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恶魔》作者:priest   文案:   眼睛一闭一睁,他疑似确诊痴呆。   他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只依稀记得自己混饭吃的家伙——一只神奇的左眼。   那只眼睛看见尸体,就知道死因和凶手(如果有的话)。   也行,他可以当个“福尔摩斯2.0”、“波洛干儿子”、“柯南他哥”……要不干脆去警察局考个公务员当当。   谁知世道变化太快,睁眼一看,这里杀人不犯法了。   “法”已于五百多年前的一个万圣节与世长辞,后世人称那一天为“世界末日”。   当然,人们总是夸大其词,世界好着呢,没有毁灭,毁灭的只有人类社会而已。   暗巷宜高歌。   地狱宜狂欢。   荒原茫茫,应有火种。   化为灰烬后,我就是世界之王。   热爱小动物的强迫症连环杀手攻vs病弱脑残受   备注&扫雷:   1. 主cp耽美,其他人取向包括但不限于同性、异性、水仙、人外等。   2. 系列文,单本结束时可能存在开放性结局、主cp关系未定、最终结局遥遥无期等情况,介意勿跳坑。   3. 以及虽然是系列文,但作者不保证以后专注该系列,中途可能开小差。   4. 更新时间为每天中午12:00,不保证日更,但保证作者不失踪,不更新会挂假条、或在前一章“作者有话说”里说明。   5. 本故事纯属架空。   6. 封面自己瞎画的,凑合吧,不许笑(非得笑少打几个哈)。   内容标签:异世大陆 异能 升级流 正剧   主角 乌鸦 加百列   一句话简介:末日之后   立意:走到绝境,谁能救你于水火? 第1章 楔子   “曼陀罗啊,黑色的曼陀罗;   “玫瑰骂它遮住了光;   “百合哭它污染了香;   “矮脚的苔藓惊惶惶,爬满了石缝、爬满了墙……”   后半夜,日头往西滑去,万籁俱寂,摩羯洲还在梦乡。   摩羯洲尾区星耀城,领主城堡,二楼小书房。   遮光帘没有拉,蓝牙音箱里流出冷冷的儿歌。书房的主人——星耀城的领主大人,这会儿在地上趴得横平竖直,侧着脸,面对着一支深色的水晶瓶。   一根特殊的细管从领主的后脑连到了瓶里,正在抽他的脑髓。   领主的瞳孔已经散开了。   片刻,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掐断吸管,捡起瓶子对着灯光打量片刻,“白手套”用滴管吸了一滴瓶中液体点进嘴里,品了品,又叹口气,好像喝到了发酵失败的红酒。   然后“白手套”弯下腰,抱起了领主的尸体。   领主足有三百多斤,堆在椅子上的时候,肚子上的肥肉直往下流。“白手套”抱起他却毫不费力,像端起了一团不好拿的气球,轻飘飘地把领主塞进了一套毛绒兔子服里,安置在椅子上。   音响里,轻柔的童声合唱给他伴奏:   “曼陀罗啊,黑色的曼陀罗;   “正义的蜜蜂不说话;   “愚蠢的蜘蛛织丧纱;   “成群的蚂蚁放声叫啊:烧死它,烧死它,快烧死这朵不祥花!”   “白手套”捧起领主的头,给这颗尊贵的脑袋套了对雪白的兔耳,又拿出针线和尺,飞针走线——他把尸体的鼻孔缝细,嘴剪成三瓣兔唇,最后把几根秘银做的长针插在领主的腮帮子上,做成兔子的胡须。   尺子的作用是保证每根胡须间距完全一致。   一段儿歌唱完,肥胖的领主已经成了只憨态可掬的大白兔。   “白手套”隔着书桌,在大白兔对面落座,拿出一块小蛋糕,又颇有仪式感地插上彩蜡烛点上。   蜡烛上跳起火苗的刹那,仿佛事先彩排过一样,音响里上一首儿歌正好唱完,切到了下一首生日歌。   “白手套”双手交握,对着尸体闭上眼睛。一曲终了,凶手许完了愿……多半不是“愿世界和平”之类的美好祝福。   然后他捻灭了蜡烛,拿领主下饭,把蛋糕吃完了。   “忌日快乐,兔先生……晚安。”   凶手收走餐盘,拎起工具箱,离开了房间,脚下影子却没跟着一起走。   人离开,留在原地的影子蠕动着散开,橡皮擦似的卷过桌面、地面,把灰尘、头发丝、蛋糕渣……所有痕迹都抹去了,最后它从门缝溜了出去,追上主人。   办完事,凶手不慌不忙地沿着城堡二楼西侧的走廊离开。感谢领主先生的自负,城堡走廊内部没装监控。   他穿着软底皮鞋,踩在城堡地毯上,几乎没有脚步声。   行至拐角,“白手套”脚步忽然一顿,侧身望向窗外——透过二楼拐角的窗户,他看见三个鬼鬼祟祟的小身影。   领头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亚麻色长发编着大麻花辫,发育期的长手长脚让她看着有点不协调。   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差不多的年纪,手拉着手,踉踉跄跄地跟在麻花辫后面。   凶手靠在窗边,影子就像墨水,从他脚下渗进了城堡建筑里。他低声哼着方才那首《黑色曼陀罗》,饶有兴致地观察这群半夜出逃的小朋友,一直目送他们穿过城堡后花园。   “运气不错,小可爱们,挑了个好日子。”   说完他起身离开,帘子一样悬挂在城堡外墙的影子倏地缩回去,跟上了主人的脚步。   直到这时,城堡外墙、花园和过道上被影子遮住的监控才晃动起来,重新将镜头投向花园。   而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很快,黄昏如期而至。   傍晚,天刚蒙蒙暗,紫外线余威尚在,清洁工已经到岗了。   他们是这个城堡的底层,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干最脏的活,拿最少的工资。   两个清洁工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忽然,其中一个停住脚步,问同伴:“什么声音?”   “什么?”   “嘘,你听。”   “这……哪个房间音响没关?”   “好像是小书房。”   “领主昨天夜里是不是在小书房休息了?他怕吵,要不咱们先走吧,二楼别扫了。”   “不可能,我换班时候注意过了,二楼都没拉窗帘——看,小书房门都没关严,说不定是晚班的滑头们偷懒……啊!对、对不起!”   门一开,推门的清洁工就直面了已经变成大兔子的领主,他一时以为自己撞破了领主的私人癖好,没敢仔细看,吓得顺手就要带上门。   “怎么了?”同伴被他挡住视线,没看见屋里有什么,只觉得光线刺眼,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好晒。”   小书房朝西,每天下午阳光最强,此时虽然已经是黄昏,余晖依然刺眼。走在前头的清洁工愣了愣,在书房门合上之前,忍不住又往里看了一眼——穿着诡异的兔子服的领主没拉窗帘,正沐浴在一大片金色的阳光下,背光的兔脸上凝固着一个血淋淋的微笑。   音响里的童声回荡在寂静的楼道里。   “曼陀罗啊,黑色的曼陀罗——”   【地下城】 第2章 美丽新世界(一)   “乌鸦……乌鸦……”   有个孩子嚎得电钻似的,绕着他的脑袋装修了一圈,吵得他想入土,遂努力把耳朵往胳肢窝里埋。   “电钻”不依不饶地追杀上来,唾沫星子四溅,连“雷霆”再“雨露”地冲着他耳朵眼灌:“嬷嬷快来!乌鸦动了!他动了!”   这一嗓子大概能把卫星震下来,他漂浮的意识一失足陷进了脑壳,余波荡起眼泪,冲开了他的眼皮,陌生的世界就这么撞了进来。   嚯,好清楚!   他先是惊叹,随后又有点迷惑:我视力有这么好吗?   借着不散光也不夜盲的眼,他很快看清了周遭:   这是间没开灯的小屋,十几平米,有个矮门和一扇一尺见方的小窗。门框又窄又矮,个子高的,进屋时弄不好得先鞠个躬,寒酸的小窗透过来些许微光,照着四壁萧条、室如悬磐。   屋里只有他本人和一个小妖怪……等等!   一张浮肿变形的大肉脸凑过来,跟着眼泪下来的鼻涕将落未落,正颤颤巍巍地悬在他鼻尖上。   神啊,这是什么品种?!   受到惊吓的男人爆发出了超水平的力量,猛地平移开一尺,逃离大鼻涕贴面。这一动就是一阵天旋地转,他眼前一黑,伸手抱头,抱到了一把擀了毡的头发,往下一捋,几乎有及腰长。   我是谁?   脑震荡的男人瞪着眼,一边等眼前的星星散开,一边茫然:我在哪?我干什么的?这发型赶的什么潮流?”   这时,门开了。   一个女人响应了“电钻精”的召唤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个盆。   脚步微妙地在门口顿了顿,她若无其事地走进来,伸脚拨开电钻精:“闭嘴,滚开。”   她的相貌着实不坏,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面对美丽的异性,人们本能想端着,男人赶紧归置五官,打算体面地冲她笑一下,不料牙还没露出来,脑袋先被对方一把薅了过去。   别看这位美人手不大,手心却布满了劳动人民的粗茧,手劲大得惊人,差点把他脑袋拧下来。   “没脑子的蠢货。”美人揪着他的头发,对着男人空荡荡的脑袋检查了一遍,撂下一句“等着”,又步履匆忙地出去了。   男人呆呆地顶着一头乱发,人醒了,魂还懵着。   方才的女人不算老,但也绝对不是青春少女了。   他瞥了一眼,就注意到她憔悴的形容、粗糙的手、变形的关节、破破烂烂的衣服。她的形容、气味,甚至走路姿势,都昭示着她过得很窘迫,长期从事重体力劳动。可是浓密的长发、整齐漂亮的牙,好像又在证明她营养充足。   除此以外,她还有一张轮廓柔和的小尖脸——下颌骨狭窄,咬肌不发达,这意味着她平时吃的东西容易咀嚼。   好多矛盾信息,以及——   “她是我什么人?”   显然,他们关系很近,因为她的动作早突破了社交距离,但不亲密,也没有男女之间的暧昧。   她在门口对上他目光的瞬间回避了一下,有点微妙,仿佛厌恶他,又仿佛隐约带着点愧疚。   就像已经给大郎熬好了药的潘金莲。   “不会吧?”他更迷惑了,因为自觉还算识趣,“人端茶他滚蛋、收绿帽好聚好散”,这点起码的礼貌他还是懂的,怎至于讨人嫌到这种地步?   那么是争遗产貌合神离的兄妹?   也不像……   忽然,他想起另外一种可能。   不会是父女吧?!   有……有点合理!   他一睁眼就感觉心慌气短肌肉无力,可不就是老迈年高?   不孝子见他心虚,没准是正在腹诽他老不死。   他这会儿脑壳空得像气球,八成就是因为阿尔兹海默!   “我已经这么老了?一辈子都快过完了?”他愣了愣,随后心里涌起巨大的惊喜。   “真的假的?”   年老痴呆,寿终正寝,简直浪漫。   寒来暑往过一生,先变回个没记性的孩子,再变回没牵挂的婴儿,别人离世只还皮囊,他可以把灵魂一起卸下……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拖累子女,因此他决定趁这会儿明白,赶紧自己滚蛋。   幸福来得太快,他立刻就要挣扎起来出发走四方,谁知才一伸手,笑容就消失了。   “啧,”他盯着自己的手观察片刻,心说,“就知道这种好事落不到我头上。”   那只手虽然脏得活像打了三层马赛克,但还是能看出细皮嫩肉来,不是老人的手。   刚支棱起来的脊梁骨没精打采地塌了回去,“电钻精”凑了过来:“乌鸦。”   他寻思:“乌鸦”是在叫我?   方才视角有点吓人,这会儿他坐起来了,才看清“电钻精”只是个小男孩。   男孩拖着鼻涕、光着脊梁,身上只穿了一条破破烂烂的大裤衩,看着可能有六七岁……说不好,这崽实在太胖了,小小一个人,都被肥肉挤变形了。   “你突然就病了,我们都吓死啦,”小男孩扒着床沿看着他,“主人来回跑了三趟来看你呢,还骂了嬷嬷。乌鸦,你好点了吗?”   乌鸦——因为实在想不起自己叫什么,男人姑且认下了这个吉利的花名——感觉孩子嘴里的称呼都一股封建土腥味。   “嗯。”乌鸦说到这,忽然觉得语言也很陌生。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不是他的母语,但他不光能听懂,还能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乌鸦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说:“我一听你叫我,赶快就醒了。”   小胖墩没回答,张大了嘴瞪着他,好像听见了狗吠人言。   乌鸦:“……”   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乌鸦想摸摸小孩头缓解尴尬,一伸手又看见指甲缝里的泥,忍不住叹了口气:“有水吗?”   胖墩——嘴还没闭上——木然地抬手一指,乌鸦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看见墙角戳着一根孤零零的水管,锈迹斑斑的,歪脖子的水龙头对着地上黑黢黢的下水口。   乌鸦:“……”   无水池设计,还挺时髦。   水压有点小,水质居然还不错,旁边墙上挂着个变了形的不锈钢杯,似乎在暗示这水能喝。乌鸦慢吞吞地扶墙站起来,洗干净手,接了一杯尝了尝,没什么异味,于是靠在水管边小口喝。   直到这时,小胖墩才回过神来:“你、你跟我说话吗?”   乌鸦:“啊,不然呢?”   胖墩震惊:“你以前好久好久……好几天才会说一句,也不说这么长的话!”   乌鸦听说,比孩子还震惊:我?这么酷?   他灌了口凉水压惊,随后意识到自己崩人设了,幸好只有个学龄前儿童听见。   他开始胡言乱语:“唉,是啊,我真的不喜欢说话,但是现在头好晕,胀气……看出我头比平时大了两圈吗?对吧,所以要通过嘴把里面的气排出来。”   以小胖墩那幼儿园在读的文化水平,果然分不清肠子和脑子,听得一愣一愣的。   乌鸦装模作样地按太阳穴:“病到脑子了,我要变傻了……”   胖墩:“你本来就是傻子呀!”   乌鸦:“……”   好孩子,嘴真甜。   胖墩观察了他一会儿,紧张起来:“乌鸦哥,你不会摔倒的时候撞坏头,不傻了吧?”   乌鸦也紧张了:“怎么,你们……咱们这当傻子很有前途吗?”   “对啊,你不傻怎么能卖那么高价!”胖墩发愁,“客人定金都交了,过几天结完尾款就要把你带走了,要是买回去发现你又不傻了,这可怎么办?”   乌鸦再一次被孩子话里的信息量震惊:这里头还有买卖人口的事?!   可是一个臭烘烘、脑子还不好使的老爷们儿,卖点是啥?肾?   乌鸦问:“昂贵的我卖多少钱?哪的冤……客人给的定金?”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客人,但主人说,”小胖墩翘起兰花指,吊起嗓子,拿腔拿调地学道,“我们乌鸦是罕见的黑毛黑眼,看他的个子多么大,脸版多么正,还是个安静乖巧的傻子,品相再好也没有了。要是在地面上,他能值一辆车钱,低于三万块我们不谈的。”   乌鸦叹为观止:“威武!”   胖墩严肃地叮嘱:“所以你不能生病,不能死哦。”   “我尽量,”乌鸦眨眨眼,故意放轻声音,自言自语似的,“可是真奇怪,好好的,我怎么会生病呢?”   胖墩立刻手舞足蹈,连比划再解说,乌鸦从孩子颠三倒四的描述中提炼出了大概场景——他头一天就不对劲,半夜开始吐,吃什么吐什么,今天一站起来,忽然就仰面厥了过去,头晕可能就是碰瓷大地时候磕的。   前半段有点像食物中毒,后半段就有点诡异了,听说过摔寸劲儿一下摔死的,没听说过什么姿势能把脑子一键格式化。   胖墩:“主人也不知道你怎么了,让你先在医院住着观察几天。”   乌鸦:“……”   他看了看歪脖子水龙头,又看了看斑驳矮小的墙,缓缓抽了口气,鼻子里涌进了一股新鲜的下水道味。   “这里是医院?”   不是集中营?   胖墩:“对呀!”   乌鸦忍着目眩,靠墙缓了半天,等攒够力气,他就抬脚往小屋门口走去。   “好家伙,”他站在门口环顾周遭,心想,“还不如集中营。”   原来“天黑”不是因为夜晚,这里就是一个不见天日的地下空间,难怪到处都是下水道味。   小屋门没锁,大概是因为没必要。这里被监狱似的大高墙包围着,门口只有一条窄道,大约二三十米长,两头都锁着。小屋墙上有几排油漆刷的鬼画符,疑似文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好消息,除了智障,他可能还是文盲。   目光越不过高墙,乌鸦不知道墙外有什么,凝神就听见车声、音乐声和叫骂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絮絮的,和地下城的灯光一样晦暗模糊。   什么病人会被囚禁起来?精神病?   小胖墩跟过来拽了拽他:“乌鸦,你不要乱走了,还是快回去躺着吧。嬷嬷去找主人了,马上就回来。”   乌鸦凝视着眼前的高墙,轻声问:“主人是什么人?”   “主人是查尔斯先生,查尔斯先生是伟大的哈波克拉特斯人!”   乌鸦:“……”   哈……哈什么?   哈利波特斯拉?   “那嬷嬷呢?嬷嬷又是什么人?”   “人?”胖墩疑惑地一歪头,“嬷嬷不是人,是浆果。”   乌鸦一脑门问号:这又是哪门子黑话?   胖墩看了看他,老气横秋地点点头:“看来你真是头胀才话多的,不是不傻了,那我就放心了。”   乌鸦:“……”   谢谢你哦。   “你是不是总看到嬷嬷和主人在一起,就以为她也是人呀?”靠谱的小朋友就掰开揉碎地给大傻子讲,“不是的哦,其实嬷嬷跟我们一样,都是浆果,但是她比较厉害,她是种母,管着我们,我们都是她生的!”   乌鸦:“你是说,她是你妈妈?”   “什么呀,不是‘马’,她是嬷嬷,嬷——嬷。”   乌鸦微微一挑眉。   在他们说的语言里,肯定有“妈”这个词,不然他不会在想表达“母亲”的时候脱口而出。但小孩好像不明白“生了我的女性”就是“妈妈”。   “你刚才说,你们都是嬷嬷生的?”乌鸦想了想,又问,“‘你们’都有谁?你还有兄弟姐妹啊?”   胖墩眨巴着无辜的小眼睛:“‘熊笛’什么煤?”   鸡同鸭讲。   乌鸦叹了口气:跟幼崽说话确实折寿,难怪辅导小学生作业致癌。   没用的大人总是唉声叹气,小朋友却一点也不嫌弃他,耐心地解释:“不是‘你们’,是‘我们’,‘我们’当然是我和你啊,乌鸦大傻瓜!”   “行吧,咱俩还成一辈人了。”乌鸦放弃了跟幼崽沟通,“她生我?我生她还差不……”   他话音卡住,目光也凝固了——不远处有一块脏兮兮的玻璃窗,一道不知从哪扫过来的光路过,玻璃上映出了人影。   他看见小胖墩旁边站着个削瘦的黑发男性,全身几乎只剩一具高大的骨架,整个人空荡荡的。自来卷的长发垂到了腰间,脏兮兮的打着绺,盖着一张鬼似的熟悉面孔——是他自己的脸。   他看着挺凄惨,但异常年轻,几乎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样子。   一个念头气泡似的浮起,他恍恍惚惚地想:“这不是我刚遇到老师时候的年纪吗?”   气泡升到高处,“啪”一下消散,他回过神来。   “老师?”他又莫名其妙起来,“那是谁?我还有老师?就把我教得大字不识一个?”   “嬷嬷怎么还没回来?”胖墩揪着他的衣角探出头,“我该回去啦。”   “对了,”乌鸦问胖墩,“你怎么也来医院了?”   “检查身体,”小胖墩有点羞耻似的,扭扭捏捏地说,“我体重不达标。”   确实,这孩子不能再胖了。   乌鸦正想安慰孩子“好好锻炼肯定能瘦”,就听胖墩愁道:“不达标我还得继续增肥,唉。”   乌鸦噎住了,半天,他才气如游丝地挤出一句话:“宝贝儿,以什么物种的标准看,咱还需要增肥?”   小胖墩皱着脸:“我们肥雏的标准呀!”   肥……什么?   乌鸦想了想,蹲下跟胖墩面对面:“你知道的事好多啊,能不能教教我?”   这年纪的孩子都禁不住捧,胖墩闻言,立刻挺起胸脯:“嗯!”   “你叫什么?”   “小六!”   “小六?”   好敷衍,还不如“乌鸦”。   “我是嬷嬷生的第六个浆果,就叫小六。不过其他种母生的第六个浆果也都叫‘小六’,我们那有好多小六。”胖墩有点不高兴,“不如你们的名字好听。”   “嗯……那‘肥雏’是什么?我也是‘肥雏’吗?”乌鸦故意激他,“这些你不会也全知道吧?”   “我当然全知道!”胖墩攥着拳头接受挑战,“嗯……肥雏是什么?肥雏就是我呀!你当然不是肥雏了,傻大个乌鸦,哪有你这么柴的肥雏?”   很柴的乌鸦:“……”   “行!那我不是肥雏是什么?”   胖墩小六:“你是种公呀!”   乌鸦一侧歪,差点拍在门板上:“等……小哥哥,你说我是什么?”   小胖墩:“种——公!”   乌鸦感觉自己可能确实智障,脑子是真不够使,区区俩字,差点把他前额叶烧了。   “啊!”这时,胖墩小六叫起来,“是主人!伟大的查尔斯先生来了!”   乌鸦顺着孩子的手指望去,看见了传说中的“伟大主人”。   不用打听对方的事迹,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位“查尔斯先生”的伟大之处——他……它身高大约一米五,臂围目测至少七十公分,没脖子,粗壮的膀子上镶着颗三角脑袋,头顶一对大耳朵,中间夹着撮灰毛……分明是只大灰耗子!   一米五的大灰耗子!   它佝偻着,各处身体比例介于人鼠之间,短而粗的前爪蜷缩在身前,指甲上闪着寒光。   尽管相貌挺原生态,但先生的打扮非常文明:它身穿格子衬衫和牛仔背带裤,凸出的尖嘴上还架着一副文质彬彬的方框眼镜,仿佛是个鼠中程序员。   直到这时,乌鸦终于抹掉了一头的雾水,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一只大灰耗子饲养的家畜种公。”他满心惊叹,“爷爷个拐的,还挺炫酷!” 第3章 美丽新世界(二)   “我的小乖乖、小可怜,快坐,坐下……哎呦,可算退烧了!”先生伸出毛茸茸的爪,亲热地搂住乌鸦的腰——前肢太短,再高够不着了——它对着乌鸦又拍又摩挲,把本来就很尖的嗓音夹出了骇人的动静。   乌鸦差点被伟大的先生肉麻出荨麻疹,碍于智障身份,拼命忍住了没吱声。   小六那个年纪的孩子,有时候会把想象的话当真话说,就算他出去说村里有名的傻子突然口若悬河,大人们也不会当真。   鼠头先生就没这么好糊弄了。   先生的头骨结构接近鼠,但近距离观察,还是比真鼠扁平一点。和人一样,它五官那一小块没什么毛,长着一部分类人的表情肌,表情还挺丰富。真老鼠前肢拇指是退化的,鼠头先生的前爪则更像人手,虽然也只有四根指头,但其中一根明显能实现拇指的功能,抓、握都很灵活,应该还能比心。   查尔斯先生没看见胖墩小六似的,一双小眼睛只粘着乌鸦,又指挥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进来的嬷嬷,叫她去“给大宝贝开个罐罐”。   结果所谓“罐罐”既不是午餐肉也不是金枪鱼,居然是瓶黄桃糖水罐头,乌鸦不由得大失所望。   磨磨蹭蹭地接过来,乌鸦兴趣缺缺,感觉自己讨厌……不,应该说,他打灵魂深处抗拒甜食。瓶上印着个金发雪肤的大美人,他拖拉着抱瓶欣赏了一会儿,总觉得这美人应该去做洗发水广告,而不是在罐头瓶上演馋痨。   旁边查尔斯先生不停催他快吃,盛情难却,乌鸦只好遵那毛茸茸的主人命令,勉强往嘴里填了一小块,准备跳过咀嚼过程,直接吞。   谁知下一刻,他愣住了。   糖水把他每一颗味蕾都摇起来狂欢,手和嘴这一对叛徒配合默契,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第二块黄桃已经咽了。   乌鸦:“……”   岂有此理!   然后喝了口糖水。   他灵魂和身体因为一瓶黄桃罐头闹起离婚,查尔斯先生就翘着一尺半的大脚坐在旁边,它看乌鸦,好像老农端详自己的麦田。   “好多了,也就水果能让他多吃两口。虽然那些猫日的‘地上人’就喜欢病病歪歪的,但他这也太不好养活了,”查尔斯先生对嬷嬷说,“一点风吹草动就生病,前两天老汉斯想借他配一窝我都没敢答应,生怕买家提货前出什么意外。”   先生的话放给了空气,嬷嬷哑巴似的戳在旁边,无动于衷。   先生伸脚踹了嬷嬷一下:“猫日的呆瓜,亲生的都不知道管。”   嬷嬷踉跄了半步自行站稳,依旧是事不关己、不声不响。   “你啊,真是又可怜又可气,”大灰耗子先生开始悲天悯人,“你们这品种生育已经那么艰难了,你还蠢,出了哺乳期就不认自己下的崽,唉!别家种母也不这样啊……”   它一边感慨,一边发出“啧啧”声逗乌鸦,乌鸦给它一点反应,先生的小眼睛就迸发出了快乐的光芒:“吃吧,快吃吧,我的小乖乖,我的摇钱树。”   吸完乌鸦,查尔斯先生站起来,叮嘱了嬷嬷几句,这才随爪一指缩在一边的小六:“他就这样吧,既然专家都发话了,就算合格好了,一会儿你把他领回圈里。”   胖墩小六的眼睛一下亮了,好像在幼儿园得了小红花。   “嬷嬷!我合格了!”   等查尔斯先生迈着八字步离开,小六就一蹦……三厘米高,欢天喜地地围着嬷嬷打转,被她冷冰冰地看了一眼,又讪讪地缩回想拉她衣角的小手,绕路跑到了乌鸦跟前。   嬷嬷利索地打扫“医院”,小六就一本正经地嘱咐乌鸦,殷殷地传授了一堆“要多吃少动”之类的邪典养生经,同时朝黄桃罐头咽口水,意意思思地嘀咕:“我记得你不爱吃甜的来着……”   这话客不客观另算,乌鸦虽然不太赞同他多吃,也干不出在幼崽面前吃独食的事,于是罐头一大半进了小六的肚子。   小朋友抱着瓶子把糖水一口闷干净,才依依不舍地被嬷嬷领走。   医院安静下来,乌鸦把玩着空瓶,琢磨先生的话:他的买主是所谓“地上人”,听起来人傻钱多。喜欢“病病歪歪”的,多半是不事生产的上层阶级。   所以“地上人”是什么人,穿金戴银的阔耗子?   也可能不是耗子。   先生的脏话里总带着“猫”,一米五的大鼠先生想必不会和十斤的小猫咪一般见识,那么既然有鼠头人,这个“猫”很可能是一米八的猫头人。   该有的常识,乌鸦是一点也没有,这会儿只能“坐井观天”,凭眼前有限的线索推测。幸亏他脑子有问题,缺了好多功能,比如在这么个两眼一抹黑的境地里,他既不知道急、也不知道慌,还看什么都怪新鲜。   很快他就发现,做家畜真好,特别是受宠的家畜,既没有KPI,也不用“996”,一天到晚除了吃饭就是抠脚,简直神仙日子。   唯有伙食是美中不足——病房里吃的是“自助餐”:餐在病房墙角那个柜子里,饿了自己拿。   他们的正餐是一种类似狗粮的小饼干,软塌塌的,至少是回南天里露天放了三天的水平,难怪嬷嬷没咬肌。   饲养员也不太讲究,不同口味的饼干都混装在一个塑料桶里,有咸有甜,抓一把塞嘴里,麻辣香蕉香草牛肉四种口味随机组合,很奇妙。   每次嚼狗粮,乌鸦都会对小六升起敬意,想不明白那孩子是怎么靠这玩意长那么多肉的。   住院期间,乌鸦非常想念小六,小朋友宛如一台活的自动答录机,有问必答。但小家伙再也没来过,嬷嬷和查尔斯先生倒是天天见。   “嬷嬷”应该是一种职位,不知道她叫什么。   他一开始以为“乌鸦”之类的称呼是花名外号,现在搞清了自己的定位,才知道这就是他们家畜的大名。   嬷嬷每天跟着查尔斯先生来一次,负责打扫卫生。乌鸦热烈欢迎,只是实在没法把她当妈看,他总觉得自己的灵魂比她还大几岁……就算不提他那膨胀的灵魂,以嬷嬷的年纪,也不该有他这么大一坨的儿子。   家畜们早育有点夸张了。   查尔斯先生在的时候,嬷嬷就像个没灵魂的工具人。先生一走,她就冷冰冰地“复活”了。她有一双大眼睛,眼窝很深,偶尔,乌鸦会发现她在幽暗处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眼神比罐头的配料表还复杂……没有讽刺罐头的意思。   伟大的查尔斯先生会给他带罐头做加餐,多数是水果,偶尔也有速食肉和谷物罐头,留下好多五颜六色的罐。乌鸦不能在其他活物面前贫嘴,只好趁没人,跟彩罐上的馋痨模特聊天。   他这身体脆弱得像风干的蒜皮,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也就吃饭能清醒一会儿。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有效率地给自己聊出了仨红颜知己,俩结拜兄弟。   虽然罐头好友们配料表比先生的身高长,起码口感比“狗粮”强,乌鸦很是感恩戴德。而且配料表长也有好处,除了基础的“水”“糖”“抗生素”之类的词,乌鸦对照着各种罐头的味道和成色,推断出了许多食品添加剂的写法。   配料表里没有热量,但写了每种配料用量,这又让他看懂了数字写法和计量方式。   有意思的是,数字居然是十进制。   这和他一开始猜测的八进制不符,也就是说,八根手指的鼠头人很可能不是这世界的主宰。   更有意思的是,乌鸦原以为自己就是个纯粹的乐天派智障,没想到脑筋动了动,居然拨出了点不知干什么用的知识——他算数挺利索,还知道好多食品工业相关的化学。   他似乎是个文盲,又盲得不太彻底。   在“医院”晨昏不辨地住了几天,乌鸦感觉自己是越发有嚼劲儿了。   愿查尔斯先生牙口好,不然他能把先生伟大的假牙硌下来。   大约是第四五天的样子,一觉醒来,乌鸦终于感觉身上松快了不少,能在小屋里一口气走三圈了。   同时,伴随着痊愈,某种熟悉而玄妙的感觉也回到了他身上。   有点像骨折的人刚拆石膏,零件是自己的,走路的本能还在,但刚迈开腿时不免有点陌生。   他感受了一会儿,就任凭那条看不见的“腿”牵引着自己,走到了放“狗粮”的柜子前。   “我看看……你要告诉我什么,老朋友?”   木柜跟地面之间有个五公分左右的空隙,外面看不出异状,但乌鸦就是能感觉到底下有东西在喊他。   他把吃水果罐头的长柄勺伸进去捅了捅,扒拉出一团黑黢黢的毛线。再仔细看,原来是个毛线娃娃的半成品,头已经绑好了,身体还没成型,看着有点瘆人。   这干吗的?扎小人的?咒谁?   正纳闷,乌鸦胸口忽然一阵悸动,左眼眶微微发烫,左眼视野一黑。   昏暗的灯光下,他左眼的瞳孔慢慢变形成了六芒星形状,在虹膜上旋转起来,越来越快——   他右眼所见仍是此时此地、空荡荡的小黑屋和诡异的脏线团,而左眼中,那黑乎乎的线团却一点一点褪去尘土,变回了原本的蓝色,露出一枚黑乎乎的小指纹。   指纹上“长出”一只半透明的小手,随后是手臂、肢体、头颈……不到一秒钟,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了他面前。   乌鸦左眼里,小孩正挣扎着挪向水管。   她已经病得形销骨立,每一步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大概很想喝水,她盯着水管的眼神已经涣散,小手还是努力地往前伸着,突然不知绊在什么上,孩子失去平衡,摔倒了。   乌鸦下意识地伸手,却只接到了一团空气,手从小孩身上穿了过去。   他只能看着这条小生命挣扎着,最后一动不动了。   那一瞬间,乌鸦的身体完整地将小孩的感觉复刻过来,他额角立刻浸出冷汗,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又白了几分。但他没动,分辨着那窒息缺氧的感觉,判断这孩子八成是死于先天性的心脏病。   这时,他左眼里的画面定格,已经身在死亡国度里的孩子冲他伸出了手。   乌鸦不需要任何指导,本能地接住。这一次他没有落空,隔着时空,他触碰到了熟悉的死亡。   活人和死人交握的手上笼起一层阴影,乌鸦微微偏头,左耳畔响起沙哑的童音:“献给伟大的查尔斯先生的礼物还没做完。”   乌鸦叹了口气。   人死如灯灭,死者不能交流,这句话只是她遗留在世界上的回音,在乌鸦耳边反复荡着。   “好吧,”乌鸦轻轻压下她的手,“举手之劳,我替你做完给它。”   话音落下,那层笼罩在他手上的阴影化成一道漆黑的契约,一头扎进他手心。乌鸦猛地落回人间,左眼里一切幻象消失,瞳孔恢复原状,死者遗影杳然无踪。   乌鸦捏了捏掌心,依稀觉得这只手攥过很多类似的契约,试着追忆了一下,依旧是毫无头绪。 第4章 美丽新世界(三)   乌鸦的手不算巧,好在线团的前任作者也不是什么手工艺术家。   狗尾续耗子,他揣摩着小女孩的创作意图,把乱线揉搓成了一团巫毒娃娃。   于是晚上查尔斯先生来查房的时候,就收到了患者的礼物。   查尔斯先生大为意外,毕竟以乌鸦的智力,做这么个东西大概得呕心沥血。它感动极了,举着神神道道的娃娃手舞足蹈,被咒掉了好几根灰毛。   嬷嬷没有加入这温馨的主宠互动,只是在旁边“刷刷”地擦着地。   摩擦声里,乌鸦手心里无形的契约书消散了,他完成了死者的遗愿,并且在那一刻,得到了死者身上的某样东西。   乌鸦想起来了,他的左眼能沟通死亡。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惊奇,好像本该如此,他甚至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只左眼的名字。   它入档的学名叫“盗墓贼”……不过入的什么档来着?   算了,想不起来。   “盗墓贼”实在不好听,不像学名,像罪名,但想起它的时候,乌鸦心里涌起了淡淡的怀念。   因为这只眼,他好像还得过一个花名——曾经有人私下叫他“白恶魔”。   诱骗浮士德的梅菲斯特垂涎活人的灵魂,以实现他们微不足道的世俗欲望为饵,索取高昂代价。   “白恶魔”身在世俗世界,索取死人的东西——只要死者断气的地方还有生前的遗迹,哪怕是一枚指纹,他都能以此为桥,偷窥他们死亡实录和遗愿。   为死者实现遗愿,他可以得到他们身上一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至于得到什么……   不好说,挺随机的,而且不随任务难度改变而改变——运气好的时候,他可以得到一门有用的手艺,比如织毛衣;运气不佳时,对方也可能留给他一个“失眠”功能当遗产,他也只能骂骂咧咧地拒收。   简单说,虽然都是“愿望”换报酬的买卖,但人家真恶魔是剥皮吸髓的资本家,他这个“白恶魔”是经常被无良甲方用破烂抵债的打工狗。   不知道给他起这外号的人是怎么想的,反正他觉得恰如其分——“白”肯定是“白瞎”的“白”。   警察查命案大概用得着他这技能,就是不知道刑法还在不在世。   那么这一次,那个叫“雪球”的小朋友用什么来付账了呢?   “等等,”乌鸦一顿,“‘雪球’?”   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扭头去看嬷嬷,一看到人,脑子里就自动浮起对应的名字:伯爵。   他就知道这笔“劳务费”是什么了。   这是一种乌鸦没法“拒收”的馈赠——知识类的。   因为知识是诅咒、是不治之症,一旦沾染上,就回不到“无知”的状态里了。   雪球那孩子乳牙都没来得及换,在阳间略微落了个脚就离开了,知识也很有限,只比傻大个乌鸦强一点:她认得周围的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并慷慨地把她对世界的全部认知送给了他。   “是笔好交易。”乌鸦想。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他开始转着圈在医院里“接活”。   可惜没遇到他能干的。   病死在“浆果医院”里的基本都是孩子,多数还没到能理解“生老病死”的年纪,奄奄一息时,一心想的都是求生、止痛、病快点好。废物白恶魔爱莫能助。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死者点了歌,大傻子没听说过,不会唱;一个想吃橘子罐头,乌鸦试图替他吃,甲方不认,任务又失败。   好在乌鸦平生无所长,只是肯放弃,他的人生……浆果生就俩信条,一个“好吧”,一个“不行拉倒”。   因此虽然屡战屡败,他也不放在心上,依旧是每天没心没肺地混吃等死。   又在“医院”逗留了三四天,先生宣布乌鸦痊愈,可以出院了,然后它老人家亲自牵着乌鸦穿过医院门口的窄路,走向稍小一些的门。   别看这医院比猪圈还简陋,门禁和锁却充满了高科技感。   乌鸦迷惑地跟着先生站在门前,觉得自己好像一步从中世纪农奴小屋踏进了星际穿越片场。   只见先生站定,门上就射出一道红光扫过它全身,然后“嘀嗒”一声,身份验证通过,红光变绿,小门自动弹开。   乌鸦越过先生的头顶张望,失望地发现,门那头依然是水泥窄路和监狱似的高墙。   看不到风景,乌鸦只好研究带路的先生。   虽然四肢比人粗壮得多,但鼠头人也是直立行走的,直立行走会带来不幸。   解放双手的代价是脊椎、尤其颈部承受巨大的压力,所以鼠头人的颈部会比同等体型的真老鼠脆弱得多。   先生的近视眼镜有遮光功能,连地下城这样昏暗的灯光都要遮……不知道是先生自己的毛病还是鼠头人都这样。   要是后者,它们很可能像真正的老鼠一样畏光、视力不佳,硕大的耳朵和凸出的鼻腔就是用来代替视觉的器官,那么……地下城的公共采光就完全没考虑鼠头人的生理需求了。   乌鸦垂下睫毛,眼神闪了闪——   如果是这样,别说地面主宰不是鼠头人,伟大先生们在地下的地位也不高。   这时,不远处传来音乐声和脚步声,乌鸦一抬头,就看见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个戴着大檐帽的鼠头人。   不知道这是要组织春游还是怎么,“大檐帽”爪持口琴,一边走,一边吹着轻快的小调。七八个小胖墩跟在大檐帽身后,初生的小鸭子似的,亦步亦趋。   胖孩子们都欢天喜地的,小六也在其中。   “查尔斯叔叔。”大檐帽看见他们就放下口琴,跟查尔斯打了招呼,又伸出毛手轻轻拽了拽乌鸦的头发,“你好啊,小仙子。”   乌鸦端着智障脸沉默——花名越来越多,他快记不住了。   一看见大檐帽的毛脸,雪球小朋友留给他的知识就装备上了,乌鸦立刻知道,这只鼠头的名字是“索菲亚”,查尔斯先生的侄女。   鼠头人声音都很尖,体型也都差不多,其实在乌鸦看来,它们就跟真老鼠一样,身上不需要打马赛克的地方都看不出公母。   但神奇的是,它们的着装和举止居然有明显的性别区别,“大檐帽”小姐索菲亚穿了裙子,见了先生,它还会拎起裙角,用复古的曲膝礼打招呼。   鼠小姐手短,曲膝也够不着自己的裙,只能先弯腰拽起一边,再去捡另一边。假如碰到的熟人多了,它可能得哈着腰捡一路,乌鸦想象了一下,感觉那画面堪比带孝子答谢亲友。   这么做作打扮和动作,不像鼠头们自己发明的,更像是从某种外来文化里生搬的糟粕。   乌鸦低下头,方便一米五的大檐帽小姐玩他的发梢,想着罐头神秘的十进制,给这不知名的强势文化勾勒出了大致轮廓:高度类人,但绝对不是人,毕竟就算是老鼠也不会崇拜自己养活的家畜;人可食的罐头有配料表,但没有营养成分,可能意味着该种族与人类的食谱大相径庭。   而且社会制度很封建。   他往地下城上空瞥了一眼,心说:“什么品种的妖魔鬼怪?”   灰耗子叔侄也很温馨,先生对侄女一放学就回家干农活表达了赞赏。   “反正我也爱这些小东西,”大檐帽快乐地说,“要不是奔着‘地上’的身份,上个什么猫学?我早回来继承你的养殖场了。”   “真见猫,不许说脏话!”查尔斯宠爱地在大檐帽后背上掴了一巴掌,“快去吧,年底了,要排队呢。”   大檐帽吐了吐舌头,又拿起口琴,招呼着胖墩们走。   “乌鸦拜拜。”队伍里的小六朝乌鸦挥手。   “乌鸦拜拜!”   其他胖墩们也跟着叫,蹦蹦跳跳地跟上大檐帽。   “多能干的姑娘,”先生欣慰地看着侄女和小胖墩们的背影,“多活蹦乱跳的肥雏们啊。”   说完,先生扯起尖嗓子,伴着远去的口琴声唱起赞颂生活的歌——   “这里的光不落天际,嘿唧唧嘿唧,   这里的水永不停息,嘿唧唧嘿唧   快乐的果农数着他的果子,嘿唧嘿唧,   路过的姑娘嘿唧——朝我笑嘻嘻……”   乌鸦踩着“嘿唧”的节拍,跟着晃,先生越发来劲,扭起大屁股撞了乌鸦一个趔趄。   一生要强的乌鸦不甘示弱,站稳后,立刻以同样的姿势回敬。   这丢人现眼的主畜两个对视一眼,突然生出了某种跨物种的默契,一起“唧唧”地乱舞起来。   载歌载舞了二十来米,乌鸦那不中用的心肺过载,难以再支持他放飞的灵魂。他在一阵头晕眼花中不甘心地停下了舞步,扶住墙。   而压抑的窄路也走到了尽头,又一道科技感十足的门缓缓打开。   乌鸦按住喉咙,咽下嗓子里泛起的腥甜,眼前的金星散去,他看清了门后的庞然大物。   “猫……日的。”   他心里发出了入乡随俗的感叹。   查尔斯先生尖锐的歌声在环绕的高墙里乱滚,宛如死水中的微弱波澜。   高墙层层叠叠,围着一座巨型的“鸡笼”。   它有十三四米高,八层。   二层以上的层高都不超过一米五,没门没窗,只用铁丝网隔出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小隔间。每层有二十几个这样的隔间,每间里塞着五六个孩子,样子都跟小六差不多——年龄不超过七岁,腰围不低于三尺。   听见动静,孩子们纷纷扒到铁丝网上张望,被肥肉挤得面目全非的五官惊人的相似。   高墙给“鸡笼”围出了一个院,连着地面层。   地面层宽敞一些,层高接近两米,能勉强装下成年人,不过可能还是压抑,这一层的居民大都在院里活动。   院里有一道铁栅栏,锁着,隔出一大一小两个空间。   大院里住着二十来个女人,年长的三四十多岁,还有几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小女孩,个头都还没起来。   她们不是在怀孕,就是在哺乳。嬷嬷伯爵这会儿也在院里,正拿着个简陋的喷头给一个即将临盆的女人冲澡。水帘中的人就那样坦荡地站在院里,笑着打招呼:“乌鸦回来了,病好啦?”   除了乌鸦,所有活物——连人带鼠——谁也没避开视线,好像此情此景再正常不过。   女人们有的在洗自己、有的在洗孩子,有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笑、也有独自溜达的,婴儿的“咿呀”声混在其中,气氛愉悦,生机勃勃的,与铁栅栏另一头的小院是两重世界。   小院应该就是“男宿舍”了。   只有两三平米,与其说是“院”,它更像个小笼子。   这会儿“男宿舍”里只有一个中年男性,五官有点欧亚混血的意思,非常漂亮,却因为人瘦成了饿殍,看着有点恶心。   男人光着脊梁,下身裹着条花纹诡异的短裙,正躺在笼子里晒灯光,眼珠直勾勾地望“天”,全身上下,只有两扇肋排还在微微起伏。   乌鸦盯着这人看了一秒,从雪球那继承的“知识”告诉他,这位大哥更惨,连个数字编码也没有,他们都喊他“那个种公”。   “蠢东西,”先生踹了一脚笼子的铁门,“嘿!”   “那个种公”充耳不闻,眼神涣散。   先生就打开铁门,亲自走进男宿舍,捏着鼻子观察了片刻,它宣布:“猪佬不知从哪弄来的便宜烂货,麻烦死了。这家伙快不行了!”   歌声和说笑声弱下去,大院里的女人们神色各异,目光纷纷投向邻居。   先生骂骂咧咧锁好男宿舍出来,愁容满面:“别是有病吧?明天一早,得尽快找人把他拖走……啧,乌鸦怎么办?”   它用长着灰毛的伟大脑袋思考了一会儿,从背带裤兜里摸出个激光笔似的小东西,按出一道蓝光,在伯爵脖子上扫了一下。伯爵的颈动脉附近浮起个比粉刺还小的光斑,跟着一闪,先生又把“激光笔”对准乌鸦的脖子,也扫了一下。   乌鸦摸了摸脖子,感觉先生这操作像“复制粘贴”——从伯爵身上复制了什么粘给了他。   就听先生吩咐伯爵:“这几天让乌鸦跟你住,给我照看好了,买家来提货之前不许再出意外。没事给他洗洗,毛都打绺了。”   说完犹豫了半天,先生又牙疼似的补充:“每天还是额外给他加两个罐头,买家给了营养费,太瘦也不好交代……唉,这世道,畜生吃的比人都贵。”   伯爵没吭声,只是点点头。   “等乌鸦的尾款到了,我就去进一只新种公,这回肯定看好货,再不上当了。到时候你就再配两窝……”先生顿了顿,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摸了伯爵一把,又痛心疾首地改了主意,“算了,再配一窝吧,生完你就退役,要不然我的‘果场’实在没有‘牧羊犬’用了。猫的……这么好的品相,这么的能生,至少还有十五年育龄,猫的……”   先生嘀咕着,把人……浆果圈上下巡视个遍,预言了几个孕妇的生产日期,最后嘱咐伯爵“有事按铃”,才不放心地离开。   “咣当”一声,外墙大门落了锁,沉寂了几秒,人声又起。 