是掉马前的暧昧拉扯期,爱写 第70章 这是道谢   在水里泡过一遭,总感觉晃一晃脑袋,还能听见里面的水声。郁危盘腿坐在床上,面无表情捧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在氤氲热气中让自己放空。   记忆一下子涌入太多,他有些吃不消。   邵挽抱着小黑猫,眼睁睁看着他从醒来后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坐了半个时辰,不敢说话,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对方的心情不算很好。   邵挽缩着脑袋,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下一秒,小黑猫格外不解风情地喵喵叫了几声,他吓了一跳,一抬头,果然看见他师哥从入定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动了动,然后,默默地低下头,把鸡汤喝完了。   邵挽:“……?”   谢仙长留下的顺毛的法子一个都没用上,他背得滚瓜烂熟的说辞也没来得及说出口,他那有可怕起床气的师哥竟然就把鸡汤给喝了!   小黑猫还在叫,郁危放下碗,侧过脸,垂眸看见这只被自己剜下来、被迫与身体剥离的神相,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毛绒绒的、黑不溜秋的东西。   他问邵挽:“我睡了多久?”   邵挽想了想:“从昨晚到今日晌午,好像有六个时辰吧。”   郁危哦了一声,又问:“你一直在这里?”   “对呀。”   “……六个时辰。”郁危问,“一直是你吗?”   邵挽懵懂点头。   他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同样的问题郁危为什么一连问了两遍,十分严谨地又回答了一遍:“我和孟白轮班的,他守一会儿,我守一会儿,怎么啦师哥?”   郁危抿了抿唇,终于开口问:“谢无相呢。”   邵挽和他对上视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眨巴了两下眼睛,恍然大悟,飞快道:“谢仙长去饮月观了。”   “……”郁危嗓音绷得有些紧,“什么时候去的。”   邵挽正要回答,余光却瞥见门边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道人影,倚在门边,对他不紧不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邵挽立刻紧张地唰啦一下扭回头,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道:“谢仙长把你送回来,没待多久就走了。”   若是平常郁危必定能察觉到不对,但他现在头还乱得很,只是本能地不高兴,声音都淡了些:“那什么时候回来。”   邵挽想说已经回来了,然而不敢,很没骨气地装傻:“嗯,可能很快就来了。”   可能、很快,这样的字眼没有任何确定性,郁危没有表情地干坐了一会儿,然后干脆蒙头钻回了被子里。   被子鼓起来一块,他的声音不冷不热地响起来:“知道了,你走吧。”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起身的响动,随即门发出吱呀一声,晃晃悠悠地关上了。屋里静了下来,郁危强迫自己闭上眼。   困,很乱,分不清……他想见谢无相。   又不只是谢无相。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中冒出来一秒,他忽然感觉到被窝里有什么东西在拱来拱去,像个圆滚滚的毛球,叽里咕噜地踩过他的小腿、小腹,直到胸前,然后努力地撑起被子,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来。   “喵。”   郁危跟暖乎乎趴在自己胸口的小黑猫对视一秒,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扭过头望向身侧。   放猫上床的罪魁祸首站在床边,垂落在枕边的手指闲闲拨动了几缕他的头发,欣赏了一番小黑猫在对方身上踩来踩去的样子,开口说:“亥时走的,现在是巳时。”   他身上还沾着外面草木上晨露的味道,是山间的气味,幽淡清冽,与人间纷杂迷乱的烟火不同。郁危怔了怔,才意识到他是在回答自己问的那两个问题。   他抱着猫坐起身来,顿了顿,问:“谢无相,你去楼家了?”   谢无相似乎早就知道他会问这个,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只是去处理了后山的事情,”他说,“顺便,总得为你讨个说法。”   郁危的手不由自主收紧了些,他嗓音有些发紧,问:“什么说法。”   “楼家养在后山的老劫已化为乌有,被关在后山的药奴,都被放了出来,现在大都也无碍。”谢无相轻描淡写地把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他,“以人养劫的事情传出去后,楼家内部已经分崩离析,一夜之间声名扫地,再难翻身。”   “我会去,是为了确认,缠在你身上的劫数是不是还有任何错漏。”他眸光扫过郁危的脸,唇角清浅地一弯,“现在看来,是已经没有大碍了。”   原来讨的说法,只是为了他身上的老劫而讨的。郁危一动不动地盯了他片刻,别开眼,没有情绪地哦了一声。   毕竟谢无相不知道他和楼家的恩怨,也不会认识楼涣,这样的回答听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郁危蹙了蹙眉,有些较真地问:“你怎么知道后山在哪里的?”   话音落下,他感觉到自己被摸了摸脑袋,谢无相垂眼看着他,要笑不笑的样子:“是不是泡在水里变笨了?你的灵丝还种在我身上。”   ——灵丝。   郁危这才想起还有这茬。谢无相现在是他的灵引,只要灵丝没有断,他总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谢无相又说:“不过,我想知道,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喊了一声师尊,说想要回家,我能听见。”他说,“你见到了谁?”   “……”郁危本要出口的质问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有些僵硬地和他对视,半晌,干巴巴地说,“你听错了。”   谢无相并不买账,倚在床头,低着头看他,径直忽略了他的答案,平静地开口:“你在后山,见到了你师尊。”   “你想跟他回家。”他说,“甚至不惜跳进水里,我怎么喊你你都听不见。”   “可那是假的。”   他的语气很淡,有一些数落的意味,郁危不由自主捏紧了自己的手指,忽地抬起眼,冷冷道:“我知道那是假的。”   谢无相一滞,听见他气息不稳又微微发抖的声音,其中蕴含的冷淡正悄然瓦解:“我太久没见过他了,我想见他。假的就假的吧,真的又不会见我。你觉得麻烦,大可以不用管我,只要你说一声,我现在就把灵丝解开,以后你也再也不用管我了。”   他说完,立刻垂下眼,头也不抬地去解灵丝,想要抽出来时,却纹丝不动。郁危一顿,神情不好看地抬起脸,看见谢无相抬手,按住了心口的灵丝,没有让他离开。   “没说不管你,也没有觉得你麻烦的意思。”僵持片刻,谢无相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下一次,你还是会被骗。”   郁危瞧不出情绪地盯着他,手上却松了力道:“会。”   “那不行,”谢无相说,“别赌气。”   顿了顿,他又问:“为什么想见他?”   剥离的神相似乎还带着亲近主人的本能,小黑猫一边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一边踩他的肚子,郁危摸了摸它的毛,语气平平地开口:“因为喜欢。”   很静,静到他能听见心跳声,应该不是他的,因为他死了,鬼没有心跳。   指间缠绕着灵丝,被这跳动震得微微发麻,他撩起眼,直视对方,带着几分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说:“但是现在不喜欢了。”   心跳声没有任何变化,谢无相面色依旧平静无澜,轻轻嗯了一声:“知道了。”   很淡,淡到几乎算是没有反应。他食指轻轻碰了碰郁危的耳垂,示意他听着,然后继续之前的话题说:“那就别那么轻易被骗,万一我不在,会有危险。”   郁危定定地看了他良久,随后猛地扭过头,只留给对方一个冷漠的侧脸。他生硬地换了个话题,抱着小黑猫问谢无相:“这是从哪里找到的?”   一鬼一猫,三只黑眼睛一起望过来,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招架得住。谢无相眸光一动不动地在他乌黑的发顶上停了片刻,随后说:“也是楼家。你不知道吗,它是你剜下来的神相。”   “知道,”郁危问,“但是为什么长这样?”   谢无相还是盯着他的发顶,心不在焉地说:“长这样不好吗?随主人。”   小黑猫:“喵。”   谢无相视线动了动,看着它,又说:“我很喜欢。”   小黑猫似乎听懂了:“喵!”   等它喵完,郁危扭过头,露出一双如出一辙的黑眼睛,望向他,问:“那后来呢,是你把我从楼家带出来的?”   谢无相嗯了一声,说:“不只我,还有陆玄一。”   他眼里的笑意很浅,像是伪装,也并未真正到达眼底:“怎么?”   郁危坐在床上,仰起脸,搁在身侧的一只手动了动,忽然拽住了他的衣领。谢无相一怔,紧接着,被拽得矮身下来,随后郁危伸出双手,抱住了他。   抱他的人额头在他肩膀处抵了一会儿,下一秒,轻声开口,声线冷冷淡淡:“喵。”   谢无相身形微微一僵。   不等他回神,郁危抬起脸,松开手,出乎意料的态度很好,说:“这是道谢。”   顿了顿,他又开口:“你刚刚说,还有陆玄一是吗。”   “……”   过了很久,谢无相很平静地说:“我说错了,他是放风的,不算数。”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   屑不知道歪歪恢复记忆了,歪现在占上风(〃'▽'〃) 第71章 鬼门大开   之后的几天变得有些古怪,最先发现的是邵挽。   他们如今暂住在陆玄一名下的一处宅邸里。两个小鬼头不会做饭,还有一个病号使唤不得,谢仙长只好一个人拉扯三个嗷嗷待哺的家伙。   其实变成鬼就不需要像人类那样一日三餐了。但是,邵挽咽了咽口水,心想,实在是很好吃,他根本就抵抗不住。   他坐在院子里,奋力洗菜,途中小黑猫捣乱弄洒了铜盆里的水,邵挽重新去外面打了一盆洗好,这才有种完成任务的如释重负,很有成就感地走进厨房:“谢仙长我都洗好了……”   事实上,一个“谢”字都没来得及发出,他已经敏锐地闭上了嘴。   厨房里很安静,光透过窗棂渗进来,照亮一小片飞扬的尘埃。灶台里噼啪的柴火响盖住了他这一声泄气的叫喊,透过锅里冒出的白烟,邵挽看到他师哥倚在桌边,手里抓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仰着头面无表情地流泪。   谢仙长一手捧着他的脸,另一只手耐心地给他擦眼泪,轻笑着说了句什么,然后郁危啪地打开了他的手,提着刀走人了。   邵挽一个激灵,赶紧面壁,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试图把自己塞进墙缝里。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效果,郁危真的没有看见他,径直走掉了。   邵挽抱着菜小心翼翼回过头,看见案板上摆着一颗没切完的洋葱,谢无相正对着洋葱沉思。看到邵挽,他回过神,露出一个很随和的笑,说:“谢谢。”   吃饭的时候,郁危坐在离谢无相最远的位置,用筷子把对方夹过来的菜拨到一边,没有碰一点,然后勉强吃了点米饭,遂放下碗:“我吃完了。”   他站起身,正要转身回房的时候,听见谢无相问:“不合胃口吗?”   他看着郁危碗里一动未动的食物,椿芽、莲藕、鳜鱼……按理来说都是从前昆仑山上常见的、对方喜欢的吃食:“我以为你喜欢。”   郁危停住,微微扭过头。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什么。”他不咸不淡地道,“这么多年,我的口味早就变了。”   “……”   埋头吃饭的邵挽和孟白默默对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一定是闹矛盾了。   这么说话,谢仙长一定要生气了。邵挽紧张兮兮地看了眼坐在身旁的人,却没在对方脸上看到丝毫不悦。   谢无相的目光在郁危离开的方向停了一会儿,随后垂落,看向蜷成一团挨在他腿边的小黑猫。小猫正在默默舔毛,感受到注视,睁着圆眼睛仰起脸来看他,然后撒娇一样,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他伸过来的手。   这么黏人,跟它那毫不留恋离去的主人实在有很大的反差。   不知为何,郁危自从这次醒过来,态度就变得若即若离、忽冷忽热,比从前的心思更难猜,难得的有些捉摸不透。谢无相垂眸,手指轻挠了挠小猫的下巴,听见邵挽支支吾吾地问:“谢仙长……你和我师哥,是不是吵架了?”   孟白插嘴道:“有什么误会要说开啊!”   “没有什么误会。”谢无相闻言笑了一声,“可能他只是不太喜欢我。”   此言一出,孟白立刻放下筷子,深有同感地道:“我也觉得。前几日,你出去买菜的时候,他还进了你的房间,把里面弄得很乱,然后说是小黑干的。”   小黑猫:“喵。”   “而且他这几天也很少理你。”孟白继续数道,“不吃你做的东西、不听你说的话,有时候还会无视你。”   “完蛋了谢仙长,”他痛心疾首地总结说,“你被讨厌了。”   谢无相支颐,声音有些低:“是吗?”   顿了顿,他道:“我这几天要离开一段时间,有些事情要办,很快就会回来。”   “啊?”孟白立刻抬起头,傻眼了,“你要走好多天?”   谢无相道:“会给你们留饭的,也不会挨饿。”   “不是因为这个!”孟白觉得碗里的饭也不香了,严肃道,“你不在,我们根本看不了他啊……”   他朝郁危离开的方向努努嘴,下一秒却看见邵挽对自己狂打眼色,还没来得及反应,随后,便听见自己身后有人凉凉道:“谁用你看了。”   孟白:“……”   他低下头,安静地扒了几口饭,把自己的嘴堵住了。   去而复返的人弯下腰,毫不留情地将某只叛徒小黑猫从谢无相腿边抱走,这次却没有立刻离开。他似乎是用力抵了一下牙,克制住了脸上的表情,直白地问:“你要走?”   谢无相对他始终很温柔,嗯了一声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解决完会回来。”   小黑猫蔫嗒嗒地窝在郁危怀里,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叫了好几声,然后被主人又抱紧了些。郁危抿了抿唇,很快变回了不近人情的样子,冷淡道:“不回来也随你。”   孟白邵挽:“!”已经开始赶人走了!   两人齐齐扭头看谢无相,后者眼底还有点笑,看着眼前的人,缓声又清晰地承诺道:“会回来的。”   -   谢无相走后五天,弹尽粮绝。   其实原本不至于这么快就陷入绝境的,谢仙长临走前给他们留下了很多食物,只是陆玄一来蹭了好几顿饭,吃完理直气壮说这是你们该交的租钱。此人很能吃,短短几天就把东西都塞进了肚子里,所以即便郁危不怎么碰这些食物、只有邵挽孟白两个人吃饭,粮库还是渐渐见了底。   “谢仙长怎么还不回来……”邵挽到现在还是很不适应,无精打采地啃馒头,“已经第六天了。”   孟白也莫名觉得浑身提不起劲,但还是想了想:“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他扭过头,看看漠不关心喝着粥的郁危,压低声音问对面的邵挽:“难道真的不回来了吗?”   “……”   瓷碗搁在木桌上,发出咔哒清响。郁危垂着眸,平淡地说:“我不饿,你们吃吧。”   他转过身要回房,忽然听见院子外大门被人急匆匆一把推开,随即陆玄一风风火火闯进来,神情是少见的严峻,直直冲着他们走来。   孟白看见他,条件反射地开口:“今天没有你的饭!”   陆玄一看了他一眼,这次却没有跟他拌嘴,而是正色道:“今天来不是为了蹭饭。早上刚刚得到的消息,楼家被灭门了。”   “?!”   孟白愕然抬起头:“灭门?”   “对,”陆玄一紧蹙着眉,“昨夜发生的事。楼家家主横死在饮月观,观中其余弟子,也尽数没了气。只有那些因为此前后山之事决心离开楼家的人侥幸活了下来。”   三人之间气氛凝重,无声的沉默蔓延,静了一会儿,郁危问:“现在外面传的凶手是谁?”   他在陆玄一面前又变回了小孩的模样,冷着脸看人的时候,颇具反差。陆玄一下意识点点头,没有注意到他的措辞,紧锁着眉回答道:“仙府中如今都在传,灭了楼家满门的人,是曾经昆仑山主的那个逆徒,郁危。”   孟白道:“为什么啊!”   “听说他与楼家有很深的仇怨。”陆玄一道,“当年追杀他的时候,也是楼家步步紧逼,想必他也对此怀恨在心吧。”   他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不过依我看,楼家曾经害了那么多人,如今落得这个下场,是它罪有应得。不过仙府恐怕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凶手,想必又要大费周章地追杀一遭。”   郁危想,再大费周章有什么用,他已经死了,又不能再死一次。   只是楼家被灭门的时机,未免有些巧合。楼家在后山用药人养劫的事才刚刚败露,被公之于众,对方就这样急不可耐地将人灭了口,就像是在处理一件失去了利用价值的东西。   会这样做的人,只有一个。   ——恶神。   但是为什么要杀了楼家所有人?这样做对它有什么好处?   思绪到这里,拧成了一团乱麻,郁危暂时不愿去想,回过神来,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瓷器碎裂的声音。   粥碗失力脱手,打翻在地。   他一愣,看见了对面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邵挽。小鬼头还在发怔,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尖已经缓慢变为透明,以肉眼能捕捉到的速度,向身体的方向蔓延。   不过一会儿,整个右手都消失了,筷子失去了支撑,也啪地掉在了地上。   邵挽茫然地抬起头:“师哥……”   他此前一直一副没有精神的样子,也很少说话,郁危一直以为是太饿的缘故,并未多想,现在才发现并非如此。   他飞快地赶到邵挽身边,头也不抬地喊:“孟白!”   孟白这才回神,也慌忙跑过来,震惊道:“他怎么了?!”   “背着他。”郁危言简意赅道,“我们现在立刻去鬼界。”   他说什么孟白马上照做,把邵挽背了起来,但还是有些傻眼:“去鬼界?!”   “他的时间到了,再待下去,会在人间灰飞烟灭。”郁危冷冷地盯着他,飞快说完,又猛地回头,“陆玄一!”   陆玄一也还陷在“去鬼界”的惊愕中,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忙道:“怎么了?”   郁危声音绷得很紧:“按我说的,帮我写一张符!”   “这么突然?”陆玄一火急火燎地找来朱砂和符纸,顺便把挂画、铜钱和香也带来了,“我我我还没有拜昆仑山主……”   郁危看着那张丑画,一滞:“不许拜!!!”   意识到如果再拜他可能会被对方当场杀掉,陆玄一只能含泪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硬着头皮蘸了朱砂:“你说!”   记忆中是有这样一道符的。惊心动魄的时间角逐中,郁危闭上眼,脑海里缓慢勾勒出符文的形状,紧接着,语速很快地开口:“束心,勾魄,九不尾。”   他说的都是符术中的古语,好在陆玄一略有研究,绊绊磕磕地写完,看着已然成型的符文,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行!这张不行!会犯天道的——”   不等他说完,郁危厉声道:“给我!”   陆玄一手一抖,手中的符纸就被人抢过,紧接着,磅礴的灵力迸发,白芒几乎灼目,顷数注入符纸当中——   点睛!   天穹一瞬间黯淡下来,乌云笼罩,一时竟有如长夜。下一秒,符文流转,偌大的金色阵法在脚下蔓延伸展,顷刻铺满整座院落。   天阴阴,鬼门开。   【作者有话说】   新地图:鬼界   然后就偶遇了消失了六天的某屑呢(心有灵犀的xql 第72章 翻脸不认   哧——   褪去金光的符纸在手中燃烧殆尽,郁危松开手,便化为飞灰被风卷走了。   “到了。”   鬼界没有日光,在几千年如一日的漫漫长夜里,魂灯汇成了一带银河,繁光远远缀满天际。   陆玄一和孟白还原地懵着,郁危已经检查了一下邵挽的状况,见他几近透明的身体已经好转,神色这才好看了些。   小鬼头恢复了一点力气,热泪盈眶地看着自己变回来的手脚,奈何消失透明的嘴巴还没变回来,说不了话,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郁危。后者拍拍他的脑袋:“你好好休息。”   他因为一次性调用了太多灵力,维持不住小孩的样子了,身形肉眼可见地抽长,一点点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孟白邵挽已经见怪不怪,唯有陆玄一像见了鬼,瞪着他:“你不是小孩啊?为什么要装小孩?”   郁危抬手拢住变长的头发,束高,齿间咬着发带,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   “我说呢,这么厉害的点睛术师,怎么会是个小孩子。你肯定是怕麻烦,不想用真面目示人。”为了避免被人盯上,会这样做的人也不在少数,陆玄一还惦记着此前擂台惨败一事,自我安慰了一会儿,又多看了他两眼,“不过为什么感觉有点眼熟……”   郁危一顿,飞快地三两下扎起了长发,扭头就走,只给他留下一个冷漠的后脑勺:“你看错了。”   他走得毫不犹豫,看上去似乎早有打算。孟白背着邵挽追上来,非常信赖地问:“我们现在去哪?”   “去打探一下鬼界的规矩。”郁危头也不回地说,“带着邵挽先安顿下来。”   “鬼界的规矩?”孟白奇道,“这地方也是谁的地盘吗?”   他这么说,郁危突然想起来自己似乎很久以前在哪里看到过有关鬼界的记载,却与明如晦有着很深的渊源。   其实世间先有生,随后才有老、病、死、苦。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生神都是一个人度过。   而鬼界就是他无所事事时随手捏出来的地盘,用来收留一些无处可去的鬼魂。鬼界沿用至今的规矩,都是他亲自定下的,即便他不在这里,也没有谁敢擅自改换。   不过——   郁危印象里,明如晦从不跟他提鬼界的事情,也没有带他来过这里。直到椿偷偷告诉他,鬼界民风实在太过开放彪悍,不适合带他这样的小孩去。   没有道理。为什么不让他来,他偏要来,反正明如晦不在,管不着他。   说是鬼界,但其实与夜晚时的人界也没什么不同,热闹、繁华,比之人间最盛大的灯会,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行长长的队伍沿着下山的路,缓慢地向着灯火通明的鬼市行进。这群鬼中有男有女,老幼妇孺,手里都提了一盏血红的灯笼,阴风吹过,鲜红灯笼在夜色中幽幽晃动,忽明忽暗,像流淌的血。   几人默默加入,奈何陆玄一和孟白这两个大活人在一群牛鬼蛇神中实在格格不入,吸引了不少目光。在闹出麻烦之前,郁危在两人脑门上飞快地拍了两下,突如其来毫无预兆,将二人印堂冒出来的人气用鬼气给压了回去。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别把你们的身份说漏嘴。”   周围的窥视果然少了不少。陆玄一只觉得额头一凉,紧接着,身体也变得有些冷,奇道:“这就是做鬼的感觉吗?”   郁危敷衍地应了一声:“不算鬼,算活死人。”   “……哇哦。”活死人陆玄一又道,“我好像看见前面写着什么东西。”   他伸手一指,郁危回头看去,只见鬼市的入口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六个大字,神识读得清清楚楚——   “歪歪禁止入内”。   郁危:“…………”   他定在原地,半天没反应,直到前面队伍里的鬼通过了检查进了鬼市,站在鬼市门口的高个鬼差冷冰冰地抬头看了眼,公事公办道:“下一个。”   它手里拿着名册,看了郁危两眼,问:“名字。”   郁危盯着木牌,表情看起来很想揍人,木着脸没回应。   眼见那鬼差皱起了眉,孟白赶紧戳了戳他,感觉到对方顿了一下,然后总算回过神,几乎是有点咬牙切齿地说:“……谢。”   鬼差在名册上写下一个“谢”字,追问:“谢什么?”   郁危面无表情:“歪。”   鬼差端端正正写下“谢歪”两个大字,看了看他的眼睛,写下“目盲”两字,又瞥了眼他的手。敷衍地检查了一番,就很宽松地放行了:“进去吧。”   它提笔在名册上记录完,语气麻木到没有起伏:“下一个。”   等抬起头来,却看见被放行的“谢歪”仍赖在原地,没有表情地指了指那块木牌:“这个,不查查吗。”   鬼差在这干了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过这么不听话的鬼,有些不耐烦地看了眼,说:“那是人,眼睛没瞎,手上也没有这些伤,你是鬼,查什么。”   原来是这么看的。“谢歪”冷淡地扯了扯唇角,垂眸,看上去像是顺从了一般,安静地跟着队伍走进鬼市中。   等到邵挽几人也跟进来,孟白率先一头雾水地开口问道:“那只鬼是怎么看出来我断过一根肋骨的?”   “那是目鬼差,能看到每只鬼身上大大小小的新伤旧疾。”陆玄一道,“进入鬼界的鬼,都要被记录在册,等到转世后,小伤成胎记,大伤成隐疾,淹死的怕水,烧死的怕火,都是有迹可循的,不能有缺漏。”   孟白听得有些傻眼:“那我下辈子岂不是会经常肋骨疼?”   他刚说完,忽然听得耳畔一阵骚动,原本热闹吵嚷的鬼市忽然沸腾起来,几个裸着上身、肌肉结实的壮汉从一家酒馆里鱼贯而出,成一字排开,举着几个金光闪闪的牌子,为首一人声音粗犷,爽朗高声道:“新店开张,只消进店买酒,各色美男随便摸!”   哗啦——一众鬼的热情被这一嗓子猛地点燃,转瞬间蜂拥而至,险些把酒馆的门槛踏破。   被挤得歪七扭八的几人:“……”   这下不只孟白,陆玄一都看呆了,咽了咽口水:“摸……?”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门口的壮汉一把抓住,结结实实地按上了自己的胸肌,可怕的触感传来,陆玄一呆若木鸡,僵硬地抬起头,看见对方对他粲然一笑:“别害羞。”   陆玄一:“啊!!!”   他抓狂地想要抽出手,对方却不松手,一板一眼地道:“摸了得付酒钱。”   “放屁!”陆玄一难得爆了粗口,“是你抓着我的手!是你强迫我的!”   他还在这边争执不下,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啪地扔了一串铜钱。壮汉见状立刻撤了手去接,陆玄一一愣,转过头,看见“谢歪”一张不近人情的侧脸。   他眼睫垂着,遮住了黑蒙蒙的眼珠:“我不买酒,就问你几个问题。”   壮汉捡了钱,毫不犹豫道:“好啊,你说。”   “谢歪”问:“我们是新来的,想要去投胎,该怎么走?”   闻言,壮汉表情变得了然,有些索然无味地道:“投胎?按理来说,该去轮回司,只是如今早就投不了胎了。”   “什么意思?”   “你是刚来的,不知道也很正常,到这里的鬼,哪个不急着赶着要投胎?”壮汉说,“可惜如今的轮回司,已经不是什么鬼都能去的了。想要进轮回道,得看这个给的够不够。”   他掂了掂手里的铜钱,“谢歪”很快反应过来:“送钱?”   “没错,很多很多的钱。像我们这样没钱没势的鬼,只能在这里赖着,一年一年的攒,直到攒的钱足够送一个出去为止。”   “鬼界早就乱了。”壮汉自嘲地笑笑,慢慢地道,“已经没人管我们了。”   静了片刻,“谢歪”有些冷淡地开口:“谁说没人管。”   “生神还在,鬼界就不会没人管,轮回就永远不会停止。”他用力咬了下牙,脸侧骨骼随之轻轻一动,“我相信他。”   壮汉愣了愣,看着他低头从怀里又摸出一锭银两,扔给了自己,不冷不热道:“这是生神的份,算他头上,趁我还没后悔。”   “……”   从谢无相那里骗来的五十两银子、全身上下全部的家当,就这么给了一个陌生鬼,虽然知道这是冲动行事,但他暂时没有觉得后悔。“谢歪”现在又变成了一个穷光蛋,摸了摸平坦的腹部,觉得有些饿。   他没看壮汉的表情,转过身往孟白那边走去,没走几步,却听见身后壮汉追了上来:“且慢!”   “谢歪”蹙眉扭过头,紧接着被壮汉偷袭抓住手:“不能白拿你的钱,这样,你随便摸!”   边说,他边挺起胸膛,结实到有些夸张的胸肌紧绷,拽着对方的手就往上靠。   “谢歪”:“……”   他猛地抽回手,干脆拒绝道:“不用。”   “为什么,”鬼界民风狂放,似乎是第一次被拒绝,壮汉看起来有些伤心,“你不喜欢?”   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也隐约猜到从前明如晦为什么从不带他来鬼界了。“谢歪”缓慢地消化着这句话,脑中不受控制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的样子,是水珠划过对方胸膛时留下的蜿蜒水痕,折出斑驳的光——   他喉结轻轻动了动,正要非常冷漠地否认,下一刻,听见壮汉十分诚恳地说:“我看中你嘞,跟我好吧。”   孟白几人如遭雷劈,围观众鬼高声欢呼。   “谢歪”:“不要。”   壮汉又道:“我可以做小,也可以在下面。”   “……”   这都什么跟什么。   “谢歪”突然又想起来,明如晦对他做什么都很宽容,唯有一件,就是严令禁止他私自跑到鬼界来。他板着脸问如果他偷偷来了会怎么样,白发的仙人想了想,漫不经心答道,抓到了就打屁股。   他绷着脸走完神,破天荒觉得明如晦是对的,鬼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民风狂野,野到没了边。就算是为了报答,这方式也未免太狂放了些。   他蹙眉抬头,壮汉眼神坦诚,爽快道:“我会把好的都给你……”   话音未落,忽然有人轻笑着说:“是不是该问问我的意见?”   身形一滞,“谢歪”猛地回头,看见谢无相绀衣黑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后面。   他唇边带着很淡的笑意,眉眼间有风尘仆仆的倦意,但是转瞬即逝,专注地、缓慢地扫过“谢歪”的脸。   他没说话,但“谢歪”仿佛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那三个字——   抓到了。   顿了顿,随即谢无相似笑非笑地道:“拿了我的戒指,怎么翻脸不认人?我不太高兴,来要个说法。”   【作者有话说】   屑:就知道鬼界这群家伙会盯着我的歪歪(噩梦成真 第73章 定下婚书   从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对方,“谢歪”反应慢了半拍,站在原地没有动,隐约听见孟白喊:“太好了,是谢仙长,我们有救了!”   “……”   戒指?“谢歪”闪过一道灵光,身形变得有些僵硬。   围观的众鬼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都还呆愣着,下一秒,从其中爆发出一阵惊呼:“他不是鬼!他是人!”   “有人闯进来了!”   唰啦——   什么八卦戏码,统统被抛之脑后,有些看热闹的鬼很快反应了过来,有些却还不明状况,一时间乌乌泱泱,乱作一团。   在一片吵闹声中,“谢歪”有些迟钝地感觉到那道熟悉的气息蓦然袭来,罕见的有些强势,不由分说抓住了他的手腕。   温热起伏的脉搏与体温一起传来,他一愣,抬起脸时,听见谢无相低声在他耳侧,带着促狭的笑意和故意加快的吐息,说:“快跑。”   腕上传来加重的力道,“谢歪”不由自主地向他的方向迈了一步,然后,由快步走变成跑了起来,在试图抓住他们的一双双手下躲避穿梭,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像急躁的鼓点,重重敲在胸腔。   吵闹声被远远甩在后面,不知跑出去多远,似乎已经进了鬼市的深处,魂灯愈发密集,照得四处恍若白昼。“谢歪”这才回过神,猛地停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脸色有点黑:“你拉着我跑什么?”   要被抓的又不是他,他为什么要跟着谢无相跑?   对方转过脸来看他,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会儿,挑了挑眉:“我以为你不想留在那里。”   “谢歪”蹙了蹙眉:“我没说想,那只是意外。我没想到……”   “没想到鬼界的风气这样热情?”谢无相把“热情”两个字咬得很重,随后又念了他的“名字”,声音随着气流传入耳中,惹人发痒,“谢、歪。”   “我在鬼差的名册上看到了这个名字。”他带着笑意问,“真叫这个?”   目鬼差会在名册上记录下每只鬼的名字,在不知不觉中给魂魄打上烙印。直到他开口,郁危才意识到不对,恍然发觉自己方才竟然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这个不存在的“谢歪”。   原本只是用来挑衅顺口瞎编的名字从这人口里说出来,就带了些说不出的意味。郁危故作镇定地直视他:“不行吗?”   谢无相半笑不笑:“很好听。不过我也算知道了一件事,果然歪歪到哪里都很受欢迎。”   受欢迎……郁危一卡,一时心虚,少见的有些哑口无言。他忍不住又说了一遍,嗓音紧绷:“那是意外。”   谢无相哦了一声:“意外。”   眼看这个坎是过不去了,郁危恍惚有种被拿捏的感觉。他抿了抿唇,紧接着想到了什么,忽然眯起眼,换了个问题:“我来这里是因为邵挽,是意外。那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被反将一军,谢无相明显被问住了,顿了顿才轻笑道:“是有一些事……”   不等他说完,郁危已经冷笑道:“是吗?谢仙长的道业如今已经涉足到鬼界了么。”   谢无相:“……”   因为要躲开抓捕,他们躲在转角的窄巷里,是一个废弃的死胡同,勉强才能挤开两个成年人的身形。谢无相低头时,嘴唇几乎就要碰到眼前人的额头,他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小幅度地侧了下脸。   郁危却仰起头,面无表情地在他衣领上嗅了嗅,一张过于靠近的脸上,放大的漂亮五官十足冷漠:“而且,你身上的人气太重了。”   他张开手,惜字如金、不假思索地吐出两个字:“抱我。”   谢无相“嗯?”了一声,似乎并不知道他的意图,但是行动力却很快,什么也没问,就这样温柔地把他圈进了怀里。   几乎是言出身随,没有丝毫迟疑。郁危想好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抱了个满怀,愣了愣,原本冷淡的表情有一瞬凝滞,脑中空白几秒,还是说完了:“……我身上的鬼气可以压制你的人气,我不想再被你连累得到处逃跑。”   谢无相摸摸他的头发,很认真地嗯了一声:“那是不是要抱久一点?”   郁危没吭声。   他趁谢无相不注意,在对方衣领处蹭了蹭,确保人气已经被盖得严严实实,然后镇定地说:“一刻钟。”   一刻钟过得实在很快,郁危一动不动地跟对方拥抱了很久,有些舍不得他身上的温度。他有点后悔没多说些时间,但碍于面子,还是准备起身。刚动了动,谢无相却凑近他耳边,轻声说:“好像还能够闻到人气。”   “为了你不用被鬼差追捕,”他很善解人意地问,“可以再抱一会儿么。”   郁危绷着脸看他,很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被读了心。但是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是你要求的。”   谢无相可能是笑了一下,说:“我要求的。”   郁危于是心安理得地又抱了一会儿,听见对方问:“邵挽怎么了?”   “他在人间待的时间太久,快要消失了。所以我强行打开鬼门,带他来了鬼界。”他平静地回答,“我说过要送他去轮回。”   “但是鬼界变得跟从前不太一样了。如今的轮回司不准没有交钱的鬼去投胎,有钱有势的人死后反倒畅通无阻。我在想,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整个鬼界的秩序都乱了。”   鬼界失序,意味着什么,没人比他更清楚。它牵连的是昆仑山,是明如晦。只会说明,如今生神的本体依旧处在极度的虚弱之中,甚至于力量也受到了影响。   郁危不敢细想,他垂着眸,有些出神地看着眼前人胸腔内那团微弱的炁。   就像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明如晦的炁是看不见的,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却能看得见谢无相的炁。   他听见谢无相说:“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不用担心。”   又来了。郁危蹙了蹙眉,抬起眼,语气变得有些冲:“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就没有那么严重?怎么知道自己就没事?   “我跟你说的重要的事就是这件,很快就会处理好。”谢无相垂着眼,能清晰地看见他眼底的情绪,但依旧道,“你可以回去等我。”   郁危松开手,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神识或许还是不如眼睛好用,有些时候,他会读不清谢无相的表情,只能听出他如今的话语是柔和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过了片刻,郁危不冷不热地道,“反正你也什么都不会跟我说。”   心情沉了下去,变得不太高兴,他把暖乎乎的谢无相牌抱枕向外一推,转身就走。从死胡同里走了出去,好巧不巧便正正碰见了无头苍蝇乱转的陆玄一几人。估计也是刚从方才的混乱中逃出来,几人还有些晕头转向,陆玄一开口就问:“谢兄他……”   郁危大步流星地掠过他,头也不回地道:“后面。”   后面?几人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去,看见谢无相从死胡同里走出来,领口有些歪,衣衫有些皱,朝他们无声地动了动唇:“生气了。”   孟白背着还在沉睡的邵挽,这些天来对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习以为常,问:“这次是为什么?”   谢无相沉思良久,缓缓说:“不知道。”   “……”   也是。对方的心情说变就变,孟白就没见过这么难搞定的鬼。不过——   “谢仙长你为什么也在这里啊?鬼界是什么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吗?”   同一个问题,谢无相又是一顿,随即抬起眼,高深莫测地对他笑了笑:“业务缠身,生计所迫,我偶尔也会接待鬼界的客人。”   “噢!原来你是偷偷跑到鬼界接客来了。”孟白恍然大悟,“会不会他就是因为这个才生气?”   他朝郁危的方向挤眉弄眼,下一秒,对方却突然扭过头,气势汹汹地朝他走过来。孟白吓得一呆,还没来得及逃跑,郁危已经果断地抬起手,毫不留情地在他额头上拍了一巴掌,然后又在陆玄一脑门上如法炮制。   啪啪两声,盖住了两人额头逸出来的人气。孟白和陆玄一都有些懵,却听见他声音很冷地开口:“安静点,前面有很重的鬼气。”   有一只大鬼来了。   万千魂灯如同被这浓郁的鬼气影响到,颤抖着发出哀鸣,凄楚阴森,听得孟白不由自主地面色发白。拥挤的鬼市有意识地让出了一条路,原本热闹不已的众鬼此时都没了声息,低着头,安静老实地站立在侧。   寂静的鬼市里,一声大喊突兀地响起,尖利地划破夜空——   “鬼媒婆来了!”   冲天鬼气遮天,一股阴冷而诡谲的气息悄然蔓延。夜色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在鬼市的尽头汇聚成一片漆黑如墨的漩涡,漩涡里,传来沉重缓慢的咚咚声。   响起一声,地面随之颤动一下。   郁危蹙了蹙眉,学着身旁的那些鬼一样,静立垂首,神识却缓慢地展开,向着漩涡中探去,勾勒出一座山一样臃肿的身形。   鬼媒婆。   他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却撞上了一人的胸膛。谢无相自后往前地伸出手,看上去就好像圈住了他,随即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垂在身侧的手。灵丝一震,他听见了对方的声音:“别怕。”   郁危皱眉,他还在生气,不想跟对方说太多话,惜字如金道:“没怕。”他怎么可能怕一只鬼。   “嗯,”谢无相笑了笑,“那是鬼媒婆,只有鬼界下婚书的时候才会出现。”   郁危不想听他说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敷衍地哦了一声。   鬼媒婆这个名字,他不算陌生,很久以前,还在昆仑山的时候,明如晦给他讲睡前故事曾提到过。   那时候他窝在被子里,抱着困困符,紧靠着坐在床边的人,听见他说:“……鬼界成亲与人间不同。遇上鬼界将办大婚时,鬼媒婆会带着婚书走过鬼界的每一个角落,寻找它认为最合适的人选。”   “鬼界有一座桥,名为飞花桥,是一座横渡鬼域的巨大长桥,以一根长骨凌空架成。桥上生花,自远处看,宛如飞花交叠形成。”   明如晦耐心地拿了张纸,给他画画,郁危盯着纸上面的飞花桥,很漂亮。   “只有鬼界大婚时,它才会出现,通往鬼界的另一端,”明如晦说,“那是轮回的地方。”   ……   轮回的地方。   咚咚的脚步声中,郁危若有所思地抬起头,与此同时,鬼媒婆正好走到面前。   漫天飞舞的婚书缓慢地落下来,郁危伸手接住,看了几行,便听见身旁两只鬼窃窃私语道:“又是乔公子的婚书!”   “这婚书都下了七八回了,还是没结成亲啊?”   “听说这么久了,鬼媒婆一直没找到能让乔公子满意的鬼,乔公子又眼高于顶,非要找到个完美对上他要求的才肯娶。”   “他那要求那么挑剔,那只鬼能对得上?要我说,恐怕这亲是结不成了!”   有多挑剔?郁危低头扫了眼,只见婚书上大大的一行字写着:   乔氏公子,才情出众,今欲缔结秦晋之好,特此公告,凡满足以下条件之鬼,皆可列为候选,待吉日良辰,共结连理。   一者,白发飘飘,风韵犹存,寓于淡泊名利,宁静致远之志。   二者,气质若仙,举手投足间,自带超凡脱俗之气,宛若仙子下凡。   三者,性格温婉,犹如春日之和风,待人接物,温婉贤淑。   四者,貌有惊人之姿,内外兼修,令人一见难忘,再见倾心。   五者,……   总结如下:白发,仙子,温柔,好看。   “……”   郁危神色古怪,忽然扭头望了谢无相一眼。   谢无相:“嗯?”   郁危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又一言不发地回过头,仔细看婚书。暗戳戳的小动作像是要搞什么坏事,谢无相觉得可爱又好笑,垂眸瞧着他乌黑的发顶,随口问:“怎么了?”   然后他看见郁危手指动了动,在婚书上一笔一划写了几个字。谢无相莫名觉得不对,终于低着眼认真看向婚书的内容,在最底下看见了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他的名字。   与此同时,听见郁危云淡风轻道:“没事,觉得合适,给你报了门婚事。”   谢无相:“……”   【作者有话说】   歪歪小猫:我会给你找点麻烦,但不会很麻烦。 第74章 去成个亲   婚书是大红的底色,烫金的细楷,熨帖的花纹很有质感,最底下签的三字大名也很丑。   除了还在昏迷、偶尔会醒过来几次的邵挽,其余几人躲在临时落脚的客栈里,围在八仙桌前面面相觑。   婚书正对孟白,他抓起来一目十行,清了清嗓子念道:“一者,白发飘飘,风韵犹存。二者,气质若仙,宛如仙子下凡……你别说,这乔公子想得还挺美的,他以为他能娶昆仑山主吗?”   他乐呵呵地说完,还看了对面的人一眼。这么幽默的事,郁危竟然完全没有被逗笑,只是微微撩起了眼皮,实在非常能忍。唯有谢无相似笑非笑地看向他,看得孟白有些莫名其妙。   他摸了摸鼻子,低头继续念,结果越看越觉得不对,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最后憋出来一句:“真是昆仑山主啊?这个什么乔公子……他肖想的是生神?!”   陆玄一在一旁补充道:“我特意出去问了问,这个姓乔的数年来的确对仙君深信不疑、痴迷不减。他几百年来一直不肯去投胎,赖在鬼界,就是想见仙君一面,只是每次都没见成。”   孟白哦了一声:“那不跟你差不多吗?”   陆玄一闻言大怒,咬牙切齿道:“我痴迷的是符术,他痴迷的是人,一点都不一样好吗?”   既然如此,会下这样要求古怪的婚书,也不难理解了。陆玄一捧着婚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瞄到最下面,随口奇道:“这里怎么还有个鬼画符?”   谢无相嗯了一声,说:“那是我的名字。”   “噢噢。”陆玄一点头,看着那几个小乌龟图案一样的字,下一秒突然反应过来,愕然抬头,“你的名字为什么在这上面?!”   他和孟白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奇怪的生物,直白到有些冒犯,谢无相却并不生气,偏头看向身边装哑巴一言不发的人,笑着说:“那要问一下罪魁祸首了。”   “……”郁危终于抬起脸,分给陆玄一一个正眼,语气不好地开口,“哪里像鬼画符,你不识字吗。”   不等陆玄一喊冤,他又冷静道:“嗯,我替谢无相报了乔公子的婚事。”   倒吸一口冷气,孟白义愤填膺道:“谢仙长待我们不薄,我们怎么能把他卖了送入虎口?”   “我要去鬼界的轮回司,只有鬼界大婚时才有去那里的路。”郁危凉凉地看着他,“不写他名字,那我写你名字?”   孟白:“……不要。”   不可否认在婚书上写谢无相的名字的确有这方面的考虑,但更多也是一时冲动,因为生气,因为不开心,所以想给对方找点麻烦。冷静下来有点后悔,郁危垂下眸,反省了一下,觉得的确不应该替对方做决定。   但是轮回司无论如何是要去的,这亲也是必须要成的。他没有多想,扭头看谢无相,干巴巴道:“你不想的话,可以改成我去。”   “……”   谢无相问:“去什么?”   郁危道:“去成亲。”   “哦,那不行。”谢无相道,“还是我去吧。”   孟白:“……谢仙长你要是被威胁了就眨眨眼。”   “没有,我自愿的。”谢无相态度温和良好地回答,顺便看了郁危一眼。他眼底还含着随心所欲、任君差遣的随和笑意,意有所指地含蓄道:“只是走一下成亲的形式而已,应该不会对我置之不顾吧?”   郁危的心思被他猜中,表情变得很臭,凉声道:“你自己又不是脱不了身。”   这样说有种用完就扔的嫌疑,孟白和陆玄一看他的眼神愈发像在看冷血无情的大魔王,偏偏谢无相还是一副很配合的样子,没有丝毫被利用的自觉:“嗯,所以你会管我吗?”   