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常他撕了页生死簿   作者:莫寻秋野/炭烧秋秋   文案:   白无辛天生白化病,无父无母悲惨一生。   直到二十岁这年过生日时,他遇到了抱着镰刀板着一张死人脸的黑无常。   白无辛:“……你来收我的啊?”   黑无常:“不,我是来给你擦屁股的。”   白无辛:?   白无辛终于知道,原来他是地府的白无常,因为某日一不小心撕下了生死簿的一页,导致那一页的七十七个人的名字全部消失,这才被盛怒的阎王爷一jio踹了下来受苦。   而黑无常,是下来找他顺便帮他找齐这七十七个人的。   白无辛为自己这二十年的惨淡人生痛苦哀嚎:“我是憨批吗!!!”   黑无常:“你可不就是?”   白无辛:“……”   二笔陆回。   ?   什么陆回?   谁是陆回??   白无辛后来发现,陆回就是他眼前的黑无常。   他还发现,他们俩其实是一对谈了两千四百多年,如胶似漆到都要烂胶了的老夫老妻。   白无辛:……呆滞.jpg   表面冷漠亲爹攻x前期弱小可怜且无助后期没心没肺白切黑受   攻受是第二任黑白无常,也就是我流的黑白无常,非民间传说   所以本文全是我的私设,私设当真如大山,虽然现世很甜但是身世很惨惨惨惨惨,我就喜欢身世惨的我要写得快乐   有前世回忆杀,不喜勿入   受性格会变,当无常和当人的时候是两个人,后面性格真的跟前面的小可怜纯纯两个人   文案截图于2022.5.17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轻松   主角:白无辛、陆回 ▎配角:不知道   一句话简介:地府宅急送!   立意: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第01章 生日   【作话排雷请细看】   -   八月盛夏,烈阳当头。   大热的天,路上也没几个人。   路旁小巷子里的一户人家吱呀一声开了门。一个大妈洗完了衣服,顶着毒辣的太阳端着满盆子脏水,走出门来,把一盆水全泼到了路上。   水在柏油的路上一阵阵冒烟蒸发。   蝉鸣声在聒噪地大叫。   走在回家路上的白无辛左脚绊住了右脚,面朝地扑通摔到了地上,撑着的一把伞啪叽扣住了他的脑袋。   夏蝉叫得更大声了,好像在笑他。   不愿面对现实地躺尸了半晌,白无辛终于认命地举着伞爬了起来。他低下头,再抬起手一看,刚买的一大兜子鸡蛋碎了一大半,蛋清蛋黄混在一起,粘了他满手。   刚从蛋糕店买来的水果蛋糕也面目全非。   白无辛一脸晦气无语,叹了口气,拍拍身上,撑着伞站起来。   果然一出门就会这样。   他这个倒霉体质真是没谁了——出门必摔跤,买东西必撒一地,钱包里的钱总爱不翼而飞,喝凉水都塞牙。   这辈子都不想出门了。   前边过来了几个骑着自行车的高中生。他们把校服外套系在腰上,裤腿卷到小腿的地方,自行车骑得歪歪扭扭嘚嘚瑟瑟,被炎夏的太阳一照,特别青春洋溢。   还没到白无辛旁边,这几个人就开始吹起口哨了。   “大脚怪又摔鸡蛋了啊!”他们起哄。   有个人捏住鼻子,阴阳怪气道:“快走快走,晦气死啦!”   “快跑毒啊!快进信号圈!有怪物啊!”   白无辛无语地横了眼他们。   那群少年人不以为意,哈哈大笑起来,路过了他,刺耳的笑声跟着前行的速度渐行渐远。   白无辛目光幽怨地目送这群少年人离开,撑伞站了起来,把口罩和帽檐往下拉了拉。   大脚怪是这附近的人给他起的外号。因为他是白化病患者,他有一脑袋白毛和一双红眼睛,皮肤也比正常人白出好几个度去,他们就说他像传说里的雪原大脚怪,吓人。   正是盛夏,白无辛身上的衣服却不少。白化病天生畏光,不能多晒太阳,所以哪怕是夏天出来也不能晒到,必须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自己武装好。   他平常不出门的,今天出门来实在是因为他快憋疯了,他已经一个月没出过门了。   而且,今天是他生日。   白无辛看了眼地上那已经稀巴烂的蛋糕。   哎。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一个生日。   把碎掉的一兜子鸡蛋和蛋糕拎起来,白无辛走回家去了。   家是个很小的出租屋,明明是大白天,窗帘却拉得很紧。   这是白无辛在大学城附近找到的一家出租屋。他不住学校,因为之前的舍友都嫌他吓人,每个人都向宿管举报了好几次,每个人都要求换宿舍。   白无辛实在受不了这种被当成怪物皮球来回踢的感觉,干脆自觉地搬了出来。一个人住,至少能够少受些嘀嘀咕咕的流言蜚语,能清静些。   他把蛋糕送进了冰箱里,又把碎了的鸡蛋从袋子里挑出来,扔进了垃圾桶里。   做完一切,他走到床上去,躺下,打开手机,看了眼vx。   他是附近大学的大二学生。最近在放暑假,班级群里都在闲聊。   闲着也是没事,他就看了看专业同学闲聊的内容。   方书段:热死爹了,这该死的太阳,我下次暑假再打工我就是sb   余玉:hhhhhh你上次暑假也是这么说的   李颂词:段哥又打工啦?今儿就别整夜班了,今儿七月十五过鬼节,早点回家,我妈说晚上九点以后不要出门呢   方书段:我是唯物主义者,党在我心中,什么鬼节不鬼节,tui   陈响:那你晚上上夜班不?   方书段:不   余玉:说到底还不是乖乖回家了   方书段:滚滚滚,我才不是因为鬼节!   陈响:害,老祖宗留下的节,你听话不丢人的,我们都是听话的好孙子   方书段:md,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余玉:hhhhhhh   李颂词:说起来,我怎么记得鬼节是咱们班谁生日来着?   方书段:有这事儿??谁这么会挑日子,专挑这天出娘胎   陈响:你这不是很care鬼节吗   方书段:我没有   陈响:你有   方书段:没有   陈响:有   方书段:没有   接下来好长一段毫无意义的互相battle。   鬼节出生贼会挑日子的幸运儿白无辛隔着屏幕干笑两声。   方书段:就算是鬼节,现在都有规定不许成精了!谁敢出来嘛!鬼节有什么可怕的!   陈响:黑白无常敢出来啊   余玉:那倒是   *   一个一身漆黑的人便出现在了炎热夏日的巷角里。   他手插着兜,从街那头缓缓走过来,露出来的半截手臂苍白如死人。   和路上大多数穿着十分清凉的行人不同,此人上身黑色长袖卫衣,下身长裤配短靴,走起路来嗒嗒作响,一身黑色搞得周身气场都跟着黑压压的,看着就热。   走了两步,他把卫衣帽子拉了起来,罩住脑袋。   这么一身热死人的不合季的打扮,照理说应当十分惹人注目。但路上行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分给他眼神,大家好像看不见他,都照常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   这位一身黑的黑哥也习以为常,继续手插兜很拽地走路,时不时侧个身,躲过直直朝他走过来的路人。   走到一幢楼前,他停了下来。   他抬头。   这正是白无辛住着的小破楼。   这楼估计年纪不小了,外表很老旧,侧面爬山虎还爬了满墙。   “我真是服了啊!”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说话的声音气急败坏。   黑哥回头,后面来了一个穿着老头衫戴着草帽,腰上挂了一大把钥匙的中年男人。   估计是这栋楼的房东。   男人顶着个啤酒肚走进来,正举着个电话唾沫横飞地骂,刚说的话就是讲给电话对面听的。   “你说我当时也是傻了p了,我看他跟个小兔子似的挺可怜的,学校里也没人跟他一块儿住,才把房子租给他,这倒好,他一来,他楼上楼下都搬走了!都嫌他吓人!我这楼才俩月就空了一大半!”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但我咋办啊,我能咋办啊!?我今天怎么说都得让他搬出去,不然我这房子都要成凶宅了!我这月收的房租都快养活不起孩子了!孩子学费我这月都借的我姐钱呢!”   黑哥往旁退了两步,让了条路,中年男人便从他跟前径直走进楼里。   男人接着对着电话嗯嗯啊啊好几声后,挂掉了。   电话挂了,男人却停住了。   盯着挂掉的界面发愣几秒,他叹了一声。之后,中年男人挠着自己锃亮的秃头后脑,满面愁容地原地踌躇了很久。   黑哥眼看着他原地踱步十八圈,又走出来到楼门口,还蹲下来点了根烟,对着地上加油生活搬运着面包碎屑的蚂蚁发了七分钟的呆,再次重重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终于回头上楼了。   门被敲响了。   白无辛下床,应声去开门。   他把门开了条小缝。   他看到了房东大叔一张板起的臭脸。   “熊,熊叔。”白无辛尴尬笑了下,“怎么了?”   “还怎么了,前天你对门搬走了,你不知道啊?”   白无辛弱弱:“我知道。”   “你楼下也搬走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   “你知道你搬进来这两个月里走了多少个吗!?”   白无辛沉默了。   “你知道现在我这楼里有多少个空屋子吗!?租房软件上就差给我标个鬼屋了!!”   “对不起。”   还要继续发作的熊叔被对不起了个说不出话来。   白无辛只开了一条门缝,躲在门后面小心翼翼的,表情真的很抱歉,也很愧疚。   熊叔突然后悔了,他发觉自己刚说的话有点重。   “那个,我会找时间搬出去的。”白无辛朝他歉意一笑,“我明天就会去找屋子,月底之前肯定会搬出去。”   白无辛瞧着怪可怜的,像个嵌在门框黑暗角里不敢出来的小白怪物。   熊叔没脾气了。他眉角抽了半天,别别扭扭地别开脸,很不自在地挠着脸说:“行,那你,你那个……你也不用太着急,离月底还有时间呢。”   白无辛乖乖点头:“嗯。”   “我,我也不是要逼你搬走。”熊叔良心难安地给自己找补,“我这边也是做生意,没办法,对不对?我要是有钱,我肯定都给你住着!但我也是没什么闲钱啊,这楼一空,我房租收不了多少,我这还欠了一屁股贷款,你理解理解,好吧?你也别着急!慢慢找房子啊!别急,月底之前我这房子肯定给你住着!”   “好,我知道,您是个好人。”   熊叔这才心安了,他一乐,连连点头,说:“咱也不是逼你搬,是吧!你理解就好理解就好,那我走了,你慢慢找房子啊,不着急!找到了我再跟你联系说退房合同的事儿!”   熊叔走了,白无辛关上门。   门关上前一秒,一股冷到诡异的寒风鱼贯而入。   白无辛一个恶寒,抓着门把手愣了愣,又推开门,往楼道上左右看了一圈。   没有人在,楼道里还是很热。   白无辛眨巴眨巴眼,莫名其妙地关上了门。   他松开门把手,转身回屋。   窗外日落西山,他摆在床头上的LED数字钟指到了22:24。   夜深了,鬼节的大好日子,没人在外面闲逛,白天里站在楼门口偷瞧这里的黑哥也早就没了踪影。   白无辛开了暖黄色台灯,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坐在地上背靠着床,仰头盯着天花板发了好久的呆。   窗外时不时有车声轰鸣而过。   白无辛站了起来,去冰箱里拿出了残废的蛋糕。   他把面目全非的蛋糕放到茶几上,坐了下来,拆开配件,小心翼翼地插上七八根蜡烛,拿起打火机挨个点亮,回头关上台灯。   面对着在一片黑暗里摇曳的烛火,和烛火下惨绝人寰烂开了花的蛋糕,白无辛一点儿没有过生日的快乐,只觉满腔沧桑。   这是他第二十个生日。   或许是因为这个场面太凄凉了,白无辛突然觉得屋子里冷了好多。   他苦笑两声,重新坐回到桌子前,闭上眼,双手合十,很务实地许了个务实的愿望——   “找个房子吧。”他说,“这次找个能撑一个学期的房子,不用多好,租客不会怕我,房东不会因为各种原因来把我赶走……”   “就这?”   “就这。”白无辛认真点点头,“我没什么其他欲望,我…………?”   下意识把话答完半句,白无辛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这屋子就他一个人,谁问他的“就这”!?   他猛地睁眼,抬头。   一片黑暗里,还戴着卫衣连体帽子的黑哥悬空翘腿坐在他面前。   黑哥扛着一把大镰刀,肩挎一把长尖锁,两手抱臂,肤色惨白如纸,眼眸如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黑暗之中,两人四目相对。   沉默了一秒后——   “我日啊啊啊啊啊啊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排雷:   1.非民间传说流地府,非民间传说流黑白无常,私设如山,尤其前世回忆杀和黑白无常的传说没有任何关系   2.现代也好古代也好全都是我的私设,没有任何朝代原型,整个地府也都是我的私设,我都知道,不用给我科普,求求你了,我真的都知道   3.前世回忆杀虐,很虐,现世还行   4.有受觉得自己前世今生两个人的桥段,对这个不太接受的谨慎   攻受互宠,双洁,he,作者初次尝试这种题材我也不知道能写成什么样,感到不太适合就适时点叉,网文只是娱乐弃文不必告知享受健□□活(阿弥陀佛)   一点bb:   终于开文啦,因为这本真的有点卡,我又有新文焦虑,所以提前开文,想得到一些大家的反馈,也好往下推进~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没钱(男默女泪)   以及再来一次:地府是私设,是我自己设定的地府,黑白无常不是第一任,也就是说不是传说里的黑白无常   然后小白现在性格跟以前有很大区别,以后就回来了hhhh   以后有些忙,这篇会保持日更三千,大家可以佛系蹲蹲   放个预收~《死去的男友又在给我开后门了》,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点进专栏收藏一下   为了复活五年前去世的男朋友肃郁,白落枫自愿下载了一个惊悚直播app,进入了无限流。   第一关,他看到NPC病娇伯爵长着肃郁的脸。   白落枫:……?   第二关,山村里的棺材爷是肃郁的脸。   第三关,怪谈高中的学生是肃郁的脸。   第四关,魔女古堡的阴郁管家是肃郁的脸……   ……每一次,这些肃郁都会给他开各种各样的离谱后门。   白落枫在第四关再一次拉住肃郁,指指自己:“亲爱的,你看我眼不眼熟?”   第四关抱着洋娃娃的阴郁管家眯起眼,单片金丝眼镜一闪亮光,歪歪脑袋,仍然不解。   弹幕:【这哥怎么第一关开始就一直缠着这张脸的NPC啊,这NPC又为啥每次都给他开后门啊??】   【他不会每次都背着我们卖身了吧】   【呵呵放弃吧,这一关行不通,这个管家就是杀人的,跟他搭话的玩家全死无疑】   然后,他们眼睁睁看着管家——   放下杀人的洋娃娃,抱起白落枫,走到门口,拉开只有通关游戏后才会开的大门,把他放在了门口。   肃郁:“会死,别进来。”   然后啪地大力关上了门。   白落枫:“……”   弹幕:【……】   失忆但深情NPC阴郁偏执攻x天然黑笑眯眯伪温和大佬受 第02章 黑无常   白无辛惨叫得撕心裂肺。   他呜呜嗷嗷连滚带爬地爬上床,一头拱进角落里,拉开被子把自己裹成球,惊恐大叫:“你谁啊!!你怎么进来的!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你什么时候在的啊你是鬼吗你你怎么飘着我去啊啊啊啊啊啊你有没有脚啊!!”   黑哥捂着耳朵,被他的惨叫叫得耳朵疼。   他嘶声吸了口凉气,皱眉:“你叫这么大声干什么?”   “废话!你家进人你不叫吗!!”   “我又不是你外人。”   “你怎么不是了!我都不认识你啊!”   黑哥翻了个白眼,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一瞬,他拿在手里的镰刀和挎在肩膀上的锁如烟似的消散了。   他走到白无辛床边去。白无辛心里一咯噔,赶紧又两脚乱蹬地挣扎起来,用力往角落里退,贴住冰冰凉凉的床板。   他两眼飙泪,跟只炸毛的小白猫似的嚷嚷:“你别过来!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到底什么东西啊你你是抢劫的还是鬼啊!你要钱还是要命!我没钱啊我命也不好你吃我很晦气的!!”   黑哥走到他床边,二话不说,抓着他的被子就一把扯开了。   被子被他扔到地上,白无辛没了避身之物,正要再开嗓惨叫,黑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白无辛绝望了。   他两眼含泪地抬头,却没从对方眼里看到任何“我要弄死你”的意思。   反倒是满脸嫌弃无语又无可奈何的习以为常。   白无辛有点懵。他突然发现这黑哥长得很好看,凤眼剑眉眉眼如冰,但看着他的时候却一点儿没有这种样貌该有的杀气腾腾。   也就是这一瞬间,他感觉对方非常熟悉。   他难以形容这种强烈的感觉。这份熟悉感简直深入骨髓,实实在在地给了他一种“不可能记不得”的荒诞感。   黑哥冲他竖起手指“嘘”了一下,打断了这种荒诞。   黑哥说:“没有人告诉过你,鬼节过生日的话,不要挑在半夜吗。”   白无辛迷茫地眨了眨眼,摇了摇头。   毫无来由地,他突然感觉黑哥是个好人。   黑哥啧了一声,一脸苦大仇深的不高兴,偏头嘟囔道:“现在的孤儿院怎么回事,这种习俗不教的吗。”   白无辛大脑有点宕机,愣了两秒,他才反应过来:“你说我?你怎么知道我孤儿院长大的??”   “我比你都了解你。”   黑哥压低声音,又朝他嘘了一下:“小点儿声,你把东西招来了。”   白无辛问:“什么东西?”   “鬼东西。”   好巧不巧,话音刚落,窗户玻璃忽然卡拉拉响了两声。   桌子上燃烧着的蜡烛呼地灭了。   不知从哪儿灌来了一股冷邪风,白无辛浑身一哆嗦。   玻璃仍然在卡拉拉地响,一阵一阵十分规律,窗帘也跟着响声幽幽飘起,白无辛明明从来不开窗户。   空调哔地一声自己开了。   遥控器明明被白无辛放在遥远的门边柜子上。   白无辛眼睁睁看着空调一亮,扇叶往下慢慢地坠,像张开了嘴一样,呼呼吹起了冷气。   窗外响起了女人发哑的笑声,敲打窗子的声音重了下来,白无辛才发觉,那不是玻璃在响,是有人在敲他窗户。   他整个后背都毛了——他们家可是六楼,外面没有窗台!!   白无辛心惊胆战地看黑哥。   黑哥目光从容地盯着窗帘,白无辛一看他,他就转头过来,心有灵犀地跟他四目相对。   “鬼节禁忌。”他丝毫不慌地伸出苍白细长的手指,“第一,不要走夜路;第二,这一天里最好不要拍别人的肩膀;第三,这一天里禁止谈论鬼怪;第四,晚上不要乱拍照;第五,今天过生日的话,最好中午就把事情办了。”   语毕,黑哥回头往他面目全非的蛋糕那边撇了撇头:“人家怎么知道你是给自己过生日,还是邀请大家过来一块儿愉快地玩耍?”   白无辛说不出话。   好有道理。   “而且你今天比较特殊,啃你一口胜造七级浮屠。”   黑哥从床上退下来,手一扬,刚刚那把长满了尖刺的黑锁又出现在了他手上。   白无辛不太懂他的意思:“什么叫我今天……”   黑哥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白无辛闭嘴了。   黑哥回头,竟然朝着窗边走了过去。   白无辛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   这么勇吗!!   黑哥的行为太震撼,白无辛一时都没有注意到,这人脚踩在地板上,一丁点脚步声都没有。   窗户还在被人一下下敲着,窗外的女人也在笑。   黑哥走过去,抓住窗帘,一把拉开。   窗外,一个长发白衣的女人飘在那里。她衣服褴褛,长发掩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一排笑裂开的大白牙清晰可见。   她佝偻着,青白干裂的手还在拍着窗户,窗户上已经被拍上了一层层血手印。她每拍一下,都有血溅出来。   “打开呀……”   她声音幽幽,余音绕梁:“把这里打开,打开……打开啊……”   “我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无辛吓得爬到地上抓起被子又爬回床上,抱着自己大声哭嚎:“什么!这又是什么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开啊啊啊啊啊!”   女鬼咯咯笑起来。她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圆睁,嘴角淌出猩红的血。   她看着黑哥,眼睛一瞪,眼珠子掉了。   白无辛叫得更大声了。   女鬼更是没憋住,噗地一口老血全喷在了窗户上。   她惊恐开嗓:“我操啊啊啊啊啊!!”   她一下子腰也不酸了背也不驼了说话也大声了腿脚全都利索了,直起身子抓起眼珠子塞回眼眶里,拎起裙子转身就溜了。   临走前,她还不忘声嘶力竭喊一句:“黑无常在!快跑啊!!”   白无辛的惨叫声卡住了。   谁?   黑无常??   黑哥拎着锁转了两圈,往前一挥,扔了出去。   白无辛空白的大脑回神了。   窗户还关着!   这不砸窗户吗!月底还退房呢!!   “哎!”白无辛大叫,“窗——”   锁链直直穿过窗户。   远方,女鬼噗地一声痛呼,大声惨叫起来。   黑哥后退两步,钓鱼一样往后一扯锁链。   女鬼砰地砸进房间里,脸砸着地,一路滑跪到白无辛床边,背后的肩胛骨上贯穿着黑哥的锁链。   白无辛目光呆滞。   黑哥:“说,对不起。”   女鬼脸砸在地里,声音闷闷:“对不起,无常大哥。”   “不是跟我。”   女鬼哭了:“对不起,这位人类。”   “这位人类”白无辛麻木道:“没事。”   黑哥这才满意,他把锁链重新扛到肩膀上,手在半空中轻轻一划,凭空划出一道黑色烟雾的圆圈,像是道门。   他淡淡看向白无辛:“你等会儿,我马上回来。”   白无辛依然呆滞:“行。”   黑哥就跨进烟门里走了。   不一会儿,白无辛听到门口传来惨叫,天花板上传来惨叫,地板下传来惨叫,窗户外边上下左右哪儿哪儿都传来惨叫——   肩膀上被穿了锁链的鬼怪们接二连三地被踹出烟门来,每一个都滑跪在地,再不敢动弹。   把最后一个踹出来之后,黑哥迈着大长腿走了出来。   他肩上扛着锁链,走到屋子角落里,拉了一把椅子到床边来,坐下,翘起一条腿,终于把兜帽从脑袋上摘了下来,露出一头略长的黑色碎发。   他手一挥,一个本子和一支笔又凭空出现在了手中。   “左边开始。”他说,“姓名,年龄,出生地,死的时候住哪儿,什么时候死的,在哪儿死的,怎么死的,为什么不去地府报道,给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不能就说不能。”   左边那个鬼就真的开始泪眼汪汪地自报家门:“我叫齐博东,38了,在隔壁方城出生的,住前边俩小区的那个曲寻礼府,半年前让车撞了,就上班路上,八街那个路口……”   “我叫冬浩……”   “王语一……”   “焦真宇……”   白无辛坐在床里,看着一排青白肤色一个比一个吓人的鬼各个挂满血泪,委委屈屈跪坐成一排,乖兮兮地给坐着的黑哥自报家名。   这一幕太震撼了,白无辛突然开始怀疑人生,他的人生在此刻到达了一个新的玄学维度,足以让他怀疑自己这二十年白他妈活了。   他今天居然遇到了黑无常。   “哥,你听我说啊,我也不是要作恶,就是鬼当久了,一闻着这个味就情不自禁地跟着来了!”   其中一个抹掉自己脸上的血泪,给自己辩解道,“无常大哥,我是个好人呐!我活着的时候给灾区捐过不少钱!我不去就是因为我想多活会儿啊!我姑娘才幼儿园,我寻思等我看着她上小学了,我就去地府报道了!不至于您来接我,您,您让白无常来接我!我肯定乖乖的!”   “地府有情况,他来不了。”   黑哥在纸上写写画画了会儿,说:“再说了,真的不想作恶,来这儿干什么?鬼节有规定的吧,不准出来吓人,自己飘自己的,不然都算记过,死的时候没跟你们说得明明白白的?”   “我,”刚说话的鬼大哥哽了一下,委委屈屈,“我就是顺着味儿来了,这味儿太香了,我当鬼以后就没闻过这么香的味儿!这不能怪我!”   “就是啊就是啊,当鬼以后都没吃过啥,这闻着跟牛排似的!”   这俩人一边说一边眼冒血光地看向白无辛,其中一个还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白无辛被看得浑身发毛,他又不得劲又害怕得要死,赶紧抱住自己往床角里缩。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其他人还跟着排起了队形说:“对对对,跟我最爱吃的东北菜包饭有一拼!”   “我以前最爱吃的骨汤麻辣烫就这个味!”   “跟我妈做的——”   黑哥冷冷横了一眼:“闭嘴。”   所有鬼立刻乖巧噤声。   挨个警告性地扫了一眼后,黑哥道:“他香是他自己的事,自己有错不反省,反倒怪到别人头上,你们有什么可委屈的?活着时候吃过的饭和死了之后要吃个活人能比吗?要不要脸?”   似乎是羞愧难当,这些鬼深深低下了头。   白无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黑哥却没看他,训完人就低头下去,专注地写自己的东西,头也不抬道:“白无常接的是好人,首先,这些人就不会自己犯了错还说怪别人香,等着下去记过吧,还想要什么白无常。”   黑哥放下笔,那笔瞬间就化烟儿了。   一群鬼恹恹地跪着,蔫蔫听候他发落。   黑哥从兜里掏出个手机来,看也不看地拨了一个号。   电话接通后,他言简意赅:“是我。我家祖宗晚上作死点蜡烛了,招了九个,上来接一下。”   他打完电话,放下手机,不再说话。   白无辛终于逮到了个机会,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   黑哥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他。   白无辛顿了顿,费了老大劲,艰难道:“你是黑无常?”   黑哥声音淡淡:“对。但是一般来说,你该叫我范无救。”   白无辛瑟瑟发抖:“那你是来收我的啊?”   “我收你个头。”范无救无语地看着他,“我是给你擦屁股来的,行不行?”   白无辛眨巴眨巴眼,歪头不解:“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定在每天七点半了哦,大家六一快乐~ 第03章 白无常   范无救想继续说点儿什么,但房间里突然又出现了一道烟门。   一个人从那里面走了出来。   这是个皮肤青白到不输这些鬼的人。和黑无常不一样,他穿得非常古代。一头长发扎成高马尾,一身黑色圆领紧袖和皂靴,脑门上缠了一圈黑抹额,腰上别着长剑。   跟这个时代和这个家都有很强的错位感。   他一个人出来之后,后面又跟出来了好几个同样打扮的人。   范无救站了起来。为首的这人走到他跟前,朝他一点头一拱手,非常尊敬道:“辛苦了。”   范无救应了声:“还行。”   范无救回头,对着白无辛指指此人:“夜巡游使使长,名字就叫夜巡,隔壁阴鬼使司的,负责地狱巡逻。比我们低一级而已,我们和他家上司同级。”   白无辛愣了下,不懂为啥要跟他说这个,黑无常又为什么要跟他自称我们。   答案马上就来了。   夜巡也朝着他一拱手:“白无常大人。”   白无辛脑子一白:“啊?”   啊???   一旁的九个鬼瞬间惊悚了,他们一同倒吸一口凉气,表情精彩纷呈。   夜巡表情一皱,似乎看到了什么很难以置信的东西似的,往前走了几步说:“白无常大人,您还好吗?您生病了吗?”   “他什么都不记得。”范无救拍了下夜巡,“现在傻了吧唧的很正常,以后就好了。你先把这九个带走吧,刚才做的和交代的我都写在生死簿上了,你不用再问了,直接带去判官司。我这儿还有事,这次就麻烦你带着跑一趟了。”   “好。那么,借用一段。”   夜巡向他伸出手。   范无救拿起手上的长锁,掐住一段,轻轻一扯,锁链就分成了两段。他把其中贯穿着这九个鬼的一段交给了夜巡,另一段随手一挥,再次化成了烟。   夜巡接过这一段长锁。这段长锁分成了九端,每一端都穿过了亡魂的肩骨,锁着他们所有人。   “我收下了。”夜巡向他郑重点头,“等用完了,判官大人们会放在老地方,您记得取。”   范无救摆摆手:“知道。”   夜巡再次向他一躬身,而后一拉链子,向这些鬼厉声喊道:“站起来走!”   鬼们灰溜溜地站起来,或惊恐或震惊地偷偷看了几眼白无辛后,跟着夜巡和他的部下匆匆溜了。   最后走的一名夜巡游使向他们两个一拱手,准备离开,但见白无辛还坐在床上一脸震惊茫然,就补了一句:“白无常大人,您是白无常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白无辛如梦初醒,赶紧朝对方点点头。   夜巡游使道了句告辞,走了。   烟门消失了。   白无辛怀疑人生地看向范无救。   范无救一翻手,一个补习班上会用到的大白板凭空冒出来了。   他又回手一掏,从空气里掏出一张纸来,啪地拍到了白板上。   白无辛的目光早已经从呆滞变得麻木了。鬼都见过了,地府在编人员也见过了,凭空变出个大白板子实在是屁都不算了。   范无救说:“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不得不说,我得感谢你今天招了鬼来。”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白板底下的马克笔,刷拉拉在白板上写了几行字:“不然要我跟你解释你是白无常这件事,确实很难。”   “不是,”白无辛难以置信,“我真的是白无常??”   “你确实是。”   范无救写完东西,没急着给他看,再次一拍白板,翻到了另一面。   这一面早就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多半是范无救提前写好的板书。   范无救敲了敲板子:“信息量很大,你打起精神。毕竟你留下的烂摊子确实很烂。”   白无辛目光麻木。   范无救道:“听好了,我是地府的黑无常,而你是地府的白无常,我们两个已经一起共事了两千四百三十七年。你现在之所以会在这里做凡人,是因为你被阎王爷踹下来轮回受罚了,因为你撕了一页生死簿,让那一页的人名全部消失了。”   白无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范无救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你撕了一页生死簿,让那一页的人名全部消失了。”   白无辛小脸煞白。   他颤抖地指着自己:“我,撕了一页,生死簿??”   范无救点点头。   白无辛一口老血憋在喉头。   “我居然,撕了一页,生死簿!?”他难以置信,“生死簿那么重要的东西我他吗是怎么撕下来的!真的假的啊我是憨批吗!!!”   “你可不就是?”   白无辛一顿:“我是什么?”   范无救字正腔圆:“憨、批。”   草,二笔陆回。   白无辛怔了一下。   陆回是谁?   他怎么突然想到这么个名字?   范无救见他怔愣,以为他是不信,就道:“你也别不信,你仔细想想,你不觉得你平时太倒霉了吗?时不时就在平地上摔一下,兜里的零钱和红钞子说没就没,上大学写作业电脑说蓝屏就蓝屏。你就没想过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什么诅咒?比如阎王爷给你下的轮回转生受罚受苦debuff。”   “debuff”这种词从黑无常嘴里说出来实在太有违和感。   白无辛搓着手说:“倒是有过,不过后来就想开了,觉得万般皆是命,谁想过阎王会特殊照顾啊。别说这个了,你刚说我撕了一页生死簿,不会是那一页上的人,都在那一瞬间被我弄死了吧?”   白无辛说得十分惶恐,浑身发抖,吓得想要当场以死谢罪。   “没有。”范无救一脸关爱智障,“生死簿只负责记录名字和罪业功德,不是真的管人死不死的。要真是那么严重的事情,你以为轮回二十年就能解决吗。”   白无辛松了口气:“这样啊。那你是来,领我回去受罚的?”   “不,我刚刚说了,受罚的话是现在进行时,你下来轮回的这一世就是罚。”范无救抬手,看了眼腕表,“原则上来说,可以到今天晚上十二点就结束。你今晚可以选择结束惩罚,回归无常的职位,所以刚刚那些鬼才会觉得你身上味儿香的。白无常法力大,地位高,现在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当然想要来一口。”   白无辛眉角抽搐:“我唐僧吗我是。”   范无救笑了声:“少说没用的,我大体给你总结一下阎王爷的决断。你这一辈子要活到67岁,受67年的苦,这是撕掉生死簿的惩罚。但是,如果你在20岁这一年选择跟我走,跟我一起找回这一页生死簿上的所有人的话,就可以将功抵过,我刚刚说的你那些倒霉debuff也会被收回去。等这一页的工作完成的那一天,你就可以提早回到地府……”   白无辛大叫:“我跟你走!!”   范无救默默:“我话还没说完。”   “你不用说了!我走!!”   白无辛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爬下来,跑到范无救跟前,跟他离得死近,一双红眼睛炯炯有神大放异彩,急得说话跟机关枪一样:“走啊走啊带我走!快带我走带我走带我走你带我走吧!这狗屁日子谁爱过谁过我不过啦!!”   范无救沉默两秒,食指抵住他的额头,把他顶远。   “太近了。”他说,“这个距离,你是想跟我来个热吻吗。”   白无辛嘴角抽抽:“没有。”   “有也不是不行。”   白无辛:“?”   范无救轻咳了声,拍拍白板,装作无事发生。   “我先把话说完。”他说,“你如果选择跟我走,那这一趟免不了受罪,你要自己想好。”   “我想好了!”白无辛毫不犹豫,“你不要说了!我走!我肯定走!”   “你自己真的决定好就行。”范无救无可奈何,敲敲白板,“那看这里。你如果选这条路,就要熟悉你的无常业务。”   白无辛看向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字:“不会是业务培训吧?”   范无救点头:“没错。不过首先,在业务培训开始之前,你要了解一下跑这趟业务的须知——你能行吗,你要不要先睡个觉缓一缓?你看起来很恍惚。”   白无辛确实非常恍惚。   今晚这些刺激事情暂且不提,他凄惨日子过了二十年,突然得知自己是白无常,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这个憨批在地底下撕了一页生死簿——搁谁谁不恍惚。   况且这个时间点了,现在业务培训,他并不觉得自己能记住多少。   “那我能睡一觉吗,”白无辛诚恳问道,“我睡一觉还能起来吗,我睡一觉还有明天吗?”   范无救无语:“有,我不收搭档的命。”   “那晚安?”   “可以。”   得到可以放松的消息,白无辛松了口气,打了个哈欠。一放松心情,他真的就困得不行了。   他问范无救:“那你睡觉吗?我给你打个地铺?”   范无救一拍白板,让它消失了,头也不回道:“不睡,你睡你的。”   白无辛就说:“行,那你随便呆着。”   白无辛去洗了个漱,拿着被子上床,裹住自己就睡了。   今晚过得很刺激,他也睡得很香。   以至于第二天被蛋饼的味道香醒的时候,他都觉得事情没有任何不对。   他甚至恍恍惚惚间以为昨晚出的事情都是自己做的一场荒唐梦,傻了吧唧地哼哼笑了两声,翻了个身。   正要再睡一场,一个很无语的声音在他脑袋顶上响起来:“不是梦,憨批。”   白无辛吓得一声猪叫。   他回头。惺忪的视线里,一身黑的黑无常站在他床头。   白无辛拉住被子,缓缓入土:“早,哥。”   “哥什么哥,你是我哥。”范无救胡乱撸了把他的白毛,“你比我大三岁的,起来吃饭。”   白无辛被他一揉头发,就没来由地心情很好。他跟个傻狗一样嘿嘿傻乐了两声,很听话地爬了起来,洗漱完之后坐到了桌子前。   昨晚面目全非的蛋糕在睡前就被白无辛放回到了冰箱里,但现在它又出现在了餐桌上。范无救一早起来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竟然变回了白无辛昨天在蛋糕店里看到的样子,好看又精致。   除此之外,桌子上还有一张蛋饼,一锅热粥,还有一点儿小咸菜。   白无辛奇怪道:“咸菜哪里来的?我记得冰箱里好像没有啊。”   “买的。”范无救点着手机说,“黑白无常是游走人间的鬼使,连身份证地府都给办的,超市可以进。”   白无辛惊奇:“你有身份证啊?”   “有。”   白无辛试探着问:“那那个身份证上的名字,是不是陆回?”   范无救手指一顿。   他莫名其妙转回过头来:“陆什么?”   白无辛说:“陆回。你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范无救一挑眉:“完全没有。怎么,你找的新男人?”   白无辛简直想喷一口老血:“没有啊!我为什么要找男人啊!!”   范无救冷笑一声,低头继续玩手机,说:“我没听过这个名字,地府里没人叫这个。”   白无辛嘟囔:“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吃饭。”范无救敲敲桌子,“不恍惚了吧?不恍惚我就给你培训了,得抓紧点儿。”   白无辛懂,他立刻捧起粥来喝。   刚半口下去,范无救就说——   “晚上你还得去跟我抓个杀人犯,多吃点。”   白无辛喷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是这样的,我们小黑他确实是陆回,但他自己不记得,活太久了他已经忘了(挠头   所以这波是什么,这波是我醋我自己(大拇指) 第04章 杀人犯   白无辛一口粥呛在嗓子眼里,惊天动地地咳嗽了三分钟。   他红着眼睛,用力地清着嗓子:“你——你说什么?!”   范无救冷静重复:“晚上你得跟我一块儿去抓个杀人犯。”   白无辛差点疯了:“上来就这么高难度吗!?”   “没办法啊,这个太恶劣了,干什么不都得分个轻重缓急?况且这个还会害人,当然要火速解决掉。”   白无辛无言以对。   范无救把手机搁到桌子上,往前一滑,滑到了白无辛手边。   白无辛茫然地看他,范无救向他撇撇头,让他看手机。   白无辛讪讪拿起手机。   手机上是一个竖着的长图pdf。最上面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张温柔和善的脸。此人嘴角微扬,眼睛眯起,看起来很年轻,是那种脾气很好的面相。   白无辛往下一拉。   【亡者信息】   【姓名:杨向好】   【年龄:31】   【身份:XX金融公司总经理/锦峰市连续杀人犯】   【住所:礼海省锦峰市礼海区神仙街杜雪公寓212号】   【死亡时间:20XX年7月14日】   【死亡地点:礼海区蒂花道071号废弃大楼】   【死亡原因:人间警方击毙】   【罪名:杀人21名/伤人45名/放火/死后化鬼吓人/拒绝回归地府/袭无常】   【一级处理:移交黑无常范无救】   信息量过多,白无辛消化了两三分钟。   沉默了会儿,白无辛说:“我记得这个连续杀人犯,之前新闻上好像一直在说?”   范无救说:“正常,连续杀人犯,人间当然会报导。”   白无辛再次问:“这个袭击无常是什么意思,他打你了吗?”   “不是我,是下面的小无常。”   范无救拿过一个杯子,晃着杯子里冒着热气的热水,悠悠道,“人间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死去,每个人死之后都需要无常去接应,领他们去一趟地府,告诉之后的流程。比如死后的注意事项,亡魂可以在人间驻留七天,但等头七过了之后必须去地府报道之类的。等嘱咐完了领着走一趟之后,就会把他们送回阳间过头七。你跟我又没有七头六臂,不能一下子应对所有的人,所以其实拘魂使司这边还有很多在编打工的小无常。”   “啊,拘魂使司是地府的部门。我们有很多部门,大家都在各司其职。比如为了把灵魂带回地府,有妖冥司和拘魂司;还有保证地府秩序稳定的阴鬼司,你昨晚看到的夜巡就是这个部门的。再往上走,是负责审判的判官司等等,我们体制很完善的。”   “懂,懂,”白无辛点头,“毕竟是地府。”   “你懂就好,言归正传。”范无救说,“拘魂司的小无常毕竟只是小无常,他们没办法解决的恶劣亡魂,就会往上提交报告,最后交到我这里来。那上面的一级处理不是标红了吗?那就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   白无辛了然:“这样啊,那我呢?”   “你一般用不着管这些,但你爱管闲事儿,太危险的就要跟我一起。”范无救说,“黑白无常自古以来的分工就很明确,我管恶人,你管善人。所以你一般的工作是主动去接有功德的亡者,有时候还会亲自送去上面封个仙位。”   “当然,有太恶劣的混账东西的话,我也会主动去接。之所以漏了这个,是因为他就是你撕下来的那页上的人。”范无救举起水杯,“人名没了,生死簿就记录不了功过,我们就只知道有人死了,谁也想不到会是个杀人犯。”   “……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也是才发现生死簿这个漏洞还蛮大的,也算托你的福。”   范无救喝了口热水,放下水杯:“好了,我们进入正题,继续我昨晚没说完的。你如果决定要跟我走,要跑这趟业务,就有一些须知。”   说到这儿,范无救顿了顿,再次确认了一下:“你还有一次后悔机会,你真的决定好了?”   白无辛重重点头:“决定好了,你说吧,我能行。”   “行吧,想好就行。”   范无救手一挥,白板立刻出现在了他身后。   “你吃你的。”他拍了拍板子,道,“虽然说是你可以选择回归无常,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变回去。考虑到你作为一个凡人在人间行动比较方便,而且工作有失败的可能,所以暂不收回凡人身份。”   白无辛心里咯噔:“有失败可能啊?”   “当然啊。被鬼搞死什么的,我们风险性还是很大的。”   白无辛顿时很想哭。   范无救见此,安慰他道:“不过放心,有我在,你死不了,我对你是真爱。”   白无辛无语凝噎,眉角直跳地道:“那我真谢谢你。”   “不客气。”范无救说爱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所以你要做的是,用凡人之身做白无常要做的工作。生死簿一页七十七位亡灵,我刚刚也说了,虽然得不到姓名和详细信息,但我们能得到有人死了的消息。按照地府流程,已经有三十三个人回归地府投胎去了,只剩下四十四个等我们接。”   白无辛:“好吉利的数字哦。”   “地狱风,多好。不要岔开话题,我们两个的分工虽然是我管恶人,你管善人,但这个时候还是别分家过日子了,这事儿难度不小。”   白无辛忍不住了:“你为什么总喜欢把话说得像我们一日夫妻百日恩一样?”   “区别不大了已经,两千多年的情谊,不是爱情都已经超过爱情了。”   白无辛无言以对。   这话还他妈挺有道理!   范无救拿回自己的手机来,揣回兜里,说:“总而言之,你撕下去的这一页生死簿已经被修复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开始干活。事情总要分轻重缓急,就从这一页上最恶劣的这一位杨先生开始。哦对了,还有一件事。阎王爷说了,搞好这个之后,要带你回地府先报道一下,办点儿回职手续。”   这事儿本来挺吓人的,但范无救偏偏说得很像编制人员回单位办手续,搞得白无辛心里微妙地紧张不起来。   他问:“是要见阎王吗?”   “见。没事,他人很好。比起这个——”   范无救敲了敲白板,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说:“下午我们就要开工了,在那之前,把这些记住。”   白无辛看了看白板。   白无辛看了看字密到会让人密恐发作的白板。   他看了眼第一行的“白无常业务须知汇总”,脑袋都发昏了。   他有气无力:“全部都要吗……”   “全部都要,你自己写的。”范无救凉凉道,“你跳下来轮回之前,亲笔写了三大页,叫我到时候就算是打死你也要把这些东西全部塞到你的脑袋里,就这还是我给你浓缩过的。”   白无辛两眼一黑。   白无常他是憨批吗!!   心里呐喊完这句话,白无辛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别骂你自己了,”范无救看着他,“自作孽不可活。”   白无辛:“我想哭。”   “哭也要记。”   “嘤。”   *   朝阳升起,毒辣的太阳一步步慢慢爬到当空。   盛夏的晌午热得要死,楼下的高中生又穿着校服骑着自行车,搓着车铃,叮铃铃地穿过街道。   不远处,不知谁的妈打开了窗户,朝着街上大喊:“回家吃饭啦!”   有小孩应了两声,笑闹着哒哒跑回家里。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比如白无辛没有妈,也没有饭。   他只有一大板子的地府业务须知。   他自闭地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声音低低:“第三十九条,黑白无常的工作是带领未及时前往地府的亡魂回归地府。黑无常主管恶魂,白无常主管善魂。双方可以互帮互助,但管理魂灵时,根据善恶分类,该当的负责无常必须在场,不可出现黑无常一人去接善魂,白无常一人去接恶魂的情况。”   “第四十条,地府规定,亡魂可在人间度过七天,观看自己的葬礼等事宜,但头七之后必须自行前往地府走相关流程,等待投胎转生。不回归地府继续在人间游荡者,会因为无法保持魂魄清醒和自制而导致魂魄凶化,进而化鬼化煞,失去神志。具体为:第14天化游鬼,81天化恶鬼,121天化厉煞,177天化凶煞,361天鬼煞,可因死后作恶累积罪业,或本身怨念执念过深而加速凶化。”   “第四十一条,魂魄会因为凶化而丧失神智理智以及言语能力,等级至化煞者会完全不通人话,满脑子只有吃人,没有良心只有凶性。所以能交流的尽量交流,不能交流的一句废话也不要多说,直接动手,打包带回地府。”   “第四十二条,哭丧棒和招魂幡是白无常的武器。招魂幡用来引领亡灵,哭丧棒用来打人,后者只用于对付不听话的过分亡魂以及鬼煞,轻易不要拿出来。”   “第四十三条,使用招魂幡时不能面向西北角。”   “第四十四条,范无救说什么就要干什么,范无救是天范无救是地范无救就是我唯一的原则……”   范无救拿着卷成圆筒的薄杂志,啪地轻轻打了下他的脑袋:“没有后半句。”   白无辛茫茫然抬头,一看,白板子上的四十四条真就只有一句“范无救说什么就要干什么”。   他奇怪道:“我怎么记得有后半句的,你给省了?”   范无救沉默了一下,眼神很不自在地往外飘了:“你管不着。”   给省了。   白无辛哈哈干笑了两声,心说黑无常意外地挺好懂。   范无救又轻轻拍了拍他:“行了,这就算可以了,起来吧。”   业务须知一共四十四条,白无辛已经背完了。   范无救伸手出来,两手一颠,左手出现了一个狼牙棒,右手则是个长相奇怪的白旗子。   两个东西都是白的,和他纯黑的气质格格不入。狼牙棒上面全是尖刺,看着都眼睛发晕,是尖端恐惧症的噩梦。   白旗子是那种葬礼上会看到的灵幡,上端还系着一段铃铛,摇一摇就会清脆地响起来。   范无救言简意赅地给他介绍:“招魂幡,哭丧棒,拿好。”   白无辛有些意外:“都是一直你拿着的啊?”   “你的东西,我不拿着谁拿着。”   白无辛越听越觉得他俩像一对同床共枕的夫妻,抽了两下嘴角,走过去,拿过了东西。   这哭丧棒看起来挺重的,但白无辛拿到手里,却感觉跟一个空心棒子没差,跟拿着根树枝儿似的轻轻松松。   他颠了两下,手感非常不错,好像不是第一次拿一样。   看来他确实是白无常。   “先把东西收起来,走了。”范无救说,“亡魂晚上就出来了,我们得早点过去打听埋伏。”   那些白无常写的业务须知上,也详细地写了该怎么收起武器。   白无辛便成功地收起了招魂幡和哭丧棒,又紧张道:“打听是要什么?”   范无救答:“向周围居民打听详细情况,根据闹鬼时候的情形,可以判断他化到哪个阶段了。刚刚你不是背了吗,魂魄有可能会化成煞形。化成煞就完全不会听人话了,需要强制性打包带走。”   这件事,刚刚的业务须知里也说了。   煞形的亡魂,基本上可以说是听不懂人话的残暴野兽,没有一点儿人性和良心,千万不能手软。   白无辛咽了口口水:“煞很恐怖吗?”   “很恐怖。毕竟一般来说,现在的世道没有多少人怨念执念大到能化煞,你昨晚看到的那些也都是游鬼。大多数人都是那个阶段就停下来了,连恶鬼都比较少吧。”   那样都只是游鬼吗!   范无救又补充了句:“不过这个杀人犯的情况,我估计化煞的可能性很大,罪业太重了。”   白无辛冷汗立刻流了一后背。他咽了口唾沫,坚定了下心神,道:“没事!我可以!我们冲吧!我们怎么去!”   范无救直接徒手开了个烟门。   他回头,用看智障的表情看白无辛:“这么去。”   “哦,好耶。”   白无辛挠着脸,尴尬地哈哈笑。   范无救语气又变得无奈又嫌弃了起来:“去换衣服,你这白化病不是怕光吗,多穿点去。”   “好好好。”   白无辛立刻去换了身出门的行头。他戴上帽子带上伞,套上了冰袖戴上了墨镜,跟着范无救大步穿过了烟门,一落地,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他撑起伞,抬头。这里的天气倒是比他那里凉爽很多,流云如画,太阳没那么毒,空气里还有海风的味道。   路上的行人都穿的很沙滩风,大家都穿着人字拖和大裤衩,还有一些非常夏威夷风的衬衫和防晒服,有人还把泳装穿在了外套里。   白无辛才想起来,礼海是个度假城市,临着大海春暖花开,烧烤也巨香。   但他们不是来度假的。   他问范无救:“往哪里走?”   范无救拿出手机:“打个车去。”   白无辛吐了吐舌头:“好朴素,我以为会飞过去。”   “方便的话也可以飞过去,但是打车方便打听。”   两个人走到路边,范无救拦了一辆出租车。   白无辛收起伞,范无救给他开了门,俩人一起进了车。   范无救报了目的地:“蒂花道071号。”   出租车司机愣了愣:“你去那儿干什么?那地方闹鬼啊。”   “工作,要去看看。”   出租车司机了然,应了声行,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范无救开始向司机打听:“您说那地方闹鬼,是闹什么鬼?那儿是死了个杀人犯吧?”   “啊,是啊,哎哟,那杀人犯可老不是个东西了!”   话匣子开了,出租车司机就开始滔滔不绝:“小哥,你看新闻没有?他杀了14个啊!在大街上拿着刀乱砍人,还不知道从哪儿拿了个炸弹来放到了商场里,咚一下炸死好些!哎哟我滴妈,都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正常人谁干这些啊!”   范无救回答:“我看到新闻了,说他大街上就挑着女孩砍,一砍就砍十七八刀,确实不是个东西。”   出租车司机愤愤不平:“就是啊!上个月他不是被警察查着,最后被警察打死在那个大楼里了吗——要我说就不该打死他,打死他多不解恨啊!这种烂人就该扔到监狱里!干苦活干一辈子再死刑!巨疼的那种!哪怕活活累死也行啊!让警察一枪崩了,那也死得太容易了!”   “后来警察把尸体抬走,七天之后啊!正好过头七那天,附近就有人听见那大楼里有动静!”出租车司机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比了个七,激动得脸脖子都红了,“有个人在那楼里又哭又笑又哭又笑的,还有砸东西的声,就是那杀人犯的声音!”   “吓得那周围的人哦,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又报了警,警察上去一看,啥也没有。”   白无辛探出个白脑袋问:“后来呢?”   司机说:“后来我也不清楚,好像过了几天清净日子吧?大家都以为没啥事了,结果有天晚上,就上礼拜的事儿吧,有个打从那儿过的姑娘大晚上突然就一声惨叫,特别响的一声啊!就一般人发不出那么大动静那种,拿个大喇叭喊呢似的,把周围住的人全都吵起来了,睡着的没睡着的都清醒了!”   “然后啊,就听那楼里开始笑,就那个杀人犯的动静,笑得特别恐怖,也不喘气,好久都不停!”   说到此处,出租车司机脸色害怕了点,声音慢慢硬气不起来了。他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说:“这、这事儿,也上新闻了吧,我记得。”   范无救看向白无辛。   “是上新闻了,我有看到过。”   白无辛也被带得不敢大声说话了,他把手拢成小圈搁在嘴边,小声说,“说有个女孩子打那里走夜路路过,结果突然就大叫一声,然后就没影了。新闻上还说,之前这里就有一次闹鬼的事,所以周围的人怕这次是真有事,所以当时就报警了。”   出租车司机也连连点头:“对对对,当时就报警了!警察马上就来了,那笑声就还是一直响,他们就进楼里看,还是什么都没有,大晚上就去附近调监控,监控上也什么都没有。”   “结果第二天,那个女孩就从楼上掉下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鲁迅先生   大家端午安康,除了生理期(脏话)   今天就早点并多更点啦,么么哒 第05章 废弃大楼   “结果第二天,那个女孩就从楼上掉下来了!”   车喇叭的声音突然从车后尖锐响起,刺耳非常。   出租车司机吓了一跳,往后一看,是个大卡车。他才注意到是自己这出租车开得有些偏道了,挡了点旁边的车道,卡车个头大过不去,才鸣笛喊他让路。   出租车司机不禁骂了声“草”:“妈真会找时候叫唤,吓老子一跳,我还以为来索命了呢。”   白无辛干笑两声,看了眼范无救。   黑无常就在这儿呢,要索命不早就索了吗。   出租车往旁侧了侧,把旁边的车道让大了些。   卡车从出租车旁边路过了过去,巨大的轰鸣声碾过地上的尘埃。   范无救目送大车开过去,接着看向后视镜里的司机,问:“那女孩怎么从楼上掉下来了?怎么掉下来的?”   “还能怎么掉下来的,跳楼似的掉下来了呗。”司机用单手给他连比划带说,“可吓人了,白天一个上班的刚从对面小区出来,刚上路,在路口等红绿灯呢,她哐当一下从上面砸下来了,还正正好好砸人家车盖上了,脸直接撞到了车玻璃上!哎哟我滴妈,全是血啊脸上,吓得开车那小子都去看心理医生了。”   白无辛已经被说得心里发凉了,浑身打了个冷颤。   范无救倒是很冷静:“那姑娘没死吧?”   白无辛一呆:“啊?”   司机也愣了下:“是没死,你怎么知道没死的?这情况谁都觉得死了吧?”   “嗐,猜的。”范无救问,“那女孩,我听说现在在医院里?”   “对对对,砸是砸下来了,但是没死,现在在医院ICU里,没意识。也怪,大夫说她身上压根没有跳下来的撞击伤,全是被生生撕开的伤,都不是跳楼跳的!哎哟哎哟,吓人。”   司机啧啧摇头,道:“但要我说,最恐怖的还是第二天警察去查的监控!你在新闻上看到没有?明明头天晚上半夜查的监控里还一个人都没有,第二天早上查监控去,就看见那女孩走在夜路上了!”   白无辛拿出了手机,点亮屏幕。   “她走到那个楼边的时候啊,突然里面就伸出一双手来,一下子把她拉进去了!”   白无辛戳了戳范无救。   范无救转过头,白无辛把手机递了过去。   手机上是一段监控录像。   范无救接过手机,点开视频。   这是一段没有声音的监控视频。视频里,一个穿着休闲的姑娘打远处走过来,夜里的风把路边的高大树影吹得飒飒,像一只只摇晃的鬼手。   姑娘走到楼边时,一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手伸了出来,拉住她的脑袋,一下子将她拉了进去。   范无救立刻点了暂停。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快到监控录像都差点留不住残影,屏幕上那双手也只留下了一点影子。   女孩惊恐的表情倒是清晰无比。   范无救放大画面,盯着屏幕上那双真正的鬼手,眯起了眼。   “鬼月真是惹不起,这月真是容易闹鬼啊。昨天才中元节,这事儿也不知道要闹成啥样呢。”司机砸吧砸吧嘴,“这姑娘出事以后,那周围好多小区的人吓得都要跑。本来之前那楼里就死了个杀人犯,惹得周围都挺那个的,现在还闹鬼,还差点出人命了,所以周围能赶紧搬的都在搬了。”   司机开车开到一个路口,打了方向盘往左边拐,“而且最主要的是啊,这姑娘出事之后,一到晚上这楼里就一直有杀人犯的声音在笑,后来他害死的那些人也开始在里面嗷嗷地哭,吓死人了,能跑的还不赶紧跑?”   范无救抬头:“还有别人在哭?”   “啊,”司机看向后视镜,“是啊,咋啦?”   范无救沉默了下:“没事。”   司机不明所以,砸吧了下嘴,说:“没事就算了,不知道你俩啥工作,也不知道去那儿干啥,反正听叔一句劝啊,工作能早做完就早点做完,能早跑就早跑。昨天鬼节刚过,可得小心点。”   范无救又重播了一遍白无辛手机上的监控视频,心不在焉地嗯了声:“那您知不知道,有多少他害死的人在哭?”   司机说:“不知道,听人说好几个呢,五六七个?之前网上一直疯传这件事,还有不怕死的特地来探险直播,被害人家属也过来带着道士做法,乱七八糟的,所以现在都禁言不让说了,也不多让人在那个地方聚集,怕引起恐慌。”   “是吗。”   过了十多分钟,车子开到了地方,白无辛撑着伞,下了车,站在传说中闹鬼的废弃大楼前。   他歪了歪伞,把墨镜往下扒拉了一下。   废弃大楼有八层,窗户都没封,一整个水泥建筑,很大。建筑商应该是打算建个商场的,但看这样子,是建设到一半就被喊停了的烂尾楼。   楼前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有个警察守在门口,一股子危险气息。   不过在白天看,这楼倒也没那么渗人。   这让白无辛些许心安了点。   警察看见这辆出租车停在这里,问了句:“来干什么的?”   白无辛一慌,不知如何作答。好在范无救在他后面帮忙说了句:“去旁边那楼取个文件。”   这栋废弃大楼旁边有个商业楼,那女孩掉下来是一周前的事,商业楼里的公司都想搬,但还没来得及搬走。   警察这才点点头:“早拿了早点走啊,别在这儿多待着。”   白无辛忙应:“好的好的。”   范无救又回头往车前走,隔着个副驾驶车窗,等出租车师傅打完表。   计价表好像出了点问题,司机师傅按了两下什么按键,骂了几句“我去”,又拍了两下表,终于无奈说:“这玩意儿坏了,帅哥,咱就算个28吧,我平时拉人到这儿都28,行不行?”   “行。”   白无辛回过头,问:“你付钱吗?要不我来?”   “我付,又不是没经费。”   范无救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钱包。   “现金啊?”司机师傅乐了,放下刚拿起来的印着付款码的牌子,说,“好久没见着小年轻用现金了。”   这个电子支付时代,除了那些不太擅长电子设备的老年人,确实很少有人用现金。   白无辛笑了声,盯着范无救看了会儿。   这么一说,范无救他多大了?   他昨天晚上说,他们两个共事了2437年。那范无救至少就已经活了这么久了,他也算个老头了。   超级至尊的那种老头。   白无辛正感慨着,就见范无救打开了钱包,然后,他从里面掏出了一张红票票。   又感慨起来地府给拨经费真是大方的白无辛仔细一看,上面印的人头似乎不太对。   再仔细一看,那是天地银行的票子。   一般白话叫它——冥币。   白无辛:“……”   司机师傅:“……”   范无救对上司机师傅两眼瞪大惊恐无比的目光,低头一看,才发现了不对。   “我去。”他面无表情,“上来之前忘了申请换钞了。”   司机师傅小脸煞白。   白无辛赶紧冲过去,一把把范无救推出去,在出租车前赔了两声干笑:“对不起对不起,他早上给他妈扫墓去了,坟地挺偏的,说的是从坟地里出来的时候忘了把冥币退了,您别误会您别误会,我拿vx把钱给您啊!”   司机的表情这才恢复了些血色。   他长吐了一口气出来:“妈呀,吓死我了,我连我埋哪儿都想好了,我还寻思你俩黑白无常呢。”   “……哈哈,您真幽默。”   付完了钱,司机一脚油门离开了。   白无辛如释重负地抹了抹脑门上的冷汗,回头斥责:“你干什么拿冥币出来啊!”   范无救一脸坦然:“我忘了啊,平常我出门跑业务都是你给我换币。”   白无辛吐槽:“可我不是都上来20年了吗!”   “是啊,这20年是我自己一直给自己换的。”   “那为什么!!”   “我一想这次是上来找你,又以为你早都给我换好了。”   白无辛无言以对。   他突然觉得这段对话特别像老来的一对夫妻,于是更加无言以对了。   偏偏范无救还看着他,等着他回答,一张很有杀伤力的脸板得特别无辜。   白无辛连个屁都放不出来,只好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咱干活吧,干什么去?”   范无救说:“去里面看看啊。”   “现在就进啊?”   “光天化日之下鬼出不来,再说还有我。”范无救说,“从鬼的角度来说,我算是鬼王。”   很有道理。   白无辛又为难地看了眼门口站岗的民警,说:“可是警察……”   “我能隐身。”范无救说。   范无救光明正大地拉起了他。他手很凉,隔着冰袖白无辛都能感受到那种死人的凉意。   别说,还挺凉快。   他们就这样在警察先生的目光下,跨过了警戒线,进了大楼。   警察眼皮都没动一下,完全没觉得有任何不对。   白无辛眼睛差点没瞪出来:“他没看到??”   “他看不到。”范无救说,“我们是黑白无常,你醒一醒,本来普通人就不会看到。伞收起来,屋里不能打伞。”   白无辛:“哦哦。”   白无辛收起了伞,拎在手上,跟在范无救身后。   废弃大楼里面凉快得很,也空旷,一踏进去,白无辛的脚步声就特别清晰地回荡在大楼里。   他这才发现,范无救走起路来没有脚步声。   范无救拿出手机,拉着他的胳膊,很有目的性地冲着楼上就去了。   这楼很大,他却很顺利地就找到了楼梯,跟有个导航一样。上楼的时候白无辛走快几步,站到他旁边一看,就见他手上的手机里还真有导航,一个红箭头在给他指着前行的路。   不过这导航黑漆漆的,周围一些地方冒着一些红光,随着他们越往上走,这红光就越来越红,逐渐变得辣眼而不可忽视。   “这啥?”白无辛问。   “地府开发,亡魂追踪导航器。”范无救回答,“可以追踪亡魂所在地,周围这些红的就是亡魂待过破坏过的地方。呆的时间越长,破坏的力度越大,红色的饱和度就越高。”   白无辛发出了没见识的声音:“哇去,地府都开始用高科技了吗?”   范无救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他:“我今天不是还给你用手机看了亡者资料吗。”   白无辛才想起来这事儿:“对哦。”   “地府也是要与时俱进的,我们可是专业机关。”范无救说。   白无辛汗颜:“你说得对。”   他们走上了八楼。爬完楼梯,白无辛已经气喘吁吁,范无救很温柔体贴地在原地跟他一起歇了会儿,又往里接着走。   白无辛热得脱掉了些装备,反正大楼里没多少阳光。   他抱怨道:“他怎么藏得这么深啊?”   范无救走在前面答:“这个人活着的时候反侦查力就很强,你不是看过新闻么。活着是个很能藏的人,死了也当然一样。”   范无救跟着导航的指示,走到一个广阔空地的中央,抬头左右看了看,手一扬,半空中黑烟聚拢,成了个梯子。   梯子稳稳当当地靠在了天花板上。白无辛走过去一看,才发现天花板上有个洞。   上面还有一层,应该是个小阁楼仓库。   范无救握住梯子晃了晃,确认挺稳以后,道:“我先上去看看,你在下面等我。”   白无辛点点头。   范无救腿长,两三个台阶一起蹬,三下五除二就爬了上去。   白无辛听到他的脚步声在楼上响了片刻——这次倒是有脚步声了。   不一会儿,范无救那个黑脑袋就从上面探了出来:“没事儿,上来吧。”   白无辛顺着梯子爬了上去,范无救拉了他一把。   白无辛站起来掸掸身上的土,一抬头,就见四周漆黑不见五指,一扇窗户都没开,就是个密闭的大空间。   “好黑啊。”白无辛说。   一片黑暗里,他有点不安,往旁边摸了一下,摸住了一面有点凹凸不平的墙。   好歹算是个能靠的地方,白无辛很放心地把胳膊直接往上一靠。   “忘了,你是个人。”范无救拿出手机找手电筒功能,说,“我们做鬼的都有夜视眼的。”   他边说边打开了手电筒,一照,照到了白无辛半靠着的墙。   这面墙上,长满了尖叫哭泣狰狞狼狈流着血泪的人脸。   白无辛摸到的凹凸,就是其中一张脸。   他的胳膊卡在一个人大叫的嘴里。   白无辛:“……”   他白眼一翻,当场昏了。   昏前,他在心里呐喊了一句脏话——   **的陆回,你**管这叫没事儿!!!   *   作者有话要说:   小黑:这不是一般操作吗.jpg   谢谢大家关心,我生理期一般都是第一天比较痛苦,第二天就没什么事了hhhhh   过两天会有些忙,会尽力保持更新,下周三一定会写到三万字的!因为榜单有要求!   今天有些晚了抱歉~ 第06章 人面   白无辛直挺挺地往后一倒。   眼看着他就要从阁楼仓库里掉下去,范无救及时地伸手一捞,拎住了他的后衣领。   他拎小兔子一样把白无辛拎了起来,转过来一看,才看到他一脸生无可恋眼角挂泪地昏倒了。   范无救有点儿莫名其妙。   他看了看白无辛,又看了看那面长满人面的墙,缓缓在脑袋里打了个问号。   这有什么可晕的?   *   过了半个多小时,白无辛悠寓小言。悠转醒。   他坐了起来,感觉身上有什么东西滑落了下来。揉着脑袋缓了缓,他把东西拿了起来。   是件黑色卫衣。   他回头,和坐在地上靠着墙看手机的范无救四目相对。   范无救上身只穿着件十分修身的黑t,短袖紧贴着青白的死人皮肤,身上和胳膊上紧实的肌肉在黑暗里十分清晰,一把细腰跟把刀一样夺人视线,手臂上似乎有什么印子。   白无辛睡眼朦胧,看不太清那到底是什么,好像是伤。   大概是工作的时候被哪个鬼抓了一下吧。   白无辛低低头,才发现自己刚才是在枕着他的腿睡,手里抓着的衣服也正是范无救的卫衣。   沉默半晌,白无辛讪讪把衣服还给他:“大夏天的,不用给我衣服,怪热的。”   范无救接过来,简简单单应了句:“习惯了,你以前总要。”   白无辛又尴尬地咳嗽了声。   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对面一片漆黑的墙,不禁再次打了个寒噤。这一打哆嗦,他又觉得后背也有东西,接着又感觉左边右边都不安全,反正一片黑暗里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虎视眈眈,哪儿都不对劲。   他讪讪往范无救身边蹭,很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你就管那个叫没事?吓死我了刚才。”   范无救把卫衣重新套好,拉起帽子遮住脑袋,道:“抱歉,对我们来说那是家常便饭,我真没想到你会被吓昏。”   “都跟我贴脸了好不好!一整面人脸!我把手放上去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以为你知道,对不起。”   范无救接二连三地诚恳道歉,白无辛有点发哽。   但他耐不住自己委屈,还是气呼呼地说:“我知道我会把手往上放吗!”   范无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会。”   白无辛快气昏了:“怎么可能啊!”   “你真的会。”范无救特别诚恳,“你以前有一次陪我抓一个鬼煞回地府,他张着一张血盆大嘴说话,人家话还没说完,你上去就把哭丧棒塞人家嘴里了。”   白无辛傻了:“我啊??”   范无救:“你,就是你,我跟那鬼煞都没反应过来,就你笑得跟个大傻.逼一样。”   白无辛木在那里,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对此做什么反应。   范无救这个形容听起来,白无辛他就是个纯纯老六,心理变态巨有病的那种老六。   白无辛忍不住问:“我以前……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范无救摸了摸下巴,很努力地沉吟了片刻,说:“怎么说呢,是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不讲道理又很讲道理,干什么感觉都不靠谱,但每次又特别靠谱,胆子还很大,看起来好像很有病的无常吧。”   所以这一次他才也以为白无辛是故意的。   结果完全不是。   白无辛越听越觉得范无救认识的白无常跟他是两个人,有点儿没信心了:“你确定你没找错人?我怎么感觉这完全不是我?”   范无救轻飘飘道:“我再死一次我都不会认错你,放心吧。再说你这样也是有原因的,毕竟这辈子过得好了不少。”   白无辛又好气又好笑:“我这辈子还好?”   范无救说:“你不错了,知足吧,你以前跟我过的,那可真连人都不是。”   白无辛这下又有点懵了。他想继续问两句,话题却被范无救中止了。   “行了,闲话到此为止,干活。”   范无救又一次打开了手电筒,照亮了刚刚那面墙。白无辛惊叫一声,赶紧低下头捂住脑袋,不敢看。   “你得看,还得好好地看仔细地看,不能放过任何一个。”   范无救提醒他,“那些是受害者。”   白无辛一怔。   范无救说:“你不看怎么办,你是来带她们走的。还活着的时候警察能救她们,现在她们死了,如果她们需要,能救她们的就是我们了。”   白无辛心中一动。   他想起了那四十四条业务须知。   那些白板上的条例白底黑字,黑白分明,法条一样庄严。   白无辛想起了第二十八条。   他的第二十八条说,白无常不可失职,不能忘记职责。白无常是死后的“善”,世人见你即是救命,即是回家和前行的路,所以你不能回头,更不能躲。   你是亡人的路。   白无辛抿了抿嘴,坚定了一下心神,看了过去。   墙上的人面狰狞可怖,他逼着自己看下去,仔细分辨了一下,发现其中有许多确实是电视新闻上出现过的被害者的面孔。   白无辛试探着说:“他——就是那个杀人犯,是把这些被害者,也都困在这里了?”   “不,没那回事。”   范无救很快否决掉了这个可能,他拿出手机,亮给他一张表格:“我刚刚去后台查了,这些被害者早就都已经到地府去走程序了,现在都在下面过得好好的。”   “?”   白无辛瞪大眼睛:“全部?”   范无救点头:“全部。”   白无辛指着那些人面:“那那些是什么!?有几个很明显就是受害者啊!”   “我也在奇怪这个问题。”范无救托腮皱眉,前倾着身忧愁道,“地府是不可能作假的,一个亡者要走孟婆、判官、阎王爷,一遍下来好几个程序,要是亡者有问题,肯定早被筛出来了。”   “那你的意思是?”   “我没有意思,我完全不明白。”范无救瞥了他一眼,“地府不会造假,这些人都早就魂归地下了,你说这些是从哪儿来的?”   “你问我我问谁啊。”   白无辛嘟囔了句,又仔仔细细瞧了下墙上的那些人面。   “有的好像也不是受害者。”白无辛说,“好几个都是新闻上没见过的人,你看左下角那个,还有中间偏右下一点那个被挤着的,都是。”   范无救说:“我也发现了,但是只凭长相找不出来。我刚刚拍照求助别的部门了,都说只有长相不行,况且还狰狞成这个样子,也压根看不出原来什么样。”   白无辛懵懵然:“是哦。”   “我又想会不会是一面假的,其实这面墙上的人没有意识,就是摆设,刚刚也拿导航器看过了。”   范无救在手机上点了点,将刚刚的导航器调了出来,上面是大红的一片:“可惜并不是。你看,这片留痕特别强,这些人面肯定是有意识的,是被封印在墙里的魂灵没错。”   范无救解释完,把手机收回来,“所以看这个样子,它们和我们要找的那只鬼都不能在白天出来,晚上才能出来活动。我们就在这儿守会儿吧,等天黑看看。”   白无辛心说还真有光天化日不让鬼出门这种规定,有点无语。   他问:“那恐怖片里那种白天看到有人身上趴着鬼的桥段,就是纯扯淡吗?”   范无救摇头:“也不一定,是看情况的。死后有作恶情况的鬼,阴气会越来越重,白天阳气旺的时候是出不来的。如果没做什么坏事,鬼魂在白天也是可以到处飘。所以这些魂不动也挺奇怪的,她们应该没作恶。”   白无辛思索:“不能把这面墙打掉,放她们出来吗?”   “在不清楚那只鬼是怎么封印她们之前,不要轻举妄动,万一是和墙封为一体的话,你一把墙打掉,她们就魂飞魄散了。”   白无辛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范无救关掉手机,打了个哈欠,说:“等晚上吧,晚上就都清楚了,不要急。”   “是这样。”白无辛点点头,表示自己懂了,“那我们……”   气若游丝的呻.吟声突然从墙那边传了过来。   那声音低低,痛苦非常,白无辛一下子闭了嘴。   两人一同斜了下眼眸,慢慢转过头,各自平静与惊恐地看向声音来的方向。   一片漆黑里,白无辛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声音还在痛苦地呻.吟。   声音慢慢变成了泫然欲泣的哀嚎。   范无救贴心地打开了手机手电筒。   墙面最下面,一张一开始并不存在于那张墙上的脸竟然从许多狰狞不动的人脸之中硬生生挤了出来。   她挤得艰难痛苦,一张脸变形扭曲,脸皮碎裂,细小的土块灰尘从撕裂开的脸皮伤口里飘落,眼角流出带血的水泥泪。   她张大嘴巴,用奇诡到带着重影的声音哭泣着叫:“救命……”   “救我,救我啊……”   白无辛表情惊悚,啪地抓住范无救的袖子,使劲摇他:“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   范无救一动没动,只沉默地盯着那张脸。   那张脸还在哭号。   白无辛又怕又敬业:“你不是说不会出来吗!而且她说救命啊!她在说救命啊!!我们是不是得做点什么,棒子不行的话我要不拿招魂幡试试!!”   “手机。”范无救突然说。   白无辛:“啊?”   “你的手机。”范无救说,“车上那段监控视频,还能不能找到?”   话到此处,白无辛明白了。   他看向那张脸。   还真的很像。   范无救目不斜视地对他说:“拿出来。”   白无辛赶紧摸了一遍身上的兜,慌乱地拿出了手机,找到了那段监控视频,等到了那一幕,立刻摁了暂停。   他把手机交给了范无救。   手机上的监控视频,暂停在了那个走夜路的女孩突如其来地被一双鬼手拉进楼里的那一幕。   她脸色惊恐,和此刻一样扭曲。   范无救放大画面,抬手对比了一下。画面中的女孩子一被放大脸就有些糊,但大概的轮廓和此刻在墙面上挣脱出来的人面几乎是百分百相似。   就是她。   白无辛站在她的哭嚎声里,感觉这个夏天清凉得像数九寒天。   他的后脊骨都要结冰了。   白无辛小声问:“她不是没死吗,怎么也被留在这儿了?”   范无救摸住下巴。问题不小,他眉眼阴沉了下来。   “不应该。”范无救说,“她那天被小无常救了啊,无常救人肯定是连人带魂一起救的。再说,如果她魂魄和身骨分离了,早就没有生命体征了,她没道理在这儿。”   范无救也完全搞不懂这是什么情况。   看出来了的白无辛不再多问他什么,提议道:“那去医院看看?”   “不去,没什么用,就在这里等。”范无救把手机还给他,“反正去不去都一样,也不用多想多纠结,晚上直接把他揍一顿带下去,大家都能得救,我们也什么都明白了。”   白无辛汗颜。   还挺简单粗暴啊我们黑大哥。   *   作者有话要说:   人在高铁,一会儿用手机接着码   谢谢大家~ 第07章 出现   黄昏西下。   废弃大楼第八层,阁楼仓库下面这一层的空旷大楼层的一个角落里,白无辛和范无救并排蹲在一起。   白无辛扒开冰袖,看了眼腕表。   傍晚7点24。   现在已经黄昏,马上就要天黑了。   中午时范无救说,那个杀人犯晚上出现一定是在那个阁楼里,阁楼太小,伸展起来打不开,不如下来埋伏守他,能打他个出其不意。   白无辛觉得有理,俩人就又下来了,已经在这儿守了好几个小时。   白无辛腿有点麻,便站起来蹦跶了两下。   他问范无救:“一天黑他就会出来了吗?”   范无救靠在墙边盘坐着,闭目养神:“是这样。”   白无辛唔了声,不多说了,自己在原地溜达了两圈,活动了一下。   范无救拿出手机来,看了眼时间后,对白无辛说:“过来。”   白无辛不明所以,乖乖过去了。   范无救一回手,掏了一大袋子的吃的出来。   “早上去给你买小咸菜的时候顺便买的,猜到你晚上估计得饿。”范无救说,“吃点吧,马上就要天黑了,一会儿应该要饿了,晚上对付鬼,吃不了东西。”   “噢噢。”   白无辛受宠若惊,慌慌张张接过来。他打开袋子,一袋子花花绿绿的吃的。   还都是他爱吃的。   白无辛有些不敢动,问:“你去超市买的……可你钱包里不是全都是……”   “在超市用的银行卡。”范无救说。   “……怎么地府的人还有银行卡啊!”   “要跟上时代进步。”范无救瞥了他一眼,“别问那么多,吃你的吧,你不是该饿了吗。”   白无辛确实有些饿了。他讪讪应了两声,拿出来一个小面包撕开,吃了两口。   他立刻心满意足,嘿嘿傻乐起来。   范无救偏眸看他,嫌弃半晌,轻笑了声。   楼下突然传来吵闹声。   二人立刻被吵闹声吸引去了注意力,一前一后地将目光投向外面。   范无救站了起来:“外面怎么了?”   “不知道啊。”   白无辛叼着个瑞士蛋卷往窗边走。窗子没封,他就探出去个白色脑袋,小心翼翼地往楼下看了一眼。   楼下,两个人民警察正和几个人围在一起吵闹,似乎是有了什么纠纷。那几个人应该是一家人,他们是一对夫妻和一个男人,男人还挺年轻,应该是他们的儿子。   他们身后,还站了两个负着手,身着道袍的人。   他们吵得很大声。   其中,一个中年女人已经哭得满脸是泪。她声音嘶哑地喊道:“凭什么不给做!我家甜甜被困在这儿了!你没听到吗!她在哭啊!她每天晚上都在哭啊!!”   “她死了我也没怪谁,甜甜命不好,死了就安息,我就想让她安息!你们晚上守在这里,不是天天都听得到吗!甜甜在里面哭!喊救命!!”   “那个混账活着害她,死了也不放过她!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做法事啊!”   女人说完就开始哇哇大哭,狠狠在地上跺了两下脚,无助至极。   白无辛看得心揪,一偏头,看到范无救也过来了。   这位更是重量级,他撑着双手两脚悬空,腰搁在窗框上,把身子探出去了一半,仗着没人看得到,抻长脖子在肆无忌惮地看。   白无辛光是看都要被吓死了:“会摔!掉下去怎么办啊你!快下来!!”   范无救丝毫不理他,瞧着楼下说:“是麒山的道士。”   白无辛“诶”了声,看向楼下负手站在一边看着的两个道士。   他问:“很厉害吗?”   “还可以,但是对付这个不够看。”范无救说,“那些是受害者之一的家属。”   “对,是陈甜的家人。”   白无辛沉思回想道,“陈甜,我记得是第三个死者,有天晚上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突然就失踪了,然后就再也没找到……”   范无救接下话茬:“之后过了两星期,她和其他三名女性一起被发现了,四个人整整齐齐躺在礼海边上,谁都没穿衣服。”   范无救敛眸,轻声道:“奸.杀。”   说罢,他收回身,跳下来,回身往楼里走。   白无辛看着他的背影。黄昏的光被窗框切割成两半,慢慢在他身上规律地向下滑落,最后消失。   楼下的女人哭得声嘶力竭,喊着女儿的名字。   白无辛回头看看楼下,于心不忍;又回头看看范无救,想说点什么。   “哎!”他叫住范无救,“我……”   他想说我们要不下去看一看,但话到嘴边,他又反应过来,下去看看也没什么用。   黑白无常不能让死人复生,也不能让母亲重新找回活生生的女儿。   他们的工作是找回亡魂,带回地府。   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范无救在远处停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也看到了他表情的变化。   于是,他了然了。   范无救面无表情:“做好本职工作,其他的不要做。”   “哦。”   白无辛有点恹恹的。   突然,白无辛猛地抬头,一拍手道:“对了!还有招魂幡!我能不能拿招魂幡试试!?看看能不能看出什么来?!”   业务须知上写了,白无常的招魂幡是可以招引亡魂和帮助魂魄回想的利器。   那些魂魄想不起来或回忆已经模糊的事情,可以从招魂幡里得到真相;又或者莫名其妙找不到身影、神智不清晰、失去方向的亡魂,也会跟随招魂幡过来,乖乖跟着白无常前往地府。   这个法子现在也确实可行性比较大。虽然不能妄动阁楼里的那面墙,但这些人面说不定会跟随着招魂幡的招引而来。到时候,这面诅咒就会不攻自破。   就算不能做到这个地步,她们也至少能够跟着白无常的指引说出些什么来。   白无辛眼睛亮晶晶的,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   范无救却毫不犹豫:“不行。”   “?为什么啊!”   “要是你以前当然可以,招魂幡你用了两千年,但现在招魂幡是你爷爷。”范无救说,“你懂这个意思吗?你现在驾驭不了它,你还没有它的零头大,很有可能反被招魂幡给招进去了。”   白无辛怔了怔:“还有可能被反搞??”   范无救:“当然,你要用的是灵器,更别提是这种招引引领亡魂的灵器。和灵魂接触得多,它自己也有灵气,也有意识,被反噬是很有可能的事。所以在你有点业务经验之前,千万不能动招魂幡。”   白无辛顿时有点害怕自己手上那面长得平平无奇甚至还有点像葬礼装饰物的白旗子了。   他的表情一绝望,低下了脑袋,蔫蔫点了点头。   范无救早就想过这个方法了。   但他不能用,因为白无辛不行。   他好废物。   女人无助大哭的声音在楼下声嘶力竭地响。   黄昏渐渐陨落,白无辛看着地上慢慢暗下去的光,突然看到了一只不知道从哪儿爬出来的小蚂蚁。   他突然感觉自己就是那只小蚂蚁。   一脚就能踩死,什么也办不到,路也认不清。   尽管那是他生来就该懂得的职责。   有只手突然按住了他的脑袋,一顿乱搓。   白无辛吓了一跳,一抬头,是范无救。   范无救松开了手。   “别瞎想。”范无救说,“世上有的是无常也没办法的事,神也没办法救到世间每一个人。生死没办法逆转,很多人都在失去,即使是我们也一样。”   “但是,就是为了世界上能少一点这样的事,能少一些混账和杀千刀的造孽玩意儿,人间才会有法治,死后才会有地府,会有罪业的清算会有罪有应得,会有无常和判官,甚至于十殿阎王。我们各司其职,才能在人死后给他们最大的公平。”   范无救伸出两手,捏住他脸颊,把他往下撇的嘴角往上一拉,强迫他乐起来:“做好本职工作,这就是我们能给她的最好的了。”   白无辛感动到有点想哭:“陆回……”   范无救脸一黑。   他啪地拍住白无辛的脸,用力得白无辛两颊一痛。   “谁是陆回。”范无救脸黑的一批,“我在这儿跟你好声好气地说话,你叫别的男人的名字?”   白无辛:“?没有啊!”   “那你叫什么陆回!?”   “我——”   范无救表情突然一变,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他压住嘴唇,嘘了一声,示意他安静。   白无辛瞬间理解,不敢再说话,僵着后脊骨抬起头,看向上面。   范无救也回头往上看了一眼,眼睛眯起,杀意浓重。   落日渐陨,夜色降临,周遭一下子下降了好几个度,森冷之意遍布整座废弃大楼。   不知从哪儿吹来了风,头顶上垂下来的布条和碎石土块或摇曳起来,或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一股令人发毛的恶寒感突然攀上了全身。   女孩子的哭声从头顶传了下来。它们接二连三地响起,或惨叫或哀嚎,甚至于连求饶求救都混杂其中,声声重重泣血,奇诡可怖。   随之而起的,是心满意足的男人笑声。   来了。   范无救拉着白无辛慢慢往前进,一直走到通往阁楼的那个天花板洞下。   笑声越来越响,有血顺着洞口一滴一滴往下落,滴答在白无辛脚边。   范无救松开了白无辛,把手往后挥了挥,示意他往后撤。   白无辛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往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两步。   范无救伸出手,一把巨大黑镰出现在了手中。   不是。   白无辛目光惊恐地看看上面阁楼,又看看黑无常杀意腾腾的决绝目光。   他不会……   黑无常范无救回首狠狠一旋,一整把镰刀直接穿过天花板,直直砸进阁楼里,无视建筑,刀住一个魂就砸向一旁。   笑声哭声一瞬停止,阁楼上一声惨叫,一个姑娘被镰刀卷着,砸了下来。   她尖叫着大哭着,歇斯底里。白无辛定睛一看,这不是别人,正是白天那张喊救命的人面,监控里走夜路的女孩!   范无救一瞬就反应了过来。   他抬起头。   天花板的门洞上,一张巨大的惨白的脸麻木不仁地霸占了整个洞口,死死盯着他。   被发现了!   四目相对后,杀人犯杨向好那双眼睛痉挛一样一阵扭曲,变作一双全黑的眼仁,嘴角一下子咧到了耳朵根。   “杀……”   他说,“杀……杀……杀……”   “我草。”   范无救骂了一声,旋起笨重的镰刀,回身又甩了一刀过去。   杨向好往后一躲,范无救没勾中他,却再一次莫名其妙勾下来一个哭叫的姑娘。   姑娘重重砸到地上。   脸砸地,瞅着挺疼。   她哭得更大声了。   “对不起!”范无救掷地有声地大喊,“谢必安!”   白无辛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神,才明白这是在叫他。   “带着这两个跑!往后跑!往楼上!”   白无辛不懂为什么,但他知道这关头不懂就少问。   这两个姑娘流着满脸血泪,肤色惨白发青,还都是半透明状的模样。   要带着跑,实在是很需要勇气的一件事。   白无辛心一横,用力闭起眼,一把捞起这两个女鬼,抬腿逃命似的啊啊啊大叫着闭眼往外奔。   他的叫声好像让杀人犯先生兴奋了,激动到颤抖的笑声在他身后响起。   杨向好伸出大脸,努力挤出天花板上的小门洞,张着大嘴笑得越来越疯,瞪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嘴里鲜血直流。   他的块头不知为何巨大非常,要从那个小洞里面挤出来几乎是不可能。   可他又不放弃,在拼了死命地用力往外挤。所以天花板被他挤得嘎嘎碎裂,整个废弃大楼跟着摇摇欲坠,楼层碎裂。   整个阁楼都在跟着往下掉,那面人面墙上的人面也跟着掉落了下来。   范无救丢掉镰刀,拔腿就往阁楼人面墙的位置跑。他飞扑过去,在纷纷掉落的土石瓦块中,极其快速地扑住那面墙上掉下来的所有的人面。   为了接住这些人面,黑无常来来回回跑得快速,连滚带爬。终于,随着咚地一声巨响,杨向好从阁楼上掉了下来。   笑声消失了。   范无救两手抱着土泥人面,已经各自一米多高,沉甸甸地全是灵魂——大概。   他看向杨向好。杨向好完完全全就是个怪物,身上已经生出了许多四肢,跟一只蜘蛛一样,但却骨瘦如柴。他的身体和肢体上却都开了很多贯穿的洞,完全能够透过他看到另一边的风景。   范无救心里直打冷颤。   这什么啊。   死了还没有一个月,怎么能变成这样的?!   “杀……”   “杀……杀了你……”杨向好轻声细语,“杀了你啊……贱女人……”   范无救眼皮一跳:“?”   *   作者有话要说:   小黑:我**   --------   推一推好基友的文~   《讨厌废材的主角对我真香了》by汀骨   体弱多病的郁青死后穿成末日小说里的炮灰,还是强行和男主精神绑定、同生共死的那种恶·毒·男·配。   原主是废物本物,唯一能看的就是那张活色生香的漂亮脸蛋。嗯,和郁青本人一模一样。   原主仗着有精神绑定,为非作歹各种作死,深受男主和身边人的嫌恶,最后被男主斩断连接,抛弃在丧尸城里尸骨无存。   郁青知道不能靠男主,但是靠自己恐怕都活不过今晚,还要连累跟他绑定的男主一起死,无奈之下,只能走上原主的老路。   松辛齐双手抱胸挑眉看着不请自来的郁青:“你能干什么?”   郁青:“我看看丧尸会跑,饿了会自己吃东西,有精神定位,走丢了你找我很方便的。 ”   松辛齐笑起来,语气森冷:“我讨厌废物。”   郁青:“可是你不带上我会死 。”   众所周知,地表最强异能者松辛齐最讨厌废物,他身边却跟了一只只会吃饭的漂亮花瓶。   众所周知,松辛齐找到斩断链接方法的时候,就是郁青的死期。   直到某天转移根据地,混乱中松辛齐惊觉某个小废物被留在即将被丧尸包围的城市里。   为了找人,松辛齐屠尽整座城市的丧尸。   等着看好戏的众人看见面对千万丧尸都面不改色的松辛齐抱着郁青回来时,沾满血的俊脸上全是珍惜和后怕,最后将导致郁青陷入危险的罪魁祸首丢进了丧尸堆,尸骨无存。   这两人的关系好像和他们想得不太一样?   “最后强调一遍。”松辛齐道,“跟紧我,我在前面负责打丧尸找物资。”   郁青点头:“我负责呼吸。”   松辛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众所周知,末日花瓶过不了多久,如果有,那是被某个地表最强养着的。   【小剧场】   1.   为了不在安全区当个米虫,郁青接了任务独自去外面找晶核。   知道郁青动向后的松辛齐冷笑一声:“这个小废物怎么敢自己出去找虐的。”   然后单方面切断定位感应,偷偷跟在郁青后面,直到对方平安回到基地。   2.   某天郁青随口感叹了一句:“好想吃红烧肉啊。”   松辛齐:“?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想吃红烧肉?”   之后,安全区所有曾经会做菜的人都被老大问过红烧肉怎么做才好吃,还不让人说出去。   【地表最强不说人话攻x人间清醒花瓶受】 第08章 血字   白无辛抱着两个女鬼,闭着眼大叫狂奔。   两眼一黑看不见,他就能安慰自己抱着的是两个女孩。   而不是鬼。   这么做的后果就是他跑出去几十米之后,就抱着两个姑娘砰地一下一起撞到了墙。   白无辛撞得两眼昏花,脑门上鼓起一个大包。晕晕乎乎地原地转了个圈后,又听到了杀人犯遥远的笑声。   他怀里的姑娘对杨向好心理阴影很大,立刻惊恐惨叫起来。   白无辛一个惊醒,不敢多做驻留,抱着人就赶紧接着往上飞奔。   他跑到楼梯间,直直往天台上冲。然而拐了个弯后,他看到通往天台的门那儿就只有一堵水泥墙。   封得严严死死,密不通风。   根本没修门!!   白无辛几乎要吐出来一口老血。   就在此时,整个废弃大楼抖了三抖。   白无辛站不稳,往后退了两步。退的途中,大楼又狠狠抖了一下,他被颠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抱住女鬼,赶紧翻了个身护住她们。   大楼继续抖了半天,等震动停息下来,白无辛才有胆量微微松开她们,回头,试探着抻长脖子,往下面看了眼。   除了灰溜溜的水泥楼梯间,什么都看不到。   范无救对付那个,应该没问题吧?   白无辛有点担心。   *   范无救跑在追逐亡魂的路上。   他一镰刀扔出去,砍断了正在往下逃命的杨向好的一条胳膊。   杨向好身子一歪,却连一点儿疼痛的样子都没有,甚至发出了更为愉悦的大笑声,连滚带爬地往楼下跑。   范无救在后面大喊:“站住!!”   范无救迈着长腿,速度飞快地追着跑过去。他一俯身就捞起地上的镰刀来,回手让其化烟收起后,拿出锁甩了两下,扔了出去。   勾魂锁是黑无常的武器,能够钩住魂体的琵琶骨,也就是医学角度上的肩胛骨,把人迅速拉到自己身边。   谁都不能例外。   勾魂锁钩住了杨向好的琵琶骨,范无救停在原地,用力一拉——   把杨向好的一只胳膊活活拉了下来。   范无救被自己的力气带得猝不及防往后一仰,踉跄几步,差点儿没跌。   杨向好还在往前跑。   又断了一只胳膊的杨向好再一次发出了好像要笑死过去的欢快大笑声,继续胡乱爬着往楼下跑去。   范无救拿着只钩住一只晃悠悠血淋淋的胳膊的勾魂锁,站在原地,风中凌乱。   他怀疑人生了。   他呆呆目送杨向好跑远,鬼生第一次有些怀疑自己的业务能力。   范无救甩甩头,把这些先放到一边,赶紧追了下去,顺道拿出手机,给白无辛打了电话。   在楼梯间里的白无辛接到了电话。   他接起来:“喂?”   “我。”   跑动着的范无救声音摇晃,却一点儿没喘。他说:“完了,这个比我想的棘手多了,你在哪?”   白无辛说:“我在顶楼楼梯间啊,你让我上来的。”   “你上天台了?”   白无辛摇头:“没有,天台这儿根本没修门,被水泥封死了。我在这里的楼梯间,就在最上面这里。”   范无救突然愣住:“你还在楼梯间里??”   白无辛被他带得也一愣:“是啊?怎么了吗?”   范无救停住了。他哒哒往下迈了几步,缓缓停在了楼梯间里。   “不对劲。”他说。   白无辛不太懂,但只听范无救语气,他觉得事情似乎真的非同小可。   他紧张兮兮地咽了口口水,问:“怎么了吗?”   “我在追他。”范无救说,“他在往楼下跑。”   白无辛不明所以:“那怎么了吗?”   范无救说:“你在楼上,他的目标应该是你,他不会不知道你在楼上。也就是说,他根本就是懒得管你和你带走的两个姑娘。”   这听起来确实不太对。   白无辛沉思片刻,“嗯?”了一声:“不对不对,也不一定吧,他可能是想跑出去祸害人?”   范无救否定道:“不可能。每个人死后都会被禁锢在自己丧命之处方圆一定距离内,根据死时的情况,这个活动范围会有一定出入。但像这种作恶或怨念过多的,就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小地儿,以他那个孽障思维,能出去害人早就出去害了。”   “也就是说,他根本出不了这幢大楼。他也明明知道你在哪里,却不去找你。明明你这种活人,对鬼煞来说是能吃的好东西,更别提你现在有一个微妙的无常身份,就更香了。”   白无辛被说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范无救也越说声音越沉:“而且刚刚,我的勾魂锁没有把他勾过来。”   白无辛问:“是被他躲掉了?”   “不,没有被躲掉,我勾中了。勾中是勾中了,但没有拉到。”范无救说,“我的勾魂锁,一旦勾中琵琶骨,一定会被勾魂锁拉到我旁边的,无一例外。但是刚刚我只扯掉了他的胳膊,没把他的人拉回来。”   白无辛被这个轻描淡写的形容激得恶寒,问:“什么意思,很糟糕吗?”   “十分糟糕。”范无救道,“更糟糕的是,他对此感觉非常快乐。”   白无辛沉默。   沉默几秒,他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什么?”   范无救向他阐述经过:“他一开始想杀我,被我反打,我抓住他一只腿,没用多少力气,那只腿却断了;之后他就开始跑,我用镰刀想留他,结果又断了一只胳膊;最后就是勾魂锁拉住,就拽断了另一只胳膊。每次断掉这些,他都表现得很开心。”   白无辛:“……他没事儿吧。”   “不像,他有事儿,事儿还不小。”范无救一板一眼地回答他的问题,“我这些招数都不是会断灵魂肢体的招,不然地府投诉箱早把我投诉下岗了。”   妈的地府还有投诉箱!?   白无辛被离谱住了。   “也就是说,他的这些肢体都能轻易断掉。”范无救眯起眼,“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白无辛完全不了解:“意味着什么啊?”   “意味着他的灵魂出了问题。”范无救说,“人死后的灵魂就是七魂六魄。这七魂六魄各司其职,缺一不可。既然能够这么轻易断裂,就证明至少有一魂或一魄,彻底没了功能性。”   白无辛听得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知道,到底是哪个出了问题吗?”   “我要是知道就早去解决了。”   空旷的废弃大楼里又响起了杨向好的大笑声,听那仰天的大动静,范无救感觉他好像要把自己活活再笑死一次。   那笑声来来往往。听声音的方向,杨向好是在下一层,还在来来回回地跑动,并且是以非常快的速度,边跑边乐。   “他很享受被我追的感觉,甚至试图挑衅我。”范无救对电话那头的白无辛补充,“他是不是个很喜欢和人间警察打追击的造孽杀人犯?”   “他是。”白无辛说,“我看过法制节目,警察在采访里说了,警队的心理顾问说杨向好从小缺什么父爱母爱,没人关注他,所以现在他特别喜欢有人关注他追逐他的感觉,他也喜欢被人追逐,让人为他抓耳挠腮,已经特别病态了。”   “确实是特别病态。”   范无救对人间警方的业务能力给予了肯定,接着道:“行了,你还和那两个姑娘在一起呢吧?”   “啊。”   白无辛两只胳膊抱着两个女鬼,左右两边一边一个,抱得很牢,一点儿没松。   两个姑娘死死抱着他,还在戚戚哀哭,满脸血泪,可怜兮兮,模样可怖。   白无辛僵着浑身的骨头,对电话那头说:“我抱着呢。”   “抱着啊?没想到你胆儿还挺大的。”   范无救起身来,往楼下走,准备去再会会杨向好。   白无辛嘟囔:“我胆儿大什么,我现在要被吓死了。”   范无救说:“吓死还抱着,放一边呗,待在一起就行了。”   “那不行啊!她们害怕啊!她们哭啊!”白无辛自己都说得带哭腔了,“我又没什么能干的,就只能抱着了!我除了这个我能干什么啊!”   范无救无语凝噎,轻笑了声,说:“那你抱好。”   “哦。”白无辛说,“你要不要,要不要我帮你啊?”   范无救说:“我先再看看去,有需要了给你打电话,你在上面别动。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就是确认一下你在哪儿,他这事儿有点麻烦,但不是不能解决,我有办法。你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相信我。”   “行的行的。”   电话挂断,范无救踩在了最后一阶楼梯上。   他抬头,杨向好站在那里,身上已经断裂了三只魂肢,伤口血淋淋的。   他还在一阵阵痉挛扭动,贴在地上歪着脑袋爬着,朝范无救咧着大嘴笑。   笑声大得肆意嘲讽。   范无救撸起袖子。   “速战速决吧。”范无救说,“我撕了你。”   他露出惨白的一大截小臂。   他的右臂上,在靠近胳膊肘的一块地方,有一圈圆形伤口。   那是白无辛在黑暗里看到的伤。伤口是一圈十分规则地凹进去的线,很深,像是一圈牙印。   范无救伸出右手,在空中写下了一行字。随着他手指划过,指尖行处竟有血红的字迹漂浮出现。   血红的符咒很快完成,范无救放下左手,右手往回挽了一个圈,嘴唇轻动,低低念了两句咒。   接着,他猛地大力一掌推出——   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大楼被突如其来的飓风震得再次猛烈摇动起来。这一次的震动跟之前的两次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白无辛被震得连连飞起,吓得乱嚎。他从这边滚到那边,整个人摔得趴到地上,差点没抱着女鬼滚下楼梯去。   废弃大楼里吹起狂风,楼里的土屑碎石全部从没封的窗子里喷泄而出。   杀人犯终于在大楼的飓风里停止了笑,惨叫起来。   过了大概三分钟,大楼的剧烈震动终于停了下来。   一切尘埃落定。   范无救拉起刚被飓风吹下去的兜帽,再一次罩住了脑袋。   这一层已经灰土狼烟的,全是灰尘。   范无救面前,是三分钟前他亲手写下的漂浮血字。   血字背后,无数条勾魂锁竟破血而出,通向八方。它们纵横交错,如同天罗地网,条条相接,布满了整个空旷楼层。   范无救在空中的红字上轻轻一挥,跟用手机毫不在乎地划走不需要的信息一样。   红字烟消云散,勾魂锁却没有,它还留在原地。   杨向好被钉在地上,呜呜啊啊大叫着。   范无救撸下袖子。   “麻烦死了,还得用这一招。”他嘟囔起来,“一个个的,就不能给我省点心。”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   明天上榜啦,我今天刚弄完公寓,明天可能还是要去超市安置一下==现在连窗帘都没有,桌椅也没有,今晚在地板上趴着码字。桌椅后天送到,明天事情有点多,可能会无法更新,努力一下说不定也可以hhhh但是放更也是深夜啦,好孩子早点睡觉   还有就是,这里虫子好多,纱窗和玻璃上爬满了小飞虫,本北方人惊恐+震怒,坚定了我要回国在北方定居过无虫无灾完美一生的决心,喵的   晚安大家~   还有,这本书的节奏问题纠结了很久,一直在修前文,总感觉节奏不够好,今天终于决定去tmd按自己的节奏来了,已经放飞自我,可能很多地方处理得不是很好,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谢谢大家,大家六月要开心哦(虽然都已经八号了焯) 第09章 零碎记忆   范无救把手插进卫衣兜里,迈过条条勾魂锁,走到了杨向好跟前。   杨向好被勾魂锁插在地上,张着嘴大叫。   范无救蹲了下去。他一手搁在膝盖上,一手叉在腰上。   “别叫了。”他说,“你叫也没用,根本就没人能不回地府,除非你魂飞魄散。”   他边说边从背后摸出来个本子,指尖一摸纸,一捋,啪地就展开了其中一页。   他又变出根笔来,在杨向好的大叫声里优哉游哉地接着办业务。   范无救没有任何感情地通知这位已经没有神智的煞形魂魄:“你一下去,我就会请你先去查察司吃审讯饭。一般来说,我们把人交给判官的话都是先从赏善司开始走的,就是先算功德,再说其他的。但是你不行,你这人太怪了,又是把明明已经去往生的姑娘们抓住还囚.禁在这里,又是根本不在乎上面那个大活人的,弄得我完全看不懂你,得先把这些搞明白。”   “还有,你已经违反了地府头七归尘的规定,再加上死后作恶,以及刚才的破坏公物,地府还要出人出力给你圆过去,把楼修好啊给人间闹鬼找个理由啊什么的,杂七杂八乱七八糟的全都要算在你头上。对了对了,还有刚刚我喷的风。那也是为了抓你,这个也有规定,要算在你头上……”   范无救写着被一下下减掉的功德。   突然,他手上的笔停下了动作。   他感觉到了什么,他微微侧眸。   下一秒,一阵轻微到几乎没有的冷风吹过。   大楼里本就没封窗子,夏天的夜风一直在吹。   但这股风不对。   范无救缓缓回头。   他看向后面。夜色已深,空阔的大楼通往远方楼梯间的路深邃无比。   杨向好还在嘶声尖叫。   人面噼里啪啦毫无预兆地从范无救身上掉了下来。   范无救被身上的动静吓了一跳。他立刻低头,这些人面都已经碎裂成细碎的泥土石块。   他再一抬头,远处的楼梯口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状,没有脚,漂浮着的长发女孩。   一种不祥的预感激出范无救一身鸡皮疙瘩。   女孩皮肤惨白,嘴角流血,整张脸鼻青脸肿,一只眼睛是个黑洞,看过来的目光竟然恐惧非常。   她开始剧烈地大喘气,气息颤抖,好像在恐惧着什么。   她的声音像断了线的收音机一样断断续续,重叠诡异——   “不要过来……”她说,“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求你了——不要过来啊!!!”   她弓下腰,脖子一扭脑袋一歪,厉声尖叫着,朝着他冲了过去。   范无救挥出镰刀来,一刀砍过去,女孩瞬间魂飞魄散。   他一怔。   怔住的一瞬,身后又响起此起彼伏的哭泣惨叫声。   “不要……”   “我错了……住手……”   “放我回家……放我!!”   “啊啊啊啊!!”   范无救立刻回头。竟有漂浮如烟的灵体从那些碎裂的泥土石块中飘荡而起,化成许多狰狞狼狈痛苦挣扎的女孩幻影。她们声音撕裂,向空中伸出双手,胡乱挣扎。   整个场面简直是地狱绘图。   范无救一下子明白了。   他呆若木鸡,站在原地,整个人静止了。   女孩们大声的哭叫令人肝肠寸断。   *   楼梯间里安安静静,两个女鬼抱着白无辛,小声啜泣。   白无辛抱着她们,在一片黑暗里看着头上的天花板。   大楼已经安静下来许久了,看样子范无救是完事了。   但白无辛不敢动。范无救不来电话通知,他不敢动地方。   “他好慢。”白无辛自言自语,“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啊?”   女鬼没有回答他,只是抱着他抽泣。   白无辛也不再说话了。他轻轻拍着女鬼,安慰着她们。   手机响了起来。白无辛拿起来一看,是范无救。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白无辛松了口气,接起电话,“喂?”   范无救张嘴就朝他大喊一声:“跑!!”   白无辛一脸懵逼:“??什么?”   “跑!你旁边那两个不是亡灵!!”范无救急得要疯,“那是杨向好的一部分灵魂!她们会杀人的!赶紧跑!!!”   “?!?”   白无辛顿觉惊悚,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就感觉脖子上一凉。   他低头,已经有两只冰凉惨白的手摸上了他的脖子。   这两只手的指甲里在渗血。   又有铁锈味的风吹在脸上。白无辛抬起头一看,两个满脸血泪的女鬼瞪着通红的眼睛,向他张大了嘴巴。   白无辛吓呆了。   他手一松,手机掉到了地上。   “谢必安!”范无救在另一边喊他,“谢必安!你听到没有!谢——”   两个女鬼掐住了白无辛的脖子,嘴巴越张越大,向他迎去。   白无辛大脑一片空白。   在绝望之中,在血腥味里,一声铃铛轻响突兀响起。   密不透风的楼梯间里吹起了风,血味在一瞬消失,又在下一瞬卷土重来。   白无辛不合时宜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都听好了,仔细听——”   他看到他自己一身白衣,一头长发,拿着招魂幡轻轻地摇,灵幡最上面的铃铛一直在响。   他自己将手拢成喇叭状,搁在嘴边,笑意如春:“跟着铃铛声走——”   下一秒,一切便天旋地转,完全不属于他自己的记忆冲进了白无辛的脑海里。   那是零碎到完全无法拼起,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的片段。   他看到遥远不见边线的黄土,他看到庭院里开得漂亮的桂花。   他看到古时的城镇,他看到蒙灰的破败。   他看到昏暗的小仓库,他看到嘴脸丑恶唾沫横飞大声怒骂的男人。   他看到窝在最角落里,歪着脑袋靠在墙上闭眼睡觉的褴褛小少年。   他看到河流,看到山川,看到遥遥的路。他看到人们对他投来的异样目光,他看到有个人拉起他的手,对他说了什么。   他看清那个人是长大了的小少年,他看清他黑色的眼睛和认真的目光,他看清他是范无救,他看清他的口型是“跟我走”。   他又看到泥土和烟火,大树和疲累,天空和寒冷,清水和绿芽。   最后,他看到自己跑在长长的路上,喘得跟个破风箱一样。   一个人和他擦肩而过。那个人晃晃悠悠悠闲自在,拍着肚皮走在路上,抹了抹嘴边的油,向他眯起眼睛挤起嘴角,恶意一笑,打了个饱嗝。   突如其来地,愤怒轰隆一声炸了脑袋。   白无辛毫无来由地气疯了。   他本能地回手一掏,拿出了个什么东西,猛力挥了出去。   女鬼被他这一下直接揍飞,摔到了墙上,墙体四分五裂。   白无辛冲了下去,又高高举起手上的东西,用了死劲儿往下狠狠一砸。   楼梯间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大楼开始抖。跑动中的范无救措手不及,在下面一层被晃得一个踉跄,往前一跌。   他顺势往前一滚,从善如流地化解了跌倒,挂掉了手机电话,接着往前跑。   范无救跑进楼梯,冲上去一看,就见到白无辛手里拿着哭丧棒,咚地一下砸在一个女鬼脑袋上,把地面活活砸出了个大坑。   那女鬼伴随着自己的惨叫声,化烟了。   范无救站在原地,沉默住了。   他看着白无辛,和白无辛身后墙面上的一个大坑。   一看就也是哭丧棒打出来的。   白无辛眼神恐怖,过了好半天,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哭丧棒,愣住了。   他直起身,拎起把地板打了一个大洞的哭丧棒,表情难以置信。   他抬起头左右一看,看到了范无救。   范无救站在楼梯下面,白无辛站在楼梯上面。   两个人四目相对,却都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就只是看着。   白无辛突然没来由地很委屈,于是嘴一瘪,哇地大哭了起来。   这一幕属实有点搞笑。他拎着个哭丧棒把水泥楼梯砸了个大坑,却在原地哭得特别伤心。   范无救无可奈何,缓步走上去,把他拥进怀里:“行了,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   范无救越说白无辛哭得越凶。他抱住范无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没事了,”范无救揉着他的白毛,“没事了啊,别哭了,都结束了,你吃不吃饭?我带你吃烧烤去?”   白无辛哭得更伤心了:“我不吃——”   *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呜呜呜呜呜呜呜我呜呜呜呜我打人啦好恐怖   杨向好:听我说,谢谢你   ————————   怕被骂,说一下,小白打没了的真的不是那些姑娘~   今天还是要收拾一下,就先写这点,明后天多写一点,谢谢大家,笔芯   然后说一点事,本来下一本耽美打算写《前世忠犬》,但是会连着三本都是古代,我怕到时候会审美疲劳写得不好,准备换一下,下一本耽美写《死去的男友又在给我开后门了(无限)》,感情流无限流,一会儿就改掉文案上和第一章 的预收,喜欢的可以去看一看捏   —————— 第10章 落幕   白无辛还在一抽一抽地抽泣,抱着之前没来得及吃完的一袋子吃的。   他之前不知把这袋子吃的丢哪儿了,是范无救为了哄他,不知道从哪儿又变出来的。   范无救此刻正蹲在地上,拿着根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的树枝,在铺满灰尘的地板上又写又画。   “人有七魂六魄,各司其职,缺一个都不行。”范无救边在地上写边解释,“七魂在于精神,六魄在于□□。所以严格来说,人死后只有‘七魂’。”   “这七魂各管着不同的事情。记忆、神志、良心等等,而杨向好,他亲手把自己的这个挖出来了。”   范无救把他刚写的“心乙”二字画了个圆圈。   “这个是管记忆的。”范无救点着这两个字说,“他亲手把自己内心里关于那些被杀害的女孩的记忆片段挖了出来,化为灵体,和自己‘关’在一起。”   白无辛听得懵懵然,不太懂,问:“什么意思,意思是他自己把自己的一个魂挖出来了,就为了让自己的记忆重现?那些女孩子并不是亡魂,而是他的记忆?”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范无救点头。   白无辛难以置信:“他自己挖自己??不疼吗??”   范无救转笔似的转着树枝,答:“照理来说,很疼,比你现在拿个刀来挖自己疼一百倍,毕竟是个亡魂,伤都是在灵魂上的。”   “那他,他为什么这么搞?他不嫌疼的?”   “谁知道呢,我从来不能理解恶人的脑回路。”范无救回答,“不过你要是让我综合一下两千年来和这种人的接触经验来说,我倒是可以猜到个大概,因为他想再看一次这些女孩死在他手里的样子。”   白无辛一阵恶寒。   早已司空见惯的范无救平静非常,又补了一句:“不对,应该说想看无数次,而且每一个都想看,不然不会一鼓作气把回忆全给挖出来。”   “太离谱了,”白无辛说,“他怎么这么……”   白无辛找不到形容词。   范无救回答:“不离谱的早都自己去地府了。”   确实。   “那我们之前在白天看到动了的人面,和那些不是受害者的人面,都是什么?”   范无救答:“那张动了的人面,可能是因为那姑娘还活着,所以沾了一点阳气,可以出来活动。而那些不是受害者的,恐怕是他想要弄死,但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的目标。”   白无辛听得一身冷汗,直咽口水。   “总而言之,这样就结束了。”   范无救说罢,站了起来,把树枝咔吧咔吧折成几半,随手一扔。那树枝在离开他手的一瞬间化作了灰,乘风消散。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又掏出本子和笔来,在本子上一板一眼地写下:“晚上九点三十七分,杨向好逮捕归尘,马上带回下面去。”   写完东西,他收起本子,在白无辛脑袋上胡乱揉了一把后,拉起他的手:“走了。”   “哦哦哦。”   白无辛站起来跟他走,俩人下了楼。   白无辛慢慢听清了杨向好在歇斯底里地惨叫,还伴随着铮铮的清脆响动,像是锁链的来回晃动时的那种金属相撞的击打声。   走到楼层,范无救对他说:“你站在这儿别动,我把人收了就回来。”   白无辛点点头。   范无救手插着兜走了进去。   没过多久,白无辛听到了杨向好的惨叫声更上一层楼了。   然后是好一阵被揍了一样的一顿一顿的尖叫声。   白无辛默然,他压不住好奇心,他默默走过去了些,悄悄往里看了一下。   杨向好在叫:“啊!嗷!!啊!!!噫!!!!”   范无救压着杨向好,跪在地上,一下一下重重揍着他,拳拳到肉,那拳头落下的速度快得都在空中留下了残影,就这样揍得对方很有节奏地惨叫连连。   白无辛默默收回目光。   他什么都没看见。   十分钟后,楼里的勾魂锁自行流动起来,全部回到了范无救手上,化作烟尘。   被溅了一身鲜血的范无救揪着杨向好的后脖领子,拖着他走了出来。杨向好已经被揍晕了,歪着脖子口吐白沫,叫都叫不出来了。   范无救面无表情:“久等了。”   “也没等多久,”白无辛表情抽搐地点点脸边,“你要不要擦一下?”   范无救随手用袖子一抹脸上的血。   “无所谓,这点儿。”他说,“被这玩意儿害的人流的可比这多。”   白无辛说不出话来。他看了眼范无救拖着的鬼,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直接拉着他回地府?”   白无辛声音发虚。说起回地府来,他还是心里有点儿没底。   他毕竟还是个普通人类。   “这样最好,你要是饿了也可以先去吃个饭,我刚刚已经上报了,那边走程序还得一会儿,能在这边先吃一点。”范无救说,“你饿不饿?”   “不饿,直接走吧。”白无辛说。   这话假的,白无辛有点饿。   但他并不想去吃饭。说来有点奇怪,刚刚看过那些零碎的片段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对吃饭这件事有了很大的抵触心理。   很怪。   “甜甜——”   两人正要走,楼下传来了脚步声和呼唤声。   是刚刚想做法事的死者的母亲。   两人身形一顿,范无救拉上白无辛,立刻闪到了一边去。   白无辛忙问:“我们是隐身了吗?!”   范无救说:“刚隐。”   白无辛放心了。   脚步声在楼下一层哒哒响起,有三个人在一起焦急地喊着受害者之一的陈甜,还有警察在喊让他们别进去。   白无辛和范无救两个人在的是二楼。没一会儿,人就上来了。   中年女人跑了上来,进了楼里四处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人。   “甜甜!”她大声喊,“甜甜!你在哪儿呀,你在不在呀!?你想办法告诉一下妈妈!甜甜!”   警察无可奈何地跟着她跑了上来,很无力地劝说着。   接着,又上来一个中年男人。这是陈甜父亲,他也很着急,跑得裤带上挂着的钥匙一阵一阵响。   他也喊:“甜甜!没事儿吧,甜甜!!”   跟着他们俩跟着上来的年轻男生也在喊,大概是陈甜的哥哥或者弟弟。   最后,有两个道士慢条斯理地走了上来,两人左右扫视,打量着这块地方。   两个道士都穿着道袍,脚步稳重,有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白了一大把胡子头发,举手投足都很有内味。另一个还年轻,但看起来都是同样的专业。   那三人在二楼喊了一圈,正要上三楼时,被这两个道士叫住了。   “且慢,”老道士说,“不用往上走了,可以回去了。”   陈甜父亲一怔:“什么意思?”   “没有气息了。”年轻道士说,“刚才那阵风,不是那个犯人。”   陈甜母亲忙问:“那是什么!?”   道士摇摇头,轻笑一声,道:“不可说。”   “什么不可说,有什么不可说的!你直说就行了!”   “天机。”   这话让另一个道士和其他三人一同哽住了。   “什么天机?”   “你别把话说得这么云里雾里的啊,到底怎么回事,你好好说说嘛道长!”   “恶人自有天收。”那道士说,“我们也来错地方啦,和贫道之前说的一样,您家女儿平安无事,早已去了天上保佑您一家了,且就放心吧,回家去吧。”   说罢,道士一抚白胡,哈哈大笑几声,回身离开了。   “师父?”另一个道士一脸懵逼,连忙追上去,“师父!我不懂啊!你在说什么啊师父!”   那三人留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女人问:“怎么办?”   男人说:“不知道啊。”   他家儿子说:“跟着下去再问问吧!”   这三人也跟着一块儿跑下去了。   警察被这群人搞得一个头两个大,叫了两声没叫住人,于是重重叹了一声,认命地跟着下去了。   白无辛跟着往下走了几阶,好奇地看了看下面。   “那个道长好厉害啊,”白无辛讶然道,“他基本都说中了诶!”   范无救站在楼上,手插兜,声音淡淡:“麒山还是很强的。不说这个了,我们也该走了。”   范无救拉着杨向好往下走,白无辛连忙跟上。   他走在后面,看着把自己祸害得浑身开洞还长出了奇怪四肢,已经变成了个怪物的杨向好跟着台阶一颠一颠,心情怪复杂的。   走到楼下,他们看到了门口的警察。   门口还有俩警察。见到这群人出来,其中一个便说:“没事了啊?”   道士挥挥手,轻松道:“没事了,白担心一场。”   警察一挑眉:“那刚刚刮那么大风干什么?还就这楼里刮,你都不觉得怪?你江湖骗子吧你?”   “哎!”后面的道士不满道,“怎么说话呢!”   白头鹤发的道士挥了挥手,拦住了自己血气方刚的小徒弟,再次朝警察笑了两声,不作一言,甩甩袖子就走了。   小道士冷哼一声,跟着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警察也学他冷哼了一声:“一看就是江湖骗子。”   “麒山的道士,不至于吧?”另一个小警察抬了抬头,看向废弃大楼,“不过刚刚真的有够吓人诶七哥,怎么这大楼里好端端地就突然跟刮台风似的?真吓人。”   七哥挠了挠头发:“谁知道,兴许是啥少见的物理现象?”   小警察汗颜:“什么物理现象能让大楼里刮台风啊?”   七哥手插着腰,大胆猜测:“应该有的吧,就那种风从这边窗子涌进去,然后那边窗子也有风进来,结果风跟风撞在一块谁都吹不出去了,就在楼里边混合在一起,越混越多越混越多于是到了个临界点就轰隆一下暴起来了,之类的。”   “……七哥,你上学的时候物理老师是不是特别烦你。”   “你怎么知道。”   话正说着,陈甜一家人也从里面走了出来,各个一脸纳闷,愁眉苦脸。   “出来啦?”叫七哥的警察问,“这样就行了吗?”   “不知道,”女人有些茫然,“道长说是没事儿了,说什么已经被收走了。”   小警察睁大眼睛:“他说他收了啊?”   女人摇摇头:“没有啊,他什么也没干,但就跟我说不用弄了,刚已经被收走了,说我女儿一开始就不在这儿,早去天上了什么的……”   七哥啧了一声,回头瞪了眼道士离去的方向:“我就说是个江湖骗子,刚就不该让他走,就应该直接扣回局里。”   小警察尴尬笑着拉了拉他:“别这么说嘛,那好歹是麒山的,跟之前那些不一样的吧,大概。”   七哥被说得眼角一抽。   “算啦。”他回头,对女人说,“阿姨,我还是那句话,不是不让你们在这儿做法事,是做法事也没有用啊,对吧。上礼拜二事儿刚出,闹起来的时候,好多被害者家属都闹闹腾腾请了一堆什么寺庙的道观的过来,有的病急乱投医的还把路边算命的带过来了,一个比一个不靠谱,是吧!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做完了照样闹鬼啊!”   女人点头:“哎哎。”   “你们想着被害者,心里着急,我们也理解,我们办这个案子也难受,”七哥说得自己也有些不忍,“我也是有女儿的人,不是不理解你。但是呢阿姨,你要相信我们警方。说句实话,我们也不是那个傻子,也不是真特别死板就是不信,这要真是那邪乎的,我们上面肯定去找靠谱的山庙道观,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保护每一个公民那是我们警察的职责,无论是活着还是,那个,去天堂了,我们肯定都会保护到底!”   七哥松下叉着腰的手,说:“阿姨,您就别担心了,说句实话,我们上面好像都已经去找了。这不是还在找着,没来得及跟您说吗。所以您别着急,您女儿我们肯定会管的!我叫警车送您回家吧?您家在外省,是吧?”   女人哭了出来。她抹了抹眼泪,哽咽着点点头,说:“不用了,我们开车来的。”   “开车来的啊,行行行,你们谁开?还能开吗?”警察不放心,追问道,“要不我开你们车送你们回去吧,没事儿,我不碍事,开车精神状态挺重要的!别路上疲劳驾驶啥的,容易出事儿!都别哭了啊,哭什么——小苏,上车里把我那纸抽拿来去!”   “哎哎好。”   小苏转头跑去拿纸了。   白无辛和范无救还站在楼里,站在这一家人后面,看着警察挨个安慰他们。   白无辛正在对这一幕感慨万千,甚至有点想要眼含热泪时,一只胳膊就被拉了起来。   范无救拉着他胳膊,头也不回:“走了,回去交差了。”   白无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范无救一脚就踢开一个烟门,又一脚跨了过去。   才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白无辛就踉跄进了烟门,来到了一个满目苍凉一片血色的新地方。   白无辛无言。   还没感动完呢!!   你真是个二臂啊陆回!你都不给个预告的吗!!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个就结束啦~谢谢大家,感情流选手搞的剧情流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就希望大家看得开心,笔芯   更新有点不定时,看我状态,大家晚上临睡前来看就ok~   ——————   欲 延 第11章 地府   白无辛站在一片彼岸花里。   远方吹来冷风,他有些凌乱。   他看了看头上的天,天上正挂着一轮血月。   他又看看旁边,旁边是一条流淌着人骨的清冽河流。河边是一大片彼岸花花地,血红的花一直绵延到远方,他们现在就站在这片花地里。   远处还有一座大桥。那座桥上人很多,全是半透明状的人,所有人都没有脚。   都是亡魂。   这地方奇诡吓人,令人发毛,白无辛有些害怕,又觉得很熟悉。   但还是害怕更多些。   白无辛慢慢看向范无救,声音有一些沧桑:“你下次,能不能在开始之前,给我点儿预告?”   范无救刚拉着他迈出一步去,打算往里走。   闻言,他回过头来,疑惑地一歪脑袋:“预告什么?”   “给我预告要下来了啊!”白无辛大叫,“大哥!我就算是那个什么!我现在也是个人啊!我什么都不记得啊!你把一个普通人拉下来你不可得给人家说一下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吗!谁能平平常常下地府来啊!?”   范无救沉默半晌,说:“你又不是普通人。”   “我现在是人!!哥!爹啊!祖宗!你做事不要那么说什么是什么好不好!你给我一点反应时间和消化空间好不好!我现在只是个!人啊!!”   白无辛控诉得眼角带泪。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一下,又有点想哭了。   “你一点儿都不在乎我。”他声泪俱下,字字泣血,“你只在乎你自己啊你!你说什么就做什么!你能不能问一下我!我有点害怕啊这种地方!我现在是人!我是弱小可怜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啊!!”   范无救被说得表情抽搐,白无辛一哭他更是没办法了。他捂住脸,长长叹了口无奈的气,认命地点着头说:“好了,我错了,是我错了,对不起,你别哭。”   白无辛再次吸气,声音有一些哭腔:“你错哪儿了?”   “……”   范无救放下手,露出神色难看很是别扭的一张脸,好像胃疼似的。   “以后干什么我都给你打报告。”他认命地扣着手,嘟囔承诺,“我错了,我忘了你现在不记得,我以后一定记清楚,我——你干什么?”   范无救说到后面突然语气一转,眼神也瞬间变了,杀气腾腾地瞪着白无辛身后。   一只手拍到了白无辛肩膀上。   白无辛吓了一跳。   “哎呀,旁观小情侣吵架嘛。二十年没见着了,过来看看。”有个温柔似水的声音在白无辛脑瓜顶上响起来,“怎么一回来就吵架啊,你俩以前不是那夫妻同心其利断金的典范吗,你这不行啊大黑。”   白无辛回头,一个一头长发的帅哥笑容和善地站在他身后,另一手还拄着个拐杖。   白无辛脑子有点发懵。   一个原因是因为对方长得太好看,另一个原因则是对方说的话太牛逼。   小情侣?   什么小情侣?   谁跟谁?   不会是他和范无救吧??   范无救瞪着帅哥:“手撒开。”   “干啥啊,这都不行啊。”   帅哥举起双手,投降似的往旁边退了两步,依然在笑。   范无救脸上的杀气这才散了点。他朝着白无辛,往自己身边撇了撇头,示意他过来。   白无辛忙不迭跑了过去,嗖地窜到他身后,抓住了他一只胳膊,不敢再探头出来。   毕竟是地府,他有点儿不敢面对这里的人。   帅哥见他跟个小兔子似的往人身后一躲,诧异得眼睛都瞪大了:“他没事儿吧?怎么现在这么弱鸡??”   “不弱,十分钟前才把人间一个大楼楼梯间砸了两个坑。”   范无救风轻云淡,又回头对白无辛说:“这是日巡使长,就叫日巡。之前你不是见过夜巡使了吗,这是跟他们一起的日巡使。日夜巡使负责地府巡逻,就是负责的时间段不一样而已。管着他们的是鬼王,也就是阴鬼使司的最高管理者。”   白无辛懵懵的:“那巡使长是什么?”   “使长和鬼王不一样。使长是鬼王选出来的,负责辅助管理所有巡使,阴鬼使司最大的官还是鬼王。”   说到这儿,范无救随口问了日巡一句:“这么一说,商枝人呢?”   “上去出差。”日巡指了指上面,“怎么,你找她有事儿?”   “没什么,随便问问。”范无救说,“先走了,我们也有事儿。”   “行嘞,拜拜。”   日巡朝他们挥了挥手,以做告别。   范无救也想跟他挥挥手告别,但奈何他一手拉着白无辛,另一手还拉着还在昏迷的杨向好,手上根本没空,就简单跟他一点头。   打完招呼,两人回头走了。   白无辛抓着他胳膊走着路,小声问道:“商枝就是鬼王?”   “嗯。”   “是男人还是女人?”   “雌雄同体。”范无救说。   “?”   白无辛懵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嗯!?!”   