第5章 美丽新世界(四)   “乌鸦要住到我们这边来吗?好哎,快过来,我给你梳头发!”   “别玩他,病刚好呢……要是乌鸦不是这笼生的就好了,他品相多好啊,又乖,查尔斯先生买来的种公都不如他。”   “想得美,你们知道黑发黑眼的品相多少钱吗?”   乌鸦乖乖地任凭姑娘们摆弄,恍然大悟:难怪要卖掉他。   鼠头人们饲养家畜还挺科学,知道避免近亲繁育,自产的“种公”出售,再从外面买新鲜品种。   “‘那个种公’真的要死了吗?”   “应该是,查尔斯先生都这么说了。真好,我们就要有新种公了,我可不想看见这家伙了,皮松得都拖地了,还臭烘烘的——乌鸦快离他远点,你都要被他熏臭了!”   乌鸦斜眼瞥自己擀毡的头发:难道我这样已经算香喷喷的了?   “那家伙肯定没好种,”一个愁眉苦脸的女人摸着肚子说,“我这只八成又是肥雏。”   “本来也没几只能留下做‘种’,我们的孩子九成都是肥雏呀。”这时,一个褐色长发的少女插了话。   乌鸦一看见她那和伯爵有七分像的脸,就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同时,脑子里浮出她的名字:珍珠。   珍珠的脸还裹在婴儿肥里,顶多十四五岁,肚子却高高隆起。她一点也不觉得这不对劲,还面带骄傲地抱起个没出哺乳期的婴儿:“嬷嬷才厉害呢,生了我们这么多浆果,已经有两个种母一个种公了。看我们小八,也是黑发黑眼的品相,将来肯定也是要留在一楼啦。乌鸦走了,可以把‘乌鸦’这个名字留给她,又吉利又好听!”   乌鸦:“……”   他一时也不知道这孩子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只好讪笑。   正傻笑着,后脑勺被嬷嬷抡了一巴掌,他生物学上的母亲命令道:“别傻站那,过来。”   在姑娘们羡慕的注视下,乌鸦被伯爵领走了。   原来这浆果圈的建筑每层楼的楼梯间都上锁,防止里面的幼崽串到别的楼层,可能是肥雏太多,长相对于老鼠来说也不那么好分辨,逐层点数太麻烦。   只有伯爵作为“嬷嬷”,能在浆果圈内部“自由行”。   她走进楼梯间,门锁上就射出一道光。伯爵颈子上那个隐形的光斑又是一亮,验证通过,锁弹开。   乌鸦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看来刚才先生“复制黏贴”给他的,应该是伯爵的“笼内自由行权限”。   “妙哉,”他美滋滋地想,“我现在成‘副嬷嬷’了。”   每个家畜“浆果”脖子上都应该植入了芯片,很小,哪怕瘦成他这鬼样,也是捏了半天才找到一点异物感。   牲畜芯片的核心功能肯定是定位,至于能不能监控,监到什么程度,不好判断,他不太清楚这里的科技水平。反正至少他住院时跟罐头瓶的密谈还没被发现。芯片植入位置很微妙,很可能有电击……甚至爆炸功能。   毕竟以鼠头人的体型,成年人类虽然不见得打得过,也肯定能给它们造成威胁。   伯爵作为“管着大家的嬷嬷”,地位超然,拥有整个浆果圈唯一一间有门有窗的屋。   小屋在一二层之间,是楼梯间里伸出去的一个小阁楼,足有七八平米,旁边就是食物仓库,可以说是绝版豪华单间,难怪姑娘们都羡慕。   伯爵把他塞进屋里,撂下一句“坐下不许动”,就出去忙活了:到饭点了。   她收拾了院里的水,开始逐层放饭——浆果圈大院一角有个棚,棚里有几个大桶,里面装满了浆果粮,桶下装着接口,拧开就往外放粮。   人……浆果们拿着碗,在伯爵的组织下有序地排队领饭。一层领完,伯爵就把他们赶回去锁好,再放出下一层的浆果。   英明的鼠头主人不但知道避免近亲繁殖,还实行分类喂养。孕妇、哺乳期妇女和“肥雏”幼崽的饭都是从不同的桶里出来的。   开饭是件开心事,院里几个活泼的半大女孩起头唱起鼠头人的放牧歌,楼上的小孩子们就跟着一起“嘿唧嘿唧”。虽然没调,但清澈的童音和无邪的笑声已经足够悦耳,整个“鸡笼”都充满了快乐的气息。   乌鸦漫不经心地用脚打着拍子,心想:第一个疑点,伟大先生既然那么舍不得,为什么还要让伯爵当这个“嬷嬷”?   伯爵应该不是这里最年长的,起码从外表看,院里有几位跟她年龄相仿,甚至还要更成熟一点。她们都能说会笑、四肢健全,伯爵能干的活别人也能干。   揣摩着难测的鼠心,他又环顾起伯爵的小屋。   卧室比日记本还大嘴巴,几乎会泄露主人的一切。   他目光散漫地溜达一圈,就知道此间主人性格强硬、略带强迫,右利手、有点轻微近视或散光、长期失眠、左腿有伤病、畏寒,以及……咦?   乌鸦的目光被食物仓库吸引住了。   他忍不住走过去确认了一下。   食物仓库里的东西跟楼下的喂食器一样,也是分受众摆放在不同的架子上。每一架都被伯爵收纳得整整齐齐,按包装袋颜色和尺寸排列,看着赏心悦目的。唯独肥雏那一堆十分杂乱。   可能是有一段时间先生尝试了很多品牌,每个品牌的包装风格都不一样,伯爵并没有按颜色或者包装袋尺寸摆,而是按照不同口味码放的。视觉上显得杂乱,是因为它们是严格按照保质期排队的,即使有些保质期只差几天。   伯爵认识字。   乌鸦翻了翻糊在仓库里吸湿防潮用的旧报纸:那么这些报纸朝上的那一页都是同一个版面,多半也不是巧合。   他好奇极了,但不等细看,就听见了楼梯间的动静。   不好,瓜田李下,嬷嬷要是怀疑他偷吃,怕不是要把他赶到楼下打地铺?   乌鸦赶紧踮起脚,迈开长腿一步蹿回伯爵屋里,正襟危坐。   大概是院里哪个喂食器空了,伯爵上楼匆匆扛了袋浆果粮又走了,没有检查智障儿子的坐姿。   乌鸦呆滞的目光随着她的背影一闪,落在了门框上。   楼梯间有灯,屋里没有。乍然由亮转暗,人眼会不适应,再加上小屋门口有个门槛,进门的人往往会扶一下门框。   可是方才伯爵扶过的地方只有轻微磨痕,而在门框另一侧,低十公分左右的地方有一块更明显的磨痕,木头已经盘出了包浆。   以伯爵的身高,不大可能会抓那么矮的地方,也就是说,她这个“嬷嬷”可能刚上位不久。   乌鸦看着那块旧磨痕,想象前任嬷嬷的形象:中老年女性,身高不超过一米六,身材粗壮,左撇子……   一个大概轮廓才刚浮现,乌鸦的左眼就一黑,目光被吸引到了死亡的领域。   嗯?前任嬷嬷过世了,而且就死在这间屋里?   这不就方便了嘛。   “给我看看……”   乌鸦欣然放空了他不中用的脑子,全交给作弊的眼睛。片刻,跟着直觉,他趴在地上,从床底下捞出了一根金色的短发。   死者遗落的头发很快重现了主人临终时的样子:她年纪和乌鸦的预期差不多,但脸色红润气血充盈,一点也不像要死的样子,反正看着比他这病秧能活多了。   “嗯?”乌鸦有点意外,“您不是病死的?”   死亡从不撒谎,死者有问必答。   他问题落下,死亡场景即刻重现。   只见前任嬷嬷——姑且叫她“金发”。   雪球不知道她的名讳,可见前任嬷嬷积威甚重。   金发指挥着几个年轻姑娘抬进来一个人。   姑娘们把人放在地上,虚影里简陋的担架就从乌鸦脚踝上穿了过去。他往后挪了一步,一低头,对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担架上的人是伯爵。   虚影里,伯爵样子有点吓人,她肚子高挺着,有进气没出气,血正顺着她光着的脚往下流。   金发扫了伯爵一眼,就把抬担架的姑娘们都轰出去了。   趁她转身,担架上“半昏迷”的伯爵忽然睁开眼,深棕色的眼睛冷森森的,锋利的目光几乎割裂时空,连乌鸦这遥远的旁观者一起捅穿。   乌鸦不由得往后一仰,就见金发端着水进来。   她一来,伯爵立刻恢复了轻浅急促的呼吸,闭眼装死。金发就蹲下朝她脸上甩了两巴掌,嘀咕了什么,唇语不太好分辨,但八成不是好话。前任嬷嬷脸上每根皱纹都在祝伯爵“留下孩子早登极乐”。   她给接生工具消了毒,然后塞住伯爵的嘴,拎起布条,准备把孕妇的四肢固定住。动作粗鲁得不像接生,倒像是要杀猪。   门槛上脚踢的痕迹与磨痕上的指甲印都表明金发眼神不好,所以绑布条的时候,她的脸凑得离伯爵很近。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奄奄一息”的孕妇暴起,伯爵的手指稳准狠地戳进了金发的眼眶!   死者眼珠的剧痛直接投递过来,乌鸦猝不及防,当场被逼出句脏话:“操,猫的!嘶——”   这一口凉气没抽进肺里,喉咙就是一紧——伯爵反手抽出那根半缠在她手腕上的布条,勒住了金发的脖子。   乌鸦对此不想评论,只觉得自己冤:早说是谋杀啊,他保证非礼勿视!   城门失火,他得罪哪只鳖了?!   金发抵死挣扎,粗壮的手肘不住地往伯爵肚子上撞。伯爵比她还凶狠,冷汗如雨下,全身青筋暴起,双手毫不放松。   生死之间,前任嬷嬷在伯爵的手背上抠下了一块肉。伯爵竟丝毫不顾及肚子,直接用隆起的侧腹撑起上半身,扯着金发的头狠狠撞向床脚。   咚!   乌鸦眼角都跟着那声闷响跳了一下。   咚!   夜深鼠静,而楼上楼下的人们都被锁在自己的笼子里,这场你死我活的缠斗,只有一个来自未来的观众。   乌鸦左眼六芒星形状的瞳孔放大,疯狂转动着,几乎要挤进他的虹膜。   终于,煎熬结束,他对上死者的视线。   画面定格在金发濒死那一瞬,窒息濒死感稍缓,乌鸦一屁股坐在小屋里的床上,脆弱的气管几乎被突然涌入的空气划伤,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起来。   缓了半天,他才半死不活地看向死者伸出的手:凶杀案播放完毕,场外互动环节到了。   “您好,女士,”他清了清沙哑的喉咙,“见到您真倒霉。”   活人和死人隔着时空交接,死者的恐惧、怨恨山呼海啸而来,但乌鸦只是象征性地扇了扇,有气无力地捧读着片儿汤话:“是,您的心情我都理解……”   陌生的苍老女声在他左耳边响起:“我要……”   契约书的阴影浮起,乌鸦勉强端正服务态度:“嗯嗯,您说?”   死者甲方:“我要报仇,杀了她!我要她以最惨的方式死,我要她比我惨一万倍!”   乌鸦:“……”   他使了牛劲才算压住自己往上翻的白眼,挤出个营业性的假笑:“不好意思啊,我这边只管清理内存硬盘、转达遗言密码。报仇讨债不在营业范围内呢。”   话音落下,未成的契约倏地崩断,死者最后的遗迹消散。   乌鸦左眼视野由模糊到清晰,视力恢复正常,一床一地的血、尸体,也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唯有眼珠、脖颈上的幻痛残留,给他这本来就不怎么健壮的身体又添新病。   乌鸦按住喉咙,平复着干呕的冲动,辱骂着自己该活埋的好奇心:非得看,看什么看!这下好了,温馨的单间小宿舍变凶宅了。   而就在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伯爵推开了门。   乌鸦一抬头就看见她扒在门框上的右手,手背上有一块指甲抠出来的疤。   他咽了口唾沫,发自肺腑地喊道:“妈!” 第6章 美丽新世界(五)   乌鸦叫妈,本意是表达敬仰,不过对方显然没接收到。   伯爵在门口停顿了片刻,没说什么,但乌鸦晚饭痛失了罐头。   他是个纸糊的病蛤,蹦一下得歇三歇,不敢跟凶猛的嬷嬷抗议,只好没滋没味地咽了半碗狗粮,敢怒不敢言。   地下城晨昏不辨,生物钟全靠灯光指导。浆果圈定点熄灯,楼上楼下的说笑也就跟着渐渐沉寂。   快乐的一天过去了。   这里的浆果幸福指数挺高,据乌鸦观察,除了那位万人嫌的痴呆种公,伯爵是唯一一个不唱歌也不笑的人……可能是因为她得上班。   辛苦了一天的劳动妇女把单人床让给脆弱的傻儿子,自己铺了条旧毛毯打地铺,躺的正好是前任嬷嬷断气的地方。   一片黑暗里,乌鸦老老实实地躺尸,假装不知道失眠的伯爵正盯着他发呆。   可能因为常年在小黑屋里看报纸,伯爵有点夜盲,她自己看不清,外加也没把乌鸦当活物,不由得放松了表情管理。乌鸦暗中观察,见她脸色变幻莫测,一会儿像要把他的脑袋也抡地上,一会儿又很温柔,似乎只想给他擦脸。   真离谱,像他这样老实巴交的弱智,到底是怎么招来这一把子爱恨交织的?   这场意外的凶杀案解释了一些事,比如“嬷嬷”为什么非伯爵不可——因为她凶。   对于鼠头主人来说,前任嬷嬷死就死了,反正她也老了,但万一指派个新嬷嬷,再跟刺头伯爵起冲突,经济损失就有点大了。家畜杀个家畜也不算什么大事,又没放火。鼠头主人们只要确保伯爵没疯、不会对其他同类也大开杀戒就够了。至于这桩血案是蓄意谋杀还是正当防卫,都无所谓,谁活下来就当谁正义好了……如果家畜的“正义”有人在乎的话。   然而与此同时,乌鸦又有了新问题:伯爵为什么要杀前任嬷嬷?   前任嬷嬷没盼着伯爵好,但接生的时候也没有杀心。否则怀揣杀意者看谁都有刀,她不应该对比自己年轻力壮的伯爵毫无防备。   所以这事完全是伯爵蓄谋的。   可是“嬷嬷”这种牧羊犬角色不大可能是新来的,一般都是过了育龄的种母。伯爵也已经在这浆果圈里生了那么多孩子,这二位朝夕相处那么久,不管有什么仇,换个时间解决不行吗?   不管伯爵的难产是真的还是装的,在这种鬼地方生孩子都不是闹着玩的,她为什么要把生死两项危险任务合并?   就算杀人时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小八”,到现在也过去九十个月了,这大半年她干什么了?   她冒着风险赶时间,难道就为了上位当嬷嬷,给耗子打工?   伯爵一身都是谜。   以及更耐人寻味的,乌鸦刚才喊了一声“妈”。那是胖墩小六听不懂的称呼,而伯爵虽然有情绪波动,却并不惊讶。   乌鸦心里小火慢炖着这些疑惑,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直到打地铺的伯爵翻了个身,那让人坐立不安的视线离开。他估摸着至少今夜,伯爵没打算抡碎他的脑袋,于是心宽似海地伸展开四肢,表演绝技三秒入睡。   可能是伯爵的床比医院的硬,还一动就“嘎吱”响,乌鸦睡得不安稳,恍恍惚惚地做了个梦。   梦里他无病无痛,五分钟能啃完一盒炸鸡,吐骨头比狗还利索。   有个人在他旁边坐下,身影模模糊糊的,但很温暖,又像父亲又像母亲。   他本能地想远离对方,肩背僵住了,又跟谁较劲似的强行按捺。   “真难吃,”他扔掉最后一块骨头,故意满不在乎地擦着手抱怨,“你们食堂给鸡穿防弹衣是吧,裹这么厚面包糠,把我上牙膛都磨破了。”   “啊,真是抱歉,”那个人带着温厚的笑意说,“请你来,连点像样的招待都没有,下次我给你叫外卖,你可以点菜,想吃什么?”   “屎,”他像个叛逆的中二病一样,“怎么还有‘下次’!”   “正要告诉你,”那个人不以为忤,语气依旧慈爱,“我这里很多需要你帮忙的工作,‘联合会’决定把你从‘特区’抽调出来,由我来做你的监护人。”   “是监、管、人。”   “你更喜欢这个称呼吗?也行,或者你也可以叫我‘老东西’。”   乌鸦有点坐立不安,脱口说:“你们用得着我身上那玩意儿,抽出来不就得了?”   对方沉默了。   于是他更加口不择言:“联合会早都急不可耐了吧?反正我也……”   “孩子,”对方打断他,“你不想到我身边来?”   他更坐立不安了,越发讨人嫌地油腔滑调起来:“那不会,跟着您多光荣啊,我那不知在什么地方的祖坟肯定炸……”   “但我总觉得你从我坐这开始,就一直想跳窗户出去。”   “……”   那个好脾气的人就站起来,推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转身对他说:“这是二楼,下面草垫挺厚的,你要跳也可以,跳吗?”   对他这么说的人背着光站在窗前,依然看不清。只有“可以”两个字一直回荡,撞着他的耳膜,把他撞醒了。   乌鸦一睁眼,天光……灯光已经大亮。   他迷瞪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   浆果圈里已经人声嘈杂,伯爵也早出去干活了——她虽然杀人,但不会见不得孩子睡懒觉,光是这点,这妈当得就值一个五星好评。   梦正像午夜到访的仙人一样,飞快地从他记忆里撤退,转眼杳无踪迹。乌鸦低头坐在床边,等低血压带来的眩晕过去,听见浆果圈里开始放广播。   欢快的音乐里夹杂着温柔的鼠声说教,广播大意是:世界上最大的福气就是能吃能睡,要感恩生活,时刻警惕脑子里不同寻常的念头,因为“胡思乱想”是浆果脑癌的症状,致死率极高。   乌鸦:“……”   真的假的,不要糊弄文盲智障,脑癌还有这症状?   伯爵房间里有简陋的水龙头,他静坐了一会儿,攒够力气起来随便洗涮了一下,用脖子上的芯片刷开楼梯间门锁下楼。   楼下,姑娘们都起了,等着领饭的小肥雏已经排起了长队。   广播:“多唱歌,少废话,杜绝问问题——唱歌养神,多话伤气,问题很危险。”   院子里的大人孩子们摇头晃脑,齐声跟读:“唱歌养神,多话伤气,问题很危险!”   乌鸦:“噗——”   然后他就因为光顾着傻笑挡道挨了打。   伯爵一鞭子下去,乌鸦没怎么着,领饭的小肥雏们都吓坏了,队伍立刻肃静,小朋友们连广播跟读都不敢出声了。   鸦雀无声地领完饭,孩子们围成一圈,互相监督着吃饭,看见有人剩饭,就举报给嬷嬷抽鞭子。乌鸦好奇什么饭能把人喂这么胖,就从一个孩子碗里捏了一颗,没来得及放进嘴里就惨遭举报,肥雏粮没吃着,他又吃了一顿鞭子。   揍完傻儿子,伯爵把这一批肥雏赶回去,又去组织另一批下楼排队。乌鸦这才发现喂食机旁边还有个很高级的秤,站上去能自动扫描各项身体数据,孩子们要先上称,再按秤的指示领饭。   乌鸦凑过去观察片刻,趁伯爵不注意,蹲地上混进了肥雏队伍,然后在秤前表演了一个大变活人。   秤:“警告,目标身高已超过标准上限,请尽快处理!请尽快处理!”   乌鸦:“嘿。”   还挺智能。   伯爵一扭头,乌鸦撒丫子逃窜,不料高估了自己的肺,跑了没两步就心慌气短脸色惨白,被伯爵在男宿舍门口逮住,又揍一顿。   旁边鸡飞狗跳,男宿舍里的大兄弟就那么无动于衷地躺着,骨瘦如柴的腚仿佛已经在破躺椅上生了根。   伯爵扯着乌鸦的耳朵,狐疑地打量他:“你今天怎么回事?”   乌鸦不吭声,垂着清澈愚蠢的眼睛跟她对视。   伯爵脸上飞快划过厌烦,没好气地把手里的一碗狗粮塞给他,指着小院里的种公说:“给他,快滚。”   乌鸦用芯片刷开了铁门,钻进了男宿舍,刚一靠近那位种公,就差点被熏个跟头——种公大兄弟整天躺着不动,早生了褥疮,蛆虫从他溃烂的皮肉里钻进钻出。乌鸦走近才发现,大哥裙子上的斑驳原来不是布料花纹,是排泄物,这可怜人已经大小便失禁了。   难怪伯爵自己不肯来。   乌鸦踮着脚走到他的同类面前,抽了抽鼻子,有点上头。种公身上不单是臭,还有一股预告死亡的腐烂味道,伟大的查尔斯先生判断的没错,他就快死了。   乌鸦肃穆地将饭碗上供到种公大哥面前,把塑料勺子大头朝下插在粮里,吊唁似的一鞠躬。   大哥对乌鸦和饭都视若无物,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铁栅栏。   乌鸦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铁栅栏上挂着个小花篮,做得很精巧,里面装满了草绳编的小玩偶和包装纸折的花。   种公嘴里沥出了几个含糊的字,乌鸦凑近了仔细听,听见他说:“风铃……铃……铃……”   风铃?   乌鸦来到小花篮下,看了半天也没找到铃铛在哪,正要伸手去摘,就被人一巴掌扇掉了手。   伯爵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拿了盒肉罐头塞给他:“一边吃去,再捣乱打死你。”   说完,她就匆忙走了。   乌鸦低头看着手里的罐头,疑惑地挑起眉——伯爵递过来的罐头居然已经开了盖、搅拌好了。   这么体贴?   这时,一颗脑袋探过来打断他的思绪:“乌鸦,我来啦!”   一股奶香味扑到他身上,珍珠妹妹亲昵地搂住他胳膊,把乌鸦拖到旁边坐下:“你刚才干什么坏事了,挨那么响一声打?”   乌鸦指了指铁栅栏上的花篮。   “啊,”珍珠脸上笑容散了,“你也想面包了吧?”   “想,想死了,”乌鸦心说,“给我一条白吐司,我立马卖身为奴。”   把哈喇子咽下去,他理智才回归,意识到“面包”可能是个人名,于是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面——包?”   满院的姑娘没人应,只有背对着他们扫院子的伯爵一顿。   “你是不是快把她忘了,傻乌鸦?面包也是嬷嬷生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乌鸦温柔地低头,注视着女孩的发旋。   “花篮就是面包做的,她可好了,是世界上最好的浆果,就是‘脑子太多’,得脑癌死的。”珍珠说到这,又告诫自己似的低声念经,“多唱歌、少废话,多唱歌、少废话……”   乌鸦若有所觉,再次看向铁栏杆上的小花篮。   背阴的地方,他的左眼悄无声息地认识了浆果圈里第二位死者。   一个珠圆玉润的少女从花篮里出来,重现在了他面前。她个头不高,小圆脸,整个人像团棉花糖,只有眼睛长得和伯爵一模一样。   眨眼的光景,乌鸦就看完了她临终的一切:从背景灯光判断,那应该是某个深夜,这个叫“面包”的女孩子独自走出女宿舍,拖着条五六股草绳拧的麻绳。不怎么熟练地在铁栏上绑了个绳扣,她踩着板凳,把头伸了进去。   乌鸦呼吸一顿,不同于昨天那场谋杀案,这一次的窒息感来得温和、漫长……又绝望。   他静静地坐在那挨着,没让身边的小女孩察觉到一点异样。   这一次,死亡场景里还有其他人,男宿舍小院里,两个男人——包括乌鸦自己——竟然都醒着。这俩智障兄弟像一对木雕泥塑,一个在院里坐着,一个趴在窗户上,呆呆地目击着铁栅栏那头的自戕。   面包在他们俩的注视下一脚踢开矮凳,摇晃的身体撞在铁栅栏上,发出嘶哑的“嘎吱”声。直到伯爵冲出来抱住女孩的身体,男宿舍里的两尊人偶都没动一下、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有那么一瞬间,黑暗中不知哪里划来一簇光,中年种公的眼睛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很快又熄灭,如同狂风卷起的火星。   乌鸦看见他嘴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在说:“风铃……”   面包死于“脑癌”。   原来在这里,绝望而死,就叫死于“脑癌”。 第7章 美丽新世界(六)   面包的死亡场景过去,缺氧到眼前发黑的乌鸦克制地恢复了呼吸。因为有珍珠在,他暂时没去碰死者的手。   在珍珠看来,乌鸦只是发了几秒钟的呆,不过傻子发呆也不是新鲜事,她没在意,小眼神就没离开过罐头。   珍珠咽了口唾沫,对傻哥哥发出居心叵测的关怀:“你光吃这个渴不渴?喝水吗?”   乌鸦不得不把注意力抽回活人世界,活蹦乱跳的小少女眼巴巴的,缺心少肝如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真作孽。   一楼种母们已经吃过饭了,再来一大碗肉罐头她也吃不了,正好这会儿肥雏们也在领饭,乌鸦就想起了他另一个小朋友,于是用符合傻子身份的简单语言表达:“找小六,一起。”   “小六?”珍珠一愣,“他昨天走了呀,你回来路上没碰到吗?索菲亚小姐带走的。”   乌鸦也一愣——他当然记得,小六他们几个跟着大檐帽小姐出去时还跟他打了招呼。   所以那几个孩子后来一直没回来?夜不归宿?   珍珠妹妹误会了他的茫然,双手举到头顶比划:“索——菲——亚,拥有最漂亮的大檐帽,全城最美丽、最能干的小姐,灰鼠家族的大明星、伟大的口琴女神,想起来了吗?”   乌鸦后仰:好家伙,这头衔,比小姐脑袋上那撮灰毛都长!   “真是的,索菲亚小姐白疼你了。”珍珠瞪了他一眼,滔滔不绝地对他宣传起“索菲亚小姐”的伟大。   原来鼠头小姐的帽子大有来头,是伟大的灰鼠家族祖传的,只能扣在最光宗耀祖的毛头上。索菲亚因为争气,考上了“地面上”的学校,才成为这一代的“盖帽鼠”。   “读的是‘家畜饲养专业’,就是研究怎么照顾我们的专业……哦,对,你刚才说小六来着。”珍珠长篇大论完,发现自己跑题了,于是又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索菲亚小姐把小六他们带走出栏啦,傻大个乌鸦。”   乌鸦的蠢脸没变,只有瞳孔轻轻一缩。   珍珠没注意,喜气洋洋地说:“小六体重一直不够,眼看年纪也大了,大家都以为他不行了。我那时候都快担心死了——毕竟咱们几个都是嬷嬷生的,比跟别的浆果好。多亏公平的索菲亚小姐放假回家,仔细检查过,说小六只是天生骨架小,体重低是正常的,腰围已经达标了,查尔斯先生才特准他出栏。”   她顿了顿,又发出脑残粉的声音:“索菲亚小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哈波克拉特斯人!”   乌鸦的天灵盖快盖不住他的疑惑了:“出栏”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意思吗,是好事不成?   这孩子的语气怎么跟弟弟被重点小学录取了似的?   “哎呀,你不懂。”珍珠眼珠转了转,又转回到罐头上,“话说回来……我记得你好像不爱吃肉来着。”   乌鸦:“……”   行吧,他不爱吃甜的也不爱吃肉,就爱喝下水道味的西北风,这俩小崽子,真不愧是一个妈生的。   他没脾气地把罐头递了过去,褐发少女欢呼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个蓄谋已久的勺。   谁知才刚挖进去,就听身后炸起厉声呵斥:“珍珠!”   珍珠一哆嗦,勺掉地上了。   伯爵一脚把珍珠的塑料小勺踩碎了,劈头盖脸骂道:“你没有自己的饭吗,到处讨别人的饭?”   乌鸦也让她吓一跳——上次他在医院把罐头分给小六,伯爵也没说什么。   “起来,不要脸的东西!”伯爵踢了噤若寒蝉的少女一脚,“院里走圈去,我再听到你多嘴多舌,就割了你的舌头。”   两个年长些的女人赶紧过来拉走珍珠。   “快走,听嬷嬷的话。”   “月份大了是要少吃的,咱们跟楼上的不一样,不能长太胖,嬷嬷是为你好。”   乌鸦没明白这里面有什么忌讳,但作为共犯,还是安分地等着领自己那顿揍——他这一大早挨好几顿鞭子了,不差这两下。   谁知伯爵赶走了珍珠,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乌鸦歪头凝视着她的背影,半晌,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小口肉罐头,尝了尝,又悄悄吐出来。   然后他把罐头放在一边,缩进角落,看似随意地把小臂搭在蜷起的膝盖上。   凡人不可见处,他的手指穿透时空与生死,碰到了面包。   才刚碰到面包的手,他就被她茫然杂乱的心绪淹没了。   这种情况其实也蛮常见,因为人的意识不是单线程运作,每一秒,可能都有无数念头闪过。   一般来说,被害人的遗言比较好分辨,除了“救命”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震耳欲聋,海啸卷起的巨浪似的,比杂念高出几十米;不懂事的孩子想法简单,思绪像鼠尾粗的小溪,最后的念头像水中落叶,不管浮沉都一目了然;年老寿终正寝的人思绪平和,听来仿佛波澜不惊的大河,遗愿则如反复徘徊的小舟。   最麻烦的就是面包这种,半大不小,懂一点事、没懂全,想法很多、没想通。   她临终时的声音听着像干扰严重的收音机,全是杂音,得静下心仔细扒拉,才能翻出其中反复出现的“遗愿”。   “我想死。”   不是这个,你已经死了。   “我的小花篮还没编完……”   是这个吗?乌鸦抬头看了一眼铁栅栏上的小花篮,有人已经替面包编完了。如果是这个,这单他就接不到了。   但他等了一会儿,这念头也很快沉没,没再出现。   乌鸦不着急,耐心地等着水落石出。等大院中走圈运动的孕妇队伍第三次经过他面前时,他的小甲方才终于又有了动静。   “索菲亚……”   一声几不可闻的呼唤,乌鸦随广播音乐打拍子的脚不动了。   “索菲亚小姐……”   又出现一次,乌鸦侧耳凝神,直觉告诉他应该就是这个——   “……索菲亚小姐爱过我吗?”   啊?   乌鸦的胳膊从膝盖上滑了下去。   谁?什么?   他好像突发耳鸣,没听清里面那动词……   这时,漆黑契约出现了:“要在……小五最后去的地方,替我问索菲亚小姐……爱过……我吗?”   乌鸦:“什么地方?”   死人没有回答,只是重复了一遍遗愿,很可能是她生前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就是浆果圈之外了。   要完成这个任务,首先乌鸦得弄明白“小五”是谁,“最后去的地方”是哪。   然后他一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智障,得设法从浆果圈越狱——猛人伯爵都没干成这事。   更不用说越狱后,他还得把大檐帽小姐引过去,冒着崩人设的风险,替死者问出那狗血问题。   “这是一个大傻子分内的事?”他匪夷所思地想,“真扯!”   然后乌鸦将死者的手往下一扣,漆黑的契约一头扎进他手心。   干!   搅恨海、捅情天,这事不能不参加。   首先要出去,还要见到大檐帽小姐。而不管是翻墙还是挖地道越狱都不现实,有芯片,再说他这废物也干不动。   不过有问题不怕,办法总比困难多。   乌鸦来了干劲,转着脖子活动了几下,好像是要把凝成一坨的脑浆摇匀。   他深吸一口气,端起那碗肉罐头,回想着自己一早在肥雏秤上称出的体重,粗略估量了一下,把罐头吃了三分之一。   完事他文雅地用衣服擦了擦嘴,安详地靠住墙根坐稳。   “最好没估错致死量。”   不然索菲亚小姐见不到,他怕是要先下去见甲方。   那样,他就永远也不知道亲爱的“妈妈”为什么要毒死他了。   他在一群人的尖叫里失去意识,再睁眼,就看见了医院那熟悉的歪脖水管。   这回好像没做梦,他有点怅然若失,不过眨眼又乐观起来:运气不错,行动顺利。   听见动静,几颗鼠头凑了过来,查尔斯先生激动的唾沫星子喷了乌鸦一脸:“你们看,他醒了!”   乌鸦的目光在索菲亚小姐的大檐帽上停顿了一下,露出个傻笑。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贵重的家畜出了毛病,家族里学历最高的“争气鼠”专业对口,肯定要来看。   除了索菲亚小姐,先生还下本请了几位浆果兽医来会诊。   三只耗子六只眼,这几位专家学术路线不同,各持己见,叽叽喳喳地吵成了一团。   江湖派的专家甲断言:“你们家种公都出问题,我一看就知道,肯定是浆果瘟!”   学院派的索菲亚据理力争:“我们果圈里安装了最先进的防疫管理系统,绝对不可能。我猜会不会是这批浆果粮的问题……”   专家甲嗤之以鼻:“什么系统,都是瞎扯淡,这种事我一看就知道。”   小姐回之以阴阳怪气:“您连路都看不见,看病倒是眼尖。”   专家乙在旁边掐着爪爪念念有词半天,这时慢悠悠地插话:“都不对,我看是你们家笼舍位置有问题,地势太凹,聚阴,所以种公先受害。”   “胡说八道叽!”   “叔你从哪找的神经病?”   “别吵了,别吵了!”   “无知凡愚……”   正乱着,又有几个鼠头人抬着担架跑进来尖叫:“这只怎么办?这只也要死了。”   “什么?”团团转的查尔斯先生回头一看,绝望地捧住脸,尖叫成了《呐喊》的形状:“天哪!”   乌鸦随着它落下目光,见担架上一动不动的是“那个种公”。   浆果医院只有一张病床,“那个种公”只好被放在地上,一动不动地任凭鼠头人们“抢救”。他的头微微偏向乌鸦,深褐色的眼睛对上了黑色的。   片刻,两个人的瞳孔同时变化,一边像一朵幽暗处突然绽放的花,慢慢散开,另一边随之变形,目送这哑口无言的生命走完最后一程。   尽管鼠头人们吵出了电锯协奏的音效,这场声势浩大的抢救依然以失败告终。   查尔斯先生叉着腰喘粗气,哭丧着脸:“我的浆果啊!我的宝贝啊!这不是雪上加霜吗?这不是要我老命吗!”   “查尔斯老爹,这……尸体该怎么办?”   先生绝望地一挥毛爪:“洗干净,皮肉分开处理,照普通肉卖。”   索菲亚小姐欲言又止了半天,没忍住:“叔叔,他腿瘸的,肉都烂了……”   “把烂肉剜了,又没全烂!腿瘸就说摔死的。”先生瞪了侄女一眼,“不知变通,书都读傻了——快拉走,臭死了,别再把我的宝贝也污染了!”   然后鼠头们就发现大事不好,一直乖巧的“模范种公”乌鸦好像受了刺激,不配合治疗了。   这方才还好像要断气的病秧突然一跃而起,上蹿下跳,在狭窄的医院里跟一众鼠头展开了追逐战。   乌鸦灵活异常,像条黑漆漆的大泥鳅,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有着丰富的逃窜经验,熟练地左突右进,还能精确预判鼠头人们的动作,把大头耗子们祸害成了一锅粥。可惜还没尽兴,乌鸦心口突然一阵绞痛。他脚下踉跄撞在了墙上,被查尔斯先生抓住后心。   乌鸦于是顺势一梗脖子,开始浑身抽搐,贡献了至少十年碰瓷经验的精彩表演。   先生魂飞魄散,连忙松爪,乌鸦趁机矮身溜走,半跪在地上往前一扑,一把抱住小姐的大毛腿。   除了索菲亚,乌鸦不让任何鼠碰,一抓就躲,躲不开就抽。这大宝贝,恐吓劝哄听不懂,风一吹就倒,还不能动粗,把先生急得抓耳挠腮,头顶的灰毛更稀疏了。   “停!”终于,忍无可忍的小姐发话了,“那就牵我那里养几天吧。”   乌鸦悄悄从它腿毛里探出一只眼。   鼠头小姐叹了口气:“反正我放假了也没什么事,之前面包的东西……窝,饭盆什么的都是现成的。收拾收拾,走吧。”   面包这种家生笼养的种母不会出售,在绝育之前都不会离开浆果圈,怎么会有机会知道圈外的地方呢?   浆果圈的主人分明是查尔斯先生,面包念念不忘的却是索菲亚小姐。这让乌鸦联想起一种情况:在农村,养殖户的孩子看见合眼缘的小鸡小羊,有时候会抱回去当宠物养着玩,这种小宠物属于“临时兼职”,其“本职工作”当然还是家畜。   听清面包遗愿的瞬间,乌鸦就猜,面包八成给小姐当过兼职宠物。   所以鼠头小姐是会把浆果领回自己耗子窝的,只要不要脸。   计划通,他又一次赌赢了。 第8章 美丽新世界(七)   鼠头人用不锈钢小桶装了半桶浆果粮,又打包了几盒罐头。然后索菲亚在乌鸦身上绑了根麻绳,牵驴似的,把他牵走了。   就这样,乌鸦顺利离开浆果圈,走进了鼠头人的聚居区。   鼠头人的地盘跟浆果圈一个风格:又有科技感又破败。   为了在有限的空间容纳庞大的鼠口,它们建设了错综复杂的立体空间,精密的建筑结构看得外行人眼花缭乱。可是走在街上,又到处都是破烂的门窗和接触不良的灯,鼠头人自己住的楼也像鸡笼,住宿条件没比家畜强哪去。   各种工作机器人川流不息,但没几个全须全尾的,一个个锈得花花绿绿,还有不少钢铁残骸堆在角落,头上的指示灯间或闪一闪,不断尝试着诈尸。   远处有一条浮在半空的隧道,不知道是什么原理,隧道外壁是充满科技感的曲面屏幕,正在循环播放关于“先进浆果养殖技术”的宣传片。乌鸦踮着脚、从建筑物缝隙中远远地看了一会儿,那宣传片里“干净卫生自动化”的浆果圈非常梦幻,跟他认识的那个反正一点关系也没有。   乌鸦还看见一辆雪白的高速列车开过去,不知道拉的什么,目测时速至少三百公里以上。与此同时,鼠头人坑坑洼洼的小路上,一只赖头秃毛鼠踩着“叮咣”乱响的脚踏车挤过去,还往地上吐了口痰。   鼠头人们养殖业发达,十来分钟的路程,乌鸦看到了好几座“浆果圈”。偶尔也会遇到相貌端正的男人女人——应该都是种公种母——牛马似的被拴在路边,头也不抬地用手抓着浆果粮吃。   路边的垃圾桶撑得快吐了,馊菜汤顺着桶底往外流,蟑螂和老鼠成群结队——是真老鼠,不会说话、巴掌大的那种,一个个富态得快跑不动了。   乌鸦没太惊讶:从他第一次吃到牛肉味的浆果粮,就知道兽头人和真动物可能是并存的。   一只小耗子蹿出来撞在索菲亚小姐的脚上,大耗子小姐立刻停下脚步让小耗子先过,并且虔诚许愿:“圣灵啊,请保佑我论文开题顺利过关,乌鸦没灾没病地交给买家。”   乌鸦立刻懂了:老鼠是鼠头人的“圣灵”,是吉祥如意的象征,约等于流星和四叶草!   于是他学着索菲亚的动作,也默默许了个愿:圣灵啊,请别在我的饭里拉屎。   先生和小姐他们是一个灰鼠家族,在当地算有钱鼠,住在一座体面的公寓大楼里。大楼正门对着鼠头聚居村的主干道——在这驴粪蛋子表面光的鼠头聚居地,只有主干道干净平整,路口红绿灯都显得很隆重,足足要等一分钟。   等红灯时,乌鸦本来正在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忽然,某辆车的车窗落下,车主探头透气,车载广播就从车里飘出来,居然是“人声”。   一个字正腔圆的女声正不疾不徐地播报:“……据悉,领主城堡于昨日夜间失窃,损失财物金额或高达数百万,失窃物品中还包括领主阁下重要的私人物品……”   那司机可能是耳背,广播音量大得冒失,跟每只路人鼠打了照面,又渗进每辆排队的车里。   索菲亚小姐忧国忧民:“领主城堡都能被偷,这鬼地方真是要完。”   沿街建筑的小窗打开,带着睡帽的鼠头探出来大骂:“公放猫不得好死!”   无聊的路人鼠们议论纷纷:“也不知丢了什么,话说领主的‘重要私人物品’又是什么玩意儿?”   “肯定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不然新闻里就明说了,不会是领主的裤衩丢了吧。”   “裤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看八成是领主情人那个‘叽叽叽’的照片和小视频……这红灯怕不是又坏了,怎么这么长?”   有点没礼貌了吧,遗失物就不能只是一点脑髓吗?   一辆车上,被议论声惊醒的人困倦地眨着眼,听了一会儿,有点听不下去了。他偏过头,一缕银发就掉出来,落在了领口。   “我市安全署高度重视,大治安官亲临现场。相关人士透露,调查已经取得重大进展,嫌疑人身份及可能去向都已经明确……”   “嘀嘀——”   交通灯终于变色,急性子的司机按响尖锐的喇叭催促前车,萍水相逢的路边论坛就地解散。   乌鸦老老实实地跟着小姐过人行道,同向车道的车喷着尾气与他擦肩而过。   “咦?”他余光瞥见了什么,“有几辆车是不是比其他车大一圈?”   他待要扭头细看,车队却已经消失在了街角。   “回家啦。”索菲亚小姐拽他,“快别东张西望了。”   先生小姐他们这家族鼠丁兴旺,占据了整整一层。   一下电梯,就有一帮正在玩打仗游戏的幼年鼠人冲了出来,扮演坦克的那位一头撞在索菲亚小姐身上。在小姐怒不可遏的尖叫里,装着浆果粮的小钢桶掀翻在地,麻绳也脱了手。   “坦克”脚下一滑,冲到了乌鸦脚底下,跟低着头的乌鸦对视。   在无鼠目击的角度,乌鸦对“坦克”做了个挑衅的鬼脸。   “坦克”把小眼睛瞪成了对眼。   下一刻,乌鸦抬腿就跑。   “坦克”立刻呼朋唤友,原本对垒的两军当即统一战线,鼠头幼崽们一拥而上。   “他跑了!抓住他!”   乌鸦在鼠头人逼仄的建筑里乱窜,这里的建筑挑高对乌鸦来说实在捉襟见肘,为防撞头,他抄起空了的钢桶扣在脑袋上。   只听一通乱响,顷刻间,乌鸦晃着“铁头”,撞坏了三盏灯、两个烟雾警报器,最后在查尔斯先生的咆哮中,鼠头幼崽们每鼠得到了一记大耳光,七荤八素的乌鸦被剥夺了“铁帽子”,拖进了索菲亚小姐的房间。   “真要命,要是少生点孩子,我族说不定早能搬到地上去了。”索菲亚抱怨着,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毛绒窝,形状介于懒人沙发和狗窝之间,很旧了,中间被人坐得凹陷了一块,“过来躺着……躺不下?真麻烦,你怎么长这么长。”   乌鸦顺着鼠头小姐的力道往毛绒窝里一摔,两条腿耷拉到地上,感觉天花板都在转。   索菲亚小姐试图喂他喝水吃东西,乌鸦闻着罐头味想吐,躲到了墙角。墙角有什么东西散发出一股廉价的香,闻着比罐头好受,乌鸦胡乱扒拉到怀里,把脸往上一埋。   索菲亚小姐:“那是我的香薰蜡烛……”   小姐要去地面上读书,不想让人闻到自己身上有下水道味,于是准备了好多香薰蜡烛。   “松开放下……哎,你别在地上打滚,那个不能吃!天哪!”   小姐被长腿大傻子折腾得焦头烂额,最后没了脾气,围着乌鸦点了一圈香薰才算把他安抚住。   “面包比你乖多了。”小姐蹲在地上叹了口气,从裙兜里摸出口琴对乌鸦晃了晃,“听吗?”   乌鸦闭了眼,用肢体语言拒绝鼠头人的艺术。   索菲亚小姐:“好吧,真拿你没办法,还点歌。那我给你吹一首舒缓的安眠,书上说这种音乐能缓解浆果病痛。”   乌鸦:“……”   传说中“地上学校”真是误人子弟,教出来的“浆果专家”都看不懂浆果脸色。   然后口琴声起了韵。   片刻,乌鸦悄然睁开了眼。   可能是凸嘴吹口琴得天独厚,索菲亚小姐的口琴水平很高。乌鸦不是“知音”,却也从曲调里听出了好怅然的离别意。   忽然,他空荡荡的脑子里划过几个画面,时间、地点、人物都不清楚,只依稀是他要出发去什么地方,走出几步又回头,看见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站在不远处,正目送着他。   他朝那人挥手、倒退着走了几步,半带玩笑地哼唱“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但心里其实知道,不会“再见”了。   口琴声里,乌鸦凝视着低矮的天花板,想知道送别他的人是谁,他自己又是谁。   “妈妈”……但他的生母不是伯爵吗?那人影虽然看不清面貌,看体型不像女士……那会是谁呢?   口琴声停了,小姐的尖嘴伸过来:“乌鸦在想什么?”   乌鸦一把抓回游离的思绪专注此刻,开始套话:“面……包。”   小姐愣了一下,随后了然:“我知道了,面包以前也总是吹口琴给你听,是吧?那还是我教她的。”   乌鸦扭头看它,小姐就怅然道:“她跟你一样漂亮,从小养在我这里,又会唱歌,又会吹口琴,后来我去上学才把她送回养殖场……现在我想起她来都可惜。”   啊,“可惜”。   鼠头小姐怜爱地用毛爪摸了摸乌鸦的头发:“傻瓜,你听不懂这些吧?还是你好养。”   乌鸦感觉自己还是能听懂一点的,比如鼠头人的寿命可能比浆果长很多。   小姐:“我第一次养浆果嘛,以前净顾着好玩,瞎教了她好多东西。去年我放假回来,看她快要生了,就想让她到我这吃几天小灶,她随便翻画册看我也没管。唉,我哪知道浆果的脑子那么容易‘撑着’呢……”   这么说,面包临死前,在索菲亚小姐的鼠窝里住过一阵,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鼠头小姐的门突然打开了,查尔斯先生探头进来:“索菲亚,快来!猪佬们来摆摊了!”   小姐的惆怅被打断了,无奈扭头:“叔,跟你说多少次了,猪佬的货来路不正……”   伟大的先生在这一点上很接地气,它就跟全世界老年保健品的目标客群一样,笃信自己是随时能占到便宜的“天选之子”。   先生:“废话,要不怎么捡漏?”   小姐证实了鼠头人也有翻白眼功能。   “这回他们带的可是好货,保准你在地面上都没见过!”   “等等,我锁门,不然浆果又跑出去!”   “哎呀快点!”   先生一个滑铲飞来,把索菲亚小姐连鼠带帽子,一起铲走了。   “咣当”一声房门落锁,乌鸦也不着急。躺了一会儿,他攒了点力气,才慢吞吞地爬起来。   乌鸦先是拿着香薰蜡烛在鼠头小姐在屋里转了几圈,把小姐的毛胶喷雾、指甲油、藏酒都翻出来闻了闻,放在一堆,又去研究书柜。书柜下半部分锁着,最高处是一排摆在外面的架子,上面放着几本破旧的儿童识字画册。   借着烛光,乌鸦花了一点时间,把画册从头翻到了尾。有的地方已经被翻烂了,书页上留下了清晰的手指印,是人手。   他叹了口气,抱着画册,翻到月份日期那一课,综合之前罐头朋友们教的数字,研究起墙上的月历。   月历已经翻到了十月——鼠头人常年住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居然使用太阳历,也是以七天为一星期。   更怪的是,这月历是从十一月开始的,十月是一年中最后一个月。   