他的神情,声音,都太过柔和,似乎就算郁危回答不,就算真的答应下来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又被不管不顾,他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怎么还有上赶着被人利用的?孟白和陆玄一对视,不解。   郁危的回答也没让他俩失望:“不管。”   “到时候我才顾不上你。”他冷酷道,“所以你想好。”   谢无相盯着他的嘴唇,似乎在思考对方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文字,不过他脸上却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轻笑道:“那好吧。”   陆玄一忍不住插嘴:“就算让谢兄去,他也不符合要求啊!怎么才能过鬼媒婆那一关?”   郁危不咸不淡道:“可以化妆易容。”   陆玄一立刻反驳:“怎么化?难道你知道仙君长什么样子?怎么可能!”   他长什么样子我闭眼都能画出来了。郁危冷冷地、蛮不讲理地道:“我说能化就能化。孟白,把他给我拉出去,吵死了。”   孟白得令,死命把扒住桌子腿的陆玄一往门外拖,后者边挣扎边大喊:“你这是以下犯上、冒犯神灵!仙君会生气的!啊啊啊不行,画丑了我要跟你没完——”   砰!   一阵风刮过,门被关得严严实实,聒噪的房间里瞬间清净下来。郁危回过头,蹙着的眉还没松开,正好被谢无相看个正着。   后者坐在桌边,自下而上地看他,语带笑意地问:“你想怎么易容?”   直到现在,这人还是没有要露出真面目的意思。郁危眯起眼,冷笑一声,也陪他演戏:“给你染头发,再把脸改一改。”   谢无相哦了一声:“头发可以,脸可不可以不动?”   “不行,”郁危毫不留情,冷漠地盯着他,“你太丑了。”   “……”   似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说丑,谢无相有些微妙地停顿了片刻,唇边的弧度变得平缓了一些。就当郁危以为他终于忍受不了的时候,他竟然又嗯了一声,很好脾气地说:“好,都随你。”   郁危:“……”   见他停在原地没反应,谢无相又开口,委婉道:“易容的话,你是不是要离我近点,歪歪?”   郁危回过神,不冷不热地嗯一声,走过去。   鬼界的女子和凡间的一样痴迷妆容,他让孟白拿陆玄一的钱临时去鬼市买的胭脂水粉,现在正好派上用场。郁危抬手在谢无相脸上摸了半天,与神识一同确认了他眉眼的位置,于是说:“你闭眼。”   眼睫扫过掌心几次,有些痒,然后谢无相听话地闭上了眼。   郁危浑身的不自在这才少了许多,他凝神,靠得很近,去描对方的眉,动作熟练,竟然看不出一点生疏的样子。   这很奇怪,因为在昆仑山的时候,郁危分明还不会画画,更没接触过这些女子常用的粉黛。   冰凉的指腹按在他的脸上,渐渐被染上温度。谢无相轻轻地磨蹭了一下掌心,忽然问:“怎么学的这些?”   他一开口差点画歪。郁危专心致志的状态被迫打断,空闲的那只手径直捂住了他的嘴唇,不高兴道:“你别说话。”   他垂着眼,等一笔笔细致地将眉眼的妆容画完,得以放松时,才不咸不淡地回答:“自己学的。不想被有些人认出来,所以经常需要换一副面孔生活。”   他答得很简单,谢无相却几乎立刻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有些人”、“换一副面孔”是什么意思。   是在被十二仙府追杀的时候,不得不易容的时候。   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才会变得这么熟悉。谢无相眸光微微偏移,落在郁危伤痕累累的手指上,那是小时候经常被他牵在手心里的手。   郁危忽然松开了捂在他唇上的手掌,语气变得有些得意:“该涂口脂了。”   他特意挑了个大红的。   然而谢无相定定看了两眼,竟然没反抗,一副随便他发挥的样子。郁危的计划又落了空,没有得到想看的反应,面无表情地给他抹完口脂,说:“好了。”   “嗯。”谢无相道,“感觉不错。不过给别人易容的时候,也会靠得这么近么,歪歪。”   郁危莫名其妙,低头,一顿。兴许是他太投入,越靠越近,不知不觉就挤到了谢无相腿间,将对方身形都挤得微微后仰,再近一点就要坐上去。   他抿抿唇,退开半步直起身:“我又没给别人易容过。”   谢无相摸摸自己已经被染成银白的头发:“哦,这么说我是第一个?”   他的面容跟从前有很大变化,与明如晦的样子有六七分相像,但已经足够满足乔公子的要求了。毕竟这里谁也没见过明如晦的真容。   郁危没理他:“鬼媒婆今夜会来见你,如果过了它那一关,大婚就没有问题了。”   “嗯,然后你就要见不到我了。”谢无相问他,“会想我吗?”   郁危静了一会儿,正要回答,一阵强劲的夜风猝然将紧掩的门窗吹开,重重地拍在了墙壁上。   浓稠的鬼气一点一点积聚成云雾,出现在客栈的楼下,幻化成一座臃肿的身形。鬼媒婆静立在院里,手持烫金的婚书,面带笑容地向二楼看来。   “吉时到——”   千年大鬼的威压下,它身后挑着花轿的两排小鬼低着头颅微微发抖,郁危也难免分神,下意识地往楼下的那个身影看去。唯有谢无相不受任何影响,眼神自始至终没有一丝偏移,落在郁危的身上。   看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屈起手指,随意地在郁危耳边蹭了蹭:“我先去成个亲,不用担心这边,只需要按你的计划来。”   成亲在他口里,变成了一件不经意的、随手的小事。即使知道是假的,只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是自己一时生气给对方找的麻烦,郁危反而并没有想象中解气的感觉。   他忽地扯了一下手中的灵丝,而客栈外,鬼媒婆身边的谢无相身形一顿。   平稳有力的心跳纠缠着他的手指,颤动的灵丝间,郁危冷漠道:“不许真和他成亲。”   【作者有话说】   早知道不送老攻去成亲了(不爽猫猫头.jpg 第75章 飞花骨桥   安静片刻,耳边传来一声朦胧的笑,细细密密地填进了胸腔。   夜色下银白长发如一泓月光,柔和地流淌。谢无相驻足看了他一会儿,分明听到了,却不应不答,只有那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小鬼殷勤地送来绛色的婚服,他这才移开视线,垂眸看了眼,态度很好地接了过来,随即便在鬼媒婆的指引下转身上了轿子。   只字未留,从容得像是成过一次亲。   郁危:“……”   他咬了咬牙,又喊:“谢无相!”   谢无相突然就哑巴了,灵丝也像是死了一样,毫无反应。郁危不信邪地拽了拽,下一秒,他的声音就被鬼媒婆喜气洋洋的喊声盖过:“吉时到,起轿——”   天边的魂灯摇曳,空灵作响,迎亲的队伍步伐平稳,往热闹的鬼市走去。   鬼界不比凡间,死都死了,没有条条框框的束缚,个个过得粗糙,也不拘小节,像这样形式的大婚,上次还是数十年前的事情,所以格外稀奇。   鬼市路上鬼满为患,都在探头张望,兴奋得像是过节。即便有大鬼守在队伍的最前头,还是抵挡不住众鬼的热情,欢呼声一潮高过一潮,议论声同样热火朝天。   孟白拽着陆玄一在前面开路,费了半天才挤到了前面,见了这阵仗,咂舌道:“我的天,谢仙长真坐在里面啊?”   陆玄一:“竟然真的蒙混过关了?”   两人顿了顿,下一秒齐刷刷地回过头,一同看向站在后面的郁危。后者看上去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面无表情地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算作回答。   这个反应确实有些耐人寻味。陆玄一又问:“难道你真把谢兄给易容成了天仙?”   郁危:“呵。”   呵是什么意思?孟白摸摸脑袋,问:“那我们真的不管他啦?”   郁危:“不。”   顿了顿,他似乎觉得单个字往外蹦还不够,于是又很无情地补充了几个字:“不管,他自己能脱身。”   他都这样说了,孟白只好闭了嘴,心里默默为谢无相祈祷。陆玄一还是很相信对方的本领,又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过一会儿若是飞花桥出现,恐怕只有鬼媒婆和迎亲的队伍才能走,我们要怎么靠近?”   他说这话的时候郁危正在理自己的袖口,似乎早有准备,熟练地开口:“打扮成迎亲的小鬼,混进去。”   办法是可行的,但是——   孟白不解道:“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怎么混进去?”   抬轿的小鬼众目睽睽之下没办法顶替,郁危看向队伍最末几个提着灯笼的小鬼,等到它们慢悠悠走过时,他忽然冷漠道:“陆玄一。”   陆玄一:“啊?”   郁危问:“带钱袋了吗?”   陆玄一:“那是自然,我出门怎么能不带钱袋?”   他伸手指了指腰带的位置,意在展示,郁危哦了一声,突然伸出手,十分自然且迅疾地顺走了他的钱袋,熟稔得像是拿自家的东西:“借一下,先欠着。”   陆玄一一愣,下一秒,眼睁睁看着他从中抓起一把碎银,开始不要钱地往天上洒,语气平平地大喊了一声:“撒钱了!”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一出,看热闹的众鬼忽地一静,紧接着,瞬间沸腾起来,如狼似虎地扑向了地上的碎银。   “抢钱了!”   “天上掉银子了,快捡啊!”   陆玄一被他这和谢无相如出一辙的行为惊得呆在原地,反应过来后气的大喊:“你和谢无相,你们两个强盗——”   趁着混乱,郁危一把拽着他就走,头也不回、毫无感情地说:“会还的。”   场面一下子乱起来,捡钱捡的热火朝天的众鬼冲散了迎亲的队伍,将那几个提着灯笼的小鬼困在了原地手足无措。还未来得及出声引起鬼媒婆的注意,身后悄无声息冒出几只手,猛地把它们一把拖进了无人注意的暗处。   片刻后,三只鬼重新提着大红灯笼走了出来,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回到了队伍里。   三只鬼排成人字形,避开了闹腾捡钱的区域,加快脚步赶上了迎亲的队伍,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视野里忽然暗了下去。鬼媒婆巨大的影子像座小山一样投下来,将三只鬼罩在其中,站在后面的两只“鬼”身形变得有些僵硬。   鬼媒婆缓慢地俯下身来,浓郁的鬼气扑面而来,它的视线在三只鬼身上挨个看过,最后停在了最前头的鬼身上:“你——”   陆玄一和孟白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郁危冷淡地抬起头。   “去前面侍奉。”鬼媒婆吐出了剩下的几个字。   “……”   郁危面无表情地重新低下头,提着灯笼默不作声地跟着它走到了轿子边。鬼媒婆再度俯身,跟他交代了一些话,郁危的表情立刻变得格外精彩。   他忍了又忍,垂着头,看上去就好像温顺地听从了吩咐。鬼媒婆于是放心地将一摞东西交给他,示意他去。   只有一帘之隔,郁危敲了敲轿身弄出来了点声响,然后特意压低了声音,硬邦邦地、分外生硬地报了两个字:“送东西。”   里面静了很久,他都有些怀疑谢无相是不是睡着了,但随即,便传来了一声听不太清的“嗯”。   郁危于是拨开帘子钻了进去。迎亲的小鬼都是覆面的造型,深黑的龙骨面具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而他又有意垂着眼,用手里的托盘将面容挡了个严严实实。   不可能被认出来,郁危冷酷地想。   这顶轿子很大,奢侈得过分。为了不被发现,他打算不等对方开口,把托盘放下就走,一秒都不能待下去,下一刻,却听见身前的人饶有兴趣地问:“送的什么?”   “……”计划被打乱,郁危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书。”   谢无相哦了一声,又问:“什么书?”   他面前的小鬼轻微地蹙了下眉,很快,但没逃过他的眼睛。谢无相支着颊,从容不迫地将对方各种反应收入眼底,紧接着,看见他似乎是用力抵了一下牙,随即毫无感情起伏地说:“《夫妻间取悦彼此的秘诀百则》。”   很不正经的书名,被他这么冷冰冰地一说也变得正经起来。郁危说完后觉得对方安静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凭他对谢无相的了解,对方是从来不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看一眼都不可能。因此鬼媒婆的书只会堆在角落里吃灰——   谢无相自然而然地从托盘里抽了一本秘诀出来,很有兴致地道:“哦,我看看。”   郁危:“……”   他霍然抬头,连伪装都忘了:“你感兴趣?”   谢无相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垂眸翻看着手里那画满“夫妻取悦之道”的书页:“你都送过来了,我当然要看一看。”   郁危这辈子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对方翻惯了经书古籍的手,写惯了朱砂符文的手,如今不疾不徐翻动着画满欲望与禁忌的纸页,还有那身绛色的婚服,不知为何,透出一种违背神性的俗。   谢无相随意翻看了几页,说:“放下来,你出去吧。”   郁危抿了抿唇,回过神来,又低下头,规规矩矩地把托盘放下,转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迎亲的队伍终于走出了鬼市,浩浩荡荡,一直往北而去,在一片长河之前停了下来。   河水深黑,魂灯稀少,蒙着一层薄薄的雾。鬼媒婆停了下来,抬了抬手,整个队伍也都随之停了下来。   它低声念了一句什么,紧接着,波涛之声轰然响起,浪声席卷而来。下一秒,平静的河水猛地翻涌起来,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猛然撕裂,露出了河床上的一根横跨两岸的白色长长骨桥。   鬼媒婆踏了上去,被踩过的地方便奇迹般地开出了一簇簇艳丽的花朵,鹅黄粉蕊,莹白浅绿,美得几乎惊心动魄——   这就是飞花桥。   郁危望着顷刻间覆满繁花的骨桥,与记忆中的影子逐渐重合,却比画里的要更漂亮,漂亮得甚至不该属于鬼界。抬脚踩上去的时候,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缕极为熟悉的神识,愣了愣,随即抬眼望向轿中人。   不过片刻,他又收回视线,安分地提着灯笼往前走去。   对岸就是轮回司。   郁危放缓了脚步,慢慢地退到队伍的最后,与孟白他们会和。两人在巨大水声的掩护下窃窃私语:“这么快就到了!”   “我们是不是要趁它们不注意,赶紧溜走?”   “会不会被发现?”   郁危不想理会这鬼鬼祟祟的两个人,言简意赅地开口:“过了桥就赶紧走。”   孟白道:“噢好,咱们就不管谢仙长了是吧。”   “……”郁危没有表情地往前走了好几步,才不冷不热地开口,“你们两个先走。”   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孟白疑惑:“那你呢?”   郁危扭过头,凉凉地盯着他,用两个字把他堵了回去:“有事。”   孟白:“……”   他直觉自己如果这时候再问“有什么事”的话恐怕下场会不太好,于是很聪明地闭上了嘴巴。郁危又道:“总之你们找个地方等我。”   陆玄一哦了一声,很不知死活地问:“等你还是等你们?”   砰——他被捶进了水墙里。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抢亲+瑟瑟,嗯(激动搓手 第76章 大婚私奔   从水墙里拖出来的湿淋淋的陆玄一被孟白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了,直到他们两个悄悄脱离了迎亲的队伍,安然无恙地离开,郁危才回过头,抓紧了灯笼,装作无事发生地低下头。   飞花桥的对岸才是地府中的大鬼聚居的地方,魂灯更密,缀满夜空,宛如一群银白的鱼儿,向着远处的大椿缓慢地游曳而去。   那里聚集了鬼界几乎所有飘泊无依的魂灯,一丛丛星火般的光亮几乎要盛满眼底。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古树大椿,树干百人可抱,树冠遮天蔽日,挂满流光璀璨的魂灯,那是生人的魂魄。每当凡间有一个人死去,树上的一盏魂灯就会暗淡下去,但是新的魂灯也会亮起——   当时明如晦闲的没事给他讲这些,他非常感兴趣地想让对方画出来大椿的模样,对方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反手就在纸上戳了个洞,一本正经说,从这个纸洞向外看就能看见。   郁危信以为真,眯着眼凑近纸洞,于是看见了不远处一边“咯咯哒”学着鸡叫,一边手忙脚乱喂鸟的椿。   “……”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轻易相信明如晦说的话了。   郁危克制地翻了个白眼,冷冷地想,这次竟然是真的。   他提着灯笼,老老实实地垂头赶路,偶尔扯一扯灵丝,心想,谢无相怎么还不出来。   要想安然无恙地脱身,现在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对方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神通广大的符咒,完全可以不惊动任何一个鬼地离开。   除非……郁危心头一梗,脸色一沉。   他不会真要跟那个乔公子成亲吧?   他还在走神,身前忽然出现了一盏红灯笼,正正对着他的脸差点怼上来。郁危猛地一停,却见面前是一个面色惨白的小鬼,二话不说抓住他,道:“过来,有活派给你。”   鬼媒婆和轿子已经在一间张灯结彩的宅邸前停了下来,马上就要迈入乔公子的府上。郁危全部的心神还放在那边,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它走了一段路,终于忍不住问:“去哪?”   那只鬼顶着一张棺材脸:“厨房缺一个帮忙的,你去顶一会儿。”   郁危:“我不会做饭。”   那只鬼一板一眼道:“你是送菜的。”   送菜,那或许可以借机接触到谢无相和那个乔公子,到时候把谢无相绑走也比较方便。郁危于是默不作声,默许了对方拉自己走了宅子的后门,抄近路往厨房赶去。   不过还没有到地方,前面带路的小鬼突然硬生生停住了脚步。一道比鬼媒婆还要强悍的鬼气宛如一道不可撼动的墙,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提灯笼的小鬼立刻弯下腰来,恭恭敬敬道:“乔公子。”   郁危没由来地眼皮一跳。   他学着对方的样子微微低头,神识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去,随即微微一顿。不远处的大鬼穿着绛色的婚服,肤色苍白中又泛着青灰,长相并不狰狞,算得上英气,只不过被眉眼间的躁意盖了过去,显得轻浮。他不耐地挥了挥手,打发下人一样道:“别挡路。”   带路的鬼听从地往旁边退了退,生怕触了他的霉头。乔影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停,扭过头看了他们两眼,命令道:“你们俩,跟我过来。”   小鬼有些反应不及:“乔公子,厨房那边缺人,我们是去帮忙的……”   “那就你去帮忙。”乔影毫不客气打发了它,随即抬手一指,指住了郁危,“你,跟我走。”   郁危:“……”   他很不情愿地跟了上去,面色冷淡地跟着走。没走几步,乔公子瞥他一眼,又格外挑剔地催促这只一言不发的小鬼:“走快点,没力气吗?”   咔嚓——小鬼握着灯笼的手用了点力,险些把灯笼杆捏碎。   乔公子疑惑地望过去,小鬼依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他屈尊纡贵地打量了对方一番,见他周身只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鬼气,弱小得可怜,于是随口问:“什么时候死的?”   对方静了静,低声答:“两月前。”   “几岁了?”   “二十二。”   还是个短命的小鬼。乔影哦了一声,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带着他往自己的住处走去,推开门道:“进来帮我拿个东西。”   不赶紧去成亲,跑来拿东西——郁危觉得这家伙多少有点毛病,但还是走了进去,言简意赅地问:“什么?”   乔影颐指气使惯了,门都懒得进,随手一指,吩咐道:“最底下那个木盒。”   郁危拿起来,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将桌子底下放着的一卷画轴碰掉了,骨碌碌滚了出来。可能是放的时间太久,绳结已经脆弱不堪、一碰就断,于是卷轴倏地散开,那幅画就这样呈现在他面前。   神识描摹过画轴,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像。   绯色的绣衣衮服,袍脚翻涌着金线绣织的仙云纹,厚重敛光,尊贵雍容。画像上的人十七八岁,却随性懒散,冲淡了几分血脉里该有的高高在上和威严冷漠,他支颊坐在一棵茂盛的荔枝树下,微微歪着头,垂眼翻着手边的书,看起来无比赏心悦目——虽然书拿反了。   他的头发那时还没有很长,披落肩头,有几缕遮住了他的脸,闪动着漂亮的银白光泽。郁危能看见他唇角轻轻翘起,仿佛这是他闲来无事对作画之人做的一个恶作剧。   这是生神还没有飞升成神时的模样。   穷尽世间也找不到的有关生神飞升以前的记载和画作,在这里却有,连他都不曾见过。   乔公子认识那时候的明如晦。   郁危的身形变得有些凝滞,顿了顿,想要去拿这幅躺在地上的画轴,下一秒,乔影躁怒的声音猛地传过来:“别碰!”   他脸上写满烦躁,两步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了画轴,把它放到了安全的地方,确认无虞后,才紧皱眉头冷声训斥道:“没用,让你拿个东西都能这样笨手笨脚。”   郁危少见地没反应,捧着木盒站了起来,垂着眸一言不发地挨骂。   乔影从他手里拿过来木盒,不耐烦地摆摆手道:“算了,不用你了,你去厨房帮忙去吧。”   郁危转头就走。他要去厨房炖一碗梨汤,毒死谢无相。   不过这个主意又落空了,因为乔影出尔反尔道:“等等!你回来!”   他眯起眼,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鬼:“个子倒是跟我差不多。”   停了停,视线又在他没有被面具遮住、袒露出的眉眼上停留片刻,有些微妙地评价道:“长相还不错,就是跟我不太像。”   郁危:“……?”   莫名其妙。   乔影又命令道:“衣服脱了,跟我换。”   他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来,饶是郁危也愣在原地,下意识蹙起眉:“为什么?”   “哪那么多为什么,”乔影冷冷道,“让你换就换。”   他毫不犹豫,动作飞快,已经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婚服,不由分说扔给郁危:“赶紧换上,面具就别摘了,挡一下脸,本公子想做什么没人敢质疑。”   郁危抓着婚服,大概猜到了原因,拧着眉问:“你不想成亲?为什么?”   乔影啧了一声,很没耐心地说:“因为我知道那肯定是个假的!是他们逼我这么做的!老实点听话,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他们?   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郁危一动不动,冷静地谈判:“那你把事情原委都告诉我。”   乔影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弱小的小鬼”无动于衷,大有不弄明白就不肯罢休的意思。他又急又烦,躁动不安,终于妥协,扔给他一枚骨哨,气急败坏道:“拿着,这是我的骨头,等你帮完我这一次,吹响它我就会来跟你解释清楚!”   小鬼嫌弃地接过来,勉强道:“好吧。”   好吧……   乔影几乎要被他挑剔的语气气晕过去,心中冷笑,等骨哨一响,我立刻就来把你灭口。   “现在,”他抬手指了个方向,不假思索道,“你替我去和那个冒牌货成亲。”   -   谢无相合上手里的最后一本书,将之整齐摆好摞在身侧,然后散漫地支着脑袋,等。   椿的声音有些哀怨地在耳侧响起来:“殿下……”   谢无相:“嗯。”   椿的声音越来越小:“您为什么要看这种书……”   谢无相意外地挑了下眉,恍然大悟:“我忘记屏蔽你了?”   椿面红耳赤,远处他的本体、古树大椿羞耻地抖落了几片叶子:“是的。”   谢无相哦了一声:“你不理解也正常,树的繁衍方式与人的不太一样。”   椿:“……”   椿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看书,是也打算繁衍吗?”   谢无相轻笑了一下:“我应该繁衍不了。”   繁衍不了是什么意思?椿下意识地细想,下一秒又猛地打住,立刻换了个话题:“殿下为什么不趁现在脱身?”   他不觉得对方是想跟乔影成亲:“是因为认识那位乔公子吗?”   “嗯,”谢无相懒散开口,“叙叙旧。”   “乔影是我母后的侄子,从前经常在宫里见面,关系还不错。”他说,“飞升后,我便很久没见他了。”   椿难以置信地问:“他是您的表弟?那他为什么要下婚书娶您?”   “……我也想知道。”谢无相悠悠道,“实在是令人有些刮目相看。”   轿外传来脚步声,他微微直起身,等待着见他这位让人“刮目相看”的表弟,下一刻,轿帘就被掀开,一只手冷漠且直接地伸了进来。   谢无相垂眼看着面前的那只手,难得有些愣,半晌忘了反应。   直到椿出言提醒:“殿下?”   他这才回神,虽然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偏头无声笑了一下,随后抓住了那只手,迈出了轿辇,这才打量起对方来。   嗯,先前送书的“小鬼”。   绛色的婚服穿在对方身上,温柔而又不失庄重地包裹住他挺拔的身姿,有一种道不出的世俗的欲,但是漂亮,几乎令人移不开眼。谢无相未来得及细想自己的表弟怎么变成了某只歪歪,于是挠了下他的手心,以示询问。   “小鬼”看了眼相牵的手,龙骨面具下的唇紧紧抿着,表情变得冷冷的,不理会。   谢无相,挠“乔影”的手心。   郁危心情变得很不爽,下一刻,又听见对方在自己耳边低声说:“然后是拜堂。”   ……他还想跟“乔影”拜堂。   一股酸胀感瞬间涌入了胸腔,郁危觉得自己的喉咙很不舒服,眼睛也不舒服。他用力,紧紧攥着谢无相的手指,手腕有些发抖,后者却以为是他紧张的缘故:“别怕。”   “小鬼”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吉时已经耽误不得,鬼媒婆脸上带笑,催促道:“二位,是时候拜堂了。”   “小鬼”动了动,终于迈开步子,往前堂走去。鬼界没有那么多规矩,乔影更是没把这门成亲当回事,场上一边琴瑟和鸣,另一边锣鼓震天,堂上更是宾客满座,简直比鬼市还热闹。新人进门时,堂内还是静了静,鬼媒婆抓紧时间喊:“一拜天地——”   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郁危脑子里乱乱的,神色绷得很紧,眼见谢无相正促狭地打量着自己,蓦地就来了气,弯下腰去。   “二拜高堂——”   郁危稀里糊涂又拜了一次,低下头时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都是鬼了还有什么高堂?   他起身,不经意地一瞥,却见本该坐着“高堂”的位置,端端正正摆放着几个牌位,只是年岁太久,上面的字迹已经变得格外模糊,只能依稀感觉到似乎尊贵非凡。   不等他读完,鬼媒婆又赶着道:“夫妻对拜——”   “……”   郁危身形有些凝固。   眼见两人都没有动作,鬼媒婆觉得奇怪,又唱了一遍:“夫妻对拜!”   诡异的安静中,谢无相忽然抬起手,掩唇轻咳了一声。   他身上已经变得薄弱的鬼气,随着这一声咳嗽,彻底消失无踪,转瞬被属于活人的阳气盖过,在一群绝非善类的大鬼之中,像是误入的待宰鱼肉。堂上静了一静,紧接着,爆发出一声惊呼:“他是人!”   “鬼界有活人混进来了!”   原本和睦的氛围转而被冲散,变得剑拔弩张,有大鬼高声喊:“把他抓起来!”   森冷阴寒的浓重鬼气下,谢无相的面色变得更加苍白。   鬼媒婆离得最近,立刻伸手向他抓去,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凌厉至极的银色灵力乍现,悍然击在它的身上,巨大的力道袭来,鬼媒婆小山一样的身躯重重向后倒了下去,发出一声恐怖的巨响。   郁危一把抓住谢无相的手腕,趁乱扭头就往外面冲去。   他突然的反水让一群大鬼都始料未及,反应过来后,边一路怒斥“乔公子和他新娶的活人私奔了”,边前仆后继地追了上来。   鬼界的路实在很不熟悉,郁危穿着碍手绊脚的婚服,随手又炸翻了一群身后穷追不舍的鬼,但还是有几个难缠的跟了上来。饶是如此,他还是没松手,也不想主动跟对方说话,闷声不响地带人私奔。   谢无相却说:“往左边。”   郁危一顿,虽然不爽,但还是选择了听他的。跑了一会儿,谢无相又说:“往右。”   他说完,又咳了一声。郁危拉着他的手紧了紧,冷淡的声音因为奔跑而变得有些急促:“你没事吧。”   谢无相又不说话了。   在鬼界,没有鬼气护体,活人很容易受到影响。想到这里,郁危又跑快了点,直到发现头顶的魂灯越来越密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前面不远处就是古树大椿。   万千魂灯令夜色也逐一减淡,天穹呈现出一种梦幻又奇异的色彩。大椿遮天蔽日的枝叶掩住了大半的天空,枝干仿佛能连接天地,通往人间。盘虬的粗壮树根之间,不知为何摆放着一具棺材。   不等谢无相开口,郁危飞快地掀开棺材板,拽着他躺了进去。   黑暗一下子没过两人的身形,逼仄狭小的空间内,身体不可避免地挤在一起。郁危心里的弦还紧绷着,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发现那群鬼没有追上来,而是远远地绕开大椿树,最终离开了。   他松了口气,回过神来,转脸正对上谢无相的视线。   郁危:“……”   只容一人的棺材此时挤下了两个人,哪怕面对面侧躺着,之间也不剩多少距离。谢无相一手伸到郁危脑后,护着他的头以防磕到硬邦邦的木板上,另一只手还被郁危紧紧地牵着。他刻意避开了郁危的嘴唇,呼吸时,轻薄的吐息蹭到郁危的鼻尖,慢慢地补完了剩下的话:“不用躲进来,它们不会闯进大椿的地界。”   郁危定定地盯了他片刻,掀开棺材板,坐起身。   眼前一亮,谢无相微微眯起眼,紧接着,身上一沉,戴着黑色龙骨面具的小鬼坐了上来,两手掐住他的脖颈,冷冷道:“杀了你。”   他露出来的眉眼里写满了不高兴,手上力道也是真的。轻微的窒息感漫上来,谢无相奇怪地问:“为什么要杀了我。”   小鬼说:“你想和乔公子成亲。”   谢无相道:“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拜堂?”小鬼居高临下地质问,“你不是把我当成了乔公子吗?”   “……”   谢无相叹了口气,抬起手摸了下他脸上的面具:“歪歪。”   他指尖一动,那副面具就掉了下来,露出郁危漠然又不为所动的脸:“你进来给我送书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   咔嚓——郁危脸上冷静的神情碎了。   嘴硬说才不会管对方结果又不放心扮成小鬼跟过来、被鬼媒婆差遣去送《夫妻间取悦彼此的秘诀百则》、又换上了婚服跟对方成亲拜堂甚至当众私奔——所以这些,谢无相一直都知道?!   郁危想想都觉得窒息,于是将对方掐得更紧,恶狠狠咬牙道:“杀了你,我要灭口。”   谢无相被他的反应逗笑了,摸摸他的头发:“没关系,我不介意。”   郁危手指颤了颤,又松开,闭了闭眼。他问:“所以你不想跟乔公子成亲。”   谢无相嗯了声,要笑不笑地重复道:“我不想跟乔公子成亲。”   郁危又问:“那为什么跟我拜堂。”   他神色有些冷漠,并不是高兴的样子。谢无相目光在他脸上缓慢地划过,笑意变淡了些:“别担心,没有拜完,所以不作数……”   郁危打断他:“我没说不作数。”   沙沙的树叶声响动,宛如万千风铃,他忽然说:“你身上的人气太重了。”   谢无相轻而缓地应道:“是吗。”   风铃不断,魂灯悠悠。   郁危没回答,俯下身,直截了当地低头吻了上来。   嘴唇相贴的一瞬间,谢无相愣了一秒,然后听见了大椿树疯狂的树叶摇摆声。   椿在震惊大喊:“殿下!!!”   谢无相反应很快,转眼便屏蔽了自己的灵台,毫不留情地彻底切断了伴生灵引的所有感知。   红色的婚服迤逦、交叠,仿佛燃烧的火。他按上郁危的后颈,安抚似的亲亲他的唇角,然后离开,说:“好了,这些鬼气足够了。”   郁危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谢无相又说:“亲吻是对待喜欢的人的方式,等你有了喜欢的人,可以这样做。”   郁危冷淡道:“那我要是喜欢你呢。”   “我们拜过堂,”他说,“是不是还应该洞房。”   谢无相顿了一下,他继续,用死寂无波的语气道:“除非你亲口说,不喜欢我。”   “……”   很安静,对方没有回答。郁危便重新吻了上来,带着积攒了太久的怨气和被欺骗的恼意,还有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作祟,让这个亲吻变得更加激烈。   他感受到谢无相的手指轻轻捏着他颈侧的痣,温柔耐心地回应他,又在他陷入其中时,慢慢地掌控了主导权,捧住他的后脑吻得更深。   月要带不知何时扯松,婚服被扯乱,散乱地披在身上。谢无相扯开了身上人的发带,失去束缚的黑发刹那散开,滑落到光衤果的肩膀和月匈月堂。郁危跪在他月要侧,坐下去的时候,神情还残余着几分最初的冷淡,很快被眼底的忄青动取代,糅成迷离动人的色彩。   他到一半时便有些受不住,攥紧了对方的肩膀,指节有些发白。谢无相将手指从他的发丝间抽了出来,缓慢地向下,抚摸他皮肉下呼之欲出的蝴蝶骨,辗转停在他月要间,揉了一下。   郁危顿时浑身一颤,彻底坐了下去,眼里瞬间蒙上一层雾气,凝在了眼睫上。   谢无相抬手擦掉他的眼泪,听见他急促的口耑息,把他的身体拉低,去亲他苍白脖颈侧两颗晃眼的小痣。郁危两手抓住他的肩膀,勉强抵住身体过于明显的晃动,他似乎还残余一丝理智,不高兴地说:“为什么不抱我。”   谢无相说:“这么霸道。”   说归说,抱还是要抱的。他坐起身来,靠坐着,很轻易就圈住了对方清瘦却并不单薄的身形,不紧不慢地帮他纟予解情谷欠。在郁危受不了的时候,才低声问:“为什么喜欢我。”   郁危闭着眼,头微微低着:“就喜欢。”   “怎么就喜欢。”   仿佛是为了惩罚他,对方停下了动作,郁危立刻难而寸地蹙起眉,胡乱地寻找他的嘴唇,试图找到一丝慰。   谢无相却捂住了他乱蹭的唇,动作温柔得近乎有些残忍:“歪歪。”   垂落的银发有几缕扫到了脸上,郁危睁开眼,并不清醒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开口,气息很乱:“明如晦,给我。”   “……”   安静了很久。久到他忍受不了,想要自己解决的时候,谢无相忽然轻笑起来:“叫谁呢。”   ……【(ΩДΩ)这里是郁危被打屁股(ΩДΩ)】……   “别咬人。”   郁危生闷气,埋在他肩头装死。   谢无相又问:“之前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郁危声音闷闷传出来,凉凉道:“不记得了。”   于是谢无相又在他臀侧不轻不重打了一下:“骗人要打屁股。”   “……”郁危抬起脸,露出一双黑眼睛,跟某只小猫如出一辙,不情不愿重复了一遍,“喜欢你。”   “嗯,”谢无相低头,唇瓣在他发间蜻蜓点水一碰,“我也是。”   【作者有话说】   谁爽了呢?是你吗师尊?ლ(´ڡ`ლ)   预计两章后掉马 第77章 秋后算账   天际幽幽飘来飘去的魂灯下,一群大鬼气势汹汹呼啸而过,声势浩大,留下一片狼藉。   一直等到远处没了动静,不远处一棵老槐树黑乎乎的树洞里,忽地亮起两双眼睛,忽闪忽闪地发着光,冷不丁看去像几簇鬼火。   两人肩并肩躺着笔直地挤在洞里,鬼鬼祟祟、屏气凝神,各自警惕地环视一圈后,陆玄一捂着嘴巴,用气音道:“怎么回事?是来抓我们的吗?”   孟白:“不知道!”   他俩方才匆匆忙忙躲起来的时候,一个砰地撞到了脑袋,一个咚地来了个平地摔,眼下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人不生地不熟空有一堆符纸派不上用场,只能惨兮兮地挤在长满蘑菇的树洞里。   “那谁呢,怎么还不回来,不是去接谢兄了么?”陆玄一抱着一怀的蘑菇问,“他再不回来,我身上的鬼气就要用完了!”   一旦没了鬼气的遮掩,等那群凶神恶煞的厉鬼再回来,他们两个准要完蛋。   孟白的视线被蘑菇挡住了一半,鼻腔里都是草木腐烂的味道,捏着鼻子嫌弃地说:“不会,你现在身上的蘑菇味比人味还重。”   再待下去他俩真的要被腌入味儿了,陆玄一很不爽:“这都多久了,就算是他俩成亲去,洞房都该结束了……”   话音未落,他头顶忽然被猛地一拍,立刻捂住了脑袋:“你打我干嘛?”   “谁打你了?”   孟白隔着大蘑菇的红色菌盖,莫名其妙匪夷所思地盯着他,下一秒,自己头顶也突然遭受击打,紧接着一股阴森寒气从被拍过的地方渗进体内,冻得他打了个寒战。   随即便听见头顶有人冷幽幽道:“我打的。”   “……”   两个人不约而同抬起头,眼前一晃,天与地倒置的视野内,正正出现了一张倒过来的脸。“那谁”屈膝半蹲在两人面前,造型独特的龙骨面具遮住了下半张脸,正表情很不好地揉着手腕,顺便居高临下地瞥了躺在树洞里长蘑菇的两个家伙一眼:“你俩躺这干嘛。”   救星来了!孟白和陆玄一老老实实地从树洞里排队爬了出来,蓬头垢面、带着一身蘑菇味儿,义愤填膺地诉苦道:“刚刚一群鬼突然从那边冒出来,来者不善,怨气冲天,逮着一点人气就抓。一看到我俩,呼啦一下子就冲上来了,我们差点被抓个正着!好死不死躲进树洞里才逃过一劫。”   刚刚一巴掌一个、给两人灌完了鬼气的郁危难得有些心虚地顿了顿,哦了一声。   他俩一人一句添油加醋地说完,陆玄一又探头瞧了瞧他身后:“谢兄呢?”   郁危条件反射地摸了下自己的脖子,反应过来后硬生生地停住了动作,然后冷漠道:“不知道。”   不知道?!陆玄一震惊道:“你真的把他丢在这鬼地方不管了啊?”   孟白也以为对方只是嘴硬而已,结果现在没见到人,顿时觉得天塌了。傻眼之后,一时间悲愤交加:“谢仙长真被那什么乔公子拐走了?不行不行,我不同意!我现在就去抢人,说不定还来得及……”   郁危不冷不热道:“晚了。”   他表情不似作假,两人心底一凉,还没从悲痛中回过神来,就听见身后有人嗯了一声,问:“什么晚了?”   孟白和陆玄一一呆,郁危已经毫不客气地接过话道:“你回来晚了。”   谢无相神色如常,笑了笑,在两人不可思议的注视中拎起了手里的一袋东西:“鬼界正常的吃食比较难找。”   甜香味隔着一层薄薄的油皮纸传出来,孟白和陆玄一咽了咽口水,这才想起来进入鬼界后根本就颗粒未进。不等开口,谢无相已经把包装打开了,露出里面样子还算看得过去的糕点:“吃吧。”   之前就没有吃饱的孟白和没蹭到饭的陆玄一:“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趁两人狼吞虎咽的时候,谢无相变戏法一样又从手里变出来一盒茯苓饼、一盒蜜饯,还有几个红枣粽,递到郁危面前:“饿不饿?”   清甜的食物香气涌入鼻腔,都是从前那人下山时会给他从人间带的零嘴。郁危以前很喜欢吃,但现在变成了鬼,渐渐没了口腹之欲,也感受不到饥饿,于是说:“我不用吃东西。”   回到鬼界后,他在人间受到的影响在逐渐消褪,此刻要更接近于正常的鬼的状态,不饮不食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在身后两道眼巴巴的注视下,谢无相不急不缓地说:“东西挺贵的,不吃的话,扔掉会不会有些浪费?”   “……”郁危被拿捏,但又不想这么轻易就和对方握手言和,于是转移话题道,“你不是去买衣服吗?”   他扬了扬下颌,正对这一堆吃食,言下之意是知道贵为什么还要买这么多吃的。一旁的孟白刚刚抢赢了最后一块糕点,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发问:“对哦谢仙长,你怎么换了件衣服?”   谢无相身上绛红的婚服早就换了下来,此刻身着一袭玄黑内衬,外覆一层柔和的浅白色轻衫。深色领口格外高,将脖颈遮得严严实实,看上去一丝不苟、纤尘不染。   他摸了摸抵在咽喉前的盘扣,似乎弯了下眼睛,随即长长地嗯了一声,面不改色地扯谎道:“原来的弄脏了。”   其实也是脖颈被人又啃又咬得没法看了,逼不得已去买了件新的,勉强挡一下——罪魁祸首双手抱胸,面无表情站在一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镇定模样。   不过陆玄一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到了他身上,这家伙吃饱了就撑得没事干,问:“那你干嘛还戴着面具?扮酷吗?”   下一秒,一整个大粽子猛地塞了进来,彻底堵住了他的嘴。郁危眼神威胁,恶狠狠道:“话太多了,吃你的东西去。”   然后他扭过头,从谢无相手里拿了一块蜜饯,从龙骨面具的空隙丢进了口中,吃掉,然后故作勉强地说:“茯苓饼和蜜饯给我,不许扔。”   谢无相轻笑:“好啊。”   他把手里的吃食递过去,监督对方吃完。本来也是买来给对方补充体力用的,毕竟就算是鬼,那样之后身体也会吃不消。最后只剩下几个粽子,还是被孟白和陆玄一分了,因为某只鬼死活不肯当众摘下面具。   他们如今身份特殊,不能光明正大在鬼界久留,只能勉强找个庇身之所安顿下来,伺机再去找轮回司的位置。   而最好的栖身之地就是大椿树下,碍于生神的身份,这块地界就成了鬼界无人敢踏足的地方——也是最适合他们休整的地方。   再度回到这里的时候,不过刚刚踏进一步,椿幽怨的声音就在灵台里响了起来:“殿下……”   大椿树叶片沙沙作响,带动摇摆的魂灯流淌成一带耀眼的银河。谢无相看了眼身前的人,见他没有回头,于是放慢了脚步,分出心神安抚自己的伴生灵引:“嗯?”   椿被屏蔽了大半天才给放出来,一棵树默默思考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说:“您打算立歪歪做太子妃了吗?”   “……”   谢无相难得被呛住,缓了半天,才说:“椿,我已经不是太子了。”   “您在我心里一直是太子殿下。”椿认真说,“皇后娘娘还在的时候,就对您的终身大事十分关切,我身为您的伴生灵引,也受过她的嘱托,要看着您选妃,为皇室血脉开枝散叶,那么歪歪就应该是未来的太子妃……”   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母后还留有此后手,在千百年后又被念叨了一耳朵的谢无相:“……”   他听不出意味地轻笑一声,温声道:“开枝散叶恐怕是不成了,不过想必母后也不会介意。”   椿反问:“您怎么知道?”   “母后喜欢小孩子,从前她总是在我耳边念叨。”谢无相语气如常,“我听腻了,某天便随口编了个理由,说我喜欢男子,生不出孩子。”   椿:“……娘娘怎么说?”   谢无相笑:“她从那之后就不念叨我了,转而养了一只猫。”   这些少时的琐事,已经与他隔了重重山海、数载春秋,幸而他的记性又不算太好,很多时候,都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不被人提起的时候,他从不会刻意去回忆。   顿了一会儿,椿说:“皇后娘娘说,她不求别的,只要那人对您好,她就心满意足了。”   谢无相脚步停住。   他眸光散漫地在眼前人的身影上停了很久,然后缓慢地聚焦,嗯了一声,说:“……很好。”   下一秒,郁危忽然扭过头,看上去很不耐地催促道:“你走的太慢了。”   椿乖乖闭嘴,默默降低存在感。谢无相没戳穿他一直留意着自己的事实,三两步跟了上去,随口问:“怎么了?”   郁危没说话,绷着脸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硬邦邦问:“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谢无相一愣,很快回过味来,看着某个拐着弯担心他的小鬼,有些好笑:“我身体还没有那么差,不至于路都走不了。”   闻言,郁危表情变凉了些:“那就好。正好我有事跟你说。”   孟白和陆玄一已经在大椿树底下坐好休息了,谢无相看了一眼,半开玩笑地问:“什么事,他们两个不能听么?”   “不能,因为跟乔公子有关系。”郁危冷淡地开口,“我在他那里见到了一张画像。”   谢无相:“嗯?”   “那上面是生神还没有飞升成神时的模样,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郁危道,“乔公子很宝贵它,我不小心碰到后,他把我骂了一顿。”   谢无相:“……”   郁危继续冷冷地总结:“他们认识,很熟,互相珍藏彼此的画像,不许旁人擅动,也觉得没必要告诉一些无关的人。”   谢无相:“……歪歪。”   郁危没理他,声音毫无起伏地平静陈述道:“成亲是有隐情,乔公子不想娶一个冒牌货,才让我假扮他去成亲。他给了我一枚骨哨,作为信物,可能是想事后把我灭口。”   他说完了,看向对方。谢无相捏了捏眉心,唇边还带着很淡的笑意,只是看起来让人后背有些泛起寒意。   “他给你的骨哨呢?”他温声道,“叫他出来。”   【作者有话说】   两位的马甲已经快护不住了嗷!下一章预计就会掉马! 第78章 消气了么   飞花桥横跨的河叫做溟水,从这边到鬼市那儿去,只要经过渡口。但这是一条单行道,他们能随意地到对岸去,鬼市的家伙却过不来。   迎亲的队伍走后,那道覆满繁花的长长骨桥就再度消失在溟水深处,水墙崩溃瓦解,一瞬间水花四溅、倾泻如瀑,如今已经恢复如初。   乔影头顶幕篱,套着从小鬼身上换下来的粗糙布衣,打扮得不伦不类,挤在渡口外,等着排队渡到对岸去。   他被这身衣服硌得浑身不舒服,嫌弃地拽拽领子,等了大半天,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抓住一只小鬼问:“前面在干什么?怎么这么慢?”   小鬼瞥他一眼,说:“渡口不放鬼走,有什么办法。”   乔影啧了一声:“为什么不放?”   小鬼有气无力道:“来了好些轮回司的鬼差,查得严,说是怕有鬼潜逃到对岸去。”   乔影听见“轮回司”三个字,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追问道:“抓谁?”   “乔公子啊。”小鬼见他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语气瞬间一变,津津有味地跟他八卦说,“说出来你都不信,他大张旗鼓娶进来的竟然是个活生生的人!不仅如此,被当堂拆穿后,他还带着那个活人私奔了!”   说完,它又唏嘘道:“这下好了,大家都知道他带了个活人到鬼界,这罪名可不小。轮回司和鬼差现在到处抓他呢,恐怕要蹲大牢。”   乔影:“……”   他脸上精彩纷呈,半晌,默默压了压幕篱,确保自己的脸被完完全全地遮住了后,心里骂了一句爹。   