范无救说:“她既是男也是女,我记得好像是因为以前活着的时候流亡,不得不装成男人,后来死了之后,哪个性别都抛弃不掉,干脆就这么一起都要了。”   “流亡啊,什么年代的事?”   “谁知道呢,那么久之前了。”范无救抽出手来,揽住他一边肩膀,朝着桥那边走过去,说,“活得太久了,地府天天又要处理事务,这人来人往的这么多人,脑子都用来记来来去去的凡人。的事了,谁都不记得自己的事了。说句实话,我都不记得我怎么死的了。”   “是吗?”   “是啊。”   白无辛有些唏嘘。   “流亡”这个词,对现代人来说,实在像个很久很久之前的传说。   他盯着范无救看着。地府的月光是红的,跟血一样,但却能把范无救照得很亮。   范无救察觉到了目光,也低头下来看他。   两个人撞上了目光。   白无辛眨巴了下红眼睛,问:“那个,刚刚……”   他想问刚刚日巡说他们是小情侣是什么意思。但这词儿太那个了,白无辛有点儿问不出口。   如果不是,如果日巡只是开个玩笑,那他问这个就太尴尬了。   范无救看着他,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白无辛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没事,哈哈。”   八成是开玩笑。   白无辛心想,黑白无常嘛,到哪儿都是绑定兄弟的,天天都在一起,开玩笑说他们是老夫老妻或者小情侣也可以理解。   范无救盯着他又看了会儿,淡淡收回目光,道:“我习惯了。”   他这句话突如其来又没头没尾,白无辛一时没反应过来:“诶?”   范无救看着前面,目不斜视地说:“一般来说,平常我想到什么,你都会跟我想到一起去,当然,你想到什么的话我也知道。所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反正我们一条心,永远都想的同一件事情,所以怎么样都可以’——这是我们之间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有了的习惯和准则,虽然谁都没有正式开口承诺过。”   “所以我习惯了,抱歉,下次我会记得提前跟你打商量。你说得对,你现在是个人,还没有想起来什么,是我想当然了。”   他态度太诚恳太认真了,白无辛反倒禁不住地愧疚了起来。   “也不是,我以后会想起来的,我就是现在不习惯,以后都想起来就没事了。”白无辛说,“我一定有一天能跟你继续的!我觉得我有时候其实还怪懂你的!我们一定能回到从前!!”   范无救笑了声:“我也没有那个意思,我没伤心,你不用安慰我,你又不是想不起来,说的什么青春疼痛台词。”   白无辛脸腾地红了:“我没说什么台词!!”   “差不多了。”   范无救拉着他停在桥边,说:“你看这个桥,你知道是什么吧。”   白无辛看着桥前排队往前行进的亡魂和桥上摆摊摆汤的阿婆,唔了声:“是奈何桥吗?那个是孟婆?”   “是,桥下就是忘川河,你也可以叫它三途川。”范无救说,“刚刚没走河边,一会儿你上桥之后可以仔细看一看,河里有亡魂的。”   白无辛讶异:“怎么会在河里?”   “我们有规定,如果不想忘记前尘,不想喝下孟婆汤,就在桥上呆七七四十九天,等到第五十天,就可以跳下三途川,等亡魂在水中漂浮三万年,就可以带着记忆进入轮回。”   白无辛大惊:“三万年?!那不是人类都要灭绝了吗!!”   范无救伸手捏他的脸:“并没有,河里三万年等于人间三百年,三四个轮回多一点。”   白无辛声音含糊:“这样哦。”   “就是这样,这是地府的一点常识。走了,要进地府的话只有这一条路,我们也得过桥。”范无救松开手,指指桥对面,道,“黄泉路奈何桥鬼门关,关后便是阴曹地府。”   白无辛觉得这个黑白无常也要挤在亡者里一起排队过桥的画面有点儿喜感,扬扬嘴角噗嗤乐了:“我们也要和这些亡魂一起过吗?你带着杨向好排队去?”   “开什么玩笑,我们可是黑白无常。”   范无救手一甩,杨向好原地化烟,变成了一颗黑色的小球。范无救把小球揣进兜里,转过身,微微蹲下来了点。   “上来,”范无救说,“我背你。”   “???”白无辛一脸懵逼,“你背我干什么??”   范无救一脸理所当然:“过桥啊。”   白无辛更懵逼了。   两分钟后,他明白了。   范无救背着他,在奈何桥的栏杆上迈着大步行走如风。   白无辛搂着他脖子,抻长脖子看向忘川河里,里面真的有三三两两的亡魂在飘飘浮浮,又有人哭又有人笑。   白无辛心里堵得慌,难以言说地难受极了。   他说:“真的有人愿意费三万年来不忘记一些事啊,真的有那么重要啊。”   范无救瞥了一眼水里,说:“有的事大概真的很重要吧。”   他们到了孟婆汤的摊子边上。范无救停了下来,在桥头上蹲下,对孟婆说:“谢必安回来了。”   孟婆是个年老的老奶奶,一头花白的发,看起来眉眼淡漠,又莫名很有亲切味儿。   她面前的摊子上摆着许多碗孟婆汤,排到的亡魂都很自觉地取了一碗,端起来咕咚咕咚地喝干净,再把空碗放回去,接着往前走。   她就在盛汤。每有一位亡魂拿走一碗,她就填一碗上去。   听范无救说了这么一句后,孟婆就把手上最后一碗汤放在摊子上,放下了手中汤勺,回过头来,看了眼白无辛,微微扯了扯嘴角,向他温和一笑。   “二十年不见了,要好好工作。”她说,“去吧,阎王爷等你也够久的了。”   阎王爷仨字一出来,白无辛小脸一白。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父老乡亲们的大力资瓷~ 第12章 阎罗王   白无辛小脸一白。   一瞬间,民间传说里、电影里、寺庙道观和许多图上的那些青面獠牙,体如泰山雄重巨大的阎王爷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   孟婆看透了他在想什么,眼神嫌弃了一下,道:“阎王爷一米九一,没那么重量级,人挺帅的,民间画像都是他为了吓唬人扮的青面獠牙。”   白无辛心里一松。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哈哈笑了两声:“是吗是吗。”   范无救在他下面闷闷唠叨了句:“以后想什么不要那么老实地全写在脸上。”   白无辛干笑:“哈哈。”   孟婆回头继续盛汤,边忙边说:“你也不用担心,你们是阎王爷的直系下属,他不会吓你的。再说了,你下去轮回也就是走个形式而已,他叫你回来就是为了看看你,再安慰安慰。”   白无辛懵了:“走个形式?什么走个形式?不是因为我撕了生死簿我才现在这样吗?”   “?”   孟婆再次停下手上的活,看了眼范无救,啧了声:“你没说啊?”   范无救面无表情:“哪有空,忙着抓人呢。给忙忘了,算我有错。”   “你就欠他给你一棒子。”   孟婆骂了他一句,对白无辛说,“那生死簿可能不是你的错,所以你下去轮回就是走个形式而已。”   “什么叫不是我的错?”白无辛一头雾水,“那不是我撕的吗?还能不是我的错??”   “你不是个会撕生死簿的人,你很敬业的。”范无救说,“而且,生死簿怎么可能会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撕下来的东西。”   “就是这么回事。”孟婆点点头,“多的我也不清楚,往里走吧,阎王爷会跟你细说的。”   白无辛和范无救便和她说了拜拜,转身踩着桥墩子走了。   下了奈何桥,前面就是黑漆漆的一面大城门关。白无辛仰头看,这面城关高耸入云,高高望不到头。   门关里面似乎是一座城。城中没有月光,黑漆漆的,冒着莹莹绿光和阴森冷气,和想象中的阴曹地府并无差别。   亡魂们熙熙攘攘地往里进。   一身黑衣的巡使们站在路边,大声吆喝着组织秩序,还有人站在路中央,举着旗子,在吹着哨指挥方向。   更有个巡使坐在一个游泳池边救生员会坐的那种高台子上,拿着个大喇叭喊:“慢点走!不要推搡!都喝了汤再走!不喝不给进!进去之后直走!”   白无辛已经所剩无几的世界观在这个时候又微妙地碎了一半。   这种场景,在旅游景点好像经常可以看到。   地府和人间,好像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大概就叫殊途同归吧。   “鬼门关。”范无救言简意赅地给他介绍,“里面就是阴曹地府。”   白无辛:“我们跟着进?”   “不,我们有专用通道。”   和范无救往旁边一拐,站到一个叫“地府人员专用通道”的小门关前,又眼睁睁看着范无救拿出来一张卡贴在门旁边的刷卡机上,那刷卡机还滴了一下说无常卡的时候,白无辛就更麻了。   地府完全不像地府!   和旅游景点一模一样!!   还有无常卡是什么啊这都能有姓名吗我麻了啊!!   “请问一下,”白无辛麻木说,“你每天上班都要刷卡吗?”   “没有,这只是拿来验证身份的,地府干什么算那些出勤迟到的事,又不是人间开公司的。”   白无辛心说你们差不多了,都开始刷卡了。   范无救拉着他,从小门关里进了地府。关里是一条小道,路上黑漆漆的,沿路的路灯都昏暗极了,几乎看不清脚底下的道路。   白无辛就算是被带着走,也还是会踉跄,好几次都差点没跌。   范无救最后无奈,还是选择把他背起来走路了。   “鬼都是夜视眼,一片黑都没事,所以这路才这么暗。”范无救说,“前面就是阴鬼司和拘魂司,还有妖冥司。之前跟你说过,拘魂司妖冥司管抓魂,阴鬼负责管理地府秩序,这些是地府最小的部门。”   “地府部门都是从小到大往里排的,这些最小的司后面是负责首次审判的判官司,然后是负责把上面发下来的公文通知给各部门的六案功曹,功曹后面才是最终面对面审判和决定来生的阎王十殿。”   白无辛惊讶:“阎王爷有十个殿啊?”   “不是阎王爷有十个殿,是一共有十个阎王大人,阎王不只有阎罗王大人一位。”范无救很有耐心地给他解释,“民间最常说的阎王是五殿阎罗王,其实地府的阎王爷一共有十位,阎罗王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在他上面还有四位。还有,阎王大人们不是地府最高权位的大人,你说话小心点。”   白无辛被说得紧张兮兮,他咽了口口水,问:“最高的是谁?”   “酆都北阴大帝,地府的主人。”范无救说,“放心,一般看不到他人,他很忙,我都只见过四次。”   两千多年里才四次,确实是很忙。   “二位大人好!”   有个跑着的人在前面高高喊了声,喊完他就跑过两人身旁,往鬼门关外去了。   这人也穿的一身黑。   范无救喊了他声:“别跌了!”   “没事儿!我接个家暴的傻逼去!我得赶紧的!”   话一说完,他就啪叽脸朝地跌下去了。   白无辛一哆嗦,看着都觉得脸疼。   那人赶紧爬起来,回头朝范无救和白无辛挠头笑了两声,赶紧又抬腿往外跑。   正巧,打后面又走过来一个白衣服的。她和跌到地上的黑衣服似乎认识,擦肩而过时,互相挥挥手打了招呼。   “接那个吴为去啊?”白衣服的姑娘说,“接到的时候朝脸上来两拳啊,看录像我都上火。”   “妥的妥的,你不说我也打算揍他!”   黑衣服的遥遥给她比了个OK,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范无救背着白无辛,继续往前走。   白无辛搂着他脖子,说:“说起来,你也揍了杨向好对吧,这是必须的吗?”   “没有这种强制要求,都是我们看不下去。”范无救淡淡道,“我们管的是人渣,就算现在是鬼,那也是活过的人,是有血有肉的,看到不干人事的混账东西还是会血压高,控制不住就会揍两下。反正都是欠揍的玩意儿,揍两下判官司和阎王爷也不会说什么。”   “也是,确实该揍。”   白无辛想了想关于杨向好的新闻,想了想那些因为他支离破碎的家庭和失去一切的女孩子们,不禁蹩了蹩眉。   “该揍死,”白无辛嘟囔着补充道,“揍到没有下辈子才好。”   范无救说:“这个可以放心,他肯定要下地狱了。以以往的案例来看,处理结果应该是十八层地狱轮一遍,过个几百年踢下去当猪,受八世的苦,千年内不能轮回做人。”   这个结果非常大快人心,白无辛高兴了,说了句那感情好,晃悠了两下腿。   范无救也察觉出他高兴了,撇头笑了声,没说什么。   半刻后,他停在了一座殿前。   “到了,”范无救说,“阎罗殿。”   白无辛从他身上下来了。   他抬头,望着同样高耸入云的阎罗殿。   殿府太大了,恢弘之中带着压死人不偿命的威迫感,白无辛简直无法呼吸。   他深吸了一口气,胆战心惊道:“我进去,还有命出来吗?”   范无救说:“有的。刚不是都说了吗,生死簿那事儿不是你全责。”   “但是那是阎王爷啊,”白无辛还是害怕,“谁家见了阎王爷还能活着出来啊?”   “你会是史无前例的第一例。”范无救拿了卡出来,说,“准备好了?准备好就进去了。”   白无辛心说横竖躲不过,于是心一横,猛闭上眼,用力点头:“来吧!”   范无救笑了。他走上前,拿卡在殿府门口的刷卡机上一贴。   刷卡机发出了浑厚的地府之声:“身份验证成功。”   又“滴”的一声,一道空灵冷静的女声传了出来:“范无救?”   “我。”范无救倾下身去应声,“人带回来了。”   女声问:“你一个?”   范无救回答:“俩,他跟着来了。”   “知道了。”   啪地一下,机子的对讲被挂了。   殿府的大门缓缓打开。   门太大了,开的时候带着周围的地壳轰轰作响,地震一样。   气氛烘托得过于盛大,白无辛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他一把抓住范无救,出了一脑门冷汗,小脸煞白,紧咬着下唇。   范无救:“你还好吗。”   白无辛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已经紧张到听不到他说话了。   “你冷静。”范无救说,“阎王爷真的没那么恐怖的。”   白无辛眼前发黑,一个字儿没听着,手心里全是汗。   范无救拍了拍他的小白脑袋,领着他进去了。   白无辛跟着范无救走了一段路,又开了两扇门,见到了阎王爷。   阎王爷坐在高堂上,穿得像古代的帝王一样,一身黑金长袖,一双三白丹凤眼,肤色惨白,神色森冷,坐在高堂之上,手里拿着幅书卷在看。   听到动静,他只抬眸淡淡撇了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毫不在意他们两个的进入。   白无辛看呆了。   这和他从小听到的阎王爷青面獠牙的传说一点儿不一样。   他不禁真情实感地感叹:“卧槽啊,好他妈帅。”   范无救照着他后脑就给了他一下:“阎王爷听得见的,二臂。”   “!?!”   白无辛目光惊恐,一看阎王,还真的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笑了一下。   他真的听见了!!   他怎么——这么远他都听得见吗!?他是葫芦娃那二娃吗他!!   范无救补了一刀:“心里也不要瞎想,他还是听得见。”   白无辛瞬间掉了冰窟,心哇凉哇凉。   完蛋了。   大概真的不能活着出去了。   范无救还在解释:“阎罗王毕竟是阎罗王,看不透人心的话,怎么给人定罪。”   他在白无辛脑袋上揉了两下,“别担心,别瞎想就行。”   白无辛眼角挂泪。   可是他说阎王爷是葫芦娃耶。   高堂上的阎王爷突然闷声噗嗤了一声。   白无辛愣了下,抬头去看,阎王爷在拿手掩着嘴。   阎王爷咳嗽了两声。   白无辛迷茫地眨了眨眼。   *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这本书和我专栏里两本地狱系列无限流有联动,针对于旧文主角说的“阎王爷很吓人”,是阎王爷自己要吓的,和他长得帅没有冲突,这个设定下一章会细说~   啊那两本无限流没看过也不影响观看本文,新读者可以放心,以及想要去补的做一下思想准备,那时候文笔比较嫩~   谢谢大家,笔芯 第13章 生死簿   有个白衣女人抱着一堆书卷,仙女似的打左边飘过来了。   遇见站门口的这俩黑白无常,她停了下来:“回来啦?真没想到啊,还真跟着回来了啊?”   白无辛一慌,又往范无救身后藏。   范无救抬起胳膊肘,顺其自然地护了他一下,回答:“回来了,就是现在有点儿没胆子。”   “咋还能没胆的,”女人一脸不信,“谁信呐,全地府就属他最闹腾,也不知道恨不得把天庭地府都捅破了的是谁。”   白无辛察觉到了女人不信任且十分鄙夷的目光,莫名心虚,又往范无救身后挤了两下。   “还真这么胆小了,”女人稀奇道,“真是天上下红雨了啊。”   “两辈子不一样,你不能拿上辈子的事情要求他。”范无救声音莫名很悲凉,“惨也有各自的惨法不是。”   白无辛一怔。   他抬起头,范无救背对着他,白无辛看不到他此时是什么样子,说这些时是什么样的神色。   但白无辛内心莫名有一些心酸,很不是滋味。   女人哽了一下。   “倒也是。”她声音讪讪,看过来的目光多了几分怜爱,“哎,下去换了一辈子过上来,居然还这么胆小老实了,还真有点……”   她找不到形容词,打量着范无救身后的白无辛呃了会儿后,笑了两声,不多说了。   白无辛被她打量得莫名不太自在,抿紧嘴巴,不做声。   怎么所有人都在说他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啊。   白无辛暗暗腹诽。   阎王爷在远处笃笃敲了两下高堂的金木桌子。   “别门口堵着了。”他声音冷如寒冰,“有事进来说,堵路上当路障呢?”   门口两人纷纷称了声是。   范无救把白无辛从身后拉出来,小声道:“给阎王爷鞠躬。”   白无辛忙不迭点头,俩人一同向阎王爷鞠了一躬,跟着女人,走进了阎王殿内。   女人飘上高台,毫不客气地将一大摞书卷啪地重重放到阎王爷手边。   阎王爷凉凉瞥了一眼这一摞。   他另一边还有两大摞,一看就是没处理完的事务。那边还没完,这边就又来新的了,阎王爷也是挺惨。   女人手垂身侧,面无表情地汇报:“半夜好,大王。奈何桥要求加人手,月老说他来看好几次了,孟婆忙不过来,他不干;地狱那边说器具坏了不少了,而且大部分都跟不上时代了,要去阳间重新打点,让您给拨点儿钱;种彼岸花的商枝说人间最近好像有那个金坷垃,他想试试,最近彼岸花总养不好,趴了一大片,他觉得他的肥料也要跟上时代;昨天中元节,放出去回家看看的好多亡魂都不愿意回来,拘魂司还在抓人,他们说每年都这样也太那个了,能不能想办法改革一下。”   白无辛听得想吐血。   这都什么玩意儿!?   “这都什么玩意儿。”   阎王爷也这么说了一句。他蹩起眉,一脸苦大仇深地从最上面拿下来一个四五页纸用订书器钉在一起的,翻了两页,说:“中元节不愿意回来的都有处罚,那之后再看看怎么把处罚力度加大吧。商枝那事儿派人调个研去,回头再说;月老闲着没事儿总来跑什么,回头给他加个门禁,每次拜访必须间隔八十一天。”   女人目光鄙夷:“你拦着人家看老婆算什么事儿,大王,你这人有点儿不能处。”   白无辛震惊:“老婆??”   范无救俯身过来,贴在白无辛耳朵边上,用手挡着声音,轻声道:“月老跟孟婆有过一段,后来被天上帝君分开了,因为这俩人一个是天神一个是冥神,门不当户不对的,简直是在互相砸对方牌子,就硬是给下了诅咒,分了。”   “分是分了,但是毕竟都不是情愿的,所以月老总来偷看,孟婆知道这个事情,她也想看月老,就互相都不挑明,这么呆着去了。”   白无辛听得心很痛:“有点虐心。”   “还好还好,习惯就好。”   范无救站直了回去。   阎王爷跟女人说了会儿话,最终头疼地叹了口气,把这摞往旁边一推,选择待会儿再说。   “放着,一会儿我看,这儿还有事。”阎王爷撇撇头,“你去找桥边找月老,让他麻溜地给我出去牵红线跑业务去,不要干扰地府工作。”   女人了然,她一鞠躬,退了下去。   飘出去几米远,阎王爷叫住了她:“等下。”   女人回头。   “再告诉他,我准备给他设门禁了。”阎王说,“一天到晚不要那么恋爱脑,跑完业务基本及格线就跑过来看,让他多专注一下事业,提高一下营业额。”   “好的。”女人说,“还有别的吗?”   阎王爷沉思半刻,挥了挥手:“没了,去吧。”   女人走了。   阎王爷一低眸,立刻居高临下地盯上了白无辛。   白无辛浑身一麻。   阎王之目的确森然可怖,被看上一眼,白无辛就两腿一软,啪叽跪了。   那仿佛是一把钻骨的刀。只一眼,白无辛就感觉自己已经从里到外被剖开了,阎王爷直接将他血肉骨头灵魂甚至于每一毫米的细胞都看得清清楚楚,没一处遗漏。   白无辛的脑子在一瞬间过了一遍走马灯。   他连自己魂飞魄散的画面都预想好了。就那么两眼掉泪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模样可怜兮兮。   “嚯。”阎王爷一挑眉,“我让范无救接你,大费周章叫你回来,又让你魂飞魄散,我闲的?”   白无辛:“诶。”   范无救往旁一别脑袋,无语地抹了把脸。   “起来吧,你膝盖不疼?”阎王爷手托住下巴,嘟囔了句,“怎么哪辈子都吃不好饭,造的什么孽。”   白无辛被范无救拉了起来。他缩着脖子抿着嘴,大气不敢喘一口,也没听到阎王爷刚说的后半句话。   阎王爷看向范无救:“抓回来了是吧?”   范无救颔首:“抓到了,一会儿就交去判官司。”   “行。”   阎王爷又把目光投向白无辛,“第一个就这么难,确实有点儿为难你。但这种过于危险的重量级,必须是第一清除对象,你理解一下。”   白无辛点头如捣蒜:“理解理解。”   “后面的应该就不会有这个这么大的危险性了,可以放点儿心。”阎王爷把说话声拉得很慢很长,“听说你自己给自己写了个业务须知,地府的事情,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没有?”   白无辛正要答话,阎王爷又说了句:“算了,不明白的问范无救,也用不着问我来。”   白无辛赔笑两声:“对的,对的。”   那最好了,我也不敢呐。   问阎王爷地府的事,太离谱了。   “大王,”范无救在旁边提醒了一句,“生死簿的事。”   “哦。”   阎王爷这才想起来。他清咳了两声,对白无辛说,“生死簿那件事,你走之后,我们简单查了一下。你知道你撕掉生死簿那天,是个什么情况吗?”   白无辛摇了摇头:“没听过,我就知道我把它撕下来了。”   “我没来得及说,”范无救也在旁边打补丁,“杨向好那件事太急了,第二天就去了,刚弄完就回来了。”   “没事儿。”阎王爷道,“我简单说一说。无常们的任务是去接人间不愿回归的亡魂,以及在人死时及时出现,告知之后的流程。去接不愿回归的亡魂的时候可以直接去人间找回来,但是在去见才刚死的人告知流程的时候,需要先在生死簿上划掉这个人,去掉他的生命。你那天就是去干这个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你没办法把人名从生死簿上划下来。”   “?”白无辛懵住,“什么?”   范无救说:“就是你没办法把人名从生死簿上划下来。那个人名在那一页上死活不动,你怎么划都没用,他就是不下来。”   范无救说到这儿,就苦大仇深地一低眼帘,目光怨怼地瞥着他道,“好死不死你还是个二货,特别实心眼子,跟什么都能干起来,所以你就气了,就上头了,明明看出来这有问题,肯定划不掉,还非要拿着笔在那儿死划,结果划着划着劲儿大了,生死簿让你一不小心扯下来了。”   白无辛一口气哽在喉头。   这是什么憨批事迹!!   划不掉就划不掉啊!非跟它犟什么犟啊!它就只是个生死簿啊!!   哦不能说只是,阎王爷在听的。   白无辛默默划掉刚刚的想法,在脑子里改了一句——   它可是个生死簿啊!!!   从头到尾听了个一清二楚的阎罗王表情一抽,嘴角抽搐两下,装作没听到,说:“倒也不用过多怪自己,说到底,估计就是那页生死簿自己有问题,我从来没见过划不掉人名的情况。但我想过了,生死簿出问题,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个是那一页的人里有人出了问题,影响到了一整页。第二个就是,地府有人出了问题。”   阎王爷声音微微一停,眼睛一眯,沉声道,“有人,把生死簿给改了。”   空气一下子悬疑了起来。   范无救和阎王爷的眼神都凝重了许多。阎王爷这一凝重,白无辛又有点想把膝盖交给地板了。   或许是听到白无辛内心的恐惧了,阎王爷表情松快了点。他往后一仰,道:“总之,就先把这一页的人找齐。如果人没什么问题的话,到时候地府就要自查了。”   白无辛大着胆子问:“人有问题,会是什么样的问题?最高级的煞?”   “不会,煞连神志都没有,哪儿来的脑子去改生死簿。”范无救说,“再说鬼在阳间,都不下来,碰不到生死簿,要怎么改。”   白无辛挠头:“那会是什么?”   “前所未有的情况。”阎王爷说,“一个超出认知的亡魂,超出了我们现有的,也就是这个世间的法则。说明白点儿,就是已经超出了煞的范围。”   白无辛试探着问:“有这种先例吗?”   “完全没有。”阎王爷说。   白无辛无言了。   阎王爷直起身来,下了最后通牒:“总而言之,这个事情就交给你们了。慢慢来也可以,去把这一页找全,找不到就不要想着下一项工作了,自己注意安全。”   “还有,有什么问题及时回来汇报。以及,谢必安,我知道你这辈子很惨,但无论怎么说,你太心急导致生死簿那一页消失是真的,你也算有错,所以罚你下去轮回是有理的,不要觉得不公平。”   白无辛点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确实有错。”   “知道就好,去吧。”   阎王爷拿起手边成摞的文件上的一张,继续处理事务,“把杨向好交了,上去继续干活去,我很忙,你们也应该很忙。我刚刚说的话可不是只跟月老说的,你俩也是,不要一天到晚就想着恋爱。”   范无救眼皮一跳。   白无辛懵了下:“诶?”   他转头,看范无救。   范无救默默撇开脸,拒绝和他对视,看起来有点儿心虚。   白无辛闻到了八卦的味道。   难道说,范无救有女……   “女朋友”仨字儿都没来得及在脑子里成形,阎王爷就继续说——   “你俩谈恋爱谈了两千五百年了吧,还不腻呢?别天天黏在一起,一秒看不到都跟浑身有蚂蚁爬似的。尤其是你,范无救,别恋爱脑。”   白无辛:“?”   ??   ???????   WTF——   *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啦,大家晚安~ 第14章 回职手续   白无辛蹲在阎王殿的大殿门口旁,脸埋在手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范无救蹲在他旁边,手托着腮看向远方。   俩人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尴尬地蹲在一块儿对峙半晌后,范无救忍不住了。   他把脸侧过来,道:“你还好吗?”   “我不太好。”   白无辛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转过头来,尽力平静着,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道:“所以,你,跟我,是,交往关系。”   “不是。”范无救说,“一三五七八.九十年的话那或许是交往关系,但如果一起过了三四五百年,那就不叫交往了,那纯粹是没有举行典礼的婚姻关系,是无冕之王。”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是我说的。”范无救面无表情,“我们三百年的时候,你自己说的。”   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掉进自己亲手挖的坑里的白无辛麻了。   他捂住脸,抓住头发,深深自闭,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范无救放下托腮的手,抱在胸前,偏头看他:“你也不用烦恼这个,现在没办法接受也可以,你就当没这层关系。”   白无辛愣住。   范无救没戴帽子,地府里在吹冷风,他一头碎发被风吹得飘飘,眼神很平静。   白无辛突然有一种在这个眼神里活了两千多年的奇异安心感。   “你现在才活二十年,也没想起来什么,我也用不着你给我担什么责任。”范无救说,“我没跟你提,就是因为觉得没必要,你认识我才两天不到,我们也不急于这一时。所以你不用因为这个关系有什么压力,你现在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我不会逼你。我也说了,我们是两千年的情谊,这关系比你想的还要坚定,你根本用不着挂心这事儿。”   “哦。”   白无辛低下头,苦笑一声,情绪蔫蔫地应道,“这样,也对……我20岁,又不是两千岁,我跟以前又不一样。”   “就是这样,慢慢来就行。”   范无救完全没注意到他有些不对,站了起来,手插兜里,低头道:“你只要记得我确实会对你好就行,其他的你不用多想,交给时间就好,干活去吧。”   “去哪儿?”   “走一趟判官司,交完杨向好,再去办点儿手续,我们就回阳间。”   白无辛嗯了声,站了起来,跟着范无救去了判官司。   判官司没有殿府气派,但建筑同样恢弘巨大,外表很像白无辛看过的古装剧里的那些衙门,一股铁骨铮铮庄严肃穆的古味儿,自带着地府本身就有的压迫感。   判官司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乌泱泱地全是亡魂在飘。旁边有日巡使举着个喇叭,扯着嗓子喊着维持秩序。   范无救拉起白无辛一只胳膊,作势要往里走。   “我拉着你,”范无救说,“判官司人挺多的,亡魂进地府就要来这儿,审判生前功德是非,看这辈子怎么处理,什么时候投胎之类的,人都挤在这儿呢。”   白无辛点头应好。   范无救拉着他一起往里走。   判官司里是个广阔的大堂,大堂后头分了四路,四路都是长长不见尽头的长廊,各个廊门口都用血红的字写了该当的名字。   【赏善司】   【罚恶司】   【查察司】   【阴律司】   范无救带他进了查察司里。   这条长廊上有许多小房间。走在路上时,白无辛听到许多小房间里都传出人的哭嚎声和怒吼声,还有判官们愤怒或冷静的大喝声,连醒木拍桌的声音都很响亮。   范无救脚步慢了下来,他左右打量了会儿长廊两侧房间的门,最后领着白无辛进了左手边的一个。   一开门,白无辛就看到房间中央有俩人,一人蹲着一人站着。一个手上拿着抹布,一个拿着拖把,正在擦地上一大滩炸开似的血。   还有一个模样冷丽的女人坐在那滩血后面的高书桌后面,优雅地托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杯子品茶,应该是判官。   判官一抬眼皮,看到二人,顿了一下,眼神奇怪地在白无辛身上流连了两圈,大约也是觉得怎么现在这个胆小样子。   她放下茶杯。   “还真跟着回来了啊,”她一挑眉,说,“第一个忙完了?”   “完了。”   范无救把黑色小球从兜里掏出来,扔了出去。那小球在半空中砰一声,炸成浓浓的黑烟,杨向好一下从烟里掉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   正拖地的阴差吓了一跳,往旁边跳了两步:“哎哟我去!这怎么搞的!这才死了几天呢,怎么这个样了!?”   杨向好还是阳间那个怪物样子。他趴在地上痉挛着,张着血红的大嘴,厉声尖叫。   蹲地上拿抹布抹地的女阴差往前来了两步,一脸好奇:“我超,牛哇!这点儿时间就能凶化成这样!”   后面坐着的判官刚好喝完了茶。听了这话,她拿着空杯子就往女差后脑上一扔,不轻不重地砸了她一下。   女差脑袋一歪,疼得卧槽一声,捂住了后脑。   杯子掉到地上,没碎,原地滚了一圈。   “对着亡魂不要说什么牛不牛的,这不是玩笑事,别儿戏。”她动作轻细地拍了拍手背,“把他捆了,返魂器拿来,地擦干净,开始下一轮了。”   “好好好。”   两人赶紧动身,干起了活。   女差把判官刚拿来砸她的杯子拿起来,跑到后面,换了个新杯子,倒上茶水端了回去。   这儿也忙起来了,范无救就说:“那我们走了。”   判官拿过茶,放在手上轻轻摇了摇,点点头:“去吧,加油。”   范无救拉着白无辛离开了。   走在出判官司的路上,白无辛拉住范无救一只胳膊,问:“返魂器是什么?”   “让魂魄从鬼煞恢复原状。不然煞形的魂儿没法问话,很难定夺。”   “是这样啊。”白无辛唔了声,又问,“还有个事,就是,我刚刚就想问了,如果我20年前是去划生死簿上的人名的话,那我就是去带走一个魂儿的吧?那那个时候就是这些人的死期了吧?他们岂不是已经死了20年了?可杨向好又是怎么回事?他是最近才死的啊,还是说因为我撕掉了生死簿,他们全部都死不掉了?”   白无辛说得紧张兮兮,心惊胆战,“那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因为我杨向好才没死,那他杀了的那些女孩子,全都是我……”   范无救打住:“停,不是,跟你没关系,生死簿的名字不是靠死亡期限决定的。就算这些人在一页上,那也不等于大家都是这个时候死。”   范无救回手拉了他一把,放慢了脚步,说:“你撕掉了生死簿那一页,并不会让这些人的寿命延长。比如该死的人因为名字消失而不会死,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我之前也说过了,生死簿只是负责记录人的功德罪恶和在世的姓名,不是真的管人死不死。不然照你这么说,你撕下去那一瞬这七十七个名字不都消失了?那他们岂不是全都在那一瞬死了?你岂不是闯下塌天大祸了?”   白无辛凝噎:“有道理。”   “所以,杨向好的罪名也跟你没关系。如果你犯下的真是这种大祸,怎么可能下去受个20年的苦就完事儿了。”范无救拿另一只手不轻不重地弹了下白无辛的脑袋瓜,“傻子。”   一句平平淡淡毫无波澜的“傻子”,把白无辛说得老脸一红。   范无救倒是没任何感觉,继续说着:“人生人死确有天命,但是犯下的罪跟地府跟老天都没关系,是非和罪过功德都是自己的选择,你别总往自己身上揽罪业。”   “再说,就算生死簿上没有名字,每一个亡魂都归地府管的,人死了我们肯定会知道,过了日子没回来也会知道,20年前你去收的那个人早就去投胎转世了,你不用担心。这之后的每一个我们也都收着呢,剩下的这四十四个是日子还没有过去太久,或者压根就没收到死讯的,也就是说,一切都在可控范围里,不要小看地府。”   “哦,好。”白无辛摸了摸自己脑门,“那,那意思就是,这四十四个名字,不是全都是死人?”   “对,应该也有还在世的人。但毕竟是刚修好的一页,这之前的功德和相关记录全都缺失了,只记载了出生的年月日和基本情况,所以还是得去走访看看。还在世的人也有还在世的处理方法,我都从阴曹司那儿事无巨细地听过了,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会教你。”   范无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阴曹司是管监察的,修这东西也在职责范围里。”   “行,怎么说呢,”白无辛心情怪复杂,“你们这个体系,真的很有人间编制的味道。”   “怎么说也算个机关吧,走流程的机关,大抵都有些相似,殊途同归。”范无救不以为然,“给你办手续去。”   白无辛怪紧张的:“回职手续吗?要怎么办?”   *   阴曹司,司殿大堂。   前台的漂亮白衣小女鬼差递出一张纸来:“填一下哦。”   白无辛紧张地拿过来。   这是一张“回职报备申请表”。   表格白底黑字,好多“姓名”“出生日期”“原职位”“赏罚理由”“回职日期”“与报备人关系”一类的信息栏。   白无辛的眼神在一瞬间平静了下来。   怎么说呢,跟人间报备什么用的表格一模一样。   殊途同归,殊途同归。   他无语干笑两声,拿起笔,在上面如实写下了自己的信息。   范无救头歪过来,在他写下年龄的时候,淡淡提醒了一句:“2460岁,填真实年龄。”   白无辛哽了一下,嘟囔道:“都那么老了啊。”   “孟婆四千岁了,咱俩还可以。”   白无辛改掉年龄,继续往下写,随口问了句:“那你多大了?”   “2457。”范无救说,“我就比你小三岁。”   “不像啊,你看起来比我大。”   “长得显老。”   “我不是那个意思。”   范无救闷声笑了。   填完表格,白无辛把纸交了回去。鬼差看了两眼,拿出了个机子来。   那是个很眼熟的机子。   鬼差说:“录下指纹和面相哈,这是录指纹的,一会儿把手指放上去。我们先录面相,您先看这里。”   她一边说一边把电脑旁边的一个摄像头摆正,问了句:“没化妆吧?”   白无辛:“没有。”   “那就好,化妆影响辨别魂魄。”鬼差坐下来,在电脑上点了几下,对范无救说,“那黑无常大人,拜托您了。”   拜托什么?   白无辛刚想问,脑门当即一凉,是范无救把手放到了他手上。   然后,白无辛的刘海直接被范无救从后面拿手掀了起来,整张大脸一览无遗地暴露在摄像头前。   咔嚓一下,摄像头一亮,白无辛骨头里嗡了一声,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飞出来了一下。   他控制不住地失了力,往后一倒,被范无救接在了怀里。   白无辛整个一个反应不过来。他浑身都没力气,抬起头,茫茫然和范无救四目相对。   范无救把他扶正起来,又按着肩膀把他转过来,给他简单整理了一下造型。   “地府录入面相是直接录魂魄,不是表面,所以整张脸不能有遮挡。鬼录这个没什么的,但你一个凡人,被这么照一下魂魄的话,会有点晕。没事,你是白无常,没有灵魂出窍的风险。”   白无辛还有点懵:“好的。”   鬼差忙活完了,又从工座上站了起来,拿起了机子,一脸天真无邪:“录下指纹哦,白无常大人。”   弄完一切,俩人出了阴曹司。范无救拿出手机来,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确认了一下,报备了他们走完的手续。   电话讲到最后,确定没什么事了,他就说:“那麻烦你告知阎王爷一声了,替我们打声招呼。”   电话挂断,他把手机塞回兜里,对白无辛说:“没事了,回人间吧。”   白无辛问:“你给谁打的电话啊?”   “浮英,刚刚阎王殿上的那位姑娘。”范无救说,“她是阎王爷身边的女判官,给她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告诉阎王爷我们要回去了。”   “哦哦,行。”   范无救徒手开了烟门,拉上白无辛刚要走,又想起了什么:“对了。”   白无辛:“嗯?”   “忘记告诉你了。招魂幡受你影响,有你的灵力在里面。你可以理解成,它当年和你相亲相爱,就从你身上拿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来收藏。”   “但是影响有来有回,它也可以影响你。所以它收藏起来的东西,恐怕以后都会慢慢还给你,因为你现在就是一片空白,还挺需要的。”范无救说,“比如说,上一世的记忆,或者你的业务能力。”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大概下周五入v,比心心 第15章 发卖   白无辛听了个一知半解,半懂不懂。但他知道如果是前者的“前世记忆”的话,他好像已经短暂地见过了小半分钟。   虽然七零八碎跟蒙太奇似的,根本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白无辛想了想,和范无救说:“那还不错啊,听起来挺好的。”   范无救的神色并不明朗。   他阴沉着脸盯着白无辛看了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   白无辛眨巴眨巴眼。   范无救拉起卫衣帽子戴上,低着眼帘道:“从业务能力的角度来说,是好事。但是从前世记忆这事儿上来说……啧,这么说吧,能当黑白无常,你觉得前世能是什么好事儿吗?”   听起来确实不像好事。   白无辛发怵起来。他握起两手,小心翼翼道:“那你这么说,你就是都记得的吧?你提前告诉我,给我打个预警不就行了?”   “我记不太清了。”范无救偏头看别处,“真的。”   “不像啊,你看起来像在骗我。”   范无救无言。他撇撇嘴,终于转过头来,和他相视。   他说:“我不想说。我不是说我要故意瞒你,我是真的说不出来。”   这句话太沉重了,空气都被带得死寂了下来。   地府的月光在他们身上投下一片血色。   白无辛挠了挠脑门,呃了声,说:“没事,那我自己看吧,没事的,你要是不想说就不用说了。”   范无救的神色还是不太好看。他张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又顿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欲言又止半天,他转身背对白无辛,很烦躁地抓住头上的卫衣帽子,扔下去,胡乱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烦得一个劲儿啧声,来来回回踱了两圈步。   “算了,”他自暴自弃地松开手,回到原地来,“先回去。你要是想起来了什么,跟我说就行,不高兴也好害怕也好什么都好,反正要跟我说,别自己憋着。”   白无辛懵懵点了点头:“好。”   “反正不太好。”范无救嘟囔着说,“我们也是流亡过来的,你做好心理准备。”   白无辛被说得更发怵了。他咽了口口水,继续点头:“好。”   范无救拉过他一只胳膊,说:“没事了,回阳间吧,行吗?”   白无辛心说本来就该回你问我行不行干什么,刚要出口问才反应过来,是他之前说范无救太自作主张,要他做什么之前都跟自己打个招呼的。   他只好说:“行呢,听你的。”   得到允许,范无救就拉着他跨过了烟门。   四周安安静静,屋子里非常祥和,是他原来的出租屋里。   一下子回到平静如常的家里,白无辛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他看向窗户外面,窗户上还有一个血手印。   费了十秒钟来回忆,他才想起来,那是前天晚上来到家里的女鬼拍在他窗户上的。   窗户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白无辛看向屋子里的床,突然困了。仔细一想,他已经快一天一夜没睡了。   他打了个哈欠,问:“几点了?”   范无救目不斜视:“早上五点半。”   “你都没看表。”   “不看表我也知道。”   白无辛干笑两声,拿出手机来一看——5:34。   真离谱!   他抽了两下嘴角,默默把手机放了回去,问:“在我们开始干下一个活之前,我能先去睡一觉吗?”   “可以,本来也得让你去睡觉的,你还是个人。”范无救朝着床上努努嘴,“去睡吧。”   白无辛从善如流滚去睡了。   他美滋滋拉上窗帘,躺到床上,偏头一看,范无救刚拉了把椅子到房间中央,拉下卫衣帽子,坐了下来,不知从哪拿出个小册子来给自己扇风。   白无辛眨巴眨巴眼,想起范无救好像总喜欢用帽子罩住自己脑袋。   有什么深意吗?   白无辛不懂,他拿被子蒙上头,睡过去了。   梦里是一片黑暗。   他在黑暗里越梦越深。过了不知多久,他又一次听到了一声铃铛轻响。   黑暗应着那铃声褪去,一切明朗起来。   这里似乎是个小仓库。四周铺满杂草,地上是硬邦邦的干土地和满地的碎石头子儿,硌得白无辛屁股有点痛。   小仓库的屋檐早已破了,阳光从屋棚上破开的大大小小的洞里打下来,像在地上烫洞似的。   再往下看,他面前有个小破碗,小破碗里是半碗筛糠。   一般来说,这玩意儿是用来喂牲畜的。   白无辛抬手动了动。   他手腕一痛。   他嘶了一声,抬起手腕。手腕上有一圈绑得很死的麻绳,粗粗重重地在他的细手腕上绑了三圈,打了死结。   他胳膊很细,看这个程度,年纪应该不过五六岁的样子。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但能看出来是古时候的样式。露出来的皮肤白得跟现代没什么区别,都是病态到怪异的青白,连在肩膀上散着的乱糟糟的头发也都是白的。   怕是前世今生都是白化病。   而他这只被麻绳绑死的胳膊早已被磨得通红,留着面目全非的血印子,又滚满泥土伤痕累累,怪可怜的。   白无辛很不服地啧了声,不再用这只手了,改用另一只手,伸过去拿过了这碗筛糠。   他晃了晃碗里的东西,捻起来搓了搓,然后放下碗,开始细细地搓捻这碗猪才吃的饲料。   等全都捻碎了,他把沾到手上的细碎渣子也一并拍了拍,弄到了碗里。   他端起碗,把碗里的筛糠一股脑倒进嘴里。   嚼了半刻之后,他一口气吞了。   艰难咽下这难咽的东西后,白无辛呕了声,禁不住龇牙咧嘴。   难吃死了。   他把碗随手一丢,丢到了仓库小门附近。   算了,能吃都是老天赏饭了。   白无辛想罢,捋了把头发。   他这一头头发早已乱得跟鸟窝似的了,瞧着像个小疯子。   有脚步声从一旁传了过来。这仓库就薄薄一道墙,旁边来个虫子爬过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是两道脚步声。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其中一个是个妇人声,她声音粗糙恼怒,不耐烦道:“都几次了!哪次他卖出去了!?哪次不是白费功夫一场!?要我说就杀了算了,大家都省心!”   “说什么呢!”另一个男人压低声音怒斥,“那好歹是你儿子!你做母亲的怎么日日都把杀他放嘴边上!?若真不想要,找个人牙子发卖了不就好了吗!我这不是给找来了吗!你赶紧去给他收拾收拾带过去,去见那人牙子!”   “人牙子没找来过吗!?你自己数数,他今年五岁多了,打三岁就开始找人牙子,这几年来了多少个!?少也有二十来个了!二十来个!哪个看得上他了!看他一眼就被吓得连滚带爬跑了的可多得是!!”   女人越说越气,越说越委屈,又骂又哭,“我跟你就是造孽!也不知你祖上是什么脏污东西,竟生出这么个白头红眼的小怪物出来!造孽啊你!”   “不是你——”   白无辛几乎想象得出来被问候了祖上的男人憋着张大红脸,指着哭泣的女人,想骂又骂不出来的样子。   他乐了。   他往旁边一倒,手放后脑勺上,靠在一堆杂草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两腿一叠,翘了个二郎腿,开始听热闹。   女人哭了起来,越哭越大声。   “别哭了!”男人懊恼低吼道,“长那个小怪物模样,怎么能那么轻易地就发卖得出去!?你要是人牙子,你要他吗!?刚生出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扔了算了,你偏不扔!”   “那是我不扔吗!那我是被吓住了呀!长那个模样,万一是什么厉鬼投胎,是个鬼胎什么的,我若是没养大没养好,报复我又如何办呐!?”   “那现在怎么又要卖了啊!?”   “那不是稍稍养大一看,他不过就是个稚子脾性,压根不是什么厉鬼了吗!?早知他不是,我就给他掐死在襁褓里了!”   现在掐呗。   白无辛浑不在乎地晃着赤着的双脚,换了个姿势,一歪脑袋,手托住腮,想,现在又不晚。   “你,你这才是造孽呀!”男人怒道,“咱别吵了行吗?我今儿寻的这个人牙子好脾气,她同我说了,不论是什么模样,是个腿脚都在的人便收!道是不论如何,这些贱奴她都有法子卖出去的!我也同他说了咱家这个小妖怪模样,她也不在意的!能给,这个数!”   男人应该是比画了个数字。   女人哭泣的声音一哽。   她有些不敢相信:“真……真的?”   “真真的,我向她确认了好些遍!”男人激动道,“有这么多铜钱,够买几个月的食粮了!好娘子,现在这天底下正闹饥荒,到处都缺银子却铜钱,哪儿都挣不来钱呢!咱可再找不来这么好买卖了!”   白无辛无奈一笑。   还真有想不开的要出钱买他。   俩人的谈话一拍即合,脚步声行到了仓库门前。   仓库的门被打开了,一对儿农民打扮的夫妇站在门口。   那农妇上了前来,她粗暴地扯开白无辛手腕上的麻绳。死结系得挺紧,她也解不开,便硬把结子扯大了点儿后,硬把白无辛的手从里面扯了出来。   皮肉直接被绳子磨开,鲜血横流。   女人嫌恶地丢开他的手,道:“快起来!赶紧打扮打扮,人牙子马上要来了!这次要是再吓跑,我饿不死你个畜生!”   白无辛甩甩疼得直哆嗦的手,没什么表情:“哦。”   “哦什么哦,赶紧起来!跟他娘个小叫花子一样!也不知道捯饬捯饬自己!”   农妇扯着他破烂的后衣领子就把他拽了起来,朝着后腰就猛踢一脚。   白无辛腰骨头差点没被踢断,往前踉跄两步,又被脚上东西扯得被迫一停,跌到了地上。   他揉着后腰,蹩着眉坐起来,回头不悦地看她。   “你什么眼神,你怎么看你娘呢!?”农妇很大声,“你信不信我打死你!?”   “不是。”白无辛指指下面,“你还绑着我一只脚呢,你让我怎么出去。”   农妇低头看。   一圈麻绳捆着白无辛那比她手腕都细的脚腕,已经磨得边缘冒血了。   “解开吧?”白无辛歪歪脑袋笑了声,“娘?”   女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唇直哆嗦。   不知她的脑回路是怎么运转了一下,突然,她猛地抬起一脚,直直踢到白无辛脸上。   迎面而来一片剧痛,白无辛当即倒地。   “哎!!”   男人忙冲进来,大喊:“你干什么呢你!?你踢他干什么!!”   男人把白无辛扶起来,捧着他的脸,把他脸上的鼻血抹干净,狠狠拍了几下他的脸:“醒醒醒醒!别晕啊!一会儿人牙子就来了!哎呀我的天,这脸别踢坏了!都是钱呢!”   白无辛脸疼得没知觉,昏昏沉沉地反应不过来。等回过神来,他脚上的麻绳已经被解开了,人也被背进了家里的小破屋子里,被洗了好几把脸,擦了身上,换了衣服,梳了头发,鼻子里塞了两个小布团止血,手腕脚腕上的伤口也被狠狠搓洗一遍,不知谁拿不干净的麻布胡乱把伤口绑了起来,想要遮住。   白无辛更疼了。   “赶紧别出血了啊!一会儿影响价钱。”男人说,“这回你要卖不出去,我就让你娘把你杀了!”   白无辛低低笑了声。   是被杀还是被卖,他都一点儿不在意。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久违地搞前世了!谢谢大家! 第16章 非我   白无辛家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   这些年闹旱灾和饥荒,种东西也种不出来,村子里早已满片干裂黄土,家家穷得叮当响,白无辛家也是个屋顶一堆破洞的小破屋子,天天穷得要死要活。   刚刚的农妇——白无辛他娘掀开灶上的锅。   锅里的稀饭已经见底了。   农妇便刮着锅边,硬抠下来了半碗,端上桌,给了白无辛那瘦得骨瘦如柴的三岁弟弟。   他弟弟比白无辛小两岁,黑头发黑眼睛,是个正常模样,是白家唯一一个儿子。   白无辛不算人,他是个造孽的怪物。   他弟弟用双手把饭碗捧过来,大口大口往嘴里灌。   “就这点儿了,娘都给你了。”农妇咳嗽了两声,“再多可没有了。你娘我对你多好呢,你可得记着点!等今个儿把这小怪物发卖走了,到时候便有钱去镇子上多换些粮票来,能顶三四月了!你要是不听话啊,我就把你也发卖走!”   农妇说得眉飞色舞。   白无辛他弟弟没说话,就是一个劲儿地吃饭,不知道是已经听习惯了,还是压根不知道发卖是个啥东西,亦或是已经饿疯了。   把碗里的稀饭灌嘴里小半碗后,他放开碗,小心翼翼地瞧着那边背对着他给自己扎头发的白无辛。   “看他干什么,喝你的饭!”   农妇喊了这一嗓子,白无辛才反应过来。他回头,看见自己弟弟连忙拿起碗来咕咚咕咚喝饭。   又吓唬孩子。   白无辛瞥她一眼,扎好头发,拿掉鼻子里的两个小布团,抹了一下鼻子试了试,已经不出血了。   “弄好了。”他回头说,“人牙子什么时候来?”   “你待会儿。”他父亲说,“着什么急。”   “没着急。”   白无辛便抬起一只腿,搁到凳子上,摸着缠了麻布疼痛难忍的脚腕,只轻轻皱了皱眉。   人牙子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来了,那是个瘦得面黄肌瘦的女人,长相平平无奇。   现在这个饥荒年代,瘦得皮包骨头也正常。   她看到白无辛的时候,也被狠狠吓了一跳,但好在没有退缩。她过来仔仔细细捏着白无辛的脸,左右瞧了一番,又拎起胳膊腿儿细细地检查,最终还是把他手腕脚腕上的麻布扯了下来,瞧见了伤口。   他父母神色一紧,忙道:“这,这是他不老实,我们给关起来了,他自己挣扎弄出来的!不妨事的!”   人牙子笑了,温和说:“我也并未问呀,这的确不妨事的。”   他父母这才松了口气。   人牙子验货完了,没什么问题,便塞给白家一把铜钱,带着白无辛走了。   白无辛跟着上了马车。   他被人牙子安排到去后面跟货物坐一起。坐上去的时候,白无辛随口问了句:“我这种造孽玩意儿,你花了多少钱买我?”   “跟你没关系。”人牙子说,“没用的事情少打听。”   她说完就往前去了,上了马车,不跟他多说。   马车很快就跑出去了。白无辛坐在最后面,跟着货物颠簸,只回头看了一眼家的方向。   并没有人出来送他,所以看了几秒,他就不看了。   跟着马车一路颠簸,下来之后,已经到了镇子里的牙行门前。   人牙子将他带了进去。   一开门,就是牙行的厅堂,厅堂里有三两人徘徊着。人牙子没有停留,带他往深处去。   厅堂后面是一个大房间,有一堆蹲在地上,或低着头或靠着墙,百无聊赖等主子看上的下奴。   人牙子还是领着白无辛,接着往里走。   他们走到了最里面的一个房间。   这是个摆满刑具的房间,房间墙上还有淋漓的鲜血。里面站着两个魁梧的壮汉,俩人都虎背熊腰,看着就吓人。   他俩手上还拿着刀。   白无辛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吱呀呀的声音打身后响起来,随后砰地一声。   白无辛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人牙子关上了他身后的门。   “你这样子,肯定是卖不出去了。”人牙子拿着帕子擦着手,平静道,“挖你一只眼睛,将你打个半死,且就出去替我要饭吧。”   五雷轰顶。   白无辛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什么?”   人牙子并不想说废话。她一撇两个壮汉,一扭头,示意他们动手。   两个壮汉向白无辛走过来,各自颠了颠手中的刀具。   “只挖一只眼睛,给他留一只,省得每天回来找不到路。”人牙子在一旁凉凉道,“装残废就要有个残废的样子,一只脚挑去脚筋,再打个半死,关个十天半月,让他知道知道咱家厉害。”   两个壮汉一点头,各自说好。   他们走到了白无辛面前。   白无辛一身的血都凉了。   他听到背后的门开了。他回头,是人牙子开门要离去,想必是不想留在这儿看这么血腥的场景。   她把门又关上了。   白无辛眼见着那道门的缝隙随着吱呀呀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消失。   他一只胳膊被抓起来,接着,腿弯被狠狠踹了一脚。他两腿失力,跪到地上,脑袋被一只脚力气极大地往下一踩。   他一下子不挣扎了。他被拉起双脚,往后拖去。那些人将他翻了个身,他像条死鱼一样老老实实。   他已经意识模糊了,眼前根本看不清什么。   他只看到有把刀从视线里刺过来,然后眼睛里一片血红,突然一空,接着剧痛,痛得他想死。   他眼睛被挖了,他张开嘴,却叫不出声。   白无辛猛地一掀被子坐起来,惊声大叫出来。   四周一片宁静,空调的冷风在呼呼地吹。   没有大汉,没有人牙子,没有刀。   白无辛呼哧呼哧喘了好几口气,难以平静,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他赶紧伸出手摸自己的脸,摸那只被挖了的眼睛。   还在。   他摸了一手的水渍。低头愣愣看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被吓哭了。   “怎么了。”   有人摸了一下他的肩头。白无辛转头去看,对上刚蹲到他床边来的范无救的一双眼睛。   范无救眼神平静担忧,大约是早就想到会如此了。   白无辛突然很委屈。   他情绪瞬间失控,又一次哇地大哭起来。   “你去哪儿了——”他大哭着说,“我怎么都看不见你啊——”   范无救起身来,把他搂进怀里,未发一言,只把他搂在怀里拍着后背,哄小孩儿一样拍着哄着。   白无辛嚎啕大哭,眼泪抹都抹不干净。   他根本没注意到,招魂幡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脚边,就那么竖在床角的墙上,白色的旗子在暗处发着莹莹绿光,铃铛上绕着一圈又一圈的萤火。   一个多小时后,白无辛坐在餐桌前,捧着一碗范无救刚给他下厨弄出来的疙瘩汤,喝下去了。   他放下碗,抽噎着说:“筛糠,你知道吗?筛糠!喂猪的那个!我就吃那个!!”   范无救坐在他旁边,点着头应:“嗯。”   “我还被卖了!”白无辛大声嚷嚷,“怎么有那种父母啊!!”   “嗯。”范无救说,“不是东西。”   “成不是东西了!”白无辛愤愤道,“你去哪了!你说!我怎么做个梦从头到尾没有看到你!你不是说——”   话说到这儿,白无辛卡住了。   他想说“你不是说我们一直都在一起的吗”,但范无救好像并没有说过他们一直在一起。   他只说他们的关系维持了两千年,没说上一辈子是一直在一起的。   白无辛突然恍惚了,他居然以为他们一直是在一起的。这个想法就像是太阳必定东升西落一样理所应当又必然存在,竟在他的大脑里如此离谱地根深蒂固。   哪怕根本没有人给这事儿下过肯定的定论。   白无辛的话到一半就停了,范无救等了会儿没等来下文,抬头看他:“我说什么?”   “没什么。”   白无辛不吭声了,他吸了吸鼻子,捧起碗来喝汤,“也对,你也不是会跟我一直在一起的。那你什么时候才会来找我啊?上辈子。”   “你如果说牙行的事的话,我大概马上也被卖过去了。”范无救答。   白无辛咋舌:“你也被卖了啊?”   “闹饥荒,谁家不卖小孩。”范无救往后一靠,“你给牙行要饭也用不了多久,我很快就带你走了。这些事是挺残酷的,但是你要是回地府,以前的事情就都得想起来。你找生死簿的这一趟,就是在找回业务能力,也就是说,你也在找回你自己。”   “我不是说你现在不是你自己,但是经历过的事,你不能当它没发生过。”   白无辛沉默半晌,道:“我说。”   “嗯?”   白无辛看着他:“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问。”   “他们都说我现在居然这么胆小什么的,你也说我和我以前不一样。”白无辛说,“你是不是……你们是不是,没把我当这个白无常?”   范无救微微一瞪眼睛,眼底多了几分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   白无辛眼里还闪着泪光。   他抿着嘴。他向来是个很胆小的人,说这些话,也是用尽了所有底气。   “你说我不用为你跟我这种关系负责,是不是你觉得,根本用不着我?”他声音有些抖了,“是不是你,你觉得,我压根就不是……”   白无辛有些说不下去了,范无救却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我压根就不是白无常。   我不过是一个什么记忆都没有,日子过得有点儿惨的凡人载体。   反正等某一天所有事都被想起来,我不会再胆小也不会再怕事,原来那个行事乖张的白无常会把我取代回去,所以现在什么都无所谓,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我只是个胆小怕事的麻烦东西。   “你……是不是,这么觉得?”   白无辛最后问他。   *   作者有话要说:   范无救:我没有啊老婆!!   ————————   提前说明:本文没有任何替身行为,攻是好攻,绝对不干渣事儿,请听他明天解释   谢谢大家支持~ 第17章 郭勇明   范无救把椅子往前一拉,离白无辛近了点儿,把身子前倾过去,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没有为什么,因为大家都在这么说。”白无辛声音很低,低头自己抠着碗边,嘟囔着,“你也好像不怎么上心。”   “我没有不上心。”   范无救轻声细语道,“我只是让你随便点,不用觉得被我圈住了,我不是不上心。我怕我管多了你不自在。你现在才二十几岁,什么都不记得,我突然出现又突然要管你,还突然告诉你我是你两千多年的爱人,也太不讲道理了。”   白无辛哽咽住,无言以对。   “而且,你胆小也好怕事也好,以前什么样子都好,那都是你。”   范无救把两手握在一起,摩挲着说,“你也看到了,如果一个人打出生开始就什么都没有,谁都不想让他好过的话,他反倒会更坚强,因为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用在乎。但只要他尝到一点儿甜头,有人对他好那么一点儿,他就会柔软很多。”   “我说的是你,谢必安。我并不觉得你哪里变了,我只是觉得,如果你生来会过一些被爱的日子,会有一些人对你好的话,你原来会是这种性格。”   白无辛一下子被这话击中了内心。   范无救接着说:“我觉得呢,没什么不好的,怕鬼也好什么都好,什么都是你,我们所有人也只是觉得唏嘘而已,没有人觉得你不是白无常,或者你跟白无常是两个人。别对自己那么大敌意,本来就过得很不容易,别自己都要为难自己了。”   “我不会为难你,我并不是不上心。因为你选择想起这些事情和走这一趟本来就是受罪,我是希望你能尽可能地自由一点,好过一点,所以就没有多问。”   “你如果希望我多问你点,多管着你,你可以说。”范无救说,“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是麻烦,也没有希望你消失,你也不会消失。等你找回记忆来,如果你不想变或者没有变,你现在的胆小也是当然会留下的,那也可以的,没有人要求你一定要像从前一样,你也不会被取代,你永远是你自己。”   “行事乖张也好,胆小也好,怕鬼也好什么都好,都是你说了算的,你永远有给你自己做主的权利。你是白无常,但在白无常之前,你也是你自己。”   白无辛眼眶发酸,被说得两眼热泪,肩膀抖了两下,又要哭了。   范无救给他抽了几张纸,拿来想亲自给他擦眼泪,临碰到脸的时候,又觉得不好,便只把纸塞到了他手中,让他自己来。   白无辛拿过纸,擦掉眼泪,抿着嘴看着他,睫毛一阵阵轻抖,委屈巴巴地说:“我们……我们去弄那个生死簿吧。”   范无救轻轻笑了。   “好。”他说。   *   薛子庄是个并不偏僻的村庄。   村庄门口是个很古风的牌坊,地上一片茵茵草地,路两旁的大树底下坐着几个老年人,大家坐着小马扎聚在一起,嗑着瓜子聊八卦。   牌坊上面用朱字写着“薛子庄”三字。   一个没人注意到的小角落里,一道烟门开了。   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从里面跨了出来,走到了村门口的牌坊前。   白无辛举着伞,遮着阳光,扶着墨镜看了眼村门口的牌坊。   “薛子庄。”他转头问范无救,“来这儿是要找谁?”   范无救把手机递给他。   白无辛接过来,手机上是和上次一样的界面,写着亡者信息。   【亡者信息】   【姓名:郭勇明】   【年龄:73】   【身份:退休老人】   【住所:行司省四水市词巍区闻都道39号薛子庄08号院2号】   【死亡时间:20XX年6月27日】   【死亡地点:行司省四水市词巍区闻都道39号薛子庄08号院2号】   【死亡原因:摔倒导致头颅撞到灶台,头部受创,当场死亡】   【罪名:拒绝回归地府】   今天是八月十四号,从时间上来看,这是个游鬼。   “感觉还挺轻松的,这个。”白无辛把手机还给他,“跟上一个完全不一样诶。”   “这才是一般的工作,上一个是很少见的。”   范无救把手机揣回兜里,“要不怎么第一天就急哄哄地带着你去了。杨向好那种恶魂毕竟是少数,大多数都是这样普普通通的,你可以不用太紧张。”   “是这样。那,我们还需要打听吗?”   白无辛指了下村口那群坐在一起嗑瓜子,早已经把目光投向他们,正偷偷摸摸窸窸窣窣说起话的老人们:“最著名情报组织已经坐在那儿了。”   “没什么需要。……算了,以防万一,去问一下。”   俩人走上前去。临到跟前时,范无救怼了一下白无辛,给了他一个眼神。   白无辛心领神会。   走到老人们跟前,范无救就往旁边一侧身,不做声了。白无辛走上前,寻了个看起来面目和善的老奶奶,蹲下身子去,问:“那个,奶奶,我问一下,郭勇明是不是这薛子庄里的啊?”   “郭勇明啊?”老奶奶说,“哎呀,你找他找不到啦,他头几月前就死啦。”   “死了啊?”白无辛佯装惊讶,“怎么死的?”   “哎哟,我还真不记得了。”老奶奶挠挠花白的头发,嘶声说,“怎么死的来着?哎哟我这个记性哎……”   “我记得我记得!”   一旁的一个老太太插嘴进来,挥着手轻轻拍了下那老奶奶,嗔怪说,“你真不记事儿啊王姐,他不是脑袋磕在灶台上磕死了吗,那天一大早起就给孙子买鱼去了!你不记得了?哎哟,那天一大早就从家里往早市那边跑,说给孙子买鱼去,乐么滋儿的看见人就说他孙子要来,那整一个礼拜都特别高兴,见人就说,还说他孙子点名说想吃他炖的鱼!”   白无辛明白了什么:“就是给孙子炖鱼的时候去世的?”   “是啊!”老太太说,“他老伴早几年就癌症死掉了,他一个人儿在这边住的。儿子也因为工作搬到城里去了,媳妇儿孩子都跟着一起,就节假日过来看看他。那天是他孙子生日,就说要来这边儿过。老郭想给孩子做一桌子好吃的,可老伴又不在,就自己忙上忙下的,水洒了也没注意到,脚一滑,就磕了!”   老太太唉声叹气,说,“说起来啊,也挺那啥的,后来还是他孙子欢天喜地跑进家的时候,发现他倒那儿了的,那时候锅里的鱼都糊了,都黑不溜秋地黏锅上了。”   白无辛说不出话来。   他谢过告诉他这些的老人家,回过身,朝着范无救走过去,说:“没什么特别的,好像也没有闹鬼。”   范无救见怪不怪:“想也是,这种魂儿一般不会想给人添麻烦的。”   白无辛不吭声。   他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喉咙里像塞了个什么东西,上不去也下不来。   沉默很久,他说:“我有点难过。”   “正常,死这个东西,就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也会难过的。”   范无救拍拍他脑袋,说,“走了,去看看。”   “哦。”   白无辛跟着他进了村子。   范无救又拿出那个导航来,循着指引到了他家门前。   这家是绿皮的铁门,门上左右贴着一对门神。门神应该是很久以前贴的了,模样很旧。   铁门也发锈了,这个家应该是住了很久了。   两人打量了会儿这个家门,范无救伸手正要推门,突然,又及时地收回了手。   白无辛问:“怎么了?”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他回头,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刚好从转角处转了出来。   瞧见他们站在这门前,女人怔住了,拉着小孩停了下来。   小孩往女人身后躲了躲,偷偷打量他们。   双方都沉默住了。小孩拉了一下女人的手,指着他们两个,说:“妈妈,有人来找爷爷。”   白无辛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刚刚村口那些老人口中的那儿子的妻子和孩子。   女人问:“你们是有什么事吗?”   白无辛一慌,忙摆了摆手:“不是,我们……”   范无救淡淡道:“我们是政府机关的。”   “?”   白无辛转头,一脸wtf。   女人眨眨眼,有些不解:“政府机关?”   “对,来做一下普查,听说这户户主去世了。”范无救敲了敲门,说,“顺便做一下建筑物老旧程度调查,方便放我们进去看一下吗?”   女人有些犹豫:“但是死亡证明,我们已经弄完了啊,还有什么需要普查的?”   “就是做个确认,普查嘛,普遍调查确认一遍。”   女人有被说服到。   她点点头,说“好吧”,然后走上前来,推开了门。   “请进吧。”她说。   小孩子欢天喜地地跑了进去,抬脚就开始在院子里瞎跑撒欢。   院子里没什么东西,很空旷的一大片。   白无辛问:“门没有上锁吗?”   “没有,我丈夫说这屋子里大多数东西都挺老旧的,也拿不回家去,就收拾了些遗物后,放开门让左邻右舍的挑东西拿回去,门就这么开着了。”女人走进屋院,说,“我公公以前就跟左邻右舍关系好,这屋里的东西也差不多都被拿干净了。你们随便看,有什么需要填的文件,我来写就好。”   “好的好……”   白无辛应声应到一半,说不出话来了。   他眼睁睁看着有个人儿直接从屋子的墙里穿出来了。   一个半透明,没有脚,脑袋上开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大伤口的,驼背的老人魂儿。   老人身体佝偻,不像人形,歪着脑袋,满嘴鲜血地笑着看小孩满院子跑,满脸的恐怖和宠爱。   白无辛顿了足足十秒,才把剩下的一个字儿吐出来:“的。”   那老人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一双昏花灰暗的眼睛看向白无辛。   白无辛眼前有点儿发黑。   他想要大叫。   为什么善魂也会这么吓人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支持~ 第18章 鱼   白无辛和鬼两两对视,看得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范无救一只手轻捏住他的下巴,不动声色地把他的脑袋扭了过来。   白无辛看到了范无救一双血色的眼睛。   “别看。”范无救低声对他说,“让他注意到你能看见,就很不好办了。”   白无辛不敢去看了。   他咽了口唾沫,被范无救捏着脸,不敢多动,拿余光瞟了两眼郭勇明的方向,就见那位爷爷还在一动不动瞅着他。   目光如炬,炯炯有神,非常热情。   “他是不是已经发现了?”白无辛小声说,“他好像一直在看我哎。”   范无救瞥了眼郭勇明的方向。   他松开手,拍了下白无辛的肩膀,示意他放松,插着兜就朝着老人的方向去了。   白无辛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傻愣愣目送他走过去。   范无救一步一步朝郭勇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接从鬼魂身上穿过去了。   白无辛看得目瞪口呆。   为了让鬼魂坚信他俩看不见,范无救也是够拼的了。   穿过鬼魂之后,范无救走到屋子跟前,弯腰蹲下来,看了下靠在屋墙上的一口锅。   那是一口漆黑的旧锅,看起来有点儿年头了。   范无救回头问他:“你刚刚说这个?”   “啊,嗯。”白无辛连忙应,又转头对女人道,“那难道就是……”   女人点点头:“没错,那就是我公公那天用来炖鱼的那口锅。”   对白无辛说完,她又看向那口锅,眼神感慨万千:“唉,那锅……毕竟是因为这个去世的,左邻右舍有嫌晦气的,有觉得不合适的,还有觉得总归是不好的,反正就都没拿。我丈夫睹物思人,看这锅就难受,也拿不回家去,就放在这里了。”   郭勇明收回目光,估计是范无救成功让他认为白无辛是在透过他看这口锅了。   老人家又开始满目慈祥地看着满院子跑的孩子了。   白无辛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眼范无救。   范无救收到眼神,朝他比了个OK,示意事情完全稳妥。   他又问女人:“葬礼办过了吧?”   “早办过了啊。”女人道,“我公公和我丈夫父子关系很好,老人家去世之后就开始操持了。”   “妈妈!”   院子里跑着的小孩从那边跑了过来,咚地冲进女人怀里,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他仰起头,声音奶里奶气,每一个字都说得特别用力:“葬礼是什么啊?”   女人的神色有一点凝住。   她稳稳心神,蹲下来,揉揉他的小脑袋瓜,说:“风风,葬礼就是送亲人走的仪式。”   “为什么要送他们走?他们要去哪儿啊?”叫风风的小孩问,“为什么要做仪式啊?他们以后不回家了吗?”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女人有些不敢和他对视。她的眼神闪躲了几番,笑了下,说:“没有,他们会一直在家的。”   风风更不懂了:“那为什么要送他们走啊?”   女人说:“因为他们有事要去做。爸爸不是也经常出差吗?亲人们都是要去出个远差,所以要办葬礼给他们。”   风风好像懂了点:“哦,那就是要出远门的人,都要办葬礼啊?”   女人:“对啊。”   “那爸爸也总出远门,我们哪天也给他办个葬礼吧!”   白无辛刚喝了口水,闻言噗的一口全喷了出来。   大孝子。   范无救捂了把脸。   女人被这一句搞得又好笑又无奈,她笑着拍了拍风风的肩膀,说:“好好好,哪天爸爸要出远门,我们肯定给他办葬礼!好不好?”   “好!”   “那去玩吧,乖,等妈妈办完事情,我们就回家。”   “好——”   风风拉长声音应声,转头张着双臂,接着在院子里大鹰展翅,欢呼着疯跑起来。   范无救往女人身边走了两步,问:“他没问他爷爷,你们没有告诉他吗?”   女人摇摇头:“毕竟是他生日那天出事去世的,还是为了给他做一顿他嚷嚷要吃的鱼。这以后生日还怎么过呢,次次都是他爷爷的忌日。”   “我公公生前最疼的就是他了,他也不会想让风风过不了生日的。所以我们告诉他,爷爷是去医院里睡了一觉,醒来就去看以前的朋友了,要和朋友一起去环游世界,因为和风风一起看的《格列佛游记》看起来很有意思,老头子也想环游一圈看看,等风风长大,爷爷就会回来了。”   女人说完,低下头,低敛眼帘,神色落寞:“等他过完十八岁生日,我们再跟他说这件事吧。”   白无辛看向院子里的老人。   老人在看着女人,他能听见活人说话。   他缓慢又僵硬地点了几下头,嘴巴张开又合上,喃喃了几声。   “好。”他声音沙哑低沉,“这样好,这样好……”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飘,飘到了风风在的地方。风风已经不跑了,在水龙头旁边停了下来,摆弄池子里的黄鸭子玩具玩。   老人蹲下来。哪怕是个鬼魂,他蹲下来好像都很费力,得扶着膝盖,慢慢地哎声蹲下。   他歪着头,咧着嘴看着孩子笑,自言自语着说:“风风好好长大就好咯……”   白无辛看得心里发酸。   风风又拿起池子里的瓷碗来,拿在手里晃,边晃边乐。   “哎哟!”   鬼魂见状大惊,立刻伸手去夺,“这个不能拿!掉了砸了就疼啦!”   女人听到孩子笑声,一回头,见到此情此景,也立刻一惊,赶紧跑过来:“风风!那个不能拿来玩!”   女人夺掉孩子手里的瓷碗,轻轻一拍他后脑瓜,斥责道:“妈妈怎么跟你说的!这种不可以碰的!掉下来砸到脚了怎么办,那万一一个拿不稳砸到脑袋了又怎么办啊!”   风风抿起嘴,退后两步。   老人的鬼魂在一旁点头,说:“对对,这样不好的。”   他轻轻拍了下风风,但没有碰到。或许是怕孩子染上晦气,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他只是隔着半空轻轻虚拍了一下。   “快点儿,风风,跟妈妈道歉。”老人轻声说,“不可以惹妈妈生气。”   “对不起。”风风低着头抿着嘴,“我错了,妈妈。”   这一幕过于巧合,白无辛微微瞪大了眼睛。   *   落日西沉时,四个人都走出了家。   女人关上家院的铁门,对两个人说:“那我就走了。”   白无辛点点头,说:“我们也差不多回去了。”   “好的。”   女人用牵着孩子的那只手扯了扯孩子,说,“风风,和两个哥哥再见。”   风风很乖地叫:“哥哥再见——”   白无辛表情都要融化了,傻乐着举起手跟他挥挥:“再见哦~”   女人领着孩子走了。   白无辛回头目送两个人离开,看着孩子的眼神好像个变态。   范无救问他:“你很喜欢小孩吗?”   “我喜欢乖巧的小萌娃,”白无辛说,“我讨厌熊孩子。”   范无救笑了下:“熊孩子确实很招人烦。”   白无辛问:“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范无救转回过身,推开家院的门:“回来接人呗。”   俩人就重新进了门。   范无救把铁门掩上。西沉的落日把家院分割成了黑白分明的两条线,夕阳的光昏沉地落在那边,他们两个站在光照不到的地方里。   白天还在院子里坐着的老人此刻已经没了身影,大概是又回屋子里去了。   白无辛抓着范无救的袖子,范无救也抓着他一只胳膊,俩人进院之后一路直走,跨过门槛,正要进屋子里时,白无辛一撇旁边,“诶”了一声。   范无救收回刚跨过门槛的一只脚,回头问:“怎么了。”   “那个锅。”   白无辛指指白天里那个锅靠着的地方,说,“没了。”   那个地方空空荡荡,的确是什么都没有了。   范无救沉默,最后说:“那多半是拿走了,进去看看吧。”   二人进了屋子里。   一进去,就隐隐约约地有哗啦哗啦的声音从深处传出来。   一下一下,非常规律。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往里走去。   他们走到了一个有门帘的屋子里,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撩开门帘一瞧,他们看到郭勇明飘在灶台前,手里还拿着锅勺,一下一下划拉着灶上的锅,像在拨拉锅里的鱼。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肥一点的~   大家晚安哦 第19章 爷爷   范无救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   郭勇明手上的动作停下,转头看向他们。   见是他们两个,老人一双昏黄的老眼微微一睁。   “是你们。”郭勇明说,“你们果然看得见。”   “看得见,你该走了。”范无救说,“跟你说了,只有七天,你这都多少天了?”   这话一出,郭勇明就知道他俩是谁了。   郭勇明撇撇嘴,冷哼一声,低下头接着铲他锅里的空气——那锅里什么都没有。   “我不回去。”郭勇明嘟囔着说,“风风还没长大,我儿子也还小呢,我儿媳妇儿前段时间还说想吃花蛤,我那天早上刚买回来的,还在桌子上放着呢,她都没吃。”   白无辛觉得有些不对:“你儿子多大了?”   “30了。”   “30还小吗!?”   “那怎么不小了!现在还不会做饭呢!”   郭勇明拿起锅勺,朝着他们俩嚷嚷起来,“他哪儿是个大人呐!再说了,我老婆子早两年死的时候还让我好好看着他呢!我答应她了!我不能早走!我不走!”   “要我说,你其实也没了。”范无救说,“你已经死了,你别忘了。”   “我不管!”郭勇明挥着手赶他们走,“去去去!我就在这儿呆着!我不走!我要看风风长大!我得守着我儿子!至少等我儿子寿终正寝了,我再跟他一块儿下去!”   “你不要这么固执,生死轮回那是天地法则,魂魄死后就该即刻尘归尘土归土,魂归地府判罚得善等候轮回。”范无救说,“而且,魂魄如果在阳间停留太久,是会变成厉鬼凶煞的,到时候可就杀人不眨眼了,鬼可是一点儿理智没有,全靠本能行动的,你可是会害死你的宝贝孙子的。”   郭勇明一下子不吭声了。   白无辛突然发现这招有戏,赶紧趁热打铁:“你在地府也可以守着家人的,我就经常去给我父母烧钱让他们保佑我的!”   范无救神色一变,错愕地看向白无辛。   白无辛毫无感觉。一说起父母他就笑了,握起双手说:“而且,你不觉得去地底下,比在人间做游魂更能保佑人吗?”   郭勇明有些犹豫了:“可是,投胎了的话,不就不能留在下面了吗?”   范无救回过神来,回答:“不是,如果你有要求,实在放心不下的话,可以留在地府等家人。”   郭勇明不说话了。他低下头,在黑暗里迷瞪地看着手边的这一口锅。   他在纠结。   白无辛非常紧张,忍不住去看范无救。   范无救倒是神色如常。他感受到目光,瞥了白无辛一眼,拍了拍他的脑袋,让他放轻松。   沉默良久,郭勇明松开了握着锅勺的手。   锅勺跌到锅里,哐啷一声响。   他松手了。   白无辛神色一喜,这是郭勇明同意了的信号。   “我可以跟你们回去。”郭勇明说,“但我要给我孙子做一顿鱼再走。”   白无辛:“诶。”   范无救迅速地理解了现状:“你在说你要完成夙愿?”   郭勇明很用力地重重点头。   范无救头疼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问一下,”范无救说,“如果不完成你的夙愿的话,你就不打算走了,对吗?”   郭勇明很固执:“我要给我孙子做鱼。”   范无救说:“回答问题。”   “我要给我孙子做鱼。”郭勇明说,“我孙子没吃到鱼,好好一个生日全被我祸害了,以后也……我,我得给他做鱼吃。”   白无辛心里发酸又悸动。   他感动极了,张嘴正要说话,一只胳膊被范无救拉了起来。   “失陪三分钟。”   范无救对郭勇明说完,拉着白无辛往外走:“过来一下。”   “诶?”   白无辛一脸懵地被他拉了出去。两人走到屋外,站在了小过堂里。   范无救抱着双臂,靠墙蹲下,开门见山道:“给他实现愿望,也不是不行。”   白无辛站在一旁,听出了他话里有话。   果然,范无救下一句就是——   “但是这个,恐怕是真的不行。”   “为什么?”   “他要做鱼,宝贝儿。一个魂魄做的鱼,怎么让活人吃到?”   范无救嘴直口快,说完这一句话,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叫了什么。   白无辛果然低下了头,拿手捂了捂脸,夜色里都看得出他的脸红得像放烧烤架子上烤过了似的。   范无救不太自在地轻咳了一声,也红了红脸,欲盖弥彰道:“总之,他这个愿望很难达成。”   白无辛也跟着轻咳了两声,道:“那,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你很想帮他?”   “还好吧,能帮就帮啊。”白无辛唔了声,指指自己,说,“可不可以让他上我的身做饭?做完再拎出来,这样就可以了吧?我是活人啊。”   “不行。”   “为什么啊?”   “因为我反对人之初性本善的说法。”范无救说,“一个人死了,有一个人让他上身,做事,实现愿望,他重新感受到了活着的滋味,你觉得,他会那么容易地选择放弃,选择离开去死?”   白无辛被这话噎住了。   他问:“那,还有别的办法了吗?”   范无救摇头:“没有。魂魄做的东西,只能死人吃,活人是吃不到的。”   白无辛抿着嘴沉默了。他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垂头丧气地挪着脚步走到范无救旁边,挨着他蹲了下去,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卑微可怜又无助。   范无救问他:“怎么了?”   白无辛没有回答他。   没得到答话,范无救也不说话了。   夏天了,村庄里绿植多,夜晚便虫鸣阵阵,有些吵人。   他们蹲着挨在一起,彼此沉默。   沉默良久,白无辛终于开口:“我只见过我爷爷一次。”   他说话的时候,范无救在看外面被夜风吹得像只鬼手似的树。   听了这话,他收回目光来,看向白无辛。   过堂风将他们额前的发和衣角都吹得飘飘。   范无救声音很轻地问他:“你还记得他吗?”   白无辛摇摇头。   “我不记得他了。”他说,“我两岁那年,他就死了。”   “我知道。”范无救说。   白无辛哈哈笑了声:“想也是,你是无常嘛。”   范无救没答这话。   白无辛悠悠叹了口气,有点沧桑地问他:“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只见了他那一次吗?”   “不知道。”范无救说,“为什么啊?”   他的语气平静到毫无波澜,一点儿都不好奇,好像早就了解了个透彻。   白无辛一听就听出来了,范无救全都知道。   白无辛没拆穿,慢慢地说:“因为我奶奶全家都不让他见我,说我是扫把星。”   “我妈生我的时候早产啦,比预产期早了一个半礼拜,生的时候我爸刚出门上班去,特突然,他着急忙慌往医院赶,路上出车祸了,我妈在医院里又难产了,就没从手术台上下来,生了我就去做天使了。”   “本来我也活不成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活下来了,可是生出来白得跟个鬼一样,还是红眼睛白头发,吓死人了。”   “所以我外婆家和我奶奶家都不喜欢我,养着麻烦,还得花钱治病,长得跟个怪物似的。再往玄学点儿说,一出生爹妈就都没了,还是鬼节那天突然早产的,这不活活一扫把星吗。”   “但是我爷爷没有,我爷爷要养我。”白无辛说,“我其实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的,也不记得我家里是什么情况,这些事儿也是听孤儿院的人说的。”   范无救问:“他们说什么?”   “说我爷爷糖尿病十几年了,好久以前就住院了,根本走不了路,还有脑血栓高血压什么的,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病倒了,根本做不了家里的主。所以他虽然有心养我,可养不了的,因为家里都不同意,他又根本下不了床。”   “他脾气不好,以前一直是他管家里,凶得要死,动不动就嚷嚷骂人。”白无辛说,“那天不知道是怎么了,非要见我,又摔东西又要下床,骂人骂得特别难听闹的特别厉害。”   “没办法,他们就把我从孤儿院里接去了。我真的不记得了,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他什么样子,那次他见我又说了什么了,我也不记得,孤儿院的老师阿姨也都不记得。就说只记得我爷爷躺在床上动不了,我就站在床边看着他。我那时候不懂事,呆了一个多小时,要走的时候,在门口看到一个表姐在吃雪糕,我没吃过,我也想吃,就扒着冰箱门非要吃一个。”   “我奶奶在家呢,还有我姑姑也在,她们都不让我吃,叫我赶紧走,说我晦气。”   白无辛话一顿,转头朝范无救笑了一下,问他:“你知道我爷爷干什么了吗?”   范无救问:“他干什么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趴下去,然后特别大声,特——别生气地朝他们吼,让他吃!!”   白无辛小声地学着当年那些人的口气沉沉低吼,又吃吃笑了。   “他们就给我拿了一大袋子雪糕,把我送出去了。”他说,“我走之后没半个小时,我爷爷就去世了。”   范无救沉默。   他低眸,看着地面上的水泥裂纹。   “再也没有人对我好了。”白无辛说,“我不记得,但这确实是唯一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好。他可能脾气不好,可能是真的凶,大家都不喜欢他,可是,他给我雪糕吃。”   范无救拍了拍他的脑袋,又慢吞吞地搓了两下。   不知范无救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眉头一皱,啧了一声,一侧身跪到地上,拉住白无辛一只胳膊,就把他拉进了怀里。   白无辛始料未及,跌进了他怀中,被他按着脑袋抱紧了。   他懵了。他感觉到范无救身上很凉,那种死人的寒凉气息把他包围。   他却不觉得冷,他感觉暖和得正正好。   “对不起。”   范无救在他耳边说,一气一息都呼在白无辛耳朵上,让他能把话里微不可查的颤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白无辛更懵了,他不知道范无救在对不起什么。   “什么?怎么了?你对不起什么?”   范无救没有说话。   他的手插在白无辛头发里,白无辛后脑冰冰凉凉的,好似有什么画面在脑子里将离将来,若隐若现,带着古时卷着黄土的荒凉的风。   但它们最终没有出现,范无救松开了手。   他软趴趴地靠在白无辛身上,脑袋搁在他肩头上,整个人好像突然没了力气一样。   “对不起。”范无救又说,“我又把你一个人留下了。对不起,有我在就好了。”   白无辛突然有点儿哭笑不得:“怎么了啊突然,不像你啊。”   “别管。”范无救说,“你吃不吃雪糕?我一会儿给你买两袋来。”   白无辛一点儿不跟他含糊:“行,我要小布丁。不是说这个话的时候吧,他那个鱼怎么办?”   范无救松开他,直起身来,嘴还撅着,看起来跟个委屈小孩儿一样。   白无辛差点儿被逗乐了,又心疼又好笑。   范无救低头搓了搓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嘟囔着说:“不是我不帮,是这个真的很难,真的没办法。但是,没办法的话,那就只能想想办法了。”   “不怕的,办法总比困难多,给他实现就好。”白无辛说,“给死人实现夙愿,这个也算是,无常的工作内容吧?”   “不算,没在业务范围里。”范无救站了起来,说,“但是我们就是喜欢多管闲事,因为顶头上司就是因为这个降职的。”   “诶?”   “怎么,我没说?”   范无救说,“阎罗王本来是十殿阎王之首的第一殿,就是因为总喜欢给亡魂打抱不平,完成夙愿,放回人间去用亡灵之身给自己找回公道,干了一堆这种破事儿,所以慢慢就降到了第五殿。”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范无救向他伸出手,“起来吧,去多管闲事了,这是我们五殿的良好传统美德。”   白无辛说好,把手交给了他。   范无救把他拉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支持,明天入v啦~   请大家继续支持,明天给大家搞个抽奖捏(扭捏) 第20章 首发晋江文学原创网   屋子里,郭勇明站在灶台边上,向来佝偻的背此刻挺得笔直,正一脸倔强地握着手里的锅勺,跟个镇守边疆的老将军似的。   范无救和白无辛刚掀开门帘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郭勇明倔倔地看着他们:“我要做鱼。”   “我知道。”范无救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又不是不让你做,也不是要强制你回去,你能不能放松点儿?”   郭勇明惊道:“我可以做?”   范无救说:“我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你不能做。”   郭勇明这才放松了,老背一下子驼了下去,安心一笑,脸上挤出好几层褶子来。   白无辛问范无救:“要怎么做?”   范无救拍拍他肩膀,把他放在门口,一个人走进屋子里,边走边对郭勇明说:“你做是可以做,但是有件事我说前头,魂魄做的饭菜,活人吃不到,也是绝对不可以吃的。你已经是死人了,死人做的东西都有强烈的阴气,如果活人吃了,染上晦气容易招鬼是小事,如果严重了,可能一部分魂魄会被阴气同化,变成活死人。”   “尤其你孙子还只有五岁,这种还小的年龄段,最容易受阴气影响。”   郭勇明脸色大变:“那不行!我风风……这,那怎么办啊!”   范无救手插着兜,面无波澜道:“是啊,那怎么办呢。”   “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急啊!”老人急得直跺脚,“你刚刚说我可以做鱼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范无救说:“冷静点,我又没说不给你解决。让活人吃到死人做的东西,这个我倒是可以帮你实现,但是上面的阴气我是除不掉的,这个得想个办法。”   郭勇明忙道:“你说你说,什么办法都行,只要能让风风吃到就行!我什么都能做!你要钱吗?钱我也可以给你,我给我儿子托梦,让他给我烧点儿!”   范无救有点儿无语:“我不缺钱,用不着你给我。你别着急了,我又不是不给你想,你让我想想。”   郭勇明要急哭了:“你怎么能没办法呢!你可是黑无常啊!”   范无救没什么大反应,这种亡魂他见得太多了。   “你别急,我肯定能解决的,你坐会儿,别折腾了。”   范无救绕过他往后走,看了眼灶台上的锅,沉吟道,“我想想。”   郭勇明急切得很,哪儿能真的乖乖坐下平静地等。他两手握拳,又不敢出言再催,只好抿着嘴把话憋在心里,急得在原地飘着转圈。   范无救摸了摸锅,又背过身,在灶台上一靠,抱着臂沉思。   两个鬼一动一静,场景有点儿诡异。   白无辛走过去,凑到范无救耳朵边上,小声说:“我看就让他上我的身吧,如果是用我的活人身做饭,也没有这个阴气的烦恼了吧?”   范无救毫不犹豫:“不行。”   白无辛知道他担心什么:“你别担心,我看他就是真的只想给孙子做顿鱼吃,做完他肯定就出来了。再说我是白无常,应该也不至于被人占。”   “不行。”范无救说,“没人保证白无常不会被占壳子,打死我都不拿这个冒险。”   白无辛还想再说:“可是——”   “你别说了。”范无救打断道,“我反对所有拿你冒险的做法,你就算现在要把我扔轮回里,我也不会同意的。”   白无辛说不出话了。   他撇撇嘴,挨着范无救一靠,蔫蔫道:“可是又真的没有办法啊,阴气不是死人自带的吗,他要是做饭,肯定会带阴气啊。”   范无救不置可否:“嗯。”   “又没有人能把死人的东西变成活人的。”白无辛嘟囔着说,“你总不能请北阴大帝来吧?”   “嗯。……嗯?”   范无救一怔,愣了片刻,说,“这倒还真可以。”   白无辛:“??你要请北阴大帝!?!”   “怎么可能,不是,我说把死人的东西变成活人的。地府里有个人能做到这事儿,我把他给忘了。”范无救说,“你等等。”   范无救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从兜里拿出手机来,拨了一串号出去。   等了几秒,电话被接了起来。   范无救立刻对对方说:“是我,上来一趟,有事找你帮忙。对,我在跑生死簿的事,位置我发你。”   嗯嗯着互相应了半晌的声,电话挂断。范无救点着手机操作了会儿,弄完一抬头,剩下两个人一脸懵逼。   范无救眨眨眼,对白无辛小小解释了下:“你刚刚说得对,只要把死人的东西变成活人的,阴气自然而然就消失了。是我刚刚太钻牛角尖了,只想着要把菜上的阴气消除,没想到可以阴转阳。”   白无辛问他:“那,你给谁打了电话?”   “商枝。”范无救说,“你没见过,但你不是听过他吗。商枝是鬼王,是阴鬼使司的最高掌事者,也负责黄泉路上彼岸花的种植。”   “彼岸花生在生死边界的黄泉路上,是阴阳两界的交点,也是生死的汇合处,所以商枝可以置换生人之物和死人之物,亡者如果有需要将死物变成活物归还阳间的,都交由她和她的巡使们管理。”   范无救把目光转而投向郭勇明,说:“所以,她可以帮你把饭菜变成活人的。到时候菜上不会有阴气了,你孙子可以放心吃。”   郭勇明面色大喜:“这感情好这感情好!谢谢谢谢!谢谢你们啊!”   范无救神色却不明朗。他皱起眉,别开脸,挠了挠头发。   白无辛看出了他的忧愁,问:“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范无救一脸胃疼地看向白无辛,伸出一只手,搓了搓。   这是代指钱的手势。   “这个。”范无救忍不住爆了粗口,“她他妈的贼能敲诈这个了。”   白无辛:“……”   范无救又对郭勇明说:“你也要有个思想准备,我是不收你钱,但是别的部门会收。尤其这个商枝,她会帮你,但肯定也要收钱当酬劳。”   郭勇明毫不犹豫地点头:“好说好说,只要能让我给孙子做饭,多少钱我都出!”   范无救嘟囔了句:“出得起就好了。”   过了半刻,天色彻底入夜时,房间里出现了一道烟门。   白无辛眼瞅着一只腕上系着红铃铛,白如月光,漂亮至极的脚迈了出来。   从里面出来的人正是商枝。   商枝穿着一身血红的长长古服,披着的墨色外袍懒懒散散滑落在肩膀下头。他一头乌黑长发,三七分的长刘海遮住了半张脸,一双狭长凤眼,手上拿着一支长长烟枪,手指细长苍白,黑色指甲和耳垂上的红色流苏耳坠都把她身上那股要懒死了的劲儿衬得越发难以忽视。   商枝身高九尺,目测两米多,高得有点儿离谱,那张脸倒是真的美得雌雄难辨,人瘦瘦高高的,是男是女还真的看不太出来。   商枝慢吞吞地拖着长长的衣摆走了出来,吸了口烟,缓缓吐出飘扬的烟雾,站定下来,四周扫视一圈,回手随意在烟门上一挥,关掉了门。   她走过来,笑得好像有点不怀好意:“哈喽,大黑,多久没找过我了?有没有二十年了?”   范无救脸色一黑。   “你给我看着气氛说话。”他说,“商扒皮。”   商枝笑了。   商枝的声音是真的好听,同样是那种雌雄莫辨的音色,朦朦胧的,像雾里看花一般的感觉。   白无辛都没听他俩说了什么,早已看呆了。   商枝一偏头,又看向他。   那只眼睛懒洋洋地半耷拉着,同样一片血红。   “嗨。”她声音很温柔,“大白,你还好吗?”   白无辛更呆了,脸都红了些。   他仍是没听到商枝说了什么,喃喃着说:“好漂亮。”   商枝大约是从没被他夸过,颇感意外地微微一缩眼眸,弯弯眼睛,手掩着嘴笑了:“哎呀,谢谢。”   笑起来更是要了人命了,那只眼睛简直摄人心魄。   白无辛正看得入神,旁边有人狠狠咳嗽了一声。   是范无救。   白无辛一下子被拉回了神来。   都不用转头去看,他都感受到了范无救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估计是正在思考怎么委婉地取走他的命。   一种微妙的仿佛被当场捉奸了一样的心情环绕在白无辛心头上。他深深低下头,罚站一样站得笔直,不敢动弹,也不敢抬头,只有冷汗哗哗直流。   郭勇明在这个时候插了进来。   他飘进几人中间,对商枝说:“这位大人,我,我想给我孙子做鱼。”   商枝根本没从范无救那儿听到什么前因后果,接个电话就过来了,这话就让他一懵:“做鱼?”   “对对对,给我孙子做鱼。”郭勇明点着头说,“我,我死那天,我孙子生日,他说想吃鱼,我没做成,一脑袋呀就磕在这上面了,你看你看,就是这个伤!当时我就进医院了,他都没好好过生日,所以我……”   商枝理解了。她点了点头,笑了笑说:“知道了知道了,那借一步说话吧。”   她笑着朝范无救挥挥手,十分友好地给他们留了个二人空间,带着郭勇明去了屋外说话。   或许是因为时隔多年地看到了小情侣吵架,商枝心情很是不错,走路的时候还哼着曲子。   俩人前脚一走,范无救后脚就伸手拉住白无辛一只耳朵,目不斜视地把他往自己身边一拽。   白无辛吃痛,赶紧握住范无救拽着他的那只手,哀嚎道:“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范无救这才微微松了些力气。白无辛眼角挂泪地握着他,委屈巴巴地直抽气。   范无救低头,语气阴森:“好看吗?”   白无辛声音弱弱:“我错了嘛……”   “错哪儿了?”   白无辛说不出话。   这台词好像在哪里听过!!   这风水轮流转,没想到无常也有好轮回啊!   白无辛欲哭无泪:“你好看,你最好看了哥哥!我就是第一次看到鬼王,我就看呆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丑到不能看是吗?”   “没有!你最好看了!!”   范无救冷哼一声,松开了他。   白无辛捂着自己被揪的耳朵,委屈极了。   他一噘嘴委屈,范无救心里反倒过意不去了。他即刻就消了气,叹了一声,伸手过去:“给我看看。”   白无辛松开手给他看。   他本来就白,耳朵一红,看起来就非常明显。   范无救有些内疚了。他冰凉的手贴到白无辛的耳朵上,给他揉了揉。   他说:“没事,红了点儿而已,一会儿就好了。”   “哦。”   窸窸窣窣的谈话声音从门口那边传过来。白无辛抬头去看,郭勇明站在门帘后头旁,商枝站在屋外,俩人正说着些什么。   “过去看看吧。”白无辛说。   两个人过去了。   “我差不多懂啦。”商枝见他们俩过来,就做了最后的确认,“做鱼过生日是吧?”   郭勇明在一边点头:“对的对的。”   商枝朝他一笑,看向黑白无常他俩:“这个老人家的要求不只是做鱼,还要给孙子重新过一个生日。”   郭勇明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得给风风重新补一个生日。”   商枝手往袖子里一掏,掏出来个计算器。他在计算器上噼里啪啦一顿算,一二三四五六七的机械声不断在空中飞舞,手快得在空气里只能看到残影。   她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嗯——看在是大白回职任务的份上,我就卖你便宜点吼,给你打个八折。死人物变活人物这个业务一般在地府弄的,这次换场子到阳间来要加钱,然后这个那个那个这个各种事情加在一起,业务费我就收你……”   商枝按完所有款项,最后一点计算器的等于键,把计算器按到了范无救脸上:“这个数。”   计算器的声音冷冰冰地——   “等于:五百亿元。”   白无辛大惊:“五百亿!?!”   郭勇明眼珠子直接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声音震惊而嘶哑:“五百亿!?!”   范无救露出果不其然的痛苦表情。   他捏了捏眉间,强撑着说:“冷静,天地银行的五百亿,我一个月就八千万块钱呢。”   白无辛:“哦……那也不对啊!八千万一个月也要挣十好几年才有五百亿的啊!!”   范无救一脸苦大仇深地和白无辛幽怨对视:“所以我跟你说了,她他妈的可会敲诈这个了。”   “钱是好东西嘛。”商枝笑嘻嘻地看向郭勇明,“再说了,人死就该下地府的,夙愿本来就不是该完成的东西。人死之后一切就戛然而止了,管你什么做鱼什么生日,全都不管我们地府屁事的,谁还没点儿遗憾啊,对吧?死而无憾就是个玩笑话,这世道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遗憾。我这点钱就能让你了无遗憾,怎么看都不亏的。”   郭勇明说不出话,张着嘴巴无语凝噎。   范无救蹲下去,把郭勇明两只鲜血淋漓的眼球捡了起来,在自己袖子上抹抹干净后,啪地摁回他眼眶里。   他拍了拍郭勇明的肩膀:“放轻松,老头,天地银行一张票子就有一千万的,十张就是一亿,五百亿也不过五千张纸钱。”   郭勇明噗地一口吐血了。   “你冷静。”范无救又一次说,“我可以借钱给你的,你不是要在阴曹地府等家人吗,你儿子孙子寿命都长着呢,年年给你烧纸钱,一年里清明端午和忌日肯定都来看你,阳间的纸钱又是成捆卖的,五千张也就十几年的事情,实在不行你还可以托梦让他们多烧点,你肯定还得上的。”   “当然,我不会逼迫你。你如果放弃这个夙愿,这个钱也就不用花了。我不是推销,我只是实话实说,能帮你实现这个事的,确实只有这个商枝。”   郭勇明终于理解他的意思了,声音颤抖:“我要,跟你借贷啊?”   “你这个理解倒也没有错。”范无救说,“但我还是要给自己正名一下,我们通常管这个叫无常阴债。”   白无辛:“无常阴债?”   “对。”范无救看向他说,“亡魂在进入地府后,喝了孟婆汤,就要进入判官司审判生前的罪恶和功德,这个你知道的,对吧。”   商枝拿着计算器轻轻地捶自己的颈窝,悠哉悠哉地接下了话茬:“但是呢,人这一生的是非多得很,就算没干过大恶事,要还的也很多,什么钱财、人际交往、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什么都是债。如果要进入地府等待轮回转生,就必须要把这一生的债都还清,了结前尘。”   “这个时候呢,人身上的钱大多数是不够用的。毕竟债这东西比你想得还要多,小时候踩死的蚂蚁啦,借了谁的笔忘记还啦,做过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啦——这都是债。杀生债,恩怨债,都是钱呢。”   “钱不够用,还不起的时候——”商枝头也不回地指了指范无救,“冤大头就在这儿了。”   白无辛似懂非懂地问范无救:“是要跟你借啊?”   范无救点点头:“毕竟无常要管亡魂,送上桥进地府和送下桥去轮回都是我们的工作。判官司审判完亡魂一生,得出债钱数目之后,会给我们拘魂司报备,我们就要帮亡者垫钱。”   白无辛有些无语:“可是我们一个月才八千万诶。”   “又花不出去。”范无救说,“而且因为有这个规定,我们每个月都有帮助亡魂的专用阴债补贴,每人一个月三亿块钱。”   “那不是比本职工作工资都高了吗!!”   槽多无口,白无辛简直没有力气吐槽了。   一通说明下来,郭勇明也了解了现状,他说:“行,我懂了,以后还得上的话,那我就花这个钱!不过,黑无常大哥,你不要利息的吧?不会像那个高利贷一样,利滚利滚利滚利……”   “我们地府,是正规部门,没有利息只有本金,还清就行。”范无救有些无语,“你可以选择全部还清再去轮回,也可以选择用来生的气运来还。”   “那就好那就好。”郭勇明放心了,说,“那我就花这个钱了,我要给我孙子过生日,麻烦您了啊。”   商枝高举起手欢呼:“好~”   商枝喜笑颜开,朝范无救一伸手,搓了搓食指和拇指,又摊开手掌,勾了勾手指。   她笑得脸都歪了,满面桃花开。   范无救翻了个白眼,拿出手机来:“二维码。”   “好呢,官人——”   商枝从善如流拿出手机来,出示了收款码。   片刻后,“地府通到账:五百亿元”的声音响彻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   白无辛麻了:“这么高的钱,地府真的没有通货膨胀吗?”   商枝迷茫:“什么膨胀?”   “没事。”   收完了钱,商枝心满意足地收起了手机,开开心心道:“好了好了,开工开工,简单开个会,看看怎么弄。”   几人出了厨房,郭勇明带着他们,去了屋子里的卧室,里头有张大炕。   他们进去坐到炕上,范无救试着开了开墙上的灯开关,灯开不了,想必是被断电了。   商枝迷茫:“你开灯干什么?”   “这儿有个活人。”范无救拍拍白无辛的脑瓜顶,“这个不开灯他看不见的。”   商枝“哦”了声:“忘了。”   白无辛干笑。   没有灯,范无救就一打响指。   他指尖上蹦出来好些个鬼火。他又手指一绕,鬼火都归为了一体,变成一捧火光,晃悠到众人中间,把屋子里照得亮如白昼。   商枝坐在炕上,身披外袍,转着烟枪,开门见山道:“这件事办起来有点儿难度的,毕竟郭勇明死了是人尽皆知的,因为给他孙子过生日去世更是大家都知道,你们两个没亲没故的,突然说要给他孙子过生日,肯定大家都会觉得莫名其妙。说得难听点,简直是在找打。”   确实。   白无辛有些忧愁:“那该怎么办?”   “那该怎么办呢。”商枝吸了口烟,慢吞吞地吐出来,问郭勇明道,“你只要给你孙子过生日?还是你希望你孙子一家都聚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你的鱼,过一个生日?”   郭勇明犹豫了一下,说:“我倒是想呀,但是我儿子,这我这个当爹的没了,他也挺难笑出来的吧?还是就给孙子过一个就好了,不多求了。”   白无辛说:“可就算这么说,也没办法只让风风一个小孩过来啊,显得好像我俩像人贩子似的。”   商枝点头:“也是,小孩干点什么都得有家长陪同的。”   白无辛问:“可以告诉他们亡魂还在这里,想要了却心愿吗?这样不就容易多了?”   范无救道:“原则上来说,不允许,扰乱人鬼秩序。”   人鬼秩序是什么鬼秩序。   白无辛抽抽嘴角。   “啊对了,还有,”商枝用长烟枪点点郭勇明,“他们给你这事儿出去周旋的时候,你不可以过去旁观,老实跟我在这里呆着,有规定。”   郭勇明连连点头:“好好,那我什么时候能给我孙子做上鱼啊?”   “越早越好,最好明天就能把人领过来。”商枝看向黑白无常,“怎么样,能不能把人领过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都很忧愁。   怎么把孙子领过来,让他高高兴兴欢欢喜喜接受度非常良好地吃上已故爷爷的鱼,这实在是个好问题。   说到后半夜,也没有一个很好的提议。   这三个鬼还行,可白无辛是个活人,虽然中午睡了一觉了,但到了后半夜,他还是撑不住了,三点就开始不停点头,三点半的时候终于不行了,往前一倒,一脑袋就要砸到炕上去。   范无救一把拎住他的后脖领子,以免他一个脑袋磕下去,给对面的商枝行一个跪拜大礼。   他把白无辛抱起来,放到枕头上,又抽了个夏凉被出来给他盖好,自己下了床来。   “我出去想想。”范无救低着眼帘,冷冷对商枝说,“别让我看到你把他吵醒了,不然你完了。”   商枝靠在墙上,无可奈何:“又开始了,他一不在你就这样。你能不能对别人也跟对他一样温柔点?”   “滚。”   “真冷漠。”商枝乐了,说,“哎,你别走了,我问你个事儿。”   范无救正要转身出去。   他收回脚步,回过身来:“说。”   “你最近见没见过夜巡?”   “夜巡?”范无救一挑眉,“你说你的夜巡使长?大前天见过一次,怎么了?”   商枝沉默。她把烟枪叼进嘴里,吸了口烟,边吐烟气边说:“我总觉得他最近不对劲。”   “哪里?”   “他好像在背地里鼓捣什么。”商枝皱着眉说,“日巡告诉我,他看见夜巡最近总往六案跑,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去。”   六案是六案功曹,负责把上面的公文或诏书及时地发送给各个部门,也存储着历来公文的记录。   范无救不以为意:“那么多疑干什么,说不定是去看诏书了呢。”   商枝摇摇头:“他还往大殿跑,就是秦广王那个殿,那边不是存着人间生死的记录吗。最近他还总躲着我,我找他他也磨磨蹭蹭地不来,不知道到底是在干什么。”   范无救也觉得事情确实有点不对了,思索片刻后,问:“你找他问过没有?”   “问过,他也不说,就说查个东西罢了。”商枝伸手出来,看自己手背上的青筋,心不在焉道,“我总觉得心神不宁的,感觉我这里有人心术不正啊。”   鬼王商枝和麾下所有的巡使都有契约,每一个人为她所用,也都必须对她忠诚。凡有一点欺瞒和歪了心思,她都会有感觉。   范无救问:“是夜巡吗。”   “不知道,签的契约太多了,都是对我单向的,分不清谁是谁。”商枝把手握成拳,轻声问他,“你觉得他会偷偷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不像。”范无救说,“他一向心思很正。”   “是啊,”商枝悠悠道,“可正了,那块木头。”   范无救撇她一眼。   果然,商枝往后一靠,生无可恋地大吐苦水:“我让他向东他就肯定一路往东去,拐都不带拐一下的,我让他给我泡咖啡他就不带给我拿牛奶和糖精的,我让他滚出去他就真的往地上一躺,直溜溜地往外滚——哎你说他那个脑子是不是钢筋混凝土做的,怎么直来直去不会拐弯呢?”   范无救不想说话,他就知道商枝这鬼严肃不到最后。   “日巡就不一样了。”商枝悠悠感叹,“日巡就是很会,我让他泡咖啡,他就给我端盘子拿搅拌勺牛奶冰块糖精全给我拿来,哎,夜巡啥时候能学学他。”   “夜巡挺好的。”范无救说,“你别嫌他。”   “别说夜巡了,我说你,”商枝指指睡得很死很香甜的白无辛,“我看他今天这么呆里呆气的,跟个小傻子似的,你不会不习惯?”   “还好。”范无救说,“跟以前一样可怜,没什么不一样的。”   “全地府也就你觉得他可怜了。”商枝说,“你上地府大道上问问去,谁不觉得他谢必安是个混世魔王。”   范无救翻了个白眼,暴言暴语了一句:“你们懂个屁。”   “哈!”商枝大声一笑,道,“你也别太心大了,他可是又在阳间过了一辈子了,指不定这辈子有了什么初恋之类的,移情别恋了也说不定啊。哎,我看他孤儿院认识的那个叫小歌的小姑娘就不错,对他挺好,说不定是彼此生命里的一道光呢?”   范无救压根不信:“你少来,没那回事,不可能。”   商枝乐了:“不不不!”   睡梦中的白无辛忽然哼唧了一下。   二人一下子闭上了嘴。   范无救怕他被吵醒,赶紧瞪了商枝一眼。   商枝立刻闭麦,翘着兰花指捂着嘴往身后墙上一贴。   白无辛哼唧了会儿,在梦中呓语:“范无救……”   范无救一怔,脸上微微一红。   白无辛翻了个身,仰面朝天,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睡得表情皱起,不太高兴地接着叫他:“范无救……”   范无救眼睛里很明显地亮起了光,嘴角抖了抖,在努力压抑住想要上扬的嘴角。   商枝放下捂嘴的手,翻了个白眼,无语至极。   饱了,娘的。   他正要坐起来,梦里的白无辛突然很用力地“唔”了一声,眉头深深皱起,喃喃嘟囔:“不对,不是……”   范无救:“?”   商枝:“?”   白无辛说:“不是……范无救。”   “陆回。”   小屋子里的空气瞬间直逼冰点。   商枝都不敢看黑无常了,他从来没从黑无常身上感受过如此腾腾的杀气。   偏偏白无辛还在梦里傻傻一乐,很开心地在梦里叫:“陆回——”   黑无常身上轰地迸发出强烈阴气,气场强到脚底生出了个血色法阵,猛烈地往上吹狂风,把他卫衣的兜帽和头发吹得飞起。   连商枝的一头长发和长衣都被一起吹得乱七八糟。   商枝惊恐万分,作为鬼王,他头一次感受到自己的鬼命在范无救这里受到了威胁。   他惊恐地看向白无辛,这小傻子还在梦里睡得香甜。   快醒醒啊!!   商枝在心里撕心裂肺大声呼喊:傻子!叫错名字了!!   刚想着,狂风忽然消散。   商枝没反应过来,一脸懵逼地看向范无救。   突然收起气场的范无救脸色漆黑,衣发乱糟,居高临下地低眸盯着睡觉的白无辛。   场面一度死一般的沉默。   “陆回,”范无救幽幽问,“是谁。”   他这么一问,商枝还真觉得有点儿耳熟:“你别说,我好像真的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范无救眼色一凛,一个眼刀扔向她。   商枝一哆嗦,立刻缩作一团,娇弱弱地一挥手,弱声道:“哎呀,但是人家也不记得了嘛,人家只是个弱女子~”   “真的不记得了吗?”   “真的嘛!”商枝说,“你要是想问,你去问阎罗王身边的浮英嘛,她管地府人员的,我懂什么啦,我只是个鬼王罢啦——”   范无救一眯眼睛,相当怀疑。   商枝连忙转移话题:“对了对了,我得去工作了,我收了人家五百亿呢!诶,郭爷爷呢?”   范无救要被他的夹子音惹吐了。他往外一撇头,道:“刚出去了,不是说我们总商量他孙子,他太兴奋太激动,实在坐不住,要出去静一静自己想一想吗。”   “哦——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商枝笑说,“那我赶紧去找他!我还要跟他商量工作呢!”   商枝忙不迭滚下床,连滚带爬跑离案发现场。   范无救冷眼目送他离开,又低下眸,幽怨地看睡着的白无辛。   白无辛笑开了,不知道梦到了什么,乐得像个二傻子,一声一声念着陆回。   刚刚念范无救的时候表情难看,现在看到那个陆回就笑得这么开心?   到底他娘的是谁!?   范无救越想越火大,越想就越想要打人。   白无辛这辈子生平里也没有叫陆回的人啊!   不行。   把他叫起来问个清楚!!   范无救伸出手,又收回手。   他死盯着白无辛,不消气,又伸出手。   他又收回手。   他咬着手,原地踱步了几圈,又气冲冲走回来,对着白无辛伸出手——   他又把手收了回去。   他总是舍不得叫醒白无辛。   范无救走到一边去,气得愤怒捶墙,深呼吸了几口气,平静半晌后,他愤愤走出门,拿出手机,噼里啪啦打了一串号。   地府之中,阎罗殿内。   浮英正在专心致志地办公。   她放在手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铃声是用水琴演奏的一首恐怖片专用bgm,很有地府风。   浮英盯着手上的文件一目十行,目不斜视地拿起手机来一看,是范无救的号。   她接了起来:“喂?”   “陆回。”范无救声音低沉沙哑,“是哪个。”   浮英一脸懵逼:“什么?”   “陆回,是哪个。”范无救压抑着怒火,“你知不知道,我快没有耐心了。”   “陆回??”浮英莫名其妙,“你没事儿吧??”   “我可以没事也可以有事!”   范无救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连说了三遍“浮英没有错她就是个接电话的不可以对姑娘发脾气”,努力冷静着,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陆回,到底,是谁!!”   浮英无语:“我告诉你,陆回在问我这个问题。”   范无救一怔:“啊?”   “我说,陆回本人在问我这个问题!”浮英大骂,“陆回就是你好不好!你本名是陆回!!”   范无救懵了个大逼,隔着电话,一脸迷茫地指了指自己:“我?”   “就是你!”浮英对着电话吼道,“不要拿这种破事儿占线!老娘很忙!你没事儿你在阳间买点儿溜溜梅吃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入v啦,大家久等~   明天后天不更,夹子上怒更一万,谢谢大家~ 第21章 无辛   浮英怒气冲冲挂了电话。   范无救捏着电话在耳边嘟嘟半天,才默默地把手机拿了下来。   他捏着电话,良久没做声。   他在消化现实。   陆回,是他。   范无救缓缓抹了一把脸,死去的记忆终于回光返照了。   好像,确实是叫陆回来着。   范无救抽抽嘴角,突然怪尴尬的。他清清嗓子咳了两声,讪讪锁上手机屏幕,揣进兜里,转身回屋。   *   白无辛又做了梦。   梦里还是那个小镇子。路上黄土一片,风一吹就满天尘沙。   路边店铺都关了大半。   闹饥荒这几年一直这样,到处干旱,花草树全死,尘沙不知埋葬了多少英雄好汉,空气里总飘着肮脏的颗粒,好好的城镇跟大漠一样,远望西沉的落日都看不清晰,总朦朦胧胧的。   走在路上的白无辛一个趔趄,一声惨叫,啪叽往前一跌,脸着地了。   他手里的碗摔了出去。好在那是个铁碗,没碎,只是里面的铜钱哗啦啦都洒了出去。   洒了一地。   清脆的铜钱声让白无辛惊恐抬头,他赶紧连滚带爬爬上去。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路边的几个乞丐一拥而上,大叫着跟他抢作一团。   路人惊呼起来,白无辛却顾不了那么多。他大喊一声“别抢”,冲进了乞丐堆里。   夹在一群大人里疯狗一样抢了半天,他只抢回来一半左右。   白无辛被拽得衣衫褴褛,从混乱里脱身之后,他坐地上抱着碗喘了几口气,一瘸一拐地起身回牙行去了。   怕会再摔,他就一步一顿慢慢悠悠地走。   他低头看着铁碗里可怜的十几个铜钱。   只有这么点儿,回去怕是又没饭了。   白无辛叹了口气,把脸上蒙着半只眼睛的一块儿破布往上抻了抻。   这破布是张娘子给他找的——张娘子便是之前买了他的人牙子,是牙行的掌柜。   她说到做到,真的挖了白无辛一只眼睛,还挑了脚筋,然后把他打了个不省人事,关了小半个月后,就把他这个小残废踹出来要饭了。   这块破布是用来蒙住他被祸害得面目全非的左半张脸的。   白无辛已经出来要饭两年多了。虽然已经过去这么多时间,他早就渐渐习惯,但毕竟视野没了一半,腿也瘸了,还是难免会跌。   白无辛走路走得慢吞吞,并不是很想回去。   回去多半要挨打,除非他今天讨来的钱多。   但很明显,今天一点儿都不多。   他晃了晃铁碗,里面可怜巴巴的几个铜子儿哐啷哐啷响了两下。   真是穷得叮当响。   天色彻底黑下来时,白无辛终于磨磨蹭蹭地回了牙行。刚打开门一进去,他就听到张娘子在牙行最里面破口大骂,边打边骂,嗓子都哑了,骂得极其难听。   行了,瞧这样,是今天心情还不好。   一会儿肯定要打死他了。   白无辛关上门。   他走到柜台前,把铜子儿一股脑倒到台子上,铁碗塞回自己怀里。   台子里的人把烛台放上来,借着光数着钱,高声道:“娘子,阿一回来啦。”   阿一就是白无辛。   张娘子在里面气急败坏向外骂了声闭嘴,再没动静。   白无辛扒着台边,问:“娘子今个儿心情不好吧?”   “是啊。”   这牙行台子里的人也还是个小姑娘,叫青霜。   世道不易,她小小年纪就被卖出来干活了。白无辛虽然长得可怖,但青霜并不害怕,她说长得吓人没什么,有的是人心里最不干净,那才更吓人。   青霜把铜子儿收起来,有些发怵地瞧了眼后面,见张娘子没出来,就往前倾了倾身,手拢起来,小声说:“晌午有家人卖了自己家小儿子给咱家,那小孩儿品相好,一看就好卖,娘子瞧着都喜欢得不行,就给了个好价钱。结果那家人不乐意,嫌娘子给的低,还将咱的死对头牙行的冯娘子也叫了过去,说要看看谁给的钱多。”   白无辛瞠目结舌:“真会做生意。”   青霜苦着脸点头:“可不是吗,也正常的,那本就是商贾人家,家里主君是个盐商,就是做生意的。他家卖的这小儿子是妾室所生的庶子,今年闹饥荒,那盐商家里买卖不好做,实在分不开饭了,就将妾室和孩子分别发卖开了。”   白无辛疑惑:“怎么不一起卖?”   “娘俩若是一起卖给一个牙行的话会打折,毕竟做母亲的,哪儿舍得跟子女分开呢。到时候牙行再卖人,若是达官显贵们只看上妾室或是只看上小孩子,这母子抱一块儿哭哭啼啼苦大仇深的,咱牙行岂不头疼?”青霜叹道,“做母亲的,还是心疼孩子的更多些。”   白无辛哈哈干笑,没什么感想。   他问:“那是没买来那个小儿子,让冯娘子带走了,所以眼下这么生气呢?”   “没,咱家娘子给买回来了。”青霜说,“但那家商贾把冯娘子叫过去,就是成心让两家拍卖攀比出高价,好让这小儿子多换点钱出门去呢。咱家近日卖得不好,张娘子在那儿自然没少被冯娘子挤兑。跟着去的人刚回来说,这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娘子为了面子,才出了高价买下的那小儿子。”   “听说那个小儿子还不情不愿地,跟条疯狗一样,路上过来没少闹腾,娘子气得疯了,正好还在他家里吃了哑巴亏,眼下是正打他撒气呢。”   原来如此。   “娘子刚说要把他打个半死,关库房去呢,就是你那屋。”青霜小声嘱咐他,“你可别多搭理他,那小子老吓人了。”   话音一落,通往后面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青霜立刻噤声,低头忙起了自己的事。   张娘子从里面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表情凶得像厉鬼修罗。   她冲到台前,把白无辛推到一边去,问青霜:“今儿个多少!?”   青霜唯唯诺诺:“十、十八文钱。”   “才十八文!?”   张娘子怒火中烧,抬起一脚就把白无辛踹飞了出去。   她大骂:“你怎么要的钱!要饭都要不好,你能干点儿什么!废物东西!!”   白无辛摔到地上,撞到柱子上,摔得后腰生疼。   他龇牙咧嘴捂着后腰,抱怨道:“那关我什么事啊,现在正闹饥荒,家家都吃不饱呢,谁有那闲钱施舍别人啊……”   “叫你还嘴了!?我不知道现在到处闹饥荒吗!?”张娘子怒道,“你还有理了是吧,你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白无辛翻了个白眼,干脆直接在地上躺好,没事人一样旁观张娘子去后面拎了个大棒子过来。   他心说:说得好像你哪天没打一样。   白无辛照常被一顿毒打,又照常拖着疼痛的一身骨头,一瘸一拐地往库房走。   他一直是睡库房的。   走在路上,白无辛捂着腰骂骂咧咧。   “真服了,那关我什么事,这几年饥荒越闹越严重她又不是不知道。”   “再说了,她怎么什么都拿来跟我撒气啊,前天粮票丢了就算了,今天那家小儿子卖得高还算在我头上,什么都怪我晦气!真服了,也不知道谁晦气,要我说这人间自身就晦气,全毁灭得了。”   白无辛嘟嘟囔囔一顿骂,走到了库房前。他推开门,里头一片漆黑。   库房向来不点蜡烛,也没有那玩意儿。   白无辛往里走了没两步,突然感觉好像有人,于是往旁一看——   角落里,一个衣衫不整的小少年蹲坐在那儿,低着头缩成一团。他满身血迹斑斑,手腕上淤青一团,披头散发的,兴许是被打得太疼,一阵阵控制不住地哆嗦着,瞧着怪可怜的。   白无辛沉默了。   怎么会有人。   这库房向来是白无辛一个人的。这小房间窄得要死且不说,还没床没桌又没椅子,烛台也不给一个,乌漆麻黑的就只有一屋子破铜烂铁和其他垃圾,别人挨打受罚了才会被关进来。   照平常,都只有白无辛一个没人要的小怪物睡在这儿。   所以怎么会有人。   白无辛用被打之后就有点儿缺根筋的脑袋费力地运转了十秒,才想起来了青霜刚说的话。   哦。   商贾人家的庶子疯狗小少爷。   小少爷没抬头看他,就缩在那里揉着手腕上的伤,一声不吭。   白无辛沉默不动了这好几秒,他才抬眼一瞧。   两人四目相对,小少爷随之立刻震惊地瞪大了眼。   可以理解,毕竟白无辛这样白发红眼的小妖怪百年难得一见,一片黑暗里都特别显眼。   为避免误会,白无辛指了指自己:“我先说清楚,我是人,我不吃人,你不要误会。”   小少爷才回过神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白无辛站在那儿等他说话,但小少爷没说,他又闭上嘴,别开脸去,不再和白无辛对视。   白无辛撇撇嘴角,心说不说话你张什么嘴,然后自己拖着被打的身子骨去了离小少爷最远的角落里,靠着墙往下嘿咻一坐,打了个哈欠,歪在个坏了的破桌子上,躺得舒舒服服。   有个躺的地方就很舒服了,白无辛不挑这个。   躺了半晌没睡意,白无辛歪了歪头,瞥了瞥远处的小少爷。   小少爷低着眼睛皱着眉头,时不时抽一口气。他嘴角破皮带血,眼角下乌青一片,眼珠黑得像夜里的黑天,死死盯着库房的地,乌发也被糟蹋得乱糟糟,在脸前胡乱垂下,衬得神色很是晦暗难明。   瞧着挺委屈,但挺好看的。   白无辛想,商贾人家养出来的小少爷,确实好看。虽然年纪不大,就只有瘦瘦小小的一团,但这个模样确实不错。   怪不得张娘子说他好卖呢。   白无辛长吁短叹完,又回过头来,接着酝酿自己的睡意。   明天还要出去要饭,他得早点睡。   周围依然安静。   然而,小少爷在那边的角落里抽了一口气。   白无辛沉默了下,装没听见。   小少爷抽了第二口气。   白无辛给他一个面子,接着装没听见。   可小少爷不知道是想起什么来了,开始不停地抽泣,委屈巴巴地抽噎起来。   最要命的是他还很抑制这个声音,他似乎是怕吵到白无辛的,声音像是闷在衣袖里,能听出来在用力地把哭泣往回憋,就那么控制不住地,最低限地哽咽着。   白无辛一抬眼皮,一脸无语。   他偏头,再次看了一眼小少爷。小少爷还是在那儿缩成一团,微微发抖。   白无辛撇撇嘴,把手伸到靠着的桌子底下,掏了掏。   他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的那一下,小少爷声音一顿,不再哭了,也不抬头,只是很用力地抓着衣袖,抠着自己的皮肉,用力得指尖发白。   白无辛一瘸一拐走到他面前,拿一个什么东西碰了碰他。   小少爷抬起头,眼角还挂着泪,一脸倔强。   白无辛却把一块脏了的馒头怼到了他脸前。   小少爷愣了愣。   “拿着吧。”   白无辛一脸没事儿地又拿馒头拍了拍他,说,“你肯定没吃啥,再说了,挨打是个体力活,被打完都得吃点儿的。”   小少爷支支吾吾了下,说:“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不然好得慢,我被打得多,你听我的。”   白无辛笑嘻嘻地笑了起来,指指自己脸上包着一只眼睛的破布,说:“你看这个,你说我被打得能不多吗?我有经验的。”   小少爷哽住了。他咽了口口水,问:“被打坏的吗?”   “算是吧。”   