乌鸦一头雾水,反复确认了几遍,十一月开头那几天确实印着“新年假期”。   什么毛病?给“十一月”改个名叫“一月”犯法?   信息不足,他只好先把疑惑放下。   月历上大多数页面都很新,只有十一月、五月两页上落了土,看来索菲亚小姐是在“地面”住校,一年大概就年中、年底两次假。   短暂的假期里,她把自己以前的宠物从浆果圈里带出来玩……照顾几天,然后某天出门忘了锁门,面包偷偷跑出去了。   已知,面包从小就是索菲亚小姐的宠物,养了许多年,听起来一直很安分,为什么那次会跑出去?   是索菲亚以前从没忘记过锁门?还是面包当时听见……看见了什么?   乌鸦的目光落在房间里唯一的窗户上。   鼠头人对采光和通风要求不高,窗户都很小,小姐房间的窗户正对着这座大楼的后门。从窗口往外望,除了满眼密密麻麻的破楼烂房,就是公寓楼后门的一条羊肠小路——鼠头人聚居区里很多这种小路,不比查尔斯先生的腰粗多少,只供一鼠通行。   这小路一头应该是浆果圈的方向,另一头不知通往哪。   乌鸦靠在窗边等了一会儿,小路上一直无鼠通过。这么等也不是办法,他就决定干一点符合智障身份的事。   乌鸦把小姐的桌布枕巾床单都揭了下来,桌布打成个布兜,当背包斜挎;枕巾包在后脑勺上,绕到鼻子底下打了个结,裹住碍事的长发;最后,他把床单往肩头一搭当披风,“呼啦”一抖猎猎作响,感觉自己贼他猫头帅。   这时,门“吱呀”一下开了,几只小鼠头探了进来——灰鼠家族的几个孩子大概知道大人出门了,偷了钥匙进来看浆果。   乌鸦:哎哟,刚瞌睡就来枕头。   一片闪烁的烛光中,乌鸦缓缓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鼠头幼崽们:“哇!”   然后一个抱枕朝它们砸了过来。 第9章 美丽新世界(八)   地下城车水马龙,鼠蚁和乐。   地面上,太阳照常落下又升起,古堡像沉默的兽,青苔遍布的牙缝里还残留着昨日的血。   城堡周遭三公里范围内已经戒严,安全总署“重大危机事件调查组”——简称“重事组”,全权接管了领主城堡,从城堡总管到园丁保安,都被控制起来讯问。   重事组在编刑警三十六人,编号就是每个人的身份。这里论资排辈之风有多严重呢?简单说,就是前一号是后一号的爹。   “36号”是全组最年轻、资历最浅的刑警,头上顶着爹、爷、太奶……等三十五位列祖列宗,谁都能使唤他。他每天就是传话跑腿复印文件,有时忙到甚至来不及弄清楚案子是怎么个事。   不过这回36号不敢迷糊,安全总署第一把交椅——大治安官亲自督办,所有人都被下了封口令。   城堡不是失窃,是发生了凶杀案,受害人就是领主本人。   一地领主,在自己家里被谋杀,此事未见报,已经秘密震惊了首都角区中央。   36号奉命统计三个月以内,所有出入过城堡的人员名单。这是个大工程,不说每天来来往往的社会名流,领主光是明面上的情人就有二十多位,还不算露水姻缘、地下情……而除了固定的工作人员,城堡为了缩减成本,像除草工、宠物饲养员之类的活儿还会雇临时工来干。   36号入职大半年,第一次见到活的治安官,丁点不敢怠慢。这位空降星耀城安全总署的治安官神秘莫测,上任一年多,几乎没在安全署大楼露过面,一直有传言说他是上面派来架空领主的。   整个重事组,只有组长1号跟治安官说过话。   快步走到安全署的临时会议室外,刑警36号紧张地对着门扉整理外衣,就听见屋里传来懒洋洋的声音:“记录,凶手男性、天赋者,案发当天夜里,是死者亲自邀请到二楼小书房的。凶手姗姗来迟……大概平时也对死者爱答不理吧。总之,那天刻意打扮过的死者从半夜等到了黄昏,他焦躁地在地毯上走来走去,等得很来气,所以决定做点什么。死者亲自下令,撤走城堡二楼、案发现场窗口正对的西侧花园中所有安保人员,为凶手提供了完美的作案空间。”   36号手还在领口上,听得出了神:神了,简直像亲眼看见的一样!   接着,他听见他们平时睿智精明的组长说话了,发出的居然是跟自己一样没见过世面的惊叹:“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大治安官不耐烦地甩了一句:“别问蠢话。”   “是,长官,对不起。”组长唯唯诺诺地应着,“那凶手的作案手法……”   “一种擅长暗杀的攻击型天赋,档案名为‘鬼影’,这种天赋者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操纵自己的影子。死者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鬼影隔空缠住脖颈、一击毙命的。”   “鬼影……”   36号听见组长敲击键盘的声音。   “但是长官,”片刻,组长又小心翼翼地说,“本区并无记录在案的‘鬼影’天赋者,而且‘鬼影’虽然听着很实用,毕竟是一种‘一级天赋’,领主大人是‘二级天赋者’,这……低等级的天赋者怎可能杀得了高等级呢?何况领主大人的天赋又是……”   “咔哒”一声,治安官应该是点了根烟:“‘鬼影’天赋发源于背区,很稀有,迄今为止,整个背区只出过四位,三位已经作古,剩下那个原来是背区第二军区的一位上校。”   “上校?”重事组长茫然,“这位上校和死者的交集是……”   “生前没有交集,”治安官叼着烟,含糊地说,“‘鬼影’上校三个半月前死于谋杀,和你们万人迷领主一样,凶手也抽走了上校的脑髓——所以现在他们有了。”   会议室里的组长和外面的36号一起呆住了。   “去年八月,角区一位执政官死在自己的公寓里,死因是中毒,尸体被缝进了一颗蛋里,脑髓被盗;今年初,首区金钻市第三院法官死在酒店,尸体被塞进熊玩偶服,脑髓同上;三月,莉莉丝航空腹区行政总监在泳池更衣室里‘变成’了一条没脑子的狗;六月,我们的‘鬼影’上校在自己车里丢了脑髓,多了对猫耳朵——以上所有受害者都是‘天赋者’,上一位受害者的天赋,就是下一位受害者的死因。凶手使用的天赋是一级,因为那是别人的天赋,他自己不一定是一级,我说明白了吗,蠢材?”   “所以这是……”   “针对天赋者的跨区连环杀手,因为各区独立执法,自以为是的傻子又太多,让他一路从角区杀到尾区——”治安官笑了一声,“门口那呆瓜,还不进来?”   36号吓了一跳,赶紧推门入内:“长、长官!”   “拿来。”治安官正眼也没看他,拿走36号手里的名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翻阅起来。   突然,他手一顿,停在了一份简历上。   不知是不是36号的错觉,他感觉大治安官的虹膜上闪过了银光。   “调阅这个人的全部资料。”大治安官将那份简历抽出来,扔给组长,“这人和本案有关,并且九成就是真凶。”   组长手忙脚乱地接住,仔细一看:“一个来打假期工的学生?他应聘了三个月的宠物饲养员,期满,已经辞职了。”   治安官一脸厌倦地朝自己不中用的手下喷了口烟:“人要是还在这城堡里,我还用跟你废话,早抓回来了?”   “那这个人现在……”   “躲到地下城去了,所以让你们不要打草惊蛇。”治安官再次神秘地跳过思考过程,直接说出结论,“现在,你派人以领主的名义,给我联系地下城的地头蛇,就说城堡遗失了三只百万级的浆果以及现金珠宝若干,要他们配合调查。记住,绝对不能让地下城那些杂碎知道领主死了——女神啊,这不用我教了吧?”   地下城“杂碎”鼠头人们正热闹着。   它们领地中央有一座“繁盛广场”,供奉着巨大的繁殖之神,平时鼠头们的祭祀、大型集会都在这举办。   没有大型活动的时候,围着神像一圈的空地上就会被流动摊贩占据,因此广场也算商业区。   这会儿,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浆果养殖户,正围着几头肥头大耳的猪头人。   猪头人——“猪佬”,个个膀大腰圆,说话瓮声瓮气,往平均身高不到一米五的鼠群里一站,像一帮下凡的巨灵神。他们以走私浆果为生,游走在地下城各区之间,这回拉了十车的货,在广场上一字排开,供鼠头养殖户们挑。   索菲亚和查尔斯赶到时,广场上一边“叽叽叽”、一边“嗡嗡嗡”,正沸反盈天地讨价还价。   查尔斯先生奋力探着尖嘴,从攒动的鼠头里扎出一条血路,但看了一圈下来,又有点失望。   “都是母的,品相也不时髦了,还不如我们家自己生的,”他跟旁边的白鼠头点评,“不是听说有绝版好货吗?”   白鼠头:“你来晚了,刚才猪佬们说了,有好货,但是非卖品。只给今天花钱最多的三个买家看,想要,还得跟别族一起竞价。死肥猪们,真滑头……看见那辆车了吗?没开货厢,一圈货车围着的那辆,说是在那里面。”   查尔斯:“到底什么东西,这么矜持?”   白鼠头神神秘秘的:“说是钻石宠物级,B9的,极品。”   “离谱。”索菲亚扶着快被挤掉的帽子,“走了,叔叔,骗人的。”   只有地面上高级培育所繁育的浆果,才能参加“宠物评级”,品相、血统、性格都不用说,肤色和发色还必须赶得上地面的审美潮流。   宠物级从B1到B9,B9是最高级。   “B7以上的浆果几十万一只,都有编号,比咱家房都贵。B9只有贵族家里能养,”读过书的小姐不耐烦地给愚昧的同族科普,“咱们星耀城,全城只有领主一个有头衔的贵族,他们上哪弄B9去?城堡里偷的?领主能红烧了他们,真扯淡!快回家吧。”   查尔斯不死心:“哎,等等看嘛,来都来了,回家也没事……”   索菲亚暴躁:“你老没事,我论文开题还没写呢!”   然而这会儿,小姐还不知道,它的开题写不成了。   小姐的房间里,七八只鼠头孩子正尖叫着追跑打闹。   混乱中,索菲亚小姐的化妆品洒了一地,喷雾瓶乱滚。一只鼠孩子伸出毛爪拽住了乌鸦的床单披风。这一米高的幼崽力气堪比壮汉,乌鸦被它拽了个趔趄,床单也“呲啦”一声掉下来一块,飘飘悠悠地落在了香薰烛台边。   乌鸦“无意”撞倒烛台,遛着一屁股鼠孩子,从门缝里蹿了出去。他好像慌不择路,在楼道里来回跑了两圈,不知什么时候顺手带上了索菲亚小姐的门。   听见动静的大鼠人连忙跑出来捉浆果打孩子,索菲亚小姐空无一活物的房间里,倾倒的烛台火苗先是慢条斯理地燎着了床单碎片,又顺着布头安静地爬行了几尺,爬到洒了一地的化妆品液体里。可燃物猛地将火苗从地面上拔起来,爬到了窗帘和木质书柜上,把书本电器都卷了进去。   附近灵敏的烟雾报警器早被乌鸦铁头盔撞坏,又聋又哑地冷眼旁观。   直到——   “轰”!   被他随手凑成一堆的易燃易爆品炸了。   浓烟滚滚,终于惊动了其他楼层的烟雾报警器。   广场上交易正酣,一队武装鼠头突然冲了过来。   “停止聚集!都走!散开!”   查尔斯先生差点被人群搡个跟头:“哪个猫日的杂种举报了?”   “不是举报,是火警。”   火警广播在地下城上空响起:“灰鼠大厦十四层、十五层发生火灾,请附近居民听从指挥,勿恋财物,有序疏散。”   “哦,只是着火了啊。”查尔斯先生放下心来,问旁边人,“吓我一跳……刚广播说哪着的?”   “灰鼠大厦。”   “灰……什么?!”   乌鸦曲着膝、猫着腰,用索菲亚小姐的枕巾和床单把自己包装好,混在一群近视眼的鼠头人中,也跟着“被疏散”了,贴着墙根溜到了大楼后门。   后门锁了,但幸好不是什么高科技锁,乌鸦大致观察了一下,从桌布做的包里掏出一根顺来的笔,取出笔芯戳了几下就捅开了。   他一时想不起自己从哪学的手艺,挺刑,就是好久没用过了似的,手有点生。   撬开门,头戴枕巾、身披床单的“偷鸡大侠”就迈开六亲不认的大步,顺着羊肠小路探了出去。   面包这种“家养宠物”都能去的地方,一定不会太远。附近鼠头人都被疏散了,因此乌鸦顺着小路东拐西拐,一路没碰到一只毛茸茸。   走到尽头,步行小道和一条车行道交汇了。   呈现在乌鸦眼前的,是一个铁栅栏圈起来的大院,上面挂着块牌子,写着:繁盛??场。   中间有一个词,儿童识字书上没有,好在意思并不难猜——   乌鸦的目光越过栅栏:院门口有个仓库,应该是冷库,门锁着,门口堆着一摞保温箱。水泥地面湿漉漉的,像刚洗过。   院子正中间是几个操作台和放工具的铁架,挂着各种刀具……以及一排孩子的头。   乌鸦在倒数第二排找到了小六。   他睁开眼、真正看到这个世界后认识的第一个人,有问必答的“小孩哥”闭上了唠唠叨叨的小嘴。   只有头在这,身体大概已经分割好入冷库了。   门牌上,识字书里没教的“生僻字”是“屠宰”。这条小路从热闹的浆果圈伸出来,通往繁盛屠宰场。   浆果圈里,只有“品相”足够优越的浆果才能有个名字,留下做“生产资料”,其他都是“肥雏”,是产品。   小“肥雏”们每天遵守纪律,努力吃饭,紧张地听着机器报他们身体的数据,盼着早点达标“出栏”。然后他们兴高采烈地排队来到屠宰场,完成他们的人……果生任务。   任务是什么?没人告诉过他们,好肥雏要多唱歌、少废话,杜绝问问题——小家伙们只知道,任务很光荣。   那么这个光荣的任务完成之后呢?也不知道,大概就可以去很好的地方了。打开水龙头,里面流的都是果汁罐头,可以在种公种母那样的“大院子”里自由奔跑,也许还可以得到一个数字编号以外的名字。   他们欢天喜地地来,莫名其妙地走,大概也来不及想明白怎么回事。   当然,也来不及怕。   乌鸦忍不住想,如果他小时候没有被当成“种公”养起来,是不是也能使命感十足地活一生,寿终正寝于六七岁?   “快乐的果农数着他的果子……”乌鸦轻轻哼唱起鼠头人的田园牧歌,咂摸着肥雏无忧无虑的一生,无端生出羡慕。   “小五”是肥雏的名字,意思是某位种母生的第五个孩子,面包在意的那个“小五”可能是嬷嬷生的。圈养的浆果们不知道什么叫“妈妈”、“兄弟姐妹”,但就像珍珠会特别关心小六,他们好像本能知道跟谁亲。   也许那也是一个临近年关的时间,待产的面包被放假的索菲亚小姐带回老鼠窝。有一天小姐出门了,面包照常坐在窗边等主人回来,却意外看见主人戴着熟悉的大檐帽,领着一批肥雏从后窗下的小路走过,这批肥雏里有“小五”。   面包知道他们是要“出栏”了,像珍珠一样为他们高兴。她大概也有点恃宠而骄——好比开学时候其他孩子家长送到校门口,教职工能把家里孩子送到教室里——她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想跟过去,把小五送远一点。   被抓到顶多也就挨顿骂,不会怎样,毕竟她是珍贵的种母。   没想到,一送送到了底。   以面包的阅历,大概怎么也想不通这件事,于是她得了“脑癌”——一种浆果想太多的病。   混着罐头服的毒还没代谢完,乌鸦有点头晕,他扶着墙缓了一会儿才撬开屠宰场院门进去,左眼瞳孔恍了一瞬,又恢复原状。   小六他们是被麻醉后宰杀的,自己不知道。   未识生死者,不可交流。   “晚上好,小宝贝。”乌鸦揉了揉小胖墩稀疏干枯的头发。   虽然早有准备,但其实这事他也想不通。   不是说他认为“人”这物种有多高贵、吃不得,而是不合理。   鸡鸭出栏只要一两个月,猪羊养一年也老了,相比起来,人的生长周期太长、饲养成本也太高。再说就以人体的含水量,那肉吃了够干什么的?能量比牛肉低那么多,口感据说也并不比羊肉优越,就鼠头人那伟大的生育率,以人为食怕是得闹饥荒。   面包是被索菲亚当宠物养大的,从小住在老鼠窝里,她又不傻,如果老鼠吃人肉,她不可能十多年毫无察觉。   所以这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恐怖奇幻版本吗?   浆果并不在鼠头主人的食谱上,他们饲养“浆果”,是为了出售。   那么,又是谁、为什么出高价买人肉?   猎奇的炫耀性消费?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鼠头人几乎家家养浆果,猎奇的风潮往往很快就过,来不及形成这样的规模产业。   “还是我们浆果的肉有什么特别功效?比如壮……不是,促进毛发生长什么的?”   乌鸦一边在屠宰场里溜达,一边单方面地跟小六聊天。   可惜这次他只能自己说了。   踅摸了一圈,他在把撬锁的笔芯装回去,又扯下一张屠宰场的货物单翻到背面。   “致索菲亚小姐,”乌鸦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他刚死记硬背的字,“你爱过面包吗?”   然后他把字条挂到了小六旁边:“替你姐捎句话。”   字条挂上去的瞬间,面包留下的契约书在乌鸦掌心消散了。   契约的内容只是“在小五最后去的地方,问索菲亚小姐有没有爱过面包”,至于是亲口问、留字条,索菲亚小姐有没有听见看见、如何回答,都不重要。   反正答案大家都心知肚明。   闭上眼感觉了片刻,乌鸦轻轻叹了口气,从桌布包里摸出一把旧口琴:“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把大檐帽小姐的口琴顺出来了?”   他从面包那得到了口琴技能。   乌鸦用身上披的床单擦了擦口琴,嘟囔了一声“有耗子味”,就凑到嘴唇边。   稍一回忆,乐理和对应的乐谱就出现在脑海里,紧接着肌肉记忆自动装配,优美又忧伤的曲调从口琴里飞出,是索菲亚给他吹过的那支。   小六——小六们,闭着眼,收听着自己的丧歌。   一曲终了,乌鸦收起口琴退后两步,端详着一整架的肥雏们。   他那灿烂笑容不知何时蒸发了,五官沉静下来。就像寒冬的夕阳沉没,摘掉余晖光晕的山石现出原形,透露嶙峋本色——那居然是一张轮廓锋利的脸,让人想起刻着漆黑墓志的大理石碑。   乌鸦亲了一下自己的指尖,把指头轻轻印在小六的额头上。   “晚安。”   这时,车行道上传来声音,隐约的震动从地面传来,乌鸦一侧头。   有车?   还是辆重型卡车。 第10章 美丽新世界(九)   乌鸦煞有介事地冲小六们比了个“嘘”的手势,藏到了冷库旁的石墙后。刚把耳朵贴在墙上,他就听见墙外一声急刹车,有人气急败坏地骂道:“可恶的侏儒蹦子!”   乌鸦:嗯?   好洋气的粗话,里头居然没带“猫”。   这声音听着不像正常人,但又跟鼠头人那种铁片划玻璃似的尖嗓子不一样,低沉含糊,发音时大半截舌头黏在上牙膛上,还有点嗲。   神奇。   乌鸦鬼鬼祟祟地借破墙缝探出目光。   屠宰场门口虽然有条车道,但开进来的这辆货车明显超了尺寸,经过路口时卡住了,车有点眼熟。   眼熟的货车艰难地往后退了一点,退到了屠宰场后门。这里空间稍大,好歹能把车门打开。然后车上下来一头……一位骂骂咧咧的大猪。   乌鸦:哇哦!   这位猪头君跟鼠头人一样,身体形状也类人,但它足有两米——两米高且两米宽。   猪老兄不知吨位几何,反正它皮靴落地,把屠宰场门口那几块地砖压得“嘎吱”作响。   原来猪头人刚热起场,鼠头人那就闹起幺蛾子。消防队一冲,鼠头们叽叽喳喳地乱成一团。猪头人担心货物安全想撤,又舍不得——已经有不少怨种养殖户准备签单了。   于是几颗猪头凑堆一合计,决定兵分两路:只把普通货留下,看情况继续卖,派个人悄悄把他们的“宝贝”运到安全的地方。   谁知这场缺德的火也不知怎么着那么大,鼠头消防队来了一批不够,又来一批增援。为避让消防车,货车只好走小路。司机猪逐渐迷失在错综复杂的小路,路也越走越窄,终于完全卡住。   “穷皮死耗子。”司机猪骂骂咧咧地熄了火,下车探路。   它车门没关严,一走开,方向盘就撞进了暗中观察的乌鸦眼里。那玩意儿像磁石,又像久别重逢的初恋,乌鸦猝不及防地看见,眼都直了。   吁,等等,这跟原计划不一样。   他死命把脱缰的视线往回拽,无声念念有词:“就猪老兄那块头,一屁股能坐死半打我,招它干什么呢?不要节外生枝了,理智啊……”   理智404 Not Found。   于是半分钟后,乌鸦阴影似的从屠宰场后门钻出去,悄无声息地爬进了猪头人的车。   “计划?什么计划?”他念头通达了,“我一个傻子,哪来的理智?”   猪头君的座驾宽敞极了,什么都是加大号的,方向盘直径能有两尺半。除了方向盘、刹车和油门,车里的各种部件跟乌鸦脑子里的模型有点对不上,而且这车已经很旧,按钮上的图标都磨没了。   但没关系,一摸到方向盘,乌鸦就跟喝了半斤假酒似的,神志不清地飘了。   面对这一堆陌生玩意儿,他依然觉得自己行。   带着这种谜一样的自信,乌鸦毫不犹豫地按下了他判断是启动点火的按钮。   结果不出所料,他的判断一点边都不沾。   车没有打着火,倒是音响“嗷”一嗓子鬼叫起来。   前面探路的猪头君被震得一哆嗦,茫然回首,跟胆大包天的偷车贼看了个对眼。   乌鸦:“呜呜呀,不妙。”   车载音响:“冲向穷途末路——”   乌鸦:“好词,借您吉言。”   猪头君怒吼一声,地动山摇地奔将过来。   乌鸦一通乱按,先打开了车顶天窗,又按亮了货车周身一圈彩色小灯泡,接着不知怎么打开了集装箱里的音响——猪兄们真离谱,集装箱里还有一套独立音响,放的歌跟驾驶室里的正好是同一首,差俩小节,组成了强弱呼应的立体循环声。   最后他还启动了充气减重系统,几个气球缓缓从车顶支棱起来。眼看货车要变成哈尔的移动城堡,愤怒的猪头人扑到了车头上。   穿过猪头兄的血盆大口,乌鸦几乎看见了它的胃……终于,货车一震,启动成功!   脚踹进油箱里的刹那,乌鸦的眼睛亮起了鬼火,当场从文静的病弱美男子变身成癫狂的老鼠洞车神。   那大货车活像被人踩了尾巴,怪叫一声原地起跳,载歌载舞地蹿了出去!   这车不愧是拉猪的,马力足,贼他猫过瘾。   这一蹦,货车左右两边后视镜同时卡飞了,车身和鼠头人的危墙短兵相接,两败俱伤——车身变形、彩灯碎片飞溅,土墙也崩开了一角。   猪头人咆哮着在车头上乱扒,乌鸦挂上倒挡倏地一撤,前扑的猪头人失去重心,摔了个大马趴。   没等猪头人爬起来,就听引擎怒吼,它自己的车朝它冲了过来。   倒霉车主魂飞魄散,猪叫着转向狂爬。   随后又一声巨响,货车再次被小路卡住,车头几乎碰到了猪屁股。   乌鸦探头看了一眼:“哎呀不好意思,差一点。”   猪头人四蹄并用,好不容易爬起来,倒出一段距离的货车第三次加速冲来。   猪头人先是本能一缩脖,想起车子过不来,猪脸上又露出狞笑。   “你完了,贼畜……不,等等!”   只见车轮狂转、土墙颤抖,随后“轰”一声,货车与窄路硬核磨合成功,砖石乱飞,路通也!   嘈杂的摇滚音乐炸开,猪头人把黄豆大的小眼睛瞪到了蚕豆尺寸,撒丫子狂奔。   车载音响瓮声瓮气地咆哮:“我们杀人越货——”   乌鸦荒腔走板地跟着高歌:“偷车放火——”   “冲向穷途末路——”   “肉沫打卤——”   车载音响撕心裂肺:“呜呜呜嗷——”   乌鸦跟着深吸口气,发现没那么大肺活量,唱不上去,他只好遗憾地闭了嘴,狠狠又给了一脚油。   猪头大兄弟眼泪都跑下来了,绝望中,小路终于一转,又有其他路汇入。它使出拱白菜的力气一跃而起,扑了进去。可没看清那是鼠人的步行路,哪容得下它这样宏大的生命?猪头人扭成麻花也没挤进去,直挺挺地把自己镶在了路口。   货车轰鸣声袭来,它以为今日将命绝于此,吓得闭上了眼。   谁知开到跟前,车头却微微避让了一点,另一侧与墙擦出了火星。以毫米级的操作,货车火花带闪电地跟猪头人擦身而过,驾驶室车窗里还探出只手,贱嗖嗖在猪头人后颈鬃毛上摸了一把。   “哇!”那偷车贼发出少见多怪的惊叹,“扎手!”   话音没落到地上,货车绝尘而去。   那一刻是猪生的至暗时刻,而这一天也是茉莉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   茉莉是一颗雌性浆果。   她生于星耀城第一浆果培育所,品相出类拔萃,十一岁拿到“B9”评级,成了传说中的钻石浆果。当年拍卖价格破了纪录,买主是星耀城领主。   而在领主城堡里生活了三年后,如今的茉莉面临淘汰——领主是贵族,讲究的贵族家里绝不能像中产阶级一样,出现超过十四岁的寒酸“老果”。   淘汰的“老果”会被批量处理,茉莉不想认命,所以临近年关,她决定出逃……带着她的两个累赘挂件。   俩累赘一公一母,公果叫“五月”,母果叫“草莓”,是跟茉莉同一批进城堡的。   这二位仿佛一对煮烂的面条,全是软塌塌黏糊糊的玩意儿,需要外接“主心骨”才能活。茉莉就是他俩一厢情愿追随的“老大”。茉莉一点也不想给烂面条当卤,非常嫌弃那俩货,但五月和草莓对老大死心塌地,打不跑也骂不走,怎么虐待都逆来顺受,一脚踩下去,脚感如踩屎,连出逃这么失心疯的行动都义无反顾地跟来了。   要知道他们可是宠物浆果,经过无数代人工驯化,跟野外那种会捕猎同类的野兽浆果早不是一个物种了。他们像纸花一样娇贵,连能不能出门遛都还有争议。留在城堡,就算淘汰,也有可能被工作人员领养或是捐给慈善机构,最差不过是无痛的安乐死,回到神的花园里。   因此草莓和五月可以说是抱着“殉道”的决心,跟着茉莉往火坑里跳。   不知是哪个精神跟茉莉一样错乱的神明保佑,他们出逃那天,城堡后花园里的三条大狼狗刚好去体检了,白夜里还不明原因地断了会儿电,城堡外墙上一圈监控居然都没抓到他们,茉莉那离谱的“城堡出逃计划”,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功了!   然而逃出城堡只是第一步,外面的世界比培育所的嬷嬷讲的还恐怖。茉莉他们惊心动魄地躲过巡逻队,绕开醉醺醺的青少年,又在树丛中突然冒出来的流浪汉手下死里逃生……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三小只就被敲了闷棍。   星耀城地处摩羯洲“尾区”。尾区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不光把本洲经济的后腿拖到脚后跟,还为提高犯罪率做出了卓越贡献。   尾区的特产之一就是“地下城”,里面藏污纳垢,挤满了罪犯和天蝎洲来的非法移民。   非法移民中有一族格外臭名昭著,叫“猪猡族”,流窜在地下城各个角落,以走私活体浆果为生。   据说猪猡族会在城里偷宠物浆果,不知有多少可怜的浆果跟着主人上街,主人买个报纸的功夫就被偷走了。它们还从野外抓可怕的“野怪浆果”当种公种母卖。野怪是一种没有理智,只知道交配、吃和杀戮的怪物,跟这种东西关在一起还能有什么下场?   培育中心里的嬷嬷一直用“猪猡来抓你们了”吓唬小浆果,没想到,最可怕的噩梦成了真。   茉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打包捆好装进了麻袋。她是被别的浆果推醒的——关押他们的货车上,除了茉莉他们,还有两只“成果”。   “成果”是骨骺线已经闭合、不再生长的老浆果。城堡里没有,茉莉接触过的成果,只有培育中心的种母。   货车里这两只却都是公的。   其中一只严严实实地裹在毛毯里,看不见长相,一动不动地蜷在铁笼一角,不知是死是活。   另一只——就是推醒茉莉的那位,是个大约二十多岁的金发雄性。他左耳戴着只耳钉,不知有什么科技,居然会发光。借着这点微弱的光,大金毛一边帮茉莉解绳子,一边柔声细语地安慰他们:“别叫,别害怕,我不是野怪,你看——”   公果在小臂内侧搓了搓,那里居然贴了一层伪装用的假皮,撕下来一角,就亮出了里面的黑蔷薇刺青和编码。   “黑蔷薇,培育中心的嬷嬷肯定教过吧?我们是警果,是城市守卫,保护你们的。”   茉莉:“……”   嬷嬷确实教过,“警果”是一种由安全署训练的工作浆果,警衔比警犬高一级。   非法出逃遇上了警察,运气真好。   “我正在执行卧底任务,就是为了抓这撮偷浆果的猪猡贼,放心吧,”警果先生信誓旦旦,“我肯定会完完整整地把你们送回主人家里的!”   茉莉:“……”   谢谢您了。   “对了,你们主人是谁?”   茉莉踩住五月的脚、掐住草莓的手,以防这俩抖成一团的废物吓抽过去,搅动起全部的脑浆开始编瞎话。   就在这时,行驶中的货车好像蹭到了什么,突兀地停下了,随后一声车门响,开车的猪猡好像下了车。   集装箱里的几个浆果全都屏住呼吸,警果脸色微变,从靴子夹层里摸出一把薄薄的小刀,谨慎地靠近货厢门口,探听外面的动静。   突然,集装箱里炸起震耳欲聋的摇滚歌曲,所有人脑门“嗡”一声。   然后货车前前后后地晃荡了几下,原地……起飞了。   双脚离地的时候,集装箱里几个的表情都很茫然。   集装箱好像被无数大锤敲打,“叮叮咣咣”,装着两个成年公果和三个少年的大铁笼在集装箱里上蹿下跳,原地发了癫。   茉莉被她的两个累赘一边一个抱住,仨人胳膊腿缠在一起打成了死结;警果先生的脑袋在铁笼上撞了三次,耳钉细细的光晃出了残影;连那位一直蜷在角落里的“毛毯”先生都被移驾出来,往铁笼一角撞去。   就在他“飞”过茉莉身边时,毛毯里突然伸出一只惨白的手,一把抓住了铁笼。   “砰”一下,那声音甚至盖过了震耳欲聋的摇滚乐,敲在了茉莉的鼓膜上。她惊愕地抬起头,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对上了一双眼睛。   眼睛轻轻一弯,好像对她笑了一下,眼神莫名熟悉。   没等茉莉反应过来,车子突然一个加速,她被惯性搡了出去。   “啊……”   “毛毯”先生单手扣住茉莉的后脑勺,把她捞了回来。那手冰凉,隔着厚厚的发辫,居然把女孩激出一个寒战。   他把茉莉安放在草莓和五月中间,让他们仨按大小个排好,顺手将茉莉甩得一前一后的辫子拉到一起,又把五月歪斜的领结扶正,这才满意了,后退半步,重新用毛毯把自己裹成个茧。   茉莉:“……”   什么毛病?   随后她意识到,车速平稳了。 第11章 美丽新世界(十)   乌鸦兜着下水道味的风,单手扶着方向盘,把猪头人的货车开到了宽敞的主干道上。   计划赶不上变化,不过有意外就有收获:猪头君干的多半不是什么正经买卖,他在货车的储物盒里翻出了几个小范围的信号干扰器。   把干扰器往桌布包里一揣,浆果乌鸦就和他的理智一起,不在服务区了。   除此以外,他还翻出了猪头兄的大墨镜、毛线手套以及一打一次性假鼻子。墨镜和手套很遗憾,都戴不上——那手套要是戳俩窟窿,他能当裤子穿。   倒是假鼻子很有趣味。   假鼻子是硅胶做的,鼻孔留了眼,不影响出气,撕掉包装就可以像假双眼皮一样粘脸上,想必猪头一族以鼻大为美。乌鸦不太赞同这种审美,但勇于尝试,也撕了一个糊上。   到他脸上,假鼻子就成了个大口罩,把他整个下巴都兜进去了。   这样一来,乌鸦就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了。他欺负鼠头人眼神不好,顶着这颗经不起推敲的猪脑壳招摇过市,在地下城一通乱蹿,将地形、路网监控一一收进脑子。   最后,他把车开进了鼠头人聚居地的最西边:一处垃圾填埋场里。   猪头君的货车被他祸害一圈,已经能完美融入垃圾场氛围了。而且填埋场地势很高,凭乌鸦的视力,能站在破烂之巅俯瞰整个鼠头聚居地。   他关掉车载音响,把车停稳,想起什么,又把骇人的假鼻子摘了下来。临窗一照,自觉颇为人模狗样,这才掏出他那根万能的笔芯。   而此时,集装箱里的警果先生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他半跪在铁笼门口,灭了耳钉照明,一片黑暗中,单手攥住了铁笼上的锁——锁已经被他事先破坏过了,只是虚虚地挂在那。   金毛警果焦躁地等待着,拼命按着自己的袖扣。袖扣是个便捷发信器,可以将他的位置传送给接应的刑警主人和同事。再一次,袖扣上传来不祥的两下震动,警果先生牙关紧了紧:这代表信息发送失败。   信号一直发不出去,警果先生怀疑开车的猪头人开了信号干扰。   是他的小动作被发现了吗?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性,警果先生的冷汗就浸湿了后脊梁。   他知道猪猡族平均身高超两米,体重可能得是他的五倍,一旦对上,他没有任何胜算……更不用说他还得保护那几只柔弱的宠物浆果。   可敬的警果先生逼着自己冷静,微微颤抖的手将耳钉上的光调成激光模式:假如他能在对方打开集装箱的瞬间,用激光晃花那猪猡怪的眼,就可以得到一次攻击机会。最好一击必杀,这样他的敌人会少一个,而其他猪猡人都会来追捕他。他引开敌人的视线,其他浆果或许可以趁机逃走。   警果先生知道这行动计划很粗糙,能不能成纯靠撞大运,但这已经是仓促间他能想出的最佳方案了。   然后集装箱门响了。   来了!   大金毛耳畔全是自己嘈杂的心跳声,一时没听出这开门的动静有什么不同寻常。   集装箱从外面打开,警果猛地发力,一把将虚搭的锁头拽下来,把自己和激光一起弹射了出去。   “坏了,”电光石火间他就知道出师不利,“这猪猡怎么这么矮?”   外面的人没有两米高,预计高度有误差,激光没晃到“猪头人”的眼睛,而且对方似乎还早有预判,开门瞬间就往后退了几步,从容地让过了警果挥出去的小刀。   “哎哎,朋友,冷静!我投降。”   等等,这声音……   警果眨掉被外面灯光晃出的眼泪,愕然睁大了眼,这才发现集装箱外的生物不是猪猡,是个浆果少年。   对方头包一坨枕巾,身披半截碎花床单,胸口上倒贴着一次性假猪鼻。   这少年邋里邋遢,扮相还很癫,但不知为什么,一照面,警果就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居然是一双纯黑的眼睛,含着地下城的灯光,像微风中有月色漂荡的水潭。   警果先生愣愣地想:如果他年纪小一点,这双眼睛就能让他拿到个好评级。   “你是……浆果?”   “是啊!”   可是随即,“水潭”里就射出了“暗器”。黑眼少年的目光飞快掠过警果的耳钉、袖口、鞋……大金毛头皮一紧,几乎觉得自己被对方解剖了一遍。   “幸会,先生,您……看起来像个公安?”黑眼少年好奇地问,“浆果还能做公安吗,您什么职务?”   警果条件反射,站直了脱口汇报:“我隶属于摩羯洲尾区星耀城安全总署,第二警果营第三支……等等……”   他怎么知道的?   “哦!失敬。”黑眼少年把猪鼻子扯下来,模拟着做了个脱帽的动作,“所以您这是在卧底浆果盗猎集团吗?看着像刚参加工作的,这不会是您第一个任务吧,好厉害!”   警果更震惊了:“你怎么知道?你……你到底是什么果?”   黑眼少年:“开心果,嘿嘿。”   警果:“……”   什么玩意儿?   “我叫乌鸦,警官……警果先生,您怎么称呼?”   茫然的警果老实地回答:“我叫迅猛龙,临时四等警衔……你笑什么?”   “不好意思,”乌鸦捏住双颊,把笑容捏扁了,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我是家养种公,这里有点问题。”   四等警衔的迅猛龙先生晕头转向的。   张着嘴、瞪着眼,他傻乎乎地重复了一遍:“家养种公?”   他的目光往下落,发现对方虽然体型单薄得像只普通公果,咽部居然有起伏,骨架确实也挺舒展。   “所以你不是公果,”迅猛龙喃喃说,“是种公?”   不是公果是什么?   乌鸦下意识地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确认性别:难道现在女……母果也能兼职当“种公”了?   随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仔细看了一眼面前的警果先生:迅猛龙穿着高领衣服,挡住了喉咙,人很高,虽然受过训练还算有肌肉,但骨架纤细,与他身高相比略显失衡。他的髋部、眼位,都能看出是成年男性,下巴却很光洁,声音也略中性。   原来如此,乌鸦了然:有的工作犬要绝育。   他跳过了这个话题,往集装箱里瞄了一眼:“您是后援没到位,还是临场出意外了?需要帮忙吗?”   直到这时,迅猛龙才回过神来,警果的职业素质终于上线,他捏紧小刀,冷冷地说:“退后。”   乌鸦立刻举起双手,乖乖往后退了一米:“好嘞。”   迅猛龙打量着他,盘问道:“你说你是家养种公,主人是谁?你和秘族走私犯什么关系?”   乌鸦眨眨眼,记住了“秘族”这个词,随后他骄傲地自我介绍:“我主人是哈……哈哈什么灰毛大耗子族,老实人……我的意思是老实耗子,跟走私犯一根毛的关系也没有,八成还是他们假冒伪劣商品的受害人……嗯,受害鼠。”   这浆果看着挺机灵,说话颠三倒四的。迅猛龙皱着眉想了半天:“你说的是‘哈波克拉特斯人’?”   乌鸦一拍手:“要不怎么说公务员有学问呢!”   迅猛龙把刀片压低了一些:“哈波克拉特斯人虽然也是天蝎洲来的秘族,不过他们登记过,也还算安分,是合法移民。”   乌鸦:“必须的,我家还有一位小姐是地面读书的大人物呢!”   这话听着可笑又可怜,警果先生忍不住心生同情:这种公长了一双春水似的眼睛,大概一辈子也没见过太阳吧。他不知道地下城是最底层的贫民窟,住在里面的外洲移民统统是毫无地位的臭虫,还把一只不知在哪当学徒的母耗子当“大人物”呢。   但大金毛正直又善良,没去嘲笑这荒谬的傻话,对乌鸦的戒心也去了大半。   迅猛龙往车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一只果在这,也是被走私犯偷来的?”   “哦,那倒不是,好像是我不小心偷了走私犯。”   迅猛龙:?   乌鸦展开三寸不烂之舌,如此这般地把他的偷车经历美化一番,成了他“在路边看到一辆无主的车,还开着车门,一时好奇爬进去,不小心就开走了”。   迅猛龙感觉自己脑袋上的问号又长了三寸,头发都快被顶掉了。   他满脸“怎么会有这种事”,迟疑着提出疑点:“你……一个家养种公,为什么会独自在外面闲逛?”   乌鸦眼都不眨:“我主人家着火了,消防员来疏散,没人管我。我傻嘛,很容易迷路的,走着走着迷了——后来开着开着车也迷了。”   地下城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着个火炸个瓦斯也挺稀松平常的,耗子们一哄而散,顾不上家畜也正常,但是……   迅猛龙:“为什么你能开走猪猡人的车?”   乌鸦:“啊,你不能?”   迅猛龙:“哪个正常浆果会开车啊?!”   乌鸦:“我不正常啊,不都说过我脑子有问题了吗?”   迅猛龙:“……”   这时,旁边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乌鸦早看见警果先生护在身后的几只“受害浆果”,分别是三个初中生年纪的半大孩子,一个裹得像根春笋的“毛毯人”。   三个孩子都精致到了夸张的地步。男孩穿着经典的巴洛克三件套,两个女孩一个留着妹妹头、一个打着麻花辫。“妹妹头”穿着全套的白无垢,“麻花辫”身上是一条黑底金线的锦缎旗袍,金线在破破烂烂的集装箱里闪闪发光。   仨人摆在一起,像一套昂贵的复古人偶,简直能就地组成个景点。   笑出声的则是那根“毛毯笋”。   “你醒了!”迅猛龙这才注意到“笋”从角落里长出来了,“之前怎么叫你都没反应,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这些可恶的猪猡!”   毛毯动了一下,一把水银似的头发就从破毯子里流了出来。   “不好意思,”他轻声说,声音柔和,但音色低沉,是典型的浆果种公嗓音,“有劳费心。”   说话间,他掀开严严实实的毛毯,露出了一颗……近乎于纯白的头。他发丝雪白,脸上血色也极稀薄,只有眉睫和虹膜上染了点水彩质地的琥珀色,眼角眉梢微微下垂,天然带着一点忧郁,像一尊骨瓷雕的天使哀像。   一时间,集装箱里所有浆果都被这颗头吸走了目光,直到一个唐突的声音打破沉寂——   “好家伙,”乌鸦充满敬意地问候,“您活的吗?”   “嗯,对,”“天使”彬彬有礼地点头,目光在乌鸦乱卷的长毛上停顿了一下,回以问候,“您也是?”   乌鸦:“可不是,真有缘!”   迅猛龙:“……”   这些种公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警果先生正要说什么,忽然“噗通”一声,穿着白无垢的“妹妹头”一头栽倒。 第12章 美丽新世界(十一)   “麻花辫”差点被砸进怀里的同伴带趴下,和她们一起的男孩发出防空警报般的尖叫。   “天使”拍了拍男孩的肩,关上“防空警报”开关,半跪下来查看。   “她怎么了?”迅猛龙也担心地凑过来,“是不是猪猡人做了什么?”   “没事,贫血,常见病,还有就是饿太久了。”好心的“天使”看起病来,比三个鼠头专家摞一起还麻利,“有没有……”   他话没说完,旁边就递过一瓶饮料。   这手……   “天使”裹紧了自己的小毛毯,躲远了一点,大概实在没控制住,他脸上露出了一点忍耐的表情,看着更忧伤了。   “不好意思,乡下果,卫生条件有限——饮料是猪人车上翻出来的,”乌鸦瞥见旁边一脸戒备的麻花辫小姑娘,朝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拧开饮料瓶往瓶盖里倒了一点,自己先喝了,“里面没有浆果不能喝的成分,就是糖有点多,介意吗?”   “麻花辫”这才一言不发地接过去。   她长得像个乖乖的大洋娃娃,但乌鸦打开集装箱时看得很清楚:当时警果迅猛龙正一脸悲壮,准备殉职,而被他舍命挡在身后的麻花辫却伸出了一只小手。   乌鸦再晚出声一秒,警果先生就要让保护对象推出来当替死鬼了。   一个心狠手辣的小朋友,有前途。   乌鸦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麻花辫把饮料喂给妹妹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倒是旁边那很有男高音天赋的男孩细声细气地接话:“她叫茉莉……”   乌鸦看向他:“你呢?”   男孩瑟缩了一下,但碰到乌鸦的目光,他胆子又大了一点:“我……我叫五月。我们三个——还有草莓是‘同笼’。”   五月指了指妹妹头:“草莓胆子小,一直很容易生病,我们被那些怪物抓来,身上的东西也给搜走了,已经一整天……唔!”   茉莉嫌他话多,把剩的半瓶饮料捅进了他嘴里。   “哎。”“天使”一伸手挡在两个少年人中间,他对茉莉摇了摇手指,像个严肃的金牌幼师,“好孩子不可以这样。”   见活鬼的“好孩子”。   但茉莉不知他底细,还是谨慎地偃旗息鼓,冲五月使了个眼色让他闭嘴。   怪得很,她总觉得这个“天使”很熟悉,可她确定自己没见过成年种公——为了确保繁育计划不出乱子,种公通常要跟其他浆果隔离饲养。况且这么特殊的品相,如果见过,哪怕只是惊鸿一瞥,她也绝对不可能没印象。   迅猛龙见草莓的脸色稍微缓过来一些,就捡起了之前的话茬,问茉莉:“你们主人是谁?怎么落到猪猡手里的?”   茉莉手指微蜷,就听那碍事的警果又补充道:“别担心,你们三个的品相肯定是B7以上的,属于‘贵重资产’,安全署那里都有记录,出去查一下就能找到你们的家。”   茉莉用后脑勺都能感觉到五月的惊惶。   幸好,那个叫“乌鸦”的泥猴儿种公适时地插了句嘴,给她争取到了一点缓冲时间。   乌鸦很无知地问:“怎么查,你们地面上的浆果也植入芯片吗?”   迅猛龙不适地抖了一下,脱口说:“怎么可能,那也太野蛮了!”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失言,唯恐伤到这“乡下少年”的自尊,善良的警果又连忙找补:“呃……地面上不太一样,登记系统比较完善,宠物出生的时候,繁育中心就会把DNA和指纹信息录入,用不着给浆果植入什么。他们宠物浆果年纪都很小,又娇气又贵,主人舍不得的。”   乌鸦靠在铁笼上,又从字里行间挖到一点常识:“浆果”非常贵重,跟猫狗不一样,不存在遗弃问题。还有就是,“地面人”的单体战斗力恐怕比鼠人强得多,对普通人类有压倒性的优势。   这时,茉莉的谎话已经加载完毕,她冷静地开口说:“不用查,我们是领主城堡的。”   迅猛龙和五月一起睁大了眼睛,前者是惊讶,后者是“你怎么说实话了”的惊骇。   茉莉:“那天白夜,我们突然被一个仆人叫醒,说是要带我们去体检——领主养的几条狗也是那天体检,所以大家也没多想。结果刚上车,我们就被打了麻药关进了笼子,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醒过来就在这辆车上了。”   她顿了顿,又别有意味地补充了一句:“那个人还从城堡里拿了好多其他的东西。”   前一阵,城堡里来了个怪胎宠物饲养员,业余爱好加班,遛狗的热情比狗都高。那饲养员不喜欢罐头和成品粮,自己做了好多猫饭狗饭,没事还给茉莉他们烤饼干。