趁小鬼回过头去,乔影望了望渡口前头乌压压的脑袋,果不其然看见了几个冷面恶煞的鬼差,堵在出路前面,手里拿了张画像一一比对着。   果真在抓他!   轮回司他也惹不起。乔影面色一变,当机立断抽身就走,结果鬼鬼祟祟转过身还没走几步,迎头砰地撞上一堵“墙”。   “墙”一把按住他肩膀,高声喊:“这里抓到个要跑的!”   乔影大怒:“脏手拿开!”   他瞬间爆发出的气势格外盛气凌人,带着上位者多年发号施令的威势,令那鬼差不由自主地遵从,松手退让。然而下一秒,眼前一晃,对方身上的凌厉转瞬即收,很没面子地跑路了。   鬼差一愣,紧接着大喊:“抓住他!!!”   身后的脚步声紧追不舍,乔影表情难看,一边在街上狼狈逃窜,一边把胆敢戏弄自己的小鬼骂了一百遍。轮回司这次恐怕是想要借机彻底除掉他,所以派来的鬼差不在少数,将他的前路后路都堵了个严严实实。乔影气得想骂街,险之又险躲开前面的援兵,拐进巷道,抬头一看,心中登时一凉——死路。   逃不掉了。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下一刻,被一道悠长的哨声取代。乔影只觉得三魂七魄猛然一震,视线里一黑,又一花,眼前的景象已经变了一个样。   堵在前面的墙没了,身后的追兵也没了,他眨眼间歪七竖八地出现在大椿树底下,形容凌乱、幕篱也打翻,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被毫不客气地拍了拍脸:“喂,醒醒。”   一张熟悉的脸跃入眼底,冷漠、无情、没有人气儿,半张脸戴着深黑狰狞的龙骨面具,正是那个替他成亲的小鬼。   害他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手里还拿着骨哨,直截了当、单刀直入:“答应好的,要跟我说清楚成亲这件事的原委。”   他还没算账呢,对方反而还找上门来了。乔影神色阴沉,冷笑一声:“你还好意思说?”   “我要你帮我和那个冒牌货成亲,结果你却坏了我的计划。”他扶着大椿站起身来,眉眼间戾气横生,“非但没有帮到我一点,还给我惹了一身麻烦——说吧,你想怎么死……”   “死”字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他的右手忽然抬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毫无预兆地给了自己响亮的一巴掌——   啪!   力道不小,乔影的脸被打得歪到一边,整只鬼都有些愣住了。   他不敢置信地盯了一会儿自己的手,面上渐渐浮现出愕然和后知后觉的耻辱,猛地抬头,对郁危怒目而视:“你敢打我!信不信我现在就宰……”   啪!   又是一巴掌,这次是左手,力道更大,乔影的半边脸直接肿了起来。他呆了一会儿,近乎匪夷所思地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像是在看两个陌生的东西,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眼睛都有些红,硬生生挤出一句话来:“你耍的什么花样?”   从没有想过要把对方教训成猪头,郁危也有些意外,但又不得不承认确实很解气,仿佛那几巴掌也驱散了心头的阴霾,看着乔影惨兮兮的样子,甚至有些想笑。他顿了顿,抿住唇,克制住回头的冲动,继续冷漠十足地吐出两个字:“你猜。”   这一下堪称是蒙受奇耻大辱,乔影恶狠狠盯着他:“我老子都没打过我,你算什么东西……”   啪啪!   “……”   足足两巴掌,嘴很脏的乔大公子一手一边、捂着自己被打得不成样子的脸,垂着脑袋彻底不说话了。郁危抽了根树枝戳戳他,后者遽然抬起头,眼底闪动着微弱的泪光,咬牙切齿道:“别碰我!”   郁危:“……”   哭了?   他神色微妙地看了乔影一会儿,忽然扭过头,对身后很没好气地说:“你把他教训哭了。”   乔影憋着眼泪,也跟着望去,这才发现原来后面还有一个人,倚坐在大椿树虬结凸起的巨大树根边,刻意放轻了气息,瞧不出什么情绪地看着他们所在的位置。乔影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就在那边的,顿时警惕起来。   那人面容被头顶树叶的阴翳笼罩,只能依稀感觉到神情还算温和。卸去伪装后的深黑长发柔顺地自他肩头垂落至胸前,深邃浓郁,泼墨一样,映衬在那件被他穿得华贵非凡的淡白素衣上,有种难以言喻的气度与美感。   满腔怒火蓦地停了,乔影揉了揉眼睛。   虽然只是贸然的一瞥,但感觉太像了……像他认识的某位貌美心黑、温良腹黑的祖宗。   祖宗说:“是该教训一下,不然吵得惹人烦。”   “……”   这个语气,这个态度,这世上敢揍他的除了他爹他娘和他姑母,就只剩他那身为太子祖宗的表哥了,那家伙就是化成灰了他都认得!   谢无相对眼中震惊犹疑又含着泪的乔影置若无睹,走到郁危面前,抬手拾了一缕他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然后温声问他:“消气了吗?”   郁危硬邦邦道:“我又没生气。”   “嗯,好。”谢无相笑笑,“是我生气。”   乔影从小被欺负到大,见过的向来都是这人外表温和有礼实则腹黑怼人的样子,别说方圆几个宫里的小孩,就连心理脆弱点的大臣都能被他轻飘飘的几句给说哭——活了大几十年,就从没见过他对谁上心过,更别说像现在这么纵容,乔影当即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你……”   声音引起了一人一鬼的注意力,郁危扭过头,维持着一脸冷漠,指着乔影问:“所以你认识他吗。”   乔影有些激动,刚想要开口,谢无相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不认识。”   “……”   这一眼带着熟悉的、堪称温和的压迫感,但乔影一动不敢动,硬着头皮,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变了副样子又换了身打扮,但也不敢戳破,顺着对方的答案道:“嗯,不认识。”   郁危眯起眼,自上而下地审视他片刻,又冷酷问:“那你认识生神吗?”   乔影立刻撇清关系:“不认识!”   “不认识你为什么有他的画像?”眼前的小鬼面无表情,咄咄逼人,“你又为什么要找他成亲?”   两只鬼口中的谈论的祖宗就倚在一旁,闻言,也闲闲抬眼看向乔影,一副“我也很想知道”的样子。   乔影顶着莫大的压力,瞧瞧郁危,又瞅瞅谢无相,有些拿不定主意。见他俩半天都没反应,只好眼一闭,豁出去道:“画像我可以解释!我估计你也不知道,当年生神还是太子、被天道选中后,宫中所有有关他的画像,都已经被勒令销毁了,怕的就是被有心人利用。”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似乎想骂人,忍了忍才克制住,咬牙道:“谁知道有个狗画师手脚不干净,私藏了一些,宫变后,就卷走了所有的画,逃出去后便在凡间打着噱头高价变卖。那时候实在太乱,我没多想,只知道这些画不能传出去,于是就全部都买了下来……”   郁危忽然问:“什么宫变?”   他知道明如晦很久以前是万众敬仰的一朝太子,也知道他后来便不是了。他问过缘由,对方给他的答案很随心所欲——当腻了。   明如晦想一出是一出的时候很多,这样做听起来很离奇,但在他身上似乎也无可厚非。所以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有什么宫变。   乔影卡了壳,立刻恨不得再给自己两巴掌,僵硬地找补:“你听错了,我没说过。”   这件事是生神面前最大的忌讳。他忍不住悄悄看了眼谢无相,后者神色依旧如常,很平静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那成亲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顿了顿,忽然动了动唇角,看起来像一个不怎么真心的笑容:“听说你在鬼界下了七八次婚书和聘礼,想要迎娶生神?麻烦解释一下。”   乔影:“……”   我能不能娶你还不知道吗!乔影气得想喷人,但对上他眼神,又哼哼唧唧地败下阵来:“都说了我是被逼的。”   郁危问:“谁逼你?”   “轮回司。”乔影没好气道,“你们会来这里,估计也是知道轮回司的事了吧。鬼界现在的确是乱作一团了,轮回司那群不知好歹的东西想要翻天,自己做主人。”   “为什么?”郁危蹙紧了眉,“它们哪里来的胆子?”   鬼界风平浪静这么多年,为什么偏偏现在乱了套?   乔影道:“从前没有这个胆子,只不过现在它们听说生神伤势未愈、力量大减,就连人间的供奉和信仰也被仙府世家瓜分,大不如前,这才猖獗起来。”   不过他看未必,毕竟那位祖宗这不就大喇喇出现在了鬼界?乔影顿时觉得心定了不少,继续道:“我知道生神每隔几年会来鬼界,我想要找机会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他,只好借助婚书找人。结果一连几次找来的都是乔装打扮的冒牌货,一个个牛鬼蛇神歪瓜裂枣,我烦也要被烦死了!于是我就想,干脆就趁这次让你替我成亲,而我趁机从鬼市那里溜出去,亲自去人间找神侍……我可没想过要成亲!那是不可能的!”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义正言辞,谢无相听完“哦”了一声,微笑道:“还算有自知之明。”   乔影:“……”   他的脸还很痛,哀怨地揉着伤处,一副十分敢怒不敢言的委屈样子。下一秒,一包东西扔了过来,乔影接过,低头一看,是一包消肿用的药草。   郁危凉凉道:“敷着吧,不然太难看。”   能让祖宗好生供着的只能是另一个祖宗。乔影彻底老实了,乖乖照做,趁郁危不注意,又暗中对谢无相使眼色。   后者慢慢将落在眼前人身上的视线移开,格外吝啬地分给他一个眼神:“嗯?”   乔影继续使眼色:表哥,这小鬼什么来头?他不知道你是谁吗?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谢无相漫不经心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一直等到他眼睛都快翻累了,才终于礼貌地、关切地、毫不留情地开了口:“你眼睛抽筋了么。”   乔影:“……”   他这次大概可以确定了,对方是真的没打算认他。   【作者有话说】   屑:糟心表弟,装不认识好了。   这一章比预想的要长Ծ‸Ծ所以掉马放到下一章了!评论区有饱饱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其实就是两个人看破但没说破、还在装不知道……不过下一章就被扒得一点也不剩(很坏   11.15是歪歪的生日!会更生日小段子~ 第79章 被迫露馅   鬼界在人间的对立面,因为常年永夜,时常分不清时间的流逝。不过该困还是会困,大半夜的,孟白和陆玄一两人躺在大椿树下的草坪上睡得正香,忽然被毫不客气地推搡了一下,紧接着有个讨厌的声音大摇大摆道:“起来起来,给我挪个地儿。”   美梦断了,孟白忍着火气睁开眼睛,冷不丁对上乔影的脸,吓一跳:“你谁啊?”   乔影在他俩中间一屁股坐了下来,顶着一张还没消肿的脸,盛气凌人道:“你鬼爷爷。”   他一坐下,浓郁的鬼气便仿若湿重的水雾一样缠了上来,阴森生冷,两人的睡意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倏地跳起身,做出了防备姿态。孟白和陆玄一对视一眼,后者冷静试探道:“你是乔公子?”   乔影傲慢道:“嗯哼。”   鬼界大婚的其中一方竟然出现在这里,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去哪儿还用得着你们俩管?”乔影被他俩如临大敌地盯着,很烦,“怕什么,我又没打算吃了你们。”   传说中的大鬼似乎没有攻击的意图,还被揍得很惨,是被谁收拾的不言而喻。孟白顿时有了底气,幸灾乐祸地问:“你怎么被打成这样?”   一提这事,乔影登时没了气势,一阵脸疼,面无表情道:“不该问的别问。我都没问你们两个大活人放着好好的人间不待着,跑这里来做什么呢。”   孟白匪夷所思地扬起眉:“你能看出来我们两个是人?”   乔影啧了一声:“你以为我是谁?瞒得过别的鬼,可瞒不过我。你们身上都沾了那个小鬼的鬼气,一股子薄荷味。”   “……”两人难以置信地闻了闻,没闻到。陆玄一道:“没有吧。”   “你们俩的比较淡。但是我那表……”乔影险之又险地咽下“表哥”两个字,转为对着远处哼哼了两声,“你们管他叫什么?”   远处,他那翻脸不认亲戚的太子表哥被那个不明身份且胆大包天的小鬼拽到了大椿树的角落,不知道在干什么。孟白看了一眼,习以为常道:“谢仙长啊。”   乔影哦了一声,说:“你们谢仙长身上的鬼气就很重,隔老远我都能闻到,比你们俩重多了……好奇怪啊。”   作为一个神,怎么能有这么重的鬼气?这可是亵渎神明的罪过,而且要是他那表哥不乐意,再厉害的鬼都没办法玷污他一丝一毫的神相。   这鬼气他能闻到,对对方来说只会更明显。之所以会这样,只有一个解释——他那表哥分明就是心甘情愿的。   乔影越想越觉得不对,于是问两人:“你们谢仙长对那小鬼怎么样?”   孟白哦了一声:“挺好的啊,谢仙长对我们所有人都很好。不仅送我们他写的符咒,而且做菜很好吃。”   乔影:“做菜?!”   他认识的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子祖宗还会下厨?凡间的食物他吃得惯么?   陆玄一插嘴道:“之前谢歪受伤了,昏迷了一段时间,还是谢兄亲自照顾的。衣食起居、连同熬药喂药、清淡饮食,那可是面面俱到。”   乔影:“亲自?!”   这是那个连养只锦鲤都嫌麻烦的祖宗?   “你也太大惊小怪了。”陆玄一毫不在意,笃信道,“谢兄一向待人温和,他们两个认识的又久,会担心照顾一些也正常。再说了,他俩也有不和的时候。”   乔影心说扯淡,他就没见对方对谁这么上心过,会待人温和也是你俩运气好沾了光。他木着脸道:“不知道,但我们那儿一般管这叫做过日子。”   “……”   头顶的树叶忽然猛地抖擞起来,噼里啪啦晃下来一堆魂灯,砸到了躲避不及的几人头上。动静不小,站得远也能听见痛呼,郁危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他们怎么了?”   幕后指使看了一眼,面不改色:“不知道。”   随后又习惯性地抬手,自然而然地在对方眉心处抹了一下,道:“别总是皱眉。”   郁危被迫松开眉头,回过脸来,定定盯了他一会儿,随即凉凉道:“你又不是我师尊,我干嘛要听你的。”   谢无相:“……”   郁危成功扳回一局,一雪前耻,才不管他脸上微妙的神色,转身往闹出动静的方向走去。乔影揉着脑袋,甫一抬头,就被他抓个正着:“你对轮回司了解多少?”   乔影道:“轮回司?那我可太了解了。”   他现在可谓是对这位祖宗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瞥见谢无相跟了过来,立刻倒豆子一样道:“这整个鬼界,如今权力最大的就是轮回司,可谓是一手遮天。只要想轮回往生,都要先进轮回司断罪。若是罪孽缠身者,便当殿问斩灰飞烟灭。”   孟白震惊:“这么狠?”   乔影道:“只是听着可怕,但很久也不出一个这样的例子,也不会为难无辜。毕竟几百年来,有神威在上,它们都不敢造次。”   “不过从几年前开始,轮回司的规矩就彻底变了。不仅突然问斩了当殿足足百余只鬼,还立了新的规矩,想要进轮回道的鬼,必须非富即贵,除非行贿交钱,否则就是死路一条。你们从鬼市来,应该也听说过,如今留在那儿的,大多都是进不了轮回道的鬼。”   “我后来偷看过名簿,那日被处刑的鬼都没有大罪,便猜到这其中估计有蹊跷,所以一直是能避则避。”乔影面色难看,肉眼可见地烦躁起来,“谁知道那群老不死还盯上我了,派手下来监视不说,一门心思想要除掉我,我还打不过。”   “如果不是今天骨哨响了,”他瞥了郁危一眼,有些不情愿地承认,“……差点就被抓了。”   郁危毫不客气道:“没打算救你。”   乔影:“……”   他敢怒不敢言,听见谢无相似乎笑了一声,于是更郁闷了。郁危又问:“去轮回司的路怎么走?”   “你要去轮回司?”乔影道,“原先的路是走不成了,那路上到处都有鬼差把守,活人去了就会露馅。我倒是听说还有一条小路,不过……”   他顿了顿,神色有些古怪:“要途经俯仰洞。”   熟悉的三字落入耳中,郁危脚下踢石子的动作一停。不等他开口,陆玄一已经好奇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乔影啧了一声,压低了声音,用很忌讳的语气说:“很难讲清楚。总之那是一块不属于鬼界的地盘,里面玄乎得很。”   陆玄一不信邪:“……你们鬼还怕这个?”   “人怕鬼,鬼怕怪。这个洞就很怪。”乔影难得没有反驳,阴森森地开口,“叫做俯仰洞,就是因为过洞时不能俯身,也不能仰头。一旦打破了这条规矩,这个洞里面的一些怪东西,就会变成各种模样来攻击你。要是你太弱死掉了,它就会变成你的样子,跟着其他人出洞。到时候,你猜身边的人是同伴还是那个怪物?”   “……”一股凉意窜上头顶,陆玄一闭嘴了。乔影扭头看看孟白,发现后者也面如菜色,又转向郁危,本以为这位见惯了大场面的祖宗应该面不改色心不跳,却没想到看见对方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盯着靴底的石子——嘴唇抿得用力而发白。   乔影:?   真害怕了?   郁危的确很少有害怕的东西,但有几样例外。为什么会这样也很好解释,因为他有一个不靠谱的师尊,喜欢半夜给小孩讲鬼故事。   寻常的小孩会被吓哭,然后要哄,要紧紧抱着大人的胳膊才能入睡;但郁危不一样,他会咬牙装作没事人,睁着眼翻来覆去地乱想,直到身旁的人气息平稳逐渐睡熟,才趁夜深人静一头埋进他怀里,彻底安心阖眼——   但是讲俯仰洞的那天,明如晦临时有事,没有陪他。   小时候怕的东西现在还害怕,郁危觉得十分丢脸,脸色臭臭的。他用力碾着脚下的石子,思绪飞得很远,直到手心被人挠了挠,谢无相轻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说:“我在呢,别怕。”   郁危垂眸,狠狠在他手掌捏了一下出气。   然后看向乔影,冷漠道:“带路。”   -   俯仰洞不属于鬼界,也不属于任何一界,按照郁危从前听过的说法,这是一处自然蕴生有了灵识的灵地,所以才会有很多超乎认知的诡怪东西。   洞口狭窄,被嶙峋石壁包裹,幽深而看不到尽头。孟白站在洞口前,“啊”地大喊了一声,听见回音如浪在洞内层层撞开,一声比一声扭曲变调,听得人心头一冷:“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谢无相给了他一张护身符,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道:“来不及了,里面的东西已经记下你的声音了。”   孟白:“……”   吓完小孩,他从容回过头,依旧是将手里剩的一张符纸板板正正贴到了郁危的脸侧,温声说:“别摘。”   郁危忽略掉乔影目瞪口呆的视线,摸了摸脸上的符纸,似乎想说什么,但紧接着就听谢无相道:“花了很多钱的。”   装没完了!郁危扭头就走。   他第一个进了洞,身形瞬间被黑暗吞没,几人不敢迟疑,也硬着头皮钻了进去,谢无相殿后。洞里静得出奇,蜿蜒曲折,角落里闪着莹莹的微光。踩过地面时,不知为何竟然发出空空的清响,仿佛底下也是中空无物。几人大概能察觉到异常,但碍于“不可俯仰”的规矩,只得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   有惊无险地走了一段路,陆玄一壮胆似的开口:“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我们。”   话音一落,洞道内无声无息掀起一阵风,混杂着变了调的回音,显得格外诡异。   孟白紧攥着护身符走在中间,抬头看看前面带路的郁危,莫名想到了在木宅的那一夜,鬼使神差地问:“我们不会被分开吧?”   乔影没好气道:“想点好的!”   实则他心里也没底,毕竟俯仰洞是超脱于三界的存在,会出现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唯一的慰藉是这三界中最厉害的人就在他们之中,只是一个俯仰洞的话,在他面前还不够看。   想到这里,乔影心下大定,回过头打算偷偷看一下谢无相的位置,然而却扑了个空——   原本的位置空荡荡的,只剩一团模糊的黑暗,他那主心骨表哥不知什么时候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没了影!   他还没反应过来,走在最前面的郁危忽然蹙眉扭过头,直截了当地开口:“谢无相呢?”   乔影还在诧异中,如实道:“不见了。”   这洞穴里的怪东西抓谁不好,怎么一抓就抓了个最厉害的?   乌鸦嘴成真。他气得想骂一骂孟白,等转身过来,却没找到刚刚还在说话的小屁孩的身形,反而隔着一段距离,跟郁危对上了视线。   乔影:“……”   他匪夷所思地开口:“他们三个都不见了?”   洞穴很空,气氛很冷,两只鬼面面相觑。乔影道:“不会有事吧?”   郁危眉心还没松开,冷淡地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一凛,立刻改口:“肯定没事!”   用脚想也知道有那人在肯定出不了事情,但郁危心情还是有些阴沉。他摸了摸脸上的护身符,面无表情地想,是不是这个破山洞偷听了他们的谈话,知道他害怕什么,就把唯一能让他安心的人抓走了。   早知道就应该抓着对方的手的。   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郁危扯了扯灵丝,那头也没有反应。在自生有灵的洞里,谢无相跟他彻底失去了联系。   他看向乔影:“为什么会这样?”   乔影也有些摸不着头脑,绞尽脑汁想了想:“可能因为他们三个是活人,所以这洞就把我们分开了。”   他说完,看见郁危脸上写了个“烦”字,硬邦邦原地站了半天,然后突然侧身让开:“那你走前面。”   乔影:“?”   不过他此前就已经痛下决心要讨好这位祖宗,此刻正是一个表现的机会,于是听从地走到了前面,信誓旦旦道:“放心好了,我带路绝对没问题,只要别低头——”   话音刚落,他便感觉脚下传来咚咚两声,像是有人隔着一层中空的隔层,不紧不慢地敲着。   乔影愣了愣,紧接着,便听见了属于谢无相的声音,数百年一贯的温良和缓,从地底深处响起来:“乔影。”   这声音诡异又蛊惑,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漫不经心地拷问他又跑去哪儿玩了。乔影浑身一僵,思绪骤然被牵扯回从前,丢了魂一样,下意识看去。   郁危最先发觉到不对,神色瞬间冷下来,毫不犹豫地抬手,一巴掌摁住了他的脸:“别低头!”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地底下的敲击声一顿,紧接着,游鱼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乔影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顶着被拍红的脸,魂不守舍道:“我听见有人在底下叫我。”   郁危不冷不热地盯着他:“‘我带路绝对没问题’?”   “……”刚夸下海口就被打回原形,乔影不甘心地问,“你没听见吗?”   郁危继续泼冷水:“没有。就算听见,我也不会相信。”   乔影不信:“那要是谢仙长喊救命呢?”   郁危顿了顿,紧接着抬起脸,用一种“你死了”的眼神看着他。乔影立刻见好就收,干咳一声,替自己辩解道:“是这里面的怪东西太狡诈了,那个孟白和陆玄一肯定也早就被骗了。我已经预料到了现在的局面,就算有什么精怪来攻击我们,应该也能应付。”   郁危双手环胸站在原地,没什么情绪地望着前面的一团黑暗,等他狡辩完,才不咸不淡地开口:“前面那个,能应付吗?”   乔影一头雾水地回过头,在浓稠如水的黑色中,看到了又一个“乔影”:“……”   这一下猝不及防,简直像是照了面镜子,神态动作,衣着打扮,连头发丝都分毫不差。乔影咂舌:“怎么会这么像?”   对面的“乔影”也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傲慢道:“胆子不小,还敢冒充我。”   怎么觉得自己这么欠揍……乔影磨了磨牙,听见郁危问:“你打得过吗?”   他看看对方身上同样浓重的鬼气,诚实道:“不一定。”   如果换成别人还好说,但他面对的是另一个自己,不仅无比熟悉彼此的招数和底细,只怕实力也不相上下。   郁危哦了一声,不打算浪费时间在这上面了:“那我来。”   乔影显然不太相信,指示道:“不行,太危险了。虽然那是个冒牌货,但你一个小鬼,怎么可能打得过?还是你来掩护我,等我吸引它的注意力,然后你就攻击它的后心,那里比较容易得手……”   前面一大长串郁危都没有什么反应,只有最后一句显然听进去了,不等乔影说完,径直抬手,指尖灵力暴涨,凝成星辉数点,发出耀眼的银白光芒——   动作太快,乔影还没能阻止,便看见无数根灵力所化的纤巧银丝游蛇一般,弯折缠绕,顷刻绑住了“乔影”的手脚,然后凝成一把尖刀,猛地自后心穿出。   乔影才刚刚补完后半段话:“要是你出什么事,我怎么和谢仙长交代……”   ——冒牌货毫无招架之力,软绵绵地倒下,转眼消散不见。   郁危蹙眉扭头:“交代什么?”   “……”   乔影看着“自己”的死状,觉得后心有些发凉。他瞅瞅身旁痛下杀手的活阎王,咽回了话:“没什么。”   虽然解决掉了一个精怪,但是被解决的是自己,乔影有些心情复杂。他边继续领路边平复情绪,终于忍不住问:“你身上的鬼气为什么这么弱?”   在鬼界,越是厉害的大鬼,身上的鬼气就越重,不仅是阶层,也是身份的象征。像对方这种厉害但鬼气却如此贫瘠的小鬼,简直未曾见过。   郁危开口:“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关注过这种事。   乔影越想越奇怪:“不应该啊。能压住鬼气的只有神威,你又不可能……”   他猛地一顿,险些咬了舌头,沉默地想了想,感觉还是有可能的。   这就解释得通了。乔影意识到套近乎刻不容缓,于是换了个话题,试探着问:“你之前有见过生神吗?”   郁危语气毫无波澜:“见过。”   乔影旁敲侧击地问:“那你知道他有一个徒弟么?”   郁危道:“知道。”   他语气听不出喜怒,乔影很快道:“的确有一个,听说叫做郁危。不过你要是听说过什么他们师徒感情很好的传闻,不用理会,假的就是假的。因为那个郁危不过一介欺师灭祖鸡鸣狗盗之徒,跟你没法比。”   郁危面上瞧不出情绪,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敷衍地嗯了一声。   乔影还在皱眉沉思:“我猜那个郁危一定很会装,在生神面前装得无辜听话,其实是朵黑心莲花,谁知道会在背后捅刀子。”   末了,他还夸了一句:“不像你这样的真性情。”   “……”郁危问,“说完了吗?”   他已经停了下来,面色不太好地看向面前的浓黑。   乔影也意识到了什么,警惕道:“又来了?”   的确又来了一个,只是敌暗我明,暂且不知道对方的身份。郁危身体微微绷紧,银色的灵力像灵活的小鱼,在指间流窜,蓄势待发。   微弱的光芒在黑色的那端星星点点地闪烁,脚步声透过迷雾,模糊又朦胧地响起,亦远亦近,在一尺之隔停下来。   郁危面上无动于衷,站在原地,听见对面微微的呼吸声,带着熟悉的、隐约的笑意。   随后,一只修长的手从暗处探出,随意地拨了拨身前的浓黑。   脚步声又动了。   对面之人的身形从黑暗中彻底显露出来,依旧俊美,姿态从容,却不是谢无相的模样。银白长发柔顺地自他肩头垂落至胸前,宛如一泓流淌的月色,闪动着蜿蜒的银辉。仙人之姿,一如从前。   看清的一霎那,郁危指间蓄起的灵力倏地偃旗息鼓,消失不见。   下一刻,贴在颊边的护身符上,赤金符文倏地流淌起来,瞬间汇聚成磅礴的灵力洪流,排山倒海般汹涌而出,骤然撑开一道惊人的巨大结界。   而对方只是屈起手指,隔着巨大繁复的金色阵法,毫不在意地在半空中,蹭了蹭眼前人的脸颊。   “郁危。”   他语带笑意地开口。   “是谁欺负你。”   【作者有话说】   (>人<;)对不起啊啊啊大家!!!我定时定成英国这边的晚八点了555 刚刚才发现 赶紧发了(滑跪   总之是掉马进行中!屑那边还要掉一波( - ω - ) 第80章 相对无言   符纸啪地掉到了地上,飞快地烧成了灰烬。   “孟白”的身形被火焰吞噬,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一边燃烧一边不动了。   孟白站得老远,打了个哆嗦,搓了搓胳膊上被恶寒到的鸡皮疙瘩,嘟哝道:“这也太逼真了,感觉就像我死了一样。”   陆玄一手里抓着半路捡来的粗木棍,生疏地拨动着火苗,好让假孟白烧得更快。眼看对方彻底灰飞烟灭,才道:“不仅外表一模一样,连实力也不相上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去!着火了!”   几簇火苗欢快地沿着他的木棍窜了上来,闪烁摇曳,仿佛还有些意犹未尽。陆玄一火烧眉毛,拿着棍子一阵乱挥乱舞,没用。   在他忙着找水符咒的空档里,谢无相往那边瞥了一眼,原本还跃跃欲试的火苗顷刻蔫成了火星,乖乖熄灭,不敢造次了。   随即他蹲下身,手指沾了一点地上的灰烬,指尖捻了捻,语气随意:“是洞灵。”   超脱三界之外的难得的灵物,无主又顽劣,最喜欢玩这样的把戏。   “从进来的时候就跟着了,就在头顶和脚下。”谢无相道,“不能俯仰,是因为会被它看到,记住样子,然后一直纠缠不清。”   陆玄一拿着一头焦黑的木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外面也有有关这种东西的记载吗?”   谢无相唔了一声,支着脑袋认真想了想,轻飘飘道:“没有。你们不知道这些也正常,毕竟年纪太小了。”   孟白和陆玄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撇了撇嘴——吹得嘞!   “我们这一路上已经遇到两个洞灵了。”玩笑归玩笑,如今的境遇确实不容乐观,孟白愁眉苦脸道,“不知道乔公子那边怎么样。”   谢无相拍掉了手上的灰尘,站起身来,嗯了一声说:“有护身符,应该不会有事。”   只要那边没有触犯禁忌,引发洞灵的攻击,那就只剩他们这边要应付了——按照此前的规律,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个洞灵就会是他自己。   陆玄一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一阵牙酸:“还是多担心一下我们自己吧,下一个洞灵如果是谢兄,能打得过吗?”   谢无相沉吟片刻,笑了笑:“应该可以,我很弱的。”   ……你很弱吗?   孟白和陆玄一满脑子问号,但仔细回想一下,对方确实属性不详、技能成迷,实力忽高忽低,身体时好时坏,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谢无相又道:“我身体不好,灵力单薄,只是靠几张符咒撑着罢了。没有符纸,就束手无策了。”   听上去很有道理,两人松了口气,孟白恢复了一点心情,边走边开玩笑道:“那就好,要是来的是谢歪,我们就要完蛋了……”   不等他说完,谢无相的脚步忽然微微一顿。   洞里不知不觉出现了属于第四个人的气息,他驻足,神色有些莫名地望了很久面前的雾气,似乎被那边的东西吸引住了。过了许久,他才以一种无法形容的语气,用气音轻声吐出一句:“哎呀,不好。”   孟白和陆玄一大气不敢喘,心悬到了嗓眼:“怎么了?!”   不知为何,谢无相的话音变得缥缈而没有着处,带着种不顾他俩死活的消极怠工:“……好像要露馅了。”   话音虽然落下,他却迟迟没有动作,只是安静地看着眼前的暗色。   黑暗很快消失褪尽,露出了一道略显冷淡的身影。他侧对着几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洞中一块石头上,手里是一只小布偶,原本干净的衣衫变得灰扑扑的,漂亮的一头银发也有些打结,被他很宝贵地攥在手心,专注地用指腹将上面沾到的灰擦干净。   孟白一眼就看见了他手里的东西:“那个布偶怎么有点眼熟?”   陆玄一老毛病犯了,习惯性地眯起眼,仔细品鉴了一番,笃定道:“像昆仑山主。”   “嗯,”谢无相心不在焉地回答,“是我。”   两人点点头:“哦。”   他俩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不约而同地站住了。   不对。   谁是谁?!   咔——   陆玄一和孟白的脑子突然锈住了。   他俩像被定了身一样呆在原地,只剩谢无相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往那边抬脚走去,闯入的脚步声像突兀又不礼貌的惊扰,打乱了难得的平静。   坐在那里的人显然也被打扰到了,手上的动作停了停,随后抬起脸来,露出一双漂亮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黑色眸子,表情淡漠,几乎没什么人气儿。   他没有什么反应,目光同样没有一刻停留,在后面的两人脸上一扫而过,而后紧紧锁定在了离自己最近的谢无相身上。   陆玄一和孟白同样迟钝地看了过来,表情略微呆滞,动作如出一辙,只剩了具魂飞天外的壳子被动地接受眼前的信息。   洞灵模仿的人,无论皮肉骨相、性情秉性、喜怒好憎,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就好像一面栩栩如生的镜影。而洞灵这种顽劣又聪明的东西,最喜欢利用这些心理弱点,在感受到危机时,为自己制造无懈可击的有利局面。   谢无相看着他,目光从他写满生疏和敌意的眉眼,缓缓划落到颈边那两颗别无二致的小痣,没费什么力便轻而易举地看破了洞灵的把戏。   他视线有些游移,也有些走神。   ……但是,没办法,谁教他偏偏对自己养大的小孩心软,谁教对方抱着小布偶的样子很乖。   片刻的对峙后,谢无相温和地垂下眸,问:“在这里做什么?”   “郁危”也正不带情绪地看着他,半晌后,终于有了动作。他将手中的小布偶收回了怀里,站起身,看向谢无相。银白色的灵力如游蛇一样缠上了他的手腕,蛇身危险地弓起,发出了极具威胁的嘶声。   在一派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他毫无预兆地、没有波澜地开了口:“你要对我动手吗。”   “——师尊。”   “……”   四周静得针落可闻。   嘭!   陆玄一手里摇摇欲坠的破木棍失力脱手,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和孟白又惊又吓,如今彻底凝固住了,像两个纸糊的小人,无助又脆弱,傻站在原地,形同虚设的几个鼻孔只出气儿,压根不进气了。   在一片诡异的死寂中,谢无相忽然咳了起来。这次来得有些严重,他抬手抵在唇边,等微乱的气息平复之后,才轻而缓地笑了笑:“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是,”他轻声说,“我舍不得。”   “郁危”神情冷漠地看着他,丝毫不为所动。缠在他手臂上的灵蛇早已蠢蠢欲动起来,嚣张地吐出了蛇信。   他问:“那假话呢?”   谢无相垂下眼睫,道:“假话是,我不会对你动手。”   “我想了想,不这么做的话,我的亲徒弟可能会不太高兴。毕竟这个世上,不是谁都可以成为他,也不是谁都能分走属于他的东西。”   “既然我遇到的是你,那他那边就要麻烦了。”他语带笑意地开口,“我会对你宽容点,然后早点去确认他的安全。”   -   ……   金色的结界上符文缓慢流动着,将周围的空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变幻莫测的辉光。   乔影的身形无比僵硬,短短几秒,像是又死了一回。   他极缓极缓地扭过头,看向身侧一言不发的“小鬼”,脑子忽然有些转不过弯了:“……他叫你什么?”   “小鬼”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乔影:“是重名吧,哈哈哈?”   他的笑声太过悲戚,郁危动了动唇,正想说什么,神情忽然一变,猛地拽了他一把,把他直接拽到了结界的中心。   乔影被这一拽拽得魂都飞了,还没来得及头晕目眩,便看见自己原先站的地方,牢固的结界已然出现了几道裂痕,正在他的脑袋上方。   如果不是被拉了这么一把,恐怕他就要脑袋开花了。   乔影还在傻眼,紧接着,便又听见了一声淡笑着的、真真切切的:“郁危。”   银发浅眸的仙人指尖停留在虚空之中,仿佛贴着郁危的脸颊,半真不假地轻抚了抚,方才道:“我听见有人欺负你。”   铮——乔影脑袋里的弦彻底断掉了。   不是重名。   这就是在昆仑山上养大的那个祖宗。   ……他口中那个“欺师灭祖”、“鸡鸣狗盗”、“黑心莲花”的反派徒弟。   乔大公子腿一软,扑通跪下了。   郁危仍站在撑开的结界后,神色绷得很紧。然而实力悬殊带来的巨大压迫下,面前的结界缓慢地发出了挤压带来的轻微咔咔声,虽然几不可察,但还是令他的面色差了几分。   他愈发疏冷地盯着外面的人,开口:“你认错人了。”   “明如晦”的面容被变幻的符文挡住,变得不太真切,但脚步声却清晰可闻,平稳、淡定、有条不紊,仿佛踩在耳边。他又走近了几步,看着隔在两人之间的浩瀚屏障,垂眸凝了一会儿上面的符文,随即若有所思地抬起手,按了上来。   那一瞬间,乔影只觉得倘若自己是只猫,一定全身都炸开了毛。   他紧张地盯着对方的动作,却只看见结界表面泛起层层细腻的涟漪。“明如晦”似乎并没有要强行破开结界的意图,只是望着结界后面的人,问:“为什么这么说?”   郁危冷冰冰道:“因为你只是个假的,不配这么叫我。”   话音落下,四周静了静。不知道是不是被“假的”这个字眼刺激到,“明如晦”垂着眸想了一会儿,片刻后,唇边的淡笑变得有些莫名。   他摸了摸结界,动作依旧缓和,又带着几分逗弄的意味,温声道:“没关系,那就让真的消失就好了。”   郁危:“……”   他的思绪断了一秒,表情有一瞬的凝滞。下一秒,一阵莫名的危机感骤然涌上全身。   “这个结界拦不住我。”   “明如晦”朝他伸出手,耐心道:“郁危,自己出来。”   那只手就在眼前,近在咫尺,宽大修长,安静地等着他牵上来。但郁危没动。   他低着头,声音冷冷淡淡传出来:“我是打不过你。”   “不过,你也只是个拙劣的模仿品。”磅礴的灵力瞬发,郁危面无表情扯下了脸上贴着的符纸,身形从渐渐隐去的结界后现出。   “试试又不亏。”   轰——   银白的灵流在他身后化作变幻莫测行踪诡谲的数柄长剑,以不可捉摸之姿穿梭游走,遽然向人影攻去!   灵力浩荡,几乎是倾尽全力,耀眼的白色近乎灼目。   乔影跪在地上看得心潮澎湃,正睁大了眼打算一睹战局,后衣领子却忽然被一把扯起,耳边传来嗓音紧绷的一声:“快走!”   “……”他忙不迭爬起来,见鬼一样看向头也不回逃跑的对方:“你不是要和他打吗?!”   郁危脚步不停,语气又冷又烦:“我又不傻。”   他变成鬼后灵台又没养好,能像方才那样虚张声势一下就已经不错了,“谢无相”惹出来的事,就让他自己解决去。   乔影紧跟着他,下一刻,忽然听见什么东西叮当一声,掉到了地上。他来不及细想那是什么,就要继续抓紧跑路,然而身边郁危却突然停了下来,回头望去。   乔影:“你干嘛!”   郁危蹙了下眉:“我的东西掉了。”   乔影急得要喷火:“什么东西比赶紧跑路还重要!等我那个假表哥追上来了,我们两个都玩完!”   他火烧屁股,但竟然没一走了之,也压根没意识到自己一时嘴瓢说漏了嘴。好在郁危也没仔细听他究竟胡言乱语了些什么,在他不可思议的眼神中,径直转身,弯下腰飞快地一把将其按住了。   暗处闪烁着莹莹的淡白光芒,乔影瞥了一眼,是一枚戒指。   他又仔细看了一眼,忽然定住了,然后使劲揉了揉眼睛。   “这东西你哪来……”   不等他说完,郁危陡然察觉到一股澎湃的灵力自戒指中温柔地溢出,悄然渗透至他的掌心。在触及他肌肤的瞬间,便自然而然地缠绕上他的神识,仿佛久别重逢,几乎是水乳交融一般的亲密无间,融合得毫无间隙,迅速渗透至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无穷无尽,浩渺无垠。   郁危顿了下,试探地捏了捏手指。   下一秒,一股猛然增强了数倍的灵力蓦然爆发,狂潮般汹涌而出,势不可挡地朝迫近的洞灵席卷而去,瞬间吞没一切,将洞内映得恍若明昼——   俯仰洞剧烈地震颤着,仿佛再也无法承受这超载的灵力冲击,发出了呻吟般的微弱尖叫。乔影趴在摇晃得几乎站不住的地面上,紧接着,看见石壁上迅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纹,如同蜘蛛网般蔓延开来,下一刻,轰然四分五裂。   再继续下去恐怕俯仰洞就要彻底除名,郁危猛地攥紧手中的戒指。   呼啸的灵力乱流随之停了下来,他脸上的面具被震碎,留下一地狼藉,和一个被轰开了巨大窟窿的、老老实实不再作妖的俯仰洞。   漏风的大洞外,郁危绷着脸回过头,看见了站在假“郁危”身前、同样意外抬头望来的谢无相。   “……”   谢无相的目光在郁危身上定了定,随即落到了对面那只被打回原形的洞灵的脸上,静默一霎,随即掩唇咳了一声。   画面太过微妙,两两相对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诡异的死寂中,郁危的声音凉凉地在洞内响起来:“可以解释一下了吗。”   他逐一扫过了在场的两只洞灵,最终移到谢无相身上,停住,心平气和地开口。   “师尊?”   【作者有话说】   屑:丸辣。 第81章 活人微死   “……”   明如晦想过彻底被发现的那一天,大抵会是腥风血雨、沧海横流——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鲜少的有些愣,没说话,结果身后又是扑通扑通两声,腿软的孟白拽着道心破碎的陆玄一,两个人浑然被抽空了最后一丝气力,叠罗汉一样一起趴下了。   令人闻风丧胆的无主灵地俯仰洞被揍得服服帖帖,两只洞灵啵地变回了原形,成了两团没有形状的光球,同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偌大一块地,如今好端端站着的就只剩下了一人一鬼。   气氛太过僵硬和微妙,仿佛陷入了某种僵局。自觉理亏的明如晦总算回过神来,刚动了动唇,郁危忽然朝他伸出手,凶巴巴道:“隔音符。”   “……”   没办法。明如晦如今对他有求必应,言听计从地将符纸递给他。   郁危捏着薄薄一张黄纸,催动符咒。下一秒,一个不透光也不透音的泡泡凭空出现,瞬间将他和明如晦的身形包裹住,隔绝到一个新的空间里。   在这里说话终于没有了后顾之忧。隐秘结界刚好容纳下两个人,一时之间,没有谁先开口。郁危指腹反复碾着符纸,面无表情地低着头,却能感受到对方刻意放轻放缓的呼吸,正微微倾洒到自己的额头。   他专心想事情的时候,手里就喜欢胡乱捏些什么东西,之前捏邪炁是,现在捏符纸也是。明如晦哑口无言地看着被他揉得皱皱巴巴的符纸,终于低声开口:“歪……”   话音一停,因为郁危抓住了他身前的几缕黑发,不松手了。   他用力握在手心,专注地看了很久,眉心还是轻微地蹙着,好像想不清楚为什么对方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另一只手里还攥着银戒,有些硌,郁危松了松指间的力道,然后将东西面无表情地拍到了眼前人的手里:“还给你。”   黑发的仙人低头看了一眼,难得吃了瘪,什么好赖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乖乖被自己的徒弟训,因为垂着眼,看上去颇有些委曲求全的意味,温柔无辜得甚至有些可怜。   然而郁危从前见多了,根本不吃这套,依旧一副铁石心肠:“卖惨也没用。”   日夜为伴,朝夕相处,如果不是在楼家后山泡了一晚的冷泉,误打误撞恢复了一些记忆,他还会像孟白陆玄一他们一样被蒙在鼓里,连每日面对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他眯起眼,冷酷道:“今天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就别想出去。”   明如晦说了声“好”,很配合地问:“想要我解释什么?”   “……”的确有一个问题他已经怀疑很久了,郁危仰起脸,不冷不热地问,“你叫明如晦还是谢无相?”   他握住发丝的手心握得更紧,明如晦被拽得微低头,好像觉得这样较真的问题有些好笑,轻声说:“按道理,应该叫师尊。”   “……”   郁危一抿唇,面色立刻变得有点凉。眼看又要把人又惹毛了,明如晦掩饰般咳了一声。   “这是我的神相。”他说,“我的相是无相,至于谢,只是随便起的。”   ——神相曰无相。   郁危蹙着眉:“为什么是无相?”   明如晦道:“因为相因炁生,我没有炁,自然也就没有了相。不过,既是芸芸众生,理应也无相。”   闻言,郁危低了低眼,视线在他心口凝了片刻,说:“那为什么我现在能看见。”   那团微弱又纯粹到不容忽视的银白火焰柔和地摇曳着,明灭不定,恍惚下一秒就要熄灭。郁危松开他的头发,声音都不自觉的放低,问:“那这是什么?”   就因为这团“炁”,他在楼家那次变故之前,从没有想过怀疑对方的身份。它让“谢无相”这个身份变得合理,也变得边缘化,变得淡出了他的视线。   他种下的灵引在那里,顺着灵丝,缠绕到他的手上,传来心脏跳动的震颤,所以不是障眼法。   细想下去也有了更多问题。为什么会没有炁?什么样的人才会没有炁?   这样的特例放在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可偏偏是明如晦。   郁危想起了一件事,有些突然地抓住了他的小臂,五指不自觉收紧了些,嗓音绷紧:“他们说生神没有心,是真的吗?”   明如晦顿了下,转而弯了弯唇笑了:“那你要不要听听看。”   本来只是开玩笑,但郁危眉眼间阴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竟然真的垂下头,主动靠过来。他抓着明如晦的手臂,把身体放低,将左耳贴近对方的心口,一言不发地听了一会儿。   明如晦低头,看着他毛茸茸的乌黑发顶,还有乱动发颤的眼睫,像乖乖停驻又展翼的两尾黑蝴蝶。他不确定胸腔里的声音是否变得有些吵,于是静了静心,问:“听到什么了?”   黑蝴蝶停了很久,半晌,终于动了动,紧接着,郁危抬起脸:“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不是伪装。”明如晦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拨动着他的耳垂,“从前没有,现在有了,只是炁还比较微弱。但是我没有想到你能看见。”   郁危垂着眼,眸底的情绪纷纷扰扰,如潮涨潮落。他说:“所以你不怪我吗。”   耳畔的心跳声平稳而有力,分明是让人安心的信号,可他还没有忘记曾经手握灵刃穿透对方心口的感觉。   顿了下,他忽然侧头避开了对方的触碰,微微抬起眼,有些生硬刻薄地开口:“知道我不乖,知道我上山是别有所图,知道我差点杀了你,为什么还要管我?换一个听话点的人做徒弟不好吗?”   “为什么伤势都没好,为什么换一个身份也要来管我?”郁危眼尾泛起藏不住的浅红,在苍白的肤色上格外明显,表情却还是很冷,“为什么一直以来都不肯告诉我你是谁,不肯让我和你扯上任何联系。”   