白无辛敷衍了句,又把馒头往他怀里塞,“拿着拿着,吃点儿,别哭了,越哭越饿。”   小少爷拿住他塞过来的馒头。   这馒头很脏,也很硬了,应该放了两三天了。   小少爷捏了捏,没捏动。   白无辛见状,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道:“也对,你锦衣玉食的,应该没吃过什么脏东西。但是还是吃点儿吧,张娘子气狠了的话,非把你饿到她气消才算的,至少要两三天,这个不好吃是不好吃,但好歹能拿来挺着。”   “没锦衣玉食。”   小少爷声音低低,还有点哭腔。他吸了口气,说,“我小娘是勾栏瓦舍被买回去的妓妾,在家受欺负,平时也吃不上饭的。”   他使劲掰开已经邦邦硬的馒头,“唔”了一声,问白无辛:“你有水吗?这个泡水一会儿会不会软一点?”   “水是脏的,不如不泡,你直接啃吧。”白无辛顿了顿,说,“你忍忍吧。”   小少爷不说话了。空气里那种“以后都是这种日子,只能忍着”的气氛,让他又一次低下了头。   他啃了两口馒头,那东西硬得咔吧咔吧响。   小少爷却没再哭了。他咬了两口,很艰难地咽下去之后,又把手上的另一半抬起来,递给白无辛。   白无辛乐了,他接过来,一屁股坐到小少爷旁边。   白无辛一边很用力地咬着吃,一边问他:“你叫什么啊?”   “陆回。”小少爷说。   白无辛又问他:“你多大啦?”   “四岁。”   “真小。”白无辛咋舌,“你爹娘真不是东西。”   陆回没吭声。他低着头,瞧见了白无辛脚腕后头有凹下去的伤,触目惊心。   他问:“你脚怎么了?”   “啊?哦。”白无辛晃了晃脚筋被挑的这只脚,满不在乎道,“被人弄瘸啦,我卖不出去,张娘子就把我搞残,让我出去要饭要钱。”   陆回一口馒头差点呛在嗓子眼里。他咳嗽起来,震惊道:“什么!?”   “我是出去要饭的。”白无辛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你不会这样的,你这品相一看就好卖,这库房你也住不了几天的,一般我都一个人在这儿过的。等张娘子气消了,你就有床睡了。”   白无辛往后一靠,在陆回难以置信的目光里大咧咧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不过应该也睡不了多久,你还小,肯定很快就有官家或者商家来把你买走啦,你这样多适合去给人家大家大户的公子做男使啊,这破地方你呆不了多久的,你长得好看,肯定命好,以后能跟着主子锦衣玉食的。”   陆回说不出话来。嘴唇抖着憋了半天,才问:“那你呢?你,你在这里待几年了?”   白无辛歪歪脑袋:“两年?”   “你多大了?”   “七岁啊。”   陆回的表情简直要裂开了:“那你来的时候不是也只有四五岁?!”   “啊。”白无辛说,“是啊,还好吧。”   陆回沉默了。他看着白无辛,对方倒是悠闲自得,看着他的时候还在乐。   陆回真的百思不得其解:“你到底怎么还能笑出来的?”   “怎么还不让人乐了?”白无辛乐得更开心了,“总不能天天哭哭啼啼苦大仇深地过日子吧,那不更难过了,这破日子本来就不好过。”   陆回又不说话了。   他表情阴沉沉的,再也说不出什么来,就低头小口小口地吃起了硬邦邦的馒头。   白无辛也咬了一口馒头,他张大嘴咬的,在嘴里龙卷风似的咬得咔咔响。   等偏头一看陆小少爷吃得这么高雅,自己却鼓着个腮帮子没吃过饭似的狂嚼,白无辛嘴巴就一停,才发觉出来他俩这吃饭风格就已经高下立判了人生地位。   白无辛觉得非常好笑,又乐出声来了,他是个过于能苦中作乐的人。   过了挺久,等白无辛把馒头都快囫囵吞完了,陆回又问他:“那个。”   白无辛跟个仓鼠一样鼓着两颊,看向他:“嗯?”   “你这个,”陆回揪了揪头发,问他,“是染了什么病吗?”   “不知道,应该是没有吧?”白无辛撸了把自己的白头发,说,“我娘在我小时候还请郎中来看过呢,说没什么毛病。”   陆回不敢相信:“怎么会没有问题?那这是怎么搞的?”   “大概是被人下蛊了?”白无辛笑着说,“要么就是被下降头或者什么咒了?反正我命真的不好。”   陆回又一次说不出话来了。   他又不说话了,白无辛反倒又乐了两声。   “你说点儿什么啊,搞得我好像特别惨一样。”白无辛说,“你这人真没意思哎。”   陆回一直都没有说话了。   吃完馒头,俩人挨在一起沉默地待了会儿。白无辛觉得气氛些许尴尬,正搜肠刮肚地在想聊点儿什么好时,突然就困起来了,打了个哈欠,脑袋一歪就睡着了。   第二天,库房的门被一脚踹开,一个牙行打杂的走进来,上来就把白无辛一脚踹起来了。   白无辛被踹得一下子趴到地上,懵懵然坐起来,回头,看到了很熟悉的一张凶脸。   牙行打杂的壮丁凶神恶煞:“赶紧起来!滚出去该干啥干啥去!”   白无辛揉着后脖颈子:“哦。”   壮丁走了。   白无辛很习惯地瘸瘸拐拐站起来,一回头,看到陆回一脸惊恐。   白无辛才慢慢悠悠想起来昨晚的事。   他哈哈一笑,让他放宽心,说刚刚那人不会对他拳打脚踢的。   “昨晚打你的不是也只有张娘子吗,他们不敢打你太狠的,你还要往外卖的嘛。”白无辛拍了两下自己的脸,清醒了一下,说,“我走啦。”   白无辛就走了。   他今天的收成也不怎么样,小残废在外面晃悠了一天,只有二三十文钱。   比昨天多了些的,但张娘子仍是不满意,又把他揍了一顿。   白无辛很习惯。他搓着手臂上的伤,和晒出来的红印子以及一些红斑痱子。这都是以前晒出来的,总也好不了,他好像特别容易就被晒伤,白无辛也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等过了成百上千年,阳间医学水平上来了,他才知道自己这是白化病,不能晒太阳,特别容易晒伤,而且一般没法恢复。   但这都是后话了。   白无辛拖着伤回到库房里,一看,陆回小少爷还在。   被揍得嘴角乌青浑身上下骨头疼的白无辛就乐了:“你还没走啊?”   陆回还蜷缩在角落里,闻言就只一点头,不多说话。   有了昨晚的事,白无辛知道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也不多跟他多讲,去了另一个角落里,往墙上一躺,砸吧砸吧嘴儿准备睡觉。   这一晚上,陆回都没跟他说话,再第二天也是这样。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七天。整整七天,陆回都圈在库房里,一声不吭地跟白无辛待在一块儿。   白无辛觉得挺怪。张娘子这人说来气就来气,但是气消也快,顶多两三天的事。陆回品相好,照理说早该从库房里拉出去排队卖了才对。   他悄悄去问青霜,青霜就说,是陆小少爷脾气硬,死活不肯从库房出去,还跟张娘子对着干。   “他真是太会说话了。”青霜连连感叹,“他句句都往娘子心窝子里戳,说咱家娘子就是比不过冯娘子,冯娘子会说话会来事,所以之前的官人才会休了张娘子,去娶了冯娘子做正室。”   这事儿白无辛也听过,据说张娘子原来嫁与的郎君在两年前休了张娘子,去娶了她的死对头冯娘子做妻,那正是她把白无辛买来前半个月的事。   气得张娘子打那之后就一直脾气暴躁。   青霜还说:“那小儿子还道那冯娘子在被叫去他家的时候,就根本没打算买他,就是想看张娘子出丑,才在他家里大放厥词,阴阳怪气,故意气着张娘子呢。张娘子就是个傻的,这他一个四岁小儿都看得懂的当,竟也会跟头驴一样顺坡上了。”   “我去,”白无辛目瞪口呆,“小嘴儿抹了蜜。”   “就是啊。”青霜失笑,“他还吵着吵着就咬娘子呢,给娘子气的,这些天一直在打他,俩人跟打仗似的。”   白无辛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些。   青霜说这些事儿都是白天出的,出事儿的时候白无辛早上街去做他的小要饭的了。   白无辛听完事情,回到了库房。陆回还是坐在那儿一声不吭,目光游离地盯着库房乌漆麻黑的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无辛窝在自己的角落里,想了想,觉得不行,站起来走到陆回边上。   陆回抬头睨他:“干嘛?”   “我觉得我该来做点什么。”白无辛搓着手沉吟着说,“呃,是这样,我觉得你这事儿弄得有点儿蠢。”   陆回眼皮一跳,把脸别开。   “我不走。”陆回说,“我又不是个摆货架上等着卖的东西,凭什么说卖就卖我。你也不用说了,你不用劝我,我是不会走的。”   白无辛问他:“你很想你娘吗?”   陆回被这问题问得一愣。   他抬头,目光不知所措,很快地就红了眼睛。   他眼泪一下子就掉出来了。   白无辛太了解了。被突然卖出来的孩子都是一夜间人生就翻天覆地的,青霜说陆回和他娘还是被分开发卖的,是怎么一回事,随便猜一猜就能猜中了。   白无辛就笑了:“你娘对你很好啊。”   陆回反应过来,慌乱地抹掉眼泪,支支吾吾地硬撑着道:“我没有。”   “不丢人啊,急着否定干什么。有个很好的娘,没有比这更值得炫耀的事了,你大大方方一点嘛。”白无辛乐道,“你像我,我娘卖我的时候都没送我出来,拿了卖我的一贯钱就觉得捡到宝了,她巴不得我赶紧原地变成一石米呢。”   陆回沉默。   “你娘对你那么好,那她肯定不会想看到你受苦的。”白无辛说,“你在这里硬撑着也没有办法的,你这么小,张娘子那么大个一个,你怎么争得过她?再说,她可是这牙行的老板,我们就是小小两个贱奴罢了,自然是争不过的。”   “她现在是看你品相好,还能换钱,才和你这么争斗着。若是某天真烦了,对你烦到底了,没了耐心,钱不钱的也无所谓了,杀起你来那是不会手软的。你娘不会希望这样的。现在这个世道,你也不要想什么自尊了,找个主子,早些出去才好。”   “你不像我,别总在这里挨打。”白无辛笑着说,“能过好一点的日子,干吗不去过啊?我这是没人要才在这里的。”   陆回不做声了。   沉默片刻,陆回说:“你名字叫什么?”   白无辛指指自己:“我啊?”   陆回点点头:“我还没问过,你也没说。”   “我没有名字。”白无辛再次哈哈耸肩一笑,“我爹娘嫌我晦气,不给我取名字,我再大点就被扔到粮仓里养猪一样养大啦,叫我都是喂来喂去的。你要是想叫,就叫阿一吧,是张娘子嫌麻烦给我随便起的。我不识字,她说这字就一横,简单还容易记。”   陆回微微瞪了瞪两眼。   他说:“你怎么这么……”   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了,似乎什么形容词都很难形容白无辛。   陆回低下头,气哄哄地微叹了口气。   白无辛眨巴眨巴眼。   陆回看了看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坐下吧。”   白无辛就坐下去了。坐到屁股的时候他一抽气,揉了揉——他今天刚被张娘子踢了屁股。   陆回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白无辛对上他那同情又可怜的目光,又乐了:“干嘛啊,别拿这种眼神看着我。”   “无辛。”陆回突然说。   白无辛一懵:“啊?”   “叫无辛吧。”陆回看着他说,“无是没有的意思的那个无,辛是辛劳的辛。我,我也不太会起名字,我就是觉得,只一个一字,未免也太……”   他又不说话了,嘴唇一阵阵抖,好像还想往后说,又不知该如何说。   抿抿嘴沉默片刻,陆回眼里泛上一层水雾,他吸了口气,好像很委屈似的,倔倔地说:“人都该有个好名字的,不能随随便便,我小娘说的。”   白无辛哽住了。   他第一次说不出话来。   “是吗。”他喃喃着说,“是这样啊。”   他又笑了。明明他没觉得很好笑,心里怪发酸的,却有眼泪从眼睛里无声地流出来了。   做小怪物的第七年,有人给了他一个名字。   *   作者有话要说:   本高中在国外上的小文盲百度了半天古代铜钱银子的制度也没整明白(抱头)   总之就是一贯钱=1000铜钱,一石米=69公斤=一贯钱,最后设定成这样了呜呜,谢谢大家   十二点半了我不玩了我睡觉了,剩下的两千明天补(捂头) 第22章 小布丁   郭勇明家里的窗帘也被拿走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特别直接地直直照进了屋子里。   但白无辛没醒,他睡得特别死。等太阳又往上升了一点儿,他才从梦里悠悠转醒。   他撸了把脸,坐起来,有东西从背上滑了下去。   他一回头,是一张小夏凉被。   再一低头,他才发现自己还枕了个枕头,枕头上一小滩他睡出来的口水。   白无辛撇撇嘴,揉揉前额的头发,打了个哈欠,情绪说不出来的又烦乱又心酸。   他看向外面。天已经亮了,外面的小院子里盛着朝阳,摆设全是理所当然的现代模样。   古时现代的巨大割裂感让白无辛脑壳发痛,他揉了揉太阳穴。   他的招魂幡又一次竖在了墙角,搁那儿自给自足地发着光。   白无辛神色呆滞地发了半晌的呆,才想起来了什么,转头打量一圈房子里,却一个人都没有。   他毫不犹豫地张嘴就叫了一声:“陆回?”   没人理他。   白无辛便把枕头被子叠好,放到原处,在屋子里找到了盆子和水龙头,简单洗了个脸,走出了门去。   一出门,他就看到范无救背对着他,蹲在院子里,戳着一枝月季。   郭勇明家的前院里还有块不大不小的园地,一半拿来种菜了,另一半就是在种花。这一半里有几株黄澄澄的月季,还有绣球花和白兰,都开得很好看。   范无救——现在或许该叫他陆回了。   陆回就蹲在那儿,拿手戳着花朵,动作很轻。   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去的麻雀留下悦耳的鸟鸣声。它们停落在不远处的电线杆子上,开始一展歌喉,吱吱地叫个没完。   白无辛站在陆回身后无言地看了片刻,脑子里不断闪过牙行里的小少爷。   那时候他才四岁。   哪怕是地府的黑无常,也有那个瘦瘦小小很无助的时候。   沉默很久,白无辛开口叫了他:“陆回。”   陆回手一顿,不知道为什么,还浑身一哆嗦。   他僵硬地转过头来,好像十分不忍直视这个名字一样。   “干什么?”陆回说。   “没,”白无辛莫名有点儿尴尬,“叫叫试试。”   陆回抽抽嘴角,手插兜站了起来,问他:“饿不饿?”   白无辛早就饿了,昨天半夜开始他就饿了,现在肚子也饿得有点痛。   饿是真的饿了,白无辛却踌躇了一下,唔了声:“饿,但是不想吃。”   陆回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吃点儿吧,现在吃得起了。”他说,“你有心事?”   白无辛一愣。   都不用他问,陆回就自顾自地给了解释:“全写你脸上了。你在想什么,我多少还是看得出来的,别看不起我。村口那儿有家面馆开着,要不要先去吃点儿再说?”   “啊,行。”白无辛怔怔说,“郭勇明呢?”   “跟商枝在厨房呢,商枝说要教他鬼魂给活人弄菜的流程,我们去吃我们的。”   白无辛就跟着陆回去村口面馆了。他拿着一把伞出去的,为了遮太阳用。   面馆里的人不多不少,老板娘正是昨天在村门口告诉他们郭勇明死时详细情形的老太太。   看见是他俩,老太太就眼睛一亮,说:“哟,来我这儿吃面呐?来来来,我这儿面可好吃了!”   招呼着他们坐下,老太太又说:“你们去老郭家里啦?”   “啊,去了。”白无辛应着,有点不自在地挠了挠脸,哈哈笑着说,“去办点事情。”   “我听他家媳妇儿说啦,说你们是政府的。”老太太说,“菜单在墙上呢,看看,吃点儿什么面呐?”   “羊杂面。”陆回说。   正要说羊杂面的白无辛愣了下。   “好嘞!”   老太太应了声,去厨房里忙了。   陆回抻长脖子,提高声音,朝厨房里喊:“面过一下凉水,不要辣的,放个鸡蛋!”   “好!”   陆回收回身子,对上了白无辛满脸的震惊。   “干嘛。”陆回说,“你就算轮回来了,爱吃什么肯定都没变的。”   确实是没变。   白无辛撇开脸,还撇了撇嘴,不做声。   他手都没放到桌子上来,在自己膝盖上摩擦着,瞧着挺不安,又很不服的一个样子。   陆回便问:“梦到什么了?放心说,我已经开法术了,别人听不到你我说了什么。”   “能有什么,就是续集。”白无辛嘟囔着说,“梦到你了。”   陆回早知如此,只浅浅嗯了一声。   白无辛低下眼帘去,手放到桌子上,拿着桌子上的纸巾,一边用指甲抠一边说:“是这样,我还是觉得,我和白无常……好像不是一个人。我完全不是那样的人。在牙行那种情境,换成我的话,我是真的笑不出来,我觉得我会选自杀,真的。”   “白无常是个很强的人。”白无辛说,“所以,我是说,你们会不会……真的找错人了?”   说完这些,白无辛才有胆量抬头去看陆回。   陆回坐在他对面抱着双臂,从头听到尾,脸上的神色却毫无变化。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没有吭声,似乎是在思忖什么。   空气沉寂了下来,只有店主老太太在厨房里做饭和旁人说话吃面的声音自顾自响着。   面煮开了,店里飘起了面香味。   陆回突然问:“我问你怎么选的时候的事,你记不记得?”   白无辛怔住:“啊?”   “我说的是你这辈子的事。”陆回看着他说,“鬼节那天晚上,我告诉你你是白无常,说你有两条路可以选。一个是你活到寿终正寝,死后自动回归地府;一个是跟着我走,把这张生死簿上的所有人收回去后就可以回去,你记得吧?”   白无辛不懂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点了点头。   “你那时候特别执着地就要选跟着我走,你也记得吧?”   白无辛又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那么坚定地就要跟我走?”   白无辛被反问了。他哽了一下,没想到谈话方向会如此逆转。   “就……”他支支吾吾道,“就是,觉得,现在这么活着也挺没意思的吧。同学也不理我,也没有朋友,要是住进什么地方,周围人总是特别快就搬走,房东总是没几个月就把我赶出去。高中毕业之后孤儿院那儿就让我毕业了,过节过年我都没有回去的地方,又没亲没故的……没什么意思。”   “如果地府能让我回去,多少算是能回去呢。”白无辛说,“但是我现在又觉得,好像你们想接回去的……并不是我。”   陆回没有说话。   他皱着眉,神色难看,抹了把脸,手攥成拳搁在嘴边,往前倾了倾身,攥成拳的手用力得开始发抖,不知是在气什么而气成这样。   白无辛眼睛红了,他好像很想哭。   白无辛吸了口气,眼神闪躲着,又很不甘心地看陆回,声音很抖:“你们所有人都在透过我看别人。”   “没有,”陆回答得极快,“我看别人干什么。”   “那你知道我这辈子什么事吗?你问过我吗?”白无辛说,“你不是一直都只说白无常的事,你不是就只说他吗!”   白无辛真是气狠了,可说起话来还是声音弱弱的没气势,他就是这样的人。   “你就是透过我看白无常,”他很委屈,“给你馒头的不是我。”   陆回眉角一跳。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又作罢了。   “来!”   面馆老板娘捧着碗面来了。她把热腾腾的一碗面端到他们桌子上,说:“羊杂面!筷子在那儿,旁边就是醋和辣油啥的,想加啥自己看着弄啊!”   白无辛赶紧换了表情,干笑着说行行行。   老板娘在围裙上抹了两下手,回头走了。   白无辛把面拎过来,悄悄看了眼陆回,眼神不太自在。   陆回跟他对上了眼神。他朝面努了努嘴,说:“先吃吧。”   白无辛就拿过筷子和旁边的醋,放了一堆醋进去后,开始吃了。   吃面的时候陆回也不说话,白无辛想找话来说,又没什么可说的,就这么沉默了一顿饭的功夫。   这顿面吃得怪尴尬的。   回去的路上陆回也不说话,就一个人在前面慢慢悠悠地走。   等快走到郭勇明家门口,陆回才在一个转角处停下来,回过头,跟他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   “你和白无常。”陆回说,“从灵魂角度上来讲,你们两个是同一个人,地府不会出错,也没有骗你,这个我可以给保证——但我觉得,你现在不会太爱听这个事情。”   白无辛撇撇嘴,别开脸,他确实不想听这个。   他很倔地坚持立场:“我没有那么洒脱。”   “的确很少有人在那种情况下还能选择乐滋滋地活下去。我理解你,我现在也不是非要你接受你们是一个人的。”   “我也确实该跟你说一句抱歉。”陆回说,“你的这一生我都知道的,我都事无巨细地看过。只是我觉得,你自己的一生你自己清楚,你更需要知道作为白无常的事,我才一直在说白无常。是我做得不对,我跟你说抱歉。但是,你这辈子也很辛苦,两辈子各有各的不容易,没有谁高谁低。所以,不用觉得自己比不上‘白无常’。”   白无辛沉默了很久。   清晨吹起了夏风,再也吹不起漫天的黄土和饥饿。   有一瞬间,白无辛觉得梦里的饥荒离自己很近,也很熟悉。   但他不是梦里的“阿一”,他永远无法对着那般的苦难笑出来。   陆回这一路上对他的好,现在对他说的话,或许也并不是对他说的。   他没有白无常的过往,他的今生是今生,梦里的一切也让他陌生。   灵魂是一个,但过往不同,性格不同,那还算一个人吗?   白无辛捏着遮阳的伞,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成拳,指甲抠住皮肉。   他不知道。   陆回看着他,他看着陆回。白无辛张了张嘴,只说:“回去吧。”   白无辛说完就走,往郭勇明家里去。   他不想对此发表任何意见了,他到底是不是白无常,前世那个到底算不算他——去死吧,他一点儿都不想再思考这个破事儿了。   他很累,累得想死。   “等等。”   陆回突然说。   白无辛回头。   陆回不知从哪儿掏出一袋子雪糕来。   一袋子小布丁。   *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各位,我感觉小白觉得跟前世不对等这个事情需要解决一下,所以浅浅搞一波替身(其实并没有)文学,很快就会结束的! 第23章 推磨   白无辛愣住很久,才反应过来,昨天晚上他和陆回说自己爷爷的时候,陆回问他要不要雪糕吃。   白无辛说要吃。   陆回记得,所以他买来了。   白无辛看着那一兜子白白净净的小布丁,沉默住了。   有一瞬间,他真的开始动摇,他想要去相信他就是白无常。   但他相信不了。   白无辛喉结几动,犹犹豫豫地说:“我现在不太想吃,对不起。”   “那我收着。”   陆回倒没什么反应,一收手就把袋子化成烟,收起来了,“你想吃的时候跟我说,我就放在兜里,都能给你冰着,什么时候都能吃。”   怎么这做鬼还带自我冰镇功能的,还挺方便。   白无辛暗地里腹诽,面上浅浅哦了一声。   陆回没动。他在原地张了张嘴,呃了一会儿,说:“那个,你应该没有……”   白无辛眨眨眼。   陆回神色怪难看的。他说到一半有点儿说不动了,搁那儿嘴唇哆嗦了几秒,吭吭哧哧地把话说完了:“就是,你应该不会……要不干了吧?”   这话有点儿莫名其妙,白无辛花了两秒反应,才明白陆回是在问他“你应该不是要半途而废白无常这趟业务了吧”。   白无辛沉默住了。   说实话,他也不太清楚。   他现在的感觉真的很不好。之前还好些,现在一意识到梦里的情形跟他本人的行事风格完全不符,根本不像一个人之后,他就想起在下面时谁谁看见他都说他不像,就算没说,也会拿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两下。   白无辛越想越深,越想就越不是滋味,突然后知后觉地感觉出地府里的人似乎都在说“好像不是你”。   既然都感觉奇怪,都感觉不是他,那白无辛当然也就不想回去了。   白无辛很想说“我不想干了”。   但陆回神色微妙,表情皱成一团,紧张得不行,脸上写的全是“你可千万别说是,你千万不能不干,你不干了我怎么办啊”。   白无辛问:“我是不是现在说不干了也不行了?”   陆回摇摇头:“也不是,我可以去找阎王爷求求情。”   “是不是很难求成?”   陆回默默瞥向旁边的景色:“没有,还好。”   很难求成。   白无辛看明白了,他看得懂陆回。   “那算了,我接着干吧。”白无辛说,“我可以不梦那些了吗?”   “我说了不算,那是你的招魂幡的意识。”陆回头疼道,“你很不想看了吗?我想想办法?”   他看起来很为难。   “没事,我就问问,看看也好的,没事。”白无辛说,“走吧,今天不是还要干活?”   他走过去,拉了把陆回,往郭勇明家走去了。   他不想让陆回为难。   不管怎么说,不管是不是在透过他看着谁,陆回都是现在这世上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了。   白无辛想,除了他已经去世的爷爷,没有人给过他雪糕。   更没有人起来给他做过饭,没有人带他出来吃面,没有人像他这样一直守在他前面。   陆回是对他好的,不管怎么说。   就当是为了陆回吧。   -   两人回了郭勇明家里,陆回带着白无辛进了厨房。   郭勇明还固执地守在灶台前,守着那一口锅,拿着勺子,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是在念叨什么。   商枝站在厨房门口,见俩人回来,就说:“回来了啊?来得正好,去找他孙子儿子之前,帮我个忙,大白。”   白无辛:“我啊?”   “当然啦,我们阴间人不会买菜。”商枝指指郭勇明,说,“昨天净想着他做饭之后的事了,准备工程都忘了打草稿了,去给他买菜订蛋糕去。”   陆回寓.研正离冷瞥他:“你不会帮忙去弄?你怎么收钱还不办事儿的?”   “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你看看我。”   商枝从门框里跳出来,站直身子,细长手指从上到下一指自己身上的大黑长古服,两臂一展,“你看看,你好好看看我这身衣服,你觉得我能去买菜?”   陆回不以为意:“你换一身呗。”   “好笑,换一身我也不会买。”商枝收起两臂,抖抖长袖,说,“我是鬼王,平时都是小鬼供我的,我根本用不着自己出来,我怎么知道他要的草鱼是什么鱼。”   白无辛干笑:“我也不知道的,我都只吃外卖和泡面的。”   “你总比我懂阳间怎么买菜嘛,我穿现代衣服很怪的,跟人搭话他们也不敢跟我多说,谁让我是鬼王。”商枝吸了口烟,轻飘飘道,“退你十亿。”   陆回立刻:“马上去。”   白无辛无语。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是真的。   因为陆回这个鬼立马就领他“推磨”——买鱼去了。   郭勇明非要他们去买隔壁早市上的鱼,说那里的鱼才够劲够新鲜。除此以外,还给他们列了一摞子清单。   郭勇明说家里的作料虽然还剩了些,但有很多都被左邻右舍分干净了,于是什么八角香叶葱姜蒜料酒,都得要他们买齐了。   买完东西,白无辛还去蛋糕店里预定了一个晚上六点来取的生日蛋糕,按着郭勇明的要求,要了顶配的一个动物奶油的水果蛋糕。   拎着大包小包回来,白无辛人都要被晒裂开了。   他呼哧呼哧喘着气,把几个袋子放到地上。   郭勇明飘出来看了。   白无辛叉着腰,抹了一把脑门。在盛夏去赶倒霉的早市,他已经出了一身汗了。   “你清单上的东西,都给你买了。”白无辛说,“没差什么了吧?没有我就要去找你儿子啦。”   商枝瞪大眼,眨巴眨巴,有些意外。   郭勇明蹲下来,慢吞吞地翻腾着塑料袋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个一个拿出来,嘟囔着念叨:“料酒、蚝油、生抽、老抽、八角……咦,蒜呢?没有蒜啊,你没有买吗?”   “我买了的!你不要血口喷人!”   白无辛嚷嚷说,“你往下再翻翻嘛!我肯定买了!”   郭勇明揉了揉耳朵:“哦,你不要这么大声啊。”   “呃,对不起嘛。哎呀,但是我肯定买了,可能没放到一个袋子里嘛,你先看这条鱼行不行,我让店主阿姨帮忙挑的最大最好的!”   白无辛忙活了起来。商枝捏着烟枪,悄悄走到他身后,走到手插着兜看着他的陆回旁边,竖起手掌挡在嘴边,低声对陆回说:“我说。”   陆回撇头:“嗯?”   “我怎么感觉他好像有点儿变回去了?”商枝纳闷道,“你俩早上不就出去吃了碗面吗?还干啥了?”   “没,是招魂幡。”   一说这个,陆回表情就苦了下来,“阎罗王之前不是定了吗,让他从招魂幡里取回前世记忆,这两天就一直做梦梦到呢,昨晚上大概是梦到他小时候被搞残废之后出去要饭的事了,现在就有些……嗯。”   陆回不知道怎么形容。   商枝恍然大悟地拉长声音“哦——”了一声,笑着说:“理解理解。”   “他现在觉得自己前世跟今生是两个人。”陆回叹气,“没办法,走一步看一步吧。”   “嗯!?怎么还能觉得是两个人!?”商枝不可思议道,“那怎么能是两个人的,就是一个人啊!灵魂就是一个的,上哪儿两个人去!?你没说他什么!?”   “我能说什么?上辈子跟这辈子差别大是真的啊,他有这种想法很正常。”   “正常个屁,”商枝睨他,“根本没有不一样好不好,前世今生经历不同,性格不一样很正常,那是他的前世,是他的!前世的事那再不习惯,也都是他自己经历过的,都是他自己,怎么能不是一个的?你跟他好好说说啊!”   陆回睨他:“说什么?他现在就只是个20岁的小孩,又不是你跟我这种几千岁的老鬼精,劈头盖脸就一顿闹饥荒的上辈子,接受不了很正常,你让他自己一步一步慢慢来能怎么样?他这么小,能一下子都接受得住吗?”   “你这人真的,”商枝无语,“你就宠他吧,你现在不教育,改明别人就帮你教育。”   陆回难得爆了句粗的:“我看他妈的谁敢。”   商枝抽了抽眉角,扶着脑门揉了揉,另一只手摆了摆,无语地让他快滚,自己回身走了。   郭勇明也慢吞吞地清点完了所有的东西,点着头说没问题了。   他又问:“那,我孙子什么时候能来啊?”   老人家眼里都在闪光。   商枝弯下腰对他说:“您就等等吧,时间不一定呢,这俩人正要去找呢,今天肯定能来的,我肯定能让您实现愿望,只要您守我的规矩。”   “好说好说,只要我能给孙子做上鱼就行!”   商枝笑着拍了拍老人家的肩膀,抬头就换了张面无表情的脸,对他俩说:“去吧,愣着干什么呢,这都几点了?”   陆回说:“十点四十三。”   商枝:“知道还不快去!?”   陆回抽抽嘴角,走过来,对白无辛说:“那走吧。”   “去哪儿?”白无辛问他,“要怎么做?昨天不是商量半天都没定下来吗。”   “直接跟他们说郭勇明有遗愿,不完成就不走,除了这个没有办法。”范无救说,“原则虽然说是这样不行,会扰乱秩序,但毕竟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这个是特殊情况,当然可以特殊处理。”   白无辛点了点头,说:“那省事多了,怎么昨晚没说?”   陆回说:“这毕竟是下下策。”   “对啊,毕竟要这样的话,你家大黑就得——”   商枝笑嘻嘻地准备说点儿什么,陆回立刻瞪了他一眼,凶得要死。   商枝不说话了。   “行,”他咳嗽了声,“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所以到底是会什么?   白无辛没能知道。陆回冷哼一声,拉了下白无辛的胳膊,说:“走吧,行吗?”   白无辛:“啊,好。”   陆回一挥手,开了烟门。   “走吧。”他说。   *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有小可爱指出小白古代的名字“阿一”其实并不简单,因为在古代一是有很多笔画的~但是我想了想,没有什么比这个一横更“不用心”更“简单”的,因为这个名字的出发点就是他的名字不被重视。   于是我带着思考和一点残存的希望和梦想去百度了一波,上说古代“一”其实是有只有一横这个写法的: 第24章 外婆   他们穿过烟门,面前是一幢高档小区。   白无辛撑着伞,打量了一圈四周。小区外面就是一条小市场,干什么的都有,非常热闹。   陆回拿出手机,划拉了两下,说:“郭勇明的儿子叫郭锐,自己创业开了一家小公司,是总监。他妻子叫陈画萤,是一家汉服服装设计工作室的老板,在网上很有名气。”   他把手机递给白无辛看。   白无辛拿过来,上面是这一家人的个人信息。   他往下翻着浏览,陆回在他旁边道:“他们两个的儿子叫郭穗风,小名就是风风。他们一家一起住在这个小区里,进去干活吧。”   白无辛应了声,正要把手机还给他,不小心拉了下屏幕,看到了上面露出来的程序名称。   【生死簿】   白无辛麻木道:“我说。”   “嗯?”   白无辛把手机屏幕亮给他看,难以置信:“你手机里这个是生死簿的app??”   “对啊。”范无救一脸理所当然,“地府当然要跟时代一起进步,有个app没什么的。我们很高科技的,你想想,你在下面录入的时候,给你录入的小鬼不是也用电脑和指纹录入了吗?”   他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这样。   白无辛锁上手机,还给了他,多问了句:“那我撕掉的那页生死簿,也录入在app里面吗?”   “对。”陆回说,“但是你现在是活人,没有下载资格,所以我没有给你弄这个。”   “这样,那就是没有纸质的生死簿了?”   “不,也有,这个app只是为了方便行动。”陆回说,“有的判官老顽固,拒绝熟悉电子产品,所以有时候还是得写纸质材料交上去。”   白无辛恍然大悟:“哦——”   “别哦了。走了,进去了。”   陆回拉过他一只胳膊,领着他进入了小区。   在小区里左拐右拐,他们进了小区的十号楼,坐电梯上了九层。   在电梯里,白无辛偏头问:“说起来,要怎么让他们相信郭勇明的事情?郭大爷又没跟着来。话说为什么不让他跟着来啊,他跟着不是更省事儿吗?”   “因为很多事情会变得很麻烦。”陆回淡淡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不用担心,你跟着我就好。”   “好吧。”   两人出了电梯。   陆回把白无辛放在身后,自己站到屋前,敲响了房门。   “来了——”   里面传来应门声。   很快,门内有人问:“是谁啊?”   陆回张嘴就来:“□□的。”   “哦哦。”   这个理由很立得住脚。不多时,昨天刚和他们打过几小时照面的女性——陈画萤打开了门。   见到他们,她微微一愣。   “是你们?”她说,“你们是怎么……”   “我们有事。”陆回开门见山,“事情挺大的,说起来有点费事,不知道能不能先放我进去?”   陈画萤犹豫了一下,往屋里看了看。   “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打电话叫你先生回来。”陆回说,“不过我真的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陈画萤非常警惕:“你有政府的证件吗?”   他只有无常卡。   白无辛站在后面暗自说。   陆回伸手摸了摸下巴,想了想,说:“你外婆叫方桂兰,我记得是你十八岁的时候去世了,对吗?”   陈画萤一愣。   “她在医院去世的。”陆回盯着她的眼睛,“她在死前把手上的红绳铃铛给了你。”   陈画萤下意识地捂住左手手腕上的红绳,手心里叮铃铃一响。   陆回不慌不忙地继续:“她说那是她的嫁妆,是她嫁人的时候,她的母亲和姐姐编给她的。她把一条给了你的母亲,另一条就给了你,要你戴着去出嫁,就当她是出席了你的婚礼了。”   陈画萤不禁随着他的话而缓缓地出了神去。   她仿佛又看到了外婆躺在医院白色的病床上,原来就很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躺在床上就更显了。   小老太太是心律不齐,心脏老化,陈画萤也记不清了,反正年龄一大,心脏就特别多毛病。在腿上往下摁一下,皮肉往回返的速度特别慢,按下去的坑总在,半天才能恢复回来。   大夫说是因为血小板还是红细胞流通不快的原因来着?陈画萤记不清。   她就记得外婆拉着她的手,问她高考考得怎么样,还把她妈妈赶走,悄悄问她在高中到底有没有谈过恋爱。   她笑着摇头说没有,小老太太就瘪着牙都没剩几颗的嘴笑,轻轻拍着她说别骗我,十七多岁的恋爱最好了。   她边说边比大拇指,眼睛亮晶晶的。又跟她说,但是男人不能多信呐,丫头,女人家要靠自己,要做树,不能做藤。   然后外婆把手腕上的红绳笨笨地脱下来。她手上还输着液呢,陈画萤怕回血,赶忙说我来我来,外婆却不让,硬是自己把红绳脱掉,套到她手腕上了。   她拍着她的手背,说放心嫁人去吧,外婆在地底下保佑你,那男人要是对不起你,外婆钻进梦里吓唬他去。   “妈妈——”   陈画萤如梦初醒,回过神来。   她回过头,风风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她脚边来,拉着她的裙边,轻轻拍着她,说:“哥哥叫了你好多声啦。”   陆回轻轻咳了一声。   “妈妈。”风风跑到她前面,仰着脑袋说,“妈妈,你哭了吗?”   陈画萤一抹眼睛,才发现自己哭了。她慌忙抹了两下眼泪,说:“没有没有,风风乖,进屋去自己玩一会儿。”   “哦。”   风风很听话地回屋去玩了。   目送小孩儿回到屋里,陈画萤才回过头来,仍然很戒备:“你从哪里知道的?”   “她本人说的。”   陆回从兜里摸出一个证件,亮给她看:“其实我们的机关跟政府有一字之差。”   白无辛有点儿好奇,凑过去看。   ——【地府人员证】   ——【持证人:一级黑无常】   ——【姓名:范无救】   还真是一字之差。   陈画萤愣了半晌,怒骂一句:“你当我是傻子吗!?!”   “我……”   “你骗人你也专业点儿好吧!你有病吗!我看起来像是会傻到相信你这种话的人吗!?你——”   陆回无语了:“你能不能听我解释几句?”   陈画萤愤愤道:“听骗子解释什么,你那不叫解释,叫狡辩!我现在就去报警!!”   她回身进屋里,拿起鞋柜上的手机就开始拨号,气得自言自语,“真太过分了,为了骗人竟然连我外婆都去查,死人的生意你都要做!你也不怕下地狱你!就该让黑无常真来接你!!你——”   话说到一半,电话接通了。   “喂,警察吗!?”她怒道,“我——”   “喂?”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萤萤啊?”   陈画萤一怔。   她张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   “萤萤?”电话那边的人说,“萤萤,听不出外婆来啦?”   陈画萤的眼泪一瞬夺眶而出:“外婆?不对……不对不对!”   她拿开手机,又瞪向陆回,“你为了骗我,你还找了个跟我外婆这么像的变声器!?”   电话那头传来了笑声。   和她外婆笑起来的声音一模一样。外婆牙口不好,不爱戴假牙,笑起来就跟漏风一样,常常是她一笑,旁边的人都得被她的笑声逗得跟着笑起来。   陈画萤又一次愣住了。   她看向手机,上面归属地竟然写着“冥界-地府-拘魂司”。   “萤萤挺有精神呐,我放心咯。”外婆说,“你结婚啦,日子过得咋样啊,你生孩子的时候疼不疼啊,你公公婆婆对你好不好啊?”   “啊……不,不疼的。”   陈画萤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按到耳朵边上,“外、外婆?”   “嗯?”   “外婆?”陈画萤说,“真、真的是外婆?”   “嗯啊。”小老太太又漏风似的笑起来,“叫你妈少给我烧点钱,花不完呐,都堆仓库里发霉啦。对了,你小时候爱吃的那家老奶油蛋糕,是不是换地方找不到了啊?我在下面查了,我把地址告诉你好不好啊?”   陈画萤抿着颤个不停的嘴唇,边哭边抹眼泪,点着头:“嗯。”   “怎么老大不小了还哭啊,都是当妈的人了。”外婆说,“跟你妈一个样,没出息!”   “嗯……”   “嗯什么嗯啊你?”   陈画萤已经哭得难以自已,浑身颤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哭得压抑,哽咽着:“嗯……”   外婆笑骂她:“就知道嗯。”   陈画萤被这一句干得破防,终于放声大哭:“外婆——”   陆回点开手机,收到了一条消息。   【浮英】:审核过了,应该接到电话了吧?   【浮英】:事后记得消除记忆   【浮英】:还有老样子,一万字报告,一万字检讨,一万字总结,还有三万字这次行动对人鬼秩序的影响和自我反省以及如何更进一步管理的思考自省感悟,分两份提交   【浮英】:对了,自省感悟是要张贴在公告栏上的,加油   陆回简简单单回了个嗯,多谢。   他放下手机,脸色跟吃了十根苦瓜一样难看。   他长长叹了口气。   六万字。   一共六万字。   天爷啊。   陆回回头,正要和白无辛说些什么,却见他竟也红了双眼,正吸着气看着和外婆打电话的陈画萤。   范无救一瞬了然,又一下子软了眼神。   有一瞬间,他竟然不知道白无辛究竟是想到了他这辈子哪个至亲。   在意识到这个的那一刻,范无救更心疼他了。   白无辛失去了太多。   屋子里,一个房门开了一条小小的门缝。   下一秒,门被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陆回朝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没多在意,又把目光投到了白无辛身上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大黑这个故事告诉我们   宇宙的尽头是写东西(不是 第25章 了结   陈画萤打完电话,抹着眼泪把黑白无常两个人迎进门后,就坐到了床上去,握着早已经被挂断的手机电话,良久没有缓过神来。   她已经知道他们是谁了,她的外婆刚刚在电话那头给这两个人的身份盖了石锤。   等陈画萤缓过来了些,把眼泪抹干净了,两个人就解释了这一趟是为什么而来。   陈画萤扶了扶脑门,说:“不好意思,我现在脑袋有点转不过来……我总结一下,您二位的意思是,我公公现在还在那里,等着给风风做鱼?”   “是这样的,”白无辛点头,“所以希望您能配合一下。”   陈画萤又犹豫着说:“那他一定,也想要我丈夫去吧?那也是他的亲儿子呀。”   “事实上,他想要你们一家都去。”陆回说,“但他不敢多求,说郭锐估计笑不出来,只给孙子一个人过生日就可以了。”   陈画萤沉默了。   陆回接着道:“事实上,我也觉得这样最好,郭锐最好别去。郭勇明已经在人间逗留两个多月了,这个时期的魂魄非常不稳定。如果接触到了一些生前和他有很大交集的人和事,让他的情绪产生了比较大的波动,不一定心里就会生出什么样的想法来。万一因此而产生了怨念,他就会变成厉鬼——会无差别吃人杀人的那种。”   陈画萤听得脸一阵白一阵青。   她抿抿嘴,说:“但是,那是我公公啊,如果要了却夙愿送他一程,我丈夫怎么能不去呢?再说,我公公最疼风风了,不会伤害风风的。”   陆回无情道:“会,一旦怨念占上风了,他就没有理智了,不要把鬼魂想得太天真。”   陈画萤哽住。   白无辛盘腿坐在他家客厅的大地毯上揉着脚腕,说:“但是不管怎么说,郭锐应该要去的吧?郭勇明不是知道我们来了吗?他也知道你会把自己是黑无常的事告诉他们的吧?那他肯定会觉得郭锐会去啊。”   “他不知道。”陆回说,“我只跟他说会把他孙子带过来,他不知道我要说我是黑无常。”   陈画萤有些难过:“怎么说都不能带过去吗?”   陆回说:“也不是绝对不行,我可没说绝对不能去。但是我认为,让郭锐做到我接下来说的这些条件,还不如不去。”   陈画萤怔了怔:“条件?什么条件?”   “不让郭勇明有情绪波动,并且郭锐能去的办法,当然只有一个。”陆回抱起双臂,说,“他不能和郭勇明说话,必须装作不知情。”   陈画萤两眼一瞪。她一下子站了起来,着急道:“这怎么行!?那是他父亲啊!好不容易能再说上几句话,那肯定要……”   陆回冷冷:“那他希望他父亲因为他的几句话就变成厉鬼,最后不得不被我砍个半死再带走?”   陈画萤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嗓子眼里。   “正是因为是他父亲,他才不能说。”陆回很平静,“为了他父亲能好好地离开,他就不能说。不仅是他,你也不可以说,你必须装作不知情,你儿子也是一样。”   白无辛光听都觉得心肝肺在一起疼。   这也太残酷了。   陈画萤抿着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不甘。   她握着拳,站在那里,手上颤抖半晌,说:“我去给我丈夫打电话。”   她走了。她拿着手机走到客厅的落地窗旁边,声音很低地打了电话,在电话里让郭锐回来。她的声音带了一丝哭腔,那边的郭锐本来在说一会儿要开会,一听她声音不对,就说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她想了想,又说先把风风送走吧,他们在这里商量这个,风风听到就不好了。   陆回说好。   得了同意,陈画萤就去房间里收拾了一下,换了身出门的行头,带着风风离开了,说要把他送到自己妹妹那里。   她妹妹住得离她很近,十几分钟之后,陈画萤就回来了。又在屋子里等了几分钟,门口那边的指纹锁就说了一声“指纹正确”。   门开了,郭锐回来了。   “出什么事儿了?”   他慌慌张张地进门来,一进来就看到客厅的落地窗旁笔直地站着个人高腿长的黑无常“范无救”,沙发旁的地毯上坐着个盘着腿玩手的小白毛。   郭锐一怔,他没想到家里有人。   “老公!”   陈画萤从沙发上站起来,朝他跑过去,忙说,“咱爸出事了!你快过来,我跟你说!”   郭锐:“……啊?”   郭锐有些懵逼。   白无辛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陆回头都没有回,只插着兜瞥了眼落地窗里映照出来的浅薄映像。   一番说明之后,郭锐坐到了沙发上。他把脸埋在手心里,来来回回搓了半天脸颊,也沉默了很久。   “所以说,我爸还在那儿。”他试图消化现实,“他想给风风把鱼做完了,不然就不走。”   白无辛已经站起来了,他摩挲着自己的两只手,点了点头,瞧着又无辜又乖巧。   “是吗,”郭锐叹气,“真像他那脾气。”   陈画萤愣了:“你信了??”   “我当然信啊。”郭锐无奈道,“他那个硬脾气,挺有可能的,再说,你也不会骗我。”   陈画萤无言以对。   郭锐又看向白无辛,问他:“我有个不情之请,就是……我能给我妈打个电话吗?她死了很多年了,我也想跟她说说话。”   白无辛有点为难:“这个……”   “可以。”   陆回回身走过来,噼里啪啦按了一串号,递给了他,“打吧,但是等你父亲这件事完了以后,我会消除你们在这一方面的记忆。”   “为什么!?”陈画萤不干,“我外婆好不容易给我打的电话,我为什么必须要忘掉啊!”   “规定。”   陈画萤又一次无言以对,她欲言又止了下,委屈道:“你们不讲理。”   陆回说:“为了你好,一般人见到黑无常,会倒霉一辈子的。你如果不知道我的身份的话,见到我是没关系。但如果你知道了我就是黑无常,还会一直记得的话,不出意外,你应该没有好日子过了。”   陈画萤哽了哽,她好像确实听过这样的传说。   见到白无常你就可以笑了,见到黑无常你就完蛋了。   这条定律生死通用,活着和死了都算。   陆回给她吃了颗定心丸:“你放心,虽然说是消除记忆,也不是全给消掉。你外婆的这些话我不会让你完全不记得,只是会让你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吃鱼这件事也会留着的,消除记忆主要是为了让你们忘掉自己见过了黑白无常。”   说明完情况,陆回朝电话一撇头,“把那个电话打了吧。”   白无辛忧心忡忡地拉了一把他的衣袖:“没问题吗?那个不是为了让他们信服我们是地府来的才安排的吗,郭锐他信了啊,没必要再打了吧?被人知道会不会受罚啊?”   陆回眼神已死:“不会,他打不打我都要写六万了,他不打了的话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什么六万?”   陆回移开眼神:“没事。”   白无辛迷茫眨眼。   郭锐把电话打了出去,看到电话上“泰山-地府-拘魂司”的一行归属地,他也没有太过惊讶。   他小心翼翼把电话贴到耳边,咽了口口水。   嘟嘟了小半分钟,电话被接通了。   “喂?”他试探着,“妈?”   “哎,”电话那边说,“大儿,妈搁这儿呢,你咋这么半天才打啊?我都搁这儿等半天啦,你上班去啦?”   郭锐一下子红了眼睛。   他嘴唇抖了抖,张嘴想说话,却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哑巴了半晌,他喉头一哽,竟然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这三十岁的男人几乎抓不住手里的手机,嚎啕大哭,从沙发上跪跌下来,缩成一团,委屈得像个三岁小孩儿。   他哭得说不清话:“妈——我没家回了——”   “我,我爸也没了,我没爸没妈了,我什么都……啊——”   房间里回荡着他的哭声。   他慢慢地把头磕在地上,像是想把自己变成一颗尘埃。   *   过了几个小时,日落了。   郭锐开着车,带着黑白无常两个人和陈画萤,接上了儿子,又取了白无辛早上定好的蛋糕,驱车到了薛子庄。   和坐在村口摇着扇子聊天的老太太们打过招呼,一行人进了村。   风风在前面连蹦带跳,大声欢呼。   陈画萤说:“慢点儿,别跌了!”   “知道啦!”   风风还是乱蹦。   “让他蹦吧,摔了就知道了。”郭锐说,“不摔也没事,今天蹦蹦也好,送我爸走,他这么高高兴兴连蹦带跳的,我爸看了也放心。”   “也是。”陈画萤说,“你真没事吗?你能……”   她不知该如何说。   “装不知情嘛,应该能行。”郭锐苦笑,“再说了,本来我就看不见他,装了跟没装也没啥区别,忍一忍就过去了。”   陈画萤眼神痛心,于心不忍,一看便是心疼他。   郭锐笑了两声,搂住她肩膀拍了拍,大声说:“没事没事,我能有什么事!你别总这么看我,你这样不比我还容易露馅嘛!”   白无辛跟陆回在后面跟着走。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屋前,饭香味在屋外都闻得到。   “爷爷!”风风在门口跳着叫,“我来啦!爷爷开门!生日快乐!”   陈画萤拉了他一下,说,“小声点儿,别吵到邻居。爷爷不在,你别乱叫,啊。”   风风问:“那是谁做的鱼呀?”   陈画萤早就想好了回答:“是在饭店做的,爷爷让他们送过来的,你要安安静静地吃,知道吗?”   风风不解:“为什么呀,这不是爷爷在国外,给我安排补办的生日吗?爷爷说了,过生日要热热闹闹的,高高兴兴的!不能垂头丧气一声不吭!”   陈画萤说:“爷爷在国外啊,爷爷不在这里,妈妈一会儿得拍照录像给爷爷看,要是风风一个人高高兴兴的话,爷爷就该想风风了,就没办法在外面好好玩了。”   “哦——好吧。”   陈画萤笑了,却有眼泪淌下来。她抹干净眼泪,站起来,强颜欢笑地大声起来,说:“好啦!我们进去过生日了!”   “好!”   陈画萤推开门。   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彩灯,天色将黑,小彩灯串颜色缤纷地忽暗忽明,彼此闪闪亮着,像过年晚上一样。   这里冬天会下雪,每当过年吃团圆饭的时候,郭勇明就喜欢在家里挂上这样绚烂的小彩灯。   进门之后,院子里的饭香味更浓了。   风风兴奋得不行,两只小手握成拳头,在胸口前一个劲儿地摇。   但他是个听话的小孩,他没有再大叫。   “走了,进去吧。”郭锐在后面说,“进去过生日啦,风风。”   “好!”   “你要安静吃完哦,”陈画萤又一次嘱咐道,“不可以让爷爷太伤心,好不好?”   “好!”   “走吧。”   陈画萤拉起他一只手,郭锐也走上前,拉起他另一只手。   一家三口手拉着手走进院子,迈过门槛,走入房屋。   屋子里早已拉亮了灯,满堂温柔的暖光。   白无辛和范无救站在门口。   白无辛抬起头,房顶上,鬼王商枝站在黄昏的晚风里,抱着双臂叼着烟枪,衣发飘飘,面无悲喜。   刚刚进去的一家三口根本没看到脑袋上还站了他这么一位鬼王爷——或者鬼娘娘。   白无辛问他:“这样就没问题了吗?郭勇明呢?”   “在里面,他当然要自己看这一家三口过完生日了,不这样怎么了结夙愿。”商枝低头看他,“我已经在四周布了稳定魂魄的法阵,能大大降低怨念陡生迅速凶化的风险,但是这玩意儿还是要看个人造化,你们跟他那儿子说了不要试图跟他对话了吧?”   陆回说:“嘱咐过了。”   “那没事了。”商枝说,“收钱办事,我进去盯着了,你来不来?”   陆回说:“轮班吧,两个地府人员一块儿站屋子里,那老头能好吗?”   “也对。”商枝呼出最后一口烟气儿,把烟枪收起来,“那我先去了,我腻了就出来叫你。”   “知道了。”   商枝在屋顶上优雅转了个圈,消散成了一阵红烟。   *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家人们感谢支持,昨天改文太多好多待审,给大家添麻烦不好意思,这章留评有红包,明晚更新时所有评论都有份,笔芯 第26章 转生   天彻底黑了下来,屋子上的小彩灯串在地上投下缤纷的光。   郭勇明家灯火通明,屋子里还是欢笑了起来。   院子里,盛夏的夜风习习吹过,一片虫鸣声。   白无辛伸手拍死一个嗡嗡的小二臂蚊子,这已经是今晚死在他手上的第三只了。   他打开手机。闲着也是闲着,干脆上网冲冲浪。   翻了下vb,他看到了新闻头条。   前些日子路过杨向好闹鬼那栋大楼,第二天又惨被坠楼,在医院里住了好几天院都没意识的女孩子在今天恢复了意识,但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经过一系列检查,她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碍,接下来只要把身上的伤养好,就能够出院了。   白无辛给vb点了个赞。   陆回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朝屋子里走去。路过坐在门槛上的白无辛时,他顺手就在他脑袋上摸了一下:“我去跟他换个班。”   “哦,行。”   陆回就进去了。   商枝走了出来,见到白无辛蹲在门槛上,她“咦”了一声,微微弯下腰来,问他:“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呀?”   白无辛:“……坐在这里,不行吗?”   “当然可以啦,我就是想找个由头跟你说话。”商枝直起身来,问他,“感觉怎么样?给地府跑业务。这应该是你的第二单了吧?”   “啊……嗯。感觉还好,没什么特别感觉。”   “是吗。”商枝拿着烟枪敲了敲自己心口,状似随心地问他,“感觉大黑怎么样?”   白无辛哽住了。   再开口,他有点儿磕磕巴巴:“什么,感觉他怎么样?不就那样吗?”   商枝笑了:“你以前说,范无救就是不会说话。不仅是个死人,还是个活闷骚,就知道自己憋着股劲儿喜欢你,劲儿该往哪儿使他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白无辛愣住,指指自己:“我?我说的??”   “对啊。”   商枝跨过门槛,在白无辛旁边一回身,捏着烟枪柔声细语地问他,“可不可以坐你旁边呀?”   “呃,您请。”   商枝就坐下了。   他晃了晃烟枪:“你抽烟吗?”   白无辛摇了摇头。   商枝把烟枪收进了袖子里,他不会让不抽烟的活人抽二手烟。   白无辛踌躇着问他:“我以前跟陆……不是,我跟范无救,真的关系特别好吗?”   “那当然啦。”商枝说,“你们两个到哪儿都一起,跟连体婴似的。一开始的时候就因为你俩总想着对方,老是不经意地换活干,乱糟糟了好一段时间,气得阎王爷把你俩揪过去,一人杖刑几十,还让判官给业务培训呢。”   “诶……”   “扯远了啊,”商枝笑,“所以,你现在到底觉得大黑怎么样?”   这个问题又被绕了回来。   白无辛眉角一抽,有点儿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便嘟嘟囔囔着很不情愿地道:“怎么样不怎么样的……跟我又没关系。地府里说那些的又不是我,是白无常,我那个时候连个胚胎都不是呢。”   “是吗?”商枝说,“我……”   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回头看向身后。   白无辛不明所以,跟着看了过去。   郭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子里出来了。他眼睛红红的,吸着气,似乎是刚哭过,眼下正朝着他们俩坐着的地方走了过来。   商枝站了起来,白无辛跟着站了起来。   商枝声音柔和:“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我爸那儿没什么事。”郭锐抹了两下眼睛,朝他俩一笑,说,“我就是,出来想问点事情。”   白无辛讶异:“你能看见他了?”   郭锐愣了一下:“什么?能、能看见啊?”   不知他是想了什么,郭锐的目光突然变得很惊恐:“我不该看见吗!?我是不是要死了!?”   “没有没有,不是那回事儿。”商枝笑着摆了摆手,“我之前就在你家房顶上站着,他看得见,但是你们一家三口看不见我。很正常,你们能不能看见是我说了算的,我能选现出形还是不现出形。别人看不看得到我呢,得看我心情。”   郭锐:“原来如此。”   商枝看向白无辛:“顺便一提,大黑也是一样,地府人员都有这个本事。”   “这样啊。”   白无辛看向郭锐,“那,你是想问什么事?”   “哦哦,”郭锐如梦初醒,他问白无辛,“您就是白无常谢必安,对吧?”   白无辛一哽:“呃,对。”   “我有个请求,不知道能不能实现!”郭锐忙道,“就是,不知道我父母下次投胎的时候,能不能让他来当风风的孩子?”   白无辛讶异:“做你儿子的孩子?”   “对的对的!”郭锐说,“这事儿能不能办?需要什么您都可以说!我特别想让我父母来做风风的孩子!”   一说起这个,郭锐就又哭了。   他抹掉眼泪,尽力陡声把话说得清楚,说得完整:“我……我父亲,他,他这辈子不容易,我母亲也是……我小时候,不懂事,不省心,所以我就想让他俩,下辈子投胎……能来做我的孙子辈,我也好照顾他们一次。”   “这辈子,我都……都没来得及对他们更好点儿,他俩就,都走了。我就想要下辈子,我带他们……我,我带带他们。”   白无辛说不出话。   他看向商枝。商枝倒是很平静,大概是有这样请求的凡人太多了,也大概是地府本就掌管生死,早司空见惯了。   郭锐抹干净眼泪,稳了稳神,说:“我,我什么都可以弄!如果这个可以的话,我什么都行!”   “这个恐怕不行。”白无辛说,“轮回要看你的功德和你父母的功德,这些事是判官司那边说了算的。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要亡者生前和你家的善恶功德和判官的判断说了才算,你就算烧再多钱也换不来。”   商枝颇感意外:“哎哟,可以啊我们大白,这都知道?”   白无辛哈哈干笑。   郭锐有些失落:“怎么都不行吗?”   “也没说完全不行呀,就是说你找我们也没用。”商枝笑道,“你也听过那句话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如果你家功德不错,你父母也积德行善,他也想要再来你这个家的话,自己便会来了,不用你在这里发愁。”   郭锐:“是这样啊。唉,可我现在想要个准话……”   商枝笑着摇头:“给不了的。再说了,你就算现在得到准话了,等明儿一早也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个大黑没说吗?要消除你们的一部分记忆的。”   “这个我是知道啦。”   郭锐还是不免失落。身后不远处关着门的屋子里,风风很大声地喊了一声“爸爸”。   “哎!来啦!爸爸马上来!”   应答过后,郭锐朝商枝和白无辛鞠了一躬,说了声多谢,回身就往屋里跑。   白无辛已经沉默很久,见他回身要走,终于忍不住道:“等一下!”   郭锐被叫住,回过头。   白无辛攥着手,抿了抿嘴,费了很大力气,才终于开口说:“不好意思,可能你会觉得我莫名其妙,还有点儿无理取闹,但是,我还是想说……你这么想,好像对你的孙子孙女不太公平。”   郭锐愣了下:“啊?”   “他们是你的孙子和孙女,我觉得,你不应该认为他们是你父母的转世。”白无辛说,“他们应该有自己的灵魂,有自己的人生,不应该继承谁的身份,或者继承谁的思念。你念着父母当然很好,但我觉得……你的念想,不应该寄托在他们身上,他们还没出生,就已经被你定好身份,我觉得很悲哀。”   商枝微微睁大眼眸。   郭锐也被说得愣住。   “你对他们的爱应该更纯粹一点,是做爷爷对孙子辈的爱,而不是把他们当成不在人世的父母。”   说到最后,白无辛低敛眼帘,轻轻道,“我就是,觉得不太公平。而且,如果真的是你父母转生了,你也不该把他们当成你父母。都转生了,那还算前世那个人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郭锐忙说,“我也不是把他们当成父母来爱……也不对。”   郭锐有点儿被绕进去了,他呃了一会儿,搓了搓脑门,说:“我也知道,他们如果转生了的话,那做我父母的时光只是前世。那么如果转生过来,他们就是新的灵魂,新的小孩,新的人,这些我当然都知道,也不会把他们当成我的父母,我知道我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他们是新的孩子。”   “我只是说,如果能行,我希望我父母的来世,能再来一次我的身边,我想用他们的方法来纯粹地爱他们一次,就像他们一样。我不是把风风的小孩当成我的父母,只是说如果能这样的话,那就太好了。”   “我也当然知道他们不是前世那个人,我也不会把他们当成前世那个人。我只是想照顾他们,想对他们好。我当然知道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我只是想,如果我父母能转生过来,小时候能吃上雪糕,滑滑梯,过一些好日子,那就好啦。”   郭锐想着,一笑,说:“他们能开心一点,就比什么都好了。前世什么样子,不记得也好,做新的人就好。”   “今生算不算前世,无所谓的。”郭锐说,“他们开心就好了。”   郭锐最后再次向他鞠了一躬,离开了。   他回到了屋子里去,打开门,叫了一声“风风”。   风风在里面大声地喊他爸爸。   商枝往前走了两步,站到白无辛身边。   “范无救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但他真的不怎么会说话,对吧。”商枝说,“只不过呢,大白,他这次去找你的时候,是你自己选择要走这条路的,是你选择要想起来的。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大概是这世上最不想让你想起来发生过什么的人。”   白无辛无言良久,说:“我已经看过了。”   “你没有看完。”   商枝目光长长,看着远方,几分忧然。   “那是个荒唐的时代。”她说,“你以前总是这么说。”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说点正事,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前收到了一条第一章 的评论,说小白很惨大黑却没事我是不是攻控   这个事情既然有人说出来了我觉得就不能当做没看到,我需要端正一下态度。是这样的,我不怎么混圈,我拒绝这种给我戴帽子加标签的评论。我写文是把攻受都当成我家孩子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我都喜欢我都疼,不然为什么他做主角?还有为什么一方很惨一方没事我就是控那一方的,我不控!我谁也不控!我不是遥控器我为什么一定要控一个啊啊啊啊啊???我喜欢所有人不行吗??都是主角我为什么非得只做一个人的亲妈?我有病吗???   总而言之望众所知:   1.拒绝给我贴控控标签,拒绝把两个人谁比谁惨谁更爱谁放到天平上称然后说我是啥啥控。爱情不是买菜,没有标准量称,如果你非要比个高低我建议你放下手机去菜市场,或者打开你的高数做几道题   2.我喜欢主角,攻受都喜欢,一般来说配角只要不是脑缠我也喜欢,我就很喜欢商枝浮英夜巡阎罗王等等,但我谁也不控!我属龙我不属遥控器!!   2.一方惨不等于永远都惨,一方看起来很好不代表他真的很好,你了解陆回吗?不!你不了解!你居然觉得他过得很好!!陆回听了都要跳出来带你去牙行住一晚上!!你问问我的读者你看他们谁会告诉你“啊秋秋家的攻贼牛逼一个比一个过得好”,哈哈做梦   3.一个我目前还没有但是我要提前警告的事:我家攻受禁止梦女,不要做梦女!他们有对象!!   4.答应我,不要,随随便便就给人吧唧扣个帽子,我很不爽!我生气!!气死我啦!!!   晚安! 第27章 风风   陆回再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这场生日宴会到了尾声。   “走了。”他和白无辛说,“我们得把人送到地府门口,上奈何桥。”   白无辛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下,又默默撇开目光,嘟囔着:“好。”   陆回将他他这一连串的神色变化全部收进眼底。他往回去的脚步一顿,不禁问:“我怎么了?”   白无辛:“啊?”   陆回说:“你想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说啊。”白无辛说,“没事。”   “是吗。”   陆回没在意,余光一瞟,却瞧见商枝在那儿捏着烟枪转圈,脸上的笑欠儿得不行。   陆回停住了,他眼神无语起来,盯着商枝一挑眉梢。   “干嘛,我又没说什么,我在这儿站着当背景还不行了?”商枝笑着说,“没我什么事儿了吧?没事我先回去了,我下面活计挺多的。”   陆回摆摆手:“滚吧,请便。”   商枝跟他挥挥手说再见,一转身,化烟回去了。   陆回也不再跟白无辛多纠结了,他说:“现在那个小孩睡着了,我刚刚跟郭锐商量过了,我们现在就去把郭勇明接走,在家门口开地府门,他把小孩叫起来回家,一家三口就跟在后面出家门,就当是送他最后一程了。”   “好。”   白无辛跟着他走进去了。   屋子里,桌上都是残羹剩饭,蛋糕只剩一半,饭菜几乎没有剩下的,盘子里的鱼连汤都不剩了,骨头上也没剩什么肉。   郭锐在房间里打了个嗝,表情有点痛苦,但他尽量舒展着眉头,站着揉了揉肚子,说:“吃饱了。”   “要不是鱼骨头不能吃,你不得连骨头都得啃下去?”陈画萤笑着,去摇了摇在床上睡着了的风风,“起来啦风风,回家睡觉去啦。”   风风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陆回朝着郭勇明的方向咳嗽了一声。郭勇明正负手飘在床边,慈祥又宠溺地瞧着风风。   郭勇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脸溺爱地看他的宝贝孙子,没听到。   陆回脸边爆了个愉快的小青筋,怒气冲冲地提高声音:“咳!!”   黑无常气场可怖,郭勇明后背一凉,一回头,黑无常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他,满眼都是警告。   郭勇明撇撇嘴,直起身,不情不愿道:“知道啦,我走嘛,我走就是了。”   他三步一回头,两步一停顿,总是回头去看这一家人。   陆回低头装作抠手,轻轻打了两下响指。   这是他刚刚和郭锐定下的暗号。郭锐听到了,就赶紧过来,撸了两下风风的头发,把他抱起来,说:“好了好了,也不早了,早点儿回家睡觉吧。”   风风揉着眼睛,“嗯”了一声。   郭锐又对白无辛和陆回说:“你们两个也要走了吧?你们怎么走?去哪?”   陆回敷衍道:“我们就去附近的宾馆,不用你费心了。”   郭锐点头应:“好好,你们路上小心。”   郭勇明终于磨蹭到了黑白无常俩人身旁,手负在身后,一脸不高兴。   白无辛跟郭锐礼貌性地说了几句客套话,道过再见之后,带着郭勇明回身往外走。   陆回刚刚已经在他们家家门外开好门了,他们从那里回地府去。   郭勇明走得很慢,低着头慢慢地飘。   郭锐抱着孩子,隔了半分钟才跟了出来。   两方隔了不短的一段距离。   走出家门,烟门出现在几人面前。   陆回对郭勇明说:“走吧,尘归尘土归土。”   郭勇明没答话。他又回头,看到郭锐一手抱着风风,另一手给老婆拿着包,慢慢地往屋外走,嘴里还和风风念叨着回家之后要去洗澡。   风风揉着眼睛嗯着声。   郭勇明欲言又止,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   “他会变成顶天立地的大人啦。”   白无辛在一旁说,“他有很爱他的父母,没关系的,他会好好长大的。”   郭勇明低声说:“我知道。”   郭锐停在了屋门口,不再往院子里走。   他看向家门口那儿的黑白无常。他们俩在看着一个他看不见的谁,和他说着话。   郭锐抿了抿嘴,吸了吸气,他知道那是他的父亲。   风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家门口。   郭勇明转过头,往烟门里走。   院子里的彩灯投下缤纷的光,夏日的夜风吹来虫鸣和月光。   风风突然挥起手,喊:“爷爷再见——”   所有人都在这一瞬间愣住。   郭勇明回头,震惊到眼珠子又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风风还在挥手:“爷爷,鱼特别好吃!谢谢爷爷!”   郭勇明吓死了,他指着风风,左右看看黑白无常:“这,这这这……”   白无辛也吓傻了:“他能看见??”   他看向陆回。陆回手插着兜,面无表情,对白无辛点了点头。   他知道!!   白无辛震惊不已:陆回知道风风能看见,他从头到尾都知道!!   郭勇明瞳孔地震,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来。   风风笑得很开心,在郭锐肩膀上用力地向他挥着手:“爷爷,你以后在天上要好好的!我会去看你的!”   他的父母也吓傻了。郭锐吓傻的模样跟他父亲一模一样,瞳孔地震,张着嘴,一动不动,说不出话。   郭勇明傻愣愣了半晌,试探着举起双手来,很笨拙地屈下身子,两手弯着按到头顶上,给他比了个心。   风风乐了,也举起手,歪歪脑袋,给他比了心。   他真的看得见。   郭勇明松开手,佝偻的身子慢慢地直起来了些。   他看着还在给他比心的小孩,想,今天再多做两个菜就好了。   郭勇明没来由地释然了。   风风是个懂事的小孩,他想。   郭勇明笑了,他很大声地说:“风风,爷爷去天上保佑你啦!”   风风晃起腿来,大声回道:“好!”   -   奈何桥边。   “也就是说,”   夜巡靠着奈何桥的桥墩子,手拿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着什么东西,头也不抬,“那个小孩子其实一直都能看到他爷爷?”   白无辛蹲在地上,看着面前的亡魂们熙熙攘攘,点了点头,说:“我都没想到。他看得到的话,为什么不和父母说啊?”   “因为父母看起来并不想让他知道。”夜巡说,“郭勇明看起来是个鬼魂,和以前不一样,他大概也是不敢跟爷爷说话吧。”   夜巡合上本子,把东西怀里,坦然道,“小孩子只是小孩子,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懂。很多时候,小孩儿比大人懂得还多,别看不起小孩。”   “没看不起,”白无辛撇撇嘴,“我就是没想到。”   “我想,他应该早就知道郭勇明死了,也知道父母瞒着他这件事。”夜巡自顾自道,“照你说的,如果一开始去找陈画萤的时候,那个小孩就在屋子里,那他恐怕连你们是黑白无常的事情都知道,连爷爷要被接来地府说不定也知道,所以这次才有胆子跟他爷爷说话告别。”   白无辛无言半晌,憋出来一句:“好可怕的小孩。”   “以后肯定有出息。”夜巡说,“黑无常大人去了哪儿了?”   “去忙啦。我们刚把郭勇明送过来上桥之后,他说他去弄一些文件,让我在这儿等他。”白无辛说,“好像是什么人鬼秩序的什么……报告?”   “啊。”夜巡懂了,目光一时同情起来,“祝他下笔如有神吧。”   “?”   白无辛迷茫,“他要去考试??”   夜巡:“还不如去考试。”   白无辛一头雾水。   很快他就放弃了思考,干脆转头看向奈何桥上的亡魂行列。刚刚,陆回带着他和郭勇明回来之后,就让郭勇明去桥上排队了。   然后就没事了。   白无辛有点疑惑,杨向好的时候,他们进去左拐右拐给送到了判官司去,怎么郭勇明就没有那么多手续,上桥就可以了?   陆回就告诉他,因为杨向好他是杀人犯,死后也有罪行,但郭勇明他死后没有伤人,罪业没有增加,虽然逗留人间的时间过长这个确实不太行,但还远远没有到杨向好那个地步。他的这个事情等喝了孟婆汤进了阴曹地府,判官司那边就可以判断,用不着先一步把他送去判官司断罪。   再说老人家经不起折腾,没什么特殊情况就按正常流程走,一切从简就行。   说完这些,他就一脸胃疼地说要去弄些文件,把白无辛留在桥上,自己走了。   “说起来,你给人感觉变了很多。”夜巡低头看他,“发生什么了吗?”   “没什么,我哪儿变了,不是跟之前一样么。”白无辛说,“我就是我。”   “倒也是。”夜巡说,“你要小心。”   夜巡冷不丁的这一句话让白无辛有点儿发懵。   “小心什么?”   “鬼魂。”夜巡默默将眼神瞥向一旁,“小心总是没错的,人心是最凶险的东西,即使是变成了鬼也一样。”   白无辛眨巴眨巴眼。   白无辛想:夜巡说话云里雾里的。   “他回来了。”   夜巡说。白无辛抬头,陆回正在奈何桥桥栏上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他跳下来,落到白无辛旁边,看见夜巡,抬抬手打了招呼。   夜巡敛起眼眸,向他们一低头一鞠躬。   “走了。”陆回和白无辛说,“回阳间,你补个觉,我们就去下一个。”   “好。”   白无辛站了起来,也跟夜巡拜拜,跟着范无救离开了。   他们没有回头,也就都没有看到夜巡将眼睛眯起,神色在一瞬间凝重起来。   更没有看到他那双眼睛正阴沉沉地盯着白无辛,直到他们跨入烟门,消失在地府里。   *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谢谢大家! 第28章 倔小孩   地府,秦广王殿别殿。   秦广王殿恢弘无比,整座殿高耸入云,若仰头去看天花板,都遥遥看不到尽头。   还会把脖子都看酸。   别殿这里储存着天下苍生的生死记录,从古至今,无穷无尽。所以整个别殿四面八方都是跟天花板齐高的书架,每个书架上满满当当地塞满了文件,书架前还都装配了三四个电动踩踏梯,方便地府的鬼差们到达自己想要的高度去取文件。   大殿中央有个台子,台子上有一本厚重的书本悬着空,摊开着,书页时不时地翻动一页。   那是生死簿,它的翻页是另一页上有人逝世的象征。   日巡游使使长——商枝秉着极简主义,叫他日巡。日巡三步并作一步地跳进别殿,在地府幽暗压抑的特色环境光下扫视一圈,找到了人。   他朝着那个书架的方向跑过去,站停,仰起头,对踩在电梯翻阅着书架六层的生死记录的夜巡喊:“嘿!你妈找你!”   夜巡手上翻阅的动作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转头下来。   “什么我妈,”夜巡说,“请你对商枝大人尊敬一点。”   “我很尊敬啊,尊敬的力度不够吗?”日巡说,“那‘咱妈’?”   夜巡无语凝噎,道:“求你了,你以后少看点阳间的乡村爱情。”   夜巡合上手上的册子,伸手,在手边电动踩踏梯的楼层数上点下了“-1”层。   -1就是一层。地府在地下,而十殿阎王都很有原则与信仰,哪怕就是个别殿电梯,一层也必须都是-1。   夜巡连人带梯子降了下来,却没从电梯上离开。他站在原地,看着日巡时,仍然是面无波澜的一张脸。   “有事?”他问。   “咱妈又找你啊,让我来传话。”   “不要管商枝大人叫‘妈’。”夜巡再次强调,“你能不能有一点上下级的意识?对商枝大人要用尊称。”   日巡不以为然:“有什么的,她自己都不在意。”   夜巡还想再说点,闻言喉头一哽,喉结动了动,叹了口气。   他忍不住继续苦口婆心了几句:“商枝大人生前流亡,一介女子不得不装成男性才得以苟活,本就对性别一事极其敏感,你以前叫额娘现在叫妈,怎知大人心里不会不舒服?她是喜欢你,你也不能这么糟踏她的心意。”   “别那么事儿多了,你真够婆婆妈妈的,一天到晚的比唐僧都能念叨。”   日巡一脸嫌弃地揉着耳朵,好像都听出茧子来了似的,“她都没说什么,你倒天天跟我念叨。你赶紧去见妈去,都几天了,一个礼拜之前就开始一直找你要见吧?你躲什么呢,你闯祸啦?不能吧?”   “没有。”   夜巡低敛眼帘,翻开手上的册子,这是他刚从书架六层上拿下来的。   日巡眨眨眼:“没有你拖着它干什么,你有什么不敢去见你妈的理由?”   夜巡眉头一跳:“你别一口一个妈了行吗?”   “我乐意。”日巡说,“她就是我死后的再生父母,我就要叫妈。”   夜巡不说话了,沉默地盯着他。   沉默得久了,气氛有一点凝固。   日巡才觉出有哪儿不对来。他看着夜巡,才发现对方眼中十分阴凉,隐隐还有几分杀气腾腾。   日巡活活被看得怂了。   他吞了口唾沫,讪讪道:“你,你到底,怎么了?”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夜巡没头没脑地问了他一句。   日巡脑子一懵:“啊?谁记得啊,我都活了好几百年了。”   夜巡不语。他闭上眼,平静几秒后,再度缓缓睁开。   他的眼睛落在手上这一本册子上的某一行,轻轻说:“我也不记得了。”   顿了一顿,夜巡补充道:“我想,我忘的应该比你更多些。”   夜巡合上册子,回身下了电梯,将册子揣进怀里,离开了。   鬼的离开没有声音,夜巡没有留下任何一声脚步声。   日巡回头,看着他越走越远,只觉得莫名其妙。   -   阳间已经凌晨三点了。   陆回站在白无辛家窗户前,手插着兜,垂眸看着楼下。   有个醉汉拿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边走边喝,边喝边四下看,好像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撸了撸头发,垂头丧气,意义不明地原地转了个圈,在路边坐了下来,搓着脑袋打了个电话。   不多时,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披着衣服穿着睡裙,趿拉着拖鞋跑了下来,照着醉汉脑袋就是一巴掌,说了他几句后,拉着他的胳膊,扶着他踉踉跄跄地回去了。   把这一幕从头到尾看了个干净的陆回扬了扬嘴角,毫不自知地笑了一下。   屋子里突然亮起了幽绿的光。   陆回回头,招魂幡又一次出现了,它这次靠在房间的墙角里,发着光。   陆回走过去。   他伸出手,手中红光微弱。这些微弱的光芒化作点点荧光,接二连三地飞进了招魂幡的绿光里去。   待手上的光全部给了招魂幡,陆回才收回手。   他看着招魂幡,沉默不言。   半晌,他轻轻说了句:“给我慢点,不然把你给撅了。”   招魂幡散出来的荧光顿了一顿,飞的速度慢了很多。   陆回站在一旁守了会儿,低头抬手,撸起袖子。   他看着手臂上的一圈牙印,目光依然平静。   他放下袖子,走到白无辛床边,轻轻地坐到了床上。   现在是半夜,白无辛睡得很香。陆回帮他捋顺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捏了捏他的耳朵,又收回手,目光空空地看向前面,不知是想什么而想出了神去。   -   白无辛还是在继续他要饭的生活。   他又到大街上拿着个破碗乱晃去了,这样的日子还是在持续。   陆回在那之后倒是对张娘子态度好了许多,只是这种后退免不得让张娘子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果真还是地高位重,陆回也还是该由她好好教育教育,长长教训。   她就又打了陆回几顿。   白无辛头几天每次回去,都看到小少爷浑身是伤地缩在角落里,每天都有新伤。   但他已经不哭了,就那么缩着,一声不吭。   白无辛一开始想让他一个人静静,回去之后就坐在一开始那个离他最远的角落里。可他一坐下,陆回就吭哧吭哧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他旁边去,坐下来。   白无辛往旁边挪,他就也跟着往旁边挪。   白无辛就乐了:“你要粘着我啊?”   陆回不吭声,但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确实是要粘着白无辛。   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五六天,后来陆回就从库房里不见了。他不见的那天,白无辛在库房外的大房间里看到了他。   大房间里都是等着被卖的奴籍,所有人都挤在一个大房间里睡觉,白无辛回库房会路过那里。他看到陆回坐在一张茅草卷的席子上,自己给自己抹着药。   白无辛走过去,跟他对视了一眼。陆回看见他,张嘴想说什么,但白无辛只是跟他一笑,挥挥手给他拜拜,自己回了库房。   他并不想跟陆回再多有纠葛了,这小孩来库房本来就是意外的事。他那个样子也好卖得很,等伤好了,张娘子肯定就要把他推出去卖,多半没两天就能卖走了。   等他被卖出去,肯定此生不相见了。   白无辛想得很开,这世道就是这样。   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库房略显寂寥,但也还行,陆回迟早要走的。   白无辛见他第一面就知道。   白无辛回到他一直躺着的角落里,继续躺平,饿着肚子睡了觉。   半夜的时候,他被一阵敲门声叫醒。   他不太想起,但是那敲门声实在太执着,白无辛翻来覆去地无法无视,只好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陆回。   白无辛揉着眼睛,愣了下。   “是你?”他莫名道,“你来干什么,你不睡觉啊?”   “睡,睡不着。”陆回说,“我……我想不明白。”   “什么?”   陆回抿抿嘴,脸上有点儿红。把话憋了半晌,他才说:“你今天看到我,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啊?”白无辛说,“我,不是跟你笑了一下?”   “可是你没说话。”陆回执拗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白无辛破功笑了:“我生什么气啊?”   “那你干嘛不说话。”陆回道,“你不要生气,我不会扔下你走的。”   陆回倔倔地认定他生气了。   “我真没生气,”白无辛说,“你也别说这话,我怎么跟着你走,我们都是奴籍,而且是在牙行的奴籍,说话还没有鸟叫几声有用呢,只能听主子的话的。你走你的就好了,不用在意我。”   “我不!”   “别倔,死小孩。”白无辛说,“你心意我领啦,但这事儿你真做不了主,你也别想做主了,谁会买我啊?”   “会有的。”陆回说。   “边儿去,都让你别倔了,”白无辛笑骂道,“你呀,你就是还小,你家那商贾人家还是把你养得很好呢,你以后会遇到无数个像我这样的惨人,你难道要一个个都拉一把?”   陆回不吭声了。   “你拉不过来的。”白无辛对他说,“回去睡吧,你马上就能从这里走了,你品相这么好,很快就有人把你买走了,以后别这么死倔死倔的,跟头倔驴似的。”   说完这些,白无辛就要关门:“那晚安啦。”   “等等!”   陆回一把抓住门,不让白无辛关上。   白无辛停下来了。他很无奈,也很有耐心,还笑着问:“还有什么事啊?”   陆回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馒头来。那馒头被掰成了两半,其中一半里被掏空了些,塞了些小咸菜。   “他们今天晚上给的,我就吃了菜和一点点馒头,这些是给你留的。”陆回说,“你吃吧,你晚上不是又被打了吗?挨打之后要吃东西的——这,这是你说的。”   白无辛无言以对。   陆回捧着馒头看着他,倔小孩眼睛里还是很坚定。   “你,你等着我。”他说,“我肯定把你带出去。我,我好卖的,我品相好,我能跟主子家商量的。”   白无辛怔怔地看着他。   陆回跟他对视半晌,低下目光,把馒头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   “你吃,”他说,“没事,他们不敢饿到我,我肯定有饭吃。饿不到我,就肯定饿不到你的。”   陆回说完,又匆匆忙忙说夜半有人会查房,他要回去。他让白无辛吃完赶紧睡觉,说完就站起来,跑了。   他一跑,白无辛才从愣神里回过神来。他“哎”了一声,拿着馒头探出身子,陆回已经撒丫子跑出好一段路去了。   白无辛拿着两个馒头,眨巴眨巴眼。   他捏了捏馒头。这是晚饭,馒头还是软些的。   白无辛还是第一次吃到还软的馒头。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月期末了好兄弟们,我有四张画要画,估计还有两个论文要写……下个月才能日六,大家佛系蹲蹲,等下个月来看也行!   爱大家~ 第29章 县令   后来的两三天里,陆回一直偷偷给白无辛送馒头来。   半夜敲门,塞了就跑。   白无辛不是个傻子,他知道多半是陆回是念着在这个库房里的时候白无辛对他的照顾之情。可白无辛也没做什么,顶多是他来的那天白无辛给了他一块又硬又脏难以下咽的馒头,陪他呆了一晚上,后来也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实在没必要被这么惦记。   于是第四天晚上,陆回又来给他塞馒头的时候,白无辛就没给他开门。   他就开了条小门缝,靠在门上抱着双臂,对外面的陆回说:“是这样,兄弟,小少爷,你真没必要这么惦记我,我也顶多是在这个库房里跟你同住了几天,给你的馒头也不好吃,你何必呢?”   陆回在外头好一会儿没吭声,隔了半晌,他说:“你烦我了吗?”   “那倒没有,就是真受不起。”白无辛说,“你娘没教你大少爷不能和路边要饭的混在一起吗?”   陆回摇头:“没有,我小娘说路边的都是可怜人,不能看不起,得有垂怜之心。”   白无辛无言以对。他撇撇嘴,说:“那你大娘总说过吧?”   庶子真正的大娘都是家中父亲所娶的正房妻子的,生他的小妾只算小娘,他的事还是大娘管的最多。   陆回说:“说过。”   “那你……”   陆回打断他:“我大娘天天坑害我跟我小娘,我不听她的。”   “但是少爷真的不能和路边要饭的混在一起的。”白无辛说,“我们两个人生路殊途啊。你想想,谁会买我啊?我只能在这个牙行里活着的。你不一样,你能出去,别跟我绑一块儿。到时候你硬要带我走,说不定惹主人家不高兴,搞得自己卖不出去了,你怎么办?何必呢,明明能走条好路的。”   陆回脾气倔:“我不。”   白无辛笑了笑,小孩果然还是小孩。   “你这样,我会觉得很麻烦。”他说,“我当然不是说你很麻烦,我很高兴你能这样对我,因为我出生起就没人对我好。但是呢,你如果非要说带着我走,那就是在害我。有谁会乐意带我这么个小怪物走?到时候你把事情闹起来了,之后若是人家还是看你好想要你,那还好说。可你跟着主子家走了,留我一个人在这儿,张娘子打不到你了,定是只能拿我泄愤的。”   “你说,事情被闹成这样,我会不会直接被打死啊?”   陆回不说话了。   白无辛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他再发倔,知道这次应该是差不多了。   他松了口气,说:“我不吃啦,我不饿,你拿走吧。你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大概明天张娘子就会把你拉出去卖了。你别想着我了,听话。”   “我也不过是偶然在这个库房里遇见你了而已。再说了,张娘子打完你,还把你留在这儿过夜,就是想让你看着我这模样害怕害怕呢,你多少害怕我一点儿行不行?给点儿面子?”   陆回没有说话。   隔了片刻,白无辛听到了他站起来的声音。   “我把馒头放在这儿了。”他说,“我……你,你吃一点吧。”   他没有再说要把白无辛带走的事,转头就跑了。   白无辛拉开门,门外地上有张小白帕子,帕子上躺着个白馒头。馒头一如既往地被掰成了两半,其中一半被掏空了些,塞满了咸菜。   白无辛叹了口气,本要关门当没看到,突然一瞧馒头下面还垫了张帕子,他又把门给拉开了。   他拿起馒头,展开帕子。   这张白帕子的边角上绣了牡丹花,陆回他小娘在得知他们娘俩将要被发卖的时候,不知是怀着什么心情把这个帕子塞进他怀里的。   没被张娘子收走,陆回是把它收得很紧的。   那他又是抱着什么心情,把这个放在这里的?   这孩子不光倔,还傻。   他俩萍水相逢,不日就要老死不再相见,干什么为了个馒头,把这个留给他?   白无辛把帕子下的尘土甩干净,捏着边角收进袖子里。他身上脏,手也脏,捏边才能尽量不弄脏帕子。   白无辛第二天又出去要饭了。他起来的早,却没在大房里见到陆回。在厅堂的台子里问了青霜,青霜才告诉他,是江南一个县令被派来这个地方治理饥荒,虽是带了两个儿子一同来,但家中妇孺都留在江南没来,家中下人也没带来多少,需要人手,昨个儿便说好来这儿挑人了。   “当官的来挑人,那肯定得挑十几个走。张娘子欢天喜地的,一大早就挑了好些个好模样的拉起来捯饬了,马上就要带着去见人。”青霜说,“那个叫陆回的也在里面。”   “哦。”   白无辛没什么感想,这很理所当然,毕竟小陆回他长得好。虽然被卖到这里属实是命不太好,但和白无辛比起来,他的命可算是好多了。   挑完人,那些人肯定还要回这里签卖身契的。白无辛就把帕子交给了青霜,让她今天悄悄把这个还给陆回。   “顺便再告诉他,以后也不用管我了,我们后会无期就行了。”白无辛说,“那傻小孩总想着带我一块儿走。”   青霜苦笑。她什么都没说,但很显然,她也觉得这属于痴心妄想。   谁会买一个白毛红眼的小怪物呢?   更别提小怪物现在还是残废。   白无辛跟她挥挥手,出门去了。他抬着残废的那只脚,用没事的那只脚在路上一路蹦,还哼着家乡古村的山歌的小曲调子,悠悠哉哉的,倒是看得很开。   青霜瞧着他的背影,心里极其不是滋味儿。   白无辛上了街。   镇子里还是一样,漫天的黄土飞沙。   白无辛从早上坐到了中午。一闹饥荒,天气也变得特别毒辣。   他坐在路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破碗,看着眼前稀稀拉拉的行人,心不在焉地想,陆回应该被卖出去了吧?   主子是个好人就好了。   一个人突然从路那头的拐角里奔了出来,那正是在牙行里做事的壮汉。   壮汉气喘吁吁,左右转着头乱瞧,好像在找着什么。他看到路边坐着发呆的白无辛,大喝一声:“阿一!!”   白无辛吓了一大跳,低低骂了声我去,转头一看,那壮汉跟头狗熊一样黑着脸朝他冲了过来。   白无辛脸都白了,他在须臾间立刻回想完了自己在牙行的这两年——他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值得被如此突然找上门来还被怒吼的大事啊!   壮汉冲上来,拉起他的后领,像拎小鸡崽子一样把他拎了起来,然后一把揣在腋下,夹着东西一样就气冲冲地往回走。   白无辛哪里敢说话,他缩成一团,沉默了半条路,还是没忍住,说:“那个,铁哥……”   壮汉叫王铁子,隔壁村子来镇里干活的。   王铁子横了他一眼。   白无辛壮着胆子:“我到底怎么了?我好像没干什么事儿吧?”   王铁子一下子炸了:“你还有脸问!?鬼知道你跟那□□崽子在库房里是说了什么玩意儿,鬼又知道那□□崽子是和看上他的小公子说了什么玩意儿!那县令非要把你买回去,还说娘子这么虐待你犯了律法,要将娘子告上衙门去!!”   白无辛:“?”   ?????   *   白无辛回去的时候,张娘子正脸色青白地跪在地上,一旁站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宽肩膀的男人。白无辛只看得见他的背影,瞧着很是威武。   男人还带了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小公子。小公子坐在一把椅子上,抿着茶喝。   青霜站在门口,见白无辛回来,她赶忙把他迎进来,说:“阿一回来了!阿一回来了!!”   男人转头。那是张看起来很温润的脸,和小公子六七分像。   男人见到他,眸子微微一缩,问他:“就是你?”   白无辛没什么胆子,讪讪点了点头。   男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走过来,又将他脸上的破布掀开,看他眼睛上的伤。   白无辛这只眼已经很久没见光了,甫一被掀开,不禁打了个哆嗦。   男人瞳孔再次猛地一缩。   “你真挖了他的眼睛!?”   喊出声的是一旁的小公子。   他扶着茶杯腾地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对跪在地上的张娘子道,“你这是做了什么,这天底下还有王法吗!他才多大啊,你便把他打成残废,赶到街上要饭去!?”   张娘子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她一下子将头磕到地上,喊:“大人息怒,大人息怒!民女可未曾做过,大人别听那小孩一派胡言呐!”   “小孩子又如何,那是他亲哥!他能胡说吗!?”小公子怒道,“是,你一个人牙子,是能做这奴籍的买卖,但也只是做买卖罢了,你万分没有主宰人命的权利,更不能这般祸害践踏一个孩子!”   他说罢,转头看向男人,“爹,这不能不报官!”   张娘子痛哭:“那不是他哥啊!!”   他爹对张娘子置之不理,对小公子说:“你说得对,但你别那么大声,有理不在声高,吓着孩子了。”   白无辛捂着自己被挖了的那只眼睛,眨巴着眼,一脸懵逼。   他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完全跟不上这些人的话。   小公子见他这幅无辜又可怜的样,一下子消了大半的气。   “可怜见的,”他回头对跟在旁边的下人说,“冬风,去把这孩子领到咱家马车上,跟他弟弟一起。”   冬风点了点头,又问:“公子,不让牙行的先给他捯饬捯饬?这小孩瞅着有些脏,公子你还爱干净得不行……”   “捯饬什么,有这样的掌柜,能捯饬好吗!说不定说是捯饬,直接就将他杀了!”他家公子又怒了,“赶紧带他走,眼下这干不干净还碍事吗,真是气死我了!”   “哎哎好好,公子消消气。”   冬风不敢再多说,赶紧跑过来,低身揽住白无辛后背,把他带离了当场。要走的时候,青霜说了句等等,小跑过来,把一个东西塞进了白无辛手里。   白无辛一看,是那张绣了牡丹的帕子。   青霜朝他眨眨眼睛,向他挥了挥手。   冬风带他到了牙行后身的空地,停了一排的马车。   他给白无辛指了一辆马车,说:“你弟弟就在那上面呢,去吧。”   白无辛蒙圈了:“我弟弟??”   “是啊,你弟弟阿回。”冬风说,“我们家公子和大人一世清廉,在江南那边是出了名的清官,挑完了人,便把人牙子的人都支走,悄悄问他们在这儿有没有兄弟姐妹,一家人可以一同来我们府上做事。你弟弟听了,一下子就哭了,说有个哥哥,但是大约这辈子都出不了牙行了。”   “公子和大人一听你一个孩子被搞成残废,不干了,说这分明反了本朝律法,才将你叫了回来。”   冬风在白无辛脑袋上拍了两下,说:“上去吧,别怕,以后不用要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大家晚安~ 第30章 社畜黑   梦到这个节点的时候,白无辛醒了。   他哼哼唧唧了几声,翻了个身,闭着左眼眯着右眼,仰起脑袋看窗外。窗帘开了条缝,外面还是浓浓的夜色。   白无辛伸手胡乱摸了几下,摸到了枕头边的手机。他打开一看,才三点半多一点。   他便关了手机,把脸埋进枕头里,准备接着睡。   却突然听到了键盘的哒哒声。   白无辛重新把头抬起来,睡眼朦胧一脸问号地回头去看。   一片黑暗里,陆回坐在一把椅子上,翘着腿,电脑放在腿上。他一只手慢吞吞地扣着键盘,另一只手放在椅背上,电脑的白光照得整张脸十分寒凉。   在干什么。   白无辛刚睡醒,脑子有点动不起来,就觉得陆回此刻这个熬夜打电脑的样儿特别惨,特别像阳间的007社畜。   这么一想事情,白无辛就又清醒了许多。   他突然口渴了,于是他坐了起来。   陆回手上的动作停住,转头看他:“醒了?怎么不睡了?”   “渴了。”   白无辛挠挠自己的一头白毛,打了个哈欠,“我去接杯水就睡,你弄你的就行。你写什么呢?”   “报告书。这次不是违反规定,告诉了阳间人一个死人还在世间了吗。”陆回轻描淡写道,“地府虽然有根据情况允许适当违规的规定,但是违规毕竟是违规,还是要付出代价的。”   也是。   要是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大家不都上赶着违规来了。   白无辛撩起上半身睡衣,揉了揉肚子,问:“报告书就是代价啊?这么简单?那要写多少啊?”   陆回敲击键盘的手顿了一下。   下一秒,他再次蔫蔫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起了键盘。   “没事,不多。”他说,“你喝水睡觉去吧,我能写完,不用担心我。”   又说这话。   白无辛不满地撇撇嘴,哦了一声,转头去厨房接水了。   厨房的灯被啪地打开,暖黄的灯光照亮地面。   被光一照,白无辛眼皮一抖,再次眯起左眼,拿过台子上的杯子走到饮水机前,给自己盛了一杯水。   每次做完梦,他都会习惯性地眯起左眼来。   他喝了几口水,想起陆回刚刚对他含糊其辞不愿多说的模样。   陆回还是没把他当白无常。   白无辛颇为怨念地想,陆回什么都不肯说。   就算真像商枝说的那样,他也不至于连这点儿事都不说吧。   喝完水,白无辛把杯子放回去,关上灯,趿拉着拖鞋走回到陆回身后。   电脑的白光上,是一些大到有些离谱的字,瞧着字号至少有三号。   白无辛站三米开外都看得清他写了啥。   白无辛本想直接去睡,但瞧见这么大的字,忍不住问他:“你写个报告书干嘛调那么大字体?”   “看不清。”陆回头也不回,“你想想,我已经两千多岁了,我是老头,近视眼不是很正常。”   白无辛无语:“那你戴眼镜啊!”   陆回说:“鼻梁痛。”   白无辛:“还有隐形眼镜呢!?”   陆回说:“我拒绝往眼睛里塞东西,那玩意儿反人类。”   白无辛无言以对。短短几句话里,他突然发现陆回身上那种老人的气息巨浓重。   还有社畜的气息。   他可真行。   白无辛问他:“还剩很多吗?”   “不多。”   俩字说完,陆回又跟蚊子嗡嗡一样轻轻抱怨道,“还有三万。”   白无辛没听清:“?还有多少?”   陆回:“三千。”   “哦,那不多。”白无辛说,“你……”   话正要说,白无辛突然眼前一晃。   紧接着天旋地转,世界扭曲,崩塌。   他的面前,再次吹起了漫天的黄土飞沙。   但这一次,似乎比以往的都更猛烈。天空被沙尘遮盖,白无辛几乎看不见光。他好像在走一条路,他腿很痛,腿肚子都在打颤,喉咙里有火在烧一样疼,是渴出来的。   他气喘吁吁,他看到自己前面有个人。那人走在前面,替他挡了大部分的风沙。   那人回过头来。   “哥。”那人说,“我们晚上吃点好的吧。”   一个响指打在白无辛脸前。   白无辛吓了一跳。   黄沙瞬间就没了。黑无常范无救——陆回身子往后仰着,伸长胳膊,青白漂亮的手在他脸前比着打完响指的手势。   “干嘛呢。”陆回往后仰着脑袋看着他,“怎么话说一半还能卡带的,我怎么了?”   “……没。”白无辛讪讪,“你早点睡。”   “我不睡觉。”   “哦,那你早点写完。”   白无辛清清嗓子,不再多说,去睡觉了。上床的时候,他看到了房间角落里的招魂幡,这东西安安静静立在那儿发光。   白无辛多看了几眼,爬上床,掀开被子躺下了。   这次倒是一夜无梦,他一觉睡到早上,感觉神清气爽。   早上起来,陆回还在那里对着电脑发愁,他说不知道要怎么结尾了,已经在最后两百字卡了两个小时。   白无辛非常能理解他,他也有这种时候,写个论文一路畅通无比,但就是会卡到最后,最后那一两百字说啥也吐不出来。   “你不是想去外面吃馄饨吗,我就没做,等你醒了出去吃。”陆回点着鼠标说,“你洗漱去吧,一会儿出门。”   “哦。”   白无辛乖乖去洗漱,走出去两步才觉得不对,“嗯?我说了我想吃馄饨了?”   “没有,我猜的。”陆回说,“按照你的习惯,你差不多该想去外面吃馄饨了。”   就离谱。   白无辛抽抽嘴角,感觉陆回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他说:“我去洗个澡。”   陆回说:“去。”   白无辛去洗了澡换了衣服,出来的时候陆回还在那里对着电脑发愁。白无辛擦着头发看着他,不断地想起梦里和偶然间闪过的身影。   陆回到最后都没憋出来他的结尾,俩人下去吃早饭了。   早饭在附近一家连锁的馄饨店吃的,陆回给他要了一碗鲜肉馄饨,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   他把电脑也带下来了,坐在白无辛对面,手托着腮,愁得表情皱成一团。   白无辛眼瞅着他磕磕巴巴写了五分钟,最后啧了一声,长按删除键,哔哔哔了一长串,把刚写的全给删了。   白无辛有点儿想笑,说出去谁能信这是黑无常。   “哎?白无辛?”   这声音让白无辛一口馄饨差点儿呛嗓子眼里。   他抬头,是他同班同学,曾经的舍友程御。   程御人高马大,身材微胖,脖子上两圈大银链子,正手插着兜一脸调笑。   一看就是照常来阴阳他的。   “少见啊,还敢出来吃饭呢?”他说,“也不怕吓着小孩?你瞅你这个样儿,你怎么敢的?”   白无辛脸一阵白一阵青。   程御是他上大学之后的第一任舍友。   白无辛对这个人的印象非常不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恐惧。他记得刚开学时,在看到白无辛进入宿舍之后,程御就对着他发出了一声大叫,很夸张地骂了句脏话,说“我靠你这模样也能高考啊?”。   之后,程御就开始从各个方面阴阳怪气他,平日里有事没事都要cue他的白化病。明明解释过很多遍,他还总问白无辛这个白化病会不会传染。   白无辛一直在耐心地解释不是,程御却一直捏着鼻子嬉笑着远离他,说大家离他远点,这是瘟神呐!   他还硬给白无辛拍照,发到网上,说一些“今天的小怪物又干怪事”“怪物还会吃饭呢”的话。   白无辛让他删了,他还说你怎么这么小心眼,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你都长成这样了,要学会自嘲,让大家笑才能融入集体,不然活不下去的。   程御人高马大,白无辛打不过,也骂不过,就秉着惹不起躲得起的精神,就搬出了宿舍。   尽管平日里还是不免被一直挤兑。   程御也知道他向来不会说什么,说:“问你话呢,你怎么敢来的啊,今天早上没照镜子吗?”   有人声音冷冷:“把嘴闭上。”   程御一顿。   他脸上的笑褪去,抬起身,就见陆回坐在那里抠着自己的键盘,头也没抬,正一个字儿一个字儿艰难地往外蹦他的报告书。   刚刚的话,就是他说的。   白无辛愣愣地看着他。   陆回说:“再让我听到你在这里说些屁话,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你谁啊你?”程御说,“没看到你御哥在这儿说话呢?没长眼?”   陆回面不改色:“我只听到狗叫。”   “你——你会不会说话啊你!?”   “我说话挑人,见人说人话见狗说狗话,跟你当然犯不上说人话了,你听不懂也正常。”   “你,你有病吧!”程御勃然大怒,大声道,“我跟他说话,关你什么事!?”   “你没看到我跟他一张桌子?”   陆回终于抬起头来,施舍给了他一个眼神,“坐在一起当然是有关系。程御,你的眼睛不需要的话,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程御正想跟他吵起来,一听自己的名字突然被叫,再一对上他的眼神,突然心里没来由地一打颤。   毫不夸张地说,他几乎是打灵魂里冷颤了一下。这是个很离谱说出来也没人信的感受,可这个人真的让他感受到了想跪下的敬畏。   程御下意识缩了缩,又不肯服输地别开眼,嘴硬道:“我懒得看你不行?”   陆回打下一个句号,把电脑合上,道:“你给我出来。”   “?”   程御茫然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陆回直接站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揪过程御的耳朵,不由分说地就把他拉了出去。   程御大叫:“你干嘛!你有病啊!!妈的老子就知道,跟瘟神混一块的人肯定都有病!你松开!!啊!!”   白无辛看呆了。   店里的人也都看呆了。   陆回把他拽出门去,往前一丢,让程御踉跄了好几步。   两人的站位很妙。陆回背对着白无辛,程御正对着。也不知道陆回是说了什么,没两句话,程御的表情就肉眼可见地从硬气变成强撑,又从强撑破防成恐惧,最后,他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转头跑了。   跑得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白无辛看得更呆了。   陆回面无表情地插着兜,重新推开门走了进来。   白无辛问他:“你跟他说了什么?”   周围的围观群众也好奇,都抻长了脖子,情不自禁地跟着点头。   “没什么。”陆回重新坐到位置上,打开电脑,“我们这个机关,有教育人的义务。”   “所以你到底说了什么啊??”   陆回没有多说,他的手倒是突然一顿。   他两眼一瞪,神色突然变得很惊悚,还很恐惧,像看到了一头怪物。   “我草。”他说,“我忘了保存了。”   白无辛:“……”   如此噩耗,白无辛问不下去了。他默默捧起碗来,说:“你按一下ctrlz,如果不行,就只能认命了。”   白无辛捧着碗开始喝汤,不忍再看黑无常身上的人间惨剧。   做人要记得经常ctrl+s啊。   *   作者有话要说:   黑:这个世界太美好了我要砸电脑   ———— 第31章 温娴郡   陆回到最后都没有找回他的文档来。   他的表情渐渐生无可恋。白无辛把一切收在眼里,十分于心不忍,便让他把电脑拿过来。   他拿着陆回的电脑,四处找了一遍,无论是历史版本搜索还是其他地方,全部都没有文稿的影子。   白无辛挣扎十多分钟,放弃了,他也无能为力。   他抬头,陆回已经瘫在了角落里,手靠着墙扶着额,一副恨不得现在就死的样子。   白无辛非常同情他。   如果他一晚上写出来的稿子因为忘记保存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会想要一跃解千愁。   白无辛问他:“你昨晚写了多少?”   陆回:“六万。”   白无辛大惊:“多少????”   “六万啊。”陆回说,“三个一万的报告反省,一个三万的总结报告,这个是那篇三万的。”   白无辛震惊到五官都要碎裂了。   “你……你,你一晚上就写完了六万!?”   “嗯。”   白无辛难以置信:“你什么手速啊你?!你昨晚打字打得那么慢,怎么写出来六万的!?”   “那不是你半夜醒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就分心了嘛。后面你又回去睡觉,我怕你睡不着,才慢下来的。”陆回说,“我的报告找回来了吗?”   “没有。”   白无辛替他心绞痛,赶紧低头又开始猛翻,“我再找找,你别着急。你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写的就是这篇的结尾吧,那时候没保存吗?”   陆回端起手边早餐店给的免费冰水,沧桑地送到嘴边,说:“没,我都是写完再存的。”   他喝了口水,抚平自己悲怆的心绪。   白无辛沉默,忍不住问:“你一直都这个习惯?”   “对啊。”   白无辛吐槽:“你就从来没中途丢过文档!?你从来都没在这事儿上长过记性!?”   “我又不怎么犯事,平常都不用写检讨,顶多填点儿相关部门本来就给了模板的表格走流程交上去,比如这次抓人途中又砸了什么建筑啊什么的。那个又不用途中存,Excel不会崩的。”陆回说,“而且,我写检讨的那几次确实从来没有中途丢过。”   白无辛说不出话。   他低头再次苦苦寻找了会儿,还是找不到文稿。   白无辛问他:“很急着交吗?”   “那倒不急,就是心痛。”陆回说,“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吧,我晾他一个礼拜再重写,我现在心情比较崩溃。”   他一脸生无可恋。   成年人的崩溃是无声无息的,陆回这种老年人的崩溃,就更是安静到静音了。   白无辛觉得他好可怜,不禁又怜惜又怜爱,就说:“我帮你写吧,这个违规本来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帮你分担分担。”   “不用,你现在不知道用词什么的,写不好,我来就行。”   陆回直起身,伸手拉过电脑,把它收了起来,“走吧,干活去了。”   陆回站起来,去前台付钱。   白无辛一看他打开钱包,忙叫住他:“站住!”   陆回回头。   白无辛冲上来抓住他一只胳膊,把他身子拉得一低,拿手挡住嘴巴,低低问:“你还没换钱吧?”   陆回“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打开钱包一看——   全是天地银行。   白无辛一脸“我就知道”的无语。   他说:“下次注意点,这次我来。”   付完了钱,两人出了早餐店。   出了店,陆回才一翻手,将电脑收成一缕黑烟。他拿出手机,点了几下,递给了刚打开伞来遮阳的白无辛。   “这次是这个。”陆回说。   白无辛接过手机。   手机上是个长相很漂亮的清秀女孩子,气质温文尔雅,唇红齿白,正微微笑着,看起来很是温柔。   白无辛一行一行仔仔细细地看完了所有信息。   【亡者信息】   【姓名:温娴郡】   【年龄:26】   【身份:白领】   【住所:水光省前萤市戏城区清都道3号清都小区10号楼3单元1001室】   【死亡时间:20XX年7月31日】   【死亡地点:水光省前萤市戏城区青阳街道青玉公园雕塑喷泉处】   【死亡原因:自杀殉情,溺水身亡】   【罪名:拒绝回归地府】   白无辛惊道:“殉——殉情啊?!”   陆回答:“是。”   “那她男朋友一定也死了吧?两个一起接吗?”   “不,就一个。”   陆回停了下来,冲白无辛伸出手,“手机还我一下。”   白无辛把手机还给他。   陆回在手机上点了两下,调出另一个关联页面来,重新递给了白无辛。   看到那一页上的内容,白无辛两眸一缩,满面惊诧。   *   水光省,一个南方的小城。叫是叫做水光,但这个地方并不临海。   陆回和白无辛从烟门里出来,落到了小区门口。   大门口是个欧式的大门设计,上面挂着金光闪闪的“清都小区”四个大字。   温娴郡不是死在小区里的,但这里是她的家。要打听她的情况,先来这里是最靠谱的。   两人落地之后,还没说什么,路那边就有两个提着超市袋子的女生回了小区来。   两人一个长发一个短发,正窸窸窣窣地说着话。   长发妹妹说:“哎你听说了没有?10号楼那里又闹鬼了,昨天那个女鬼又来了。”   短发女生闻言大惊:“卧槽,真的假的?又来了啊?前两天不是刚消停了吗?”   “来啦,监控里拍到了,我早上出去给你买早饭的时候看到传达室里挤了一堆人看监控,不知道哪个领导来了,有个人说叫道士来除鬼,那领导不让!”   短发女士无法理解:“啊?为啥不让?”   长发女生冷笑:“为啥?理由可脑残了,那个领导早上特别生气地说,要是叫了道士来,那大张旗鼓的不就是在告诉外人我们小区闹鬼了吗,不就成凶宅了吗,就难往外卖了。”   短发女生被这番脑瘫言论说得失语住了:“……”   长发女生同样一脸不可理喻:“是不是感觉他有那个病?”   “他有大病。”短发女生愤愤,“道士不来大家也知道闹鬼了啊!天天晚上那10号楼的业主都在群里直播,一到晚上零点楼道里就有水声,还每一层都能听到,巨清晰!能糊弄谁啊!”   “就是啊!”长发女生同样是气不打一处来,“而且上礼拜,天天晚上都有个白裙子飘在温姐姐门口按门铃,这都多少天了,赶紧找个道士来不早就过上清净日子了吗!”   短发女生说:“我不理解。”   长发女生说:“我也不理解,可能这就是领导吧。”   短发妹妹点头:“领导都是nc。”   “同意。”   两个人走到了小区门口。长发的女生从包里掏出门卡来,摁到仪器上,滴的一声,门开了。   她们俩在黑白无常整齐一致的目光里走进了小区,短发妹子开始吐槽起了她那天天给办公室画大饼的nc领导。   白无辛收回目光,看了眼门口,晃着伞柄说:“这个小区,没门卡应该都不给进大门的。”   “也对。”陆回说,“那就按之前说好的行动。”   他朝着小区传达室去了。   白无辛跟了上去。   小区传达室里正好有俩门卫大爷。陆回敲响窗户,跟打开窗户出来的门卫说了事情。   “温娴郡啊?”   大爷听到这个名字,哦了声,“知道啊,以前是住在这个小区里,你们问这个干什么?”   大爷打量了他们俩一下,目光狐疑起来,大约是怀疑他们俩是什么新闻工作者,来这儿挖他们小区的黑料报道出去的。   没等他俩回答,大爷就说:“我告诉你们,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也没人知道!又不是自杀在我们小区里的,管我们什么事,赶紧回去!”   大爷伸出手就要把窗户关上。   陆回伸出手,啪地摁住了关到一半的窗户。他力气大得离谱,大爷使上了吃奶的劲儿,也没办法掰开他的手。   大爷怒了:“你干什么!松手!!”   “您多少听人把话说完。”陆回冷静道,“你们小区最近不是闹鬼吗?因为这个温娴郡?”   大爷一怔。   他们小区最近确实闹鬼,虽然只有温娴郡和她男朋友住过的那一栋楼里在闹。   他回过头,和传达室里另一个正在鼓着腮帮子,暴风吸入麻辣香锅的大爷面面相觑。   白无辛忙举着伞插进来,小声地补充道:“大爷,我们是除灵的灵媒师,来除灵的!您可以带我们进去看一下了解情况!”   大爷神色有所踌躇。   他再次把目光投向身后的同事,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   陆回和白无辛也跟着把目光投向后面那个吃得满嘴流油的大爷。   吃饭的大爷停顿在那里,想了想后,放下了筷子,从手边的纸抽里抽了张纸,一边擦嘴一边走了过来。   这位大爷擦好嘴,把纸团成一团,扔到垃圾桶里,打量着他俩问:“你俩说,是灵媒师?”   两人点头。   “那你俩说说,我们小区闹的什么鬼?这总得能先算出来吧?”   “水鬼。”陆回毫不犹豫,“到了夜晚,楼道里总有水声和脚步声,还有女人的笑声,以及温娴郡她家的门铃一到零点就开始响,会一直响到第二天天亮,对吧。”   大爷的表情一阵发青。   一看就知道,陆回全说中了。   肯定的,都是从刚刚路过的女生那里听来的。   陆回又补充:“毕竟是溺水死的,变成水鬼很正常。而且,水鬼都是横死的人所化的,怨念大得离谱。像她这么怨念深重的,如果找不到她要找的人,她会一直这么找下去。但你们也知道,在这儿找不到那个男人的,我建议还是让我们进去看看比较好。”   两个大爷互换了个眼神,后来的那个神色晦暗地思索片刻后,说了句你等会儿。   他把窗户拉关上,拿起桌子上的帽子,扣到脑袋上,走了出来。   另一个大爷有点惊慌:“文哥!领导不让的!”   “你闭嘴!坐那儿!我把这事儿偷偷办了,他能上哪儿知道去!”   大爷不敢吱声,坐了回去。   叫文哥的门卫大爷出来了,他手上还有个门卡。   他把门卡贴到铁门栏杆上的刷卡仪器上,滴的一声,门开了。   白无辛有点替他担心:“没关系的吗?不是说领导不让?”   大爷拉开门,不太在乎:“没事儿,我悄悄的,进来吧。”   陆回和白无辛看向彼此。   陆回面无表情地拍拍白无辛的白毛,跟着大爷进了小区。白无辛紧随其后,三人一路走进了温娴郡家的单元楼里。   陆回把手机拿了出来。白无辛看了一眼,陆回点开的是之前他们追杨向好时用的那个追踪亡魂的导航器。它能够显示亡魂在哪里待过,又破坏过哪里,现在又在哪里。   追踪亡魂痕迹的导航器上在周围显示一片辣眼的高饱和度大红色,在楼前还绵延了一串弯弯曲曲的线,大约是她来时的路。   温娴郡确实来过这里,还彷徨过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走进家里,里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很多东西都被盖上了白布。   两人走进屋子里,领他们进来的门卫大爷就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在家里四处查探。   大爷说:“白布是路颂森——就是温娴郡的男朋友,他叫路颂森,这些白布是他妈过来收拾之后给盖上的。你俩可以掀开,掀开看完了之后记得盖回去就行,不然那老太太又要啰嗦了。”   白无辛有些意外:“他母亲还会回来看的?”   “看啊,那老太太老他妈事儿多了。”门卫大爷眉头挤成一团,“你是不知道啊,她隔三差五就来一次,每次来都要检查这个屋子,有点儿不顺心的就逮着我们骂一顿,然后就哭,说她把儿子养得这么大,居然找了这么个女朋友啥的,还被勾引走了这那的。唉,反正可烦了。”   白无辛问:“什么叫‘居然找了这么个女朋友’,她很看不起温娴郡吗?”   俩人开始聊的这时候,陆回拿着手机在家里走了一圈,确认过了家里并没有温娴郡的痕迹。   他收起手机,掀开了盖在各处的白布,打量起了每一样物品。   门卫大爷说:“何止是看不起啊,简直就是看不起啊!别人家里的家长里短我是不怎么清楚,反正有次,就是上个月的事!那老太太来这儿看儿子,看完第二天就走了,那个小温送她出来的。也不知道在门口说了什么,那老太太突然就给了她一巴掌,还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白无辛惊奇:“骂了什么?”   “勾引她儿子啦,早恋啦,要不是小温她儿子肯定能上清华北大,说她拖他后腿儿,当了婊.子还装清纯,不要脸,反正什么都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大爷说,“是我出来把她赶走的,所以都是我亲耳听到的,绝对不假!”   白无辛问:“温娴郡什么反应?”   门卫大爷砸吧了两下嘴:“没反应,好像早习惯了。”   白无辛感觉有点悲凉。   “她就冲我笑了一下,还好声好气地把他妈送走了。给我气的,我说你干嘛不骂回去不打她,给人当媳妇也不能受这气啊,都什么年代了,要为自己争取利益!”门卫大爷说,“她就说不用了,要是骂回去了,回头那老太太会跟她男朋友闹得更凶,到时候更不好收拾,她不把她当回事就行。”   “我说这哪儿行啊,姑娘,这男朋友要不得,这婆婆以后可得插手你俩呢,再说这妈都这样了,那这男的好不到哪儿去,谁家儿子不是娘养的,是吧,换个男人啊!天底下男人十好几亿呢,找什么样的没有啊!”   “她就跟我解释说她男朋友不这样,然后就走了,给我气的,中午都没吃进饭去。”   白无辛听得心情复杂。   陆回走了过来。他站到白无辛身后,问:“温娴郡和路颂森是怎么认识的?交往期间看起来关系怎么样,鱼。烟。亲密吗?”   “关系看起来还行,挺亲密的,出门总是牵着手。听说是高中他俩就认识了,小温来给我说过,说她男朋友跟她一个班的,见第一面就对她一见钟情了,还在上学的时候就跟她告白了。”   “小温怕影响学习,没有答应,让他好好学习。后来俩人一块考上了一本线,大学也都在一个城市里,这才正式交往的。”   “要不他母亲怎么说要不是她,她儿子就能上清华北大呢!就是看路颂森高中就喜欢小温,觉得他俩早恋呢!都他妈是放屁!”门卫大爷义愤填膺,“要我说,要没有小温给他动力,那混小子连个二本线都没有的!”   陆回说:“你看起来好像很讨厌那个男生?”   “嚯!”   陆回这一说,门卫大爷看起来就更气愤了。   “那男的就不是个男人!”门卫大爷嫌弃道,“他平时就畏畏缩缩的,拿个快递都不敢大声说话!说句谢谢跟蚊子嗡嗡似的,根本不顶用!连他家电表坏了,物业上去看的时候,他都不敢出来应,还是小温出来说话的!算什么男人!”   “小温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吗?”白无辛问,“您看起来很喜欢她。”   门卫大爷哽了哽,气儿一下子消了下来。   “她……她像我闺女。”他讷讷说,“挺好的孩子,挺开朗,挺爱笑,平时在小区门口进来出去都跟我打招呼。他俩刚搬进来的时候,我帮着她搬了东西,她第二天就给我送了盒茶叶和绿豆糕来。挺、挺好的孩子,真挺可惜了。”   门卫大爷摸了摸鼻子,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声音哽咽了。   他嘟囔着说:“怎么想不开殉情呢。什么男人找不到啊,那破人有那么重要吗。”   白无辛沉默。   他看向陆回。陆回跟他四目相对,没说什么,又摸了摸他的一头小白毛。   陆回总摸他脑袋,他大概很喜欢白无辛这一头小白毛。   “屋子里的东西看起来很少。”陆回收回手说,“很多一看就是情侣款的东西只剩下一个,是路颂森他妈来收拾的时候都给拿走了?”   他这一说,白无辛才打量了一圈四周。   屋子里的东西确实有些少,看起来空落落了一半有余。柜子上的泥塑小人只剩下了一个。它站在一块草地的布景上,身边明显还有另一个凹槽,应该还有另一个的。   门卫大爷点头:“嗯啊,那死老太太说不能让儿子的东西留在死人屋子里,全都给打包带走了。诶你说她是不是有病,你看那个相框!”   他一指柜子上的一个相框。白无辛跟着看过去,就见那相框里的相片被撕成了两半,只剩下了一半。   那一半的相片里,女生在冲着镜头比耶。   “那是小温跟她男朋友的合照,那老太太说和死人照的照片太晦气了,把照片撕两半,把她儿子那半给带走了!”门卫大爷气到大叫,“有病!!”   ……确实。   陆回问:“听起来你和温娴郡关系还不错,闹鬼的时候你来看过吗?”   门卫大爷连忙摇头摆手:“没有没有,谁敢来看那邪乎东西啊!”   “是吗。”陆回道,“那他俩怎么会商量去殉情?这事儿你听说过吗?”   “没有啊!”   白无辛觉得这个问题有那么点没脑子了,回头一脸鄙夷地对他说:“决定要殉情的话,不会到处宣传的吧?”   陆回面无表情:“也分人,有的人就恨不得大家都来围观他殉情。”   一听就是他碰到过。   白无辛无语:“那是什么表演型人格啊?”   陆回摊开手耸耸肩:“谁知道呢,每个人的大脑构造都不太一样。”   大爷问他们:“别说闲话啦,你们想好要怎么除鬼没有?”   两个人齐齐一僵,表情凝住。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   我的稿子还是没找回来(怒)   今天就写这么多了,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啾啾 第32章 见面   门卫大爷往门框上一靠,说:“话我先说前头,不能让小温魂飞魄散啥的啊。她又没害人,就是天天回来敲门,是闹得人心惶惶的,但是她没害人的,你们不能让她魂飞魄散的。”   他一句话里把这事儿一连强调了两遍。   “不会的,你放心,道理我们也知道。”陆回说,“那她对门那家从猫眼里看到过什么没有?”   门卫大爷回头看了一眼温娴郡家的对门邻居。   大爷说:“你说这家啊?看到了,这对门是俩小姑娘租的,第一天闹鬼的时候,她俩就从猫眼里看到小温了,穿着白裙子还没有腿,俩小姑娘吓死了,马上就搬出去了,现在这家是空着的。”   “唉,现在这栋楼闹鬼,大家都知道,我们领导又不肯请道士来,说一请肯定小区里就都知道,往外一说,闹鬼的事儿就坐实了,凶宅要掉价的。”   白无辛听过这事儿,他有点替这位大爷担心:“那您这么不听话,不会被问责吧?”   “所以你们偷偷的嘛。”大爷说,“小温没有父母,没亲没故的,不像她男朋友。我要是再不冒险做点儿什么,就真的没人给她做什么了。”   白无辛哽住。   陆回在生死簿上早看过温娴郡的生平了,并不意外她无父无母,只浅浅嗯了一声。   大爷问他们:“所以有想法了没有,你们到底要怎么办?”   来这里除鬼毕竟只是二人为了进小区查探情况而撒的谎。虽然他们确实可以除鬼,但是他们并不会凡人眼里道士和灵媒师那类人的做派。   他俩是荷枪实弹的黑白无常,收起灵来那是真的上家伙,万万不能给凡人看的。   白无辛不知该如何回答,为难地去看陆回。   陆回倒是答得很快:“我们不在这个楼里作法,您放心。温娴郡死的地方不在这里,没法在这里收灵,我们就是过来看看,了解一下情况,收她还是要去公园那边收的,毕竟是在那边去世的。在这里大张旗鼓开弄的话,您也会被领导发现,不好的。”   “害,也不用那么在乎我,现在找个保安的活计上哪找不着,千达那边停车场前两天还招保安呢。”大爷说,“不用在乎我啊,要是得大张旗鼓地弄那就大张旗鼓地搞,我不怕的,有啥跟我说就行了,你们可得把小温好好送走,这姑娘可怜。”   -   黄昏时刻。   一辆公交汽车开进站台里。这一站叫清都小区,就在清都小区大门跟前。   公交车前门打开,白无辛收起伞,走上车,往投钱口里投了两人份的票钱。   陆回跟在他后面上了车,俩人走到临着车子后门的一排,坐了下来。   这趟车的终点站是青玉公园,车上的人不多。   这很正常,青玉公园是三十多年前造的,挺老的,地方也很偏,周围没有什么夜市,夜里也没有什么夜景,可玩性很低,晚上人不多的,只有附近的人晚上去散散步,带着孩子消消食去。   这是门卫大爷说的。   青玉公园地方偏,公交车开的路线也偏,车上的人自然是不多。   这眼见天要黑了,他们俩就坐这趟车去公园,去见见温娴郡。   陆回一上车就往后一靠,双手抱臂,两眼一闭,两腿一叠,很拽地开始闭目养神。   白无辛问他:“你睡觉啊?”   “嗯。”   “你能睡的吗?”白无辛说,“你不说你不睡觉的。”   “闭上眼歇会儿,总睁着眼睛干得慌。”陆回说。   也是。   白无辛想,总睁着眼睛确实受不了。   “那你歇着吧,”他说,“我不打扰你了。”   白无辛不再说话了,陆回也没应声。   公交车往前行进,黄昏的光随着车子前行,在地上投下斑驳变化的光。   陆回半睁开眼,瞥了眼白无辛,对方正把脑袋靠在窗子上,看窗外的景色。   夕阳在他血红的眼睛里。   陆回悄悄看了他片刻,收回目光,闭上眼。   车子走走停停,广播站点的声音时不时地响起。   过了三四站,陆回感觉到了什么,再次睁开眼一瞧,白无辛已经头抵着窗户睡着了。那窗户跟着车子一下下轻轻颠簸,白无辛的脑袋也跟着一阵阵轻晃。   陆回直起身,把他轻轻一拉,让他靠到了自己肩膀上。   招魂幡就在此时从虚化实,出现在了白无辛脚边,靠在公交车墙上。   陆回低眸盯着他,眼神像是想把它活活撅了。   公交车到了公园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怕白无辛多想或尴尬,陆回把白无辛扶正之后,才叫醒了他。   “起来了,”他拍了拍白无辛肩膀,“到地方了,下车了。”   白无辛醒了。他坐起来,打着哈欠,睁眼一看,除了司机,车子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陆回站起来,指指招魂幡:“东西别忘了。”   “哦哦。”   白无辛收起招魂幡,跟着陆回下了车。   他们往公园里走。   陆回问他:“梦到了什么?”   “啊?”   “又梦到了吧。”陆回头也不回地对他说,“昨天晚上的和刚刚的,你都没跟我说。”   “啊,哦。”白无辛挠挠后脑勺,说,“没什么可说的嘛,就梦到的那些事情,我都习惯了。”   陆回没做声。   陆回一直没做声。   白无辛跟着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一直没话,这才隐隐发觉出来,陆回好像不高兴了。   白无辛悄悄打量了他一下,问:“那个,你不高兴了?”   陆回答话极快:“没有。”   “真的?”   “真的。”陆回说,“我干嘛不高兴。”   白无辛有被噎到——这话里怎么有一股“我不高兴我不高兴我真的不高兴了”的味道!!   白无辛只好辩解:“不是,我真的没梦到什么,现在也习惯了嘛,而且这些事情你都知道,一件一件都跟你说也太没必要了,所以……”   陆回突然停住,猛地回身,一脸的不满。   “什么没必要?”他说,“哪里就不必要了?”   “就……都是你知道的事情啊。”白无辛讪讪,“现在的问题不是要我接受吗,所以跟你说有什么用……”   “怎么就没用了?”陆回说,“谁告诉你你就必须一个人接受那些了?”   白无辛默了默,说:“可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的。”   陆回的话都被噎住了。   白无辛很平静地看着他,那是过于冷静的目光。   他抱着伞,手指搓着伞柄,说:“抱歉,我还是觉得,不是同一个人。你也不要问我了,你想帮忙分担的人恐怕不是我。”   陆回喉结动了动。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把头撇开,什么都没有说。   白无辛看着他的样子,忽然有些难过。而这种难过,又莫名让他生气。   他干什么要难过。   白无辛有点儿想吵架,但现在还在跑业务。   不管多生气,业务还是要跑的,情绪不能影响工作。   “我们走吧。”白无辛说,“你以后分清一点我和白无常,好不好?”   这是近乎于乞求的语气。陆回眉角一跳,没有答话,只是很难过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接着往前走去。   虽然吵架是及时止住了,但隔阂还是产生了。两人之间拉开了距离,一个走在路最左边,一个走在路最右边,简直像是偶然同路了的路人。   路过的行人都怪异地纷纷侧目,窃窃私语这俩人到底认不认识。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两人才终于到了公园喷泉处。   公园喷泉是个池子,中央有天使的高大雕像,池子两边打着廉价的灯。夜里这么仰头一看,天使的笑挺渗人,是有几分恐怖的。   喷泉处十分安宁。   刚刚进来时,他们和门口保安打听过,这公园里也是闹鬼的。   保安说,前两天晚上的时候,喷泉这边的水声会滴滴答答一直响,明明他们已经把流水给关了;附近还会一直有女人在笑,声音还很魅惑地招呼人“过来呀过来呀”。   保安还说:“你别说,还真有个胆子大的山炮过去了,结果一下子就被拽进了喷泉里。不过人没事,没两分钟就连滚带爬爬出来了,吓得一路嗷嗷地跑回家去了。后来别人问他,他就说是被一双鬼手拽进去了,他看到了,是那个殉情的女孩子。”   保安一脸沧桑,“问他是怎么出来的,他就说是那女孩子在水里特别大声地叫他滚。”   白无辛:“……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   白无辛站在千真万确的闹鬼地点喷泉边,绕着喷泉走了一圈,却没有任何发现。   陆回还支着手臂往喷泉里看了一眼。池子里的水清亮得很,里面没有任何可疑的。   白无辛走到他旁边去,说:“什么都没有吧?”   陆回:“嗯。”   “那我们是走空了啊,会不会是那保安骗人?”白无辛说,“还是现在太早了?也不早了啊,八点半了都,等到九点看看?还是说她今天晚上回去自己家那边闹鬼了,我们赶紧回小区守一波?”   陆回说:“不,水鬼都是地缚灵,不过如果鬼的怨念足够大,可以打破一部分规则。她的情况,应该是零点之后可以随意行动。但这一天只要没到零点,她就只能待在这里。而且,鬼能出来的时间段不分什么八点九点十一点,天一黑就能自由行动,现在肯定是在这里的。”   白无辛歪歪脑袋:“那现在是在哪儿呢?”   “我拿导航看看。”   陆回拿出手机,刚点亮屏幕解锁手机,忽然身子一晃。   他低下头。   白无辛跟着低下头。   一双惨白又水淋淋的鬼手,正抓着陆回的两只腿。   手的后面,是趴在地上的一个女鬼。   她满头的长发将脸遮了个七七八八,只余下一张咧到耳根的嘴,惨白的脸在发丝间依稀可辨。   她咧开嘴,咯咯地笑起来,抓着陆回两只腿的手越来越紧。   她说:“路颂森……你他奶奶的,可算他妈的来了!!!”   白无辛:“……”   陆回:“……”   *   作者有话要说:   陆回:我除了当杨向好的被害者我还要当路颂森,我什么时候能当老婆的对象   ——   谢谢大家!马上期末了,我欠了六张画和两个论文的债,近期可能会请假赶稿……   我的暑假是八月九月两个月,九月本文就会完结,大概体量在35~45w之间,感恩家银!   哎反正都要画画我不如画个新封面好了(小声bb) 第33章 替死鬼   女鬼惊天动地地狂笑起来,她神色扭曲,嘴巴张得极大,简直气吞山河,相当疯狂。   她仰起头,看清陆回的一瞬,“哈——”的声音嘎地停住了。   她的笑容瞬间消失,表情无语。   “搞什么,”她啧了声,“又搞错了,你干嘛不说你不是路颂森啊?”   陆回:“你好像并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   “你自己说嘛,我哪里知道你不是路颂森。”   女鬼松开他,坐了起来,捋开自己额前湿哒哒的头发,露出一张和生死簿上登记的一样的清秀面庞。   只是脸已经成了死人的惨白,还有可怖的青丝血管条条可见,嘴唇毫无血色。   白无辛问:“你就是温娴郡?”   “对啊,就是我。”女鬼将长长的刘海撸到脑后,说,“你俩不怕我啊?真稀奇。”   “不害人的水鬼也很稀奇。”陆回说,“我是黑无常。”   “诶——”   女鬼倒是毫不意外。   “你不认识他吗?”白无辛奇怪道,“我记得,所有的亡魂在死后都会知道黑白无常都是谁的。”   这一点,白无常亲手写下的业务须知里也说了。   虽然去迎接亡魂的大都是小无常,但在告知不回归地府会有何后果的时候,他们这两个最大的黑白无常会作为“你不听话这俩人就把你抓走的”的威胁例,出现在每一个亡魂的脑海里。   用不着给他们看照片,每一个亡魂都会在脑海里自动连接生成画像。   这算是每一个人死后的本能了。   大家都会记得黑白无常的模样,温娴郡没道理认不出来。   “我什么都不太记得啦,我脑子里泡的全是水。”   温娴郡晃了晃脑子,“你听,是不是有水声?”   还真有咕嘟咕嘟的水声。   这个事实听起来有点骂人的意思,白无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不尴不尬地陪着干笑。   温娴郡摇晃了一圈脑袋,身子一歪,拍了拍左边耳朵,水就从右边耳朵里哗啦啦地流了出来,足足有小半杯那么多。   “看看,”她拍着耳朵说,“都是我脑子里进的水。”   “……你真幽默。”   “还好还好。”温娴郡直起身,“所以,你们是来接我回地府的?”   两个人点点头。   “我不回去。”她说。   “早就猜到你要这么说了,”陆回说,“理由?”   温娴郡说:“我要找替死鬼啊!”   陆回头疼地捂住脑门,揉了揉眉间。   白无辛看向他:“替死鬼是那个吗?水鬼的那个?我好像听过传说,说溺死在水里的人会变成地缚灵的水鬼,被这池子里的水给锁住,没办法从水里脱身而出。要想自由,就必须抓住一个路人,也给淹死在水里,来代替自己被这里锁住,这么一来,水鬼才能够从池子里出来。”   “没错。”陆回点头道,“那个代替水鬼的‘人’,就是替死鬼。”   白无辛担忧道:“那难不成,如果真的没有替死鬼代替温娴郡,她就真的不能出来了?”   “没有那种规定。”陆回说,“以前地府体制不完全,漏洞遍地开花,到处鬼怪横行,确实是有这样不合理的bug存在。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地府体制早就完全了,怎么可能会有一个人不得不害死另一个来让自己获得自由的事情?”   白无辛默了一下:“所以,你的意思是,她可以走?”   “完全可以。现在的地缚灵,意思也只是只能从这里离开,不能从别处离开人间。如果要停留在人间,地缚灵也不可以离开这里。当然,她的怨念过大,这部分规定已经打破一部分了。”   温娴郡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好像陆回在夸她一样。   陆回翻了个白眼:“我没有夸你。”   “说一个鬼的怨念大,当然是在夸她了!”温娴郡嚷嚷,“鬼的怨念等级就是学生的考试成绩好不好!”   陆回耐着性子咬牙切齿:“没有、那种、规定。”   温娴郡很大声:“那就把这条给我加上!你们要听基层老百姓的声音才能走得更远!你们有没有意见箱投诉箱,你们有没有营业执照!!”   陆回快吐血了:“你也得下去才能往意见箱里投意见啊!?”   温娴郡:“我不!!”   白无辛汗颜。   太精彩了。   这还是第一个把陆回气到声音这么高的亡魂。   “好了好了,别激动。”白无辛拉了下陆回,又对温娴郡说,“事情都说开了,你既然不用找替死鬼也能离开,那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不走。”温娴郡说,“我当然也知道我不用找替死鬼也能走,但是我必须要弄死他。”   白无辛愣了愣:“你有目标?”   “我有啊!”   她很大声地喊了一句。   喊了之后,她忽然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肉眼可见地就蔫了下去。   她神色黯淡下来,抱住胳膊,低下头,声音弱了下去:“我有。”   白无辛和陆回互看了一眼。   陆回开口问她:“是路颂森吗。”   温娴郡点了点头。   她摩挲着自己水淋淋的手臂,慢吞吞地说:“我要宰了他。”   她的声音慢慢变得很沙哑,仿佛回想起了什么让她痛苦的往事。   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   白无辛走过去,蹲下,轻声问她:“是发生什么了吗?”   温娴郡猛地抬起头看他。她紧咬着唇,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她问,“你一定知道吧?”   “啊,知道。”白无辛说,“是殉情对吧?”   温娴郡冷笑一声,移开目光,看向别处,喃喃道:“殉情……是啊,殉情,殉情。”   她看着远方,目光长长地看出了神去。半晌,她收回目光,看向白无辛。   “你知道吗,”她说,“路颂森特别胆小,又社恐又没胆子,上高中的时候就是那副没啥胆子的样儿,唯唯诺诺的,班上总有人说他娘炮。跟我告白的时候他声音也不大,吭吭哧哧老半天,一共就说了十五个字。‘我喜欢你,能不能跟我谈恋爱试试呢’,就这么句话,他吭哧瘪肚了五分钟。”   白无辛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我其实那个时候对他没感觉,我就说会影响学习,我没有理他。但是后来有一天啊,我没有父母的事不知道是怎么就被班里的人知道了——我没有父母的,我父母在我上初二的时候一起出车祸死了。班里有很恶劣的两个学生知道了,就在黑板上用很大的字写我是孤儿,拿这个取笑我,笑我没爹娘养,没有家。”   “路颂森——那么胆小的路颂森,平时去超市买东西让人给拿个袋子都说不大声的路颂森,他冲过去就跟那两个男生打起来了。”   温娴郡笑了。这一笑很纯净,那时的一切都在她这一笑里。   “打得乱七八糟,他让人家摁在地上一顿揍。你说他那么个小身板,怎么打得过那两个天天去打篮球的?”温娴郡说,“但是,就是这个路颂森,他说要带我殉情,然后把我摁在水里,自己爬上来了。”   白无辛怔住:“他什么???”   “他把我摁在水里,自己爬上来了。”温娴郡看着他,自嘲地笑着说,“他说他妈对他掌控欲太强了,我们大概去哪儿都躲不掉的,我们去殉情吧。我答应了,我想他甚至愿意跟我一起去死,太好了。”   “我们抱在一起下了水,可是在那之后,他突然一把推开了我。我再去抱他,他就把我一脚踹开,把我踩在脚底下,当成踩板,踩着我爬上去了。”温娴郡说,“这就是路颂森干的事。”   白无辛说不出话来,他惊得张着嘴巴,一脸懵逼地回头看陆回。   “路颂森没死,”温娴郡笑着说,“殉情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居然就这么死了。”   陆回也手插着兜走了过来。   他说:“所以,你是要路颂森来,做你的替死鬼。”   “对。”温娴郡说,“他欠我一条命,我必须要他死。我知道,你是黑无常,你不会允许我做这种事,但我一定要做。不然你们就把我打成魂飞魄散吧,真彻底死了的话,我也就不会做这种事了,也什么都不会想了。”   陆回没说话,他看了白无辛一眼,意味深长地扬了下目光,转身默默走开了,渐渐化作一道黑烟。   他离开了。   白无辛目送他消失,又回过头来踌躇片刻,说:“姐姐,你需不需要把事情都说出来?”   温娴郡愣住。   “有些事情,都说出来会好很多。”白无辛把两手握在一起,摩挲着说,“你这样,不行的。”   温娴郡呆呆地愣在那里,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她就只好呆呆地愣在那里,呆呆地和白无辛对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突然感到白无辛眼底深处,有和自己很像的东西。   一些微妙的、很像的东西。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大家晚安~ 第34章 殉情   温娴郡湿哒哒地躺在草地上,两手放在头顶。   白无辛坐在她旁边。夜里的风很热,拂拂吹过草地,灌木丛里的虫鸣声不绝于耳。   温娴郡看着天上的月亮,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说:“我好像没什么好说的。”   “如果真的是没有什么好说的的话,你早就走人了,不会留在这里的。”白无辛说,“他跟我说——就是黑无常。他跟我说,你大概会忘掉很多事情,因为这种事情会让你怨念极深,你会只看到怨念允许你看到的。”   温娴郡笑了:“我还能被怨念控制的吗?”   白无辛说:“是的。”   温娴郡一下子就不笑了。   她本是在质疑,在觉得这话实在可笑,但白无辛的回答过于笃定,反倒是她说的话看起来像个笑话。   她就不笑了。她把脑袋仰起来,躺在地上,倒着看白无辛,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她问他:“你有父母吗?”   “没有,”白无辛说,“真的,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我爸在去医院的路上出车祸死了,我一出生就没爸妈。”   温娴郡神色哽了哽:“你比我还惨,对不起。”   白无辛苦笑:“没关系,有什么的,都是事实。”   “就是因为是事实,才要对不起啊。”她说,“没有什么东西比是事实更可怜了。看电影的时候,如果看到最后是‘根据事实改编’,心里总会一揪,对吧?不管那部电影是喜剧还是悲剧。”   白无辛不太懂:“为什么是喜剧还会心里一揪?”   “为了情节跌宕,总要有人受苦的。很多喜剧的主角也都很可怜,你细品品都能品出来。”   “我是电影系的,教剧本的老师就是这么说的——电影一定要有起伏,结构里一定要有高.潮.点。所谓的电影高.潮.点,就是整部电影最精彩的部分。”   “而为了这个精彩,必须前期要有铺垫,不然凸显不出来高.潮的精彩。而所谓的铺垫,大都是主角得受挫,这样到了后面才能爽,或者觉得讽刺,这叫操控人的情绪起伏。你想想看,哪怕是小时候看的童话故事里的那些公主,有几个有亲妈的?有几个人生顺利的?”   白无辛有被说服到:“确实。”   “能拍成电影,肯定故事性都强。而所谓的故事性,就是悲惨,没有比现实更悲惨的了。”温娴郡悠悠叹气,“我曾经真的以为,我一定是例外的。”   白无辛没吭声,听她把话往下说。   温娴郡看着天上,说:“如果我现在能活着,我一定拍条短视频,题目就叫《不要以为自己是救世主》。”   白无辛问她:“为什么?”   “因为人生不是拍电影。”她说,“电影里男主多数不会辜负女主,但现实里会辜负的人更多。谁也不是电影男主,谁也不是电影女主,不要以为自己真能拯救一个人,也永远不要以为一个人真的不会辜负你。”   “而且,有的人更会利用你那点儿可怜的善心去践踏,甚至于得意洋洋地去像讲笑话一样讲给别人听。我以前听到的时候不信,但我现在就是笑话啦,他踩着我的脑袋爬上去了。”   “你知道吗,我真的以为我能救路颂森。”   “我们一开始很好的,路颂森给我买奶茶,给我买早饭,接我去上课,等我放学,记得每一个纪念日。开学报专业的时候,他选的还是我喜欢的专业。他说反正他也没主意,都听我的。”   “后来他告诉我,他家里不好,他妈妈控制欲特别强,强到他爸都受不了,宁可不要儿子了也要离婚。”   “他跟我说,小仙子——他叫我小仙子,因为我名字里有个娴。他说,其实世界上很多妈妈都不爱孩子的,你不要因为这个离开我,我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   “我也是傻,我真信了。”温娴郡说,“我还跟他说,没关系,我带你走。你不喜欢你妈妈的话,我们就跑,去一个只有我们俩的地方。”   “这话真他吗傻逼。”温娴郡乐了,“我都不知道我怎么说出来的,真他吗傻逼啊。”   “他妈确实掌控欲很强,刚见面就动手打过我,路颂森也不敢反抗她。但是路颂森总是在他妈走以后抱我,给我上药,说对不起,他对他妈有心理阴影。”   “我那时候就该察觉的,他是个没担当的混账。”温娴郡说,“但是我对自己说,他也是可怜的,被掌控这么久,你让他去哪里有勇气跟他妈对抗呢。”   “他其实没有那么爱我,他没有护住我的勇气。可是我脑子昏了,我总想着高中时那个胆小的路颂森敢为了别人的一句‘温娴郡是孤儿’就冲上去跟人打。也挺怪的,如果真的被狠狠感动到的话,原来后面所有的不合理都会被无视掉。”   “我是个恋爱脑。”温娴郡说,“我特别后悔,我怎么会答应跟这种男人去死。”   白无辛问她:“你为什么答应跟他殉情了?你看起来应该是那种很清醒的女孩子。”   “我才不清醒呢,我是傻逼啊。”   温娴郡很大幅度地翻了个身,侧过身看着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他说,“这都是经过大事之后才清醒的。羡慕吗?命换来的。”   她又笑了,哈哈大笑,笑得眼睛都眯缝起来,水从脸上滑下来,看起来像哭了。   “为什么会答应跟他殉情呢。”她沉吟着说,“因为我真的喜欢路颂森。他说我们一起死吧,我不想活了,我要用我死来报复我妈,我想这样也好,我们死了都在一起,真好,气死他妈,我还能去见我爸我妈,我就跟着来了。”   “你知道吗?我最近在想,如果我父母还活着,他们一定会告诉我这个道理,不要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温娴郡说,“我以前真没脑子。”   “如果我有父母,我一定不会被他妈这么欺负。我爸一定会飞奔过来,给她一个大嘴巴,就像她打我那样——不,如果我父母还在,她又怎么会敢打我呢。”   “她就是看我没有爹妈,一个人活在世上,没人给撑腰,好欺负得很,才有底气那么吼我骂我打我。”   “我好想我爸啊,”她说,“我爸可疼我了。”   白无辛眼眶有些发酸。   温娴郡还是看着天上,悠悠地叹气。   “我爸我妈有好几次来我梦里看我,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我别跟路颂森在一起,我没听。”她说,“我想,路颂森可是能为了别人笑我一句孤儿就冲上去打人的男生,他怎么会害我呢。”   “我真是个傻逼。”   “没有人是电影男主,也没有人是电影女主。殉情的时候不会是电影那么浪漫,他会在最后一刻发现自己想活,会踩着我往上爬。什么为了我去打人,都是放屁。”   “没有人一直一样。”   “我如果有父母就好了。他们现在就可以为我发声,为我找公道,为了我跟路颂森他妈打起来。再往前一点,我也不会是孤儿,不会因为有人笑我而被路颂森感动到。”   “不要轻易感动。”温娴郡说,“尤其不要被傻逼男人感动到,更不要自我感动。”   白无辛沉默地看着她。   温娴郡又往旁一翻身,再次仰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白无辛站起来,坐到她旁边去,跟着往地上一躺。   他说:“不要为了任何一个人付出自己,人家不一定当回事。”   “没错。”温娴郡说,“付出来付出去,其实都是在感动自己,对方说不定在拿你当笑话看。哎,你一个白无常,肯定接过很多死人吧,有没有跟我像的案例?她们都是怎么说的?后来怎么想开的?你开导开导我。”   白无辛这还真是第一次看到一个求开导的。   他有些奇怪:“你不是非要找替死鬼吗,为什么想让我开导?”   “人总是矛盾的嘛。”温娴郡说,“大家其实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但就是不肯,放不下,太恨了,知道不行也非要弄死他。我也是,我知道弄死他没什么用,说不定弄死这一个我会投不了好胎,前程一片渺茫,但我就是不行,我接受不了。我死了,成了水鬼成了地缚灵,他却能好好活在这世上,我接受不了。”   “弄不死他,我心里难受,我走不掉。”她说,“凭什么我答应跟他殉情,他后悔了不说,还踩着我上去了?”   “他凭什么?”   白无辛看着她,没有说话。   温娴郡看着天。她目光直勾勾的,像是等老天给一个回答。   她收回目光,看向白无辛。   “我就爱了这么个玩意儿。他害死了我,自己跑了。”她说,“我放不下,我快恨死了,你能不能让我放下?”   白无辛沉默了很久,说:“别人说个三两句话你就能放下……大概,没有这么轻易的事情。”   温娴郡笑了:“也是。”   她将手高高举起,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明明鬼根本不会困,也不睡觉。   “那你们怎么办?”她问,“我这个样儿,你们怎么交差?还是你们会帮我把路颂森叫来啊?有这么美的事情吗?”   “没有。”白无辛说,“世道比较残酷,比你想得更残酷点。”   “我已经知道有多残酷了。”温娴郡说。   白无辛再次苦笑了一声。   温娴郡在看着天,没有看到他那意味深长的苦笑。   *   作者有话要说:   说点正事,我期末了,本文准备停更一周,我超啊,怎么会有这么磨人的期末,两个论文五张画……下周周末恢复更新,这段时间为了保持手感每天会写一点点,大概下周周末能发肥章(哭哭   求不要忘记我啊!燕子!你要记得回来啊!你要幸福!幸福好不好!! 第35章 热了   叫不来路颂森,温娴郡也没有显得失望或者什么,她早就知道世上不会有这种地府帮忙搞死仇人的美事。   她躺在地上继续放空。隔了半晌,她歪歪脑袋问白无辛:“黑无常呢?干嘛去了?”   “不知道。”白无辛说,“没事儿,丢不了,别管他了。”   温娴郡说:“我不管就算了,你咋能不管呢,你不是白无常吗。”   白无辛哈哈干笑:“谁规定白无常就一定要管黑无常啊?”   “黑白无常不是一直都在一起的吗,”温娴郡说,“是个人都知道你不能不管啊。”   白无辛无语凝噎。他撇撇嘴,别开头,不说话了。   温娴郡明显看到他像是听到什么雷区一样神色一黑,表情一下子就苦闷了下来。她盯着白无辛的侧脸发了会儿呆,问:“你怎么了,你俩吵架了?”   “没有,”白无辛说,“没有。”   “没有你说两遍干什么,刻意强调那就是我说中了。”温娴郡说,“不过没事,男人的友情好懂得很,等过会儿你出去给他买根冰棒,问他一句吃不吃,一下子就好了,都是这么和好的。”   白无辛无言以对,他突然想起昨天早上陆回在回郭勇明家的时候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袋子小布丁来。   草,他不会真是这么想的吧。   后知后觉的白无辛抹了把脸,心情复杂。   “不过你俩为啥吵架啊?”温娴郡好奇道,“你告诉我呗!能看见黑白无常吵架还能知道吵架原因,我也没算白死了!以后说出去那我就能光宗耀祖了!”   她还挺兴奋。   她确实挺兴奋,说到一半她就一个咕噜爬起来,爬着到了白无辛跟前,两眼直放光。   白无辛汗颜。   说实在的,这种事不该和亡魂说的。黑白无常自己的事,和一个亡魂说,不太合适。   白无辛细细琢磨了下,确实不太合适。   但这些前世今生的破事儿在他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已经哽得他难受好久了。毕竟不论如何,在经历这一切的白无辛事实上只是个凡人,在几天前他甚至还在发愁新学期的选课。   白无辛才发现,他其实特别想跟人说这些破事儿,他急需一个人来大倒苦水,可惜他是个没亲没故还没朋友的大怨种普通人,别说信不信了,他连个能听他说这些的人都没有。   大概就因为知道没有,之前才没有欲望。   于是他看着温娴郡那双发光的眼睛,沉默了很久。   “没事。”他最后还是说,“真没吵架,黑白无常吵什么架?”   他憋惯了,算了。   “哦。”   温娴郡满脸写着“真没意思”,她撇撇嘴,张开双臂,直直往下一倒,脸朝下栽进草地里,又翻了个身,继续放空看天。   白无辛问她:“除了路颂森,你就没有什么其他的遗愿吗?我可以帮你看看能不能完成,多少能减轻点执念和怨念。”   “没有。”温娴郡说,“路颂森就是我最大的怨气了。”   白无辛:“倒也是。”   “挺神奇的。”温娴郡有些感伤,“我以前真的看了好多例子,比如身边的同事和同学跟男朋友闹掰啊,电视剧和电影里那些男女主分手啊,我全看过了,也全都狠狠共情了,但我就是觉得我不会有一天不爱路颂森的,路颂森也不会有一天对我做那些的。”   “但是真的,事真的出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我发现我之前死一样笃定的那些想法全是放屁。”   “最恐怖的是,我当时真的很笃定。”温娴郡说,“人啊,坚定的时候是真的坚定,后悔的时候也是真的后悔。”   白无辛不做声了。   他表情有些发愣,不知是想了什么。   盛夏的夜风徐徐吹过。   温娴郡突然问他:“黑无常是个好人吗?”   “啊?”   白无辛猝不及防,愣了下后,才说,“啊,是吧。”   “是吗。我妈小时候跟我说,如果黑无常一个人来接你的话,你就完了,看见黑无常没好事。”温娴郡说,“我觉得还行哎,他看着脾气挺好的。”   白无辛不尴不尬地陪着干笑两声,站了起来:“我去找找他,他走的时间有点长了。”   温娴郡躺在地上,朝他挥挥手:“走好,我就躺在这儿了,找我的话就回这儿来。”   白无辛说行,离开了。   他走到温娴郡殉情地的水池子边上,绕着地方走了半圈,在温娴郡刚刚躺着的那个地方的视线死角里,看到水池的一角散着幽幽的红光。   他站定,问:“还没好吗?”   空气中黑烟散去,陆回出现在白无辛面前。他半蹲在池子边上,一手搁膝盖上,一手握成拳头,放在水池台子边上。   他在布一个能压制怨念,尽可能防止亡魂凶化的法阵。   就是之前商枝给郭勇明下的阵法。   陆回盯着水里,目不转睛道:“没那么快,这个怨念太强了,要想压住,就得加大火力。”   火力什么火力……   白无辛为他的用词小小汗颜,又道:“会不会有点没必要?我看她还好吧,没你之前说得那么恐怖,说话挺清楚的,也很有理智啊,也没像之前那个一样乱害人,会不会是判定错了?”   “她现在理智,不代表能一直理智。”陆回说,“她的目的性很强,所以不害别人。她的怨念已经强到能让她忘记无常对她说的话了,还能够让她冲破地缚灵的束缚。她现在已经在凶化的边缘了,现在的理智是因为她还有良知。灵魂这东西各有各的情况,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要轻信所见。”   说到这里,陆回终于撇过头,看向白无辛:“所见不一定为真。”   白无辛不说话了。   他看着陆回,想起了刚刚在公交车上梦见的情形,一时出了神去。   那是个很长的梦。   梦的开头,是前世的阿一上了马车,看到了坐在马车里,正扒着马车窗沿看外面的小陆回。他那么小一个,平时又不怎么吃饭,没力气,手臂都撑得发抖了,也不下来。   前世的白无辛就叫了他一声。陆回吓了一跳,松了手,咚地一下跌了下来,后脑勺磕地。   白无辛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反应,赶紧爬上来扶了他一把。   确定陆回没磕到脑袋也没伤到之后,白无辛才松了口气,又骂他:“看什么呢,叫你一声就这么大反应。”   陆回揉着脑袋,坐在马车里,嘟囔着说:“看你啊,想你怎么还没动静,想下去看又不敢,怕张娘子逮着我一通说,把白的哭成黑的就糟了。”   白无辛笑了:“她没那本事,她脾气直得很,不会说弯话。”   陆回:“我怕嘛。”   “怕什么。再说了,你扒着这儿看能看到什么,这儿是后身,那些都是库房的窗户,能看见什么啊?”   “我也知道看不到,我就是……忍不住。”陆回别开脸,揉着后脑勺嘟囔,“我担心你,看不着也想多瞧两眼。”   白无辛愣住了。   有一种被捅了一刀一样的感觉从心口上涌出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这种感觉比他任何一次被揍都疼,比他被挖眼睛被挑脚筋都疼成千上万倍。   后来过了很久,他才知道,此时此刻的疼,是因为他真的苦太久了,所以陆回这么直白地说担心他,反倒比真的往死里揍他更疼。   因为这点儿甜头会打破他痛习惯了的麻木,所以疼。   疼得钻心钻骨。   “哎。”   白无辛被叫回过神来。   陆回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跟前来了,刚在他眼前挥了两下手,把他飞走的魂儿叫了回来。   陆回把手收回来,没什么表情:“想什么呢,怎么总愣神。”   “啊……呃,没事。”   白无辛抿了抿嘴,两手在身后悄悄攥在一起,十指用力地勾住彼此,神色有些闪躲。   陆回不甚在意,走回去继续铺他的法阵:“没事就好。”   他回身离开,白无辛这才把目光移回来,去看他的背影。   他又想起温娴郡刚刚说的话。   她说,“但是真的,事真的出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我发现我之前死一样笃定的那些想法全是放屁”。   白无辛不受控地想起前世的尘沙,黄土,被那些饥荒蒙了一层沙子一样的落日,发硬的馒头,和马车上扒着窗沿,用力得手臂都发抖的小陆回。   白无辛看着眼前往自己的工作岗位走过去的黑无常。   鬼使神差地,他心里某个结缓缓松开了些许。   白无辛大喊:“陆回!”   陆回被他突然的猛一嗓子吓得猛一哆嗦,有几秒甚至不敢回头。   片刻后,他僵硬地转回过头来。   他眼神紧张:“干什么?”   白无辛手紧握成拳,跟个小倔驴似的初在那儿,噘着嘴,一脸视死如归的坚定。   他很大声:“我热了!”   陆回:“?”   “我热了!!”   “??所以??”   白无辛喉头一哽,心里骂了句妈了个巴子你这块木头,面上两眼一闭,脸色爆红地大声嚷嚷:“我要吃小布丁!!”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事情还是没弄完,所以明天应该也没有七千hhhhhh对不起以后一定会补上!等我期末结束就可以日六啦!还差一半论文和半张画!更新是可以恢复了!谢谢大家!让大家久等了,本章截止到明天中午十二点留评2分的都有红包拿!   还有明天浅浅修点细节捏,会改一下文,不用重新看,么么哒~ 第36章 消失   白无辛把话喊出来,陆回才懂他什么意思。   陆回一张向来没什么波澜的脸此刻简直是受宠若惊。他慌乱地把一袋子小布丁拿出来,打开袋子,问他要几个。   白无辛拿了一个。陆回想了想,又往他怀里塞了两个,才把袋子收回去。   陆回问他:“怎么了?”   白无辛刚撕开雪糕袋子:“啊?”   “怎么突然,”陆回哽了哽,“突然就想吃了?”   白无辛被问住了,他也不知如何回答。他低下头,把雪糕袋子的边缘也一下下尴尬地撕开:“就……就是突然,很热嘛。”   陆回嘴唇动了动,支支吾吾:“嗯,好。”   陆回揉了揉后脑勺。   白无辛把小布丁从袋子里拿出来,放到嘴里。   谁也没说话。   谁也找不到话来说。   气氛尴尬了下来。   在这十分尴尬的气氛之中,白无辛的手机嗡了一声。   白无辛还想跟陆回多说两句,没搭理手机的响动。   可他手机又嗡了一声。   接着,手机就跟炮轰一样开始疯狂震动,嗡个没完。   这就无法忽视了。白无辛有些尴尬地看陆回,陆回的脸色已经从刚刚的受宠若惊变回面无表情了,手机的声音让他冷静。   陆回朝他放手机的裤兜里扬扬头:“看吧,没事,你跟我什么时候都能继续。”   白无辛红了红脸,点了点头,拿出了手机。   陆回走回到水池边上,伸出手。他的手心里中延绵出红光,那光呈一道直线,一直蔓延到水池里。   他在继续铺法阵。   白无辛打开手机,刚刚的响动是vx的消息。   更准确地说,是他大学同班同学的小群,一个没有老师的同学群。   【程御:无语死了,你们真是不知道我今天经历了什么!就没见过这么当同学的,早上在早饭店看到你,好心跟你打个招呼,你带的那个狗屁朋友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扯出去一顿骂,你没事吧???能不能给我个解释啊白无辛???@白无辛】   【余玉:?????】   【方书段:????卧槽真的假的】   【李颂词:????不会吧??】   【陈响:吃瓜.jpg】   【程御:@白无辛】   【程御:@白无辛】   【程御:@白无辛】   程御整整艾特了他十条。   这就是刚刚手机信息会那么煞风景的原因。   白无辛抽着嘴角,忍着无语,耐心地往下翻消息。   【李颂词:你别艾特了,可能人家在洗澡或者在跟那个朋友玩,看不到呢?】   【李颂词:不过白无辛真的会有朋友吗……】   【方书段:对啊,谁那么有勇气】   【余玉:??你们有病嗷,能说点人话吗,小白怎么就不能有朋友了???】   【李颂词:额,我不是那个意思】   【余玉:那是什么意思?】   【余玉:我真无语了,平时你们就这样,总笑他,很好笑是吧?白化病是他自己非要得的是吧?他自己不想治好这个病是吧,他就是特别想让你们笑他所以故意不治是吧?】   【方书段:谁说那话了啊??】   【李颂词:你放什么屁呢,也没人说他活该白化病啊,谁欺负他了!】   【余玉:我说你欺负他了?你是觉得自己真是在欺负人所以心虚了吧?】   【李颂词:余玉你他吗sb???】   【程御:行了行了别吵了,我们平时也没欺负他好吧,体育课上不也跟他一起玩吗?】   【余玉:你他吗好意思说?你上体育课老师给他批假让他在树荫底下站着,你非说人家娇气,把人家伞扔垃圾桶里,还非把他从树荫底下拉出来让他做小组活动,结果半节课就晒成重伤进医务室了???】   【程御:额,我哪儿知道会那么严重啊】   【余玉:人家没跟你说会晒伤?你那是谋杀你知不知道?】   【程御:你烦不烦啊,我都说了我不知道啊!大男人哪儿会那么容易晒伤啊,谁知道他得个病那么娇气】   【余玉:cnm的,我tm开学我就送你八箱酸梨,你全给我吃了,大男人哪儿会那么容易过敏啊,谁知道你过个敏那么娇气】   【程御:额,你也太较真了】   【程御:算了,男不和女斗,我们跑题了,就算我平时欺负他对他不好,那不也都道歉了吗!今天我在早饭店看到他,他朋友上来就把我骂一顿算怎么回事?@白无辛,出来给个解释!】   【余玉:呵呵,就该把你骂死】   【李颂词:@余玉,别装清高了你,好像众人皆醉我独醒似的,真牛】   【余玉:至少我不因为他是白化病笑他好吗?】   【李颂词:哎哟,那你真牛,网络公主不入大流哈】   【程御:行了行了,别吵了,和气一点啊,等他出来再说】   【程御:怎么说了这么半天他都不出来】   【程御:估计也是心虚,算了,我就不跟他计较了,就这样吧,大家也别吵了,就因为我这一个事全班都闹不愉快,不值当】   【程御:算了算了,都算了吧,我也不计较了,就当他给我道歉了】   白无辛:“……”   他到底,在,干什么。   白无辛看得不是很明白。   他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在对话框里打了字。   【白无辛:程御,你是怕我把你被我朋友拉出去说了几句话就哭得梨花带雨往家跑的事抖搂出来,才在这里给我泼脏水的吗?】   群里陷入了寂静。   群里陷入了良久的寂静。   许久,才有人冒了出来。   【余玉:…………】   【陈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或或或或或或】   【方书段:牛逼啊御哥!】   【程御:??你少瞎说行不行,谁他妈哭了!?】   白无辛隔着屏幕平静回复:【我看你哭得挺伤心的。】   不等程御回复,白无辛火速总结段落,并完成结尾——   【白无辛:你也不用伤心,虽然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但是我这个朋友就是这样嘛,没办法,你总欺负我,他看不下去】   【白无辛:而且你想想,如果你跟你朋友去吃饭,来了个人冲着你就说“你长得这么吓人怎么敢出来吃饭的”的话,御哥应该不会坐视不管吧,你这么有男子气概】   【白无辛:你都说你不计较了,那就算了吧】   【白无辛:这件事也不用再说了,你弄得全班不愉快的话也不太好】   【白无辛:时间不早了,大家早点睡~@程御,不要再哭了,别太伤心】   白无辛说完就退了出来,群聊很快蹦出来一条消息,程御在大声问候白无辛他已故的母亲。   白无辛噗嗤笑了一声,不再做回复。   吵架要懂得见好就收,只要给自己说足了道理就马上撤,别回复。   这么做,大多时候都能把对面气死。   陆回偏头:“笑什么,谁给你发消息?”   “没事,早上骂我那个,在群里作妖,刚被我两句话给整破防了。”白无辛云淡风轻地收起手机,舔了口雪糕,“哎,你想不想知道我梦到了什么?”   陆回手一顿,愕然道:“啊?”   “你不是问我来着吗,你想知道吗?”白无辛问他,“法阵是不是快完成了?那等把温娴郡送下去,白天我再说给你听怎么样?”   “行……倒,是行。”   陆回话都有点儿不会说了,“你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   “想开了一点。就是刚刚听她说了很多,就感觉……这世道真是见鬼。”   白无辛低头小口小口地抿着雪糕吃,沉默片刻后,补充道:“以前和现在都一样。”   陆回沉默。   他问:“你这次看到了那家人的最后吗。”   白无辛点点头。   陆回无言良久,低头去看池子里面。   他将手往下一压,手中的光进入了水池之中。那团红光在水里如血一样散开来,最后融于水中,归于虚无。   很像这所有的一切,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你想说的话,等到天亮就说吧。”陆回直起身,“法阵完成了,我们去找温……”   话到一半,陆回突然停住。   他眼神猛然一凛,抬起头。   “?怎么了?”   话音一落,白无辛的心脏突然有一种被猛地攥紧的感觉。   这是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让他头皮发麻。   白无辛也跟着抬起头。   盛夏的夜,一片静谧。   什么都没有发生,胸中的不宁却越来越盛。   突然间,一阵猛烈的邪风突然袭来。   狂风过境,大树狂响,草木的响声如雨一般细密。   似有似无的哭号声从空中传下来,白无辛手里的雪糕被一下子吹走。顾不上小布丁,他捋开被吹得狂乱的头发,看清空中居然出现了数团黑色魂魄。它们形状各异,各团黑色之中血色涌动,裂开的大嘴里一片血红,在空中交错乱舞。   “走!”   陆回朝他喊了一声。白无辛的手被拉起来,他们绕过池子,向前跑去。   温娴郡已经坐了起来。她没见过这种阵仗,正鸭子坐坐在地上,一脸懵逼地仰着头。   这些黑魂俯冲直下,哭号声在一瞬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大笑。   陆回拽着白无辛就把他扔向了温娴郡。白无辛摔到温娴郡旁边,一回头,陆回已经掏出了镰刀。   他嘴巴动了几下,似乎是念了什么咒。那笨重的大家伙在他手里被轻盈地转了三圈,最后重重砸地。   血色的法阵自他脚边而起,瞬间展开。俯冲下来的一群黑魂被猛然弹开,大笑又变成了惨叫和哭号。   它们并没有散去,接着在陆回展开的结界旁边四处乱飞着,邪风还在呼呼地猛吹。   陆回收起镰刀,回头,脚底的法阵的血光往上打着光,将他照得像刚从地狱里爬上来一样,很有黑无常的气质。   “这样应该没什么事了,”陆回说,“就是不知道这些是从哪儿来的。”   温娴郡还是一脸懵逼:“是我引过来的??”   “不应该,你就是个水鬼,怎么能引这么大阵仗的一群魂儿来。”陆回仰头看,“这些东西等级比你高太多了,不会是因为你,跟你没有关系。”   温娴郡疑惑:“那它们是冲着什么来的?它们是什么鬼?”   “看这个外形,是死魂。”   陆回看向白无辛,解释道,“逃脱了地府管制,抛弃来生,只顾着肆意妄为作恶此生,最后会因为恶念过多而被自身罪业活活撕碎,最终消散的魂魄。”   “还有这种??”   “没有了,照理来说。”陆回道,“现在管制很严格的,没有一个魂魄能逃开拘魂司的管理,死魂不该出现的,这东西现在只存在于传说里。”   “那是从哪儿来的?”   陆回摊开手,耸耸肩。   他也不知道。   忽然,陆回一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突然神色凝重起来。   他立刻拿出手机,划开屏幕,点了几下。   陆回瞳孔一缩,神色彻底黑了下来。   “没了。”他说。   白无辛怔了怔:“什么?”   陆回抬头看他,又看了看温娴郡。   温娴郡一脸无辜地眨眨眼。   陆回皱紧眉,对白无辛道:“过来一下。”   白无辛站起来,走过去。   陆回将手机递给他,那是生死簿的app,是一页页数选择的页面。   其中的一个选项,变成了空白。   白无辛心里咯噔一声,心说不会吧,点进去一看,里面也是一片空白。   白屏了。   白无辛上下划拉了两下,没有反应。   “这是你撕下来的那一页。”陆回声音沉沉,“又不见了。”   白无辛大脑一白,心脏跳得咚咚响。   沉重又悬疑的现实让他抬头都费劲。   他迟缓地抬起头,和陆回对视,对方眼睛里也一片阴暗。   炎热的夜晚,死魂在头顶盘旋哭号,吹来的风都是热的。   白无辛如坠冰窖,浑身发凉。   而沉在遥远地下的地府之中,一个小无常抱着一摞子文件,正朝着秦广王殿别殿走过去。   正巧,日巡游使使长日巡轻巧地迈过门槛,从里面连蹦带跳地蹦了出来。   小无常停住,躬身行礼:“日巡大人。”   日巡笑眯眯地挥挥手,和他打了招呼:“晚上好啊,你还要干活吗?”   “这是最后一点活了,谢谢您关心。”小无常向他点点头,“您看起来心情很好?”   “当然,因为我解决了一点烦恼。”   日巡微微睁开笑得眯起的双眼,将手指轻轻压到嘴唇上,嘘了一声,“不要告诉别人,这真的是很让人心烦的烦恼。”   小无常不明所以:“啊……是吗。”   “所以,记得帮我保密。”日巡又眯眼笑起来,甚至朝他扔了个飞吻,“加油啊打工人!”   日巡连蹦带跳地跑了。   小无常站在别殿门口,目送他快乐离开,只觉得日巡快乐得有点不太正常。   可能这个人本来就不太正常,小无常想。   地府谁都知道日巡乐观得有点过了头,好像有病。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37章 拒绝入内   温娴郡仰头看着天上。   天上的那些死魂还在来回飘,不断地击打着这片结界,发出恐怖片里的鬼怪一样的笑声。   温娴郡觉得他们没有自己笑得渗人,于是从嗓子眼里哼哼了几声嗤之以鼻的冷笑。   她又低头,看到白无辛蹲在地上,摸着下巴,紧皱着眉,陷入沉思。   她又看向另一边。   黑无常范无救——对她来说是这样的。他一手插着兜一手拿着手机,背对着他俩,跟把长刀一样笔直地站在结界边上,在打电话。   一堆死魂聚在他前面敲着结界嗷嗷叫。   黑无常的声音毫无波澜,根本没把眼前这群死鬼当回事。   温娴郡听见他例行公事声音冷静地打着报告。   “就跟我刚刚说的一样。”他说,“这件事不小,你赶紧往上报,有结果了立刻告诉我。”   温娴郡感觉气氛有点凝重。   她浮到半空中,侧躺在空气里,往白无辛那边飘了过去。   “白哥,”她说,“你们怎么了,出事儿了?”   白无辛还在眉头紧锁地沉思。   温娴郡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反应。   温娴郡有点恼了,嚷嚷了一声:“白无常!”   白无辛吓了一跳,终于回头:“啊?”   温娴郡噘着嘴不满:“叫你你怎么没反应啊?”   “啊,在想事。”白无辛讪讪,“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们出什么事了?”温娴郡仰头看看头上,“是不是跟那个有关系?”   白无辛哽了哽,干笑着打着哈哈敷衍了过去:“算是吧,没事没事,不是大事,你放宽心!”   “?”   温娴郡眨巴眨巴眼。   “谢必安。”   两人一同侧头过去。陆回刚打完电话,走回来了两步,朝白无辛一扭头:“过来。”   白无辛站起来小跑过去。   陆回瞥了眼飘着的温娴郡,之后敛眸侧头,拉着白无辛侧身过去,小声说:“我刚给下面打电话了,他们去确认了,那一页真的又没了,不是app后台出bug,是真真切切地又没了。”   白无辛有些紧张:“那,就是说……”   “地府有人搞鬼。”陆回说。   气氛一下子悬疑了。   白无辛后脊骨有点发凉。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那现在怎么办?”   陆回神色敛紧,答道:“下面会派人查。但是你撕了生死簿的事情,恐怕不能因为有内鬼减小惩罚力度,我们还是得保持现状跑业务……”   “不是,我没说那个。”白无辛悄悄指指温娴郡,“我说她怎么办,她不是怨念很深重吗,你说拖下去的话随时都可能有变故,会凶化什么的。现在生死簿没了,会不会影响我们收她?”   陆回很明显哽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神色也一下子不好看了。   “你能不能想点你自己的事情。”他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考虑你是不是能减刑了?”   “我无所谓啦。”白无辛干笑道,“再减刑能减到哪儿去,我这不都要到头了吗,再说他罚得也对。这不重要,这页又消失会不会影响我们收她啊?”   “不会影响,我们已经知道她的名字和生平了,随时能带回地府,这和生死簿没有关系,审判的时候才会用到生死簿。所以,她得在地府待机一段时间,等生死簿再修复好,才能进入审判流程。”   “那我们继续?”   “继续。”陆回说,“现在我们要做的确实是这个,你等我去把那群玩意儿收了。”   陆回指指头上,他在说那群死魂。   白无辛说:“我帮你吧?”   陆回顿了顿,他张了张嘴,没说话。杵在原地想了几秒,有点儿犹豫地问:“你不害怕吗?”   白无辛答:“还好,习惯了。”   “死魂有点儿难对付。”陆回踌躇着说,“这次你就别来了,我怕你打不过来。”   他一看就是又怕泼白无辛冷水让他不高兴,又怕让他帮了的话有生命危险。   陆回太好懂了。   白无辛乐了,说:“行的。”   陆回拍拍他脑袋,回头化成道黑烟,消失了。   接着,上空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白无辛抬起头。黑夜里,空中一道漆黑的残影迅速地来回横冲直撞,冲得死魂惨叫连连。   不出片刻,那残影就把所有死魂都强硬地团成一团,用勾魂锁给捆成了个大球,咚地扔到了地上。   地上尘土飞扬,死魂们大声惨叫。   陆回重重落到地上。他直起身,回头,目光凉薄居高临下地盯着这群死魂。   温娴郡看呆了。   她默默从空中飘回地上,缩成一团,连滚带爬地爬到白无辛身后。   她抓着白无辛的衣角,瑟瑟发抖。   “对不起,”她说,“黑无常真的吓人!”   白无辛无言,他觉得还好。   收拾完所有死魂,陆回手一挥,白无辛脚下的结界消散。   陆回走到公园座椅边,坐了下来。   他把两手搁在膝盖上,前倾着身,指了指这些死魂,对白无辛说:“这些死魂应该没法管了,他们都已经脱离轮回了,从原则上来说,地府管不了,但一会儿还是上报一下。毕竟时代变了,现在说不定能管一管。”   白无辛两手负在身后。他看着那些鬼叫着的死魂,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同情感。   他问:“这些死魂……是多久之前的?真的不是最近死掉的人吗?”   “不是,地府千八百年前就把体制改完整了,那时候起就漏不掉任何一个的。更别说最近时代变了,体制也越来越完整了,不会有死魂出现的。”   “也就是说,这些死魂至少是一千年以前的人?”   陆回点点头。   白无辛不说话了。   陆回说:“而且不管怎么说,刚刚这些人一出现,生……”   陆回卡了一下,他看到温娴郡抓着白无辛的衣角,躲在他后面,神色警惕又好奇。   陆回清了清嗓子。生死簿没了的事不能让亡灵知道,没必要,还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他便隐晦地继续说道:“地府就出了点儿事,肯定跟这些人脱不了关系,不管怎么说,都要送去下面看看的。”   白无辛点了点头。   “行了,我们继续。”   陆回站起来,手一扬,那些死魂化作了一团黑色的球,飞到了他手上。   陆回接住球,塞进兜里。原本绑着死魂的勾魂锁各自松开,每一条都哗啦啦地缩回了地下——尘归尘土归土,很有无常的风格。   陆回朝白无辛使了个眼色。   白无辛收到。他回头,对温娴郡说:“呃,姐姐,虽然这种情况下很突然,但是……”   陆回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白无辛刚开了个头的话被打断。   陆回禁不住翻了个白眼,扬扬手给他比了个抱歉的手势,拿出手机,侧过身子接了电话。   “喂。”   “八爷!!”电话那头的人惊惶道,“出事了!不好了!!”   听声音,是拘魂司的小无常。陆回和他认识,这是位等级不小的无常,经常和自己有业务往来,是个很吵闹的鬼差。   陆回现在没什么耐心,语气不佳道:“鬼叫什么,你当无常多少年了,什么事儿没见过。出什么事儿了,三十个字儿以内说清楚。”   “那……这,就是……”   小无常支支吾吾了会儿,说,“就是,秦广王殿的生死簿上,被撕下来之后的一页,突然多出了个名字!”   “什么?”陆回无法理解,“多出了个名字?怎么能多出来的,一页七十七个人是死规定啊?”   “对啊!一页只能七十七个人,但是犄角旮旯里愣是多出来了一个!”小无常焦急道,“多出来的那个,写的是陆回!”   “?”   陆回懵了三秒,从嗓子眼爆出一声震喝:“什么东西!?!”   震惊过了头的陆回禁不住把声音提高了八个阶。   白无辛被他这一嗓子吓得一哆嗦,抬起头,一脸茫然。   小无常着急得跟个机关枪似的突突:“对啊!浮英大人说那是您的名字,我吓得赶紧给您打电话!您赶紧回来看看吧,这怎么鬼差还能上生死簿的,到底怎么回事啊啊啊啊?!”   陆回也被离谱住了。   他回过头,和白无辛四目相对。   白无辛很安静地站在他不远处,一脸茫然。   小无常还在电话里急得哇哇叫。   陆回收回目光,声音冷静了下来:“知道了,我现在回去一趟。”   他挂掉了电话。   白无辛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们得下去一趟再说。”陆回说,“我很抱歉,但是出的事太严重了,温娴郡的事需要先搁一搁。”   白无辛呃了一下。他看了眼温娴郡,朝她歉意一笑后,将她轻轻推开,走到陆回跟前,拉过他朝向另一边,悄悄说:“不能把她一起带下去吗?你法阵也画好了,我们就差最后一步了……”   陆回摇头:“不行,这么紧急的情况,如果硬要把她的事给搞定了再下去,那肯定我们之后的处理也忍不住会紧急。如果是你,你的生死大事因为别人有要紧事,三言两语就给说完打发带走了,你心里不会好受吧。”   “呃,确实。”   “任何对情绪的刺激都有可能让她的怨念爆发而凶化,所以还是先放一放。”陆回说,“我们先下去看一看。这里有法阵,她的怨念在短时间内能够稳固的,肯定能撑到我们回来。”   白无辛无奈:“好吧。”   白无辛只好又朝温娴郡歉意一笑,跟她说他们要回一趟地府,让她在这里等一等。   “诶——好吧。”温娴郡说,“那你们下去之后记得帮我求个情,给阎王爷交个求情书,让路颂森那狗玩意儿过来见我。”   白无辛连连点头:“好说好说。”   陆回开了烟门。他拉上白无辛,就要往里走。   陆回进了烟门,跟着抬脚要往里进的白无辛在跨进门的那一刻,突然,烟门整体忽的变红,接着,白无辛只觉有强势的气力猛地一炸——   他被崩出了三米远去。   他咚的撞上了大树,背靠着大树滑了下来。   白无辛一脸懵逼。   隔了几秒,已经完全进了烟门的陆回钻了回来,把半个身子探出阳间这边的烟门,也是少见的一脸懵逼。   白无辛浑身酸痛地从地上爬起来。两两对视半晌,陆回又低头,懵逼地看了眼烟门。   片刻后,陆回终于消化了现实。   他的搭档,他两千年的搭档,他的白无辛,谢必安,白无常——   被地府之门拒绝入内了。   离谱。   *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啦,大家晚安!我明天就解放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 第38章 社死   陆回走出烟门,到树边来,把白无辛扶了起来。确定他没事之后,又走回到烟门面前,手摸着下巴,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在他深思的神色之中,还有一丝惊疑未定的难以置信。   看得出来,陆回还是不敢信这个事情。   白无辛居然被拒绝入内了。   他站了会儿,又蹲下来,死死盯着这道烟门。   白无辛拍着身上的土。他被烟门摔得有点疼,一边嘶声揉着肩膀,一边看着陆回在研究那道烟门。   陆回又站了起来,自己走了进去。   两秒后,他又从里面走了出来。   就这么拿自己做了两次实验,确定烟门没问题,是能进入地府的之后,陆回就回过头来:“你再试试?”   白无辛有些心有余悸,毕竟他刚被烟门崩出去。   他问:“它为什么会崩我?”   陆回说:“不清楚,你先再试一次。我在背后接着你,我能接住,你飞不出去,放心。”   陆回都这么说了,白无辛只好踌躇地走到了烟门面前。   他面对着这道自己已经进入过无数次的烟门,头皮发麻,如临大敌。   毕竟这玩意儿说崩他,那是真的崩。   温娴郡也不禁紧张起来,她握紧两手,直替白无辛咽口水。   陆回表情也不明朗。   白无辛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伸出手去,慢慢地接近了烟门。   按住黑烟的那一刻,烟门再次整体变红。   磅礴的气场轰地炸开,狂风带着压倒性的威压喷薄而出。   白无辛瞬间就要又飞出去。陆回眼疾手快,伸手就抓住他的腰,一个回身把他一旋,护到了身后。   狂风消散,白无辛被陆回扣在怀里,毫发无伤。   白无辛人都吓傻了,心脏咚咚地跳,感觉到陆回放在他腰上的手是真的很凉。   他惊疑未定,眼角挂泪:“真不让我进啊!”   陆回没回答,神色沉了又沉。他回头,盯着烟门,眯了眯眼。   他松开白无辛,拿出电话,迅速地拨了出去。   “我。”陆回语气更不好了,“我这边也出事了,谢必安回不了地府了。”   白无辛跟他离得很近,能听到电话对面的声音。   “啥?”对面也难以置信,“什么??七爷回不了地府??”   “对,谢必安回不了地府。”陆回没有耐心了,“我不是复读机!你也用不着给我复读!赶紧给我往上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电话对面的声音渐弱:“这……往上报我觉得,上面也不会有什么办法……这史无前例啊,谁家鬼差能回不了地府啊?”   白无辛睫毛微颤了一下,不安的光一闪而过。   陆回怒道:“所以我才打电话问你怎么回事!你有跟我掰扯的空还不赶紧往上报!?”   对面的人连忙:“哎哎,好嘞好嘞。”   电话挂掉了。   陆回没什么好气地用力把手机塞回兜里,嘟囔着骂了句什么。   他回手挥散掉烟门,看了眼白无辛。看向他的那一瞬,陆回肉眼可见地马上就软了下来。眼里的怒气也没了,连浑身紧绷着的骨头都松下来了一些。   陆回说:“先等他们查吧,一会儿再一起回去。”   他伸手,又去摸了摸白无辛的小白脑袋。   白无辛让他摸了。沉默了几秒后,他开口说:“陆回,我现在有点儿乱。”   陆回问他:“乱什么?”   白无辛抬起眼来,两眼目光复杂纠结地看着他,莫名很是委屈。   他小声说:“这不就是说……我很可能,不是白无常吗?”   陆回明白了。   是刚才对面那一句“谁家鬼差能回不了地府”被听到了。   也是,没听过白无常回不了地府这种事儿。   陆回下意识张嘴想解释点儿什么,可他也不知道这怎么回事,他的真名现在还挂在生死簿上,他也很懵逼。   陆回挠了挠脸,又把卫衣兜帽放下来,揉了揉后脖颈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么沉默了好半天,陆回才憋出来了一点儿解释:“我,我其实,上一个打给我的那个电话,是告诉我,我的名字出现在生死簿上了。”   白无辛:“?”   “所以你回不了地府……也不是说正常,就是,在现在这个情况下,也是挺正常的……不是正常,就是,没有那么离奇。”陆回语无伦次道,“反正就,黑白无常出事儿一起出,这么来看,其实挺正常的。”   他解释得乱七八糟,特别嘴碎,白无辛本来还眼角挂泪有点儿委屈,他这么乱七八糟一说话,白无辛忽然有点想笑。   白无辛就忍不住笑了。他抹掉泪,问陆回:“我真的是白无常吗?”   陆回点点头。   “我不会认错人,地府也不会。”他说,“就算你不信我们,招魂幡和哭丧棒都已经跟了白无常两千四百多年了,这两个物件最不会认错。都是有灵性的,如果跟的主子不对,早就闹腾了,不会那么老实地挂在你身上。”   “是这样啊。”   白无辛置之一笑,没有多说这件事,道,“你在地府出了那么大事,你回去看看吧,不用管我,我在这里等你就行。”   陆回皱了皱眉。很显然,他不太同意。   白无辛劝说道:“你先去吧,你这事儿挺着急的,不用带上我,你赶紧先回去看看。”   “我不放心,”陆回说,“我总觉得好像不太对劲。”   白无辛问:“什么不对劲?”   “说不清,就是觉得不对。”陆回说,“我再等等他们电话。”   白无辛说:“我一个人没事的,你都挂上生死簿了,肯定这个更重要,你先回去看看嘛。”   陆回瞥他:“说得好像你不重要一样。”   白无辛说:“肯定没有生死簿重要嘛。”   陆回脸色一黑,不高兴了。   “一样重要,”他说,“别说瞎话,你很重要。”   白无辛脸上一红。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没说。   “那……你要实在不放心,就找个人来,看着我?”   白无辛也有点儿嘴瓢了,说话飘飘忽忽支支吾吾的,“我怎么都行,我就是怕你有事。”   陆回觉得这个方式可行。   “行,”他拿起手机,“我找夜……”   他想说夜巡,但话到一半,突然想起商枝跟他说夜巡不对劲。   陆回顿了顿,话头一拐:“我找个人来。”   两分钟后,烟门开了。   一个只有一米五多,瞧着只有十五六岁的小男孩从里面蹦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个拂尘。他穿着一身白衣,头上戴着顶长帽,写着“一见生财”四个大字。   小孩晃晃悠悠站定,对着他俩一拱手,行了礼。   “七爷好!”他说,“我叫齐岁光,拘魂司的二等白无常!”   白无辛:“……这还分一等二等的?”   “分,都要评级的。”陆回说,“一等就是我们两个,二等也就四个人,大部分都是下面三等四等的。”   白无辛无语凝噎。   他看清了,宇宙的尽头真的是评级和绩效以及考编。   万物不离其宗,管理学nb。   白无辛又问:“七爷八爷又是什么?”   “民间传说里,黑白无常的别称。白无常是七爷,黑无常是八爷。但是那是上一任黑白无常,我们是第二任的,所以是他们叫习惯了,问题不大。”   白无辛惊道:“我们是第二任啊??”   陆回一脸理所当然:“是啊,中华历史五千年,我们才两千多年的就职史,自然是第二任了。怎么,我没说过吗?”   “你没说!!”   “哦,我忘了。”陆回挠挠脸,“那是我漏说了,抱歉。”   齐岁光头上的大长帽子歪了下来,他扶了一把,说:“好了八爷,你收一收,别总跟七爷话那么多了,下面都闹开锅了,你快下去吧,你再不下去,一会儿就社死完了。”   “?”白无辛迷茫,“为什么?怎么就社死完了?怎么会?”   “为了查到底为什么鬼差会上生死簿啊。”齐岁光掰着手指头给他数,“查这个不就只能全方面查吗,当鬼差之后出过什么事啊,或者生前是做过什么漏算功德了啊,牵扯过哪些是非恩怨所以出错了啊——乱七八糟的,所以现在阴曹司那边把八爷你的生平全调出来了,大家伙正一页一页仔细看呢,刚才我上来还听到他们在说您十岁那年居然还不愿意跟七爷分房睡,非说自己柔弱不能自理情深不能自抑无论如何都离不开七……”   陆回砰地一个巴掌上来,捂住了齐岁光这张破嘴。   他满脸戾气,好像马上要把齐岁光杀人灭口。   “闭嘴少说。”陆回说,“你八爷现在就回去。”   齐岁光一脸无辜,声音在陆回的掌心里闷闷:“好捏。”   *   作者有话要说:   齐岁光:看我把你抖搂完咯   说点正事:   今天理了下大纲……我其实一直是个无纲选手,这本事前做过大纲,但总感觉不够,哪里都很缺,所以明天要再精进一下qaq等全部弄完理清就可以日六了!大概八月开始日!谢谢大家!大家晚安!   还有明天会修一下温姐姐这篇的细节~期末太赶了有的细节没顾上,不用重新看我修一修就好!么么哒 第39章 心灵感应   地府。   生死簿那一页的再次消失让这里忙了起来。   日巡游使使长正走在人来人往的路上,腰上的长剑跟着动作一晃一晃。   他叼着烟枪,两手在脑后把长发捋了起来,扎了个高马尾。   他甩甩头发,走到阴曹司门口,拿开叼在嘴里的烟枪,吐着烟雾走了进去。   正好,有个鬼差正着着急急地打着电话往外奔,日巡一侧身,给他让了条路。   那人朝他一扬手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跳过门槛,一边往外奔一边对电话里说:“刚刚齐岁光上去了已经!他会负责看守谢必安,范无救一会儿就下来了!”   “现在还没查出什么问题来,范无救的生平看过了,我看问题没出在这里!你赶紧让他们后台程序员查查app,看会不会是后台有黑毒,影响到了纸质的生死簿才出了bug——我也不知道黑毒是什么东西,我是听阳间死下来的程序员说的,说什么电脑会中黑毒!”   “什么黑客和病毒,我也不知道啦!反正抓紧查查!”   鬼差打着电话一路往外跑,不知道是要奔哪儿去。   “看什么呢。”   清冷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日巡回过身,夜巡站在他后面,一张脸照常板得没有丝毫感情。   “看人忙啊。”日巡笑道,“听说出事了,我来看看。我多敬业啊,俩小时前刚下班,一听组织需要,立马就回来了。”   日巡夜巡都是地府的巡游使,之所以分家,就是因为一波守晚上,一波守白天,是分时间段上班的。   夜巡目光依然没有放松。他盯着日巡,目光中有几分狐疑和戒备。   他说:“你可以照常休班。生死簿的事情是拘魂司妖冥司判官司和上头的事,我们阴鬼司只负责管地府纪律,和我们没有关系。”   日巡反问:“没有关系你来这儿干什么?”   “商枝大人在这里,她要我送个东西来,跟生死簿没关系。”夜巡轻描淡写道,“你又来这儿干什么?”   “我来找她啊。”日巡笑着说,“你怎么这个眼神看着我?”   夜巡脸色一凝,有些尴尬地放松了神色,欲盖弥彰道:“我什么眼神?”   日巡眯起眼:“好像是我改了生死簿一样的眼神。”   “没有。”夜巡说,“你怎么会改,我们巡游使都碰不到生死簿。”   日巡乐了,眯起的眼直接笑眯成了一条缝:“就是说啊,所以你干嘛这么紧张啊?”   日巡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了两声,掠过他,走进了阴曹司里。   夜巡微微松了口气。   “哎,对了!”   夜巡刚松的一口气一下子又提了上来。   他回头,刚往里走了两步的日巡站停在他不远处,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了,”日巡指了指他,“友情提示,谁都有秘密,你要懂得适可而止。很多事情,人家没说就是不想说,你懂吗?”   “呃,啊,嗯。”夜巡干巴巴应了几声,僵硬地点着头,“我知道。”   “知道就好。”   日巡向他挥手拜拜,不再多说,径直往阴曹司里面去了。   夜巡站在原地,呆了很久都没动。   他后脊骨突然开始发冷,寒意如跗骨之蛆一样爬满全身。   有个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夜巡吓得狠狠一哆嗦,回头就拔剑。   那人也连忙往后退了一大步,一下子抽出一条锁链来。   是范无救——更准确地说,是陆回。   见是他,夜巡神色才放松了下来,把剑收了回去:“是你啊,吓我一跳。”   “你更吓人。”   陆回站直身子,收起锁链,说,“你在门口傻站着干什么?”   “没事,刚刚在这儿碰到日巡了,说了几句话。”夜巡往阴曹司里撇撇头,“你快进去吧。”   陆回犹豫了。很明显,他其实不是很想进去。   “我说,”陆回问他,“刚才齐岁光跟我说,整个阴曹司都在翻我生前的……”   “是的。”夜巡说,“在一件件清算你的功德是非。这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   陆回表情难看极了,偏偏夜巡一脸坦然——这是个直来直去的木头脑子,只要符合章程,组织需要,那一切都是合理的,正确的,必然的,应该的,是坦坦荡荡光明正大的。   别说尴尬或难堪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情绪”两个字怎么写。   陆回很清楚他这个尿性,也懒得跟他多掰扯。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后,他和夜巡say了byebye,进了阴曹司。   迈过门槛,又往里走了两步,陆回心口突然炸开一片闷痛。   陆回脚步一顿,猛然回头,抬头看天。   夜巡刚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来确认接下来的工作内容。见陆回突然回头,他疑惑道:“怎么了?”   陆回收回目光,道:“没事。”   陆回拍拍胸口,安定了一下这不知从何而来,比刚刚遇上死魂时还更严重的不祥预感,回身疾步走向阴曹司里。   他打算速战速决,赶紧回去。   他总感觉上面要出事。   *   人间,青玉公园。   齐岁光盘腿坐在地上,点着手机,手机的光把他的脸照得有点恐怖,也把他一双大眼睛照得炯炯有神。   白无辛翻着一袋子吃的觅食。   袋子是透明的塑料袋,上面印着超市的大logo,里面的东西多得鼓鼓囊囊的,快把袋子给撑爆了。这是陆回刚下去之前怕白无辛饿,光速去超市扫荡了一波吃的后回来给他的。   确定饿不着他,陆回才下去办事去了。   白无辛看着袋子里面躺着的六个雪糕小布丁,和旁边陆回特意放在里面的两袋子冰镇它们用的“地府特制冰”,有些无语。   陆回这是什么思想。   这是“他喜欢所以我要买一堆我要让他把这个当饭吃”的思想。   就是说,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有没有想过……总吃这个,它是会腻的。   它是会噎的!!   白无辛沧桑苦笑,从里面拿出一袋小布丁,撕开袋子,把小布丁放到了嘴里。   齐岁光放下手机,看着他:“七爷。”   白无辛还在翻里面的东西,头也没抬:“嗯?”   齐岁光往温娴郡那边撇撇嘴,说:“八爷回地府,怎么没把这个姑娘一起带下去啊?”   白无辛看向温娴郡。她已经回水里泡着了,现在正浮在公园的喷泉池子里,跟洗澡一样哼着歌。   她越哼越起劲,越哼越嗨,嗨着嗨着就放声高歌起来。   她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伸出双臂满腹感情地仰天大唱:“你算什么男人——算什么男人——啊——”   白无辛汗颜。他觉得温娴郡殉情那件事应该是对她的精神造成了很大冲击,如果人还活着,八成是要确诊什么精神疾病了。   白无辛对齐岁光说:“陆回说现在下面出事,太紧急了,把她先放一放再说,不能对她也火急火燎的,她怨念比较大,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凶化,所以得小心点对待。”   齐岁光歪歪脑袋:“陆回?”   白无辛说:“范无救。”   “哦哦。”齐岁光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哈哈笑,说,“那就说八爷大名嘛,说陆回谁也不知道他是谁的。”   白无辛干笑两声,这话听得他怪不舒服的。   “我去看看她。”齐岁光说。   他站起来,找温娴郡去了。他走到池子旁边,吆喝了两声,温娴郡的歌声停了下来,游到喷泉水池子边上,俩人开始说起了什么。   白无辛旁观片刻,咬了口小布丁。   吃完一根小布丁,他在袋子里翻了一包蛋黄煎饼出来,撕开袋子准备吃。   没一会儿,齐岁光走回来了。他坐回到白无辛身边,说:“七爷,我刚才看了一下,这个姑娘怨念确实有点严重,现在是全靠良知压着呢。”   “是吗。”   白无辛咬下半块煎饼,神色没什么变化,陆回说过这个了。   “八爷做的决定挺正确的。”齐岁光说,“现在她很危险啊,放你一个半门外汉在这里是不行,怪不得八爷担心呢。”   白无辛总觉得齐岁光说话怪怪的。   他也不知道哪里怪,反正字里行间听得他有点烦。   白无辛开始小口小口地吃煎饼,暗暗念叨着陆回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七爷,”齐岁光说,“我怎么感觉你跟以前不一样了呢?”   白无辛嘴上的动作停住。   “你以前不是这样啊。”齐岁光表情失望,托着腮说,“这些事以前都是你指点我的。你以前明明又厉害又乐观,怎么现在还要八爷分心照顾了……”   白无辛顿时感觉手里的东西全都不香了。   他看了看手里吃到一半的煎饼点心,抽了抽嘴角,讪讪放了下来。   “哎呀,不要吃这些凡人的点心了!”   齐岁光把袋子拉起来,扔到了一边去。里面的东西落地的那一瞬间全洒了出来,像倒了一地废墟。   齐岁光又把他手上的煎饼抢走,给他理起了衣服领子,还上手手动摆正他的表情。   他一边弄一边说:“七爷,白无常要有白无常的样子啊!你不要这么没出息,马上都是要回地府的人——”   话还没落,齐岁光头上突然哗啦下来了一大盆子水。   他当即成了个落汤鸡。   事发突然,两个人都没反应过来。   相视沉默片刻后,白无辛抬起头。温娴郡站在齐岁光身后,两手高高举着,做法一样五指伸开。   就是她浇的齐岁光。   “你有事儿吗。”她冷冰冰地盯着齐岁光,“我从刚刚就在听了,你有事儿吗?用得着你教人家做事?你告诉我他是哪儿做错了,你们地府有规定白无常不能吃人间点心了?”   齐岁光哑口无言。   温娴郡一直盯着他,空气里有一种齐岁光不答话温娴郡就能盯他一晚上的感觉。   沉默好久,齐岁光才小心翼翼憋出来一句:“倒也没有……”   “没有你说个□□呢!?用你教人吗!?”   齐岁光快哭了:“我就是看他这样不对,我给他纠正一下啊!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也是他的事!关你屁事!黑无常都没说什么用得着你在这里说三道四吗!黑无常给他买的东西你凭什么就给人扔了!你有素质吗你!给老娘捡回来!!”   “我也是好心啊!八爷总这么惯着他的,别人不纠正怎么行啊,八爷舍不得教育他,就只能我来——”   “让你来了吗!?你自命不凡个□□呢给奶奶我捡回来去!快点儿!!不然等我下去我必把你投诉到下岗!你看我整不整顿你们部门就完了!!”   齐岁光被噎住,再也说不出来任何话,哭噎噎地就爬起来去捡了。   “你哭什么哭!憋回去!”温娴郡嚷嚷,“你委屈个屁呢,你跟我洋洋拔横个锤子!憋回去!!”   “QAQ!!”   温娴郡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下来在白无辛旁边。   白无辛十分受宠若惊。   温娴郡跟尊大佛一样,坐下来之后还抱着双臂,一双溢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在捡东西的齐岁光,眼神怒火中烧。   她说:“都捡回来以后给我道歉!”   齐岁光哭叫:“对不起!”   “不是现在!!”   “QAQ!!!”   白无辛也有点不敢说话,他不太懂温娴郡为什么这么替他出头。   他看着温娴郡的侧脸,水鬼的脸上挂满水珠,生起气来脸上和脖子上尽是青色凸起的可怖血管,耳朵里都淌出血水来。   很恐怖,白无辛却从来没觉得一个人能看起来这么漂亮。   白无辛很小声:“那个……你怎么了?”   温娴郡一偏头:“啊!?”   白无辛一哆嗦,立刻低头下去,不敢直视她,抱住自己:“没事没事,我什么都没说。”   白无辛这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样儿,温娴郡一下子火消下去了不少。   “我还能怎么了,”她声音放平了下来,“我看着就上火,这才几句话的功夫,这小屁孩就对你说三道四的?这你都能忍?我是听人说白无常人好,也不能好到这个地步吧?这都算——”   她越说越气,但话到嘴边,她停住了。   “算了。”她说。   白无辛笑了:“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路见不平罢了,中华民族传统美德。”   白无辛说:“那也很谢谢你,谢谢你帮我。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有的地方是说对了的,我不是白无常。”   “?什么意思?”   白无辛正要说些什么,突然间,一滴水滴落在了他鼻尖上。   ?   下雨了?   他下意识摸了下鼻尖,却感觉出这滴雨水有些黏糊。   后知后觉地,他闻到了血的味道。   白无辛看向自己的手,指尖上是黏腻的血。   不祥的预感瞬间将他拉入无底深渊。也很奇妙,都不用抬头,白无辛就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他抬起头。   果不其然,一只长着六只胳膊,形如蜘蛛一样的怪物趴在大树上,正低着脑袋看着他们,脑门上贴着一张黄符。   话虽如此,白无辛并不能确定它看没看着自己。因为它没有眼睛,它的脸上只有一张横着贯穿了整张脸的大嘴。   那张嘴里尖牙利齿,血从嘴巴里淅淅沥沥地往下淌着,好像是口水。   这些口水就像雨点一样砸了下来,接二连三地砸在白无辛仰起的脸上。   白无辛缓缓睁大了眼睛。   “七爷!!”   齐岁光一嗓子将白无辛叫回过神来。   白无辛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自顾自地做出了反应。   他抓过温娴郡的衣领子,抱着她就往前一个翻滚。同一时间,那怪物砰地袭向地面,活活在地上砸了一个大坑。   温娴郡看着那片尘土飞扬的大坑,本就惨白的脸更白了。   要是没有白无辛,她现在可能就是一张肉饼了。   白无辛把她松开,搁到身后,往前一步,回手掏出了哭丧棒。   齐岁光先一步冲了过来。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杆长.枪,身手极好地挥旋着大圈就大叫着冲了上来,腾空跃起,两手高举冷枪——   怪物头都没抬,伸起一爪子,啪地一巴掌把他扇飞出去了。   跟赶蚊子似的。   白无辛单手拎着哭丧棒,难以置信地目送二等白无常齐岁光在空中被扇飞出去了三里地。   齐岁光喊:“七——爷——”   白无辛:“……”   你喊七爷爷也没用啊!   温娴郡已经呆了:“飞得好远。”   白无辛也是傻了,居然还跟着看向齐岁光消失的彼端,喃喃应和:“是啊。”   一声巨响,脚下大地颤了三颤。   白无辛回过神来,回头一看,正是那怪物往前走近了一步。   白无辛有点害怕。二等白无常都被一巴掌扇飞了,更别提他这个凡人身了。   他怕得手都发抖了,赶紧对温娴郡道:“走!快走!快跑!!”   温娴郡忙说:“我跑了你怎么办!?”   “你担心我干什么!”   白无辛在怪物向自己缓步走来的地动山摇里狠狠推了她一把。   温娴郡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个足足有两米高的怪物,欲言又止了下,转头跑走了。   白无辛回过头来,那怪物已经近在咫尺,从嘴里滴答出来的鲜血更多了。   白无辛还是忍不住向后蹭着后退了半米。   那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发出震耳欲聋的恐怖吼叫。   它冲上来,向白无辛扬起巴掌。白无辛握紧了哭丧棒,抬手迎了上去。   便听当的一声,哭丧棒猛地一震颤,白无辛格挡住了这一击。   白无辛手都被震麻了。   这怪物力大无穷,按着哭丧棒把他往后压。白无辛接连后退了几步,渐渐有些撑不住。   但他愣是不觉得手上快没力气了,虽然是被震麻了,但骨头里反倒越来越往外涌力气。他咬紧牙关,用力一甩,净活活把那怪物推开了十米远。   白无辛心一横,举起哭丧棒,几步向前冲了上去,正要挥出棒子去,突然间,细微近不可闻的微弱声音从耳边传来。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   “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断。”   白无辛浑身骨头突然全软了,脚上一趔趄,身子一歪,扑通跪倒在地,哭丧棒也从手上掉了下去,骨碌碌滚出去几米远。   他面朝前重重倒了下去,脸陷在公园的草地里,鼻腔里都是泥土味。   他动了动,却动不了。   明明刚刚还越打越来劲,现在却连抬头的气力都没了。   白无辛脑子一片混沌,过了几秒,才明白了。   刚刚是有人给他念咒。   而且,就在这附近。   怪物再次向他走了过来,一步一步,引得地上跟着轻颤。   完了。   白无辛想动,却连指尖都动不了一下,整个人连骨头带灵魂都一起被按在了地上,像条在案板上等死的鱼。   绝望之中,他想起了陆回。   他想起陆回在不到半个小时前回了地府,他想起陆回在回去之前塞给他那么大一袋子吃的,让他困了就睡,饿了就吃。   他想起陆回还摸了摸他的小白脑袋,跟他说,等我回来,我天亮之前一定回来。   陆回。   陆回……   阴曹司里,陆回突然浑身猛地打了一个冷颤,两腿一软,扑通跪了下去。   在他前面拿着文件解释情况的城隍——阴曹司的掌事者,对着突然跪下来的他,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他们背后,阴曹司里人来人往,都在忙生死簿的事。   沉默片刻,城隍说:“还没过年呢吧?”   陆回:“没有。”   “知道你给我跪什么呢!?”城隍说,“站起来!说着说着就跪下,不知道的以为我对你怎么样了呢!”   “怎么会呢。”   陆回随意答了句,站了起来,眼神禁不住又往身后的天上瞟,净是不放心的焦虑。   怎么回事。   “看我!范无救!”   城隍拿醒木敲着官桌,大声提醒,“正说事儿呢,你眼神老往外瞟什么!”   “啊,抱歉。”陆回收回目光,低头看手上刚拿到的文件,“所以,生死簿有备份?然后呢?”   “……那是我五分钟之前说的事。”   “哦。”陆回说,“抱歉。”   “抱什么歉啊你!我受够你了我真的,你这个恋爱脑你上人间挂个脑科去吧行吗!!你打刚才进来开始你已经往上看了三十四次了!你才进来十分钟!!”   城隍几乎要抓狂,“苍天啊大地啊,阎王爷一世英明怎么收了你这个玩意做黑无常!你说你这二十年,谢必安不在这二十年里,对!你是没什么事,是在兢兢业业好好工作!我敬你是个好无常!可他一回来你他娘就本性暴露了!压根没你什么事你还非要跟着跑这一趟,这下好了,你把自己跑进生死簿了吧!你这叫什么,你这叫舔狗!!”   陆回淡淡:“这不叫舔狗。”   城隍不听:“不管!我说是就是!以前你也是!!对!你业务跑得是挺好!但是你能不能不要跟谢必安天天连体婴儿一样黏在一起!!我真服了你啊我,一千七百多年前地府搞团建去阳间调研,我看你大晴天撑着把伞站那儿我好心告诉你不会下雨,结果你一侧身给我看谢必安在你旁边炫那个路边摊小吃,完了你还告诉我可是他怕晒你得帮他撑伞!!!”   “谁管你俩啊!谁管他怕不怕晒啊!够了啊!!你知道我什么心情吗!你不知道!我的心情就是我是条狗我叼着块肉路过然后好心冲你汪了一声问你吃不吃肉,结果你直接毫不讲理给我一脚把我踢飞还把我的肉抢了!!”   这件事城隍已经愤慨了一千七百多年了,陆回已经耳茧子都听出来了。他揉了揉耳朵,置之不理,开始翻手上的文件。   但是该说不说,城隍总是在控诉这件往事时把自己比喻成狗,这让陆回不得不在某种层面上对他肃然起敬。   能把自己是狗的比喻说个一千七百多年,陆回也不得不对城隍记仇的能力肃然起敬。   正想着,陆回突然心口狠狠一疼,又不受控地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城隍:“……”   陆回:“……”   *   作者有话要说:   大黑,夫危,速归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引用于网络“道教五大咒语”,《净心神咒》。   你算什么男人,算什么男人——《算什么男人》周杰伦   今天完成啦,谢谢大家~   悄悄说:城隍是个搞笑男 第40章 相救   城隍深吸一口气,把文件放到桌子上,一手把着桌角一手扶着额,对陆回道:“你能不能行了,你搁我这儿碰瓷儿呢?能不能别闹了?”   陆回没说话。   他跪在那儿沉默了很久都没动,嘴巴慢慢很用力地抿起来,像是在细细感受着什么。   跪的时间长了,阴曹司里走来走去和坐在位置上忙碌的鬼差们都禁不住悄悄投来目光,偷看了好几眼。   城隍说:“我说,别当哑巴了行不行?你……”   陆回腾地站了起来。   城隍吓了一跳,他把着桌角的手猛地一收,碰到了摆在桌子上的白玉摆件。   小摆件在桌子上旋了两圈,眼瞅着要掉。   城隍赶紧搂住他的宝贝摆件。   陆回阴沉着脸,目光直勾勾阴恻恻地,面色不悦。   城隍爷莫名有点怂,但转念一想,娘的,他城隍爷是阴曹司的掌事,比黑无常可高了两三级呢!   怂个锤子!   城隍爷就道:“你干什么?打架啊?”   陆回把神通往回收了收,目光正常了点。   “不敢。”他说,“我先走了。劳您告诉下其他有关人等,我一会儿再回来,各位该忙的继续忙,不必等我。”   陆回回身就走。   “??你去哪儿啊,话还没说完呢!”   陆回不为所动,往外走的脚步疾如风稳如山。   “哎!范无救!你一会儿还要去阎王殿的!”   城隍站了起来,往外追了两步,“范无救!我跟你说的你记住几句了啊你,你不能走!生死簿你也得去看看啊,你这事儿还没解决呢!不是你去哪儿啊!?”   陆回走出城隍爷这一司的司外,开了烟门,跨进去就没了影。   城隍爷站在两边办公鬼差的两大排桌子之间,一脸懵逼。   他身边的几个鬼差也回着头,看着陆回离开的方向,都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白无辛被怪物重重扔到树上。   他重重地从树上摔下来,脸着地面。   他半张脸埋在泥土草地里,漏风箱一样的微弱喘.息呻.吟声几乎弱不可闻。   白无辛感觉自己要死了。他已经浑身滚满泥土,身上也到处是伤,满身都是淤青和鲜血,伤口大大小小,看起来凄惨非常,触目惊心。   怪物从远处一步步慢悠悠地向他走来,地面再次随着频率颤动起来。   白无辛浑身上下疼得生理性发颤,却仍然动也动不了。   怪物揪起了白无辛的头发,把他生生拽了起来。   白无辛两脚悬空地被抓起来,半边脸颊都已经青了。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根本看不清这怪物的模样,只迷迷糊糊地看到它的一大张裂嘴裂得更厉害了,像是又笑了。   怪物松开他,一巴掌抓住他一整张脸,砰地将他砸到树上。   这怪物的手巨大无比,抓白无辛的脑袋就像在抓一个易拉罐一样轻而易举。   它渐渐收紧了力气,白无辛渐渐感觉呼吸不上来了。他脑子里疼得发涨,好像下一秒就要炸开。   怪物大概是要把他的脑子挤爆。   怪物要用这种方法弄死他。   这死法太惨了。   白无辛十分绝望,死前最后一个愿望是陆回别回来,回来也不要找到他认出他来,不然这死状可能会给黑无常留下巨大的心理阴影。   怪物突然松开了他。   白无辛掉到地上,咳了几声,嘴里涌上了血味来。   怪物拽起他的后衣领,拖着他往前走,不知道要去哪儿。   白无辛被拖拽着仰头看天。他已经佛了,他视死如归了,他只觉得今晚的天空不太好看,连颗星星都没有。   他也是傻了,这天上星星月亮云彩一个没有,跟个大黑锅盖一样,他愣是没觉出哪儿不对。   怪物把他拎起来,压着脑袋摁进了喷泉池子里。   白无辛猝不及防,在水里狠狠一呛,被窒息感铺天盖地地淹没了。   过了许久,怪物将他拉了出来,扔到地上。   白无辛仰面摔躺下去,狠狠地咳嗽起来,感觉自己脑子里骨头里五脏六腑里翻腾的全是水,难受得生不如死。   他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地喘气呼吸,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怪物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白无辛愣住。这怪物自打出面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从打飞齐岁光到折磨白无辛为止,它都没有吭过一声。   它突然笑了。   怪物那张大裂嘴的两排獠牙微微动了动。   怪物开口说话了:“谢必安。”   白无辛:“?”   说话了!!   白无辛裂开。他张了张嘴,可喉咙里呛得难忍,一张嘴又是猛烈的几声咳嗽,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的狼狈让怪物的笑容越来越明显,血红的牙龈都露出来了。   怪物一屁股坐在喷泉池子的台边。   “你看看你。”他说,“会被这种东西搞成这样,你也算是白无常?”   白无辛咳得想死,这一顿挨揍让他脑子里嗡嗡的,根本转不过来弯。   他没懂这怪物的意思。   他用沙哑的声音问:“你……想干什么?”   怪物咧着两排大牙,只笑,不作回答。   “你真的以为你是白无常吗?”怪物说,“你不是,你就是个天煞孤星。”   “你就是个鬼节出生的扫把星,你克死了那么多人。你别做什么白无常了,你根本不是白无常。地府现在都不许你进了,你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白无辛咬紧牙关,死死盯着这怪物。他疼得一直在生理性流眼泪,两眼红得跟鬼一样。   怪物站起来,朝着他的脸狠狠就是一脚。   白无辛被踢得脑子一白,懵了。   怪物大笑起来。他笑得扬起身,嘴里的鲜血又涌了出来,全都淅淅沥沥地滴在了白无辛的发上脸上。   “你不是谢必安!”   怪物把他拎了起来,把自己的脑门咚地撞到白无辛的额头上。   “你,不是,谢必安。”怪物一字一顿,“所以,我没有必要跟你多费口舌,我也很忙……你识相点,小兔崽子。”   白无辛懵懵地看着他。   怪物又一次把他扔到地上。接着,有个什么东西掉到了白无辛手边。   “看看它。”怪物说,“我给你解开咒了。”   白无辛艰难地动了动脑袋,他真的能动了。   他去看自己的手边,他看到了一把刀。   那是一把尖利的,在夜里闪着寒光的水果刀。   怪物说:“拿着它,割腕自杀,就在这里。”   白无辛怔住:“什么?”   “自杀,你,就现在。”怪物说,“我当然很想亲手杀了你,但是如果我杀了你,生死簿的死因会是你死于非命。很麻烦啊,如果上面显示死于非命……所以,你得给我自杀。”   “你很想死,不是吗。”怪物笑起来,“自杀吧,你不是很讨厌这辈子和这些事吗,嗯?”   白无辛瞳孔颤抖。   可很快,他眼睛里的恐惧不安和难以置信在片刻间便安定下来。   他将嘴里的血咽下去,动了动喉结后,他说:“我不要。”   怪物正悠哉悠哉地手舞足蹈。闻言,它的动作立即一顿。   就连他脸上那天生长出来的裂嘴的笑也凝固住了。   它放下双手,直起身子:“你说什么?”   “我……不、要。”白无辛咬着牙说,“我才……不去死。”   “哈——”   怪物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它大笑起来,抓住白无辛的脸,把他拎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你以为你想不死就能不死了吗!?你有什么想活着的,啊!?你这辈子真是够窝囊啊,活着没什么想活着的,死了又不敢死!你是不去死吗,你是没有去死的勇气,又没有活着的勇气!”   怪物大吼,“你就是两边都不想选,就不选了罢了!你活到现在不就是在苟活吗,路边捡吃的的流浪狗都比你有人样!你有什么想活着的啊!?”   白无辛被他抓着脸,脑子嗡嗡的,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也没法回答。   这些话就跟耳鸣一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抓着怪物的手臂,没有挣扎的力气。   怪物对他破口大骂。   正骂得怒火中烧时,怪物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突然就不骂了。   白无辛又被松开了,再次咚地砸到了地上,后脑被砸得闷疼。   “噢,我懂了。”怪物茅塞顿开地笑起来,“你在拖延时间,你想等范无救来救你。”   白无辛这下是真真切切地脑子里嗡了一声。   怪物了然大笑:“被我说中了吧!”   白无辛忙道:“不是,我……”   话至此,白无辛又开始咳嗽了。   他被打得浑身都疼,太难受了,话都说不全一句。   怪物冷笑一声:“想多了,谢必安,等范无救来,你尸骨都冷了。他现在在地府忙得跟个无头苍蝇一样,会顾得上你?”   白无辛喘着粗气瞪着他。   怪物笑得更厉害了,又一次露出了血红的牙龈。   “而且,就算他来了……他也看不见你的。”怪物说,“范无救救不了你。”   ——陆回站在喷泉池子前。   他就站在白无辛倒地的地方,背后是通往地府的烟门,他刚从那边回来。   但他的面前,空无一物,谁都不在。   只有风宁静地徐徐吹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断在这里正好!十一点或者十二点还有一更,大家等一等哦(笔芯) 第41章 救出   陆回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收了烟门,回头打量了一圈四周,没看到任何人。   他走了一圈四周,没找到人,又回来绕着喷泉池子走了一圈,扒着池子台边,往水里看了眼,叫了声:“温娴郡?”   没人应他,水里只有他之前画好的法阵。   陆回直起身,只觉事情蹊跷。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他收起手机,再次回头扫视一圈,仍然不见半个人影。   陆回沉默片刻,抬起头,盯着天空。   *   白无辛听出了这怪物话里有话。   他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问:“你……什么意思?”   “我不想说废话。”怪物说,“跟你这种下贱凡人,没必要费口舌。快点儿,自杀。”   怪物伸手挑了挑,落在白无辛手边的那把水果刀漂浮起来,又一下子掉了下去,刀尖恰好划过白无辛的脸,在他已经伤了一片淤青的脸上又划了道口子。   白无辛疼得一哆嗦。   “快点,起来。”怪物不耐烦地催他,“你废物吗,你猪吗?揍了这两下就受不了了?真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要不是范无救总围着你转,半分钟都不愿意走,我早来弄死你了,猪狗不如的东西。”   白无辛不堪受辱,他咬着唇,硬撑着爬起来了一些。这稍微动一动,就扯得身上的伤天崩地裂一样开始疼。白无辛痛得表情都皱起来,但还是坐了起来。   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死死瞪着这头怪物。   怪物还在笑。   “这还差不多。”他说,“我们地府的人耐疼性都很强,这点儿你都受不住,死了算了。快点儿,拿刀,自杀。”   白无辛回头去看那把刀。   自杀。   这并不是个很新鲜的词。对白无辛来说,是这样的。   他想过要自杀。活了这二十年的一辈子,白无辛根本没碰上过什么好事。   鬼节出生早产,父母双亡,没亲没故,去孤儿院也好上学也好长大成人高考也好,他这一头白毛和红眼睛都让他不得不远离人群。   孤儿院的小孩会在玩玩具的时候把他晾在一边,完全不回避地和别人说:“他长得好像动画片里的怪物呀!”   “会不会有超级英雄来杀他啊?”   孤儿院的小孩子会手拉手围成一个圈,把白无辛围在中间,唱当时孤儿院会放的动画片的主题曲,对他大喊大叫,说他是怪物,然后将他推倒,扯他的头发,撕他的衣服,对他用动画片里的主人公会对怪物用的技能,喊他就是怪物,说他该被英雄消灭。   小孩子的笑声天真又刺耳。   这种恶意就这么延续了二十年。   因为孤儿院的老师也说,你不要哭了,大家这样对你也是没办法的嘛,自己特殊自己要知道,以后就一个人乖乖玩吧。   再后来,怕来□□的人看到他这个小怪物会起疑窦,院长就让人就把白无辛关在了房间里。不让他出来,也不让他跟别人见面,吃饭也是单独给他送,白无辛像个被圈养起来的小怪物一样长大了。   不想让他在孤儿院里多待,老师后来把他送到了外面上学。   于是被孤立被排挤被欺负,所有的一切如出一辙千篇一律,又都各不一样。有人往他的身上洒牛奶,有人推搡他撞到桌子,有人特意拿小镜子反射阳光往他脸上照,有人将垃圾桶里的垃圾全都一股脑倒在他身上,有人在他的桌子上用马克笔写“滚出去”“去死”和“怪物”。   再到现在上大学,小区里的人叫他“雪原大脚怪”。   这样的情况下,很少有人能想继续活着。   白无辛想过去死。   但他的一生里,不乏寥寥无几的好人。   他在孤儿院里被圈起来的时候,有个叫小歌的小姑娘会悄悄来找他玩,她会偷偷拿一本书过来,隔着一道门念给白无辛听。那是个很有幻想力的小姑娘,后来童话书都念完了,她就自己写。   她写了天上的风地上的花远方的灯塔,她写了骑士公主将军和敌国的王女,她说以后她想写东西。   但白无辛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她了。那么乖的小姑娘,早就被领养走了。   临走的时候,她说白无辛,你不要听他们的,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妈妈死的时候给了我一颗红宝石项链,她说那是传家宝,让我结婚的时候戴着出嫁,你的眼睛就和我妈妈给我的红宝石一样好看,你不是怪物。   她就走了,白无辛再也没有见过她。   后来的白无辛上了初中,好多年过去,他还是承受不住了,他翻越了学校栏杆,站到了楼顶上。   这时候,他的语文老师来了。   她哭着让他下来。她说他不能这样,他母亲难产也把他生了下来,他父亲驱车来见他才出了车祸,他们都是为了见到他才拼尽全力才去世的,他们爱他的,他不能死。   又后来,白无辛上高中压力大到放弃人生,逃课出去淋雨的时候,有家麻辣烫的店主大叔在路边把他拉进来,请他吃了一碗不要钱的麻辣烫。   那大叔半个胳膊都是纹身,染的一脑袋白毛,围着个有些脏污的围裙,看到白无辛的时候把烟给掐了,去后厨给他煮了碗麻辣烫。   麻辣烫端上来的时候,他说你别想着去死奥,我看你一脸打算去死呢,我女儿也是白化病,白化病多好啊!白化病是月亮的孩子!你们都不用护肤的,这是天选之子!多漂亮啊,我还想要白头发呢,你看看,我这染的白头发又掉色了,真烦,真羡慕你!   有人说他是怪物,有人说他是红宝石;有人说他是大脚怪,有人说他是月亮的孩子。   白无辛在恶意里想要结束,又因为寥寥无几的善意活到了今天。   “自杀,快点。”   看他发愣,怪物不太高兴地催促,“别把我逼急了,让你生死簿上显示个死于非命也不是不行。”   他的意思很明显。   就算白无辛不自杀,他也不介意真的弄死他。   怪物走过来,蹲下身,巨大的手慢慢环住白无辛的口鼻和脖子。   “自杀,在我掐死你之前。”怪物说,“自杀可比我弄死你要来得舒服多了。”   白无辛往旁边摸了摸,摸到了水果刀。   怪物的笑容欣慰起来:“对,往你自己的手腕上划一刀……”   白无辛费力地抓住他掐着自己的手。   然后,他手起刀落,水果刀噗呲一声,插进了怪物的手臂上。   怪物高声惨叫,摁着白无辛,把他的脑袋狠狠砸进地里,腾地踩着他的胸口站了起来,握着自己受伤的胳膊,怒不可遏。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他大叫,“你个混账,小孽种,晦气玩意儿,孽障东西!!”   白无辛被这一砸,大半意识都没了。他眼前发黑,一切都昏昏沉沉,全靠胸口上被踩住的剧烈痛感被迫吊着一口清醒的气儿。   他快疼死了,他一口气儿都上不来了,但他却还清醒着。   他听到怪物气得哇哇大叫乱吼,但他听不清在吼什么。   “你以为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混账玩意儿!下作东西!!”   怪物张开血盆大口,气得大吼,“你找死!!!”   他手中红光崩现,一团血光翻涌。他扬起手,要将这一团法术摁在白无辛脸上。   突然间,一道黑影迅如惊雷般从远处冲来。   下一秒,怪物整个人飞了出去。   怪物在地上扑通通滚了好几圈,撞到了树上。   剧痛很迟钝地慢一步传了上来。怪物低头,就见自己刚刚捏了法术的一只手臂已经断掉,胳膊只剩小半截,正淅淅沥沥淌着血。   怪物目眦欲裂。抬头一瞧,黑无常范无救手拿大镰,站在白无辛身前,一双血眸杀意翻涌,死死盯着怪物。   黑无常的愤怒组成了法术的血色气场,在他周身悠悠地掀着血风。   白无辛躺在地上,视线发黑,只隐约看到一个背影挡在他前面。他看不清,但他知道是陆回。   陆回来了。   他悬在嗓子眼里的心一下子落回到了肚子里。白无辛闭上眼,安安心心地昏死了过去。   “这……你,你!?!”   怪物简直震惊到失语,大叫,“你是怎么发现的!?”   陆回没说话,手上大镰一旋,气势汹汹地朝他走过去。   大镰上血光越涌越多,变得越发骇人。   “等等!”怪物大叫,“你站住!你等等!!”   陆回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快。   看得出来,他要把这怪物大卸八块。   怪物见拦是拦不住了,大骂了一声娘,喊:“急火!!”   他脸上的黄符猛地一炸,怪物当即炸成了一片黑色烟尘。   陆回脸色一变,往前奔了两步,却无济于事。   怪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陆回一咬牙,顾不上其他什么,他赶紧扔了镰刀,回头去看白无辛。   白无辛不知什么时候没了意识,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昏迷不醒了。   他浑身是伤,半张脸都是青的,嘴角里都沁出了血。   “谢必安!”陆回摇了他几下,着急道,“谢必安!谢必安!!”   白无辛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陆回破口大骂一声,把他抱小孩一样抱起来,左右惊惶无措地走了两步,转头踹开一道烟门。   临进去前,他才想起来白无辛被这道门拒绝入内了。于是他再次骂了一句很难听的娘,收了所有神通,抱着人往公园外跑去了。   他拦了一辆出租,去了最近的医院急诊。   医生看见白无辛这么一副惨状,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问:“怎么回事啊?!”   陆回二话不说,捏了个法术,啪地打了个响指。   在场所有人眼前一蒙。   医生立刻啥也不问了,转头指挥:“快点,做CT做透析!快点快点!”   陆回看着白无辛被放到床上,被推进检查室去。他欲言又止,什么都没说出口,目光却是饱含了太多东西。   检查室的门被关上。   陆回一下子失了力。他靠到墙上,滑落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   他扶住脑袋,脑子里全是白无辛刚刚的样子。   还有那个怪物。   陆回扶着额头的手慢慢收紧,握成了拳。   宰了他。   他想,一定要把那人抓出来,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 第42章 突变   白无辛被推出检查室又被推进手术室,等过了整整一天,到了第二天入夜,他才被推出了手术室来,终于进了病房。   医生把陆回叫了出来。   “骨折了八九个地方,肋骨差一点就捅进肺里了,还有重度脑震荡。”医生翻着手里的一个文件夹,拧紧眉头,“外伤内伤都很多,这也太过分了。”   陆回刚给他施过法术,这里的医护不会问他是谁在哪儿怎么回事要不要报警这一类会让他头疼回答的话。   陆回脸色很黑,问:“命没事吧?”   “刚送来的时候有生命危险,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没事。”医生合上手里的文件夹,说,“但现在处于昏迷状态,醒是会醒过来,可要花多长时间,就不确定了。”   陆回点点头:“能醒就好。”   “醒是肯定能醒的,放心。但是看他这样,输液得输好长一段时间,醒了也不能断。他伤得不轻,等醒了之后也得好好休息,骨折的地方都得好好养着才行。”   医生把文件夹塞进陆回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总之,你自己好好照顾点,有什么和护士说。”   医生掠过他走了。   陆回翻开文件夹,里面都是白无辛的检查结果。   陆回翻了两下,一个都看不懂。   他合上文件夹,把卫衣的兜帽拉起来,罩住脑袋,再把文件夹往胳膊下一夹,回头拉开病房,走了进去。   病房里没有多少人,白无辛在最里面,靠着窗户的位子。旁边的窗帘没拉紧,外面的路灯灯光透过缝隙,在他被子上投下斜长的一道光。   陆回走过去,把窗帘拉紧,又回身,把检查单放到床头上。   白无辛躺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旁边的一个仪器上几个数值闪烁,身上头上都是绷带和贴布,手上还扎着输液用的针,吊瓶在一滴滴往下滴药液。   陆回看着他,垂在腿边的手突然握紧成拳。   他突然给了自己一巴掌。   很用力,打完脸就红了。   陆回又死抓住自己的头发,咬紧下唇,另一手叉着腰,回头走到窗边,深呼吸了很大一口气。   他闭上眼,努力地冷静了一下。   他又睁开眼,眼里翻涌的全是杀气。   想杀人的心情仍然没有消散。   *   日巡从阴曹司里出来,走在回去休班的路上。   他在路上打了个哈欠,好巧不巧,又看到了夜巡。   夜巡在带队巡逻。   日巡遥遥跟他打了声招呼。夜巡看见是他,表情有点儿牙疼地跟他挥了挥手,算是回应。   日巡散开头发解下袖扣,跟他说:“上班加油啊,我回去歇着去了。”   “嗯。”   语毕,夜巡突然看到他露出的左胳膊那里有一道口子。那口子还很新,似乎是刚伤到不久一样。伤得很深,有点像是被刀划了。   夜巡叫住他,问:“你手怎么了?”   “啊?哦。”   日巡晃了晃自己的胳膊,笑道:“旧伤了,没事。而且,你不是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夜巡说。   “不应该啊。”日巡说,“你不是一直在查这个事情吗?”   夜巡喉头一哽,不说话了。   日巡再次跟他挥了挥手,笑眯眯地说了句“拜拜”后,回头走了。   夜巡目光复杂。   *   白无辛开始昏昏沉沉地做梦。   他又梦到了前世,是重复的内容。   他梦到他和陆回在离开牙行的马车上。   陆回说完担心他之后,他们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白无辛跟他说:“说起来,你告诉他们我是你哥了,怎么办?以后就要在这家做一辈子事了,要撒谎撒一辈子的哦。”   “那你就当我哥。”   陆回毫不犹豫,话说完才哽了一下,后知后觉道,“你……不愿意做我哥吗?”   “倒也不是,你不会不乐意就行。”白无辛向他一笑,“谢谢你啊。”   陆回红了红脸,缩成一团别过头:“没事。”   他们在马车上等了很久,见到牙行的张娘子哭天喊地地被拉出来了。   县令走了出来,平静地吩咐人去把张娘子送去衙门。   他挺平静,但跟在他后面的小公子倒是个热血难凉的主。瞧着文文静静一个温润公子,却能面红耳赤地对张娘子一通大骂,简直声嘶力竭,三里地开外的乡亲们都能听个清楚。   他的县令爹还得拦着他点儿。县令拉着小公子,把他好说歹说地哄着送上前头的马车之后,也上去了。   马车终于动了。   后来的梦,就是在县令家的日子。   白无辛就这么和陆回进了县令家的府邸做事,他们在那里一起呆了十一年。   县令姓邵,叫邵晟,字子繁。他儿子小公子叫邵文玉,字亦山。县令还带了另一个还小的儿子来,叫邵文允,不大,白无辛到他家的时候,这孩子才五岁。   孩子还小,照理不该带来的。白无辛后来听人说,是邵家老太太硬让邵晟带上,说是男儿还是在外头养起来的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个父母之言大过一切的时代,邵晟便照做了。   邵家是一代明官,邵晟对他们好得没话说,经常来嘘寒问暖,没有什么做官做主的架子。   带白无辛这群下人回来之后,邵县令就叫了郎中来,主要是给白无辛看看他的眼睛和他受的伤。   白无辛眼睛被挖之后就没管它,就罩了个白布挡着就算了,非常随便。所以郎中来给他上药时,里面都已经化脓了。   郎中看得触目惊心又心疼不已,好好给他用刀刮去坏死的脓肉,上了药,见他整个过程里明明疼得要死却又乖乖地一声都不喊,更是心疼了,还给了他一把桂花糖。   郎中最后拍拍他的脸,叹了声:“这年头,命苦的太多了。”   郎中也看了白无辛的脚,但这边已经是自己结好了伤,没办法了,以后也只能这么瘸着。   一开始听说邵县令要请郎中来,陆回还挺兴奋的。听说这事儿的时候他和白无辛在外院洗衣服,白无辛眼瞅着他嘴角不停上扬,把一盆子的衣服搓得肥皂泡泡越来越多,越搓越起劲,自己还一个劲儿地努力抿住嘴想憋着笑,但一看就是根本憋不住。   他一整天里还都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他说那是他小娘家乡的曲子,他小娘以前总抱着他唱,说是家里戏楼那边总唱的。   白无辛跟着哼了两声,学不会,他一唱曲儿就跑调。后来时代到了近现代,他这种症状有了专有名词:音痴。   他唱不好,但是陆回教他教得很起劲。白无辛不忍心泼他冷水,就硬着头皮一直跟着他哼,每次哼都跑调跑到了姥姥家去。   但等郎中给白无辛治完回去,陆回欢天喜地跑过来,一看白无辛眼睛也没好脚也没好,一下子就泄了气了。   白无辛就乐了,不得不反过来安慰他没事,能活,死不了。   “看开点,小孩。”白无辛跟他说,“很多伤害都治不好的,伤了就是伤了,这辈子都好不了了,很多事情都这样的啦。”   陆回不高兴。他蹲在地上缩成一团,说:“你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你就得瘸腿瞎眼。”   “哎你说话好生难听,好像我一只眼睛一只腿都没有了一样。”白无辛说,“这不是都还剩下一个吗!又不是彻底完了,看开点,怎么还要我这个瘸腿瞎眼的安慰你啊?”   陆回不说话了,伸手抓住他的衣角,不乐意撒开,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白无辛乐了,他觉得陆回怪可爱的。   张娘子后来坐牢了,听邵文玉说,张娘子在衙门里哭着喊着说陆回说谎,白无辛根本不是他哥。可白无辛被挖眼睛断脚筋这事儿明显比陆回是不是撒谎了要严重。   衙门便说即使是撒了谎,那也是陆回护人心切,孩子心是好的,没把这事儿当回事。   张娘子被盘问得心灰意冷,只好全认了。她说自己之所以特地把白无辛买下来还踹出去要饭,其实跟钱没关系,她也知道这饥荒的世道讨不来几文钱,其实就是想找个沙包揍。因为自己丈夫跟了对家跑了,她心里实在郁结,想寻个人发泄。   所以就盯上了白无辛。这个爹娘都不疼的小怪物,就算她把人搞死了,也没人会问责。   小公子邵文玉越说越气,手都抖了。   白无辛最后还不得不说几句好话证明自己真的不在意,他没事,他十分坚强。   邵文玉气抖冷的情绪还是被白无辛安慰好的。   后来邵文玉问他们,他俩真不是亲兄弟吗?   白无辛说不是,但是他俩比亲兄弟还好,他愿意给陆回做哥。   邵文玉点点头,说挺好的,有些时候不是手足却胜似手足之情,这就是君子之交。   白无辛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没说,点头称是了。   再后来,白无辛和陆回一起在邵家里过了下来,过了足足十一年。   那是一段很长的年月。   白无辛一直和陆回在一起。他们在一个下人的大卧房里同吃同睡,每一天都在一起干杂活。起早贪黑地虽然很累,外头还闹着饥荒,能给他们的饭也不多,经常吃不饱,但能有口填个半饱的吃的,有能睡的地方,对那个年代来说,这就够了。   那是一段很长很好的时光。白无辛和陆回一起慢慢长大,尽管这过程很累,但他们在那里能得到安稳。   主家温和,有吃有睡,在动荡的年代里不必流落街头。白无辛一度认为自己幸运无比,他总是想,能在邵家这么过一辈子就够了。   因为邵大人是个好官,他一直在竭力治理这里的饥荒。那些年里,他给百姓发粥,带他们种地,没日没夜地为饥荒这件事发愁想辙。尽管能力有限,但他一直在竭尽全力地做。百姓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大多数人都赞他是个清廉好官。   ——直到第十年。   第十年,饥荒愈演愈烈。   官家有心管治,但耐不住老天爷不给面子,干旱的土地无力回天地越来越多。   百姓叫苦连天了十几年,有一些官臣见毫无收成,干脆开始不管不顾,把上头拨下来的百姓的救命钱全收到了自己的腰包里,享受酒池肉林,不再管百姓死活和这该死的饥荒。   很遗憾,邵县令在第十年里,成了这些官臣的一员。   -   第十年冬月,暮色四合,月如寒钩。   夜色渐沉。   白无辛和陆回坐在厨房里。十年过去,俩小孩已经长成了少年,此刻正歪歪斜斜地靠坐在。一起犯困取暖。   白无辛靠在陆回身上,张嘴打了个哈欠。天气冷了,打出来的哈欠都带白气。   已经夜里子时了。   厨房里的阿嬷掀开锅盖,空气里溢出了肉香味。白无辛知道,她终于忙活完了最后一道菜。   白无辛扯扯陆回。陆回正脑袋靠着窗户闭着眼打瞌睡,被他一扯,才慢慢睁开眼。   白无辛拉着困得揉眼睛的陆回站了起来。   厨房的阿嬷把最后一盘炖猪蹄捞起来,摆好盘,放到大木盘上,端出来,给了陆回。   “这是最后一盘了,你端过去吧。”她擦着手说,“要是吃不完……也别再让老爷倒掉了,吃不完端回来,我明个儿晌午热上一热,还能吃的。公子们不吃,我们能吃。”   白无辛就站在陆回旁边。他瘸了条腿,端饭容易洒,不能端,这一趟他是跟着陆回做陪同的。   白无辛听了这话,替陆回答道:“阿嬷,这也不是我们说了能算的呀,是吧?”   他是看着陆回询问是不是的。   陆回也看着白无辛,点了点头。   阿嬷咬咬嘴唇,叹了口气:“也是。罢了,不必说了,你再惹老爷生气,怕是难全身而退,罢了罢了。快送去吧,送完了早些回去睡。”   陆回向她欠了欠身:“辛苦您了。”   白无辛跟着一起向她欠了欠身,两人回头一起走了。   刚回过身,走廊那边就咚咚地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声怒气冲冲,一听就知道是谁。   白无辛赶紧拉了一把陆回,让他回来了些,自己立刻躬下身去行礼。   陆回也跟着他一起行礼。   邵文玉进了厨房里。   十年过去,温润小公子也长成了大人模样,五官有棱有角了不少。   他散着头发,进了厨房就挨个扫了一眼这些下人,最后,目光停留在了陆回端着的一盘子吃的上面。   炖猪蹄上洒了葱花,一盘子炖菜上洒的是小米辣,一碗白玉似的米饭,还配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蛋花汤。   邵文玉看得眼皮直突突。   他深吸了一口气,复又慢慢呼出来。他盯着厨房里的阿嬷,问:“又是父亲要的?”   阿嬷不敢说话,头埋得更低:“回公子,老奴只是个做饭的……”   “所以是父亲要的?”   “……”   阿嬷一声不敢吭。   邵文玉懂了。他冷笑一声,说:“越来越没个爹样儿了。”   他一甩袖子,转身就走。跟着他的下人冬风满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一瞧就是知道他家公子要干什么,但拦不住。   冬风对陆回说:“给我吧,我替你端过去,看这样,我家公子是又得跟老爷一顿鸡飞狗跳了。没个清净啊,你俩回去睡觉去吧。”   陆回说好,把手里的餐盘给了他。   阿嬷忙说:“冬风,等到老爷跟前,你替我说几句话周旋周旋,解释解释啊,别回头成了我跟公子告密的了。”   “晓得,我办事您放心。”   冬风向她眨了下眼,放下一句“回见”,端着饭去找邵文玉了。   厨房里的几个人目送冬风离开。   阿嬷又一次叹了口气,瞧了瞧陆回和白无辛,说:“对了,你俩晚上还没吃吧?坐下吧,还有点粥。”   他俩应声坐下了。   阿嬷回身,抠着锅边硬抠下来一碗白粥。她想了想,加了点水,分成了两碗热粥。   两碗粥,小半个馒头被掰成两份,还有一碟子小咸菜。和刚刚那一份饭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少得能说上声可怜。   这就是他们的晚饭。   白无辛却觉得这蛮上等了,现在外面一堆揭不开锅的人家,还有上街要饭的,当街饿死的更不在少数。能吃上一口,他就算有福气了。   阿嬷坐在他俩桌子对面,看着他俩一顿狂塞,托腮说:“唉,咱家这好日子估计也到头了。”   白无辛喝了口粥。他知道阿嬷什么意思,就道:“您说邵大人啊?”   “是啊,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说他原本好端端的,温润有礼待人也亲和,自打前月生了场大病,一下子就性情大变了。这又是猪蹄又是炖菜的,月头也不知道哪儿整来的,有个车夫送了一箱子荔枝来!”   陆回咽下嘴里的粥,补了一句,说:“饥荒也不怎么管了。”   “对啊!”阿嬷说,“现在日日吃得这么好,造作得不行,哎。我看,怕是要出事了。”   白无辛没说话,往嘴里狠狠塞了一口馒头,嚼得跟恶犬啃肉一样用力。   他咕咚咚把粥喝下去,感觉喉头有点撑。   他喜欢这种错觉。   吃过饭,跟厨房的老阿嬷别过,白无辛跟陆回并肩往卧房的方向走。   他俩走得慢悠悠的。   白无辛往陆回那边看了一眼。今晚上月亮挺亮,陆回这肩宽腿长的身条被照得特别清晰。白无辛想了想,陆回今年十四了,已经是个小少年了,都已经长开成这样了。   哪怕吃得少,瘦得跟排骨一样,身条还是能长开的。   真好。   白无辛看着他的后背想,以后不知道是哪个姑娘能享福嫁给他,他好喜欢陆回这个身条。   陆回突然回头,叫他:“哥。”   白无辛应:“嗯?”   “你觉得呢。”陆回问他,“邵大人是怎么回事?”   他也在意。   白无辛可以理解。就算这个院子里的人都十分默契地对此缄口不言,但大家其实都是在意的。   和刚刚厨房阿嬷说的一样。就在前月入冬的时候,为了治理看不见头的饥荒而忙破脑袋的邵大人在换季时染了风邪,大病了一场,高烧久病不退,过了半月才治好。   这一好,他就立刻性情大变。饥荒不治了,门也不出了,在家里酒池肉林地造作,竟和那些他过去最嗤之以鼻的贪官们成了同流。   这就让邵公子文玉勃然大怒,怒其不争,这月里天天都去指着鼻子骂老爹。   家里鸡飞狗跳地,都乱成一锅粥了。   但谁都不知道邵晟邵大人是怎么回事。   白无辛想了想,说:“谁知道呢。不是自己,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应该是发生什么了吧,没有人真的会突然性情大变的。发洪水不是片刻的雨就发得起来的,谁都不是突然就变的。”   “是这样没错。”陆回点头道,“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谁知道呢,我看他以前是真的恨那帮贪官。”白无辛说,“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往自己厌恶的那边靠了呢。”   陆回点头。   两人沉默下来。突然,巨大的声响从长廊那头传了过来。   那声音很巨大,是桌子倒地的声音。   “你有完没完!?!”邵文玉声音喊得嘶哑,“你到底在搞什么,你吃的什么!?外面的百姓连粥都喝不上一口,你在这里吃炖菜,吃荔枝,吃猪蹄!?!”   “你这也算我爹!?你被夺舍了是吧,你疯了是吗!?”   陆回和白无辛互相对视一眼。   他俩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致的东西。   于是,白无辛拉起陆回的手,踮着脚尖,悄悄往前头去了。   他们躲在廊上的柱子后面,悄悄地偷看邵晟屋子里发生的一切。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么么叽 第43章 娘   房间的门开着,白无辛和陆回躲的地方有点偏,看不到房间里是什么情形,但能听到声音。   邵文玉在骂:“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说出去你是个县令有谁会信!谁家县令似你这般醉生梦死!?现在入冬了,外头的百姓冻死的冻死饿死的饿死,你可曾看见了!?你看不见,你只看得到这些炖菜和荔枝!!”   邵文玉骂得气喘吁吁,白无辛能听到他发粗的喘.息声。   半晌,邵晟那老成的声音平静地响了起来:“冬风。”   冬风应:“哎,老爷。”   “别傻站着了。”邵晟说,“桌子摆好,饭给我端上来。”   空气凝固住了。   邵文玉的喘气声一下子停住了。   冬风没敢动。   外面偷看的俩人也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你说什么,”邵文玉难以置信,“你他娘的说什么!?”   接着,是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   冬风惊道:“公子!”   一阵窸窸窣窣吵吵嚷嚷后,邵文玉大吼:“你给我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东西!!”   光听都知道事态已经变得焦灼起来。白无辛好奇得不行,在柱子后面把脖子抻得跟长鹅一样,还情不自禁地往栏杆上扒着,把身子探出去一半,想要看清点。   陆回吓了一跳,怕他露出去太多被发现,他赶紧拉着白无辛的胳膊往回拽。   白无辛被他拉了回来,回头一瞧,陆回被他吓得龇牙咧嘴,伸着食指冲他嘘。   白无辛才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朝陆回尴尬地笑。   屋子里的冬风喊:“公子!别和老爷动手呀!”   白无辛和陆回一下子瞪直了眼。   俩人赶紧重新贴着柱子,偷偷往屋子里瞅。   却只听得到邵文玉在大喘气。   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邵晟突然低低笑了。   “怎么了,玉儿。”他说,“今天给你送的菩提玉斋饭不好吃么?做的鱼羹汤不鲜吗?”   邵文玉忍无可忍,扬手给了他一拳。   “混账!!”他大骂,“你不是个东西!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今日府前的街上活活饿死了三个人啊!?他们饿得去扒树皮吃,你却在这里说这些!!你现在拿什么脸回江南老家,拿什么脸去面对列祖列宗!!”   邵晟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衣物摩擦地板的声音很清晰。   他咂吧了几下嘴,哈哈笑了。   听起来是和平时一样的温润的笑,不知为何,白无辛却觉得有些恐怖。   “拿什么脸去面对列祖列宗。”邵晟说,“好!说得好!”   邵文玉:“……哈?”   “不愧是我儿子!”邵晟哈哈大笑,“都是我教的!说得好啊!”   “你——”   邵文玉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玉儿,你也是个小官了。”邵晟笑着说,“这些年,你也考取了功名,也上过朝了。你也见过了,朝上各怀鬼胎,想什么的都有。就连皇帝也是,为了后宫那个苏贵妃能笑一笑,什么山珍海味都能找来……明明都已经这个世道了。”   邵晟长叹,“他想着这个国家吗?他想,但他也想他的贵妃。”   “所以呢。”邵文玉冷冷道,“皇帝至少懂得治理饥荒。他把你派到这儿来,不是让你做这个来的。”   邵晟又笑了。   “是啊。”邵晟说,“他让我来这儿,让我治这个狗屁灾荒,治着治着把我娘都治没了!!”   一片寂静。   只有邵晟愤怒的呼吸和喘气那么清晰。   “什么?”邵文玉难以置信,“你瞎说什么呢!?”   “我瞎说?去,你自己去看!就在那柜子第一层!”邵晟怒道,“你祖母,我亲娘,三年前就过世了!怕影响我治这个鸟不拉屎的狗屁地方的饥荒,皇上拦下了家书!不让我知道!!那还是你祖母的贴身丫头看不过去我不知她早已葬了,家早已亡了,冒着天大的险写了封信来的!!”   屋子里一通咚咚响,是邵文玉在翻邵晟说的书信。   邵晟说:“你娘,自己操持了整场葬式,始终看不到我回来,后来左邻右舍风言风语,不知怎么的就传成我死在回乡的路上了……她不信的,但一月一月一年一年过去,怎么都看不到我的影儿,给我写的书信也全都被皇上拦下来,所以连回信也没有……你说,你说!若你是她,整个家里就剩下她一个,怎么等都等不回来家里做主的,她该怎么想!”   “你娘也死了!她等不到你等不到我,在屋子里悬白绫自尽了!她以为她死了能见到我们!”   邵晟绷不住了,哭着大喊,“我们给皇上给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换来这么个破事儿!我这一年一年,为这个破地方愁得掉头发生大病,自己有时候都两三天的吃不上饭,到最后我们没家了!皇上就是这么对我的!!”   邵文玉不说话了。   压抑的哽咽声那么清晰。   “玉儿。”   邵晟说,“我没娘了……你也没娘了。什么都没了。”   邵文玉狠狠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了出来。   稳了稳心神,邵文玉说:“但是,爹,外面那些百姓……”   “他们没错,是吧?”邵晟说,“哈,你知道,我前月大病,左街那家王婆来看过我吧?”   “啊,是。”邵文玉说,“她好心来看你的。”   邵晟又笑了。   “好心。”他说,“她站在我床头,看着我说……我比他们胖多了壮多了,肯定是家里天天吃好的。”   “她说,官家吃好的,能理解,所以我也得理解理解他们这些百姓。她问我什么时候能好,他们要饿死了。外面饿死的那些人,都是我没给发够白粥,我就该多饿着些,官该以民为天,再说过这么久我都治不好饥荒,怕不是终究是无能的,就不该生什么病。”   “你不觉得好笑吗,玉儿。”邵晟说,“我来这里以后,一直饿着呢啊,这几年一换季我就病,以前可比这硬朗多了。治不好饥荒,我也愧疚,但我真的尽力了,人在天灾面前,不过是一两蝼蚁,有什么可说的呢。”   “但是,既然他们觉得我该饿着,那我就不饿着了。”   “反正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白无辛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儿。他抬起头,恰巧对上陆回看向他的目光。   他们两个的目光都很五味杂陈。   邵文玉没有再说话。在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他就离开了。   冬风把饭放下,跟着他一起走了。白无辛和陆回躲在后面,互相看看,也一起悄悄离开了。   他们回到了卧房里,洗漱一番之后躺下了。   下人的大卧房是几十个人睡在一起的大屋子,每个人的地方就那么点儿。白无辛躺在自己的床位上,左边是旁人,右边是陆回。   