饼干热量高好保存,他们出逃的时候,茉莉打包了不少当口粮,还把装饼干的的金盒金盘都顺走了,可惜都落到了大猪手里。   迅猛龙睁大了眼睛:“等等,我路上好像听见……大概是车载新闻?里面说领主城堡失窃,难道丢的就是你们?”   茉莉那会儿还没醒,没听见新闻,此时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恐怕是城堡发现他们不见了。但她心理素质绝佳,面不改色:“嗯,还有金子。”   迅猛龙严肃起来:“偷走你们的是什么人?”   茉莉骄纵地抬起下巴,一脸被宠坏的不高兴:“我怎么知道?你知道城堡里每天有多少仆人工作吗?谁认得过来。”   “白……夜。”乌鸦默念着茉莉嘴里的一个词,目光落到了她的脖子上。   这一抬下巴,女孩就露出了旗袍立领下的几处旧伤,是犬齿的牙印。   啊,原来如此。   他想:难怪贫血是“宠物”常见病。   “白夜”、封建复古的审美潮流、神秘的十进制、强大的个体战斗力、类人而非人……这是传说中的吸血鬼啊。   鼠头人、猪头人,搞不好还有猫头狗头,这些半兽人统称“秘族”。在本地,也就是所谓的“摩羯洲”,秘族是低贱的“外洲移民”,大多住在臭烘烘的地下城,是这个社会的底层。   那些见不得光的生物反而要占领了地面。   乌鸦在地下城一隅观察这奇幻的世界,管中窥豹、连猜再蒙。至此,他把拼图拼上了大半。   还差两块至关重要的:第一,这些吸血鬼既然把万圣节定为除夕,为什么没有干脆把“十一月”改名叫“一月”。第二,虽然记忆不知被他落在了哪个耗子洞,眼下什么有用的事也想不起来,但他知道,这世界不是从来如此。   那么,人类又是怎么走到穷途末路,甚至失去了称“人”的资格呢?   他心口有些发闷,连带着胃也跟着绞痛起来,可能是刚服完毒就马不停蹄地放火偷车撵大猪,浪过头了。乌鸦一手抵在肋下,手上浮着一个只有他自己可见的黑色契约——除了一身行套,他还带着一个未完成的死者订单。   眨眼光景,乌鸦心里就闪过诸多念头,自动变成没用的知识存档。在外人看来,他只是看了茉莉一眼,然后莫名其妙地笑了。   迅猛龙无意中瞥见:“你又笑什么?”   “没什么,”乌鸦自言自语似的说,“世界真的好神奇,对不对,警果先生?”   神奇在哪?一头雾水的警果先生没感觉到,就觉得这种公怪神道的。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是卧底警果,还是第一次执行任务的?”   茉莉也悄悄竖起耳朵,从迅猛龙身后小心地观察,不料一抬头正对上那双魔鬼一样纯黑的眼。   茉莉眼角一跳,感觉自己被看穿了。   但对方很快移开了视线,认真地对警果先生胡说八道:“我是智障。”   “……所以?”   “所以我知道。”   警果先生再有涵养也有点不高兴了,脸色沉下来:“你在愚弄我吗?”   乌鸦一歪头,冲他笑了。   他的脸很脏,笑容却很清澈,看人的时候,眼神像在欣赏一朵稀世罕见的花,让人有种“他好像很喜欢我”的感觉。迅猛龙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刚起的火倏地散了,并且没发现乌鸦又在驴唇不对马嘴地乱回。   乌鸦:“你知道吗,亲爱的,你让我想起油画里灿烂又懵懂的道林格雷。”   迅猛龙没听懂,但脸“腾”一下热了:“什、什么?”   乌鸦没回答,靠着铁栅栏弓起背,等着胃里逐渐尖锐起来的绞痛过去。   迅猛龙这才意识到他脸色不对:“喂,你……”   话没说完,救苦救难的“天使”已经先一步把乌鸦接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警果的错觉,这长得像堕落天使的种公跟恐怖传说中的一样,会被病态的、虚弱的存在吸引。明明方才还对不讲卫生的乌鸦避之唯恐不及,这会儿却像是看到了喜欢的食物,兴趣盎然地主动靠近:“你不舒服吗?”   乌鸦:要命。   那个人一靠过来,他就闻到了一股很淡、但非常邪门的味。好像是在香草奶油里拌了一勺消毒水,里面还掺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血腥气。   “天使”怎么是这个味的?他的胃翻腾得更厉害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头重脚轻地撑住铁笼远离了“天使”,一边挣脱,一边却好似无意地抓向“天使”搀扶他的手腕。   “天使”分寸感十足地缩回手,刚好没让乌鸦抓到,冲他笑了一下。   乌鸦:“……”   这笑容好像要超度他。   “天使”:“你怎么了,需要我看看吗?”   乌鸦火速澄清:“一点小问题,还能抢救。”   不着急上天堂。   “天使”扇动着近乎透明的睫毛,忽然凑近,那股诡异的甜味再次扑面而来。   乌鸦不动声色地屏住呼吸,却感觉对方不是在看他,而是拿他的瞳孔当镜子,照了一下自己。   “你的眼睛很特别,尤其左边这只,”“天使”用唱诗一样温柔优美的声音说,“你看到我的时候,会想起什么吗?”   乌鸦心说:恐怖片里气氛组C位的邪教雕像。   他笑而不答:“怎么称呼?”   “都可以……他们叫我‘加百列’。”   “天使长,这么说您是翅膀最大的那个!”乌鸦肃然起敬,双手合十,冲“加百列”拜了下去,虔诚地说,“给您磕一个……阿弥陀佛,请保佑我发财,阿门。”   这一“磕”,加百列不得不退开了,他垂下眼,愧疚地说:“对不起,我不会。”   “没事,您不用会,”随和的信徒安慰道,“我们进庙烧香的,主打一个心诚则灵。”   迅猛龙:“……”   本想过去帮忙的警果先生还伸着手,表情十分无助。   全世界的种公都这么不正常吗?   更无助的是,这时,迅猛龙那袖扣的发信器又震了两下——发信又失败了。   “不好意思,”迅猛龙不得不打断那边的迷信活动,“这里是没信号吗?”   “大概?”乌鸦不动声色,“地下城嘛,基础设施建设就那么回事。”   迅猛龙下车环顾周遭:“这是地下城的垃圾站吗?你为什么把猪猡的车开到这里?”   好问题——到垃圾站来做什么比较合理?   乌鸦用胃思考了一下,回答:“捡垃圾。”   “捡垃圾?为什么?”   “家里穷。”   迅猛龙:“……”   警果先生抹了把脸,无奈地放弃了交流。他绕着货车走了一圈,哪都找不到信号,只好又回去求助乌鸦。   “你对我们没恶意,我能感觉到,”迅猛龙正色说,“不想回答问题没关系,我不会再问,但我现在需要你帮助。”   乌鸦软塌塌地靠着铁笼,像一根泡糟的海带,给警果先生看他的智障脸:别指望,我没用。   可惜,不知是光线不好,还是警果先生情商欠佳,迅猛龙没看懂他的脸色,自顾自地说:“安全署追查这伙偷浆果的走私犯很久了,本来安排卧底的是几个母果同事,但是工作果跟宠物浆果体型差距太明显,那些猪猡没上当。反而是我……大概长得也比较壮,被它们当种公抓了……我在猪猡的老巢醒来以后,就一直给同伴和主人们发定位,那时候明明成功了,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回音。”   迅猛龙说到这,转向加百列:“你是车里唯一的成果,我本来想喊醒你帮忙,但你那会儿睁着眼,一直没反应,还浑身冰冷,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加百列的目光原本追着乌鸦……打结的发梢,听问,才分了一点注意力给迅猛龙:“不记得了。”   迅猛龙就自行下了判断:“肯定是麻醉剂过量了,这些可恶的猪猡!你是外区来的吧,我刚看到你的时候吓了一跳,我们这里比较落后,没那么先进的繁育技术,培育不出你这样的特殊品相。”   乌鸦的目光悄悄移动过来——的确,这位“天使长”不像自然产物。   加百列的头发呈现出明显的白化特征,皮肤却几乎是无暇的,丝毫没有白化病人的损伤和斑,眉眼上的色素恰到好处,看起来配色和谐,又能在一定程度上让他的眼睛不那么畏光。   他浑身上下都是精心设计过的痕迹。   加百列优雅的一颔首:“嗯。”   “你是哪个区来的?”   “角区。”   “角区?”迅猛龙先是呆呆地重复了一遍,连茉莉他们都将视线投过来,就见警果先生猛地往后一仰,“天!角区?!” 第13章 美丽新世界(十二)   乌鸦还在想“角区”是什么,警果先生就带着向往说:“你是从首都区来的?我都……我刑警主人们都没去过,那得有多远啊,上万公里吗?”   乌鸦:啧。   首都叫“角”,他们这儿叫“尾”……光看名,他们这儿就算不是老少边穷地区,也是个天高皇帝远的旮旯。   所以他身在落后地区的贫民窟,是一只底层外族移民饲养的家畜。   好家伙,这都不能说是食物链的尾巴,只能算食物链遗落在身后的屁!   迅猛龙又问加百列:“那你是怎么会落到猪猡手里的?”   加百列用极简主义的风格回答:“从车上被他们偷走的,大概是车门忘了锁。”   “他们把你从首都区一路偷到这?!”   加百列:“嗯。”   乌鸦匪夷所思地看了加百列一眼:连个主语都懒得加,这瞎话过于敷衍了吧?   就听正直的警果先生发出震怒的声音:“也就是说,这些走私犯的脏蹄子都已经伸到首都区去了!他们是个跨区团伙,那我查到的这个据点也只是冰山一角!”   乌鸦:“……”   他顺着铁笼往下滑了半尺,不光胃疼,连脑仁也跟着一起疼了起来。   加百列忧心忡忡地转向他。   “真的不用我看看吗?我照顾过很多小……”富有同情心的天使可疑地停顿了一下,“浆果,一般的伤病都懂一些。”   “谢谢,我这病看不了。”   “什么病?”   “毛病。”乌鸦扯开脸皮冲他假笑了一下,又真诚地对迅猛龙说:“大兄弟,幸好你是个警果。”   如果去做生意,一定会赔得连肾都保不住吧?   这都能信啊!   如果真有一小撮猪猡,冒着生命危险从首都盗窃“高级浆果”,花巨额运输成本,就为把他全须全尾地拉到欠发达地区,到贫民窟当生产资料兜售……这叫“走私”?这分明是下乡扶贫!   迅猛龙还以为他在夸自己,羞涩道:“没有,我只是领安全署的罐,做我分内的事。”   乌鸦都快看不下去了:“你刚才说你找到了猪头……猪猡族的老巢,还在那里给你们安全署发了定位,对吧?那也就是说,其实你那时就已经算完成任务了,是完全可以脱身的,为什么没走?”   迅猛龙一愣。   乌鸦:“是因为不放心他们,才一直守在那等后援吧?没想到后援还没到,你们就先被装进货车拉到这了。”   事情确实是这么回事,但警果先生一直怕让别的浆果有负担,故意隐去了自己的牺牲没提。突然被乌鸦提出来,迅猛龙有点手足无措,挠着头嗫嚅道:“其实也没有,脱身也没那么容易……我也觉得等支援保险一点……哎,再说我们就是干这个的嘛,安全署的刑警大人们保护民众,我们保护民众的浆果,总要把他们安全送回地面才行啊!”   这是一只带着忠诚和信念的……唔,浆果。   可是“浆果”的忠诚算什么呢?   加百列那双有点非人感的眼睛没有半点波动,对胃病更有兴趣,三个孩子都各怀鬼胎地低着头。   这三个崽鞋都很新,鞋底鞋帮几乎没有磨痕,鞋面却蹭了不少污渍,白衣服的袖子上还沾着青苔……浑身上下都是狼狈跑路的痕迹,跟麻花辫讲的故事边都不沾。   那未来的男高音还一开口就说漏嘴——“身上东西给搜走了”,半夜被盗的宠物身上能有什么东西,奶嘴吗?   一照面,乌鸦就知道这三个小朋友根本不是“被盗”,是私逃,还是蓄谋已久的。   警果先生心心念念地想把人安全送回地上,人家说不定在盘算着一脚把他踹往西天。   “要找信号是吧?”乌鸦病恹恹地说,“你身上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吧,以警方名义去找‘哈哈鼠头人’,帮你联系地面不就好了?”   “不行,你太天真了。”迅猛龙神色凝重地摇摇头,“地下城一向是灰色地带,不一定买安全署的账。再说就算是合法移民,跟那些违法犯罪分子也都有联系,哈波克拉特斯人都让走私犯公然在自己广场上叫卖赃物了,我实在不敢把贵重的浆果们交给它们。”   他说完,难过地看了看乌鸦:“非常抱歉,这么说你的主人。”   “没事,我理解,”乌鸦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回答,大度地替耗子们接受了道歉,慢吞吞地爬起来把迅猛龙领下车,“那就这样吧,你往楼缝里看,看见那条飘在半空的轨道了吗?”   “嗯?”   “轨道上面有屏幕,现在正放纪录片,那边有时候也会转播地面上的新闻,”乌鸦睁着眼瞎扯淡,“有转播肯定有信号,对吧?”   迅猛龙眼睛亮了。   乌鸦:“你看我们这里,明明风水……呃,地质条件差不多,但靠近轨道车那边的建筑却比这一边的密集,鼠口也多很多,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那边信号好?”   迅猛龙听完恍然大悟,上了他这一天最有诚意的一个当:“对啊,我怎么没注意呢!”   “那个方向肯定是对的,但是不知道你要走多远,也许得深入我们鼠人村,你又不信任我们……”乌鸦“苦恼”起来,然后在迅猛龙愧疚得快给他磕头的时候叹了口气,“好吧,你等等。”   说完,只见他把枕巾从头上摘了下来,巧手折了个“枕巾包”,然后拖出了货车上的工具箱,把扳手、榔头……还有一堆迅猛龙看不懂的工具,装了一大包,沉甸甸地递给迅猛龙:“拿去防身吧。”   迅猛龙小心翼翼地接过包,更难受了,看着都想扇自己俩嘴巴。   “放心吧,这垃圾填埋场平时没什么人来,就算有人来,让他们藏车里就行,味这么大,狗鼻子到这都失灵。你要是运气好,没准走出三五百米就能找到信号了呢。”   迅猛龙眼睛湿润了:“是,不瞒你说,我从小运气就很好!在警果营,大家都叫我‘幸运’。”   乌鸦无言以对,并怀疑这倒霉大金毛的同事是在阴阳怪气。   “幸运”的警果先生又跟茉莉他们叮嘱了一堆有的没的,临行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犹豫着双手合十,朝加百列鞠了半躬。然后他大概也觉得自己干了件傻事,加百列还没听清他许的愿,警果先生就自己羞耻地跑了……带着躺在包底的一枚信号干扰器。   “行啦。”乌鸦手搭凉棚目送了迅猛龙一阵,才转过身对其他几位说,“碍事的条子已经替你们支走了,大家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五月和刚坐起来的草莓脸色一下白了,茉莉不吃诈供那一套,悄悄把一只手背在身后:“你在说什么?”   乌鸦懒得废话,从工具箱里找出急救箱。   “八成都过期了,唉,走江湖讨生活的黑户在哪都不容易……白瓶是止泻的,这一板小药片是抗生素。”他一边说,一边把药捡出来扔给茉莉,“用量药盒上写了,我知道你看得懂。”   五月和草莓震惊地看向他们“老大”——宠物浆果是不学认字的。   乌鸦又想起什么,叮嘱道:“不过那上面标的是猪哥哥的药量,你们用八分之一左右就差不多。车上能量饮料分你们一半,还有消毒酒精、绷带、盐要吗?算了,我都给你们放这吧,自己掂量着拿。”   五月想辩解什么,被茉莉抬手拦住了。这十三四岁的女孩表现出了超乎年龄的冷静,审视着乌鸦,她问:“你不打算举报我们?”   乌鸦:“我吃饱了撑的?”   茉莉不作声,又用眼角瞥加百列。   “放心吧,”乌鸦向加百列挥了挥猪鼻子致意,“这位大天使哥哥事比你们还大呢。”   “我吗?”加百列好奇地看着他,“我什么事?”   “跟我没关系的事。”乌鸦顿了顿。   忽然,他脑子里滑过一个画面:一条阴郁狭窄的小路尽头,十多把机枪对着个单间监狱,里面关的人衣衫褴褛,一身一脸的血,就那么直勾勾地瞪着门口,脸上带着空洞诡异的微笑。乌鸦经过的时候,好奇地看了一眼,无意中对上“血人”的目光,“血人”突然一跃而起,扑到栏杆上,死死盯住乌鸦的眼睛。警报声和机枪上膛声响成一团。   “走吧。”身边人拉了他一把。   “那是谁?他……还是她怎么了?”乌鸦问,“咱俩谁刺激人家了?”   “那是‘无赦鬼’,”身边的人轻声说,“一个找不到自己的可怜人,在用你的眼睛当镜子呢。”   “血人”形容狼狈,年纪也很大了,就是那种疯人院里关了二十年的老疯子样,跟眼前这雪堆似的“天使”都不像一个物种。   可是乌鸦无端觉得两个人之间有什么联系。   于是他在驾驶室找到了一小块镜子——是撞碎的后视镜崩进车里的碎片,吹了吹浮土递给加百列:“上供。”   说完也不看加百列表情,感觉胃里那阵绞痛差不多过去了,他就开了瓶猪猡饮料,含了口糖水跳上货车,从车窗里伸出手随意摆了摆作别。   大伙儿因缘际会碰上了,乌鸦当然愿意帮点小忙——比如分他们一点必要物资,比如支走那缺心眼的大金毛,省得那老实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其他就算了,他不爱搀和活人的闲事。把车上“货”卸了,他还有自己的订单要完成。   一路开过来,猪猡的车他已经很摸透了,换了首轻快活泼的车载小曲,乌鸦熟练地倒车准备掉头,心想这场意外的“社交”也算有不少收获。   比如他多了不少地理知识。   本地叫“摩羯洲”,“洲”应该是统一、有主权的单位,类似于国家。但既然用到了“洲”这个字,而且据迅猛龙说,“角区和尾区之间能有上万公里”,这里的“洲”可能比他脑子里的“国家”大得多。   “区”是“洲”下一级的单位,摩羯洲有“角区”和“尾区”,搞不好还有“肘子区”“羊蝎子区”什么的,看样子贫富差距不小,而且大概率是“散装”的,行政与执法都相对独立。   再下一级是“城”,好理解。但是“住在城堡里的领主”又很耐人寻味。   只看这地下城的规模和层次就知道,这座“星耀城”绝对不是一个封建地主的小封地。要不这里的“领主”是只有姓值钱的吉祥物,另有政府掌握实权。   要不……就是吸血鬼社会中,“上等人”和“普通人”之间有某种难以跨越的鸿沟。   正琢磨着,突然,调转过车头的乌鸦睁大了眼睛,一脚踩死刹车。   “我这辈子就见过领主一个‘天赋者’,感觉跟我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现在居然要查‘天赋者连环杀手’,”星耀城安全总署,刑警36号跟在组长身后小声嘀咕,“跟做梦一样。”   组长已经领导重事组三十年了,是个功勋赫赫的老刑警。但她只是严于律己,待人很宽和,大部分时候就像个慈祥的大家长,连36号这种碎催都敢在她跟前活泼一点。   组长刚跟地下城交涉完,闻言笑了:“怎么就领主一个,你刚才不是见到治安官了吗?”   36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治安官也是……”   组长摆摆手,嘱咐道:“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出去乱说。”   “啊?为什么?那可是天赋者,十万分之一啊!” 第14章 美丽新世界(十三)   组长探头扫了一眼,见周遭没人,才压低声音对36号说:“听说过‘天赋等级不变论’,和‘不变论例外’吧?”   36号茫然点头——虽然这事离普通人很远,但也算常识了。   摩羯洲这块富饶的大陆,孕育了美丽强大的血族,这里天亮叫“白夜”,天黑叫“暗日”,“午夜”是指正午十二点,而清晨就是黄昏。   血族中,有极少数神的宠儿,会在成年时觉醒某种天赋,成为社会领导者。   天赋共有四级,一级最低,四级最高。   如果说“一级”是精英阶层的中坚力量,“二级”就是各领域的龙头了。   二级天赋者要么像领主一样,有贵族头衔,拥有自己的封地,要么就是每天在“政治经济”板块露面的社会名流。   到了“三级”,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大人物了。三级天赋者或者进入摩羯洲的核心权力集团,或者身败名裂、身陷囹圄。   而“四级”会被尊为“亲王”,一旦出世就是“洲宝”。四级天赋者哪怕犯下“叛洲”的大罪,也会有无数人追随,可以自立政权,甚至发动战争。除了同级的天赋者,世界上已经没什么能威胁到他们了。   九成天赋者都是一级,二级人数不到一级的十分之一,三级更不用说——全洲五大区、几千万平方公里,三级天赋者也就十几位而已。   至于四级,那是决定“洲运”的存在,血族甚至会用四级的名字给时代命名。比如当下,距离上一位亲王回归神国已经二十年,尚未有新的四级接过衣钵,媒体称这二十年为“沉默时代”。   残酷的是,就像是否能成为“天赋者”一样,天赋等级也是基因彩票,觉醒时测出来的天赋数值是终身不变的,再努力,也只能在应用上下功夫。   但“不变论”也有例外,就是传说中的血族七大“神圣天赋”。   那是真正的奇迹——除了跟传说中的创世神该隐有关,“神圣天赋”最特殊的地方,就是它们拥有无限可能性,终身可以进阶。   神圣天赋的所有者,哪怕觉醒时只有一级、甚至比一级更弱,也能通过求索,一步一步攀升,甚至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触碰到传说中的神祇境界。   摩羯洲最古老的七大氏族,就是靠家族内一代又一代的神圣天赋者,牢牢掌控着摩羯洲的核心权力。   组长瞄了一眼监控,伸手遮住口型:“治安官的天赋名叫‘洞察’,一级。”   “洞察”?耳熟……36号飞快在记忆里搜索这个词,随后他猛地抽了口气,脱口说:“傲慢之狮!诺菲勒家族?!”   历史上第一任血族亲王的家族!   “哎?等等……”   治安官也不姓“诺菲勒”啊。   组长颇有暗示意味地点点头,36号再傻也反应过来了:如果觉醒神圣天赋都不能冠姓,那这个人的出身八成已经到丑闻的地步了。   难怪组长嘱咐他不要往外说。   “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神圣天赋……活的神圣天赋者,”36号消化了一会儿,喃喃问,“‘洞察’到底是什么样的?”   “历史上那位诺菲勒亲王,据说已经到了‘全知’的地步。”组长说,“他看你一眼,就知道你过去的一切。”   36号打了个冷战:“等等,那我们背后议论他……”   “不用紧张,一级没那么神奇,”组长笑了,“甚至因为‘洞察’不是攻击型天赋,在一级里不怎么有优势。据说一级洞察者只是五官比普通人灵敏,能隐约感知事物之间的联系,大概觉察到同级的天赋——你没注意到吗?治安官找出嫌疑人简历的时候,说的是‘九成和他有关’,而不是‘他就是凶手’。他并不是全靠天赋,收集情报、分析推理都很厉害。”   36号恍然大悟。   难怪治安官才只说凶手用来谋害领主的天赋是‘鬼影’,没说凶手本人的天赋——因为“鬼影”是一级,而凶手的天赋等级更高,治安官感应不到。   “组长,您说那凶手会是什么样的天赋者?真难想象啊,一个‘二级’……都能去竞选区长了,他居然用来作案。”   “不好说,可能性太多了,现存有记录的天赋有上百种,每一种都可能被主人开发出我们不知道的用法。”组长摇摇头,“比如同属七大神圣天赋的‘寄生’,据说就能像变色龙一样,模仿所有不高于自己等级的天赋。再比如,首区曾经出过一种叫‘摄像’的二级天赋,能记录三秒的影像,并将不超过自身能力的影像在现实中复刻。甚至咱们大总统……”   36号瞪大了灰白的眼睛,忍不住打断组长的话:“总统的天赋不是召唤神话生物,跟模仿犯完全不……啊,抱歉,组长。”   组长好脾气地摆摆手,并不在意:“传说中有这样的神话生物,你听说过‘无赦鬼’吧?”   “呃,是……好像有很多版本。”   “现在把很多乱七八糟的鬼怪都归在这一类里了。其实关于‘无赦鬼’,最早的传说起源于‘黑暗时代’——‘以永堕地狱为代价,沉沦于疯狂,攫取别人天赋的复仇恶魔’——《黑暗生物考》第一版,你品品,这不是正好符合我们凶手的描述吗?”   36号脑筋打结,结结巴巴:“但、但大总统……”   “我只是举个例子,不是说他老人家放着好好的总统不干,亲自跑去当连环杀手。”组长拍了拍新人的头,“再说凶手用的可能都不是自己的天赋,迄今为止,所有被害者中只有领主是二级,之前死者都是一级。据说角区有能暂时储存一级天赋的特殊器具,虽然在洲立博物馆里……但凶手狩猎了这么多天赋者,咱们也不能排除他抢劫博物馆的可能性不是?棘手啊……”   组长将摩羯洲的地图钉在白板上,标记出这杀手骇人听闻的行动轨迹。   “通常来说,连环杀手的第一起案子至关重要,里面会透露出凶手的信息和动机,但我们目前对此毫无头绪。”   36号连忙去翻他的小笔记本:“治安官提到过,去年八月……”   “角区的那场毒杀案?”组长摇摇头,“那肯定不是第一起,只是我们没找到之前的受害者而已。凶手太游刃有余了,现场处理得有条不紊。”   她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组长的旧制服已经不太服帖了,有些虚地浮在脸上,五官一动,就堆叠起了层层的皱纹。   “还有一点,通常来说,连环杀手作案会有个升级过程,比如手段越来越激烈、间隔越来越短。但这个凶手太稳定了,简直像打卡上班,受害者之间也没有任何私人关系,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天赋者,连天赋类别都不同。”   36号听着听着,从点头变成了一脸震惊:“组长,所以您……您也一直在追踪这个案子吗?”   否则怎么如数家珍的?比治安官透露的信息还全!   “嗯,从社会新闻里搜集的情报,”组长耸耸肩,“我可没有治安官那么大权限。”   “那您之前为什么……”   在治安官面前表现出一副很蠢的样子?   36号意识到自己脑子里的念头很不尊敬,连忙又把话委婉地包装了一下:“好像一无所知?您不怕治安官……呃,质疑您的工作能力吗?”   “治安官可不在乎我的‘工作能力’,他是个诺菲勒。”组长看着手下的愣头青笑了,温和地喊了36号的真名,“瑞德,对于一头傲慢的狮子,‘一点就透,心有灵犀的好用下属’,永远比不上‘什么都要人教的蠢货’。没有人提出傻问题,聪明人展示自己的舞台谁来搭呢?我们普通人,有时候是需要配合上司的。”   一个权限不足的“普通人”,只能通过查阅新闻搜集线索,对案情的理解比伟大的神圣天赋者还深……到头来却只能扮演蠢货,烘托那些圣人神子的英明神武,这是对的吗?   36号才刚从警察学校毕业,很多事想不通,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忽然忍不住看向门口的穿衣镜:组长比他年长五十岁,他们年龄不同、性别不同,更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然而此时镜中的两人除了身高体型稍有差别,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就像一对荒谬的双胞胎。   在血族社会,普通人就是这样的。   虽然“被太阳一扫就灰飞烟灭”只是秘族造的谣,但阳光对血族确实不太友好。   晴天时在户外晒一会儿,烫伤是免不了的。但血族是重视艺术和美的种族,再厌恶阳光,也无法割舍地面上的风花雪月——再说哪个体面人愿意去地下吸土腥味?   于是为了能安全地在白夜里活动,“浆果皮衣”应运而生。   浆果养殖成本高得吓人,摩羯洲绝大多数老百姓连新鲜浆果汁都喝不上,日常以动物血和“合成预制血”充饥,活浆果皮做的衣服实在过于奢侈了。   因此普通人穿的“皮衣”都是人造皮,即批量生产的克隆皮肤器官。   这就导致摩羯洲满大街都是异父异母的“多胞胎”——全城的警察都长一个样,全城的出租车司机说“为您服务”时嘴都往一边歪,全城的清洁工都是秃头。   朝夕相处的熟人还能通过体型气味动作认人,不熟的就只能看他们皮衣脑门上纹的名牌。   只有治安官那样有钱有势的大人物,才有资格穿定制的浆果皮衣,拥有一张与众不同的美丽面孔。   摩羯洲就是这样一个和谐又稳定的社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一目了然,从来如此。   但……这是对的吗?   组长打了个指响,唤回36号的注意力:“回神,小朋友,八卦时间结束,别议论长官了。我们时间有限。”   “是,”36号连忙收拾思绪,“凶手坚持用上一位受害者的天赋袭击下一位,那么他这次也会用领主的天赋吗?对了组长,领主天赋是什么?”   “‘魅力’。”   “啊?”   “‘魅力’天赋发动的时候,能让人无条件喜欢,甚至在一段时间后迷恋上他。低等级的天赋者和普通人在他面前不会产生恶意,这也是治安官判断凶手必定是二级以上的依据。”组长说,“领主是平民家庭出身,他的头衔和封地都不是白得的,尾区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也只有‘魅力’这样的天赋者能游刃有余地平衡各方势力。”   36号一激灵:“所以治安官要我们隐瞒领主死讯!”   “尤其是地下城,地下城九族十八区,无数逃犯和非法移民混迹其中。那是‘里世界’,不受安全署监控,你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密道、多少盘根错节的势力,没有‘魅力’天赋加持,那些黑道杂种可不会乖乖合作。”   “领主的天赋是二级,凶手能模仿到什么程度?他现在带着这种天赋潜入地下城……”   “那正是我担心的,”组长叹了口气,“好在‘魅力’只是潜移默化地提高好感和信任,并不是精神控制,起作用也需要相处时间,秘族对我们血族的天赋也有一定抗性……”   她话音没落,一个气喘吁吁的重事组刑警冒失地闯了进来。   “组长!”脑门上纹着“重事组14号”的刑警喊道,“领主、领主城堡里,一个清洁工自杀了!”   36号莫名其妙:“啊?”   14号:“长官们推断凶手可能是领主喜欢的类型,这个清洁工只是个快退休的老男仆,排查的同事一时疏忽,让他偷溜出城堡……”   组长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变了:“我记得城堡的清洁工是黄昏前上岗的,对不对?”   “对,这个老男仆年纪大了,负责区域又是城堡外围,比其他人还要早……”   “糟了!”组长转身就走,“他可能跟刚作完案的凶手接触过。”   14号:“啊对,他可能是重要证人……”   “什么重要证人!”组长骂道,“他可能接触过取得了领主‘魅力’天赋的凶手!一个年老体弱的普通人,在后半夜判断力低下的情况下,凶手说什么他都会信!立刻彻查这个清洁工的通讯记录,通知治安官……”   36号一头雾水地跟上:“不是……凶手会跟一个清洁工说什么?”   “‘诺菲勒家族是坚定的鹰派,向来主张彻底整顿尾区,将一切外族驱逐出境,所以秘密派遣本族神圣天赋者,谋害领主隐瞒死讯,准备对地下城下手’——怎么样?”组长森然道,“一个在领主城堡干了一辈子的清洁工,早就被‘魅力’腌入味了,得知深受爱戴的领主‘死因真相’——”   地下城里,刚把车掉头的乌鸦无意往远处瞄了一眼,赫然看见那悬在半空的轨道屏幕闪了几下,岁月静好的画面突变。   一个没有头发和眉毛的……“男人”出现在屏幕上,样子实在不怎么赏心悦目:他皮肤上透着死人青,张嘴说话时,两颗尖锐的犬齿若隐若现,正愤怒而绝望地控诉着什么。   与此同时,地下城上空响起一个声音:“诸位,我的一位朋友收到了一个来自地面的视频电话,里面似乎透露了不得了的消息,说星耀城堡不是被盗,而是领主遇刺身亡。”   乌鸦被自己的急刹车拍在了方向盘上,无数念头飞快闪过后,他蓦地扭头去看加百列——   纯白的“天使”站在原地,依然是一张平静又悲悯的脸,身上的破毯子被货车带起的风掀起一点,乌鸦看见他居然没穿鞋,毯子下面是条雪白的长袍,一尘不染,好像刚下凡。 第15章 美丽新世界(十四)   视频里,青面獠牙的吸血鬼老哥有点语无伦次,从领主尸体如何被发现,讲到安全署如何封锁城堡、隐瞒案情。   三个从“领主城堡”逃出来的孩子脸上的震惊做不得假,也就是说,如果广播里说的事是真的,至少茉莉他们出逃时,领主的尸体还没被发现。   乌鸦其实之前就有疑问,连地下城鼠头人建的浆果圈都这么森严,哪怕地面的同类们身上没有芯片,从城堡卷着财物逃跑,也不该跟中学生翻墙逃课一样容易吧?   只是他没深究,他又不领安全署的罐罐。   没想到这会儿,这事突然清楚了:茉莉他们的出逃,很可能正好跟凶杀案撞在一起了。那时候城堡安全系统瘫痪,没人发现。而出于某些下水道家畜听不懂谁是谁的政治原因,吸血鬼的警察局——“安全署”决定秘不发丧,只对外说“城堡被盗”。吸血鬼“主人”脑子里可能根本没有浆果会跑的概念,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仨崽跟其他“贵重财物”一起,是被凶手偷走的。   屏幕上的秃头老哥不知是干什么工作的,对凶杀案很有见解,坚定地认为“治安官”就是幕后黑手,自导自演谋杀了领主,还要把这件事嫁祸地下城。刨掉那些主观臆断,乌鸦听出来,吸血鬼警察认为凶手携财物逃到了地下城。   眼下“财物”本物确实在地下,是巧合吗?   还是……三个小朋友逃走的时候,有一双眼睛在背后注视着他们?   如果是这样,凶手很有可能就在附近。   神秘的大天使一身让人不安的气味,编瞎话敷衍得令人发指,是他认定了警果先生缺心眼吗?   还是他早就知道,这会儿地面上已经乱成一团,根本没人顾得上管“偷鸡摸狗”的小破事,迅猛龙再发八百遍信号都不会有鬼理会。   这不足以证明什么,只能说“大天使”极有可能和这桩暗杀有关系。   这时,屏幕上的秃头吸血鬼已经将自己的指控陈述完毕,开始上证据环节:他上传了一段偷拍的视频,正好拍到了四个吸血鬼警察从城堡里扛出个加大号的裹尸袋。   然而,乌鸦的关注点却不在那能装进一位猪头君的裹尸袋上,他在看警察。   镜头里分明已经破晓,晨光给古堡镶了一层金边,警车围着城堡停了一圈。制服板正的吸血鬼警察们行色匆匆,沐浴在朝霞里,除了不大的制服帽檐,他们竟没有任何防晒措施。   这些警官们高矮胖瘦不同,然而虽然有人被肥肉撑出了大腮帮子,有人瘦得脸皮松垮,但仔细看,他们的五官竟是一样的,好像那张脸也是统一制服的一部分。   他们不防晒,是因为“穿着”一层不怕晒的皮。   原来如此,乌鸦看向加百列的赤脚,又找到一块拼图。   但他是怎么做到的?   乌鸦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还是过于无知,遂果断放弃低效的思考,朝加百列按了一下喇叭。   “嘿,天使长大人,”他对循声看过来的加百列竖起一对大拇指,“您真是这个!”   加百列面对这别开生面的赞叹,有点不知所措,并疑惑地检查起个人卫生:“我身上也蹭到什么了吗?”   乌鸦:“……”   “对不起,忙完这一阵,我一定好好焚香沐浴。我只是想请教一下,”乌鸦靠在车窗上,瞟了一眼远处的屏幕,又朝加百列眨眨眼,“您怎么操作的?”   加百列一愣,随后,他那好像假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惊讶,可惜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俩的交流。   乌鸦微微一僵,笑容和拇指一起垂了下去。   “咚”一声,跑太急的迅猛龙被垃圾绊了一下,人跟加大号的榔头扳手齐齐飞了出去,一路滚到了货车前轮下。   乌鸦瞄着那缕金毛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地咕哝了一句:“大慈悲不度自绝的人哪……”   迅猛龙晕头转向地抬起头,一行鼻血就流了下来:“你说什么?”   乌鸦演技浮夸地往后一仰,露出捧读似的惊恐:“我说您没事吧?天哪,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您联系到安全署的长官了吗,后援什么时候来?”   “信号发不出去,”迅猛龙艰难地扒着车门爬起来,腿都在哆嗦,“加百列!茉莉……孩子们快过来!听我说,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们恐怕有大麻烦了!传言地下城的秘族有自己的武装,这么多年只卖领主面子,如果他们跟安全署起冲突……”   警果先生说到一半,一把薅住自己的金毛:“这简直、简直……领主可是伟大的二级天赋者啊!怎么可能会被人杀死?我不信……”   说着他看了一眼大屏幕上的“证据”,坚定的不信又跑偏:“凶手会是那个偷走浆果们的仆人吗?和猪猡族有什么关系?可恶,要是我在猪猡族据点的时候再警醒一点,说不定能留意到更多线索……”   乌鸦同情地看着他,附和:“可不是。”   您放自己那金头帘一条生路,现在警醒也不晚。   这时,血族的视频录像放完了,轨道上的屏幕上一花,取而代之的是黑底红字的警告符号。   那最开始在广播里说话的“人”再次开腔,声音响彻在整个地下城上空。   说话的人……生物音色浑厚,跟猪头人的瓮声瓮气不同,这声音吐字清晰,有很强的胸腔共鸣感,让人一听就觉得发声的这位胸一定很大……不是,一定很强壮。   “朋友们,同胞们,地下城的友邻们,请诸位听我说——”   这演讲开头的三声呼唤极有节奏感,让乌鸦想起了莎翁剧里的台词,忍不住小声接了一句:“‘我是来埋葬凯撒,不是来赞美他的’……”   “不,”迅猛龙擦着鼻血纠正他,“不是‘凯撒’,如果我没猜错,讲话的应该是安东尼。”   乌鸦惊愕地扭过头,用力过猛,他眼前都泛起了金星。   却听见迅猛龙接着说:“……我们受训时学过各种秘族人的特征嘛,我想这应该是‘罴人’的嗓音。据说地下城的无冕之王就是个一百岁左右的罴人,秘族人都叫他‘教父安东尼’……”   哦,风马牛不相及。   迅猛龙迟疑地住了嘴,哪怕是他,也看出乌鸦表情不对劲。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乌鸦看向他的眼睛里满是惊喜,亮极了,像炸满烟花的夜空。只有迷路的孩子在拐角遇见亲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然而,烟花很快被大风卷走,纸灰也没剩,又是一片沉寂夜空。   就像那孩子发现自己认错了人……或者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错认的那个人,已经过世很久了。   迅猛龙:“你……你怎么了?”   “没什么,”乌鸦很快回过神来,古怪地笑了一下,冲迅猛龙做了个“嘘”的手势。   传说中的熊瞎子教父用山洪倾倒似的声音说:“就在二十分钟前,星耀城安全总署还在联系我,以领主的名义要我配合血族警察,抓捕城堡小偷,安全署要求派搜查队进入我们的地盘。领主是否已经遇害,安全署是否不怀好意,我无法判断。我们背井离乡而来,只想在伟大摩羯洲的角落偏安一隅,我们无意与任何人为敌,只求抱团自保。”   迅猛龙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熊瞎子教父庄严宣布:“我要各区尽快关闭所有出入口,也请各族同胞拿好你们的武器,随时准备捍卫我们这些地下可怜虫的尊严!”   迅猛龙一把抓住乌鸦的手:“你知道最近的出入口在哪吗?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关闭前逃出去!”   乌鸦:“啊,这个……”   “算了!”迅猛龙以为他不想出卖自己的主人,一把拉过茉莉,又转身朝五月和草莓招手,“我培训的时候背过几个,不知道准不准。没时间了,快先……”   乌鸦眼睁睁地看着警果先生焦头烂额的表情定格,大眼珠难以置信地往旁边一偏,像是不敢相信。   然后一头栽倒。   茉莉手上的白光没散,女孩冷静地抬起头,迎上乌鸦审视的目光。   垃圾山上一时静默,只有远方传来鼠头人的喧嚣。   草莓和五月好像也惊呆了,仿佛第一天认识自己同居了三年的小伙伴,他俩张着嘴瞪着眼,凝固成了两只尖叫鸡。   “你一点也不惊讶,”茉莉没管他俩,对乌鸦说,“其实你早看出来了,对吧?”   乌鸦:“……”   这个真没有。   茉莉:“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这是什么能力?”   “不确定,”乌鸦跟她大眼瞪小眼,心想,“或许是‘面无表情装逼大法’?”   他没回答,瞄了一眼一动不动的迅猛龙:“你没杀他。”   女孩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毫无波动,闻言低头看了警果先生一眼,就像看路边被人踩烂的毛毛虫,满不在乎地说:“咦?他还没死啊,那是我力量不够。”   乌鸦表情没变,心却微微沉了下去。   “也是,不然也不至于落到那些猪手上,不过我以后会变强的。”小姑娘坦荡地承认了自己还不行,并且明确了自己的目标——如果她说的是期末考试成绩,这一幕该有多积极向上呢。   而当这个危险的少年人看向乌鸦的时候,眼神就又正常了:虽然不熟,也谈不上信任,但她起码把乌鸦当个同类。   茉莉:“你不会也是‘火种’吧?是哪边的人,来这里有什么任务吗?”   乌鸦用缠着漆黑契约的手扣住车门,不动声色地回答:“哪边也不是,我受人之托,有点事要办。”   “火种”又是什么?要了亲命了,怎么又多一个花名!   “哦,”茉莉点点头,“独行侠啊。”   五月终于回过神来,退了半步,颤颤巍巍地问:“什么‘哪边的人’,他、他不是浆果吗?”   “这里没谁是狗屁‘浆果’,”茉莉小脸沉了下来,往四下看了看,捡起方才跟迅猛龙一起摔掉地上的大榔头,“我们才是‘人类’。”   她的话音和榔头一起落下,狠狠朝迅猛龙的脑袋砸了下去。   乌鸦倏地推开车门,然而就在他有动作前,妹妹头的草莓猛扑过来:“不要!”   茉莉一踉跄,手里的榔头滑到货车上,把本来就破烂的车身又敲出个坑,乌鸦顺势缩了回去。   “不要打他,”草莓抱住茉莉的胳膊,“他是好浆果!”   茉莉:“一边去。”   “真的不要,他想保护我们的,在猪猡人那里他都不肯先跑,一路照顾我们。茉莉,不可以……啊!”   茉莉举起榔头要敲草莓的手,那据说最柔弱胆小的孩子吓得闭上了眼,细细的关节一片惨白,却死攥着茉莉的衣服没松手。   然而榔头到底没砸在草莓身上,茉莉暴躁地瞪着她愚蠢的朋友。“切”了一声,她发出了一点孩子气的声音,气呼呼地扔了凶器:“那把他绑起来总行吧?”   货车里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早有准备地递上绳子。   茉莉翻了个白眼,从乌鸦手里抢过绳,不怎么熟练地把迅猛龙绑成了大闸蟹。   “喂,做个交易吧。我是‘神圣路线’的‘火种’,你刚看到了。”她对乌鸦晃了晃右手,“我要去找我们的组织……带着这俩货,但我自己力量不够。正好你也是一个人,现在这鬼地方这么乱,独自上路也很危险。要不要结伴,我帮你做你的任务,你送我们一段路。”   乌鸦:“……”   挺好的,这孩子脑子清楚,胆大心细,还会谈判,听得他都有点心动。   唯一的问题是,“火种”到底是个啥?   这时,一个天籁般的声音拯救了他。   加百列:“嗯……可以带我一起吗?以及‘火种’是什么?” 第16章 美丽新世界(十五)   加百列突然出声,乌鸦和茉莉都一顿。   乌鸦是端起架子不好下台,本来期待草莓或者五月当他“自动问话机”,没想到先开口的居然是加百列。   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没必要出声,又没人问他,主动开口反而会引起注意。毕竟从加百列摘下罩在头顶上的毛毯到现在,一直是有点游离地自己待在一边,不作声地观察他们。   这位有点晃眼的大天使带着浓重的死亡气息,人看着也怪邪门,乌鸦对他的警惕一直很高,总觉得他那观察的眼神像熊孩子观察笼子里的鹌鹑,指不定什么时候一高兴,就伸手抓一只出来捏成饼。   可是忽然,乌鸦意识到,扒笼子看鸟的孩子也可能真的没见过。   那好奇是真实的。   乌鸦:“你是不是没怎么接触过人……还是‘浆果’?你习惯怎么说?”   加百列:“都行。”   他的态度跟介绍自己名字时一样随和,好像这世界上所有名词、代词,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分别。   