一直压在心底的种种,此刻总算有了破土的契机,他别着脸,避开了对方的视线,有些偏执地问:“你做的这些,是在可怜我吗?”   “……”   静了片刻,明如晦忽地叹了口气。   他轻轻捏着对方的下颌让人把正脸转过来,果然看见郁危眼眶发红,因为被发现了很没面子,只能冷着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奈何没太有气势。   指腹摸了摸他咬出齿痕的嘴唇,明如晦垂眸,自顾自地问:“是这里要哄吧?”   郁危不明所以地蹙起眉,下一秒,唇上却一重,黑发的仙人捧着他的脸吻了下来。   他手指蓦地攥紧了对方的衣料,慢慢地,又松懈下来,无意识焦躁的情绪渐渐变回稳定。   只是安抚性的亲吻,蜻蜓点水,在唇角和唇瓣浅蹭几回,便浅尝辄止。明如晦松开他,说:“郁危,喜欢和可怜不是一种东西。”   “我吻你是因为喜欢。”他语气不轻不重,“你吻我呢,是因为可怜我么。”   “至于为什么没有告诉你……”   明如晦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耳垂,帮他回忆道:“本来是想过的。只不过,那天,在庙外,我听见有人说要和我了结师徒情分,从此形同陌路。”   郁危:“……”   他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了那个时候,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格外精彩,干巴巴道:“没印象。”   明如晦又揉了一下他的耳垂,嗯了声:“没关系,我记着就行。”   “所以现在记忆都恢复了吗?”他试探性地摸摸对方的脑袋,看他还生不生气,“是因为在楼家的那一次?”   郁危在记仇,没理会他顺毛的行为,惜字如金地平淡回道:“嗯,除了死前的事,别的都记起来了。”   闻言,明如晦动作微微一滞。他掩去了眸底的情绪,将一瞬间乱掉的呼吸调整回来,心平气和地问:“那山上发生的事情……有什么想和我说吗?”   “有。”郁危头也不抬地告状,“你动不动就让我跪得很疼。”   “还有呢?”   “你做的面不好吃,放很多盐,虐待没吃饭的徒弟。”   “……还有吗。”   “还用符链锁住我的手腕。”   明如晦半天没说话。   他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对方莹白冰凉的耳垂,似乎一个人消化了很久,才终于有力气问下一句:“还有吗?”   郁危抬起头。   “没有了。”他面无表情道,“罚我跪但也让我咬回来了,逼我吃完不好吃的面,也纵容我而喝下了很难喝的茶,用符链锁住我,最后却还是放我走了。”   “明如晦,你就算堕落了,还是会下意识地对我这么好。”   “别人的师父不会给徒弟讲故事,不会哄徒弟睡觉,不会给徒弟沐发。”他毫无波澜地说,“别人的师父不会和徒弟亲吻,更不会和徒弟双修洞房。”   “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郁危声音清凌,有种冷生生的决绝和固执。   “不只因为我是你养大的,也不只因为我是你的徒弟。”   “……”   明如晦愣了半天,彻底哑口无言。   过了不知有多久,久到他都有些破天荒的头痛了,才慢慢找回来了断掉的思绪。明如晦一言难尽地看着对方,说不出来的心情复杂:“我一直以为你知道,歪歪。”   所以从前,对方都以为他做这些事是出于师徒之情——无论是拥抱,亲吻,还是“双修”。   明如晦忍不住抵唇咳了几声,反思了一下,他确实没有教过自家徒弟这些事情。郁危的理解还停留在从前被路边摊的那几本《xx秘籍》荼毒的阶段,理所当然把这些事都理解成了修炼之术,难怪会忽然变得那么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郁危听出一点不对劲,拧着眉问:“知道什么?”   明如晦看着他,有些无奈:“真的想听?”   他看了后者一会儿,见他点头,于是俯身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   -   泡泡结界外,道心破碎的两人一鬼之间一片诡异的寂静,了无生机,像被遗弃在废墟里的三个倒霉蛋。   过了半天,孟白忽然开口:“我好像起猛了,看见谢仙长变身,变成昆仑山主了。”   他僵硬地眨眨眼,问被他垫在身下的陆玄一:“你看见了吗?”   陆玄一面上很安详,迟钝点头。   这边他敲木鱼似的点着头,那头孟白慢半拍地哦了一声,麻木地又陷入了沉思:“但是谢歪为什么要叫他师尊?”   “……”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难以理解。   陆玄一:“可能是因为仙君有一个徒弟。”   孟白:“不对,那个徒弟叫郁危,又不叫谢歪。”   乔影:“打断一下,有没有可能那个谢歪是假名,而他就是郁危本人呢?”   三个倒霉蛋面面相觑,下一秒,“嘭”的一声,面前的巨大泡泡猛地破了。   两人的身形从其中显现出来,不知为何,气氛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紧接着,孟白脑袋忽然一抽,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句:“郁危?”   然后他就看见不远处的“谢歪”顿了顿,随即面无表情地抬头朝他看过来。   “…………”   本来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的孟白腿一软,又压回了陆玄一身上。   郁危满脑子都是明如晦刚刚凑近他耳边说的那句话,压根没心思过多关注倒霉蛋们的情况,便又转过脸来。他耳根还恍惚有些发烫,硬生生换了个话题:“你什么时候能变回来?”   明如晦任由他若无其事绞着自己的头发,没有戳穿,淡笑着说:“在鬼界不好变回来。怎么,不习惯吗?”   郁危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显然没听进去,又换了话题:“那枚银戒是怎么回事?”   他能击败洞灵,很大程度上借助了银戒中的灵力,而这些灵力从何而来,已经不言而喻。   “这是很久以前,我母后给我的。”明如晦微微张开手,那枚银戒静静地躺在他手心里,仿佛被月光亲吻过的湖面,闪烁着淡淡的、温润的光泽。他笑了笑:“我改了一下它的样子,又在里面存了一些灵力,觉得你也许会用到。”   听到他说从前的事,郁危神色立刻专注了许多。明如晦将银戒放到他手里,又想到了什么,哦了一声,说:“它还有不同的效果。”   郁危半信半疑地接了过来:“什么效果?”   他试探地碰了碰从其中涌出来的银白灵力,触碰的瞬间,后者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猛然间逸散开来,化作漫天璀璨的星光,轻盈地洒落在洞穴的每一个角落。不消片刻,整座俯仰洞就开满了小花。   “……”   郁危凉飕飕地看过来。   明如晦笑完了,才慢半拍补全了话:“——有时候会随着你的心情变化长一些小花。”   他一说话,满山洞的小花都在摇摆,像是在应和。   “……知道了。”郁危收起戒指,静了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向不远处的倒霉蛋,“你们干什么呢。”   两人一鬼老老实实跪在花丛里,陆玄一梦游般道:“没事,就是有点死了。”   他想到自己不仅自不量力和这两个祖宗同台打过擂台,符术上在开山祖师爷面前班门弄斧,点睛时又试图和他最厉害的徒弟一决高下,而且还催过这两人的债,就有点想死。   孟白和乔影比他好不到哪里去,面如菜色,心如死灰。后者垂死挣扎了一下:“要不我们先想办法出去?”   俯仰洞塌成这样,原路肯定是走不成了,出去又要另想办法。   明如晦说:“我在想。”   见他没有什么别的反应,于是乔影胆子又大了一点:“我有一个主意。”   “我们让这两个洞灵变回去,”他胸有成竹,试图将功抵过,“这样我们就又多了两个人手,很快就能把山洞挖开出去了——”   “乔影。”   明如晦打断他,温温和和地道:“以后这种动脑的事就不用劳烦你了。”   乔影:“……” 第82章 去投胎吧   最终是两只洞灵碍于武力压制,勤勤恳恳在前面带路,才带着一行人离开了一片狼藉的是非之地。   一路上孟白几人如同被施了禁言符,魂飞魄散,讷讷无言,看见了一旁两位祖宗就腿软,郁危索性就牵着明如晦的手指跟对方一起走在了后面,远远跟在一群步子虚浮发飘的小鬼头身后。   本来不想牵着,但是明如晦以前讲鬼故事,说俯仰洞里面有吓人的怪物,所以郁危还是绷着脸死死牵住了。   疑神疑鬼地走了一段,他听见明如晦问:“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谢无相的?”   郁危扭头看他一眼,又扭回来。   “很早之前,怀疑过。”他冷静道,“但是只怀疑你另有所图,想过杀了你。”   明如晦嗯了声,笑意很浅:“那怎么不杀了?”   郁危道:“你对我很好,好得很熟悉。”   熟悉到他开始怀疑对方的身份,所以会比对符纸上的字迹,会刻意留心对方的一举一动,想好接近答案,却又害怕答案。   直到楼家后山泉水,他记起一切,那个答案在心里落定,同时,又迷茫不解为什么对方不肯相认,为什么将他蒙在鼓里。   是不是因为可怜他。   救他,帮他,对他好,却又不告诉他,只是弥补最后一点该尽的师徒情谊,补完了,就可以毫无负担地离开。   所以那一段时间,所有的不和和疏远,其实都有迹可循。但如今,说开了,也就好了。   …………   眼看把几个祖宗有惊无险送到了出口,两只洞灵刚刚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指了指去轮回司的方向,就扭头打算成群结伴地飘回洞里。下一秒,忽然浑身一轻,被人很没礼貌地不打招呼抓在了手里。   没有定形的洞灵像两团会发光的面团,毫无反抗之力,有家回不去,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明如晦掂了掂:“正好。”   郁危没想到对方也这么记仇,不肯放人家回家,莫名其妙问:“正好什么?”   明如晦便抬起手,拇指在他眼皮上轻轻按了下:“正好给你治眼睛。”   “本来这次到鬼界来,除了轮回司的事情,也是为了找洞灵。洞天福地孕育的自生有灵的灵物,治你的眼睛最好。”他说,“只是没想到误打误撞,这么巧遇上。”   郁危瞎了这么多年,早就练出了不用眼睛也能看东西的诀窍,也从来没觉得和旁人有什么不同。他张了张口,半晌,憋出来一句:“现在又不是看不见。”   “用神识太多,会很伤神。”明如晦说,“还是说你忘记那时在单鸦村山里发生的事情了?”   郁危:“……”   他看看洞灵,洞灵也胆战心惊地看看他,无言对视片刻,郁危肚子忽然响了一声。洞灵立刻惊恐地挣扎起来,奈何被明如晦嵌住,动弹不得。后者有些愣:“……饿了?”   “不饿。”郁危硬邦邦问,“怎么治,要我吃了它吗?”   “……”看来是真饿了。明如晦半是好笑半是严肃地屈指敲了下他的额头,道:“现在还不行。”   眼看郁危捂着额头不说话了,孟白几人登时大气不敢喘,预感势必要有一场无妄之灾。然而出乎意料,什么也没发生,当事鬼不知为何脾气变得很好,只“哦”了一声。   “打断一下,”乔影弱弱地插嘴,“我们接下来要怎么混进轮回司?”   他们这五个,有人有鬼,还有一尊神仙,目标实在是太过明显。孟白艰难地接受了现实,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问:“再像之前那样,伪装成鬼差溜进去不行吗?”   乔影翻个白眼,没好气道:“不行,你当轮回司是白叫的啊?管你是人是鬼,在那儿一站就跟脱光了衣服似的,想要瞒过去是不可能的,就算偷多少鬼气都没用!”   于是孟白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表情扭曲地打了个寒颤:“噫。”   乔影:“我打个比方!!”   既然这条路被堵死了,那就只能另寻他路。郁危面无表情道:“那就杀了。”   孟白陆玄一:“?!”杀谁?   两人腿一软,却听对方继续凉凉道:“只要是魂体,就不会被发现了。”   他眼也不抬地说完,忽然似笑非笑瞥来一眼,斑驳黯淡的光线照在他脸上,阴森森的。两个大活人顿时花容失色,拼命摇头像拨浪鼓:“不行!我们还没活够!”   “想哪去了。”郁危吓唬完人又恢复了一派冷漠无情,语气平平道,“只是想个办法让你们魂魄出窍罢了。”   这是他从前经常玩的小法术,专门用来装死吓唬人,凭这一套本事吓傻过椿,吓晕过三七,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吓到过明如晦。后者每次发现他悄无声息倒在门后面,反应总是很平淡,要么就顺势就地坐下来,在一旁陪着他玩谁先动的游戏,要么就去外面抱几只毛茸茸回来,然后在他周身围上一圈。   等到他的魂体忍无可忍地跳出来说“我死了”的时候,对方就会轻车熟路地问他,这次是冻死还是饿死?如果是前者,他会得到一个暖和的拥抱,如果是后者,则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虽然过了很久不用,但法术他还记得。郁危问:“你们谁想先来?”   孟白和陆玄一飞快指向彼此,异口同声:“他!”   眼看他俩又要打起来,郁危啧了一声,果断抬起两只手,一人一下,手起手落,冷酷地把两人同时拍晕了。   两人的身体登时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两个有些透明的小人慢慢从昏迷的肉身里冒了出来,充气一样越长越大,最后水灵灵地又变成了原来的大小和模样。   陆玄一惊异地看看自己的手脚,又回头看看倒在地上的自己:“我现在是魂体了?”   孟白紧跟着感慨:“我去,一模一样啊。”   趁他俩颇感新奇地去摆弄自己的肉身,郁危走到明如晦面前,直白地问:“我来还是你自己来?”   明如晦目睹了前两个倒霉蛋被放倒的全过程,轻笑了笑:“对师尊下手会轻点么。”   郁危抿了抿唇,说:“闭眼。”   对方听话地闭上了眼。随后冰凉的手心贴在了他的眼上,郁危低声念了句他教过的古语,明如晦再去想自己是什么时候教的这些的时候,已经记不太清了。   因为法术的作用,他意识有些困顿下去,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感觉到郁危飞快地偷亲了他一下。   明如晦:“……”   他只能装作没察觉到,再睁开眼已是魂体。   几人把肉身都搬到了结界里藏好,陆玄一擦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郁危扭头,压低声音问乔影:“轮回司要的投胎钱是多少?”   乔影一愣:“呃……大概一百两?”   郁危哦了声,又转过脸,神色如常地问陆玄一:“你还有多少钱?”   陆玄一毫不设防:“银两都被你扔没了,不过我是谁,怎么可能身上只带一处钱?让我看看……银票还有几张,有个三百两吧。”   明如晦忽然笑了一声,又掩饰般咳了几下。   很穷的郁危不凉不热地回了个“哦”,然后格外平心定气地说:“正好,那就你们三个去投胎吧。”   【作者有话说】   有点短小)不过后面会很精彩,师尊终于要知道歪的死因然后开大了嗯嗯 第83章 鬼门镜阵   到最后因为怕三个倒霉蛋在一起会出事,还是没让他们仨一起投胎去,而是变成了明如晦带两个,郁危带一个。   轮回司外部戒备森严,里面却一派松散,都是些来混日子的鬼差。郁危带着乔影走了小道,半路上打晕了两个鬼差,扒光了它们身上所有有用的东西、绑起来拖进树林里后,用搜刮来的阴令牌成功混了进去。   乔影身上穿着刚换上的鬼差的服饰,一边摸着脸上易容贴上的胡子,一边悄悄看了眼一旁神色冷淡的祖宗。   之前有面具挡着没怎么注意,现在仔细看看,他发觉对方还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就是脸冷了点,脾气差了点,和想象中他那仙姿楚楚的表哥屈尊纡贵会选的太子妃完全不同。   顿了顿,乔影试探地问:“你真的是生神养大的?”   郁危整理衣袖的手一顿,凉丝丝地看了他一眼。   “有意见?”   乔影干笑一声,悻悻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好奇。”   他小时候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没见过明如晦养过什么东西,也没见过他特别喜欢什么东西。很少有什么入得了从前这位娇生惯养、随心所欲的太子殿下的眼,他顶多不走心地夸奖几句,转头就忘到九霄云外。等过几天底下的人再问起来,太子殿下就会“哦”一声,然后委婉又不失礼貌地回一句,有这回事吗?   不仅缺德,而且气人。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主要是因为乔影当年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宫里头去,因为想家想得吱哇乱叫,被送到了中宫,见到了十六岁的少年太子。   皇后抱着看呆的乔影,笑问一旁的儿子喜不喜欢这个表弟。银发浅眸的太子显然被问习惯了,支颊抬头,侧目看来时,幢幢烛影在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容上落下温淡疏离的光。   然后他礼貌地说:“挺喜欢的。”   小不点乔影信以为真,以为他是好人,于是当晚就想法设法地想要搬到太子的东宫找自己的表哥去住——然后被无情赶了出来。找姑母求助也无望,又气又委屈,蹲在门口大哭。兴许是被吵烦了,又过了一会儿,明如晦披着浅白狐氅走出来,蹲下来安慰他:“别哭了。”   小乔影以为哭声奏效了,得意地抬起头,结果对上一双冷眼静看的浅色眼眸,一瞬间仿佛被看穿的恐慌涌上心头。   吓了一会儿,眼前的太子温温和和地说:“看到那边的湖了吗。”   小乔影呆呆点头。   太子说:“再哭就把你扔湖里。”   “……”   不知道他那太子表哥养起徒弟来又是怎么样的,反正他是差点被沉尸湖底。乔影心情十分复杂,还沉浸在思绪中,想也不想地就唏嘘道:“生神这样的人还真会养小孩啊,自从我认识他以来——”   郁危淡淡打断他:“你不是不认识他吗?”   乔影:“……”   “正好我想起来一件事。”郁危一边走,一边平淡地说,“在俯仰洞的时候,你管那个洞灵叫的是表哥。”   他问:“表哥是什么?”   完蛋,瞒不住了。   乔影愣了一下,然后忽然挺起腰板,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解释道:“既然被你发现了,那我也就不瞒了。表哥就是血亲,他的母亲是我父亲的长姊。”   他说完,等待着对方的反应,奈何郁危回应平平,只是哦了一声:“所以你的确很早之前就认识他了。”   按照计划,他们两个应该前往轮回台去和明如晦他们汇合,好在乔影还记得有条密道,可以避开大部分的鬼差。两人如今正走到了一个长长甬道内,湿冷的风一吹,郁危的声音变得更加阴气森森了。   乔影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但没放在心上,回道“没错”,又提醒道:“前面有机关,不过只要别踩第一个地砖就不会有事,小心……”   他话音未落,只听“咔哒”一声。   郁危恍若未闻,一只脚踩在面前的地砖上,抬起时,机关轻响,在空荡荡的甬道内格外突兀。他低头看了眼,淡定说:“踩到了。”   乔影:“……”   下一秒,一根沉重的木梁自头顶依照重力轨迹迅猛荡落,伴随着尖锐的划破空气之声,径直冲向两人。眼看就要砸到郁危身上的时候,对方却好像早有预料一般,敏捷地侧身一闪,轻松避开了这致命一击。而那根势不可挡的木梁,则继续其迅猛的轨迹,最终不幸地撞上了站在原地、毫无防备、愕然瞪大双眼的乔大公子。   乔影差点被砸晕,好不容易爬起来,脑袋里嗡嗡的,下意识又道:“等等!墙上的壁画也不能碰——”   郁危哦了声,正好将手心贴到墙面,随口问:“这个?”   “……”乔影瞬间两眼一黑。   好在这次他学聪明了点,眼看又是一根木梁砸了下来,立刻身手灵敏地就地一滚。结果还没来得及庆幸躲过一劫,脚底又是一空,一个大洞凭空出现!倒霉透顶的乔大公子嗷的一声,一阵手忙脚乱,好险不险扒住了洞口,像只风干鸡一样挂在洞边晃来晃去。   “风干鸡”急得直喊:“救鬼啊!要撑不住了!快快快拉我上去!”   喊了没一会儿,两只靴子出现在他手边。一道阴影压下,乔影吃力地抬起头,正看见屈膝蹲下身来的郁危。   后者居高临下冷眼旁观了片刻,终于朝他伸出手。乔影以为是要拉他上去,马上就要将手递给他,却听见对方冷酷道:“画。”   乔影傻眼:“什么画?”   郁危漠然道:“你藏起来的那些画像。”   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掉下来,也没有主动要救的意思。乔影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瞪大眼:“你故意的!”   他说这家伙的手怎么就跟长在了机关上似的,哪有问题他就碰哪!   “嗯,我故意的。”郁危垂着眼望他,“谁叫我心情不好,你又正好惹过我。”   乔影登时一顿,表情微僵,咽了咽口水。   他看看对方的手,垂死挣扎道:“那是我买的画,你这是抢劫。”   郁危哦了一声,站起来,转身就走,路过那块被踩过的地砖时,不偏不倚又踩了一脚。   果然片刻后,洞里就传来扑通扑通两声,紧接着乔大公子就在里面闹开了:“给你给你!回去后我都给你!快拉我上去!”   于是郁危又倒了回去,在乔影眼巴巴的注视中,再度开口:“还有个条件。”   “离我师尊远一点。”他眯起眼,冷冰冰道,“你是谁也不行。”   “……”   片刻后,被迫发下毒誓的乔大公子一脸憋屈地被拉了上来,很注重形象地整理了一下弄脏弄乱的衣衫,暗戳戳地想着要找机会告状。刚吸了一口凉气,身旁的人便跟能读心一样,凉飕飕地提醒他:“敢告状你就死定了。”   一口气差点卡住,乔影呛了半天,果断摇头。   他被这里的机关揍得腰酸背痛,接下来的路走得更加小心翼翼,尤其用余光时时刻刻注意着身旁那个祖宗的动向,好在对方没再搞什么幺蛾子,而是不咸不淡地问:“你为什么对这里这么熟悉?”   闻言,乔影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咳了声道:“……这密道是我挖的,只有我知道。”   郁危:“你挖的?那怎么刚才躲不过机关?”   “都多少年的事了!我又不能什么都记得。”乔影恼羞成怒,“当年轮回司重建起来的时候,图纸还是我画的,所以偷偷挖了一条密道,也没鬼知道。说真的,要不是我爹我娘不同意,我就去做工匠了。”   他边说边停下来,伸手在甬道尽头的墙壁上摸了摸,摸到一块凸起后,用力按了下去。   甬道的洞口缓慢打开,乔影胸有成竹道:“从这出去,前面就是轮回台了……不对,这给我送哪来了?!”   他愕然地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地喃喃:“我不可能记错,这条密道分明就是修到轮回台的——轮回司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地方?”   郁危跟在他身后迈出密道,再踏向地面时,便仿佛踩在了水面,顷刻泛起数圈波纹。   他仰起头,抬手伸向面前巨大嶙峋的怪石,摸了摸深深刻印在上面的字迹。   ——鬼门阵。   指腹摸索过字迹,随即摸向身侧的“墙壁”,触手冰冷、坚硬、光滑。   是水镜。   四面八方密不透风的水镜将他和乔影团团围住困在中央,随着动作,镜中无数人影也齐唰唰地模仿着,落手一致、难辨真假,显得诡异。   顿了顿,郁危不冷不热地开口:“你的密道被别人算计了,有人想要逼我们走这个鬼门阵。”   “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收回停在水镜上的手,绽开的水流迅速涌回来,“进去看看,是谁这么无聊。”   乔影看着无数面水镜里密密麻麻的自己,还有同样密密麻麻的郁危,一股恶寒,不由咂舌:“这也太多了……万一我分不清哪个是你怎么办?”   郁危回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下一刻,乔影觉得自己小臂一凉,一根灵力凝成的绳子缠上他的手,牵绳一样把他牵住了。   郁危拽拽手里的绳子,确认够结实,然后无情道:“像这样,应该丢不了了。”   乔影:“……”   他忍辱负重地点了头,迈入了鬼门阵。   水镜中的影子静悄悄跟着他们一起走了进来,被无数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包围着,乔影难得有点发怵,随即也愈发烦躁。   他没滋没味地走了一段路,发觉身前郁危走得慢了些,便拽了拽绳子,问:“我们还要走多久?”   对方语气平平:“不知道。”   一路走来,没有预想中的危险,也没有突如其来的转机,只有枯燥的镜面。乔影一开始还算警惕,间歇性地拽一下绳子,以确定自己仍和对方保持着联系。渐渐地,便有些掉以轻心,啧了一声,停下来,道:“我怎么感觉不久前刚走过这里?”   郁危也停了下来,蹙眉回头:“哪里?”   乔影指着面前的水镜:“这个。上一次走到这里的时候,我在上面做了个记号……”   他话音忽然止住,扭头看向靠过来的对方,神色蓦地变了。   “你为什么有呼吸……”   下一秒,乔影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痛,惊愕地低下头,却见一只手悄无声息从他的背后穿透出来,沾满血色,紧握成拳。   身旁的“郁危”微微侧过脸,紧蹙的眉头已经松开了,目光不甚在意地在他震惊的脸上扫了几眼。   他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开了口:“差点忘记了,谢谢你的提醒。”   【作者有话说】   与此同时,郁危看着手里完好无损、对面乔公子却不翼而飞的绳子:“……” 第84章 楼三十一   另一边,三只魂体正走到轮回司正门口。   这里已经鬼迹罕至,一扇漆黑的巨大铜门立在一片死寂中,无端阴森。里面只点了寥寥数盏灯,显得稍暗。入了一门还有一门,寥寥几只鬼正在内门前排队。而正门前,守门的胖鬼差无人问津,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明如晦身后半拖半拉、跟着两个探头探脑的尾巴,不紧不慢迈上台阶。孟白一抬头,就看到了青黑牌匾上三个鬼画符一样的朱红大字——“轮回司”。   除此之外,角落里还印着一团辨认不清的奇怪图案,非要形容的话,就好像是什么东西炒糊了。   他忍不住吐槽道:“这写的什么啊?”   陆玄一博览群书,也没认出来,奇道:“不太像字。”   他俩研究了半天,明如晦抬头看了一眼,很习以为常地嗯了一声,说:“我的名字。”   两人:“……”   谁敢把生神的名字写这么丑啊!孟白匪夷所思地问:“轮回司胆子这么大,就这么挂着?”   明如晦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似乎笑了一下,但一眨眼又变回了风轻云淡见怪不怪的样子:“我让它们挂的。”   ……其实是当年鬼界想换一块新的牌匾,去昆仑山请了好几次,正好撞上了他下山的时候。来回几次后,他留在山上的小徒弟受不了了,冷着一张写满了烦的脸,敷衍地怒写三个大字,顺便报复性地题了落款,随后拍拍手让椿打包送走了。等对此毫不知情的仙君姗姗来迟地回来,鬼界那边已经把新题的牌匾挂上了。   郁危还不知道这件事。明如晦又笑了半天,才低下头,没再看那块被自家徒弟冒名顶替题了字的牌匾,转而手指一动,神奇地凭空变出一张符纸来。下一秒,符纸上一笔一划地浮现出字迹,仿佛另一边有人正在板板正正地书写。   他垂着眸,毫无障碍地读完了郁危在传讯符上留下的天书,然后也手写回复了一句。   孟白好奇地凑过去看,冷不丁看见了和牌匾上如出一辙的字,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他又不信邪地退了几步,仰头重新看了看牌匾,过了一会儿,表情裂开了。   没有理会身后的动静,明如晦悄无声息收回了符纸,然后屈起手,在睡得正香的鬼差脑袋边敲了敲。   “醒醒,”他温声道,“我们来投胎。”   胖鬼差一个激灵,瞌睡总算没了,打着哈欠坐起身,顺便扶正了睡歪的帽子。它睡眼惺忪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三个“鬼”,问:“几个?”   明如晦道:“三个,一起。”   见惯了凑钱送一只鬼来投胎的,猛然间来了三个,胖鬼差有些诧异,以为他们初来乍到不懂行情,于是摆摆手,加重语气说:“要想轮回,每只鬼交投胎钱一百两。”   明如晦问:“为什么收这么多?”   胖鬼差困得又打了个哈欠,不甚在意地说:“上面那位的规矩,不仅轮回投胎要交钱,要想投胎去户好人家也要交钱,不想被分到畜生道,照样也得交钱。”   顿了顿,明如晦轻声重复了一遍:“……上面那位?”   胖鬼差装腔作势地点点头,顺势道:“上面那位,生神他老人家。”   放屁!孟白和陆玄一差点破口大骂。陆玄一更是无法容忍,气得太阳穴突突跳,忍气吞声地问:“证据呢?”   一来二去,胖鬼差有点不耐烦地道:“什么证据?你还想不想投胎了?也没逼着你们来。不信的话就走吧,我还要补觉呢。”   这次不用等明如晦开口,陆玄一已经主动掏出钱来,拍在桌上,财大气粗地开口:“钱在这,够了吗?”   三百两,银票。   胖鬼差一下子坐直了,拿起来点了点,确认无误后,态度立刻好了起来,抓起桌子上的铜铃铛,摇了摇,喊道:“楼三十一!”   “好了,你们进去吧。”喊完,它将银票塞进怀里,又不再搭理人了,“一会儿会有小鬼领你们去轮回台,等着吧。”   眼看它收完钱又趴了下去,不一会儿便传来鼾声,孟白终于忍无可忍地做了个阴阳怪气的鬼脸,撇嘴小声道:“看来这轮回司里的鬼差还真不是好东西,为了中饱私囊,做这等强买强卖的腌臜事,什么谎话都能说得出来。”   他身旁,陆玄一表情同样不好看:“不仅如此,它们这套说辞很容易教人信以为真,若是这样下去……”   他话音一停,没再说下去,不过孟白很快也反应过来。   若是这样下去,越来越多无法投胎的鬼魂都会对生神心存怨恨,届时失去了信仰来源,生神的力量只会大不如前,身体也会愈发虚弱。   犹豫了一下,孟白正要开口,却听见一道青涩的声音有些冷漠地响起来:“是你们要去轮回台吗?”   他循着声音,低下头,看见了一个苍白清秀、不高偏瘦的小鬼。   小鬼甚至都没有看他们,只是瞥了眼胖鬼差旁边的铜铃铛,然后就转过了身,麻木又不带感情地开口:“跟着我走吧,我带你们过去。”   孟白和陆玄一还在面面相觑,明如晦已经跟了上去。小鬼似乎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对一切都很熟悉,但是不爱说话,只闷头带路。   没走几步,一名高个鬼差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态度和引路的小鬼天差地别,热情地问了句:“几位还没断罪吧?”   小鬼被它排挤到了一边,没什么反应,好像已经司空见惯了,一动不动地等着。   高个鬼差继续说:“断罪断的是尔等此生之罪孽,看到那扇门了吗?”   他指了指那扇有鬼排队的内门:“进去后,就要面对轮回的考验。顺利通过者,去轮回道。不通过者,会沦为鬼物的腹中餐,灰飞烟灭,什么也不剩。”   明如晦收回视线,对眼前的鬼差轻笑了下:“谢谢,我知道了。”   高个鬼差在这干了这么些年,没碰上过这样的,赶紧把这仨赶着去投胎的“鬼”拦住。它伸出手一掂,暗示道:“其实也不需要这么麻烦。谁能保证自己身上不沾点罪孽呢?你留下点东西,也算帮你消灾抵过了。”   它觉得自己这次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往往到了这个时候,再傻的家伙也应该恍然大悟感激涕零,老老实实地交钱消灾。只要吓一吓新来的,多数鬼还是会愿意免这个灾的。   高个鬼差笃定地想着,果然听见对方哦了一声,然后从身上摸出了……一枚缺角铜钱。   他将铜钱递过来,礼貌道:“我身上的钱不是很多,够吗?”   高个鬼差:“……”   它唰地收起笑容,带着被耍了的怒意,没好气道:“没钱右拐,去那边排队。油盐不进的家伙,浪费我时间。”   等它走了,领路的小鬼重新走过来,抬起头看了看明如晦,忽然说:“你不应该惹它的。”   “它和掌管断罪的鬼差关系很近,你惹了它,它等会说不定会给你们下绊子。”   明如晦嗯了一声,问:“你叫楼三十一么?”   楼三十一愣住,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突然从一件事跳到了另一件事,警惕地回答:“有什么事吗?”   “没事。”明如晦对他笑笑,“想起一个人。”   楼三十一眼底闪过一丝困惑,但很快又平静下来,转过身,给他指了一个方向:“你们先去排队,等断罪过后,我再领你们去轮回台。”   虽然知道在生神面前这样问不太妥,但孟白还是大着胆子问了句:“要是没过关,真会魂飞魄散吗?”   楼三十一言简意赅地回答:“很少,但不是没有。”   孟白心一梗,等他走后,立刻扭头望向陆玄一。两人对视一秒,后者冷静伸手:“打欠条。”   孟白难以置信:“你刚刚怎么不让打欠条?”   陆玄一理直气壮:“给你花钱和给谢仙长花钱能一样吗?”   “你这是区别对待!”   “你怎么不说自己心里有鬼?”   “……”   两人吵架的功夫,明如晦已经走到了队伍后面,守门的两个鬼差在聊天,毫不顾忌旁若无人地说话。   传讯符上的符文亮了亮,他低下头,看见之前自己的那条“在哪里”的回复下面,又多出了两条回复。   【鬼门阵。】   【出了点意外,乔影丢了。】   第二条回复后面还跟了一个有点纳闷加不高兴的表情,画得很潦草,但是很传神。明如晦的视线在“鬼门阵”三个字上面微微一顿,紧接着,便听见前面的两名鬼差低声聊道:“你说的那件事办的怎么样了?你不是很讨厌那个小鬼,打算要教训他一下吗?”   回话的是那个高个鬼差:“是,所以我打算今天就给他个教训。”   坐在它一旁的同伴看起来很感兴趣:“你怎么做的?”   “只是吓唬他一下。”高个鬼差说,“我听说他至今不肯去轮回,就是因为害怕被断罪,我就用了点办法,把他骗进去了。”   “他在里面?万一有事呢?”   “不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自打我上任以来,哪天不是闲得发慌。”高个鬼差摆摆手,“要我说,等到我期满轮回的那一日,这轮回司能出一个厉鬼,我这脑袋拿下来给你当球踢——”   哗啦——   高个鬼差一愣,看着手里的名册忽然无风自动,呼啦啦翻到了一页。上面一行未干的墨迹逐渐扭曲起来,紧接着,挣脱了纸页,化为一缕黑烟彻底消散。   “这是——”高个鬼差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他惊骇得几乎握不住手里的东西,摇摇欲坠的名册终于啪叽一声,半死不活地掉到了地上。下一秒,视野里出现了一只手,将它捡了起来。   指骨修长,赏心悦目。   只是一愣神的功夫,明如晦已经直起身来,一手捧着阴阳册,动作极其自然地翻了两页。   又很礼貌地说:“笔借来一用。”   也许是他说得太自然,语气跟使唤家里的狗一样,高个鬼差:“啊,好。”   双手递上笔,他终于感觉出不对来了,好险没提起一口气来:“等等!你谁?!”   墨汁洇透阴阳册纸页,几个新添的字迹明晃晃直愣愣地刺进鬼差眼里,拿着笔的“鬼”将目光从名册上移开,抬头望过来:“嗯?”   高个鬼差眼睛快要瞪出来,指着他手中的名册,结巴着:“你、你、你、你、你……”   仿佛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对方微微一笑,语气很随意:“刚刚上面有个名字不见了,所幸我记得,帮你们补好了。”   顿了顿,他又贴心道:“不用谢。”   “……”   【作者有话说】   问问大噶|・ω・)如果截一些大家比较有趣的评论或者弹幕做成合集跟大家分享的话,饱饱们会介意咩owo 实在是有一些太好玩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85章 五年之魇   高个鬼差双手捧着饱受摧残终于物归原主的名册,双目放空,魂不守舍道:“今日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眼前的鬼依旧用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很不走心地安慰他了一句:“没事,幸而漏掉的名字补好了。”   就是因为你瞎添那几笔才倒的血霉!   高个鬼差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来,怒道:“你懂个屁!这是你个无名野鬼能动的东西吗?这是阴阳册!生死簿!敢擅改这上面的名字,你就等死吧!”   它等着眼前这个什么也不懂的鬼恍然大悟惊慌失措的样子,但对方只是微微挑起眉,哦了声:“这么厉害。”   高个鬼差难以置信道:“……完了?”   没有追悔莫及,没有痛哭流涕,那鬼轻飘飘地说:“是啊,我在等死了。”   高个鬼差:“……”   一个两个都是哪来的牛鬼蛇神?   它后背还有些方才吓出来的冷汗,心虚地看了眼紧掩的大门,心知楼三十一那个小鬼还在里面,就是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它一开始的确只是打算小小地教训一下对方,但是没想到真的出了问题——那小子竟然是一只厉鬼。   罪孽缠身,是谓厉鬼,理应灰飞烟灭,不留于世。   如果不是在阴阳册上及时补上了名字,那小鬼早就在里面死透了。难怪死都不肯去投胎,被欺负到头上了也要一直在轮回司赖着,原来是有把柄在身。   高个鬼差正想着,突然听见身前那只鬼问:“里面有只小鬼在哭,不开门放他出来么?”   它旁边的同伴下意识就要开门,高个鬼差反应过来,立刻阻止了对方,强硬道:“你没看见吗?刚刚是阴阳册自行除名,说明那小鬼身上罪孽很重,他本来就该魂飞魄散,这就是他的命!我能有什么办法,别多管闲事就是了。”   “是吗。”明如晦还算耐心地站在队伍里,微垂的眸光平淡,却令人无所遁形,“方才你求着我交钱消灾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高个鬼差面色登时一变,气急败坏道:“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它蓦地听见一声压抑绝望的哭声,伴随着咚咚的捶门声,模糊地传出来。   高个鬼差一瞬间就听出来了这是楼三十一的声音。眼看瞒不住了,它咬了咬牙,抓住放在桌上的毫笔就要下手为强,将阴阳册上的名字彻底抹去——   下一秒,手中的笔顷刻被打飞,飞到了明如晦的手里,连带着名册纸页哗啦啦一阵翻飞,然后啪地一声,重重合了起来。   高个鬼差差点被名册狂扇了好几个巴掌,狼狈地向后踉跄了几步才停下来,又惊又怒:“谁?谁干的!”   它怒视向面前最有嫌疑的无名野鬼,后者慢慢道:“不知道啊。”   “只不过,被你关在里面的是负责给我们领路的小鬼差。”他收回视线,“如果他出了事,会给我们带来不少麻烦。”   “那又如何。”高个鬼差气焰嚣张,眯起眼傲慢道,“我们轮回司一向只听奉仙君的命令,你一介没名没姓的野鬼,说的话算哪门子事?”   它故意搬出了这个名号,按照往常,对方早就该敢怒不敢言、悻悻而退了。果然,明如晦很淡地朝它一笑,说:“是吗,那就算了。”   高个鬼差脸上意满之色还没浮现,便听他温声继续道:“你们不放他出来,那我进去好了。”   说完,他将手里的毫笔随手一扔,摔在八角桌上,发出重重的咔哒一声,惊得两只鬼差眼皮一跳。   高个鬼差傻眼了一秒,大喊道:“轮回司重地,不可擅闯!”   擅闯者恍若未觉,轻车熟路地绕过了队伍,继续大步往漆黑大门前走去。   “站住!胆敢擅闯者,罪同厉鬼,魂飞魄散!”   高个鬼差扬高了声音。   “不仅如此,你擅改阴阳册,理应罚去做十年的苦役呃呜呜……”   还没说完,它的嘴巴忽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缝到了一起,瞬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能呜呜着瞪大了眼睛。与此同时,明如晦扬起的右手中,两指间夹着的符纸正在飞快燃烧,他无心理会身后的乱象,只是垂眸看着面前那扇紧闭的门,说:“别吵。”   很简单的命令,两个鬼差却顿时动弹不得,僵在原地,一句话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动作流畅得仿佛步入自家门户,毫不迟疑地推开门扉,从容步入其中。   两只鬼差呆若木鸡了足足十秒的时间,同伴才回过神来,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打手势:发什么呆?!快去抓啊!真等他闯进去坏了规矩,段公子活剥了咱俩的皮!   高个鬼差表情格外难看,一把抓过名册,哗啦啦一通翻。   近几日入鬼界的鬼魂,姓甚名谁,都在这里了,它就不信找不到——   下一刻,不知道看到了什么,高个鬼差手一抖,手里捧着的东西砰地掉回了桌上。   两只鬼嘴唇翕动,心惊肉跳地瞪着纸上渐渐模糊变形的几个字,紧接着,眼睁睁看着它纠缠变为一股墨色的烟,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   断罪台。   外来者突兀的闯入就像是一块石头沉入了水里,还没来得及水花四溅,就被汹涌的水流再度包裹其中。   明如晦一脚迈入,地面霎时软陷下去。伴随着轻微的震颤,数道细腻的波纹迅速向四周荡漾开去。   安静下来后,沉闷的捶墙声变得清晰起来,被困在里面的少年声音濒临崩溃,带着哭腔地喊道:“……放我出去!求你了,放我出去吧!”   明如晦循着动静望去,看见了楼三十一的身影。他跪在一堵墙前,似乎被魇住了,五指紧握成拳,毫无章法、只剩下了身体的本能,拼命地捶打着面前的墙壁。   明如晦走到他身后,同样抬头看了看这面墙壁,什么都没有。   楼三十一对周围的变化恍然未觉,依旧胡言乱语地说着什么。明如晦敛眸,正要把对方从地上拉起来,下一秒,若隐若现、断断续续的痛苦哭声,传入他的耳中,几不成音:“求、求求你们了……放我出去吧!我要去昆仑山请仙君救救楼九……他快要死了……”   恍若耳畔落下一道惊雷,明如晦指尖一颤,听见自己的心跳重重一顿。   “快来不及了……”   哭声和风声交织成汹涌的潮水,猛烈地涌入他的耳畔,撞击着钝痛的心口,发出空洞的嗡鸣——   “人死了,就会变成鬼。”   ……为什么会死?   “他的尸身丢了。”   ……怎么会丢了?   “徘徊于世的鬼魂,是心事未了。”   明如晦维持着伸手的动作,一动不动静止了良久,才很缓地眨了一下眼。   周围的景象飞快地变幻更迭,他看到了楼三十一眼中的魇。   ……又或是他不知道的、属于郁危离山后那五年的魇。   他看到郁危套着宽大的斗篷,冷着脸和卖包子的小贩讨价还价;看到他追赶抢了自己钱袋的乞丐,然后不爽地把人揍了一顿;又看到他灰扑扑地坐在树林里,用生起的篝火烤刚刚滚进沟里抓来的山鸡。   看到他饿着肚子,却在路过供奉着自己喜欢的那个人的庙时,挤进人满为患的庙堂。   看到他用所剩无几的铜板买了香,又从不许愿,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它烧完就离开,然后因为花完了买包子的钱,干巴巴地啃番薯。   看到十二仙府对他喊打喊杀,不得不日夜颠簸辗转;看到他被迫学会了易容,对着水缸里自己变丑的倒影嫌弃地皱眉头;看到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笨拙地给自己包扎伤口。   看到他救下一个叫做楼三十一的小孩,手臂上同样刻着楼家的奴印。看到他像曾经那样,教楼三十一用筷子、洗脸沐发,唯独写字还是一塌糊涂。   又看到每一年仲秋月圆,他总是披着月色,准时地出现在昆仑山脚下,把从天南海北囤来的奇珍异草一股脑堆在山门口,然后在一步之遥的树枝上安静地待一整夜。   ……等什么呢?   是等从前的那个人,在满山碧色中牵着他的手,领他回家吗。   为什么他没有早点醒过来,为什么要留郁危一个人在未知中捱过漫长的五年,为什么要让他等。   那等不到的那些日子呢?   看到紧闭的山门的时候,看到精心准备的药草无人问津的时候,会以为是他的师尊不要他了吗。   密密麻麻的刺痛如同千万根细针,无情地扎进心口,明如晦忽然抬手,捂住嘴唇,闷闷地咳嗽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无知无觉地松开手,垂眸看着掌心染上的血色,良久没有反应。   郁危临死前,一部分记忆化作了魇,纠缠留在了楼三十一的身上,只是也已经残缺不堪,到这里就断掉了。或许是不想让他找到,所以才躲在了与他毫无交集的人身上,却忘了他们的神识同根同源,这世上只有他能看到。   那些不在魇中的经历……应该早已经回到了郁危的记忆里,而在这些记忆里,昆仑山占了最大一部分。他刻意忘掉了自己受过的苦,只一心一意地记着所有对他的好,记了很久。   明如晦很轻地闭了下眼睛。   无数个魇自身旁烟消云散,只剩下了最后一个。   周遭的景色扭曲更迭,熟悉的地板自脚底延伸,炉火升腾,轻烟缭绕,变幻成澹雪小筑的模样。他抬起头,看见了郁危。   他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面色有些苍白,又垂下眼,恍惚着看了看自己的手。   明如晦看见他的手背上,有一只未睁开的眼睛,是还未成型的神相。   他的心底忽然涌上一阵前所未有的不安,仿佛快要失去什么东西,愈发剧烈,近乎心悸。明如晦下意识喊道:“郁危!”   可眼前的人什么也听不见。   他看见郁危怔怔地、一步步地向后退去,几不可察地颤抖着捂住了自己的神相,然后在某个时刻惊醒过来,毫不犹豫推开门,头也不回地仓皇逃离。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他听见雨声很大,掩盖住了所有其他的声音,看见郁危屈腿坐在浴桶里,死死咬着手臂,眼睫一片潮湿,垂眸用尖刀一点点将自己还未成形的神相剜了出来,又忍着痛包扎好伤口,直至虚脱,浑身是血地抵着桶壁昏睡过去。   明如晦走上前去,想要抱起他,手却穿过了一片虚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下一秒,看见一滴水从眼前人的眼角滑落,穿透他的手,砸在木桶里。   郁危很小声地喊:“师尊。”   明如晦顿住。   郁危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蹙了蹙眉,又喊:“师尊师尊师尊……”   每喊一声,这个魇就变得透明一分。明如晦半跪在旁边,抓着他的手,应了很多声,直到魇彻底消散,手里彻底空落下去。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一动不动了许久,似乎仍未回神。   楼三十一的哭求还在继续,眼底满是恐慌和绝望:“求求你,救救楼九,救救他……”   ……郁危出什么事了?   “他说昆仑山上的仙君伤势很重,他把费了很大力气找到的仙药给了我,让我送到山上……”   明如晦的思绪变得前所未有的混乱,杂乱无章。   他听见楼三十一继续语无伦次地说:“我把药送到了,但是回来后楼九就不见了,我找不到他,我找了很多地方,哪里都没有。”   “……”   下一刻,传讯符在手中忽地亮起,急促地闪烁着,明如晦习惯性地低头看了一眼。   熟悉的字迹,每一笔都落在了意想不到的位置,组成一段简短的话,很快浮现在符纸上——   【你为什么心跳得这么快。】   【师尊。】   【作者有话说】   师尊要碎了……下一章继续碎   感觉流浪歪歪像一只流浪小猫,会把自己囤(打猎)到的好东西一股脑送到明如晦那儿去~ 第86章 你哭了吗   符纸上的字迹已经渐渐隐去,对面还是没有回复。   郁危拧着眉,飞快地在镜阵中穿梭,隔几秒便分神低头看一眼——仍然空无一字。   唯有心脏越来越重的颤动,顺着灵丝,密密麻麻地传到指尖。郁危从来没有感受过对方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带动纤细灵丝绞着他的手指,几乎有些疼。   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郁危面色冷沉,终于被这纠缠不尽的水镜磨没了耐心。   他索性放出了全部的神识。浩渺的神识结成了一张巨大的丝网,如同一只睁开的巨大眼瞳,将整个镜阵容纳其中——   下一秒,郁危在这堪称迷宫的鬼门阵中疾行的身形蓦地一停,没有迟疑地脚步一转,干脆利落地折身,抬手,蓄力,颈线倏然绷紧拉直,折出一种凌厉的美感。   犹如蜻蜓点水,食指指腹按上面前巨大的镜面,郁危习惯性地闭着眼,冷声开口。   “破。”   顷刻间,清脆的破裂声轰然响起。   呼啸的风灌入衣袍,巨大的气流将发丝鼓动得凌乱飞扬。无数冰晶般的玻璃碎片从半空坠落,随即叮叮咚咚落了一地。   强悍至极的灵力接连穿透数面水镜,直击隐藏在鬼门阵中、最薄弱的一面水镜。后者骤然炸开,紧接着,整个鬼门阵在面前彻底破碎。   本来不至于用暴力的,但是他不想再耗下去了。因为过度消耗灵力,郁危唇色有些发白,打算找到乔影就立刻赶去轮回台那边。   他刚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被扯了扯衣角,一道声音气若游丝地道:“……这里。”   郁危愣了下,低下头,看见了躺在血泊里的乔影。他腹部敞着一处狰狞的伤口,正缓慢地渗出血来。若是旁人早就一命呜呼了,奈何乔影一只蹦跶了几百年的鬼,除非被阴阳册除名魂飞魄散,否则很难死。   即便如此,他还是短暂地丧失了行动能力,直挺挺躺在地上,一边流血一边有些迷糊地道:“你是不是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   早在他开口的时候,郁危就已经矮下身,忙着给他治疗,根本没空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没有。”   乔影已经全然神志不清了,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为什么有了呼吸,还突然捅我一拳?对,就是这张可恶的脸……嘶,好疼!”   郁危输送给他止疼的灵力断了,拧着眉:“我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他猝然想起了什么。一股强烈的危机感骤然涌上来,郁危给他疗伤的动作陡然一滞,继而猛地回过头。   细碎的咔嚓声响起,无数水镜碎片从地面一点点漂浮起来,宛如被无形之手牵引,逐一拼凑在一起,原本已经毁于一旦的鬼门阵竟然在片刻就恢复如初。   下一刻,光洁平整的水镜中,伸出了一只手。   冰冷的呼吸声伴随着活人的气息,对方不慌不忙从镜面中探出整个身体,完全走了出来。   墨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玄色发带简单地束起,垂落如一练乌缎。凌乱的碎发长得有些长,微微遮住了疏冷浓密的眉,和一双狭长漂亮但不爱搭理人的眼眸,显得愈发的冷淡阴郁、不近人情。   精简干练的装束描摹出修长挺拔的身姿,腰带向里束得很紧,显得有些瘦削,却并不单薄,若非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冷冽苍白的面容,应当不会有人相信他已经死了。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眼前的人。   ——那是他自己的身体。   极度紧绷寂静的氛围中,乔影缓缓扭过头,定定盯着水镜看了一会儿,随即自顾自喃喃道:“我是不是眼花了?你镜子里的倒影怎么会动?好疼,究竟是谁捅的我……”   郁危头也不回,冷冷踹了他一脚:“闭嘴。”   挨了一脚,乔大公子没声儿了,可能是晕过去了。没了后顾之忧,郁危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地站起来,神色凛若冰霜:“你为什么在这里。”   “恶神。”   被戳破的瞬间,披着人相的恶鬼顷刻变幻了神色,熟稔地寒暄道:“好久不见,郁危。”   “怎么样?”它微微张开手,展示自己的新身体,若有所思道,“我学的像不像?”   话音未落,遽然清脆的碎裂声炸响,灵力幻化成的长箭猝然贯穿对方,把它死死钉在了身后的镜面上。巨大的力道下,箭身犹自震颤不已。   恶神有些意外地看了看被穿透的肩膀,由衷感叹道:“对自己的身体都这么狠心,我还是低估你了。”   下一秒,它的身形忽然原地消散开,转眼出现在了另一面镜子上。   郁危面无表情地看去,听见它说:“这具身体要是被你破坏了,我还是会很头疼的。”   咔嚓——   又是一面镜子碎裂,巨大的裂痕蔓延到恶神的脸上,仿佛眨眼就要碎开。然而转瞬,它又迈入了一面新的水镜中。   “我听说你好像恢复了不少记忆,真是个不错的好消息……”   话音未落,它所在的水镜猛然间再次迸裂,连同声音一同变得四分五裂。万千细碎的冰晶倒映出郁危冷彻的眸子,他张开的五指还未收拢,下一刻,却又再度不知疲倦地蓄起灵力,连等对方开口说完的耐心都消弭殆尽,直截了当、不遗余力地向恶神的踪迹追杀而去。   不消片刻,身边的数面水镜再度化为碎片,凌乱匍匐在他脚边。   恶神难得被狼狈地驱逐到了最后一块水镜中,似乎也没想到对方的杀意如此坚决又迅速,有些意外地说:“对自己都能下这么狠的杀手,郁危,你疯了吗?”   “你在害怕什么?”它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饶有兴致道,“……是怕旧事重演,再次害的昆仑山不得安宁吗?”   啪嚓!   剧烈尖锐的碎裂声响起,飞溅的冰晶哗然四射。郁危碾过脚底的水镜残片,表情没有一丝温度。   “离我师尊远点。”他阴沉沉地开口,“不然我一定杀了你。”   身陷囹圄,恶神反而笑了笑:“是吗?”   这个笑容在他的脸上格外刺眼,郁危蹙了蹙眉,忍不住想要一拳揍下去,对方的身形却渐渐幻化为一个虚影,须臾之间,彻底消散开来。   ——是假的。   郁危面色立刻沉了下去,戒备地抬起头。   “知道鬼门阵为什么叫做鬼门阵吗?”恶神的声音在四周忽远忽近地响起,高高在上,不痛不痒,“那些罪大恶极的厉鬼,会被扔到这里,一遍一遍历尽自己死前之事,重复濒死的过程,直到自甘堕落,自生自灭。”   “这是我特意为你选的囚笼。”   它停顿了一下,继而缓和的声音仿佛开启记忆的钥匙,诱导着问:“郁危,还记得你是怎么死的么。”   “……”   如同被人闷头敲了一棍,郁危耳边炸开一片刺耳空白的嗡鸣。   他咬着牙,抓起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乔影,毫不留情地用几巴掌把对方拍醒,然后用力把他扔出了阵法外,飞快道:“去找人!”   他自己则攥紧了明如晦送给他的戒指,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发动,一股巨力从天而降,把他重重压跪下去,戒指随即脱手,滚落到角落中。   郁危急剧地吸了一口气,眯起眼,咳出一口血。   恶神欣赏着他挣扎的过程,不紧不慢地追问道:“……还记得吗?”   脑中的刺痛几乎要把他撕扯成两半,思绪揪成一团,在鬼门阵的控制下逐渐沉陷。郁危用力闭了闭眼,冷硬道:“我不记得。”   “是真的不记得,”恶神慢声细语地问,“还是怕有人知道了担心,所以故意说不记得?”   “……”   汹涌的洪流漫过,郁危身形晃了晃,眼底没过翻涌的墨色。   他想说不记得,可已经瞒不过去了。   巨大的阵法在他脚下蜿蜒绽放,结成一朵绚烂而骇人的血红荼蘼花。蔓延的藤蔓缠上他的手脚,上面的尖刺深深扎进血肉,仿佛要与他融为一体。   郁危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落到鲜红的阵法中,很像那一天——   得知自己的神相被利用,所以毫不犹豫剜去又划伤双眼的那一天。   亲眼见到那个人的伤势恶化,所以去很远的禁地采药,落下满手伤疤的那一天。   支走楼三十一,为了掩护对方,故意落入陷阱,被仙府堵截围杀的那一天。   不是不知道这是一场为他而来的阴谋,只是如果他不出现,楼三十一没有办法把那株金贵的药草平安送到山上。   只是如果他不这样做,明如晦会有事。   ……他最不想对方有事。   所以被生生斩断神识时没有哭,被折断手指时没有哭,被震断心脉时没有哭。   直到恶神越过雪地里仙府之人遍野的尸体,掰开他的手指,将他指间死死攥住的药草碾成飞灰时。   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   很疼。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疼,为什么哭,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死了,就再也回不了昆仑山了。   濒死的意识快要消散的时候,恶神掐着他的脖颈,像在欣赏一件完美的替代品,低声开口:“郁危,你死后,我会取代你。”   剧烈的痛楚已然麻木,他勉力睁开潮湿的眼睫,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听见对方随意地从地上捡起了一把遗落的刀,听见潇潇的落雪声,知道对方要用这把刀刺穿他的灵台——就像记忆里的那样。   但这次却不同。   预想中的刺痛并没有传来,他被人紧紧抱进了怀里。   他的血洇湿了对方的衣衫,染上红尘,浸透爱恨。冰凉的雪花落在发丝上,须臾融化。温暖的指腹带着轻微的颤抖,很轻地擦过他脸上冰冷的泪痕,随即痛苦消弭,风雪停歇。   鬼门阵在脚下一寸寸断裂,发出凄厉的惨叫声,紧接着,那人捂住了他的耳朵。   “明如晦。”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抱他抱得更紧。在奇怪的静默中,他听见急剧的心跳声,几乎要失控般乱成一团。   他感受到有冰凉的水珠落到眼角,又顺着鼻梁,缓慢地滑落到唇角,是咸涩的。   于是问:“你哭了吗?”   很安静。   在一片荒芜的死寂中,那人低下头来,吻住了他的唇。   【作者有话说】   歪:(较真)你哭了吗?   明:(不想被发现,所以亲住) 第87章 生神的魇   轮回司外,阴阳册散落一地,孟白手里高高举着毫笔,一脚狠狠踹在高个鬼差的脸上,摆明了是拼命的架势,一遍踹一边豁出命地威胁道:“松手!松手!”   高个鬼差则死死拖着他的右腿:“东西还我!”   “你们几个卑微的野鬼,竟然胆大包天敢窃取鬼界的灵器!”它暴跳如雷地怒吼,“反了天了!”   陆玄一还在和另一只鬼差搏斗争夺地上到处散落的阴阳册残页,一人一鬼拽着一张纸的两端,同样毫无形象地滚在一起。前者力气略胜一筹,一胳膊肘撞开想要扑过来的鬼差,成功夺过了那页纸,呸了一声:“是你们轮回司为非作歹在先!好端端的我们仙……我们谢仙长突然就被关进你们那个破门里了,我今天必须要把名字补回来!”   被他打翻在地的鬼差顶嘴道:“是他自己进去的……”   陆玄一:“狡辩!”   场面彻底乱成一团,孟白费劲功夫也摆脱不了狗皮膏药一样黏上来的高个鬼差,气得将手中毫笔用力一扔,满头大汗地朝陆玄一喊道:“接着!”   后者抬手接了个正着,不敢大意,立刻争分夺秒地在阴阳册上恭恭敬敬写了几个字。正要落下最后一笔时,脚下忽然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陆玄一笔下登时一歪。   他诧异地抬起头,下一秒,一股更为强烈的震动席卷而来,几人顿时被震得一个不稳跌倒在地,再抬起头时,却见周身的场景已经彻底变换了一个模样。   轩然长风拂面而过,裹挟着苍山枯木、焦叶残雪的气味,无穷也无尽,弥漫四周。阴森的青瓦灰墙被连绵不尽的群山取代,白茫茫的雪粒弥漫视野,朦胧不清。   四处银装素裹,罕无人迹,分明是人间的景象。   孟白一个分神,便被高个鬼差反扑在地。对方压住他的手脚,恶狠狠地逼问道:“怎么回事?你们又耍什么花样?!”   “轮回司怎么会突然变成这副样子?”   孟白大怒,挣扎道:“我怎么知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眼看他们两个又要扭打到一起,陆玄一紧锁眉头,有些不确定地开口:“……这是魇。”   高个鬼差分明不信,凶神恶煞道:“怎么可能?你哄谁呢!怎么会有魇能波及到整个鬼界?”   魇这种东西,就是会缠人的孽障,能将人拖入最深层的痛苦记忆之中。常人若是无法及时抽离清醒,便会永远迷失其中,有再也醒不过来的危险。至于像这样扭曲真实、波及范围广阔到几乎颠覆天地的魇,闻所未闻,说是天方夜谭也不为过。   孟白则是瞪圆了眼睛,扭过头震惊地看过来。   “普通的魇自然不会,”陆玄一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继续说道,“可这是那位的魇。”   ——生神的魇。   就算把整个鬼界颠倒过来,也不为过。   差点忘了身后还有这尊大佛。孟白浑身一震,立刻精神抖擞,猛地一个头槌,把压在自己身上的高个鬼差撞飞了。他乘胜追击,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张口就骂道:“我看你们轮回司不爽很久了!今天非得把你们一群狼狈为奸的狗东西揍成猪头……”   刚放下狠话,孟白脸上的表情还没有收回,忽然无由来的脊背一阵发凉,嗅到了一股很熟悉的气息。他怔了几秒,陡然惊愕抬头,却见头顶之上,原本悠然漂浮的魂灯一盏连一盏地闪烁起来,忽明忽灭,散发出一种近乎诡谲的光芒。下一刻,鬼界的天穹蓦然腾升起数个庞大的图腾,流光璀璨,几乎将暗紫色的天空映得恍若明昼。   与此同时,高个鬼差则面露欣喜,仿佛见到了救兵,顿时有了底气,咬牙切齿道:“段公子的客人来了,你们两个小鬼死定了!”   孟白瞳孔骤然一缩,一股极其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下意识喃喃道:“这图腾……”   陆玄一也看见了,神色顿时沉了下去。   ——这分明是十二仙府的图腾。   除了已经被除名的楼家,其余十一府,俱在其列。   人间世人供奉的十二仙府,竟然与鬼界轮回司暗中有所往来——究竟是何等大事,令这些素来眼高于顶的仙府世家倾巢而出,不惜下界?   浩瀚天际,巨大的法阵犹如并蒂绽放的昙花一现,一个接一个在苍穹绽放,伴随着十多股磅礴的威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孟白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身体瞬间僵直,紧接着便被牢牢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是定身符。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一点,他便听见身后有人淡淡道:“这是哪家的小辈,在这里丢人现眼。”   孟白一瞬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冷汗涔涔地凝固在原地。   “季家主有所不知,这应当是孟家的孟白罢。”又是一道女声,嗤笑道,“听说孟家主管教不力,连家里的小辈都不声不响地跑了。”   孟白听出来了,这次说话的是霍家的家主。   仙府世家,真的都来了。   霍家家主又煽风点火道:“孟家主不把自家弟子领回去么?”   一道视线如芒在背,孟白心下一凉。果然,下一秒,他便听见孟家主阴冷的声音:“不用你说,我自会教训不听话的弟子。”   见势不好,孟白憋着一股气,想要强行冲破这张定身符,同时脑中飞快地思索这些人究竟是为何而来。下一秒,浑身骤然一轻,是陆玄一扯下了贴在他背后的符纸。后者冷静地挡在了路中央,放声问:“几位家主放着人间好好的仙府不管,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那位居于首位的季家主是一位外表温文尔雅的青年,然而眉眼间却不经意地流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阴鸷之色,显出一种突兀而鲜明的割裂感。显然是没想到路边随便两只不起眼的“鬼”竟然有胆量在他们面前挡路,他终于分过来一点目光,但语气中依然透着不容置疑的高傲:“这不是你们能插手的事,让开。”   陆玄一伸出手,依旧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你们不能过去。”   魇中危机四伏,但凡出一点差错,对这个魇的主人来说,都可能会有莫大的危险。虽然不知道仙府世家来此是有什么目的,但绝不会是什么好事。孟白也明白这样的道理,从被定身的僵硬中缓了过来,咬牙站起来,硬着头皮挡在了路中央:“对,不能过去。”   对方闻言,微微眯起了眼睛。而在他身旁,孟家主的脸色则是愈发地阴沉了下来。   “再不让开,”他冷冷地提醒道,“下场就是魂飞魄散。”   陆玄一丝毫不怵,右手一翻,五指间便已经夹了数张符咒,面不改色道:“那就试试。”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指间大亮,雷声骤起!   一道耀眼的紫电猛然劈裂苍穹,将夜空映照得一片煞白,下一秒,震耳欲聋的天雷轰然落下,咆哮着吞噬掉仙府众人的身形。   孟白被这夺目的白光照得睁不开眼,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陆玄一也是被称为符学奇才的人。   他艰难地眨了眨眼,却看见滚滚雷云下,一张结界不知何时张开,将仙府众人挡在了下面。季家主单手维系着这张结界,将骇人的雷电完美阻隔在外,饶是如此,十二仙府并非都修符术,已经有末后的几位家主面色发白,似乎在巨大威压下无力抵抗。   见状,季家主终于收了轻敌的姿态,有些不耐地看了身旁的霍孟二人一眼,命令道:“赶紧解决了他们。”   孟白登时心头一跳。没人比他更清楚十二仙府各家主的实力,季家和霍家尤其不好惹。他立刻紧张地要去提醒陆玄一,结果眼前一花,孟家主已经站在他面前,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找什么呢?”   孟白一梗,额上顿时布满冷汗。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要和仙府作对,按他的这点能耐根本不够看,只是一个孟家主,也能不费力气把他揍趴下了。   “孟白,你一没有多少能耐,二脑袋笨性格也不讨喜,我想不通你有什么理由离开孟家。”孟家主直勾勾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如果待在孟家,你今天说不定还能活。只可惜,这是你自找的。”   孟白面色变了变,手里死死捏着从明如晦那里拿到的符纸。孟家主看了一眼,轻蔑之色更甚:“召风符。你觉得这样一张连三岁小孩都能画的符纸,能把我怎么样?”   “到头来只有这么点招数,真是给孟家丢脸……”   忍无可忍,孟白猛地打断他:“够了!”   “你还真当孟家是什么好地方,也真把自己当成什么好东西了?”他一边冒火,一边龇牙咧嘴地把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前没走是我给你脸了,把一坨狗屎当成花天天顶在头上,你不嫌恶心我还嫌恶心呢!”   孟家主一愣,反应过来后,表情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显然是动了大怒,毫不留情地一掌朝他重重拍下:“你找死!”   被拍到肯定要变成肉饼,孟白一个哆嗦,手里的符咒蓦地亮了。   瞬息之间,漫天飘洒的雪粒骤然静止。紧接着,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它们迅疾地向他的手心汇聚,闪烁的符文似乎成了一个无底的漩涡,无穷无尽地吞噬着周遭空间中的每一缕风息,随后,陡然光芒大盛,盖过了孟家主来不及惊诧的面容。   猛烈的风势犹如数把锋利的尖刃,无情地撕裂了周遭的宁静,携带着几乎能摧毁万物的磅礴威能,狂暴地席卷并绞杀向波及范围内的每一个人!   季家主猛地扭头看来,神情终于变了。顾不上再围攻陆玄一,他立刻用全部灵力撑开结界,这才堪堪挡住了这样恐怖的杀招。   “这是……”   等到风声稍息,孟白抓着失效的符咒,一脸茫然站在原地。而孟家主已经满身是血地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彻底没了反应。   但所有人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   风卷走了茫茫的白雾,终于露出了这个魇最深处的景象。   那是一个人。   他紧紧抱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跪坐在一片空茫无垠的白色之中。乌黑长发垂落肩头,无声无息纠缠在一起,又刺入雪色,浓烈的对比,惊心动魄,触目惊心。   他怀里的那个血人无知无觉地低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随着动作倾落,仿佛随时都会脱离他的怀抱,坠入那片冰冷刺骨的雪地。因为背对着,看不清面容,只能隐约看见那人身穿的黑色衣衫已被鲜血彻底浸透,刺目的鲜红沿着无力垂下的指尖蜿蜒流淌,一滴滴落入雪里,鲜艳得像颈侧的一抹朱砂痣。   孟白和陆玄一还怔在原地没有回神,忽然听见身旁有人激动地喊道:“那是郁危!”   仿佛一颗石子落入水中,掀起了轩然波澜——   “抓到了!终于抓到他了!原来他躲到鬼界了……”   “这次绝对不能再让他逃了,他身上藏着成神的道,要是拿到了,我就终于能飞升了!”   “季家主,你发话吧,他现在重伤,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季家主眸光闪了闪,显然是被说得有些心动。只是他天性谨慎,眯起眼仔细地打量了不远处那位素昧平生的人片刻,随后以一种试探性的口吻缓缓开口:“阁下可否将手里的人交给我们?”   他看得出那人的动作,一手禁锢腰身,一手紧紧扣着怀里人的脑后,是占有性极强的姿势。这令他有些不安,疑心对方是不是想要捷足先登,于是又报上名号来:“我等是仙府中人,如果阁下愿意配合,此后便是仙府的贵客。”   对方垂着眸,抬也不曾抬头,静了良久,淡声问:“给你做什么。”   “实不相瞒,此人是仙门通缉令上的逃犯。”季家主很聪明地避重就轻,“放任他在外作恶,始终是个祸患,因此烦请转交给我们。”   对方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他的手指被折断了。”   季家主愣了下,随即解释说:“因为此人惯会施展灵力和灵术,伤人无数,这样是为了以防万一。”   顿了顿,那人轻声重复了一遍:“……以防万一。”   他终于抬起脸,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漠,轻轻地、冷淡地一抬手。   咔嚓——   骨裂的声音齐齐响起,仙府众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扭曲、弯折,干脆利落地断掉。随后深入骨髓的痛意袭来,惨叫声迸发。   季家主满头冷汗地跪倒在地,面色狰狞,理智彻底被痛楚扭曲,飞快地摸出一张血红色的符纸,愤怒咆哮着命令道:“给我杀了他!!!”   一股浓郁得几乎凝固的黑气猛然间从符纸中汹涌而出,如同墨汁泼洒于空中,迅速弥漫开来。紧接着,幻化成一张血盆大口,獠牙毕露,尖啸着暴虐地向对方猛扑而去,却在那之前蓦地化为一场鹅毛大雪,飘落下来。   飘飘银粟落在那人的发丝间,一寸一寸,将黑发染为银白,仿佛落下一抔冰凉的霜雪。明如晦低声道:“……他是我的。”   “他是我养大的,”他说,“你们怎么敢这么对他。”   【作者有话说】   明:   我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人,平时可以和你开玩笑非常随和,但是如果你触碰我的逆鳞我就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黑暗 这种就是童脸狼,表面上单纯天真,实际上圆滑通透。你不可能算计得了我,因为从一开始你就被我布局了。我是棋手,而你只是棋子,若你违逆我,你会知道什么是残酷和黑暗。我从来不缺雷霆手段也不缺菩萨心肠, 我心中有佛也有魔, 但我把魔深深的封印起来 了, 只剩下佛了, 我本想以菩萨心肠面对所有人, 可是有些人非要我把心中的魔解除封印, 那我想问问你们, 当你们面对一个真正的魔现世, 你们还镇的住吗?   (给师尊整个活 第88章 天光大亮   无休止的长风呼啸着灌入魇的深处,苍青色的天空被暴雪淹没,重新变得阴云密布。   一向耀武扬威的仙府众人僵直在原地,也压根动弹不得。指骨俱断的痛苦还未来得及消失,更加庞大冷漠的神威已经压了下来,压得他们抬不起头,也几乎喘不过气。   千百年来第一位飞升白玉京的神祇,也是世间最后一位古神——他们野心勃勃、谋划多年,妄图瓜分蚕食的对象,此时分明应该重伤濒死、神相虚弱,留在昆仑山上苟延残喘,渐渐被世人所忘、失去信奉,最终如他们所愿,身陨魂消。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精心构设的一切成了一场空,季家主狼狈地扶住身侧的枯树,面上难得失了从容和冷静,目眦欲裂道:“怎么会……你怎么会没事……”   他们分明亲眼看到昆仑锁山,也看到郁危将刀刺入生神的心口,分明无可回转,分明都是在按照他们的计划进行,为什么会出差错?!   “难道你早就知道了?你一直是装出来的?”他咬着牙,表情扭曲地开口,试图找到对方任何可能的弱点,“不可能!如果真的没事,你不会这么晚才出现……”   季家主额间都是汗,目光却毒蛇般紧盯着眼前的人,终于在他面上一停,忽然回想起什么一般,笃定道:“这只是你的一具分身!你分明就是重伤未愈,所以才一直用假的模样示人!”   明如晦神情淡漠,没有什么反应,也不曾理会一群无关之人的挣扎,似乎根本没有兴趣去关心对方口中所说的事情。他垂着眸,动作极轻地环着怀里的人,好像怕轻微的一个动作都会惊扰到对方。   过了片刻,他低声说:“那又怎么样。”   “只是要让你们付出代价,尝一遍他受过的苦。”明如晦抬起眼,眸中一点点失了温度,“这种小事,不需要拖到伤好。”   几人呼吸一滞,季家主瞳孔同样因为惊惧而急剧地一缩,但很快又有了底气,声色俱厉道:“不可能,白玉京古神若是没有理由私自对凡人动刑,是在触犯天道!就算你是神又如何,照样也逃不掉天道的惩罚!”   “郁危妄图弑神,天道早就容不下他了,更不会护他!”他深吸一口气,表情狠毒,“我们无错无罪,你若是敢对我们动手,就是在跟天道作对……”   “它说的什么,不算数。”明如晦淡淡打断他。他彻底没有了耐心去听他们的言语,冷恹地低着眼睫,漠然开口。   “这世间的生死,我说了算。”   仙府众人表情齐齐一变。紧接着,季家主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为了搏得一线生机,竟是毫不犹豫地用尽了浑身解数。一时间,数道符咒大亮——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却见他忽然一反常态,头也不回地往天边的法阵狂奔而去,竟然丢下了仙府诸人,独自一人想要趁乱跑出去。   为了逃命,他不惜耗尽灵力用了提速的符咒,身形如同鬼魅,几个眨眼就到了阵法前,眼看就要探身迈进阵中,下一秒,天边闪烁的十一轮巨大法阵忽然被人凭空捏碎了,仅仅差之毫厘,便彻底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令他功亏一篑。   “我还没允许你走。”明如晦眼底被符文映亮,他抬起的手还没有放下,面容透着异样的平静,“回来,跪下。”   季家主身体一僵,紧接着,仿佛被无形之力牵引,不由自主地直线坠落。伴随着一声清脆而刺耳的“咔嚓”,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姿态,沉重地跪倒在地。   不止他,仙府诸人皆是腿骨一阵剧痛,如同被无形之手猛然折断,踉跄跪倒。   疼痛令人无法思考,他们面色惨白,只听见明如晦淡声说:“道歉。”   季家主忍痛咳出一口血来,却喘着粗气,恨恨地笑起来:“你对我们出手,天道不会坐视不理的……”   话音未落,一道惊雷猛然自鬼界深处轰鸣而起,闪烁着恐怖的白光,犹如天谴般径直向明如晦所在之处狠狠劈落。   目睹一切的孟白和陆玄一悚然一惊,下意识大喊:“小心!”   下一秒,二人却见明如晦看了他们一眼,随即动了动手指。一股疾风平地而起,不容拒绝地卷住他们的身形,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径直把他们从魇中送了出去。   两人又扑回去,却被拦在了一道无形之墙外面,只能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明如晦一声不吭地受了这道天谴。   他面色如常,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根本不曾受到影响,只是略显冷淡地瞥了季家主一眼。一股直冲冲的寒意直冲上后者的脊梁,狰狞笑意凝固在脸上,季家主惊愕道:“怎么可能……啊!”   他眼前一黑,神识被生生拔起的尖锐刺痛几乎要撕裂他的脑袋,捣碎灵台。身后的几位家主早已痛得在地上打起滚来,霍家主冷汗涔涔,勉强抬头,哑声喊道:“仙君!那个郁危分明才是包藏祸心、想要杀你的人,你为什么要向着他!”   怀里的身体冰冷而没有生机,他的手掌沾满对方潮湿黏腻的血,一点一点,冷进了骨子里。   静了很久,明如晦道:“他身上没有成神的道。”   “那是他为了保护我,故意说的谎。”   为了昆仑山得以休养生息,为了将仙府的矛头从他身上移开,不惜把自己引入局里,被仙府追杀了那么多年,被折磨至死,还要带着执念变成一只忘掉了一切,却只记得他的小鬼。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平静的眸底藏着汹涌的情绪,道:“给他下毒,逼他上山,为你们所用——认罪吗。”   “利用他的神相,逼他剜掉血肉,划伤眼睛——认罪吗。”   每说一句,汹涌的灵力便带着巨大的力道和令人胆战心惊的怒火,重重撞在几人五脏上,使得他们纷纷脸色惨白,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因为一己私欲追杀他多年,害他丢掉性命。”明如晦缓慢地、一字字地道,“认罪吗?”   恐怖的神威压迫得几人低下头来,脖颈骨骼咔咔作响,如同被扼住咽喉,是濒死般窒息的感觉。终于有人再也受不了,颤声喊道:“我认罪!仙君!我认罪……”   此言一出,越来越多的人彻底崩溃,纷纷颤抖着喊道:“我们认罪,我们愿意道歉!”   “是我们昏了头,我们不该动昆仑山,不该动您的徒弟……”   “我们之后绝对不会再做出这样的事情……”   明如晦耐心地听他们一个个如丧考妣地说完,忽而笑了笑,奈何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   “我不接受。”他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明如晦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从容抬手,无情捏碎了眼前这群人的一魂一魄。   魇外的孟白和陆玄一两人被这一幕惊得心神俱震,意识到生神这次是真真切切地动了杀意。下一秒,却见天边浓重紫云悄无声息压了下来,一道比先前恐怖了数倍的天谴赫然劈了下来!   明如晦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晃,随即垂眼擦掉了唇边的血丝,也未曾收手停下来,没有表情地再度捏碎了又两枚魂魄。   眼看他还没有要停手的意思,孟白掌心一片冷汗,彻底慌了神:“怎么办?!要是再来一道天谴,恐怕就真的要出事了!”   陆玄一脑袋里也一片空白:“我在想!”   “但是仙君现在把自己关在这个魇里,他不想出来,我们也根本进不去!”他急躁道,“魇是假的,他肯定也清楚这一点,不然不会把我们送出来,但是他为什么不肯出来……”   陆玄一胡乱四转的目光忽地定在了一点,话音一顿,紧接着,愣了愣,如梦初醒般喃喃道:“因为在这个魇里,郁危他死了……”   是因为痛苦没有在对方死前,赶到他身边,所以才不肯放自己出来吗?   孟白神经大条,焦急地说:“那怎么办?”   他话刚说完,余光忽然瞥见一道身影飞快从自己和陆玄一中间掠过,一手生生在魇上扯开一道口子,随即头也不回地钻了进去。   孟白愣了愣,揉了揉眼睛:“好像看见答案了。”   “……”陆玄一也松了口气,赞同道,“有救了。”   他们看见明如晦的手已经隔空捏住了最后几枚魂魄,神情冷漠就要捏碎之时,身形忽然一滞。   他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对方额头抵在他后心处,哑声喊:“师尊。”   明如晦手臂无意识地一松,怀里的血人歪倒下去,缓慢地消散成数片星光。   郁危抱他抱得更紧:“我没事。”   “还能和你说话,能走能跑能跳,和常人又没什么不同。”他声音很低,“你回过头来,还能抱我。”   明如晦静了静,转过身来,把他抱住了。   似乎真切地感受到了对方,又似乎在魇中太久,久到他害怕这是一个错觉。他还没有回神,手指一点点描过郁危的眉眼,神情还有些恍惚。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歪歪。”   郁危松了口气。   下一秒,他看见明如晦有些冷漠地转过身:“等我一会儿,我先处理一下欺负你的人。”   眼见他真的说到做到,郁危一梗,蓦地抓住他的手:“不用了!”   明如晦就真的停了下来,看向他时,神情柔和下来,问:“为什么?”   怕他再次执意对抗天谴,于是郁危又紧紧搂住他的腰:“已经够了,我不想你被天道惩罚。”   明如晦垂下眼,看见他乌黑的发顶,轻声道:“但是我很生气。”   “我怕我放过他们,有一天,他们又会从我身边带走你。”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害怕过了。”   他低着头,正想再说什么,一直抱着他的郁危忽然抬起头来,不由分说地亲了上来。   趴在魇外偷看的孟白陆玄一:“……!!!”   明如晦也是微微一怔,搂着对方任由郁危胡乱亲了一通,才轻轻眨了眨眼睫。   “为什么亲我。”他问。   “哄一哄你。”郁危干巴巴道,“别害怕。”   说了那么多,这句倒是有效果。明如晦摸了摸嘴唇,终于缓和了神色,不显笑意地看着他。   察觉他心情好了点,郁危看向已经瘫倒在地、一动不动的仙府诸人,问:“你捏碎了他们的几魂几魄?”   明如晦道:“天魂,人魂,雀阴,尸狗。”   两魂两魄——凡人的三魂七魄缺了半数,这些曾经呼风唤雨、高高在上的仙府家主往后恐怕只能半身不遂、精神痴傻地活着了,何尝不是一种生不如死。   从今往后,人间不会再有十二仙府。   那些让他疼痛、让他暗无天日的恶,永远不会再纠缠上来了。   郁危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随后毫不留恋地回过头来,难得笑着扣紧了对方的手:“明如晦,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应该还有一更……明天也有…… 第89章 狐假虎威   “你们要干嘛!”   高个鬼差被人从角落里一脚踹了出来,手脚并用地狼狈爬了一段:“放开我!你们休得在轮回司里放肆!”   孟白闻言又是一脚,趾高气昂地踹在它身上:“就你,也不怕脏了轮回司这三个字?醒醒吧,你要大难临头了。”   他和陆玄一对视一眼,默契地押住对方就往轮回台的方向走。高个鬼差此前被召风符吹晕过去,醒来时魇已经散去了,俨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一边剧烈挣扎一边怒骂了一路。下一秒,架着它的两人毫不客气一松手,直直把它甩飞了出去。   嘭——骂声一停,高个鬼差径直摔了个狗啃泥,半天才晕头转向地缓过神来,紧接着,便听头顶有人不冷不热道:“起来,有话问你。”   高个鬼差愤怒地抬起头来,忽地一愣。   郁危正蹙眉打量着它,下一秒,却见对方一瞬间回光返照,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猛扑上来,抱紧了他的腿开始鬼哭狼嚎:“段公子!您终于来了!”   “……”   孟白陆玄一两人见状神色大变,默默站远了些。   被它当成救命稻草一样的郁危面无表情就要踹,却听见它一条条地、面目激愤地恶鬼先告状起来:“段公子,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鬼市那群寒酸的家伙交不起投胎钱,竟然还想擅闯轮回司反抗,这是要造反啊!您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们才是……”   莫名其妙被当成了它口中的“段公子”,郁危抬起的腿又放下来了。便宜不占白不占,正好他也懒得开口逼问了,给孟白两人比了个手势让他俩先闭嘴,顺势又问:“让你做的事情呢。”   高个鬼差顿时面露难色。   它苦着脸,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开口:“投胎收钱、打压鬼市……能做的都做了,可鬼市那帮软硬不吃,逼它们到了这个地步,对生神的信奉还是不减,一个个拗得跟牛似的,就是不肯改。”   郁危顿了顿,神情随即冷了下来。   果然是这样。原来被利用的不止人间的十二仙府,控制他们掩藏神庙、争夺神骨,将本属于生神的供奉掠夺瓜分,只是其中一步;而鬼界的轮回司,则是另一步棋。打着生神的名号,压迫鬼市的百姓,整出了这一系列幺蛾子来。   十二仙府和轮回司,分明是在逐步蚕食吞噬生神的精髓血肉——致使失去天地间信徒的供奉后,明如晦将陷入永恒的虚弱之中,其伤势也再无痊愈之日。   他彻底没有了听下去的心思,高个鬼差却还在喋喋不休,想到了什么似的,恶狠狠指向乖乖站在一旁的孟白陆玄一,添油加醋道:“段公子,小人还有一件事要禀!这几只小鬼胆大包天,闯进轮回司来闹事!不仅如此,还篡改阴阳册!脚踢阴鬼差!连门外的那张丑陋歪斜的牌匾都不放过,声称要让轮回司蒙羞,要再挂上一百年一千年——”   前面的话郁危眼也未抬,直到最后一句,掩在薄薄眼皮下的眼珠才终于动了动,敏锐地问:“什么牌匾?”   高个鬼差道:“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就是轮回司大门前挂着的那块匾啊……”   它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肩膀便被人一按,登时浑身僵直动不了了。站在它身后的人似乎刚从哪里回来,身上仍带些风尘仆仆的气息,垂眸像提溜小鸡一样给它提溜起来,挪到了一边。   正听到关键部分,就被这么凑巧地打断了。郁危凉丝丝地朝他看过来,明如晦很轻地笑了一声,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骗人的,哪有这样的事。”   他一袭浅色轻衣,宽肩窄腰,姿态出尘,高个鬼差一时竟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绞尽脑汁了半天,霍然惊醒:“你是硬闯石门的那个!”   只是怎么变了一副样子……它觉得古怪,目光有些发直地从对方的脚底扫到头顶,在那头银白长发上僵滞片刻,紧接着,脑袋里轰然炸开。   ——这他娘的是生神!!!   能随手改生死簿,入轮回司如入无人之境,又因为神位太高,吓得阴阳册不敢承载其尊姓大名的,只有这一个祖宗!   高个鬼差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汗如雨下地趴跪在地上,求助般看向郁危:“段公子……”   演也演够了,郁危收回了表情,冷淡道:“我不是段公子,你认错了。”   宛如晴天霹雳,高个鬼差脸上发白,还抱有最后一丝侥幸,战战兢兢地问:“那仙府来的几位家主……”   一边看好戏已久的陆玄一哦了一声,气定神闲地随手一指:“你问他们?那就是他们的下场。”   孟白在旁边幸灾乐祸道:“也是你的下场。”   高个鬼差顺着望去,猛地一哆嗦,但仍是垂死挣扎道:“我只是轮回司的鬼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啪嗒!两样东西正正砸到它眼前,惊得它差点歪倒,定睛一看,那是一纸一笔。   郁危双手抱胸站在它面前,凉凉道:“写。”   “不想魂飞魄散,”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明如晦就站在身后,但是没办法,狐假虎威有时候就是这么有效,“就照我说的写。”   眼看对方忙不迭地拾起纸和笔来,郁危眯起眼,开口道:“轮回司利欲熏心,假借神威,行不端之事。而如今生神相助,匡正视听,内患已除,此后废除投胎交钱制,恢复旧制,并将贪银悉数归还鬼市。”   顿了顿,他道:“签字,加印。让鬼媒婆派发到鬼市每一只鬼手中。”   高个鬼差还在满头大汗地忙活,郁危忽然觉得耳垂被人碰了碰,有些痒。   他抿着唇,扭过头。明如晦的眸光原本有些散了,应该是在走神,见他转头,又缓慢地聚焦在他脸上。   对视片刻,对方先笑了:“从哪里学了这么多难记的词语。”   这么文绉绉的句子,还有这么多复杂晦涩的词语,某个小孩刚开始学的时候,总是用错,写日记时夸他要用“道|貌|岸|然”,他下山时给他写信写“我想和你分|道|扬|镳”,睡前还要说一句“祝zhu|师shi|尊zun|含笑九泉”,把明如晦搞得反思了整整半月有余。   他不提郁危也知道他想到的是什么,脸色变得有些臭,生硬道:“我二十多了,早就不会弄混了。”   明如晦嗯了一声,又问:“为了我?”   他说的是方才让高个鬼差写下来的那一段话。   郁危一愣,随即扭回头来,留给他一个骨骼有些绷紧的侧脸。半晌,他开口道:“不想你平白被泼脏水。”   -   乔影的伤势好得飞快,被明如晦从鬼门阵接回来后,已经能虚弱地活蹦乱跳了,此时正靠在栏杆边虚弱地颐指气使,将满脸晦气的孟白使唤来使唤去。   后者抱着厚厚一摞画轴,愤而拂袖:“我不干了!什么脏活累活,找我来干?”   乔影不慌不忙道:“这可是那位祖宗要的东西,我伤还没好干不了粗活,这些画又贵重得很,别人干我可不放心。”   孟白只得不情不愿地再度抱起画轴,嘀咕道:“你怎么藏那么多画……”   “没办法,祖宗要搬到昆仑山上。”乔影摊了摊手,“我去不了,只能拜托你了。”   闻言,孟白侧目又问:“你真的不去轮回吗?”   不知道这个大鬼怎么想的,守在鬼界几百年了,也不肯去轮回转世,难道是怕投不到一个好胎?不应该啊,既然是昆仑山主的表弟,还怕这种事不成?   乔影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去,谁也别劝我去。”   孟白:“为什么啊?”   “我现在是世间和那位有血缘的最后一个存在了,我要是投胎了,就没人记得他了。”乔影轻飘飘地开了个玩笑,“这就是前朝遗物的自知之明,懂不懂?”   孟白哦了一声:“所以你就是还想认仙君做表哥呗?”   乔影:“……滚。”   顿了顿,他又问:“听说那个叫邵挽的小鬼是楼三十一散落在人间的一魂一魄?”   提到这件事,孟白挠了挠鼻子:“没错,丢失的是一枚天魂,一枚雀阴,因为残缺不全,所以偶尔看起来会有点缺心眼。”   “不过在人间飘泊太久,这一魂一魄都有了自主意识,”他声音低了点,“明明看上去就像个完整的人嘛,连身世都圆上了。”   乔影斜睨着他:“我怎么又听说,仙君把他俩分成两个了?楼三十一不想去轮回,所以就跟我一起待在乔家了。至于邵挽,他如今非人非鬼,附于灵物之上就可以去人间了。”   孟白嗷了一声,震惊道:“这么神奇?”   他把手里画轴一撇,立时头也不回地跑了,边跑边喊:“我去看看!你找别人搬吧!”   乔影呆了一秒,一下子被小鬼头气得舌头打结,想骂又憋回来了。默然半晌,看了看身旁无聊嗑瓜子的陆玄一。   后者动作一僵,瓜子抖落了一半。他左右瞅瞅,确定身边没人之后,伸手指了指自己:“……我啊?”   乔影道:“你吧。”   反抗无效,陆玄一被迫搬起那一摞画轴,问:“送去哪里?”   乔影沉思片刻,果断道:“送去祖宗那边。”这桩是秘密交易,要是被明如晦无意撞见了,祖宗非宰了他不可。   更何况他表哥身上沾了血污,早早就去沐浴更衣了,肯定不会撞上的,嗯。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祝师尊”审核不过啊?(悲   下一章要写香香饭!(搓手 第90章 一抹缘结   乔影这样信誓旦旦想着的时候,郁危正坐在浴|桶里,闭目仰头,被他那理应去沐|浴的师尊拢着一头黑发,拢在手心里一点点浇水打湿。   ——因为抱明如晦的时候身上沾上了血,所以不得不被塞进了浴|桶里洗干净。郁危硬|邦|邦地想,早知道就不抱了,他最讨厌水。   为了防止滑进去,他两只手死死扒着桶沿,腕|骨都用力得有些突出,像是怕被刚没过|胸|口的水淹死一样,眼睛和嘴唇都闭得死紧,乌黑睫毛随着眼珠的|滚动而|颤|个不停。   下一秒,温热的指腹按了按他眉心,明如晦闲闲道:“别皱眉。”   郁危猛地睁开眼,黑曜石一样的眼瞳被水汽蒸得发亮,睫毛湿成一簇簇,上面还有水珠滚动。他面无表情地仰头盯了对方片刻,记仇似的,下一秒,不爽地甩了明如晦一身水。   后者没躲闪,被淋了个正着。晶莹的水珠顺着眉眼滴进浅色的眼瞳里,像春日波光粼粼的湖水漾开一圈涟漪,他浇水的动作随之停顿了须臾,才继续,顺势揉了揉郁危的耳垂,提醒道:“别掐了,浴桶都要被你杀掉了。”   郁危凶巴巴扒在桶沿的手指杀得更用力了。   他现在怀疑对方是不是故意的,因为自己明明恢复了死前的记忆却瞒着不说,试图就此掩过,所以才无情把他泡在水里,就是为了等会儿对他严刑逼供。   温暖的水流顺着发丝一股股缓慢流淌到脖颈和背后,很痒,也是很异样的触感,郁危轻轻眯起眼,彻底坐不住了。   他盯着面前热气氤氲的水,干巴巴地开口:“你是不是生气了?”   竹舀里的水浇到他头顶,慢条斯理浇花一样。身后的人语气如常,十分自然地问:“什么?”   听上去仿佛无事发生,郁危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抹完皂角冲水的时候他半睁着眼,湿淋淋地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试探一下对方:“你在魇里面……你都看到什么了?”   明如晦垂眸看见他转过身,脸上满是斑驳晶莹的水迹,又抬着头有些较真地望着自己。   “不太记得了。”他轻而缓地开口,“只记得有只脏兮兮的小流浪猫,没钱买吃的,所以经常挨饿。”   “流浪猫”湿答答地跪|坐在桶里,发梢滴着水,绷着脸和他对视。   于是明如晦给了他一个机会,不紧不慢问:“还有别的吗?”   郁危偏开脸,果断撒谎:“没了。”   嘭!机会没了。   明如晦静了静,随即抬手在他后|腰|以下的位置毫不留情地拍了一巴掌,隔着水也能听见“啪”的一声闷响。被这样一下毫无预兆地打了屁股,郁危应激一般浑身一抖,陡然扭过头来,似乎难以置信似的,整只鬼都有些僵。   不等他反应过来,明如晦温声道:“又说谎。”   郁危手指紧了又松,咬牙道:“你说不记得的。”   “不记得。”明如晦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平淡道,“就这些,没有看到谁淋雨发烧,也没有看到谁受了伤不好好包扎,更没有看到谁剜自己的神相。”   郁危:“……”   那就是什么都知道了。   他哑口无言,下一秒,埋在他发间的手指动了动,随意地拨了下他的头发。明如晦温沉的嗓音伴着水流声响起来:“跟我说说,还有什么是已经记起来了,却还要瞒着我的?”   郁危抬头,硬邦邦地跟他对视,张了张口:“没有了。”   在鬼门阵时,他被藤蔓刺穿手腕脚踝,牢牢束缚于阵法之中,被迫回溯起那些事情的时候,灵丝相通,对方从那时起,就已经全部知道了——知道他是如何丢了命,如何化成鬼,如何失去了记忆。   所以他才会在意识朦胧时感觉到落到脸上的一滴泪,所以那不是错觉。   但是他没想到对方会因此而陷入魇中。那个魇太过真实,太过庞大,甚至将整个轮回司都牵扯了进去——但他却被结界严严实实阻隔在外,因为明如晦不想他进去。   直到那几道天谴削弱了对方的神力,削减了结界,他才得以冲破阻碍闯进去。   大概能料到对方会动怒——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郁危低下头,闭了闭眼,问:“那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要生我的气吗。”   “重来一次,”他平静地道,“我也还是会这么做。”   “我才不信什么世道轮回,旧神作古,什么注定什么无解。我就要你活着。生神要是没了,这人间也要完了,也没必要不人不鬼地留着,所有人都下地狱好了。”   他神情一片冰封霜雪般的冷淡,还带着些占有欲强的阴郁。明如晦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本来就不算多么生气,如今就只剩下了心疼,没怎么用力地捏了下他的耳垂,似乎叹了口气,说:“从哪里学的,这么无法无天。”   郁危眉心蹙着,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你。”   “邪炁缠身时,你要我杀了你。”他说,“是因为你早就觉得自己会死,也没打算活下来。”   “很久之前你就觉得这世间已经无趣、枯燥,了无所念,但是后来却意外遇到了楼涣,又意外把我领上了山。其他人的归宿你都有安排,但是独独没有想好要拿我怎么办,所以才暂时压下了这种念头。”   “直到你把我养大,你觉得我已经足够独当一面了,所以你又要走,是不是。”   其实心里早就有过答案了。但每每望向对方心口那一抹微弱的炁,看到他亲眼目睹自己被世人取缔,神情依旧如常、一如往日温和时,感受到清晰心跳缠绕上手指、抵在指尖,下一秒却变得模糊遥远时,郁危还是会本能地浑身发冷,想要挣扎着抓住对方的手。   于是他抓握住明如晦的手臂,晃了晃,五指指节都有些泛白,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是不是?”   明如晦如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被他紧紧拽在手心,仿佛能透过灵丝感受到他浓重的不安,怔了一秒。   他的确对这尘世兴味索然,了无牵挂,也知道世间无数,筹谋计划,妄图顶替取代他。他只是不曾理会,散漫将这些人的动作看在眼里。   旧神作古,会有新神飞升。他独自一人在世间太久,已经没有什么要记住的人,也没有什么还记得他的人了。   理应走的。明如晦难得漫无目的地想,他本来是打算走的。   可是后来,他有了牵挂,叫做郁危。仿佛是这段枯燥无味的漫长岁月唯一的一抹缘结,一丝缘线,把他牢牢地牵住了,从此,有了留下的理由。   他垂下眸,撞进郁危被蒸出濛濛一层水汽也不肯闭上的黑色眼睛里,轻笑了一声,捏了捏他的脸颊。   “有个人不惜用自己的命也要换我的命,我怎么敢辜负他。”   “早就不走了。”他很慢地说,却很清晰,落入对方的耳中,“从前,现在,以后,都不会走了。”   【Σ(⊙▽⊙"这里是小猫抱人和亲亲(*^▽^*)】   分开的间隙,郁危气息不稳地开口:“你答应了……你不许走,我会把你的伤养好的。”   明如晦在他执拗的视线里,温声开口,安慰道:“不走。”   郁危又伸手去够他的衣襟,却被他捉在手心,后者说:“脏,别碰。”   郁危仰着头,视线从被水汽熏湿、被迫眯起的眸中扫过来,抿了抿唇,随即绷着嗓音道:“那你和我一起洗。”   ……   其实小时候明如晦也给他洗过澡,要么是因为他走错了路滚进了泥巴沟里变成泥人,要么是因为他和山底下别的小孩打架变得灰头土脸,对方笑完了,就把他领到后山的泉水里,所有抗拒挣扎都无效,万人敬仰的昆仑山主会十分无情地把自家徒弟洗洗干净。   就像现在一样。   郁危睁开眼,望着对方近在咫尺的面容。   半扎起的长发随意地一挽,垂在身后,闪着细碎的银白光亮。水汽蒸湿了对方的面庞,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散漫柔和,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那般。   ……   意识到这一点,他头皮一阵发麻,抓在桶沿的手攥得更紧了。   紧接着,又被明如晦一根根|掰|开,捞进手心,十指交握掌心相贴,对方眼底带着浅淡的笑:“别把浴桶按碎了。”   郁危身形有些不稳地直起|腰,一手撑在他心口,居高临下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对比鲜明的两颗小痣水|淋|淋的,点缀在雪白的颈边,他就像一幅没有人气儿的画,此刻却变得几分生动起来。   但他其实脑袋已经不太清醒了,垂着眼,吐|息断断续续,话也说得乱七八糟:“……别人的师父不教徒弟这些东西。”   明如晦闻言微微歪了下头,肩|背放松地倚在桶壁,银白清冷的一头长发散在肩后,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我也不教。”他说,“你是例外。”   该教的,不该教的,都教过一遍了。纵容对方,予取予夺也不下一次了,睡觉要哄着,磕了碰了会心疼,去哪里都念着,下山时看到有趣的小玩意第一个念头是对方喜不喜欢——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对什么人牵挂至此。   “要学吗,”他眼底泛着星星点点的笑意,“歪歪。”   【Σ(⊙▽⊙"这里是教学过程(*^▽^*)】   水声如潮,撞在耳边。   明如晦教他学什么的时候,从来都是亲身亲历,写符是,种灵引也是。郁危死死闭着眼,与他十指相扣,听着耳边分明语气温柔如常、却根本只能让人走神分心的训诫教导,终于忍不住,恶狠狠地、十分大逆不道地捂住了他的唇。   不尊师重道也无所谓了,他不想学了,很不讲理地反了悔:“不许说话,我自己来。”   明如晦似乎也不意外,不显笑意地嗯了一声,郁危便就着这个姿势把他按倒,拧着眉,勉强照着对方的话,沉心静气,缓慢沉下身去。   下一秒,门外毫无预兆传来咚咚咚三声敲门响,纸窗映出一个人的影子,是陆玄一吃力地抱着一摞子画轴,气喘吁吁,扬声喊道:“有人吗?我来送东西!”   “……”   【Σ(⊙▽⊙"这里是歪歪被敲门声吓到咬师尊(*^▽^*)】   这边没有人开口,那头陆玄一又敲了敲,道:“有没有人啊?乔影说是你要的画!……咦,不在吗?”   不在。郁危额上都是汗,受不住地半眯起眼,冷冷想,怎么还不走。   他咬着牙面无表情,心里冷酷地盘算着怎么不动声色把门外的家伙灭口,但门口的倒霉蛋仿佛要和他作对一样,就是不走,还打了个喷嚏,自顾自道:“怎么有股杀气。”   下一刻,他恍惚听见门里传来哗啦一阵水声,轻得像是错觉。陆玄一眉头一皱,再仔细听时,那声音又没了。   他试探着推了推门,结果感觉有千钧之重,推都推不动。陆玄一半信半疑地收回手,又奇怪地敲了敲门:“你在啊?”   这次有了回复,他听见生神的声音,于一门之隔响起,轻而缓地、十分自然地道:“他在沐浴。”   陆玄一:“……”   他脑袋有点锈住了,抬头看看,没走错门,又呆怔地眨了眨眼:“仙君,您怎么也在这边……”   话音未落,又是哗啦一阵水声,还有几声奇怪的动静。过了好长一会儿,生神才再度开口,似乎笑了笑:“有点事。你把东西放在门口吧。”   陆玄一好奇心作祟,想问什么事,结果还没问,一股阴森森的寒意兜头而下,好像只要他开了口,当场就要血溅三尺。他手一抖,彻底老实了,乖乖把手里的画整齐摆好,随后忙不迭跑了。   “……”   屋里,紧掩的房门上赫然贴着一张符纸,边缘仍是湿的,字也随意,似乎是临时写就。   ……   明如晦温热的呼吸洒在他脸上,手指揉着他的耳垂,又问:“是什么画。”   郁危反应了一会儿,已经成了一团浆糊的思绪才勉强理解了对方在说什么,但是没找到答案:“什么画?”   不知道什么画,也懒得想了。   他索性闭上眼,又胡乱一通亲了上去,说:“之后再想。现在我要亲你。”   【作者有话说】   香香饭改好了(鞠躬)   下章明天~ 第91章 回山之日   后来一个手不稳没撑住身体,整只鬼啪叽歪进了水里,被浴桶吃掉了。郁危呛了几口水,被人捞起来擦干,然后头发半湿地顶着明如晦的外袍坐在木凳上控水晾干。   他听见房门一开又一闭,带起一阵风。明如晦应该是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才走进来。他身上熟悉的温度被夜风剥夺了,气味也变得很淡,郁危鼻翼动了动,听见他悠悠说:“陆玄一送来的东西。”   郁危托着腮,没什么反应地哦了一声。   他的确毫无波澜,脑袋如今还浆糊着,只隐约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但那时候他正死死咬着明如晦的手指忍耐声音,对方说了什么,送了什么,压根没仔细听。   似乎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郁危蹙眉托腮。   紧接着,他又听见明如晦说:“怎么这么多画。”   画。   电光火石灵光一现,郁危一下子清醒了,陡然扭过头:“等一下……”   晚了一步。明如晦抱着画正在整理,闻言抬头向他看来,下一秒,边缘那卷摇摇欲坠的画轴便掉到了地上,系带唰地散开了。   他自然而然地低下头,随即便看见了那幅惟妙惟肖、生动传神的春日太子午憩图。   郁危:“……”   他绷着脸,看着明如晦弯腰将那幅倒霉催的画捡了起来,展平,画轴自然垂落,完全展开在他面前——   明如晦抓着画轴一端,很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儿,随即微微挪开一点,露出与画上别无二致的一双眉眼:“从哪里翻出来的?”   郁危抿着唇,不想说话了,板着脸装死。   “从乔影那里要来的么。”明如晦不需思考便能猜到这些画的来源,看了一眼怀里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数卷画,又问,“画的都是我?”   发梢的水滴进了眼睛里,郁危条件反射地眯了一下,嘴硬道:“不认识。”   明如晦笑了一声。   他将画拿到面前,随意比对了一下:“感觉长得有点像我。”   郁危:“……不像。”   “不认识,要这么些画做什么?”明如晦没戳破,不紧不慢问,“乔影应该花了不少功夫,搜集了很久。”   郁危冷冷道:“我的。”   “只有我能看。”他生硬开口,“他不许看。”   下一秒他就被人揉了下头发,明如晦将手里抱着的画轴暂且搁到了一边,靠坐在梨木桌边,垂眼要笑不笑地看着他:“真的不认识?”   摇曳烛光下,垂落的银白发丝仍挂着剔透水珠,熠熠生辉,与画中一模一样,仙人之姿,恍惚是从画里走了出来。   郁危和他僵持良久,终于率先挪开了眼,含糊道:“你又不跟我讲你从前的事情。”   他别着头,在热水里泡了那么久,皮肤终于泛起一点活人似的血色,唯独没把爱嘴硬的一张唇泡软和。明如晦熟练地歪下身,掀开顶在脑袋上的衣袍去找他藏起来的脸,好笑道:“这么多画,等回山后我一幅幅讲给你听好了。”   郁危心里微微一动。明日便是回山的日子,这次回去是为了养眼睛,神识也不能用,会有一段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为此他还抗拒着问过能不能不治眼睛,结果被明如晦打了手心。后者语气很温和,说的话却冷,说他要是再滥用神识,之前划伤的眼睛就再也治不好了,逼得他不得不就范。   郁危托着脸想了一会儿,觉得那段时间一定会很棘手——看不见、摸不着,很多事情都做不了。   所以他今晚上才执着于要亲对方,执着于很多事。   忘了从哪里看到的——可能是某本路边摊的《心经》里——那上面说,双修这种功法,可以精进修为、疗伤养神。郁危看了眼明如晦心口的炁,蹙起眉,他觉得好像效果并不算很明显。   那就只剩最后一种办法了。等回山后再试试好了。   -   回昆仑山的时候孟白和邵挽两个小鬼头一同跟着,激动得睡不着,第二天顶着黑眼圈没精打采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   离开了鬼界,陆玄一便花大价钱找来三辆装潢豪横的马车,把陆家各项事务心安理得交给了满头白发的陆老爷子,撒手不管,兴冲冲往昆仑山去了。   郁危也没睡好。他一开始还能硬撑,后来撑不住了歪到明如晦肩上,到最后又躺在了对方腿上,困得睁不开眼。朦朦胧胧感觉身上被人披了一件袍子,随后头发也被解开了,马车的颠簸突然消失了,于是他安心地睡了一路。   过了不知多久,马车停了。郁危似有所感地睁开眼,发现明如晦不知何时将手垫在了他脑后,另一手捧着一本书卷,已经快看完了。   察觉到他醒了,对方合上书,问:“睡醒了吗?”   郁危刚睡醒,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抬起手,去碰了碰明如晦的嘴唇,然后手一松,耷拉下来了。   郁危歪过头去,又闭上眼,说:“没有。”   不想起。   未等明如晦再度开口,马车外传来孟白欢天喜地的声音:“仙君!我们到地方了!”   他说完,邵挽也跟着学:“真的到了!哇——”   他们三个喜气洋洋的话音此起彼伏地传进来,叽叽喳喳,郁危终于被吵醒了。他静了静,眼底的睡意缓慢地散去,问眼前的人:“到哪儿了?”   明如晦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耳垂。   他语带笑意,说:“到家了,歪歪。”   ……   高山长风,宽谷深木,云卷云舒。   山门仍是数年前的模样,连门前郁危闲来无事堆的石头也没动,只是新冒出了一丛嫩绿的草茬,点缀着碎星般的小花。   陆玄一率先一步认出了地方,兴致勃勃道:“当年我每次都卡在这里进不去,就在这里研究这个石阵。”   明如晦嗯了一声,闲闲问他:“你研究出什么来了?”   “很遗憾,什么都没有。”陆玄一正色道,“这个石阵摆得实在诡谲,我完全摸不透,可能是我道行不够吧。”   他现在倒是很谦虚,郁危正好走过来,瞥了一眼,凉凉道:“是猪。”   陆玄一肃然:“石诛?”   “……”郁危懒得理他了。没人敢管为什么昆仑山脚下用石头摆了一只猪,不过郁危乐意。他其实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摆弄一些石头,可能只是无聊,可能只是为了让路过来此的人摸不着头脑。他看向同样低头望着“石阵”不语的明如晦:“怎么了?”   对方视线还停在那上面:“我还以为是老虎。”   郁危:“?”   明如晦收回目光,轻笑了一声:“毕竟是黑虎山么。”   “……”   没完没了了!郁危面无表情。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任“黑虎山老祖”走近,伸出手摘掉了头顶落上的树叶。   “山上的草木生灵都很想你。”他低声说,“歪歪,你好多年没回家了。”   山风如浪,扰动漫山草木喧嚣,声声如潮,哗然作响。   巍峨耸立的山门拦不住流云,拦不住声浪,也拦不住属于昆仑山的,熟悉至刻骨的气息。   明如晦站在山门之间,背对轩然长风,只是很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人,随即温柔扣住了郁危的手指,合拢握进手心。   “歪歪,”他说,“欢迎回家。”   【作者有话说】   预计再有十几章就会完结了,这段时间更新不定,有可能八点之后才发,有可能突然加更,谢谢饱饱们的等待(づ ̄3 ̄)づ╭❤~ 第92章 一杯即倒   郁危醒来的时候眼睛看不见,也没有什么记忆,孤零零的一只鬼全身上下一无所有,回山的路本应要走很多很多年。   他不记得自己要回家,也不记得自己的家。   他本会毫无留恋地跟着邵挽去鬼界投胎——但还是有人行过万水千山,穿越人间风雪,走到那间破庙找到了他,把他的手紧紧拽住了。   就像掉落雪谷的那次,滚进泥坑的那次,街上走丢的那次。   他说要带他回家,从小到大,从未食言。   ……   郁危微微垂着头,感受到指缝有力的温热,起伏的脉搏,不由自主将对方的手抓得更紧。   长风萧萧,他举步跨入山门内。   那一瞬间,他听见苍老的钟声,在亘古青山间空然绝响,苍劲浑厚,余韵悠长。地脉生灵,万物生长,那些属于昆仑山的灵,一同跃入耳间。   乌云似的长发,披落肩背腰骨,随后被人用手揽住,熟稔地用发带束起。   郁危感觉到自己的脸被人摸了下。他仿佛还站在数年以前,在某个冰雪消融的春日,第一次抓着那个人的手,跟着他走过耸立的山门,走过开满小花的山谷,走到一切归宿和命运的开端。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睫,问:“明如晦,我是不是很难养。”   于是脸又被人捏了捏。   “是很难养。”明如晦说,“所以也只养你一个。”   -   离山五年的徒弟刚回家不久,便被仙君温柔而不容拒绝地领去了竹舍,要治眼睛。郁危十分抗拒,于是明如晦捏着他的耳朵,淡淡地说了一句“听话”。   一团团雪白的毛茸茸们彼此挨着趴在门口窗边偷看仙君教训徒弟,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郁危一个目光扫过来,它们又飞快缩了回去,只剩那些藏不住的耳朵尾巴在门口晃来晃去,很活泼的样子。   郁危:“……”   他硬邦邦地又转过脸来,手指松开,悄然向上抓住了明如晦的小臂,左右晃了晃。这点暗戳戳的、蹑手蹑脚的小动作让后者成功笑出了声来,故意问:“嗯?”   郁危道:“看不见怎么办。”   明如晦道:“我在这里,不会摔的。”   但会丢脸。郁危面无表情地想。   他说:“那你答应我,这段时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明如晦随意地应了:“嗯,答应你。”   郁危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不再倔了,闭上眼。没过多久,他感觉到有清清凉凉的东西覆到了眼皮上,很舒服,一点一点渗透进他的眼珠,温柔地融化、流淌。   “这几天也不要用神识。”明如晦又说。   他抬手,在郁危额上点了一下,封住了他的识海,随即感觉到郁危浑身一抖,下意识将他的手臂抓得更紧。   他恍惚着睁开眼,眸中只剩下一片漆黑空茫,彻底看不见了。   从陆家接回来的小黑猫正叼着困困符在屋里跳来跳去,一头扑进他怀里,似乎若有所感,一只圆溜溜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主人看,然后喵喵叫了一声。郁危低下头,动作有些迟疑地摸到了它的脑袋,顺便从它口中救下来了委屈巴巴的困困符。   顿了顿,他说:“好黑。”   脑袋随即被人摸了摸。   “等黑色消失,”明如晦说,“你就能看到我了。”   -   之后的几日,几个小鬼头轮流当值,紧张兮兮地看护着山上的这位祖宗。   没办法,郁危眼睛看不见的时候,比能看见的时候更吓人,更状况百出。大前天白天的时候,陆玄一无辜路过,撞见他被树上熟透掉下来的荔枝砸了脑袋,险些被他灭口;前天的时候,孟白看见他拿着刀在厨房里切菜板,而理应被切的萝卜安然无恙,躺在一边;昨天饭前,邵挽眼睁睁看见他在小黑猫的碗里倒了米粥,然后在桌上的碗里倒了满满的猫饭。   把这辈子能丢的脸都丢尽了,祖宗彻底自闭了,坐在石头上晒太阳,薄薄的眼皮耷拉着,剔透的眼珠被日光照得发亮。小黑猫在他手边打滚,可能也知道他看不见,于是主动把毛茸茸的脑袋凑到他手底下,拱了拱。   今天孟白当值,正在一边努力地晾衣服,一边分心看他的动作。他弯下腰正要拿最后一件,拿完站起来时,下意识地往郁危在的方向一瞥,却见石头上已经空空荡荡,空无一人,瞬间吓得魂飞魄散就要喊。   不等他喊出声,郁危便抱着小黑猫神出鬼没地从被衣服挡住的那边出现,淡淡道:“我渴了。”   孟白惊魂未定:“……我在这边。”   “……”郁危于是转了个方向,毫不客气道,“去跟昆仑山主说,我要喝他泡的茶。”   孟白脸色一僵,有些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含混道:“那我去和仙君说一声。”   “你在这里等我啊。”他非常不放心,跟叮嘱小孩儿似的道,“我很快就回来!不要乱走!”   “被叮嘱的小孩”面色很凉,很给面子地嗯了一声。   等到孟白急匆匆地走了,他面无表情抱着小黑猫在原地装模作样地等了几秒,然后毫不愧疚、转身就走。   小黑猫很聪明地给他指路,偶尔走错了,会用牙咬一咬他的衣袖,就这样毫不费力地一路走到了澹雪小筑。   等到了地方,小黑猫伸出爪子,轻挠了两下门。郁危把它的爪子收了回来,等了一会儿,里面却没人应,更没有孟白口中说的“来和仙君说一声”。   郁危想也不想就知道,这时候他应该正和邵挽陆玄一两个家伙在厨房里焦头烂额着,要怎样模仿明如晦的手法泡一壶茶出来应付自己。   明如晦白天不在山上——这是他这几天渐渐察觉到的事情。   对方去了哪,去做什么,问几个小鬼头也没用,明如晦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更不可能让别人知道了。郁危冷静地推开门,他要自己找。   澹雪小筑仍是从前的布置,郁危把小黑猫放开,自己循着记忆走到桌边。   他垂着眼,摸了摸桌面,空无一物。正要拉开抽屉,小黑猫忽然跳过来,嘴里叼着一张纸,呜呜叫了两声。   郁危从它口中接过来,指腹摸索了一下,竟然是一张印着凸起浮点的纸,浮点连成了一行字,写着——“歪歪。”   第二行:“不要乱翻东西。”   最后末尾:“我晚上回来再告诉你。”   郁危:“……”   小黑猫:“喵。”   一鬼一猫无声对峙片刻,郁危把纸毁尸灭迹,转身往外走。   下山的时候他直截了当去了厨房,隔得老远闻到了一股糊味,听见三个人正在里面大声密谋,一边吵一边七手八脚地生火煮茶。   孟白在那叽叽喳喳地喊:“加水!加水!要糊了!”   陆玄一不遑相让:“不行!你懂什么,要浓缩——”   下一秒,虚掩的门被一把拉开,满头大汗、一手茶叶一手水壶的邵挽愕然抬头,结结巴巴开口:“师……师哥……”   郁危避开那股糊味,言简意赅道:“渴。”   他绕过了几个人,勉强按照记忆摸到了水缸的位置,拿杯子舀满,仰头灌了下去。   陆玄一眼尖地看见了那缸,面色一变,喊道:“等一下!那是三七藏的酒!”   孟白:“你怎么知道!”   陆玄一:“那缸上面写着——三七珍藏、一杯即倒、歪歪别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一股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一瞬间烧了起来,郁危:“……”   没有神识维持清明,他连骂都没来得及骂,便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   郁危醒过来的时候,明如晦已经回来了。竹舍的窗支着,夜风习习,卷着草木的幽香,袭入室内。   对方倚在桌边,支着头休息。   困困符和小黑猫都贴着他睡得正香,郁危看不见他,但能听见匀长的呼吸,显然是浅眠的状态。他裹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明如晦。   没过一会儿,他身侧床榻一陷,有人坐了上来,随即耳垂被拨了拨。   气息平淡而微弱,明如晦开口:“我去了趟白玉京,和天道谈了一些事情。”   “比我预计的时间要长。”他说,“不过结果是好的。”   郁危觉得自己酒还没醒,眼皮一直跳。他下意识地蹙眉,坐起身来,直接道:“因为我?”   明如晦没说话,只是微微倾身靠过来,低着头,下颌搁在他颈侧,用一种不太算拥抱的方式,把他拥进怀里。他很轻地嗯了一声,笑意很淡:“从今往后,昆仑山都是你的家,你想要回来,没有谁会拦你。”   他的发丝摩挲在郁危的耳边,郁危撑着他,感受到他身上沉重的倦意:“明如晦?”   生神靠在他颈边的头微乎其微地动了动,嗯了声。   那几道天谴的威力在此时显露出来,他很低地咳了几声,靠了一会儿才起身,伸手打算去熄灯:“睡吧,明天我不走了。”   郁危打断他:“你答应我的,我想做什么都行。”   “不许走。”他抓紧对方的手,冷酷道,“你今晚也要陪我。”   ……   【作者有话说】   于是小猫又实践了一下另一种方法,发现结合双修会有奇效)   下一章又是新地图! 第93章 算盘珠子   这夜,郁危莫名其妙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被困到了一个布偶娃娃里。   小布偶针脚很差劲,缝得歪歪扭扭,肚子扁扁的,棉花少得可怜,依稀就是从前他做的那一个,被人摆到墙角软趴趴地坐着面壁。   郁危低着头,看见自己软乎乎的手脚,甩起来像面条,无力地耷拉着。   外面吵吵嚷嚷,他能听见许多人走动的声音,嗅到浓郁的香料味,熏得他想打喷嚏——结果脑袋太重,一仰,啪嗒仰倒了。   咚。   郁危:“……”   行色匆匆、各司其职的宫人齐齐一愣,随即看了过来。小布偶硬邦邦仰面躺着,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便被一只手抓起来,对上了邵挽的脸。   梦里的邵挽穿着小宫女的服饰,一脸严肃地把他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然后说:“怎么这么扁?”   又一张脸凑过来,是孟白的:“再塞点棉花!”   于是郁危感觉身体又鼓了点,变得蓬松的、软软的。   还没躺热乎,小布偶又被另一人拿走,宫女陆玄一挑剔地打量了他半天,评价道:“这也太素了,而且这件衣服也脏了。”   “这样吧,”他沉思良久道,“给它穿个裙子吧。”   小布偶抖了抖,猛地握紧了棉花拳头,就要重重捣到陆玄一脸上。结果下一秒,便被孟白一只手按着躺倒,套上了浅蓝色的裙子。   “这下好看多了。”   孟白松开手,小布偶躺在桌上一动不动,像是被气晕了。   “太子殿下肯定喜欢,”宫女孟白道,“要不头上再缝几朵花?”   宫女陆玄一:“不行,新鲜的花才好,邵挽帮我拿朵刚摘的栀子花过来!”   郁危闭着眼,任由自己被抓来抓去、打包、精心地系了几个结,送到了不知道哪里,然后端端正正地摆到了桌上。   没坐一会儿,又被人抓起来,郁危麻木地睁开眼睛,看见一张属于某位前朝遗物的脸。   前朝遗物在梦里还是个粉雕玉琢、锦衣华服的小男孩,比如今更加稚嫩青涩,透着几分纨绔公子哥的气性。乔影托着下巴看了他一圈,很不讲理地说:“我的了。”   被他随手提溜着晃了又晃,郁危在梦里,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犯恶心。   身后宫人面面相觑:“乔公子,这应该是太子殿下的东西。”   乔影手指一抖,气势灭了一大半,但还是不服气地开口:“你们什么意思?难道我很怕他吗?”   他正喊着,忽然发现面前的宫人都不说话了,偷偷给他使眼色。乔影悚然一惊,当即硬着头皮改口道:“……我去求求他不就好了!”   话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他两手捧着小布偶,酝酿好情绪转过身去,看见少年太子身后跟着一队不言不语的侍从,逆着光影站在树下。   似乎刚从猎场回来,他一身收腰窄袖的骑射装,脖颈上沾着晶莹的几粒汗珠。斑驳光影自枝叶缝隙渗透到他身上,落到高束的银发上,涂上淡淡银辉。   看了看,太子说:“不给。”   “……”   被惩治的乔影哭着跑了,郁危又坐回了桌子上,奈何头上簪的栀子花太重,他啪嗒一声又躺下了。   少年把他抓起来,小布偶安安分分的,戴着小花、穿着裙子,因为塞满了棉花,格外好捏。   他似乎觉得格外有意思,垂着眸捏来捏去,郁危脸都要被捏扁了,下一秒,听见对方笑了一声,说:“穿裙子很好看。”   ……   被小黑猫在肚子上乱踩踩醒的时候,郁危手指蜷动了一下,感觉自己要被踩扁了。   他思绪还沉浸在梦里,鬼使神差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物——很好,不是裙子。郁危面无表情地躺了一会儿,想,估计是这段时间听明如晦讲了许多从前的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梦到这么奇怪的东西。   他翻了个身,翻进了身旁人的怀里,轻浅的呼吸洒落在额头,很淡,也很安心。郁危睁开眼,隔着雾蒙蒙的一片黑抬起头,鼻尖蹭过了明如晦的嘴唇,他一顿,仔细听了一会儿,对方还是没醒。   ——穿裙子很好看。   哪怕知道梦里都是假的,郁危还是抬起手,一声不响且大逆不道地捏住了生神的脸,很记仇地冷淡道:“让你捏。”   对方的气息依旧沉静匀长,没有什么反应。   郁危又无情道:“你穿裙子更好看。”   “……”   报了一梦之仇,很不讲理地扳下一局后,郁危肚子响了两声,慢悠悠爬起来,勉强扶着对方的肩膀从他身上越了过去,摸到一件衣裳披上,下床去找吃的。   床上压根就没睡的人光明正大地睁着眼,安静地翻了个身,继续看他。   郁危赤着脚在地上走,小黑猫亦步亦趋地跟着,不知道要去干什么。明如晦看着郁危摸出两袋吃的,倒了一碗猫饭在自己的碗里,然后把自己爱吃的蜜枣粽放在小黑猫面前。   小黑猫用爪子戳了戳眼前的粽子:“喵?”   郁危对自己的神相冷酷道:“别挑食。”   再不管的话,自家徒弟就真的要吃抢来的猫饭了。明如晦坐不住了,就要起身把小黑猫的口粮救下的时候,忽然看见郁危手指顿了顿,将碗放下了。   他对着这碗里的猫饭看了许久,默不作声地推到了小黑猫面前。小猫开心地蹭了蹭他的手,开始埋头吃饭,郁危侧头看着它,下一秒,冰凉的耳垂被人握在手里,捏了捏。   不等明如晦开口,郁危抬起脸,失焦的眼睛动了动,忽然说:“我好像能看到一点了。”   阳光透过窗格的缝隙,温柔地洒在他的脸颊上,郁危不由自主地眯起了双眸,看见眼前的黑暗在光影交错间,幻化为一道朦胧而细腻的剪影,若隐若现。   而后,越来越清晰。   太久未曾见到光亮的眼瞳变得脆弱而敏感,他眼角不断溢出泪来,但还是格外固执地睁着眼,一错不错地盯着明如晦的脸,好像眨一眨就会消失似的。   明如晦指腹抹掉他眼角沁出的泪珠,擦一回,就有更多不受控制冒出来,比之前切了洋葱还严重。他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抹了抹郁危泛红的眼眶,温声道:“怎么这么可怜。”   郁危仍蹙着眉,脸上没有表情地挂着眼泪,在一片泪眼模糊中辨认着对方愈来愈清楚的身形。于是明如晦拉起他的手,贴到自己颊边,缓慢地摸过眼睛、鼻梁、嘴唇。   “别着急。”他微微垂着头,视线与他平齐,“以后每天都能看。”   最后一点模糊的黑色消失了。郁危眼睫一抖,两只手都贴了上去,说:“已经看见了。”   小黑猫吃完了饭,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巴,凑过来蹭蹭了。   下一秒,竹舍的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邵挽的声音隔着一扇木门传进来:“师哥,中午饭做好了!”   孟白插嘴道:“还有,你知道仙君去哪了吗?他说昨晚要教我几个符咒的,我等了一晚上都没等到。”   “……”   郁危要亲人的动作硬生生止住,在明如晦满是笑意的眼神中,深吸一口气,随即扭头喊道:“马上就来!”   -   中午因为郁危眼睛恢复而多加了两个菜,椿也难得吃了一碗饭,一棵树高高兴兴地给几个小鬼头夹菜。   郁危不太饿,提前走了,坐到明如晦身边看他煮茶。   其实小时候也看过不下几十次了,但他总是看不够。因为煮茶很繁琐,做起来很慢,所以对方那一整天都不会走。   山上天朗气清,一片幽幽的绿。山间清泉悠然绕石,细语般淌过,最终汇入竹笕之中,待其蓄满,淌水口沉沉下坠,便叮叮咚咚地倾泻入一方幽静的水池,又进了茶壶里。   趁对方煮着泉水空闲下来的功夫,郁危一言不发地抱着一摞画坐在一边,一幅幅的摊平,又一丝不苟地摆到桌上,托着腮,神情专注地看来看去。   算盘珠子快要崩到自己脸上了,明如晦终于开口:“歪歪,你在看什么。”   郁危头也不抬:“看哪个画师把你画得好看些。”   顿了顿,他随便挑出其中一幅,问:“这是在做什么?”   画上,尚且年幼的太子端坐在学堂里,神情温凉平淡,垂眸提笔写着什么——只是笔是用左手拿的,字也是歪歪扭扭的,仿佛一堆扭曲的蚯蚓。   郁危看着那些字,心里得到了莫大的安慰,但莫名又觉得很蹊跷,扭过头问他:“你不是惯用右手吗?”   明如晦和画上年仅七八岁的自己对视几秒,斟酌着道:“这是符文的雏形,但那时只是觉得有意思,没有继续下去。”   郁危:“……”   所以符文只是祖师爷用左手发明出来的奇怪符号。   他看了看身后高高兴兴吃着饭的几人,决定先不告诉他们这件事了,怕一时接受不了道心破碎。回过神来,郁危又挑了一幅,问:“这个呢?”   这幅的太子殿下站在湖边,淡定地喂着鱼食,湖里水花扑腾、四处乱溅。明如晦道:“听说乔影掉进去了,我去看看,顺便找人救他。”   郁危问:“那你为什么喂鱼?”   明如晦回忆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好半晌才认真答道:“我当时想,鱼吃了鱼食,就不吃他了。”   “……”   难怪作威作福作惯了的乔大公子这么怕他的太子表哥,所谓一物降一物,全宫上下只容得下这么一位温良腹黑的祖宗。   郁危把这幅画塞了回去,转头看了看,视线一定,拿出了其中画工最好的一幅。   他怔怔看了一会儿,有些移不开眼睛,片刻后才道:“这个是什么时候?”   画上的太子殿下身着绣衣衮服、浮光云锦,堆叠委地的长衣在烛火下近乎流光溢彩。银发用羽冠束起,闪动着耀眼的光泽,而他侧着脸,垂眼看着手指,笑意很淡,并不真切,也看不清表情。   嗡的一声,茶壶里的水烧开了。   明如晦语气如常地开口:“我被天道选中的时候。”   闻言,郁危蹙了下眉,脑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抓住的思绪。只是没等他想明白,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几个小鬼头已经热热闹闹地开了口:“这画也太好看了吧!”   “我听说仙君是被天道亲自选中飞升的唯一一位,甚至早早就定下了,是真的吗?”   “废话!有资格被如此青睐的也只有一人了。”   郁危毫不客气地给他们一人塞了一块月饼,面无表情道:“吃你们的。”   三个人的嘴成功被堵住了。陆玄一一边艰难地咽下月饼,一边口齿不清地道:“对了,之前让我去查的事情有消息了。鬼界那位段公子,和曾经与孟、楼两家交易过的人,果然是同一个人。”   “他应该是和十二仙府都有过某种联系,达成了什么交易,但在鬼界的时候你们也看到了,这家伙利用完仙府,甩手就不见了,使得好一手借刀杀人。”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皱眉,“你们要找他,他究竟是谁啊?”   郁危淡淡道:“占了我尸身的恶神。”   咔——三个人惊掉了下巴。   陆玄一差点被月饼噎死,猛咳数声,声音都变了:“应该在地底下那个?”   “跑出来了。”郁危不想提这件事,言简意赅地揭过,“你查到他如今藏在哪里了吗?”   陆玄一道:“查到是查到了,我花大价钱买通了几个曾在季家的弟子,让他们把季家主的书信、物件什么的统统偷了出来,算是有了点眉目。不过这地方我只在一些古籍上看到过,压根不知道这世上究竟有没有。”   郁危打断他:“叫什么名字?”   陆玄一张了张口:“……长生村。”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村子里的人,都能长生。”   【作者有话说】   饱饱们圣诞节快乐!   想看歪歪穿裙子的扣1 第94章 ‘噩’梦成真   孟白猛搓了几下胳膊,想也不想地道:“听上去是怪瘆人的。鬼就算了,活了几百年的人……想想就觉得吓人。”   邵挽一边装咳嗽一边用胳膊肘戳了戳他,郁危面无表情道:“你眼前就有一位。”   孟白:“……仙君我不是这个意思。”   郁危没理他,扭过头问陆玄一:“那这地方要怎么去?”   “我只在书中看到过,对它记载都很少,更别提在哪里、怎么去了。”陆玄一回忆着道,“古籍中管它又叫做桃源,传闻里面的人不老也不死,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并且完全与世隔绝。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但是这种地方,我宁愿信是杜撰出来的,究竟有没有都说不定呢……”   郁危不假思索地开口,声音却与另一人不偏不倚地撞上了:“有。”   他一愣,看向说话的人。   明如晦手里仍拿着那幅羽冠太子图。宫廷画师精湛绝伦的画技将每一个细节都还原到了臻于完美的程度,可见天降神诏、万人空巷,画上的人面上无一例外俱是喜色。明如晦目光在那些人的脸上蜻蜓点水地扫了一眼,便将画卷了起来,收好。   “一直有这个地方,与俯仰洞一样,都是不属于三界的域。”他淡淡地道,“只是不同于俯仰洞的自生有灵,长生村是一片死地。”   静了一霎,郁危问:“什么叫死地?”   明如晦说:“不该存在,却还是违背天道而强留下的地方。”   邵挽抱着咬了一口的月饼,拼命嚼了几口把嘴里的咽了下去,一边噎,一边紧张兮兮地问:“我记得秋娘那时去的地方,好像也叫做长生村?她是怎么找到那里的?”   “那时候检查过秋娘的尸身,上面既然有楼家的奴印,说明她去找过楼家,长生村的事情,也只可能是楼家告诉她的。”郁危不冷不热地开口,“不过楼家怎么可能知道这些秘密,只能是那个段公子想要骗她过去。”   孟白挠挠头:“那我就更想不通了,恶神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女子去做什么?”   “因为这寻常女子的孩子,是句容的转世。”郁危语气很冷,“——是神。”   几人蓦地安静下来,月饼也顾不上吃了。   过了一会儿,陆玄一喃喃道:“你的意思是,段公子这次也是要骗你过去,目的也是为了……”   他没说完,但几人已经心有灵犀地望向了在座之中唯一的一位正神。   明如晦正侧目望着身侧的人,似乎早就料到了他想说什么,淡笑道:“那我就更要去了。”   “这次不去,就会有下一次,没完没了,无穷无尽。”他支着颊,微微侧着头,想了想,说,“有点烦。”   郁危被他抢了话,一时忘了反应,半晌,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板着脸道:“你又不喜欢那里。”   明如晦一愣,意识到他脑袋里竟然还牢牢记得秋娘一事解决那晚自己说过的话,并且竟然不声不响在意了这么久。   那时候郁危说,你不喜欢,那就不去。甚至都不问他为什么。   但其实要说为什么,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明如晦揉着眉心,笑了笑。   “歪歪不在的地方,”他悠悠道,“我更不喜欢。”   孟白狂咳数下,陆玄一抬头望天,邵挽低头吃月饼,吃一块又拿一块。   椿做的月饼很可口,消耗得很快,郁危抓起最后一块月饼,也塞进了生神的嘴里。   做完这些他又稍稍冷静了些,捧着手里的热茶,垂眸思索对方说的话。他确实打不过恶神,有明如晦在,夺回身体的胜算必定要高许多。但是恶神向来诡计多端、招数险恶,而明如晦伤势还没好,长生村状况未明,如果出了什么问题……   两个小人在脑袋里打架,他抱着茶闷声乱想,一口没喝,下一秒脑袋被弹了一下,把两个小人弹飞了。   明如晦拿着月饼,似笑非笑看着他:“想到哪了,我死了没有?”   可能是小孩子都有的忧虑,郁危小时候也会做噩梦,梦到自己师父挂掉了,在梦里咬着嘴唇掉眼泪,第二天还是走不出来,一早就跑来确认自己死了没有。   明如晦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肯定又在想这种事情,估计连自己的死状都想好了:“怎么这么大了,还总是胡思乱想。”   “……”郁危捂着额头,拍开他的手,硬邦邦地换了个话题,“我们两个怎么混进长生村?”   正在一旁老神在在的三个人此时也凑过来:“我我我,还有我们。”   郁危:“……你们去做什么,那里很危险。”   “我们可以帮你啊。”孟白理直气壮,“尤其是我,我都跟了你们一路了。”   “不行。”郁危凉凉道,“你们就老实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   邵挽一急:“师哥……”   郁危打断他:“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没必要搅这趟浑水。”   顿了顿,他平静道:“等我回来了,再在山门见吧。”   -   按照古籍上的记载,长生村最早可追溯到千百年前,名为温的旧朝覆灭后数载。此后,便隐世不现,偶尔在古籍上添了寥寥几笔,都是因为有人误入,但对其间发生的事情也三缄其口,因此愈发鲜有人知。   在这寥寥几人口中留下的传闻中,长生村这块不属于三界范围内的死地,是在桃花溪的尽头。   郁危捧着书,坐在驴拉的板车里,靠着干稻草堆一颠一簸地看。   上一次认真读书还是上次了,偏偏这本古籍是用古语写的,写得晦涩难懂、又臭又长,他拧着眉认了老半天的字,途中又难捱地换了好几个姿势,还是看得很困。   书的主人就坐在旁边,这还是他自己要来看的。现在若无其事合上书未免显得自己很没文化,但真去请教的话又显得他从前根本没有好好学的样子,郁危瘫着脸。   他生硬地抱着书,强迫自己看下去,下一秒,一只手从一旁探出,轻飘飘拿走了书。明如晦笑道:“看不进去就算了。”   进山的路马车通不了,于是堂堂白玉京古神只能和他一起坐驴车,奈何对方坐得四平八稳八方不动,郁危索性闭上眼,躺到了他身上:“我就喜欢坐驴车。”   明如晦低头看了他一眼:“嗯?”   “以前我自己下山历练完的时候,每次回昆仑山,都是坐驴车。”郁危说,“有很多人和我一起坐,会讲起他们自己的山,他们的师父,要比个高下,有时候还会吵起来。”   明如晦问:“那为什么还喜欢?”   “不知道,可能是喜欢听他们吵架。”郁危声音毫无起伏,“不过我每次说你很厉害的时候,他们都不信。等我到了昆仑山脚下下车的时候,他们又都不说话了。”   耳畔传来一声闷笑,明如晦捏了一下他的耳朵,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被几声笑取代了。   驴车慢悠悠地爬过半座山头,沿着溪水一路前行。   人间并没有叫做桃花溪的溪水,但是有一座山叫做桃山。桃树枯败时,残花飘落,便会覆满溪水。沿路的水面零落的花瓣越来越多,又在水流尽头旋转着淌入湍急的暗道,消失不见。郁危坐起身,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人在招手。   他心里冒出一点不好的预感,下一刻,果然听到孟白的大嗓门:“你们终于到啦——”   “……”   防来防去,没防到几个小鬼头竟然偷偷跟了上来。驴车越走越近,郁危这才看清几人坐着的宽敞大马车,面无表情道:“你们怎么回事。”   陆玄一道:“我们坐马车绕路过来的,也刚到。”   “谁让你们来的。”郁危凉丝丝地看着他,“不是让椿看着你们吗?”   邵挽摸摸鼻子:“椿它……它被几棵小花苗缠住了,我们就来了。”   “……”   事已至此,三个粘人精赶也赶不走,孟白跃跃欲试,趁机问:“那我们要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那什么……长生村里呢?”   三人齐齐望向明如晦,后者“嗯?”了一声,后知后觉地道:“我没告诉你们吗?”   郁危心道,何止,你也没告诉我。   他打起精神来,看见对方十分随性地伸出手掌,神奇地变出了两个小布偶来。其中一个很眼熟,应该是他从前照着明如晦的样子亲手做的,当年留在了昆仑山,如今又出现在了对方手里。   郁危顿了顿,转开眼去看另一个小布偶,却没有看到自己期望的那个。   毕竟他做的另一个自己模样的,早就被他扔了,现在躺在明如晦手心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娃娃。   明如晦不紧不慢道:“用这个。”   孟白抓起其中一个,奇道:“小布偶?”   “长生村既然闭塞视听,不肯与外面来往,就不会随意让外人出入。”明如晦语气随意道,“想要不打草惊蛇,最好的办法,是顺着这条溪水流到村口,再被他们捡回去。”   陆玄一问:“要是他们太过谨慎,不肯捡外面的东西呢?”   郁危手里拿着另一只小布偶,心不在焉地捏了捏,道:“小孩子会。”   尤其像外面这样精致巧妙、新颖漂亮的玩偶,“桃源”里从没见过的新鲜东西,最是吸引人。   孟白恍然大悟,刚要夸赞几句,就听见明如晦带着几分隐约的笑意,开口说:“只是没有料到你们会跟来,小布偶只准备了两个。”   “时间紧迫,”他又变出三个小纸人来,温声道,“只能委屈你们用这个了。”   三人:“……”   郁危特意凑近看了看,完完全全、正正好好就是他在楼家时变成的那种小纸人,没眼睛没鼻子没嘴巴,前胸后背都长一个样儿。   所谓因果轮回,风水轮转,就是如此。   -   半炷香后,三个脸上被写了“目口目”的小纸人抖着身上的水,从溪流尽头爬到了岸上。三人脑门上各带了自己名字的一个字,在地上活泼地蹦跶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两个紧紧牵在一起的小布偶也湿哒哒地被冲上了岸。三个小纸人立刻围过去,把它俩拖到了高一点的地方。脑门上写着“白”的那个正要说话,忽然被黑眼睛小布偶一巴掌拍倒了,压在手底下,其他几个小纸人见状也立刻躺了下来装死。   很轻的脚步声从水流潺潺的那头走来。   脚下的碎石被踩得嗒嗒响,片刻后,一双手把黑眼睛小布偶抱了起来。   “这是什么娃娃?好可爱。”   手的主人似乎对小布偶爱不释手,戳戳脸,扯扯头发,又拽拽手和脚。郁危闭着眼,强忍棉花身体传来的异样感觉,意识却慢慢与先前的那个梦重合。   他忍不住蹙了蹙眉,还没从梦境摆脱出来回到现实,忽然感觉到衣裤被扯了扯,随即听见小姑娘感慨的声音:“要是穿上漂亮的裙子就更好看了……哎,我可以做一个啊。”   “……”   耳边传来布料刺啦撕扯的声音,郁危眼前一黑。   噩梦成真了。   【作者有话说】   穿了。(doge   想看本人真穿的话,也可以有━(*`∀´*)ノ! 第95章 长生村内   桃花溪的尽头矗立着一道巍峨的峭壁,石壁挺拔如削,仿佛天地间的一道坚实屏障,紧密无缝,将一切景象彻底隔绝。   女孩捡起岸边湿淋淋的几个小人,放进篮子里,用叶子盖住,然后熟门熟路地往石壁边走去,沿着峭壁走了一会儿,很快拨开了丛生的杂草,露出一道用石头凿开的逼仄的石缝。   石缝很窄,奈何小孩子身量小,侧身缩着也能趟过去。一道细窄的亮光从石缝中传来,对方熟练地迎着光亮钻了过去,爬出来时,眼前已经不是什么悬崖峭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阔的田垄。   对方沿着山垄田埂而行,一路走,偶尔还停下来看看水田里耕作的水牛。远处连绵的房屋,到了眼前便成了星星点点几处竹篱茅舍,错落有致地散布在田野之间,炊烟袅袅升起,与远处轻纱似的薄雾交织在一起。   等到她赶回其中一间屋子,太阳已经要西斜。对方匆匆把篮子里的小人塞进了柜子里,又扯来两块布装模作样地掩了掩,随即便有急事一样关门跑出去了。   门关上时扬起的一小撮尘土在光下闪闪发光,被风吹得往柜子这里飘来,屋里诡异地很安静,许久后,孟白打了个喷嚏。   小纸片子摸摸正在发痒的、不存在的鼻子,刚要开口说话,结果没忍住,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这就是长生村啊……”孟白吸了吸鼻子,“感觉和普通的村子也没什么不同嘛。”   陆玄一道:“不一定,古籍上记载的长生村可没那么简单。趁现在没有人,我们赶紧去看看这里有什么线索。”   邵挽垫着脚,小心翼翼地往头顶看:“仙君和我师哥他们不知道现在如何……”   他们是被分开塞进了柜子里的,郁危和明如晦都在上一层。三个小纸片子忙着找人汇合,叠罗汉似的把孟白顶了起来,后者成功扒住上一层的柜板,探出一个脑袋来,喊道:“有人吗?能不能拉我一把!”   他看见两只半干不湿的小布偶正头抵头靠坐在一起,一动不动坐着,看上去还真有点可爱的样子。闻言,黑眼睛小布偶看了他一眼,站起身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下一秒,孟白便眼睁睁看着它踩到了自己的裙角,啪地倒了。   “……”   银发小布偶把它扶起来,抱到柜门边。棉花做的手脚使不上力气,浑身上下都软软的,小布偶维持着奇怪又滑稽的姿势,勉强靠在柜门上稳住身形,盯着自己身上那条累赘的裙子,有些杀气腾腾。   不仅如此,变成小人后都没好好观察过自己的样子,郁危面无表情低着头,正在数自己有几根手指头,忽然脑袋一重,压得他头往下沉了沉。   银发小布偶的手放在他脑袋上,像模像样地摸了摸,好像怕他摔坏了,又摸了摸脸,抹掉了蹭上的灰。   莫名其妙被自己亲手做的棉花小人摸脑袋就已经很奇怪了,而且这个棉花小人长得是他师尊的样子,还是可爱版的。郁危心里涌起一些格外诡异的感觉:“干嘛。”   明如晦又拍了拍他脑袋,似乎小布偶的手感确实很好。   “摸摸头。”他好笑地说,“别给我们歪歪摔笨了。”   郁危正要说话,被死死扒着柜子飘在半空的孟白打断了:“你们两个不要再打情骂俏了啊!先拉我上去可以吗?”   两个小布偶这才想起来他,明如晦随即转过身,轻轻松松把他、连同在下面叠罗汉的两个小纸人一起拉了上来。   三人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目光游移,有些欲盖弥彰、似有似无地往黑眼睛小布偶身上的裙子瞥。郁危扶着柜门眼也不抬,凉飕飕道:“再看把眼睛剜了。”   邵挽立刻摇头,拨浪鼓似的:“没有!师哥!裙子很好看。”   孟白和陆玄一正襟危坐,只不过两张纸片子仍是笑到抖得根本停不下来,下一秒,他俩脸上的“口”忽地闭上了,变成了平直的一个“一”字,呜呜地叫不出声来了。   两人惊恐望向在座的唯一有能力做到这件事的人,银发小布偶要笑不笑地看着他俩,道:“禁言一刻钟。”   三个小纸片灰溜溜地跑了,自觉各自到柜子外面去搜找线索。郁危蹙眉扯着裙子,奈何已经缝到了小布偶的身上,根本扯不下来。棉花小人本就雌雄莫辨,短胳膊短腿的小布偶披散着黑发,套着轻盈浅色的纱裙,乌黑眉眼映衬着白皙如凝脂的肤色,确实毫不违和,格外讨人喜欢。   只是小时候也有过差不多的场景。那时候郁危刚上山,被迫穿了半个月自家师尊在人间错买成女孩款式的衣裙,因为长得矮、小胳膊小腿、肤色白,又散着一头乌润漂亮的头发,经常被不知情人士当成女孩。   这样久之前的黑历史,当事人肯定已经忘了。见郁危又不爽地拽了几下,银发小布偶酌情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说某人小时候也穿过裙子的事情了。   他开口:“歪歪,别把自己扯坏了。”   郁危抬起头,看见银发小布偶不知从何处变出一袭与他自身装扮相仿的月白色纱裙。随后,它轻轻动了动指尖,小布偶身上的衣物瞬间变幻,从飘逸的仙人摇身一变,变成了温婉的仙姝。   黑眼睛小布偶顿住,随后往前走了两步,又不动了,直直地盯着他。   “这样好看吗?”明如晦也垂眸看着他,随口说,“我陪你穿。”   “……”   黑眼睛小布偶没说话,但是伸出手来,拽住他的胳膊,晃悠了一下。   “什么意思?”明如晦笑了。   郁危本来不想解释,晃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终于硬邦邦道:“……牵手的意思。”   银发小布偶如愿牵上他棉花做的小手,两个棉花小人走到柜门口,郁危目测了一下高度,毫不犹豫往下一跳。   小布偶软绵绵地落地,又反弹起来,随后稳稳站住。裙摆轻飘飘落下,垂在脚边。摔不碎磕不到就是这些好处,郁危拍了拍身上的灰,一扭头发现自己正好降落在几个翻箱倒柜的小纸片子旁边,被三人盯着看。   陆玄一和孟白还说不了话,被刚刚那一幕震撼,直愣愣地望着跳下来的两人,像在看两个从天而降的仙女。邵挽替他俩愕然咂舌道:“你们两个怎么都女装啦?!师哥,你是怎么说服仙君的?”   “他自愿的。”郁危索性问:“有什么发现吗?”   这间茅舍并不大,只有一张木桌,寥寥几把椅子,还有些杂物橱柜,生火做饭的地方都在院子里。邵挽回过神来,哦了一声,摸着脑袋道:“有,还挺奇怪的……这里没有床啊。那他们晚上睡在哪?”   没有床?   郁危问:“外面呢?”   邵挽摇头:“外面还没看。”   要出去的话,就要走爬窗这条路了。窗外檐下挂着几串晒干的红辣椒,院里晒着茶叶干粮。远处水田里仍有大大小小的人影在插秧,水牛缓慢地犁着地,没有任何异常,分明是一幅安乐平淡的景象。但不知为何,他胸口很闷,心口沉沉的,莫名不舒服。   郁危抬起头,望了一眼将要落山的太阳。   银发小布偶站在旁边,他忽然问对方:“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明如晦说,“为什么这么问?”   郁危蹙了蹙眉。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但也仅仅是直觉,无法形容,含糊道:“我感觉这里认识你。”   好像一旦移开视线,那些田野上的人就会停下手里的动作,僵硬地看过来。不过他看向田垄,水牛依然在犁地。   几个小纸片已经先从门缝里钻了出去。似乎发现了什么,邵挽喊:“这里还有间屋!”   闻言,郁危暂时止住了思绪,从窗边往下一跳,往偏房走去,随即一愣——   这间屋里摆着两个棺材。   邵挽躲在角落里,小声颤抖着问:“这里的人不会晚上睡在棺材里吧?”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郁危走上前去,用灵力推了一下棺材盖,将棺材敞开了一个缝隙。孟白好奇地望过去,然而下一秒,从棺材里面传出一生尖锐的怪叫,一道黑影倏地蹿了出来,猛地撞翻了陆玄一,紧接着把孟白扑倒在地,尖尖的牙齿眼看就要把小纸人咬出两排窟窿。   后者吓得心脏差点从嗓子里嚎出来:“呜呜呜——!!!”   不等他嚎完,一阵风哗地扫过他脸颊,笼着浅淡的香味,孟白睁大眼,只见浅色纱裙裙摆摇曳,扬起又落下,随后冷冷罩在他脸上,眼前登时一片黑暗。黑眼睛小布偶一脚踩着小纸片子,抬起腿,另一脚毫不留情、重重踩在了“怪物”头上,把它死死凿进了地里。   “怪物”抽搐两下,不动了。穿着裙子打完架的棉花小人收回腿,凉凉道:“老鼠。”   孟白:“……”   郁危跳上棺材盖,把缝隙又掀开了一点,随即抬眼望向棺材内部,神情微微一变。   只见这个棺材里面,四面八方,密不透风,画满了鲜红的符文。   他不认识这些符文,可以说是从未见过,刚想开口询问身边的人,却发现明如晦并没有过来,也没有凑近。连邵挽都大着胆子上前了,他仍只是不远不近地站在地上看着,察觉郁危在看他后,微笑了一下,问:“怎么了?”   郁危道:“我不认识这些符文。”   明如晦嗯了声,说:“是长生符。”   郁危又蹙了下眉,想说你都没有看到它的样子,却听见邵挽诧异道:“这个不是……那时候句容贴在床骨上的符文吗?”   ——倒心字,少点,下方多笔,如同被无数双手捧着。   邵挽一个激灵,那些恐怖的回忆又回来了:“真的是那个!那真的是长生村里面的东西!”   陆玄一忽然也呜呜了两声,指着棺材里的一样东西,是一个木牌。   郁危拿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没有立刻看,反而从棺材上面跳了下去,嗒嗒嗒走到银发小布偶身边:“你看一下。”   明如晦接过来:“怎么要我看?”   郁危生硬开口:“我字认得不如你全。”   后者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笑了一声,摸摸他的脸,说:“我没事。”随后垂眸看向手中的木牌。   他目光在上面停顿稍许,语气温和,念道:“覃约,朝咸三年生,温朝毫城人。”   邵挽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朝咸三年?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啊?连温朝都早早没了……”   孟白也呜呜两声,似乎很想说话,邵挽替他道:“所以长生村的人,真的从那个时候就已经长生不老了?!”   明如晦说:“是吧。”   郁危道:“那这个覃约,就是这家的主人,这口棺材也是他的。”   他还想说什么,却听见院中木门吱呀作响,伴随着脚步声的临近——   有人归家了。   【作者有话说】   小布偶穿裙子打架,萌萌的很安心   至于本人什么时候穿裙子……会有的! 第96章 神魂行走   吱呀——   里屋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矮矮的影子拖曳在地上。提着篮子的小姑娘去而复返,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屋来。   篮子里不知道装满了什么,看上去沉甸甸的。小女孩把篮子放到了柜边的桌子上,随后便背过身去找什么东西去了。篮子底部渗出一滩深色的液体,洇在桌上。   几张小纸片子争分夺秒,赶在开门前的最后一刻缩进了柜子里,上中下三片,糊在柜门缝隙边上,正好看到了这一幕。液体蜿蜒流淌,沾到了最下面、躲闪不及的小纸人孟白脚上。后者像是被烫到一样,呼啦一下倒飞出去,刚解开禁言,脑中一片空白,恍恍惚惚抖成了筛子,嚎道:“血……是血……”   他倒在地上扑腾得像只大扑棱蛾子,黑眼睛小布偶啪嗒啪嗒走过来,一脚把乱动的小纸人踩住,拧着眉蹲下来瞅了眼,说:“不是血。”   小布偶轻轻抬了下手,一股微弱的灵力霎时将盖在篮子上的布掀开一角,露出几个圆滚滚的番茄。郁危道:“是番茄酱。”   “……”   脚上沾着番茄酱比脚上沾着血还要奇怪!   孟白悻悻地站起来,吐槽道:“那小孩摘那么多番茄,吃得完吗……”   话还没说完,他口中的小女孩去而复返,手里还拿了一把锋利的剪刀,朝着柜子的方向直直地走来。孟白吓了一跳,赶紧躺下装死。   轻轻一声响,柜门被打开了。   小纸人散落在里面,毫无生气。女孩越过它们,伸手抓向乖乖坐在角落里的小布偶,忽然咦了一声。   她抓起银发小布偶,有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自言自语道:“之前是长这个样子的吗?”   底下的小纸人纷纷屏住了呼吸。   女孩站在对她而言有些高的柜子面前,只能露出半张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对于变成纸人和布偶的几人来说,完全就是庞然大物。   她抓着剪刀,歪着头打量着手里的小布偶。刀口锋锐的边缘贴在小布偶的脸边,因为手劲不够,晃来晃去,看上去十分危险。眼看就要划上的一刻,柜子里传来一声闷响,原本靠坐在那里的黑眼睛小布偶突然歪倒了。   突如其来的动静吸引了小女孩的注意力。她动作停了停,放下了手里的小布偶,转而向郁危抓去,看来看去,似乎很满意,咯咯笑起来:“这个裙子真好看。”   “就是有点长。”扯了扯棉花小人身上套着的衣裙,小女孩又有些苦恼地说,“应该剪短一点。”   说完,她拿起剪刀认真地比划了一下,咔嚓一声,把过于长的裙摆剪掉了。   “这样就好啦。”对方很满意地弯起眼睛,装模作样地摇晃着小布偶,问他,“我们明天穿流仙裙,后天穿百褶裙,我把你打扮成村子里最漂亮的娃娃,怎么样?”   郁危:“……”   他一件也不想穿。   乌发雪肤的棉花小人没有表情,毫无反应,脸色看起来很臭。小女孩又爱不释手地跟他玩了一会儿,直到外面的屋门又发出一声响动,她脸上闪过一丝慌张,立刻把小布偶塞回了柜子里,飞快地关上柜门。   紧掩的柜门只留出了一根头发丝般粗细的缝隙,没有多少光亮,一片黑暗中,郁危听见小女孩的声音:“娘。”   郁危凑近了些,勉强看见了一个人影。   年轻的女子穿着一袭深紫的粗麻衣裙,似乎刚从茶园里回来,身上还浸着茶香。她的裙摆沾了不知什么东西,星星点点,颜色变得更深,因为背对众人,看不清面容和表情。   小女孩和她交谈了几句,就关上门跑出去了。女子将手里提着的几包东西放下来,敞开,那里面赫然躺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女子一动不动,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环顾了一圈四周。见并没有异样,她抬起手,伸向了自己的头顶,没入发丝之间,缓慢地摸索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摸到了什么,顿住不动了。停在头颅正上方的手指绷紧,用力抓住了什么东西,仿佛是布娃娃身上的一根线头,将它一点一点地向外拽了出来——   郁危站在柜门边,眯起眼睛,为了看得清楚一点,又向前挪了两步。   不是线头,是一枚深黑色的、长长的钉子。   他拧着眉,视线专注地定在女子的头顶,想要再仔细观察一下那枚钉子的形状,下一秒,忽然眼前一黑,被人用掌心捂住了。紧接着,他听到三个毫无防备的小纸人急促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嘶嘶漏风的破风箱一样,好像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   黑眼睛小布偶被蒙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问:“什么东西?”   “她的脸皮腐烂掉下来了。”明如晦语气如常,习以为常道,“你看了又会做好几天噩梦。”   “……”   郁危很果断地闭上眼睛。   可能是感受到了他的眼睫毛在手心扫过的轻微触觉,对方笑了笑,过了十几秒,说:“好了,她捡起来了。”   挡在眼前的手放下来了,郁危睁开眼,看见一边的邵挽和孟白已经人事不省,倒在地上,陆玄一也有些惊魂未定,开口道:“那枚钉子……”   柜子外的女子已经将钉子重新插回了头颅中,神情无异,低头整理着衣衫。陆玄一喘了口气,继续说:“那枚钉子是用血肉养的!”   下一秒,外面的人忽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电,直直地望向他们所在的方向。   郁危眉心一跳,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反应,一把扯过陆玄一,另一只手拽住身旁的银发小布偶,飞快地向后撤身飞去,与此同时,一截雪亮的剪刀刀尖唰地扎穿了柜门,停在了离他们仅有毫厘的位置。   “……”   见什么也没有扎中,刀刃缓慢地退了出去,换成了一只瞳孔。女人贴近缝隙看了看,见柜子里面什么也看不清,索性放弃了,慢慢地退了回去。   等她彻底离开了屋后,陆玄一才敢出声:“她方才为什么不打开柜门?”   郁危松开他,道:“不清楚。”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如今,长生村已经疑点重重,至于这长生之道是从何而来、又取自何处,恐怕都有很大问题。   黑眼睛小布偶低着头,一边梳理思绪,一边无意识捏着手里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软软的,有弹性,手感很好。他扭头看了一眼,又心不在焉地转回头,半晌,蓦地一顿,又扭回来。   银发小布偶软软的棉花小手都被捏得有些变形,白玉京古神一声不吭地被他捏了半天,见他回神了,才半开玩笑地问:“好捏吗?抓着我一直不松手。”   郁危:“……”   一旁昏迷的孟白和邵挽终于悠悠转醒,两人一把抱住陆玄一,声嘶力竭地惨叫,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郁危视若无睹,忽略掉陆玄一的求救,继续捏:“我想知道这个村子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   明如晦毫不意外,长长地嗯了一声,说:“这么巧,正好我有一个办法。”   “长生村是独立于三界之外的死地,在这里,肉眼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的。”他抬起空闲的那只手,点在黑眼睛小布偶的额头上,平淡地说,“用神识去看,又会是另一番景象。”   郁危被按得闭了闭眼,又睁开:“你是说,神识出窍?”   明如晦笑了笑:“嗯,用神魂行走。”   “神识出窍后,离体的神魂便是‘无形’,肉眼看不见,摸不着,唯一的痕迹,就是会留下一道影子。”他说,“离体之魂若是想看到彼此,则需要拥有一件属于对方的东西。”   属于对方的东西……   郁危站起身,左右看了看,又走到银发小布偶旁边,抬手去扒对方的头发。奈何手太短,要想够到,他只能贴着对方,趁后面没人注意,绷着脸踮了踮脚。   还没够着。   邵挽他们还在后面乱糟糟的抱成一团,背对着看不着他。趁这个机会,黑眼睛小布偶又飞快地踮起脚。   踮了好几下,明如晦才微微垂下头,好让他够到了。   郁危顺势拔掉了他的一根头发,棉花小人记仇地踩了他一脚,又把发丝系在了手腕上,说:“好了。”   他抬头看向对方,眼里明晃晃地写着“你呢”两个大字。明如晦于是学着他的样子,揪下来一根黑色的发丝,系在手腕,垂眸笑了笑。   “其实你存在我这里的东西有很多。”他看着郁危的圆脑袋,说。   黑眼睛小布偶扭过头,敏锐地追问:“什么?”   明如晦不紧不慢说:“秘密。”   【作者有话说】   所谓神魂行走,就是两人亲自女装但别人看不见罢了) 第97章 长生蜡烛   神识出窍的时间定在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郁危再度睁开眼,就看见失去了神魂的两个小布偶软绵绵地倒了下去,被三个小纸人团团围住,齐心协力安顿好。   眼前的景象从矮矮的小布偶视角变回了他熟悉的样子,终于不需要仰着脖子看东西和迈着小短腿跑来跑去了。郁危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脚关节,莫名觉得腿有些冷,低头看了眼,一顿,思绪断了。   ……他身上穿的那是什么东西?   小布偶身上的衣裙和神魂一起等比例变大,被剪刀那么一剪,前短后长,边缘不整,反而有种凌乱无序的好看。由于是用多余的布料给小布偶做的,因而衣裳是小女孩喜欢的新鲜颜色,轻薄软纱在月光下闪烁着银白光泽,上面绣着浅粉莹黄的小花,挂着叮叮当当的配饰。   郁危:“……”   他要杀人。   穿在自己身上,比起穿在小布偶身上,成功变得更不能令人接受了——看到的人全都得死,郁危混乱的头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冷酷的想法。   只不过这个危险的念头刚刚冒出来一秒,就被人掐灭了,明如晦温声道:“歪歪,别害羞,没人会看得到你。”   这个陌生的词眼令郁危一滞,硬撑着回道:“谁害羞,你才害羞。”   明如晦笑了一声,侧过脸,说:“那我不看你了。”   “……”   小布偶没有穿鞋子,郁危很沾光地也没有鞋穿。他拧起眉,低着头认真看路,赤脚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但还是怎么走都走得不得劲。原本曳地至脚踝的裙摆,如今只浅浅蹭到膝弯,随着走动,飘来飘去完全不受控制,轻纱翻飞,时不时露出一截皓白修长的小腿。   短短一段路,他磨蹭了大半天,眼看就快到了,忽然又停下不动了。   明如晦等了半天:“怎么了?”   郁危:“……裙子要掉了。”   明如晦回过头,看见自家乌发雪肤、活生生的“黑眼睛小布偶”,抓着要掉的裙子,正面无表情地光着脚站在原地,的确像个精致绝伦的娃娃,手足无措等人帮忙。好在他习以为常,淡定地走过去,熟稔地把对方裙身束腰的系带重新紧了紧。   郁危看着明如晦修长的指尖灵巧地在自己腰间系着结,有些在意地问:“你怎么这么熟练?”   这人微低着头,几缕银丝柔顺地垂落肩头,侧脸轮廓分明,挑不出一丝错处,仙姿玉貌,漫不经心。他拖着长调,嗯了一声,手指很快系好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旋即抬眼笑了笑:“忘了?小时候我也经常给你系。”   郁危看着突兀夸张的蝴蝶结,硬是没想起来有这回事。   他不太满意,刚想要表示抗拒,余光忽然瞥见窗外一道黑影一闪而过,顷刻蹙了下眉,飞快拽住眼前的人。二人一同弯腰低下身去,躲在了窗户底下。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擦着耳边响起,紧接着,木窗突然被猛地推开,砰地一声,撞到了墙上,片刻后,又吱吱呀呀地弹了回来。   木窗几乎是擦着郁危的头顶扫过,他只觉得脑袋被人用掌心向下压了一下,按到了对方怀里。   冷风灌进来,除此之外却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只是一阵强风吹开的。饶是如此,明如晦还是按着他没有动,两人贴在一起等了一会儿,郁危的视线缓慢移到了地面上,定住了。   地上有一个无头的影子。   窗外的那个东西一动不动站着,身体僵直,始终面向室内。神魂虽然无形,但却有影子,好在他们两人的影子都被窗台巨大的倒影掩盖住了,倘若方才稍微动了动,恐怕就会被外面的东西看出端倪——虽然不知道那东西没了头还能不能看见。   下一秒,他看见白日里那个盛满了番茄的篮子陡然被风刮倒倒地,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却根本不是什么番茄。   是蜡烛。   鲜红的蜡烛骨碌碌被风带着一直滚到了门口,地面上无头的影子缓慢动了起来,消失在了窗边,片刻后,停在了门前。郁危看见影子弯下腰去,一根根捡起了滚落在地上的蜡烛,重新塞进了篮子里。   随后它拎起了篮子,步履摇晃地、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   郁危捏了捏明如晦的手指,又拉住:“我们跟上去。”   门外夜色深浓,深黑色的山脉将村落包围其中,田埂上一片寂静,仿佛白天那里耕作的人都是从未存在过。白日里安宁祥和的气氛,到了晚上,又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如果神魂看到的才是长生村真正的样子,那这里的确是一片死地。   无头的人影拎着篮子,慢慢走在前面,两人则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走过一处田垄时郁危顿了顿,扭过头,看见不远处,一头腐烂得几乎只剩白骨的水牛尸体正站在水田里,拖着沉重的牛轭,日夜不停地犁地。漆黑的夜色几乎将它吞没。   白日的时候他们走过这里。那时在这里的,是一头活牛。   郁危的嗓音很紧:“那是什么东西。”   明如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并不意外,道:“长生村里,长生的只有人。”   漫山遍野,都是死物。   一排排干枯萎缩的茎秆枯枝中,只有唯一一种反常地长势正盛,正值丰收,四散在夜色中,仿佛渗出的无数滴令人毛骨悚然的血红。正是小女孩下午摘回来的番茄。   郁危眯起眼睛,看着远处那些赤红的星点,瞳孔无意识地收缩。   那些红彤彤的,从地里长出来的果子,不是番茄,是蜡烛。   长生村的人,在种蜡烛。   他记得自己很久以前在哪里看到过,地里种出来的蜡烛,用的是人的尸油。这样的蜡烛,甚至可以连通阴阳,不循六道。   郁危冷声道:“他们想干什么?”   “能让他们在乎的,也只有长生不死了。”明如晦将他的手牵紧了些,温声说,“别看了。”   身前的无头人已经快要走到田垄的尽头,那里矗立着一堵格外不起眼的石头墙,而它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墙面,随即将半个身体探了进去。   是阵法。   石墙上很快泛开一道波纹,眼看那东西整个身形都已经没入其中,两人紧随其后,赶在阵法关闭之前迈了进去,眼前一晃,周身的景象随之扭曲变幻,将他俩传送到了不知何处。   刚站稳,郁危便脸一黑——这破阵法莫名其妙把他们传到了一个大柜子里。   柜身比较逼仄,站下两个人已经实属不易。他紧靠着一人,摸黑抬手想摸一摸对方的脸,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嘴唇,随即听见一声笑:“做什么?”   气流拂过指尖,郁危唰地扭过头,道:“看你在不在。”   透过缝隙,他依稀辨认出他们如今身处一户人家里,室内四处燃着明幽的烛光。郁危嗅到了这股浓郁又说不上来奇怪的蜡香,被熏得皱起眉。   站在暗处,他看见无头人将手里的篮子珍重地藏了起来,随后转身走到了视线的盲区,摸索了一会儿,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片刻后,它手里多出了一个属于女人的头颅,双眼紧闭,面容年轻妩媚,脸颊上还残留着细腻的脂粉与鲜艳的胭脂。   无头人将头颅端端正正地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又不紧不慢地梳理了凌乱的发丝,睁开眼。   郁危目光在她脸上停滞了两秒。这是小女孩娘亲的脸。   女子毫无察觉,伸向自己的腰间,解开了衣带。   衣裙一下子滑落坠地,但她的动作仍没有停止,依然不带停顿地去脱贴身的里衣。轻薄的贴身衣物已经显出一线肤色,郁危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要将自己脱个精光了。他眼皮跳了跳,突然转身,捂住了明如晦的眼睛。   本来就站在柜子深处、什么都没看到的明如晦好脾气地问:“……怎么了?”   郁危面无表情,绷着脸没说话,不过下一秒,一阵床笫间的暧日未喘息便穿透单薄的门板,传进了两人耳中。   “……”   声音暧昧不清,又低又轻,但存在感极强。传进密闭的柜子里,还有回音作响。郁危恨不得再长出几只手来去堵明如晦的耳朵。   挡也挡不住,他索性放下手,抬起脸,明如晦正垂着眼看他,半晌,哦了一声,道:“怪不得把我们关在了柜子里。”   他又抬手捏了捏郁危隐隐泛红的耳垂:“脸皮这么薄。”   郁危不想说话,单个字往外蹦:“吵。”   要他等到这两人完事,是万万不可能的。他冷酷问:“能不能把他们绑了。”   “……”   绑当然是绑不了的,两人打开柜门,打算轻手轻脚地翻找些蛛丝马迹。   数丈纱帘从房梁上垂下,将另一侧的景象与他们分隔开,只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混乱的喘息。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下,郁危无动于衷,镇定地从篮子里拿出了一根蜡烛。   蜡烛的表面光滑细腻,是某种脂腻黏糊、很不舒服的手感。烛身鲜艳而深邃,红得像血。   奇异的浓香涌入鼻腔,刺激得头脑有些发昏,郁危揉了揉眉心。他扭头想找明如晦,下一秒,眼前却忽地一晃,骤然暗了下去。   郁危低着头,看着蜡烛在掌心顷刻融化流淌,浓稠的艳红顺着指尖蜿蜒滴落,滚烫的烛泪将他的手烫得皮开肉绽,随即腐烂、露出森森白骨。他恍惚看见自己手中拿的东西变成了一枚玄黑、狭长的骨钉,和女人从自己头颅里拔出来的那根一样,尾端沾着血,与蜡油糅合在一起,混杂成一种奇异的色彩。   郁危顿在原地,缓慢地眨了眨眼。幻觉烟消云散,蜡烛仍好端端地躺在手心。但是手部的腐烂却没有停止,从指尖开始,血肉不知何时已经消失,露出一截苍白的骨头,变得透明。   他蹙着眉看了良久,思绪乱得缠在了一起,毫无察觉蜡烛将要脱手,就要滚落在地的时候,被明如晦险之又险地捞住了。   熟悉的气息贴着面颊,郁危蓦地回神,飞快地背过右手去。明如晦也在这时抓着蜡烛直起身,一室荒诞旖旎、令人脸热心跳的喘息声中,他依旧披了一身冷清的月光,几乎与这里格格不入,垂着眼看了郁危半晌,抬手摸摸他的脸:“歪歪,看上去有心事。”   郁危下意识蜷了蜷手指:“没有。”   下一秒,他陡然听见纱帘内的女人急声道:“谁在那里!”   “……”   非得这种时候被发现!   纱帘上,在桌边交缠拥吻的人影已经停了下来,其中一人扬手就要掀开帘子——而他和明如晦的影子在满室烛光下几乎无所遁形。   千钧一发之际,郁危咬了咬牙,几乎就打算动手先发制人了,明如晦却偏头看了眼纱帘上的倒影,随即忽地用掌心托住他的腿弯,把他抱起来,像摆弄小布偶一样,把他端端正正摆到了身后的梳妆台上。   靠得太近,银发垂落了几绺到郁危的脸上。明如晦贴近他耳边,温声道:“装一下影子。”   郁危余光瞥见纱帘被挑开,女人张望了一圈,在墙上的影子上停了一会儿,神情一松:“没人,应该是风吹的动静。”   纱帘又放了回去。   里面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完全打消疑心,他们两个暂时没有轻举妄动,直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继续。   不过可能是中场被打断过,两人没有再立刻黏在一起,反而轻声细语地说起话来:“……我攒的蜡烛足够了,我很快就可以真正地长生了。”   郁危蹙眉偏了偏头,看见烛光勾勒出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是小女孩的娘亲。   不知道另一人说了什么,女人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头颅中深埋的钉子,语气变得有些激动:“他们答应我了!”   “怎么会不行?”她焦灼道,“还差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似乎对方又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女人恍惚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喃喃道:“神血……”   手臂骤然被人抓得一紧,明如晦低下头,看见乖乖屈腿被摆在梳妆台上、穿着小裙子的“小布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黑色的瞳仁酝酿着恐怖的风暴,旋即迸发出冰冷的杀意。   杀了他们,郁危心想。   他左手手指刚动了动,便被明如晦按住,后者大概察觉到他想要造反的心情,微微歪了下头,随即捏着他的下颌亲了上来。   他垂着眼,靠得太近,郁危甚至能数清他的眼睫。一种微妙的感觉顺着贴合的唇瓣传遍整个神魂,紧接着,神识仿佛要融化一般,与另一个人的纠缠在一起,融为一体——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郁危情绪稳定下来,被吻得眯起眼睛。他有些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感觉,下一秒,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怔怔眨了两下眼睛。   ——是他在木家,将神识融入明如晦识海的时候。   神魂契合,神识交融——那是神交。   所以他无意识触碰那片识海的时候,对于明如晦来说,就像在亲吻对方。而他根本不知道,还不信邪地试了好几次。   郁危偏头喘了口气,闭上眼,觉得天塌了。   纱帘内人影交错,呼吸声越来越大,里面的人拥吻着换了姿势。郁危睁开眼,忽然气势汹汹地把生神按倒在地。   他十指提起碍事的裙摆,学着帘上的人影,跪坐了下去。   乌发如云,垂落腰骨,浅色纱裙下,线条漂亮而有力的两双腿分开跪在明如晦身侧,由于是膝盖着地,脚趾紧绷时带动瘦长的筋骨,绷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小布偶”面无表情:“我生气了。”   明如晦哄小猫似的捏了捏他的后颈,问:“为什么生气?”   郁危开始翻旧账:“你在木家的时候,为什么不阻止我进入你的识海?”   “你会听我的话吗?”明如晦唇角带点笑,“你当时又不喜欢我。”   郁危一梗——不喜欢,但是屡次三番“调戏”自己的师尊。   他随即别开眼,低声道:“说不定会听呢。”   也是这一瞬,他视线忽地扫到了掩在梳妆台下黑暗处的一样东西。   是一双眼睛。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好久不见大家! 第98章 看到你了   那双眼睛藏在梳妆台底下的黑暗里,寻常人看不出端倪,只有从特定的位置、特定的角度才能发现。   郁危顿了顿,随即倾下身去,伸手探向桌底,绷直的手指堪堪碰到了那样东西,随即用力将它扯了出来。   是一只人偶。   人偶似乎已经放在这里很久了,身上落满了灰尘,唯有一双眼睛依旧发亮。郁危将上面的灰擦了擦,发现它身上也穿着一条小裙子,看上去也是小女孩的手艺。   他表情有些微妙,把东西递给明如晦,后者抓在手里,垂眸看了两眼,哦了声说:“看来她应该是知道的。”   知道自己的娘亲大半夜不睡觉、偷偷跑来和人私会吗?郁危瘫着脸。   这母女俩的关系他还没有弄清楚,难以想象那小女孩知道了这些事后心里想的是什么。至于这东西是不小心掉在这里的,还是故意放在这的,他敛眉思索了片刻,忽然看见人偶的眼睛活人似的动了动,骨碌碌转了一圈,不再看向纱帘的方向,反而迎面直直地与他对上了眼。   它在看。   神魂是肉眼看不见的,但它一定察觉到了屋里有其他的东西,而后渐渐地,嘴角咧开一抹笑容。   笑容越来越大,诡异瘆人的凝视中,郁危神色冷淡,在它脑后摸索片刻,很快摸到了一样坚硬的物什,干脆利落地拔了出来!   一枚带血的黑色骨钉破开人偶的布料,上面殷红的血珠有几滴飞溅到了他脸上。郁危眼睫一抖,再去看那只人偶,对方仿佛刹那间被抽去了生机,笑容凝固在脸上,原本格外逼真的一双眼睛也黯淡下去了。   人偶被扔回了原地,他拿着那枚骨钉,上上下下摸了一遍,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明如晦安静地看着他的眉眼,抬起手,动作细腻地将血用指腹拭去了。他语气缓和:“可以让死物活过来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人偶中有,小女孩的娘亲头颅中也有。   郁危问:“长生村的人是用这枚骨钉永生的吗?”   明如晦凝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不过下一秒,纱帘里蓦然响起一声尖叫。两人对视一眼,郁危将骨钉收好,拉着他一齐躲进了暗处。紧接着,女人披着匆匆抓起的外衣,掀开纱帘,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她的姿势很奇怪,似乎每迈一步都格外吃力。郁危瞥见她裸露出来的手臂,无意中发现上面正刻着“覃约”两个字——这是棺材里木牌上提到的名字。   未来得及细想,只见原本光滑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满皱纹、斑点,飞快衰老。女人踉跄着抓起角落里的篮子,但手上却失了力气,里面的蜡烛瞬间滚落一地。她强忍着痛苦,把蜡烛一根根捡起来,哆嗦着点燃。   “怎么这么快……”她跪倒在地上,声音逐渐变得喑哑难听,“我明明刚喂过它……”   烛火忽地一倒,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整张脸转眼由红润变得消瘦不堪。   与此同时,郁危觉得右手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他眼睫因为疼痛而不受控制地一颤,随即略微低下眸,看见右手小指上的皮肉已经消失不见,苍白嶙峋的骨头突兀地支出来,看上去有些吓人。   郁危听见女人神经质一般喃喃道:“肉……我需要肉。”   但是这里显然没有她要找的东西。下一刻,一直无头苍蝇般乱摸的女人目光突然一定,凝在了梳妆台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抓起妆奁里的银刀,毫不犹豫地在腿上割下了一块血淋淋的皮肉。   一线血光——   女人惨叫着拔出头颅内的骨钉,喘着气,将尾端锋利的骨刺向自己的血肉扎去!   摇曳的烛火闪烁着猩红的光,在眼前晃过,郁危没由来地感到了一阵头晕,恍惚看见地上的东西消失了,变成了一个银发的小布偶。   黑色的骨钉猝然扎穿小布偶的身体,瞬间从里面涌出汩汩的血。郁危瞳孔骤然缩紧,险些失控的前一秒,被人紧紧拉住了手腕。   耳畔传来低语,把他从幻觉中猛然拉了回来:“歪歪。”   冰凉的身体后知后觉地回温,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郁危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眼前的小布偶又不见了,地上依旧是一滩血泊。   玄黑的骨钉缓慢地蚕食掉了地上的血肉,颜色更深了。女人的身体慢慢恢复了原样,腿上翻飞狰狞的伤口也愈合了。   郁危盯着她,见她松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起身走了回去。   蜡烛快要燃尽,烛泪在地上流淌成一片,好似未干的血。   他拧起的眉还没松开,脸颊被人轻轻拍了拍,随后面对面捧起来。明如晦垂眸仔细地看着他脸上表情,问:“是不是困了?”   郁危眸光还没有聚焦,反应了一会儿,才说:“我看见地上躺着的是你。”   明如晦于是也往那边看了一眼,仿佛是为了让他安心,说:“那里什么也没有。”   “小布偶”抿着唇,思绪涣散,点点头。   浓重的蜡香缠上来,熏得他头脑昏沉,索性一闭眼,脑袋一埋:“现在困了。”   这鬼地方他一秒也不想待下去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肚子还突然变得很饿,郁危面无表情。   他垂着眼皮,好像只要抱着明如晦就觉得很安心,手指头都懒得再动一下。正在盘算着回去要走多久,忽然神魂一轻,一只鬼蓦地被打横抱了起来,浅色纱裙随即垂坠下去,上面的挂饰发出叮铃一声清响。   罪孽深重之人的灵魂有千钧重,郁危的神魂很轻。   “地上有血。”明如晦低头,对上一双黑眼睛,语气轻柔地说,“睡吧,我抱你回去。”   -   直到太阳临近晒屁股的时候,黑眼睛小布偶终于被饿醒了。   肚子咕咕叫个不停,郁危眼珠掩在薄薄的眼皮下,有些难耐地动了动,而后睁开。他发现自己正抱着银发小布偶的左手,而对方软和的右手挡在他脸上,似乎是在遮光。   察觉到他醒了,银发小布偶扭头看过来:“歪歪,我听到你的肚子响了。”   满打满算也已经有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他又没法像某位仙人一样喝露水饱腹。小布偶坐起身,捂着肚子,想起来昨夜睡着之前跟这人说的话:“不是说回来就叫醒我,换你休息的吗?为什么不叫我?”   明如晦悠悠道:“叫了,你不记得了?”   郁危:“?”   其实也并不是叫醒,而是黑眼睛小布偶发现怀里空了,于是半梦半醒间带着起床气,从睡得正香的三个小纸人中选中无辜的陆玄一拽了起来放哨,然后又嗒嗒走回明如晦面前,伸出手,垂着眼说“搂我”。   那之后明如晦就让一头雾水的陆玄一继续回去睡了,然后自己就被当成抱枕抱着睡了一整晚。   明如晦看着他,确认他是真的不记得了,才说:“算了,没什么。”   话音刚落,郁危肚子又响了一声。不仅如此,一旁三个小纸人的肚子也响成了一片。一时间咕咕声此起彼伏,明如晦忍俊不禁道:“饿了?”   一群人眼巴巴的注视下,银发小布偶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来一个足有一个纸人高的大粽子,说:“提前准备的。”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变出来的,一片欢呼声中,郁危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一直带着?不重吗?”   “也有别的。”银发小布偶摸摸他脑袋,“你喜欢的都有,想吃什么都能变出来。”   昆仑山主的袖子里塞满了各种零嘴——郁危绷着脸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很古怪。   几个人很快把一个粽子消灭,邵挽心满意足地摸着肚子,忽然想起来什么,正色道:“对了,师哥,你们昨晚走后,我们又去了棺材那儿,看见其中一口棺材开着,里面是空的。”   那应该就是小女孩的娘亲离开的时候。郁危问:“另一口呢?”   “另一口孟白跳上去听了听,有呼吸声,里面有人。”   从目前的蛛丝马迹来看,这一户里的人只有这对母女,小女孩的娘亲应该就是棺材里提到的、生于温朝时期的名为覃约的女子,凭借骨钉这等邪术而得以长生至今——   郁危蹙了下眉。   那她的女儿,也是长生之人吗?昨晚落在地上的那个人偶又是什么?   他正想着,忽然听见屋门吱呀一响,有人进来了。   同样传进来的还有一阵饭香。女人看上去毫无异样,行动如常,将一碟碟清粥小菜端到桌上。几个小纸人都眼巴巴看着,孟白感慨:“好香。”   “香吗?”郁危头也不回,“尸油做的。”   孟白:“……”   紧接着,一阵欢快的跑跳声从院里传来,小女孩扎着羊角辫,轻盈地跳进了屋子里,无视掉一桌饭菜,反而哼着歌跑到了柜子面前,一把拉开了柜门。   她眨着眼睛,高高兴兴地看了一圈自己的小布偶,下一刻,不知道注意到了什么,面上的笑容忽然消失。   郁危看见她转过头,望向身后自己的娘亲,声音平静:“你动我的东西了?”   女人的表情一变:“没有。”   “噢。”小女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下一秒,忽地又恢复了笑容,欢快道,“那就好。”   她转过身来,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把黑眼睛小布偶抓了出来,苦恼地说:“今天给你穿鹅黄色流仙裙、还是蕊粉色流仙裙好呢?”   郁危:“……”   小女孩说:“是要和村里其他人比赛的,你这么漂亮,一定会帮我赢的,对吧?”   黑眼睛小布偶安静地躺在她手心,软软的手脚向下耷拉着,一副脆弱又很听话的样子。小女孩关上柜门,隔绝了它的视线:“就算你答应了哦,我带你去打扮。”   郁危浑身一轻又一重,还没来得及和明如晦道别,就被放进了竹篮里,晃晃悠悠地出了门,一直到了某处溪边。   林荫下斑驳的树影落在小布偶的脸上,潺潺的水声几乎从头顶流过。小女孩低声唱着歌,似乎心情格外愉悦,过了一会儿,才把它拿了出来。   她坐在石头上,一边给小布偶扎辫子,一边欣赏着自己的作品,感慨道:“真好看。”   顿了顿,女孩又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说:“我最喜欢小布偶了,我做过好几个呢。有时候它们很乖,有时候却很不听话。”   “我喜欢在它们身上刻上我的名字,这样别人才能知道是我做的。”她有些得意,但很快又气恼地说,“但是每次比赛我都会输,真讨厌!一定是因为他们不够听话。”   “……现在这个也不太听话了,所以我想换一个。”   女孩歪了歪脑袋,唇角扯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笑。   郁危一滞,脑中忽地闪过昨夜曾经在女人手臂上看到的名字。   ——覃约。   原来那只是一个属于人偶的记号。   眼前这个笑容纯粹的小女孩,才是棺材里真正长生不死的怪物。   “我看到你了。”她摸出一枚染血的、黑色的骨钉,脸上呈现出一种割裂的平静和单纯,“我昨晚看到你了——是你吧?”   黑眼睛小布偶被细嫩的手指死死攥紧,动不了分毫。高高扬起的骨刺对准了它的头顶,下一秒,狠狠刺下! 第99章 生神的心   女孩脸上仍挂着天真又期待的笑,力气却远超寻常孩童,将小布偶狠狠按在冰冷的石头上,捏得都有些变形。郁危被硌得蹙眉,手指一动,本想要用灵力躲开攻势,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一向没掉过链子的灵台此刻竟毫无反应。   小布偶在空气中有些尴尬地举着手,愣了一眨眼的功夫。   眼看锋利的骨刺将要撕裂布料贯穿棉花,郁危立刻改为抓起一旁的碎石块,重重砸向钳制住自己的那只手。女孩吃痛地叫了一声,下意识松了劲,骨刺擦着腿侧钉在了裙角。他毫不犹豫地一撕,嗤啦一声,碍手绊脚的流仙裙瞬时被撕扯下了一大半。郁危趁机贴着石头滑了下去,穿着短短裙子的小布偶在溪边飞快地跑起来。   “回来!”孩童刺耳的尖叫声在身后乍然响起。   小布偶理也不理,灵活地在石头上跳来跳去,铆足劲往远处跑去。   “不许跑!”女孩恼羞成怒地紧追不舍,愤怒地叫着,“你把我给你的裙子弄坏了——你这不听话的家伙!我要把你的手脚都折断!”   一语成谶,郁危忽然觉得小腿传来一阵难以支撑的刺痛,一时间身形有些不稳。这时候身后的女孩趁机捡起河边的石头,用力向他砸了过来。小布偶立刻反应很快地向一侧避开,奈何正踩到了石头上的青苔,一个脚滑,噗通跌进了溪水里。   女孩脸上的怒容顿消,笑吟吟地凑到溪边,伸手向水里探去:“抓到你了——”   她向下一抓,碰到的却不是小布偶熟悉的柔软的手感,反而是一只劲瘦有力的手。女孩愣了愣,下一秒,哗啦破水声响起,未等她看清,那只手便一把摁住了她的脑袋,毫不留情把她摁得扑通坐倒在地。   女孩尖叫起来,疯狂挥舞着手中的骨钉,然而那东西顷刻就被打飞出去,撞在石头上叮咚碎成了两截。   郁危从溪中湿淋淋地站起来,一手按着她,一手从水里捞起来了失去法力的小布偶。