他枕着双臂,仰面躺着,看着乌漆麻黑的天花板,失眠了。   他脑子里转的全是邵大人的话。   那些话让他不安,也让他觉得邵大人是个可怜人。他不太能理解母亲死掉是个什么感受,但他知道,对大多数人来说,母亲是很重要的亲人。   旁边的人倒是睡得无忧无虑,挠着胸脯打呼打得跟雷响一样。   白无辛很快就没法忧伤下去了,呼噜声太大了。   他便拉起被子来,蒙住头,刚要睡,陆回叫了他一声:“哥。”   白无辛从被子里钻出来一双眼睛:“嗯?”   陆回懒懒散散地躺着,侧着身问他:“我们是不是好日子真的要到头了?”   邵大人这么大的变化,也两个月没理过饥荒的政事了。现在这个心态,说不会出事才是骗人。   如果这个当家做主的老爷出了事,他们这群下人会怎么样?   白无辛也不太清楚。   “不知道。”白无辛说,“就算知道要到头了,也没办法啊,我们是卖身了的,没法给自己做主。”   他们都是下人,卖身契在邵家手里,两个奴籍,没资格自己决定去留。   只能听天由命。   陆回也知道。他垂下眼帘,皱紧眉,发愁了。   白无辛笑了笑,说:“没事,别担心,邵大人是好人,睡觉吧。”   他们睡了。   后面的事态完全没有好转。邵大人越来越荒废无度,吃得越来越好,也再也不问这一方百姓的死活。他每天都要着吃不完的好饭,吃不完的就扔出去。那些大鱼大肉被倒在门外饿死横尸的百姓身旁,远远看去,其实不过是同为尸体罢了。鱼肉是被剁成肉块死在宴桌上的尸体,饿尸是死在世道里的尸体。   过了几日,邵文玉重整旗鼓,出去替父亲治理饥荒。但他能做的太少了,好几次都是被百姓骂回来的,他们说他父亲日日大鱼大肉好吃好喝的,骂他们是贪官,他邵文玉和他爹一个样,都是狗娘养的下作东西,中饱私囊,死了娘的东西都干不出来这事儿。   邵文玉赔着笑挨着骂,明明半点儿好讨不着,但他还是坚持帮忙治理饥荒,好几次都是身上挂满伤回来的,他说那些人拿石头砸他。   白无辛和陆回过去送过几次药,去的时候冬风正给他一边上药一边唠叨,说讨不着好就别讨了,公子干什么上赶着给人打呢。   邵文玉说,他们也是饿疯了,是可怜人,能给多少就给吧。   冬风就说,那公子不如再去劝劝老爷回正道呢,老爷回来了,跟这些百姓说说原因,也就不至于挨打了,这一天天过的,明明是公子给他们吃的,反倒这群人好像跟公子有仇似的。   邵文玉就沉默了。过了很久,他说,他爹也是可怜人,百姓也是可怜人,算了。打他的人很多,也有人谢谢他给一口吃的,还是可怜人多的。   冬风不乐意了,噘着嘴说公子才可怜呢。   邵文玉笑了笑,没说话。   白无辛在旁边看着,抬头去看了看陆回。   陆回在看邵文玉。他察觉到了目光,也看向白无辛。   四目相对时,白无辛有些怅然,他又抬头看了看房梁。在这里过了十年了,十年里他总是想,他在这里安稳了。   但这世道之下,或许安稳本身就是个笑话。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段卡文,对不起,明天一定多写!明天日六!!   谢谢大家~ 第44章 民愤   邵晟在家里搞酒池肉林的情况愈演愈烈了,扔出家门去的大鱼大肉越来越多。这个荒凉地方种不出来菜,他就从京城那边买了菜肉,让车夫送了过来。   马车就驮着货,大摇大摆地进了邵家。   冬天正是最闹饥荒的时候,外头的人又冷又饿,再加上邵晟两手一摆做了甩手掌柜,饥荒闹得更是厉害。   饿死在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饿得都去捧土啃树皮吃,甚至有人不得不拖走街上的尸体,回家去煮了饱腹。更有的饿急了的,当街便抓着尸体啃了起来。   人间炼狱。   可邵晟日子过得跟神仙似的。   饿着的人最容易怒起来。所以没几日,就出事了。   冬月底的一天,驮着菜肉的马车又来了。有很多人便拖着饿得皮包骨头的身躯冲了上来,不顾被马踩死的危险,上去就把马车车夫拉了下来,把车子里面的吃的一抢而光。   一群人跟一群疯狗一样抢起了吃的。有许多人力气小,抢不到,又为了一口吃的拼了命地往上冲,最后便被人拉下来,活活踩死在马车下边。   抢不到吃的的人心中怒火难平,饿得发疯,就去砸邵家的大门,在门外痛骂他邵晟是个狗娘养的,让他出来。   邵晟坐在里屋喝茶吃糕,外面的吃的被抢了,人死了,有人来砸门了,他都一概不过问,悠闲的像不关己事。   邵晟不出面,十五岁的邵文允还是个胆小怕事的。百姓一来喊就吓得六神无主,在院子里嗷嗷地叫。   无奈,邵文玉只好出面去管,可出去还没说了两句话,就被当头砸了块大石头,当场昏了。   冬风当场就不干了,出去跟那些百姓大声吵嚷起来。   事态渐渐不可控制起来,甚至有人拿了刀来要捅冬风,说他是贪官的一条狗。冬风更是护主得很,当即便说让他来捅,出了死人,官家便会问这杀人的罪,看最后谁会把牢底坐穿。   白无辛心说娘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邵公子的家仆也是热血难凉的主。   怕真出事,白无辛赶紧跟陆回一起把俩人拉回家里。下人们把门关紧,拉来一堆东西堵住门口。怕那些百姓翻墙进家,还打碎了十几块大玻璃瓷器,在院墙上扎了两大排。   白无辛跟着忙活完,一回头,邵文允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院中央,哇哇大哭。邵文玉脑门被砸得血肉模糊,安详地闭着眼躺在地上,一声不吭了。   他们赶紧把邵文玉搬起来,挪到床上去。白无辛从家里翻箱倒柜地找药出来,一个丫头拿过去,细细地给邵文玉上药。   冬风气没消,让人赶紧去找邵晟,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再不管外头的百姓,就是脑子有问题了。   可邵晟听了邵文玉让百姓一砖头打昏了这事儿也还是无动于衷,就浅浅说了句“我知道了”。   被派去的人回来支支吾吾地传了邵晟的话。冬风一听这话,气得难得的破口大骂起来,撸起袖子就去找他。   白无辛怕他控制不住情绪,赶紧拉着陆回跟了过去。   一进屋子里,邵晟躺在他的躺椅上,晒着冬天的寒阳轻轻摇晃着,仿佛外头特别岁月静好一样。   “老爷!”冬风怒气冲冲喊道,“公子让外头的人一石头砸晕了!外面的都快把门给踩没了!百姓都要疯了,您还要坐视不管到什么时候!”   邵晟一声没吭,接着晃着躺椅。   “老爷!”   冬风气急败坏,咚咚咚走进去,站到邵晟面前,气得嘴唇都哆嗦,大声道,“公子让人砸昏了!您可听见了?!”   邵晟问:“死了没有?”   冬风一怔:“没,没有。”   “没死就行啊,管他干什么。”   “你——”   冬风勃然大怒,嚷嚷道,“你说的什么话!那是公子!是你亲生骨肉!有您这么对儿子的吗,外面百姓都要疯了!今天他们砸了公子,明天就是这座宅院!就是我就是您!再明天就要拿刀捅拿火烧,您这都想不明白吗!!”   邵晟笑了,他说:“我知道啊,这不是还没到那天呢吗。”   冬风一下子如鲠在喉。   他死死盯着邵晟,嘴唇微动。   白无辛和陆回站在一边,没敢说话。   谁都没说话,空气里莫名有种恐怖的气氛在蔓延。   白无辛咽了口口水,握住陆回的手,攒了些勇气,壮着胆子叫了声:“冬风。”   他这是提醒。   他怕冬风这个暴脾气,真的会和邵晟干起来。   冬风看了他一眼,眼里的怒火一点儿没消。   他用这种要杀人一样的恐怖目光看了眼邵晟,咬牙切齿:“不可理喻。”   他甩手走了。   白无辛和陆回看了看冬风走的方向,又看了看邵晟的方向。几番茫然无措后,他俩跟上冬风跑了。   邵文玉到晚上都还没醒。   门口的百姓一直在砸门,痛骂邵晟,要他把家里的山珍海味都交出来,入了夜也没消停。   邵文允不知如何是好。这孩子也是可怜,这年已经到了科考的年纪,这几个月一直在别院闭关念书,别院离主院有着距离,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连有马车进府送荔枝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   这一下子哥哥倒了,父亲不管,他孤立无助茫然无措,下午便去找了邵晟。不知邵晟说了什么,晚上他便跪在了门外。   白无辛路过的时候,看见他连毛裘都没披,冻得在冬夜里抖个不停。   回了邵文玉这屋,他忍不住说:“邵大人也真是心狠,一个儿子被石头砸昏了,一个儿子在门外冻着跪,他都不动一下。”   冬风在给邵文玉换毛巾冰敷,不知道为什么,邵文玉下午的时候突然高烧了起来。   冬风想了想,还是去禀报给了邵晟。   邵晟依然没动。   冬风料到会是如此,毫无留恋地就走了。   “疯了。”他嘟囔着说,“真是疯了,都疯了。”   白无辛低下头,不吭声。   沉默间,家门外,百姓们歇斯底里的大骂和呼声还不绝于耳,且愈演愈烈。   “你们走吧。”冬风说,“也不知道会什么样,公子昏了,谁也管不了事了,今晚上就早点睡吧。”   他话说得很像睡一觉起来什么都好了,但睡一觉起来也什么都不会好的,白无辛知道。   他和陆回一起离开了,一开门,外头的冷风就刮刀子一样往脸上送。   白无辛在夜里的寒风里裹紧衣服,贴着陆回往卧房走。   俩人一路无言。路过大门的时候,能听到外面的吵嚷声非常激烈。   邵晟装死,这让百姓的怒火越来越盛。   白无辛停了下来。他看着被柜子桌子衣柜各种特别有重量的东西堵起来的大门,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了。   陆回跟着他一起停了下来。   陆回看了看他,又循着他的目光,跟着去看那道大门。   俩人都没说话。   半晌,白无辛问他:“咱俩是不是算命挺好的了?”   “不知道。”陆回说。   “我也有点不知道了。我之前一直觉得我的命特别好。在这里呆着,干点儿粗活就不用挨饿了,不用去扒树皮,不用去捧着土喝。”   白无辛说,“好像要到头了。”   陆回没有说话,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瓜。   白无辛知道他不擅长说话,更不擅长安慰人,于是回头向他笑了笑。他脸蛋被冬天晚上的风冻得通红,笑的时候眼睛里好像都有泪光了。   白无辛说:“回去睡吧。”   陆回点点头。   陆回揽着他的肩膀,俩人刚往回走了走,突然,大门那里猛地一震。   俩人齐齐愣住,偏头一看,大门那儿又震了一下。   “砸!!”   “砸了它!把邵晟拽出来!!”   “治这么多年饥荒都治不好!贪官!败类!!”   “把他宰了炖了!!”   白无辛大惊失色。   “把他宰了炖了”,这话搁在饥荒年代,可能是认真的。   他跟陆回赶紧回身往里跑,紧着赶着去报信。   白无辛这小瘸子这辈子没跑得这么快过。   “邵大人!”他一边往里跑一边喊,“邵大人!不好了!邵大人!!”   他跳过门槛,在地上猛地摔了一跤,脸着地。   陆回回头拉他,白无辛甩开他的手,急道:“你快去!别管我!我爬得起来!”   陆回不听,他一把将白无辛从地上捞起来,拽着他的胳膊往里跑。   白无辛被他拉着,往里一直跑。   后来的事情,即使是在这样的梦里,也非常模糊不清。   白无辛和陆回兵分两路。白无辛去找了邵晟,陆回去找了冬风。   但是邵晟依然不为所动。   邵文允跟着白无辛进来了,他腿都麻了,扶着门框颤颤巍巍地站着。   白无辛本来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都要过去拉着他往外跑了,可邵晟说了一句什么话,白无辛一下子就不动了。   那些焦急,那些愤怒,一下子都下降到了冰点。   邵文允好像也说了什么,然后就跪了下去,大声痛哭。   外面传来门被破的声音,和饿民们的吵闹声。白无辛没有动,邵晟也没有动。白无辛看着邵晟,过了很久,陆回跑了进来,喊了他一声哥,一把拉过了他,往外跑去。   白无辛回头,那些饿民们闯了进来。   接着,是抄门。   他们拿着所有能拿的武器,抓住这家里所有的人,把他们全都活活打死了。更多的人闯进了库房和厨房,推开家丁,抓着那些没来得及烹饪的生肉和菜就开始吃,张大嘴巴狼吞虎咽,像猛兽吞食。   有的食物残渣掉到地上,便有人像饿狗一样蹲下去,抓着地上的东西开始往嘴里塞,哪怕都已经沾了泥土。   陆回带着白无辛跑到后院库房里。   陆回让他躲在堆满茅草的角落里,自己趴在了他身上,在两个人身上盖了厚厚一层茅草。   “别怕,”陆回说,“哥,别怕,我替你挡刀。”   白无辛已经吓傻了,他看着陆回,没发觉到自己已经满脸都是泪。   十四岁的陆回紧咬着唇,两眼通红。   周围太暗了,白无辛看不清他的眼睛,但陆回压在他身上,他感觉得到他在发抖。   白无辛突然有些搞不懂,这一切是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糟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杀就告一段落啦~爱大家~   应该还能再憋出一更来,我去努努力,明天改改这一段回忆杀,总感觉哪里不对orz,应该是修细节,大家不用重新看! 第45章 医院   这是极其漫长的一个夜晚。   有人来了他们这间小库房,但只看了一眼就吵吵嚷嚷地走了。对他们来说,看起来空空荡荡的小库房,远没有厨房的粮食和该死的邵家人吸引力大。   陆回紧紧压在白无辛身上。   杀声响了一夜,他们在茅草里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过了很久很久,外面渐渐安静了下来。   一切都特别安静。   白无辛和陆回在茅草堆里抱在一起,暂时没敢动。又挺了很长时间,他们才敢从茅草堆里钻出来。   陆回小心翼翼探出个脑袋去,四处看了一圈,这屋子里还没什么大事。   他往后一仰,躺在茅草丛上,松了一大口气。   白无辛躺在地上,也松了一大口气。   劫后余生,他们各自躺着,呆呆地望着天上,什么都没有说。   谁也没有说什么。   天亮了,朝阳的光照进库房里,被门框框成了四四方方的形状,投在干巴巴的地上。   白无辛侧了侧脑袋,终于出声了:“天亮了。”   他的声音又干又哑。   陆回也侧侧脑袋,看向那片光。   他们躲得太角落了,那片光照得斜长,却离他们很远。   “嗯,”陆回说,“天亮了。”   白无辛说:“我们去哪儿呢。”   陆回不说话了。   白无辛也不说话了。   -   白无辛闻到了医院那种独有的味道。   像药味,又像消毒水。   他听到滴滴的声音,大概是医疗器械的声音。   刚有点儿意识,他就感觉到了身上各处传来的闷痛。   他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床角点手机的陆回。   陆回紧皱眉头,看起来心情很差。病房里没有拉开窗帘,周围有些暗糟糟的。是陆回知道他白化病,怕光,所以不拉窗帘。   白无辛下意识地开口叫他:“陆回……”   陆回一下子转过了头来,目光惊愕。   他立刻站了起来,两步跨过来,手按在白无辛床边,俯下身去:“醒了?怎么样?有没有哪儿疼?”   刚醒过来的白无辛大脑有点儿发白,昏昏沉沉地,一时间现世怪物的事和前世躲在茅草里逃命的事全在心头上搅成一团。   他偏偏头,才看到旁边有个仪器,仪器连着他脸上的呼吸机。   连呼吸机都戴上了。   白无辛嘴一瘪,情不自禁地委屈起来。   白无辛又看他,叫他:“陆回。”   “嗯。”陆回说,“哪儿疼没有?”   白无辛说:“陆回。”   “嗯,你……”   “陆回。”   “……”   “陆回。”   陆回懂了,他轻叹一声,说:“在。”   白无辛伸起输着液的那只手,哭唧唧地想去摸他:“陆回……”   陆回摸住他那只手的手腕,放了回去:“输着液呢,别用力。”   陆回把他的手放好,便去握住了那只手的指尖,算是没让白无辛用力。   白无辛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问:“我死了吗?”   陆回愣了愣:“啊?”   “我死了吗?”白无辛问,“我感觉,我好像被打死了。”   陆回有些愧疚,伸手摸了摸他的白毛:“没有,你活着呢。”   被他摸着摸着,白无辛就顺从地闭上了眼,似乎是被摸舒服了。   他乖得像只小兔子。   “陆回,”他闭着眼说,“我有点疼。”   陆回眼皮一抖。说:“抱歉,我给你叫医生吧。”   他起身摁了床头上的呼叫铃。   白无辛半睁开眼,问他:“你抱歉什么呀?”   陆回喉头发哽,紧抿着嘴,闭了闭眼又重重叹了口气,才道:“我来晚了。我要是早来一些……你也不会这个样子。”   白无辛笑了:“这怎么能是你要抱歉呢,这不都是我太菜了吗。”   陆回说:“你不菜。”   白无辛说:“我不菜就不会躺在这里啦。陆回,你会觉得我很废物吗?”   “啊?”   “那个怪物说的。”白无辛说,“他说我是废物,我是猪,谢必安不是我这个样子的。”   陆回听得眼角边直冒青筋,难得爆了句难听的话:“听他他妈的在那里瞎放屁,谢必安不是你是谁。”   白无辛又笑了。   陆回摸着他的小白毛:“你不是废物,不是猪,你是我的搭档,你是一等白无常,你是谢必安本人,不要听一个都管不住自己流哈喇子的大黑耗子在那里胡编乱造。”   白无辛被他对怪物的形容逗乐了,但一笑又扯得身上伤口疼,白无辛就笑得龇牙咧嘴的。   病房的门被拉开,护士来了。   护士一看白无辛醒了,目光也有几分惊愕,连忙说了句“我去叫周医生”,转头一路小跑跑走了。   白无辛有些茫然,问陆回:“我醒过来,很不可思议吗?”   “医生之前说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谁知道你第二天下午就起来了。”陆回说,“我看是因为有白无常的身份在,比较结实能打吧。”   白无辛觉得有道理,不然照那个怪物那么祸害折磨他,他早该嘎在那儿了。   正常人谁受得住那么被对待。   白无辛问:“温娴郡呢?”   “还在那里,我让另一个小无常去看着了。”   一说小无常,白无辛才想起来:“齐岁光呢?”   陆回脸色明显臭起来了:“下去停职思过。”   “诶?”   “叫他来护你,结果他一点儿屁用都没有,不停职等什么。我还听温娴郡说,他还挤兑你?”   白无辛回想了一下,他不太记得了,摇了摇头。   白无辛说:“我记不清了,那个怪物出来之前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   受的伤太严重了。   陆回表情有些难看。   病房的门又被拉开了,医生走了进来。   医生眉头紧皱,走过来就开始检查。他拉开白无辛上身的病号服,把听诊器放到他胸膛上。   陆回站起身,回过头,想回避。   白无辛叫住他:“陆回。”   陆回回头:“嗯?”   “你别走,”白无辛说,“你陪我。”   陆回愣了愣,支支吾吾应了两声,乖乖回来站在原地,不动了。   上上下下检查完一遍,医生摘下了听诊器,对陆回说:“现在没有什么问题,都很正常,但是这么快就醒,我怕有可能存在什么问题。这样,我让人多拿两个仪器过来监测,再检查检查。然后跟之前说的一样,伤好好养,输液也照常输。”   陆回点头:“行,有劳了。”   医生摆摆手,又嘱咐了几句后,走了。   没过一会儿,就有护士推进来几个仪器。大大小小的东西又贴又夹地弄到白无辛身上,仪器上跳动起了一些数值。   再过一会儿,他们又拿来了一些东西,测了血压血糖一类的,还抽了三管血。   正抽着血,陆回的电话响起来了。   陆回没走,就那么握着白无辛的手,根本不避嫌,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地接了电话。   “喂。”   白无辛听到电话那边的声音有点生气:“你干什么呢,这都多久了,还不回来!自己上了生死簿不知道吗?”   陆回说:“我知道。”   “知道还不回来!?”   “我知道我上了生死簿,我还知道谢……白无辛让人给打了。”   陆回瞥了眼护士,道,“要不是我硬要上来,你觉得我还能不能见到他?”   “你别来这套,你这套翻来覆去八遍了!又不是不惦记他,阴曹司那边说了会多派几个无常过去轮番守他呀,你下来一趟吧祖宗,你的名字上了生死簿啊!”   “你可别叫我祖宗。”陆回说,“你自己想想,齐岁光什么人,遇上那玩意儿又是怎么收场的?”   护士抽完了血,走了。   陆回的话顿了一顿。等护士拉开病房的门离开,他才继续道:“你说你派小无常过来,你派几个那不都是人家一巴掌的事儿?你以为人多力量大这破话在鬼界能用?你让整个阴鬼司去打商枝试试,你看能不能撑过三秒?这点儿道理你不懂?”   对面有些说不出话来。良久,他嘟囔起来:“可是你上了生死簿,你又不能不下来……那你想怎么办?”   “我昨天晚上说很多遍了。”陆回说,“我上不上生死簿随便,你们看着弄。反正我死了已经两千多年了,上去也不会再死一遍。我这次要死守在这儿,谁来都没用。”   “可是……”   陆回打断他:“你有空在这里苦口婆心地让我回去,不如去查查那个怪物到底是什么来头。”   对面说:“说得好像我们不想查一样,哪儿那么容易查的啊,齐岁光连两眼都没看全就被揍飞出去了,你也一下都没碰到,谢必安他也没醒……”   “刚醒。”陆回说,“我一会儿问问他,反正我走不开。生死簿的事你们看着查,查不出来也没事,我不怕被索命。”   对面被噎住了,一时间没回话。   隔了半天,电话那头说:“范无救,你真的恋爱脑。”   陆回毫不客气:“对啊,我就是,怎样,我没有谢必安一秒都活不下去,你有本事打我?”   “……你个憨批!!”   电话被挂了。   陆回毫不在乎地扬扬嘴角,笑了一下,收起了手机。   白无辛有被他说的话震惊到,脸有些红,又有些担心:“你不回去,真的没事吗?”   “没事,我得在这儿陪你。说实话,我已经谁都不相信了。”   陆回看着他说,“我不能把你交给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仪器上,白无辛的心率蹭的往上涨了好大一截。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亲亲们~明天少更一点要收拾房间,后天有人上门来装WiFi~(笔芯) 第46章 净心神咒   陆回注意到了突然增加的心率数。但它显示的还在正常范围,他多看了几秒,没见有异常,也就收回了目光。   他从角落里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到白无辛床边,问他:“要不要吃点……”   话到一半,陆回顿了顿。   “忘了,你不能吃东西。”陆回说,“医生说你肋骨胸骨都骨折了,什么都不能吃,要打葡萄糖营养素什么的维持。”   白无辛一猜就是这样,谁家会让戴着呼吸机躺在床上的患者照常吃饭。   他问:“医生说过要多久才能养好吗?”   “他说要半年。”陆回说,“但看你第二天就醒了的这个身体水平,估计用不了半年。生死簿的事你不用担心,可以暂时交给下面的小无常帮着办一办,你这算是工伤,地府不会问你责任的。”   白无辛敛了敛眸,有一些失落。   白无辛说:“对不起啊。”   陆回说:“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该是我们对不起你。我……”   “陆回。”白无辛叫他。   “嗯?”   “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没有,”陆回说,“咱俩不分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白无辛笑了笑。笑得怪虚弱的,惹得陆回脸色有点儿不好看。   “对不起啊,”白无辛还是说,“我打不过他,我谁都打不过。”   “不是你的错,是他趁虚而入。你现在是个凡人,打不过很正常。你很厉害了,凡人对上那东西,照理说撑不到三秒的。”   陆回伸手去摸着他的小白毛,说,“再说,你虽然是白无常,但是地府有给你限制,跟以前比不了。那么一个煞形突然出现,你没让他伤到温娴郡,还一个人对抗了下来,你很强了,不一定非要打过他才算强的。你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或者给我添麻烦,我们不分家,我巴不得你的事全都我管,我就乐意照顾你。你别觉得不好意思,我就该好好照顾你一路的,我答应过你了。”   白无辛有些懵:“什么时候?”   “二十年前,你要跳轮回的时候。”陆回说,“我答应你,找到你之后就不会让你受委屈。”   说到此处,陆回收回摸他头发的手,低了低头,抠着床边,蔫蔫道:“抱歉。”   白无辛现在看起来可不是“受了委屈”这么简单。   他差点连命都丢了。   “没有啊,不怪你。”白无辛说,“我不疼了,这输液输的什么啊,真管事。”   陆回:“葡萄糖。”   白无辛:“……”   陆回:“不管止疼的。”   白无辛:“…………”   陆回又心疼又好笑:“明明就还疼。”   “那不是你看着挺伤心的吗。”   “你就知道看我,多看看你自己。”陆回说,“别总顾着别人了,疼就喊疼。别怕,以后一定不会受委屈了。”   白无辛笑了,说:“确实碰到你以后没受什么委屈了,以前我走路总是摔的,动不动就平地摔撞电线杆,从钱包里拿钱也总是把钱撒一地。现在这么一想,挺怪的,这一路上大家都说遇上黑无常没好事,怎么我这边净是好事啊。”   陆回红了红脸,眼神往外飘了飘:“又贫。”   “这哪儿叫贫嘛。”白无辛说,“还有,我好像忘记跟你说了。”   “什么?”   “谢谢你啊。那天吃早饭,程御来挤兑我,你帮了我。”白无辛说,“谢谢你。”   陆回说:“别谢,我早就该帮你做了。”   白无辛嘿嘿傻乐起来。他躺在病床上,骨折了好几个地方,大气都喘不上来一口,还要靠呼吸机辅助呼吸,这一傻乐,看起来就怎么都没法和以前那个样子重合在一起。   他受的伤太重了。   陆回抿抿嘴,又去摸他的小白脑袋。   白无辛乖乖让他摸,还闭上眼乖乖享受起来。   “谢必安,”陆回说,“我不太想这个时候揭你伤疤,但是我真的需要你回想一下当时的情况,我们需要快点把这个怪物找出来。”   白无辛半睁开眼,问:“那个怪物……不就是一个怪物吗?”   陆回摇摇头,说:“你看到他头上了吧?”   白无辛茫然:“头上?”   “他头上有一张符,你记得吗?”   白无辛想起来了:“啊,有一张黄符,对吗?”   陆回点点头:“那是张使役符,那个怪物是个被驯养出来的役煞,魂魄早已沦为行尸走肉了,是被人控制的鬼怪,它背后有人。”   白无辛意外地没有太惊讶,就是后背有些发凉。   白无辛说:“这么一说,它确实说人话了,当时还给我吓了一跳。”   陆回问:“它说什么?”   白无辛说:“它让我自杀。”   “它让你什么!?”   “自杀。”白无辛说,“它说,直接杀了我的话,生死簿上我的名字会显示成死于非命,很麻烦什么的。”   白无辛倒是很冷静,陆回却破防了。   他表情抽抽了半分钟,瞳孔地震到地动山摇。之后抹了一把脸,来回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冷静下来,说:“你,你把整个经过告诉我,能多详细就多详细,记住多少就说多少。”   白无辛眨巴眨巴眼,眼神飘忽了片刻,努力回想了一下,开口有一段没一段地将事情说给了陆回听。   陆回听了个开头,就拿了个小本子出来,把自己在意的点都写了下来。   等白无辛说完,陆回就道:“我整理一下,那个怪物突然出现在你头顶的树上,然后就开始那个什么,他是想让你自杀才做这一切的,是吗。”   白无辛点点头,说:“我突然就不能动了。”   陆回拿笔帽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打着自己半边脸颊,沉吟片刻,问:“你记得你不能动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   “嗯。照理来说,不会突然不能动的,一定是用了什么。比如给你捏了个法诀,或者给你施咒。布下法阵也有可能,但是那东西要时间,要在你来之前就布下。如果一开始就有那东西,我肯定早就发现了。”   他这么一说,白无辛的记忆开始复苏。   白无辛想起来了,说:“我听到有人在念咒来着。”   陆回的神色一怔,难以置信道:“念咒?”   白无辛说:“嗯。具体的我记不太清了,但是零零碎碎的我记得一点。”   陆回说:“你说,我应该听得出来。”   “呃……”   白无辛挠了挠脸,紧咬住唇,从表情都能看得出他在努力地回想。   陆回汗颜,他真的很少看见白无辛这么用力。   “什么,台子上星星,硬什么,驱邪,还有什么妩媚,心宁什么……”   陆回:“……”   什么乱七八糟的!!   陆回有点儿想要撤回自己刚刚信誓旦旦地说“我听得出来”的这句鬼话。   他认命地把白无辛说的几个词写在了本子上,边写边念叨:“台子?星星?硬?驱邪?妩媚?心宁?”   “嗯,还有什么三什么的,就四五句的样子,后面两句都有三,还有安宁什么的。”   陆回的表情也肉眼可见地开始用力,眼角都开始抽抽了。   他把本子捏着抬起来,搁在眼前,前倾着身死死瞪盯着这几个词,好像要把本子给吃了。   白无辛突然觉得,他这样特别像当年在高考考场上死活想不起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句诗到底是李白写的还是苏轼写的的自己。   白无辛轻轻笑出了声。   陆回又把本子挪远,想要看个全句试试能不能灵光乍现。   还真被他试出来了。   他突然眼睛一亮,福至心灵,把本子拿回到跟前来,说:“太上台星?”   白无辛觉得耳熟:“好像是?”   “应该是。”陆回说,“‘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你听到的是这段吗?”   白无辛的记忆有被唤醒,他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段。”   陆回神色一沉:“净心神咒。”   白无辛歪歪脑袋:“净心神咒?”   “是道教的神咒,普通人和道士都可以念,能修身养性。”   陆回抬眼看他,“但是给现在的你念,就不一定了。”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是特殊的灵体。你在跑地府的业务,又为了让你变回去,阎王爷在试图唤醒你的前世,这就导致你的魂魄在试图……”   话说到这儿,陆回顿了顿。   他撇撇嘴,把手上的本子翻开新的一页,撕下来,又把这一页纸撕成了两份,各自团成了球。   “打个比方,这是你现在的魂魄,而这个是地府要加给你的东西。”陆回说,“你毕竟是白无常,如果要回到地府去,就需要你拿回以前的能力、回忆,而这个东西……你可以把这个东西理解为地府加给你的buff,是帮助你取回这些的。”   “你现在是个凡人,如果没有什么灵力加持,死在路上的可能性很高。考虑到这些,阎王爷就给你赞助了这个‘buff’。能理解我现在说的话吗?”   白无辛点点头。   “这个东西,就是阎王爷加给你的。它是靠你的招魂幡为媒介,把灵力交给你,也能唤醒你前世的记忆。也就是说,这个是你和地府的链接。”   “如果给你念净心神咒,就相当于净化魂魄,那么这道链接,就会断掉。”陆回说,“而且根据念咒人的不同,威力也会不同。人间的道士念这个,是能给凡人修身养性没错,但如果是地府的鬼差来念,可就不止是修身养性这么简单了。”   “我们毕竟是管理亡魂的,‘管制’是我们作为鬼的立场上对待魂魄的做法。这么一群人来念净心神咒,会有什么作用,你也知道的。”   白无辛都体会过了。   白无辛问:“你觉得,那个怪物是地府来的人吗?”   陆回说:“会担心生死簿上你显示的死因,还对你说过‘我们地府’这种话,让我找一个他不是地府的人的理由反倒比较难。”   有道理。   “我打个电话。”陆回说。   白无辛说:“打吧。”   陆回拿出手机来,噼里啪啦一串号摁完,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他立刻叫出了对方的名字:“浮英。”   *   作者有话要说: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引用于网络“道教五大咒语”,《净心神咒》。   建议大家还是别念orz相信科学   晚点还有一更!但是我饿了我要先去做饭饭吃饭饭 第47章 日巡   阎王殿里,阎王爷捧着一本巨重巨沉的书,眉头紧锁地盯着一页上的名字。   那正是在犄角旮旯里的陆回。   秦广王两手捧着一杯热茶,靠在阎王爷的椅背上,十分高雅。   秦广王说:“白无常进不了地府,黑无常上了生死簿,说出去都要被笑掉门牙了吧。”   阎王爷头也没抬:“要你管。”   秦广王:“要不要我管的,生死簿是放我殿里的。”   阎王爷:“那这也是地府共有的,顶多算公家的东西放在你那儿共有而已。”   秦广王抿了口热茶,道:“但该说不说,这算出大事了吧。”   “废话。”   秦广王哼哼笑了两声:“我还听说,白无常让人给打了?”   阎王爷不说话了。   “多稀奇啊,他让人给打了。”秦广王说,“那以前净是他揍人了,风水轮流转啊,哪怕是成鬼了那也得转。”   阎王爷终于施舍给他一个眼神了,一个无语且暴躁的眼神。   阎王爷说:“你要是没事儿,你回去办公行吗。”   “生死簿出这么大事儿,解决这个事儿就是我现在要办的公。”秦广王说,“怎么办,给大帝打电话?”   大帝就是酆都大帝,地府的最高掌事人。   生死簿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该向上报的。   但可惜就可惜在——   “昨天出事儿开始就在打了,派了个人专门给他打,从昨天出事儿开始到现在都没闲着,一个都没通。”阎王爷说,“不知道大帝又去哪儿神游了。”   地府有十殿阎王和判官司甚至五方鬼帝府,个个都是民间传说里赫赫有名的主,一个比一个精,酆都大帝自然非常放心,平时也没什么重大到需要向他老人家汇报的事情,所以他本人非常闲。   闲一年两年还能让自己在工作岗位上浑水摸鱼挣扎着当个名头领导,可要是三四五百几千年过去,必不可能闲得住。   所以,北阴酆都大帝四海神游,能两三百年都不回地府一次。   不过几十年前的时候,地府的人把他拽过来,让他拿了个手机走,以后地府出了什么事急着找他也方便联系。   但大帝随心所欲得很,再说地府有这么多鬼神仙,用不着他什么,那手机就是个摆设,自打拿着开始就没有地府的人给他打过电话。   估计这么多年了,大帝都不知道接听键是哪个。   秦广王说:“听说他老人家前段时间去英.国了。”   阎王爷:“是吗。”   秦广王:“后来被大.英博物馆里面的东西气得肝疼,回来吃了顿海底捞,想散散心,又走了。”   阎王爷:“又去哪儿了?”   秦广王:“法.国。”   阎王爷:“……”   那估计现在气得在到处吼吼吧。   “下一步估计得是去找耶稣干仗。”阎王爷说,“别说大帝了,我们这个生死簿,到底该怎么办。”   阎王爷边说边摸了摸上一页的一片空白。   “我觉得其实可以看开点,不要太紧张,黑无常都死多少年了,现在根本就查无此人,不用担心他会出事。”秦广王说,“而且他是索命的那个,拘魂司的都认识他,也不会真把他索了的,仔细想想,根本没什么好紧张的。”   秦广王说得很在理。   事实上,地府在一开始的恐慌过后,也突然发现了这个问题。   黑无常上生死簿又怎么了,根本没事啊!   “我知道,而且我当时就有心理准备,早就备份生死簿了,倒不用担心又得从头修复这一页。”阎王爷说,“我是说,你觉得是谁能改生死簿?”   秦广王耸耸肩:“不知道。一会儿不是要十殿阎王开会?过会儿集思广益看看。”   阎王爷沉思。   阎王殿的门突然被打开,浮英走了进来。   她走到阎王爷案前,深深鞠了一躬,说:“大王,范无救刚才打电话报告来了。”   秦广王奇怪:“他怎么不下来亲自说?”   “恋爱脑,离不开他那好哥哥。”阎王爷啧了声,“算了,随便他,确实是他在那呆着最保险,别回头谢必安让人给弄死了。”   语毕,阎王爷问浮英:“他说什么?”   “他说白无常醒了,他问了一下,白无常说当时是被下了净心神咒。”浮英说,“是在役煞行动的时候,所以当时白无常陷入了无法动弹的情况,并且那个役煞还要求白无常自杀。”   “让他自杀?”   “是的。”浮英说,“对方说,如果自己动手,生死簿会显示死于非命,很难收场。”   空气陷入了沉寂。   秦广王站直了身,和阎王爷意味深长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阎王爷抬起眼皮来看他。   秦广王把手上的茶杯放到他的桌子上,甩甩袖子。   “好嘛,”他说,“人性总是丑恶的,哪怕都变成鬼了,还能在地府里闹内鬼。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见识得着。”   阎王爷瞟了眼他,没说话,对浮英说:“跟范无救说,生死簿的事不用他担心,反正他也不会被索命。生死簿有备份的事城隍应该告诉他了,让他守着谢必安,还是照常跑他俩的业务就行了,去找生死簿上的人,我们这边自己查,查出什么来了会告诉他。”   浮英低首行礼,道:“还有一事。范无救说,他当时砍断了那个役煞的胳膊。”   阎王爷眼底一凛,一转眼,这抹凛光又被平静地收进了眼底。   阎王爷低敛眉眼,扬扬嘴角,笑了。   役煞的使用方法很简单,是在鬼煞的脑门上贴一役符,役煞就会听命于此人。   不过这个“听命”,有两种方式。   一个是言法,对它口头上下达命令,比如“去攻击XX”,“去把XX吃掉”。   另一个就是魂法。这一法是将自己和役煞进行七魂六魄的全部连接,此法能进入役煞体内,附身于鬼煞,夺舍一般控制役煞。   一般来说,夺舍的做法不会有好下场,这道魂法也是一样。如果役煞受到了伤害,会完全一致或成倍地返还到母体身上。这个倍数,主要是看操纵役煞的人的灵力水平,以及他和役煞间的磨合性。   好查了。   阎王爷挺平静,浅浅应了声知道了,让浮英离开了。   浮英应了声是,走了。   浮英关上了阎王殿的门。   秦广王问他:“你有人选没有?”   阎王爷:“内鬼?”   秦广王:“嗯啊。”   “完全没有,查就行了。”阎王爷说,“用了那个役煞的人,肯定整条胳膊都烂掉了。”   -   “哥。”   “哥……你回来了?”   “……哥,你怎么把胳膊藏起来了呀……”   沙土荒漠,尸横遍野,血流满地。   狂风四作,血流漂杵。   红衣姑娘那破碎的衣袖被狂风乱吹,疯狂地拍打着青年的一张伤痕累累的脸。   他跪在一座高大的城关前,右臂的袖子被风吹得像要飞起。那里面空空荡荡,已空无一物。   青年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和模样。   穿着红衣的姑娘倒在地上,满身是伤,身底下一片涌开的鲜血。   她伸出手,抓住青年幸存的左臂。她满面血泪,咬着牙,不甘地将指甲抠进青年肮脏的皮肉里。   “……哥,”她说,“阿书……欺负我。”   “你就会……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日巡猛地睁开了眼,一片杀意。   周遭一片安静,是个昏暗的小房间,日巡躺在搁在墙边的一张床上。   地府向来很安静。   睁着眼瞪了半天天花板,日巡的目光渐渐趋于平静。   他冷静地坐起来,一头长发顺着后背飘逸地散着。   他捋了两把头发,看了眼四周,是他在地府的宿舍,没有狂风也没有血。   日巡又低下头。左胳膊上的伤口还很新,那正是梦里的女子在他胳膊上用指甲亲手抠出来的伤,也是夜巡昨天看到的。   日巡放下胳膊,抬起梦里消失的右手,挠了挠头皮。   就不该睡觉。   他想。   “该交班啦!!!”   床头的闹钟呜嗷嗷嚎起来,“该交班啦!该交班啦!!该交班啦!!!”   日巡一巴掌呼过去,闹钟被呼飞了,摔到墙上,四分五裂,当即没了动静。   “烦死。”日巡说。   他心情很不好。   -   在医院的日子过了几天,白无辛的恢复速度让医生都不禁惊叹真他娘是医学奇迹,他那些骨折的骨头的恢复速度堪比竹子长个儿,一天比一天快。   一个礼拜后,白无辛重新做了一波检查后,就摘掉了呼吸机,撤了仪器,医生说他可以吃一些东西了,但只能喝一些粥,不能吃硬菜,还得养着。   陆回推着轮椅陪着白无辛走了一路,听了这话,他就嘴角微微扬起,看着比白无辛还高兴点儿。   做完了检查,他推着白无辛去买了小米粥和包子。他本来可以把白无辛送回病房自己来的,但陆回近几日对白无辛的保护欲肉眼可见地剧增,说什么都不肯让白无辛离开自己视线半秒。   回了病房,把小米粥和包子拆了外送的盒,在白无辛跟前摆好后,陆回坐到了椅子上。   他说:“浮英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阎王爷之前猜到地府可能有内鬼,就刻意瞒着别人,让有关部门备份了一份生死簿备用。她前几天把备份给我了,所以我们还是照常跑业务,说生死簿的事地府那边会查,我们就干自己的活就行,多的不用管。”   白无辛吃了口包子,端起粥喝了一口,说:“那,等我们好了,我们就继续?”   陆回点头:“阎王爷就是这个意思。”   “好。”白无辛说,“温娴郡已经走了吧?我们直接跳过她?”   陆回说:“不,她还没走。”   “诶?”   “她在等你。”陆回说,“她那天也被役煞的咒压倒了,之后就目睹了你被打的全过程。她接受不了别的无常,非要见到你才走,不看见你没事就哪儿也不去。去的无常跟她说路颂森也不管事,她就是要等你来。”   白无辛怔住。   *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一下,以后的日程表是这样的~   周二~周日日六,周一修文哦!我是修文狂魔,一日更六千又没空修了qaq   谢谢大家!   嗷嗷笔芯 第48章 稳定   白无辛问他:“温娴郡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她很好,你放心,多亏了你,她当时根本就没有被怪物碰到,没有受伤。”陆回说,“她被放倒以后就躺下去了,一直到我晚两个小时以后叫地府的人去看才被发现,解咒之后她就把事情都说了。但是她离得远,没听到那怪物说了什么,只知道那个东西是跟你说话了,现在就是吵吵嚷嚷要见你,谁说话都不管用。”   白无辛有些失语。张着嘴想说什么说不出来,默了片刻,他说:“他们跟她说了路颂森的事情吗?”   “说了。”   “我说那件……”   “我知道你说那件,他们说那件事说过了,但是她没听到。”陆回说,“她那个怨念太强了,完全可以让她活在自我的世界里,如果和怨念所认为的不符,她全都听不到,只有自我认知才是正确的。我之前也给你说了,如果不先把她的心情平静下来,一步一步慢慢诱导好好告诉她,她是根本听不见的。”   陆回之前在给他看路颂森的事情的时候就跟他说了这些了,白无辛知道。   “现在她过于在意你,对那个怪物的事也很在意,你在她面前伤成那样,光靠别人,没法让她心情平静,还是得靠我们。等你养好了,我们就去。”   白无辛犹豫了下,说:“早一点吧,我怕她失控。”   “也好。”陆回说,“我是怕你身体不好撑不住,现在绷带都没拆呢。”   “不过现在可以下床了,能坐轮椅出门,也能动了……”白无辛想了想,试探道,“你介不介意推着我去?”   陆回答:“不介意。”   白无辛说:“那咱问问医生?”   “行,听你的。”   白无辛点点头,说:“那好,你现在去护士站问问去吧。”   陆回立刻:“不去。”   白无辛:“?为什么啊?”   陆回说:“我不放你一个人呆着,一分钟都不行。”   白无辛无言以对。   陆回坐在那儿守着他吃完了。虽然这么想不太好,但白无辛真的感觉他这个样子特别像一只护主的杜宾。   等吃完了东西,陆回抱着白无辛坐到轮椅上,推着出了门,去了护士站,询问护士白无辛可不可以出门溜达溜达,这都在病床上躺了一个礼拜没动了。   护士给他的主治医生打了电话询问,医生答应了。   “出去溜达可以,但是我们医院有门禁,晚上十一点之前要回来哈。”护士说,“绝对要回来,不然你在外面出事儿的话,我们交代不清楚的。”   “知道了。”   得了允许,俩人回了病房。   等到快天黑,陆回推着他出门了。轮椅不太方便坐公交车,陆回就叫了辆出租车。   白无辛又一次提醒他:“你换钱了没有?”   “没有,但我有电子支付。”陆回说。   白无辛:“那你之前怎么不用电子支付!!”   “我觉得现金比较踏实。电子支付就一个数字,现金揣在怀里有重量,让人有钱的实感。”   陆回推着他在路边停下,走到他旁边去,在车流前抓住他的轮椅推杆,“我毕竟是饥荒里跑出来的。如果我有什么东西,但是拿在手上没有重量的话,我会没有‘拥有’的实感,特别难受。”   白无辛被说得神色也有些难受。   “你也一样,你以前钱包里一堆钱,冥币跟阳间钱都有,连卡你都办了十几张。”陆回揭他老底,“可你还怕银行突然倒闭,又不肯往里存钱。”   “?不存钱我办卡干什么?”   “你说阳间人有的你也要有,经济水平上来了你就全都要。”   白无辛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   但他居然很能理解——一无所有患得患失惯了的后果就是这个,报复性拥有。   什么都要,没必要的小东西也想要。   拦下了一辆出租车,陆回跟司机说明了白无辛这病号的情况。得到司机理解并同意之后,陆回把他从轮椅上抱起来,放到后座上,轮椅折叠起来放到后备箱,自己拉开后座另一边的门,坐了进去,报了目的地。   天色黑下来时,他们恰好到了公园。   用手机付好钱,陆回把白无辛抱到轮椅上,推着他进去了。   离喷泉池近了,俩人隐隐约约听见了似有似无的女人哭声,在黑夜里幽幽地回响,引得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到了池子旁边,这声音就清晰了不少。   真的有人在哭。声音如泣如诉,伤心如断肠。   声音听起来很是耳熟,一听就是温娴郡。   白无辛有些汗颜,他已经完全不怕这点闹鬼的动静了。   陆回推着白无辛走到池子旁边。   白无辛往里看了一眼,池水清澈见底,陆回画的法阵还在。   除了法阵,水里就啥也没有了。   白无辛抬头:“好像不在诶。”   陆回面无表情地哼哼了一声,低眉往池子里一瞧,叫她:“温娴郡。”   温娴郡哭得更大声了。   “谢必安来了。”   腾地一下,池水破空三尺高,水花如巨浪似的哗啦溅了下来。   白无辛吓得大叫。陆回一扬手,结界一下子展开来,为他挡下了所有水花。   白无辛一点没被溅到。   水顺着透明的结界边缘往下淌落。   白无辛惊疑未定。池子里,水鬼温娴郡站着,浑身滴滴予.讠答答淌着水,满脸血泪,眼白都成了黑的,模样更恐怖了。   她字字泣血:“你终于来了!你没事儿吧!”   陆回掏出大镰来,在手上旋了一圈,反握住握把,拿着最底端的柄就不轻不重地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   “没事儿都差点让你搞成有事儿,这水要是被你溅到身上怎么办,现在身上绷带还没拆呢。”陆回斥道,“想什么呢。”   “抱歉抱歉。”温娴郡揉揉脑袋,吸了口气,依然泣着血珠,“我就是太担心了!你没事吧!”   白无辛有些磕磕巴巴:“没,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温娴郡一屁股坐回水里,委屈巴巴撅起嘴,眼泪汪汪,“哎哟,吓死我了!我那天还以为你要交代在那儿了!”   她这么一坐,白无辛忽然发觉,她真的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她会担心朋友,她被吓到也还会哭,她会嚷嚷着不见到受了伤的朋友就不走,她也会闹脾气会委屈。   她只是死了。   白无辛干巴巴地安慰她:“没有,不会的,我这不好好的吗。你别哭了,不用哭的,有什么好哭的。”   温娴郡说:“你被打成那样还不准我哭啦!”   “也不是不准你哭……”   白无辛总感觉越安慰越乱了。   温娴郡抹了两把血泪,越抹越脏,越抹越吓人,抹得满脸都是血水。   她说:“你没事就好了,那个怪物是什么啊,又是谁啊,你们查出来没有?”   “上报了,还在查。”陆回答,“路颂森来过了吗?”   “没有呗,那个弱智东西,哪儿有这个胆。”温娴郡哼哼着,“我看他这辈子都不敢来了。”   白无辛喉头发哽。   陆回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去那边了。”他说,“抱歉,这是你的工作。”   他走了。他走离开三四米远,坐在挨着喷泉池子的一张公园长椅上,仰头看着天,余光不断地瞟白无辛。   走是走了,但这个距离,跟没走没什么差别。   白无辛有些无语。   温娴郡问他:“什么工作啊?”   语毕,她突然面色大喜,“你们要把路颂森给我带过来啊!可以吗!我可以宰了他吗!”   白无辛:“怎么可能啊!地府会做那种让人死于非命的事吗!”   温娴郡蔫了:“哦,也对。”   见她失落,白无辛又有些于心不忍了,挺心疼她。   “别难过啦。”白无辛说,“你现在还是不想下去轮回吗?”   温娴郡点点头。   “我要一个结果。”她说,“这件事就这么结束,我不同意。”   “很多事情都没有结果的。”白无辛说。   “但是这件事,我一定要一个结果。”温娴郡说,“好啦,你不用劝我了,等不来我就一直等,我就不信他能一直不来这个公园!就算等个十年八十年,就算他成了个老头子才良心发现过来看看,我也一定要宰了他带下去!”   白无辛心情五味杂陈,往陆回那边看了一眼。   陆回在偏眸看着他。接到白无辛的目光,陆回摇了摇头。   还不是时候,不够稳定。   还得说点别的什么,安抚安抚她的情绪。   白无辛有点发愁。他有一点社恐,让他找话题比让他出门晒太阳还有点难度。   温娴郡突然说:“我说。”   白无辛:“嗯?”   “你们是在一起的吗?”温娴郡面无波澜地问他,“你和黑无常,是不是在谈恋爱?”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   以后还是不强求一天两更了233写文暂时图一个自己开心,每天尽量多写一点,太逼自己我真的容易心态炸裂,不好意思捏米娜桑,可以适当养肥!爱大家! 第49章 结果   温娴郡问他:“你和黑无常,是不是在谈恋爱?”   白无辛:“?”   白无辛的脸腾地一下炸红了,他连忙挥挥手,慌乱地干笑起来,语无伦次:“你说什么呢你,怎么可能!黑白无常怎么可能谈恋爱哈哈哈我配吗我我现在都不是白无常!再说——”   白无辛突然狠狠一哆嗦,后背一凉。   冷汗刷的就下来了。白无辛僵着脖子慢慢转头,就见陆回那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在死死盯着他,跟要把他活剥了下酒吃一样。   可以看出,陆回对他的回答非常不满。   白无辛头皮发麻地吞了口口水,尴尴尬尬地扬扬嘴角,握着双手哈哈了两声,“怂”字儿全在脸上了。   陆回冷哼一声,收回目光,两手一插兜,很有情绪地往椅背上一靠,翘起腿,看天去了。   温娴郡泡在水里,两手放在台子上,见此情形噗呲一笑,托起腮道:“他好像不这么觉得。”   白无辛讪讪:“都,都是以前的事。”   温娴郡说:“我听他们说啦,说你是转世,现在在执行回职任务什么的,还说之前跟你一起管我的黑无常来不了,他就是个恋爱脑,你出事儿了就哪都不肯去了。”   这话简直了,陆回被五雷轰顶,差点儿没从长椅上滑下来。   他坐不住了,他回过头:“谁他妈跟你说的?”   “都在说啊,劝我不要等你们俩了,快点儿跟他们走。”温娴郡说,“我还是那句话,你们别管我了,什么会化煞啊,失去神志万劫不复魂飞魄散没有来生啊,我都无所谓,我就要在这里等路颂森,我一定要宰了他。”   陆回凉凉道:“然后把自己下辈子,甚至于好几辈子都搭进去?”   温娴郡一哽。   陆回听不下去了。他站了起来,手插着兜走过来,说:“这么做很不值当,温娴郡。”   温娴郡撇开脑袋。   “你已经为了他死过一次了,也知道结果了,现在是在死第二次。”陆回说,“结果会怎么样,你不会不知道。”   “你很烦诶。”   温娴郡回过头来瞪着他,一双眼睛往外冒血珠,脸上的青色血管条条暴起,越来越多,整张脸好像一张蜘蛛网。   她的声音出了重音,和恐怖片里那些女鬼动起火来的音效一模一样:“那难道我要这么忍气吞声地下去?一声不吭地全忍了去投胎?凭什么!?”   白无辛拽了拽陆回的衣角,示意他别说了。   陆回低头看他。   白无辛往陆回刚坐着的长椅那边撇了撇头,说:“你去坐吧,少说两句。”   陆回撇撇嘴,转头走了,坐了回去。   白无辛对温娴郡说:“冷静点啦。”   温娴郡脸上爆出来的血管往回收了许多。   “反正,你回去就说我不用你们收。”她说,“我不走,你们把我划掉就行了,别管我就行。”   “那怎么行,地府要对每个人负责的。”   “我不用你们负责。”温娴郡说。   白无辛说:“你很在乎路颂森啊。”   温娴郡反问他:“你不在乎黑无常吗?”   “……好像不是一回事。”   “差不多,都是谈恋爱。”   白无辛苍白无力地挣扎:“没谈……”   温娴郡哼哼冷笑了两声,说:“都一样。”   白无辛无话可说了。   白无辛说:“那如果你等不来路颂森,要怎么办?”   “就一直等。”   “那如果你魂飞魄散他都不来呢?”   “那就魂飞魄散。”温娴郡说,“我豁出去了,我一定要杀了他。”   白无辛笑了笑,说:“冷静一点,我们说点别的吧。我想想……路颂森在高中的时候,对你怎么样?”   温娴郡哽了一下。或许是白无辛说的话和语气都过于柔软,那些因为被害死的怨气和怒意哽在喉头,眨眼间就烟消云散了。   她一下子就被带着想起来了高中时的时光。   那些拥挤的时光,那些老师总是拖堂的时光,那些被分数压得要死要活,那些她会躲在书本后面偷偷看路颂森,路颂森回头找书的时候也会悄悄看她的时光。   这么一想,温娴郡发现她居然还很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路颂森。   路颂森总喜欢把肩膀耸起来,没脖子一样,脑袋也总低着,姿态总是畏畏缩缩小心翼翼的,所以他会被人取笑,他们叫他娘炮。但高中时的温娴郡一点儿不觉得他娘,她觉得路颂森是个该出手时就出手的男人,帅爆了。   那些年教室里还没空调,风扇在头顶上吱呀呀地转。有时候太热了,风扇转得跟要把脑袋旋下来似的,温娴郡午休的时候发呆抬头看,总怕这东西真的会掉下来。   她就和路颂森说,风扇掉下来可咋办?   路颂森一跟她说话就涨红脸。他支支吾吾地说你别怕,风扇要是掉下来了,我就把你推走。   运动会上,温娴郡要去参加项目,路颂森被班主任叫去做后勤,登记什么表。温娴郡上场的时候回头去找他,就对上了路颂森也在找她的目光。   整整高中几年,他们一直都在互相寻找。   谁都没有说过,但是很有默契。   “路颂森对我很好。”温娴郡说。   “嗯。”   “但我还是要杀他。”   白无辛无可奈何地笑了,说:“我刚刚说过,不是所有事情都有结果,你记得吗?”   “啊,记得。”温娴郡说,“我也说了,其他什么都可以没有结果,只有这件事上,我一定要个结果。”   “抱歉,温娴郡。”白无辛看着她说,“其实,无疾而终是很多事的常态。没有结果,就是最后的结果了。”   温娴郡嗤之以鼻:“你少拿这套糊弄我,别想骗我下去!我说了,你不用管——”   温娴郡突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白无辛的目光过于坚定,也过于于心不忍,像在看一块已经碎裂成屑,无法恢复的镜子。   那目光很是可怜她。   恍惚间,温娴郡有些明白过味儿来了。   这不是骗她,也不是糊弄。   她突然有些慌,声音都抖了:“什……什么意思?”   白无辛拿出手机来,点了几下,在手机上输入了什么。   他把手机递给了温娴郡看。   温娴郡看向手机上的界面。   那是一条新闻,新闻的标题是加粗的黑体大字。   【青玉公园内殉情情侣监控画面曝光:男生踩着女朋友上岸后将女友捞出,后发现女友死亡,痛苦不已后,抱着女友再度入池,双双溺毙】   轰隆一声巨响,早已经寒凉的鲜血冲上大脑。   温娴郡大脑一片空白,视线开始模糊。她尽力稳着神,才将新闻看了下去。   上面说,他们是隔天早上被公园保安发现的,发现的时候,他们在水里抱在一起,路颂森紧紧抱着他。   上面说,他们调了监控,发现他们是先一起落池,然后路颂森踩着她的脑袋爬了上来。上来之后他惶恐了几分钟,突然又发了疯一样跳下去,把她捞了出来,给她做了很久的人工呼吸,但是没有用。   上面说,路颂森抱着她的尸体哭了很久。   上面说,路颂森最后抱着她,再次跳了下去。   上面说,路颂森死了。   抱着她,重新跳回池水里,殉情死了。   上面说,路颂森之所以会踩着她的头爬上来,恐怕是本能的生理反应。人在接近死亡时,求生的本能会爆发,会抓着所有能抓住的,踩住所有能踩住的,不顾一切地往上爬,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上面说,所以那个男孩子,恐怕当时没有意识到自己踩的是女朋友。   白无辛说:“路颂森早就死了,打从一开始,这件事就已经有结果了。”   温娴郡目光僵硬,她缓缓收回目光,看向白无辛,话在喉咙里抖了好久。   “不可能,”她说,“我怎么……那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   陆回说:“因为怨气。”   白无辛回头。陆回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走到了他身后。一如既往手插着兜,居高临下地看着温娴郡。   温娴郡说:“什么?”   “因为怨气。”陆回重复道,“你是被男朋友踩死在水里的,算是横死,死的那一刻你就化成了水鬼,怨气就产生了,怨气会让你看不见任何会让怨气产生动摇的事物,这件事的怨念太强了。”   温娴郡呆呆地看着他,血红的眼睛震颤不停。   “什么意思……不对,不是……这,你……我……”   她语无伦次半晌,问:“所以,路颂森……现在在哪儿?”   “他转生了。”白无辛说,“路颂森死之后过了头七,立刻就回了地府,走完流程之后,立刻就轮回去了。”   陆回说:“现在大概在哪个医院的新生儿产室里吧。”   温娴郡:“他……他不知道我,还在这里吗?”   “他知道。”白无辛说,“无常们都告诉他了。但是他花了大钱,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无常处理,自己去投胎了。”   “他说他对不起你,不敢面对你。所以被判八辈子进畜生道受苦几十年也认了,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遇到他,希望你能早点解脱,开心一点。”   温娴郡说不出话。   过了良久,她噗嗤笑了一声。   “这算什么,”她笑着问,“这算什么?啊?这算什么,你们告诉我啊?”   白无辛收回手机,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目光怜悯。   陆回也看着她,他的目光十分平静,甚至有些凉薄,他早司空见惯了这种阴差阳错。   血泪从温娴郡的眼眶里滚滚而出。她嘴唇动了几下,却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哽咽半晌,她深吸一口气,歇斯底里地大骂:“这他妈的算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捏~ 第50章 归还   温娴郡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喘气声。   她心口很疼,她听到有一头怪物在她心里撕心裂肺地大叫,她听到它挣扎着嘶吼着要跑出来,她听到它说都去死,它说一切都跟着一起完蛋好了,它说凭什么。   温娴郡咬得下唇出血,恨得浑身发抖,乱七八糟愤怒怨恨的想法霸占了她的全部。   条条青色的血管再次从她脸上爆起来,血泪流下。她满脸血水,痛苦不堪地曲下身子,蹲在水里,手紧紧抓着池台边子,脑袋咚一下磕在上面。   她身上徐徐冒出了黑烟来,她的身体开始不断扭曲痉挛。那些冒出的黑烟竟然慢慢变成一张虚幻的人脸,居然还发出了重重惨叫。   场面有些惊悚。   白无辛被突然往后一拉。他回头,郁颜是陆回拉着他的轮椅。   把他往后拉了两三米,陆回一步上前,挡在了他面前,一下子从袖子里抻出了锁链来。   水池里冒出了血色的光,是法阵起了效。   那些黑烟仍在扭曲。   温娴郡抓着池台的手发抖,她一下子捏爆了那大理石的台子。   她突然开始惨叫,声音撕裂,白无辛觉得她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法阵的血色将她包裹,那些黑烟又回到了她的体内。   一切回归了平静。白无辛知道,是法阵阻止了她的怨念横生,所以她没有凶化。但她心绪仍然难平,抓着池台,撕声大叫。   陆回拍了下白无辛的肩膀。   白无辛回头。   陆回说:“该回地府了。他们这些天查了很多,你现在可以过那道门了。”   -   地府门前,彼岸花花开满岸。   温娴郡蹲在忘川河河边,看着河里飘着的几个人脸。   她一身的水滴滴答答。跟其他正常来走流程的亡魂相比,她身上的怨念太强,也太扎眼。一时间,桥上和路上的亡魂都纷纷投来视线。   吱吱呀呀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温娴郡回过头,是白无辛自己推着轮椅走了过来。   陆回站在后面五米开外的地方,手插着兜盯着他们。   白无辛拿着一张黄色的宣纸,对她说:“抱歉啊,久等了。你情况特殊,所以你上桥我们要给上面打电话汇报,你可以上桥了。”   温娴郡问他:“我可以问问,路颂森死前具体都说过什么吗?”   “这个我不清楚,我也是上个礼拜才来的。”白无辛歉意一笑,“你可以到判官司之后问一问。不用担心会什么都打听不到,地府需要让每一个人了却前尘。想要让你放下的话,当然就要告诉你路颂森的事情。等到了判官司,判官会公事公办地告诉你的。”   温娴郡不吭声了。她又回过头,去看河流里麻木的人脸。   她很久都没说话。   白无辛坐在一旁待了会儿,没等到她开口,一时有些愧疚,说:“对不起啊,是不是我刚刚还是说重了?我委婉一点好了,对不起。”   温娴郡哭笑不得:“这事儿怎么委婉啊,你就算说出花来也没用啊。这么狗血的事情,到头来都得是把刀子捅心窝的。”   白无辛支支吾吾:“总,总可以慢慢来的。”   “你自省什么,踩我上岸的又不是你,你什么都没做错好不好。”温娴郡轻松一笑,说,“再说了,我现在还好啦。我就是觉得啊,这世道真是……”   温娴郡忽然神色茫然了,她想不出形容词了。   微张着嘴卡了几秒,她说:“狗屎。对,这世道真是狗屎。”   白无辛想了想她的事,又想起了自己的前世,不禁附和:“确实。”   温娴郡站了起来,接过白无辛手上的宣纸,那上面写了她的基本情况,白无辛说上桥喝完汤之后,下来就把这个给桥那头的巡游使看,他们会给你领路,你的情况有些特殊。   白无辛还说,路颂森的事情的话,巡游使们应该也知道,如果等不及到判官司,你可以问问。   白无辛又说:“其实早就该送你来了,没想到中途地府出事了,我还住院去了,来来回回耽误了好多时间,不好意思啊。”   温娴郡说:“害,又不是你想的,干嘛跟我抱歉。你别总说对不起啦,总觉得愧对别人不好的,以后会吃大亏。”   白无辛干巴巴笑了笑。   白无辛一个人送她到了桥头,问她:“你还是会很在乎路颂森吗?”   温娴郡很明显卡了一下,这个问题让她的脸上有一瞬间茫然无措。   “呃,不知道。”她说,“路颂森是个胆小鬼。”   后半句话有点没头没脑,跟这个问题简直驴头不对马嘴。   白无辛看着她,温娴郡心不在焉地偏着头,看地府的彼岸花。   有风吹过来,地府的风一股血味。   温娴郡突然问:“路颂森爱我吗?”   白无辛怔了怔。张开嘴正要答些什么,温娴郡又说:“谢谢你啦。”   温娴郡向他一笑,笑得很释然。   她知道答案的。   白无辛想。   温娴郡走了。   她走上奈何桥的队列,慢慢地消失在了行列之中。   白无辛坐在轮椅上,看着她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   轮椅上的重量一重。白无辛回过头,是陆回走了过来,按住了他轮椅的椅背。   白无辛刚刚跟他说想一个人送温娴郡,陆回答应了,就一直站在他三四米远外的距离盯着守护。眼下温娴郡走了,他才靠了过来。   “这个就算完成了。”陆回说。   白无辛又看向桥上的人群,说:“温娴郡……她会好吗?”   “她会好的。”陆回说,“她父母还在地府里等着轮回,等她审判完了,进入地府等轮回,她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白无辛“诶”了声:“她父母还在啊??”   “在的。”陆回说,“之前路颂森下来的时候被那两个人好一顿打,把路颂森打得鼻青脸肿。后来审判流程走完了,要回阳间,让巡游使给他护送走,巡游使没答应。”   白无辛问:“为啥没答应?”   “活该被打。”陆回说,“在阳间温娴郡被他妈刁难打巴掌,他路颂森窝窝囊囊不敢吭声,还只敢拉着人家殉情,下来被她爸她妈往死里揍,那不是活该?——阎王爷是这么说的。”   白无辛无言以对,这真是很有阎王爷的风格。   “有意见的话,去地府亡魂等待处的阴曹司分司报官去,那里跟居委会一个性质。”陆回说,“所以你不用担心,上面她没亲没故,这里有人等着她的。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这种事情的,大家都能跨过去的。”   陆回拍了拍他的小白脑袋。   白无辛觉得他说得对,点点头,问:“那我的父母……他们还在吗?”   陆回怔住,神色慌乱起来:“呃……他们,那个……他们,走了。”   陆回说得字字发虚,白无辛却坦然地笑了:“是吗,那我们回去吗?”   “呃,本来可以的,现在不行了。”陆回说,“我刚刚接到通知,阎王爷召见。”   “诶?”   陆回拿出手机,看了一下,说:“好像是大事,让咱俩赶紧滚过去。”   顿了顿,陆回忍不住问他:“你没事吗?”   “我没事啊。”白无辛知道他在说什么,“去轮回转生很正常啊。”   陆回欲言又止,想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撇撇嘴,轻轻一叹,揉揉白无辛的小白毛,道:“走吧。”   -   阎王殿。   “十天了。”浮英说,“你知道十天是什么概念吗?”   陆回面无表情地按着白无辛的轮椅。   白无辛挺直脊背,靠着轮椅,有些不知所措。   他俩一进阎王殿的大门,就被阎王爷辅佐官的浮英叉腰堵在了门口。   白无辛不太懂她在问什么。   陆回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在他脑瓜顶上响起:“二百四十小时。”   浮英:“还有。”   陆回:“一万四千四百分钟。”   浮英:“还有。”   陆回:“八十六万四千秒。”   浮英大吼:“你也知道啊!!报告书呢!六万的报告书呢!!我连个标点符号我都没看到!!都十天了!你在医院陪着谢必安你有多少时间能写啊!报告书拿来!!”   “哦,你说那个啊。”陆回一拍脑袋,“我给忘了。”   浮英吐血:“你能记得什么!!”   陆回说:“你这不能怪我,他出事了我哪儿有心情写那个。”   “我说你……十天啊大哥,祖宗,十天!他也早就醒了,你的心情难道就没有好转吗,你就想不起来你还是个黑无常你还欠着我报告吗!?”   阎王爷说:“行了。”   大殿宏伟巨大且空旷无比,阎王爷一说话就整个殿里回响个两三遍,再加上他说话自带威严感,在门口听得仨人一起一哆嗦。   仨人一起看过去,阎王爷坐在他的案前,拿着个书卷在看,头也没抬,手边还放着盒优酸乳。   白无辛有点蒙了。他仔细看了看,那还真是优酸乳。   葡萄味的,还插着吸管,好像刚喝到一半。   这个画面太诡异了,白无辛眼睛都直了。   阎王爷说:“六万的报告书而已,他又不是不给你。大帝十天里都没接过电话,你看谁去催了。”   浮英嘟囔:“那是不去催吗,那分明是找不到人,也不敢催……”   阎王爷给了她一眼刀。   浮英不吭声了。隔了半晌,她还是有点委屈,说:“您就是护短。”   阎王爷说:“护短不也是还护你。”   这话有理。浮英无言以对,气呼呼地鼓起了腮帮子。   白无辛回头小声问陆回:“大帝是北阴大帝吗?”   陆回贴心地把身子俯得极低,他点点头,也小声说:“北阴大帝最喜欢云游四海,地府也没出过事,没什么要他担心的,所以现在找不到人太正常了。听说阎王爷打出事开始就安排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给大帝打电话,看这个意思,是一次都没接起来过。”   白无辛汗颜:“到底去哪儿才能十天都一个电话都不接啊?”   “谁知道,那可是大帝。”   阎王爷说:“别在门口堵着路了,进来,有事儿跟你们俩说。”   陆回推着白无辛走了进去。   阎王爷放下书卷,坐正身子,在高堂上居高临下地看了眼白无辛,说:“你伤怎么样?”   白无辛忙道:“挺好的挺好的,医生说恢复得很快。”   他小心翼翼,怂得不行。   阎王爷笑了声,笑得白无辛一身鸡皮疙瘩。   他说:“我开门见山。范无救,生死簿这边有点进展了,但是到底是谁,还没个谱。考虑到他想害谢必安,你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得住他,我做了一个决定。”   阎王爷把两手交叠在一起,眼神一凛,慢慢道,“把所有的东西一口气全还给他。”   白无辛不懂什么意思,茫然地眨眨眼。   陆回却一下子瞳孔骤缩。   阎王爷看出来白无辛没懂了,补充道:“记忆和灵力,全都一次性塞给他。”   白无辛:“!?!!”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今天跟基友交流被打了鸡血2333可能过几天又开始日六了,但是我暂时要好好修一下前文!感觉很多细节不太对劲,爱大家! 第51章 大义灭亲   阎王爷说:“记忆和灵力,全都一次性塞给他。”   陆回的脸色明显不好了,他说:“这不太好吧。”   阎王爷说:“总比丢命来得好,有自保能力是最重要的。”   陆回说:“我能保他。”   阎王爷低低瞥他:“你能保他有什么用?没人能一直在另一个人旁边,总有不注意的时候。”   陆回很坚持:“我不会。”   阎王爷啧了一声:“去你的,别恋爱脑了,那人要是想搞他,有的是办法能支开你。你现在又只有一半灵力,地府还有这么多事,要你回来都抽不开身,多少事都不方便?”   白无辛有些奇怪:“?为什么只有一半灵力?”   阎王爷愣了下:“你不知道?”   “什么?”   阎王爷无语了,他横了眼陆回。   陆回的眼神直接飘走到旁边去,装不关我事,嘟囔着说:“又不重要。”   阎王爷扶额,叹了口气。   浮英也忍不住说:“你这恋爱脑真是够了。”   语毕,她看向白无辛,告诉他,“本来,你二十年前撕掉生死簿的时候,定下的惩罚和黑无常是没关系的。因为你撕生死簿时黑无常拦过你,不管他的事,所以阎王爷的决断是你一个人去收回这四十四个人,黑无常不必帮你。”   “当时你也觉得这样才对,答应了。黑无常挺不高兴的,但是是阎王决定的,你也没意见,他就不好说什么。但是你一走,后面几年他就不干了,一个劲儿往上交抗议书,说你一个人不行,要去帮你,怕你出事。”   “阎王爷实在无语,就说如果他要跟着你,就得算是一起接受惩罚。既然是去受罚的,就得有受罚的样子,要扣掉一半的灵力。”   浮英说,“他答应了。”   白无辛无语凝噎。他眉角抽搐,因为不知该怎么面对而表情略显扭曲。   他回头看陆回。陆回脸上有点挂不住,把卫衣兜帽使劲往下拉,别开脸,试图遮住自己。   陆回还有点儿不服,嘟囔了句:“让一个凡人自己去收灵,本来就有问题。”   浮英说:“有什么问题,谢必安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个人也没问题。”   陆回说:“这次要是没有我,他还能在这里坐着?”   浮英有被噎到。   阎王爷说:“好了,别吵吵了,我也没想到这人能养役煞出来,这东西现在基本绝种了。是我没考虑周全,这次你们回去,我就把灵力全还给你。”   陆回回过身来,固执地争道:“但是记忆怎么一口气全塞给他?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还要住院,也还是个凡人,他怎么受得住?”   阎王爷说:“白无常不是凡人。”   陆回说:“他现在是个凡人!”   “但他是白无常。就算是凡人,也不能和其他阳间人一并而语。”   陆回哑口无言。   陆回不服,隔了片刻,他挺不服气地低声说:“但东西太多了。”   阎王爷冷冷笑了,细长的苍白手指咚咚敲了两下桌子,慢悠悠道:“行了,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巴不得他这辈子都想不起来。但是这不可能,该是他的就是他的,发生过的不能因为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了,就当做空一场。”   陆回撇撇嘴。   阎王爷盯着白无辛:“而且,要是这小子还记得,知道你居然这么说,八成要给你一巴掌了。”   白无辛眨巴眨巴眼,迷茫地指指自己。   “对。”浮英附和,“打完你还要骂你是个混账。”   白无辛:“??”   他吗??   阎王爷看着他,说:“也别觉得我不讲理,我知道,让你一口气全想起来,确实是件很残酷的事,我也知道。但是不论别人用多少心思保护你,都没有用,自己强盛起来才是真的安全,希望你明白这个道理。”   “毕竟这是地府的纷争,一个凡人不可能能够全身而退。”阎王爷说,“不过我不担心。你这个人,一向没什么需要别人担心的,这也是我总心疼你的理由。”   白无辛点点头。   阎王爷问他:“你害怕吗?”   白无辛支支吾吾:“有,有一点。”   “害怕很正常。”阎王爷说,“这里的所有人都害怕自己的过去。和神仙不一样,鬼的灵力都是以怨念为基础的。实力有多强,怨念就有多大。鬼差既是能当鬼差,怨念自然是相当恐怖,心里背着的过去更是不堪回首。”   “但是这些过去不能扔掉。已起之事,莫当虚无;忘记过去,就等于抹杀自己。”   “不要放下。”阎王爷对他说,“也不要害怕。”   白无辛喉头有些发哽。   他突然发觉,阎王爷怕是已经知道了他始终对前世的事怀有芥蒂之感,总感觉自己和回忆里的人不是同一个的事。   话已至此,陆回也无法再说什么了。他神色很不好看地叹了气,一脸忧愁地问:“情况怎么样了?查出来了吗?”   阎王爷放下双手,说:“已经有几个目标了,你放心,现在每一个目标都被监视着呢,没几天就能揪出来了。”   浮英说:“生死簿上你的名字我们查了,完全没有任何可疑的。这么看来,是那个搞鬼的人加上去的。能在生死簿上说加一个名字就加一个名字……这个人的实力,不容小觑。”   陆回皱起眉:“会是地府高层人吗。”   “应该不会的,鬼神仙大佬们都活了成千上万年了,早就没有什么需要用生死簿完成的执念了。而且,他的目的应该和谢必安有关系,不然也不会做这么多,还大费周章派役煞出来让他自杀了,一定是谢必安阻挡了他什么。”   浮英说,“再说如果真的是鬼神仙大佬们,哪儿至于那么费劲地让他自杀,多的是办法操控他自尽。”   白无辛有些惊恐。   浮英顿了顿,想了想,补充道:“总而言之,如果谢必安回到地府来,一定会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发生。”   陆回说:“所以需要让他自杀,再进轮回一次,把他回来的期限变长?”   浮英点点头:“毕竟有规定,如果选择了走回职任务,那么不完成回职任务的情况下,鬼差无法回到地府。这次失败了,他还得跳一次轮回,在下一次轮回里还得要完成一次任务,或者倒霉地过完七八十岁才能回来。”   白无辛一头雾水:“我回来能碍到他什么事?”   浮英耸耸肩:“谁知道了。”   阎王爷开始赶客:“行了,没别的什么事了,该干嘛干嘛去。你那些记忆,明天晚上我就会塞给你,回去多吃点东西,趁着白天多歇歇,晚上会很难受。”   白无辛越听越害怕。   他的害怕全写在脸上了,阎王爷耳目清明,轻而易举地就听到了他在心里惨叫,还有哇啦哇啦一大堆惊慌失措的胡言乱语。   阎王爷眼角抽了抽。   “别太害怕。”他说,“很快就过去了,放宽心,这也是为了你着想。”   白无辛已经泪目了,委屈巴巴地应了声好。   “去吧。”阎王爷说。   陆回行了一礼,道了句失礼告辞,推着白无辛,离开了阎王殿。   阎王殿的大门缓缓合上。浮英走回到阎王爷案前,道:“会不会还是对他太残酷了?他现在的记忆和见识,还是个二十岁的小孩儿呢。”   “我当然知道对他很残酷。但是不残酷,下次说不定就要丢命了。”阎王爷说,“在我旁边呆了两千多年的无常,我能不心疼他吗。正因为心疼,才得这么做。”   阎王爷拿起优酸乳,一挥手,这盒奶就当场化成烟了。   这是盒假奶。   阎王爷说:“我要是不狠下心来,下次这役煞行者咬咬牙一狠心,说不定就让他魂飞魄散了。范无救一个人又只有一双眼睛,他还要去找生死簿上的亡者,肯定也有一不小心瞧不见的时候。自己的命只能自己保,谁都靠不住。”   浮英问:“那为何不从地府多派个人去?”   “那役煞能秒了二等白无常,派谁去都不太靠谱。生死簿这个事儿,还说不定是几个人一起做的,水落石出之前谁都不可信,到时候说不定反倒派了一把夺命刀去他身边,死得更快。”   “也是,下官犯蠢了。”   浮英说罢,又睨了眼阎王,说,“但是大王,你放个优酸乳在手边,我看他也没放松到哪里去。”   “确实啊,好像更怕我了。”阎王有些烦恼,“秦广王不靠谱啊,他说我手边放点儿阳间的东西能有亲和力,他不至于被吓着。”   浮英无语汗颜,心说:阎王爷手边放什么都不能有亲和力吧,在人间那一个个的,画像也好雕像也好,哪个不是青面獠牙呲着大嘴,净是吓小孩的丑八怪了。   阎王爷撇她:“我听到了。”   浮英:“……大王,您真帅。”   “滚。”   浮英贱兮兮地嘿嘿笑起来。   阎王殿的门被推开了。   两个鬼抬头去看,那门被推开了一道缝。商枝把自己美到雌雄莫辩的脸探进来,笑眯眯地高声问:“方便打扰一下吗——”   声音极魅极幻,余音绕梁,温柔乡般令人沉醉。   可惜地府的鬼都没有感情,阎王殿里的俩鬼不为所动。   阎王爷道:“有事儿进来说。”   商枝推开门,走了进来。   她把门严丝合缝地合上。   浮英问她:“有什么事?”   商枝说:“没什么事,来大义灭个亲。”   浮英:“?”   商枝走到阎王爷案前,慢悠悠道:“前几天,地府不是查了每个人的手臂吗。我猜,应该是那个役煞被捅了胳膊,在按着这条线锁定嫌疑人吧?”   这事儿又不难猜,阎王爷毫不意外:“对。”   “那要是这样,我们家日巡使长是不是上榜了?”   阎王爷面无波澜:“对。”   “他那个有理由的,我知道,我是来说另一个人的,”商枝说,“我家夜巡很可疑。”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上好!今天来推一下徒弟的文,孩子还没签约,但是坑品有保证,是第一本~   《恋综搭到前男友了》by眠阳   最年轻的华人国际影帝江燃决定回国发展的消息引发网友热议,而苏豫作为华国最年轻的三金影帝自然也成了被媒体拿来对比的首选对象。   可没人知道的是,苏豫和江燃曾经是同吃一碗饭的竹马,更是亲密无间的恋人。   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二人分手,各奔东西,再也没见过。   时隔六年,苏豫没想到会再见到江燃,还是在一档恋综节目上,   更离谱的是两人还成了固搭。   优秀且敬业的演员从不看搭档是谁,只需要演技到位就好。不就是和前男友上恋综么?忍忍就过去了。   江燃在国外的六年里,始终都在为自己当初冲动和苏豫分手而后悔。   再次见面,苏豫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只是眼里却再也没有对什的依恋和爱慕,有的只是冷漠和疏离。   不就是冷脸、无视、语气不好么,没关系!花式追妻法则第一条:   脸皮要厚。   花式追妻法则第二条:出手迅速,直击要害!   花式追妻法则第三条:练就一颗刀枪不入的心。   嘴硬心软暴躁受x腹黑护短且有些沙雕攻   谢谢大家,明天我推推我的另一本预收,爱大家~ 第52章 睡一觉   浮英闻言诧异,问道:“夜巡怎么了?”   “夜巡最近很怪,前些日子开始就总往六案功曹那边跑,不知道是去翻什么东西。我让他过来见我,他也吭吭哧哧憋着总不来,催了好几次才来。”   商枝越说越忧愁,眉头都挤到了一起去。她拿出烟枪来,往高抬抬,让高堂上的阎王爷看清楚,问道:“大王,我能抽几口吗?”   阎王爷说:“随便。”   商枝一晃烟枪,塞进嘴里,狠狠吸了一口。   她把烟气慢慢呼出来,接着道:“夜巡来之后,我问他最近在搞什么,他就不说话,在我跟前哑巴了半天,才说,等时机到了就告诉我。”   这话让阎王爷眉梢一挑。   他坐直了身,问:“你这周见过夜巡吗。”   商枝耸耸肩:“没,巡游使日夜两边都很忙。地府的生死簿出事了,还要查所有鬼差的手臂,那两个使长安排下面的巡游使接受检查就忙死了。我去找过夜巡,他大老远看见我就别开脸,马上就走开,每次都绕着我走,我去找他他也支支吾吾地不说话。这太不对劲了,所以我过来想跟您说,最好查查夜巡。”   浮英皱眉:“这么可疑?那你怎么现在才来说?”   “我以为肯定几天就查出来了啊。”商枝说,“大王,您有阎王之目,是谁在搞鬼,那不是看一眼就知道了?怎么还没查出来?”   阎王爷苦大仇深地沉下了脸:“你以为我没用吗。”   商枝惊奇:“用了啊?”   阎王爷深深叹了口气。   浮英在一旁看得都心累,哈哈干笑两声,说:“不止我们大王用了,十殿阎王都一起用了。”   阎王之目不止是阎罗王拥有。作为地府最高裁判者,十殿阎王每一个都有一双阎王之目。   毕竟十殿阎王都各司审判其职,既要审判每一个亡魂,自然都拥有一双能看穿生死、看破人心、看透前尘的阎王之目。亡者所思何事,亡魂所愧何事,又所困于何事,一眼过去,全都能了解。   有这么一双甚至于十双眼睛,照理说,地府是谁在搞鬼,一眼就该知道的。   “出事之后,十殿阎王就开了会,之后大家就把所有鬼差都分配了,让大家分别去各个阎王殿,受阎王之目审查,但是全都没有问题。”浮英说,“那起儿大王刚下十殿会的时候,商大人你就因为彼岸花的肥料问题来找我们大王了,大王顺便瞥了你一眼,知道你没问题,就没有把你列进来,你才不知道这件事。”   “是哦。”商枝抽了口烟,“那所有人都没问题?真的?夜巡也看过了?”   “没有。秦广王看的那两个人,他说一点儿问题没有。”   商枝一脸“奇了怪了”,嘟囔着说:“不应该啊。我这天天太阳穴直突突,脊梁骨都要结冰了,天天难受的得睡二十小时。”   商枝是和所有日夜巡使签下契约的鬼王,所有巡游使的魂灵都相当于与她共存。一旦有谁心术不正,她就能感受到。   心术不正的力度越大,她身上的反应就越强。   鬼一般是不用睡觉的,但也不是无法睡,想睡还是能睡的。   而一旦身体不舒服,所有生物的第一个选择就是睡觉。   她这么一说,阎王爷才发现她身板子瘦了一大圈。   阎王爷摸着下巴思索片刻,说:“日巡跟夜巡关系好,可能是夜巡发现了什么,在包庇。”   浮英恍然大悟:“对哦,还有这个可能!”   阎王爷继续道:“但是日巡胳膊上的伤太浅。按照范无救的力度,整条胳膊都该烂掉才对。”   浮英拧起眉,跟着摸住下巴深思:“也对哦。”   “总之,商枝,你先说。”阎王爷放下手,“你不是说你知道日巡胳膊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商枝再次吸了口烟,忧愁开口:“他那个伤啊……”   -   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多了。   陆回啪啪拍了两下医院到了门禁点就被电子锁锁上了的门。这门对黑无常没任何抵抗和免疫能力,陆回拍了两下,它就自己开了。   护士站里的护士立刻抬头,一脸震惊。   陆回推着轮椅,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楼层。   护士低头,摇了摇旁边的人:“卧槽,你看到了吗?门自己开了!”   “卧槽,我看到了。”旁边的人说,“搞什么,哇,太恐怖了吧?”   很显然,她俩根本看不到黑白无常。   一个护士搓了搓手臂,有些不安,看了眼同伴。俩人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都欲言又止了下。   估计是都怕祸从口出,谁也没说话。   陆回推着白无辛,直接路过护士站,走去病房。   沉默半晌,一个护士站了起来,搓着胳膊,说:“我去把香点上……这鬼月真是,阿弥陀佛。”   白无辛坐在轮椅上,有些哭笑不得:“医院怎么会有香啊。”   陆回见怪不怪:“医院这地方阴气重,在这儿上班的都有心理准备的。说出来太不科学了,所以医生护士都不说,但是都有求神仙求佛的工具的。”   白无辛说:“你很了解嘛。”   陆回说:“我也来这种地儿收过很多人,当然知道。”   他们进了病房,陆回把轮椅停在床边,把白无辛抱上了床。   陆回说:“不早了,你睡吧。”   他脸色很难看,眉眼间像有一团化不开的墨,沉甸甸的全是不满和无能为力,还有一点不知为何的愤怒。   白无辛问他:“你不高兴吗?”   “没有。”   “你不高兴了。”白无辛说。   “……”   陆回撇撇嘴,拉了把椅子坐下,说:“我怎么高兴。那么多事,一鼓作气全塞给你,太不讲理了。”   白无辛笑了笑,说:“别不高兴,就睡一觉的事。你想啊,睡一觉我就全回来了,你应该很期待才对啊。”   “怎么还你来安慰我了。”   陆回拉着椅子往前蹭了蹭,靠在床边,欲言又止了下,叹了口气,说:“你不会觉得不高兴吗,你不是一直觉得……呃,就那个。”   陆回有点说不出口,白无辛知道他想说却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   “你之前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和前世不是同一个人吗”。   白无辛朝他笑了。   “怎么说呢,想法有点变了。”白无辛说,“你知道的吧,我其实这辈子有过想死的念头,好几次都站在天台边上想跳下去了。但是一想到我妈难产也要把我生下来,我爸是急着开车来见我才出事死的,我又觉得想往下跳的我自己特别不是个东西。”   “而且啊,欺负我的人很多,但是对我好的人也有的。我遇到过会偷偷跑上楼来给我念故事的女孩子,会帮我主持公道的同学,会抓那些欺负我的人的老师,还有很多很多。”   “有很多人对我好,所以我觉得活着应该也有好事的。但是千八百年前的那些事,我是真的一点儿活下去的光都看不到,所以我觉得换成我,应该早就去死了。”   “但是啊,温娴郡跟我说,很多时候你很笃定的想法,其实根本没那么笃定。你能那么坚定,是因为你还没遇到过,没经历过。如果你真的在那个环境里,真的遇上这些事,你就会发现,之前你那么笃定的那些想法都是放屁。”   “我一下子就想起我自己的事了。”白无辛说,“我突然就觉得,好像是这个道理。”   “后来那个怪物让我自杀,他说我这辈子根本没什么好活的,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我清楚啊,我比谁都清楚,我也知道那个时候大概是真活不了了,自杀比较轻松。”白无辛说,“可我当时就是不想死,哪怕半身不遂我也想活。他越不想让我活着,我就越想活着。”   白无辛说:“我一下子就理解了。”   陆回拧着眉看着他。   “陆回,我之前其实很抗拒的,我感觉我梦到的这些根本不是我,白无常也根本就不是我。”白无辛歪歪脑袋看着他,说,“可是你对我好好,我不想让你为难,所以没有收手。幸好啊,我没收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你其实根本不用下来陪我跑这一趟啊?”   陆回说:“又不重要。”   “很重要啊。”白无辛说,“你连你没了一半的灵力都不告诉我。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之前你抓杨向好,感觉有一点费劲耶。就是因为这个,是不是?”   陆回挠挠头皮,点点头。   白无辛伸手碰碰他手臂,笑着说:“你怎么总骗我啊,小骗子。”   陆回没有说话。   “陆回,”白无辛说,“我其实,之前就很想说了……你能不能不要叫我谢必安啊。”   “嗯?”   “我叫白无辛。”白无辛说。   “……嗯,我知道。”   “你一直叫我谢必安。”白无辛说,“你总这么叫我,我就总感觉你眼里没有这辈子的我,你只看得到谢必安。”   陆回一下子被说慌了,他语无伦次起来:“不是,我,我也不是……那个,我只是……”   支支吾吾半天,陆回憋不出来半点儿句子。他嘴唇抖了抖,最后蔫蔫了下来:“抱歉。”   “我知道你没这么想。”白无辛说,“你如果真的不记得我这辈子,你根本认不出程御来。你如果真的不在乎我这辈子,根本就不会给我买什么小布丁,反正到最后我都会做回白无常去,现在这个凡人阶段怎么样都无所谓的,什么小布丁,也太矫情了。”   “如果你真的不记得我这辈子,你也不会在我问你的时候,立刻就能告诉我我父母早就去轮回转世了。”白无辛笑了,“你一直在地府里替我看他们,对不对?”   陆回被说得脸红了,默默别开了脸。   “你真的嘴笨,什么都不会说出来。”白无辛说,“所以我一直都很纠结。你真好啊,你对我真好啊。我现在很多事都不记得,但我真的喜欢你。”   陆回一下子瞪大了眼,转头过来,难以置信地看他。   白无辛一双血红的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他看着陆回,说:“所以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我不想总是要你照顾我。”   他伸出手,去试探着,轻轻捏住了陆回一只手指。   “我睡一觉就好了,陆回。”白无辛说,“我睡一觉就好了,别怕。”   *   作者有话要说: 第53章 无能为力   雪原,暴雪,狂风,不见天日。   军营里的篝火,和外面呼啸如在哀嚎的风声。   有一个身影慢慢走到了身前。   那身影高大无比,一走过来,影子跟山一样压了下来。   “苏楚人。”   夜巡抬起头。   身着厚重玄甲的高大男人足足比他高了两个头出去,就那么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叫苏楚人。”男人说,“记好了,记牢了。从今天开始,你叫苏楚人。”   -   咚咚的敲门声传了过来。   坐在窗边翻书的夜巡半抬起眼皮,看了眼门口,放下手上的书,走上前去。   就从窗边往门口走的这几步路,敲门人都忍不了,敲门声越来越急促,催命似的越来越响。   夜巡不用脑子都知道是谁了。   “来了。”   他走过去拉开门。   果不其然,日巡站在外面。   现在人间是白天,日巡当班,夜巡休息。一开门,日巡就见夜巡披头散发,穿着身古代里衣。胸口领子敞得很开,能看到胸前那一大片苍白皮肤。   很怪,这个人哪怕穿成这种样子,也好像在工作一样,非常正经严肃,一点儿都不散漫。   日巡习惯了他这种样子,没在意,只是多瞟了几眼他胸口那片风光,有点儿心不在焉地道:“咱妈叫你。”   夜巡的神色有一瞬不太自然,问:“商枝大人有什么事?”   日巡耸耸肩:“不知道啊,还让你去阎王殿。”   “阎王殿?”   日巡点点头。   夜巡低了低眸,眼眸流转间,一些怪异警惕的光一闪而过。   -   落日西沉,夜色降临。   第二天的天色已晚。陆回站在医院的病房窗边,捏着窗帘,开了一条小缝,阴沉着脸,从缝隙里看着太阳落了下去。   白无辛怕光,所以陆回只开了一条小缝,他们在这个病房从来不拉开窗帘。   陆回合上窗帘,回头。天才刚黑,白无辛还在吃饭。   他骨折的地方还没养好,出门都得坐轮椅,吃的饭当然也不能太硬,一天三顿都是在喝粥,吃些软糯的包子饺子什么的,现在也是在捧着碗滑蛋粥喝。   他倒是不怕烫,咕咚咚地喝得很大口。   陆回说:“慢点喝,别呛着。”   白无辛咽下粥,胡乱点着头,夹了一筷子咸菜送进嘴里。   陆回看着他吃。   白无辛吃了一会儿,察觉到陆回一直在盯着他看。一抬起头,就看到陆回仍然神色很阴沉地盯着他,一看就是还不高兴。   白无辛乐了,说:“别不高兴啦,好像要吃了我似的。”   陆回没吭声,默默把目光往旁边飘了飘。   白无辛说:“没事的,我明早上睡醒就好了。”   “别总说得跟没事一样。”陆回说。   “你也别总整的我好像要去死一样啊。”白无辛说。   陆回说不出话来了。他去看白无辛,白无辛跟他对上目光,就咽下嘴里的包子,咧嘴一笑,看着特别没心没肺。   陆回沉默很久,说:“白无辛。”   白无辛:“嗯?”   陆回说:“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废物,也从来不觉得你麻烦,我也知道你这辈子是独立的人生,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也有你自己的想法。”   “你还只有20岁。”陆回说,“我就是希望……这些破事儿能慢一点。”   陆回的目光很长很长,落在他身上时,像在透过他看一段很远的时光。   白无辛看着他,突然有些明白了,也很突然地就想起了郭锐的话。   那时候他们在收回郭勇明的亡魂,郭锐来问他能不能让郭勇明下一次投胎成他儿子的孩子,他想照顾郭勇明一次。   郭锐说,我知道他们转生过来都是新的人,不会有前世的记忆。我也不需要他们有前世的记忆,不记得也可以,一辈子想不起来也可以,我只是想照顾他,想让他这辈子开开心心的,我看着他开心就好了。   他说前世还是今生都无所谓的,他开心就好了。   白无辛想,大概陆回也真是这么想的。   前世今生都无所谓,他白无辛开开心心没灾没难的就好了。   连阎王爷都说他八成是根本就不想让白无辛想起来。   白无辛心里不免触动。   “陆回,”他说,“我……”   还没“我”出来个什么东西,一股强烈到恐怖的困意突然袭来。它突然出现又秒速就带走了白无辛的意识,让他一下子两眼一黑,往前倒了下去。   这一幕猝不及防,白无辛眼瞅着整张脸都要砸进粥里了。陆回眼疾手快,站起来一步上前,一手接住了白无辛的一张脸。   白无辛的脸埋在他手掌心里,在他指缝间呼吸发粗。   陆回松了口气,把他抱着,慢慢往后放倒下去。   白无辛紧皱着眉,睡梦里神色不好。   陆回站在床边看着他,神色越来越晦暗。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当时还被叫做谢必安,甚至和陆回一样,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个“无辛”的名字的白无辛撕了一页生死簿。   白无辛理所当然地被停职了。在一切调查清楚之前,他还被关进了地府的小黑屋里,听候发落。   陆回为了这事儿在地府里东跑西跑,接受各种询问和审查,三天三夜没停下来。第四天早上,地府把一切都查清楚了,惩罚也定下来了,陆回就带着阎王殿召见的诏书,脚步飘忽地去小黑屋找白无辛。   怕白无辛看见了多想或者担心,临进去前,陆回还去洗了把脸,捋了捋头发,把自己精疲力尽好像马上要死第二遍的脸捯饬了一下,才进了小黑屋。   地府的小黑屋其实就是个地牢,而且是个极其夸张的地牢。   地府用的锁魂链会从天上地下四面八方涌出来,条条复杂交错地锁住地府罪人。会被搞到这里来的都是犯了大事的鬼差,为了防止他们还有动作,锁链会把他们锁得很牢。   陆回进去的时候,白无辛就被锁在房间中央。他缩成一团,低着脑袋,身上条条都是锁链,跟头被捆起来的小困兽一样。   听到陆回进来的声音,白无辛抬起头,一双血红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   他看着陆回的时候,眼睛总是亮的。   看见陆回,白无辛嘿嘿笑起来,问他:“完事儿了啊?”   陆回臭着一张又无语又无可奈何又心疼的脸,走了进来,问他:“难受吗?”   “还好还好。”   白无辛小幅度地伸伸手掌动动腿。他根本不能换姿势,这些锁链就把他捆成了这么个缩成一团的样儿,动半下都不行。   白无辛在缝隙里努力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朝陆回嘿嘿笑了,说:“抱歉啊宝儿,我闯祸了,还害你受连累。”   陆回很习惯被他叫“宝儿”了,白无辛总是用从阳间听来的各种奇怪称呼叫他。   陆回说:“没有。”   “那怎么样啊,阎王爷怎么说?”   “阎王爷你还不知道吗,出了名的护五殿的短。他知道生死簿大概是自己出问题了,但是扯下来的确实是你没错,所以还是要罚。”   白无辛一点儿不意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哼哼。   陆回接着说:“惩罚是轮回受苦,上去轮回很惨的一辈子,20岁的时候可以做选择。是可怜地活到67岁,还是自己动身去把这一页的人全部找齐带回地府。如果选择后面的,就可以提早回来。”   白无辛乐了:“那敢情好啊!”   陆回神色不太好看:“好什么,你一个人找。”   白无辛不以为然:“没事啊,我你还不放心?”   陆回毫不犹豫:“不放心。”   白无辛说:“不放心的百分百就你一个了。”   确实只有陆回一个。   之后白无辛被人解开牢咒,绑着双手去了阎王殿,听完了惩罚,欣然接受。   对于惩罚,白无辛本人没有意见,阎王爷也没有意见,浮英也没有意见,一边六案功曹被派来记录这次事件的记录官也没有意见。   白无辛很强,所有人都觉得他不会有问题。   只有陆回一个人从头到尾臭着一张脸。   白无辛跪到地上,阴曹司的执行官过来,用阴曹司的魂钩在他身后吟唱了半分钟,从他的魂灵里勾走了所有无常的灵力,把他的职位革免了。   然后白无辛手上的镣铐被解开,跟着陆回一起出了阎王殿。   他在阎王殿门口伸了个懒腰,对天空大喝一声:“爽!终于放我出来了!!”   陆回说:“爽个屁。”   白无辛回头一看,陆回脸上已经一点好颜色都没有了,苍白的鬼皮肤黑得跟被泼了一盆子墨一样。   白无辛就乐了:“干嘛,心疼我啊?”   “不然呢。”   白无辛哈哈一笑,伸手捏了捏黑无常的脸,道:“别不高兴啊,笑一笑!”   陆回由着他捏自己,道:“我笑不出来。”   “笑一笑嘛。”白无辛说,“没事啦,而且处罚力度也不是很重啊。被欺负二十年而已,你换个角度想想,你又可以看我长大了,honey!”   白无辛又咧着两排大牙跟他傻乐。   陆回脑仁疼,对着他抽抽了两下眉角,最终是毫无办法地叹了口气。   “看开点,这不就是上去度假吗。”白无辛说,“来我的宝儿,我们马上要二十年见不着了,要不要去幽会?”   “约会。”陆回说,“别乱用词。”   “一样一样。”   白无辛朝他笑得春光灿烂。   陆回看着他,别开脸,撇撇嘴,拉起卫衣兜帽罩住脑袋,神色在阴影里更黑了些。   白无辛说:“你又自闭。”   “没有。”   “那你看着我。”白无辛说,“来抱抱我,大黑。”   医院外开走了一辆车,车子的远光灯徐徐打在病房的窗帘上,片刻后,就随着车子的开走而消失了。   陆回回过神来。   他看向白无辛。白无辛半张脸陷在枕头里,神情十分痛苦。   陆回又心疼了。他摸了摸白无辛的脑袋,多的却无能为力。   那些记忆,他无能为力。   -   躲在邵家的小库房里,白无辛和陆回很久都没动。   一整夜都抱在茅草堆里没合眼,除了疲惫,俩人更多的还是发懵。   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事。   隔了挺久,陆回翻了个身,踉踉跄跄爬着站了起来。   白无辛歪歪脑袋。,问他:“你要干什么?”   陆回捶着自己有点发麻的腿,回头对他说:“我出去看看。”   白无辛立刻跟着爬了起来:“那我跟你一起。”   “不行。”陆回说,“你……你头发有点显眼。外面那些人可能还没走,我出去的话,他们认不出来的。你在这里先躲着,我出去给你看看,没事我再回来接你。”   白无辛无语凝噎,抿着嘴点了点头。   陆回走了。   过了大概半刻,陆回回来了。   他脸色惨白,瞳孔颤抖,看起来很糟。白无辛从没见过他这样,吓了一跳,拉着他要坐下来缓一缓。   陆回却斩钉截铁:“不坐,不能坐。”   “啊?”   白无辛很懵。陆回立刻把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二话不说裹到他头上:“走,我们现在就走。”   白无辛被他不由分说地拉了出去。   库房里面昏暗,上来就走到外面,接触到光,白无辛眼皮一抖,有些不习惯。   过了片刻,他看清了外面的景象。   满地狼藉。   百姓们都还没走。他们留在这里,有很多人从屋子里拿出了柴火来生起了火,把木枝儿削得很尖,串起了一些肥瘦相间的大块的肉在烤。   肉被烤得满身油星子,看起来很好吃。他们围着火堆坐成一圈,有说有笑,表情狰狞夸张又兴奋地谈论着昨晚的事情。   “你是没看到,我昨天杀的那个家丁,哭嗷嚎着让我放过他!说他乡下还有母亲!好像谁没有似的!”   “就是!谁没有母亲啊!你母亲前日被活活饿死了,姓邵的怎么不说!”   “就是就是,杀得好!”一人哈哈大笑,道,“快吃快吃,把仇给报了!”   陆回拉着白无辛匆匆走过,白无辛走得一瘸一拐的。   陆回带着白无辛走进最热闹的地段,所有人忙成一团,都沉浸在和他人的谈话以及烤这些肉里,没人顾及他们。   有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抬出一具又一具的尸体。陆回走得太快,白无辛匆匆一瞥,看到了冬风躺在地上。   他已经只剩一个脑袋一个躯干,和一只手了。   有人举着大砍刀,砍向他仅剩的那只手。   鲜血飞溅,冬风最后一只胳膊也掉了。   有人拍掌大声称好,有人哈哈大笑,有人在啃着一只人手,火堆上被烤着的肉滋滋冒油,所有人有说有笑的吃肉烤火,一片和谐里,只有冬风死不瞑目的眼睛在无声地看着白无辛,地上的血在缓缓流淌。   没人在意,仿佛他们只是在杀猪。   白无辛被陆回拉着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他们一路跑出了城门。镇外是荒郊野岭,黄沙遥遥没有尽头。他们一直往外跑,也不知道是在往哪个方向去,更不知道到底要去哪儿才算好。   两个人互相拉着的手都越攥越紧。   跑了很久很久,白无辛踩到一块儿石子儿,立刻摔了个狗啃泥,陆回也被带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们这才停了下来。白无辛喘着粗气,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过了很久,他茫茫然地把视线投向陆回。   陆回也看着他。   俩人四目相对,彼此眼睛里好长一段被吓傻了的空白。   泛酸的味道猛地涌上喉咙,白无辛捂住嘴,爬起来,奔到一边,哇地一声,真情实感地吐了。   没吐多久,他听到后面也传来呕的声音。一回头,陆回背对着他,也吐了。   白无辛气息粗重,喘了半天。他闭上眼,心绪无法平静。   他往后一倒,倒在黄沙的小山丘上。冬日的风凛冽地吹过去,吹起一片沙尘,吹得他脸疼。   朝阳照在他身上,也照得他的脸烧疼烧疼的。   他看着太阳。   他眼睛很痛。   白无辛那时候还不知道,他是个病种,他不能晒太阳。   他就这么躺到了晚上。陆回没催他,只是回头一看他躺下了,就爬过来,躺到了他旁边,陪着他一起躺到了晚上。   冬天的晚上更冷了,风下刀子似的刮。俩人把外套脱下来,盖了两层在身上,挤在一起取暖。   天上倒是很干净,月亮弯弯的,满天都是星星。   白无辛说:“你别说,真挺神奇的,昨天咱俩还在睡床,今天就来睡沙漠了。”   “嗯。”陆回说。   白无辛说:“咱俩,做错了什么吗。”   陆回没回答他。   “你说,如果咱俩……那什么一点,会不会现在,也不会这样了?”   白无辛也不知道他该怎么什么一点。   “我不知道。”陆回说,“可是,公子都改变不了邵大人,你跟我就算做了什么,也没什么用吧。”   “也是。”   白无辛不纠结了,他接着仰头看天。   夜色渐深,风吹大了。   “好冷。”白无辛说。   仰面躺着的陆回翻身过来,抱住了他。   白无辛说:“陆回。”   “嗯?”   白无辛说:“只有我们两个活着了吗。”   陆回说:“我不知道。”   白无辛说:“陆回。”   “嗯?”   “咱俩好像什么都没了,”白无辛说,“咱俩就只剩下咱俩了。”   陆回没说话,把他抱紧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大家晚安~ 第54章 悬赏   他们俩在小沙丘上一夜没合眼,第二天起来又躺了小半天。躺着躺着,俩人就背靠背了,各自心事重重。   白无辛晒太阳晒得浑身都疼,但一下都不想动。   他忽然就想起了很多以前。他打从小时候开始就是晒太阳就痛的,不过他父母一直把他锁在暗无天日的仓房,见不着太阳,倒还好。后来张娘子嫌他矫情唧唧的不在乎,他越说晒太阳疼,张娘子打他越狠。   后来到了邵家,邵县令请来的郎中给他弄了眼睛,看了伤腿,问他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白无辛就说他晒太阳会疼。   郎中看了,却觉得稀奇,说没见过,又说大约是和他这一头出生就有的小白毛有关系,恕他无能为力,最后只给他开了些抹的外伤药,让他涂在被晒伤的地方。   邵县令说既然晒着痛,那便少往太阳底下去就是,一直没怎么让他出去过。   邵县令是好的。   白无辛想,无论最后什么样子,他曾经好过的。   白无辛躺在沙丘上,心里的怨怼横冲直撞。   他觉得他该用力地怨一怨谁的。可他一想起邵县令对他好过,邵公子也对他好过,冬风对他好过小公子对他好过那家里的所有人都很用力地对他好过,那些暴行的百姓刚刚也说在这几天里饿没了母亲饿死了儿子,他就谁都怨不起来了。   他想找一个纯粹的错的人,他想怨,可一个都没有。   躺到太阳爬上正空,白无辛的肚子叫了两声。   这不是它第一次叫了。   背对着他的陆回听到声音,坐了起来。   白无辛没回头。   陆回说:“哥,咱走吧。”   白无辛问:“去哪?”   “不知道。”陆回说,“总不能饿死在这儿。”   他们俩已经躺了一天一夜了,再不走确实将被饿死。   白无辛捂了捂自己的肚子,他已经饿得肚子疼了。   他便爬了起来,跟陆回一起走了。   不能走回头路,他们就随便选了个方向,往前一直走去了。走到第二天清晨,他们才在沙漠连天的黄风尽头看到了一座城镇的影子。   白无辛饿得头晕目眩,以为是海市蜃楼。走近了一看,确实是座城镇。   镇子里人来人往,路边有很多乞丐,几个已经没了气息的人躺在街头,街上的人们见怪不怪。   往里走了走,白无辛看见有衙役吆喝着抬起饿死的人。   为首的衙役对属下吆五喝六着,让他们把死人搬去老地方,又对周遭百姓说了些什么。   都交代完,衙役转头抹了把脑门,呼地松了口气,抱怨道:“这死人真是一天比一天多了,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一旁的下属道:“皇上也奋力治好些年了,天灾啊,没办法。天神老子让人饿着,人就只能饿着。”   “天神老子把人全饿死想干嘛?孤身一人颐享天年?”   “那谁知道呢。”   陆回拉着白无辛在衙役身前匆匆走过。   那两个衙役被白无辛的一头白发吸引了目光,硬生生用怪异的目光目送他离开了。   没离多远,白无辛又听到那下属的衙役问:“哎老大,我听人说,隔壁镇子昨儿出事儿了,县令一家子全被灭门了,真的假的?”   两个人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缓缓停下脚步。   “真的啊,听说是惹了民愤了。详细的不清楚,听说是刚往京城那边送信儿,还得等上边下来查。”   那衙役头头回身走了,边走边说,“你别瞎问了。有确切消息之前,切莫胡说。”   “知道啦知道啦。”   那两个衙役走了。   陆回拉着白无辛,也匆匆往镇子里走。   他们走了几步,看到有人在给百姓们发白粥。陆回拉着白无辛上前偷偷瞧了瞧,听人说是这地儿的官府原本对饥荒不怎么管的,时不时地发一发赈灾粮,还把白米换成喂猪的筛糠,让大家别饿死就行。   饥荒年代,有口吃的就行了,是喂猪的还是喂人的,早就没人挑了。   但是这一早听说隔壁镇子上邵县令被愤怒的百姓抄了家,官家坐立难安,生怕镇子里的百姓想要口好的而效仿隔壁,这才一大早腾出了几大锅白粥来分给百姓,来者都有份。   白无辛一听来者都有份,眼睛就亮了。   他们便混到了队伍里,拿了两碗白粥和两个馒头,找了个角落吃了。   这么做不太好,白无辛这一顿粥喝得有些负罪感,他感觉自己是骗来了这么一顿饭。毕竟他们不是这镇子里的人,理应是没份吃这口赈灾粮的。   但是能怎么办呢,再不吃白无辛就要饿死了。   他们身上都没有几个钱。邵大人都没来得及给他们结上个月的工钱,就家破人亡了。   白无辛喝完粥,对着空碗合上双手,念了几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实在对不起。   吃完了粥,算是饱了点,他又和陆回面对面坐着发了挺久的呆。   陆回说:“哥,我觉得我们该去找个新地方。”   “有人要吗,我们连卖身契都没有。”   这个世道,如果奴籍拿不出卖身契来证明自己没有主子,是没有地方敢收的。   陆回说:“我们可以说我们是隔壁镇上邵家的。刚出了事,家破人亡,没有卖身契也可以的。”   白无辛想了想,觉得也对。   毕竟吃饭最重要,他不想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俩人就起身去镇子里溜达了一圈。酒肆、饭馆、开铺子的,凡是看起来需要人的地方都去问了,但没有一家收留他们。   “不收不收,这店儿我自己就够了。”老板挥着手赶他们道,“这世道,我养活自己都够呛了,哪儿还闲着筷子饭碗养人啊,出去出去。”   语毕,他又嫌弃地去看白无辛,说:“再说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就你这个样,我收进来,还有谁敢进来吃饭啊?”   他们就这样被全部拒绝入内。   在镇子里逛了一大圈都没找到收留他们的地方,俩人最后进了个小巷子里,忍着寒风,靠着墙贴在一起。   夜色再次来了。冬天的夜晚真冷,街上躺了好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拿草席一盖就当成了被子。   白无辛觉得他和陆回也是两个小流浪。   白无辛看着天空,沉默很久,说:“要不咱俩拜拜了吧,陆回,你不跟我在一块儿,说不定真能找着个地方做事。”   陆回说:“我不要。”   “不要什么啊,你没看咱今天找的这么多主家,一半都在说我长得跟个妖孽似的。剩下那一半说是没说,但那眼神,你看了还不知道?摆明了是怕我真是个妖孽才没敢说呢。”   陆回说:“那我也不走。”   白无辛说:“小倒霉孩子,你怎么又倔啊。”   “我就剩下你了。”陆回说,“你也说过的,咱俩就剩下咱俩了。我不能走,我要跟你在一块儿。”   白无辛怔了。   很冷的晚上,他却眼眶和心窝子里都热了起来。   他噗嗤一声,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抹掉眼泪,边笑边说:“那咱俩找根绳子一块儿悬房梁得了!”   陆回怔住,傻愣愣地看向他。   白无辛见他这张傻了的脸,又乐了,直起身子,狠狠一拍他肩膀头子,道:“我跟你玩笑呢!怎么可能啊,好不容易活下来,就因为没个地方睡觉我就跟你再死啊?有病吗这不!”   陆回的神色这才正常了些。   白无辛笑着说:“别担心。我听人说,这地儿的官府生怕百姓学咱那儿起民愤,他要安抚民心,所以今儿发的赈灾粮要一连发七天。”   “咱在这儿先待七天,省着点儿吃,攒些馒头再上路,去别的大地方里找主子。这镇子饥荒闹得严重,地儿也小,没人要咱们也正常。你听你哥的,咱往南去,咱一路上京城。那地儿权贵多,天子脚底下,总不缺人要人的,总会有人跟邵大人一样,收我这个小妖孽的。”   白无辛的眼睛亮晶晶的。   陆回看着他,眼睛里本来都已经黯淡到一片黑了,但被他这一番话带得有了些许色彩。   “好。”陆回说。   白无辛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嘿嘿乐得像个傻子。   他说:“陆回,都能好的,只要活着,就肯定有好的那一天的,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咱可不能死。”   “嗯。”   “睡觉吧。”白无辛说,“咱俩都两天没睡觉了,这样不好。你看!这地儿多好!仰头就是天转头就是我!明早上起来还有粥吃!睡觉!”   白无辛一掀他们盖在身上的外衣,狠狠抱住陆回,脸贴在他肩膀上,闭着眼说:“睡!”   陆回笑了笑,无奈道:“睡,夜安。”   之后倒是和白无辛这天计划的一样。他们吃了六天的赈灾粮,都只喝白粥硬撑着。赈灾粮一天两顿,一天能省下来四个馒头。有时候光吃白粥实在受不了,两人就掰开半个馒头小口小口地吃。   就这么撑了六天,省下来二十个馒头。   临走前,陆回脱了件可有可无的里衬,撕开做成了个行囊,把馒头全都包在了里面。扛上行囊,俩人就出了城去,一直往南走。   途经几个小城,他们俩小做停留,都问了一圈有没有人要下人或打杂的。   没有人要。   反倒是冷眼和异样的惧怕目光收了一堆,很多人都怕白无辛的怪物模样,还有人拿着一把驱鬼的东西出来往白无辛身上砸。   这样的事儿多了,白无辛也就习惯了。白无辛笑着说他俩这是注定去京城大富大贵的命,让陆回别在意,这是老天要把他俩往好路上领。   后面,俩人就没有那么好运能蹭上赈灾粮了。镇子里的赈灾粮都会发粮票下去,只有有票子的才能吃上。他们掏着腰包里剩下的寥寥无几的几文钱看了一圈,买了两块馒头后,便灰头土脸地买了一大把筛糠,塞进了行囊里。   不管是什么,能吃就行了。   他们一路风餐露宿,一块发硬发霉到难以下咽的馒头分成两天吃,把筛糠硬往嘴里塞。   白天赶路,晚上就睡在寒风呼啸的荒郊野岭。晚上躺下来的时候,白无辛总有种自己在曝尸荒野的感觉。   他看着天空,深夜的时候总是很想邵公子。   跟了邵公子十多年,说不想他,是不可能的。   是个下人都有忠心。   就这么有一段没一段的,过去了一个来月。   转月到了正月,月初的时候,俩人到了一个新的小城。在城里晃悠了两三日无果,他俩再次准备离开。离开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   怪冷的,白无辛把路上捡来的麻布袍子往上一掀,盖住了脑袋。   他和陆回人都已经到了城门,突然迎面遇上了往城里来的衙役。   陆回拉着他往旁边一靠,给衙役让了条路。   衙役往里径直去了。等人都过去,陆回拉上白无辛,准备出城。   正要出去,便听那衙役把嗓门拉长拉高,道:“西枫镇的邵晟邵县令一案,皇家判决下来了!皇家发布了悬赏通缉,诸位多加注意,只要捉拿一人归案来,皇家便赏三石米!”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 第55章 活着   衙役敲着锣鼓,在榜前拉着嗓子高声吆喝。他身后,两三个小衙役忙活着,将一张又一张悬赏令张贴在榜上。   衙役说:“皇天有令,邵县令对西枫镇饥荒现状不管不顾,是为疏忽职守,尸位素餐,大罪也;将皇家发下来的赈灾钱和赈灾粮中饱私囊,在府中大快朵颐,对百姓不闻不问,令其饿死街头,是为杀人行径,大罪也!”   “因此,西枫镇百姓不问罪责,将邵晟一家满门抄斩!”   语毕,衙役回过身。那些张贴悬赏令的小衙役张贴完了最后一张,往旁一侧身,低着身子鞠着躬,下去了。   衙役拍了拍木头制的榜,道:“这些,便是从邵家那场民愤大乱里侥幸出逃的家丁。皇天有令,所有人都难逃一死,还请各位抹亮眼睛,若瞧见了,必定送来衙门!抓住一人,当赏三石米!抓住两人,那便是六石米!”   白无辛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民众们一下子炸开了锅,各个兴奋不已:“一个人就三石米!这话当真吗官爷!?”   衙役点了点头。   “我去,有三石米!!”   “够吃五六年了吧!!”   白无辛深觉大事不妙,陆回也立刻察觉出不好。   两人互相拉起彼此就开始往外奔,白无辛这小瘸子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他们往外奔得太着急,撞倒了一个妇人。妇人大叫一声,跌倒在地。   来不及扶她起来,白无辛只匆匆放下句“抱歉”,往外不要命地一瘸一拐地疯跑。   “干什么啊你!”妇人气愤得嚷嚷,“怎么这般无礼!”   衙役们注意到了动静。   一名小衙役拉了拉还在应对民众的衙役头头,往那俩人的方向别了别头,示意头头去看。   衙役头头偏头,看到了他们两人。   兴奋得一直叽叽喳喳的民众里,有人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哎?这人我好像在哪瞧见过?”   “什么?哪个?”   “就这个啊。”说话的人指着通缉令上白无辛的画像,道,“我记得这人诶,是白头发是吧?前两天来我酒肆问要不要小二来着,他跟他弟弟想找活干。那一头小白头发吓死人了,我还以为来鬼了呢,我记得可清楚了!”   “哎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见过!”   “我也是我也是——”   衙役头头立即一拍身边手下,喝道:“追!”   跑到城门,就听见一群衙役在身后大喊站住。   恐惧腾地冲上了脑子来。白无辛惊惧回头,见一群衙役挥着刀剑向他们追了过来。   他慌了,赶紧对陆回道:“快跑!追上来了!”   陆回啧了一声,干脆松开白无辛,一把将他拦腰抱起来,扛在肩头上,加快脚步往前跑。   城外便是一片荒漠,没有任何藏身之地。   陆回在他耳边漏风箱一样喘着粗气。白无辛抬着头,那一群衙役表情狰狞,张着大嘴喊打喊杀,眼睛发亮,像一个个怪物张着血盆大口,像看见了什么必须去死的畜生。   陆回扛着他一直往前跑,直把一群衙役跑得精疲力尽。   逃到黄昏时,陆回扛着他从一个小沙丘上滑下来。趁着衙役们还没追上,一个鬼步绕了半圈,跑到了后面的一个视线死角里去,让衙役们跟丢了他们。   衙役们跟丢了人,开始四处寻找。他们没拿火把,找了片刻后找不到人,衙役头头再一看天要黑了,便吆喝着大伙回去。说他们没拿火把,找不到人是小事,天黑下来的话就找不到回去的路,更是完蛋,不如回去重整旗鼓,往上面报这么条线索,少说也能得赏半石米的。   小的衙役说:“但是您还真黑啊,郑大人,咱府上刘大人说的赏的分明是五石米,您硬给往下说了三石米。”   衙役头头一乐,道:“怕什么,不过黑吃黑罢了。刘大人说是赏的五石米,怕不是赏的十石米,他自己也想中饱私囊,便说了五石米下来?”   他吆喝着人往回走,道:“这年头,都给自己肚子做打算呢,谁还顾得上别人,我只贪两石米,够良心了。再说,皇上那也是为了安抚民愤瞎说的,那家里的人都被那群疯子烤了吃了,他上哪儿查的有几个家丁活下来了?能查得出来吗?看骨头渣子就能看出这人是谁?”   “这么一说倒也是。那皇上八成是从那地方百姓嘴里打听来的几个家丁长相,随便贴出来的通缉令,再编个大价钱悬赏,转移转移大家伙的注意力,别觉得起义就能吃好的呗。”   “那自然。这皇帝,心眼子可多了。不这么干,京城里的人怕是要把宫城都给冲了。”衙役头头拍拍他肩膀,带着人往回走,道,“国库也没那么绰绰有余了,三五七石米说拿出来就拿出来,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他们走了。   待脚步声终于消失在耳畔,陆回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着的骨头松了下来。接着,他身子一歪,眼睛一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白无辛大惊,压着声音小声喊他:“陆回!!”   陆回没动静,他昏死了。   白无辛吓得眼泪立刻就出来了,他连滚带爬爬过去,把陆回从地上抱起来,颤着手去碰他鼻子底下,感觉出他还有气儿,嗓子眼里悬着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这一放心,他便哭得更凶了。   他根本控制不住。他抱着昏死的陆回,他紧紧抱着他,张着嘴哭得失声。   空中月朗星稀,冬日的寒风吹起漫天的黄沙。   白无辛又看不到方向了。   他抽抽噎噎地边哭边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来,裹到陆回身上,抱着他窝在沙丘底下,过完了一晚上。   第二天晌午,陆回醒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正躺在白无辛怀里。白无辛没穿外衣,身上就单薄两层衣服,背靠着沙丘,睡得沉沉的,又冷得轻轻发抖,眼角还挂着泪珠,连睡着都在哭。   陆回看了他会儿,坐了起来。   他昨天扛着白无辛跑了一天,一起身,身上的骨头就嘎巴巴一串连响。   他看到自己身上的两层外衣,嘴角抽搐了下,吸了吸鼻子,将这两层又都裹在了白无辛身上,然后往他身边一靠,将他搂进了怀里,又慢慢让他靠在了自己腿上,让他躺平了。   一躺下来,白无辛就睁开了眼。   他看向陆回。   陆回看着他。   荒郊很安静,以至于他们很久都没有说话,就这么对视着。   半晌,陆回声音沙哑地说:“你看,幸好我没跟你分开,要不然现在就在去刑场的路上了。”   白无辛置若罔闻,问他:“怎么办?”   陆回沉默了,他看到白无辛的眼睛很茫然。   陆回也很茫然,便说:“不知道。”   “我们被悬赏了,”白无辛说,“没有人要我们了。”   陆回沉默。   白无辛也不说话。   他们相对无言很久很久。白无辛仰头看着天,陆回在看黄沙的远方,那里没有尽头,带着沙子的风有些迷眼,在吹动他们的头发和衣袖。   半晌,陆回问他:“哥,你想死吗。”   白无辛默了默,说:“我不想。”   “我也不想。”陆回说,“我觉得挺不公平的。我们就是两个打杂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白无辛没说话。   陆回接着说:“我们也知道邵大人做错了,我们知道他错了,但我们能干什么。本朝律法规定的,奴籍下人听主子的,不能反抗,不能有反论,一切都以主子第一,主子手上有我们的卖身契,我们这辈子去哪儿,什么下场,怎么办,全都是主子的一句话。”   “所以就算主子做错了,我们也得按这条规矩做,什么也不能说,因为不能反抗,不能有反论,主子是第一位。结果到头来,我们也得去跟着死。”陆回说,“凭什么,哥,我们不知道他错了吗,我们难道不想让他改吗。”   “我们想,我们做不到,因为那些破律法所以我们有心无力,所以就有责,也同罪,就得跟着去死?”陆回说,“你不觉得不公平吗。”   白无辛说:“我觉得。”   “我也觉得。”陆回说,“哥,我们活着吧。”   白无辛看着他的眼睛。   陆回也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睛里有亮光,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到了这个地步了。   陆回说:“哥,我们去一个没人知道我们的地方吧。”   “揭不开锅也行,吃不上饭也行,咱俩一起。总有一个地方的,现在这个世道,总有一个穷乡僻壤,皇家的手够不着的。我们去那儿,我们找一个穷乡僻壤,活着就好了。”   陆回低下头,看着他,“我就是不服这个世道。他想让我跟你死,我就偏要带你活着。”   “跟我活着吧,哥。”陆回说,“我带你活着。”   *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一章,评论区两个人:这段过去再踢我   我:……至于吗,至于吗,至于吗!才一章啊!   下一章就出去啦,回忆杀这次不是全写完的(撅p) 第56章 回归   “跟我活着吧,哥。”陆回说,“我带你活着。”   白无辛喉头发哽。   天知道他这个时候已经想要去死了。这个年代,皇上让你去死,那无论走到哪儿去都得死的。与其被人抓住送去衙门受罪,白无辛更乐意自己找根绳子吊死。   他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想让人拿他去换米。   他真的不想被人拿去换米了,他不是粮食。   可是陆回说带他活着。白无辛看着陆回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突然想,活下去试试也好。   白无辛就答应了。   白无辛说好。   他跟陆回说我跟着你。   陆回就笑了。他真的很少笑,荒郊的太阳也正好走到了头顶上,在陆回身后发光,所以陆回这次弯起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很刺眼,好像他们真的有明天,明天也能过得特别好。   白无辛便觉得为了这个活着,也未尝不可。   他躺在陆回腿上,冷人的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紧接着,所有的记忆突然大片大片蜂拥而至,所有的一切都山崩地裂般的向他涌来,撕裂他的脑海,强行挤进他的身体里,如同要将他五马分尸。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白无辛无法控制地生理性痉挛,仿佛灵魂都要在身体里被这些过往活活撕开。   他看见黄沙,看见荒漠,看见陆回走在他面前飘忽的身躯,看见远方的落日,路边死去的饿尸,看见陆回回过头来,看见他的眼睛里一天一天磨没了光。   他看见陆回给了他一碗肉汤,他说是今天碰到的野兔子,刚杀了,没多少肉,吃吧。   他又转天就看见了陆回手臂上缺了的一块肉,那里一片血肉模糊。   岁岁月月月月年年,许多年的过往轰隆隆在白无辛脑内横冲直撞。他看到他们被很多人追杀,他看到他们流浪了太多年,他看到他们必须用穿在身上磨得肉疼的麻布袍子紧紧裹住脑袋,他看到了他们过街老鼠一般的一生。   记忆太多,白无辛越来越痛,骨头缝里都涌着撕裂感。   太疼了。   他疼得禁不住歇斯底里地厉声惨叫起来,喉咙里仿佛都要出血了。   有个人在一片混乱里抓住了他的手。那人抓得很紧,白无辛把他抓得更紧,他感觉那是他的救命稻草。   他努力地想醒过来,他想睁开眼,但他醒不过来。   那些记忆还在继续。不由他分说,不让他喊停,一切朝着他不可控的方向奔去。   他看到了陆回,他在那些记忆里看到了许多陆回。他看到他们短暂的像人一样的日子,然后他看到人们看向他们时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目光,最后,他看到了满地的鲜血。   白无辛跪在那片鲜血前。   他满手鲜血地跪在那片鲜血前,呼吸粗重,头晕目眩,最后脑袋重重磕在地上。