随后,加百列又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阵:“应该不算,不过那时候不知道。”   他真的很喜欢省略主语,尤其那些隐约透露他来历的话。   乌鸦想:是故意的吗?   乌鸦:“你不知道,不知道他们是人?还是说,你那时不知道他们是同类?”   这短短一句话,又不知哪个词触动了对方,加百列再次露出有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是。”   茉莉在旁边听着,若有所思。   “所以你不是种公吧?你这种性状,不像能随着血线保留下来的样子。”这神奇的小孩姐居然还懂一点遗传,伸手捻了捻自己的辫子,茉莉说,“这样的头发……你生的小孩很可能会变成白化病。”   虽然懂的有点半吊子。   乌鸦听得提心吊胆:“妹妹,男的——你说公的也行——不能亲自生小孩,这事你知道吧?”   你只是说话习惯省略一些词,对吧?   然而,三个没见过种公的半大孩子同时露出吃惊的表情。   乌鸦心又是微微一沉。   茉莉这崽不知道什么环境长大的,常识不知道,嘴里却挂着好多偏僻的冷知识,不像受过系统教育,倒像她从什么地方自己偷听来的。   所以她说的靠不靠谱?   五月:“没绝育也不行吗?”   乌鸦:“是啊。”   草莓:“交配也不行?”   乌鸦:“……嗯,不好意思。”   “行啊,不重要。”茉莉摆摆手,对加百列说,“所以你是‘高级定制’吗?”   “啊!”旁边五月眼睛亮了,“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还见过角区来的‘高定’呢!”   五月和草莓有时候挺像,比如都很容易受到惊吓,比如受到惊吓的时候都是既不战也不逃,而是瞠目结舌地僵死成一对傻狍子。   但眼下又能看出不同——草莓明显没缓过来,身体紧绷着,仍执着地蹲在茉莉和金毛警果中间。   五月就有点没心没肺了,脸上眼泪还没干,他已经转移了注意力。   小男孩带着一点羡慕和陶醉说:“那是领主给他朋友买的,一件‘小美人鱼’的女装,漂亮极了。”   乌鸦叹气:“你也漂亮极了。”   五月脑袋熟了,七窍喷着蒸汽扭捏:“我、我吗?啊……我不行的,我品相只有B7,最美的才能……”   “别丢人,当人家夸你吗?照着那些东西喜欢的样长,好给他们吸血吃肉扒皮,还觉得自己怪不赖,你贱不贱?”茉莉怒其不争地打断五月,又快言快语地对乌鸦解释,“你也没见过吧,尾区能见到‘高定’的场合不多——简单说,‘高级定制’就是给那些吸血鬼做人皮衣服的原料,不过是最贵的一种,他们领主那样的才买得起。‘高定’身上不能有一点伤口,一出生就在培养箱里,一辈子不见天日。据说有些服装设计师为了追求极致,会花十几二十年人造个假世界养‘高定’,养在里面的人自己都会信以为真,这样养出来的人皮有‘故事感’。”   乌鸦恍然:难怪“大天使”身上有那么多人工痕迹。   也难怪迅猛龙没看出来——警果先生能接触到的,大概都是普通打工鬼,奢侈品离他们太远。   “所以你就是在那种培养箱里长大的吧?”茉莉问加百列,“看你这样子,他们让你演堕天使?那肯定还得有给你演‘信徒’的,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   加百列淡淡地垂下琥珀色的眼睛:“不见了。”   “所以你逃出来了?”茉莉说着,顺便踹了五月一脚,“那你比这个东西机灵。”   加百列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把被她踹翻的五月扶正。   “我不打听你怎么逃出来的,欢迎回归人类。”茉莉小脸严肃下来,像是复述着一个她自己也半懂不懂的宣言,“听好了,‘你不背叛,庇佑永伴;你若相弃,天罚必及’——这就是我们‘神圣路线’。”   乌鸦眼角狂跳,感觉这“神圣路线的火种”也挺邪门。   他此时已经彻底确定了——草莓五月和晕过去的迅猛龙不提了,神秘的加百列对人类世界全是好奇,看似挺懂的茉莉把“加百列”叫“堕天使”,显然也是一脑子零碎混乱的知识。   加上他本人,白纸一张的弱智文盲——他们六个人,来历各不同,凑不齐一套完整的世界观。   像这世界的人类社会一样破碎。   接着,茉莉小姑娘讲了她的故事。   如果茉莉是一只普通的浆果,那她应该已经抵达过“果生巅峰”了。   茉莉是繁育中心引进“新血线”生出来的实验品,和实验室期待的一样,混血造就了异常美丽的面孔,如果她不是生在尾区,说不定也能被选去做高级定制。   但那次实验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了,新血线与本地品种不知哪里不匹配,配出来的孩子要么有遗传病,要么性格有问题——比如茉莉。   茉莉四岁就被育种专家判定为“反社会”,桀骜不驯,攻击性极强,她的乳牙都是咬人崩掉的。   但她品相太好,从小就是个B9胚子,繁育中心实在不舍得销毁。于是体罚、关禁闭成了茉莉的家常便饭。   繁育中心有十六个禁闭室,一号禁闭室最恐怖。   一号禁闭室原来是实验室的储物间,里面没有窗、没有灯,据说隔壁还关着吃小孩的大野怪,一到白夜里就“嗷嗷”挠墙,幼果中间流传着好几个关于一号小黑屋的鬼故事。   普通幼果调皮捣蛋是不会进“一号”的,饲养员也怕把这些娇贵脆弱的小家伙吓出毛病来,只有格外扎手的刺头才有机会偶尔到那一游。   作为整个繁育所最知名的反社会,茉莉成了“一号”的常客。   她一开始也害怕,后来被罚疲了,发现没灯的小黑屋也挺好,可以在暗日睡懒觉。隔壁确实关了个什么东西,不过那“怪物”除了偶尔惨叫两嗓子、砸几下墙,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本事。   有一次,茉莉还听见墙那边传来低低的歌声。   那是个沙哑低沉的女声,唱得还挺好听,小孩子模仿能力强,茉莉听了几遍就学会了,忍不住跟着哼了出来。   她一出声,墙那边的哼唱声就戛然而止,茉莉闭了嘴。紧接着,她听见一阵指甲刮木板的“嘎吱”声。然后“啪”一下,墙角露出个三公分见方的小洞,一只幽深的眼睛从洞口看过来。   茉莉当时脑子里空白了两秒,没等她想好要不要放声尖叫,就听见那边的“怪物”说话了:“唔,小孩?你多大了,怎么在这?”   “怪物”原来不吃小孩,会说话,讲话还挺文明。   听了关于她的恐怖谣言,“怪物”不但没生气,还笑得很得意,现场编了两个更朋克的,让茉莉带回去吓唬小朋友。   这家伙太酷了,征服了反社会幼崽,茉莉第一次动了想交朋友的心。   她俩约定,用那段小曲当暗号,听见歌声,怪物就知道是茉莉又“进宫”了。不过后来发现这没什么必要,一号小黑屋基本是茉莉的私人“行宫”。   怪物听见她跟饲养员和嬷嬷斗智斗勇的故事,夸她是贞德、是孙悟空、是英雄的普罗米修斯——都是听不懂的怪话,夸得茉莉一头雾水。不过“怪物”么,说怪话也正常。除此以外,怪物还昼伏夜出,天一亮就来精神,吹牛能吹一宿,对小孩也口无遮拦。   茉莉完全没意见,假如谁的四肢和琵琶骨都被锁链穿着,在一身溃烂的伤口里还能兴致勃勃地吹牛,那她说自己“脚踩八条船不翻,公蚊子见了都迫降”也不是不行。   不讲风流韵事的时候,怪物就讲故事。   在不到五平米的小黑屋里,茉莉知道了她的整个世界——第一繁育中心,只是星耀城的一个小角落,整个城市可能有几万个繁育中心那么大。而星耀也只是“尾区”的边陲,尾区又是摩羯大陆五大区中最小的一块,摩羯洲外,还有“天蝎”与“水瓶”两块大陆,而三大洲外,还有更辽阔的海洋与天空。   怪物讲血族的历史和制度,嘲笑那些“大牙蚊子”一身洗不掉的土味;讲半人半兽的“秘族”,讲他们比动物世界还混乱的战争与争斗;还有水瓶洲的“主脑”……   茉莉半信半疑,因为怪物有时候也不大靠谱。在她嘴里,孙悟空一会儿是猩猩一会儿是猴,今天说“秘族有人形和兽形二重身”,明天又说“秘族兽头人身”,被小孩指出来,才被迫承认自己没见过秘族,都是道听途说。   但有一个故事茉莉愿意信,怪物说,有一个消失在历史尘埃里的文明:人类文明。   他们不叫“浆果”,叫人类,曾经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暗日,种母嬷嬷喋喋不休地教育幼崽怎么做一只好血宠,怎么讨主人喜欢。茉莉公然打瞌睡,被关小黑屋。于是白夜降临,她就能通过墙上的小孔,在锁链的碰撞声里听人类英雄的故事,怪物说他们都是“火种”。   有一天,茉莉高高兴兴地走进小黑屋,没听到故事,只听到隔壁断断续续的惨叫,响了一整天,她睁眼坐到天亮。   天蒙蒙亮,实验室的人下班了,茉莉忍不住戳开小洞张望。   隔壁关了灯,黑乎乎的,浆果……人类的眼睛照旧什么也看不见。   茉莉忍不住问:“你说的‘火种’为什么不来救你?”   怪物很久很久没回答,等茉莉快睡着的时候,那边才忽然有了动静。   有什么东西从小洞里掉了出来,茉莉循着声音,在黑暗里摸了半天才找到。   很硬,形状不规则……底下还有几个尖。   “这是什么东西?”   “送给你的礼物。”那边传来气如游丝的声音,“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啦,再说……我就是火种。”   “啊?可是你也不厉害啊。”小朋友吃完惊,非常失望,童言无忌道,“‘火种’这么没用吗?”   “我水平不够嘛,只是最低等的‘火种’,没来得及变厉害就被吸血蝙蝠叼来了。”怪物的声音很轻,“不过你不能说我没用——那些吸血的可怜虫做梦都想把我们研究明白,抓到我一个能写一百篇论文,够养活他们一个实验室了。”   “还有,”怪物的声音变得含混难辨起来,“我在最黑暗的地方留下了……一束光啊……”   茉莉没听清:“你说什么?”   可是怪物没再回答。   第二天天没黑,实验员就把怪物的尸体抬了出去。   茉莉趴在没封死的小孔上偷看,在实验室的灯光下,她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朋友。   怪物长得相当骇人:她的头脸像一层蜡纸包裹的骷髅,头发差不多掉光了,仅剩的一小撮干燥枯黄细毛,看不出本来是什么发色。但她脸上微微含笑……也可能没笑,是人头骨长得像在微笑,说不好。   茉莉与那张笑脸对视了一秒,做了三天噩梦,没哭。她把一号小黑屋的洞封死,将怪物的名字刻录进脑子:“怪物”叫爱丽。   爱丽送给她的礼物,是一颗带血的牙。   说实话这礼物有点恐怖,也不知道有什么寓意,但茉莉还是贴身藏了起来,否则她回忆起那些小黑屋里的快乐岁月,会怀疑那只是一场梦。   就在茉莉被领主买走的第二年,她小心珍藏的那颗牙突然莫名其妙地碎成了粉末,之后一个月,她的身体开始有奇怪的感觉:像换牙、像生长痛、像发育——总之有什么东西在急速变化。   然后有一天,她白夜里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的右手在闪光。   不用任何人引导,她就知道这是什么、怎么用。   “它叫‘审判’,只要我真心认定对方有罪,判定罪名,就可以惩罚对方,是攻击的技能,我们这种‘火种’是神圣路线里的战士。”茉莉摊开右手,“不过太弱了,我们路上遇见了一个吸血鬼流浪汉,我用尽全力只能让他趔趄一下,草莓他俩都没察觉。对上秘族效果怎么样不知道,那些猪是偷袭,我没反应过来。还有他——”   茉莉用下巴点了点迅猛龙,对乌鸦说:“我当时想的是‘走狗背叛者应该判死刑’,结果他只是晕过去了,你不说我都没发现。”   乌鸦用十二分专注地听着女孩的描述,总觉得自己在哪听过这个所谓“审判”,有点耳熟,但不知为什么,又有点违和。   “所以,所谓‘火种’的力量是从那颗牙来的?”   茉莉点点头:“我后来想起来,爱丽好像提到过,火种临死的时候,可以把自己的力量聚集在身上某个地方保存,别人拿到以后,如果能得到火种的认可,就有可能继承这部分力量。”   “得到‘火种认可’,”乌鸦说,“就是说不一定能继承。”   “所以火种有不同路线,你要真心相信、自愿奉行这条路线才行。”茉莉说,“其实我也不知道火种为什么愿意接受我,我遇见爱丽的时候太小了,她说的很多话我都是当睡前故事听的,到底有没有‘火种’这回事我都不太信,直到自己变成‘火种’,我才相信她说的人类世界真的存在。”   “我是神圣路线的战士,”她的知识体系比乌鸦的杂毛还乱,信念却像骨头那样坚定清晰,“我得找到他们,一起战斗。” 第17章 美丽新世界(十六)   五月和草莓呆住了,精神世界一分为二:一方面听到她要“战斗”,习惯性地惶惶不安;一方面还是因为习惯,忍不住有点崇拜茉莉。   加百列则不吝啬地给茉莉鼓起掌。   “停!等一下,战斗不着急……那什么,喝彩也不着急,哈雷路亚。”乌鸦环顾周遭,发现孤立无援,只好自己出来做那个扫兴的,“我刚才是不是听漏什么了,你打算去哪找‘他们’?”   “我要去找‘方舟’,爱丽就是从那里来的。”   “你认路吗?”   茉莉举起右手,手上亮起白光。   众人抬头就看见那光慢慢环绕着她的掌心膨胀成一团,在半空晃动了一会儿,开始往一个方向倾,像被风吹动的火苗。   “那边,”茉莉说,“‘看不见的风所指的方向’就是家园。”   火种的光把加百列的银发照得更璀璨了,五月和草莓一起发出惊叹。   只有乌鸦格格不入地捏了捏鼻梁——好的,她不认。   茉莉就有个方向,到底多远、中间是雪山还是大海,一点概念也没有。他就知道,冲小黑屋那个教学条件,特级教师来了也不可能教会孩子看地图。   然而这群人里好像就乌鸦一个持悲观态度。   “真美,”五月向往地问,“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啊?会比领主城堡还漂亮吗?”   “垃圾堆也比那阴森森的城堡强吧?再说你只是一道菜,城堡漂不漂亮跟你有什么关系?”茉莉乜斜他一眼,“方舟……方舟里面就只有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大家可以天亮才出来活动,可以自由地在大街上走,像血族那样上学、工作养活自己。”   五月的笑容凝固了,顿觉幻灭——这不就跟那些穿人造皮的穷人一样了吗?   眼看这记吃不记打的傻小子又要找揍,加百列抬手按住他的头,给他调成静音:“你们这条‘神圣路线’有不同的火种吗?别的路线又是什么样的?”   “神圣路线有四种火种,至于其他路线……爱丽说有一位叫‘医生’的火种,虽然不属于神圣路线,也住在方舟里,负责给大家治病。她还提到有一条路线叫‘神秘’,但没讲太详细,可能她也不知道吧,只告诉我,‘神秘’跟我们做事风格不太一样。”   乌鸦听得后槽牙疼。   作为能“闻弦音知雅意”的大人,他隔着时光和学舌的初中生,秒懂了爱丽不方便告诉孩子的未竟之语——也就是说,都混成这鸟样了,咱这垃圾物种还在因为路线不同搞内斗。   真离谱啊。   他郁闷地把剩下半瓶猪猡糖水一口闷了:一起完犊子拉倒。   乌鸦还没把这口糖水咽下去,茉莉就一指他:“别的路线可以问他,他应该更清楚。”   乌鸦:“咳咳咳……”   加百列条件反射似的抬手,想拍拍他的背,可那地狱般的背上布满了荆棘似的头发,天使逡巡一圈,没找到地方落脚,只好若无其事地撤回。   茉莉不知什么时候似笑非笑地转向了乌鸦:“你刚刚问我的问题怪怪的,我觉得你听起来好像不太了解我们神圣的传承,看来别的路线跟我们不一样?”   加百列好像正蹲路边看猫狗打架,注意力在几个人身上来回打转,忙得要死。   体贴地等乌鸦咳完,他才好奇地问:“所以你是‘神秘’吗?”   “不是,”乌鸦沉痛地想,“我是‘神叨’。”   茉莉在一些方面过于没常识让他有点大意,再加上听见“审判”描述时恍惚了一下,多嘴问了两句话,有点暴露自己了。   这车翻的……   心里在刮沙尘暴,乌鸦放松的肢体却纹丝不动,迎着茉莉充满刺探的狡黠目光,他神棍似的笑了一下:“这可不怪我,明明是你们‘神圣’脱离群众,比‘神秘’还神秘。”   茉莉不置可否,只是挑了挑眉,冰冷地审视着他。   破孩子心眼真多……   看样子想混是混不过去了,乌鸦瞥了一眼人事不省的警果先生,感觉茉莉随便动动拳头,能把他栽地里。   倒也不是非得装这个洋葱大头蒜,他当然可以坦白实话。可是这样一来,他方才任凭对方误解套情报的行为就太可疑了……别看茉莉说话一套一套的,其实她肩膀绷得死紧,一直在应激状态里。   这样风声鹤唳时,人人神经细如蛛丝,一个不慎,那点纸糊的信任可就碎成齑粉了。   何况他的来历本来就解释不清。   所以说待人以诚最重要,白痴就白痴,非得逞什么能?弄的现在骑虎难下。   乌鸦只好飞快地把茉莉的话过了一遍:她说“方舟”里的人过着正常的生活,在这种环境下,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人这么大的野生动物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下秘密建国。所以“方舟”要不是爱丽编故事糊弄小孩,就是有一处能隐藏起来的秘境。   既然新生的“火种”可以凭借能力指路,那构建秘境的力量,是不是有可能出自同源?毕竟“审判”这个能力,听起来很像规则类,他决定赌一把——   乌鸦漫不经心地捏着饮料瓶:“那位方舟的守护者阁下不喜欢其他路线的火种,你的朋友没告诉你吗?”   茉莉皱了皱眉,迟疑道:“你认识‘老爹’?”   赌对了。   乌鸦笑而不语——天爷,他得缓缓再往下编。   “你们在说什么?”五月拉了拉茉莉的袖子,“‘老爹’是谁?”   茉莉依然拿眼觑着乌鸦。   乌鸦滴水不漏地接过话头:“是个强者。嗯……你可以理解成,是他圈出了‘方舟’这块地方,建了个保护罩庇护大家。因为他的特殊能力,方舟才能不受血族和秘族的打扰——唔,我是外人,有说的不准的地方,请随时纠正。”   茉莉点点头,疑心微减,这才正面回答加百列:“神圣路线的火种有四种,我们‘审判’和‘圣光’是战士,‘审判’是‘我以某罪判你某刑’,‘圣光’是‘此处驱逐一切黑暗’;还有‘神域’,‘老爹’是方舟里唯一一位‘神域’,他的能力是‘此地应遵我法’……”   也许是不该空腹吃太甜的东西,乌鸦忽然一阵耳鸣,女孩的声音变远,他微微晃了一下,脑子里蹿出一个场景:一整个机器武装队从他面前经过,荷枪实弹地押送着一个男人,那人眼、耳、口鼻全被封着,手上特殊的镣铐禁锢到指关节。   这造型实在新潮,乌鸦忍不住驻足张望,才一探头就被人拉走。   “不要靠近,回头让那位阁下给你看档案,别看了。唉……你小子是猫变的吗,怎么那么好奇?”   乌鸦:“这人谁啊?”   “EHA001……对,就是传说中的‘一号’,头号危险分子。”旁边人压低了声音,唯恐音量大了传到谁耳朵里似的,“能力名‘神说’,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一个规则类,绝对特级。一旦规则成型,在他的领域里就会变成绝对真理……”   “还有这种?太牛逼了,”乌鸦震惊,“那他能把马路对面那银行转到我名下吗……嘶!”   “想什么屁吃呢!又不是异想天开,规则得有一定的人信才能成型,他被捕之前搞的那邪教横跨十六国,到现在也就成型了四条规则。”   “都有什么?”   “我记得有个什么‘领域’、‘审判’……‘圣光’还是‘神光’的,还有什么来着?唔……”   “‘真理’。”乌鸦喃喃地接上茉莉的话。   茉莉一顿:“爱丽说‘真理’很少见,方舟没出现过,她也不了解——你知道吗?”   “‘出你口、入我耳……不得有谎言’。”乌鸦的目光贪婪地凝视着另一个世界,拉回女孩身上的时候,还因恋恋不舍显得有点温柔,“别打听别的路线了,妹妹,没发现吗,你们‘神圣路线’都是规则类的,力量来自于确信,知道太多其他火种的事对你没好处。”   茉莉睁大了眼睛——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小黑屋里,有人跟她说过差不多的话。   “你……嗯,你叫‘乌鸦’是吗?”茉莉无端拘谨起来,抬起头。   不知为什么,这疯疯癫癫的年轻人忽然“沉”了起来,他的身体微微打晃,像是被几个世纪的风尘压着,她不由得客气起来:“乌鸦……先生,你知道我怎么才能变强吗?”   “你要长大,要吸收足够的能量,磨炼承载‘火种’的肉体。还要构建自己的‘法’,不断践行自己的戒律,剔除所有的自我怀疑——包括合理的怀疑。”   直到你变成一个冷酷的偏执狂、没有人性的执法者,直到你下死亡判决的时候,再也不会被一声微弱的“他是好浆果”拉住。   茉莉聪明极了,一点就透,思索片刻,她手上的白光明显亮了一些。她惊喜地看向乌鸦,却发现乌鸦看起来非常难过。   “先生?”   乌鸦暂时还不知道,为什么他印象里属于一个人的能力分散到了不同人身上,但——   “坚定者多顽固,执着者多执拗,世界上所有的剑都是双刃,所有的力量都有代价,你想好了吗?”   乌鸦没注意,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加百列骤然抬起眼,瞳孔忽地放大,他天使一样好奇友好的眼神消失殆尽,无机质似的眼珠透出些许阴森的兴味。   “你在说使用火种的力量有副作用?”茉莉果然聪明,但中二少年是不会内耗的,她的眉头只皱了一秒就开了,“那有什么办法,我也不能不变强啊。我们想做人,想堂堂正正地活着,就是要付出代价。”   “……是啊,没办法。”   绝症病人会用毒品止痛,停跳的心要用电击除颤。   弥留之人,须有虎狼药吊命。   “话说回来,先生,”茉莉改了称呼,“你接的委托是什么,我能帮你做什么?”   “委托人没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们姑且叫他……‘普罗米修斯’先生吧。”乌鸦轻声说,他不想叫那个人“那个种公”。   “他应该是跟爱丽女士一样,来自一个自由的地方,不慎落到了秘族手里,被当成家畜种公卖进了鼠头人的养殖场。”   在鼠头人查尔斯的浆果医院里,鼠头专家们正争论浆果圈是否有疫情时,一个刚断气的死者和白恶魔定下了契约。   “他挨了很多打,吃了很多苦,多次尝试越狱失败,只好装作驯顺。鼠头人认为他强壮美丽,血统高级,于是开始有其他养殖场的鼠付钱给他的主人,借他去……‘配种’。他非常痛苦,但也趁机认识了很多人。后来他开始在不同的养殖场传播知识,收集情报。他们甚至构建了一个老鼠不知道的情报网,策划集体出逃。”   三个孩子听呆了。   草莓紧张地攥住袖子:“逃走了吗?”   “没有,失败了。”   “啊……”   “鼠头人吓得掉毛,还因此升级了养殖场的安全系统。那位值得尊敬的普罗米修斯先生被打断了腿,注射了过量的‘脑癌’药——就是神经毒素,”乌鸦顿了顿,“他直到死,也没能完全恢复理智。”   “他委托你复仇?”茉莉听得上火,细长的眉毛竖了起来,“可以,那我们先去杀秘族。”   五月被她武德充沛的发言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啊,那倒不是,我不接复仇的活。”   五月松了口气。   乌鸦:“他委托我拆掉浆果圈,把那些曾经跟着他的人救出来。”   五月眼前一黑。   这不比复仇难?!   连茉莉听完也有点为难:“你确定那些人还活着吗?”   “不确定。”乌鸦想了想,“但鼠头人肯定不会把他们都杀了,毕竟种公种母都是贵重资产。”   “怎么做?”   “那就要先请教天使长了,”乌鸦转向加百列,“依你看,地面‘安全署’和地下城会起多大冲突?”   他话音没落,地下城所有灯突然全灭。   纯白的天使瞬间沉入黑暗,随后一些建筑里的备用应急电源启动,微弱的光重新勾勒出加百列的脸。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嘴角却弯出个一点也不圣洁的笑容:“你真的比那个蹩脚的血族‘洞察’厉害多了,我都有点不想要他了。野生的……人类原来是这样的吗?”   “啊,谢谢,应该是?”乌鸦谦逊地回答,“我认识的也不多。”   茉莉一把拽过五月,手上白光闪烁:“你是什么鬼东西,你不是人类吗?”   “我是哦。”加百列嘴上回答着,却没看小姑娘。   他不知从哪摸出一只白手套戴上,隔着手套,用两根手指捏起乌鸦一撮打绺的长发。   “地面血族和地下秘族会起全面冲突。”加百列不慌不忙地说,“尾区的移民问题很久了,‘洞察’本来就是诺菲勒家族针对秘族放的暗棋,那位‘万人迷’领主不出意外也迟早死他手上。发现自己的目标被人捷足先登,聪明的‘洞察’一定会想顺水推舟,趁机图谋地下城,没想到现在背了黑锅。他们家族以傲慢著称,可受不了这种气。”   加百列说到这舔了一下嘴唇,停下了话头,一脸天真无邪:“我告诉你好多事,你会付我报酬吗?” 第18章 美丽新世界(十七)   茉莉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这不妨碍她决定先下手为强——有问题可以一会儿再问,她认为躺下的人总比站着的诚实。   趁加百列的注意力完全在乌鸦身上,茉莉暴起,“审判”直指加百列。   然后一只手伸了过来。   乌鸦没扭头,却像后脑勺长了眼,伸手虚搭在“审判”的白光上。茉莉下意识地缩了手,随后这不熟练的火种才意识到,“审判”是有指向性的,不会误伤。   茉莉有点恼火,冲乌鸦“喂”了一声。   乌鸦还没说话,加百列先偏头看了她一眼。   因为地下城大规模停电,那些各自为政的备用电让各处灯光显得不太稳定,加百列脚下长长的影子也跟着光摇曳着,轻烟似的从茉莉脚下扫过。   正要说什么的茉莉忽然一阵恶寒,感觉像有条毒蛇爬过她的脚面,低头去找,却什么都没有。   乌鸦那只拦住“审判”的手没收回去,此时正好挡在加百列和茉莉中间。   “没关系。”加百列无奈地叹了口气,隔着手套按下那只手,探头对后面的茉莉说,“小朋友,原谅你。”   茉莉:“……”   她刚才道歉过吗?   乌鸦瞥了一眼地上模糊的影子,圆滑把手揣回他的床单披风里:“报酬的事可以商量,看你怎么收费嘛,价格公道的话……”   他说到这,突然想起他的“客户”都是强行付账,基本没几个公道的,不由得悲从中来,可怜巴巴地说:“反正我们老实人一天得被人坑三次,别太过分就行。”   加百列:“什么是价格公道?”   “比如少于两百毫升的血我可以咬咬牙,一升以上咱们还是得讨价还价一下。”乌鸦一边说,一边不错眼珠地观察着加百列。   加百列听见血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将毛毯裹得紧了些,饶有兴致地凑近问:“如果是脑髓呢?”   “那可真让人为难,”乌鸦没躲,“不是我不愿意,实在是本人的脑壳跟裤兜一样干净,你要不看看要点别的,不如我也掰颗槽牙送你?”   茉莉眼珠一动:她的能力是顺着爱丽临终时送的臼齿传承的,“也掰颗牙”是在暗示什么?   她回忆着加百列说过的话,突然也发现了:这个白色不明生物对自己叫什么、别人叫什么都是“都行”,而指代血族治安官的时候,他一直在说“洞察”……似乎是一种血族的天赋名?好像在他眼里,那位大治安官是个储存天赋的瓶。   加百列迤迤然地无视社交边界:“别的呢?”   “卖笑没问题,卖艺也可以配合,”乌鸦慢条斯理地跟他掰扯,“卖身……就要看我能不能保持完整器型了——不过我这时髦的碎花小披风可以送给你……”   加百列余光往他身上瞥了一眼,顿时被这遗世独立的时尚击退了十五公分。   乌鸦:“我看你好像挺冷的。”   加百列顿住。   地下城里的“肥雏们”都是光脊梁的,没肉也没毛的“种公种母”们穿的是单衣,草莓那么弱的孩子穿着厚礼服也微微见汗,加百列却始终把自己裹得像隆冬露宿街头的难民——   “用茉莉妹妹的话说,这是你的‘副作用’吧?”乌鸦说,“虽然不清楚原理,但我想有‘副作用’,就应该有‘正作用’。”   茉莉:“‘正作用’是什么?”   “不知道,”乌鸦说,“我可没有‘洞察’,只能瞎猜猜看——我们大天使长的目标本来是血族治安官。不过就算地面地下起了武装冲突,治安官也不一定会亲自到前线来,所以需要一个诱饵……这个诱饵一定能遥控,不然他也不能优哉游哉地赶着大猪拉车到处跑。”   “比如?”   “比如能和主人分开的影子。”乌鸦低头看向地面,“方才光线变动的时候,你的影子有一瞬间跟别人不同步,我感觉天使再纯洁,也还不至于透光吧?所以方才是放出去干坏事的影子回来了吗?”   “他的影子在入口处偷了一条廉价的毛毯,凶手应该是从这里进入地下城的。”   治安官观察着周遭,很不适应地拉了拉身上的破斗篷。他没有穿浆果皮衣——地下城除了秘族,也有血族的底层贫民,人造皮也穿不起的那种。   此时,地面官方和地下城还在扯皮,而治安官本人已经带着刑警们悄然潜入了地下城。   他们身后,刚恢复供电的地下城十七号出入口正缓缓关闭。   显然,方才那场大断电是人为的,就是为了给他们争取潜入时间。   血族刑警们融入地下城,立刻分散,治安官身边只留下六个精英。   “隆隆”的响声中,跟着治安官的重事组长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长官,您实在不应该亲自……”   “说了别这么叫我。”治安官辨认了一下方向,抬腿走进破败的地下街道里,“放心,我又不是战斗型的天赋者,自保的小玩意还是备着一些的。”   组长抿抿嘴。   她博闻强识,知道所谓“自保的小玩意”指的是什么。   血族七大神圣天赋中,有一种天赋叫“药师”,由“暴食之蝇”梵卓家族掌握。这是一种特殊的器具制造能力,能以处理过的浆果为原料,制造出可以存储一种或几种低级血族天赋的物品。   因为垄断,这些稀罕的“天赋物”万金难求,拍卖场上追捧者无数,随便拿一件能在星耀城买半栋楼,而且几乎都是一次性的。   整个星耀安全署,只有几件压箱底的天赋物,都是区里十年前拨下来的,后来财政实力不允许了……只是治安官嘴里的“一些小玩意”。   “还是您底蕴深厚。”另一个血族刑警讨好地说,他是重事组的“2号”,“那个天赋者杀手想挑起我们和地下城的冲突,好借此龟缩在这里。没想到我们长……没想到我们老大明察秋毫,一眼看穿了他的诡计,明面上和平交涉,其实已经追着那狐狸骚味下来了。”   组长一阵无语,感觉2号这奉承不很动听,好像在把治安官比作猎犬。   果然,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治安官头也没回:“如果你的嘴和脑子接触不良,就请闭上一会儿,别让它再漏电了,可以吗?”   2号不敢作声了。   组长低声提醒:“长……老大,前面就是地下城第十七区,黑市。”   地下城的黑市鱼龙混杂,有人买卖消息,有人买卖身份,擦肩而过的可能是喷着腥风的虎头人,也可能是血族隐姓埋名的通缉犯。有“洞察”加持,六个血族刑警飞快地摸遍了整个十七区。   “我确定‘鬼影’在几个小时之前进过这间酒吧后门。”治安官站在拐角,望着不远处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酒馆,转头问组长,“我记得,你在地下城的线人说这个酒吧是……”   “地下军火贩子交易武器和消息的据点之一。”   治安官若有所思,马屁精2号又来了劲,兴奋地说:“我们追查凶手到这里,还能意外收集到地下军火交易的情报,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组长:“那我让线人进去探……”   “这种地方的人嘴都很严,你应该知道,你那没用的线人探不出什么,除非……”治安官声音低下去——除非他这个“洞察”亲自进去。   对于治安官来说,背黑锅固然让人恼火,但他千里迢迢来尾区,最重要的任务始终是拔掉地下城毒瘤,而不是给城堡里那头被人宰杀的种猪伸冤。   军火交易的情报就好像在引诱他走进去。   这个凶手从角区一路作案到尾区,专门猎杀有钱有势的天赋者,轻易挑拨起地下城和地面的紧张气氛——也就是说,他对血族上层的一切、包括政治派系和争斗都非常熟悉。   凶手知道他的来历,知道他空降星耀城安全署的目的,甚至知道他的天赋,也就是说——   几个血族刑警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的长官突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长……”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治安官抬起眼,像兴奋、又像愤怒,眼珠渐渐变成了猩红色,盯着那破败的酒吧入口——凶手居然把他当成了狩猎对象!   “那我们就再玩一玩,看谁钓得上谁。”   治安官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三只拇指大的小木偶,他用尖锐的犬齿咬破手指,点在其中一只木偶身上,木偶倏地从盒子里飞出来,落地变成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治安官”。   “让你的线人带‘我’进去。”治安官吩咐组长,然后视线扫过身边这几个记不住名字的刑警,点了那个格外蠢的马屁精2号,“是你刚才说要一举两得,对吧?给你个立功机会,一起去。”   组长有话欲言,看了一眼长官的脸色,遂又止。   于是三十分钟后,“安全署刑警暗中潜入地下城,试图刺探消息败露”的消息不胫而走。酒吧监控拍下了模糊的照片,正好露出了治安官的脸,浆果皮衣也没穿,一目了然。   地下城的教父罴人安东尼震怒,立刻让人围住了十七区,冲突中一个血族刑警被俘,“治安官”受伤逃离。安东尼向地下城十八区发布悬赏令,地下城中暗火沸腾。   从垃圾山往下看,鼠头人聚居地的中央广场开始集结穿着防弹衣的武装鼠头,原本热闹的街上顷刻间空无一鼠,这些单体战斗能力相对较弱的鼠人表现出了惊人的高效配合,也说明了为什么老鼠可以在猛兽横行的地下城占据一席之地。   加百列脚下的影子流向乌鸦,本人披着毛毯退开,对他摊开手:“你看,果然起冲突了,大家真的很容易生气——你可以趁现在去做你的事,不用谢……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一点体温。” 第19章 美丽新世界(十八)   影子捆住乌鸦的小腿,像钻进柴堆的火苗,疯了一样往上爬。皮肤上慢半拍才传来类似冻伤的刺痛,体温源源不断地被影子掠夺。   三个小朋友全体奓了毛,草莓惊恐地捂住眼,腿软的五月几乎挂在茉莉身上,茉莉打出去的“审判”没脱手,白光就被地面蹿出来的黑影吞噬,与此同时,爬到乌鸦身上的影子已经漫过他的腰间!   茉莉不信邪,脖颈上暴起要鱼死网破似的青筋——   就在这时,乌鸦冷静地开了口:“我申请赊账。”   大口吞噬着他的影子微微一滞。   加百列像是冻僵的人碰到暖炉,无声喟叹,缓缓搓揉着惨白的手指,关节上居然给他搓出了一点血色。那血色让他一身的非人感稍退,毯子落下,露出他身上丝质的雪白长袍,薄雾似的质地,背后有三对银线绣的羽翼,领口还有一朵百合花的商标,是死鬼领主衣橱里常见的品牌之一,应该是血族的名牌。   名牌人加百列看着乌鸦,似乎很困惑,自言自语似的说:“上一个被影子围住的人就像一条脱水的鱼,一边抽搐一边大喊大叫,你怎么动都不动?”   乌鸦想了想:“这动作听着难度系数挺高,我来不了,没那么大功率。”   加百列大方地对乌鸦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我一身毛病,前不久刚吃过毒罐头,心脏也不太行,”他感受了一下,“现在心率正在因为寒冷升高,快到极限了,再过一会儿,你就算重金求我别死也晚了。”   加百列微微一歪头,像是在问:那又怎么样?   “我这是为你着想,你看,你连‘火种’都没听说过,”某个自己也是刚听说的人毫不脸红,“以前接触到的同类大概也都是吸血鬼养的宠物吧,所以一直是一个人在吸血鬼的世界里打转。那些睡棺材板的大牙怪不无聊吗?他们连食谱都那么单一。”   “我……”加百列神色有些奇妙,“一个人?”   “可说呢,作案都没人捧场,你看这仨崽,惊怒交加的气氛组当得多好。”   茉莉:“……”   有那么一刹那,她不想救这家伙了。   乌鸦朝加百列伸出一只手,露出保险销冠一般的自信笑容:“所以要不要参加我们的派对?试试又没什么的,试不出吃亏试不出上当。”   加百列沉默了,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只是恶劣地观察这人是不是强装镇定,等着他露出恐惧的馅。   好一会儿,加百列才轻声说:“‘魔鬼守在开满鲜花的路边,引诱洁白无辜的神造之物’……所以你在引诱我吗?”   “是啊,过了这村可没这店,限时限量马上绝版,”乌鸦在这等虎狼之言下,依旧是四平八稳,并发出“收摊”威胁,“你再不做决定,我可就真死了。”   加百列笑了,下一刻,原本停在乌鸦腰间的影子瞬间暴起,将乌鸦整个人吞了下去。   茉莉猛地挣脱缠住她右手的黑影,然而不等她有动作,就听“嘶拉”一声,乌鸦那时髦的碎花小披风碎尸万段,布片散落一地。跟小披风一起阵亡的还有几缕头发——影子化作刀锋,三两下削掉了他打成死结的发梢。   下一刻,影子像喷泉一样回落,汩汩地流回地面,归位到加百列脚下。乌鸦的皮就像领主的书房,被“刮掉了一层”,露出他大概出生后就没怎么见过天日的底色。   乌鸦看了一眼自己被“干洗”过的手,那一瞬间,“老实人”心里也不由得生出罪过的邪念——他差点冲上去跪求天使大哥预约个遗愿服务。   只要把这技能留给他,上刀山、下油锅的任务也不在话下!   幸好寒战和咳嗽接踵而至,冻僵的腿阻止了他唐突的推销。   “谢谢你的邀请。”加百列扶住乌鸦——这回终于敢用没戴手套的手了,恋恋不舍地在乌鸦手腕动脉上摩挲了两下,“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等我血液回流一下……唔,看来鼠头斯巴达们都集结完毕了,就现在。”乌鸦头也不回地对茉莉说,“妹妹,再给我们警果先生补一下……哎,别判死刑!”   倒霉的迅猛龙一直屏住呼吸没敢动,结果还没等他想通自己是怎么被发现的,就又去梦里吃罐罐了。   “抬上他,走着。”乌鸦发动货车,换了一套车载音乐。   深沉含糊的猪声响起,配着青涩的吉他和风笛,赞美着“向日葵般硕大的鼻子”和丰腴浑圆的腰身,在一阵一阵忧伤的“呼噜噜”里,乌鸦饿了。   “粗面细面刀削面,拉面拌面意大利面……嗯?”   不知道是影子里有个储物空间,还是他事先存在别处,需要时候让影子去取,跟进副驾驶的加百列不知从哪掏出个手工材料包,挥舞着戳针,正在一只做了一半的毛毡兔子身上上下翻飞。   乌鸦的心又痒起来,还有点犯难——如果能接到这位的遗愿任务,他是要那个干洗技能好呢,还是这个手工技能呢?   加百列接收到他倾慕的视线,想了想,在材料包里翻出一只成品奶牛猫:“送给你。”   “啊,感谢!”乌鸦美滋滋地随方向盘转着眼珠,顺杆爬,“再给实时播报一下,条子——‘洞察’大人现在到哪了?”   条子——重事组长感觉到了浓稠的恶意,一半来自不知名的凶手,一半来自她的顶头上司治安官。   凶手异常狡猾,也异常沉得住气,不管他们用替身人偶制造多大的混乱,甚至替身人偶死亡,都钓不出这耐心的猎手,逼迫治安官只能一边躲避地下城的追捕,一边用天赋追踪凶手的蛛丝马迹。   这些蛛丝马迹绝大部分是陷阱。   除了“鬼影”和领主的“魅力”,凶手还从其他受害人身上盗走了“微爆”、“镜咒”、“厄运”三种,全是能致命攻击型天赋。   治安官价值不菲的替身木偶好像餐巾纸,报废一个又抽一个,短短半天,三只替身人偶已经损毁了两只……陪葬的是安全署七个血族刑警。   “蠢货,看路。”治安官最后一个替身人偶一把揪住组长,将她往后一带。   组长这才发现,她方才差点踩中的地面上浮起一个黑色的圈——那是连环凶手其中一位受害人的天赋:厄运。黏上“厄运”的人,会在接下来的一小时内被死神盯上,万事不顺,随时可能被突然冒出来的车撞飞。   “谢……”   “发生八个人以上的重大伤亡我就要向区里打报告了,”治安官心里憋着邪火,顺口朝下属发泄,“你们这些累赘——报位置。”   组长顿了顿,情绪稳定地回答:“第三区,我们现在靠近地下城的西北角。地下城西侧一直比较太平,是哈波克拉特斯人和舍舍迦人的领地,都是合法移民。”   治安官:“什么鬼东西?”   “……就是鼠人和兔人,”组长努力跟上他的脚步,她毕竟有年纪了,“鼠人的‘雏肝酱’很有名,兔人比较平和,多数人口已经迁往地面,地下城只有他们的植物园。您觉得更有可能是哪个方向?”   治安官按着太阳穴,知道自己冒进了。频繁使用天赋,他身体负荷极大,此时眼睛已经红得要滴血。   但为什么凶手能这样频繁地用天赋布陷阱?因为他是二级……或者更高?   不……治安官从兜里掏出一瓶浆果汁,喝了两口,剩下的随手丢在路边垃圾箱上——如果是那样,这个天赋的拥有者不可能籍籍无名。   再说世界上没有这样毫无限制的模仿天赋,就算是同为七大神圣天赋的“同化”也做不到——同化只能现场把别人的东西拿来自己用,不能“吃完打包”。   这似乎更像是使用了某种存放天赋的器物,而器物容量是有限的。   治安官:“截至目前,凶手用了多少次偷来的天赋了?”   组长想也不想地回答:“‘微爆’陷阱三个、有问题的镜子三面,‘厄运’陷阱两……不,这是第三个。”   “他用完了……”   “什么?”   “他偷走的天赋用完了,”治安官低头看向组长差点踩中的“厄运陷阱”,“这个‘厄运’的诅咒圈比之前两个小一圈。一路用鬼影布局,恐怕也用得差不多了——他要黔驴技穷了。”   治安官扭头看向旁边画着鼠头的路标:“在那边。”   “长……为什么不是另一边?”   “因为他没有底牌了,需要制造混乱,”治安官笃定,他有足够的底气,不管什么器物,一个到处流浪的连环杀手不可能比他家底还厚,“兔子的植物园没这个功能。”   抓到他了! 第20章 美丽新世界(十九)   “这些掉毛的畜生有产业,做事就不会无所顾忌。叫你的人联系领头鼠,发正式公函,就说安全署公干。”治安官唯恐饭桶下属们听不懂,还屈尊俯就地解释了,“鼠头人不敢公然违抗安全署,也不会叛变地下城,毕竟他们以后还要在这里混。我们的目的不是让耗子乖乖配合,而是让他们进退两难,夹好尾巴别碍事,明白了吗?”   组长态度端正地点头受教,同时也松了口气:不枉她介绍鼠兔两族的时候,特意强调了两族的营生。治安官不好相处,脑子还是很快的。   组长小声说:“是,争取到这段时间,我们就可以调集地面武装,突破地下城出入口……”   她话没说完,就见治安官又掏出了一件玩具枪形状的天赋物,往头顶开了几枪,打出一堆五颜六色的弹珠。弹珠在半空无声炸开,细碎的粉末均匀地沾在治安官和他的“累赘们”身上。   治安官感受了一下,大概是觉得不够,又跟喷消毒水似的,往四面八方打了一圈。   组长心里一突:她认得这玩意,安全署压箱底的几件天赋物之一。那里面的弹珠可以消除一个人的“外人特征”,能无痕越过各种监控防御系统——是潜入用的。   治安官把打空废弃的天赋物往她手里一塞,头也不回:“跟上。”   老鼠和捕鼠夹的孽缘历史悠久,好像暗示着挨夹就是鼠头们的宿命。   教父电话和安全署公函几乎同时抵达,两片大夹板从天而降,把鼠头人们夹成了为难的鼠片。   它们平时拼命向上谄媚,期待有一天能被主流社会接纳,离开地下城。根系却又深深扎在下水道里,离不开走私犯的供养和暴力犯的保护。这会儿两头不敢得罪,只好让集结的武装原地待命。   整个鼠城里充斥着窝窝囊囊的杀气。   茉莉眉头紧锁,还是觉得难。她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哈波克拉特斯人,说实话,一米五、将近两百斤的大耗子已经够有压迫感了,一个军团的大耗子列阵在前,简直让人呼吸困难。   武装鼠的数量已经超过了她的估算能力,茉莉看得直起鸡皮疙瘩:耗子们秩序井然,没有任何拥堵和冲突,鼠与鼠之间的距离几乎是固定的……连尾巴晃动的方向都近乎统一。   她忍不住问乌鸦:“我说,你那个名字都不知道的委托人,跟你到底什么关系?”   