因为在水里泡过,浸湿的黑发贴在颊边颈侧,滴着水,衬得面色更加苍白。   他用力按着对方的头,丝毫不觉有什么欺负“小孩”的愧疚感,冷冷问:“还追吗?”   女孩拳打脚踢,然而只是徒劳无用,只能恶狠狠地挣扎着大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我——”   “那现在有了。”郁危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语气很冷,“我问你还追吗?”   他威胁地摁着女孩的头,稍微用了点力,缓慢地、像是拧麻花一样转了转。女孩一个激灵,怨愤地开口:“……不追了。”   郁危看了眼手里被迫扎着辫子、套着蕊粉色纱裙的小布偶,还没来得及编好的乌发微微松散,沾了水,凌乱地贴在脊背上。他面无表情地扯开了被编成三股的头发,表情格外吓人,又冷生生地问:“还打扮吗?”   女孩:“……不打扮了。”   很好。   解决完私人恩怨,郁危水淋淋地提溜着她,一边滴水一边离溪边走远了点,找了棵树把小女孩五花大绑绑在了上面。   原本嚣张跋扈的小女孩此刻失去了反抗之力,被迫坐在地上,神情怨毒,黑白分明的眼瞳微微一动,视线停在他脸上。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她稚气的脸皱了起来:“你的脸好眼熟啊,我是不是见过你?”   郁危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道:“我不记得见过你。”   “接下来我问你答。”他言简意赅道,“敢撒谎,我就把你扔进水里泡着。”   “第一个问题。和你住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不是你做的人偶?”   女孩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嘴上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是。”   “为什么叫她娘亲?”   “因为无聊。”提到这个,女孩弯起眼,似乎很有兴致,“村里的日子太漫长了,我想找个人陪我玩家家酒的游戏啦。”   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在想什么,根本没有人能猜到。郁危面对她的笑容,表现得依旧很冷漠:“你是怎么把它变成人的?”   女孩撇了撇嘴,看起来不太想说。郁危垂眼盯了她一会儿,忽然一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毫无情绪地开口:“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你的人偶想要长生,”他一字一句道,“而长生,需要神血。”   大概是没有想到他会直接掐自己,女孩的笑容一僵,被掐得呼吸不畅,眼睛瞪得浑圆,拼命去掰他的手,然而对方却纹丝不动。她只能像金鱼一样鼓着腮帮,断断续续、声音细弱地道:“是这样……没错……我在人偶头上插了一枚……沾了神血的骨钉……这样它就活了……”   郁危松开手,随即手指很快在女孩的头顶摸索了一遍,却没有摸到任何坚硬的凸起。   他蹙了下眉:“神血是哪来的?你的骨钉在哪?”   女孩还在大喘气,面色涨紫,眼神却如同毒蛇一样黏在郁危身上。她正要说话,远处林子里忽然响起几声叫喊:“覃约!”   “覃约!时辰要到了!”   郁危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女孩的嘴巴,制止了她的喊叫。   他身形隐在树干后面,一手抓起地上的石头,猛地扔向了相反的方向。人声果然被这响动吸引,渐渐远去了。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郁危撤开手,却发现女孩表情古怪,正盯着他的右手看。   之前他一直刻意将右手藏在衣袖下,只不过方才紧急,露出了一些端倪,被对方发现时,已经是森森白骨了。   郁危冷淡地背过手去,忽然听见女孩若有所思地说:“你要死了。”   郁危眼皮也未抬:“是吗?”   他都已经是鬼了,这种话已经吓不到他了。   “是真的哦。”女孩看起来心情好了一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里是死地,无论是人还是魂体,只要有什么是残缺不全的,都会死。”   郁危很轻微地一顿。   他残缺了属于自己的肉身。   女孩胸有成竹地看着他,似乎已经想象到了他变成一具白骨、而后彻底消失的样子,有些得意。她看见郁危低下头,挽起袖口看了看手臂白骨化的程度,又俯身摸了摸小腿。   随即他开口,语气很冷静:“时间够用了。”   女孩愕然睁大了眼。   “他们说时辰到了,是什么时辰?”郁危忽然扭过头来,“你有什么瞒着我?”   女孩面色一变,立刻摇摇头。   “不说的话我就一直把你绑在这里。”郁危说,“时辰错过了也没关系是么。”   闻言,对方表情变得格外怨气冲天,咬着牙说:“……是村里的祭祀。”   “你放我去,”她飞快地说,“我可以帮你活下来!”   郁危没说话,只是不冷不热地晾着她。   女孩已经开始着急了:“时辰马上就要到了,错过了这次祭祀我就会死!我……我可以告诉你长生的办法!”   她最后一句话说完,郁危眼睫一动,道:“带我一起去。”   原本打算回去叫上明如晦他们再过去的,看样子是来不及了。   他解开绳索,转为在女孩的手腕上打了一个结,另一头拽在自己手心,漠然道:“带路。”   -   小女孩气鼓鼓地带着他在村里弯弯绕绕,熟练地绕过一个个田埂,一直到了一排台阶前。   郁危披着她找来的斗篷,站在通往地下的台阶前,略微扫了一眼,问:“这里?”   女孩没好气地点头。   郁危又扯了扯手指间缠绕的灵丝,奈何灵力没了,灵台一片死寂,他和自己灵引的联系也断了。为此他不动声色地在路上留了几个记号,又低头看看黑窟窟的地洞,示意女孩:“走吧。”   哒。   脚步踩在地洞里,发出空洞的回响。随后入口缓慢闭合,周遭陷入一片黑暗。   长生村的祭祀在地下,越往深处走,反而亮起幽幽的火光。郁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蜡香,蹙起眉,低声问:“这蜡烛有什么用处?”   “蜡烛是祭祀用的香火。”女孩舔了舔唇,目光仿佛被什么吸引,黏在前方,“香火要献给神啊,神才能保佑我们无病无灾、长生不死。”   ——神。   郁危陡然抬起眼,越过一群乌乌泱泱的人头,看见了祭台正中心的、血红的人形。   那是一团已难以辨认原貌的暗影,被牢牢束缚于祭台之上,全身布满了错落有致、大小不一的伤口,深浅交织,新旧伤痕更迭,鲜血从这些创口不断涌出,潺潺流淌。郁危唯有透过血泊中那张脸庞,才能辨认出一双沉静如水、无喜无悲的属于女子的眼睛。眸底光芒已然黯淡灰败,却只是微微垂头,无神又怜悯地望着台下的人群。   在这白玉京古神之中,他所知晓的唯一一位女子,便是苦神,少皋。   长生村的村民们手握锋利的尖刀,在苦神已残破至极的身躯上,继续刻划着长长的裂痕,随后用碗接满神血,一饮而尽。而那些狰狞的伤口,在摇曳的烛火下缓慢地复原,重新长出皮肉——   这数百年来,少皋的尸身竟然一直被囚禁在长生村的地下深处,成了长生村维系不死的血引。   洞里愈来愈浓的血气混杂在浓郁的蜡香之中,郁危觉得一阵反胃。小女孩雀跃地往前走了几步,结果手腕上的绳结一紧,硬生生把她拉了回来。她不满地回过头,看见郁危眸底闪动着冷冽的光芒:“这就是你说的,长生的办法?”   “对呀。”女孩敷衍地嗯嗯两声,又想起来什么,有些苦恼地说,“哦,也不对。现在的神只能保佑我们免劫免灾。我们能长生,是因为很久之前……”   她忽然定住了,声音戛然而止。   女孩盯着郁危的脸,缓慢地睁大了眼睛,似乎辨认出了什么,紧接着,唇边扬起一抹格外新奇的笑:“咦,原来是你呀,小歪。我认出你来啦。”   从未料想过的两个字落入耳中,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郁危手指僵硬住了,他很慢地眨了眨眼,恍惚听见了骨头被捏得咔嚓作响的声音。   他问:“什么小歪。”   “你就是小歪啊,不过为什么长大了?”女孩的眼睛在郁危颈侧停留了片刻,眨眨眼,盯着那两颗小痣,嘟哝道,“长得都和几百年前一模一样。”   眼睛很黑,皮肤很白,脖颈上长着一黑一红的两颗小痣,只不过人比现在要小很多,大人们都说他是没人要的野种,没爹没娘也没人管,所以很好欺负。放狗咬或者拿石头砸,他都会恶狠狠地报复回来,只有把他绑着手脚扔进河里他才会害怕。   小女孩露出甜丝丝的笑容:“小歪,你不记得了吗?我们以前还是好朋友呢。”   郁危脑子很乱,不记得也想不起她说的任何事情。他眼瞳下意识地一动,落在女孩身上,却没有聚焦。   “原来你还活着啊?你也已经长生了吗?”郁危听见她奇怪地说,“我还以为你那时候没有吃生神的心呢。”   嗡的一声尖锐的耳鸣,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仿佛有千万根细针同时扎进胸腔,周遭的世界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又异常模糊,所有色彩与光影都扭曲交织在一起,疼痛到仿佛每说一个字都是折磨。   咔——   郁危已经不剩多少皮肉的右手猛然掐紧了女孩的脖颈,神情苍白得吓人,眸底却空荡荡的,茫然无措,什么也没有。   “谁的心。”他问。   “原来你不知道吗?”   小女孩表情有些怪异,微笑着牵起嘴角。   她拖着长调,笑着说:“长生村的生,是生劫的生啊。”   【作者有话说】   小虐怡情(逃跑 第100章 一片花瓣   呜呜的风声穿过缝隙灌进地下,很多声音一齐涌进他耳中,喧闹的,吵嚷的,统统听不见了。   郁危觉得眼前忽然很干很涩,他的手很疼,发着抖,很轻地开口,道:“我要杀了你们。”   “长生不死,”女孩笑嘻嘻地说,“我们是死不了的呀。”   她说完,面色骤然变为怨毒,声音陡转尖利,喊道:“有人闯进来了!他要破坏祭祀!快把他抓住——”   话音未落,郁危嵌住她的脑袋一拧,随着骨裂的清响,对方的话语便断在了这里,睁大眼睛,身体滑了下去。   尽管如此,尖叫声还是打乱了平静,人群的动作齐齐一停,手里攥着尖刀,缓慢地回头看过来。   脖子断了的小女孩躺在地上,身体扭曲,一双眼睛满是怨恨和不甘,死死盯着他,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尖叫:“杀了他!”   在她说话的间隙,郁危一把扯下了身上的斗篷,猛地罩在了摆在洞内的蜡烛上。掀起的风一瞬间将大片血红的蜡烛吹熄,与此同时,祭台上苦神的尸身变得透明了一分,伤口的愈合变慢下去。   长生村的村人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面色变得极为可怕,随后挥舞着锋利的尖刀,如密林般汹涌地向前扑来。   郁危右手握不了刀,只能换用左手,干净利落地砍断了几个人的手掌。没有丝毫犹豫,只剩身体本能地抬手、挥刀,鲜血溅了他满脸,干涸在眼睫和唇边,到最后,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不知又是谁大喊了一声:“他没有灵力!”   郁危抹了把脸,循声冷漠地望了一眼,下一秒,一道灵力凝成的锁链乍然出现,紧紧锁住了他双手手腕。冷光一闪,他猝然侧开头,刀刃唰地削下了几缕黑发,在脸颊上划开一道血口。   面无表情地,郁危回过脸,抬腿用力撂倒了最近的两人,靴底狠狠碾住其中一人的手,随即踩住他脱手的匕首,一勾一踢,匕首顿时被撬飞起来,咻地射向了不远处发动灵力的人,须臾间扎穿了他的灵台。   锁链蓦地消失,手腕一松,郁危捡起地上不知谁掉落的刀,手心却已经滑腻得快要握不住。他顿了顿,再度直起身来,脚底已经是一片血泊。周围一圈人,倒的倒伤的伤,只剩零星几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他刀刃相向,却不敢再莽撞地冲上来。   下一刻,从其中骤然亮起一道刀光,直直冲着他而来,郁危眼也不抬地挥刀挡下。雪亮的刀面映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那是他自己的脸。   空荡的地宫里,有人笑了笑,撞开一圈空洞的回音:“郁危,我在这等了你很久,你终于来了。”   “我好像还没见过你这么生气的时候。”他和声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郁危的神情很冷,又格外苍白,毫无血色可言。鲜红的血迹斑驳陆离,自冷白的颈项蜿蜒至耳畔,犹如暗夜中悄然绽放、沾了血腥的白栀子,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恶神自上而下地俯视他,语气温和,又有些怜惜:“毕竟是我的肉身容器,怎么弄得这么可怜。”   郁危低着眼,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握刀的手因为受力而微不可察地发着抖。   “不说话,又闹小孩子脾气。”恶神似笑非笑地说,“你不就是想知道生神是怎么破掉生劫的吗?不如抓一个长生村的人问问好了。”   郁危眼睫一颤,终于抬起眸,冷若冰霜地凝着它。   恶神已经从地上抓起了没有反抗能力的小女孩,问:“覃约?”   本以为把人引到地宫就能轻松除掉这个麻烦,结果没想到对方这么凶,这么多人也没能制住。小女孩断掉的脖子歪在肩膀上,身体有些发抖,不知是因为怨还是怕。   恶神问:“你是温朝人?”   不知为何,女孩的表情变得格外难看。   “那你应该知道温朝的太子。”恶神不紧不慢道,“那位天生银发的太子,十六岁时就被天道选中授神骨,是天上地下,第一个飞升之人。”   ——身披华光,举世无双。   ……但是他觉得对方并不开心。   郁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幅羽冠太子图,想得微微有些失神,而后听见恶神淡淡地说:“只不过,这位太子殿下,根本不想成神。而最初天道要他破的,从来不是生劫,而是死劫。”   “这些事没有人知道。”它看着郁危,“不过可以告诉你。”   郁危紧蹙着眉,一种莫名的不安阴云般笼上来,又在下一秒成真。   “生神,是被天道逼着飞升的。”恶神微笑着按住了小女孩的头,“它为温太子造了一个死劫。”   “向来安定的温朝都城,为什么会突然之间灾病肆虐,没有人想过。偏偏在人心惶惶的这个时候,凭空冒出了一条传闻,只可惜我记不太清了。”   “覃约,你还记得吗?”它微笑着问手边眼神躲闪的小女孩。   感受到一道冰冷的视线,如芒在背,小女孩尖叫起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铮地一声,郁危猛然抽刀,冷冽的刀锋骤然一亮,带着汹涌杀意,堪堪停在了她眼前一寸。   女孩眼中的恐惧映在刀刃上,望见郁危沾满鲜血、苍白又毫无生气的脸,此刻却犹如鬼面,无比阴森可怖。他眼也不曾眨过一下,很慢地说:“你知道。”   小女孩浑身一震。   “不是我!是外面传的!”她失声喊道,“是他们说温太子早就瞒着我们飞升成神了,就连那些皇亲贵族,也都因为他而沾光获得了长生的好处!”   “是他们说吃了长生之人的心,就可以让人长生不老!我们怎么知道是假的!”   似乎已经快要握不住手里的刀。郁危垂下眼,看见血珠沿着手臂滚落,一颗颗汇入刀锋,黏腻、湿滑,是让他恶心的手感。   话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乱在耳边。   “郁危,你猜会发生什么?”   他听见自己发涩的声音:“别说了。”   恶神却好像没听见,语气轻飘飘地,继续道:“温朝天翻地覆,一朝沦陷,血流遍地,宫中无人幸免。”   “为了免受剖心之苦,他的父皇、母后、血亲,纷纷向他哀求,求他帮自己解脱。”   它装模作样地摆弄了一下手中的刀刃:“……于是太子殿下就用刀剑,亲手了结了帝后与族人的性命。”   郁危猛地抬起头,眼底一片红,歇斯底里道:“别说了!!!”   恶神微微歪了下头,语气如常,温和道:“郁危,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吗?我都告诉你了啊。”   “亲眼看着至亲之人死在眼前,死在自己的手里,”它说,“这就是生劫啊。”   “……”   一片死寂。刀尖上滚落的血珠一颗颗滴到小女孩的脸上,她吓得一缩又一缩,显然没有想到曾经任意欺侮的人如今竟然真的掌握着自己的死活。虽然不会死,但也耐不住疼得生不如死,小女孩咬着牙,绞尽脑汁为自己辩解道:“是他自己剖的心,没有人逼他,没有人逼他……”   “而且他不是飞升了吗!他现在是生神,这是他必须遭受的劫难,不能怪我们!”她脱口而出,紧接着,又语无伦次地说,“小歪,你当时不是也在吗?……你是不是怪我们把你关起来了,是不是因为你没能长生……”   她喃喃的声音越来越弱,猛然间对上对方的眼神时,又是吓得一抖,顷刻戛然而止,变得哑然无声。   郁危的声音很低:“都是因为你们……”   “因为你们这种人……”他忽然笑了一声,眼睛却越来越红,“因为这么无聊的传闻。”   几个呼吸的安静,小女孩瞪圆了眼,不停地向后挣扎退去。电光火石间脑中闪过了一线被忽略掉的头绪,她一怔,紧接着,表情变了变,毫无预兆地对身后的族人大喊道:“他和生神有染!”   一片呻吟哀号霎时一停,原本投鼠忌器迟疑不决的长生村人如同被什么刺激到一般,身强力壮的男人、身形佝偻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妇人,动作整齐划一,诡异而僵硬地抬起头来。   “抓住他,抓住他,我们肯定能找到生神!”女孩咬牙切齿道,“这样我们的伤就能恢复了!”   恶神微微一叹,夸奖道:“聪明。”   “那就再提醒你们一件事。”它淡淡说,“你们要抓的这个人,是生神的唯一一个徒弟。”   “他在这里,那生神一定也在这里。”   恶神抬起手,不偏不倚地指向了郁危。   “他出了事,”它笑道,“明如晦不会不管的。”   人群的神情变了,显然听懂了这些话的意思,退后的人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有些蠢蠢欲动。   郁危垂着眼,脸上没有表情,几乎不剩多少皮肉的右手垂在身侧,看起来有些可怖。   “都来吧。”他缓慢地甩了甩刀上的血,神情冷静,动了动唇,“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刀光呼啸,不人不鬼的怪物扑了上来。   没有了灵力,很难做到游刃有余,郁危一边躲闪一边后退,直到后腰抵上坚硬的祭台边缘。他略微侧过脸,看见了苦神已经快要消失的尸身,随即手臂用力,猛然掀开了冲上来的村民,而后翻身跳上祭台,将周围的蜡烛全部踢翻了。   烛火闪了闪,而后彻底熄灭。   最后一丝维系肉身的香火断掉,少皋唇边竟缓缓浮现出一抹淡笑,随后在风中悄然化为虚无。   “苦神消失了!”有人喊道。   这一行为显然激怒了长生村人,人潮涌动,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疯了一样的人们手脚并用地要往祭台上面爬去,无数双手试图将台上的人拽下来,又摔下去。   郁危握刀的手因为脱力而轻轻发着抖,一身黑衣残破不堪,浸着血。   他的腿忽然不受控制地一弯,跪倒在地,瞬间台下试图拖下他的人变得更加疯狂了。   恶神悄然出现在他身前,蹲下来,看着他说:“何必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呢,郁危。”   “你已经死了。”它说,“就算能留在人间,魂魄与肉身分离太久,你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先是变成白骨,然后就会化为乌有。”   乌发凌乱地挡在眼前,郁危眯起眼,平静地看着它。   “唯一能救你的,只有生神。他若知道你如今这个样子,一定会帮你的。”   “像长生村人一样,”恶神说,“拿回自己的身体,获得长生,不好吗?”   静了许久,郁危才说:“不好。”   身后风声呼啸,刀锋向他挥来。郁危抬手要挡,下一秒,一阵灵力波动涌来,瞬间将攻击他的那人打飞了出去。   邵挽发着抖的声音自远处响起来:“师哥!”   符文流转,摧枯拉朽般,将长生村的阴霾一扫而空。   陆玄一和孟白脸色凝重,都不敢怠慢,金色符咒在指间一个接一个亮起,几乎是不要钱地向人潮中掷去。   郁危听见邵挽焦急的大喊:“师哥,仙君很快就会来了!师哥,你等一等——”   “……”   地宫的入口被强行破开,恶神远远望着从洞口处竭力冲破人群闯进来的几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让人头疼。”   “郁危,你不会有事。”它安慰说,“总有人会心甘情愿为你而死的。”   郁危垂在地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   沾满血色的唇无声张开,他冷冷说:“你占我的身体已经够久了吧。”   寒光倏地划破空气,他手腕一抖,利刃毫不犹豫地循着视线轨迹疾射而出。刀锋没入,后者微微一怔,随即不以为意道:“你真的舍得毁了你的身体吗?”   “你没有灵力。”恶神说,“你是杀不了我的……”   它的话音未落,一缕纯粹至极的银白色灵力自不知何处,悄然而现,轻盈地缠绕上刀刃,随后,越来越多,汹涌而出,宛如决堤般,恍若明昼。   恶神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丝错愕,紧接着,猛然意识到什么:“这是生神的……”   “他把灵力都给了你。”它的声音猛然拔高,“什么时候——”   下一刻,磅礴的灵海将它淹没。   仿佛能将天地悍然撕裂的银白灵流扫荡过黑暗,所过之处,一切不应存于世间的阴霾与污垢都被无情地撕扯成碎片,消散于无形。   而后,化为一片柔软的花瓣,落在郁危脸上,恍若一个轻飘飘的、温柔的吻。   【作者有话说】   亲了就是甜的,嗯! 第101章 大结局·上   黑眼睛小布偶刚被抓去不久,空荡荡的屋里,三个小纸人排排坐在柜边,整整齐齐地托着腮。   “怎么办啊仙君,”孟白说,“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吗?”   对方估计又被抓去换小裙子了。想到欺负人的祖宗终于被坏小孩整治了,他顿时觉得心下快哉,不过没敢说,只摇摇头,感慨道:“唉,哄孩子真是太累了。”   银发小布偶一反常态,静静坐着,嗯了一声,说:“他不会乖乖不反抗的,不高兴了会自己回来。”   几人想了想黑眼睛小布偶冷着脸哒哒哒跑回来的模样,觉得的确很有可能。邵挽担心地问:“会不会有危险啊?我们不用跟过去看看吗?”   其实真有危险的话他们几个也帮不上什么忙,主要还是看仙君。   结果仙君忽然不说话了。明如晦低着头,脸上褪去了笑意,拨了拨缠在心口的灵丝。另一端却如同被隔绝,石沉大海。   他神情很沉,却没有多少意外,过了一会儿,说:“有人来了。”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听闻咔嚓一声,原本紧掩的柜门被利器扎穿,渗进几缕光线来。下一秒,又是重重一下。   柜门上瞬间多出了许多窟窿,剪刀的刀刃闪烁着寒光,差一点就能扎穿纸片。小纸人唰啦一声纷纷退后贴到了墙根,陆玄一警惕道:“我们被发现了吗?”   银发小布偶一动不动:“来找我的。”   粗重的喘息声隔着一道木板响起,紧接着,一只眼睛毫无预兆地对上了窟窿。   小纸人们悚然一惊,只听见女人神情焦躁,自言自语道:“神血……覃约一定在这里藏了神血!出来!给我出来!”   “我就要长生了!哈哈哈哈……”她神经质地笑起来,“我已经不是人偶了,我要长生……”   全然活过来的人偶又重重刺了几下柜门,整张脸上的五官栩栩如生,死死地盯在银发小布偶的身上,随即刀刃雪亮,直直向它刺来,却在一厘之隔被攥住了。   掀起的气浪将长发都吹拂起来,小布偶握着刀,刀刃在棉花做成的手掌中一点点碎裂,化为粉屑,星星点点地落了下来。   “松开!”女人的声音褪去喜悦,变得惊恐起来,“你是什么东西?松开我!我不要……我马上就能长生了,我不要功亏一篑!”   尖叫声中,明如晦目光未抬,动了动手指,银色的灵流顺着剪刀柄缠绕上女子的身体,下一秒,化为锁链,猛然绞紧,将她的身形一寸寸绞得缩水下去,顷刻间便悄无声息变回了普普通通的小人偶,从空中掉了下去,摔到地上。   破得没法看的柜门吱呀地敞开来,一只骨肉匀长的手捡起了地上与女人七八分相似的人偶,拍打了一下上面的灰尘。   从小布偶中脱离了出来的人身姿修长,如琢如磨,动作自然地将银发小布偶收进了袖中。人偶的面容定格在最后惊恐的模样,明如晦扫过一眼,指腹在人偶头顶摸了摸,摸到了深陷其中的骨钉,一顿,将其拔了出来,随手碾成了齑粉。   他少有地蹙了蹙眉,很快神情又恢复如常,回过头对同样从小纸人变回了原样的几人温声说:“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几人精神一振,立刻点头:“没问题仙君!什么忙?”   明如晦说:“你们先替我去找到郁危。”   往常有关对方的事情仙君一向是亲力亲为的,几人一愣,觉得有些出乎意料。孟白摸着脑袋问:“仙君,您不去吗?”   明如晦很淡地笑了笑:“我出不去。”   他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几个人面现茫然,也不敢多问,稀里糊涂地急匆匆出门找人去了。等他们走后,明如晦随意地招了招手,一阵猛烈的风突然袭来,门窗砰砰作响,随之紧紧关闭,室内瞬间归于宁静。   做完这些事,他声音带着微微的冷意,缓慢开口,说:“谈一下吧,天道。”   声音如游鱼入水,悄然隐去无痕,明净的室内在日光下洒落纷纷扬扬的金色浮尘,下一秒,如同被什么搅动,蓦地四散开。   柔和的天光穿透纤细的窗纸,在墙面投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影子,边缘柔和,没有实形,也没有任何尘世特征的束缚。   随后,影子动了动,走到了桌子前,坐了下来,不偏不倚地对着明如晦,声音稚嫩如孩童,雌雄莫辨,却平淡没有一丝起伏:“太子。”   明如晦对这个称呼没有任何反应,同样坐下来,神情很淡:“为什么换了声音?”   墙上的影子歪了下头。天道没有要隐瞒的意图,语气平平:“听说你喜欢小孩。”   孩童的嗓音脆生生的,青涩又柔软,和郁危小时候很像。但在它口中,透着与生俱来的漠然和高高在上的冰冷,有一种极度诡异的割裂感。明如晦眼底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平静道:“很拙劣。”   天道若有所思地说:“是吗,不像你的徒弟吗?”   “他现在已经知道你瞒着他的事情了。”它说,“太子,你瞒了很久,是很害怕他知道吗?因为他一旦了解你曾经手刃至亲、冷血无情的过往,就会有了惧怕,而与你渐行渐远,是吗。”   天道的语气理所当然,它洞悉天地万物、自然规则,从没有什么会跳脱它的掌控。然而面对它不容置疑的笃定,明如晦只是垂着眸,很轻地拨了一下灵丝,语气淡然道:“只是不想再让他做噩梦了。”   “……”   天道反应了一会儿,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这件事的意义在哪里。它很快认定这只是一个借口,于是说:“你现在还是把他的伤势转移到自己身上吗?”   明如晦静静看了它一眼,没回答。   “难怪,按理说他撑不了这么久。”天道自顾自道,“不过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就这么喜欢你的这个徒弟。几百年前是这一个,几百年后还是这个。”它有些不解,声音却依旧毫无情绪,“从前他被恶神控制,你把恶神封印在地底,却把他送进轮回。现在又把他带到昆仑山,让我接近不了。他死后变成鬼,你也要换一个身份自作主张去找他,为的就是瞒过我——”   “太子,我险些都忘了,那只是我留在人间的一具肉身容器。”   明如晦缓声道:“他是一个人,不是容器。”   “反而是你,”他唇角牵起一丝疏离的笑意,神情始终自若,杳无波澜,“自始至终,不过是将我视作助你破劫飞升、攀登仙途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天道微微一顿。   “天有其道,应生、老、病、死、苦五劫而生,禳灾解难。”明如晦淡声道,“等世间的劫难都不复存在,也是你灰飞烟灭的时候。所以你不想消失。你要劫难一直留在人间,是吗。”   片刻安静后,天道的声音变得有些古怪:“原来你知道啊。”   它问:“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些,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明如晦平静道:“从我步入你布好的死劫那时起,就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那场让他失去一切的宫变与谁有关,也知道了年少时被选中为神、万人惊羡的背后,是多么可笑的理由。   他说:“因此你生出了欲念,有了邪炁,你把它分离出来,让它成了恶神。”   天道并没有否定,语气如常,并未觉得有丝毫不妥:“没错。”   “即便我在人间留下了劫难,我还是可能会消失。所以我要入生劫,亲自破了它,这样我才能真正地掌握死生。”它镇定道,“只是机会只有一次,我要避开最难解的死劫,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因此我需要一个人提前替我解决掉它。”   明如晦毫不意外地轻笑了一声,眸光却一片冷淡:“所以你选中了我。”   “没错。”天道忽然倾了倾身,十分奇怪地问,“但是我没有想到,你能以死劫破生劫——温朝覆灭,身为太子,你应该自戕才对。这样便能破死劫而飞升。”   “但你竟然选择活着。”它困惑不解,“为什么,不痛苦吗?”   不痛苦吗?   他很少会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他那一日拿起剑时母后一遍遍呢喃的“别怕”,拼尽全力说出口的“活下去”。想起放在冰里一颗颗剥好的荔枝,无人看管的老树。   想起一双很黑的眼睛,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小孩绊绊磕磕背着他离开破败的都城,在他打算离开自生自灭时,用黑曜石一样漂亮的眼瞳一眨不眨盯着他,绷着脸问你去哪里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于是他不能死,他还有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徒弟。   “我没有错。”明如晦很轻地道,“错的是你,该消失的也是你。”   “太子,你如今伤势未全,神识不稳。”天道不以为然,“十二仙府此前逐一吞噬了你在人间的信奉,而恶神又将十二仙府系数吞噬,它是我的一部分,只能为我所用。以你目前的状态,想要阻拦我,无异于蚍蜉撼树。”   “还有你的徒弟,你不管他了吗?他这具魂体的手和腿已经开始消失了,只有你能帮他。只不过救了他,你这个生神也就形如空壳了。”它一贯毫无波澜的语气莫名多了一丝起伏,说,“我想知道,最后是你会心甘情愿为了他而死,还是他会毁掉自己的肉身而魂飞魄散。”   在它的话语悠悠落定的刹那,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被定住了,唯余一片深邃的寂静。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做出回应,一抹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铮声毫无预兆地响起来,缠在心口的什么东西挣断引起的震颤感像乍然惊起的水波一样,一潮连着一潮,吞没了一切感知。   那一瞬间明如晦无意识地攥住了手里的灵丝,用近乎不可思议的力量,将快要崩断的那根丝线紧紧地按住了。勒紧的细丝将他的掌心割得血流不止,不知过了多久,在连绵的阵痛中,明如晦浅色的眼瞳终于动了一下,他似乎愣了好久,才缓缓垂眸,摊开手。   灵丝的微光已然黯淡下去,中间断裂开,另一端已经悄然消失,只剩下缠在他心口、被他紧攥的这段。   他的灵引断了。   天道说:“看来他比你更快做出选择。”   天色暗了下去。连绵的云遮住了日光,在墙上投下大片的阴影。它伸出手,黑影耸动,如同夜里的山峦,试图将对方的影子吞噬。   “太子,你输了。”天道说。   明如晦松开手,残余的那截灵丝也缓慢消散了。他静了静,随即抬起脸,神色已然恢复如初,眸光温淡地开口:“没有。”   日影倾斜,阴霾散去,金乌跃上山巅,万丈光芒洒满天际,顿时光华璀璨,普照九州。   “你说的那些事情,都不会出现。”他说,“我没法打败你,但他可以。”   灼灼日光下,墙面上的影子的心口缓慢出现了一个洞,缓慢地逐渐扩散,恍若将黑色的阴影吞噬殆尽。天道的声音陡然出现了一丝波动:“你做了什么?”   “我是天道。”黑影的身体转眼已经被蚕食了一个大洞,它一遍遍说,“这世上没人能伤得了我。就算是你都做不到,他凭什么可以?”   明如晦依旧端坐在桌前,柔和的银发安然垂落在肩头,在光影交错间闪烁着淡淡光辉。他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一切已成定局,也对天道的反应毫不在意,只是侧过脸,望向窗外一片安宁的村落,神情掩在眸底,令人看不清楚。   “因为他有世间最纯粹的信奉。”他说,“来自人间,来自鬼界,来自他帮过的众生。”   明如晦停顿了一秒,回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也来自我。”他说。   天道愣了愣,转眼被愈来愈盛的光芒没过。   “你什么时候将自己的灵力给了他……我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银发浅眸的生神支着头,终于不再伪装,轻笑道:“总有你发现不了的时候。”   天道的身体已经只剩下一个头颅。它似乎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清楚自己输在了哪一步,僵硬道:“还没有结束……他只是杀了恶神,那不过是我的一部分。你别忘了,你是因我而存在的,我消失后,这世上也就不再存在生神了……”   明如晦打断他,说:“那是我和你之间的事情了。”   天边残留的最后一抹阴云被浮光悄然驱散,正午的阳光高悬,将周遭的黑暗一扫而空。   墙面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影子,他轻咳了一声,起身推门,往地宫的方向走去。   沿路有零星的记号,墙上、栅栏边、泥土里,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刻痕,还很新。他沿着对方留下的指引,走到了黑漆漆的洞口前,又没有迟疑地拾级而下。   铁锈味越来越浓,顽固地萦绕不散,就好像很多年前,一片火海的东宫。   明如晦抬脚迈进黑暗中,平静地往祭台上走去。   无数双手伸向他,乞求的、挣扎的、癫狂的,又被金光流转的符纸死死拦住,是生劫中遗留下来的腐朽与诅咒,发出阵阵扭曲而悲怆的哭喊。   然而就像数百年前一样,那位银发的太子始终不曾看他们一眼,而是走上石阶,背对着血色屈腿跪下,垂眸握住了眼前人冰冷染血的手指。   他轻轻抚了抚对方的脸,低声道:“郁危。”   被叫到的人没有反应,跪坐着,毫无声息地垂着头。长发从肩上倏尔滑下,没过他的侧脸,埋在心口的刀刃几乎抽空了他脸上所有的血色。   被恶神占据了太久的身体保存得很好,仍和生前一样,皮肤还残留着往昔的温热,恍若只是经历了一夜的别离,而非跨越过生死的深渊。   明如晦将那把刀拔了出来,而后珍惜地抬起他的脸,目光很轻地、克制地缓慢看过他的眉眼,而后低下头,吻上他的唇瓣。   从地狱里伸出的手被符文拦在身后,想要把他们重新拉回深渊,然而却只是徒劳无休——   没有谁能阻拦。   所剩无几的银白神识在唇齿相渡中,柔和地渡入对方的嘴唇,直到伤口缓慢地开始愈合,怀里的人恢复微弱的呼吸。   明如晦停下来,看着他还没睁开的双眼,温声说:“你爱吃的蜜枣粽在厨房的柜子里,还有山下买来的绿豆酥,桂花糕。”   “荔枝熟了就让邵挽他们帮你摘,三七还说它在河里抓到了鳜鱼给你道歉,先放在缸里养着了。”   “想吃什么就跟椿说,不要再把自己饿扁了。”   郁危在意识混沌间蹙起眉,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袖,把布料拧得皱成一团。   明如晦又低咳了两声,不甚在意地继续让他抓着了,说:“少熬夜,不听话困困符会告状。”   他话音忽然顿了顿,看见了郁危眼角边溢出的眼泪,身形定住了许久,而后轻声说:“别哭。”   话音落下,他的大半身形已经消散了。   “我答应你了,不会丢下你的。”他抬起手,想要摸一下郁危的发顶,却发现手也已经变得透明了。   于是他只能无奈地笑了笑,弯下腰,蜻蜓点水一般,在对方的唇角亲了一下。   “歪歪。”他说,“一年很短。”   最后一缕声音消散在风中,化作点点银白,如星辰洒落,融入人间春色,刹那间,春意盎然。 第102章 大结局·下   一年后。   人间正值盛春,芳菲四月,街上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城外青山边,早春冻住的河面冰皮乍解,跃动起一片波光粼粼,底下鱼尾拍打着薄而剔透的冰面,声响如酥。   河边有一条曲折的山路,绕着连绵的青山而过,一路花香袭人,惹人昏昏欲睡。   跑来人间历练完的一群半大少年筋疲力尽地坐在驴车上,一个个睡得东倒西歪,下一秒,被车轱辘下突如其来的一个大土包给颠醒了。   有人不满地大喊:“有没有人看着点驴!”   显然没有。   话音刚落,一语成谶,驴身上套着的绑带被颠得一松,紧接着,彻底脱落下来。失去束缚的几头驴立刻撂了撂蹄子,浑身一轻,驴嘴里恢恢地叫着四下逃跑了,只留下一车错愕的小孩。   “驴跑了!!!”   “快追!”   一群人立刻下车,手忙脚乱地去抓驴,然而除了吃一嘴土外,什么也没有抓到,悻悻地走回了车里大眼瞪小眼。   眼下驴没了,还有好长一段山路没走,他们又累又困,真要两条腿走回去是不可能的,然而停在半道上也不是办法。有人提议道:“要不然大家给各自师父写封快信,请他们老人家来接吧。”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不少附和,但也有人犹豫不决道:“师父他日理万机,哪有空为这种小事下山一趟?”   “这有什么。”有人出馊主意说,“你就写,旁人都有人接,他不来的话,你就跟别人走了,另投别的山头去!”   几个少年都被说动了,其次也是真的不想走,本着试试就试试的心理,点点头,纷纷掏出传讯符,飞快地修书一封。   等他们信都发了出去,才发现车上还有一个人没动作,于是问:“你不写吗?”   那人手里拿着一张看不出有什么作用的符纸,应声抬起头,露出一张很冷也很漂亮的脸。他身形挺拔利落,纤细削薄的腰裹在玄色的布料里,束得很紧,却不柔弱,显得凌厉而劲力。唯一有人气儿的地方就是颈边的痣,朱砂点墨的两颗,鲜活又惹人。   郁危问:“什么?”   最先提议的那人提醒道:“天快要黑了,今天肯定是赶不回去了,赶紧给你的师父传讯让他来接你吧。”   他又指指身旁的人:“我们都已经跟师门打过招呼了。”   郁危看了他们一眼,随便找了个借口:“我没有带传讯符。”   本来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过去了,没想到对方又格外热情地掏出一张符来,递给了他:“没关系,我还有一张。你写上山名和你师父的名字,就能把信发过去了。”   “……”还能这样?郁危绷着脸接过来。   他对符咒真的没那么了解,被人众目睽睽地盯着,抿了抿唇,随便胡乱地写了点什么,发给了那人。原本凑上来看热闹的几个少年一个字也没看懂,俱是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似乎是想不明白那么修长的手指怎么能写出那么丑的字来的。   下一秒,有人喊道:“有回信了!”   几人的传讯符接二连三的亮起,都惊喜地叫喊起来,郁危抓着自己的那张符纸,垂眸盯着,但发出去的短讯如同石沉大海,遥遥没有回音。   得了消息的几人心里落下块石头,心满意足地坐下来,闲得没事开始聊起天来。   最早收到回复的少年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感慨道:“不瞒你们说,我师父就是个古板老头,脾气差得很。我每次犯错他都要罚我洗全师门的衣服。”   顿了顿,他又嘿嘿笑了两声:“不过他虽然经常揍我,但还是很惦记我的,说什么也要亲自来接我。”   “……”其余几人,“谁问你了。”   另一人不甘示弱道:“你这算什么,我师父贼抠门,平常都让我们去隔壁山头蹭饭,还爱面子,出门必须要骑着他那只仙鹤。我之前偷了他的钱,被他罚去扫了一个月的鸟屎。”   “我师父天天不见人影,把我们散养在山上……”   “还有我师父!他逼着我们日夜修行,驴都没有这么累的。”   话题越发刹不住,一群人吵得上头,齐齐扭头望向未发一言的郁危,问:“你呢?”   郁危坐在原地,淡淡地望过来。   “我师父一点也不好。”他没有表情地说,“囚禁徒弟,用锁链关人,罚跪,逼徒弟吃难吃的饭。”   “不打招呼就丢下徒弟一年,总是说谎,骗人,装作不认识我。”   “他很坏。”郁危面无表情,“我讨厌他。”   “……”   几人面面相觑,有人小心翼翼问:“那……你要不要换一个师父?”   郁危垂下眼睫,冷酷道:“早晚会换。”   驴跑后一个时辰,一群少年坐在车里,边打哈欠边陆陆续续等到了来接的自家师父。这边前脚刚走了一个吹胡子瞪眼的白须老者,那边后脚又来了一个驾鹤仙人,拂尘一扔,揪着不成器徒弟的耳朵骂骂咧咧地走了。   郁危抱着困困符,坐在驴车的角落,一边犯困一边目送他们热热闹闹地离开。   困困符乖乖地爬到他手背上,努力摸摸他的头发算作安慰。郁危看着没有任何反应的传讯符,脸上始终没有多么在意的情绪,对它说:“告诉椿,我可能要晚点回去了。”   肚子响了一声。郁危摸了摸,说:“我饿了。”顿了顿,他又声音很低地说:“想吃蜜枣粽。”   车上已经不剩几个人。最后一人临走前,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郁危抬起头,有些不解。   “你不是说想换师父嘛。”那个少年摸摸脑袋,“我觉得我们师门挺好的。”   嘴上说想换是一回事,真的要换又是另一回事了。郁危硬邦邦地看着他,打算谢绝他的好意:“不用了……”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有人温声道:“郁危。”   攥在手心的传讯符不知何时亮了起来,柔和的光芒拢在指间,如同采撷了一束光。   郁危如同骤然被定在原地,愣了许久,眼睫飞快地颤动了一下,眸底的情绪如同潮涨,越来越深,越来越浓。   好一会儿,他才迟钝地回过头,看见银发的仙人静立在绚烂无边的春日里,自然地朝他伸出手来,一如从前。   似乎曾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过开满小花的山谷,又似乎在漏雪的破庙里,悄然轻抚过他的眉眼。   郁危听见他叫自己:“歪歪。”   他的眼底映着春天,映着明如晦,看见他含着浅淡的笑意,说:“回家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师尊和歪歪的故事还很长,他们春天会一起下山历练,偶尔去鬼界探望留守的前朝遗物,然后冬天窝在山上过温暖惬意的生活~   按惯例推荐一下黄龄的《繁华梦》这首歌,是我心目中最适合这个故事的歌啦。   这本写了很久,中间有很多波折,但幸运的是我还是坚持写完了,很抱歉让追连载的大家等了这么久,之后的一本决定全文存稿会比较好,请相信我(握拳!   想说的话还有很多,我们后记再见ヾ( ̄▽ ̄) 第103章 后记   第二本书完结了!没想到会写这么久,途中正好碰上三次最忙的时候,一波三折,好在总算是写完了他们的故事。   每次打下“全文完”三个字的时候,总是突然有一种格外空落的感觉,想了想,这本书陪我走过了好长一段路,陪我毕业,陪我准备重要的考试,陪我申请新的学校,又陪我在异国他乡开启了新的一段旅程。因此,对我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   其实这本写的时候完全推翻了原本的大纲,原本的构架更加宏大,生老病死苦五神都有自己的戏份,我还给他们认真取了名字,不过感觉可能又要奔着六十万字去了,遂放弃>_<,只保留了生神的部分,因为这本重心已经在往感情线上面倾斜了,所以想更多写郁危和明如晦的故事,剧情方面反而不太侧重。   以前没写过师徒年上,一开始很愁这本要怎么写,结果某天突然就开窍了,整了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前世今生爱恨情仇出来,然后发现不妥,没有什么亮点,索性就取了点精华进行自由发挥了。   写郁危的时候意外的很顺手,可能因为歪歪猫的性格非常对我的胃口,外表冷漠、内心柔软、口是心非、冷萌冷萌的小猫没人会不喜欢吧QWQ 因为自己流浪的时候受了很多苦,所以最初几章的时候变得警惕又张牙舞爪,会很在意钱(没钱的时候经常饿肚子),怕水(猫猫の克星)。   写第七章 的时候突然灵光一现,福至心灵地取下了“歪歪”这个名字,听起来又酷又萌,猫猫喜欢。后来又慢慢创造出了小黑猫的形象,因为郁危头发很黑,眼睛很黑,小时候打架或者掉进泥沟里也变得很黑,变成脏脏包,完全就是小黑猫!但是是粉色肉垫,乖的时候不挠人。   师尊的人设比较复杂……用一个词可以较好的形容,就是温良腹黑。太子时期完全就是守序邪恶,会翩翩有礼地把臣子呛到说不出话来,一本正经地吓小孩版乔影,温柔完全只是伪装。后面成神后沉淀了,也算是心境变了,这时候才真正有了神性的温柔,磨平了棱角,但本质上还是个腹黑。所以有了黑化的那一段,那里算是师尊本性里阴暗的一面,会强迫郁危做一些不想做的事情,其实他也爽了(。   正常情况下偶尔也能看出来师尊是个掌控欲比较强的人,平时看起来温温柔柔的,那是他想,其实他可喜欢欺负我们歪歪了(我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人啊……后面忘了。   有时候回看这两人的互动,还是偶尔会被萌到,不知道郁危这么冷的人怎么做到这么萌的……我从没想过写出来的效果会是这样,可能是他有自己的灵魂了吧。   番外打算写一些正文没来得及写的脑洞,有日常,有养成,有奇奇怪怪的小故事。也欢迎大家点梗!   每次结束一本书,我总觉得他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总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接受下一对人物。对角色投注的感情是日积月累的,对于作者来说更是如此,每一次的情感代入,都是灵魂的更深契合……   很舍不得这本书,也很舍不得一直追到这里的大家。希望我们能在下一本书再见。   封灵三清   2025.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