他跪伏着,发出和现在一样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他身后是滂沱的大雨,和民众的欢呼。   他淹没在雨水里。   空中是厚重的乌云,是久违的甘霖。   白无辛猛地睁开眼。   他大口大口喘息着,整个人已被冷汗打了个透湿,脸上全是泪水。   “白无辛!”   有人叫他。   白无辛艰难地把目光转过去,看到了陆回。陆回穿着黑色卫衣,兜帽罩住了脑袋,身上没有什么麻布袍子,他完完整整好好地站在他面前。   床头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暖黄的光把陆回担忧的神情和血红的眼睛都照得很亮。   白无辛立刻抓住床边栏杆,一下子起了身来,扑上去,抱住了他。   陆回接住了他,把他抱紧。   白无辛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哭得刺心刺骨声音沙哑,呜呜嗷嗷地喊。   陆回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他,什么也没说。   -   白无辛哭了半天才平静下来。   他平静了,但没完全平静,从前的事后劲儿太大了,他还一抽一抽地,哭得直打嗝。   连着边抽噎边打了十几个嗝后,白无辛终于开口了:“陆回。”   “嗯?”   “我有点,嗝。”   白无辛在他怀里给自己拍了拍胸脯,说,“想吐。”   陆回:“……”   “我真要吐了,”白无辛说,“宝贝,救我。”   两分钟后,陆回背着他去了最近的厕所。白无辛去了最里面的隔间,抱着马桶,真情实感地吐了。   他没关门。陆回就站在门框边,手扶着门,俯着身,关切道:“没事儿吧,怎么还吐了?”   “负荷了……”   白无辛气若游丝,扶着马桶,一脸虚弱地侧头道,“不是我说,真没有他这么做人的,谁家好人能把两千多年的事儿几个小时就全塞脑子里边啊……能不吐吗……”   秉着让他迅速回归的精神,阎王爷不止把那些前世过往给了他,是把这两千年来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   两千年的事几个小时就塞完,不吐才怪。   陆回心疼他,问:“给你叫个医生吗?”   “不用了,睡一觉就行。”   白无辛伸手从旁边的纸抽上抽了一点儿纸,擦擦嘴,丢进马桶里,盖盖子冲了水,回头就往前一扑,抱住了陆回一只腿,牛皮糖似的挂在他腿上,哀嚎:“老婆,我头疼……”   陆回一脸无语,低身捞了一把他的胳膊,蹲下去,把他抱进怀里,道:“你能不能别一回来就乱七八糟地喊。”   白无辛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乖乖,我是真的头疼,没跟你闹。”   “我知道。”陆回说,“别动,我抱你回去。”   “不行。”白无辛说,“你先亲我一口。”   “……别闹,行不行?”   “谁跟你闹了,你都二十年没亲我了。”白无辛说,“你没爱了是吧?”   陆回无语。他长叹一声,低下身去,亲了亲他的嘴角。   白无辛心满意足了,哼哼唧唧地张开手,让他抱自己回去。   陆回低下身,把他横抱了起来。白无辛顺从地往他肩膀上一靠,闭上眼,哼哼唧唧地说:“你都二十年没抱过我了吧?”   陆回说:“闭嘴睡觉,眼睛都睁不开了,还瞎贫。”   白无辛哼哼笑了。   陆回抱着他走到洗手台前,半蹲下来,把他抱得缩了缩身。   “别动,手伸一下,我给你洗手。”陆回说,“洗完手就抱你回去。”   白无辛眼皮都没动一下,闭着眼就乖乖把手伸了出来。   洗完手,陆回抱着他回了病房,把他放回到床上。   白无辛拉了一把他的袖子,说:“你今晚上能不能拉着我手?”   陆回毫不犹豫:“可以。”   白无辛半睁开眼,看着他笑了:“你都不问我为什么?”   陆回说:“不说就不问。”   “你这人老样子诶,老头似的,没意思。”   白无辛抬高手,刮了下陆回的鼻尖,说,“我就喜欢你这没意思的样儿。”   陆回睨他:“夸我跟骂我你能不能挑一个干?”   白无辛又嘿嘿笑了,说:“明早儿我能不能吃小笼包跟小米粥?我还想要个卤蛋吃,我好久没吃鸡蛋了。”   陆回点头:“知道了,去给你买。”   白无辛说:“买两份,你跟我一起吃。”   陆回叹气:“知道了。”   白无辛咧开大嘴朝他乐了。   鬼不是不能吃东西,想吃还是可以吃的,他们属于那种不吃死不了吃了也没用的物种。   鬼吃到肚子里的东西会被灵力消耗掉,但灵力不会因此有什么长进,所以吃了也是白吃。一般来说,吃饭浪费时间,地府事务还多,没有鬼差会吃饭的。   偏偏白无常谢必安——白无辛他是个奇葩。如果没有什么急事或者大问题,他一天三顿基本顿顿不差,顿顿都变着花样吃。   阎王爷说他从饥荒里出来的,一辈子没吃过好饭,跟饿死鬼差不多,想多吃也可以理解,反正他兢兢业业地好好工作着呢,多吃点就多吃点呗,地府又不是供不起他。   黑无常范无救——陆回更是个没救的白无辛主义者。日子一长,他比白无辛本人都了解他的胃,往往是白无辛第二天中午临到饭点才拍板决定吃什么,陆回就把饭买来放到他跟前了。   白无辛想到这儿,打了个哈欠,问陆回:“明儿中午我吃什么?”   “麻辣烫,加魔芋丝加海带加你那老十几样,重辣多醋,麻油多加,放花生碎,麻酱两大勺。”陆回说,“但你现在吃不了,所以明天中午还是香菜粥再来屉饺子,医生不让你吃辣的,再忍忍吧。”   白无辛撇撇嘴,不太高兴,说:“我想吃,你吃给我看也行,你买一碗来。”   陆回:“不行。”   白无辛:“为什么啊!”   陆回说:“我一买回来吃给你看你就馋,你一馋你就有一百种办法缠着我让我给你吃。我如果不同意,你还有一百种方法在我眼皮子底下偷吃,所以不行。”   “……”   白无辛无言以对,只好愤愤拉起被子:“睡了!”   陆回:“睡。”   白无辛赌气似的很大声地朝他哼了一声,叫嚷:“离婚!!”   陆回低低笑了。   第二天,白无辛一早起来,就看到床头上有小米粥和肉包子。   他爬起来,伸了个懒腰。   陆回就坐在他床头边的一把椅子上。一看他醒了,就道:“起了?起了就把饭吃了。头还疼不疼?不行我叫医生来给你看看。”   白无辛说:“好多了,还有一点疼,放几天自己就好了,不用管。一口气全塞给我,肯定会头疼,你不用太担心。”   陆回走到他身边来。白无辛腰骨骨折,还在养,不太方便挪,陆回就亲力亲为地帮他挪到了床边来,又一次细致地帮他掀开盒子,包装全都拆好,筷子也拆开,亲自送到了他手上。   “你养好之前,我们可以歇一段时间。”陆回说,“你这个样子也不太能去跑业务,歇小半个月也没什么。我之前也说了,这段时间,生死簿的事,下面的小无常会帮忙。”   白无辛应了声好,刚夹起个包子吃了一口,手机嗡了一声。   他拿出来,一看,居然是程御。   来的消息就一行字:   【把你那天那个朋友的vx推我,快点。】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57章 托梦   【把你那天那个朋友的vx推我,快点。】   白无辛面无表情地嚼着包子,盯着程御发来的这么一条信息。   诚然,这是一条很不友善的信息。   又诚然,程御一直都是跟白无辛这么讲话的。   因为白无辛是个没亲没故没朋友的小可怜娃子,放假都没家回,以前因为从小到大总是一个人还挨欺负,所以还是个讨好型人格,别人怎么欺负他,他都不敢说话的。   但是再诚然,白无辛现在不一样了。   白无辛点开手机,简单粗暴一个字。   【白无辛:滚】   他放下手机,不看了。   陆回刚把椅子拉过来,坐在床头柜对面,拆开另一份小米粥。白无辛昨天让他买两份,意思摆明了就是要他跟自己一起吃。   陆回就买了两份来跟他一块吃。   白无辛一放下手机,陆回就头也不抬地问他:“程御?”   “嗯。”白无辛说,“不用理他,肯定又没憋啥好屁。”   陆回笑了下。   以前的白无辛弱弱小小一个,现在这个却是个大爷,倒用不着陆回操什么心。   白无辛的手机又一连嗡嗡了好几声,白无辛理都不理,他知道多半是程御在口吐芬芳,这人的嘴向来这样。   反正程御多半是咽不下那天被黑无常教育到哭了的这口气,想要陆回的联系方式,跟他好好battle一下。   白无辛觉得这纯属没事儿闲的,他不想给,也不打算给。   白无辛不理他,陆回也没当回事。俩人放着手机在旁边嗡嗡,安安静静地面对面吃早饭。   直到五分钟后,白无辛手机响了。   他看了眼,是程御给他打了语音电话。   白无辛接着放着没管。   但程御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一连给他弹了十几个语音电话。白无辛被轰炸得越来越不爽,啧了一声,终于在第十八个语音弹过来的时候,接了起来。   没等程御说话,白无辛抢先开口:“你是不是有病,你有病你去看看行不行,你闲着没事管我要人家联系方式干什么,你要实在闲得不行了你替我把毕业论文写了吧行吗,一天天给你闲的,这儿搞搞事那儿搞搞事的,你天生皮痒是吗?”   程御很明显被他炮轰得愣住了,在电话对面愣了半天都没说话。   小半分钟过去了,他才试探着说:“白无辛??”   白无辛没有好脾气:“干啥!吃饭呢!没事儿我挂了!”   程御也火了:“你什么语气!?我就跟你要个vx,你至于!?你胆子肥了是吧,这么跟我说话?!”   “大哥,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在说什么。我为啥一定要给你vx,再说你让别人帮忙给个vx,你自己看看你什么语气?再说你谁啊,我为什么不能这么跟你说话?”   程御反倒挺理直气壮:“我什么语气?我语气比你好多了!我现在不想跟你吵,快点把你那朋友的vx给我!我真是一点儿都不想跟你说话,真晦气!”   白无辛呵呵笑了声,刚要反驳什么,突然,一股子阴冷凄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一怔。   就这怔了半刻的空,程御就当他是不敢说话了,冷笑一声,说:“我告诉你,别不知好歹,你赶紧把vx给我,不然等过几天开学,你就等着吧!”   程御开始滔滔不绝地吓唬他。白无辛理都不理他,放下筷子,腾出吃饭的这只手,掐指算了几下。   陆回见他这样,停下了吃饭的动作,也在桌子底下捏着手指小小地算了一下。   不多时,俩人就四目相对,互相换了个了然又略微讶异的眼神。   程御还在电话里叽叽喳喳:“你真以为你狠几句我就不敢说你了是吧白无辛,你少把自己当根葱了!你看你——”   白无辛开口:“你想要的不是我朋友的vx吧。”   程御一顿。   电话里有一瞬间的死寂。   再开口时,程御声音略显慌乱:“你说什么鬼话,我自己跟你说的要他vx行不行!?”   白无辛说:“是吗,你表弟给你托的梦里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程御傻眼了。   程御吭哧瘪肚好半天,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   白无辛慢条斯理地把手机放到一边,点了免提,两手捧起小米粥,喝了一大口后,拿起筷子,边继续吃饭,边说:“你有个表弟,叫程凡冬,他中元节那天晚上有补习班,下了课之后就一直没有回家,后来你们一起找到半夜,在市医院发现了他。他从天台上跳下来了,对吧。”   程御:“你……你怎么知道的?!”   白无辛不理他,接着说:“你表弟从那么高的楼掉下来,但是没死,现在在医院的ICU里,是重伤植物人状态。你从上个礼拜开始就总梦到他,他让你来找我,说我能帮他。”   “你拉不下这个脸,也觉得这事儿太离谱了,就没信,也没管,结果这几天他就还找了你家其他人托梦。你现在来给我打电话,是你家里人逼你的,对吧。”   程御:“……没有的事!他们能逼我什么!?”   白无辛淡淡:“是吗,那我挂了。”   程御急了:“哎你!你敢!?”   白无辛说:“我还真敢。”   白无辛啪地给他挂了。   陆回无言地看着他挂了电话。   陆回那可是太了解他了,都不用白无辛说,他就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看?”   有人求助,白无辛是不会坐视不管的。他挂这个电话,也就是想吓唬吓唬这个总欺负他的程御。   毕竟求助的人的事,和这个欺负人的孽障没有关系。   白无辛喝了口粥,说:“一会儿就去看看吧。”   陆回提醒他:“你还坐轮椅呢。”   白无辛说:“坐轮椅我也很能打。人家都被逼得托梦全家人了,肯定是遇上事儿了,不能耽误,吃完饭就去。”   说完,白无辛捧起粥就暴风吸入。   陆回说:“你别呛着。”   话音落下下一秒,白无辛噗地一口被呛着了。   他咳得惊天动地,眼眶都红了。   陆回捂了捂脸,又无语又无奈,认命地站起身,走上前,给他拍着后背顺气。   一边给他拍,陆回一边又忍不住道:“我早八百年就跟你说了,知道你喜欢吃饭,那都这个年代了,也别吃相跟饿死鬼似的了,又少不了你一口,慢点吃啊,多容易呛着。”   白无辛咳了半天,缓过了点神儿来。他嘿嘿干笑着,转头去看陆回,说:“你真爱我。”   陆回脸红了。他别开脸,嘟囔道:“滚。”   吃完饭,陆回推着白无辛出了医院。在护士站前,俩人被叫停了,护士站里的护士问他们去干嘛,说要给他们登记,说他们要对每一个患者负责。   陆回随口胡诌说下去散散步,马上就回来。   护士登记好了之后,放他们走了。   临走时,陆回回手一挥,在医院布了个法术。   上了电梯之后,俩人往下去了,陆回在电梯里和白无辛说:“刚布法术了。”   “知道。”白无辛说。   陆回布的这个法术属于方便地府展开工作的类型。等到晚上关门禁,法术就能让医院的医护都以为他俩早回来了,也能让去查房的看到他俩还在病房里,以为没有任何问题。   挺对不起医院,但是确实情非得已,这也是为了地府的工作。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电梯里还有个大爷,大爷的神情没有任何不对,一看就是陆回还布了结界,让外界没感觉出任何不对来。   之所以还要推着白无辛出来,是因为在病房里开地府之门不太好。这地方阴气略重,胡乱就开门,容易让医院里的阴气成吨爆发,所以俩人还是得出来再找个地儿。   出了医院,找了个犄角旮旯,烟门一开,俩人走了。   倒不用特地给程御打电话问他们该去哪儿,白无辛和陆回毕竟是黑白无常,那位程凡冬是在哪个医院,在地府后台查一查就知道了。   其实掐指算一算也行,但算这东西耗心力,能用手机程序干嘛不用。   现代科技是伟大的发明,太方便了。   程御家就在白无辛在上的大学的这座城市。这一来找,白无辛就又回到了这个他生活的城市。   他们去了市中心的一家大医院。没有问前台,俩人朝着八楼就去了。   在八楼最里面的ICU,他们在门口看到了一个抹着眼泪的中年男人。   他看起来挺瘦,但是身上的衣服大了一圈,一看就是这些日子茶不思饭不想愁事儿而生生把自己愁瘦的。   白无辛看他第一眼,就知道他是谁了。   陆回推着白无辛过去了。   听到轮椅的声音,那男人抬了头来。   看到白无辛,他愣了一下。男人站了起来,抹了两把脸上的泪,张张嘴,啊了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就尴尴尬尬地微张着嘴站在那儿。   白无辛叫他:“程鸿,是吗?”   程鸿瞪大眼睛,慌忙点头:“对对对,我就是程鸿!”   他眼睛里一下子有了亮光,立刻喜上眉梢,再看了眼白无辛坐着的轮椅,又有些唯唯诺诺,小心翼翼道,“您,您这是……”   “没事,这个你别放心上。”白无辛说,“听说你儿子给你托梦要找我?”   “对对对,”程鸿抹了抹鼻子,说,“我儿子在里面呢,您看……”   白无辛问:“ICU让我进吗?”   程鸿忙说:“可以的可以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58章 梦中   陆回推着白无辛进了ICU。ICU里很干净,也很安静,药味也很重。里头一共六张病床,每一张床两侧都有很大空隙,摆着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医用仪器。   所有的仪器都在规律地滴滴响着。   程鸿给他们领路,带他们到了北边最中间的一张病床。   病床上,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少年人躺在那里。他受的伤很重,身上一层层全是绷带,嘴上戴着呼吸机,敞开的胸口上放着许多连接着旁边仪器的端口。   少年人紧闭着双眼,看上去几乎像没了气息。   但他还活着。仪器上,他的心电图虽然走得很微弱,但还算平稳。   进了ICU,程鸿的声音都小了许多:“这就是我儿子,程凡冬。小半个月之前过中元节,他晚上下了补习班以后就一直没回家,我跟他妈等到一两点都没消息,就出来找了,找了半天,就在这家医院后身那边儿找着了。”   白无辛浅浅嗯了一声。这些事他都知道,他已经算出来了。   程鸿愁眉苦脸,这些事让他眼眶红了。他抹了一把眼泪,道:“医生说我儿子是植物人状态了,能不能得救看自身造化……我儿子一直挺好的。成绩好,又乖又懂事儿,怎么突然就遇上这事儿了……”   中年人开始哭哭戚戚地叫苦连天。   白无辛被陆回推到床边。他前倾了下身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程凡冬。   陆回回头问:“中元节的大晚上,孩子那么晚都不回家,你就没多想?半夜才去找?”   程鸿说:“我们家不信这个啊,现在都是相信科学啊。而且我儿子学习好,说以后要考重本,老师也看好他,总给他课后开小灶,今年都高二了,再开学就高三,紧着忙着冲刺呢,有时候晚上十一二点才回来。我就想也正常,但一看一两点都没着家……”   程鸿说不下去了。看起来已经四五十的中年男人,哭得涕泪横流,可怜得很。   陆回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白无辛哈哈笑了声,说:“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定下来的日子,当然都有道理。”   程鸿抹着眼泪点头,问:“那您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撞鬼了啊。”白无辛看着病床上的程凡冬说,“中元节是地府大门大开的日子,凡是在地府里还没去轮回的魂灵,都可以在这一天回自己家看看。但是呢,毕竟人间百态,什么样的家庭都有,不是每个家都很让人想回去的。这里面就有鬼回了一趟家之后窝了一肚子火,跑出来找事儿。”   白无辛回头看程鸿,“你儿子多半就是撞到这些找事儿的鬼了。没事儿,死不了,晚上我就帮你把事儿办了,差不多明后天就能醒了。”   程鸿闻言大喜,忙道:“那就好那就好!只要您能让我儿子醒过来,多少钱我都给您!!”   白无辛笑着摆摆手:“我不要钱。”   程鸿很坚决:“那怎么行!这大恩大德,不给您点儿钱我心里过不去的!”   白无辛无可奈何:“我真不要钱,你真不用给,我们不让收活人钱的。”   程鸿闻言一怔。   陆回也说:“你确实不能给他钱,我们干活不让收活人钱。”   程鸿面露惊恐。   他咽了口口水,目光战战兢兢地在俩人间滴溜溜转了好半天,喉结耸动着,小心翼翼地开口:“那您二位……何方大神?”   白无辛张嘴就来:“泰山散居除灵的。”   程鸿说:“泰山道士啊?”   白无辛打着哈哈:“差不多差不多!”   白无辛是真觉得没差多少,因为民间传说里,泰山下面就是地府。泰山一山压着地府万千鬼魂,那儿就是地府的入口。   陆回在他旁边嘟囔了句:“差多了吧,泰山真有道士啊,那跟地府能一样吗。”   白无辛小声道:“你管他的,给他个理由让他心安就行了。”   陆回这人谨慎,跟白无辛说这种不便被凡人听到的话的时候,时时刻刻都记得捏一个让凡人听不着的法诀。   没听见“地府”这词儿的程鸿的确很心安:“那我就放心了,以后我一定去泰山多拜一拜!”   白无辛说:“报酬不报酬的你就不用担心了,你把那天晚上的事说详细点,你儿子给你托的梦都说了什么。还有,程御跟你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又怎么说的。”   “好好好。”程鸿说,“可是,那个……说详细点,是要怎么详细?”   白无辛说:“你不是中元节那天晚上出去找孩子了吗,前后经过说一遍,能多细就多细。”   “哦哦。”程鸿恍然大悟,忙说,“那天晚上我儿子出去上补习班。那个补习班晚上上课,上到九点钟。”   “补习班离家不远,坐公交车三站,也就十分钟的路。我儿子一般都是下了课之后自己坐公交车回来,他说坐公交车上安静,能自己想一想学习内容,如果我们去接他,肯定对他嘘寒问暖问东问西的,他不方便想事儿。”   “而且我刚刚也说了,我儿子学习成绩好,老师说他考重本没问题,几乎每天都给他开课后小灶。说是九点下课,其实每天到家都十点十一点这样了,所以那天十一点多都没着家,我跟他妈都没放在心上。”   “等到十二点多,我儿子还没回来,我俩才有点着急了,给补习课老师打电话,老师说他十点就走了。”   程鸿说,“我俩就急了,赶紧出门来找,找了半天找不着,急得没办法,又报警又找了家里人,我爸……就是我老丈人一听这个,急得直骂我俩,说中元节干什么让孩子晚上出来上课,干什么这么晚下课都不来接啥的……说实话,我老丈人这么一说,我才知道那天是中元节。”   白无辛汗颜,脸别到一边去,无语地干笑起来,抽了两下嘴角。   “我们就一起去找人了,派出所的民警也给力,马上就派警力出来帮我们找孩子。最后他们调了监控,看见我儿子上了公交车,然后不知道为啥,突然提前一站下车了,走了十几分钟到了这家医院……后面,那边。”   说到这里,程鸿脸色有些发白,恐惧很明显地出现在了他眼中。   他抿了抿嘴,咽了几口唾沫,说:“我们就赶紧来这家医院看了,在医院后身那儿找到了我儿子。他从天台上边跳下来了,血都干了,但不知道为啥,还有生命体征。”   “我们赶紧把他送手术室了,警察管医院要了监控录像。我跟我老婆过去跟着看了,就看见,就看见……”   “就,就看见……我儿子,就是……他在医院,后门那儿,发呆了好长时间,然后突然把手举了起来……也不是举,就是伸了出来。像被谁领着似的,进这家医院来了。”   “他就跟被谁牵着似的,一直往里去,然后走到住院楼天台上……跳下来了。跳的时候,手还往前伸着。”   挺吓人的故事。   程鸿把自己说得小脸煞白,陆回和白无辛却不为所动。   白无辛淡淡说了句“知道了”,又问他:“你老婆呢?”   说起老婆,程鸿的脸上恢复了点血色,说:“要交费,她刚刚去隔壁楼交住院费了。”   “是吗。”白无辛说,“我没猜错的话,后门那边应该是医院的太平间吧?”   程鸿说:“对对,他们医院的太平间就在最后面。”   白无辛哼哼了声,问:“那你儿子给你托梦,是个什么样的梦?比如是什么样的环境,从头到尾都发生了什么,你儿子跟你说话时是什么样子,他都说了什么,是只有你们两个,还是有其他人?”   “那个梦啊……”   程鸿手摸住下巴,沉吟着回想了片刻,说:“那个梦里特别黑,周围乌漆麻黑的,什么都看不清。我就觉得特别奇怪,还特别害怕,浑身都瘆得慌,就一直往前走,想赶紧离开那儿。”   “我往前走了半天,周围就亮堂了一点儿,但是天还是黑的。好像是一个十字路口,周围有特别多的车,但是都没动,车的款式都特别老,特别旧。周围的店也都亮着灯,奶茶店里还放歌呢,但是也都是那种很老很老的街道,像是□□年前的样子,周围还一个人都没有,跟死城似的。”   “我就越来越瘆得慌了,赶紧往前跑。跑到一半,我突然听到有个人在哭,一听就是我儿子。我本来还往前急着跑呢,一听声音我就赶紧回头,喊我儿子,边喊边找,找了会儿就在十字路口道边看见他了。他穿着出事儿那天的衣服,蹲在路边哭。”   “听见我喊他,他就抬头了,但是没站起来,就蹲在地上看着我,脸上全是水痕,哭个没完。”   “他跟我说,‘爸,你叫表哥听我的吧’,‘爸,你叫表哥听我的吧’,这一句话来来回回说个没完,说了得有十几遍。”   “我肯定不明白啊。但我那个时候已经感觉出来这事儿不对劲了,我就说你表哥怎么了,你说清楚点,爸爸好帮你。”   “他就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摇头,说‘不能多说’,‘说了就彻底死了’,然后还是一直跟我说‘爸,你叫表哥听我的吧’,就那么一直跟我念叨,一直念叨到我醒过来。”   “我醒过来以后,我老婆也立刻就醒了,她也跟我说她梦到儿子了。我打电话一问,小御他父母也梦到了,我爸我妈也梦到了,甚至于我老婆爸妈也都梦到了。”   程鸿说,“我们全家人一合计,这事儿不小,赶紧把小御叫了过来,问了他好几遍,他才支支吾吾地说,上个礼拜,他就梦到我儿子求他去把他16号早上见过的一个白头发的同学请到医院来,一边求一边哭,说不然他真的要死了。”   “他没当回事,后来连着四五天都梦到……”   程鸿脸上多了几分怒意。他咬咬牙,说:“那小子竟然还是没当回事!!”   程御嘛。   白无辛想,听起来很离谱,但一旦说是程御干的,一切又都河里了起来。   正说着,ICU的门被人拉开了。   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那不是别人,正是程御。   刚一进门,程御就大声说:“三舅!我就跟你说别请别请,请了也是白请!那个小白毛就是个纯傻.逼,他根本就不想来!他挂我电话!!我之前就说了啊,你还不如去找——”   在看到陆回时,程御嘎地一声鸭叫,声音戛然而止,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儿还有一更,但是建议大家早睡,多半要深夜才能搞完了hhh 第59章 少管我   陆回看着程御,一挑眉。   程御立即吓得一哆嗦,往回后退了两大步。他指着陆回“你你你”了半天后,收回手,表情扭曲地咬紧牙,左右看了一圈四周,脸色发青。   白无辛看懂了。程御这是想像平时一样很大声地叫嚷吆喝着阴阳或者骂他们几句,吸引围观群众来看,以此达到欺负白无辛或让他尴尬丢脸的目的。   但是这里是ICU,没人有兴趣围观他,他更不能像平时一样大声说话。   毕竟角落里就有个心脏不好插着呼吸管的脆弱老爷子。程御要是一嗓子喊出来,那老爷子说不定直接就得原地嘎掉化灵跟着白无辛下去。   程御恨恨咽了口口水,走上前来,不管陆回了,压低声音对白无辛道:“你小子够行啊,啊?挂了我电话,又自己摸到这儿来了?你怎么查到这儿的,你跟踪我是吧!?还坐什么轮椅,你装什么!?”   白无辛一脸关爱智障儿童的无语。   “程御!”程鸿喝他,“你够了,ICU里吵什么吵!怎么跟同学说话的!”   程御不爽地哼了他舅舅一眼,刚要说话,白无辛就问他:“你脖子上顶的那个是肿瘤?”   程御一愣,脸色迅速涨红:“你说什么!?”   “我比你先来,哥们。”白无辛说,“我要是跟踪你过来,我不得现在才能进来?”   程御说:“我说你几天前就开始跟踪我!我天天都来这个医院,你只要有一天跟着我,都能知道!”   “我闲的?又不给我钱,我跟踪你那不纯浪费大好光阴?”白无辛说,“再说我都坐轮椅了,我要是跟踪你,那不马上就被你发现了?”   程御嗤笑一声:“还坐轮椅,反正肯定是你装的!”   语毕,程御伸手就要去抓他的轮椅:“你装什么装啊你,以为自己很可怜,全世界都得让——”   陆回抓住了他的手腕。   黑无常一个鬼神,自然力气极大,程御的手腕骨上立刻传来剧痛。   “我——草!”他低声大骂,“撒开!”   “不行。”陆回声音凉凉,“不要命令我。你真是素质很高啊,看来半个月前我教育你的时候,还是力度轻了。”   程御一下子想起来了什么,脸色瞬间惨白,眼里都泛起了泪光。   没给他说话辩解的机会,陆回立刻道:“出来。”   陆回松开手,伸手就锁住了程御命运的咽喉,把他拖了出去。程御张大嘴,一看就是想叫,但陆回直接给他捏了个法术,程御半个音儿都发不出来,直接被拖出去了。   白无辛的目光很是同情。   黑无常教育人,那可不是口头上的。他每说一句话,凡人的情绪都能被最大化,能实现最大程度的感同身受与身临其境。   说起来有些抽象。打个比方的话,就比如程御这样的人,旁人如果对他说一句,“如果是你这么被对待你会怎么想”,他当然不痛不痒。   但如果是陆回来说,他真的会感觉到自己被这么对待。   他就是那个小白化病,他被人扯了伞推到太阳底下暴晒,被人指着开始发红起疹子的皮肤嬉笑着说好神奇好神奇,被人一口一个“小怪物”“晦气”地说。   十□□临其境,以至于哭出声来。   白无辛倒是会笑出声就是了。   总而言之,无疑,对程御来说,前方是地狱。   他一边被陆回拉着走,一边恨恨地瞪着白无辛。   白无辛笑容明媚如风,满面桃花开地向他挥了挥手,唱了一句:“祝你平安~”   程御目眦欲裂。   ICU的门被拉开,又被关上了。   程鸿呆呆地旁观完了这一切,等门关上,他才回过神来。   程鸿连忙对白无辛说:“不好意思啊,呃……贵人。”   “没事,”白无辛说,“我习惯了。”   程鸿脸色有些不好,他叹了口气,说:“我这侄子,怎么说呢……您别往心里去。您放心,您救我儿子,我肯定不让他在您跟前晃悠,放心!”   白无辛笑了声,说:“好啊。”   话说了一会儿,陆回回来了,他没把程御带回来。   白无辛问他程御去哪了,陆回说刚教育到一半,上来个女人,是程凡冬他母亲,叫冯莉。一看程御在ICU门口哭得涕泪横流,吓了一跳,问怎么回事,陆回就三两句给她解释了。   冯莉听完就不高兴了。白无辛毕竟是自己儿子托梦叫来的救命人,程御对人家大喊大叫的算什么事。   她立即就拉着程御,下楼去了,说事情还没跟你掰扯完,又来这儿作妖什么的,说要让他回家去。   白无辛就问程鸿:“掰扯什么事情?”   程鸿脸色有些涨红,很不好意思:“我们家里的事。我儿子不是给他托了好几次梦,小御都没当回事儿吗。昨儿问起他,他就说了很多上不了台面的失礼的话……给我老婆气得不行,我爸也气,大家都教育他。但是请您来看看我儿子最重要,所以还没教育完。”   程鸿朝白无辛歉意一笑,道:“我们会教育他的,他就是被宠坏了,您别放在心上。”   白无辛说:“没事,那我们去办事了。”   白无辛向他挥挥手拜拜。陆回走过来,推起他离开。   程鸿忙道:“您干什么去?需不需要我帮忙?”   白无辛高高扬起手,头也不回地朝他随便挥挥:“没事,你不用问啦,等我消息就行。”   程鸿忙应了几声局促的好,站在原地,目送他俩走了。   出了ICU,进了电梯,点了一楼,俩人盯着电梯的楼层数一层层往下掉。   白无辛问:“打电话吧,你打我打?”   “我打。”陆回说。   -   地府,拘魂司。   一个小无常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打到一半,手边的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   他接了起来:“你好,拘魂司查询办事处——哦,范爷。怎么打电话来了,你不是人间跑回职任务吗。”   电话那头和他说了什么。   小无常听了会儿,挠了挠脑门:“中元节出去的鬼啊?那哪儿能现在都回来了呢,你也不是不知道,每年一到了中元节,这群鬼简直是出去容易回来难,一个个抓着自己家都不乐意撒手,出去的至少小一半都不肯主动回来。”   小无常边说边叹气,自顾自往椅背上一靠,“明明地府有规矩,不按时回来都有处罚,这几年处罚也在往上增,现在可以说是狠到没有上升空间了,但那些哪怕受罚也要在阳间多呆一会儿的还是没见少!真离谱,明明回来都得滚针山啊下油锅啊泡血池啊冻冰山啊挂铁树上暴尸一个月啊,那也不管,就得多待几天。”   “思乡之情嘛,想看自己孩子,想看看阳间,都可以理解,但他们能不能理解理解我们工作啊!?大家都曾经是社畜啊!他不知道他不回来我很困扰,我们无常都很困扰的吗!!啊阎罗大王什么时候能像阳间法院一样搞他妈个强制执行啊——!!!”   小无常越说越崩溃,他一拍桌子,眼瞅着要开始大倒苦水,突然神色一顿。   他直起了身,道:“筛人?还这么多条件?您遇到事儿了?”   “哦哦,好,知道了。”   “我马上查,范爷。”   “哎范爷别挂,你能不能跟阎罗大王说强——”   滴的一声,电话被挂了。   小无常的脸色一下子黑了。   他欲哭无泪,委屈巴巴地把话颤声补全:“强制执行啊……我做梦都想要中元节这天有强制执行让亡魂自己回来啊……”   有个头顶黑色长帽的小黑无常抱着一摞子文件从他后面过去,慢悠悠道:“范爷吧?你想多了,你说的这个强制执行,你还不如等七爷回来跟七爷说。除了七爷说话,范爷听谁的话都没耐心的,浮英大人的电话他都敢先挂。”   小无常流泪鬼鬼头,不禁痛斥道:“他就知道七爷!”   小黑无常颔首认同:“确实。”   -   陆回挂掉了电话。   白无辛坐在医院大厅里,百无聊赖地靠在轮椅椅背上,盯着大厅投屏的影像看,那是一段医学科普。   陆回就站在他轮椅后面半步远的地方。   听到陆回挂电话,白无辛回头:“说完了?”   “嗯,等消息就行了。”   白无辛拉长声音哼哼了一声。   陆回坐到白无辛旁边去,往医院座椅椅背上一靠,翘起一只腿,跟白无辛一起看医学科普的视频。   俩人腿上动作不一样,但上身都是一致地在双手抱臂,连眼神都是差不多地百无聊赖,心不在焉。   一看就是一家人。   没一会儿,陆回目光悄悄偏移,看向白无辛。   谁知道白无辛几乎是跟他同一时刻地偏了目光,俩人就这么四目相对了。   但谁都没尴尬。陆回很平静地盯着他看,白无辛眨巴眨巴眼,哈哈笑出了声。   “哎,”白无辛说,“给你个机会。”   “什么?”   白无辛把手给他:“牵!”   陆回撇撇嘴,无可奈何地牵过了他伸出来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轻轻揉着。   “你手真凉。”白无辛说。   陆回说:“你看我是谁。”   “陆回啊。”白无辛说。   陆回说:“我干什么的。”   白无辛说:“在底下打工的啊。”   陆回说:“那你要不要想想你刚刚说了什么。”   谁家鬼差手不凉的。   白无辛又乐了。他揪了揪陆回戴着的卫衣帽子,说:“哎,你别总戴这个了,你不闷得慌吗?都多少年了,好日子咱可过两千多年了,你怎么还总有当年被通缉的时候到处东躲西藏的毛病。活得还跟个通缉犯似的,你可见见太阳吧你。”   陆回用另一只手扯下了自己的帽子,睨了他一眼,说:“少管我。”   白无辛说:“我看你挺乐意让我管的。”   陆回说:“没有。”   白无辛说:“那你不还是摘帽子了吗。”   陆回说:“我乐意。”   白无辛说:“嘴硬。”   陆回还是说:“我乐意。”   白无辛哭笑不得,正要再说,陆回的手机嗡了一声。   结果来了。   陆回打开手机,果不其然,得到了结果。   他将手机递给白无辛,给他看小无常给他发来的资料。   “张厌,八年前死的,在医院前面两个路口出了车祸。”陆回说,“当时就是这个医院派出的救护车,他在这里做了急救手术,但是没抢救过来。这次中元节,他还没回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60章 选中   白无辛从陆回手里拿过手机,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   手机上的资料显示,张厌在八年前死于车祸意外。当时,他就是在这个医院里做手术急救的,可惜最终没有救回来,身亡了。   没抢救过来的原因,倒并不是“救护车去晚了,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或者“受伤太严重,救不回来”等方面的问题。   而是“被放弃手术”。   生死簿上写得清清楚楚,是他的亲生父亲嫌他碍事,也嫌他浪费钱,于是放弃了治疗,让医院对他见死不救。   他父亲张经宇在他上初中时就和他母亲离婚了。夫妻两人在分配财产时发生争执,一纸官司诉讼到了法院,最后,法院把张厌判给了父亲。   张厌就此跟着父亲生活。好景不长,父亲在几年后就重组了家庭。   而日子一长,张厌这个前妻的孩子便变成了累赘。   张厌出事的时候,父亲已经和新婚的妻子结婚了两年,还育有了一子。   当时,新的孩子出生才半年。   大概是真的觉得这个自己带着的前妻的孩子碍事,张厌出车祸后,他父亲在被医院叫来时,竟然选择不支付手术费,放弃了救儿子命的手术。   张厌就这么死了。   死的时候十七岁,才上高二。   等等。   17岁?   高二?   陆回道:“你也注意到了?”   “嗯。”   白无辛把手机还给他,说,“查查,快。”   陆回接过手机,在生死簿的app里迅速点了几下,查到了。   “有了。”陆回说,“没差多少,生辰都一样。”   白无辛接过手机,扫了一眼,笑了声。   笑得一脸了然,又不怀好意。   陆回提醒他:“晚上你注意点,下手轻点。”   白无辛把手机还给他:“我坐着轮椅呢,下手能重到哪儿去。”   陆回说:“你不说你是轮椅战神?”   白无辛有被噎到。他抽抽嘴角,恼道:“你烦死啦!”   陆回笑了一声。   “笑什么,推我走!干活去了!”   陆回懒洋洋地应了几声好好好,站起来,推着他离开了。   俩人又去了ICU,陆回把白无辛推到程凡冬旁边。   白无辛又仔仔细细把他打量了一遍,还伸手去浅浅给他号了下脉,扒开他眼皮看了一下。   程凡冬的母亲——冯莉刚刚送完程御回家,也到ICU来了,现在正和程鸿并肩紧张兮兮地站着,看着白无辛对程凡冬一番操作。   看完了个大概,白无辛拍了拍陆回手背。   陆回正站在白无辛旁边环顾整个ICU,表情几分凝重。可被白无辛一拍,他一张脸立刻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心领神会地走到他身后,推着他准备走人。   程鸿赶忙叫住二人。   他小心翼翼地问他们,能不能透露一点儿什么。   程鸿语无伦次地恳求他:“大师,贵人,你说我这当爹的……我老婆这当妈的,这,病床上躺的可是我俩亲儿子,您说让我们等,可是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您透露给我们点什么吧,我们也好心安一下。”   白无辛笑着挥了挥手,说:“不行,这是商业机密。你放宽心吧,没事的,明天你儿子就能醒了,我答应你。”   白无辛没告诉他里头的事,但是这么笃定地给了他一个承诺,程鸿和冯莉也心安了不少。两人赶紧一起对白无辛鞠了一躬,说了一堆客套和感激的话,把俩人送出了ICU的门去。   在ICU门口,冯莉还对白无辛说:“哥,你不用担心我那小侄子,我肯定不让他来烦你!你就专心救我儿子——不是,就麻烦你救我儿子了!我老公说你不收钱,那等几天我请你吃饭!这你不能推脱,我肯定要请你点儿什么,不然我心里过不去!”   性子很豪爽的一个女人。   白无辛有点儿汗颜,说:“姨,我才20……”   “那你也是我哥!救我儿子的命,当然是我哥!有能力的都是哥!”冯莉说,“你放心!我马上让我老公给他二哥打电话,揍不死那小王八蛋!”   白无辛立刻:“有劳你了,麻烦往死里打。”   陆回不轻不重地锤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白无辛痛呼一声,吃痛地捂住后脑,回头瞪他。   “注意言行。”陆回面无表情,一如既往地提醒他,“你又飘了。”   白无辛嚷嚷:“少管我!”   冯莉被他俩逗笑了。   又跟两个人说了两句,她就朝他们再次深深鞠了一躬,送他们离开了。   -   黄昏西下。   去医院外面的粥屋浅浅吃了顿晚饭,白无辛和陆回就回来了。夏天天黑晚,就算现在已经是八月尾巴的夏末了,六点半的时候天也还没黑。   但医院的门诊都已经陆陆续续地下班了。   俩人回来以后,到医院最后面的一栋楼去坐电梯。   这栋楼地底下就是太平间,人少,楼也老旧些,就是个卖药和缴手术费和住院费的地方,还存放着一些废旧的医疗器械。   在这里上班的两个护士下了班,一起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正商量着一会儿去哪儿买点儿水果回家,晚上吃点什么。   走出来的一瞬间,一个护士突然浑身一哆嗦,“我去”了一声。   另一个问她:“怎么了?”   “没,”哆嗦的护士搓搓手臂,说,“总感觉刚才从旁边划过去道风呢。”   “说什么呢,怪吓人的。”另一个护士赶紧说,“快回家吧,快回家吧!晚上我家楼下水果打折。”   “你家楼下打折,关我什么事……”   陆回推着白无辛走进电梯,在两个人身后面无表情地按下了负一层。   显然,刚刚就是他俩从两个护士之间穿了过来,进了电梯。   这俩护士根本没看见他们的身影。   电梯门缓缓关上。   刚往前走了两步,护士听到身后的电梯“滴”了一声。   那是电梯到了目标楼层的声音。   她回头,看到电梯的楼层竟然显示在太平间的负一层。   太过惊悚,两个护士的目光都呆滞住了。   两个人良久没有说话。   医院的空气里荡着药味。   黄昏西下,在她们脚边投下长长的光。   不知道什么鸟在外头叫了两声。   一切都这么空荡荡,又很惊悚。   半晌,其中一个人说:“那个……这么早,就出来了?”   另一个人没答话,但脸色已经惨白如纸。她迅速地拉起另外一个人,回头就往外冲,火速离开了这里。   她们跑出了楼。   停在电线杆上的两只乌鸦低头瞅着她们往外跑了挺久,仰起脖子,啊啊地叫唤起来,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   电梯门开了。   门一开,凉意就扑面而来。   太平间里一片黑,也是真的冷。一出电梯,白无辛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哆嗦,搓了两下手臂。   陆回不知从哪儿掏出件衣服,给他披上了。   陆回说:“你的衣服,之前去你家拿的。太平间挺冷,别冻着。”   “知道啦。”   白无辛把衣服披上,确实不怎么冷了。   电梯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没了电梯的亮光,周围一下子就黑掉了。   这太平间里没亮灯,地下又没窗户,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半个屁都看不见。   陆回转头在墙上扫了眼,找到了开关。   他把灯开了。   太平间的灯是刺眼的白炽灯,特别亮,一开就瞬间亮堂了一屋子。   所以哪怕这个地方跟个地下车库一样大,哪怕一张张医用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哪怕一双双惨白的脚从床脚露出来,也似乎都没那么吓人了。   太平间最里面,还有一道安全出口的白色铁门。   黑白无常早已习惯这种眼前全是死人的场面,谁都没慌。   白无辛还说:“我真是很久都没来过阴气这么重的地方了。”   陆回回他:“以后有的来。”   白无辛哼哼笑了,说:“再等会儿吧。”   鬼魂到了晚上方显神威,白天很少有鬼乐意出来。   这个道理两个人都懂。陆回一点头,走到旁边,找了个地方盘腿一坐,开始闭目养神。   时间慢慢悠悠地到了八点。   白无辛点着手机,说:“差不多了吧?”   陆回:“没出来就是还没到点儿。”   “是哦。”   话正说着,安全出口的铁门突然晃了一下。   两人的神色一同讶异住了。   他们俩可是无常。如果鬼魂来了,他们肯定提前感觉得到。   怎么突然毫无预兆地就来了?   他们立刻放下手机,各自做好准备。   那道门开了。   门后,程御打着哈欠,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头发,衣服松垮垮的,脚上还有一双拖鞋。   白无辛:“……”   陆回:“……”   程御打完哈欠,一定神,才发现事情不对。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景色:“……”   沉默半晌,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儿:“哈?”   “哈什么你哈,”白无辛一脸嫌弃,“你干嘛来了?”   程御没搭理他,他打量一圈四周,目光越来越惊恐。   白无辛大声叫他:“程御!”   程御一激灵,回过神来。他看见白无辛,更是表情扭曲,大声问他:“这哪儿啊!?”   陆回说:“太平间。”   程御瞬间小脸煞白。   他声音发抖:“太太太太太太——太平间!?!!”   陆回和白无辛非常同步地点了两下头。   程御两腿发软,扑通一下跪到地上。   他哭了:“我怎么来太平间了!?我上一秒还在我自己家上厕所!我就开了个门,我怎么还能瞬移啊!?!”   白无辛听懂了,拉长声音唏嘘了一声,说:“你根本不是自己来的啊。”   程御怒吼:“废话!我来这儿干什么!我闲的吗!!”   白无辛风轻云淡:“你每天都挺闲的,不然怎么总犯见。”   程御已经无力反驳他了,他浑身都在发抖,哭得涕泪横流,害怕得跟个撒币一样。   半晌,他狠狠吸了一口气,狼狈地抹掉脸上的眼泪鼻涕,说:“我不管……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对,我要回家!!”   程御连滚带爬爬起来,手脚并用地往外没命地跑。   白无辛在他后面说:“哎,我建议你不要——”   程御啪地把铁门摔上了。   白无辛话才说一半。   他叹了口气,打开手机,准备等程御回来。   没三分钟,太平间的铁门又被拉开了,门后又是程御。   程御一脸懵逼地看着这眼前分毫未变的一切。   白无辛抬抬手,跟他say了声hi。   程御脸色一阵发青,猛地关上门,又迈着极其用力砰砰直砸地的脚步往外奔。   三分钟后,他又拉开了太平间的门。   他又摔上门,往外跑。   三分钟后,太平间的门又开了。   ……   如此循环往复了半个钟头,程御终于认命地停了下来。   他气喘吁吁,走进太平间,铁门在他身后吱呀呀地关上。   程御扑通跪在地上,深吸一口气,嚎啕大哭,发出了牛叫一样伤心欲绝的哭声,满脸都是鼻涕眼泪。   白无辛一脸同情可怜和幸灾乐祸的笑:“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程御伤心极了,哭得直抽抽:“你说、说什么了啊——”   “我说建议你不要。”   白无辛一脸嬉笑,拿着手机在自己手里转着圈玩,明明坐着轮椅,却一脸肆意嘚瑟的反派样儿。   他慢慢悠悠地说,“程同学,你已经被鬼选中了,也肯定中了鬼打墙,出不去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程御(呱唧呱唧) 第61章 张厌   程御哭得一哽。   他浑身发抖,抽抽噎噎又小心翼翼地问:“你……什么,鬼打墙?什么意思?”   白无辛说:“意思就是,无论你从那道门出去以后跑多远,无论你打开哪一扇门,最终都会回到这里来。”   陆回接下话茬:“你可以理解为,有个鬼把你关在了个四四方方的迷宫里。无论你走哪条路,都离不开这儿。”   程御两眼一瞪:“为什么!我干什么了!?他,他选我干什么!?”   话音刚落,太平间的灯突然炸裂。   最中央的大灯火光一炸,所有的灯接连闪灭几下后,全都灭掉了。   程御一声惊叫。太平间的门又突然砰地一声开了,两道铁门重重摔到墙上,发出巨响。   程御吓得叫得更大声了。   一股阴风从大开的门里吹了进来,直直打在程御后背上。   程御吓得又哭又嚎,屁滚尿流往里跑。他爬到白无辛身边,扒着白无辛的轮椅,抓着白无辛的手,使劲摇他:“谁!是谁!!”   白无辛嫌弃得不行,甩开程御,说:“弄走。”   陆回扯着程御的后衣领子,拎鸡崽子一样把他拎了起来。   “谁谁谁的,还能有谁。”   白无辛嫌弃地拍拍手背,拿起手机来,开了手电筒,往前一照:“你表弟碰上的鬼。”   太平间的安全出口那里,站着一个穿了一身白衣的男鬼。   他头发有点略长,没有脚,飘忽在那里,把头垂得很低。   出口那儿还在不停地往里吹阴风,在广大的太平间里回旋着,吹得呼啸,听起来像极了哭声,简直凄凄惨惨戚戚。   再配上在门口站着的这个鬼……   程御已经不哭了,他彻底被吓傻了。   男鬼缓缓抬起头来,手电筒将他惨白的脸色和面容照得清清楚楚。   程御瞳孔骤缩,难以置信:“程凡冬!?”   白无辛说:“不是。介绍一下,这位叫张厌,在地府等了八年轮回了。”   他举着手电筒,照着张厌,道,“程御同学,如果你有妈妈,她一定在过中元节的时候告诉过你,有关于我们国家的优良传统。”   “那就是,中元节是鬼节,晚上不要出门。”   “因为中元节这天,地府会对亡魂开放地府之门。亡魂可以在这天穿越府门,回到阳间来看看。但是,期限只有一天。在中元节晚上十二点时,亡魂们一定要再次通过地府之门回到阴间。”   “因为凌晨四点时地府之门会关闭,如果在那之前不回来,你就只能在阳间等待魂飞魄散。”   “当然,这条已经被改过了。因为太贪恋人间,太想家了,所以总有人忘记地府之门的时间限制,或者宁可魂飞魄散也要留在人间多待那么几天。更有甚者为了不回地府,骗过地府,选择弄些歪门邪道来骗人,甚至于附身凡人抢夺肉身来续命。”   “我们这位张厌同学,就是这次的重量级。”白无辛说,“他中元节这天出来逛,阴差阳错地就遇到了你表弟,就发现你亲爱的表弟跟他八字、生辰、命格甚至于面相都很接近,于是就想拉他做自己的替身,让他去地府代替自己等轮回,自己进入他的身体里,成为‘程凡冬’,留在阳间,重新活一次。”   程御听得脑子里一团浆糊,懵了半天,道:“不是,什么替身??”   白无辛啧了一声,转头过来,满脸写着“真他娘想宰了你”。   他很不耐烦地给程御解释:“你没听过类似的传说?比如如果你横死在水里,只有拉一个人下来替你淹死横死在这里成为水鬼,你才能够脱身;如果你得罪了什么妖魔鬼怪被盯上了,只要找一个命格面相跟你七分相近的人代替你住在家里,他就能代替你被妖鬼索命。等他死了,你就没事了。”   话到此处,白无辛看向张厌,笑意吟吟地问了他一句:“我说得没错吧,张厌?”   张厌死死盯着他,一言不发。   白无辛自顾自地做了结尾:“看来我说得没错。”   他哈哈笑了起来,接着道,“但是呢,我们张厌小同学很明显想多了。那都是以前的事情,现在地府体制很完全,鬼差也多,你干这种事儿,下头也不会把程凡冬当成你。”   “和阳间一样,地府不只有生死簿,还给每个人都建了档案。鬼就算是鬼,以前也是人,大家都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谁都不瞎,认人不是单靠八字生辰的。”   程御说:“不是,你这从哪儿知道的!?”   白无辛不理他,问那远处一直沉默不语的张厌:“小孩,你是选现在跟我回去,还是被我一顿揍之后倔着驴脾气心不甘情不愿还鼻青脸肿地跟我回去?”   程御莫名其妙:“跟你回哪儿去啊!?”   张厌仍然沉默不语。他盯着白无辛盯了片刻,突然间,脑袋一歪。   是真的脑袋一歪,咔嚓一声,往左直接折了九十度。   程御吓得大叫。陆回一把扯住他,将他扔到了后面。   张厌抬起手,指着程御的方向。   “给我。”张厌一字一顿道,“给、我。”   “等一下,等一下,你冷静一点。”   白无辛笑着摆摆手,道,“你跟他又不认识,干嘛非要把他弄死啊。他这人是见,但你不至于啊。”   张厌不听他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程御。   那双眼睛血红又发黑,没有一点儿光亮。   “给我,给我。”张厌像个机器一样重复,“给我。”   白无辛说:“你最好冷静一点,你现在有点儿危险哦。”   “给我。”张厌还是说。   白无辛的笑容消失了。   他放下手:“你就这么想要这个b?”   “这个b”程御:“?”   张厌还说:“给我。”   陆回往前走了两步,按了一下拳头,指关节咔咔作响了两下。   白无辛指了指张厌:“做掉他。”   张厌那双黑暗无光的眼睛瞬间愣住,他“诶”了一声,几分迷茫和不知所措的光就那么出现在他脸上。   陆回一边按着拳头,一边大步流星地走上前。   张厌瞬间惊恐住了,他的脖子咔嚓一下子回弯了,连连后退:“等等!等等等等等等!!哥!无常哥!大哥!爷爷!!诶!别这么玩不起啊!!啊!!!别打脸别打脸别打脸不是哎!!爷爷!!”   白无辛伸着手,抠着自己的指甲玩。   一通惨叫和单方面挨打后,张厌被锁魂链五花大绑,委委屈屈地盘着腿,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满脸血泪,身上徐徐冒着黑烟。   陆回蹲下去,捏着他的脸,左右看了一圈。   张厌脸上已经出现了突起的黑色血管。凸得还不是很过分,看起来也有点虚无,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陆回掰开他的嘴,又撩开脑门看了眼,见他印堂上有一团挥散不开的不浓不浅的黑气,就说:“果然,你已经开始化恶了。”   程御躲在白无辛轮椅后面战战兢兢,已经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了。但奈何他好奇,又忍不住开口问:“什么是化恶?”   “就是化成恶鬼。”白无辛说,“不回归地府的魂魄在阳间一开始只是小小的游魂,也叫做游鬼,但随着时间推移,游鬼会难以控制神智,会逐渐变成恶鬼。”   “而化恶,就是化成煞形的第一步。当然,这个化恶的时间长短不一。魂魄会因为自身怨念加速凶化,阳间又是人间百态各人有各命,所以各人都得分各人的情况。但普遍来说,死后第81天才会变成恶鬼。”   而进入地府的魂灵会受到地府酆都大帝的法界保佑,没有凶化的危险,在那里的亡魂全都是游鬼。   张厌也不知道这次中元节上来怎么搞的,短短一个礼拜又五天,竟然就有了化恶的预兆。   白无辛也早就看出来张厌已经接近化恶了。他毕竟是白无常,魂魄是什么情况,一眼过去就能知道个大概。   程御看向白无辛的目光有一些警惕:“我说,你到底从哪儿知道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的?”   白无辛懒得理他,对张厌道:“你交代交代吧。”   张厌别开了脸去,眼角挂着血泪珠子,什么都不愿交代。   白无辛举着手电筒说:“你这次可是拉了一个凡人跳楼,属于重大罪过。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已经在地府等了八年了啊,还差半年你就能去投胎了,你对自己的下一辈子不是很满意吗?”   张厌的资料上写着,他下一世是富家的小少爷,爹疼娘爱,人生美满,不愁吃穿,出生即是巅峰。   张厌对这个也很满意来着。   可张厌还是不说话。   他不说话,白无辛就说了句算了,又问他:“程凡冬在哪儿呢?他身上只剩下四魂三魄了,肯定是你硬扯着他让他灵魂出窍,结果只扯出来一半吧。你把他锁哪儿去了?”   张厌说:“我爱锁哪儿锁哪儿去,关你屁事。”   白无辛皱了皱眉。他压着性子说:“他跟这件事情没关系,你把人交出来。”   张厌笑了声:“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我就乐意让他有关系。这样吧,等他死了,我就告诉你们他在哪儿,你俩也好交差,怎么样,你满意了吧?”   陆回眼神一凛,抬起一脚,直接把他踹飞到了太平间墙上去。   程御嗷一嗓子,赶紧躲到了白无辛轮椅后面去。   白无辛看着张厌从墙上缓缓滑落下去,疼得原地打滚,站不起来,一时失语。   他瞥了眼陆回,说:“你还让我轻点儿,你也没轻到哪儿去。”   陆回拉起帽子罩住脑袋,没有回答他,直直走向张厌。   张厌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他用尽全力抬起头,恨恨地瞪着陆回。   “看什么。”陆回说,“你已经耗光我所有耐心了。什么叫关我屁事,什么叫你满意了吧,你害了人,你很有道理?”   “那是个下课回家的小孩,张厌,他比你还小八岁。如果不是你,他今天也可以去上课,去用功,回家能吃他母亲做的饭,能研究题目,能为了自己努力,而不是躺在病床上命悬一线,眼睛都睁不开,甚至被你逼得要托梦找那么多人来求助。”   “那又怎么样。”张厌扬扬嘴角沙哑笑了,“谁让他中元节大晚上还不回家。”   话一落,陆回又一脚踹到他肚子上。   张厌噗地吐了一口血。   陆回蹲下去,一把扯住他头发,把他拽了起来。   “睁开眼,”陆回说,“你看着我。”   张厌疼得眼皮发抖,用了好大力气才睁开眼,看着他。   陆回凉薄地低眸看他:“你不想回地府,你就找替身,你以为你杀一个命格八字跟你一样的就可以了,是吧。我告诉你,张厌,他也才十七岁,才上高二,以后也应该能好好活着的,但是一场飞来横祸,全都要毁了。”   “你杀了你自己。”陆回说,“你做的事情,跟你父亲一模一样。”   张厌眼眸剧烈一抖。   嘴唇哆嗦半晌,他缓缓咧开嘴角,笑了:“你好正义啊,范无救。你既然这么会说话,那你告诉我啊。”   陆回说:“告诉你什么?”   “你告诉我,”张厌声音缓缓,“为什么他们能过得那么好?”   陆回神色不变。   “八年了。”张厌说,“我死了八年了……中元节,我一次都没有上来过……因为没人给我烧过纸。我在地府,我左邻右舍时不时地就收到一堆钱,我一分钱都没有……明明冥币只要一张就一百万一千万一个亿,但我半毛钱都没有!!”   “因为没人惦记我!我妈跟我爸离婚之后就改嫁了,她忙着操持她的新家庭,连我的葬礼都没来!我爸更是,他怕我报复他,请道士把我的棺材钉了个九龙钉!!”   张厌两眼瞪得血红,恨得后槽牙都咬得咯咯响。   程御躲在白无辛后面心惊胆战地吃瓜,闻言,小心翼翼抓了两下白无辛:“啥是九龙钉?”   “是棺材钉。”白无辛说,“一般来说,钉棺材只需要七根钉子,但是九龙钉会用九根钉子,还会钉成一个很邪门的阵法,能让亡者永世不得超生,永生不能来人间。如果有点能力,还能让他魂飞魄散。”   程御有点懵:“他不好好的吗?”   “因为地府有干预。死人的事情上,我们大帝不让任何邪门阵法生效。时代变了,我们谁的事都得管一管。这种事儿虽然少,但也有,不能放着不管,得给所有人一个公平不是。”   程御冷笑,鄙夷道:“什么又地府又你们大帝的,说得这么邪门,你入教了啊?我帮你报警呗?”   白无辛说:“你再说一句我真把你喂鬼。”   程御哼哼唧唧起来,嘚瑟着说:“我看这鬼也没啥,你朋友两脚下去,不是也没出事儿吗。”   白无辛懒得理他。   张厌气得呼哧带喘。   “我一次都没有上来过。”张厌说,“但是我马上就要走了……我就想,反正马上都要忘了,我就回来看看他们——你告诉我,范无救,为什么!?”   “为什么他对我见死不救,反倒现在还生意做得好,有钱,住着一个复式小别墅,搬到了大城市,他儿子上本市最好的私立小学,他老婆买商场两千块钱的衣服眼睛都不用眨一下!?”   “我他吗上学的时候一个月他才给我三百块钱,我每天在食堂买一盘子小咸菜我都得算!!凭什么杀了我的人还能这么快活,凭什么他们谁都不记得我了,我算什么!?”   “我妈也是——她有新的女儿,新老公,新家庭……我算什么啊!?”   张厌脸上的黑色血管条条暴起,眼白肉眼可见地全都红了,整张脸变得更加青白,黑气从身上徐徐升起。   他伸手,他一双手的手背上,血管也凸了出来,指甲变得又长又尖,俨然是一双鬼手。   张厌抓住陆回扯着他的手腕,嘴里发出压抑嘶喝的吼叫。   “我算什么!!”他大喊,“他们就这么把我扔了,我算什么,我算什么我算什么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为什么把我生下来了!!他们凭什么还能好好的,为什么一点儿事都没有!我为什么不能去索命,他们对不起我,我为什么不能杀了他们!!?我不回地府,我才不回去!我要去索命!他们都欠我一条命!!”   陆回说:“那你去杀他们。”   张厌一怔。   他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两手松开了些:“你说什么?”   “我说,那你去杀他们。”   陆回很冷静地重复了一遍,又道,“没有人拦着你恨,也没人不准你不能去索命。你想恨就恨,要杀就杀,只要你有觉悟有胆量担得起责任,哪怕化煞也好,轮回资格被取消也好,魂飞魄散也好所有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也好,你要是都认,就去。”   张厌怒道:“凭什么是我负责任,我付出代价!?他们这么对我,就不用担一点儿责任吗!这凭什么!?”   “因为报应需要时间。”陆回说,“报应不是马上就能来的,因果轮回需要往前行进的时间。你看他们现在过得很好,但这也是因果报应的其中一环。正因为他们现在有好日子过,所以等以后破产、家破、人亡、铺天盖地的灾难砸下来,才会更接受不了到时候的落魄。”   张厌哽住。   “所以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没有人能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天有天的报应,但如果你想自己来成为他们更深重的‘报应’,那你自己来担责任,是天经地义的。”   陆回说,“虽然来得晚确实让人恼火,可是张厌,你好好看看,你险些杀了一个和你当年一样的小孩,你还要杀了他哥,你想让这些和你毫无关系的人为你付出代价。”   “你觉得你父亲凭什么害死你还能平安无事,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跟你什么关系,又凭什么要因为你遇上这些。”   “是他们害你死在手术室里的吗,是他们害你被父母抛弃吗,是他们害你买一盘小咸菜都要精打细算吗。”   “别蠢了,张厌。”陆回说,“你回头看看你自己在干什么。”   “你在泄愤,你在杀你自己,你在成为你父亲。”   张厌喉头发哽。   半晌,他身上凶化的痕迹褪了下去。他血红的眼睛里,血泪一颗一颗淌落下来。   “我没有。”他说,“我只是……我不想回地府,我想让他们……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陆回还要张嘴说点什么,临开口前,白无辛说:“行了,你也少说两句。”   陆回这才欲言又止。他哼哼了两声,松开了张厌,让他坐了下去。   张厌跪在地上,垂着脑袋,很久都没做声。   过了挺久,他开口说:“我就是,我怕你们来找我。我那天从我爸家出来,走在路上……看到公交车,就想着散散心。我活着的时候,回不了家,就喜欢坐公交车,看一路风景,坐一圈又一圈。”   “我就在车上遇到了程凡冬。我闻到他身上味道跟我很像,长得也跟我像,我就现形了,我变成了一个高中生,跟他套近乎。他人挺好,哪怕是我那么突然搭话,他也没在意,跟我说了很多,我就知道他的八字生辰跟我很像了。”   “我就想……让他替我去地府轮回,我替他活着,正好能去报仇。反正我下辈子很好,他也血赚不亏的,不算害他。”   陆回说:“没经过本人同意硬把东西塞给人家,算害他。”   张厌哈哈干笑,说:“也是啊。但是我当时……刚从我爸家里出来,脑子跟团浆糊似的。”   “我就把他领到了医院去。没什么,就是我想去看看。后来我就把他推下去了,但是没让他死。我想让他灵魂出窍,替我回地府,我钻进他的壳子里。”   “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扯出来他半个灵魂。那半个灵魂出窍以后,他听我说完整件事情,就哭了,不肯替我下去,说他也想活着。”   “我一看,只有半个灵魂也下不去的,地府门口的巡游使又不是傻子。”   “没人替我下地府,我也不敢去索命,会被无常发现。”   张厌蔫蔫道,“我想……这些事结束以后,我还有下辈子,或者我还能活着,我不想为了这些人付出代价,那都是他们活该。”   “所以我把他关了起来,我自己研究怎么把他的灵魂全拉出来。一不小心,这么多天就过去了。”   白无辛指指程御:“那他怎么回事?”   张厌说:“有次晚上他在ICU,我从他身上闻到了你们黑白无常的味道。我怕他真给招来,就想做掉。”   程御脸色惨白。   陆回懂了:“原来如此。然后你一不小心就跟程凡冬说漏了嘴,他就知道这件事了,所以才给程御托梦。”   张厌点点头。   白无辛接着指着程御问:“那怎么之前那么多天,你都没对他动手?”   张厌老老实实交代:“他身上的味儿一直不散,我怕贸然动手把你给招来……我怕你宰了我。我没见过你,但是地府的人总说,一等白无常谢必安虽然管善事,但是杀人不眨眼,闲着没事儿不要去惹你,会被卸胳膊卸腿儿。”   白无辛:“……”   白无辛无语地看陆回:“谁造的谣?”   陆回说:“我哪儿知道。也不一定是谣言呢,你平时就不怎么是个东西。”   “把人说得跟个疯.批似的。”   白无辛嘟囔着吐槽了句,又问张厌,“那程凡冬在哪儿?”   “在我死了的手术室里,”张厌说,“我把他关在那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62章 父亲   张厌被锁魂链锁着双手,飘在医院里,给后面的黑白无常领着路,到了医院的另一栋楼里。   他们去找程凡冬。   刚从电梯里出来,他们就听到楼里在回荡着戚戚的哭声。   程御一听就听出来了,他浑身一哆嗦,说:“还真是程凡冬。”   白无辛说:“不然还能是谁?”   程御抿了抿嘴,没做声,脸色仍然很惨白。   张厌亲口说白无辛是地府一等白无常之后,程御就是这个样子了,一直抱着双臂抱着自己瑟瑟发抖。   他怕得不行。下了电梯后,他咽了口唾沫,加快几步,悄悄摸到张厌旁边,小心翼翼地问他白无辛真的是白无常吗。   程御非常不安:“不是,兄弟,你仔细想一下,是不是你弄错了?你真的进过地府?他真的是?”   张厌被说别的还行,一听他居然怀疑自己没进过地府,立刻就跳脚了,嚷嚷起来:“我没进过地府谁进过地府!?你死了吗!?你下去过吗你张嘴就说我没下去过!?”   “我不是那个意思,”程御急忙解释,又悄悄指了指白无辛,“这个人是我大学同学,他哪儿像白无常啊,再说地府不地府的,现在这个科学时代……”   张厌问他:“你看我科学不?”   程御:“……”   张厌还问他:“你看你鬼打墙科学不?”   程御:“……”   张厌接着:“你看你从家里厕所瞬移到太平间科学不?”   程御:“…………”   程御无言以对。   张厌冷哼一声,说:“不会说话你把嘴割了得了。我告诉你,那就是白无常!死了的人都本能性认识黑白无常的,你把我脑袋砍了我也知道他是白无常!你这人真够讨厌的,我想干死你那还真不全是因为白无常,看你就不顺眼。”   程御也怒了:“哎好像你会说话似的,我招你惹你了你看我不顺眼!?”   张厌说:“你一张嘴说话就特别像我爸。”   想了想,张厌觉得这话有点儿怪,补了句:“我爸把我害死了,他是个人渣。”   程御:“……关老子毛事啊?!”   “我就看你不顺眼,关你毛事啊?”   “你!”程御气得吐血,“你有——”   “程御。”白无辛幽幽开口,“学不会闭嘴的话,你可以先回家。”   程御哽住。他回头,白无辛半眯着一双眼睛,很嫌弃地看着他。   换做以往,程御肯定怒火中烧,毫不犹豫地问候白无辛的全家。但现在他遇到了个鬼,这个鬼还说白无辛是地府里脾气最差的笑面虎,他上一秒跟你笑眯眯,下一秒就能把你胳膊腿儿给卸了,还能一边笑一边卸。   再对上他的目光,程御全身都有点发抖。   程御脑子里很乱。定了定神,他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件事不对。   “你不是白无常。”程御说,“对吧,你要是白无常,你考什么大学?你上什么课?”   白无辛说:“我上来渡劫。”   程御:“……白无常渡什么劫!?”   白无辛说:“白无常不能犯错?阎王爷不能罚白无常?你没见过顶头上司罚下属?”   程御无言以对。他撇撇嘴,不说话了。   张厌说:“到了。”   四人停下来,他们站在了手术室门口。   张厌推开门。   手术室里一股药味儿。开门的那一瞬,哭声一下子清晰了。   陆回伸手去开了灯,灯一亮,白无辛就看到一个小少年窝在最里面,把自己抱成紧紧一团,瑟瑟发抖地哭。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一看见张厌和他身后的几个人,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爬起来,冲过来,想要去抱程御。   他大叫:“表哥——”   然后他直直从他表哥身上穿了过去,咚地摔在地上。   被他穿过去的程御只觉身上狠狠一恶寒,冷得他一下子浑身失力,咚地跪到了地上。   张厌回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程凡冬,说:“你现在是灵魂,抱不了活人。”   程凡冬趴在地上,嘤嘤啜泣。   张厌说:“别哭了,你可以抱轮椅上那位,他是白无常。”   程凡冬一哆嗦,抬头,一脸震惊,然后连滚带爬地往角落里爬,开始嚎啕大哭。   张厌啧了声:“哭什么,闭嘴!烦死了!”   程凡冬哭得更大声了。   张厌头疼。他偏偏脑袋,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说:“我真服了你们这一家,怎么一点儿这方面的事儿都不知道?遇见黑白无常不一定是领你走的,这明显是带我走的,你没看到我手都被捆了?”   程凡冬哭声一哽,他回过头,才看到张厌手上有一圈还冒着红光的锁链。   “而且,遇见白无常是好事,活人也可能会遇到。现在时代变了,地府的打扮也跟着变了,所以上来阳间的白无常都不戴长帽了,以前他们都是戴着个写‘一见生财’的长帽子上来的。”张厌说,“懂了没?遇见白无常,你就要发财了。这次不是你自己遇上的,但是你跟他亲近点没坏事。”   程凡冬站了起来,他看着白无辛,小心翼翼道:“您,真是白无常?”   “我是。”   白无辛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拍拍陆回。   陆回心领神会,从裤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放到了他手上。   白无辛把那玩意儿一抖,亮证件一样亮给了他看:“这个是我搭档的无常工作证。我犯了点儿事,正在渡劫,手上没有工作证,见谅。”   程御大惊,立刻一个箭步冲上来,凑到跟前去看他所谓的无常工作证。   那真的是无常工作证。   上面白底黑字地登记着陆回的照片,还有一系列信息。   姓名是范无救,所属是拘魂司,职位是一等黑无常,归属阎王是五殿阎罗王,甚至还有五殿阎王给盖的公章。   程御是真的想吐血了。   程凡冬被地府如此的现代化无语住了。他眉角抽了抽,问张厌:“所以,你对我表哥那么发怵就是因为……”   张厌说:“废话,他身上有黑白无常的味儿,我能不怵吗。”   程凡冬一张脸瞬间木了。   白无辛才品出味儿来,他问程凡冬:“你不知道他怕的是黑白无常?”   程凡冬摇摇头。   他不知道。   白无辛又看了眼张厌。张厌还别着脸,噘着嘴,很不服,两手握在一起不停地搓着。   白无辛把他的小动作收进眼底,知道他是在不安。   白无辛没说什么。他对程凡冬说:“好了,一会儿我带你回去,我帮你回到你身体里,明天你就可以醒过来了。张厌的罪责,我们会把他带回地府去算。把你牵扯进来挺不好意思,我们地府后续会补偿你,提高一点你这辈子的气运吧。”   程凡冬听得半懂不懂,他紧张地问:“张厌会被怎么样?”   陆回从白无辛手里拿回自己的工作证,道:“轮回被取消,重新进一轮审判,肯定要去十八层地狱做一段时间的苦力受罚。毕竟他害了你,虽然属于未遂,但是是起了歹心没错,看情况说不定还要去地狱待一段时间受刑。详细的我也说不好,这些事儿是交给判官的。放心,他不会再来烦你了。”   程凡冬一脸担忧:“好像很严重啊……”   程御眉头一蹩,“嗯?”了一声,问程凡冬:“你干嘛这么替他紧张?你斯德哥尔摩?”   “不是,也不是啦。”程凡冬说,“我就是觉得他……怪可怜的。”   陆回说:“可怜不能为罪责开脱。”   白无辛也说:“他说得对。谁都不容易,从上天的角度来看,大家都可怜。”   程凡冬被训得低下头,点头称是。   白无辛说:“行了,程凡冬,我送你回去吧。明天你们就都不记得这些事了,我们地府做事不留痕。”   白无辛看了眼程御,有些遗憾:“我倒是很想留一下痕,毕竟你这样的人,让你忘了我是白无常的话,明天你又得嘚嘚瑟瑟地跟我犯见了。”   程御脸色白了又白,又迅速涨红。他突然怒火中烧,喊了起来:“白无辛!你不要以为你是白无常……我就怕你!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敢等我死了,凭我欺负你让我下地狱,你就等着吧!”   “我没有那么小心眼。”白无辛白他一眼,“你这些事儿也用不着我,判官都会给你记罪的。你呀,你到时候别张嘴说你认识我,想走后门就行,你不嫌丢脸我还嫌呢。”   程御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地骂他:“白毛怪物!畜生!贱人!你——”   他还要骂,陆回一掌掴住他的嘴。   程御呜了一声。   陆回一只手攥着他半张脸,居高临下地死死盯着他。   “再给我骂一句。”他说,“你再骂一句试试。我现在就领你下去,送你拔舌地狱一日游。”   程御脸色发白。   滔天的恐惧从脚底升起。黑无常又无意间发起神通了,程御真的感觉自己进了拔舌地狱。   他浑身发抖,几秒的空就已经涕泪横流,一个字儿不敢说了。   张厌看了看眼前这片情况,没说话,转头往外飘了飘,飘到窗边,抬头去看外面的月亮。   他叹了口气。   白无辛注意到了他。他盯着张厌那落寞的背影看了片刻,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张厌就回过了头来。   他问白无辛:“所以,我算什么呢。”   “你还没回答我,他们为什么能过得那么好。”张厌问,“为什么,白无常。”   “凭什么我死了,他们就能幸福美满。为什么不要我了,因为那些孩子比我听话吗。”   张厌顿了顿,问,“我不听话吗?”   白无辛说:“你很听话。”   张厌问:“那为什么?”   “不用从自己身上找理由,错的是他们。”白无辛说,“也没有人拦着你去索命。如果你去索命,罪业当然会算在你身上。但是呢,判官断事是综合你们双方的是非恩怨考虑的,所以事实上,如果你直接去找你父亲母亲报复索命,审判的结果其实也不会像你想的那么严重。”   “但你对一个没有任何过错的小孩下手了。”白无辛说,“那你自然是有错了。”   张厌微微瞪大眼。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有话到了嘴边。   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低下头,又慢慢抬起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半晌,他说:“下一辈子,取消也行,换了也好。”   “我不要富家了,我不要钱,不要什么吃喝不愁。什么都行,我只想要不会不要我的父母。穷一点也可以,饿一点也没关系。”   语毕,他转过头,看了眼程凡冬,扬扬嘴角笑了,说:“抱歉啊。”   程凡冬僵了僵,说:“没,没事。”   “你要努力,”张厌说,“你爸妈都是好人,以后要带他们出去玩啊。真好啊,你爸会哭着送你进急救室,会着急,会睡不着觉,哪怕你听不到,他也会抓着你的手说话。”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63章 水落石出   几人领着程凡冬回了ICU,白无辛捏了个法术,指挥着他回了自己的身体里。   程凡冬临进去前,还对着张厌犹犹豫豫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最后说:“我没怪你。”   张厌说:“嗯。”   程凡冬看着他,那目光很奇妙,又惧怕又担心。   程凡冬又吭吭哧哧半天,说:“我真没怪你……我是觉得你害我很过分,我也挺害怕的,但你对我不凶,你总是哭……你以后,不要哭了。你……你要好好的啊。”   张厌敛眸,点了点头。   程凡冬欲言又止,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没说,回去了。   送完了他,陆回就打开了地府之门,要带张厌走。   张厌站在门前,想了想,问陆回:“我现在能去找他们吗?你会拦着我吗?”   “如果你愿意接受一切后果,我是不会拦你的。”陆回说。   “我接受。”张厌说,“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我想报复。”   陆回说:“随你,我可以带你去。”   语毕,陆回看了眼白无辛,说:“你去地府等我吧。还是你回去睡觉?我可以先送你。”   “我去地府吧。”白无辛说。   陆回说好,然后让他先走,说自己之后再改门后的方向,带张厌去他家里。   白无辛正要走,程御突然叫住他。   白无辛回头,程御整张脸都特别紧绷,一张脸板得又紧张又倔,问他:“我、我那个,我问你啊,我要是死了,就是,等我死了……我之前欺负你的,怎么算?”   白无辛说:“该怎么算怎么算呗。你别这么紧张行不,我真不会刻意把你算多,你该去哪儿去哪儿。”   “不是!我是说,会怎么判!!”   程御脸色惨白。   白无辛懂了。   这人是看过今晚发生的一切,知道真的有地府,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真的都被记录在案,等他死了,所有的一切都得被清算一遍。   他也意识到,自己之前干的那些行径全都要被判。听陆回说张厌回去以后可能要去地狱做苦力,受刑罚,他就想起了自己干的那些不是人的事儿。   他就怕了。   他怕自己也要受罚。   白无辛不禁笑出了声。   “该判什么就判什么咯。”白无辛说,“怎么,敢做不敢当啊?判不起?”   程御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被这么一说,当即面红耳赤起来,大叫:“谁判不起了!?要判就判……我草!”   他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他忘了自己在ICU,四周躺着一圈睡眠很浅的患者。   程御一不小心就大声嚷嚷了。但环顾一圈,大家都还睡得很香,没人被他吵醒。   陆回说:“进来的时候就开结界了,你拿医院喇叭嚷嚷都没动静的。”   程御松了口气,又瞪了眼白无辛,说:“你以公谋私!”   白无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陆回抢着道:“你如果有意见,可以等死了之后找意见处投诉。当然,如果你要投诉他以公谋私给你多判,八成是没门的,因为我们的手根本碰不到判官司去。裁决的事跟我们没关系,我们也插不上嘴,判官司和十殿阎王是绝对公正的。”   “所以,你的诉求多半会被当成‘因为下了拔舌地狱所以急了’的大破防无理取闹请求丢进垃圾桶,顶多分两个鬼差给你心理疏导一下,让你接受现实。”   程御脸色白了又青。   这话无疑是在告诉他,“你拔舌地狱没跑了”。   “我——至于吗!?我不就跟他玩得过分了点,你——”   陆回说:“那你应该很喜欢过分点的玩法,拔舌地狱的狱卒很擅长这方面,你可以期待一下你死后的生活。”   “噗。”   白无辛忍不住乐了。   程御被噎得无话可说,指着陆回“你你你”了半天,也没放出半个屁。   陆回懒得理他,转头对白无辛说:“我先推你进去。”   “行。”白无辛说,“少见啊,这么能说。”   陆回说:“少管我。”   白无辛嘿嘿笑了。   陆回将他推进了地府之门,送到了地府门口。白无辛说让他把自己推到忘川河边吹吹风,陆回神色踌躇了一下。   他踌躇的这一下,白无辛才想起了什么。他尴尴尬尬地笑了两声,说算了,别在意,放这儿就行。   陆回的神色这才有所缓和。跟白无辛嘱咐了两句后,他回身走了。   陆回把白无辛放在奈何桥边。白无辛坐在桥边吹着地府血味儿的风,发呆了好长一段时间,打了个哈欠,看了看点儿,人间才九点半。   那他怎么这么困。   白无辛困得不行,干脆闭上眼,歪在轮椅上打了个盹。   打盹还没多久,突然胳膊被猛地拍了一下,那人还在他耳边大叫:“哎!”   白无辛吓了一跳。要不是他腰骨骨折站不起来,他肯定要直接从轮椅上蹦起来。   定睛一看,他发现来人一头白色长发,手上一圈朱玉手链,眉间一点朱砂痣,其下还有月牙一般的一抹印记,两眼眸色也是一片白。   是月老。   白无辛情不自禁地“草”了一声:“你吓不吓人?”   月老呵呵一乐,说:“你啥时候这么不经吓了。”   白无辛上手就弹他脑门,怒斥道:“不能在凡人睡觉的时候突然出现啊,傻子!真不知道!感觉不出来!只想睡觉!”   睡觉这事儿全物种通用,但是神仙鬼怪睡得浅,比起睡觉本能,作为鬼神的神通更灵,旁边来个什么人都能提前感知。   但白无辛他还只是个凡人。   白无辛这一大声,月老就一慌,赶紧抓了他一把,捂住他的嘴让他闭麦。   他胆战心惊地往桥上一瞧。   孟婆还在专心干活盛汤,没回头,没理他,没注意到。   月老松了口气,松开了白无辛,也才有心思捂了捂被白无辛弹了一脑瓜崩的地方。   他又偷偷来看孟婆。   白无辛有些无语。月老偷偷来看孟婆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孟婆早就知道了,偏偏就只有他自己觉得自己隐藏得特别高明,一点儿没被察觉到。   白无辛说:“你信不信,她早知道了?”   “你又说这话。”月老说,“她要是知道,干嘛不来问我?”   白无辛说:“谁知道,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月老哼哼:“她就是不知道。”   “……你好自信。”   月老不理他这茬,又问:“范无救呢?”   “还得忙一会儿再下来。”白无辛说。   “是吗,你们现在可真是出大事儿了啊。”   白无辛说:“还好吧。”   一道烟门在旁边开了,陆回领着张厌走了出来。见着月老,陆回一顿,眉毛一挑:“你又来?”   月老说:“干什么,不让来吗!”   陆回说:“一个姻缘神总来地府,神经病。”   月老说:“我乐意!”   “随便。”陆回懒得跟他说话,跟白无辛说,“我去交人,你等我。”   白无辛也知道自己这个身子骨跟他去很麻烦,点了点头。   陆回领着人走掉了。   月老哼哼唧唧地跟白无辛说:“你管管你这口子,除了跟你,跟谁都这个德行,根本说不了两句话,出不去八个字就开始呛人,惹不起。”   白无辛说:“我瞅他挺好的啊。再说了,你跟孟婆说话,能和跟我说话一样?”   月老被噎住了。他撇撇嘴,说:“算了。哎,你咋还坐轮椅了?工伤啊?”   “是工伤。”白无辛说。   “地府真危险,还是天庭好。”月老说。   半个小时后,陆回就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月老已经走了,说是回去上班。   陆回挺无所谓的,他过来推过白无辛的轮椅,靠在他椅背上,把他身子往后轻轻一拉,揽住他肩膀,凑在他耳边,跟他不动声色地低声说:“我刚刚进去的时候听人说,阎王殿那边召见了夜巡。听说是商枝把他给卖了,觉得他可能有鬼。”   白无辛听得惊了,侧头小声道:“夜巡怎么会有鬼?”   陆回说:“我之前听商枝说,是夜巡最近很奇怪,总去六案功曹和秦广王那边查东西,也不知道是在查什么。而且她最近不舒服,手底下肯定有人有鬼的。”   白无辛说:“是不是夜巡发现了什么,所以在查?”   陆回说:“阎王爷也是这么想的,就把夜巡叫去问了。昨天白天他去的,现在还没出来,阎王殿里进进出出了好多人,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光是转述,白无辛都听得紧张了。   白无辛问:“有让我们去看看吗?”   陆回说:“那倒没有。上头没说,咱俩也别多事了,该干嘛干嘛去。”   白无辛觉得很对,就道:“行。”   陆回便推着他回到了医院。   白无辛睡下了。   第二天的时候,白无辛接到了房东打来的电话,房东莫名其妙地问他人哪儿去了,怎么来敲门了好几天他都没动静。   白无辛一拍脑门,才想起来还有这茬。   他很无奈地找了个借口,说自己出了车祸,正在医院养病,问他能不能宽限几天,大概再养个几天就能出院了。   房东听得震惊。白无辛在vx上给他拍了自己的诊断证明和一些检查单子,还拍了些病房景色,证明了这些话不是空穴来风。   房东熊叔是个嘴硬心软的大叔。他看得挺心疼,说行,我帮你跟新的租客解释解释,出院以后你再慢慢倒腾。   这边没事了,转天下午,学校那边辅导员又发了开学通知,让他们九月二号准时来学校报道,三号领教科书,各系开开学大会,四号就开学上课。   白无辛想了想,他一个白无常还上什么大学,就询问了辅导员退学事宜。   辅导员吓了一跳,问他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要退学,白无辛就随便瞎说道他要回家种土豆。   兴许是地府已经在为他的回职施法了,辅导员竟然很轻易地就信了,让他挑时间来大学办退学。   两边都打理完,白无辛躺下了,安安心心地养病。又过了一周左右,他被医生预言应该要半年才好的伤就全部治愈了。   出院的时候医生拉着他的手,连连感叹真是医学奇迹,说他看着瘦瘦小小一个,居然恢复能力这么强悍。   办完手续,白无辛出了院。   他先去出租屋里收拾了行李。早在临出院前几天,他就在网上买了打包行李要用的箱子和收纳袋。   回到屋里,他刚要开始干活,却被陆回拦了下来。   陆回不让他动,给他买了一堆吃的喝的,放在茶几上,让他滚去吃东西,自己撸起袖子,开始大件小件地给他收拾东西。   他一边进进出出,一边提高声音跟他说:“你还是个普通人,刚养好身体,不能乱动。你吃你的就行了,我帮你弄,你一点儿也别动。”   白无辛就听话地坐在沙发上,吃陆回给他买的东西。陆回那可真是太了解他了,知道他这个时间段就想吃路边摊,噼里啪啦地给他买了一堆垃圾食品,琳琅满目地摆在桌子上,供祖宗似的。   白无辛一会儿这个来一口一会儿那个来一口,看着陆回进进出出。他盯着陆回撸起袖子的手臂上拿一圈特显眼的牙印,没怎么吭声。   半晌,白无辛问他:“夜巡那事儿还没完呢?他早从阎王殿出来了吧?”   陆回说:“出来了,但是阎王殿把消息封了,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他把白无辛的被子塞进压缩袋里,道,“上头不说,咱也别瞎问了。你这些被子枕头,送到下面宿舍里?”   地府鬼差都有宿舍的,毕竟大家休息都得有个落脚点。   白无辛和陆回一间房,房间里就一张床,所以他俩是真的已经同床共枕了两千多年。   白无辛说:“嗯啊,不想扔。”   陆回应了声行,又问:“那个程御,还跟你联系过没有?”   白无辛说:“没有。你也知道,地府在人间办事儿一点儿不留痕迹的,从头到尾的事情全都会消除掉。别说程御了,程凡冬他爸他妈他一家老小都不记得我的,托梦的事都会被消掉的。”   语毕,白无辛喝了口奶茶,咽下去后,叹了一声,感慨万千道:“不过有的时候,我觉得让凡人把这些都忘记,其实一点儿都不好。”   “确实。”陆回说,“我都知道,我就问问那个混账还有没有没事闲的来烦你。”   白无辛笑了笑,说:“习惯了,爱烦就烦吧,我不把他当回事。”   陆回问:“你明天回学校办退学?”   “嗯。”   “现在天还是热,明天多穿点。”陆回说,“别晒到。”   白无辛哼了一声:“我知道啦。”   陆回浅声一笑。正忙活着,兜里的手机响了。   他直起身,接了起来。   听了几秒,他“哦”了一声,浅浅应了几句,就挂掉了。   陆回把手机塞回兜里,对白无辛说:“哥,你的搬家工作可能得暂停了。”   白无辛问:“怎么了?”   “浮英来的电话,让咱们下去。”陆回说,“作为关系者,去看个热闹。”   白无辛问:“夜巡的事?”   “对。”陆回说,“都查出来了,改生死簿的是日巡。”   白无辛震惊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儿应该还有点,但是这章这么肥,下一章可能短小一点,两千出头?   不管了我先去做饭吃,好饿,晚上吃黄焖鸡   说这个我就来气,我想做点金针菇放进去煮,结果昨天一趟大超市,今天一趟小超市,金针菇全都断货!!!   吃黄焖鸡不加金针菇那叫黄焖鸡吗!不!!我就要吃金针菇!! 第64章 同伙   回到地府,还没进阎王殿,两人就在路上遇到了浮英。她一身白衣,飘在路上,手里抱着一摞子文件。   她总这样,不是在搬文件,就是在搬文件的路上。   陆回和白无辛俩人帮她分了点,跟她一起往阎王殿去,顺嘴问了几句日巡的事。   白无辛问:“听你的意思,是已经定罪了?”   “还没呢,刚让下面的去叫日巡,定罪和审问一会儿就开始。”浮英说,“叫你俩来是来见证历史,多稀奇啊,地府出内鬼。”   陆回说:“所以,你们这一个礼拜是在干嘛了?怎么现在才叫来定罪?”   浮英一下子愁眉苦脸了:“你可别提了,夜巡老实交代半天,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大家都觉得不假,但商枝大人怎么都觉得奇怪,说她觉得不对,还是好好查查夜巡,就这么足足折腾了三天。”   “折腾了三天有余,商枝大人才不情不愿地接受了,然后大伙就开始查日巡。查上查下了四天吧,才从夜巡的话和资料里耍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所以现在才让人去叫日巡的,毕竟打草惊蛇也不好。”   白无辛问:“那夜巡和日巡,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到那儿你们自己看吧。”浮英说。   陆回问:“商枝会被问罪吧,这算她管理不当啊。”   “肯定是会被问罪的。”浮英说。   他们走进阎王殿。   阎王殿里人多了些。商枝,夜巡,阴曹司的掌事人城隍,还有几位判官都在。所有人都面无表情,目无波澜地各自站在大殿两侧,鬼神之威庄严至极。   气氛不同往日,进了阎王殿,白无辛这一行仨人就闭嘴不言了。   俩人把文件还给浮英,走进人群里,并肩负手站好。   阎王爷瞥了他俩一眼,目光在白无辛身上流转了一下,没说什么。   片刻后,门再次被打开,日巡走了进来。   日巡见到此情此景,吓了一跳。但很快稳了稳神,缓步走了进来。   他站定在大殿中央,看了看左右两侧,再抬头去看阎王爷,道:“那个,这是……”   阎王爷靠在椅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啊?”日巡茫然地眨眨眼,“我说什么?”   城隍在一旁冷冷道:“你自己说出来,事后进判官司审判,罚得大约也能轻点。”   “?”   浮英也说:“你若是有苦衷,还是趁现在都说了好。你在这里工作了也有千百年了,我们大王知道你的为人,你应当不是做这种事的人。”   “??”   连夜巡都在一边说:“你自己来把事情都说了吧,省得下不来台。”   “?????”   日巡简直要吐血。   他莫名其妙道:“你们在说什么啊???”   “你能不知道是何事?”一判官道,“生死簿一事啊。”   “啊?什么?生死簿?”日巡说,“生死簿找死人的事又不是我们阴鬼司负责的!对吧木头!!”   木头就是夜巡。   夜巡被他当众叫绰号也并未生气,平静道:“不是那件,是你私自篡改生死簿、将黑无常的名字加上、去阳间违规袭击白无常、私养煞形及死魂一事。”   “……哈???”   日巡简直一头雾水,“都什么跟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要再装傻了。”浮英说,“夜巡都说了,你装傻也没有用。该交代的,都赶紧交代了吧。”   日巡要疯了:“我都没干我交代什么!?”   “不见棺材不掉泪。”浮英说,“夜巡都已经说了。”   “他说什么啊!?”   话音未落,夜巡走了出来。   日巡的吵嚷声一顿。他转过头,眼角抽搐地看向夜巡。   夜巡平静地站在他面前。眉眼低敛,看起来十分谦卑有礼。   日巡却觉得他特别欠揍。   夜巡走到他身边,朝着阎罗王有礼有矩地拱手鞠了一礼。直起身来,看向日巡,说:“大约鬼节前一周时,我宿舍的地下室里传出了异响。”   “我心说有鬼,走下去一看,就见一头煞形的怪物屈居地下,模样可怖,吼声震人。我为之大惊,跑了出来,锁紧了门。惊疑不定半刻后,又忧心如果就这么去禀报上去,会怀疑到我头上。”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忧心时,突闻异响消失。再走下去一看,那头怪物已经没了踪影。但那一处,出现了一个传送法阵。”   “日巡。”夜巡说,“那个法阵,是传送到你的地下室的。”   日巡:“?”   “我跟过去看了,我看到你以自己的血喂养那只煞形,你还在喂它的时候唱起了歌来。”夜巡说,“我大觉不好,又不信你会如此,才会着手调查。”   “所以,我才会查到你……”   夜巡哽了哽,目光有些于心不忍起来。他喉结耸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说:“你,对生死簿做了手脚。”   日巡真的要吐血了:“你在放什么鬼屁啊啊啊???”   商枝问他:“你是否认?”   “我当然否认了啊!妈!亲娘!我听都没听过!!”   日巡歇斯底里,两眼飙泪,砰地一下给商枝跪了下来,指着夜巡就开始嚎啕大哭,“他诽谤我!他诽谤我啊!什么煞形啊我见都没见过,他这个大煞笔我倒是真的见识过了!!”   白无辛没忍住,在人群后面噗嗤一声捂着嘴笑出声了。   陆回轻轻一怼他后腰,让他别笑。   在这种事情,这种地方里笑,显然不合适。   商枝愁眉不展,眉眼越皱越深。显然,她不觉得日巡在撒谎。   日巡又朝在场其他人哭天抢地:“而且再说了,他自己一个人说这些你们就信吗!你们说话要讲证据啊!我对地府忠心耿耿啊你们不能这样啊!什么世道啊你们简直寒好人心呐!!”   “我们当然有讲证据。”浮英说,“上道具!”   语毕,阎王爷敲了两下桌子。   一面巨大的镜子自空气中显现了出来。   那是孽镜。经此镜一照,亡魂一生种种罪恶都能显现出来。此镜面前,绝无虚言。   浮英走下高堂,慢步到镜子旁,说:“你也知道,孽镜最近经过改良,功效增加了,只要有需要,亡魂的所有回忆经历都能在这面镜子中显现,无论好坏。”   “夜巡已经照过了这面镜子,他所说的所有事情,在回忆中都有对应场景!”浮英厉声,“你若还是死鸭子嘴硬不承认,就给你照照!”   日巡憋屈大叫:“你照啊!”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毫不犹豫地回话,一时都愣住了。   这么有底气,难道他真没干?   真冤枉了?   浮英一时犹豫,回头去看阎罗王。   阎罗王神色丝毫未变,朝浮英撇了撇头,示意她动工。   照。   得了命令,浮英神色一定,飒利回头,一拍镜子,大喝:“照!”   孽镜发出刺眼的红光,将日巡包围住。   所有人屏息凝神。浮英摸着镜子,表情皱紧,不停在心里念着咒。   过去了两三分钟,红光消散。   镜子之中,一片空白。   没有结果。   找不到。   浮英目眦欲裂:“怎么可能!?”   众人哗然。   但大家都是见过了大场面的鬼神,倒没人慌乱,现场依然死寂。   各自冷静地思索片刻后,一个人说:“这不应该,前日它可是千真万确地照出了夜巡的记忆。那记忆里,的确是日巡没错。”   “记忆可是不能作假的。”另一个人也道。   “没错,一定要自己亲眼见过,记忆才能成为记忆。”城隍爷手抚下巴,沉吟道,“但若删除记忆,倒是有办法。”   日巡:“?”   一人附和:“此话不假。”   另一人也说:“还是日巡更可疑些。”   日巡眼角挂着泪,回过头。   他难以置信,他不可相信,他伤心欲绝。   他哽咽了,他声音颤抖:“你们……你们,就咬定我是了,是吗?”   一众人或平静或于心不忍地看着他。   日巡看了一圈,最终两眼含泪地去看商枝。   商枝倒是对他还有爱,神情于心不忍。   夜巡说:“认了吧,日巡。”   日巡僵着脖子回头看他,整个人委屈可怜落魄得像在雨里拉肖邦的拉布拉多。   夜巡也很于心不忍,但仍然大公无私地皱紧眼眉,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一定有苦衷。但无论如何,你伤人、杀人、违规,都是真的。就算再有苦衷,再可怜,也不应做这些。有罪,就要认的。”   日巡心冷了。   他说得可真……情真意切。   日巡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好。”   “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说,“给我定罪,可以,我认!你们想让我当,我就当这个内鬼!”   众人一怔。   “但是!”   日巡手一指,指向夜巡,一脸视死如归:“他是我同伙!”   夜巡:“?”   商枝:“?”   众人:“?”   空气陷入了死寂。   半刻后,夜巡才回过神来,他脸色一下子青了:“你胡说什么!?”   “你闭嘴!”日巡大叫,“你们说我做这做那的,我都认了!但是我现在就说,如果我是,夜巡就是我同伙!”   夜巡急了:“谁是你同伙!?”   “你!”日巡说,“我让你去查我,就是看见阎王爷要查人了,我让你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嫌疑!所以让你做些怪事,让行迹特别可疑!引起他们注意!”   夜巡说:“你说的什么有的没的——”   日巡说:“你管我说的什么有的没的,我乐意!反正话我就撂这儿了,我是内鬼,我坦白了!我跟夜巡共同作案!我要是不是内鬼,那夜巡说的都是放屁!你们看着办吧!”   语毕,日巡恶狠狠瞪着夜巡,咬牙切齿朝他嚷嚷:“都得死!!”   “……”   空气又沉寂下来了。   白无辛算是看明白了,日巡这是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了。   反正这群人不信他了,那他一个人走是走,拉一个人走也是走,那不如大家一起死。   白无辛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报备一下目前情况:这本预计十月初完结(也可能会提早),十一月开无限流~ 第65章 王家村   夜巡无语至极。   他抽着嘴角,说:“你别闹了行吗,你自己犯了错,我查你又如何?况且你还威胁我,我上报阎王大人,有何不可?你急什么?”   日巡说:“谁急了!再说我哪儿威胁你了,你干什么给我扣脏水!?”   夜巡说:“你敢说你发现我查之后没有暗戳戳地威胁我?”   日巡:“那叫哪门子威胁,我警告你好不好!你被人查生前查以前的事你难道不会不舒服吗!”   “我不会!”夜巡说,“我问心无愧,怕他查我做什么!”   日巡真真切切地一口血噗地喷了出来。   夜巡一脸坦坦荡荡,还挺倔。   日巡才想起来,这块木头是真的木头。   只要符合章程,那对他来说,什么都没问题的。   日巡被气得胸闷气短,他左右踉跄了两下,手指颤抖地指着他:“你……你,你,你你你……你啊!!”   夜巡挺直胸膛,还在说:“警告和威胁,没什么两样!你既然因为这事有所动摇,便是心里有鬼!”   “谁他娘跟你动摇了!我活着时候多操蛋你没查出来吗,我会想让别人知道吗?!”   商枝扶了下额,长长叹了口气。   高堂面前一片混乱。阎王爷拿过案上的长毛笔,在细长的指间转了一圈,缓缓说:“‘我一世英名,怎么就收了这么两个卧龙凤雏’。”   日夜巡顿住,停下。   阎王爷看向商枝,道:“你明白就好。”   众人明白了,阎王爷刚才说的是商枝的心声。   商枝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她默默蹲了下去,估计很想哭。   阎王爷说:“你俩也别吵了,我这儿不是阳间菜市场,也不是居委会,是讲证据讲因果讲报应的阎王殿。既然都说自己不是,那吵也吵不出个结果来。都关起来。全都收到牢里去,等有结果了再放出来。”   日巡夜巡俩人就被鬼差拉下去了。   阎王爷又遣散了其余人,但没让陆回和白无辛走,反倒把他俩叫上了前来。   他没急着说没为什么留他俩,慢慢悠悠地问了句:“感觉怎么样?”   白无辛以为他说日巡夜巡的事,就说:“感觉都不是呢?”   “没问你他俩,我说你。”阎王爷说,“你身体怎么样?”   “很好啊。”   白无辛蹦蹦跶跶地跳了两下,以证明自己身体状况非常良好。   阎王爷面色毫无变化。他冷淡地把白无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没再多说,道:“没事就行,有事别自己憋着。叫你俩留下,是有事要交代。”   他朝浮英比划了一下。浮英晓得,立刻从一旁山似的文件堆里抽出来两张纸,各自交给了黑白无常两个人。   白无辛接过纸张,上面是一个人的生平资料。   【姓名:苏醒】   【年龄:@#%】   【身份:*&%-*】   【住所:麒山省封西市王寺区王家村09号】   【死亡时间:20XX年@#&*——】   【死亡地点:】   【死亡原因:】   【罪名:】   满页乱码,后面三项全是空白。   白无辛问:“这什么?”   浮英说:“这是被你撕下来那一页上的其中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近期波动极大,如你所见,都已经变成一片乱码了。”   “这个非常时期,一个突然会乱掉的亡者,我们觉得不太对劲。所以,你们提前去这里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重大线索。”浮英说,“现在一切都以生死簿为先。地府这成千上万年,就没有出过内鬼,传出去都是让人听笑话,能早解决就早解决。”   陆回说:“月老来笑过了。”   “我知道。”阎王爷说,“我让孟婆下次看见他给他一巴掌去,她不听我的。”   白无辛抽了两下嘴角,干笑起来。   接了任务,出了阎王殿,俩人往地府外面走,一边走一边研究刚拿到手上的资料。走了一半,就听路边吵吵嚷嚷的,把目光投过去一看,就见鬼差宿舍那边被围了。   白无辛拉着陆回去看了个热闹。被围起来的宿舍是日巡和夜巡的,两个人屋子都被开了,一群鬼差在里面搜寻着。   有嫌疑的人没有人权。   夜巡屋子里摆了很多书,在里面搜查的鬼差看得咋舌,说:“他怎么这么多书,真离谱。”   “阳间的书也不少呢。”另一个鬼差翻着书架,说,“哎哟我去,好多我看不懂的。这什么,《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世界经济史》,还有《催眠学》……这催眠是什么啊,整整一书架呢。”   “谁知道,夜巡那人就爱看些乱七八糟的,什么都看。”   白无辛旁观了一会儿他们的搜查,没看出什么东西来,觉得实在无趣,便拉着陆回走了。   回到阳间,白无辛看着一屋子等着收拾的狼藉,啧了下舌。他又给房东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临时有事,搬家的事还得再推迟几天。   怕房东发火,白无辛vx给他转了五百块钱,说是自己总这么添麻烦实在不好意思,算是给他的补偿。   房东收下了,立刻换了一副面孔,笑着说好说好说。   人情世故,无非就是一个钱字。   弄完手头的事情,白无辛就赶紧和陆回开了门,去了麒山。   -   从烟门里出来,王家村就在眼前了。   这个村子十分荒凉,门口的野草长得跟疯了似的,足足有人大腿根那么高。村子门口的牌匾歪了,“王家村”三个字中间的“家”已经不见踪影,“王”字也歪歪斜斜。   阴气很重的一个村子。   站在村子门口,俩人就感觉出来了。   白无辛跟陆回走了进去。村子里还算可以,没有门口看上去那么荒凉。路边上坐着几个摇着扇子的老人,瞧见他们,老人们的说话声就一停,一些不太友善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流转。   白无辛和陆回换了个眼神。   白无辛拍拍陆回肩膀,让他原地待命,自己转身走上前,问老人们:“不好意思啊奶奶,这儿以前住着个叫李国庆的老爷子,您认不认识啊?”   “李国庆?”   老人们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不记得,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没有吧应该,他说是王家村啊。”白无辛面露苦恼,道,“他是我爷爷,前段时间去世了,说他在这个村子住过十几年,我就想回来看看,我跟我爷爷感情挺好的。”   “喔,以前住过。”   老人们的神色都有所放松,纷纷跟他唠了起来。   “你爷爷以前住哪儿啊?”   “你爷爷什么时候搬走的啊,在这儿住的时候是几几年?”   白无辛笑着一一含糊应答。他当然没有什么叫“李国庆”的爷爷,一切都是他瞎掰的。   上来就问亡魂的事,这些村里人免不得会对他有警惕心,也不会知道什么就全说。像这样找个由头,套话更好套一些。   白无辛装作感慨万千,说:“我爷爷癌症走了,临走的时候就惦记这个村子,总念念叨叨地说想回来看看。”   一个老奶奶笑了,说:“那肯定的呀,咱们村子里的人可享福了,你别瞅这儿这么荒凉,俺们活得可幸福了!有鬼佛菩萨保着呢!”   白无辛一愣:“有什么?”   “鬼佛菩萨啊,你这就不知道了吧。”   老奶奶捏着蒲扇,给他往村子里指了一个方向,“喏,就顺着这条路往里一直走,村子最最最最最里面,有个小祠堂,里面供着个鬼佛菩萨。菩萨是小菩萨,但是特别灵,村子里的人许什么愿他都给实现,好用着呢!”   另一个老太太摇着扇子,唉声叹气道:“娃儿,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啊。你爷爷呀,要是还在我们村,那指定还有的活呢。有鬼佛菩萨在,俺们个个都长命百岁着呢!鬼佛菩萨还给俺们村的出马仙说了,他现在法力不够,等以后修行好了,能让我们全都长生不老!”   白无辛眸色渐沉。   他回头,和陆回互换了一个眼神。   -   “鬼佛菩萨。”   走在去亡魂住所的路上,白无辛撑着把伞,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道,“你瞅瞅,这buff叠的,又鬼又佛又菩萨,他是不是想上天?”   陆回没搭理这茬,说:“苏醒如果20岁了,那就是和你一样大。也就是说,20年前你轮回去的时候,他也正好出生。他又恰好是你撕下来的生死簿上那页的人,说他没鬼,我是打死都不信的。”   “一眼就看出来了好吧。”白无辛说,“他们还说村子里有出马仙。怎么看?”   陆回说:“那些村人说出马仙是出马的鬼佛菩萨,扯淡,一听那出马仙就不是好东西。”   白无辛说:“同意。”   走到苏醒家门前,俩人敲响了门。   门是农村那种铁门,早已锈了一整扇门了,门上的两个门神画都掉了漆,染满尘土,看起来怪吓人的。   一阵脚步声后,有人到了门后来,问:“谁啊?”   是个女人的声音。   白无辛说:“人口普查的。”   门里的女人有些警惕,说:“俺们村子挺荒凉的,就那么几口人儿,你去村委会,不用来家里查。”   “可是上头让我们挨家挨户看看情况啊,这也是为了村民们能更好的生活嘛。”白无辛笑眯眯道,“女士,如果你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就只能往上报情况了。到时候,可能就换更多人来您家访问,看看到底什么情况了。”   女人沉默了。   片刻后,门开了。   一个消瘦的中年女人开了门。   刚刚不动声色浅浅威胁了她的白无辛在门口笑意如春,声音还很轻柔:“你好,女士。”   女士的脸色黑了又黑,看起来不太好。   *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有无限流内味了(默 第66章 躺椅   女人脸色十分不好地将他们请进了家里。她表情警惕,浑身骨头都肉眼可见地绷紧起来,看着两人的目光如临大敌。   白无辛没把她放眼里,满脸笑容地走进屋子里,四处环视了一圈。这是个很常见的农家大院,前院里一个仓房,一个厨房,旁边一个茅厕和一个煤房,里头全是烧水烧灶子用的煤。   白无辛倒没有进去看,他扫一眼就知道了。   屋子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平房。屋后还有个后院,种了好几棵树。   屋子里阴气很重。   王家村这村子本身阴气就很重了,苏醒这一家更是过分,阴气重得让白无辛这位无常有种回底下老家的感觉。   他轻而易举地就感觉出阴气来源是在屋后的后院。   虽然无常有双半透视眼,就算不进去,扫一眼就知道都有什么,但也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挡着的东西太多,视线是有点儿模糊的。   白无辛就只看清后院似乎是有一把躺椅,那躺椅上似乎是有什么东西。   但具体是什么,他无法辨别。   白无辛一边笑吟吟地盯着后院,一边不着声色地问女人:“女士,你贵姓?”   “苏。”女人毫不逊色地盯着他,“我叫苏雪薇。”   白无辛笑了:“好名字啊,苏女士,你家里几口人?”   苏雪薇警惕道:“你一个人口普查的,不知道我家几口人?”   白无辛反问:“你猜我为什么做人口普查?”   苏雪薇哽住。   她抽了抽嘴角,说:“我家里两口人。”   白无辛问:“你和你丈夫两个?”   “不。”苏雪薇说,“我和我女儿,两个人。”   白无辛问:“你女儿在哪里?”   苏雪薇沉默了一瞬。   不太自然地迟疑了片刻,她转移了视线,看向后院,说:“她有一点病,在后院晒太阳?”   怎么还是个疑问句。   白无辛饶有兴趣地拉长声音唏嘘了一声,没急着让她领着自己去看看,问:“她是什么病?”   “不知道。”苏雪薇说,“去了好多家医院看了,都看不明白。”   说到这里,她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些怒意,但又很快被她压了下去。   她低下头,嘟囔着骂:“一群庸医。”   “哎,别这么说,医生都是好医生的,医者仁心嘛。”白无辛说,“医生都说了什么?有没有说可能是什么病?如果是什么疑难杂症,我可以帮你上报,让上面多照顾照顾你家女儿。”   苏雪薇撇撇嘴,说:“什么都没说,县城的医院,省里的医院,我都带她去了,做了好多检查,什么ct啊,b超啊,乱七八糟什么检查都做过了……他们就……”   苏雪薇脸上的怒意又出现了。她这次气得牙都抖,但还是没发作,咬着牙把怒火咽下去了。   她咽了口口水,说:“反正就那样,他们什么都没说。你们别问了,反正我女儿死不掉的。”   “医生说的她死不掉的吗?”   另一道声音从背后插了进来。   这声音相当耳熟,压根听不出来是男是女,雾里看花一样朦胧又魅惑。   白无辛脸上的笑有一瞬间僵住。   他跟陆回一起回头,果不其然,留着一头长发的商枝换了一身现代人的装束,抱着双臂叼着根烟枪,笑眯眯地站在他们身后。   这人化了人形,把脸上那股“迷不死你”的美劲儿也往回收了收,长相看起来平庸了些许。   但还是盖不住想让自己雌雄难辨长得漂亮的老毛病,五官大体没变,穿的一身衣服也特别中性。   苏雪薇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都没回答,看着他愣住了。   商枝耐着性子再次问了一遍:“医生说的她死不掉的吗?”   苏雪薇才回过神来。她“嗯嗯啊啊”支支吾吾应了几声,说:“不是。”   商枝问:“那是谁说的?”   “用得着你管?”苏雪薇不悦道,“你管得也太——”   苏雪薇的话突然顿住。   因为白无辛突然眸色一凛。苏雪薇一下子像被蜜住了一样浑身一抖,瞳孔一缩,跟尊石像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白无辛收回目光,从兜里摸出根草莓味棒棒糖来,慢条斯理地撕开包装,塞进嘴里,走上前去,盯着她的眼睛问:“谁说的你女儿死不掉?”   “老孙。老孙说,菩萨说的。”   苏雪薇目光木木,声音也很木讷。   白无辛问:“老孙是谁?”   苏雪薇说:“出马仙。他能跟菩萨说话,菩萨有时候还会附在他身上,跟我们说话。”   出马仙指的是一些修炼成仙的精怪附身在人身上,为了给自己修炼攒功德而给人算命看病的半仙。而那些愿意被他们附身的人,就被叫做出马仙。   商枝茫然:“什么菩萨?菩萨找出马仙??神经病??”   菩萨都早就功德圆满位列神班了,干什么做这种攒功德的事情?   再说菩萨在天上,能攒功德的事情那么多,干什么来这种小村子找出马仙??   陆回也说:“确实。”   话到这儿,白无辛回头问商枝:“不是,你来干啥,这活儿不是我们的吗?你阴鬼司的活儿都是在地府做的,你上来凑什么热闹?”   商枝说:“我不干点儿啥心慌,你也不看看我啥情况。现在地牢里的是我两个使长,不论他俩谁是内鬼,我都要受罚了。你说我能坐下面优哉游哉地等死?你不觉得我好煎熬吗?”   确实很煎熬。   白无辛说:“所以你就想上来跟着查一查?”   “对,我坐不住。”   商枝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府宣纸来,说,“我去申请了,这是阎罗大王批准了的许可书,没有什么跨行执法违规的情况,你不用担心。”   地府虽然允许鬼差互帮互助,但是不允许这个司的人去插手那个司的事。不是自己分内的事还要硬插一脚,一般都只会越帮越乱。   所以如果非要插手,得获得上面同意才行。   白无辛拿过许可书来看了一眼,没什么问题。   他就还了回去,没说什么,商枝这个地位的人,不该帮倒忙这事儿他自己也清楚。   商枝收回许可书,接着问苏雪薇:“那个菩萨是什么菩萨?”   苏雪薇有几秒没动静,直到白无辛看了她的眼睛,她才说:“是鬼佛菩萨,我们村子供奉的菩萨,大家都信鬼佛菩萨。”   商枝:“……什么又鬼又佛又菩萨的,到底是魔是仙。”   “巴啦啦小魔仙吧可能是,哈哈。”   白无辛转头问苏雪薇,“你带你女儿去看病,医生都说了什么?”   “医生说,我女儿的检查结果不正常。”苏雪薇说,“说她的结果,跟要死的人一样,那种勉强吊着一口气的人。他们说谎,他们放屁,他们什么都不懂,我女儿很正常,她是鬼佛菩萨保佑的人,她才没有不正常。”   白无辛还是笑眯眯的,只是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   他看了眼后院,准备去看看苏女士的宝贝女儿。   他回头看商枝,问:“你还有问题吗?”   苏雪薇现在是被白无辛的法术蜜住,所以才问什么答什么。如果商枝没有问题,白无辛就准备把法术收回来了。   商枝想了想,问:“你和鬼佛菩萨都许过什么愿?”   苏雪薇说:“让我女儿活下来。”   三人闻言一怔。   白无辛问:“你女儿差点儿死过?”   苏雪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说:“我女儿刚出生六个月的时候,高烧不退,我抱着去了村子里的卫生所,打了好几针,但是没用,她烧得越来越厉害。后来我顶着雨,抱着她,把她送到县里的医院,说是高热,烧得太久,告诉我情况不乐观,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后来我女儿越来越不好了,我急得很,就去拜鬼佛菩萨。我说,我可以拿阳寿抵,让我女儿活下来。”   “菩萨灵了,她活到了现在。”   语毕,空气陷入了良久的沉寂。   半晌,白无辛看了眼后院,不管这边了,抬腿就往屋里走,推开小平房的门,穿过过堂,大步流星地往后院走。   陆回一言不发地小跑着跟了上去,紧紧跟在他后面。   后院种着三四棵高大的柳树。   白无辛瞟了眼树,没做停留,但神色更不好看了。   他往躺椅那边走了过去。躺椅就放在柳树下面,盖着白白的长毯子,上头落了尘土和好几片发黄的柳叶。一只手从毯子一旁伸出来,放在扶手上,惨白得和他们这些鬼差有的一拼。   白无辛走过去,一把拉开毯子。   毯子下面,一个骨瘦如柴,长发几乎拖了满地的消瘦女孩闭着双眼,安静地躺在椅子上,仿佛了无气息。   她慢慢抬起头,睁开眼。   那是一双毫无光彩的灰暗眼睛。   *   作者有话要说: 第67章 菩萨像   地府。   地牢。   四面八方来的锁链将这座牢里的两个人牢牢锁住,丝毫不能动弹。   锁链还在四周缓缓移动着,摩擦出金属那种尖利的嘶嘶声响,让人不寒而栗。   日巡脑壳疼。   他抬起头。夜巡也被锁链五花大绑着,坐在他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牢笼似的栏杆,但不妨碍日巡看夜巡。   夜巡倒是对现状没什么意见,低着头闭着眼,挺乖。   再加上这个环境的环境光加持,这乖巧中还有了许多可怜气儿。   日巡心中却不免怨怼,几番忍耐,他没憋住,很没好气地开口:“你满意了?”   夜巡抬起眼皮看他。   夜巡问他:“你说什么?”   “你说我说什么,我说咱俩现在这样,你满意了?”   日巡幽怨地晃了晃手上的锁链,说,“你搞什么,现在好了,咱俩锒铛入狱,商枝大人也可能要被革职,我以前的事情现在全地府都知道了!闹成这样,大家都完蛋了,你就满意了,是吧?”   日巡越想越气,“不是我说你,我是真看不懂你,你发现了什么事儿你非自己憋着?你不跟我说,你哪怕跟商枝大人商量商量呢?你但凡别自己憋着,你往外走一步,都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份上!”   夜巡不太理解,说:“你为什么那么在意自己的事情被公之于众?”   “你他娘不废话吗!”   日巡气得一抖,想要一蹦而起冲上去跟他掰扯掰扯。可刚一动弹,地牢的锁轰地一拥而上,一下子把他掐得更紧了。   地牢的锁链那可是很通灵性,又知道日巡想干啥又知道人的弱点在哪,二话不说就哗啦啦地在他脖子上缠了三圈。   日巡“呃”了一声,被拽了回去,脖子差点儿没断,嗓子眼里也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日巡突然感觉太委屈了,他眼眶都湿了。   他深吸一口气,说:“夜巡。”   “嗯?”   “你是个煞笔。”日巡哭着说,“你是个大煞笔啊!!”   夜巡没吭声。   空气里就只有日巡的吸气声,他哭得挺倔,一个劲儿把眼泪往回吸,估计是觉得哭起来的自己太没出息。   半晌,夜巡说:“我真的不理解。”   日巡骂他:“你能理解啥啊你!木头脑袋!”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真的不理解你会觉得丢脸。”夜巡说,“一个少年将军,为国家洒了最后的血,你是觉得哪里丢人?”   日巡一下子不吭声了。   似乎是猛然陷进了什么回忆里,他一下子没了声息,也不再吸气往回憋眼泪。   那些血泪慢慢地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最后滴落下来。   日巡很久都没有说话。   -   商枝把苏雪薇带了过来。   白无辛指着躺椅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女孩,问她:“这就是你女儿?”   苏雪薇看着他的双眼,木木点头:“是。”   “她就叫苏醒?”   苏雪薇再次点头:“是。”   白无辛问:“你觉得她身体怎么样?”   “很好,就是有点体弱,得躺着。”苏雪薇说,“但她没事的,她是被鬼佛菩萨保佑着的人,她没事的。”   “说了两次哦。”商枝掰着手指头说,“在白无常的法术里能把这话念两次,看来她真的相当信任那位菩萨。”   两个无常没搭理他这茬。白无辛往旁边看了眼苏醒,再次对着她叫了两次她的名字。   苏醒就只是用无光的眼睛盯着他,直勾勾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白无辛看着她青白到能跟他旁边两个货真价实死了成千上百年的鬼相比的皮肤,眉头越皱越深。   他看了看后院的几棵柳树,问苏雪薇:“后院这些柳树,是你自己要种的?”   “不是。”苏雪薇说。   白无辛问:“谁叫你种的?”   “老孙,和菩萨。”苏雪薇说,“老孙叫我去他家,说菩萨要帮我,然后菩萨就上了他的身。菩萨说,让我房子前面栽桑树,当院栽杨树,后院栽柳树,让我女儿常年在树底下待着,就能好。”   商枝忍不住了,说:“漂亮啊你啊,老祖宗的规矩你是一个字儿都不听啊,让你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当院别栽鬼拍手,你是连个笔画都没听啊。”   苏雪薇一声不吭。   种树这个事情,在风水上大有讲究。但这桑树杨树柳树在家里齐聚一堂,位置还好死不死是前中后的时候,那简直是招鬼的风水宝地了。   “桑树可能不是她的事。”白无辛说,“我刚才一路走过来,这村子里一路都是桑树,还有槐树。”   “槐树也不是啥好东西啊。”商枝说。   “但槐树种在屋前可以招财,路上有几棵倒也可以解释。”白无辛说,“不过我更倾向于,这是为了让村民安心一点的手段。毕竟如果全是招鬼的东西,是个人都会不安吧。顺便让他们种点招财的,不就显得我其实是个好人吗。”   商枝说:“你说那个菩萨?”   “对啊。”   语毕,白无辛又回头盯着苏醒的眼睛。他倒是胆子挺大了,这么一双看一眼就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眼睛,他现在都敢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了。   他说:“这小孩也挺怪,你也看一眼,她七魂六魄都在,但是反应都很弱。就像徒有其型一样,什么时候散掉都有可能。”   三个都是地府当差的,这事儿看一眼就知道。   商枝走过来,低下身,扶着自己膝盖去看她的眼睛。   白无辛问苏雪薇:“那个鬼佛菩萨,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你们村儿的?”   “我不知道。”苏雪薇说,“我妈说,好久好久之前,这个村子就有鬼佛菩萨了。”   一听她说母亲,白无辛就又问:“你母亲不住在这个村子里了吗?”   “没有,她去世了。”苏雪薇说,“她病死了。但是菩萨说了,只要我诚心祭拜,诚意足够了,他就让我妈回来。”   商枝听笑了:“菩萨还能让人起死回生?”   “能。”苏雪薇说,“菩萨已经让好多人起死回生了。”   三人沉默下来。   互相换了个眼神,白无辛站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睛,问:“他让谁起死回生了?”   苏雪薇说:“街头王家的媳妇儿、村口开小卖部的张婆的老头、小刘家那条养了十好几年的大黄狗……很多,半个村里的人,家里都有人是菩萨从地府救回来的。”   一直沉默的陆回说:“地府从来没听过这菩萨。”   的确没听过。   白无辛对苏雪薇说:“把这几个人的全名报一下。”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眼陆回。陆回了解,立刻拿出个本子来,手指插进页里,啪地翻开了一页。   苏雪薇乖乖说了几个名字,白无辛看着陆回记了下来。   商枝站了起来,问白无辛:“去看看那个菩萨?”   “肯定要去看看啊。”   白无辛又问苏雪薇:“菩萨在哪儿?”   苏雪薇说:“出我家门,往左拐,往前一直走,有个岔口,岔口右拐,再一直走到村委会那儿左拐,再往前一百来米,就能看到菩萨庙了。”   -   然而,到了菩萨庙前,仨人却被拦了下来。   菩萨庙前,有张桌子。   桌子旁边立了把大伞,桌子在大伞的阴影下。一个村民坐在桌子后面,说:“不行不行,我们有规定的,菩萨庙不让外人进!”   白无辛莫名其妙:“菩萨庙不让外人进??”   守庙的大哥——守庙人说:“啊,对啊。”   “什么道理?”白无辛说,“为什么啊?”   守庙人说:“我们村的规矩!菩萨庙不让外人进,只能村子里的人拜。”   白无辛笑着说:“哎呀,我们来都来了,你就让我们进去看看嘛,又不会少块肉。”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们有规定,菩萨庙不让外人进。”守庙人点了根烟,强调着说,“这可不能改,这不是人定的规矩,这是菩萨定的规矩!老孙亲自来这儿说的,是菩萨附在他身上说的!”   白无辛说:“我也不算外人嘛,我爷爷李国庆原来住在这儿的,他后来搬走了,前几天癌症去世的时候就说想回来看看菩萨,让我替他回来看看的。”   商枝嘴角一抽,偏头对陆回说:“他又开始演了。”   陆回说:“嗯。”   陆回不怎么搭理人。   商枝也莫名其妙了:“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少?”   “嗯。”   陆回看都不带看他一下的,眼睛一直盯着白无辛没放。   商枝算是看出来的,从头到尾这人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压根就没把他商枝当回事。   他眼里就只有他这个好哥哥白无辛。   商枝无语了,他撇撇嘴,嘟囔了句“恋爱脑”,转过头来。   守庙人说:“不行不行!你现在又没住在我们村子里,当然算外人了!”   白无辛还在和守庙人掰扯:“你看,我爷爷原来住在这儿,四舍五入我也算这村子里的人,你放我进去看看,也好了了我爷爷的夙愿!”   守庙人神色有些动摇。   他说:“那好吧,那你去村委会,找一找你爷爷的名字,找着了,你让村长给我打个电话,打个招呼,回来我就放你进去。”   白无辛:“……怎么那么多事啊,你放我进去呗。”   “不行不行,菩萨说了,不能放外人进去。”   白无辛说:“你们这菩萨好怪啊,菩萨不都普度众生的吗,一般的菩萨庙不都是路过的人都能进去拜一拜的吗,怎么你家这个跟深闺姑娘似的不见人啊?”   守庙人暴起,怒道:“我们家鬼佛菩萨跟外面的能一样吗!?”   白无辛伸手啪地在他脑门上狠狠点了一下。   守庙人一下子被定在原地,脸上还保持着震怒的神态,跟尊石像一样,一动不动了。   白无辛拍了两下手,回头道:“走。”   商枝汗颜着跟了上去,哈哈笑道:“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啊……”   白无辛走到庙门前,一看门上还挂了个锁,“嚯”了一声,转头就从守庙人裤腰带上把一串钥匙扥了下来,随口问:“一如既往什么?”   商枝想了想,说:“简单粗.暴。”   白无辛笑了声,说:“还好吧。”   大家对他的评价基本都是这样。有人还叫他小疯子,但白无辛觉得自己哪儿都不疯的。   白无辛捏着钥匙站到了门前。陆回很懂地跟了上来,接过他手里的伞,站在他后面,给他打伞。   白无辛开始一个一个地试钥匙。   很快,锁开了。   白无辛把钥匙塞进自己兜里,把锁从门上拉下来,说:“菩萨庙里,一般都有菩萨像的吧。”   商枝说:“嗯,凡人来拜菩萨,都是看像拜的。有一尊像来做引渡,这些信徒的虔诚才能变成功德传到菩萨那儿。不过,也有人拿牌位代替菩萨像就是了。”   白无辛笑了,说:“牌位上也得写详细名字的。这个村儿的菩萨一定就是那个内鬼,你说,这菩萨像……或者牌位上写的名字,会是谁?”   白无辛砰地一下一掌推开了门。   他看向庙里。   