乌鸦正不错眼珠地观察着鼠头人大军:“没关系,名字都不知道能有多熟……”   茉莉:“哦,那你们交配过。”   乌鸦一口气吸岔,差点把气管呛出来。   茉莉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大不了的话:“你怎么一惊一乍的?”   “……一般来说,我们不用这个词描述人物关系,特别是同一个性别的……”   孩子更疑惑了:“为什么?”   交配是需要打码的脏话吗?   除了幼崽和绝育过的,不同性别平时也不在一起啊。   乌鸦也想到了她成长的环境,一时沉默了。在茉莉长大的培育中心里,人是畜生,锁和笼看得见,而他第一反应是社会化的公序良俗,那又是另一套看不见的锁和笼。   “说来话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别问我哪个合理——不过这些倒是人自己发明的习俗,不像‘浆果’是外语,相比起来我更愿意选这边……啧,鼠头们有点东西啊。”   “你看出什么了?”茉莉问,“你这到底是什么能力?”   虽然看着不怎么禁揍,但是很实用的样子。   “视力。”   “哈?”   “你想象一下,”乌鸦四下踅摸了一下教具,“假设你组织着五十个草莓和五十个五月……”   “去哪?”茉莉抖了一下,“地狱?”   “……去跟另外一百个草莓与五月交战,会发生什么事?”   茉莉不用想象也知道会发生什么:出发十分钟之内肯定有哭的,半小时她得丢一半人,草莓们会像一堆带着静电的纸片,走着走着会一个贴一个,全粘在她身上,五月们每隔两分钟就会打一段退堂鼓助兴。   “还是下地狱吧。”茉莉瞥了一眼茫然的五月和草莓,“带俩是我的极限了。”   “那你要从现在开始锻炼了,火种阁下,我们人类最大的特异功能,就是跟成千上万个不认识的人一起工作。”   茉莉一开始以为他又在说怪话,嗤笑了一声,却发现乌鸦没笑。   “你认真的?”她愣了一下,又摇头,“草莓和五月不可能像这些秘族一样。”   “对,那需要组织,需要训练,需要很多钱和时间。这些鼠鼠可没钱没地方练兵……再说它们连个班长队长之类的小单元组织者都没有。”乌鸦轻声说,“他们传递信息的方式多半是我们感知不到的,那就没办法了……”   只能找个鼠问问。   “我是真不爱干这种事。”   茉莉一头雾水:“干什么?”   乌鸦没吭声,含了一大口糖水,将所有精力集中在左眼上。   刹那间,目力所及范围内,千万条死亡信息顺着他的左眼捅了进来:鼠头人内斗中被同类捅死的,被看不出是豹子还是薮猫的大毛头一爪子开膛破肚的,被血族逃犯咬死的……还有更久远的,痕迹已经被时光污染,分辨不出有用的信息,只剩下模糊的痛苦。   全身每一处都被撕裂,这是人不能承受的痛苦,乌鸦身体瞬间开启自我保护,失去了所有的知觉,终于,他找到了一块血迹——   血迹属于一只武装鼠,死在一次跟其他秘族的大规模战斗里,乌鸦将左眼焦距定在它身上,感觉那死鬼鼠临终时就像进入了诡异的心流状态,心无旁骛,什么也不想,只是悍不畏死地遵从某种指挥。   指挥它的那不是声音,也不是人类能理解的画面和气味……   武装鼠被一口咬断脖子,乌鸦的脖子不自然地往一边歪去,目光投向了鼠头人的繁盛广场。   广场上正中央繁殖之神巨大的身躯笼罩着一层水汽,在昏暗的地下城中雾蒙蒙的,召唤着无数长尾巴的鼠头臣民像傀儡一样匍匐在它脚下,像一尊活过来的邪神。   周遭光线不足,乌鸦虹膜又是黑的,瞳孔变化实在是不易察觉,在茉莉看来,他只是观察地形一样四处瞭望了几眼,突然靠着货车滑倒下去。   “喂!”   一缕头发丝似的影子飞快从货车上爬过来,一下将他勾了起来,加百列把毛毡兔放在旁边,愉快地伸手从影子里接过他。   他像天使抱起临终的羊羔,充满悲悯和怜爱地在乌鸦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并开始熟练地念悼词:“愿我能安抚你的灵魂,承担你的痛苦;愿我用花蜜清洗你的身体,让你在我怀中安睡,将你带回到神的国度……”   作为开大的后遗症,乌鸦身上多处肌肉剧烈抽搐,艰难地抬起手推开“天使”的脑袋:“多……多谢,我还没打算回去……嘶……”   加百列表情有点遗憾,倒也好说话,顺从地松了手,把“羔羊”扔地上:“那好吧——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可怜的孩子。”   乌鸦把缩成一团的腿强行抻开,咬着牙许愿:“天使啊,让您神奇的影子把广场上那大肚雕像炸了吧。”   加百列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不行。”   乌鸦眨掉睫毛上沾的冷汗:“因为我不够虔诚?”   加百列笑了,抹掉他左眼流下来的一滴血含进嘴里:“因为我用完啦。”   组长实在想不明白,治安官为什么对自己这么自信。要是平时,她绝对愿意在上司指鹿为马的时候捧一句“好马”,可是生死攸关,再捧真要出人命了。   “长官,我们根本不清楚凶手是什么样的天赋者,您怎么能确定他盗窃的天赋用到头了?万一……”   治安官头也不回:“你是天赋者?”   “……不是。”   “你见过几个天赋者?几件天赋物?认识几个梵卓家的?”治安官身材高大,居高临下地看了组长一眼,像看一只迟钝的老狗,“你在质疑我的判断?‘洞察’的判断?”   组长头皮发麻:“没有,我只是害怕,我们普通人面对未知的天赋者难免……如果能有更多支援……”   “那是一个猎杀天赋者的天赋者,”治安官冷冷地说,“安全署那些普通人有什么用?”   组长:“……”   “你以为天赋是你孙子打游戏抽到的技能牌吗?每一种天赋都会改变持有者身体,不同天赋是冲突的,‘同化’和‘寄生’为什么在七大神圣天赋里排末流?因为这俩疯子家族根本没几个人能活过二级。如果凶手是某种天赋模仿者,能力使用这么频繁,他现在早该把自己头皮撕下来了。”   “天赋物……”   “存放天赋的最佳材料是浆果头骨。梵卓家那位三级大师的巅峰之作是一件守护型天赋物,收在角区议会大厅,能量单位达到一百零七——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   组长讷讷:“一次性释放出的能量达到一百个单位的天赋者,就是二级……”   “也就是说,像你这样的废物,就算消耗一件‘洲宝’,也只能发挥出比一级强一点的效果,杀你们一头领主就得消耗个七七八八。这样的东西每件都有编号,黑市起拍价最低五百万。就算凶手真的富可敌国,拿几千万当路费,天赋物的容量也有限,杀一个人只能取一次——除非他能把死人复活再反复杀,杀出个永动机。”治安官不耐烦地说,“最后告诉你一个常识,‘洞察’不但能感知到同等级的黑暗天赋,还能感知到能力耗竭,永远、别想、骗过一个洞察者。”   “不真实,可没法把‘洞察’请来。”加百列站起来,摸了摸乌鸦的额头,“我现在要去见他了——你要死的话,等我回来。” 第21章 美丽新世界(二十)   乌鸦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带着血的眼泪从左眼滑下去,心又活泛起来。   加百列起身整装,拉开货车集装箱,乌鸦忽然问:“吸血鬼的能力可以做成道具是不是?”   三个孩子团团转地围过来,拿水的拿水,擦血的擦血,听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还以为他在说胡话:“什么?”   加百列却顺滑地接话:“嗯,叫‘天赋物’。”   乌鸦目光落在集装箱里,那里除了脸着地的迅猛龙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很多杂物。如果加百列之前真的在用影子储物,这情景倒确实像“仓库到期欠费,杂物都被房东扔出来”的样子。   “天赋物,”乌鸦轻声重复了一遍,“不会是容量有限、耗空就完的那种吧。”   加百列回头冲他一笑,顺手从杂物堆里捡起个纸包扔给草莓。草莓被这天上掉的不明物吓一跳,浑身僵硬,活像被人塞了颗炸弹。可是随即,一股熟悉的花生香味从纸包里浸了出来。   草莓抽了抽鼻子,小心翼翼地低头看了一眼,忽然愣住:“哎?这不是……”   与此同时,五月的声音差不多跟她叠在了一起。   草莓:“……我们在城堡里吃过的花生曲奇?”   五月:“城堡的工作服?”   茉莉目光落在加百列从集装箱拖出的高大皮囊上,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当场奓了毛,刚要质问他怎么能穿人皮,就看清了那皮囊软塌塌的额上印着:宠物饲养员4号。   “这不是那‘遛狗狂’的皮衣吗……”   “哦,不好意思,我走的时候忘记还给城堡了。”加百列说着,麻利地将那层人造皮撕了下去,里面居然还有一层皮。   里面那层皮不是整块的,有点像金缕玉衣,由一寸见方的小块的皮肤拼接而成,摊开放在那有点变形,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出青色的嘴唇上悬着一对显眼的獠牙。   原本好奇凑上去的五月吓得“嗷”一嗓子:“这是人、人的皮!”   那是一张新鲜的血族人皮。   “嗯?这个也算‘高级定制’,你不是说你见过吗?”   那能一样吗!五月欲哭无泪:他见的高级定制是浆果皮衣,可这是人的皮!   男孩说不出话来,退到旁边直干呕。   加百列漠然耸耸肩,一扭头却看见乌鸦。   这位神奇的卷毛先生还没恢复行动能力,却仍然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把脖子往里伸。不知怎么,这好事样子把“天使长”哄高兴了。   “你的头好可爱啊。”加百列称赞,还把那张血族皮递过去一点,方便乌鸦看清。   乌鸦不遗余力地捧场:“哇,厉害!我以为‘皮衣’是一整张的?金灿灿的是什么线?”   “工厂批量克隆的人造皮是一整张,所以穿着不合身。‘高级定制’用的特殊技术,需要先把皮裁剪成小块,”加百列热心地给他展示拼接处的金线,“这些并不是真的线,是一种叫‘裁缝’的血族天赋,看。”   他一松手,皮衣就被金线牵着,无视万有引力悬在了半空,羽毛一样微微起伏,让金线上流起微光。   恍惚一个看不清,这一团东西倒像传说中的霓裳羽衣。   华丽极了,诡异极了。   茉莉看了看草莓手里眼熟的饼干,又看了看丢在一边的人造皮衣,感觉一切都好魔幻,喃喃说:“你……不会是假扮过城堡的饲养员4号吧?”   “我没假扮,那一直是我。”加百列看了茉莉一眼,“‘小麻花’,你对豆制品过敏,那边的‘小蘑菇’肠胃不好,但喜欢花生。”   乌鸦叹为观止:“所以你没穿鞋,原来你的鞋在这……”   一个吸血鬼们养大的“高级定制”,把吸血鬼本鬼做成了“高级定制”,穿在身上满街跑,还打了个工!   他由衷地赞叹:“朋克,太朋克了!”   加百列不知道“朋克”什么意思,但是感受到了诚意,脸上虚浮的温柔忽然真切了许多,发出邀请:“你要看我换装吗?”   乌鸦求之不得,还唯恐看不清楚,身残志坚地拖着不中用的腿爬进了集装箱。   加百列拈起一片鬼皮贴在额上,那些金线就像有生命一样,牵着其他部分环绕过来,有条不紊地往他身上贴,连“天使长”半长的银发和袍子都毫无违和地盖住。那样子与其说是“穿衣服”,更像是那些神秘的线在他身上盖了个新图层。   “新图层”缓缓铺开,在乌鸦的注视下,加百列一点一点变成了陌生的血族样子——   “等等,”就在加百列只剩个下巴露在外面的时候,乌鸦突然出声,“我有一个想法!”   鼠人城四方封闭,一片压抑。广场上,一圈一圈的武装鼠头围着神像列队,空气安静得落针可闻。   突然,一阵引擎噪音打破了沉寂。   正在警戒的鼠头人们循声抬头,不多时,看见一辆“豁牙露齿”的破车从不远处的高架桥上开过来。   此时鼠人城已经戒严,那车来得突兀又古怪,仿佛入错了镜,一个转向,直接从高处冲了下来。   那是辆货车,卸载了所有的累赘,连驾驶舱都烂成了敞篷的,只剩下充气减重系统。大概因为太轻了,在鼠头人们惊奇的注视下,飞出来的车并没有直接砸地上,而是挂了降落伞似的,一边借着惯性往前冲,一边优雅地缓缓下落。   鼠头人们的尖嘴脑袋整齐地跟着车摆动,眼看这怪东西就快滑到广场上空——   车载音响突然开了,“咔哒”一声后,一段天崩地裂的摇滚乐炸裂开。   听觉敏感的鼠头人纷纷捂住耳朵,睁大了眼睛想看清是怎么个事,然后它们看见两道远光灯开到最大功率,直射了下来!   地下城这会儿还没恢复供电,比平时还昏暗,鼠头人本来就畏光,顿时被扫倒了一片。   那车载充气减重系统开始有节奏地开开关关,货车被不平衡的充气系统拉着,在半空中转起圈来。强光转着圈往下扫射,伴着“穷途末路”的猪声嘶吼,将光明播往四面八方!   鼠头人们在受难,暗中观察的血族刑警们一跃而起。   来了——正如他们英明的治安官阁下预料的,藏在鼠人城里的凶手耐不住平静,主动挑乱子了。   “砰”一下,在一片东倒西歪的鼠人里,货车当当正正地落在了“繁殖之神”的大板牙下,将神之板牙磕掉了一角。   “长官,是那辆车!”   “那是辆空车,眼瞎吗?”   “洞察”毕竟是“洞察”,强光扫下来的时候,治安官珍贵的眼珠立刻蒙上了灰蒙蒙的保护膜,因此他能不受干扰地看清楚:在货车快要落地的时候,一个瘦高的人影打开车门一跃而出,以强光开路,往广场东侧的小巷子跑了!   治安官话没落地,已经飞奔出去。   组长惊叫:“快!快跟上!”   这哪跟得上?   除了天赋能力本身,血族天赋者的速度、力量、寿命都远超普通人。甚至有人认为天赋者的智力都有明显优势。   天赋者的傲慢是有道理的,他们和同类有时候确实不像一个物种。   就算“洞察”不是攻击型天赋,治安官行动起来依然快得像闪电,时速能碾压机动车。   只一眨眼,治安官已经无所顾忌地纵身跳到鼠头人的街道上,皮靴将路面踩了个深坑,他一脸嫌弃地躲过一只乱撞的鼠人,飞起一脚,两百斤的大肥耗子“叽”一声飞出三米远!   区区秘族耗子固然不值一提,但数量太多。这会儿已经有老鼠恢复了行动能力,怒不可遏地冲向货车,攒动的鼠头正好挡了治安官大人的路。   治安官暴力踹开几只鼠,就看见他的目标人影一闪,像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半侧过来的脸上露出一对獠牙尖。   那是个挑衅的微笑。   治安官獠牙发痒,不住冷笑。   腿脚欠佳的普通人刑警们还没追上来,就见伟大的治安官掏出个闪光弹似的东西,狠狠往地上一砸。   “不……”   “砰!”   一声巨响,整个鼠城都跟着震了三震,挡路的武装鼠们集体扑了地。   治安官亲自“下地”,身上当然有针对秘族的武器。这件天赋物叫“伏兽”,爆炸效果可以覆盖小半个鼠城,最暴力的罴人被波及到,也会在五分钟之内失去战斗力。   组长被巨响震得想吐,从天旋地转中回过神来时,治安官已经不见了。   组长咬了咬牙,飞快地编辑了一条信息发出去。   茉莉也在耳鸣。   其实相比秘族,人类跟耳背也差不多,针对半兽人的天赋物对她效果也很有限。然而饶是这样,茉莉从副驾驶的车座底下爬出来时,还是晕晕乎乎地撞到了头。   她趴在车窗往外张望了一眼,被满地失去行动能力的大耗子震撼了:“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几分钟以前,这车的司机在半空中告诉她,车子落地后不用担心鼠头人围攻,会有“好心的鬼”来替她清障。   好家伙,“好心的鬼”还真是召之即来!   “控制鼠头人军团的,是一种信息素,”行动前,那人告诉她,“我们人这方面也退化了,不恶狠狠地谈场恋爱几乎感觉不到,你可以先理解成那是一种你闻不到的气味。”   “明白。”   “信息素是雕像散发的,接收到这种信号的鼠头人与之共振,身上的腺体会分泌出同样的信息素,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能扩散到全城,所以它们集结极快,行动整齐划一,并且在信息素的指挥下悍不畏死,绝不后退。只要能摸到信息素开关,就能控制鼠人军团……”   “等、等等一下,什么开关?”茉莉听得有点糊涂,“你刚才不是说那个什么……‘信息素’是老鼠分泌的?”   “调谐共振时候是,但源头一定不是。鼠人作为地下城的有产阶级,被狗熊教父和吸血条子两边逼迫,只能僵在这,如果信息素是老鼠头头分泌的,这些鼠饼……鼠兵们现在情绪不会这么稳定,多少能感觉到焦虑。我猜雕像作为信息素的源头,散发的信息素应该是人工的。到时候‘好心的鬼’会来追我,我跟他玩一会儿捉迷藏,等你找到那个开关再支援。”   “你猜……不是,你猜错了怎么办?没有那个开关怎么办?我找不到怎么办?”   “那你就趁鼠人没回血的时候快撤。”   “我说你呢!”   那个神奇生物想了想:“那我就跪下给鬼磕头上香,求他放过我。”   “猫……猫……”茉莉想学从乌鸦嘴里听到的粗话,一激动忘词了,女孩幼豹似的,利索地从车门里钻出去,自己现场编了一个,“猫叽的!”   茉莉一脚踩中一只浑身抽搐的鼠头,差点被老鼠尾巴滑个跟头,踉跄着扑在雕像身上,结果出师不利。   她绕着被远光灯照得雪亮的雕像转了好几圈,死活找不到门。   茉莉冷汗都下来了,又气又急,举起右手猛地砸向“繁殖之神”:“杀人鼠死刑!”   拳头“咚”一下,砸出空荡荡的回音,雕像里有什么东西倒了。   茉莉愣了愣:雕像是空心的。   她立刻转身跑回货车,从车座底下翻出了电钻——他们出发前把车上能卸的东西都卸了,只留了两样:一个榔头给她防身,还有这电钻。   “鼠头人跟我们不一样,人类的生活空间基本是平面的,它们更倾向于生活在立体空间里,各种出入口有可能在地下。如果是这种情况,凭人的直觉找入口很难,只能物理破门。”   电钻是猪猡车载工具箱里翻到的,钻头几乎有茉莉的手腕那么粗,她像扛着火箭炮一样把钻头扛在肩膀上,抢了个武装鼠头的护甲头盔戴上,对着方才砸过的地方扎了进去!   治安官——好心的鬼,终于摆脱碍事的鼠头人,追进了小巷。   他脚步一顿,全速运行的“洞察”几乎把他的眼睛变成了银白色。   天赋牵着他去看地面:不对劲,脚印呢?   以天赋者的速度,奔跑起来会给地面造成强大的冲击,在地下城这种基础设施拉胯的鬼地方,绝对会留下印记。   所以那家伙没跑,在这里埋伏他?   虽然是替身,治安官还是谨慎地打开了身上的隐形护甲。   但……奇怪的是,“洞察”完全没感觉到附近有血族天赋! 第22章 美丽新世界(二十一)   治安官敢肯定,他的对手一定是用天赋物窃取天赋,而且此时库存捉襟见肘了。   但他也知道,还不到能掉以轻心的时候。那个“天赋者杀手”还有撒手锏——凶手本人的未知天赋。   从这会儿的情形看,凶手的天赋很可能和隐匿有关,而且绝对是个二级。   治安官头脑冷却了一些,心有些沉:隐匿相关的天赋大多是鸡肋,难怪凶手这样的“高等级”需要一路窃取别人的天赋。   但不巧的是,高级的隐匿类恰好是“洞察”的克星。   好在他不在乎。   治安官想:他可不是那些只会凭天赋混日子的蠢货。   除了天赋,他还有脑子。   地面上有一根新掉的头发,肉眼看,颜色、长度和嫌疑人特征相符。治安官捡起来用“洞察”观测了,“洞察”只给了他一个非常模糊的结论:有关。   果然,“洞察”无法直接解析凶手留下的痕迹,只能作为参考。他得自己判断。   墙上有手印,凶手翻墙……不,如果是攀爬,这个抓墙的力度不足以吊起成年男性的体重。   治安官果断排除掉误导信息,继续往前走去,阅读着小巷里的浮土。   就在刚刚,有一个极轻缓的脚步从这里路过,方向是小巷尽头。地下城臭烘烘的旮旯里全是耗子身上的腥臊味,中间还夹杂着一点异味,没等靠近,“洞察”已经告诉治安官拐角处有东西。   一个没什么新意的陷阱。   治安官想着,游刃有余地往前走了十步,恰到好处地停下。只听“嗖”一声,墙角射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丑娃娃,是用一只麻袋似的大手套扭的,手心处歪歪扭扭地画着个笑脸。   用不着天赋,治安官闻味也能猜出手套娃的大肚子里有什么。   果然,手套娃弹到他面前的瞬间就炸开,喷出一肚子垃圾和臭水。治安官懒得躲,只早有准备地一抬手,护甲就将脏东西统统挡在了他两步以外。   恶作剧?   不知道是护甲有安抚情绪的作用,还是这恶作剧过于小儿科。治安官审视着手套碎片,忽然有种感觉:凶手好像一直在试图激怒他。   他惊觉到这点,立刻刻意放缓呼吸,将这一天的经历从头过了一遍,不由得一阵懊恼。治安官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失去了一部分冷静。   同时,这事件里的阴谋味更浓了。   对方的天赋不仅刚好克制洞察、熟悉诺菲勒家族在秘族移民上的立场……甚至熟悉他的性格。   治安官心里绷紧了弦,谨慎地用洞察感应着周遭,包括那包着垃圾的手套,眼前自动浮现出了相关信息:这手套跟天上掉下来的货车属于同一头公猪。   哦,秘族中有一支猪猡族……   治安官刚要移开视线,忽然一顿,“洞察”在轻轻敲打着他的第六感。   他犹豫了一下,一提裤腿蹲下,掩住口鼻凑近手套残片,用“洞察”仔细感应:猪猡族是浆果走私犯,手套上沾着浆果的气息……名贵品种,不止一只,数小时前曾在附近逗留……看样子是城堡丢的那几个?城堡丢的东西在凶手那里倒也不奇怪。虽然不知道凶手偷浆果干什么……也许是有什么特殊爱好,要么就是逃亡路上做储备粮。   治安官讨厌浆果,也不养血宠,日常饮食都是秘书安排的,但奇怪的是,浆果气息中还夹杂着什么让他忍不住深究。循着直觉,他再一次发动“洞察”,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点意外的兴趣:“里面还意外混进了一只警果?”   警果不知道是哪个部门撒出去调查浆果走私的,大概是领主意外死亡,原本的计划被打乱,混进猪猡族货物中的警果好巧不巧跟凶手碰上,被那贪得无厌的小偷顺走了。   警果作为安全署的公共财物,身上八成带着定位器。   凶手会仔细搜小宠物的身吗?   治安官悄悄按了一下手腕,试着用伪装成装饰品的警用手表感应,打算碰碰运气。   大概是因为这里是地下,信号一开始不太好,延迟了好半晌,手表上刷出一个小小的图标。   看见图标的瞬间,治安官僵住了。   他眼睛里白光倏地一暗,露出过度使用天赋后充血的眼,眼角余光瞥向小巷附近的墙。   居然真的给他定位到了附近的警果,定位器就在墙体那一边,他斜后方不远处!   那个手印!   但那手印的力度确实不够,怎么可能……   突然,治安官想起那辆天降的货车。   猪猡因为肥,货车上有先进的充气减重工具,凶手很可能是拆下来一部分用在了自己身上!   可恶,这么简单的手段他居然一时没想到。   治安官往爆炸的手套娃后面瞄了一眼,看见那里有个清楚到刻意的脚印。   也就是说,如果方才不是他足够理智,大概率会被凶手的小把戏激怒,忽略脏东西残片上的线索。看见脚印,他会毫不犹豫地追上去,正好被隐匿在暗处的凶手伏击。   治安官额角青筋跳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伸出来的獠牙刺破了他的嘴唇。他没有后怕,只是恼羞成怒:凶手的布置好像在嘲讽他,离开“洞察”他什么也不是,下的第一个判断就是错的!   治安官按灭手表,将手伸进口袋,悄悄戴上一只手套。   这只手套叫“白夜”,是诺菲勒家族私藏的。即使在角区,也是违禁品——它来自梵卓家族一个疯狂的药师,已经被判了终身监禁。那家伙杀了五十八个变异野怪才做成这一只“白夜”,手套里隐藏着巨大的禁忌力量,能对血族造成巨大伤害,天赋等级越高,伤害越大。   是家族将他发配到尾区这种鬼地方给的“封口费”。   正好在这个凶手身上试试效果。   与此同时,茉莉已经钻开了繁殖之神的尊臀,一开盖,一只武装鼠顺势滚了出来。   茉莉躲闪不及,倒抽了一口凉气——大肥耗子砸她脚上了!   她用尽全力挥舞电钻,将那口吐白沫的大耗子抡飞了出去,喘了几口粗气,一瘸一拐地往里蹦。   砸她脚的那只鼠多半是雕像内部的守卫,被“好心鬼”震晕之后,倒下的位置不怎么巧,恰好隔着雕像接了她一发“死刑”。   茉莉活动着右手腕,感觉“审判”对秘族的效果介于血族和人类之间。   那位先生——乌鸦在她的印象里,一直在“高深莫测的先生”和“脑子有问题的神经病”之间反复横跳,这会儿天平偏向前者——他告诉过茉莉,鼠头人的单体战斗力是秘族里比较低的,也就是说,她的路还很远。   这想法非但没打击她,反而让她更有斗志了,一路用电钻拍了半打无法反抗的鼠头,茉莉顺着楼梯跑进了繁殖之神的大脑。   雕像脑部,几只穿着正装的硕鼠围着一张会议桌,横七竖八倒着,它们体型几乎是外面普通鼠头人的两倍大,油光水滑……雕花珐琅的眼镜框上还镶着钻!   会议桌上的电话正疯狂响着,茉莉瞄了一眼,桌上还有安全署发的公函传真。   会议桌另一侧,有一台巨大的机器,上面有小窗可以观察外界,窗户就是繁殖之神的眼睛,下面有两根管连着神之鼻孔。此时,机器正发出“滋滋”的声音,往外喷着水汽和信息素,难怪雕像看起来雾蒙蒙的。   喷口上有个扳手,可以扳到不同档位,这会儿,扳手旁边的小屏幕上显示“整队待命”。   茉莉试着推了一把,屏幕上的“整装待命”变成了“战斗”。   管道“咔哒”一声,另一种信息素释放了出去,茉莉凑到窗边,见离管道最近的几只鼠人像被噩梦魇住了,开始无意识地挣扎,但还是没能站起来。   好像不够。   于是她又去拨了几下,屏幕上的字从“战斗”跳到“死战到底”,最后停在了“同归于尽”上。   信息素释放机亮起警告红灯,茉莉吓了一跳,回手用电钻将一只硕鼠头砸在了地上。然后她张大了嘴:窗外蒸腾起不祥的红雾,随着“同归于尽”信号缓缓扩散,倒在地上的鼠头人们像复活的丧尸军团,一个接一个、行尸走肉似的爬起来,眼睛里闪烁着血光。   同样闻不到鼠信息素的血族治安官没意识到空气变了,他正在伪装成猎物狩猎。高声骂了一句,他假装一无所知地“被激怒”,猛地跳起来,循着脚印追去。路过拐角时,治安官眼角瞥见一道黑影——   治安官倏地侧身,扬起“白夜”手套,当当正正地打在了黑影胸口上。   “砰”!   携着禁忌之力的“白夜”亮起白光,正中对方胸口,“呲啦”一声,“血族”的胸口被腐蚀出了黑烟。   等等、不对!   电光石火间,治安官察觉到了违和。   “白夜”的作者之所以入狱,是因为他用这东西袭击了一位天赋者情敌,据说手套一碰到那位一级天赋者,受害人就如火上蜡,半个身体都给融了。   对上二级,效果应该更明显,怎么会只有这点动静……而且那被腐蚀的皮肤下面怎么还露出一撮毛?   治安官脑子没反应过来,“洞察”已经先思维一步告诉了他答案:这是一只披着血族皮的秘族鼠人!   没有一个正常人见了同类的皮不动容,此情此景过于诡异,治安官狠狠打了个寒噤。而正好就在这时,昏迷的鼠人感觉到了飘过来的信息素,忽然一颤,瞪起一对猩红且无焦距的眼,跟治安官对视了一眼,发疯一样扑了上去!   那张被剪裁成“高级定制”的血族皮顿时捉襟见肘,碎成了无数块。一截折断的细长獠牙卡进了治安官的鞋带。   鼠头人的爪牙被治安官的防护甲腐蚀,它却没有知觉一般,悍不畏死。壮硕的前肢抽出军刀猛砍,没几下就崩了刀口,治安官的护甲也摇摇欲坠。   治安官狼狈地掏出枪,近距离连开三枪,慌乱下竟失了准头,第三枪才打中鼠头人的颈动脉。飙出的血飞出老远,鼠头人却浑然无觉,只是怪叫着朝治安官挥着残刀。   一下、两下……   护甲和发疯的耗子一起轰然落地,治安官足足打空了一个弹夹。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低头去看鼠头人的尸体,“汩汩”的血流到了他的皮靴上,“洞察”告诉他,这鼠头人血液里的荷尔蒙异常。   像鼠头人这种群居动物,荷尔蒙好像是可以彼此传播的,他被鼠头人的血溅了一身……   治安官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缓缓扭过头去:他身后昏暗的小巷里,数不清的红眼睛正灼灼地盯着他。   治安官毛骨悚然,一时没注意,那张好像“高级定制”血族皮上……   没有眼珠。 第23章 美丽新世界(二十二)   加百列举着玻璃球……不,血族皮衣上拆下来的眼珠,凑到跟前看。   那颗眼珠像个小小的监控镜头,顺着破碎的血族皮衣,记录着现场的一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尽兴得像第一次进迪士尼的小学生。   看了好半天“眼珠转播”,他才恋恋不舍地拔出目光,又去看乌鸦:“你还好吧?”   乌鸦伏在方向盘上,死死地攥着左胸口的衣服,大口喘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们这会儿在一辆鼠头人的战车上——趁“好心的鬼”掀翻全场鼠头时顺的。   加百列打量着他的脸色,这回真诚地忧心起来,很像担心作者没写完结局就与世长辞的追更读者。   乌鸦虚弱地竖起一只手,冲他摇了摇。   他方才先是开车在半空中托马斯大回旋,又跳车又跑路……虽说跑了没有五十米吧。要不是有猪猡车上卸下来的充气减重器辅助,别说飞檐走壁,光拖着大耗子换装就能闪他八次腰。   加百列垂下眼:“我看着你好难受,你需要眼泪吗?”   有气无力的手摇成了电风扇。   “好吧,”加百列又问,“那亲吻呢,能帮你缓解症状吗?”   这句话愣是给乌鸦吓出了一点肾上腺素,闹着要罢工的心脏一下强健了不少。   “不不、不了大夫,”乌鸦惊悚地躲开,“我用不了这个,有过敏史!”   加百列遗憾地合上敞开的怀抱:“其实你可以让我去演那个跳车的。”   “你又不会开着猪猡的车跳街舞,”乌鸦抹了把顺着下巴往下淌的冷汗,他的手在抖,人却意犹未尽,“再说,谁不想体验一把‘画皮’呢?”   草莓和五月两个“谁”蜷在后座,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加百列:“感觉怎么样?”   “奇妙!就是牙有点戳嘴,我没弄明白怎么收。”   加百列好像那个高山流水遇知音:“下回我教你——你要看眼球吗?‘洞察’有好多新鲜的‘天赋物’。”   “不了,还得赶场呢,”乌鸦感觉自己缓过来了,启动车子,“要么您给来个实况转播?”   加百列欣然同意:“‘洞察’有一只闪白光的手套,看起来跟‘小麻花’的能力有点像,他以为敌人是血族的时候拿出来用了一次。啊……现在收起来了……又拿出个针对秘族的武器,有一点效果,但好像不够突围……我们好像也面临这个问题。”   突然冲进广场的车吸引了“同归于尽”模式鼠的注意,鼠头人的车密封性不佳,可能无法完全遮盖人味,一部分疯狂的耗子们朝他们扑了过来。   “扶稳坐好,”乌鸦挂着冷汗癫了起来,“在四个轮上,我就跟那位大款‘洞察’一样自信。”   他猛打方向盘,一个大漂移让过了扑来的鼠人,车子参加越野障碍赛似的上蹿下跳。没有系安全带意识的草莓和五月再次重温了之前的噩梦,只觉但凡车上有颗蛋,黄都得让他颠散了。   乌鸦在广场上左突右进,转眼逼近雕像,就见繁育之神的眼变成了双眼皮,茉莉将窗户掀开条缝,冲外喊:“喂,东西拿到了,我发现这里有……”   糟糕!这孩子怎么还开窗了!   乌鸦:“身后!”   茉莉说一半被打断,不由得一愣,随即她也意识到了什么,猛一回头:信息素是往外喷的,雕像里的指挥鼠人本来不受影响,“好心鬼”的天赋物效果还没过去,因此一直昏迷。   但人对自己感觉不到的东西难免大意,茉莉这一开窗,窗外的信息素直接扑进了雕像里的控制中心,会议桌边的几只硕鼠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了!   茉莉骂了句自己发明的粗话,把碍事的旗袍下摆扯掉,抱着怀里的东西,三下五除二挤出窗户。   辫稍还没来得及离开,一只鼠人就扑了过来,利爪差点抓住她后心,随即被狭小的窗户缝卡住。   茉莉惊险地躲过鼠头人一爪,绑辫子的发带被老鼠扯了下来,还差点踩空。微许失重感让她白了脸,回手一记“审判”打在鼠爪上。   里面的鼠头人发出瘆人的尖叫,一听这动静就是吃了死刑,随后它越发疯狂地撞起窗户来。   “妹妹,跳!”   差点掉头回去跟鼠头人干架的茉莉这才冷静了一点,回过神:“往哪跳?”   “随便,接得到!”   这会儿茉莉心里,乌鸦还没从“先生”变成“神经”,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信了,从雕像上一跃而下。   雕像下,被动静吸引来的几只红眼鼠已经张牙舞爪地准备起跳,要把她撕成碎片。   就听一声引擎咆哮,车一尾巴甩过来撞飞了红眼鼠,“砰”一声,茉莉落在了车顶。她一下没站稳,从车顶横着滚了出去。飞出去的瞬间,副驾驶车门打开,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攥住了她脚踝。   加百列的手劲实在不怎么像人类,茉莉倒抽口气,只觉脚踝上好像扣了个铁箍。   紧接着车子又一个漂移,茉莉风筝似的随着车飞了起来。   加百列好整以暇地回头,冲后座的五月说:“开下门。”   五月慌得手脚并用,失败了三次才推开车门,茉莉将怀里的东西往车里一扔,双手扒住车门。加百列将她往后一甩,倏地松手,茉莉顺势落到了车里。   五月:“啊啊啊!鼠!鼠!”   一只巨大的武装鼠几乎是四脚着地,追上了车子,口中涎水几乎从打开的车门里飞进来,就要往车上扑。   茉莉恶向胆边生,一个大嘴巴子掴了上去:“死去!”   黄毛鼠被她扇成了白毛鼠,一侧歪撞在了乌鸦他们方才丢弃的货车上,茉莉回手带上车门,喘着粗气。   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瞥了加百列一眼,有些不情愿地咕哝了一声:“谢了。”   随后又立刻转向乌鸦:“这东西管用吗?”   茉莉从雕像里带出来的是一大包瓶子:“我把他们放信息素的机器钻开了,把里面库存搬出来了,但是上面没有标签,我没来得及对照着看清楚,不知道都是什么素。”   “没事,”乌鸦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茉莉怀疑天塌下来,他也是一句“没事”,“试试就知道了。”   “不会吧又是‘试试’,万一试错了……你干什么!”   她话没说完,前排的加百列已经伸长了胳膊,从里面随便拎了一瓶:“黑瓶,唔,我喜欢黑色。”   “你怎么那么听他话,等等……啊!”   然而茉莉的嘴没有加百列的手快,她话没说完,加百列已经按下了瓶口喷雾,人类感知不到的信息素立刻充斥在整个车里。   加百列喷完放下,摘下一次性手套,打开车窗扔出去,发出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因为听他的好玩。”   信息素顺着他的手套飞出去,正好糊在一只武装鼠脸上,对他们穷追不舍的鼠头人突然刹车。   车周遭的鼠头人们一只接一只,都停了下来,眼睛里红光退去,小眼睛神经质地乱转,连尾巴都夹了起来。   加百列有点失望:“哦,黑瓶是传播危险和恐慌的信息素。”   茉莉:“……”   你在遗憾什么!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兽吼。   这一嗓子好像吼来一阵腥风,连后备箱里的迅猛龙都惊动了。   迅猛龙晕晕乎乎的,听见这声音一机灵,他这会儿嘴被封着,只能活鱼似的在后备箱里乱蹦:“呜呜!呜呜!”   罴人!罴人!   世界上最危险、最暴力的秘族野兽!   乌鸦想了想:“你在雕像里放的信息素是什么?”   “不知道,它们那机器上写着‘同归于尽’。”   乌鸦:“好家伙!”   茉莉意外开了窗,原本不会受信息素影响的指挥鼠头也跟着一起失了智,决定“同归于尽”,把原本封闭的鼠人区域大门打开了。   带着“恐慌”信息素的车很快摆脱了鼠头人的追击,乌鸦绕了几圈,放慢了车速,转头对加百列说:“我要去做任务下一步了,你呢?”   加百列闻言犹豫了一下。   他好像在游乐场玩疯了的小孩,到了饭点,舍不得离开,又饿,着实两难。   远处的兽吼声又加入了其他咆哮,还有警笛声——鼠人城还有通往地面的出入口,也一起开了。   来支援长官的地面血族与涌进鼠人城的秘族短兵相接。   终于,加百列在警果先生“咣咣”砸后备箱的节奏里,遗憾地说:“恐怕我还是需要带走‘洞察’。”   乌鸦没问他什么叫“带走洞察”,只说:“那我给你靠路边停车?”   加百列没回答,也不往眼珠里看了,孤独地忧郁起来。   除了乌鸦像个到站停车的公交司机,加百列一下车,三个孩子集体松了口气。   关上车门的刹那,草莓甚至人一软靠在了五月身上。   “别松啊,”乌鸦回头冲他们笑,“咱们的重头戏还在后……”   他话没说完,茉莉的脸色倏地一变:“小心!”   乌鸦没来得及回头看,脖子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   那只手卡在他咽喉上,不轻不重地微微抬起他的下巴,冰冷的银色发丝垂在他肩上。   天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会回来找你。”   说完,不等乌鸦反应,他就自作主张:“留个记号。”   乌鸦脖子上一阵刺痛——不是吸血鬼的尖牙,也不是人的门牙,而是一根极细的小针,擦着他的颈动脉从皮下穿过,将一根“高级定制”上那种金线留在了伤口里。   加百列抹掉血珠放开他,狡黠地笑起来:“不用谢。”   乌鸦按住脖子没吭声。   伤口里有微微的异物感,皮下那枚芯片被细针捅穿了。 第24章 美丽新世界(二十三)   随着加百列和那车……或者说那个人分道扬镳,潮水一样的杂音、颠倒破碎的画面再次出现。   他耳边哭声、祈求声,跟乱成一锅粥的地下城噪音交织在一起。眼前真实与虚幻难舍难分。   加百列看见不远处凹凸不平的地面好像变成了一个小池塘,里面有一个自以为是鱼的女孩子。她不会说话,只会唱歌。几个带着白兔耳的少女围着那条美人鱼跑来跑去。   可爱的小兔子们跑一圈少一个,再跑一圈,又少一个。   美人鱼抬起泫然欲泣的脸,眼巴巴地看向他。   加百列:“兔子已经赔给你了,别哭了。”   美人鱼的身影消散,一对恋人又嬉笑着从他眼前跑过,都没穿衣服,但恋得很无邪——他知道他们两个都被化学绝育过。恋人们赤身裸体地互相写诗、追逐、偶尔把捡来的鲜花堆在他脚下。   离开枝头的鲜花枯萎,男恋人就不见了,只剩女恋人伏在他脚下,不停地流眼泪,那充满痛苦的构图美极了。   加百列低下头,又看见一群孩子跑过来,张手要他抱。迟迟等不到,孩子就自顾自地抱住了他的大腿。   他伸手摸孩子的头,因为手上还残留着乌鸦的体温,一伸出去,孩子的头就变成了虚影,他只是舀起了一捧水里的月光:“那个人真奇怪,像午夜的太阳一样,亮得刺眼,一照过来你们就不见了。”   借着体温,他挥散了眼前的幻觉,手心里浮起那颗血族皮衣上的眼珠。   眼珠后面伸出无数根金线,将它压成个薄片,隐形眼镜似的覆在加百列的左眼上。于是他成了个一边红、一边琥珀色的鸳鸯眼。背着双手,加百列沿着鼠人城路边的马路牙子走起了猫步,优哉游哉地朝打的最热闹的地方去了。   神降罪于该隐。   神又说,凡杀该隐者,必遭七倍报应——   “吓死我了,”草莓坐在车上还不安地四处看,唯恐加百列又从哪迸出来,“那个人好可怕……”   乌鸦:“可不是,也吓死我了。”   加百列往他脖子上穿线的动作很隐蔽,还用手指挡住了,坐在后座的孩子们没看见。   只有小火种茉莉感觉到了什么:“怎么,他最后是不是做了什么?你脖子……”   乌鸦:“落枕。”   “……那你害什么怕?”   “我以为那哥们儿又要照脑门给我‘啵’一口,”乌鸦哆嗦了一下,“也不知道这哪的风俗习惯?角区人都这样吗?唉,我们保守的老实人真接受不了。”   茉莉:“……”   她有点不好的预感,“先生”好像正在往“神经”那边堕落。   此时,他们车上信息素的气味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车子驶进了鼠头人的居民区。   在鼠头社会里分工不同,看起来对一些信息素也有不同的反应。   一旦战斗模式开启,武装鼠头们会朝广场集结,而普通的居民鼠这边则是一片寂静,街道自动戒严,所有非战斗鼠员闭门不出。   只有乌鸦开着车,从几处大型的浆果圈经过。   浆果圈外墙森严,从远处只能看见个尖顶。   “怎么进去,”茉莉问,“你会撬这个锁吗?”   “撬锁也要讲究基本法。”乌鸦围着一个浆果圈转了几圈,“我一根笔芯撬不开这么高科技的。”   “那怎么办?”   乌鸦理所当然地回答:“拿钥匙去啊。”   茉莉:“哈?”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密集的鼠头人建筑,心说这怎么拿?   “我们不能潜进去偷,秘族嗅觉太灵敏了,我们也不会分泌那个信息素,就算喷身上也掩盖不了多久,不是密闭空间,一会儿就散了。相距这么几百米,这边平静不了多少,那边的混乱迟早波及过来,”靠谱的小孩姐皱着眉分析,“只能去抢!”   车轮打了个滑,后备箱里的警果先生脑门上磕了个大包。   茉莉没管他,一会儿还有硬仗要打,得省力气。   抓了一把花生饼干囫囵塞嘴里,她一边嚼,一边含糊地说:“我的‘审判’开到最大能打武装鼠一个跟头,对普通鼠可能效果更好,但是鼠人多不行,有什么能当武器的吗?”   “有。”乌鸦一口答应,并从车座旁边拎起一个……大喇叭,好像是猪头人叫卖时候用的。   茉莉:?   这时,车子开到了“灰鼠大厦”附近。   前不久,这里似乎刚发生过事故,空气里还有焦糊味,楼体也熏黑了小半边,住在这栋楼里的倒霉鼠只能都蜷在敞开的大厅里,在浓郁的战斗信息素命令下保持安静。   在三个孩子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车经过门前窄路时,乌鸦将一侧车窗拉开一条缝,精准地将三个黑色信息素瓶扔了出去。   鼠头人们呆呆地看着从天而降的黑瓶炸裂,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恐慌已经悄无声息地往四下弥漫。   乌鸦拧开车载音响,那里面不知什么时候录了一段前方战斗现场的嘶吼和爆炸声。   “轰”一下,爆炸声被大喇叭放大无数倍,车里人都差点聋了。   灰鼠大厦里的鼠们集体蹦了起来。   “帮个忙,”乌鸦把大喇叭递到男高音五月嘴边,“喊一下,我嗓子不行。”   “喊、喊什么?”   “就说‘地震了,爆炸了,浆果圈着火了’。”   正好这时前方战斗双方不知又动用了什么秘密武器,爆炸声和火光真的同时腾起。几扇破破烂烂的鼠人窗户也给震碎了。   伴着五月尖锐的颤音,有那么一瞬间,茉莉都恍惚信以为真。更不用说被信息素控制的鼠头人们了。   广场上散发的战斗信息素固然浓郁,可那几瓶炸开的恐慌更近。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品种问题,普通鼠人对“恐慌”的信息素反应更剧烈。   乌鸦他们的车还没开过街区,最神经质的鼠人已经从灰鼠大厦里蹿了出来,信息素在它们身上发生了链式反应,在它们奔跑中被带到各处,以假乱真的恐慌光速传遍了整个居民区。   恐慌的养殖户们狂奔向各自的浆果圈,乌鸦还在其中瞥见了毛都烧焦了的查尔斯先生。   乌鸦:“你看吧,拿到钥匙了。”   茉莉捂着耳朵朝他喊:“有什么用!你把鼠人都惊动了,我们还怎么救人?!”   “哎,淡定,我说你们都吃什么长大的,嗓门这么大?”乌鸦逆着恐慌的鼠群,灵巧地在各种单行小路上穿梭,“再把他们请出来不就行了?”   五分钟后,惊魂甫定的养殖户们发现着火的不是自家圈,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一声货真价实的巨响。   鼠头人密集的居民区发生了重大火灾。   这回火警系统没有罢工,叫得撕心裂肺,然而它们没有火警了。 第25章 美丽新世界(二十四)   大火让地下城的空气都稀薄起来,鼠头人们在恐慌的信息素中或徒劳救火,或仓皇逃窜。   “我的家啊……我的家!全没了!”   毛发已经花白的老耗子牵着和它一样瘦骨嶙峋的种公瘫坐路边,短小的前肢捂着脸,嚎啕大哭,佝偻的背影就像一个人……话说回来,鼠头人的身体其实本来就是矮些、壮实些的人形。   它的家没了,家当只剩下一只老种公。   不是每只鼠头人都有浆果养殖场,贫穷一些的鼠人全家指靠一两只浆果。穷鼠人养种母,每年租种公配,生的崽零售给附近的养殖场,或是养只种公,靠微薄的配种租金生活。   老耗子的种公已经跟它一样老,秃了顶,缺了颗门牙。   他张着嘴,呆呆地注视着火海,哈喇子流在前襟上。一辆车开过去,种公脖子上的麻绳不知怎么断了,但他只是往“主人”身边靠了靠,依然傻乎乎的。   乌鸦还看见了索菲亚小姐。   小姐的“本体”大檐帽不翼而飞,顶着软趴趴的灰毛,它惊慌地拎着裙子跑,手里捏着一张字条。一根烧着的木头砸下来,索菲亚小姐被别的鼠拉开,字条也脱了爪,被汽车卷起的风吹走,落入烟火中。   乌鸦单手按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摸出个口琴,吹起小调。   索菲亚小姐肯定听见了,它被熟悉的旋律惊动,茫然地四下寻觅,但它的眼镜跟帽子一样不知掉哪了,什么都没找到。   乌鸦车里的三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沉默了,连一开始大声叫好的茉莉也皱着眉盯着窗外,一会儿很愤怒,一会儿又很茫然,想不通什么似的。   旁边草莓的啜泣让她心烦意乱,茉莉忍不住迁怒,冲朋友发了脾气:“你哭什么哭,哭耗子吗?”   草莓说不出来,只是把头缩进臂弯里,不想往外看。   后备箱里的迅猛龙经过不断的扑腾,终于把嘴上封的胶条蹭下来了,这时哑声插话:“天蝎洲动荡两百年,一直在打仗。哈波克拉特斯人这种弱小的种族实在活不下去,只能远渡重洋来到摩羯洲。这支哈波克拉特斯人是地下城最先获得移民身份的秘族。根据安全署记载,他们来的时候只剩四十几个人,这座城是他们一砖一瓦盖的,几代人的血泪。”   “哈,关我屁事,我又不是短毛耗子。”茉莉冷笑,“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晚饭同情主人的。”   “可是哈波克拉特斯人不是耗子。”迅猛龙艰难地蹭着后备箱,把自己撑起来,他从车座缝隙里看向驾驶员的方向,“你吹的是哈波克拉特斯人的音乐吗?他们的音乐就两种,要么是思乡离别,纪念永远也回不去的天蝎洲大草原。要么是快乐的田园牧歌……既然再也回不去了,就感恩现有的生活,从现在开始跳舞。”   “回不去就死这,”茉莉带着几分恶毒笑起来,“耗子耗子就耗子,我就是喜欢放火烧大耗子,烧得它们叽叽乱叫……”   她的话忽然被一只幼年鼠头人打断,小鼠人大概是跟家人走散了,正站在路边哭着喊“妈妈”。它的毛还没长齐,露着粉色的皮肤,五官也比成年鼠人大,黑灯瞎火地一走眼,它看着就像个长相丑陋的人类小孩。   很久以前,人类痛极时也会呼父母。只是后来大家要么不知道父母是谁,要么不知道什么是父母了。   乌鸦略一打方向盘,避让过小鼠人,口琴声停了。   “你不喜欢,”他很平静地对茉莉说,“以及火是我放的。”   “又没跟你抢功劳,”茉莉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还在到处乱转,不去救人?”   “这不是功劳,我是一个势单力薄的普通人,做了个选择。”乌鸦轻声说,“马上到了,做好心理准备。”   然而这预防针没什么用,不管是对有编制的迅猛龙先生,还是对繁育中心长大的三个少年,地下城牲口圈的情景都过于触目惊心了。   被恐慌信息素控制的鼠头人果然失了智,一听着火顾不上许多,绝大部分打开的浆果圈都忘了关门。   看清第一座浆果圈时,茉莉倒抽了口凉气,方才心里那点彷徨顿时飞了。接过一把鼠头人战车里翻出来的长柄斧,她忍不住回头嘲讽迅猛龙:“你刚才不是还在哭耗子吗,同情心那么泛滥,现在怎么不哭了?”   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她的头。   茉莉不耐烦地一扑棱:“干什么……喂,你干什么?!”   “气不打一处来,是吧?”乌鸦从鼠人战车上拿了一把弩和一柄小军刀,拎着刀打开了后备箱,划开了警果先生身上的绳子。   “多正常,这鬼世界烂成这样,愤怒当然不会打一处来,所以干什么急着分黑白定调子呢?”他对茉莉说,“好像如果有什么生物十恶不赦就好了,所有坏事都是因为那玩意儿,解决了就世界和平一了百了——你在偷懒哦,火种阁下。”   茉莉隐约被他说中了什么,肝火更旺盛了,指着迅猛龙说:“你不偷懒,你还找事!等他去报信把你抓走、等他偷袭你我可不管,到时候看你还哪来那么多有的没的屁话!”   一阵腥风刮来,乌鸦像闻花香似的深吸一口,满不在乎地笑了:“报信自便嘛,都乱成什么样了,谁有功夫听他的来抓‘猫狗’。至于偷袭……”   他朝瘫坐在后备箱的迅猛龙摊开手:“不用那么麻烦啦,我随便一打就死了。”   金毛的警果一鼻子都是灰,表情更茫然了。   高科技的金属门被惊慌的鼠头人自己打开了,里面那些偷工减料的栅栏和木门可以用冷兵器解决。   茉莉一马当先,泻火似的一通砸,拎着斧子第一个跑进浆果圈。   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需要面对一些很残酷的东西。   可能比她小时候遭受的所有体罚与训导加在一起都残酷,比钉在爱丽骨头上的锁链还残酷,比十四岁就要被批量安乐死的命运还残酷——   “门都已经砸开了,大耗子顾不上这边,”她降临到浆果圈,没来得及看清人们的脸色,就马不停蹄地往楼上蹿,逐层去砍肥雏圈的木头门锁,“趁现在,快跑!”   “快……”   她跑太快了,跑到第三层的时候,才意识到没有人动。肥雏们缩成一团,恐惧地看向她,像看着一个入侵的怪兽。   茉莉顿了顿,反省了一下自己此时的形象,于是深吸几口气,学着草莓的样子挤出个笑容,耐心地试图自我介绍,给这里的人解释现在的情况。   乌鸦没管她,对照着他的新甲方“普罗米修斯”先生留下的名单,他温声问眼前这个浆果圈的嬷嬷:“妮妮和花仔以前是你们这里的吗?”   这个嬷嬷比伯爵年纪大,紧紧攥着个扫把,挡在圈里其他人面前。   “我是浆果。”乌鸦摊开两只手,“可以告诉我吗?”   嬷嬷没吭声,一个躲在旁边的种母少女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是。”   乌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感谢救苦救难的天使菩萨把他洗干净了,乌鸦这会儿形象还行,站在那一动不动就能勾起异性的天然好感。   少女偷偷瞄他,被发现了赶紧垂下头:“妮妮得脑癌死了,花仔卖了。”   “好的,”乌鸦彬彬有礼地冲她一点头,又问,“地下城和地面起了冲突,外面很快会打过来,你们主人也在逃命,没人管这边了,你们怎么办?”   沉默——   乌鸦:“要跟我们走吗?”   男人、女人、孩子……他们或惊恐或迷惑地看着他,没有人动,只有楼上飘来茉莉暴跳如雷的声音。   “它们把你们关在这,要喝你们的血吃你们的肉!你们长大了会被杀掉,还不快跑,傻了吗?!”   “也行吧。”乌鸦冲那个回答了他问题的少女招招手,把一枚打开的信号屏蔽器放在了她手上,“谢谢你告诉我,这是礼物。只要带着这个,跑出去也不会有人知道,不会被抓,不会被惩罚。”   他说完毫不意外地起身,好像早有预料,连路线都事先规划好了。   “如果要出去,沿着右手的小路往前走。放心不会走错,感谢这里主人们喜欢修单行路——那条路没有岔路,一直走,听见口琴声就找到我们了……茉莉,走了,我们还有好多体力活。”   接过屏蔽器的少女下意识地跟着他走了几步,又畏畏缩缩地停在了打开的铁笼门口。   茉莉:“他们怎么回事?!有病吗!”   “没有,有病的都死了。”乌鸦拿起口琴,想了想,吹起查尔斯先生们最爱的鼠人牧歌。   故乡如失乐园,流放者没有来路。   不如从现在开始,踩着命运的火舌跳舞——   浆果圈里的人们都熟悉这调,顶着惶恐不安的表情,他们上了发条似的,自动跟着晃动起身体。   乌鸦举起右手,背对着他们做了个“往前走”的手势,前往下一个浆果圈。   然而下一个、下下个,遭遇全都是差不多的情景。   仅有的区别是有的嬷嬷温和一点,能好好说句话,有的嬷嬷凶悍,要誓死守护浆果圈,只能先解除她们武装再说话。   “普罗米修斯”先生那些叛逆的同伴们,要么被发卖,要么也被“脑癌药”治傻治死了。   终于,随着风里的血腥气越来越浓,乌鸦来到了最后一个浆果圈——他出生的地方。   有一点他非常在意:伯爵不在普罗米修斯先生的名单上。 第26章 美丽新世界(二十五)   这事太奇怪了。   鼠头人可没有地面培育所那么多经费,浆果圈的男人女人只能用铁栅栏做简单隔离,人们基本上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伯爵那反骨快长脸上了,普罗米修斯先生又不是眼神不好的鼠人,不可能发现不了。他出去“出差”都能发展一帮战友,却舍近求远没和伯爵谈过?   这不合理。   就算他俩有过节,哪怕是杀亲灭族的深仇大恨,在这么弱势的环境里,也该先一起活着逃出去再扯别的。要是一般人,还可能是“放不下爱人孩子,不肯自己离开”之类的原因,但伯爵能放不下谁?   珍珠?小六?面包?   总不能是她那下了两次毒都没药死的傻儿子吧?   乌鸦正走神,忽然猛地被人拉开。有东西从空中砸了下来,擦着他撞在墙上,腥臭冰冷的液体溅在他脸上,乌鸦听见拉他的迅猛龙急促的呼吸。   来不及调侃警果先生居然还跟着他们,乌鸦仰头望向地下城上空。   他见过猪人、鼠人,都是兽头人身,但天上飞过的这位……鸟人——字面意思,没有不文明——人的特征就很少了。   它全身盖着羽毛,这位鸟人身长数米,双翼一展,可能得占俩车道,脑袋有水缸那么大,口鼻变成了尖喙。只有光秃秃的上半张脸和时髦的莫西干头,看着还像个能不随地大小便的样子。   鸟人粗壮的大腿上盖着护甲,寒光逼人,沾了一肚子黑乎乎的……那是什么?石油?   随即,乌鸦看清了鸟人的高空抛物——半具撕裂的血族尸体,才意识到,那黑色的液体是血族的血。   “荆、荆山族……”迅猛龙一手心冷汗,却还是反射性地攥着乌鸦的胳膊往自己身后拉,“天蝎洲最臭名昭著的野蛮人,天性残忍嗜血。主人们说罴人安东尼身边养了七个荆山族杀手,几年前,它们在地下城屠杀了一支触怒‘教父’的天狼人,一个活口没留。那可是天狼人……神啊……”   他话音没落,地下城上空又出现了三四只形象狰狞的大鸟,原来腥风就是这几位扇过来的。大鸟人们时而呼啸着俯冲向地面,贼不走空,一落一起,爪子上必有烂肉残肢。   地面的反击是冲天的火箭弹,打得挺热闹,准头一塌糊涂。火箭弹有的从大鸟人的护甲上擦过,有的被翅膀扇得到处乱飞,碰到建筑就炸,查漏补缺似的,把乌鸦他们没来得及放火的地方都点了。   鼠人城已经被炮火吞噬。   乌鸦瞳孔微微一缩,将迅猛龙往前一推,搡向五月和茉莉,高大的警果先生把两个半大孩子撞进了浆果圈的金属门后。   紧接着一声巨响,一颗火箭弹呼啸而过,正好炸在了浆果圈一侧的高墙上。水泥墙漏了个大窟窿,碎屑乱溅。乌鸦一把捞过落在最后的草莓,抬手盖住她的脑袋。   草莓眼前一黑,听见一声让人汗毛倒竖的皮肉撕裂声。她惊恐地睁大眼睛,膝盖哆嗦得几乎站不住。   乌鸦松开她,草莓看见他手背到小臂上多了一道三寸多长的伤痕,几乎见了骨。她害怕得想吐,却见乌鸦随意甩了甩手上的血,好像没看见女孩惨白的脸色,随手把腰上挂的鼠人武器塞给她:“去帮忙。”   十多斤的冷兵器差点把草莓坠个跟头,她踉跄着双手捧住,听到他的要求,惊呆了:“什么……我?”   她又不像茉莉,是那个什么火种……她只是个娇花一样的小宠物,活到这么大,手里就没拿过比一块小蛋糕更重的东西!   “鼠头人聚居区总共有四个出入口,我原本的规划是从西北口出去,那里离养殖区最近。但战场本来不该这么快扩大到鼠头人的居民区,所以最大的可能是,我们运气不好,吸血鬼的增援刚好也选中了这个口……”乌鸦一点也不管小姑娘能不能跟上,飞快地估量着此时的情况,用力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现在要改道,没准还得长征,九死一生,好玩吧?”   草莓原地裂开了。   “一会儿人们都跑过来,茉莉一个人不够,加上警果先生也照顾不过来,我需要你和五月来帮忙。”   草莓嗫嚅着:“什么人?那些人不肯跟……”   “别着急,很快。”乌鸦神秘地朝她竖起一根手指,“这是火种的能力——你饼干呢,还有吗?”   草莓腾不出手来,往身上的小挎包上看了一眼,就见乌鸦不客气地把那袋花生曲奇拿走了,自己尝了一颗,他疯疯癫癫的脸上露出了堪称正常的嫌弃。   然后他回手往呆呆的草莓嘴里塞了一颗。   “听着,虽然我也是火种,但跟茉莉不一样,我是打辅助的,”乌鸦把饼干还给她,眼皮也不眨地胡说八道,“意思是,虽然我没什么攻击力,但能帮身边的人增加力量,你感觉到了吗?”   草莓是个有问必答、有当必上的好孩子,咽下饼干,她认真感受了一下,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真的!有一点感觉。”   可不得有感觉么,乌鸦心说:就这致死的含糖量,吃一口血糖至少往上蹦仨字。   “已经开始起作用了。”他严肃地用没受伤的手捏了个复杂的手势,隔空往草莓额头上一点,指着浆果圈,“你现在跑进去,至少有力气破坏一扇破木门,试试。”   草莓一脸难以置信,犹豫着抱着陌生的武器往前走。   “跑!”乌鸦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注意你的腿,一步可以跨一米,没发现你能随心所欲地控制速度吗?”   草莓撒开了腿,她惊奇地感觉到了腿蹬地的力度,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自己能跑这么快,遂对“辅助”的火种深信不疑。她可以去帮茉莉,她有劈开木门的力气了!   “饼干作……施过法了,没力气嗑一块,还可以分给别人。”   乌鸦三言两语给傻孩子忽悠得站起来了,这才缓缓抽了口凉气。捏住血流不停的伤口,他脑子里鼠人城的地图一寸一寸展开,将索菲亚小姐那顺来的口琴凑到嘴边。   欢快的田园牧歌在烈火与爆炸中响起。   随着战事逼近,原本怎么也不肯出门的“浆果”们终于不得不跑了。人在慌不择路的时候,脑子里能想的事不多,而乌鸦给他们的“往右,一直走”指令,刚好足够清晰简单。   人们循着本能狂奔,去追随那规训他们的牧歌,像绝望的羊群。   乌鸦凭火箭弹发射的方向和密度判断战况,估算着血族和秘族的位置。   他打开了笼门,给了人们选择,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显然是没的选了。   鼠人城已经快炸成一片废墟,乌鸦一回头就能看见,已经有浆果圈的屋顶被掀飞了。在这种情况下,能跑的人都会往外跑,而且都会凑到他们这边。   本来秘族也好、血族也好,都不会过多关注四散奔逃的“家畜”,趁乱逃了也就逃了。但现在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瞎子也能看出有问题,血族显然是知道人类里有“火种”存在的。   就在这时,最后一个浆果圈里奔出了一帮小肥雏,紧接着是茉莉。   “这里有一个正常人!”茉莉欣喜若狂地蹿出来,大声对乌鸦说,“那个管钥匙的,她帮我们开了好多门……”   话音刚落,伯爵架着个月份很大的孕妇出来,一抬头看到了乌鸦。   那一刻,伯爵脸上的表情难以言喻。   最开始是错愕,随后是欣喜若狂,仿佛她早知道傻儿子有异常。   然而,惊和喜都只有一瞬,她像《一千零一夜》里那在瓶中囚困了四百年的魔鬼,等太久、太苦了,以至于连期待都老死了。   “你来晚了,”她直起腰,像是要微笑,眼泪却掉了下来,“也太晚了吧……”   乌鸦这会儿脑子里一万个问题,一股脑往外涌,一时阻塞了,因此他罕见地卡顿了一下,居然让别人的话掉在了地上。   伯爵反应比他快,她抬手把和尘土一起和了泥的眼泪擦掉,将孕妇塞给茉莉,跑到乌鸦面前回归当务之急:“告诉我你的打算,往什么方向走。”   “西南,八百米,我可以绕开那边交战的血族和鸟,但这么多人在地上走太显眼,还很可能会遇上追过来的秘族。”乌鸦也搁置问题,言简意赅,“以及我没找到取芯片的地方。”   鼠人会不停购入出售“种公种母”,所以人们身上的芯片一定是可以轻松取出来的,不然买家也不能答应。乌鸦原本猜测,植入和取出芯片的地方应该就像屠宰场,属于养殖区公共服务的一部分,肯定就在几座浆果圈中间,可是至今他没找到在哪。   开着猪头人的车到处乱窜的时候,地面地形他就基本有数了,乌鸦对自己的记忆里还算有点信心,所以——   他提出猜测:“是不是在地下?”   “对,”伯爵是迄今为止,乌鸦遇到的最容易沟通的人,“地下有路,也有哈波克拉特斯人,遇到怎么办?”   “只有鼠人没关系。”乌鸦冲茉莉打了个手势,茉莉立刻会意,把剩下的几瓶黑色信息素分给同伴。   伯爵看了他们一眼,一个字也不多问,转身就走:“跟着我!”   她走路一快,跛脚就明显了起来,穿过浆果圈破破烂烂的围墙,乌鸦注意到她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   然而她只是简单地辨认了一下方向,就毫不犹豫地领着他们穿过一条满目疮痍的路,推开了路边一道极不起眼的门,正对上一只惊恐的鼠人。   鼠人怪瞎的,大概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进来了一帮什么东西,就被茉莉一记审判放倒,露出后面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这里的路很复杂,”伯爵忽然喃喃地说,“十七年了,我怕忘了,每天睡前都回忆一遍。”   乌鸦还没来得及回答,不远处突然一声凄厉的鸟鸣,恶龙似的鸟人飞过,两枚追着它的火箭弹刚好弹在了附近。   “轰”一声,街道被炸出了一个大洞,他们的来路变成一片火海。因为犹豫而动作稍慢的人们瞬间被垮塌的建筑埋了进去,逃亡者们顷刻减员了七成! 第27章 美丽新世界(二十六)   “别看!”   “快走!”   乌鸦和伯爵几乎异口同声。   可是爆炸声震得人们一时失聪,谁也没听见。   当死亡很遥远的时候,它是个有点神秘的哲学话题,甚至挺酷。偏执的青少年尤其会被其干脆利落的毁灭性吸引,所以茉莉总是在判死刑。其实除了年幼时在墙壁小洞里瞥见的爱丽,她没有见过很多死亡,她也从来没有真正杀过什么。很轻易地,她把杀意和愤怒混为一谈了。   有时守在临终者身边,会让人对自己的“存在”产生巨大的疑虑。告别躯壳的死者会无情戳破生者诞妄的自尊与膨胀的想象,让人突然虚弱,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什么东西——当然,仅限于和平的死亡,而不是血肉横飞的场面。   乌鸦没打算跟火箭弹比嗓门,他推开挡路的人,大步走到茉莉跟前,一把按住茉莉的脑袋,弯下腰跟她对视。   茉莉慢半拍地回过神来,有些发木的目光挪到他身上,好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听见了他的声音:“……茉莉,茉莉,听得见吗?”   “听得见……”   这一出声,她出窍的灵魂倏地归位,茉莉狠狠打了个寒战。   “地下会遭遇鼠头人,你得跟我去开路,”乌鸦的声音那么近,又那么远,他不由分说地把她又往尸体堆里飘的视线扭过来,带了几分严厉,“在死更多人之前,走。”   说完他直起腰,举起口琴在呆若木鸡的迅猛龙脖子上抽了一下:“警果先生,你的职责是什么?”   迅猛龙一双视网膜都被炮火浸透了,舌头循着肌肉记忆脱口说:“听从命令,保护民众……”   “命令是垫后,你要赶着还活着的人跟上,沿途释放信息素把靠近的鼠头人驱散,小心身后的秘族偷袭。”   命令好像迅猛龙的救命稻草:“是……是!”   乌鸦又远远看了草莓一眼,一指她包里的小饼干。   原本已经无力思考的草莓突然想起来,她还有一包“灵丹妙药”,忙往自己和五月嘴里各塞一块,俩孩子分享了一个洗脑包,互相支撑着活了过来。   乌鸦已经先一步跳进了洞口。   茉莉跟上,同时后知后觉地想:“他左眼珠里是不是有个会转的东西?”   地下城的地下管道,听着像个套娃的冷笑话。   管道里更逼仄、更恐怖,成年人几乎都抬不起头来,一点细小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臭气熏天。昏暗的光线把踉跄的人影照得东倒西歪,也不知影子里有几个是人、几个是鬼。   一只巨大的蟑螂嚣张地从茉莉腿上爬过去,她强忍着才没跳起来,一时间感觉膝盖以下都麻了。   “正常人走一段路要吓疯了吧。”茉莉心想,看了身后跟着的人们一眼,庆幸这些人都不正常:这些圈养的人们有种特异功能,不管多大的冲击、多恐怖的环境,哪怕是刚和死亡贴面,只要牧歌还在响,他们队伍就能不散。   因为嘴占着不能说话,乌鸦看着都有点像正经人了。茉莉快走几步越过他……然后又被乌鸦拽着辫子拉回来。   几次三番,茉莉烦了,心说不是让她开路吗?她目光扫过他因略弓背凸起的骨骼,正要说“你个糟木头杆子挡在前面有什么用”,忽然,汗毛无端竖了起来。   茉莉本能打出“审判”,慌乱中白光却在管道壁上弹飞了,她眼前闪过硕大的黑影,没来得及看清,就听“叽”一声惨叫。   一只膀大腰圆的鼠人被弩箭射穿了眼睛!   来不及多想,茉莉一步冲上去,在挣动的鼠人身上狠狠补了一巴掌,这才发现,这是一只武装鼠。   他们一路走,一路喷能引发恐慌的信息素。这种信息素只对普通鼠人效果好,凶悍的武装鼠虽然也能在短时间内背控制住几秒,一般很快能克制本能。   她扭头看了一眼鼠人蹿出来的方向:“地下岗哨?”   乌鸦气定神闲地甩了甩口琴,好像刚才那一箭不是他射的。   茉莉:“你怎么好像早知道它在这?”   还知道它会从什么角度袭击?   “有人以前在这死过,”乌鸦冲她一笑,“前车之鉴。”   茉莉一头雾水,这前车的轱辘印到底在哪?   “等等,你眼睛里确实有个会转的东西吧?”   乌鸦:“是啊,你眼珠不会?”   茉莉:“……”   然而已经不能再聊了,他歇气的这片刻,身后人群就骚动起来了,走在前头的直面大耗子,直接瘫了,恐惧比鼠人的信息素传播还快,在警果先生徒劳的叫喊里,尖叫仿佛击鼓传花,光速在人群中打了个来回。   眼看他们要四散奔逃,口琴声响起,人们又“好”了。   唯有伯爵不受影响,好像没看见那横在地上的障碍物,她扶着墙,匀速地往前走。   茉莉:“小心!”   伯爵一脚踩在老鼠尾巴上,滑了一下,被茉莉眼疾手快地扶住。女孩这才发现,她是闭着眼的,嘴里轻声数着什么:“两百零七,两百零八……”   茉莉:“什么?”   倏地,伯爵睁开眼睛:“是这里。”   她有些夜盲,地下管道里什么也看不清,关节变形的手摸过周遭墙壁:“注射芯片的地方在这附近,我记得这个步数……”   当年的鼠头人就是把她拉到这里,注射了神经毒素和芯片。她被蒙着眼、束着手,在神经毒素的操控下如提线木偶,只会机械地摆动双腿被鼠头人牵着走,心里只有一线清明。   她死死地维系着那一点神智,数着步数,哪怕是永堕地狱,也要记住深渊的台阶数。   “就是这,左手边的管道壁上有个隐形门,我不可能记错。”   可是没有。   “怎么会没有?明明……你去哪?”   乌鸦只是看了一眼她的腿,淡定地吹着口琴继续往前走,又往前走了好一段路,他才停下来,伸手敲了敲管道壁,用眼睛朝伯爵叹息一声,冲她点点头。   伯爵:“……”   对了,十七年过去,路没变,人变了,她的腿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中针扎一样疼,一长一短,再也没有当年的步幅了。   这会儿鼠头人都在逃命,芯片处理中心空荡荡的,大概是平时有鼠人在这工作,这地方还有一些饮食和医药,正好能让逃命的人们歇脚。   取放芯片果然不难,有个自动工具,在脖子上一照,就能自动锁定芯片位置,探出细针破坏核心部分——说明书上说其他位置不用管,破坏后的芯片可以被人体吸收。   操作起来比打耳洞方便。   乌鸦试了几下,就把这任务交给了细心手巧的五月,他吹了一路口琴,失血外加气不够,头晕手抖。   从医药箱里翻出绷带和盐水,他简单处理了一下,就走向了独自靠在墙角的伯爵。   周围人太多,形势又危急,这一路他俩都没顾上交流。   明明不久前他还睡在伯爵的小屋里,一天挨了她四顿不见外的臭揍,此时却陌生得仿佛初次见面。   瞄了一眼正忙碌的其他人,乌鸦压低声音问出了他想了一路的事。   “你知道我是谁。”他顿了顿,觑着伯爵的脸色,“或者……我是什么?”   伯爵沉默片刻,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你不知道吗?”   乌鸦看似坦荡地一摊手:“有一些头绪,但记忆不连贯,我可能需要一点帮助。”   “你是‘圣晶’。”伯爵用只有两个人能勉强听见的音量说,“八十年前,血族从一艘深海沉船里,打捞到了一块特殊的‘纯白火焰晶’……”   乌鸦:等会儿,什么“晶”?   这开头不对劲啊,听着怎么好像……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难怪他感觉自己这体型像只没吃过饱饭的大马猴!   “……那是人类火种力量之源,”伯爵没注意他的表情,看了一眼门口警戒的茉莉,“火种在人群里传递,人数不会增加,火种力量会越来越衰弱,只有火焰晶才能激发新的火种。在此之前,我们三条路线的火种所拥有的火焰晶全是碎片,唯有那一块——唯有你,你不一样。你重见天日的时候,晶体中间裹着某种发光物质,就像有生命一样。”   乌鸦:“……”   不是,根据他浅薄的常识,硅基生物也不能随便投胎成碳基啊!   “我们的前辈花了五十年,以牺牲了无数人为代价,得到了你。称你为‘圣晶’,我们期待你是第四条火种路线,给我们带来新的希望,但是没有。火焰晶确实会选择人类,‘神圣路线’偏向心志坚定的人,‘神秘路线’喜欢敏感锐利的人,而‘残缺路线’需要心灵手巧,但我们始终不知道你的选择标准是什么,因为几十年过去,没有任何人能跟你产生共鸣……”   “直到我们被同类出卖。”伯爵露出一个阴冷的嘲讽,“山穷水尽,你还是一块石头。”   乌鸦手有点痒,想抽自己一个愧疚的大嘴巴子:“你们?”   伯爵又看了茉莉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第28章 美丽新世界(二十七)   “我父亲是‘神秘路线’的火种,守护圣晶的十七卫士之一。那会儿我就跟那长辫子的姑娘差不多大,不过没她运气好,我想走的路线一直排斥我。   “所以我只能眼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死在我面前,最后一个是我父亲。最危险的时候,他病急乱投医,让我把圣晶吞下去,让我发誓,就算粉身碎骨,尸体也不能落到外族手里……后来他先粉身碎骨了,甚至没来得及把他的火种留给我。   “不过我都被‘神秘’拒绝了那么多年,就算他的火种给我估计也没什么戏。也正因为我是普通人,才能多活这么多年。”   她说着笑了一下:“现在想起来真奇妙,我记得那块圣晶有半个拳头大,沉甸甸的,但当时居然没噎死我,也没砸穿我的胃。石头滑进我喉咙的时候,好像突然就缩小变轻了,感觉跟吞了颗豌豆差不多。消化道本来也是不能存留异物的,但你就一直待在那。”   乌鸦没跟着笑:“我怕火吗?”   “不怕。”   “在沉船里待了好多年,应该也抗腐蚀。”   “嗯。”   所以她不能死,因为她哪怕自焚,哪怕化成灰,石头也会像被诅咒的舍利一样析出。   乌鸦张了张嘴,想说“对不起”,又觉得不合适。于是话到嘴边,他换成了:“后来呢?”   “我一直能感觉到你,我小时候……还妄想成为火种的时候,每天会跟别的孩子一起,到我们供奉火焰晶碎片的地方修行。你给我的感觉,和靠近那碎片时有一点像,但又不完全一样。后来想起来,大概因为它是死物,你是活的吧。”   乌鸦没打岔,用冰凉的手冷敷着左眼,他静静地听着。   “我那时候还断断续续地做过一些奇怪的梦,可能也是因为你。”   “梦见什么?”   “大多数时候会梦见一个很高大的人,看不清脸,但感觉年纪肯定很大了,因为他站在那有种很厚重的气质,像山。”伯爵说到这,看了乌鸦一眼,“我一度以为你会长成那样,但……目前看,差距还是挺大的。”   乌鸦干巴巴地说:“不好意思。”   他既不厚也不重,搞不好还活不到“年纪很大”的时候。   伯爵:“还有一些零碎的场景,记不清了。说来也奇怪,我那时候反复揣摩过那些梦的含义,擅自做了无数种解读,结果现在一说还是都忘得差不多了,果然是上了年纪。”   为什么要努力揣摩解读那些梦?   乌鸦预感到了她的后文,胃里忽然开始绞痛。   然后伯爵就用自嘲的语气说了出来:“在地下城,像我这样的‘浆果’不管什么‘品相’,价格都很低,跟赠品差不多。年纪大一点的还好,我当时那种刚脱离幼崽的年纪,不往死里打药八成养不活,那些哈波克拉特斯人心里明镜似的。我大腿的皮肉里一直藏着给自己一个痛快的药。但我活下来了,因为我那段时间一直有个幻想——”   她以稚龄之身承受的所有苦难,都是那未知神明的考验,为了天降大任。   “‘神秘’将我拒之门外,也许因为我是被‘圣晶’选中的人,我要走的是这条前无古人的路线。”   这不就解释得通了吗?   “我是靠着这种期盼熬过来的。”   然而,世界上没有神,即便有,神也抛弃人类很久了,更不会垂怜于小小的她。   “你出生的时候,其实我还没完全弄明白生孩子是怎么回事,但我感觉到那块圣晶离开我了。”   伯爵的说法很唯心,乌鸦试着理解这句话:“这么说,那块石头转移到了我身上……”   “不,你就是它。你在我身体里待了一年多,我知道。”伯爵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笃定而平静,乌鸦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平静。   她的父亲、朋友、自己……死去的与活来的牺牲,换来了一场幻灭。   那所谓“圣晶”没能让她走上新的路线,没有带来新的火种,它变成了一具毫无灵魂的躯壳。   而最残酷的是,这幻灭并不完全,因为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另一重考验,今天的傻子,会不会明天一睁眼就变成火种。   明日复明日。   十七年,八个孩子,半途而废的路线,化为灰烬的火种,一头牲畜。   乌鸦无言以对。   两个人沉默下来,只能听见不远处人们吃喝的细碎声响,偷偷摸摸的,也像一群老鼠。   分明是乌鸦过来搭话的,但这会儿无法忍受沉默的忽然变成了伯爵,她几乎带着一点逼问的语气说:“你还想知道别的吗?继续问吧。”   乌鸦其实有很多问题。   比如她提到的“三条路线”是怎么回事,比如所谓“纯白火焰晶”到底长什么样、有多少碎片。   比如是什么“感觉”让她那么确信,世界上能有“吃水晶生出个人”这种离谱又玄幻的事。   比如她来自哪里,当年家破人亡是被谁出卖,为什么她看茉莉的眼神暗含疏离,为什么她没和普罗米修斯先生合作,她在浆果圈里偷偷阅读的是什么东西……   乌鸦张了张嘴,接话慢了半拍,伯爵却已经有点焦躁地搓起了手,不等问就继续说。   “我们很幸运,哈波克拉特斯人一看到你,就决定把你留下来当种公。种公发育晚,最佳年龄是十六到二十四岁,这给我们赢得了一点时间。”   她自顾自地用言语填充着两人间的空间,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的注意力从乌鸦身上移开。   “但我没想到这点时间不够用,十六年很快过去,我始终没找到机会,老鼠要卖掉你。实在没办法,我只能用特殊的手段留你,哪怕只是躯体,早知道……”   “伯爵。”乌鸦忽然打断她。   伯爵有几分不自然地看着他笑了一下:“虽然你是圣晶,但生理意义上,你还是该叫我‘妈妈’吧?”   乌鸦一摊手:“你又不想听,我干吗要叫?”   伯爵像是猝不及防地被人打了一下。   “‘伯爵’是秘族起的,所以你真名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伯爵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忽然哑口无言。短暂的空白后,她努力回忆了半天,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当然能……但我实在想不起来了。要算起来,我叫‘伯爵’的日子比之前长多了,早习惯这个名字了。”她很宽容地说,“你要是实在嫌弃秘族起的名字,随便称呼个别的什么也一样,让我知道是在叫我就行。”   这说法好耳熟,加百列似乎说过差不多的话。   “好吧,”乌鸦点点头,“之前一直是我在问你,你就没有想问我的话吗?”   我的来历是什么?我到底是不是火种?我为什么忽然不傻了?我能为你、为你的过去和未来做什么?   伯爵再一次哑口无言。   于是乌鸦就知道了,伯爵看他时似喜又嗔的复杂神色,原来不单是因为他“来晚了”,她给他下毒时的憎恨,也不单是失望他是个傻子。   他的存在就让她恨。   然而她不能认领这种怨恨,因为那样,她这一生又算什么呢?   她甚至已经不敢面对,自己付出一切的“圣晶”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幸好这时五月解救了陷入绝境的成年人。   五月这辈子除了吃就是被吃,什么正事也没干过,刚破坏完一圈芯片,他头一回有了成就感。举着那“自动取片机”,这小子没过瘾,正四处踅摸“漏网之鱼”,一眼看见了伯爵,连蹦带跳地跑了过来。   “那个……您,”他雀跃地伸手戳了戳伯爵的头发尖,预备要卖安利似的堆着笑,“芯片取了吗?”   伯爵逃走了。   乌鸦摩挲着口琴,又看见不远处小脸焦黑的珍珠,安抚似的笑了一下。   这时,茉莉大步走进来,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我说,你左眼到底是怎么回事?”   “用眼过度,”乌鸦脸不变色心不跳,“所以你以后也得注意用眼卫生啊小朋友,不然近视了,可找不着眼镜店,弄不好还得回来打劫耗子。”   小孩的注意力很容易转移,一提到“耗子”,茉莉就又糟心起来:“我们之后怎么办?”   她看向这临时避难所里的人——不是孕妇就是儿童。   这好理解,除了“嬷嬷”,只有处于短暂哺乳期的“种母”才能不怀孕。男人们几乎都有残疾,不是身残就是脑残,鼠人有自己的狡猾和残忍。   要照看全圈的“牧羊犬”,坠着婴儿的母亲、残疾人,逃亡时肯定都落在后面,也因此错过了生机。   不等乌鸦说话,茉莉就皱起眉:“先等等,让我自己想……我觉得这里再怎么说也比上面安全,吃的喝的也能凑合一阵,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躲躲,等他们打完再跑?”   乌鸦摇头:“你再想。”   茉莉:“他们的炮弹会打到地下来吗?”   迅猛龙也跟着凑了过来。   乌鸦就干脆招手叫来草莓和取完芯片的五月,把逃亡小分队召集起来开会。   “这么大规模的冲突,不是一个城……甚至可能不是一个区的事。”乌鸦一下拔高了视角,让出生就没离开过星耀城的几个人很不习惯。   迅猛龙无知无畏地发言:“摩羯洲是我们的地盘,他们本来就是移民,我们可是有天赋者有军队的……”   茉莉大声嗤笑,阴阳怪气:“谁跟你‘我们’啊,狗?”   “你!”   “求同存异,先不内讧。警果兄你尽量让着点孩子……”   迅猛龙闻言,努力把风度往回捡。   乌鸦语重心长:“不然你又挨打。”   迅猛龙:“……”   “我知道这里是摩羯洲,来支天赋部队能把地下城铲平了。但天赋者出场费肯定不低吧?人吃马累都要钱吧?我们这个边陲小地方为什么会乱成这样?还不是因为天高……那个角区远,看着也没什么资源,花钱整顿这里不划算么?”   迅猛龙:“……”   “至于另一方,也就是所谓‘鹰派’,大概都是在军方有势力的,想找个借口消耗一下国防……洲防资源,趁机扩大家族影响力。通俗说就是多捞一点——今天这冲突最后怎么定性,要看角区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你们别问我,我不知道‘东风西风’都是谁,我连角区在哪都不知道。”   五月一个头变成两个大:“意思是,他们一时半会儿打不完吗?那我们会不会挨饿啊?”   “不,这场冲突应该很快结束,”乌鸦拍了拍迅猛龙,“兄弟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别看你署放炮那么热闹,一会儿他们就得撤。他们撤退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再不跑,等大狗熊接管了地下城跟地面长期对峙,我们再想浑水摸鱼就难了。”   迅猛龙果然不高兴了:“为什么?”   高贵的血族难道还打不过秘族这些刁民吗?   乌鸦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因为你们治安官快死了。”   迅猛龙刚要反驳,不知想起了什么,打了个寒噤:“你是说那个……那个白色的……”   他嗫嚅了几下,把“魔鬼”咽了回去。   茉莉一下坐直了,兴奋地摇晃他:“所以那个加百列到底什么能力,厉害吗?你看出来了吗?”   “我不会看,我又不是列文虎克。火种阁下麻烦你高抬贵手,我不像警果兄那么硬朗!”乌鸦从她手里挣扎出来,“只是个猜测——我猜他能盗用血族的能力。”   “这个我也看出来了。”茉莉点头,又说,“但他说自己用完了啊,他撒谎?”   乌鸦懒洋洋地说:“可能性不大,你看他那样也不像爱撒谎的人。”   “啊,为什么?”草莓问,“他是好果……好人吗?”   “也不是这意思,”乌鸦觉得这姑娘心理年龄更小一些,对她格外多了点耐心,“编谎话挺麻烦的,所以大家一年只过一天愚人节。人们说谎,基本都是身处劣势、或者有别的不得已,能明抢谁诈骗?”   草莓:“……”   茉莉长这么大没见过几个靠谱的大人,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总想模仿,学着乌鸦的样子思考了半天,她说:“那他要怎么杀治安官,假扮血族混进去刺杀?他肯定还有别的能力……我知道了,他肯定有别的血族衣服!”   五月和草莓一起打了个寒战。   乌鸦笑了,有意无意地,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颈侧:“要是那样,我们天使长大可以在地面刺杀治安官嘛,环境不是更好把握?”   “那个治安官是天赋者,据说还有好多‘天赋物’吗?应该很难杀吧?”茉莉说,“也许他想靠秘族先跟他们干一架,削弱血族战斗力呢?”   “不会,引发混乱就像放火,”乌鸦在这方面很有经验,“烧起来就控制不住,后面怎么发展谁也不知道,用这个削弱敌人不靠谱。比如支援来了,治安官大人也不那么上头了,躲进手下的保护里,乱成这样,天使也不好逮他制裁,不就弄巧成拙了吗?”   茉莉:“那他为什么要引发混乱?”   同时,遥远的地面上,有个人几乎与茉莉同时开口:“那我为什么要引发混乱?”   “治安官的天赋听着不像能打的,所以一但发生冲突,他肯定会动用大量天赋物,”乌鸦像是怕谁听不清似的,刻意放缓了声音,“我猜大天使不但可以通过某种方法,盗用血族的能力,还能现场把‘天赋物’里的东西拿来,借花献……治安官。”   “至于他动手时间。”乌鸦抬头,鼠头人的芯片室里挂着个时钟,“天使长看起来蛮重视仪式感的,加百列在传说里是‘炽天使’,唔……正午——不对,血族人的习惯叫‘午夜’,感觉跟他很配……”   离现在一个小时,正好够这些人休整。   “既然你向我祈祷……”加百列伸手捏住一根缠在他耳朵上的金线,绕在了指尖。   “那好吧。” 第29章 美丽新世界(二十八)   “组长!”   接到命令,重事组刑警36号从打开的鼠人城入口下来支援。刚入职不久的血族小青年哪见过这阵仗?可算是开了眼。他踮着脚、踩着芭蕾步,惊心动魄地路过了三个死耗子堆,才成功和自己组长汇合。   “我按你……”   组长甩了他一个眼神,魂不守舍的36号这才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两米外的治安官,倏地闭了嘴。   不怪他没认出来,治安官平时在地面上都穿高定。36号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本相……老实说,有点意外。   除了“洞察”,诺菲勒家族还有个驰名全洲的特色:相貌丑陋。   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刻板印象,不过经常抛头露面的几个“诺菲勒”,长得确实都很亵渎神明。   但治安官本相居然不丑,还算得上相貌端正。   “诺菲勒家族基因突变了。”36号忍不住走神想,“所以他们到底为什么不给他冠姓?因为不丑不符合家族价值观?”   组长只来得及跟小弟打了个照面,就继续撵着治安官哄:“长官,虽然我们已经击碎了哈波克拉特斯人的信息素中心,占领了大部分地区,但秘族这些野蛮人还在负隅顽抗。您可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天赋者,实在没必要留在这里冒风险……”   “你错了。”治安官打断她,“罴人是世界上最狡猾的种族。那个安东尼从来都是谋定后动,他和角区那些懦夫一定早就形成了默契,先前恐怕也不是受‘魅力’影响,而是担心‘魅力’会分裂九族十八区——你还看不出来吗,那凶手根本就是跟罴人有勾连。”   “当然,当然,”组长点头如捣蒜,“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您最后一个替身都已经消耗掉了……”   “你明白个屁!”治安官被戳到了痛脚,“你觉得事态失控了,害怕了,想尽快结束武装冲突,撤回地面回归谈判桌,是不是?我的前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酒囊饭袋,居然让你个女人总领重事组。闹成这样,根本已经无法收场,我们今天撤出去,以后星耀城——整个尾区,都会失去对地下城的控制,这口锅是我背不是你背!”   组长被喷了一脸,但面不改色,情绪就跟治安官的自信一样稳定。   “好的,”她温良恭俭让地应声,“那我们要怎么做呢,长官?”   看不见的能量场弥散开,再一次地,财大气粗的治安官启动了天赋物。   这次,他一次性动用了两件。   “追踪和……闪现。”   加百列感受着。   追踪是个“万能导航”,只要锁定目标人物身份,就能实时获悉对方位置。“闪现”是个加速器:二十公里以内,只要确认目的地,它能让使用者以疾风般的速度,在三秒之内抵达。   一对暗杀专用的黄金搭档——只是大部分干“脏活”的人用不起。   此时,加百列正静静地站在鼠人城的废墟里,碎成一摊的繁殖之神挡住了他,他距离那几位血族只有不到二十米,而敏锐的血族安全署刑警全无察觉。   这要感恩大财主“洞察”,微服进入鼠人城的时候,“洞察”大人毫不吝啬地一阵“突突”,把天赋物“潜伏”打了精光,他才能用影子蹭上一点,要是碰上个精打细算的,可能还不好办。   破毯子遮住加百列过于晃眼的头发,隔着手套,他用两根手指尖捏着块尸体上扒下来的手表,看了一眼时间,有点为难。   对他来说,血族天赋物不那么“好消化”——他不能控制量。   