瞬间,他瞳孔骤缩,怔住在了原地。   庙里,一座巨大的菩萨像盘坐在莲花座上。   那个菩萨像的面容,不是别人,正是商枝。   是此时此刻,就站在白无辛后面的商枝。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生理期了……明天看看我情况好不好,如果肚子太疼会浅浅请个假qaq 第68章 破规矩   一人两鬼一起站在庙门口,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盛夏的热风吹过来,庙门口的桑树被哗啦啦吹响。   庙里的佛像前摆着长长四排蜡烛,窗户关着,很阴暗,很诡异。   死寂持续了很久。   旁边的草丛里传来了虫鸣声,不知哪来的乌鸦扑腾着翅膀,从天上啊啊飞了过去。   商枝喉结微动,没忍住,喉咙里蹦出一个音节:“c……”   他想说“草他娘”。   但没有机会。   因为白无辛火速捞出了哭丧棒,陆回光速掏出了大镰。   两个硬玩意儿半秒内就一个悬在他脑门上,一个横在他脖子旁边。   商枝吓得一哽,话全被嘎在了嗓子眼里。   他不敢吭声了。   白无辛脸上笑意如春,两只眼睛都快眯成缝了。   他笑吟吟地说:“是你?”   商枝说:“怎么可能是我!?”   陆回表情冷冰冰的:“那你解释解释。”   商枝没好气道:“又不是我干的,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会坐在那个东西上面!我还希望谁来告诉我这为什么啊!他们雕这个东西给我版权费了吗?!话说范无救你他妈的我真服了你了,你他娘的你都拿着镰刀锁我脖了你能不能把那把伞放下来!!”   陆回还在握着伞给白无辛挡太阳。   “不能。”陆回说,“他怕晒。”   白无辛朝陆回嘿嘿笑了声:“你真好,好老婆,我爱你。”   陆回早被他揶揄惯了,脸不红心不跳:“闭嘴。”   商枝快吐血了。   白无辛还举着长满尖刺的哭丧棒对着他——是的,这两个玩意儿哪怕正这么拿武器威胁着他,也他妈要相亲相爱。   他商枝都坐在这个邪乎村子的邪乎菩萨庙里的邪乎莲花座上了!!   他已经成了重大嫌疑人了,这俩玩意……这俩玩意儿!!!   商枝心力交瘁,没憋住,咳了一声,噗地一口鲜血就从嘴角缓缓流了出来。   他终于理解城隍爷为什么一天到晚都能对着范无救那么歇斯底里了。   陆回盯着他:“商枝,如果你就是内鬼的话,那用煞形打白……谢必安的就是你。”   话到此处,陆回眸子渐沉,“我宰了你。”   商枝有气无力:“我说,你们……这对,该死的……你们动一动你们俩那两个脖子上顶着的恋爱脑——你们好好想一想,行不行!如果我是这个鬼菩萨,我知道我自己就坐在这上面吧,那我还让你们进来看!?我有病!?刚刚在庙外头那人不让你们进来,我干嘛不跟着帮腔几句让你俩别进来!?”   此话不无道理。   但白无辛和陆回还是都没收起兵器。   俩人对视一眼,脸上的狐疑猜忌往下消了几分,但并未完全消失。   白无辛问:“那这是为什么?”   商枝说:“我怎么知道啊!!”   白无辛想了想,把哭丧棒挪开了。   他手自然地往下一松,哭丧棒咚地一声猛地砸在地上,把整个地面砸得跟着震了三下。   白无辛给陆回使了个眼色,让他别松手,自己转过身,拖着哭丧棒往庙里走去。   白无辛走到鬼佛菩萨面前,仰起头,打量了一番菩萨像。   怎么看怎么是商枝。   都不是“像”的层面了,完全就是他本人。这尊菩萨像做工精细,面容雕得十分清晰,五官美到雌雄难辨,和地府里的鬼王商枝完全一致。   只是作为菩萨像的商枝神色悲天悯人,一双眼睛随着笑意弯起,里头满是慈悲。   商枝可从来不慈悲,这b人向来特别能敲诈人。   白无辛杵拐杖一样杵着哭丧棒,陷入了沉思。   他浅浅捋了一下思路。   这个村子里有一个鬼佛菩萨,还有一个出马仙。   鬼佛菩萨是一个保佑这个村子的菩萨,他实现了很多人的愿望,让很多人起死回生,还让一个本来早就该死的小姑娘活到了现在。   那个叫苏醒的小姑娘名字就在白无辛撕下的那一页多灾多难的生死簿上。那页簿子第一次出现异常是在二十年前,被白无辛撕下来的时候。   苏雪薇向鬼佛菩萨许愿也是二十年前,苏醒出生后六个月。那么,如果苏醒的寿命其实只有短短六个月,她早在襁褓婴儿时就该夭折,去命归地府了。   是鬼佛菩萨硬把她的生命延长到了现在。   就是鬼佛菩萨对那页生死簿动了手脚。   也就是说,这个村子里的鬼佛菩萨根本不是菩萨,是地府的那个内鬼。   白无辛摸住下巴,盯着菩萨像那双慈悲的笑眼,继续深思。   地府的内鬼在这里给自己冠了一个鬼佛菩萨的名号,还找了一个出马仙,目的就是像其他出马仙一样,为人们实现愿望,为自己积攒功德。   地府的鬼积攒功德,有什么用?   应该没用的,大家又不能去升仙。   那他做这些……   白无辛回头看了眼商枝。商枝被陆回一镰刀锁着脖子,举着双手,一脸无语地投着降,乖乖站在门口。   白无辛想,假设商枝就是鬼佛菩萨,那她做这个鬼佛菩萨是要干什么?   她已经是地府的阴鬼司司主了,是鬼王,整个地府的纪律都是她在值守。做这个保佑村子的鬼佛菩萨,完全是吃力不讨好且没有必要的事情。   白无辛越想越不明白,他拉着哭丧棒回头,回到陆回旁边,叉着腰说:“我不明白,那个内鬼做这个鬼佛菩萨是要干什么。”   陆回说:“问你呢,商大人。”   商枝大叫:“我都说了不是我了!!”   “说不定真的不是他。”白无辛说,“如果他是,他早就可以跟我们打起来了。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再藏着掖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毕竟她鬼佛菩萨自己都主动送我们进来到这儿了,再不撕破脸干起来,那就说不过去了。”   语毕,白无辛又不怀好意地笑了声,斜楞着商枝继续道,“不过大家都是千年的聊斋老狐狸精,说不定也是在赌我会这么想,玩的反向心理战?”   商枝哈了一声:“你们这对弱智小情侣还不值得我玩心理!”   镰刀的刃立刻离商枝的脖子近了很多。   商枝瞪他:“你有本事把我脑袋砍了啊!”   白无辛说:“行了,你都坐在那边莲花座上了,我俩怀疑你也是情有可原。你也是,陆回,宝贝儿,放松点,别那么大敌意,我感觉她真不像。你想,如果她是这个鬼佛菩萨,之前十殿阎王用阎王之目审查的时候,她这些事在阎罗大王眼皮子底下是怎么过去的?”   “对啊!”商枝说,“我可是被大王看过的!我完全没问题的!”   陆回说:“你别说她了,整个地府的人都被十殿阎王看过了,可一个有问题的都没有,这事儿本身就很奇怪。”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白无辛说,“不论这个鬼佛菩萨是谁,他在这个村子里做的这些事,以及他是个鬼佛菩萨这事儿,到底是怎么瞒过阎王之目的?”   空气沉默了下来。   显然,没有人知道答案。   半晌,远处有人用尖利刺耳的嗓音喊:“哎!那边三个!!”   白无辛一看,远处有个老太太挎着个竹篮子,迈着小碎步急匆匆跑了过来,瞧着挺着急的。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正是不久前在村门口,跟他唠过鬼佛菩萨的老人之一。   白无辛想起守庙人还在庙门口被他定着。他赶紧悄悄一打响指,收了神通。   守庙人往前扑通一倒,趴在了桌子上,立刻开始打呼。   白无辛没收回哭丧棒。怕商枝做什么,陆回也没收回大镰。他俩各自掐指捏了个小法术,让阳间人看不到他们的兵器。   这样一来,阳间人就只看得到这两个人在握着空气,不收起来也没事。   老太太跑到庙前,脸都急得涨红了,说:“谁让你们这些外人进来的!我们村儿的菩萨庙不让外人进,你们不知道吗!?”   白无辛十分无辜地指指门口:“他睡着了,又没说。”   守庙人趴在桌子上打呼打得跟雷响一样。   老太太气极了,扬手在守庙人后脑上啪地猛拍一掌,声音比打呼还响。   守庙人一个激灵,嘎地一下蹦了起来,一脸懵逼。   老太太指着庙里:“你个死玩意儿,你把外人放进庙里了!”   “死玩意儿”守庙人一回头,立刻面露惊恐:“谁让你们进来的!?”   被白无辛定住的人都会失去一段事发前后的记忆,因为比较方便他办事。   白无辛就一脸无辜地说:“我看你睡着了,就自己进来咯。而且菩萨庙嘛,外人路过进来看一看拜一拜,也没关系的吧。”   “怎么没关系了,我们村有规矩的!”老太太急得不行,骂道,“没规矩的野东西,谁让你们进来的!不行,你们不能走了!给菩萨道歉!”   白无辛问:“怎么道歉?”   “去找老孙!”守庙人说,“菩萨不让外人进庙的,进了的都得赔罪去!快点去找老孙,问问菩萨怎么罚你们!”   白无辛心说那感情好,求之不得呢。   陆回问他们:“你们好像对外人进庙这事儿很敏感啊。怎么,你们菩萨真是深闺大姑娘,出嫁之前不能见人?”   “你怎么说话呢!”守庙人骂道,“我们菩萨可不是一般的菩萨,是管地府的菩萨,是地府里的菩萨,鬼神菩萨!”   陆回瞥了眼商枝:“我看是鬼王菩萨。”   鬼王商枝:“……都他娘说了不是老娘了!你好烦啊!!”   老太太和守庙人都莫名其妙。   俩人看了看商枝,又看了看陆回,最后老太太摆了摆手,说:“哎呀,赶紧过来吧!破了菩萨的规矩,你们可别想当做没事儿了,赶紧的,去老孙家!”   老太太回头就往外走。   白无辛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在原地站着沉默思索了片刻,他叫了声等等,收起哭丧棒,一步轻巧跳出门槛来,拽过商枝,走过去,把他拽到了老太太和守庙人跟前。   陆回把大镰往回一收,打着伞跟了上去。   “奶奶,您看看。”   白无辛扯着商枝的耳朵,把他的脸怼到老太太跟前,笑眯眯道:“您觉不觉得在哪见过他这张脸?”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69章 惯例   老太太莫名其妙,一脸茫然,盯着商枝打量了小半分钟。   她说:“没见过啊,怎么了?”   “真的没见过?”白无辛追问,“觉得眼熟也可以,觉不觉得在哪见过他?”   “没有,我根本没见过。”   老太太有些不耐烦,说,“你到底问这个干什么,我非得认识他吗?”   白无辛说:“当然不是,没见过就算了。”   “我看你就是不敢去老孙家,在这儿拖延时间。”老太太冷哼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谁让你们不问就进来,得罪了菩萨的!快点!跟我过来,去老孙家!”   老太太走了。   陆回站在白无辛后面,说:“有些奇怪。”   陆回还撑着一把伞,伞完全往白无辛身上倾斜着,让他罩在阴凉里,别被晒到。   白无辛松开商枝,商枝痛得龇牙咧嘴,捂着耳朵瞪白无辛。   白无辛目不斜视,盯着老太太离开的背影:“确实。”   商枝揉搓着自己被白无辛揪得发红的耳朵:“哪儿怪啊,我都没来过,她不认识我那不是肯定的吗!”   白无辛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梦话呢,你不正坐在这庙里呢吗。”   此话一出,商枝一愣,才反应过来。   对啊,不论鬼佛菩萨是不是她,她这张脸可是正慈悲为怀地贴在鬼佛菩萨脸上。   村人怎么会不认识她?   商枝虽然是化了人形,改了一下自己的五官,但并没有换脸,只是把脸上那股美得倾国倾城的劲儿往下压了压,让它看起来接地气儿了些,大体上是没怎么进行变动的。   所以,就算不完全一致,一般人看到她,再看那尊菩萨像,都会觉得他和菩萨有七八分像的。   这些日日信奉鬼佛菩萨的村民更是应该一眼就能觉出她和菩萨很像的,怎么会说从来没见过他?   气氛变得更加诡谲了起来。   商枝神色凝重:“到底怎么回事?”   白无辛正要说什么,那往远处走的老太太一回头,见他们居然站在原地没动,怒火中烧道:“你们傻愣着干嘛呢!还不赶紧过来!”   白无辛遥遥应了声知道了,转头说:“问我我也不清楚,先去见见那个出马仙吧,肯定能打听到什么。”   商枝想了想,说:“也是。”   白无辛从陆回手里把伞拿回来,仨人跟上了老太太,准备去老孙家里。   他们仨一出庙,守庙人就赶紧窜进去,扑通对着菩萨跪了下来,咚咚咚连磕了仨响头,边跪边拜,脸色也特惨白,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念有词。   白无辛是鬼差,耳朵灵敏不少,听到了他嘟囔的话。   守庙人说:“菩萨在上,菩萨在上,饶恕小的饶恕小的,小的也是一时疏忽,对不住菩萨对不住菩萨,改天肯定给菩萨供好东西赔罪,菩萨恕罪菩萨恕罪,可千万别把我婆娘收回去,没了婆娘我活不了啊,我真活不了啊菩萨……”   他越说声音越抖,不知道是怕的,还是伤心。   白无辛立在原地,撑着伞看了片刻这幅光景,回身走了。   老孙家离菩萨庙很近,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他家也很破旧,和这个村子里其他家一样,荒凉又破旧,门上贴着的两张门神尘土驳驳,大门锈迹斑斑。   老太太敲了敲门,叫了几声老孙,就有个小老头出来开了门。   小老头摇着蒲扇,穿着件小白背心,背驼了,黑瘦黑瘦的,满脸都是皱纹,瞧着没什么精神。   这就是老孙。   老孙问老太太:“啥事儿啊,敲门敲这么急?”   老太太急道:“出大事儿了,这些外人进菩萨庙啦!”   老太太开始说起了事情经过,说得七嘴八舌,唾沫星子乱飞,是真的非常着急。   得了空,白无辛将老孙上下打量了一番。   不知是看到了什么,白无辛皱了皱眉。   老太太把话说完了。   老孙听得眉头深皱,将他们一行三人上上下下挨个看了一遍后,让他们进屋来了。   老孙家里是很老的平房,屋子门上还贴着过年时的春联,窗户上还有剪纸,拜年的福娃娃也贴在墙上没摘。   荒凉之中还挺喜庆,这喜庆又显得过分诡异。   老孙家里有张大炕,他把老太太和仨人带进屋里后,就招呼着老太太坐到了炕上,又指着炕跟前:“站过去。”   老孙瞅都不瞅他们一眼,把背心脱了下来,光着上半身坐到了炕上,给自己点了根烟,盘起一条腿来,搓了搓脚底板。   白无辛有点儿火大。他抽抽嘴角,暂且忍了。   仨人站了过去。   老孙问他们:“来一个地方,不问规矩就乱闯,你们怎么想的?”   仨人谁也没吭声。   老孙继续说:“不是我说你们,太没家教了,父母干什么吃的?”   白无辛说:“您是出马仙是吧。”   “对。”老孙说。   “那你怎么看不出来我没爹没妈?”   老孙哽了一下。   老孙清清嗓子,问白无辛:“因为我还没看。你也别质疑我,你说你爷爷叫李国庆,可我住这儿几十年了,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么号人?”   白无辛知道这个谎话本来就很容易被戳穿,懒得多圆,就说:“你记错了呗。”   “我不会记错。”老孙说,“我家在这儿住了三代人了,村子里就这么几口人,谁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白无辛问:“您贵庚?”   “64。”老孙说。   白无辛说:“上年纪了,爱吹牛逼又嘴硬也很正常。”   老太太大惊,怒道:“你怎么说话呢!?”   “拿嘴说。”白无辛说,“别问我爷爷了,你说我们得罪了菩萨,那要怎么赔罪?老大不小了就别废话连篇了,那不是说一句少一句吗,给自己攒点儿活头吧。”   “你!”老太太气极,“怎么有你这么没礼貌的小孩!?”   “我乐意。”白无辛说。   老太太还要发作,老孙扬了扬手,让她停下了。   “外来人,不懂规矩也正常,没见过菩萨的神威,不服菩萨。”老孙说,“跟他们讲不通的,方婶子,你省省吧。”   语毕,老孙拿开嘴里的烟头,慢悠悠地吐了一口烟气儿出来,说:“菩萨最近闭关修炼呢,现在不能出马。这样吧,就按照以前的惯例走,等菩萨修炼完了,我再请菩萨来,跟他们当面对质。”   “行的行的。”   老太太应下来,又瞪了白无辛一眼,恶狠狠道,“等你见了菩萨,我看你还能说什么!”   白无辛哈哈笑了声,不屑一顾。   老孙挥挥手,赶他们走。方婶子慢慢地下了炕来,连赔笑带鞠躬地给老孙说着再见,领着他们离开了。   出了门,商枝随口问了句:“奶奶,这出马仙说的惯例是什么啊?”   商枝刚才从头到尾没说什么,并且一直把手负在身后,一脸笑眯眯的,还点着头听着人说话,瞧着挺乖。   鬼王商枝又会蛊惑人,声音也好听得不行。方婶子一听他这么柔里柔气地说话,气也消了,说:“没啥,惯例就是你们去菩萨庙里给菩萨磕头请罪,然后在里面呆一天一夜,就行了。”   商枝状作意外:“这样就行了吗?我们破了菩萨的规矩,只要在里面待一天一夜就可以了?”   方婶子说:“嗯啊,但是要一直给菩萨跪着。”   方婶子把他们带回到菩萨庙前,和紧张兮兮的守庙人交代了老孙刚说的话。   守庙人问她:“老孙没让我干啥啊?我行的!献祭我也行,只要菩萨恕罪就行!”   方婶子立刻用力地拍了他一下,怒道:“什么献祭不献祭,咱家菩萨哪儿有献祭这一说!”   守庙人急了,正要再说,突然一怔,支支吾吾几声,瞟了他们三个几眼,抠着手不做声了。   白无辛把他所有的小动作收进眼里,轻笑出声。   方婶子说:“你别吓傻了说瞎话了,把庙门开开,让他们仨进去跪着。我去做点儿饭,给他们送过来,毕竟咱们村子也不是土匪强盗流氓啥的,就算人家在咱们村儿犯事儿了,那远来的也都是客,不能饿着人家。”   守庙人连连点头:“是是是,婶子说的都对。”   方婶子又交代了几句,走了。   守庙人让三个人进了菩萨庙。他从角落里抽出三个蒲团来,给他们放好,交代他们跪着的时候一定要心诚,不能有其他想法,一旦心有杂念或者不诚,菩萨都会感觉出来的,到时候就完了。   白无辛问:“完是怎么个完法,会死啊?”   “死当然是不会死了!菩萨都是慈悲为怀的,”守庙人说,“就是……菩萨会在老孙身上显灵,菩萨神威可厉害了,开口一说话人就不敢吭声,跟看见皇帝似的,特吓人。你们肯定是要遭殃了,但不是能少受点罪就少受点吗。听哥一句劝吧,心诚点肯定是好事的,啊,别倔了,也是为你们好。”   “知道啦。”白无辛说。   守庙人说:“知道就行,你们跪着,我走了啊。”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   回答几个评论区目前能答的问题:   1.内鬼不是阎王,我对地府文化很尊敬的,我不想我死了以后阎王爷拿这本文砸我脸上问我怎么回事为什么把他写成这种东西,我害怕,真的,我害怕,我爱阎王爷,他超帅超牛逼超正义因为我下辈子还想当人   2.也不是地府外的人,内鬼已经出现过了   大概就这样~ 第70章 曙光   守庙人把他们安顿好后,就打算离开。刚回过身,商枝叫住了他。   守庙人回头,问:“还有什么事啊?”   商枝问他:“你们这个菩萨,到底为什么不能让外人见?真的很奇怪诶。”   守庙人说:“我都说了啊,菩萨自己定的规矩。”   “你就没觉得不对吗?”商枝说,“菩萨都是慈悲为怀的,一般的菩萨庙从来不设门槛,外人和路人也都可以随便进去的,拜一拜或者只是看一看,什么都行。怎么你家这位菩萨规矩如此多,路人连进庙看看都不让?”   守庙人说:“都说了这是我们村的规矩啊!菩萨自己定的规矩!”   商枝有些无语,这个人太一根筋了。   他叹了口气,问:“你们就没问菩萨为什么?”   “没有,”守庙人说,“不敢。”   商枝说:“菩萨很吓人吗?”   “那倒不是。”守庙人说,“就是,毕竟是菩萨……谁敢问菩萨为啥啊,菩萨说啥就干啥,别多问就行了。”   商枝问:“老孙跟你们说的?”   守庙人点点头。   白无辛也回头问:“你之前说你们菩萨是地府的鬼菩萨,是怎么回事?菩萨告诉你们的?”   “对啊。”守庙人说,“菩萨自己说的,说他和其他什么观音菩萨啊南海菩萨啥的不一样,他是地府的鬼神菩萨,他没那么多限制,可以帮我们更多。”   “哦。”白无辛说。   白无辛转身走了,不多问了。   商枝对着他的背影抽抽嘴角,问守庙人:“你们这个菩萨,历史很悠久了吗?”   “没有,才几十年。”   “怎么就开始拜这个鬼佛菩萨了?”   “就,开始拜了呗,能有为啥。”   守庙人不愿意多说了,挥挥手说,“反正你们少问,外人不用知道我们菩萨那么多,跪你们的吧。”   守庙人走了。   白无辛又叫住了他:“站住。”   守庙人无语了,他仰天长叹一声,不耐烦地回头:“又干什么?”   白无辛看了他一眼。   守庙人浑身一僵,立刻像苏雪薇一样,两肩一哆嗦,目光呆滞,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白无辛挠了挠后脑勺,慢慢悠悠地走过来,一脸“不想干活”但又“不得不干”的无可奈何和烦躁,问他:“这个鬼佛菩萨,是怎么出现在你们村子的?”   “不知道,我也是听的传说。”守庙人讷讷地说,“我们村子,几十年前吧,在北边,有个老疯子。”   “老疯子是因为早些年老婆儿子都死车祸里,才疯的。有一天,他突然回来说,他遇见活菩萨了,他老婆儿子都回来了,活生生地回来了。大家都不信,结果第二天,他那死了的老婆儿子真的从他家里活生生地走出来了。”   “大家伙吓得不轻,商量着派谁出去问问老疯子怎么回事。还没等去找,老疯子自己来了,他特别兴奋地说,要在村子里给菩萨建庙,庙里要供菩萨,说他答应了菩萨的。”   “老村长不同意,老疯子就说,菩萨说了,怕你们不信,明个儿就让老村长的媳妇儿回来。”   “然后第二天,老村长他老婆真就回来了。”   “大家伙吓疯了,但更多的是看见死了的人都能回来,自己心里也……心动吧。谁家里还没两个死了的亲人呢。所以,大家就赶紧给鬼佛菩萨建了庙宇,就这么,拜到了现在。”守庙人说,“老孙就是老疯子的儿子。”   “怪不得呢。”白无辛说。   商枝也说:“确实。”   没有什么要问的了,白无辛就摆了摆手,让守庙人走了。   商枝回头看白无辛:“就这么放他走了?你干什么不留住他多问问?”   “没什么要问的了。”白无辛点着手机说,“而且再往深处问,也不一定都是真的。”   商枝左手往上一提,叉着腰,道:“我知道,但你看他一眼,多问点,总比不问来得好。”   白无辛没做回答,回头问陆回:“上报了啊?”   陆回早站到角落里去打电话了。商枝是鬼佛菩萨的菩萨像,这么大的事情,自然要上报。   白无辛跟他说完话,他就挂了电话走了回来,对商枝说:“回去吧,去跟大王解释解释。还是你想等你的巡游使上来,亲自把你押回去?”   “那倒不必了。”商枝说,“我自己来。再说我没做亏心事,被查了也不怕。倒是你俩,查快点啊,到底谁有鬼,赶紧查完了告诉我,这黑锅让我背的,真烦。”   白无辛朝他挥了挥手,赶他走。   商枝开了地府之门,跨进去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回来问:“不对,我要是走了,回头他们进来看见我没了,你们怎么交代?”   白无辛反问:“你看我像要乖乖听他话的样儿?”   商枝呃了声,干笑两下:“是哦。”   他不再说了,钻进门里走了。   地府之门消失了。   陆回走了回来。   白无辛盘腿坐在了蒲团上,两手搁在膝盖上,身子往前倾着,背影颓废。   陆回走到他旁边去,坐了下来。   “你心情不好。”陆回说。   “嗯。”白无辛说,“太像了,有一点。”   陆回说:“还是挺不一样的,你别总想。都过去好多年了,你放下吧。”   “我放不下,我在这事儿上很敏感。我什么都能心大,就这事儿不行。”白无辛说,“你离我近点儿。”   他俩已经挨得很近了,陆回就坐在他旁边。   可白无辛觉得不够。   陆回便往他那边挪了挪,伸开手,揽住了他肩膀。   白无辛又说:“你把手给我。”   陆回把另一只手给了他。   白无辛抓着他的手,慢慢地把他袖子撸起来,在看到手臂上留下来的牙印的时候,他很缓慢,也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他按住陆回手上的牙印,轻轻往下压着,又怕压疼他,又怕它不消失。   但它不会消失,白无辛知道。   陆回说:“你在发抖。”   白无辛:“嗯。”   “别怕。”陆回说,“别怕,哥,我死不了了。”   “生死簿上有你名字。”白无辛说,“他要是敢来,我就宰了他。”   白无辛抓着他的手,又用力又发抖。   陆回抱着他,没吭声。   半晌,陆回干巴巴地说:“哥,你别怕。”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会安慰人,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   白无辛不禁笑了。   “陆回,”白无辛说,“我爱你。”   陆回没作答,但是抱着他的力度很明显大了不少。   他搂紧白无辛,把他按到自己怀里,脑袋搁在他发旋上。紧紧搂了他半晌,才吭吭哧哧地憋出来一句:“我也爱你。”   白无辛松开了压着他牙印的手,去摊开他手掌心,在他手心里画圈圈,说:“你今天这一路,话太少了。”   “嗯。”   白无辛说:“这样不好,你得多跟我说说话。”   陆回说:“好。”   白无辛说:“怎么什么都好,你不一直都这样吗,你反驳我啊,以前你怎么不说话我也没说你什么,怎么现在反倒不干了?你也太听我的了,说你什么都说好。”   陆回说:“我本来就什么都听你的。我如果一直都这样,那就是我一直有错。”   白无辛笑了。   他说:“陆回,你怎么这样啊,我可太他妈爱你了。”   陆回又不说话了。   白无辛拾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死人没有温度,有些冰。   白无辛贴着他,看着眼前那悲天悯人的菩萨像,闻到空气里飘荡的香火味,突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回忆的匣子被打开来,那些他两千年来都深埋心底,恨不得全都消失和从未发生过的记忆,开始一帧一帧慢慢流动。   引得他心里的怒火跟恨一起通天地烧起来。   -   跟陆回一起流浪的日子持续了大约四年。   四年里,他们一直在东躲西藏,往北边一直走,想找一个没人认得出他们的地方过活。   四年前,从那些衙役手里逃出来之后,他们又辗转几日,找到了另一家镇子。白无辛的小白毛太显眼,陆回就悄悄摸进一户农家,把那户家里已经破烂不堪扔在角落里的一张麻布给顺走了。   他良心过不去,在前院家门口放了块还算新鲜能吃的一块硬馒头,那是他和白无辛的一顿饭。   陆回拿着那块麻布跑回来,和白无辛俩人一起硬扯着,把它撕开成了两半。俩人把它当成袍子裹在身上,盖着脑袋,就那么跟过街老鼠一样躲了很多年。   没有铜钱,饥荒年代去翻垃圾也找不着吃的,没办法,白无辛只好重操旧业,要起了饭。   可他一头小白毛,被认出来的可能性太大,陆回的脸也在通缉榜上挂着,俩人不方便露脸。   没有办法那就想办法。俩人用一开始装馒头用的包袱在路上装了很多沙子,之后每到一个镇子,他们就去每个镇子里的尸堆旁边,拿刀子划开尸体的手,用血把包袱里的沙子和成泥,往脸上头发上弄,把自己抹成个泥人,再去要饭。   怕被人认出来,陆回还用刀把脸划破相了。白无辛想拦他,可这世道,拦了又能如何呢。   他们是肮脏的过街老鼠,苟延残喘地在饥荒底下活着。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年,他们挣扎着过来了四年。   后来的第四年年末,他们迎来了曙光。   至少对当时的白无辛来说,那是曙光。   他不知道曙光后面是万丈的地狱。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71章 西北   那是个很荒凉很荒凉的镇子,荒凉到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连这个年代最普遍的横死街头的饿尸,都在这里的大道上看不到几具。   风一吹,漫天黄沙。   白无辛站在布栏跟前,头上裹着破烂不堪的麻袍子。他看着布栏,脏兮兮的脸上一片不知所措的茫然。   布栏上寥寥贴了几张现今逃亡着的罪大恶极的几个杀人犯和乱臣贼子。白无辛挨个看了一遍,没看到他和陆回的影子。   他来来回回看了十几遍,都没有。   这是第四年年末的时候。   很显然,他和陆回终于走到了一个布栏上没有挂着他们的通缉令的小镇子。   白无辛却难以置信。他回头,陆回站在他身后。   白无辛悄悄捏捏他的手臂,说:“没有。”   他声音很忐忑。   流浪太久了,所以他发现这些时的第一反应是忐忑不安。流亡太久,他习惯了害怕。   陆回神色也凝重,他说:“嗯。这一路上过来确实是越来越荒凉,这个地方和上一个镇子隔了五天的路,是挺偏的了……”   他欲言又止,后面的话没有再说。   白无辛小心翼翼:“所以,这里真的没有人知道我们是通缉犯了?”   陆回默了默,说:“只是布告栏上没有,还不能下定论,谨慎一点吧。这样,哥,你跑不快,你去找个巷子藏一藏,我去问一问,再露面试一试。”   白无辛说:“好,你小心。”   “嗯。”   白无辛就去找个巷子躲起来了。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陆回来了。   白无辛老远就听到他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了,一听陆回就很着急。   白无辛踉跄了一下,站了起来。陆回恰好跑到了巷口来。   他把麻布袍子抓在手里,久违的光明正大地站在太阳底下,一身衣衫褴褛,气喘吁吁,跑得汗如雨下,脸上脖子上的泥巴跟水滚在一起,脏污地往下滴落着。   白无辛看到他眼睛也通红,眼泪滚滚而落。   陆回喘着粗气,看着他。   他站在巷子外面,白无辛站在巷子里面。   陆回扶着膝盖,喘了好久,才沙哑地开口说:“到了。”   白无辛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什么?”   “到了。”陆回说,“就是……没有人,认识我们了。”   白无辛才明白过来。   他们要找的那没有人认识他们,能安心过日子的地方,终于到了。   白无辛眨眨眼,眼泪从他唯一完好的一只眼睛里流了下来。   他们走出了巷子。白无辛还是没办法相信,抓着裹着脑袋的麻布袍子,不敢放手。   陆回拉着他走在路上。走了很久,他们才碰到几个行人,他们都一声不吭地垂着脑袋,做着自己的事,眼皮都没朝他们抬一下。   陆回拉着白无辛朝路边走过去,小声问那坐在路边敲着破碗的流浪汉,道:“抱歉问一下,附近有酒馆吗?”   那人没反应。   陆回接连叫了好几声,他才抬起眼皮,瞥了他们一眼,冷笑一声,说:“什么酒馆,谁还开酒馆啊。啊?都几年没下雨了……哪儿有水酿酒,你真能做梦。”   他真没认出来陆回。   白无辛还是有些害怕。他捏着麻布袍子,指尖用力得发白。   陆回手伸过来,把他的袍子撩了下来,露出了他的小白脑袋。   白无辛吓了一跳。   路边的流浪汉也瞪直了眼。   但只有一瞬。很快,他就平静了下来,眼里再次黯淡无光,只是多扫了几眼白无辛。   流浪汉吧唧了两下嘴,说:“你怎么生成这副德行的。”   白无辛无言。   这人确实没认出他来,白无辛暗暗松了口气。   陆回谢过流浪汉,拉着他回身,待走出去一段距离,就凑到白无辛耳边,小声说:“你看,没人认得的。”   “啊……嗯。”   白无辛内心挺复杂。他俩在这四年里暴露过,被追杀过,并且不止一次,好几次都是死里逃生跑出来的。   所以那两张本来没什么希望的通缉令,这几年里被炒得越来越火热。   尽管皇帝见势不好,把他俩的奖赏往下调低了好几档,俩人现在就各值一石米,但在饥荒越演越烈的现在,一石米比当年的三石米都来得金贵。   所有人都在盯着他们。毕竟比起通缉榜上其他那些身手矫健的江湖乱党和乱臣贼子,这两个平平无奇的家丁可好抓多了。   兜兜转转走了四年,终于走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荒凉地带,白无辛却很难相信过去的一切就这么过去了。   陆回说:“我刚刚问了一个阿婆。她说,这里地处西北,荒漠很多,本来从前不闹饥荒的时候就荒凉,爱闹干旱,现在到处都饥荒,这里便雪上加霜,根本没好的迹象。久而久之,官家就不管了。京城都顾不过来,哪里顾得了这边。”   “这样啊。”白无辛说。   “亏得我们这两三个月都没暴露过,那些人跟丢我们很久了,到了这里,更是抓不着我们的音讯,我觉得,可以在这儿安定下来。”   陆回说,“但这儿毕竟是第一个没有我们消息的镇子,顶多算第一道被隔绝消息的线。我不太放心,不如再往里走走,寻一个更偏僻些的地方,能活得更放心些。”   白无辛说好。   他们便收拾好行囊,在这座荒凉的镇子晃悠了半晌,没找到半家卖食粮的。俩人便寻了块地,连根拔了一堆荒草,装进行囊里,拿来路上充饥。   又往西北方向行进了好些日子,他们找到了一个穷山僻壤的村子。   村子地处黄沙之中。   村子里到处都是茅草屋,很荒凉,住着的人很少,每家每户的人都又黑又瘦,个个无精打采的。陆回拉着白无辛的胳膊在村子里走了一圈,就决定住在这儿了。   他们便去找了村长。   村长也又黑又瘦的,听说他俩要住这儿,奇怪地打量了他们两眼,嘟囔了句真想不开,又挥了挥手,说随便他们。   “这年头,活着就是等死,死了有人给你们收尸就行了,爱住哪儿住哪儿去。”   村长是这么说的。   俩人就在村尾那边圈了块地。   他俩坐在一起,打开行囊,吃了点一路上拔来的杂草和其他乱七八糟能进嘴的东西,又靠在一起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很奇妙,白无辛之前一直以为,如果有一天他到了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不会有人把他当成罪人追杀的地方,他会高兴得蹦蹦跳跳大吼大叫,整晚整晚睡不着,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却很平静。   他就只是看着天空发呆,然后睡了一觉。   陆回也睡了一觉,等醒过来,他俩就躺在地上,在黄沙遍野里互相抱着。   之后,他俩就去敲了邻居的门,跟他们打了招呼,从他们那儿借了斧子和竹筐,去砍了很多木头,花了三天三夜搭了一个四面漏风的小茅草房出来。很简陋,但至少算个“房”。   白无辛躺在这个小茅草房里。直到躺下来,仰面朝天地看到这些茅草的那一刻,他才有了一种踏实安心的满足感。   他就乐出声了。陆回躺在他旁边,夜晚的西北比白天冷多了,俩人抱在一起取暖。   陆回问他乐什么,白无辛说,不知道。   “陆回,”白无辛问他,“我们明天,还有后天,都能好了吧?”   “好。”陆回说,“没有通缉令了,不用藏了。”   “真好。”白无辛说。   “嗯,是真好。”陆回说,“睡觉吧。”   后面的事情在记忆里颇为模糊。那个小小的茅草房,在白无辛生命的最后两年里逐渐变得屹立不倒。他们会时不时地去砍树把它加固,因为西北的风大。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它倒过一次,在白无辛和陆回出门去砍树又回家来的时候倒了,白无辛眼睁睁看着它被西北的大风吹倒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崩溃,但他没哭,就是心里非常悲凉。   他和陆回一起把它重新立了起来,然后就去找很多东西把它加固住。幸亏是原来做过杂役,邵家家里的主管是个唠叨的老头,什么都爱唠叨,建房子这事儿也爱说,什么地基和房梁梁柱,俩人都有所耳闻。   所以让他俩自己造房子,当时其实是没什么困扰的,唯一困扰的就是吃不饱,总是体力不支,白无辛和陆回都在途中突然就昏过。   白无辛有一次昏的时候正在砸铆钉,他昏死过去的时候,那锤子当一下子就砸到了手指上,当场手指就紫了,指甲盖里直往外冒淤血。   但是他没醒,他太饿了,所以昏得很死。   等再醒过来,他就看到陆回抓着他的手,心疼得直啪嗒啪嗒掉眼泪。   白无辛莫名,说有什么好哭的,砸个手指而已。   陆回说你不疼吗,都紫成这样了。   白无辛说没事啊,活到现在什么疼没受过,都是小事。   陆回还是哭。白无辛无可奈何地笑起来,捧过他的脸一顿揉搓,说行了,别哭了,你也太爱我了,我都没说什么,你先替我委屈完了。   陆回就说,我以后一定要让你顿顿都吃饱。   白无辛说,你怎么说得跟养老婆似的。   陆回说,没什么不好的。   白无辛说确实没什么不好的,我要是能吃饱,你就也能吃饱了。   陆回说你吃饱最重要,我无所谓。   白无辛说不不不,我觉得你吃饱最重要,我无所谓的。   陆回挺犟,说不对,我无所谓的,你最重要了。   俩人就这么争了这破事儿好长时间,最后白无辛败下阵来,又很无奈地笑了。   他往后一倒,倒在冰凉的草席上,张着嘴乐了好长时间,乐到最后气喘吁吁,脸都红了。   长叹了一声后,白无辛说:“陆回。”   “嗯?”   “吃不吃饱都行。”白无辛看着他说,“这么跟你在一块,不用被人追杀,不用被人卖,天天都能看见你,天天都能好好的,修修房子拔拔草,吃不饱饭也可以的。”   陆回愣了愣,耳朵根有些红。他支支吾吾应了几声,脸色很快也变得一片通红。他立刻低下头去,居然说不出话来了。   白无辛嘴角噙着笑看着他,眼睛弯弯的。   “陆回。”他说,“咱俩会一直在一起吗?”   *   作者有话要说: 第72章 死   陆回连半瞬都没有犹豫,张口就说:“会。”   白无辛问他:“会什么?”   “会一直在一起的,”陆回说,“我跟你。”   他们的确一直在一起。白无辛那一生里,所有的一切都和陆回有关。   那个让他们呆了两年的村子非常死气沉沉。饥荒年代里,大家谁都没气力和精神去搭理谁,邻里关系基本等于没有。但毕竟就住在隔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所以后来,他们还是和村子里的人熟悉了些。   住在他们隔壁的小两口姓杜,前两年生了个孩子,出生没俩月就夭折了,那之后这对小两口就一直沉默寡言不说话。   对面一个人住的老头姓李,听说他有个儿子,七八年前就进京赶考去了,但总考不上,后来就去外面的镇子找了个活干,已经很久都没回来了,因为这破村子根本没饭吃。   公家不管他们,这儿连个当官的都没有,所以根本不往这边发赈灾粮,大家要么啃树皮要么吃杂草,一口米都没有的。村子里总共就十几个人,大伙要么都饿死了,要么早都出逃了,没人在这儿呆着。   李老头还问他们:“你们怎么会想到来这儿住啊?外面哪儿不比这儿好?”   问题有些刁钻,白无辛摆了摆手,打着哈哈敷衍过去。   他们每次都不答这个问题,李老头还是个事儿多的,得不到答案就一个劲儿地追问,问他们是不是得罪公家了,所以才跑到这儿来。   白无辛实在没办法,就撒谎说他俩被父亲逼着去青楼卖身换米,父亲权高位重,俩人不愿意,无处可逃,就只能跑到这里来。   李老头哦了一声,用难以形容的恶心目光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了一下他俩,最后对陆回说:“你这个姿色,把你卖去青楼也行,你瞅着就像那儿的人。”   陆回没吭声。   李老头又看白无辛,对着他呵呵笑了一声,嫌弃道:“你就算了吧,长得跟个妖物似的,谁敢上你啊。”   白无辛也没吭声,就是有点想吐,李老头的目光太恶心了。   陆回却突然火了,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拎着李老头就把他踹出去了。   后来俩人在门口大吵一架,李老头还在夜晚过来,把他家房上的茅草掀了。陆回更狠,大半夜一看房顶没了,拎着斧头就出去了,气势汹汹地像要杀人。   吓得李老头脸都白了,再也没跟他们搭过话。   白无辛怨他太激进了,陆回一声不吭地挨他训,最后说知道了,他错了。   等隔了半晌,他又说:“不对,我没错,谁让他那么说你。”   白无辛挺无语,也挺无奈,想再说点什么训训他,话到嘴边,却只笑了一声。   他最后说:“那也不能那样,那么多法子能用,你干嘛拿着斧头出去啊,不能这样。”   “知道了。”陆回说。   后来第二年开春的时候,白无辛和陆回一如往常地去了山上,打算拔点杂草回来吃。   晚上黄昏的时候俩人下山回来,到家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往常每次天一黑就回自己屋床上躺着的李老头那天特别反常地坐在家门口,从头到尾没说话,就在俩人从自己跟前路过的时候,才张嘴“哎”了一声。   那天晚上特别暗,白无辛根本没注意到黑暗里还坐了他这么个小老头,真真吓了一跳,直接蹦了起来,大叫一声,扑到陆回身上。   陆回接住他,往那边一看,是李老头,就很不高兴地皱起眉,说:“大晚上的,你坐这儿吓人?”   李老头便嘿嘿地笑起来,一口黄牙缺斤少两的,在黑暗里很是怪异。   “我乐意坐这儿,用不着你管。”李老头说,“你们今儿干嘛去了?”   “上山啊。”陆回莫名其妙,“你问这个干嘛,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老头又嘿嘿地笑,摆了摆手,说:“是没有,是没有。你们进屋去吧。”   李老头很奇怪。   不知道为什么,白无辛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后背。   陆回抓着他的手臂,俩人都没动。   李老头就说:“进屋去啊,看我干什么?”   俩人对视一眼,没说什么,回屋去了。   打那天开始,整个村子都有点不对劲了。   明明之前谁家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饿得跟旁人一句话也不想说,谁也不搭理谁。可那天之后,他家周围就总是有人走动,也总是有人登门拜访。这个人走了,下一个人马上就来。   大家都对他们嘘寒问暖,明明之前问都不问,却突然间都开始关心起了他们从哪儿来,为什么来,之前家在何处,家中父母是否尚好等等等等。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眼睛里闪着光,白无辛却觉得浑身不得劲。   最吓人的是,每次他一开家里的门出去,就总能听见附近有脚步声。   就好像之前有人把耳朵贴在他家门上偷听,听见他出来,才不得不落荒而逃。   后来,他还在自己草席旁边捡到了好些枯黄的头发。很卷,很长,不是他的,也不是陆回的。陆回头发很黑,白无辛的头发是众所周知的白。   窗户边上还总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陆回冲过去打开,就有一群村人屁滚尿流地跑走。   两个人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五天,白无辛就要被逼疯了,他感觉周围有很多双眼睛在无时不刻地看着他。   在隔天,又有人上门来拜访的时候,白无辛就问过村民们到底为什么这么做。村民们却一脸无辜,说根本没有这件事。   哪怕陆回拍桌而起,歇斯底里地大声质问他们,他们也无辜地说根本没有这些事,甚至哭了起来,说他们是找事,明明自己是好心关心他们。   这事儿在白无辛屋头里吵吵了半天没个结果,最后闹了个不欢而散。   村民们走了,还把他们家的门重重摔上。那门本来就不牢固,被那么一摔,就直直倒到地上,激起一片尘埃。   村民们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白无辛和陆回都没说话,也没动。白无辛坐在屋子的最角落里,缩成一团,半晌,他才发觉出自己握成拳抵在脑门上的手竟然在发抖,而且抖得很厉害。   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把气吐出来,放下手。他看到陆回背对着他,坐在一把凳子上,前倾着身。外面的光投了进来,正是晌午的时候,把他整个人都照得很亮,可后背照不到光的地方却十分凄凉。   其实都不必说,他们俩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半晌,陆回说:“哥。”   白无辛声音沙哑:“嗯?”   “好像好日子又到头了。”陆回说。   “嗯。”白无辛说,“我知道。”   他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   因为那些人看着他们的眼神,不是嘘寒问暖,也不是关切。   那像在看一碗米粥,看一盘子肉,看一桌子吃食。   那不是看人的眼神。   白无辛看过很多次那种眼神了,他每次被发现,被追杀,那些人看着他的时候,就是那种饿狼扑食一样的眼神。   他突然很累,他感觉自己真的就是一盘子菜。   他扶了扶额,沉默半晌,说:“跑吗?”   陆回没有说话。   白无辛懂他。他们跑了太久了,好几年了,哪怕躲到这里来都还要再跑。   可是再跑,能跑到哪里去。   这里已经很偏了。   白无辛说:“陆回。”   陆回没应声,只是回头看他。   白无辛往后一靠,背靠着墙,眼神飘忽地看着旁边的墙,说:“我其实有点想死了。”   陆回没有惊讶。他看着白无辛,很平静地沉默着。   半晌,陆回说:“你想怎么死呢?”   他声音很轻,很轻很轻,像过去哄白无辛睡觉一样。   白无辛说:“我想溺死。我很久没喝过干净的水了,我想溺死。”   “没有干净的水。”陆回说,“对不起。”   白无辛乐了,说:“关你什么事啊,又不是你把水搞没的。”   陆回把头别回去,没有回答他。   白无辛看着他的背影,仔仔细细地看着组成他身形的每一条被光勾勒的线,看了一遍又一遍。   陆回真的瘦了太多了。   白无辛想,陆回带着他,真的受了太多苦。   *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卡文,这个月大概就可以完结了,建议大家蹲一手完结~ 第73章 拖累   白无辛站起来,走到陆回旁边,蹲了下去,拉着他的手,跟他说:“我们死吧,好不好。”   陆回点了点头,说好。   决定去死以后,白无辛心里倒轻松了不少。他长呼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周围的景色看起来都轻快了许多许多,连那道被摔在地上的门看起来都像是悠闲自在地躺在那儿。   白无辛不想做个饿死鬼上路,他就和陆回一起把屋子里所有能吃的都拿了出来,炒在一起,大快朵颐了一顿。其实那最后一顿饭也只有杂草和草根,搅在一起炒得焦黄,搁现在就是一堆厨余垃圾。   那是白无辛活着时的最后一顿,所以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大锅炒草的味道特别恶心,在他回忆里一直非常难以下咽。   但白无辛还是吃了,那时候他真觉得特别好吃。他吃得狼吞虎咽,呛了好几次,咳得脸色涨红,可他不管,总是嘴里这一口还没下去,就又抓着东西往嘴里塞,跟个饿死鬼没有两样。   吃完了饭,他又和陆回一块躺在地上安详地了老半天。   过了很久,陆回就问他:“什么时候死?”   白无辛说:“就现在吧,我记得家里还有绳子。”   “好像有。”陆回说。   陆回就坐起来,从柜子里翻出了两根绳子来。白无辛拉了把凳子过来,给陆回踩着。   陆回就握着绳子,踩上凳子,把绳子悬到了房梁上。   正系着结打圈做准备工作,陆回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他看着自己手里的绳子,莫名出了神去,呆愣了好半晌。   白无辛站在底下,见他一直不说话,也没动作,就叫了他一声。   陆回回过神来。   白无辛问他:“怎么了?”   “我……”陆回顿了顿,说,“我有点不想在这儿死。”   “啊?为什么?”   “在这儿活过。”陆回讷讷地说,“好歹,好好活过。”   他低下了头。   白无辛也沉默了。他转过头,四处打量了一番这个地方。   陆回说得对。   他想,他们两个的确是在这里人模人样地活了两年。   他回过头,说:“那……出去?”   陆回点点头。   他们着实是在家里躺了很久,出去的时候已经黄昏了。   俩人找了棵在一小沙丘上的枯树,正好,太阳刚好下山,俩人把绳子挂好之后,就坐在树边看着日落西山。   白无辛看着太阳往下落,自己在心里数,还有多久活头。   他心里毫无波澜,他是真的不怕死了。   他歪了歪身子,倒到陆回身上。   陆回没说话,他也没说话。   等夕阳只剩一小点挂在山口上,陆回就站了起来。   他把白无辛拉了起来,说:“该上路了。”   白无辛点点头,跟他说:“对不起啊。”   陆回愣了:“什么对不起?”   “带我一路,我总拖你后腿。”白无辛说,“要是没有我,你就不用顾忌什么了。都怪我,长得这么个妖孽样子,到哪儿都特别好认。不然的话,你去把脸划花,想点什么办法,总能有个去处做事的,不至于跟我流浪到这儿。”   “瞎说什么。你别瞎说,哥,现在这世道去哪儿都要卖身契,都要看奴籍,人家随便一问就知道我是谁,哪儿都没法去的。你也不要总说什么妖孽,你没有,你很好看。”   “也就你这么说了。”白无辛说。   陆回哽了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欲言又止片刻,吭吭哧哧地说:“那是他们都瞎。你别听他们的,我才是正常人。”   白无辛笑了。他去拉了一下陆回的手,说:“谢谢你啊。”   陆回脸红了。   他把脸别开来,不说话。   白无辛说:“不过,如果有来生的话,你还是不要遇到我了。”   陆回立刻错愕地转回过头来。   “跟我在一块儿真的一点好处也没有。”白无辛慢慢地数落自己,“长得又显眼,还跟个怪物似的,总拖累你跟我一起被人埋汰,腿脚还不好使,跑的时候你总得背着我跑。你总得分心照顾我,我这破人麻烦死了,所以……”   陆回听不下去了,他啪地抓住白无辛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臂,喊:“哥!”   白无辛一顿,抬头,看到陆回神色着急又难堪。   陆回张着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突然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叫——   “在这儿!!”   两人回过头,两个村人站在沙丘底下,手里举着个火把。   太阳刚好落下去,周围暗了下来。那火把摇曳着,把村人狰狞的脸和眼底里的狞光照得一清二楚。   他朝身后大叫:“在这儿!快过来!!他俩要跑了!两石子米呢!!”   后面远处和不远处,火光寥寥,都是追出来的村民。   “草他个亲娘了——”   陆回禁不住破口大骂。他抓起白无辛,扛到身上,下意识地就往外跑。   “要跑了要跑了!!”   “快追!两石子米啊!!”   陆回从沙丘上滑下来,扛着他,跑进夜晚的荒漠。   西北夜晚的风真冷,白无辛背受着风,骨头都凉了,连滑下来的眼泪都是凉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他被陆回扛在身后,看着那些火光像饿狼的眼睛一样向他们扑过来。   跑了不知多久,他们闯进了一片枯树林。   陆回寻了个还算隐蔽的地方,又找了块大石头,把白无辛放了下来。   村民们跟着闯了进来,但跟丢了他们。他们吵吵嚷嚷的,大叫着:“去哪儿了!?”   “怎么跟丢了!?”   “晚上视野太不好了,风还大,火把都灭了好几次!”一人懊恼道,“真是便宜他们了,早知道早些日子直接上手了!两石子米呢!”   “张婆家儿子傻,从镇子里带回来的消息也说不清,那不得等村长派人再去看看,捎信回来确定了再动吗。”另一人声音沉稳道,“也别急!他们肯定跑不远,肯定还在这个林子里!大家散开找找,那两石子米肯定都归我们的!”   “对对,他们跑不远的!”   “快找快找!”   村人们呼喊着散开寻找,脚步声和呼喊声四散开来。   白无辛咬紧牙关,低下头去想对策。   陆回还在他旁边喘着粗气,跑了这一路过来,他肺都要炸了。   他声音沙哑:“哥。”   白无辛看向他。   陆回喘着气,荒漠晚上这么大的风,他却汗如雨下。   他眯着眼,一边喘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你没拖累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你没拖累我。你最好了……你给我馒头吃,你陪我呆着。你不知道,我小时候,被人扔到库房里去呆了三天,差点死掉,我特别怕黑……但是那时候,你在那儿。”   白无辛怔了很久,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总赶我走,我知道,以前开始,你就总赶我走。”陆回说,“可你不拖累我,你别总把自己当累赘……你最好了,哥。我是说……不是我照顾你,是你在照顾我。”   陆回深吸了一口气,往后一靠,靠在石头上。   村人们喧嚷的声音在周围吵闹着。   陆回看着天上,好久才歪过脑袋来,一双被汗水洇湿的眼睛又黑又亮,在那个夜里就那样平静如海地看着白无辛。   “哥,”他再一次叫他,“你不要总瞎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   白无辛:“……我不是。”   陆回笑了。他揉了一把白无辛的小白毛,把他一头披散的长发揉乱了。   陆回说:“咱俩赌一把吧。”   白无辛问他:“赌什么?”   “他们在找我们。”陆回说,“你也不想被抓去换米,我知道的。你宁可自己悬死在树枝和房梁上,也不想去被人压着换两石米,因为我也是,这种事儿我不想经历第三次。”   白无辛被说中了,他不太自在地咬了咬唇,点了点头。   陆回说:“所以,现在怎么样才能一起死呢。”   “他们如果抓到我们,一定会连夜押去县城。”白无辛说。   陆回说:“而且刚刚他们来追的时候,应该看到树上的绳子了,怕是知道咱俩有要死的心。这么一来,就必定不能被抓住,他们会防止咱俩寻死的。”   白无辛点点头,说对。   “那咱俩分开跑吧。”陆回说。   白无辛愣了愣:“啊?”   “分开跑,然后各自去想办法寻死。”陆回说,“一起死是不可能了,那就各自死吧。等上了黄泉路,若是你没看到我,就等等我。就算死不在一起,再上路也能一起的。”   陆回去抓住他的手,跟他十指相扣。很用力地十指相扣,白无辛都有些被他的骨头硌疼了。   陆回说:“哥,能一起的,死了我们也一起走。我跑得快,我去给你支开他们。你自己跑,我也能跑得更快点。我跑了这么多年了,不差这最后一次,我给你最后冲这一次。交给我,我跑得最快了。”   周围村人们的声音还是那么烦人,吵闹,喧嚷。   白无辛看着陆回那双黑漆漆的眼睛,迷迷糊糊地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于是他点点头,说好。   他也握紧了陆回的手,握得很紧,仿佛骨骼都要粘连在一起。   白无辛说:“陆回,你……你要,跑快一点。”   陆回朝他笑了:“你放心。”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74章 赦免   村人们举着火把四处寻找,一声一声吆喝着喊着。   陆回看准机会,冲了出去。   察觉到异响,一个村民回头一看,就见他如同一根离弦箭一样冲了出去。   “在这儿!!”他立刻大叫,“在这儿呢!快来!快追他!!”   村人们纷纷跑过来,兴奋得喊声都歇斯底里起来。   陆回很快消失在黑暗里,那些火把追着他,跟着往黑暗里跑。   白无辛担心得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但此地不宜久留,他只看了一眼,就赶紧偷偷摸摸地往另一个方向跑,跑得一瘸一拐的。   跑到大半夜,白无辛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哪儿来了,西北晚上很暗,他手上又没有火,根本找不到方向。   周围一片黑漆漆的,只有刺骨的风不停刮在脸上。   白无辛肺都快炸了。他回头,后面没有一点儿亮光,那些人根本没追他。   他喘着粗气,扶着因为岔气而生疼的肋骨,拖着瘸腿,慢慢地往前走着。   走了两步,他突然浑身狠狠一震,脚上一歪,咚地栽了下去。   白无辛摔倒了。   他在地上趴了片刻,缓缓爬了起来。   他没完全爬起来,他用双手撑着地面,下半身还趴在地上。   他眼神有些发木。   白无辛保持着这个姿势,在那里趴了很久。   他的心脏突然开始非常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真的要跳出嗓子眼。   他浑身的血液也都莫名开始沸腾,然后掉进冰窟一样发凉,让他不明原因地开始痉挛发抖。   白无辛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只觉得非常惶恐不安,是前所未有的惶恐不安。   他突然想起陆回临别前对他的那一笑。   陆回已经很久没朝他笑过了,白无辛才意识到。   他又发觉陆回那一笑,是让他不安的源头。   怎么回事?   一滴水突然砸在白无辛手臂上。   白无辛愣了愣,抬起头。   噼里啪啦的大雨倾盆而下,没几秒就把他砸成了个落汤鸡。   白无辛吓了一大跳,抹着脸爬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往远处跑,跑了好久也没找到个地方,没办法,他只好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自己蹲在一个地方,把衣服撑起来给自己挡雨。   可那么件单薄衣服,压根挡不住。雨一直下,滂沱地下着,天都亮了也没见小。   白无辛看不到雨停的希望,只能站起来淋着雨往远处走,想找个屋檐避一避。   但荒漠太大,他走了很久都没找到个能避雨的屋檐,就只好沿着一个方向一直往一处走。雨太大了,他仍然认不清方向。   后来活活走了三天三夜,他才走到了一个镇子里,雨也下了三天三夜都没停。白无辛进镇子的时候脑袋昏昏沉沉的,头重脚轻地,几乎走不动道,恨不得当场就死掉。   但好在他脑子还是清醒的,他还记得自己是个通缉犯,他就把衣服卷起来,团成个头巾围在脑袋上,悄悄进了镇子。   已经三天了,对于陆回,白无辛心里的不安还是没消下去,但总得先躲雨。   镇子里吵吵嚷嚷,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出来淋雨,不少人都拿着盆出来接雨水。这一带干旱惯了,大家都十好几年没见过雨了。   雨来了,这就意味着干旱结束了,饥荒也将要结束了。   白无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在人群之中抬起头,看着天上那些往下砸的雨,心中无声地怅然着。   一顿饱饭也没吃上。   他想,这一辈子真是够烂了,临死了饥荒反倒结束了。   他叹了声气,离开欢呼的人们,去垃圾堆里翻绳子,准备把自己吊死。   陆回可能都在等他了。   也可能没有等,他或许被抓住了。但不用担心的,那是陆回,他比白无辛有力气多了,他也有骨气,就算被抓住,他也有办法赴死。   白无辛这么个小瘸子,就算回过头想为他做点什么也是白搭。   白无辛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也看得很清。   他顶着雨翻着垃圾。突然一声震天响的锣鼓声从后头响起,吓得他一哆嗦。   他回头,敲锣的是骑着马的衙役。这么一会儿的空,他又咚咚敲了好多声。   “皇天有命,甘霖大赦!”那衙役喊,“天灾已结,大伙再也不用饿肚子了!皇帝有令,大赦天下!凡是自身没犯过罪行的,是被诛九族或抄满门牵连着挂在通缉榜上和牢狱里的人,今日起,全部赦免!”   白无辛一怔。   衙役继续说:“我是打前面的西山镇来的衙役,特来告知各位此事!皇帝说了,西北的居民全都往南去,先帮着种地,吃饭,一起过饥荒这道难关!饥荒呢,咱先一个个地方慢慢来,西北的荒漠大,放到最后,到时候啊,江南人和京城的人,都会帮各位一起治理此处——”   白无辛冲过去,声音沙哑地喊着问:“真的赦免!?”   衙役正说着公家决断,被打断得一愣,看见他的模样,就又是一愣。片刻后,才说:“呃,是啊。”   白无辛又问:“就是,无罪了!?”   “对啊。”衙役说,“赦免啊,全都无罪释放。”   “此……此话当真!?”   “皇帝说的话,自然是当真啊。”   白无辛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他张了张嘴,脑子里却一片空白。这一刻很多东西堵在他嗓子眼里,但他却一个字儿都无法说出口。   他呼吸粗重地喘起了气,热血冲上脑袋,猛地想起了陆回。   白无辛懵了片刻,拔腿就跑。   他往回跑。   他不知道是否来得及,也不知道陆回在哪儿。只是如果还有那么一丝希望,他如果能赶得上,他想跑回去搏一搏,看一看。   他想跟陆回一起活着。   不用死了。   不用死了,陆回。   他在心里喊得撕心裂肺。   他跑出那座城,顶着仍然滂沱的大雨,在结束天灾的狂欢里闯进荒漠,在被雨水打成大片大片的泥潭里步履维艰地往前跑。   他又跑了三天三夜。很多时候白无辛想起这段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去的,他只记得后来他发现自己脚后跟一片血肉模糊,那时候他才感觉出很痛来。   他跑了很久很久,这次他认清了方向,途中经过了一个镇子。   他认得那个镇子,镇子离村子很近,村子里的人会时不时去镇子里用柴火换点儿筛糠来吃,因为镇子附近没有树,草倒是挺多。   白无辛跑进镇子里,拉住一个人,就问他们有没有见过陆回。   他想,村子里的人可能已经抓住他,往县里去送了。   这破地方没有公家,县里之前也没有,但县里有租行,可以租匹马去南边,那里有公家。如果要押着陆回去官府报案拿赏钱,就得去县里。   而要去县里,就得经过这里。   被他拉住的人认得他,看着他愣了愣,说:“没有啊,你没跟他在一起?咋还走丢了,你俩不是天天在一起吗?”   白无辛没空搭理他,拍了拍他就跑了。   他心里放下了些心来。陆回没来这个镇子,那就是说他没被抓到。   不然他早被押过来了。   一安心下来,白无辛就不禁笑了笑。   陆回会去哪儿……   他正想着,有人大声喊了声阿一。   阿一是白无辛这些年对外用的名字。他的名字挂在榜上,当然不能光明正大地跟别人说他叫无辛。   白无辛停了下来,回头。   那个人站在刚刚被他问有没有见过陆回的人旁边,高声对他喊着话。   “你如果找不到阿冬的话,就回村去吧!”那人说,“我听人说,有人看到他被一群人连拖带拽地拽进村!听那些人说,是阿冬偷了东西,被人抓了!”   白无辛瞳孔一缩。   离得太远,那人没看到他瞬间惨白的脸色,还在说:“也不知道你这当哥的上哪儿去了,你得好好教育你弟弟啊!怎么能偷东西呢。”   -   白无辛跑回到村子里。   大雨仍然滂沱,视线里有些模糊。白无辛跑在路上,喘得跟个破风箱一样。   他遇到了一个村民。那村民看见了他,却没当回事。他晃晃悠悠悠闲自在地走在路上,抹了抹嘴边的油,朝着白无辛拍了拍肚皮,向他眯起眼睛挤起嘴角,恶意一笑。   白无辛跟他擦肩而过,然后立刻停下。他回过身,扯住那人的衣领子,质问:“陆回呢!?”   村民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还是佯装无辜:“谁是陆回啊?”   “阿冬!”白无辛大喊,“我弟弟!你们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哦,阿冬啊。”村民指了个方向,“那边。”   白无辛撒开他,转头就往那边跑过去。   那村民在他后面乐着大喊:“你现在去也晚啦!”   白无辛没理。   他一直跑一直跑,最后听到热闹的人声从一个人家里传出来。   那是村长家。白无辛连滚带爬地刹下车来,跑进去一看,大家在村长家里有说有笑的,嘴里还吃着什么东西的肉,吃得满嘴流油。   他们面前的一口锅里,盛着用雨水煮开的好大一锅肉。   白无辛脑子轰的炸开。   他缓缓停下脚步,气喘吁吁。   村民们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他。   所有人都震惊和讶异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到他会回来。   “陆回呢,”白无辛木木地盯着他们手里碗里的肉,“陆回呢。”   大家面面相觑,都没听过陆回这个名字。   李老头倒是反应得快,知道是谁,但他一点儿不急着回答,还在嚼着嘴里的肉。   他把嚼烂乎的肉咽了下去,朝白无辛脚边努了努嘴,说:“就在那儿啊。”   白无辛有一瞬间几乎不敢低头。   半晌,他才慢慢地、缓缓地、十分僵硬地低下了眼帘。   他真的不敢低头看。   可他仍然看见了。   他看见他踩着的地上,鲜血满地。   还有那么多血肉都被剃了个干净的零碎骨头,碎裂的衣物,以及一张染满了血的牡丹帕子一角。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75章 炖肉   庙里的香火味儿越发重了。   有谁拍了拍门,咚咚两声,声音挺响。   白无辛把脸埋在自己臂弯里,在三个拼在一起的蒲团上睡得正香。这几声啪啪拍门把他弄得虎躯一震,清醒了好些,不太高兴地哼哼唧唧了几声。   他感觉到身上似乎盖着什么东西,就迷迷糊糊地抓起那玩意儿往上一拉,盖住半张脸,又要沉沉睡过去。   庙门被吱呀拉开。   有俩人在门口互相交谈了起来。很不幸,地府鬼差五感发达,白无辛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地把门口的人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跟就在他耳边说话一样。   白无辛生无可恋,拉起身上的东西,把脑袋全盖住,紧闭双眼,不愿接受现实,一点儿都不想醒。   半晌,有人走到他身边来,把什么东西轻轻搁到了旁边不远处。听起来像是放了一个锅和两个碗,都有些沉,应该是方婶子之前说过的会送来的饭。   “醒了吧。”陆回说,“饿不饿?都四点了。”   白无辛闷在衣服里说:“困。”   话这么说着,白无辛还是拉开了罩在脑袋上的衣服,睡眼惺忪地半睁着右眼闭着左眼,撇着嘴,挺不高兴地揉着眼睛,抬头看陆回。   陆回身上就穿了件紧身黑t,他一直都在黑色卫衣底下穿这件打底。   他以往穿的卫衣现在就盖在白无辛身上。   陆回说:“要多睡会儿也行,反正天黑还早。你不饿的话,晚点再吃。”   “天天就知道喂我。”白无辛说,“大夏天的,我睡个觉,你给我衣服干什么?”   “怕你冷。”陆回说。   白无辛乐:“谁家大夏天怕老婆冷啊。”   陆回无语:“别瞎叫了。”   白无辛笑了,他仰躺下去,对陆回招了招手:“你下来。”   陆回挺听话,回头去拿了个蒲团来,盘腿坐到了白无辛旁边。   白无辛爬起来,往前拱了拱,钻进陆回怀里,搂住他腰,在他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   陆回拍拍他的小白脑袋,问:“干什么?怎么了?梦到什么了?”   “没什么,屁都没梦见。”白无辛说,“就是想你了。”   “好。”陆回说。   陆回还在一下一下摸他的小白毛。   白无辛知道,陆回看出来他没说实话了,没人比陆回更了解他。   他知道,但是他不问,因为白无辛看起来不想说。所以陆回就这样轻轻摸他,他知道这样白无辛能安心。   哎,陆回真好。   白无辛心里想着念着,又控制不住地想起了那段回忆的后面。   两千多年前,他站在那片鲜血之上,僵直了身子,好半天没有动弹。   他脑袋里一片空白,除了嗡嗡的剧烈耳鸣,就只听得到后面的雨滂沱地一直在下。   好半晌,他怔怔问那些人:“什么?”   那些人笑了。大家吃得大快朵颐,一个人还在啃着肉骨头,说:“那就是你弟弟啊,你不是在找他吗?赶紧的,那儿还有几块剩骨头呢,你捡着回家去吧!”   “是啊,还是你也吃两块?这儿还剩了不少呢!”   “吃点儿吧,你弟弟最后一次孝敬你了!”   还有个人直接站了起来,幸灾乐祸地蹦着跳着手舞足蹈,满嘴油光地给他形容:“哎我跟你说,这可是你弟弟活该!我们那天晚上追着他出去没多久,就要让另一拨人去回头追你去,他一听就不干了,他就不跑了,回过头来就跟我们打了起来!哎,这可是他自己不跑的,他自己回来自投罗网的,跟我们可无甚关系啊!”   “就是啊就是啊,他自己跑回来的,自己自愿的,这可不关我们事!”   白无辛满脑子都被沸腾的血冲了,他感觉自己要疯了。他胸中有一头尖叫的怪物,它此时此刻在撕咬着铁笼,震着声音撕心裂肺地嚎叫着。   它马上就要跑出来了。   白无辛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竭力稳住快崩掉的精神,问道:“那,为什么……不把他,带去官府。”   “为什么,不带去,官府。”   他声音颤抖,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是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不是,要换米吗。”白无辛问他们,“为什么,为什么……”   “下雨了啊,没送过去。”村长抹抹嘴,吃得打了个嗝,坦然道,“把他关着等雨停的时候,大伙一合计,这些年乱臣贼子那么多,被诛九族后到处乱跑的大臣家丁和亲戚数都数不过来,皇上能认识几个,记得几个?还能认识你们吗?再说你们这俩小逃犯,我们还只留住你弟弟一个,压根没啥重量啊,算不了大功。”   “再说了,皇上就给那么一石子米,到时候大伙一分,也分不了多少,到时候该饿着还是饿着。反正你俩去哪儿也是死,那不如死得其所,炖了吃咯呗。”村长笑笑,“咱村这几口子可好久都没见过肉腥了,算是他最后做个好事儿。”   死得其所。   他说死得其所。   他管这个叫死得其所。   白无辛站在门口,站在陆回的血上,嘴角抽搐半晌,最终竟然扬了起来,笑了。   他笑了很久,他声音沙哑,笑得像是疯了。   这个乱世。   这个该死的、混账的、杀千刀的、谁都是畜生的……乱世。   死在锅里,死在千刀万剐割肉离骨里,被叫做死得其所。   白无辛那因为足足一周没吃饭而无力握起的手在那一刻猛地攥起了拳头,指甲用力到活活攥破皮肉,鲜血顺着指缝,流淌而下。   他笑得扬起头,喉咙里挤出疯狂用力沙哑的狂笑。   白无辛抱着陆回,朝着菩萨庙的天花板伸出手,翻开手心,静静地看。   “干什么,玩手?”陆回说,“玩手尿炕。”   白无辛啧了声:“你烦死了,谁说的这破话,一点儿科学根据都没有。”   陆回说:“民间传说。”   白无辛哼哼唧唧笑了两声,放下手,在他怀里蹭着,使劲往他身上贴,恨不得整个人变成牛皮糖黏他身上似的。   白无辛说:“陆回。”   陆回说:“嗯。”   “乖乖,”白无辛说,“我爱你啊。”   “嗯,”陆回说,“我也爱你。”   “我爱死你了。”   白无辛又蹭了会儿,抬起身来,按着陆回的肩膀,凑到他脸前,附到他唇边,亲住了他。   这是个很绵长的吻,白无辛跟他亲了很长一段时间。   过了一两分钟,白无辛才松开他,又低下身去,继续搂着他的腰缩在他怀里,转头看陆回刚放到旁边的锅和碗,贴在他身上问:“那个方婶子送饭来了?”   陆回点头:“嗯,但是不能吃,里面下药了。”   “是吗?”   白无辛一下子来了兴趣。他坐了起来,离开陆回,转头把锅拉过来,掀开锅盖一看,白菜猪肉炖粉条的香气和蒸腾的热气一起扑了出来。   炖肉洒了葱花,香气扑鼻,白无辛本来一点儿都不饿,一见这个,肚子就咕噜噜叫了两声。   但他也看见了里面的邪念。   人做点什么都会留下痕迹,人间的警察能从物理角度追踪痕迹抓到犯人,鬼差则能通过非常抽象的情绪角度追踪。如果谁怀着不好的心思做些什么,鬼差就能第一时间从她碰过的东西上察觉出邪念的味道。   并且,邪念都有原主,每一个灵魂所产生的邪念各不相同,所以只看一眼,鬼差就能知道这份邪念的来源是谁,又做了什么。   白无辛看了一眼,乐开花了:“可以啊,下了半罐安眠药,牛逼牛逼。”   陆回坐在原地抱起双臂,听他这么说,眼角一抽:“这是好笑的事情吗?”   “好笑啊!怎么不好笑!”   白无辛回过头,两个眼睛都能放激光了。   他非常兴奋:“你想啊!宝儿,居然有人想给黑白无常下安眠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这都能载上史册了!哈哈哈哈哈——”   白无辛笑得像脑子不好使。   陆回捂了一把脸。白无辛的笑声一点儿没因为他的无语停下,鬼畜地在菩萨庙里余音绕梁,魔音贯耳。   等他笑到快断气儿,才停下来坐回去,气喘吁吁地喘起了气儿。   陆回一边伸手给他拍背,一边压低声音问他:“你要吃吗?”   “吃啊!为什么不吃!”白无辛乐着说,“人家的一片好意呢!”   陆回:“……你给我挑挑,这锅菜里哪儿有好意?”   白无辛还是乐,说:“哎,你别反驳我。你想啊,想钓鱼,那不可得玩把大的?没有鱼饵,我就自己当嘛。”   语毕,白无辛又微不可查地侧了侧头,瞥了眼门外,说:“而且,这有眼睛盯着呢,不做个戏多浪费啊。”   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故意的,菩萨庙的庙门的门缝不小。那么一道大缝,本应有微光从那里透进来,但这一下午都严严实实的,一点儿光没透。   这也是当然的,打门外那人一把眼睛贴上来,白无辛就注意到了。   有人在门口看守他们。   并且是把脸贴在门上,把一双眼睛躲在缝里,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打他们被守庙人送进来,守庙人又离开之后没十分钟,这双眼睛就来了。   “真是没有两样,真受不了。”白无辛说,“再这么下去,等鱼被钓上来,我会干出什么事儿来我可真不能保证了。……要不给大王打个电话提前报备一下吧,万一我做过火了他一个生气又把我踹下来二十年,你可怎么办哦。”   陆回说:“你什么样大王心里有数,不会。”   白无辛问:“怎么不反驳我最后一句啊?”   陆回:“什么最后一句?”   白无辛:“‘万一他又把我踹下来二十年,你怎么办’?”   陆回说:“活不了,我直接撞死。”   白无辛嘿嘿傻笑,乐得上半身晃悠。   “别乐了,跟个傻子似的。”陆回说,“那你吃这些之前,要不要吃点别的?我还有超市买的零食,瞬移去给你买碗麻辣烫也行。”   “随便吃口就行了,一会儿就要干活了。”   白无辛收了笑意,瞥了眼地面,说,“也不知道是谁告诉他们这个邪法子的。”   “当然是菩萨本人了。”陆回目不斜视地盯着商枝脸的菩萨像,说,“他要这些干什么,真是搞不懂。”   “你当然搞不懂了,你又不是他。这么多的问题的答案,只有本人才知道为什么。”白无辛说,“等鱼钓上来,亲自问问这条大鱼就好啦。”   “嗯。”   “所以,”白无辛说,“你有小布丁吗?”   陆回说:“有。”   白无辛嚷嚷:“我要吃!喂我!”   陆回嘶了声,恼道:“自己吃啊!没手还是没脚!?”   白无辛直接倒在他身上,理直气壮道:“我瘫了!你喂我!”   陆回脸直抽抽,啧着声说:“你就欺负我吧你。”   -   黄昏时分。   方婶子趴在庙门上,扒着门缝,瞪直眼睛,往里仔细瞧着。   然而,从她送来了饭,和守庙人交了监视这二人的班之后开始,这两个人就在里面一直毫无动静。   那个白毛就一直躺在黑哥腿上睡觉,也不吃饭,饭都已经放凉了。   这也正常,因为那个黑哥早布下了结界,他们就算在里面吵翻天,方婶子也只能看到他们岁月静好。   看见方婶子着急,一直监视着他俩的守庙人就说:“别急,他俩饿急了肯定就吃了,你着急也没用啊。”   “能不着急吗!”   方婶子瞪了他一眼。方婶子是个偏胖的妇女,为人很强势,被这么一瞪,守庙人不敢说话了。   方婶子抬头看了看天。天都要黑了,这眼瞅着吉时都要过了,再耽搁下去,菩萨就要怪下来了。   她在门口踌躇半天,没忍住,敲了敲门。   过了会儿,黑哥就来开门了。   他没什么表情,问:“什么事?”   方婶子忙说:“你们吃了吗?吃完了的话饭碗啥的给我吧,我下午又做了点,晚点儿给你们拿过来。你们今晚得在这儿跪一整晚呢,我给你们多弄点儿吃的。”   “啊,稍等,我们还没动,马上吃。”陆回说,“我们吃饭挺快的,马上就吃完,您在这儿等会儿。”   方婶子忙应:“好好!”   黑哥重新关上了门。方婶子连忙又趴下去,扒着门缝偷看。   那个小白毛终于醒了,黑哥走过去跟他说了些什么,两个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掀开了锅,拿起方婶子送来的两碗饭,凑在一起吃了起来。   方婶子大喜,她赶紧转过头,小声叫了两声守庙人,让他赶紧去找老孙,说那两个人刚把饭吃了。   “再跟老孙说,跑了一个!”方婶子说,“那个黑小伙放走的,说那个娘炮接到消息回城去了,那那个娘炮的份,就让那个黑小伙弄!”   守庙人有些踌躇:“能行吗?能瞒得过菩萨吗?”   “这哪儿叫瞒呐,你懂啥,你去就行了,就跟老孙说我刚跟你说的!”   守庙人支支吾吾应了几声,跑去找老孙了。   方婶子在门口搓着手,高兴得乐开了花,直跺脚。   她往炖菜里小半罐安眠药,吃一口就够他们睡到天昏地暗了,醒来以后他们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而菩萨——对的,这两个人足够她在菩萨那里积攒好多阴德功德这个德那个德了!鬼佛菩萨一定会更加保佑她!   一定要保佑她女儿嫁个好人家,有个好娃娃,家里老伴能出去陪她逛逛集市!   方婶子越想越美,一不注意就想出了神去。等一声饭碗脆裂的巨响从庙里传出来,她才回过神来,赶紧再低下身往门缝里看去。   那两个人果然都已经睡倒了。   方婶子大喜。   就等老孙来了!   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守庙人带着老孙来了。   天色正好黑了下来。老孙摇着蒲扇,在黑暗里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人。大伙在他后面打着手电,给老孙照着路。   老孙这瘦瘦小小的一个小老头,被手电照得光芒万丈。   “老孙!”方婶子忙压低声音道,“我都弄好了,快点儿献祭吧!这你可得跟菩萨好好说说,给我算阴德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最近因为房租的事情比较烦orz明天可能还得出个远门 第76章 献祭   老孙走过来到方婶子旁边,低声问她:“确定都睡过去了,是吧?”   “确定确定,我在门缝里看得真真切切的!”方婶子说,“你就放心去吧,我办事儿你还不放心吗?就是,我这一下子帮你弄了两个人,菩萨那边……”   “我知道。”   老孙走到庙前,佝偻下身子,往门缝里看了一眼,确定过后,直起身来,推开了门。   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人正打着手电。手电的光合着庙里燃烧着的几排蜡烛一起,照亮了庙里。   一片空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   连那已经碎裂了的饭碗和本该洒了一地的白饭,都好端端地放在原地。   站在门口的几个人大惊失色。   大家惊惶起来,这里面数刚刚信誓旦旦的方婶子最为慌张。   “这怎么可能!?……不是!不是的,老孙!”她慌忙道,“刚刚可不是这样的!你也看缝里面了吧,那两个外人真已经倒了!我眼睁睁看着他俩倒了才让小冯去叫你的!我没骗你!”   老孙默不作声。   他缓缓把脑袋转过去,盯着方婶子,两只眼睛缓缓睁大,瞳孔渐渐缩小。   方婶子浑身一震,霎时恐惧到失语,张着嘴,纵使万千理由,也说不出来一句话了。   “你看见了,”她干巴巴说,“老孙,你……你,刚刚,也看见了……对吧?”   老孙嘴巴动了两下,没说话,只磨了磨牙,一口参差不齐的老牙在嘴里发出咯咯的响声。   方婶子的冷汗刷的就下来了。   老孙开口:“你骗菩萨。”   “我,我没有!”方婶子说,“你刚刚不是也——”   “你骗菩萨。”老孙还是说,“你骗菩萨,方婶子,你骗菩萨。”   “我——”   “你坐过去。”老孙说,“给菩萨赔罪。那两个跑了的人,你得负起责。”   方婶子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她站在原地,浑身发抖。   她瞳孔都发抖地看了片刻老孙,对方的眼睛里一片固执,一看就是不会让步的。   她咽了口口水,把目光求助性地投向后面打着手电的几个人。   几个村人也正惊诧着这庙里的一切,可她一看过来,大家就都立刻别开了目光。   谁都不想承担欺骗菩萨的责任,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方婶子绝望了,也心凉了。   “方婶子。”老孙慢慢地说,“你不承担责任也可以,那就让你老伴和你女儿承担。”   方婶子瞪直了眼睛,忙道:“不不不,我可以我可以!我来!我可以,我这就去!”   老孙往庙里一别头:“快去吧。”   守庙人搓着胳膊,抿了抿嘴,硬着头皮说:“孙爷,是不是不太好啊?”   老孙回头横了他一眼。   这一眼守庙人就打了个哆嗦,忙摆了摆手说:“不是,我不是说让方婶子担责不好,我是说,刚刚那俩人明明就在里面,这一开门就不见了,是不是有古怪啊?”   “这么一说也对啊,”后边有个村人也说,“是不是菩萨做的?”   老孙淡淡:“如果是菩萨做的,我会不知道吗。”   村人哽了哽。   守庙人小心地问:“那孙爷,您觉得会是什么?是不是您推开门这一会儿,那两个人就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了……”   一个村人提议:“要不我们进去找找?”   另一个人也说:“就这么一会儿,也躲不到哪里去。这两个人莫名其妙没了,对菩萨也不尊敬……”   “尊不尊敬的我不知道?你们胆肥了,敢跟菩萨叫板?”   两个提议的村人立刻噤声。   老孙背着双手,慢悠悠侧过身去,道:“又想让家里人再死一遍是吧?”   一群人面露惊恐,脑袋立刻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那还说得那么多,不要命了。”   老孙往庙里一撇头,对方婶子道,“进去。”   方婶子抿了抿颤抖的嘴唇,两只手绞着衣角,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进去了。   她走到庙宇中央,正对着菩萨,跪在了蒲团上。   老孙走了进去。其他人站在庙门口,神色或同情可怜或不忍直视或十分担心地看着方婶子的背影。   老孙走到方婶子背后,吧唧了两下嘴,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张黄色符纸。   他把旁边盛着饭的碗拿过来,把里面的白饭啪地全都扣到地上,还敲了两下碗边,好倒干净。   老孙把干净的碗咔哒一声放在地上,盘腿坐下来,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个打火机来,把黄符点燃,放到碗里。   等它烧到一半,老孙说:“水。”   庙门口的一个男人拎着个袋子来的,他赶紧从袋子里掏出瓶水来,小跑着送了过去,还递给他一双筷子。   黄符烧成了灰,老孙把灰扒拉到一起,在上面浅浅挖了个小坑,顺着小坑把水浇了下去。   把一碗灰搅好成水,老孙把筷子立了起来,上坟一样立在水当间。   那筷子稳稳地立在水里。   老孙松开手,对着筷子叽里咕噜地念了几句话后,猛地一掌,将筷子扇飞出去。   方婶子后背一抖。   筷子噼里啪啦摔到角落里。   老孙拿起碗,走到方婶子面前,半蹲下来,阴沉着脸,将碗送到她脸前。   “喝。”他说,“喝干净了,灰儿都不能剩下。”   方婶子表情扭曲,难看极了。她颤着手,接过老孙手里的符灰水,对着碗里映出来的自己的脸犹豫半晌,最终牙一咬心一横,闭紧眼,仰起头,把碗里的水倒进了嘴里。   符灰没有全溶解成水,一大口灰呛在她嗓子眼里。方婶子神色马上变得痛苦非常。   她强忍着,强行逼着自己喝完了。   放下碗,方婶子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老孙捡起碗,站了起来,啪地把碗狠狠摔碎在地上。   他从兜里摸出一把小刀,另一只手猛地攥住方婶子的脖子,逼她扬起头来,接着就在她额头上一戳,戳出一个伤来。   鲜血从那道伤里流淌下来。   老孙扔掉刀,一抹她额头上的鲜血,挥手一甩,有几滴摔到了地上。   瞬间,那些血融进地里,向着四面八方展开,竟然缓缓形成了一个血阵。   老孙张开双臂,道:“鬼佛菩萨在上,祭品在此!”   “愿用此祭,换菩萨保佑村子,保佑村里的人永生!”   “菩——”   咚地一声,大地狠狠震颤了一下。   老孙脚下发光的血阵一瞬就黯然失色,全部消退。   老孙顿住,低头。   一个白色的,长满尖刺的狼牙棒杵在地上,已经把那一块地狠狠砸出了一个大坑来。   他抬起头,看到白无辛握着这个棒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不好意思,忍不了了。”白无辛说,“我真的想给你扣个6,大婶。”   方婶子还在咳,而且被他这一吓,咳得更厉害了。   门口的村人朝他喊:“你干什么啊你!?”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你躲哪儿去了!?”   陆回站在这群村人后面,声音凉凉:“哪儿都没去。”   村人们被背后这冷不丁的声音吓得惊声大叫,立刻四散开,还有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白无辛把重心放到哭丧棒上,两手杵着它,身子歪歪斜斜一扭,悠哉:“你们真够蠢的啊,真的,6,我活这么多年了,你们这么蠢的我还第一次见。”   他将目光下移,似笑非笑地看着方婶子,“怎么会有人明知道阳寿气运要被献祭出去,还乖乖坐在这儿,被卖了还帮人家数钱的?”   方婶子瞪大了眼。   她努力清了清嗓子,沙哑又难以置信:“你……你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打进这儿开始我就看出来这儿有个阵法了。”白无辛笑着说,“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跟我一起的某个傻子没看出来。”   他说的是商枝。   “你……”   方婶子震惊到失语。   白无辛哼哼笑了两声,站直了身,把哭丧棒从地里拔了出来,道:“好了,这个阵已经没了,谁都别想献什么祭了,我也懒得装了。今天晚上各位谁都别想回家睡了,都把这个菩萨的事儿好好说一说吧,我这也是工作,理解一下。”   “你——”方婶子急了,沙哑地喊,“你到底谁啊你,你太不尊敬菩萨了!”   “怎么说呢。”白无辛吧唧了一下嘴,“你可以把我理解成你们菩萨的同僚?”   方婶子莫名其妙:“啊??”   白无辛懒得理这些震惊无语或者懵逼的情绪,他见得太多了,他都烦了,他不想多解释,他一向选择无视。   “让我猜猜。”白无辛动着食指,敲着棒子说,“你们的鬼佛菩萨让你们家里的死人复活,条件就是供奉他。他自称是来自地府的鬼神,所以他说,你们供奉他,能够积攒的不仅仅是功德,还是自己的阴德,等到了下面,大家都会因为这些阴德而得到优待——是不是这样?”   方婶子瞳孔地震,一看就是白无辛说中了。   白无辛笑了,问:“这个献祭是怎么回事?你们经常献祭?”   方婶子不说话,把目光投向老孙。   老孙定定地盯着白无辛,不说话,也不动,目光阴沉如鹰。   白无辛无动于衷,连个眼神都不分给他。   “别看他了,说你的。”白无辛说,“有我在,这玩意儿不敢动你。”   方婶子神色犹豫,她眼神闪躲,支支吾吾说:“跟你又没什么关系,你就是个外人。”   “菩萨归根结底也是外人。”白无辛说,“而且,死了的人就是死了,你老伴也好你女儿也好,从来都没回来过。”   方婶子急了:“你瞎说什么!?”   她站了起来,伸手就去推了一把白无辛,面红耳赤地破口大骂道,“你懂什么,你瞎说什么!?我老伴我闺女都好好的,我闺女马上就到嫁人的年纪了!有鬼佛菩萨在,他们能去哪儿!?”   白无辛被她推得往后退了两步。   他脸上没有笑意,很平静,一双眼睛里甚至有些身后菩萨像面上的慈悲和怜悯。   但更多的,是对这一切知根知底的平静,和看透他们所有人的冷漠。   方婶子死死瞪着他,气得咬牙切齿。   白无辛说:“我知道你不信。所以,我马上要给你看证据了。”   白无辛推开方婶子,拖着哭丧棒,走到老孙面前。   他站定,和老孙对视。   老孙仍然目光阴沉如鹰地看着他。   白无辛不在乎,他偏开头,看向站在庙门口的那些人,朝他们天然一笑:“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啊!”   语毕,白无辛手一用力,挥起哭丧棒,朝着老孙的脑袋砸了过去。   方婶子大声尖叫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77章 村民   哭丧棒重重砸到老孙脑袋上。   没有想象中的鲜血飞溅,老孙的脑袋在棒子底下竟砰地炸成了黑红的烟。   方婶子怔住。   白无辛又高高举起哭丧棒,从上而下,狠狠砸到了老孙站着的地方上,也把他整个身子砸了个透心凉。   老孙整个身子当场全散成了烟,烟消云散了。   村人们张大嘴巴,惊讶得下巴都要找不着了。   白无辛直起身,收起哭丧棒,扫了一眼他们的样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方婶子惊恐道,“老孙这是怎么了,你把他怎么了!?”   白无辛无奈道:“婶子,你别上来就给我扣黑锅,你想想,他被人打了没流血,反倒还化烟了,而且被打之前一点儿动作都没有,连我把他的阵破了他都没有反应,你不觉得他也很怪?”   方婶子说:“老孙是出马仙,做这些神神鬼鬼的动作很正常!他化烟也肯定,肯定……对!肯定是你要打他脑袋,他就用了法子,化成烟跑了!”   方婶子很明显是在用这套说辞说服自己。也很明显,她成功地把自己说服了。   她自顾自地点着头,说:“对,对!就是这么回事,老孙看你要拿那个棒子杀他,就化成烟跑了,没错!你说,你为什么要杀他!?”   “我真诚地建议你去看看脑子。”白无辛说,“阿姨,你还不明白?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说化烟就化烟,出马仙就算是仙,他也是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像鬼一样施展法术。”   方婶子大叫:“你少扯这些!你一个外人懂什么,老孙是仙!”   “根本没有仙。”白无辛说,“你们村子里,从头到尾就没有老孙,也没有什么出马仙。”   方婶子被他说得顿了一顿,神色犹豫了一下。不过很快,她又坚定下来,继续嚷嚷起了自己的那一套说辞:“你一个外人懂什么!少胡说八道!!”   白无辛笑了,道:“我就算是外人,也是比你们这个出马仙强上千百倍的外人。实话告诉你吧,我爷爷根本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他是张山的道士,我家里开道观的,我是道观继承人。”   他张嘴就说瞎话。别问,他也不知道这个根本不存在的张山在哪儿。   但现在他需要一个能唬住这群村民的由头,不然工作没法开展。   方婶子果然被他唬得一怔,嘴唇哆嗦两下,道:“你……你是个道士!?”   “确实。”白无辛笑着说,“我爷爷掐指一算,算出你们村有个大邪祟,才派我跟我男朋友过来的。”   方婶子:“你男朋友??”   白无辛:“啊,就在那儿站着呢啊。”   方婶子回头,陆回站在庙外面,听了这话,把卫衣兜帽撩了下去,抬了抬手,就算打过招呼了。   方婶子又难以置信地看白无辛:“你是女的?”   “男的。”白无辛说,“我同性恋。”   方婶子狐疑道:“道家这么不讲究了?你不会是蒙我的吧?”   “我们道家不允许的只有偏见成见和扭曲的三观。”白无辛说,“爱谁不是爱,没妨碍到别人不就行了。”   方婶子撇撇嘴,看意思是不服。   白无辛也懒得跟她掰扯这个,道:“这个不重要。婶子,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你们村子的菩萨根本不是菩萨。”   “你、你瞎说什么!?”方婶子大怒,“菩萨面前瞎说,你遭天谴!你等报应吧!你——”   白无辛偏头看她,眼睛里是近乎绝情的冷漠和坚定。   方婶子在他的眼睛里突然没了底气,话语渐渐停住。   白无辛收回目光,一笑,淡淡道:“好了,说说吧,你们这个菩萨,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婶子低下头,不再吭声,转头把目光投向庙外的几个人。   一个男人摸了摸鼻子,走进来道:“行了,你也别多管闲事了,这是我们村自己的事。又没上门去请你,你自说自话就过来,没你这样的,赶紧走,用不着你管。”   守庙人也说:“就是就是,我们村自己的菩萨,什么样我们还不知道?要是真是邪祟,我们早出去求救了,还用得着你自己过来?没让你来就别来,赶紧走!”   俩人这么一帮腔,方婶子也有了底气。她刚刚还不敢吭声低着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梗着脖子就开始跟白无辛叫板:“就是!用得着你吗,菩萨什么样我们还不知道!?咸吃萝卜淡操心,小心没几年活头!”   白无辛活活被这一群人给气笑了。   他噗嗤一声,低着头笑出了声。捏着哭丧棒的手慢慢攥紧。   陆回看着他,默默将刚放下去的卫衣兜帽又罩了起来,盖住脑袋。   “笑什么!?赶紧走!”   方婶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伸手就推了他一把,把他往外推着,大声叫骂着说:“别在菩萨跟前叫板!遭天谴你也去外头遭去!别在我们村子里出事,晦气!”   “就是就是!你看你长成那样,就不该进这个庙来!”   人一多,一喧嚷,大家就都有了底气,开始吵吵嚷嚷地对两个人伸出手,要把他们赶出去。   陆回眼瞅着方婶子在越来越热闹的气氛里越发激动,整张脸红得跟充血一样,甚至伸出手,扯住了白无辛的衣领。   估计是想把他往外扯。   陆回眼色猛然一凛,抬起一脚,狠狠将面前一个村人踹飞了出去。   这村人早已拽着他的衣领对他动手了。陆回一直无动于衷,他就以为是个好欺负的,正对他骂骂咧咧地往外扯。   陆回这一脚踢得他猝不及防,村人整个人飞了出去,非常神奇地在空中整整旋了三百六十度,最后哐当砸上菩萨前面前的供台,整个人人仰马翻,台子也被压垮了,供品倒了一地。   好在供台有两层,那四排蜡烛是放在更上面一层的供台上,没有怎么样,只是被带动得狠狠晃了一下,火光猛地一摇,灭了一大半。   这突如其来毁灭性的一脚,让整个场面都凝固住了。   陆回抬起手,指着方婶子:“松开。”   方婶子顿在那儿愣了,半晌,才松开抓着白无辛的手。   “我看懂了。”   白无辛突然说。   他抬起头,一张脸带着浓烈到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你们其实都知道,”他说,“你们知道菩萨不是好人,知道菩萨其实根本不是菩萨。知道你们供的其实一直是个鬼,知道这个鬼要你们用阳寿和气运来一直养。”   村人们互相看了眼,抿紧了嘴。   尽管神色各异,但大家的脸上都是被说中了的警惕。   “我没猜错,你们或许也早都知道老孙根本不是人了。”白无辛说,“你们啊……真的是……”   方婶子打断了他:“是还是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们自己心里有数!让你来了吗,让你帮忙了啊?在这里胡说八道,赶紧滚出去!不要脏我们鬼佛菩萨的地盘!去去去,快出去!”   “就是啊,再说了,你把老孙害死了,我们都能打电话报警了!”   “没错!你走不走,不走我们就报警了!”   白无辛又笑出声了。   方婶子大叫:“你笑什么?赶紧走!”   “我笑什么?我当然笑你们了。”   白无辛抬手掩了下嘴,抹了抹嘴角,意犹未尽似的叹了一声,说,“婶子,你知道吗?我以前在一个村子里住过两年。”   “那里面住的都是畜生啊。但是很正常,因为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活得跟畜生一样。”   “我也是。”白无辛说,“你们这一群人,没到他们那个份上。但这种大家都很会胡搅蛮缠,我有理说不清,到最后连半句话都不想说,甚至会一度怀疑是不是我真的有错的操蛋感觉,真是一模一样。”   方婶子莫名其妙:“管我们什么事?什么叫胡搅蛮缠?你会不会说话,分明是你——”   “你知道我在那个村子里做了什么吗?”   白无辛打断了她。   方婶子更莫名其妙了,说:“谁在乎啊?”   白无辛只笑,没说话。他松开手,把哭丧棒当地扔到地上,自己回过身,直直朝着菩萨像走了过去。   陆回瞪大了眼。   白无辛走到供台前,扬手就掀了桌子,把四排蜡烛一股脑全掀飞了。   有的蜡烛熄灭了,有的倒在地上还没灭,于是小火卷在一起,成了大火,在那一片熊熊燃烧了起来。   “起火了!”   “我的天,起火了!快救火!水呢!”   方婶子吆喝着人去叫人,回头一看,白无辛又把供台扶起来,踩着空了的供台桌子,三下五除二爬了上去,摸住了菩萨像。   方婶子大惊失色:“你干什么!?”   白无辛回头,朝她一笑。   他抓住菩萨像,猛一用力,把它砸向地上,砸进火里。   他抓住村长的头发,扯过来,将他按进还在咕嘟咕嘟煮肉的滚烫的锅里。   所有人都尖叫惨叫起来。   有人反应不过来地呆愣在原地,有人一直尖声叫着。   菩萨像摔落在地上,白无辛跳下来,手一挥,哭丧棒就回到了他手上。   村长在滚烫的锅里扑腾不停,最终一动不动。白无辛把他拎起来,扔到了一边去,村长的脸上传出了烫熟的怪异肉香味。   他推翻了锅。锅碎在地上,满锅的肉汤肉块和锅本身都碎了一地。   白无辛抬起手,手里紧握着哭丧棒。   白无辛低下身,慢慢地捡起最大的一块碎片,捏在手里,掌心里鲜血横流。   一下,一下,他手起刀落,棒子一下下砸在菩萨像身上,把它砸得碎裂。   一下,一下,他手起刀落,碎片扎着捅着每一个被他抓住的人的喉咙和脸。   所有人厉声惨叫着。   “疯子!!”方婶子大叫,“疯子!快啊!谁快把这个疯子按住!!菩萨啊!菩萨!!”   “疯子……疯子!!”一个村民大叫,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喊着,“疯了!!快来人!快——”   他突然被掐住了后脖颈,然后被拖了回去。   那力气几乎不是饥荒人能有的。   他被压在地上。他惊恐回头,白无辛跪在他身上,手上是鲜血淋漓的已经钝了的碎片。   血滴滴答答地落在他后背上。有白无辛自己的,也有他们其他人的。   “……不要,”村民恐惧地喃喃着,“别……不要,我错了……我错了,我给你道歉,我给你跪下,行不行啊……”   白无辛瞳孔木木地缩小成一团,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高高扬起手,碎片刀一样捅了下去。   白无辛拎着哭丧棒,站在庙里,嘴里仍在沙哑地笑着。   菩萨像的碎片在他脚边,蜡烛的火光已经烧大了。   他看着那片火,看着那片碎裂的石头,不由自主地陷在过往里,越笑越疯,越笑越哑。   方婶子不敢说话。她看着碎了一地的菩萨,泪流满面。   她哆嗦着,敢怒不敢言地瞪着白无辛,自言自语说:“疯子……真他妈疯了,这个……”   正嘟囔着,陆回忽然掠过她,走到了前面,摘下了自己的卫衣帽子。   方婶子话语顿住,看向他。   陆回很平静,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他开口:“哥。”   白无辛突然两肩一抖,笑声停住了。   他转过头来,散去笑意的脸上一片麻木不仁,怔怔的,看起来似乎还是有点儿疯病。   陆回向他伸出一只手,声音淡淡:“回来吧,火要烧大了。你不是怕晒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78章 老头   等回过神来,手上已经沾满了血。   面前的茅草屋里一片狼藉,满地鲜血。所有人都倒在血泊里,气若游丝地呻.吟着。   都没有死。   那些伤口捅得不深,伤不到命。白无辛没有力气,他瘦得皮包骨头,根本杀不死人。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做到这份上。   剧痛这时才从手上麻木发钝的神经传上来。白无辛低下头,慢慢张开抖得不像样的手。   碎片从他手上掉下来,在地上摔碎了。   他的手上都是碎片的渣子,口子和鲜血。   很疼,真的很疼。他握那片碎片握得太用力了,手上的口子已经能看到血肉之下的白骨了。   白无辛怔怔地看着自己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手,心里的空缺仍然越来越大,越来越虚无。   不够。   他想,这一切都不够。   他觉得自己多半是疯了,但无所谓。   有一个人躺在血泊里沙哑地笑了。笑声引得白无辛清醒了些,他抬头看过去。那人仰面躺着,一只眼睛被捅瞎了,就把剩下的另一只眼睛瞪得极大,死盯着天花板大笑着。   “你以为,你,报仇了!?”   他断断续续地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喊,“你当,自己,是什么!英雄吗……啊!?”   “小瞎子……死残废,狗瘸子!!”   村人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张大嘴,用力地喘着气——他上不来气了,不知道是被白无辛气的,还是伤到了什么地方。   他大笑着说:“因为你……就是,因为,你!你以为,他为什么……不跑了,要回来……”   “他被杀,的时候……自己说了,”村人咽了口血沫子,“他说……”   ……他说。   他说,因为我哥腿脚不好。   他说因为他跑不快,他身体不好。   他说我哥不愿意死得下贱死得脏,他想干干净净,他想站着。可是这儿有一群畜生,不会让他站着的,没关系,那我就替他下贱。   他说我当我哥的垫脚石,你们谁也别想让他跪下,谁也别想拿他换米。   村人说完就哈哈大笑,他大骂着,骂白无辛自以为是,猪狗不如,难听的字句嘶哑得像外面的雨。   “你怪,怪我们,干什么!?你有什么,可怪的……不都怪你,自己!”那村人说,“你若不是个……瘸子,你若,能跑得比他快,你若不是这妖孽模样,你若不是个死残废蠢瞎子……你俩何至于此!?”   “都是你害的!”   “都是——”   白无辛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一脚踢在他脸上。   那男人当场便昏死了,一个字儿都再说不出来。   白无辛拖起他的后衣领子,把他拖了出去,暴晒在外面的雨里。   他又拖着残废的腿,慢吞吞地回到屋子里。   他看着屋子里的人,又看了看地上煮好的肉,强烈的反胃感涌了上来。   他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不解气,他又再次狠狠抽了一下自己。   直到反胃感全消下去,他才收了手。   站在原地想了想,他再次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门去,回到自己的小茅草屋子里,把当年裹行囊用的麻布翻了出来。   离开时,他四处环顾了一圈。家里和他跟陆回上次一起离开的时候变了很多,这几日下的大雨把房顶上一半的茅草都给浇掉了,整个房子一大半都是露天的,滂沱的雨下得很厉害,轰隆隆的,跟打雷一样。   白无辛看着这一切,风把他乱糟的头发吹得轻飘。   他看着桌子,凳子,墙角,还有破掉的房顶。   他想,桌子是陆回做的,料子都是俩人上山一起去砍的柴。房顶上的茅草一开始铺不好,早上的时候总是从房上滑下去。陆回怕白无辛摔下来,不让他弄,总是自己爬到房顶上去铺。   白无辛爱坐在屋子里抬头看他忙活,陆回每次一低头跟他对上眼神,也不说什么,只会朝他一挑眉,嘱咐两句废话,就回头继续铺他的茅草。   可是滂沱的大雨浇掉了茅草。   哪里都没有陆回,哪里都是陆回。   白无辛心里激不起任何尘埃地看着这一切。很奇怪,他甚至一点儿眼泪都流不出来,他不知道这为什么。   他还是觉得自己疯了。   只是雨好像下大了,风也大了,吹得他整个人都很冷。   他带着翻出来的破麻布回了村长屋头里。村子里其他人听到动静都跑过来了,正在屋里关切询问那些人,有人还正咬牙切齿地骂他是个疯子。   白无辛一进屋子,这些人又立刻噤了声。   所有人都立刻连连后退,惊恐万分,紧闭着嘴巴,一句话都不敢当着正主的面说。   白无辛沉默地走进来,走到那洒了一地的煮肉前,跪下去,慢慢地把那些肉块捡起来,放进行囊里。   捡够了,他又往后边爬过去,爬到一开始他进来时踩到的陆回的血上,他们杀他时剃掉肉后的零碎骨头掉在这片地上。   白无辛把这些也捡了起来。还有陆回一直带着的,很久很久以前,他小娘留给他的一方小帕子。   肉香味混着血腥味,恶心地在鼻尖上萦绕。白无辛越倒腾这些,手就越抖,脑子里嗡嗡作响,乱七八糟,过往不停回旋在他的脑子里,让他想死的和让他想活的都一起交杂着,笑声哭声各自回响。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猛烈,占据了他整片脑海。   白无辛两手猛一拍地面,气喘吁吁地大喘气。   他头晕目眩,手抖着,饿得要死,却十分想吐。   他撑着地面的双手痉挛颤抖着缩紧,握成拳头。   他受不住了,他咚地一声把脑袋磕在那片鲜血之上,两手死死抠着地面,从喉咙里挤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哥。”   有人叫他。   白无辛回过神来,往旁一看,陆回站在那儿。   方婶子吓得泪流满面地站在他后面,所有人都被他的发疯吓得不轻。   只有陆回很平静。他跟以往一样,很淡定地向白无辛伸出手,说:“回来吧,火要烧大了。”   “——你不是怕晒吗。”   白无辛眼睛里的神采这才回来了。   他看着陆回,后知后觉地想了起来——对了,都结束了。   几千年都过去了。   白无辛一声不吭地把哭丧棒收了起来,拍着手上的灰,走回到了陆回旁边。   陆回一手拉过他胳膊,另一手随便一挥,那片蜡烛烧起来的火海就熄灭了。   村人们胆战心惊,白无辛一过来,他们就纷纷往后退,又警惕又害怕地盯着他,但没人敢说话了。   白无辛小声嘟囔:“人这东西就是欠儿,之前得得瑟瑟的,发一次疯就没事儿了。”   陆回撇他:“少说两句吧。”   “本来就是嘛。”白无辛说。   陆回叹气,拍拍他的脑袋,转头道:“看样子,你们自己也是真知道供的不是菩萨,对吧。”   方婶子低下眼神闪躲着,点了点头。   “也是,又不傻。”陆回说,“一个菩萨还要你们用阳寿和气运养,是个人都知道这里面有鬼。”   村人们不敢吭声。   陆回说:“但是邪祟就是邪祟,该收就是要收。我们也查过你们家里出现的死者了,没一个在阳间的,现在都在地府有名有姓地等轮回。所以,估计你们家里的都不是真人,只是幻影。”   “我也知道是幻影。”一个村人嘟囔着,“幻影……那至少也是幻影呢。能看着幻影就行了,管他那么多呢。”   陆回说:“不行,死人的幻影,你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害你?他可不是你真爹。万一那邪祟让个煞形装成你爹的样子趴在你枕头旁边,第二天你可就见你真爹去了。”   村人委屈巴巴道:“可是,幻影也好,我就是想见我爹……”   “谁不想见见死了的亲人?”陆回说,“你可以去大街上问问,谁家都有死了的亲人,谁都想见。”   “可不论有什么办法,有什么法术什么科学技术,死人都回不来。哪怕是给你做了幻影,他一定也不能跟你出门,不能每句话都准确地回应你,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所以不论怎么样,人死了就是死了,你做什么都回不去的。无论你用什么来取代,始终都有空缺,你怎么做都填补不了了。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你必须接受。”   村人很固执:“可是,只要能见到我爸,幻影也行……”   陆回叹气,说:“说好听了那是幻影,说难听了,那就是个鬼影。你在你屋头养了个跟你爹没有任何关系的鬼,你懂吗?”   村人哽了哽,不说话了。   “总有人会先走的,”陆回说,“遗憾和痛苦是常态,死亡更是一定会面临的劫难,无论是对自己来说还是对他人来说,根本没人能逃开。你不能因为自己会痛苦,就当成他没有死。”   “就是这样。”白无辛补充道,“所以,这个鬼佛菩萨我们一定要收。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就交代了吧。”   村人们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地上那个已经碎成渣了的菩萨像。   方婶子抿了抿嘴,皱紧眉头,终于说:“那你俩跟我来。”   有人大惊:“方婶!?”   “方婶,你认真的吗!?”   “你真的要让他们收走菩萨!?方婶你没事儿吧!”   “你犯什么傻啊方婶!”   有人冲过来,抓住她的肩膀不停摇晃:“你疯了吗婶子!就算是幻影鬼影,菩萨也是帮我们把死了的人带回来了啊!能见着他们都算是菩萨大恩大德了,这不是你总说的吗!?”   “就是啊,就算现在菩萨碎了,只要跟菩萨好好解释解释,肯定有办法的!菩萨又不是不讲理,他能理解的!”   “对啊对啊,老孙也是!老孙那么神,肯定等到明天一早,又能变魔术似的出来的!”   白无辛有点儿受不了了,道:“你们给死人烧过钱吗?”   此话一出,村人们都愣住了。   他们面面相觑了下,有个人站出来,支支吾吾说:“烧、烧过啊。”   白无辛横他:“说实话。”   他挺直胸脯:“烧过!”   白无辛:“你撒谎。”   “……烧过!!”   白无辛冷笑:“假的吧?”   那人脸憋红了,怒道:“我说我烧过怎么就是假的了,你这人有病吧,别人说实话你还不——”   “你叫李鸿泉,你奶奶叫吴兰芬。”白无辛淡淡道,“据我所知,她在地府是每年领着补助过活的,已经有几十年没人给她烧纸了。”   李鸿泉愣了。   “所以我才说,你们不要因为自己会痛苦就把别人当没有死。”陆回垂眸道,“不烧冥币,在下面也是会穷到吃不上饭的。”   大家又再次沉默了。   方婶子站了出来,对他俩招了招手:“跟我过来。”   两人跟上她离开了。   庙里的一群人都没有走。大家静静地站在那里,气氛很尴尬,也很沉默。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去看看地上的碎石头堆,和早已经不烧了的那片蜡烛。   半晌,有人喃喃着说:“我姐……在下面,会不会……也好几年都吃不上饭了啊?”   没人回答他。   -   方婶子家离菩萨庙倒是挺远,走了十来分钟才到。   她把俩人领进屋。屋子不小,两个房间,都是大炕沙发和电视的配套,左边那间屋子里还多了一套书桌椅子。   一个卧房里有个老头在床上四脚朝天地躺着,另一个房间的桌子前面坐着个披头散发的白裙子女孩。   两人都那么定定呆着,也不动,也不说话,眼睛瞪得跟乒乓球似的,很吓人。   方婶显然不这么觉得。她一进来,就开了女孩卧房的门,跟她说:“家里来人了啊,你早点儿睡,不用出来,啊。”   女孩僵硬地点点头,嗯着应了一声。   声音听起来沙哑又粗糙,僵硬干涩。   关了门,她把俩人带到老头那屋。   老头仍然躺得四仰八叉。   她上去就打了一下老头穿着西服裤子的腿,骂他:“上床也不脱衣服!都是灰!还躺着,都几点了还躺着!?家里来人啦!要睡觉就脱衣服去洗完澡再睡!”   骂了几句糟老头子,她才气呼呼地坐到床上,招呼着两个人找地方坐下。   俩人就去沙发上坐下了。   床上的老头从头到尾没动静,还是四仰八叉地躺着,动都不动,跟死了半天一样。   白无辛问她:“你知道他俩不会回你的吧?”   “我知道,就是看着的时候忍不住就想说话。”方婶说,“像这样,有个影子在那儿,有个人影在屋子里陪着我,就行了,也不是真求他俩回来。”   “他俩前些年出去的时候一起车祸死了,那之后我恨不得也跟着去了。但是鬼佛菩萨在这儿帮了我,菩萨把他俩给我找回来了。就算不是真的,那也至少让我有个活头。”   方婶说,“我知道是假的,也知道供的是鬼,还知道是我拿阳寿供着的,我更知道这俩人影说不定也是鬼,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害我,但是就算是这样,我也认了。”   “他害我,那是我活该,我认。但是如果没有这俩幻影,我明天都活不到,我活不下去。烧纸的事,我以后会给他们烧,你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这回事,回去吧。”   “菩萨像碎了的事,我也不跟你计较了。你别管我们这村子了,都是我们自己选的,我们自己心里有数,我们活该,你回去吧。”   白无辛听懂了,方婶是根本不打算告诉他鬼佛菩萨的事情。   把他叫到这里来,根本就是为了劝他回去。   白无辛有些无语,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无话可说。   这种最亲近的人死了,自己恨不得跟着去,根本无处可归的心情,他也不是没体会过。   白无辛只能说:“婶子,我也是工作。这菩萨抓不回去,阎……上面就会把我腌了的。”   方婶子毫不犹豫:“那你就说我让你回去的。”   阎王爷接受得了就有鬼了!   陆回抢下话头,开口:“不行,方桂云。”   方婶被叫了全名,于是偏头看他。   陆回说:“生死轮回,是天经地义的。我不是不理解你痛苦,但是这件事就是这样,鬼佛菩萨一定要收手,不然每个人都这样,死了跟没死一样,阳间就乱套了。”   方婶问他:“那我怎么办?”   “不知道。”   方婶笑了,笑得声音很凉。   陆回说:“跟你一样痛苦的人有很多,但是没办法,这件事就是这样。就算跨过去了能接受了能平静面对了,人也还是会一直痛苦。”   “所有人都会因为离别痛苦,很残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大家都是这样的。”陆回说,“哪怕死了也会这样。”   方婶沉默了。   她沉默了很久,她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从床边拿过打火机来,点了一根烟。   大半根抽了下去,她才说:“给我一晚上吧。你们在我这儿睡,给我一晚上,我想想。”   天也黑了,出去查也没什么线索,两人就在方婶屋里睡下了。   方婶拿出一床褥子,在自己床上给两个人铺了床,说自己去闺女房里睡,让他俩跟老头睡。   俩人接受度十分良好,反正大家都是鬼,鬼跟鬼影同床共枕,没什么毛病。   陆回倒是不用睡,但是白无辛硬扯着他,让他陪自己睡。   他只好脱了衣服去陪白无辛洗脸刷牙,睡下了。   俩人回屋躺下的时候,方婶去院里乘凉了,说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   白无辛躺在枕头上,枕头一股发霉味。   但他不挑。他枕着自己两条胳膊,看着天花板发呆。   陆回躺在他旁边,点着手机看,随口问他:“想什么呢。”   “想现在这个情况怎么破局合适。”白无辛说,“现在这村子里的人全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情况,大家都心甘情愿被鬼佛菩萨骗。那俗话说得好,你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这要真睡着了还行,可明显大家都很清醒啊,所以八成叫不动的。”   陆回放下手机,道:“你觉得这群村民不会说实话?”   “不会。”白无辛说,“也可以理解,大家都想留住死了的亲人。”   “对死去的亲人就很不公平了,这完全是给他们在阳间找了个替身,死了个寂寞。”陆回说,“不尊重死亡,也不尊重死者。”   白无辛哈哈笑了声:“倒也是。”   陆回问他:“你想怎么办?”   “菩萨像被砸了,功德阴德全都没了,那个内鬼肯定会发觉。”白无辛说,“但这是个很谨小慎微的人,不会现在就来看情况。想守株待兔,应该没门。”   “确实。”陆回说。   “菩萨像是商枝的脸,下面肯定在查了,明天早上问问有没有什么发现吧。”白无辛说,“还有,我觉得那个内鬼选择做菩萨,还选了这个村子,肯定都有理由。如果我是内鬼,我不会平白无故随便选一个村子做菩萨。”   “那群村民不愿意说实话也没事,我挨个瞪一眼,挨个问一遍,他们不想说也会说的。然后再去看看那个菩萨给他们造的幻影,说不定能明白什么。”   陆回嗯了一声,说好。   白无辛打了个哈欠,问他:“你看什么呢?”   陆回把手机页面亮给他看:“他们要放齐岁光,我不让。”   白无辛脑子短路了一下,才想起来,齐岁光因为护他不周被停职思过了。   白无辛哭笑不得,说:“放呗,我不是没事儿吗。”   “不放。”陆回说,“还敢教育你了,给他能的。”   白无辛无可奈何,摸了摸他脑袋,给他呼噜了两下毛。   大概零点多的时候,白无辛睡着了。不知多久,他半梦半醒地听到了脚步声,是方婶回来了。   方婶开了对面房间的门,进去了。   白无辛在睡梦里翻了个身,陆回也跟着他翻过身,搂住他的腰,脸贴在他后颈上,一呼一吸轻轻打在他背后。   白无辛轻轻乐了,忽然身上毛了一下,感觉像在被盯着。   警惕让他清醒了些,他半睁开眼睛一看——   方婶她老头不知道啥时候侧过了脑袋来,一双眼睛圆圆瞪着,死死盯着他。   身体还仰面躺得板板正正的,只有脑袋直接侧过来九十度。   白无辛:“……”   爱的对视持续三秒,白无辛拍了拍陆回扣在自己腰上的手。   “宝儿,快看,”白无辛说,“好热烈的视线。”   陆回醒了。他也少见地睡着了,被白无辛叫得哼哼唧唧爬了起来,扶着脑门一脸困意,迷迷瞪瞪地看白无辛:“啊?”   白无辛:“你别看我,看老头。”   陆回往老头那边看了一眼:“……”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79章 名字   老头还是热烈又深情地凝视着他们。   他跟个死尸一样躺在那儿,眼神灰暗发木,直直盯着。   陆回跟他互相看了半分钟,都没见这老头有收了神通的意思。   他坐了起来,喉咙里不太高兴地拉长声哼唧了几秒,好像挺不满意。   他有起床气,白无辛知道。陆回每次起床都心情不好,不过对白无辛不发作。   也只对他不发作了。   陆回拿出手机,亮开屏幕,说:“三点半。”   白无辛侧着身子手撑着脑袋躺着,没回头,瞪着大眼跟老头深情对视,一脸稀奇。   他不但不害怕,还觉得挺有意思。   “老头,”白无辛问他,“你活着呢没?”   陆回撇他:“怎么可能活着,这就是内鬼给造的鬼影啊。”   白无辛当然知道,他一眼过去就看出这老头没有灵魂了。   这就和他一眼看出来老孙也没有灵魂一样。   白无辛没移开目光。鬼影这东西很玄,一松开眼睛就不一定跑哪儿去了。这个东西大半夜突然把脑袋拧过来盯着他,不一定是想干什么。   尽管白无辛觉得这么个低阶鬼影对他一个一等白无常造不成什么威胁,但凡事还是谨慎点比较好。   他目不斜视盯着老头,身子往后仰了仰,问陆回:“说起来,方婶家的这俩鬼影,也是咱俩看见的第一个鬼影吼。”   “是啊。”陆回说。   “那他大半夜转过头来,大概是有什么深意。”白无辛说,“毕竟创造者在想什么,从鬼影身上能看出来点儿。”   创造品身上能一定程度地展现出创造者的思想——这话不仅适用于阳间的艺术创作,在各个领域都很通用,在地府也一样。   鬼影也好,自制的法器也好,什么都好,凡是被做出来的东西,都能一定程度上展现出来做它的人在想什么。   更别提他们做的是这份玄乎工作,造出来的也都是玄乎东西,能体现出来的事物和思想,就更不会浅薄了。   白无辛本来想睡一觉起来,明早好好研究研究这群鬼影的,万万没想到大半夜就被逼着上班了。   陆回盘坐在他旁边,道:“但是造这种糊弄活人用的鬼影,用不了多少力气的。没多少灵气的话,也体现不出什么东西来。”   毕竟这老头晚上的表现十分死气沉沉,跟块死木头一样动都不动。   “也是。”白无辛说,“那……”   “名字。”   白无辛到了嘴边的话一哽。   他看向老头。   刚刚的话语声僵硬沙哑,是老头发出来的声音。   白无辛皱紧眉:“名字?”   老头木木地盯着他,嘴唇微动:“名字。”   “名字,”老头说,“名字,名字,名字。”   他只重复这一个词。   白无辛爬了起来,没说话。他知道这种没灵气也没智慧的鬼影,跟他说话也是白搭,只能等着他自己往外蹦词儿。   老头念叨半晌,终于蹦了新句子:“我叫,什么名字。”   “你,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老头说,“我是英雄,没人记得我。”   “我仍然死无葬身之地。”   “我是万千无籍白骨的一具。”   “我知道,微不足道,但我,不行。”   “我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很,羡慕你。”   “你,不认识我。”   “我,没有名字。”   老头闭上了眼,脑袋慢慢转了回去,关机了。   黑白无常无言地看了他小半分钟,最后默默转过头,互相看着彼此,沉默了很长时间。   半晌,白无辛开了口:“草?”   -   方婶一大早就起来了,她煮了一锅稀粥,端着拌好的黄瓜豆皮粉条和四五个茶叶蛋,还有五六个馒头上了桌子,招呼着两个人吃饭。   她刚坐下,就看到白无辛坐在炕头,两捋漂亮剑眉皱得跟麻花似的,眼睛周围一圈有点发青,低着眼睛深思着,愁得跟想了一晚上十张高考数学大卷的最后一道压轴题一样。   “咋地了这是?”方婶说,“没睡好啊?”   “不是。”白无辛说,“你老头给我留了个疑难杂题。”   方婶:“?”   陆回起身给白无辛盛了碗稀粥,放到他跟前,道:“你别听他瞎说,他一天到晚乱说话。你吃饭,别理他,谢谢你给我们做饭了。”   “害,有啥的,做多少饭不是做呢。”方婶说,“吃吧,吃完我告诉你们菩萨的事情。”   白无辛一愣,讶异道:“你要跟我们说啊?”   “嗯。”方婶说,“昨晚上我想过了,我觉得还是把菩萨收了吧,这么下去,的确是不行。”   她端起碗来喝粥,没说为什么,只是眼眶红了。   她没有说,俩人也没多问。白无辛捧起碗来喝粥,刚喝半口,一颗被剥好了的茶叶蛋就放到了他面前的空碗里。   白无辛眉角一跳,放下碗,看了眼陆回,道:“你能别操心我了吗,天天照顾我跟照顾个路不会走床不会爬的小孩儿似的。”   陆回说:“你可不就是小孩。”   “少来,天天就知道操心我。”白无辛说,“吃你的啦,我给你盛粥。”   白无辛起身来给他盛了碗粥,放到他面前。   陆回撇撇嘴,没说什么。   吃完早饭,俩人又帮着方婶收了桌子。一切收拾好,仨人坐到了床上。   方婶开门见山地说:“五六十年前吧,我们村子里有个老疯子。因为老婆儿子都死车祸里了……”   这个开头非常熟悉,白无辛说:“我听你们守庙人说过了,就是这个老疯子嚷嚷有菩萨,还说菩萨会让他老婆儿子都回来。你们后来又看到那老疯子的老婆儿子真的都回来了,就赶紧供了鬼佛菩萨,对吧。”   “对。”方婶点头,说,“供了鬼佛菩萨后,那个老疯子不知道为啥,更疯了,天天念念叨叨,在家里面这么挥着手乱跳舞啊,还突然冲到路上就跪下来,嗷嗷喊着拜天拜地的,挺吓人。”   “后来他说他儿子……就是老孙。他说老孙被菩萨选中了,做了出马仙,让我们都赶紧去他家里,说菩萨要见我们。我们一伙人过去,就看到老孙盘腿坐在炕上,脸板得特别严肃……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反正他那个表情很吓人,我被他看一眼,我就想跪下。”   “老孙……菩萨说,他是地府的鬼神,所以能帮我们让死人起死回生。但是也有很多规矩,比如我们要定期让老孙拿我们献祭,他需要法力。如果法力供应不及时,他送回我们家里的亡人就会回地府,再也回不来了。”   “但是当然了,献祭也不是白献的。他会把我们的阳寿气运都变成阴德,平时诚诚恳恳给他供奉,或者把一些外人骗来偷偷献祭的功德,都能在他那儿变成阴德。等我们下去了,他就会亲自来接我们,让我们一下去就能过得特别好。”   “他还让我们在家里前种桑后种柳,这样家里的亡人能舒心;中元节的时候这些人会消失,第二天就会回来,一整天里我们都不能表现出任何不对;亡人名义上已经死了,所以不能带出去;要让他们多晒太阳,等等等等。”   白无辛靠在墙上,抱着双臂:“他挺精啊,中元节让这些鬼影不在的话,你家里的死者从地府上来回家来看也不会觉得不对,谁也不知道他在这儿当菩萨啊。”   陆回皱起眉,摸着下巴道:“可奇了怪了,这五六十年里,这村子理应死了不少人了,下去之后难道都不会发现菩萨都是唬人的吗。”   “是挺怪的。”白无辛说,“大概是他动了手脚?”   “不清楚。”陆回说。   方婶子说:“俺也不清楚,反正,我们就这么供到了现在。你们……打算怎么收菩萨?”   “我们想想。”白无辛说,“谢谢你让我们住一晚啦,婶子。”   方婶子摆摆手,说没事。   白无辛拉上陆回,离开了方婶家里。   陆回问他:“现在干点儿什么去?”   “方婶子说得够全乎的了,跟我们拿后台查过后猜的也没什么出入。”白无辛说,“我听你那通电话的意思,菩萨像的事,下面好像也有了点儿定论了。”   陆回早上起来刚打的电话问的浮英。   陆回点点头,道:“是有了。浮英说,菩萨像是商枝的脸的事,估计不是商枝自己所为,因为村人根本认不出她,所以对他们来说,‘菩萨相’和‘菩萨像’一定是两个东西。”   “菩萨相啊……”   白无辛悠悠长叹。   佛家讲相由心生,所以菩萨像的面容其实不等于菩萨相,每一个人心境不同,看到的菩萨相可能都不一样。不是雕成什么样,落进眼里就是什么样的。   他们这些外来人看到的菩萨是商枝的脸,但对于这些和“菩萨”有过接触,且虔诚信奉的人来说,看到的菩萨相就和商枝本人没有任何关系了。   如果菩萨真的是商枝,一定早就认出来了。   “也就是说,菩萨是除了商枝以外的人。”白无辛说,“他让村人供着商枝,实际上菩萨是自己来做的。”   “对,而且这个人顶着商枝的脸做事。虽然对村人来说,商枝不是菩萨,但供上来的东西可都是供在菩萨像面前的,这些都是供给商枝的。”陆回说,“虽然不懂为什么,但人都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理,所以……估计还是阴鬼司的人。”   白无辛说:“也就是说,还是得在那两个人之中选。”   在日巡夜巡里,就有这个菩萨。   陆回摸住自己的后脖颈子,表情难看地揉了揉。   白无辛看着他,说:“你好像有答案了。”   陆回说:“你好像也是。”   白无辛表情也很难看。   白无辛低下眸子,又长叹一声,慢慢地蹲了下去。   他捂住脑门,沉默了很久。   半晌,他说:“昨天晚上听到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想了好多借口,我就想找个理由说服我自己不是,但是找来找去,我都找不着。”   陆回也蹲了下来,拿过他手里的伞,替他撑着,挡着太阳。   陆回说:“你没有把那两个人当内鬼。”   “你不也一样吗?”白无辛乐了,“你从接到那个叫你下去的电话的时候,就一直认定都是误会吧,你也觉得那两个人不可能。”   陆回没有说话。   他只是很安静地看着白无辛。沉默片刻,他说:“整个地府,没有名字的,只有那一个人。”   “嗯。”白无辛说,“只有那么一个可怜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80章 内鬼   “谢必安。”   “安哥,七爷。”   “你能听我讲个故事吗。”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觉得,白无常应该会负责开导一下我这种想不开的。”   “我真想不开,我快疯了。”   “应该不会打扰你吧。这应该,算是你的职责,对吗?”   白无辛那时把左手插在上衣怀里,胳膊里揣着招魂幡,站在忘川河边,右手捏着个白玉瓷杯子,杯子里是一杯白酒。   他愣了半晌。   他面前的人身上怨气很重,这倒没什么,白无辛很习惯。   只是,这个人穿着巡游使的衣着。   很明显,这是已经被商枝收了的小鬼。   商枝有抚慰怨念的力量。被商枝收了,怨气还能这么重的,千百年来都只数得出七八个。   白无辛放下酒杯,对他说:“可以,这算我的职责。毕竟不论死不死的,你都是个人,是人那就归我管。”   -   地府大牢的门被拉开,几道幽暗的光从外头照进来,打到这牢里两个人的身上。   进来的鬼差拍拍手,遍布整个地牢的锁链就都哗啦啦地收了起来,从两个人身上离开了。   “起来吧,查出来了。”那鬼差说,“跟我来,阎罗大王要见你们。”   日巡夜巡互相看了一眼,面面相觑了一瞬后,日巡就对夜巡黑了脸色,立刻别开脸,很大声地“啧”了一声,生怕夜巡听不到。   夜巡没吭声,扶着墙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走了出去。   眼瞅着他都走到门口来了,日巡都坐在那儿没动,鬼差就开口催了句:“日巡。”   “知道啦!”   日巡烦躁地站了起来,两手插着腰,佝偻着后背,顶着一脸“真他妈不爽”的表情,满脑门官司地出来了。   鬼差看着他走出牢门来,说:“怎么还驼背了?到年纪了?”   “疼的!”日巡嚷嚷,“你在这破地儿被捆成个球被逼着蹲两天试试!你看你出来的时候会不会驼背!!”   日巡很激动。   鬼差无言半晌,伸手抹了把脸,道:“你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   日巡:“我乐意!!”   鬼差无奈:“行了,走吧,别说了。”   鬼差带着他们到了阎罗殿上。一进去,阎罗王就让他们站到了一边去,自己在高堂上慢条斯理地处理完了小半摞公文。   这段期间,俩人就在旁边罚站似的站着。   浮英路过,见到平常都并肩站着的这俩人这次站得隔了十万八千里,中间至少有三米间距。   她有点想笑,摸了摸嘴,忍住了。   俩人在阎罗殿里站得如坐针毡。阎罗王也不知道想干什么,叫来他俩之后就问都不问一句,就把他俩晾在一边,冷着脸做自己的事。   不跟他俩说话也不让他俩走,这样的情况最为熬人。   日巡越站越难安,还得控制着别想些乱七八糟的,毕竟阎罗王他随便一扫都知道你脑子里都装了什么怪东西。   日巡抿着嘴,冷汗直流,后脊骨都有点麻了。   他瞥了眼夜巡。这木头看起来倒是没什么感觉,就低着眼帘安安静静站在那儿,手负在背后,一如既往。   日巡咬了咬牙,没忍住,低骂了句“死木头”。   好像谁都没听见,大家都没反应。   熬了半个钟头,阎王爷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对他俩说:“去吧。”   日巡:“啊?”   阎王爷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自觉点。该领罚领罚,该自首自首,你俩都不是恶种。”   日巡心里嘀咕了句:就算你这么说,能有谁去自首啊,那真不是我啊,这么信任我的话干嘛还怀疑我啊。   “不是信你,”阎王爷瞥了他一眼,“我是信商枝。”   日巡说不出话来了。   阎王爷说:“你俩跟她也一千多年了吧。”   他语气很平稳很笃定,是一句陈述句,不是在问他们俩。   日巡说:“呃……是啊。”   阎王爷挥了挥手,没再接下句,直接把他俩赶走了。   出了阎王殿,日巡手插着腰,站在殿门口,感觉腰骨疼。   他还感觉今天的地府天气格外不是人,甚至令他有点儿委屈,虽然跟往常没什么不一样。   夜巡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日巡知道他来了,就头也不回地说:“先说好,不是我,真不是我,怎么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是我,他刚刚那话绝对还是劝我自首……诶你去哪儿啊?你听我说话啊!”   夜巡根本没做停留,跟他擦肩而过之后,直接就往前走了。   日巡在他后面接连叫了他好几句,他都没停下来。   日巡啧了声,追了上去,大叫:“夜巡!”   夜里虫鸣阵阵。   白无辛坐在王家村的菩萨庙外面的一块大石头上,嘴里塞着根棒棒糖,看着远方的天愣神。   有人啪啪拍了两下他坐着的石头,白无辛就把头低了下去。   是陆回。   “想什么呢。”陆回说,“快下来,大晚上爬这么高吹风,着凉了怎么办。”   白无辛说:“怕什么,我身体很好的。”   陆回说:“忘了你上个月还住院呢?快下来。”   白无辛撇撇嘴,拗不过这个操心命,只好跳了下来。   正巧,旁边地府的门开了,商枝走了出来。   这才一天多不见,商枝脸色更差了。她出来的时候捂着脑门,脚步都飘忽,一身大袍子跟着晃晃悠悠,平时总拿在手上的烟枪也不拿了,整个人憔悴得像下一秒就要迎风飘走。   白无辛看得都吓一跳,赶紧上前去扶了她一下。   商枝跟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他一只胳膊,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了出来。   她说:“谢谢啊……”   陆回也过来扶她了。   他一挑眉,说:“你怎么跟要死了似的?”   商枝干笑:“我真的要死了……”   白无辛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昨天还好好的,一到傍晚我一口血就吐出来了……不知道为啥。”   白无辛:“……”   陆回:“……”   俩人默默互换了一个眼神。   昨天傍晚,那正是白无辛砸了菩萨的时候。   白无辛抹了抹嘴,不尴不尬地清了清嗓子,说:“真怪啊。”   “对,真怪。”陆回在旁边附和,“真是完全搞不懂。”   “对对对,完全摸不到头脑。”   商枝抬起头,狐疑地打量了一圈这俩人:“你俩好像知道什么啊?”   “谁说的,完全不知道。”白无辛说,“你来干什么?”   商枝说:“阎罗大王说让我过来。你俩在这儿干什么,也是阎罗大王叫你俩来的?”   白无辛一下就猜到了阎王爷想干什么。   他神色难看了一下,又很快恢复正常。   “不。”他实话实说道,“我们在等菩萨。”   商枝倒不意外。阎王叫他来的时候,他就多半猜到已经查出来了,是叫她来看内鬼的。   她毕竟是被冤枉了。   商枝憋在胸口的一股恶气终于有种要呼之欲出的感觉了,她抓着黑白无常两个人,慢慢往后一仰身子,恶龙咆哮一样从喉咙里挤出壮汉一样的豪壮笑叹声,用一种“滚滚长江东逝水”的语调叹道:“苍天有眼啊!我一会儿一定要朝着那个混账脸上揍三拳!!”   不太现实。   白无辛把眼神别开,看着远处,心不在焉地想,你多半舍不得揍他。   地府之门又开了。   这一次,穿着懒懒散散的日巡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见到商枝和黑白无常,愣了:“??怎么是你们??”   “?”白无辛也莫名其妙,“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   商枝也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不会内鬼真是你吧!?”   刚从地府出来就一盆脏水打脑袋上扣了下来,日巡差点没吐血。   “怎么又是我了!!”他喊,“不是我啊!亲娘!说好的你信我呢!?你——”   “是我叫他来的。”   有个人说。   几人停下,循声看去。   脚步声伴着这话从不远处传了过来,有一个人从远处一棵大树底下走了出来,脚底的草被踩得嘎吱嘎吱响。   是夜巡。   是披头散发,穿了一身白衣的夜巡。   白无辛和陆回的表情在一瞬就严肃起来。   其他两个人反倒丝毫没察觉出不对来。日巡见他来了,还赶紧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指着他就跟商枝说:“对对对,就是他叫我来的!”   “是吗。”商枝略微松了口气,道,“阎罗大王也叫你俩来看看那个内鬼?”   日巡又愣了:“啊?没有啊?”   商枝:“?那你俩来干什么?”   “我叫他来这里单独说话,我说我要道歉。”夜巡很平静,“我确实该道歉,因为你们在等的内鬼就是我。。芋沿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以及征集一下意见,现在基本是冲完结了,预定后面还有两个故事,如果删掉后面的一个故事(可以有也可以没有,不影响整体,但是会导致商小枝人设不太饱满),大概九十章以内就可以搞定,大家是希望多看点还是早点完结捏 第81章 无名氏   空气凝固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风都静止了。   白无辛看了眼商枝。商枝神色僵硬,眼角抽搐,难以置信和果然如此的失望都一起出现在他脸上。   但总体来说,还算是比较平静的那波。   日巡就不这样了。   日巡瞳孔地震,震惊至极,指着夜巡的手都僵住了。   他张着嘴,欲言又止好久,最终,从喉咙里挤出干巴巴的一声尴尬的笑来。   “你胡说什么呢,”日巡说,“你别拿这个开玩笑啊,你——”   夜巡定定地看着他。   日巡哽住了,说不下去了。   他知道那个眼神,夜巡没跟他开玩笑。   日巡收了声,却喉结滚动,嘴唇发颤,心中仍然在动摇。   他抿了抿嘴,还是说:“你,你……你别闹了,行不行?你前天开始就闹,都从阎罗殿闹到这儿来了,你……”   夜巡仍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日巡再次无法说下去了。   日巡不再吭声了。夜巡便轻轻叹了一声,终于出声了:“我知道你无法理解,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现在站在这儿的,只有你不知道这件事了。”   商枝深吸了一口气。她松开黑白无常,往后退了两步,砰地跌坐了下去。   白无辛伸手要去扶她,商枝却把他伸过来的手拍开了。她盘腿坐好,两个手搁膝盖上,捂住了脸。   白无辛懂了,他收回了手。   他看向夜巡。   夜巡很平静地看着日巡,慢慢地说:“大概一千多年前吧,有一个国家里,有一位将军。”   “将军年少时就开始为国征战,他穷极半生,为国打下了百年前被敌国侵占的大部分江山。因为这份功劳,他曾经是鼎鼎有名的护国英雄,每次回京都受着百姓抛花砸果的待遇。他战功累累,皇帝更对他赞赏有加。”   “在夺回江山后,他接受了皇帝的赏赐,不再驻守边疆,回到了京城,拿着俸禄,为皇帝为朝廷做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享受着金银珠宝山珍海味的待遇,去到何处都有人赞扬他。”   “他盛极一时,但等太平的日子一久,所有人都习惯了太平之后,他累累的战功就被人慢慢地忘却了。”   “赞扬声和皇帝的赏赐都少了许多,最后渐渐地全都消失了。将军也老了,在朝上也变成了众多武臣之中的一人,身体的老去让他再也没有了年少时的身手,只能无可奈何地、慢慢地,泯然于众人。”   “就算被人提起,人们也只会说他‘以前威风凛凛’,至于一愈加严现在,从不提起。”   “将军不甘于此,于是想要将敌国侵占的最后一片故国的故土打回来,想要再拿一次战功,重夺往日光辉。”   “但他知道,要做到这事儿并不容易,因为他穷极半生,也只夺回来一大半。那最后一片地方是块儿宝地,年年都产得出成吨的粮食,任谁都不愿意撒手。”   “如今他也没有了年少的身手,要想夺回故土,不是易事。”   “所以,将军做了一个决定。”夜巡说,“他要养一个心腹。”   “?”日巡莫名其妙,“什么狗屁决定?都是老将军了连个心腹都没有吗?干嘛要养一个,神经病吗??”   老将军的决定很显然让这位英年早逝的少年将军百思不得其解。   夜巡把手负在身后,低下头,也低下眼帘去,接着说:“因为老将军当年选择接受赏赐,回到京城做事,原来跟着他的势力都留在了边疆。所以,那时老将军手上的势力已经算得上寥寥无几,能推心置腹的更是少之又少。”   说到此处,夜巡看了眼日巡,慢慢道:“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的身手大不如前。所谓兵不厌诈,身手不行,就只能玩暗的。”   日巡终于明白过味儿来了:“他该不会……”   “对,”夜巡说,“他从黑市买来了一个孩子。”   “他要把孩子养成他最棒的暗卫,塞进敌国,为他从内部投来情报,搞垮敌国。”   “为此,这个孩子必须学会临危不乱、不动如山、临机应变,但最重要的,是他一定要必须忠诚,不能因为敌国的好处而倒戈。”   “所以,老将军养狗一样把他养大了,对他又打又骂又罚又夸又赏又关又放又给糖又往死里打,把给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原则贯彻到了极致。这一招的确很好用,他真的把这个孩子养成了一条狗,因为这条狗现在都不知是该怀念老将军,还是该往死里恨老将军。”   “当然,也可能只是它纯粹天生下贱,就是狗命。”   夜巡说,“老将军没有给这个孩子名字,因为他不可以有名字。他要做一个卧底,看情况的话,他还必须同时拥有很多个名字。他必须可以是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老将军把他养好了之后,就给了他一个名字和身份,将他塞进了敌国。他的确把孩子养成了一条很好的狗,因为老将军那一句‘事成之后,战功就是你和我的,到时你就可以跟我大富大贵’,孩子非常卖命地在敌国为他东奔西跑,不知多少次死里逃生,又不知道多少次进了虎穴。”   “过了很多很多年,老将军得到他冒险从敌国偷渡出来的情报,率军打了那最后一片故土。但他已经老了,身手真的大不如前,所以陷入了苦战。”   “苦战持续了三天三夜,老将军手握着那么多的情报,却还是力不从心,渐渐占了下风。”   “那个孩子把一切看在眼里。他很着急,于是那天晚上,他把敌国的战略、那座城池的地图、布军的战局,所有他能找到的想到的觉得老将军会需要的事无巨细的一切,都用刀子刻在了身上。最后,他躲开别人的视线,趁着夜深人静,赤着身跑出门,站在寒冬腊月的夜风里受冻,就为了让身上的血早点干透,他好把情报送出去。”   “血干了之后,他马上骑上马跑出城。棵千躲万躲他还是被发现了,敌军在他后面喊,然后箭跟下雨一样射到他后背上。”   “马在乱箭里被射死了,孩子被摔了下去。没有马,他就开始跑。可跑进老将军的军营时,他们把他当成了敌军,也向他射箭。一箭射在孩子脖子上,他死了。死之前,他抓着跑过来的军士,用最后一口气告诉了他自己的来意,然后没了气。”   “军士听了大惊失色,因为刚刚有人把箭射在他的胸膛上。军士立刻拔了箭,扒开了孩子的衣服,他身上的图果然已经模糊了很多。军士连忙带他去见老将军,老将军大发雷霆,骂孩子是个废物,如此那般养着他,他却如此大手大脚,都已经那般告诉他要谨小慎微,他却都没想到会被当成敌军杀死。”   夜巡说到这儿,伸出手,慢吞吞地解开了自己的里衣。   他一边弄,一边问日巡:“你知道,后来那个老将军做了什么吗?”   日巡已经傻了,他连回话都忘了。   夜巡倒不需要他回话,自己把话说了下去。   “那个老将军,的确非常果断果敢,”他说,“他把孩子的皮扒了下来,用火烘干,当成地图,一直随身带着。”   夜巡拉开衣服。   他从头到脚都是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连成图和文字的伤口。   “老将军赢了。”夜巡说,“他把孩子扒了皮,把他扔进尸堆里,最后赢了。”   “老将军又拿了最高的战功,他是护国英雄。他死后葬在皇家的陵园里,但是孩子却死在他的军营里,最后被一把火处理了。”   “他到死都没有一个名字。”夜巡说,“倒也不能这么说,他有很多名字,但没有一个是他。”   日巡两眼瞪着,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夜巡把衣服合了回去。日巡愣了半晌,才说:“可是,这跟生死簿……”   “算有点关系。”夜巡说,“你知道我当时死的时候,生死簿上是怎么写我的名字的吗。”   日巡:“写……写的什么?”   “无名氏。”夜巡说,“地府都不给我一个名字。”   *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儿还有一更,我先去做饭吃~   大家真的不要熬夜,我这几个月睡不着天天2点睡,昨天恶心想吐头疼到差点儿没去见陆白他俩。。对不起,不熬夜了 第82章 夜巡   日巡有些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好了。   他抿着嘴,表情复杂,说:“名字的话……应该有的吧?你当年在黑市的时候,应该有名字……”   夜巡破天荒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说:“没有。奴籍的规矩,就是被卖给主子之后,名字由主子来起。你去过阳间的宠物市场吧,笼子里的猫猫狗狗有名字吗?”   “没……没有。”   “怎么会有呢。”夜巡说,“奴籍都是那样的。”   日巡咬着嘴唇:“所以,你才把生死簿改了?”   “倒也不是,其实只是后来心思越来越歪,回过神来的时候——”   夜巡指了指白无辛,说,“他已经扯下来了。”   白无辛:“……”   这怎么突然又扯到他身上来了。   白无辛抽抽嘴角,问他:“所以,当时其实你不是想对生死簿动手脚?”   “不知道。”夜巡说。   白无辛:“怎么还能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夜巡说。   白无辛无语。陆回接下话茬,问他:“那为什么是选在这个村子里做这些事?”   夜巡说:“因为老将军当年的军营就在这里。”   日巡愣了:“诶?”   夜巡看了眼他,说:“在那之前的第三百五十七年,你也是在这里死的,对吧。”   日巡:“……啊,对。”   商枝把脸抬起来,惊住了:“真的假的!?”   “啊,”日巡说,“是在这里,城门就是在这儿来着。”   商枝扶了一下脑门,似乎很头痛:“亏你们能把自己死的地方搞得这么明白,我都不知道我当年让人打死的地方是在哪儿了。”   日巡无奈:“那我也是因为对死的地方有怨念才记得那么深啊,你那纯粹是对别的事怨念更大!你看他俩,他俩不是也不记得那村子在哪儿了吗!”   陆回瞥他:“现在已经进行到互相伤害环节了是吗?”   白无辛也用同款眼神瞥他:“说话归说话,你们这一家三口怎么还开始揭伤疤撒盐了?爱好这么特别吗?”   日巡炸道:“谁跟谁一家三口啊!”   “不是吗?”夜巡说,“你不是很喜欢我吗。”   日巡没憋住,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他一下子涨了个大红脸,怒道:“你瞎说什么东西!?”   陆回说:“你不会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吧。”   白无辛把手放到后脑勺上,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乐了声,说:“谁都看出来了啊,傻子才看不出来,你天天跟在人家后头,玩人家小辫子,抓着人家胳膊犯见,城隍爷那老头都说你俩肯定有一腿了。”   日巡小脸煞白。   夜巡看着他道:“就是这样,大家都知道的。”   日巡:“……我真——”   “行了。”商枝心力交瘁地抬手打断,看了眼夜巡,问他,“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干这些?”   夜巡遥遥看着她,片刻后,很抱歉似的低下眸闭上眼,轻声说:“想被记住。”   “因为是我带回来的情报,最后连一个无名碑都没有,就那么跟只蚂蚁一样死了。”夜巡说,“我真的翻不过去这页,我才是那场战役的最大英雄,战功该是我的。”   “跟那个老不死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低着头,瞧着很乖很诚恳,怨气却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盛。黑色血管从他脖颈里慢慢突起,那是煞化的表现。   这反应直接返到了跟他有主从关系的商枝身上,商枝一口老血,呕地喷了出来。   “哎!!”   日巡急了,赶紧跑过来,扶着商枝关切她,问她有没有事。   白无辛看了眼夜巡。   果不其然,夜巡表情既担心又愧疚,站在那里欲言又止,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尴尴尬尬地过来也不是,不过来也不是。   白无辛就说:“你果然是因为那个。”   夜巡怔了怔,抬头看他。   “如果不是菩萨像被我砸碎了,你根本就不会想来自首。”白无辛说,“那个菩萨像,看着是像给商枝栽赃,其实都是为了她好,不然早就被你反噬到魂飞魄散了,是吧。”   夜巡别开眼神,点了点头。   商枝傻掉了,问白无辛:“什么意思??”   “你自己的契约,自己记得吧?这些被你从黄泉路上带下来做地府巡使的,都是跟你有生死契约的。”白无辛说,“我记得,契约的内容有三点——一是必须对你忠心,二是禁止心术不正,三是禁止行地府禁止以及罪大恶极之事。”   “三条里只要有任意一条出现动摇,你都会有感觉,而且是反噬一样的感觉。他知道这一点,所以为了瞒过你,也是为了掩盖自己心术不正的事情,就让你坐在了这庙的里面。”   白无辛指指庙里,说,“那些看着没有屁用的功德就是干这个用的。阳间人的阳寿气运变成功德献给你,那就是他在用这些功德养你,能让你的反噬力度减轻。”   “当然了,为了最大程度的瞒住你,他的怨念罪业也都靠这个菩萨像撑着,不要传给你知道。说起来很抽象,简单来说,就是他让你俩共用了一个菩萨像。功德归你,罪业归他。”   “因为这里的菩萨是他,像是你。不论你本人知不知道同不同意,被雕成菩萨像坐在这儿,和你就是有链接,罪业放在这里储存是可行的,符合契约的规矩。可又因为你并不知情,这个东西在完全意义上也根本不是你,所以这些罪业只会储存,不会真的传达给你。”   白无辛想了想,说,“用阳间的话来说,可以说是他卡了个bug?”   夜巡再次点了点头。   商枝人都傻了,她喉咙疼,又咳嗽两声,咳出了半口血。   她抹掉嘴角的血,深吸了不知第几口气,问他:“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夜巡脸上不合时宜地茫然了一下。   他犹豫了下,还是说:“我想被记住。”   商枝:“……”   陆回说:“这么下去没完没了,这样吧,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就从为什么要来这里做菩萨开始。”   夜巡点点头,张开嘴,要说时又停顿了一下。   他顿了很久,回想了很久,开头似乎已经离了他太远太远。   过了很久,他说:“我其实,一直都放不下。”   “那些战功都该是我的。说实话,就这个想法天天在我脑子里转,没有一天饶过我。大家都说前尘如烟,忘却前尘,但是我真的忘不掉。”   “闲的时候,我就总来这里看。这个地方更迭过很多次了,它当过边疆,做过京城,还曾是个不夜城。热闹过也冷清过,总之沧海桑田,总是在变。”   “一千年了,我一直很努力地压着。可有一天,这里出了一个新闻。”夜巡说,“在这个村子后身,再往山里走个千八百米,挖出了一片乱葬岗。”   “乱葬岗里都是千八百年前的兵士骸骨,我来看了一下,发现这些人都没能走,都是死魂,也走不掉。也很不巧,我在里面看到了熟人。”   “那里面有当年朝我射箭的老将军的部下。”夜巡说,“发现这个的那一瞬间,我就没办法平静了。我心思乱了,也是那天晚上,商枝大人吐了血。她跟日巡说她不舒服,感觉有人心术不正。”   “我知道原因是我,所以我就想,得做点儿什么。”   “迷茫的时候,我又来这里了。村子里的人跟以前一样,但我这次看他们却很不舒服,我总觉得他们都是当年那座军营里的兵士,踩着我拿战功然后回京去享乐的兵士。”   “回过神来,我已经抓住了一个老疯子。”夜巡说,“我给他造了幻影,然后他们把菩萨像立了起来。”   “之后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   “我其实知道这不对,但是我得说……这种发疯的感觉,比压着别放肆可爽太多了。”   说到这儿,夜巡抬起眼皮,朝着日巡笑了声,眼里藏着股疯意地懒洋洋说:“你也用不着感觉我怎么样,那老不死的当年用训狗的法子把我训得太好了,我天天跟块木头一样,最会的就是忍。我要是不忍,可能比白无常都疯,你不用可怜我。”   白无辛想了想上个月他化煞来揍自己,最后被捅了一刀时的表现,言不由衷道:“确实。”   夜巡撸开袖子,露出自己几乎全都烂掉的左胳膊给他们看了一圈,语气平静道:“总而言之,就这样吧。你们该下去叫点儿人手,我在这里养的煞形和死魂,你们俩估计处理不完。”   他是对黑白无常说话。   白无辛看着他,皱了皱眉。   白无辛问他:“你到底怎么改生死簿的?”   “如果你有一支汇集了阳寿的毛笔,那就是很简单的事。”夜巡把袖子拉下来,盖住自己烂了的胳膊,“生死簿管寿命和罪业的记载,只要你的笔上有汇集寿命的法术,再加上自己如果罪业很深重,那么骗过生死簿,是很简单的。”   白无辛:“阎王之目呢?你怎么骗过去的?还有这条胳膊,你是怎么——”   “拒绝回答。”夜巡瞥了他一眼,“这些问题,我只会单独和十殿阎王交代。”   白无辛还没说话,商枝就被他气得嗷了一嗓子:“你——”   她指着夜巡,哆嗦半天,又一口血吐出来了,这次估计是气的。   夜巡揪心地看着她,片刻后,又把目光收了回去,再次别开来,抱着双臂,转过了身去。   “小兔崽子!!”商枝大声骂他,“给我转过来!你以为不看我就能好是不是,你给我回来!你当时怎么答应我的!?”   夜巡没动。   他伸出手,摊开手掌,看了眼手心里。   商枝在他背后气得声音嘶哑,又哭又嚎,痛心疾首。   夜巡却始终没有回头。   白无辛看着他,又看了看商枝。   他忽然没来由地想起,当年跑到忘川河边来找他的夜巡。   那时候夜巡蹲在河边,在地府幽暗的光里被照成很安静很寂寥的模样,跟他说:“商枝大人是个很好的人。”   “他给了我一个名字。”夜巡说,“大人说是小事,可这个对我很重要,所以商枝大人是很好的人,我不想对不起她。”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83章 催眠   场面有些混乱,商枝指着他骂了十多分钟,骂得撕心裂肺。   夜巡头都不回一下。   等骂到没力气,商枝放下了指着他的手,抓着日巡的胳膊,深吸了一大口气。   夜巡犯的不是小事,他气得浑身犯哆嗦,抓着日巡来来回回深呼吸了好几轮,身上那肉眼可见的发抖才平静了一些下去。   “走,”商枝声音嘶哑,“滚……给我滚下去。该去哪儿,就给我滚到哪儿去。”   白无辛拍了拍陆回的手背。   陆回懂。他走上前,走到夜巡旁边去,拿出了勾魂锁。   夜巡看了他一眼,伸出了双手。   用勾魂锁把夜巡两只手捆嫌犯一样捆起来,陆回叫上白无辛,准备带他回地府。   他开了地府之门,正要踏进去,日巡一嗓子把他俩叫住了。   他小跑过来,看着夜巡,喉结滚动了下,担心道:“你们,打算把他送去哪儿?”   “判官司。”陆回说,“公事公办,谁犯了事都先送去判官司问话,然后跟亡魂一样,一步一步往上轮,最后交给十殿阎王审。”   日巡张张嘴,一看就知道他想求情。   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根本没有求情的余地。   等了半天日巡都说不出半句话来,陆回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对白无辛道:“走了,他说得没错,是得下去叫人上来。他如果真养了很多煞形和死魂,咱俩弄不过来。”   白无辛点点头,走过来,目光复杂地看了眼夜巡,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下,才说:“走吧。”   夜巡平静点头,仨人一起下去了。   他们跨过了门,回了地府,日巡没有跟上来。   夜巡倒神色无常,跟着陆回往前走。   -   转天下午,陆回和白无辛接了命令,往夜巡的宿舍那边跑了一趟。   拉开门,就看到这屋子里已经乱糟糟的了,到处都是被人翻过的痕迹。倒也正常,毕竟日巡夜巡两个人之前都遭了怀疑,俩人的房间早都被鬼差们翻了个遍。   白无辛走到他书架跟前,在琳琅满目的书里扫了一眼,很快就发现了那几本催眠学。   他把这几本书从书架上拿了下来。陆回瞧见他的动作,就说:“有了?”   “有了,就放在明面上呢。”白无辛说,“看这样,估计是挺有自信的。”   陆回还没应声,旁边有个人说:“说什么呢。”   声音有点憔悴,陆回偏头一看,日巡穿着跟平常一样的巡游使衣着,扎着个高马尾,看起来应该是在巡逻工作的路上。   但他脸色不好。   白无辛朝他挥了挥手里《催眠学》的一本书,说:“你亲爱的同僚和判官交代了,这就是他骗过阎王之目的手段。”   日巡跨过门槛进了屋里,走到白无辛旁边,从他手上拿过这本书:“《催眠学》?什么东西?催人睡觉吗?”   日巡不怎么去阳间,他的工作全在地府,但凡新奇点的东西他就不会知道。   白无辛说:“跟催人睡觉没有任何关系,你可以理解成,有人把你哄进了一个特别恍惚的半梦半醒的状态,你的脑子会一片空白,特别听话,叫你说什么信什么你都会照做。”   日巡啧了声:“真变.态。他怎么拿这个骗阎王的,他不会催眠阎王去了吧?”   陆回在后面抱着双臂倚着门框:“怎么可能,你跟他交情最深了,你还不明白吗?”   日巡回头看他,一挑眉:“明白什么?”   “你的同僚,是个很聪明还很谨慎的人。”陆回说,“他不仅给自己找了后路,还靠卡bug的方式操控了生死簿,甚至你们阴鬼司司主鬼王的契约都被他玩了。这样的人,也一定会想到阎王之目的事。他不会不知道阎王比自己高了不止一个等级,那么,他就不会从阎王身上动手。”   日巡一头雾水:“所以???不从阎王身上动手,他从什么地方动手啊??”   白无辛拍了拍他的肩膀:“朋友,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啊?”   日巡转头:“什么话?”   “真正的狠人,对自己的心狠程度不输给对别人心狠。”白无辛说,“你亲爱的同僚,他没对任何人动手,他把自己给催眠了。”   日巡怔住。   白无辛从他手里拿回《催眠学》,捏在手里晃了晃,轻笑道:“据他自己早上在判官司里交代,他观察过阎王殿的孽镜,发现大多数都是亡者的第一视角。之后他查阅了文献,发现孽镜展现出的其实都是从亡魂的‘回忆’,而不是第三视角记录的‘事实’。”   “‘回忆’这个东西,自己记得才算‘回忆’。所以,他就把自己催眠,改变自己的记忆,自己给自己捏造出了那些栽赃给你的事实,让他对于自己是一个无辜可怜一问三不知这事儿信以为真。”   日巡目眦欲裂:“他疯了!?他难道不知道——”   “是啊。”白无辛笑道,“回忆和灵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对它动手,相当于是自毁灵魂。但是只有这条路是最佳选择,也是唯一解决方案。只有把自己也骗了,让自己实打实地认为这些事真的不是他自己干的,才能骗过阎王之目。”   “毕竟谁也没办法骗过阎王,如果心里想的什么会被当场看穿的话,那就只有从根里解决,让自己完完全全不会去想。”   陆回在一旁补充:“用你这种傻子也能理解的话来总结一下,就是他催眠了自己,给自己捏造了记忆和假的情境,把自己给骗了,所以后来他那些所有的假戏,都是真做的。”   日巡说:“可是要是这样,他现在不应该也还在被催眠着吗?而且要是催眠了,他不就会一直陷在那个状态里?怎么做菩萨?这也太……”   “催眠是可以清醒过来的。”白无辛说,“只要有一个特定的信号,他就能从催眠状态里清醒,这书里也是这么写的。所以,他应该是给自己设定了一个什么信号,只要听到或看到这个信号,他就能清醒过来,去开展他鬼佛菩萨的大业。”   陆回接下话茬:“只要在做完事情之后再次催眠自己,一切看起来就不会有任何不对。”   日巡这下是彻彻底底傻了。他揉了揉眉间,头痛得不行。   他最后叹了口气,问他们:“那你俩既然在这儿,是不是阎王那边审判结果已经下来了?”   “没有,这事儿太大,十殿阎王都得走一遍。”陆回说,“我俩是帮判官司跑腿儿,过来拿证据的。要等结果下来,至少得十天半月的了。”   日巡:“是吗。”   他转头,对白无辛说:“给我看一下。”   日巡拿过白无辛手里的书,翻了两下。一本挺厚的书,页页都是密密麻麻的笔记。   日巡看得心情复杂。   白无辛问他:“商枝怎么样?我记得昨天晚上在判官司,夜巡单方面切断契约联系了。”   日巡翻着书,心不在焉道:“那个东西他自己切不了,我们在契约里是从,商枝大人是主。从想切断,可以自己先捏住魂灵链接提出要求,商枝大人感应到,如果同意,就会切断。”   白无辛:“那他切了没?”   日巡耸耸肩:“不知道,我昨晚把她送回去之后她就说自己要静静,让我对外说她很忙,半个月以内都不想见人,要做家里蹲。”   白无辛拉长声音“诶”了一声。   “应该切断了吧,她受打击挺大的。”日巡合上书,盯着书的页面,“毕竟放在身边几百年了,突然闹了这一桩事,不失望才怪。”   陆回听出了他话里的话,问他:“你很失望?”   “我不是那个意思。”日巡笑了笑,说,“我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白无辛问:“你别扭什么?”   “我不别扭才怪。”   日巡张着嘴,想往下说,但话到嘴边又哽住了。   欲言又止一会儿,他叹了口气,不说了,把厚厚的一本书塞回到白无辛怀里,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拍拍白无辛的胸脯,提高声音乐着说:“加油啊!我上班去了!哈哈!”   日巡很大声地唱着一支让人热血沸腾但不知道是什么的歌,甩着胳膊活动着筋骨,走了。   陆回正站在门口,给他侧了个身让了路。   日巡走远了。   陆回回过头来,跟白无辛说:“我很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白无辛说:“不用,咱这地方没几个精神状态良好的,谁还没被摧残过。”   陆回无言以对。默了片刻,他说:“说起来,好像确实没听过日巡是怎么死的。”   “确实,好像只有商枝知道。”   白无辛拿着书走到门口来,拍拍他胸口,说,“也正常,那些事儿有人想说,有人就不想说。走了,咱俩也得上工去了。这个送到判官司去,之后还得上去那个村子看看。人家都一清二楚地交代了,判官司也把煞形和死魂的地方画出来给咱们了,都挺多的,处理起来要不少时间。”   陆回说:“知道了。”   白无辛又说:“你差不多把齐岁光放出来吧,这回苦力多,你真想罚他,就让他多干点活。”   “嗯。”   白无辛:“还有一件事。”   陆回:“什么?”   白无辛转过身,搂住陆回的腰,抱住了他,把他压在了墙上。   陆回很顺从地被他压住,丝毫没有抵抗,还伸手揽住了他。   白无辛抱着他,很久都没松手,力气越收越紧。   半晌,陆回问他:“怎么了?”   白无辛在他怀里抬起头,抱着他的腰身,仰着头,对他说:“无论你有什么事,都要先告诉我。”   陆回愣了愣。   “不能瞒着我。”白无辛说,“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陆回揉揉他脑袋,说,“你放心,你对我知根知底,我没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   白无辛把下巴抵在他胸口上,仰头盯着他,目光有些出神。   他一直看着陆回,过了很久,才喃喃了一句:“人真是,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说不定会变,会走。”   陆回轻轻拍着他后背,沉默很久,憋出来一句干巴巴的:“你别难过。”   白无辛被他拍着,仰着头,闭上了眼。   “宝儿,”他问,“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陆回说:“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白无辛豁然:“也对哦。”   他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84章 商忘尘 “HOME   判官司中,一名判官手握毛笔,在宣纸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字。   她搁下笔,拎起宣纸,往上吹了一口气,接着将旁边摞起来的几张写完的纸也拿过来,搁到一起,拿在手上,来来回回一目十行地检查了一遍。   确认纸上的内容没错之后,她把东西交给了旁边的鬼差。   她说:“齐了,这些是王家村煞形和死魂的位置,交给黑白无常去。”   鬼差点头称是,拿着几张纸离开了。   待判官司的门被离开的鬼差拉开又关上,判官看向面前。   夜巡坐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周围空无一物。他的两只手被绑在一起,放在腿上。跟往常一样,夜巡坐得板板正正,目光平静,看起来很老实,一点儿不像私底下做坏事现在都被曝光了的内鬼。   判官拿起毛笔,在手里转了两圈:“继续我们刚刚的话题,夜巡。”   夜巡看着她。   “根据你交代的,你是看到那些死魂里有当年杀了你的兵士之后,才做了这些。”判官说,“抱歉,我有点不懂你的逻辑。既然那些死魂里有杀了你的兵士,你为什么不将那些死魂杀死,而是在那个村子里做了菩萨?”   夜巡没说话,沉默地盯着她。   判官以为夜巡是被这不眠不休的盘问审得脑子木了,便补充道:“毕竟,按照一般人的逻辑思维,碰到杀死自己的人,都应当是杀之而后快的。你的逻辑,我不是很理解。”   “因为他没有杀我。”夜巡说。   判官愣了一下。   “杀我的是养我的将军。”夜巡说,“有时候杀人的人,不是亲自动手的那一个。”   判官:“那么,你是想杀死那名将军的,是吗?”   “有谁不想杀仇人。”夜巡说,“但我杀不了,他当年死在皇家的陵园,现在也在轮回的路上高高兴兴。他已经在地狱里赎完了罪业,到了现在,已经过了整整十二辈子了,我已经没有动手的理由了。”   判官皱了皱眉,一些怜悯从她眼中闪过。   她问:“那你为什么要做菩萨?”   夜巡沉默。   半晌,他说:“因为受不了了。”   判官问:“受不了什么?”   “我自己。”夜巡说,“我受不了我自己的怨气了。如果再不做点什么,我觉得我会化煞。”   “我化煞的话,会对不起商枝大人,会给她添麻烦。”他慢慢地说,“那个时候,真的就是单纯地这么想。”   判官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说:“后来,就慢慢一发不可收拾了,是吗。”   夜巡点点头。   村人的敬畏和崇拜让他渐渐看不清自己,每一步缜密的棋都让他觉得自己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在背地里做这些,也让一切变得无法宣之于口。   于是无法避免的,怨念也在积年累月的沉默和罪业里越来越多。   等回过神来,他就想要掌控人的生死,想要在生死簿上留下名字——想掌握住每一个人的名字。   他迷失了,他再也看不清了。   直到那尊菩萨像碎裂,商枝整个人呕血呕成了病秧子,他才如梦初醒。   判官说不出什么话来,她只好低下头,在纸上写了几行字,记录刚刚发生的交谈。   夜巡突然说:“我其实有点恨大人的。”   他没说名字,判官一时无法对号入座,问:“谁?商枝吗?”   “是的,”夜巡说,“因为她给我起的名字。”   判官笔一顿,莫名道:“为什么,你刚不是说,很感谢她给你名字……”   “她给了两个。”夜巡说,“我是说,我得到第二个的时候,让我有些恨她。”   -   黄昏西下。   在王家村村后的后山的山脚底下,二等白无常齐岁光用锄头勤勤恳恳地挖着一块儿地。   这里已经来了不少鬼差,都是拘魂司的人。这很正常,这是地府最常见的光景,因为地府如果需要人在阳间处理什么事情,一般都是他们拘魂司首当其冲。   抓人是他们,处理事情也是他们,他们拘魂司就是地府在阳间的派遣员。   根据夜巡所说,他把煞形和死魂都养在这一处后山里,所以鬼差们在各处抓着死魂,跑跑跳跳,黑黑白白的人影们挥着锁链和幡子大声喧嚷,死魂和煞形们大声惨叫着,芋.堰场面跟农民下地和小孩抓鬼一样朴实。   “我觉得啊……”   有个人在白无辛旁边吸了一口烟,又呼地狠狠吐了出来。   估计是吸得太用力,她咳了两声,还呕了一下,才说:“我好像也有错。”   “啊?”   白无辛莫名。   他转过头,商枝和他靠着同一棵三人抱那么粗的老大树,还跟他一起坐在树荫的影子里乘凉,正一脸苦大仇深地吸着烟。   商枝是来这里散心的,她已经坐在这儿抽了一个下午了,满脸都写着“老娘想不开”。   白无辛是被陆回按在这儿的,他刚忙活了一下午,累得要死。他毕竟现在还是个凡人,体力还是有限。   看他开始气喘吁吁,陆回就把他按在了这儿,让他歇着,还不知道从哪儿给他整了个电风扇来对着吹,更是没少他吃的,白无辛手边一兜子零食。   白无辛问她:“你说什么啊?夜巡吗?”   “嗯。”商枝说,“我昨天才想起来,我好像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他的事。他变成今天这样,我问题也不小。”   白无辛问:“你干什么了?”   商枝没有回答,她沉默了。她盯着烟枪头边徐徐冒出来的烟雾,沉默很久,说:“我当年在黄泉路上捡到他的时候,我知道他是个无名氏。我就跟他说,跟着我在地府干,就不用死了,我会给他一个名字。”   “我那个时候给了他一个……很正式的名字吧。我说你跟着我姓,我姓商,你以后叫商忘尘。我说你这辈子太惨了,全给它忘了吧,以后跟着我,不用想以前这些破事儿。”   白无辛说:“那不是很好吗?”   商枝说:“问题在那之后。”   她顿了顿,表情忽然有些发苦,好像被自己傻逼到了似的,叹了口气,说:“你知道的,我天天就这个没心没肺的鬼样子,手底下的使长一向都是只叫日巡夜巡,没有正式的名字。”   “啊,我知道,你说自己极简主义。”   话到这儿,白无辛意识到了,“草,所以你——”   “对。”商枝苦着张脸说,“我当时叫他来当使长,就跟他说了。‘你以后就叫夜巡就好了,以前的名字不用用了,我的使长从来都只叫这两个字,简单啊,大家都叫这个的’。”   她又一次叹了口气,“仔细想想,他当时脸色确实有点难看。可是他总是那么张板板正正的脸,一年到头表情都不带变一回的,我又是个傻逼的心大东西,没看出来。”   “他当时还问我,可不可以不做使长。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个名字怪怪的。”   商枝低下眼帘,目光有些发暗,说,“你知道我说了什么吗。”   白无辛关了电风扇,问:“你说了什么?”   “我说,”   商枝语气缓慢、低沉、沙哑,“名字都是小事,叫什么不是叫,这名字挺好的啊,你都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在意这个破事,太小心眼了吧。”   白无辛:“……”   “他当时得想了些什么。”商枝说,“我当时居然没感觉到杀意。如果我是他……我真的,会把这个混账杀了。”   “也不能全怪你,你也不知道他在意的是名字,”白无辛说,“听了他那件事,如果他自己不说,觉得他会在意战功的才是大部分吧。”   商枝沉默,没回答。片刻后,她抬起头,问白无辛:“审判下来了没有?”   白无辛说:“做梦呢?昨天晚上才送过去的,他这事情牵扯的这么多,怎么都得十天半月才能出结果。”   齐岁光一锄头下去,突然碰到了什么。   那地里瞬间蹦出凄厉嘶哑的大吼,听起来还像是惨叫。   齐岁光吓得一哆嗦,“我操”了一声。   轰一声巨响,那块地方当场猛地陷下去一大块土地。   一个巨大的黑影嗖地从地底窜了出来,掀起一阵狂风沙尘。   那玩意儿简直不是人形,长得七扭八歪,形似蜘蛛,一张脸上只有一张从左贯穿到右的大嘴,张开满嘴的獠牙,满地乱爬地吼。   这东西跟其他死魂和煞形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一看就是夜巡养的最好的那一只。   众人全都凝住了。   他们正追着的所有煞形和死魂似乎都被这一大只煞形的威严镇住,全都站在原地不动了。   还有的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商枝好像没看见似的,一脸平静,还跟白无辛唠着:“你说,他得被判个什么?”   齐岁光挖出来的这玩意儿无疑是白无辛的老朋友,可白无辛也仍然眉毛都不动一下,说:“不管怎么说,犯事儿就是犯事儿了。自己的屁股要自己擦,咱家可从来不讲‘他怪可怜的算了吧’这话。嘶,我觉得去地狱受苦肯定是免不了了。”   商枝叹:“说的也是啊……”   齐岁光指着怪物,朝着同僚们嗷嗷大叫:“我操!就是这个!上个月把我打飞的就是这个!!”   后面有个小黑无常大惊:“你别看我们啊!朝你过去了!!”   “!?”   齐岁光惊恐回头,那蜘蛛已经嗷嗷喊着朝他扑了过去,伸出一爪子,库次给了他一巴掌。   齐岁光直接当场被抡飞了出去:“啊!!!”   鬼差们大惊,喊声撕裂:“卧——槽——”   “老——齐——”   “你怎么又飞了啊老——齐——”   商枝还是跟没看到一样:“哎,他糊涂啊。”   白无辛说:“他确实糊涂。”   “还是我有错。”商枝说,“几十年了,他宁可自己憋着都不来找我说……我还是对他不好,我也该罚。”   商枝神情有些落寞,眼神有些出神,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远处的那只蜘蛛怪物煞形张开血盆大口,发出狞笑一样的叫声来。   有个鬼差回过神来,赶紧招呼旁边的同僚:“别老齐了!他死不了!快整这东西——哎!!”   他话音没落,自己也被揍飞出去了。   他的好兄弟白无常在地上为远行的他惨叫:“我操!二哥!!”   “你也别二哥了啊!!”   场面十分混乱。   白无辛望着一群人你追我赶,接连被揍,说:“你是担心夜巡会被罚八世轮回苦,免职,然后此后禁止在地府做鬼差?”   商枝:“嗯。我觉得,这种处置很有可能。”   白无辛有点不知说什么好。他吧唧两下嘴,说:“就算这么处置……也只能认了吧。”   那怪物横行霸道,把一群鬼差揍得嗷嗷叫。   鬼差们哭叫:“八爷!!”   “八爷人呢!?”   陆回人双手抱臂站在中场里,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手底下的无常们挨揍。   “八爷!”有人喊他,“你愣着干什么,救命啊!!”   陆回淡淡道:“不要什么时候都只会喊八爷。你们都老大不小了,自己去试着打,八爷又不是你们爹。”   “你话是这么说可是——没人打得过啊!”   陆回说:“你可以试着做第一个打得过的。”   眼前吵吵闹闹很久,乱作一团。   商枝安静了很久。   半晌,他说:“我不想让商忘尘走。”   她没有叫他夜巡。   白无辛说:“但是自己的事情要自己负责哦。你看我家大黑,20年前我犯事儿的时候,不是也没做什么吗,顶多现在来给我擦擦屁股。”   商枝瞥他,道:“你是说,我什么都不能做?”   白无辛说:“不,我是说,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做一些自己能做的,比如安慰安慰他啊,等他回来啊什么的。但是不要想着让他免责,或者帮他分罚,该罚的必定要罚。”   他站了起来,拿起手边的哭丧棒,对商枝一笑,“自己犯的错,就要自己担起责任。别人分不了他的罪业,有苦衷并不能把一切合理化。你也是地府当差的,这个事儿用不着我好好教你吧?”   商枝撇撇嘴:“我知道。”   白无辛眯起眼睛,向他灿然一笑,两手抓起哭丧棒,一步踏前,直接回身旋转两大圈,又往前一跨步,直直把哭丧棒扔出去。   哭丧棒破风而去,轰隆一声,准确无误地砸中煞形的脑袋,把它一击击出十米远,咚地砸进山上,震得沙尘滚滚,大地都为之颤抖。   所有的喧嚷一瞬间戛然而止。   空气安静了。   白无辛在原地吹了声口哨,喊:“HOME RUN!”   *   作者有话要说:   HOME RUN:本垒打   大家晚安哦~ 第85章 忘却   有个鬼差率先欢呼出声,欢天喜地道:“谢谢七爷!七爷牛逼!”   大家一起高高兴兴地谢过白无辛,跑过去把这个煞形给收拾了。但更多的人还是赶紧把被揍的同僚扶了起来,毕竟刚刚大伙都被揍得很惨。   有两三个人跑去找齐岁光,这娃已经被一巴掌刮到了山沟里,刚满身是土哭唧唧地从里面爬出来。   白无辛从山坡上撑着伞跳了下来。   陆回看着他从那边走过来,表情略微有些不快,道:“你总得让他们自己动手试试。”   白无辛说:“他们动手了啊,我是看不出来哪儿打得过了。”   “那也该多挨打,多打就会了。”陆回说,“一天到晚碰见个事儿就往上报,哭哭唧唧地喊七爷八爷谢必安范无救,像什么话。”   白无辛嘿嘿笑了,说:“挺好的啊,不然咱俩坐一等的位置干什么。位置高能力大,就是让人依赖的吗。”   陆回:“……那也不能这么说。”   “行啦,知道你想让他们长进点儿。”白无辛拍了拍他,“他们都挺有长进的,大家都是成年人,咱还有编制,谁不想多拿点钱往上走走啊,升职加薪就是人类进步的源动力,你不用操心。”   白无辛再次朝他一笑,放下一句“我走了啊”,撑着伞往前去了,嘴里还嚷嚷着:“哎!别乱动我棒子啊!放着我来!”   陆回撇撇嘴。   他忽然听见身后有声响,回头一看,商枝开了地府的门,走了。   陆回挑了一下眉。   他慢慢悠悠地抬起脚步,也来了这只最大的死魂的身边。   这玩意儿被白无辛一棒子干了个脑塌陷,残了,倒在地上,气若游丝身残志坚地呻.吟着,看起来非常励志。   白无辛收起了哭丧棒,站在一边。几个白无常围在那个煞形旁边,举着招魂幡,嘴里念念有词,准备超度净化这只煞形。   白无常基本上人手一个招魂幡,这东西不止可以用来引领亡灵,还可以用来净化煞形。毕竟如果一直是煞形,地府想要审判也不好处理。   白无辛站在一边看热闹。陆回走到他旁边,说:“那些死魂,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他这么一说,白无辛也瞥了眼其他鬼差抓住的那些死魂:“是啊,照理说这东西没法处理了,早都没了神志了。而且都千八百年了,亏得他们居然还没有魂飞魄散。”   “怨念执念都非常深重吧。”陆回说,“看这样,当年祸害夜巡的那个老将军后来也没干什么人事儿,不然出不来这么多这么能活的死魂。”   “也不全是。”有个人突然说。   白无辛回头,日巡站在他们身后。   白无辛没被吓到,地府的人一向都无声无息,吓死个人。   白无辛问他:“你来干什么?”   “看个热闹。”日巡说,“我下班了,坐不住。”   白无辛看了眼天边,刚巧黑天。   他不禁对日巡说:“你真是多一秒班都不带上的。”   日巡:“要你管。”   血光突然在身后一炸,一个白无常被炸飞出去,一声惨叫,咚地摔到了地上。   有人咋舌:“我靠,你也不行啊?”   白无辛看了看,摔飞出去的不是别人,就是齐岁光。齐岁光揉着脑袋从地上爬起来,先前又被一巴掌扇出去现在又被炸飞的,他身上的一袭白衣已经沾满灰尘,整个人看起来都灰溜溜的。   有人叹:“这煞形果真厉害,连老齐都收不掉。”   “是啊是啊。七爷,还是你来吧?”   白无辛走上前,手一挥,拿了招魂幡出来。   陆回站在后面,看着他握着招魂幡,念了个咒,那煞形身上立刻浮起阵阵黑烟,全都飘进了幡子里,仿佛被吃了一样吸了进去。   净化很快完成,白无辛手一收,煞形变成了一只死魂。   它身上还是有散不去的黑色。   没办法,死魂早已过了能回归地府的期限,在外面至少已经游荡了几百年,再净化也净化不到哪儿去。   鬼差们大赞了几声白无辛,招呼着黑无常们过来,把这只死魂拿锁链绑起来,带回了地府去。   齐岁光站起来,哭丧着个脸,揉着肩膀走过来,委屈巴巴:“七爷……”   白无辛:“嗯?”   齐岁光张张嘴,正要说什么,突然表情一扭,莫名惊恐起来,支支吾吾说:“没,没什么。”   白无辛不用想都知道怎么回事,回头一看。   陆回表情如常。   白无辛却知道他在演戏。这人肯定刚刚用一双杀人眼吓唬齐岁光了,是看白无辛要回过头来瞅他,才把表情收了回去。   白无辛便斜楞着他哼哼一笑,说:“你又吓唬小孩。”   “我就干这个的。”陆回说。   白无辛笑了笑,回头对齐岁光说:“我管不着,他要教育你是他的事。”   齐岁光立刻苦下脸来,呜呜道:“可是我已经闭关思过好多天了……八爷总来吓唬我。”   白无辛反问他:“是不是你把他给我的东西撇了的?”   “……是。”   “是不是你非要替他教育我的?”   齐岁光:“…………是。”   白无辛:“那不就没事了,他不生你气才怪。我不找你事,但你扔的是人家的东西,当然是要人家气消才算道完歉嘛。”   齐岁光无言以对。   “我也一向不管他这个的。”白无辛笑眯眯地向他挥挥手,“我的宗旨就是,我们大黑开心就好,对亡魂别太过火就行。”   齐岁光说不出话来。   白无辛朝他灿烂一笑,比了个大拇指,叫他加油之后,扛着招魂幡,回头走了。   正要走,他看到日巡看着他们拘魂司这忙碌的一切,沉默着。   夜里的风把他额前的发吹得很乱,他眼睛里的东西很多,很杂,太多说不清的了。   白无辛看着他,跟着沉默了很久。   另有一个二等黑无常忽然站直起身,拍了拍手,吆喝道:“魂儿都抓起来了!大家过来,咱们清点一下单子,看看有没有少!要是没少,就把这些都带回去,阳间这边就没啥事了!”   日巡闻声,回头问:“这里的煞形和死魂收拾完,就没事了吗?”   “不,还有一件事。”白无辛走上前,说,“判官说,夜巡动了那页生死簿,是对苏醒做了手脚,就是这村子里的一个本来该夭折的女婴。”   “他硬扯着把这孩子的命往后移了30来年。但是,该死的人不死,活着也不算活着的,那孩子我见过,活的跟个鬼一样,把她带走,再把村子里所有的鬼影遣散,消除村民对这件事所有的记忆,就算没事了。”   日巡哦了声。   -   隔天一早,太阳缓缓升起。   苏雪薇掀开锅,一锅香菜粥腾腾冒着热气。   她盛了一碗,捧着粥,走进后院。   “苏醒?”   “姑娘,该吃早饭了啊。苏醒?”   苏雪薇总是亲自来喂苏醒。   她心情不是很好,一边心不在焉地叫着女儿,一边用碗里的勺舀着粥,散着热气,往院里走。   前天一早,村子里的人就来告诉了她一个噩耗——有两个外面来的道士摔碎了菩萨,还要把鬼佛菩萨从他们村子里收走。   他们还杀了老孙。   苏雪薇慌了神,她问:“老孙真死了?”   村人支支吾吾了一下,说:“老孙……本来就不像个人,好像也真不是人。我们一早去看了,老孙也没回家……估计,是真没了。”   苏雪薇如坠冰窟。   她知道,道士或许真的会收走她的女儿,她知道她的女儿其实不算活着的。   可她不能失去她的女儿。   但是很奇怪,她竟然没有太过慌张,没有崩溃,反倒还有一种奇怪的、如同可以如释重负一般的情绪在心里缓缓地升起。   这让她觉得愤怒,好像她觉得女儿是累赘一样。   她不是累赘。   我离不开她。   苏醒不可以死。   苏雪薇一遍一遍地强调着,端着粥,进了院子,走到躺椅旁边,说:“闺女,来……”   她一眨眼,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躺椅上只挂着一张毯子,一张积满了灰尘落了些柳叶的毯子。   谁都不在,什么都没有。   苏雪薇端着粥,愣在那里。   忽然间,那种如释重负,无比放松,甚至有一丝喜悦和想要欢呼的心情,轰的占据了整片心脏。   与它比起来,那终于失去女儿的虚无感稳稳地落了下来,竟然没让她感到有多痛。   她突然蹦出了一个她本绝不该出现的想法——她想,是的,早该这样了。   来不及去想为什么,一点空白又从她脑海里生出,慢慢地、慢慢地平铺开来,最终将所有记忆卷成空白。   不多时,她放下手,愣愣看了会儿眼前,又愣愣低头看向手里的粥。   她忽然清醒了些,歪了歪脑袋,端起手里的粥。   她莫名道:“我拿粥来院子里干什么?真是上年纪了。”   苏雪薇端着粥回去了,还舀了一勺子粥放进嘴里。   黄泉路上,白无辛一手拿着招魂幡,一手牵着苏醒,把她送到了桥上。   他从招魂幡上解下来一枚铃铛,塞到她手心里,说:“上桥进地府以后,如果找不到路的话,就摇摇这颗铃铛,你就知道路了,好吗?”   苏醒向他点点头。   白无辛乐了,拍拍她脑袋,说:“去吧。”   苏醒点头,跟他挥手拜拜以后,走了。   白无辛两手插着兜,目送她走上奈何桥。   奈何桥上的孟婆遥遥看见了他,扬起手挥了挥,跟白无辛打了个招呼。   白无辛也扬起手跟他挥了挥。   “这件事就没我们什么事了。”   白无辛回头,陆回在他身后。   陆回说:“接下来就是等地府的判决了。”   “是啊,”白无辛说,“那些死魂要怎么办?”   “地府处理。”陆回说,“那些死魂是自己放弃回归地府的,现在也没有神志了,救不回来了。”   白无辛思忖道:“看他们的样子,肯定每时每刻都在被罪业撕扯着要魂飞魄散。那可疼死了,不如直接下个狠手,给他们一个痛快,让他们全都散掉才最好了吧?死魂魂魄都缺斤少两的,都已经没办法去往生了。”   “看阎王爷怎么说。”陆回说,“好了,你就去干自己的事吧,不是还要搬家。”   “草,”白无辛说,“对了,我还得搬家来着。”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今天真的,我,我现在都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反正就是学校里一个精神有点问题的男生突然来敲我的门,还连敲带踹,问他干什么他也不说话,就一直踹我的门,吓得我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姑娘们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QAQ 第86章 甘霖   陆回跟白无辛一块回到了他的出租屋里。俩人把家里的东西倒腾干净,该扔的扔了,该送回地府去的也送回地府去,忙活了两天,把家里搬了个干净。   收拾完东西,白无辛去找房东办退房手续。房东看着他,一张脸于心不忍,欲言又止半天,抠着手问他:“你,你找到下家了没有?”   白无辛签着字,说:“找到了,你不用担心。”   房东脸上的于心不忍下去了好些,松了口气:“找到就好。你也别多怪我,也是我这楼里的房客……”   “我知道,没事,我习惯了。”   白无辛签完字,把笔放下,表格给了房东,向他一笑。   这一笑跟房东印象里的小可怜没一处像的。   房东愣住,都忘了把表格拿过来了。   白无辛提醒他:“拿着呀,熊叔。”   房东如梦初醒,拿过纸来,道:“你那个……”   白无辛拿起笔,戳好笔帽放到桌子上,问他:“还有别的东西要填吗?”   “没了。”房东说,“你那个……你还好吗?”   “啊?我很好啊。”白无辛说,“要是没别的事了,我就先走了啊。”   房东愣愣:“啊,行。”   白无辛跟他挥手拜拜,拉着陆回走了。   手续办完,离开房东的小办公室之后,俩人又去找了个旅馆住。   毕竟生死簿的事还剩着,白无辛还得接着去做他的回职任务,他俩在阳间得找个落脚的地方。   白无辛躺在旅馆的床上,浅浅翻了一下手机,看见导员催他回校办退学手续,班级群里也在问他怎么开学没来。   最近发生的事太多,白无辛有点懒得动,也懒得回班群。   他问导员退学这事儿着不着急,不着急的话他想过几天再去,最近家里事情有点多。   导员说倒也不着急,于是白无辛把日子往后延了延,准备先昏天黑地地躺两天。   躺了两天以后,他就跟陆回又一起去出任务去了。   夜巡的事情在一周以后就得出了结果。十殿阎王经过四方会谈之后,决定把夜巡投进十八层地狱里呆五十年,再受三世之苦,就可以正常进入轮回路。如果想要回地府做鬼差也可以,但得看本人意愿和商枝愿不愿意。   白无辛觉得商枝百分百愿意的,就是夜巡本人可能不愿意。   跟他想的一样,结果出来的消息还没俩小时,夜巡不愿意再在地府做鬼差的消息就跟在屁股后面传出来了。   白无辛一点儿不意外。   白无辛想了想,他还没去看过夜巡。发生了这么多,他其实该去单独见一见的。   他就回到地府去看了一眼,阴鬼司里一片死气沉沉,商枝跟没了魂一样傻愣愣的,坐在那儿捏着根烟枪,也不抽,就傻了似的盯着烟雾往上飘。   日巡也差不多,白无辛在地府一家茶摊边上遇到了他,他不知打哪儿拿了个草杆子,拿在嘴里叼着,吹着风发愣,白无辛打他面前走过去他都没注意到。   从巡游使嘴里打听过消息,白无辛领着陆回去了地牢,他们说夜巡现在还被关在地牢里。   地牢门口有鬼差看守,白无辛走上前去,笑眯眯地道明来意:“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我跟他还算有点儿交情。”   鬼差犹豫了下,思索片刻后点点头,说:“那您注意点。”   白无辛嗐了声,挥了挥手:“他打不过我的!”   “不,我是说……您注意控制点情绪,别回头还得叫地府120过来抢救夜巡。”   白无辛:“……你不用担心。”   陆回没憋住,在他身后别过脑袋去,手握成拳遮住嘴,噗嗤笑了。   白无辛回头狠狠瞪他。   陆回清了清嗓子,放下手,装作无事发生。   白无辛朝他嚷嚷:“跟我进去!”   “行。”陆回说。   -   地牢里还是没变,到处都是锁链,夜巡坐在屋子最中央。   他低着头闭目养神。   白无辛走过去,道:“醒着吗?”   夜巡睁开眼,看了眼来人,忽的笑了。   “来的很晚啊,”他说,“照你的性子,早该来把我往死里揍一顿了。”   白无辛说:“如果那菩萨不是你的话,我确实会这么干。”   夜巡没吭声。   白无辛在他面前席地而坐,手握着自己脚腕,边摩挲着边说:“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我自认为跟你关系还算可以的。”   毕竟夜巡来找他说过家底,向他求过疏导。秉着礼尚往来的精神,白无辛也给他说了自己那些烂事。   俩人是互相知底的,千年里工作上也有来有往,交情算是可以的。   所以白无辛在一开始的时候才无法相信。   夜巡沉默了很久,说:“没什么可说的,我对你动手了,我很抱歉,就这样。你觉得生气觉得可笑也好,想打我想恨我也行,都随意。你可以现在就打我,打个半死也可以,我不会反抗,也不会说出去的。”   “谁他妈要打你了。”白无辛说,“我从来不无理由打人的,也不知道谁瞎传的,把人传成了个反社会疯批人格。”   夜巡说:“你不是吗?”   白无辛:“……我不是。”   夜巡笑了声。   “想打我的话,可以打,是我对不起你在先。”夜巡说,“我也没有办法。我知道,如果是你的话,你去到那个村子,看到那群村人的尿性,你一定会那么做的。”   白无辛说:“你说我摔碎菩萨像?”   “是的。”夜巡说,“你从来都是那样的人,谢必安,所以我不能让你去。”   白无辛笑了声,道:“没办法,对你来说,确实商枝一定比我更重要。”   夜巡耸了耸肩。   白无辛又问他:“你真不打算做鬼差了?”   “不了。”夜巡说,“我活够了,都一千多年了。有的事情,我恨不得现在就从脑子里挖出去。你不会这样吗?”   “什么?”   “想忘掉。”夜巡说,“非常,非常,非常想忘掉一些事,甚至于会有想要用刀生生把脑仁挖出去的冲动。”   白无辛默了默,没有答话。   夜巡又自顾自笑了声,说:“你应该也是这样的,不是吗。”   白无辛还是没有说话。片刻后,他别开脸,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回头就走了。   陆回跟着他出去了。白无辛离开了地牢,头都没回。陆回带他去了地府的街上溜达了一圈,最后坐在路边歇脚。   陆回又不知从哪儿给他变出了奶茶和小布丁来,塞给了他,让他吃。   白无辛蹲在地上,嗦着料加得很足的大满贯奶茶。   陆回站在他旁边,说:“听人说,三天后夜巡就要被投进地狱里了。”   “是吗。”白无辛说。   “是的。”陆回说。   白无辛没吭声。陆回多看了他几眼,说:“你真有什么特别想忘掉的事?”   “还好吧。”白无辛说,“我就是想,要是没有你在,我可能会比他做的都狠。”   陆回拍了拍他的小白脑袋,很用力地揉搓了一通,把他一脑袋毛揉成了个鸟窝。   祸害完了他,陆回抬起手,说:“别瞎发疯。”   白无辛噗嗤乐了,说:“你也没拦过我发疯。”   “那是两回事。”陆回说。   白无辛朝他浅浅笑了一下,很快别开头,笑意在不看陆回的那一瞬间,眨然就消失了。   该怎么说呢。   他想,如果不是他死了以后看到陆回在黄泉路上等他,死了以后还能重逢,如果他是孤零零一个人被选上做鬼差,他一定和夜巡的末路相差无几。   因为两千年前,陆回死的那一刻,白无辛亲手把他的骸骨血肉捡起来的那一刻,一点一点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他陆回没有了的那一刻,他才在猛烈的痛苦里看清自己心里汹涌的东西。   他爱他。   可晚了,什么都没了。   那天,他收拾好陆回所有的一切,包成行囊,走出了那间溢满肉香的草屋。   外面还是在下雨,雨一直下得很大。白无辛抱着陆回,顶着雨一直往前走。他没有回家,他不想再让陆回在这个狗日的村子里呆着,所以他顶着雨,抱着陆回走了很远的路。   雨下了很久很久,他也走了很久很久。这一场甘霖一直在下,下了足足七八天,白无辛走到了一个遥远的新镇子上时都没停。   甘霖让每一个乡镇都欢呼,高兴,这个乡镇上甚至为此开了场盛大的庙会,乡民们顶着雨载歌载舞,谢着老天爷和不知什么的神仙。   雨水让镇里的河流湍急不息,白无辛抱着陆回走在镇子里的路边上,目光晦暗麻木地看着所有人。   他在那镇子里发呆了很久。漫无目的地乱晃的时候,有衙役捏着纸找上了他,问他是不是无辛。   他们说:“就是,六七年前,邵晟邵县令家出事了,他家还通缉着两个家丁,你是不是?”   白无辛脑子一片空白,他有些没办法思考了。   只是有回忆很合时宜地涌上来,他想起小时候在牙行里的陆回,想起陆回那个时候给他起名字,说他叫无辛好了,以后不要太辛苦。   “我不是。”白无辛说。   衙役们愣了愣。   “我不是无辛,”白无辛说,“我叫阿一。”   “可是……”   衙役们看了看手上的通缉令,又看了看他,目光有些狐疑。   有个人站出来,指指他手上的行囊,问:“这是什么?”   “陆回,”白无辛说,“这是陆回。”   衙役们愕然。   白无辛没有多说,他一鞠躬,挤开他们,离开了。   衙役们大脑宕机地立在原地,根本反应不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半晌,这些人才反应过来,赶紧大呼小叫地招呼着人追了上去。   白无辛逃惯了,早知道会这样,找了个角落就抱着陆回躲了起来。他一躲就躲到了晚上,等衙役们离开,庙会到了最热闹的时候,他才抱着陆回出了镇子。   镇子外面的河流更湍急了。白无辛站在河边,看着河里,背后是庙会的载歌载舞。   有个乡民操着并不标准的歌腔,大声地唱着,唱了一出相互爱慕却生离死别的好戏。   白无辛不懂为什么庆祝甘霖的庙会要唱这个,但他觉得非常应景。   他看着阴暗湍急的河流,在无光的雨夜里看见了河里自己形单影只的一只红眼睛。   他想,已经走得够远了,可以了,不能让陆回再等了。   那群畜生再也找不到他们了,他们还看了一场庙会。   白无辛忽然无比放松,于是扯扯嘴角,尽力笑了一声。   他打开行囊,在河边挖了个坑,把所有的陆回埋了起来,又顶着雨摸黑找了一块大石头,给陆回草草立了个碑。接着,他靠着石头浇了半宿的雨后,在深夜里走到了河边,把自己摔了下去。   他死在湍急的甘霖里。   他死在赦免和荒唐里。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让他这个时候叫自己难辛的,后来想了下,感觉阿一更好,所以就这么写了~文案也会改一下,谢谢大家,大家晚安哦~ 第87章 故人   白无辛就那么死了,湍急的河流涌进口鼻涌进五脏六腑里,无法呼吸和窒息感让浑身都疼,白无辛却在这其中寻出了一丝快乐来。   他有些乐在其中。察觉到这个的那一刻,他那时的那个被水冲得混混沌沌的脑子里,终于冒出了一点清明的想法。   他想,我大概是病了。   算了,病了就病了吧。   白无辛不在乎,因为他死了。   死了之后又睁开眼,他上了黄泉路。那是一条很长也很漂亮的路,路的远方遥遥不见尽头,两边的彼岸花开得血红。   白无辛一个水鬼,滴滴答答着一身的水,身上的衣服跟活着的时候一样破烂。他赤着脚,上了路就往前跑,甚至都没看那些彼岸花的模样。   他跑了很久,在路边看到了陆回。   陆回站在那儿,飘飘乎乎的,虚得像随时都要被风吹散,身上就只剩一具骨头架子了,血肉都没剩多少,跟只怪物一样。   白无辛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他冲过去,临到跟前又慢下脚步,伸着手讪讪片刻,小心翼翼地把他虚抱住了。   “我爱你,”白无辛说,“你听得到吗,我爱你啊。”   陆回沉默半晌,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他当时说不了话,他没有咽喉了,白无辛后来才知道。   -   早上□□点,有人从同层的旅馆房间里出去了,还很大声地打着电话,说着工作上的事。   白无辛被吵醒了。他啧了声,往被子里拱了拱,但外面那人太扰人清梦了,白无辛被他折腾得没了睡意,几分钟以后就认命地爬了起来。   他一脸起床气地臭着脸盯着门外,过了会儿才把目光收回来,看了眼坐在桌子边用电脑写报告的陆回,说:“我迟早有一天要把不知道公共场所要小声打电话的人都给收了。”   陆回知道他在说气话,轻笑一声:“起床气?”   白无辛说:“你七点就被人吵醒的话你也起床气。”   陆回放开电脑,拉开椅子站了起来,走过来摸摸他脑袋,摸着他后脖颈,问他:“不睡了?不睡的话,吃点?”   白无辛抹了把脑门,砸吧了两下嘴,确实想吃点啥。   他问陆回:“附近有啥?”   陆回说:“早餐店就在楼下,有卖小米粥跟小笼包。”   白无辛毫不犹豫:“走。”   俩人去吃了早饭,吃完饭俩人又去出工了。这一趟跑完再回来,已经是两天后的晌午了。   白无辛的鬼差工作都是晚上开工,白天一回来,他就困得不行,倒头就睡,一觉睡到了傍晚。   傍晚的时候他起了床,睡得头昏脑涨的,晚上想出去溜溜。   陆回就跟他一起去了附近的夜市里,带着他逛街。阳间的夜市确实热闹,俩人从黄昏逛到了九点多。   陆回去奶茶店里买了两杯奶昔两个冰激凌出来,俩人边走边吃边逛,走到了一个商场的大荧幕下面。   白无辛停住了脚步,“我草?”了一声,拉住陆回,扯扯远处的一张长椅:“那是不是日巡?”   “?”   陆回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还真是日巡。   日巡少见地穿了身现代装束,一头长发随意束了个马尾,坐在椅子上翘着腿,两手搁在膝盖上,嘴里叼着不知哪儿买的半截碎碎冰吸着。   白无辛走了过去。   “哎,”他叫他,“你怎么在这儿?”   日巡抬起眼皮,一挑眉:“怎么,有规定我不能上来?”   “没,我不是那个意思。”白无辛说,“我是说,你来这种地方还挺少见的。”   日巡一向不怎么逛阳间的东西,只喜欢看些文娱作品,电影或者电视剧什么的,人是很少上来的。   他下了班就睡觉,作息跟阳间人基本没啥差别。   日巡说:“我挺烦的,一个人呆着就瞎想,上来找个热闹地方呆一呆,清静一会儿。”   白无辛有点无语:“我头一次听说人要找个闹腾地方清净的。”   “那你以后就不会是头一次听说了。”日巡朝他一笑,往旁边努努嘴,“坐吧,还有地方呢。”   白无辛在他旁边坐下了。   陆回走到日巡另一边,安安静静坐了下来。   日巡把这半截碎碎冰吸干净了,松开嘴换了另半截。   他说:“夜巡说,他不干了。”   白无辛说:“好像是呢,我听说了。他跟你说为什么了?”   “算是吧。”日巡说。   白无辛:“怎么还能算是吧……说就是说了,没说就是没说,算是吧是什么啊。”   “他现在跟个谜语人似的,我真不知道那算不算。”日巡说,“他跟我说,他不想再做是因为记忆太折磨人了,他想去往生,全都忘记,重新开始。”   白无辛:“他这不是说的很清楚?”   “我没说完。”日巡说,“他又跟我说了句,你知道吗,其实大多数人都会因爱生恨,虽然很难以理解,因恨生爱的也不在少数。大概这是阴阳五行之中阴阳共生的法则,不论什么都会这样,是非会共存,爱恨会共存,矛盾似乎是人类的天性。”   别说日巡了,白无辛听得都有点晕:“他什么意思?”   日巡说:“他说,他现在也很矛盾。”   白无辛有些明白了:“他在犹豫?”   “好像是吧,他没给我准话。”日巡叹了声,道,“明天他就要下去了,这几天我都没和他见面,我肯定不能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让他走……明天我得去送他,但是该说点什么,我真不知道了。”   确实,虽是被人扣了黑锅,但对方做这一切的缘由又实在令人心软。   日巡问他:“你怎么样?”   白无辛:“我什么怎么样?”   “夜巡的事。”日巡往后一靠,道,“我看你俩平时交情还行啊,感觉你看起来不太伤心?”   “说得真没礼貌,”白无辛说,“我这是习惯了。我平常的工作就是这个,送人离开,看着人离开,然后让人离开,早麻了。”   日巡撇撇嘴:“也是啊。”   白无辛没吭声。他看着面前的广场街道上人来人往,有人笑有人蹩着眉,有人喊着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站在一起沉默。   他又一次想起了夜巡第一次来找他那天。   夜巡那天蹲在河边,看着河里浮起的人脸,慢慢地道:“你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什么?”   “这里没有人记得你的名字。”夜巡说,“他们都叫你谢必安,没人知道你叫无辛。他们根本不重视你本身的名字,你不这么觉得吗?”   “不会啊。”白无辛说,“每个人会觉得重要的点都不一样,对我来说,名字不名字的就不太重要。当然,你会觉得重要也很正常,也没人能很快就从前尘里释然的。不过不释然也没关系,如果那么容易就释然了,怎么对得起身上的伤嘛。”   白无辛向他一笑,道,“当然,不释然也不是让你去理所当然地做伤天害理的事。记住前尘往事,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夜巡静静问他:“遇见老将军也不可以害他吗。”   “可以。”白无辛说,“往死里揍他,大不了去阎罗殿被批一顿。我说给自己一个交代,就是把这些记得牢点,然后找该接住你这些情绪的仇人去发泄。除了他们,没人需要为你的前尘负责。”   夜巡愣了愣:“你也是这么做的?”   “对啊。”白无辛说,“现在那些个畜生死了下来都要先接受我把他们扔到忘川河里然后狂揍一顿最后拎去针山滚一遍下来的最高洗礼。”   夜巡沉默了下,不知想了什么,忽然扬扬嘴角笑了。   “也是。”他说。   夜巡那天笑得明明很坦然。   白无辛想起了那天的彼岸花香。   “哎?白无辛?”   白无辛愣了下,回头。   一个穿着白裙子的清秀小姑娘站在他身后。她一头长发散着,挎着一个淡紫色的小挎包,脖子上挂着连着手机的挂链,手上还拿了杯巧克力冰奶昔。   “真的是你!”她欣喜道,“你还认识我吗?”   白无辛迷茫了,眼前的女孩确实非常眼熟,名字好似就在嘴边呼之欲出,但他死都想不起来是谁了。   陆回在旁边提醒了两个字:“小歌。”   白无辛立刻想了起来:“于歌!?”   “对对对,就是我!”   于歌高兴得眼睛都眯到了一起去,“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呀,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你住在这儿吗?”   “呃,算是吧,”白无辛说,“我在这儿上大学。”   于歌震惊:“大学!?Y大吗!?”   “对。”   于歌感叹:“你好厉害啊,那学校很难考吧!我就说你一定行的,那些个以前天天欺负你的要是知道了,肯定眼睛都要红出血啦!”   白无辛干笑着:“还好还好。”   他这辈子唯一被点上的还算好点的命数就是脑子好,自己也肯努力,所以学习不差,大学是个一本。   “真好啊,Y大!”   于歌高兴着,又瞧他旁边两个人,“这两个是谁啊,你舍友吗?”   “啊,这个——”   白无辛刚要回头介绍,可一回头,就看见日巡侧着身,死死瞪着于歌,瞳孔地震,表情地动山摇,像活见鬼了。   白无辛被他的表情搞得卡了壳,莫名其妙地嫌弃道:“你干嘛,什么表情,没见过姑娘吗?”   白无辛无可奈何,只好又回过头,想给于歌介绍一下日巡,好打个圆场。   可再一回头,他就看到于歌竟然也愣了。   她是看着日巡愣住的。表情有些茫然,也有些出神。   那像是看到了一个故人,并且是她不认识的一位故人。   气氛有些微妙,两边沉默了很久。   于歌嘴唇颤了颤,终于动了。她开口询问:“那个……你好,哥,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88章 后悔   她这一开口,日巡才回过神来。   他更慌了,支支吾吾应了几声没有,站了起来,捂着脸连连后退,目光复杂地上上下下把于歌连连打量了四五遍,表情相当难看。   于歌眨巴眨巴眼,很是无辜。   她低下身,小声问白无辛:“这是你谁啊?室友吧?”   白无辛已经差不多猜出来这俩人怎么回事了,暗暗腹诽了句这世界真是狗草的小,说:“算是吧,是我同学。”   “他叫什么啊?”   白无辛默了默,觉得日巡这名字说出来好奇怪,便转头征询意见:“你叫什么?”   日巡:“……我叫日巡。”   白无辛:“他叫日巡。”   “好怪的名字。”于歌摸了摸下巴,皱眉深思道,“我好像没认识过这样的人……巡哥,你真没见过我?以前不认识我?”   日巡一急,嚷嚷起来:“没有!绝对没有!!”   于歌:“没有就没有嘛,你凶什么。”   白无辛汗颜,看着日巡这急头白脸支支吾吾的样儿,暗暗骂了句个没出息的,转头问于歌:“你呢,你又来这里干什么?你也是上大学?”   于歌说:“不,我对象在这里上大学,我是来看他的。他跟你一个学校的,你认不认识他啊?他叫石卿来着。”   白无辛有点儿汗颜:“当然认识啊,那不是学生会长吗。”   “也是哦。”   于歌哈哈笑了两声,一抬头,又一愣:“你怎么了?”   白无辛跟着回头,就看到日巡一张脸黑得跟刚扎进墨水桶里似的,表情特别想杀人。   日巡黑着脸问她:“你谈恋爱了?”   于歌眨巴眨巴眼:“是啊,怎么了?”   “谈多久了?”   “很久了啊,我们高中认识的。”于歌摸了摸下巴,说,“高中毕业以后,因为我们想学的专业不一样,我们都想读排名靠前的最好的,可是各个大学专业排名不同,我们想上的不在同一个地方,所以就异地恋了,我是来看他的。”   白无辛奇怪道:“可这不是都已经开学了吗,你怎么还没回去?”   于歌笑了:“你忘啦,我比你大两岁,现在已经实习啦。”   白无辛才想起来这茬:“也是。”   于歌说:“我工作还算清闲,而且不是一定要坐班的,线上也能弄,所以就来这里看看他,待两天。”   白无辛问她:“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写点剧本杀的剧本,”于歌笑了起来,“我小时候跟你说过啊,我以后要写东西,所以现在就在写东西。”   白无辛眼睛一亮:“挺好的啊!”   于歌被他说得怪不好意思的,挠挠脸说:“还好吧还好吧。”   白无辛说:“真挺好的,没多少人小时候想做什么,长大就真的能成的。”   “嗐,我也……啊,我对象来了!”   于歌眼睛里肉眼可见地亮起了光,她举起手,朝着远处的人群挥了挥,大喊:“卿卿!”   白无辛循目光看去,有一个穿的特别黑白分明,上身白t下身黑工装裤的狼尾青年高高举着一袋子桥头排骨和两个草莓圣代,挤开人群,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他扬起胳膊,用手腕内侧抹了一下脑门上的汗:“那家桥头排骨真的挤死了,你可得都给我吃了。这都是谁?你遇到熟人了?”   “对啊,”于歌笑着,“这是……”   话没说完,日巡突然两步上前,手啪地按住了广场长椅的椅背,一腿搁在椅子上,前倾过身去,直接贴到了这位叫石卿的“男生”的脸上。   日巡眯起眼,死死盯着他:“你叫石卿?”   石卿:“……对。”   “你在跟她谈恋爱?”   石卿:“是的……怎么了吗?”   石卿不知脑子里过了什么,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向于歌,小声道:“你哥?”   于歌:“我哪有哥啊!”   “也是哦,你爸妈就只有你一个……”   石卿又看向日巡,莫名道,“那你是谁?”   日巡低气压道:“你不用管我是谁,你告诉我,你带她来这种这么多人的地方,你都不好好带着她?你让她一个姑娘家自己一个人等你?你是不是冷暴力她,你是不是wps她,你是不是欺负她?”   石卿:“?”郁颜   白无辛噗嗤一声:“那个叫pua,哥们。”   日巡头也不回:“闭嘴,谢必安。”   石卿说:“什么不好好带着她,因为那家店很火啊,排队的人老长了,等着挺没意思的,她跟我排了半个多小时,我一想她还想喝奶茶,就让她先去买,因为我们还预定了九点钟的电影,要来不及了。”   “你道理挺多啊,”日巡说,“不管怎么说,你一个大男人,在这么多人的地方松手一个小姑娘,你就不怕冒出个人贩子来把她拐了!?”   石卿:“?”   白无辛听了他这话,张嘴呃了一声,想说点什么,伸手去拉了一下他袖子。   日巡一抬手挥开他,继续狐疑:“该不会是你欺负她,故意让她去帮你买这买那,还给她画饼说什么九点钟预定了电影吧?”   石卿:“怎么可能啊,我连票都有好不好!”   石卿转头,对于歌说:“乖乖,你拿出来给他看看!”   于歌点点头,从挎包里拿出两张电影票来:“喏,你看。”   日巡定睛一看,还真是九点的电影,九点十分。   “而且,什么人贩子的……我根本没想那么多啊!”石卿气愤说,“你说的是有道理,但你也太敏感了吧,都什么年代了!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大男人好不好!”   日巡:“?哈?”   白无辛说:“他是个姑娘。”   “?”   日巡低下头,瞪着白无辛,“什么!?!”   “是个姑娘啊,我们学生会长。”白无辛嗦了口奶茶,“她是个t来着。”   日巡迷惑:“t?踢谁?”   白无辛无语:“不是那个踢,就是女同性恋里偏攻方的那一方,这些人里有一部分女孩子会喜欢打扮得比较男性。”   日巡莫名其妙:“干嘛打扮得像个男的,不是姑娘和姑娘谈恋爱吗?”   于歌扑上来抓住石卿,紧贴着她,自己对着日巡道:“挺好的嘛,她喜欢嘛!我们女孩子可以粉粉嫩嫩的也可以走酷黑风的好不好,想怎么样都是我们的自由嘛!”   她这一喊,日巡唯唯诺诺起来:“那、那倒也是。”   “你这个人真是的,总是上来自说自话,你——”   话到一半,于歌顿住了。   她脸上出现了怔愣的神情。很明显,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对着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说出“总是”这个词。   石卿问她:“怎么了?”   “呃,没有,”于歌讪讪,看了眼日巡,“我……”   日巡倒是很平静,似乎早料到会这样。   他撇了撇嘴,又斜楞了眼石卿,眯起眼:“你真没有欺负她吧。”   石卿又气又好笑:“我没有啊!”   “你最好没有。”   日巡想了想,改口道,“不,没有就好。”   最后半句听起来甚是寂寥,几人被他那略显怅然不舍的语气搞得不知如何回答,沉默了。   日巡看了眼于歌手上的奶茶,道:“少喝点甜的。”   于歌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狠狠裂开了,裂成一片难以言说的心痛。   “那就这样。”   日巡退后,站起身,手插着兜回身离开,淡淡道,“我还有事,先回去了,祝你俩约会愉快。”   他转头就走。   他一步一步离开了,眼看马上要消失在人海里。   “等一下!”   日巡停住。   几人也抬头,出声叫住他的是于歌。   小姑娘神情紧张,握着手里的奶茶,十指紧张兮兮地轻轻抠着杯壁,咬着嘴唇欲言又止片刻,说:“那个……你,你今天晚上,要办的事,很急吗?”   日巡站在那儿沉默了片刻,道:“倒不太急。”   “那……我请你吃点儿什么吧?”于歌犹犹豫豫着,“可、可以吗?”   日巡瞳孔一缩。   他立在那里,顿住了,脸上有迷茫有胆怯有犹豫有难以置信有过分震惊,最终组成了一个叫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他犹豫了很久,刚要张嘴说话,白无辛腾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他大手一挥,很大声:“没问题!我们巡哥每天闲得要死工作就是到处闲逛,他就是找个借口回去罢了,他早下班了,他屁事都没有,他整个晚上都是你的!”   日巡:“?”   白无辛绕过长椅,走到椅子后面,揽住于歌的肩膀,拍了拍,语重心长道:“朋友,姐妹,兄弟,人和人之间呢,有时候是很玄的。如果你对一个人有种毫无来由非常熟悉的感觉,相信我,这个感觉绝对不会是什么空穴来风,你们一定见过。”   石卿盯着他放在于歌肩膀上的手,眉头不高兴地一挑。   于歌:“呃……是这样啊。”   白无辛笑起来:“当然,我说的这个一定,就不限于你活着的这二十几年里了,还可以往前再翻。”   于歌愣了愣。   白无辛不往下说了,拍了拍她,把她往旁边一拉,朝着日巡在的方向轻轻一推,推出去了两步。   于歌回头,白无辛笑眯眯地朝她挥了挥手。   他说:“大概只有几个小时,所以要说的话一定都要说干净哦。”   于歌点了点头,回头朝日巡走过去。   “等等!”   石卿叫住他们,对着于歌晃晃手上的电影票,“还要去看电影啊,怎么办啊!”   于歌犹豫了下,抱歉道:“对不起,那个可以改天吗?”   石卿愣住:“啊?”   于歌朝她双手合十道大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真的有种感觉,我今天晚上要是不跟他待一会儿,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石卿:“……???”   “回头我一定会好好跟你解释的!”于歌说,“抱歉,你相信我!”   她说完就回头跑了,往日巡那边跑了过去,然后拉住他一只胳膊,冲进了人来人往的热闹之中。   石卿举着电影票,手上挎着买给于歌的桥头排骨,风中凌乱。   白无辛拍拍她肩膀,安慰道:“淡定,电影嘛,什么时候都可以看的,日巡这可是错过这村没这店了。”   “搞什么,”石卿欲哭无泪,“你们带着人来夫目前犯??”   “你少看点那东西。”陆回说,“想多了,别瞎磕骨科,有血缘关系的才不会做那种事。”   “啊?你在说什么,你们搞错了吧,我们家鸽子是孤儿啊,她是被收养的,家里除了她也没别的孩子,她哪来的哥啊。”   “姑娘,小了,”白无辛给她比了个手势,“格局小了,不要着眼这区区二十几年。”   石卿越听越不懂,歪了歪脑袋,满脸不解:“那还能着眼啥,一共就活了这二十几年啊??”   陆回站了起来,道:“别问了,多的我们说不了。你也不用担心,我们现在就跟上去,你女朋友绝对不会和日巡有你想的那种举动。相信我,你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89章 国灭   很糟糕。   现在这个事态,非常糟糕。   日巡咬住一块仙贝,把它咔一下子拦腰咬断,嚼吧几下,咽了下去。   他眉头一皱,看了眼手上剩下的半块辣仙贝,嘟囔了句:“还挺好吃。”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这个事态发展很糟糕。   日巡抬起头。于歌站在鸡排店店面前,踮着脚指着门面上挂着的热卖品,跟店员说着话。   “这个要两个,多放点辣的!”她说,“胡椒粉有吗?也多放点!没事没事,他不怕辣!”   于歌说得很理所当然,已经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了。   她好像放弃挣扎了。刚拉着日巡进商场来给他买茶的时候,对于自己明明从来没问他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知道他喜欢不加糖的乌龙茶这件事,于歌还是保有一定程度的震惊的。   但是现在她好像全盘接受了,她完全不在意自己为什么还知道日巡爱吃辣的。   日巡皱着眉,真心觉得事态很糟糕——地府有规定,和鬼差生前有关联但处于新生一世的凡人,不可以有过多接触,不能有任何私欲引起的行为,最不可让凡人想起从前的事。   千言万语一句话:别跟她走太近,不能打扰她这辈子的生活。   日巡觉得自己走得有点太近了。   谢必安到底在想什么,他不知道这是违规的吗?   日巡有些懊恼。   很快,于歌拿着两份鸡排跑了回来,递给了日巡一份。   “这家鸡排挺好吃的,”她说,“你先吃着,我刚在手机上看到这家商场最顶层有家西餐店,我请你去吃吧?”   “不用了,我呆不了太久。”   日巡接过她手里的东西,闻到了辣香味儿。   他把东西凑到鼻子边嗅了两下,心说确实是不错。   于歌听他说要走,有点着急:“可你刚刚不是说……”   日巡说:“你不方便跟我走太近。”   于歌愣了愣。   日巡把鸡排的纸袋子封好,收了起来,往身边撇撇头:“坐。”   于歌点点头说好,坐了过去。   日巡瞥了她一眼。   她跟以前倒是没什么变化,表情总是很无辜,生得白白净净一副皮囊,瞧着跟朵小雪莲似的漂亮。   日巡盯着她的脸。   她也在看日巡,四目相对间,她无辜地眨了眨眼。   她问:“怎么了吗?”   日巡说:“你刚刚跟那谁说,你在写东西?”   她说:“对啊,我在给人写剧本吧,算是。”   日巡嘟囔了句:“还是那么爱看爱弄这些。”   他声音小,于歌没听到:“你说什么?”   “没。”日巡说,“你上的哪个大学?”   “诶?S大。”于歌说,“你想去找我玩?”   “没空。”日巡说,“什么专业?”   于歌说:“汉语言文学一言寓。”   日巡:“是吗。学校里有没有朋友?”   于歌觉得这问题有些好笑:“那当然有啊!”   日巡问:“在学校开心吗?”   于歌愣了愣,内心突然有点发酸。   她支支吾吾两声,点点头:“嗯,没事,挺开心的。”   “工作呢?”   “也很好啊,工作是我想做的事,很开心。”   “那谈的这个恋爱呢?”   “也很开心啊。”于歌笑了,说,“我喜欢她,她喜欢我,我们很好的啊。”   “是吗。”日巡有点出神,道,“你没有被欺负吧?”   “啊?没有啊。”   于歌哭笑不得起来,“你怎么好像很在意我有被欺负?我看起来很像在被欺负吗?”   “没有。”日巡平静地回答她,“你跟你女朋友,怎么在一起的?”   于歌说:“我们高中认识的啊,刚刚不是说了嘛。”   “我说具体经过。”日巡说。   “啊,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挺顺利的,也挺普普通通的。”于歌说,“我俩一个班的,高中入学军训就一见钟情啦,之后又正好做同桌,做了两年朋友,高二的时候有男生追我,给我递情书,她就不高兴了。她也是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高兴,又跟我生闷气又舍不得不理我,纠缠了一段时间就互相告白了。”   于歌笑了,又说:“后来就一直在一起啊,班主任也挺好的,知道我们俩谈恋爱之后,把我们俩叫去办公室,也没骂我们也没找家长,就说让我们好好学习,这种选择不容易,以后的日子说不定会很难,让我们俩想好了,好好考学。”   “那挺好的。”日巡说。   “是啊,后来高考结束了,我就跟我妈说了——啊,她不是我亲妈,我是个孤儿,六岁的时候被领养的。我亲生父母在火灾里死掉了。但是我养父养母对我也很好的,你不用担心。”   日巡:“嗯。”   “他们听说我找了个女朋友,也没说什么,就是跟班主任一样,跟我说这么选以后可能会很艰难,语重心长地跟我谈了半天人生,让我想好了。就是这样啦,我没被欺负过,我这一路顺风顺水的,听着是不是还挺无聊的?”   “不算无聊,就是顺利。”日巡说,“顺利就是最好的了。”   于歌唔了声:“也对哦,顺利就很幸运了。”   日巡没吭声。   沉默很久后,于歌问他:“那你呢?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保安。”日巡说。   于歌:“?”   “我在还债,你别管了。”日巡说,“你刚刚说你在写东西对吧?”   “对啊。”   “那我给你讲一个吧。”日巡说,“我知道一段很冷门的野史,你之后想拿去当素材写,还是随便听个玩玩,都随便你。”   于歌笑了:“你要讲故事啊?好啊,但我文科很好的,你说的这段我说不定知道哦!”   日巡也笑了:“说不定吧,我还真没查过,我说不定还真被挂在史记上笑话呢。”   于歌愣了愣。   日巡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开始了:“大概一千多年以前吧,很久很久之前的古代,有一个国家。”   “国家叫赋国,是一个很富饶的国家,京中的百姓安居乐业。和历代所有国家一样,赋国有一个皇帝,皇帝有个朝廷,朝廷里有文武百官。”   “这些文武百官里,有一个负责守卫边疆的大将军,叫岑俟。岑俟没娶妾,家里就有一个正房老婆和两个孩子,孩子一男一女,男长女幼。”   “岑家世世代代都负责守卫赋国的边疆,岑俟也一样。赋国因为地理位置好得人神共愤,周围的敌国都无一例外地想要将它攻打下来,吞入囊中。因此,赋国的京城虽然繁华富饶,但边疆却常年动荡,岑大将军和负责看守其他几方边疆的将军们一年到头都驻守在边疆,无法回京。”   “后来有一天,岑大将军死了,他死在了战场上。他死以后,他十六岁的儿子就顶了他的头衔,替他奔赴上了前线。”   于歌大惊:“才十六岁!?”   “对啊,十六岁。很正常,因为边疆需要姓岑的,大将军也知道自己这儿子身负重任,万万不能闲着,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让管家把他抱到院子里看别人舞刀弄枪,天天都在拔苗助长。别的小孩才会爬的时候,他儿子都快被他逼得去跨栏了。”   于歌被他说得笑出了声:“什么跟什么呀。”   “这就是实话。”日巡说,“岑俟他身在边疆,没有空来管他儿子,就派一个京城里他信得过的老将军来教育。他儿子四岁的时候就被老将军抓着去扛六七斤重的长.枪,一天到晚不是在练身法就是在背兵法,十岁就被父亲叫去了边疆跟着打仗,活了一辈子就是给边疆活的,一天都不能闲。”   “所以即使只有十六岁,他那个儿子也比半支军队都强了。大将军死了以后,他儿子就替他守起了边疆。”   “可他儿子接手的是一堆烂摊子。敌国不傻,他们私下结盟,合伙攻打,才把大将军打死的。好在他儿子的确有实力,在接手大将军的位置之后,花了十数年,重新打出了一条血路,稳固住了边疆。”   “十数年里,他几乎没回过京。那些年里他家中的妹妹来信,告诉他母亲去世了,陪了父母亲数十年的老管家跟着去了,京中权臣又上门来求亲了。家里乱七八糟的一堆事,大将军却仍然无法管。边疆需要他,远在京城的家,他就管不了太多了。”   日巡说,“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归他妹妹管了,妹妹不容易,大将军知道,他走的时候妹妹才三岁,母亲死的时候妹妹才十二。后来,妹妹的亲事在京城里闹来闹去,大将军顶不住了,思来想去,把妹妹嫁给了他当时跟着他打仗的手下的副将领,叫阿书。”   于歌的眼睛微微动了动,迷迷糊糊觉得熟悉,喃喃:“阿书?”   “对,阿书。”日巡说,“他当时想的很简单,京城里的权臣们纸醉金迷,他从小就在边疆,谁也不熟,一个两个都信不过,不能把妹妹交出去。手下的阿书在他麾下跟了他好几年了,虽然人吊儿郎当,还爱喝酒吃肉,但等级是最高的副将,打起仗来人靠得住,他也知根知底,把妹妹嫁给他,大将军也放心。”   “这样啊,”于歌说,“那不是挺好的吗?”   “嗯。”日巡说,“他一开始也觉得挺好的。”   这是个让人感觉有些不祥的说法。于歌咽了口唾沫,问:“后面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很多。”日巡说,“之后过了几年吧,敌军大举入侵,全都集中到他驻守的边疆外来,爆发了战争。”   “战争一连持续了数月,后来又突然就结束了。因为在之后发生的一场战役里,大将军布下的阵局被抓住了致命的弱点,一举攻破,整个边境防线全面崩溃。”   “他拼尽全力,让手下的阿书带着半支军队撤退回防,自己战到了最后一刻。”   “但敌军没有杀他。”日巡说,“他们把他带走了,掳成阶下囚,对他进行了惨无人道且毫无意义的拷问,一切都是为了折磨他。”   “他在那场漫长的折磨里失去了拿枪的胳膊,失去了喉咙,失去了一只眼睛。后来的一个晚上,他咽不下这口气,他觉得自己是赋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敌国的土地上,落叶要归根的。所以他就杀了守卫,跑了出去,他死也要死在回乡的路上。”   “他开始走一条很漫长的路,一条回家去……回故国去的路。”日巡说,“他走了很久,但也好像没那么久,他记不清了。”   “他在路上听到了很多消息。一开始出去的时候,有人告诉他战争还在持续,敌国把大将军的边疆作为突破口,入侵了整个赋国,赋国现在水深火热。”   “大将军一路听着战争的情况,从敌国往他的故国走。后来走到中途,有人说,战争结束了。”   “人们告诉他,战争结束了,赋国的皇帝死了。”   “他们说,赋国全灭了。”日巡说。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90章 忘记   于歌愣住了:“灭了?”   “嗯,灭了。”日巡没什么表情,“敌国把皇帝都杀了,赋国彻底灭了。”   “但是大将军难以置信,所以他还是往回走。他又走了很久,终于走到了地方。他发现那些人说得没错,赋国已经全灭,京城外的城关上挂着皇帝和太子的脑袋,而城关之上,站着阿书和敌国的将领。”   于歌更愣了:“阿书??阿书不是那个——”   “对,他妹妹的夫郎,也是他的将领。”日巡说,“当然,他妹妹也站在上面,遍体鳞伤的。”   “阿书远远地看见他,就对着他很大声地笑了起来,等他走近了,还对他喊了什么,好像是在骂他。然后,就当着他的面,把他妹妹从城门上扔了下来。”   于歌瞳孔一缩。   日巡却不往下说了,他站了起来,手往于歌脑袋上一按,把她头发狠狠揉搓了一遍。   于歌被揉得七荤八素,发型都乱了,她有点急了,“哎”了一声。   日巡松开手,于歌抬头,看到日巡对她轻轻笑了一下。   “我走了,”他说,“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覃覃。”   覃覃是一个于歌从没听过的名字,于歌却被叫得怔住,因为她竟然不觉得陌生。   日巡回头就走了。于歌回过神来,大声叫住他。   日巡回头。   于歌说:“你去哪儿啊,你故事都没讲完呢!后来呢?他妹妹怎么样了,他又怎么样了?”   说到这儿,于歌咽了口口水,神情紧张兮兮。   日巡看着她,慢慢地说:“没有后来了。”   “他们死了。”日巡说,“大将军想接住他妹妹,但是他已经没有手了。赋国也没有了,所以就这样了。”   于歌听得有些心绞痛,道:“那,那个阿书,难道是……”   “阿书是叛国贼。”日巡很平静,“他把大将军卖了,就是这样。”   于歌有些说不出话。   她抿了抿嘴,酝酿好久,才犹犹豫豫地说:“就这么……没了?”   日巡说:“你好像很不满意?”   于歌点点头,给他比划了一下,说:“一般,这种展开的故事,不都是后面要奋发图强打回去,或者肯定有反转之类的……”   “这是野史,是存在过的,不是故事。”日巡说,“因为人们不甘心,所以才创造出了‘故事’,人们在故事里才能打回去,重新站起来,才能有绝不可能但绝地逢生的机遇。可真实里,断掉的手长不回来的,四面楚歌就是四面楚歌,绝境里只能等死。”   于歌说:“你那不是长回来了吗?”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一愣,吓得赶紧捂住了嘴。   日巡仍然冷静至极,甚至轻笑了一声。   他没在意,只说:“傻丫头,很多事情都是突然就结束了。无疾而终是世上大多数事情的最终结束方式,仅此而已。我这次真走了,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别什么事情都可着女朋友合适,多给自己想想。”   于歌问他:“你同意我找女朋友?”   “同意啊。”日巡说,“你自己喜欢觉得靠谱就行,你开心就好了。找男的女的都行,男的也没什么好东西。行了,我真走了,后会无期。”   于歌怔怔看着他,心里竟然对最后“后会无期”四个字起不了一丝波澜,只是理所当然地想,确实再也不会见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现在这个科技发达信息便利的时代,只要加个vx加个企鹅加个联系方式,天南海北都能联系上,怎么都能见到的,怎么会后会无期。   可她觉得眼前这个人不一样。他说要走,他就是真的要走了,再也不会见到了,要联系方式也没有用的。   这个人她留不住,她知道。   尽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   日巡最后朝她一笑,道:“对不起了。”   日巡走了。   真走了,于歌眼睁睁看着日巡慢慢消失在人海里。她张开嘴,她还想叫住他,她想叫他的名字。   她知道的,白无辛告诉过她了。   可她心中有巨大的违和感,她知道那不是这个男人真正的名字。她感觉有一个名字在心口上喉咙里不停地环绕,裹着一层无法拨开的迷雾,让她看不清,也想不出来。   那名字呼之欲出,她却叫不出口,看不清晰。   只是,她闻到了浓重的血味,她看到了漫天的黄沙,她在那些似有似无过分抽象的景色里,看到一双麻木不仁的眼睛。   那是一双和她很像的眼睛。   她的视线里模糊了一大片,她的眼泪从眼眶里滚滚而落。   她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哭,只是心里有一片巨大的空虚。   那片血淋淋的空虚告诉她,她忘记了什么。   忘记了很重要的什么。   “鸽子。”   有人叫她。   她回头,石卿站在她身后,手里还拿着刚刚给她买的桥头排骨。   石卿张张嘴,欲言又止了下,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没事吧?他欺负你了?”   于歌本就一直在流的眼泪瞬间决堤,她哇地一声嚎啕大哭,抱住石卿,在她胸口哭得像个被哥哥扔了的小孩。   她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但她真的很难过。   -   晚上十点钟,石卿跟于歌蹲在了马路牙子边上吹夜风。   “是这样。”石卿说,“真的很玄啊,这件事。”   于歌点点头。   她刚把发生的所有一切告诉了石卿。但很显然,石卿也没经历过这种事,说不出来什么,只能贴着她搂着她,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以表安慰。   于歌吸了吸鼻子,问她:“说起来,你那个时候怎么会在那里?”   石卿说:“你那个朋友带我去了,说让我在旁边旁观。”   于歌有些意外:“白无辛吗?”   石卿点点头。   石卿的眼神往外飘了飘,她想起了白无辛刚刚叮嘱她的话。   不久前的白无辛握着一杯大满贯奶茶嗦着,带着她躲在于歌后面偷听。他们离得很近,但不知道为什么,于歌完全没有发觉。   白无辛告诉她:“我们不方便说太多,你也不傻,意会应该也能意会出来了。这事儿自己知道就行了,以后尽量不要跟外人提起来。”   石卿当然意会到了。可她还是难以置信,就问:“真的有这种……这么玄乎的事儿吗?”   “有,还很多。”白无辛说。   石卿把于歌搂紧了些。她俩在路边抱在一起,各自沉默着,不知都在想什么。   过了挺久,于歌说:“卿卿。”   石卿:“嗯?”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会觉得他是我哥?”   石卿在想别的事情,一时间没接上这个脑回路,懵懵道:“什么?”   于歌说:“就是你刚买完排骨来找我的时候,你不是问我那个人是不是我哥嘛。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会那么觉得?”   “啊,因为很像啊。”石卿乐了,说,“我有一个表哥交了个女朋友嘛,有次我跟他出去,碰上他女朋友跟她哥在一起。她哥看我哥的眼神,就跟那个男的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我就想,该不会是你什么哥哥之类的。”   “这样啊。”于歌喃喃着,“原来是这样。”   于歌看起来颇有些没来由的豁然。   石卿不太懂,就拍了拍她的脑袋。   日巡走到商场外面,看着人来人往,呆了半天,仰头去看天,对着天空长长叹了一口气出来。   他回头,道:“你到底搞什么飞机?”   白无辛站在他后面,一张脸板得特别无辜。   白无辛眯眼笑了:“哎呀,我就是跟夜巡说过两句话,我觉得这些事儿如果找不到一个出口总憋着呢,说不定真会憋出病来。而且,遇到不容易,你就不想跟自己妹妹说两句话吗?”   “我没有妹妹。”日巡说。   白无辛:“啊?”   “本来就没有,我妹妹早死了。”日巡说,“那就是个叫于歌的阳间人,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白无辛无可奈何:“我说你啊……”   日巡说:“反正我的事情你少管,我又不是阳间人,白无常也管不到我头上。”   他挥了挥手,转头走了。   白无辛看他没打算回地府,还往人多的地方去了,一时奇怪,高声问道:“你干嘛去啊?”   日巡说:“买杯奶茶尝尝!”   陆回站在白无辛后面,戴着卫衣兜帽,半张脸都埋没在阴影里,低声道:“他不是不喝甜的吗。”   “看见他妹妹喝了吧。”白无辛说,“人就这样,好久没见的人手上拿点自己没见过的,还特别喜欢吃,自己又没有的话,就想买点儿来尝尝。”   白无辛是对的,因为那天之后过了两天,他俩下去的时候,阴鬼司一张桌子上就摆着杯黑糖珍珠芋泥奶茶,白无辛一眼就看出来是那天于歌拿着喝的同款。   夜巡第二天一早就要被送走了,秉着同僚一场的精神,他俩也下来送送。   阴鬼司里人还算多,就是商枝和日巡都不在。   白无辛逮了个人,问:“日巡和商枝去哪儿了?”   “商枝大人好久都没来了,日巡大人的话,刚去地牢了。”鬼差说。   *   作者有话要说: 第91章 离别   日巡走在去地牢的路上。   他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仄长走廊上不断回响,余音绕梁,颇显寂寥。   他低着头,看着昏暗无光的地面,脸上冷冰冰的,没什么笑意。   他又想起了那天。见过了于歌之后,他就不停地想起那天。   他拖着残废的身躯回到了故国那天,留给他的只有一面城墙了。城墙上挂着皇帝和太子,城门上站着他曾经把命都交出去的兄弟和他的杀父仇人,还有他妹妹。   是的,还有他妹妹。   他妹妹穿了一身囚服的白衣,那上面已经染满鲜血。她头发蓬乱,脸上一片青紫,嘴角边还有鲜血,不停地流着眼泪。   他们把她关起来,让她受了和日巡不相上下的折磨。   他们在日巡面前,把她从城门上扔了下去。   那么高,她应该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死,她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日巡连滚带爬地跑到她身边去,然后用尽最后一口气,委委屈屈地向他说,阿书欺负我。   她很委屈,她一声一声地叫他哥,她说哥,阿书欺负我。   想着走着,日巡停下了脚步。   他偏过头,他已经走到了地牢外面。   他来的次数太多了,看守的鬼差看了他一眼,问都懒得问了,直接把门给他拉开了。   日巡也懒得多说什么,抬脚走了进去。   夜巡还坐在地牢里,跟日巡每次来时一模一样,连表情都没变化。   夜巡抬眼,看了眼日巡,说:“你又来了?”   “我又来了。”日巡说,“你好像很希望我滚蛋?”   夜巡说:“并没有。”   日巡从喉咙里挤出了声听不出情绪的笑来。他走过去,坐下来,说:“商枝大人这些天一直在喝酒,都没怎么出现,听说阎王们给她定了罚。倒是没给她停职,毕竟她位高权重的,没人能顶她,就是撤掉了许多她的权限。”   夜巡没有说话。   日巡继续说:“她三年内都不能种彼岸花了,很多权限都被移交给了拘魂司。”   夜巡还是没有说话。   日巡又自顾自嘚吧了会儿商枝的现状。话说完了,他砸吧了两下嘴,也不说话了。   相互沉默半晌,夜巡说:“我做了很对不起她的事。”   日巡没理这话,问他:“我还是来问你那个,你真的不打算继续做鬼差了?”   夜巡点点头。   日巡有点不相信:“可你还跟我说什么阴阳什么矛盾什么的。你既然那么说,那难道不是也很迷茫?你在犹豫这事儿吧?”   “没有。”夜巡说,“我早跟你说过了,那就是我一肚子瞎话没处放,拿出来祸害你的耳朵罢了,你就当我死到临头在胡言乱语,听完扔了就行,别放在心上。”   日巡没吭声。   沉默半晌,他说:“我做不到。”   夜巡抬起眼皮看他。   “你跟我有一千年交情了吧。”日巡说,“你为什么心里的事宁可拿出来跟拘魂司的小疯子说,都不愿意跟我说?我看起来没他靠得住?”   “不,你看起来非常靠得住。”夜巡说,“但我说不了。”   “为什么?”   夜巡没有回答。   他一直没有回答,日巡在他跟前坐得尾巴骨都疼了,夜巡都没吭一声。   日巡知道他又开始哑巴了,坐了一会儿等不来回话,日巡就说:“你明天就下去了,我觉得,你要是有什么话不能坦坦荡荡地跟我说完,你真的会后悔的。”   夜巡仍然不吭声。   “我也不是说你一定要跟我说什么,给我一个交代,或者必须留在这儿什么的,我不强求。”日巡说,“如果你觉得去转生比较好,那你就去,想把所有都忘了那就尽管去忘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的意思是,你别给自己留遗憾。”   “我是觉得你应该有一堆想跟我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就只会跟我说些云里雾里的。我这个人脑子不好,傻,别人话里有话的话我听不出来,你要想说什么,就把话掰开了好好说,不然我一辈子都明白不了的。”   日巡站了起来,拍拍身上,道,“不过你如果就是想说这些云里雾里的话的话,也可以,我没意见。就这样,我走了,明天来送你。”   日巡转身离开。   走出去没两步,夜巡在他身后说:“你是个将军。”   日巡回头。   夜巡看着他,说:“商枝大人很早就告诉我这件事了。我知道你跟买我的那位不会是同一种人,但是我已经没办法跟任何一位将军推心置腹了。”   日巡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夜巡继续道:“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什么吗。”   日巡:“什么?”   “如果是你就好了。”夜巡慢慢地说,“如果买下我的是你,如果我早生个三四百年,如果我跟你是一代人,是能遇到的人,那就好了。”   日巡沉默了。   夜巡说:“如果是你,我觉得,你会给我一个名字的。”   日巡张张嘴,喉咙里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只好转过头,匆匆离开了那里。   第二天一早,鬼差就把夜巡从地牢里带了出来,白无辛带着陆回去送。   夜巡被带到了十八层地狱的门口,那是道又高又黑雕满了鬼怪的大门,门上的鬼脸和鬼手们还是活的,在缓缓地动,又恶心又吓人。   很多人都来送他了,大家围着他说着些话,阴鬼司的人最多。   白无辛带着陆回站在外围围观。他往旁一看,注意到商枝也站在另一边外围,双手抱臂,脸色不太好看地看着这一切。   夜巡应付着关心他的所有人,低眉顺眼地,瞧着很无辜很乖。   过了会儿,商枝走上前去,扒开了一堆人,跟他说了些什么。   不知是说了什么,夜巡那张千八百年都不见得会变一下的脸上出现了怔愣和惊异的神色,好像听到了什么绝不可能的事情似的。   过了会儿,他又唯唯诺诺了起来,低下头去,不停点头。   商枝拉了一下他的手,叹了口气,又开始说起了什么。一种苦口婆心的神态很不合适地出现在她脸上,让她看起来像送儿子离开的母亲。   白无辛说:“不知道在说什么哦。”   陆回嗯了声。   旁边传来慢吞吞的脚步声,白无辛偏头一看,是日巡。   日巡表情跟吃了苦瓜一样难看。   他站到旁边来,白无辛也没说什么。   商枝说了会儿话就拍了拍夜巡,转头就离开了。她倒是没送他到最后一刻,说完要说的话,就自己走了。   夜巡的表情有些复杂,他看着商枝离开,又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愣了好久。等商枝没了影,阴鬼司的人才又围过去,又七零八碎地跟他说起了话来。   白无辛围观了挺久,过了会儿,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   夜巡看见他来,抬了抬手,周围一圈人回头一瞧,看见白无辛,也都不说话了。   白无辛走到夜巡跟前,停了下来。   夜巡看着他,他看着夜巡。   俩人都没说话。沉默很久,夜巡说:“对不起。”   白无辛说:“没事,又没死。”   夜巡抿抿嘴角,向他尽力笑了一下。   白无辛补了一句:“这债阎王爷肯定也给你算了,你也是要还债去了,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夜巡问他:“你怪我吗,我可是真想把你弄死过。”   “心凉是有点心凉的,毕竟我自认为跟你交情很好,”白无辛无可奈何道,“不过我想了想,让你选我和商枝,你肯定选商枝。就像有人让我选你跟范无救,我也肯定选范无救。”   夜巡向他笑了笑,道:“你确实适合做白无常。”   这话有点没头没尾,白无辛一挑眉,道:“有人说我不适合?”   “不,我也只是听的传闻。”夜巡说,“有人说,一开始让你和范无救上岗的时候,阎罗王当时的辅佐官很不解,为什么是你做白无常,范无救做黑无常。毕竟从死前发生的事来看,明显你更适合黑无常。”   白无辛心说确实,毕竟下黑手的是他。   白无辛道:“那阎罗王怎么说?”   “阎罗王说,你最适合白无常,你是个善良的。”   夜巡合眸,摊开双手,毫不在乎地道,“不过据说,辅佐官觉得说这话的阎罗大王可能瞎了,打哪儿看你都不像个善茬。”   “……我谢谢你。”   夜巡向他一笑。   鬼差看了看表,说:“到时间了,各位,地府规矩,到时间就办事儿,绝不拖延,过时不候。”   阴鬼司的各个鬼差有些不舍,但还是都退后了。   夜巡被鬼差拉着,往后一转,那扇通往十八层地狱的大门缓缓地开了。   刚开了条缝,地狱里的业火就从缝隙里呼地涌出了热浪,烧得人面皮都烫了。   夜巡被鬼差推着往里走。   正要走进去时,突然有人叫了一嗓子:“哎!”   夜巡脚步一顿,回头。   出声叫住他的是日巡。   日巡站在不远的地方,遥遥看着他,用手拢成喇叭,搁在嘴边,很大声地向他喊:“我可等着你呢!”   夜巡怔住。   “活了这么多年了,你不早跟我遇到了吗,早就在一个世道里了,傻子!”日巡大声骂他,“我他妈当年也缺一个对我一心一意的暗卫!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以为我不后悔早生了他妈那三百多年吗!”   “你这个有事不说光等着别人猜的傻子!闷葫芦!木头!你当我啄木鸟吗!你不说谁知道啊!”日巡越骂越起劲,“反正我等着你呢,你跑去转生还是啥的,等你出来再说!听到没有!!”   夜巡愣在那儿半晌,点了点头。   日巡又咧开嘴乐了,扬起手跟他挥了挥,还是喊:“后会有期!”   -   夜巡走了。   他走了以后,阴鬼司的人围在地狱门口,默哀似的站了好长时间。   白无辛跟着在地狱门口发呆了会儿,然后领着陆回走了。他带着陆回在地府找了家小酒馆,要了一堆白的啤的红的不知道是啥的,大大小小瓶瓶罐罐摆了一桌子,把自己灌了俩小时。   陆回陪他喝了几巡,可看他还喝,而且还没有要完的架势,就皱了皱眉,提醒他:“少喝点,还是个凡人。”   言外之意,无非就是现在喝酒会给身体造成损害。   白无辛捏着啤酒瓶子,脸上红了一片,却没醉,声音很清醒地跟他说:“怕什么的,我就放纵这一个晚上。”   陆回皱了皱眉,却没什么办法,又看不下去地抱怨说:“你还跟日巡说你看惯了习惯了,这不根本没习惯吗。”   “我那骗他的。”白无辛托着腮,说,“这事儿一天来上八百次,我都不能习惯一回的。就算拿刀一直划胳膊,也不会因为划过千八百遍就不流血了,对吧,跟那个一个道理。”   陆回看着他的眼睛,白无辛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酒气,血红又迷离,愁绪已经溢出来了。   陆回说:“你喝醉了。”   “没有。”   “你喝醉了。”陆回说,“你喝醉从来不干出格的事儿,说话做事都正常。”   白无辛嚷嚷:“那喝醉不是也无所谓吗!”   “是啊,就是……”   陆回还没来得及接着往下说什么,白无辛又仰头灌起了啤酒。灌下去还没两口,他突然手一松,咚地倒到了桌子上。   陆回:“……会睡觉。”   倒到桌子上的白无辛二话没说,直接打起了呼。   陆回头疼地揉了揉脑门,叹了口气。   他付了钱,把白无辛从椅子上捞起来,背到背上,走出了酒馆去。   地府里的光幽暗极了,跟黑天了一样,路上人来人往,满地都是纸钱。陆回背着白无辛,慢悠悠走在路上。   兴许是被人背着一颠一颠地睡不舒服,没过半刻,白无辛就在他背上搂紧了他的脖子,嘟囔了起来:“陆回……”   陆回应他:“嗯?”   白无辛抬起脑袋,半眯着眼,道:“你不可以离开我。”   陆回知道他在说什么,点点头:“嗯。”   “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   “嗯。”   “你得,一直跟着我,不能走。”白无辛说,“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陆回说,“我不是一直都这么答应你的吗。”   白无辛在他背上嘿嘿傻乐了声。   “陆回,宝宝,老婆。”他五迷三道地乱叫,说,“你嫌不嫌我疯啊?”   “嫌什么,你爱怎么疯怎么疯,”陆回说,“我早说了,你什么样都是我哥。”   白无辛又乐了,趴在陆回后背上脑袋一歪,又睡过去了。   陆回背着他,回了地府的员工宿舍,走的是他们走了好多好多年的一条老路。   夜巡这件事在当事人进了地狱还罪债以后,就在大家默契的闭口不言里,变成了被翻过去的一页。   商枝在这之后过了几天,又照常去阴鬼司当值了。她气色回来了不少,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问她身子骨怎么样了,所有人都在竭力避开可能会触碰到夜巡的话题。   日巡还是老样子,每天吊儿郎当的巡逻,手里却莫名总是拿一杯黑糖珍珠的奶茶,他从来不喝那东西的。   白无辛更是老样子——在做他的回职任务。   但他拖的时间有点太久了,他的导员给他打了好几个夺命连环call,让他滚回学校里来把退学手续办了。   没办法,白无辛只好拖着陆回,回了他的学校,去办他的退学手续。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92章 终章   之所以把退学手续拖了这么久,其实主要原因就是白无辛不想来。   他知道程御被地府打失忆以后肯定还是那副德行。倒不是怕他,就是觉得对付他很烦。   决定回来之后,白无辛就坐在去学校的公交车上,打开手机看了眼班群。开学之后,班群就冷了很多,大多数都是通知,还有一些很无所谓的闲聊。   程御这个人在被地府打了个失忆之后又开始犯厌恶了,在群里嚷嚷着问白无辛咋没回学校,是不是那个怪物病传染别人被告了,现在在打官司?   他嘴贱不是一天两天了,白无辛装没看见。   回了学校之后,白无辛去草草办了个退学手续。   要跑的地方挺多,白无辛拿着文件往另一栋楼跑的时候,遇到了程御。   他们这节好像是大课,程御跟一群男生走在一起,手里拎着两本书。迎面撞上白无辛,这几个男生眼睛一亮,程御却瞳孔一缩,哆嗦了一下。   白无辛有些迷茫,眨了眨眼。   “白无辛!”程御旁边的同学叫他,说,“你怎么才来上课啊,缺席一个月了吧?”   “啊,”白无辛说,“我退学。”   “退学??”一个同学瞠目结舌,“干嘛退学啊,上得好好的!”   白无辛说:“想不开。”   白无辛懒得多费口舌,能怎么把话说死就怎么说。   这招很管用,他几个同学全都木在了原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白无辛乐了声,看了眼程御,心里有了点猜想。   白无辛朝他一挑眉。   程御还真就被吓了个够呛,一哆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满脸惊恐。   周围几个同学这才注意到他的异状,吓了一跳。   “御哥咋了?”   “低血糖啊?怎么回事啊这?”   大家七嘴八舌,纷纷关切,有人伸手去拉他。   程御却惊恐至极,看着白无辛瞳孔地震,嘴唇直哆嗦——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但看到白无辛的一瞬间,就有一股不知从哪儿起来的恐惧直冲头顶,让他有一种自己马上要下地狱的剧烈恐惧感。   程御努力压着,最终还是没憋住。他嗷的一嗓子惨叫起来,大声朝白无辛喊了声对不起,转头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御哥!?”   “你对不起什么啊!御哥!哎!!”   这些同学拿起程御扔到地上的书本,赶紧追了上去,大呼小叫着:“下节课不在那边!要迟到了御哥!!”   白无辛目送这些人跑走,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陆回在他后面说:“看来是恐惧还留着。”   地府会消除人的记忆,但不会消除人的情绪。如果看到和当时接触鬼差时有关系的人和事,会有莫名的情绪返上来。   白无辛挠挠后脑勺,说:“挺活该的。”   陆回浅浅嗯了声。   “走啦,办手续去。”白无辛伸手拉过陆回一只胳膊,说,“办完手续,还得干活。”   陆回说:“你知道就好。”   “我当然知道了。”白无辛说,“还差多少来着?”   “36个。”陆回说,“估计再来两个月。就能弄完了吧。”   白无辛说:“嘿,你倒总这么精打细算呢。”   陆回说:“你又不算,我要是也不算,还有谁算。”   “还好意思说我,你前天上来是不是又没换钱?”   陆回哽了一下。   白无辛乐了。   上课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校园里没了不少人。有几个学生抱着书,嗷嗷喊着或者闷着头往前百米冲刺。九月下旬了,天气凉了很多,天还很晴。   他俩正巧走在梧桐树下,阳光照得大路上叶影斑驳。   陆回反手拉住白无辛,把他往道路里面拉了一把。   有学生从他们后面冲过去,跑到了前面去,大声朝他俩喊了声:“抱歉啊!我要迟到啦!”   他甩着外套往前冲。   白无辛轻轻笑出声。他回过头,看见陆回还戴着他卫衣的兜帽。   白无辛把他帽子拉了下来,说:“别戴着了,怪热的。”   陆回撇撇嘴,说:“不戴着不习惯。”   “那就习惯习惯,别总这么阴沉沉的嘛。”   白无辛拍了拍他,回头往前走。   走出去半步,他突然回过头来,趁陆回不注意,火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陆回都没反应过来,白无辛就松开了他,往前跑了好几大步,在他不远的地方笑得弯下了腰。   陆回又无语又无奈又好笑,最后轻笑起来,拉起兜帽,罩住了脑袋。   “别闹了,”他说,“快去弄手续,还要去干活。”   白无辛说:“知道啦——”   ——END——   *   作者有话要说:   就完结啦,应该也没有番外啦   这本状态不是很好,所以先给追更和入坑的读者道个大歉orz   因为这两个人之前在其他旧文里出现过,那两本都完结了,所以即使状态不好我也想他俩应该有个故事有个结局,硬撑着写完了,但是状态真的不是很好,感觉事情交代完了,评论区也有些疲软,我也是真的状态不好,干脆就快点写完大家都轻松23333   这本应该不会有番外了,我状态是真的不好,再这么磨下去对我们三方都是一种折磨……所以完结,去写隔壁be换换心情,十一月就开新无限流!很对不起大家,这本断断续续总是断更,今天评论区就抽奖,只要留评就可以,撒花按爪什么的都有份!谢谢大家忍受我这个罪不可赦的鸽子!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