周围有天赋物启动的时候,他会像块磁石,被动地接受到大量弥散的黑暗能量。那玩意可不“好吃”,毕竟对人体来说,血族的东西归根到底是一种“过敏食物”。   “洞察”一次性启动了两个天赋物,此时加百列像是沉进了没顶的烈酒里,杂乱的幻觉膨胀着,将他的感官挤得水泄不通。   幻觉中他觉得自己快要撑炸了,可是胸口却又始终有种挥之不去的饥饿,蚕食鲸吞着他的理智。   一般这种情况,他会速战速决,然后找地方好好“冬眠”——但此时离白夜十二点还有十五分钟。   “洞察”治安官已经被“闪现”送走了,加百列手上出现了“追踪”和“闪现”两件天赋物的虚影。   他的手被这些“鬼东西”占满了,于是只能将手指间的金线重新缠回耳朵,恹恹地把追踪目标设置成治安官,正要用“闪现”追过去,忽然,金线里传来了口琴声。   加百列一顿。   其实他之前也通过金线,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乌鸦的演奏。一开始挺新鲜,但鼠人精神文明发展程度总归有限,来回来去就那么几个调,不怎么符合角区给他建立的审美,大天使很快失去了兴趣。   可是这回跟之前不同,琴声听着像是吹奏的人没有谱,只是不知在哪听来一段,用口琴试着模仿。它断断续续的,还老出错,加百列没听出调来,但他觉得吹口琴的人很从容。口琴声不慌不躁,吹出怪音就再试别的,听着不像在逃命的“家畜”,倒像是哪家的少爷躺在花园里打发时间。   “真奇怪,他怎么一点也不担心?”加百列困惑地想,“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猜错了,我根本听不见他吗?他怎么知道我一定答应?如果我故意提前动手,把他们关在地下城里呢?”   因为那个什么……“进庙烧香,心诚则灵”?   口琴耍了个愉快的花腔,好像理直气壮地应了他一声。   加百列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随后他发现,口琴声似乎将他被幻觉拥堵的知觉疏通了一些,他重新闻到了地下城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下水道味,血族人的声音也清晰了。   接着,加百列听见了组长和36号的交谈。   “我让你取的东西呢,成功了吗?”这是那个女声。   “是……是,”另一个人紧张地嗫嚅着,“他们好像没看出治安官的签名是伪造的。”   一声轻轻的冷笑。   然后:“当然,档案管理员里又没有‘洞察’。”   “但刚才真的吓死我了,组长,我、我真以为会被洞察发现……毕竟那是‘全知’啊!哪怕只是……”   “以他的能力等级,还感知不到那件东西,别哆嗦了。”   “我们真要……”   “治安官有一句话没说错,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必须有人背下罪责才能收场啊。”组长不带什么起伏地说,“事态再扩大,就要波及地面了,我们是为了星耀城。”   “……我明白了。”   “治安官仗着天赋物,可能会选择直接打上秘族的门,注意监测各处能量场,我们要把握好出场时间。”   “这里还有一场背叛,差点错过。”加百列津津有味地听完了墙角,才意犹未尽地追上治安官。   口琴声让他清醒,但不知怎么,他更饿了。   此时完全不知道自己后续戏份的治安官落了地,天赋物“闪现”消散,他皱着眉用洞察感觉了一下,发现误差有将近一公里。   这意味着罴人身上很可能有某种天赋物护具,能在一定程度上干扰“追踪”和“闪现”。   “混蛋。”   居然让珍贵的血族天赋物落到那些长毛畜生手里。   但气归气,他也没有太意外,毕竟“洞察”天生不擅长意外。   治安官拿出了第三样天赋物——   要用到这东西,豪杰如治安官,心里也不由得一阵绞痛。   这是他压箱底的几件收藏之一,当年为了搞到这玩意儿,治安官出过大血。   这件天赋物里留存的,是七大神圣天赋之一的“连心”。它能给它影响范围内的任意一个人下一个指令,对方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并且以为是自己的意愿。   指令对象越近效果越好,稍远则会打折扣。   不知是天意还是怎的,“连心”的影响范围刚好是一公里。   治安官所在的位置距离安东尼,其实已经逼近连心的极限,所以这指令要下得很小心,不能让对方察觉到不自然。   他想了想,启动“连心”,给安东尼下了一个指令:有一支血族武装从正西方向潜入,去堵住他们!   那狗熊身上有护具,他很难靠近,既然如此,不如让对方主动靠近他。   “连心”效果极好,几分钟后,一只荆山鸟人就作为罴人的先锋飞了过来。   紧接着,治安官闻到了大型食肉动物身上的腥臭气息。他为地下城的“皇帝熊”准备好了第四件和第五件天赋物。   第四件天赋物是一对,他之前对付鼠人的时候已经用掉了其中一个,能让周围秘族短暂地失去行动能力。   第五件则是个彻头彻尾的攻击型天赋物,能引一道高压雷电,不管是熊是虎,沾上一点都得被火化。   治安官借着鼠头人的信息素掩盖了自己的气味,埋伏进地下城街角,紧接着几辆车开过,打头的是开路的警卫车,“追踪”的残余作用显示,安东尼就在警卫车后面那辆保姆车里!   车队经过的瞬间,治安官倏地将第四件天赋物打出。   张狂的大鸟当场坠机,警卫车失控,秘族的车队追尾成了“贪吃蛇”。   治安官以天赋者那快如闪电的速度掠出,启动了第五件天赋物。   然而就在这时发生了意外。   第四件天赋物不是过期了还是怎样,效果竟打了折扣,天上掉下来那位“坠鸡”竟没摔晕,那鸟人落地时踉跄了一下,不知从哪来一股子力气,往教父安东尼的车上扑了过去,刚好挡住了治安官致命的一击!   怎么处处不顺!   治安官突然觉出了不对劲,但此时已经来不及多想。 第30章 美丽新世界(二十九)   本来应该把敌人化成灰的一击,居然只把鸟人烤了个三成熟,别说没能波及到周围其他秘族,治安官甚至无法确定那鸟人死没死。   随后,二十几头罴人毫发无伤地从车里钻出来,好像方才发生的不是连环车祸,是碰碰车游戏。它们齐刷刷一声咆哮,牙缝里还能看出晚饭吃的生肉,来自远古猎食者的压迫力能吓尿全城鼠人的裤子。   转眼,治安官被秘族包围了,而且对方看起来早有防备。治安官麻了:总不能连“连心”效果都打折吧?   这是什么天赋物折扣日?   用了“潜伏”还被鼠人轻易发现,是因为那阴险的凶手算计他沾上了鼠人血;闪现和追踪出现误差,可以用秘族用了护具干扰解释……那么此时连心、两件攻击型天赋物先后失误,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世界上没有护具能同时干扰这么多种类型的天赋物。   治安官没有想用“洞察”看看天赋物们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这念头从他脑子里抹去了。   于是原本处在第二位的想法顺理成章地上位,治安官想:安全署有内奸。   这个内奸潜伏在他身边很久了,通过某种方法获悉了他的天赋物储备,提前泄露给了秘族。   而他在遭遇秘族之前,就已经把自己的定位发回去了……真见鬼。   治安官一抬头,看见了安东尼。   这地下城的教父安然地端坐在车里,每根毛都在说它游刃有余。安东尼比别的罴人体型更大、獠牙更尖,头顶一撮显眼的白毛,原本应该是人脸的地方毛发过于旺盛,连五官都被淹没其中,这让它看起来像一头真正的巨熊。   凝结着角区雄厚积淀的血族贵族与半兽人短兵相接。   此时距离白夜十二点,还有十分钟。   秘族没有血族那样的天赋者,但绝大多数的秘族本身已经是巨怪了。   像鼠人、猪猡人这种,之所以只能靠不入流的小生意讨生活,就是因为它们在秘族中是战斗力的地下室。   天空杀手荆山人能徒手……徒爪拧烂汽车、翅扇火箭飞弹。而以安东尼为首的罴人则是一群三四米的巨人熊。它们皮糙肉厚,四肢如柱,除了火箭弹,也就剩下少数血族天赋能伤到他们。   普通血族人在这种大怪兽面前,跟人在血族面前差不多,就是份外卖。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秘族,也只能蜷缩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让不披皮不敢晒太阳的血族踩在脚下,就是因为血族有天赋者。   以治安官为中心,天赋物织起了一张电网,把秘族们集体变成了炸毛。治安官像个神话中天降神罚的球形闪电,锁定安东尼,判那大狗熊犯天条。   安东尼没动,后面的车队冲下来一帮有斑点的薮猫人。这些身形矫健的大长腿个个扛着枪、举着飞机耳,飞快列队,朝“球形闪电”一通扫射。   薮猫射手拿的居然是一种水枪,略闪着银光的粘稠液体像神奇的绝缘物,一下“浇”灭了电光,治安官只得仓促躲闪。耗尽了能量的天赋物被他随手丢在地上碎了,里面一截指骨弹出来,顺着不平整的路滚出去,消失在街角。   街角建筑物的阴影里,一只手捡起了那根指骨。   加百列好奇地把它跟自己的手比了比,发现那截骨头短了许多,大概是从小孩身上剔下来的。   他这会儿舒服了很多,秘族的“呲水枪”里喷的东西,含有野怪——麻花辫小姑娘叫“火种”——的脊髓,那是血族的克星,也能舒缓他的神经。   人骨和人脊髓打起来了。   加百列听见金线里的口琴声又变成鼠里鼠气的牧歌,觉得有点吵,就把金线缠到了手腕上——   活的人,在地下管道里苟且地爬。   接近正午时,乌鸦吹着牧歌赶着人们上了路。他还把鼠头人的挂钟拆走了,让五月抱着。五月诚惶诚恐地接过去,捧遗像似的双手供着,配上奏乐和人们如丧考妣的脸,氛围感十足。   很快,这支送葬时光的队伍来到了地下管道的出口。茉莉责无旁贷,先一步上去探路,这附近的鼠头人大概都跑了,她在出口没听见动静,正要回头说什么,眼前忽然一白。   好像地下城没了盖,被白夜的阳光直射。   茉莉一时被晃得什么都看不清,还在疑惑哪来的灯光这么亮,慢半拍的声音终于赶到,巨响差点把她撞晕过去,随后狂风席卷而至。   茫然的女孩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这是那加百列干的?   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三分钟前——   伟大的治安官给自己撑起防护的天赋物,暂时扛住了薮猫人们的炮火,接到了信号器的提示。   那些磨磨蹭蹭的普通人武装总算赶到了,带队的正是一身窝囊气的重事组长。治安官这会儿已经顾不上去抓谁是内奸了,气急败坏:“替我挡住这些碍事的猫……”   忽然,诡异的违和感击中了他。   治安官那犹如本能一般的“洞察”捕捉到了这场面的不合理之处:秘族对这批血族武装没什么反应。   所以那个内奸是——   治安官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只见方才还被他骂的狗血淋头的组长将队伍停在了战场百米外,就那样冷冷地作壁上观。   安东尼打开车子天窗,用浑厚的熊声大笑起来:“怎么,角区来的老爷,发现自己不招人喜欢你很意外?晚上好,杨组长。”   组长没那么大嗓门,从手下人那接过一个大喇叭:“晚上好,教父。我得解释一句,我们不讨厌角区,只是比起高高在上的角区贵族,卑微的尾区人民更想要一点财政拨款。长官,我们够艰难的了,实在禁不起您折腾了。”   治安官的“洞察”之眼一片银光,他明白了,他们都是一伙的。   连环杀人案,特殊的受害人,引向地下城的线索,一步一步被人预判、被人陷害的局——   “那个凶手,也是你们的人。”   杨女士——组长笑了一下:“冤枉,我们可不认识这么神通广大的人……搞不好根本不是人,是个野怪浆果呢?谁知道他们又杂交出了什么可怕的新品种。”   36号可不像上司那么自在,他落在队尾,被紧张的气氛拉扯得快吐了。不过他不是一个人,旁边还有跟他一样犯嘀咕的,36号听见身后的同事说:“她怎么敢的?‘洞察’肯定还没掏空家底呢。”   “是啊,”36号不想传播焦虑,一边不错眼珠地盯着治安官一举一动,一边头也不回地安慰道,“没关系,相信组长,咱们还有秘密武器。”   身后人问:“是什么……嘶!”   36号没注意到“同事”说话跑调了,他自己也倒抽了一口凉气:巨大的黑暗能量炸开,狂风从治安官脚下起,空气变成了他的利刃,判每一个会呼吸的人都是他刀下亡魂。   首当其冲是薮猫射手,被狂风刮得血肉横飞的“飞机耳”们跟安东尼的汽车前盖一起上了天。   罴人们怒吼着,肩并肩抱成一团,组了一道熊的城墙,风刃“噼里啪啦”地打在他们毛下的护甲上。撤到后面的狙击手们以熊墙为掩体,朝治安官疯狂射击,然而无济于事。   狂风如盾,没有任何攻击能近他的身。   36号目瞪口呆:“天哪,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   “七大神圣天赋之一,风暴。”身后人回答,又略带羡慕地感叹了一句,“真有钱。”   “杨!”安东尼咆哮,“你还在等什么?!”   重事组长花白的头发在狂风中乱舞,像个奇形怪状的火炬,她戴上人皮手套,取出一支巴掌长的银筒。   “角区人,你知道我们尾区最大的资源是什么吗?是通缉犯、是无人区、是数不清的违禁品商人,”安东尼露出獠牙,“还有抓不完也杀不完的违禁品原料——可爱的野怪。”   天赋物的核心原料是正常的好浆果,但如果把无害的好浆果换成野怪,那东西就成了“违禁品”,比如治安官那私藏的“白夜”手套。   野怪身上有个神秘的器官——没人知道确切在什么部位,每只怪都不一样,而且至今无法科学检测——血族称之为“移动毒囊”。   制造正常的天赋物,需要梵卓家的“药师”们注入能量,但野怪毒囊自带能量,只要能拿到那东西,随便一个地下城的瘪三都能制造出违禁品。   它们是堪比太阳光的污染物,长期接触会给血族主人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甚至有可能导致正常的浆果异变,而且不可降解、不易销毁、危害极大。在摩羯洲,私自制作贩卖违禁品,最高可判无期。   治安稀烂的尾区各大安全署,都封存着一些抄没的违禁品。   那些制作者不详的破烂就跟薮猫们的枪一样,粗制滥造得很,用惯了梵卓家精品的治安官不稀得正眼看。   然而此时,在罴人的狞笑声中,“洞察”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组长将银筒盖拆下,踩进自己面前的地面,那打开的银筒从她手里飞起来,在半空中飞速旋转,筒口黑洞洞的,像是传说中即将释放灾厄的潘多拉魔盒,猛地向治安官飞去。   治安官那“精品”防护天赋物好像不存在,被银筒轻易洞穿,洞察之眼对上了筒口。治安官双目一阵刺痛,仿佛灵魂都被筒口吸走了,罴人也意识到了什么,笑声戛然而止——   然后治安官炸开了。   他好像成了死亡的恒星,爆发出太阳一样刺眼的光,爆炸将不远处的秘族们全卷了进来。狗熊城墙也好、天空杀手也好,全都用脸接了发核弹似的,化在了原地。 楔进地面的银筒盖成了个结界,正好将组长和她身后的血族刑警们保护起来。只一瞬间,除了银筒盖保护范围内,这一片秘族街区被夷为了平地,而余波仍在往外扩散!   36号已经傻了,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我……我偷出来的东西……”   “情况说明:十月二十九日,角区时间……”组长看了一眼表,“白夜十二点整,伟大的治安官先生为了彻底清理地下城毒瘤,不惜牺牲自己,使用了违禁品‘释放’。该违禁品的使用条件是‘以一位天赋者生命为燃料,释放出相当于数百公斤硝酸炸药的能量’,曾由星耀城已故领主亲自封印——愿他们安息……记下了吗?”   她对旁边奋笔疾书的手下一点头:“爆炸会造成次生灾害,地下城可能会坍塌,全体——”   混乱中,36号听见身后一声叹息:“糟糕,我要超时了。”   莫名其妙的血族刑警终于回了头,惊讶地发现,一直接他话的居然不是安全署的同事。   “你是什……”   什么鬼东西?   那全身裹在毛毯里的生物冲他竖起一根手指。   “小心一点,都说了,你们治安官家底还没掏空呢,怎么不信我?” 第31章 美丽新世界(终)   血族刑警毛骨悚然。   “毛毯怪”竖在嘴唇边的“手指”是一截手指骨!   接着,36号眼前一花,随后被同事推了一把:“小子,快跟上,发什么傻呢!”   36号惊恐地抓住同事:“慢着,这里混进一个……”   “啊?”同事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十分困惑,“什么?”   36号倏地扭过头,然而那“毛毯人”就像蒸发的水汽,已经无影无踪了。   “我……我刚才好像听见有人说,‘治安官的家底还没掏空’呢,我真的听到……”   “哦,幻听吧?正常的,”前辈同事态度挺平淡,“毕竟是‘违禁品’嘛,好多人都过敏。你这算好的,之前还有个碰一下差点休克的倒霉蛋,后来调去交通部门了。”   “但我怎么会幻听到这样的……”   “你潜意识里的想法呗,咱这些乡巴佬哪见过这种拿天赋物扔着玩的大贵族啊?被震撼了也正常,不瞒你说,我现在可仇富了。”   是这样吗?   36号有点茫然,刚才都是他的想象?   他想出了一块长腿的毛毯,还举着根浆果指骨“嘘”他……这潜意识的表达方式是不是太抽象了。   “不过你要是想在重事组好好发展,还是得适应,”同事摆出架子教育他,“你不知道吧,咱老大就是‘违禁物调查组’升上来的。”   36号这会儿还魂不守舍,但他还是习惯性地“虚心受教”,伸手掏兜里的小笔记本,准备画几个圈摆个记笔记的造型,省得得罪前辈。   然后他发现,笔记本上黏了一张字条,上面用堪比印刷体的字工整地写着:你上司的手表快了五分钟。   一股凉意冲上了36号的脑门。   爆炸的次生灾害仍在扩散,地下城开始下陷。   浮在半空的轨道断裂,桥与路“咯吱”作响,错综复杂的下水道破裂,喷出数米高的污水,群龙无首的秘族四散奔逃。   而在秘族面前“碎尸万段”的治安官掉落在了一条暗巷里,与他一墙之隔处,血族叛徒们正有条不紊地撤退。   就在刚刚,他动用了最后的保命符。诺菲勒家族保护重要人物的传家宝,一层贴身的护甲,危及性命的时候,护甲将抽取主人的生命力量抵挡,给主人留一口气,并将人传送到十米以外。   意气风发的治安官已经不成人形,四肢全部折断,半张脸皮不翼而飞,露出可怕的……浆果一样的骸骨。   他撕裂的嘴唇早遮不住獠牙,它们不体面地裸露出来,泡在漆黑的血沫里。   但他确实还有一口气,虫子一样在地上蹭着、挣扎着。   这时,治安官耳边响起一声叹息:“如果不是‘追踪’和‘闪现’还有残余力量,我也想不到你还能活着。”   街道在缓缓开裂,来人跟不断蔓延的裂缝一起走过来,裂缝继续向前,那人停下脚步。   治安官用尽全力转着眼珠,余光瞥见了一条廉价的毛毯。   等等……毛毯?!   隔着白手套,来人将治安官翻了过来:“嗨,先生,白夜安。”   治安官的表情就像见了活鬼。   “好久不见。”来人——加百列客气地打招呼,“以诺……无姓氏先生,大概两年前,您陪外甥到勒森魃家做客,曾经见过我一面,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   治安官的嘴唇惊骇地翕动着,却只涌出了更多的黑血。   他当然记得这一头银发,还有这张缺乏色素的脸——   两年前万圣节前夕,那会儿他还在角区赋闲,诺菲勒家主最小的孙子应邀去同学家玩。   跟撒出去就没人管的平民子弟不同,角区大家族的未成年社交活动往往要有成年人陪同。新年前后,“大人物”们不管真的假的,都挺忙,于是伺候少爷的差事就落在了他——以诺·无姓氏身上。   发出邀请的主人家是七大家族之一,勒森魃的一个旁支。   这支人出息不大,但高级定制的服装生意做的不错,在时尚圈颇有地位,还算能来往。晚餐开始前,主人给他们展示了一件正在培育的“高级定制”。   据勒森魃家的人说,他们失败了六稿,才培育出这颗白化程度“刚刚好”的浆果。培养箱占地九千平米,上下六层,里面有完美的生态系统,复刻了微缩版的山林、平原、溶洞、盆地……甚至还有海洋和离群的孤岛。   培养箱本身已经是件伟大的艺术品,而当通过观测镜头捕捉到那件即将养成的“高级定制”时,见过无数珍品的治安官也忍不住愣了几秒。   那一瞬间,那件“高定”好像透过单向的镜头跟他对视上了,治安官的心率无端加速了一些。   他下意识地用了“洞察”,什么也没读出来,才反应过来,未发售的高级定制属于商业机密,培养箱上有防窥的天赋物保护。   幸好主人家没发现他的失礼,勒森魃的老管家热情地介绍:“他叫‘加百列’,是远古传说中代表火、刑罚与灾祸的堕落天使。悲惨和痛苦是他的养料,他会耐心地聆听每一个虔诚信徒的祷告,应许他们事与愿违,向世界播撒绝望。他就像惨白的阳光一样严酷无情,充满哀伤意味的美貌是这邪恶生灵对人世的嘲讽——这是我们一次大胆的尝试,禁忌之物危险,但让人迷恋……不,亲爱的小先生,加百列是非卖品,您如果喜欢,可以看看我们‘堕神花园’系列的其他作品。”   “还有系列吗?”有人问。   “对,出自同一个培养箱,男装女装童装都有,还有一套很特别的情侣款,适合分手场合和离婚仪式,主题是‘永失吾爱’——这几年人心越来越浮躁,年轻人太把婚姻当儿戏了,我个人是很不以为然的,哈哈……”   诺菲勒少爷——治安官血缘上的外甥对那件高定一直念念不忘,后来听说那件高定被销毁了,还扼腕了好久。   销毁原因是什么来着?   治安官想不起来了,但那不重要。   治安官死死盯住加百列苍白皮肤下的血管:再高端的浆果皮衣也造不出这样的效果,这是一颗活浆果,千真万确。   可这浆果不是已经变成皮衣、还被销毁了吗?为什么还是活浆果形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身上披着一条连环杀手同款的毛毯?   以及为什么……   一股说不出的战栗感升起,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治安官断裂的脊柱往上爬。   以及为什么这颗浆果会知道,他们两年前见过?   培养箱的观测镜是单向的啊!   “还有三分半。”那几乎激起人恐怖谷效应的浆果摸出一块带血的手表,看起来有点无聊,“够我回答你一个问题,有什么想问的吗?”   “你到底是……什么……鬼……东……”   “勒森魃制衣公司培育的‘高级定制’,产品编号U204239,”加百列漫不经心地回答,不错眼珠地盯着表盘,“设计师是已故的欧文·勒森魃先生,您听说过他吧?”   同样来自角区七大家族的治安官当然听说过。   这位传奇的设计师先生本姓梵卓,据说很早就显示出了杰出天赋者的迹象,聪明好学,精通天赋物制造理论,曾被家族寄予厚望。没想到天赋开盒开歪了,他没能觉醒梵卓家的神圣天赋“药师”,而是成了个可笑的‘裁缝’,从此在梵卓家地位一落千丈。   是人都受不了这种落差,不知这位欧文·梵卓先生受了多大委屈,进入勒森魃制衣公司后不久,他就宣布脱离家族,改姓“勒森魃”,给那一年角区的各大酒会提供了不少嚼舌头的佐料。   “他很有想法,”加百列径自说,“为了报复梵卓,欧文先生决定制造一件承载‘药师’天赋的天赋物,让梵卓家的知道,他们的神圣天赋没什么了不起的。”   治安官艰难地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当然,‘药师’是制造天赋物的,也是唯一不能由天赋物承载的,你不可能自己生自己嘛,所以我的鬼才设计师想到了结合‘违禁品’。他在黑市上收购了许多野怪毒囊,谋杀了一位梵卓家的一级‘药师’,提取出那倒霉蛋身上的所有灵性部位:心脏、脑髓、第七节 颈椎……哦对,还有生殖器……他将这两者随机组合,在每一套他经手的‘高级定制’上实验。”   治安官猛地想起来了,当年“加百列”的销毁缘由是“已故设计师涉嫌谋杀、在高级定制皮衣上安装非法违禁品”!   “但是都不成功,要么是实验品被‘野怪毒囊’污染,也变成野怪,只能偷偷销毁;要么是实验品一碰到血族身体组织就发疯至死,成了报损物料;要么干脆是血族组织被野怪毒囊破坏了。总之,我是唯一一个既没有被污染也没死的,看来不管哪边都蛮排斥我的。”加百列说到这耸耸肩,露出一点期待,“哦,终于还剩半分钟了,这鬼地方脏死了,到处都是土。”   治安官肝胆俱裂,拼命蠕动着,又被开裂的地缝卡住。   “对了,用在我身上的血族组织,是一管‘药师’脑髓。”倒数到“十”的时候,加百列忽然冲治安官笑了,“好巧,和您一样。”   治安官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   他是诺菲勒家一位未婚小姐和平民小子的私生子。   其实私生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神圣天赋者如此稀少、如此珍贵,就算是跟秘族下个蛋,觉醒了神圣天赋,那也是“圣蛋”。   神圣天赋者不管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家族都会任劳任怨地跟着擦屁股,唯有一种情况无可恕——杀亲。   血族婴儿是不能自然出生的,母亲孕期如果接触不到“生命石”,婴儿就会自然流产。“生命石”由当地户籍部门管理,生育需要登记申请,像诺菲勒这样的名门望族,家里有自己的生命石。   未婚先孕的诺菲勒小姐被“洞察”亲哥发现,要收走她私藏的生命石、把她软禁。可是低级“洞察”不擅攻击,而这位小姐虽然为爱脑残,身却没残,是个攻击型天赋者。   兄妹俩争执上了头,她失手杀了哥哥,当晚盗走尸体脑髓,畏罪潜逃。大半年后,她被诺菲勒家抓回来,留下一个婴儿后合理“病逝”。   这个带着罪孽的婴儿本来是要一并处理掉的,但有人提出,这孩子发疯的母亲盗走尸体脑髓必有缘故,说不定她找到了某种未知的秘术,可以偷窃血族天赋。如果是那样,这受诅咒的婴儿可能是下一个“洞察”。   他们给他起名“以诺”——本来是个血族常见的名字,落到他头上却格外有讽刺意味,尤其是他没有姓。   家族子弟应有的资源,他一样不缺,甚至还被挑出来重点培养。成年时,他不负众望地觉醒了“洞察”,所有人脸色难看地松了口气:他们得到了一个新的“洞察”,也坐实了当年可怕的猜测属实。   他们说,诺菲勒家的以诺是“活的违禁品”。   “三、二……”   白色恶鬼的声音被建筑物坍塌的巨响盖住,不知哪里起了风,将四起的灰尘集合,糊在没有姓的血族脸上,像贴了加官。   随后,治安官以诺意识到,那不是自然风,是天赋“风暴”。   他的视角天旋地转,脸转过一百八十度,跟后背一起贴了地。   狂风形成了一个盾,将砸过来的砖石挡开,加百列愉快地将手表丢下,拿出细管和水晶瓶,收集了尸体的脑髓。   加百列是所有实验品中,唯一一个对“野怪毒囊”——或者说“人类火种”遗留物——没反应,同时没被血族脑髓毒死的。   但这不代表那疯狂设计师的异想天开成功了。   首先他没有得到“药师”天赋,倒像个“药师”制作的天赋物半成品:一个能装血族天赋的“活盒”。   其次他只是没死,并不能免疫血族的毒。   设计师说这是“诅咒”,因为加百列是“罪孽中诞生的”。   加百列感觉这说法有点扯,因为为了“赎罪”,他抽走了犯罪分子设计师的脑髓,喝了一个疗程,感觉症状没缓解……不过应该也不是全无道理,比如靠近血族畏如蛇蝎的违禁品和“野怪浆果”,他都会觉得很舒适。   那么这位传说中的“活违禁品”疗效怎么样呢?   加百列在培养箱里,利用已故设计师的权限,第一眼看到这位“没有姓”先生就相中了他的脑袋,花了一年多,从角区一路追到尾区。   他充满期待地啜了一口,感受片刻,翘起来的嘴角又落了回去,把剩下半瓶脑髓随手泼了。   “传闻是假的。”   虽然神圣天赋者的脑浆确实不同凡响,普通天赋是流经他的水,他这活盒储量有限,用完就没有了。神圣天赋者的脑浆似乎会在“盒盖”上留下个印记,只要他能接触到新的血族能量,就能顺便激活使用。   但问题是,他要“洞察”干什么呢?还不如别人的肉眼好使。   加百列侧头避开幻觉中冲着他耳朵大哭的人,用“风暴”撑起一把透明的伞,十分失望地走了。   十米、五十米、百米后,“风暴”耗尽,风伞消散。巨大的广告牌砸下来,尘嚣四起,雪白的身影消失在了废墟里。   与此同时,安全署重事组杨组长正主持善后工作,要求安全署刑警盯紧地下城每一个出入口,以防不法分子趁乱混出来。   36号犹豫良久,打了四遍腹稿,鼓足勇气上前讲了自己那幻觉一样的“奇遇”。讲完,他惴惴地等挨骂,却见组长皱起眉,拿出手机对了一下表,蓦地变了脸色,一把抓住新人小弟的肩:“你说那个披毛毯的人在哪个区域?”   “就在治……我们跟罴人发生冲突的地方,第八区……”   “围住第八区、以及相邻的几个区所有出入口!”   “组长,我们人手不够……”   杨组长斩钉截铁:“别废话,调!”   地下城第三区——柔弱的鼠人和热爱和平的兔人聚居地,低风险区。   守在这里无所事事的血族们很快接到命令,片刻整装完毕,大批武装车辆往第八区开去。   几分钟以后,被血族疏忽的第三区,一辆运送冷冻浆果制品的货车从无人驻守的出口开了出来。   久违的正午阳光很晒,黑发的司机眯了眯眼,没舍得拉遮光板。   副驾驶上一个座位上挤了三个半大孩子,茉莉一巴掌把五月搡到车窗上:“压我头发了!先生,那些血族为什么都走了?”   “哦,”乌鸦翻着车载音响曲目,“大概是天使长的‘售后服务’。”   “什么服务?算了先不管……你要往哪开,认路吗?要不要我用火种感应……草莓你起开,坐我手上了!后面集装箱那么大地方,非得跟我挤,你俩真有病……”   “认的。”乌鸦把手伸出车窗,用血迹未干的手虚握住阳光。   他手上的漆黑契约消失了。   那位“普罗米修斯”先生给了他一个无比艰难的任务,也回报了他价值连城的馈赠——   【无“人”区】 第32章 乌有之乡(一)   普罗米修斯先生给了他通往人类世界的“钥匙”。   乌鸦猜,普罗米修斯先生和爱丽,应该都是带着某种任务,来到危机四伏的血族社会,也都出师未捷。   不过两人的角色大概有点区别。   爱丽的火种技能攻击性极强,可能是负责动手打架的。她能跟小时候的茉莉有那么多闲话聊,可见自己年纪也不大,八成是个未成年。乌鸦推断,她很可能是第一次出任务就折了,但凡她有点经验,也不至于让茉莉对外面的世界两眼一抹黑,只知道跟着光和感觉走。   而普罗米修斯先生,应该就是给这些火种引路、摆平琐事、提供支援的辅助人员。   他和伯爵一样,没有火种的战斗力,落了单很难自保。但他隐忍、擅长思想工作,陷在浆果圈里居然能成功给不少人反洗脑,差点组织起一场起义。   和懵懂的爱丽不同,这位老江湖大脑没被破坏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出入星耀城。他熟悉整个城市的地形、关卡,知道血族巡警的巡逻路线,会无数隐蔽躲藏的小花招,至少能摸出三条回归人群的路,熟悉每一道通路的规矩和密钥。   而在乌鸦带着一集装箱的人逃离地下城的瞬间,漆黑契约就把这些宝贵的知识送给了他。   这让他有底气畅行在血族的地盘上,还有闲心观光。   只有到了地面上,才能理解什么叫“白夜”。   此时街道静谧、万籁俱寂,日上中天时,星耀城就成了一座鬼城。   乌鸦轻松躲开了地下城出入口附近盘旋的警车,看见这城市的全貌:此地大约是亚热带气候,临近十一月也不冷。大道小路上盖满了植被,成排的榉树遮天蔽日,建筑上爬满了无骨的藤。   地下城像个赛博鸡笼,能把人挤出哮喘来,地面却鲜少有高楼大厦。房舍商铺是一水的石材小楼,最高不过十米。建筑大多方正,三长两短、盖个拱形顶,再加上门口黑灰石料立的门牌……老远一看,让人有种敬献花圈的冲动。   市中心有一座哥特式的古堡,鹤立鸡群,离老远都能看见,样子非常符合乌鸦对吸血鬼的刻板印象,不用问就知道是领主城堡。   街边店铺这会儿都挂着卷帘,只偶尔有几个血族小青年,夜不归宿、三五成群,穿着奇形怪状的克隆皮衣,醉醺醺地沿街乱晃——据五月说,血族把这种游手好闲的三无人员称为“夜鸡”。   “虽然合理,但有点难听。”乌鸦评价,“要是我,宁可叫‘流氓’……对了,他们抽什么呢?”   “烟,领主也抽,抽的是普通迷迭香,这个是非法的‘迷幻烟’。”五月回答,这孩子在城堡里大概没少看广告,脱口而出,“吸烟有害健康。”   乌鸦了然:迷迭香相当于血族的普通香烟,“迷幻烟”大概就是某种违禁药了。   不过……   “这不对吧?”乌鸦抽了抽鼻子,他车窗没关死,几个血族街溜子抽的“烟”味飘进来了一点,“我怎么闻见一股烧烤料味……话说这不是孜然跟大蒜吗?”   “嗯!”五月瞪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当然有大蒜啦,要不怎么致幻呢,所以说‘吸烟有害健康’。”   乌鸦:“……”   合理中又带着一些离谱。   “嘘!”这时,茉莉忽然捂住五月的嘴,压低的声线绷紧了,“前面有血族!”   她话音刚落,就见前方路口拐进来一辆洒水车,哈欠连天的血族司机可能是仗着“光天半夜”没人管,懒洋洋地把胳膊肘搭在了车窗外。   他穿着卤蛋一样的“人造皮衣”,鼻梁上架着副漆黑的墨镜,手里拎着个插了吸管的塑料袋,有一搭没一搭地嘬着里面充满科技感的合成血浆。   五月倒抽一口凉气。   “哎哟,”乌鸦快乐地说,“幸运。”   “幸运个头,还有音乐,快关上!我们得绕路……喂!”   乌鸦非但没绕路,还大模大样地踩油门追了过去,靠近洒水车时,那血族司机大概闻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露出了垂涎三尺的表情。   副驾驶的仨孩子全都缩成一团,大气也不敢出。   完了个大蛋,这位间歇性神经这时候犯病了!   茉莉冷汗都下来了,虚着声音用牙缝说:“你干什么……啊!”   乌鸦朝洒水车按了一声喇叭。   茉莉激灵一下,差点把“审判”拍到那脑残司机大腿上。   就见洒水车上的血族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们一眼,竖了个大拇指。然后在三个孩子目瞪口呆中,洒水车开始唱着“新年快乐”,朝他们一通喷水。   茉莉:“……”   乌鸦也应景地把车载音乐调成了《新年快乐》,快乐的口哨声快飞起来了。   好心的血族给他免费洗了个车,窗明几净,乌鸦按了两声喇叭表示感谢,友好地超了车,一溜烟跑了。   直到那洒水车已经看不见了,茉莉才一脸崩溃地转向乌鸦:“你疯了吗?那是血族!这么近!我都看见他身上的尸斑了!”   “那不是尸斑,我估计是人造皮发霉了。”乌鸦纠正她,“尸斑是血液沉积的结果。”   “这是重点吗?!”   “不要紧,”获得了“老油条”知识的乌鸦很淡定,“普通的克隆人皮都比较粗制滥造,不像‘高定’还给你保留角膜虹膜什么的,我估计那玩意连睫毛都没有,穿在大太阳底下肯定得‘白夜盲’。别说人和血族,我估计他都看不清我是人是狗。”   “但我们有味!”   “十里飘香的浆果味嘛,肯定有啊,你忘了咱们开的是辆什么车了吗?”   茉莉:“……”   乌鸦打开雨刷器摇摆了几下,没心没肺地赞叹:“别说,喷得挺干净,这回洁癖也挑不出毛病了。”   茉莉翻了个白眼,在他这次发病结束前不想搭理他了。   她没好气地展开一张破破烂烂的地图,认真地研究起来——这也是他们从鼠头人那个取放芯片的服务处搜出来的。   把乌鸦教她的看地图口诀默念了几遍,她问:“我们在往哪走?”   “南。”   茉莉就严肃地把地图调了好几个方向,终于将地图上的“南”和现实对应起来了。她又用自己的火种感觉了一下,确认方向没错。   “星耀城正南方是山区,地图上画的是原始森林和无人区。”茉莉说,“方舟应该也藏在那边。”   “我们要进山里?”草莓把脑袋凑过来,跟她一起看,“能开进去吗?”   乌鸦笑了,一打方向盘,开进个小巷子:“当然不能啦,无人……或者说无血族区,早就被血族封锁了。”   “那我们怎么办?”   乌鸦想了想:“听说过‘鬼市’吗?”   三颗小脑袋一起摇。   “鬼市就是只有妖与鬼才能进的地方,它像海市蜃楼一样,夜深人静的时候,空荡荡的街上就会亮起鬼火。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一头重叠着人间,一头连着阴曹……就是地狱,只有用秘密的特殊方式才能找到入口……我现在要带你们的地方,就相当于藏在血族地盘上的‘鬼市’。”   茉莉睁大眼睛:“可以直通到‘方舟’吗?”   乌鸦冲她一笑:“也许。”   茉莉严谨地纠正:“那应该叫‘人市’才对,我们既不是鬼也不是妖怪。”   “你说得对。”   好奇的五月忍不住追问:“那真正的‘鬼市’里有什么呀?”   不知道为什么,乌鸦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画面:夏夜,银河澄澈,几个半夜不睡觉的半大孩子……可能也就茉莉他们这么大,凑在昏昏的灯泡下,头顶一圈扑火的飞虫。他们一边用勺子挖冰镇西瓜,一边轮流讲些耸人听闻的灵异故事解闷。   讲故事的人是谁,他想不起来了,故事却依稀有轮廓,乌鸦来了兴致,一边回忆,一边胡编乱造,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三个温室里长大的孩子闻所未闻,但一点也不影响他们跟着一惊一乍。   听见“卖借寿饽饽的老太婆”,五月紧张地攥住茉莉的辫子。听到“偷孩子的姑获鸟”,草莓把耳朵捂得只剩一条缝。   还有什么四处徘徊的无头鬼……   乌鸦刻意压低了声音,把车窗拉开一条小缝,让被窗缝挤扁的风呜咽着给他营造气氛:“这些无头鬼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来到你身后,等你突然一回头,就发现它已经黏在你后背上了!只要你看它,无头鬼就会问你‘我的头呢……谁看见我的头了……’”   五月不敢出气,脸憋成了河豚。   乌鸦坏心眼地逗他:“五月好孩子,你看见我的头了吗?”   五月惊恐地往茉莉身后缩,茉莉嫌热,正不耐烦地扒拉他:“胆小还非得问,怎么可能有人贴在背后还不知道……”   然而她这话没说完,“呜呜”的风声突然送来了第五个人的声音。   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倒吊着,缓缓出现在车窗外:“你的头也找不着了?”   那一瞬间,茉莉瞳孔剧震,草莓五月放声尖叫,乌鸦手一哆嗦,差点把车开到墙上。   货车“嘎吱”一声急刹,后面拉的集装箱里一片惊呼。乌鸦一手按住应激着要往外扔死刑的茉莉,一手按住自己差点罢工的心脏,惊悚地扭过头去。   倒吊在车窗外的“天使”露出八颗牙,送给他一个端庄的微笑:“找到你了。” 第33章 乌有之乡(二)   “半夜”、空无一“人”的街道、经典鬼故事场景与台词……乌鸦看着白得晃眼的加百列,忽然陷入沉思。   片刻,他一砸方向盘:“我悟了!”   “昼伏夜出”、似“人”非“人”,畏惧“人气”,戏耍落单者——乌鸦回想这一路所作所为,他自己分明才是鬼,大惊小怪什么?果然是刚“死”还不习惯,讲个鬼故事也能代错视角,又不由自主地站到“人”那一队了。   他们就应该学习天使长阁下的觉悟,放飞想象,努力作祟!   加百列眨眨眼,就见乌鸦摇下车窗,冲他举起一只手。天使没看明白这是什么风俗,迟疑了一下,还是模仿着乌鸦的动作,跟着举起了一只手。   乌鸦“啪”一下跟他一击掌:“庆祝阶段性胜利!”   清脆的一声,好像打碎了一层透明的囚笼。   加百列眼前乱晃的虚影被他一巴掌拍散,视野比刚被洒水车喷过的挡风玻璃还澄澈,他那嘈杂的耳畔骤然清静下来,有那么一瞬间,加百列甚至以为自己聋了,直到他听见汽车的引擎声、白夜风穿过榉木的“沙沙”声、不远处的水声……   乌鸦击完掌把手往回一撤,加百列下意识地捉住了那正在远离他的体温。   乌鸦:?   他又试着撤了撤,还是没撤回来。   乌鸦有点困惑,不知道这是几个意思,要求握手?   于是他就着这姿势,把手上下晃了晃:“您好,幸会,呃……您辛苦了?”   加百列对治安官的失望忽然被一句“辛苦”勾起来了,忍不住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把乌鸦的手一揣,据为己有。   “怎么一脸沉痛?你的目标……唔,那个‘洞察’治安官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难道是血族内讧……”乌鸦话音顿了顿,目光扫过加百列银发上沾的灰尘,挽起一边的袖口,感受了一下对方比之前更低的体温,“不对,看起来像得手了。所以你是对‘洞察’很失望,感觉费这么大劲不划算?”   加百列眉梢都垂了下来:“是啊,传闻是谣言,因为他,我的存货都快用完了。”   茉莉这会儿也从惊吓中缓过来了:虽然她总拿不准这白毛是敌是友,但他好歹是个人。在血族的地盘上,是个人总比是个鬼强,遂犹犹豫豫地收了神通。   她竖起耳朵听乌鸦和加百列说话,越听越困惑,总感觉自己可能是间歇性聋了——要不怎么明明她一直在场,却总觉得漏了不少信息呢?   “什么意思?”茉莉不懂就问,“什么叫‘对洞察很失望’,‘存货’是什么?‘快用完了’是什么意思?”   加百列幽幽地看了她一眼:“你要听睡前故事吗?”   茉莉:“……谢谢,我不困。”   “你可以睡午觉,”乌鸦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茉莉,又给天使商量,“移个驾,你去那边给他们讲,我得开‘夜车’……不行,这只手不能切下来给你,没法防腐,这么热的天一会儿会臭的。”   加百列被“臭”说服了,不怎么情愿地把手还给乌鸦,他在货车缓缓发动后,挪到了副驾驶一边。这回不是倒吊了,他像只雪白盘蛛,用“高级定制”制衣的金线把自己挂在了车窗外。   靠车窗坐的五月立刻变成一种“液体”,硬是在呼吸都没空间的副驾驶小座位上辗转腾挪,成功跟茉莉换了位置。   在小路的微风中,加百列平铺直叙地讲了他的壮举。   乌鸦瞄了一眼副驾驶那边的倒车镜:“天使”在絮语,神子一样美丽的少女专注地听——这一幕像从米开朗基罗的画里抠出来的。   要是他俩聊的不是“如何策划一场凶杀案”,就更有那味了。   乌鸦发现加百列有两个状态,其中一个状态下,这位雪白的先生会有很强的非人感和距离感,别说交流,天使阁下那会儿看人的眼神跟看猫狗差不多。乌鸦还注意到,这种时候他目光有时候会聚焦在没人的地方,好像魂魄有一半在别处出差,回话也会慢半拍。   世上任何东西都有代价,茉莉他们那火种能力的代价隐蔽一点,这么看,加百列盗用血族能力的代价可能更直接。   “幻视、幻听,”乌鸦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敲了敲方向盘,心想,“现实检验能力下降。”   而进入另一种状态时,加百列的眼神会灵动很多,这时的天使大概是“下凡版本”,虽然三观依然和凡人们格格不入,但至少有活气。乌鸦发现这位其实算蛮健谈的,好奇心旺盛,被人问及自己干的“好事”,还挺愿意显摆,比如——   “存货不是血族的‘天赋物’,我能从他们的天赋物里抽取一部分,但一般只能现场用,用完就没了,不能带走。‘存货’是血族脑髓,我其他存货都用得差不多了,就剩下‘魅力’,‘裁缝’还有个瓶底,‘洞察’太没用了,我都倒了。你们要看吗?”   乌鸦早有准备地一伸手,挡住快挤到他身上的三个孩子——比如像这样,又凶残又耐心,还带着点“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把名词“马赛克”一下,别人大概还得以为他开的不是脑壳,是颗椰子。   “脑花儿童不宜,”乌鸦插话,“说说就算了,别分享实物。”   加百列虚心请教:“为什么?”   乌鸦胡说八道:“胆固醇太高。”   培养箱毕业的天使信以为真:“哦,好的。”   茉莉克服了最初的不适,有点向往:“一瓶……呃……那什么,能用多久?”   “不一定,看用来做了什么事,”加百列说,“比如绞死你们领主要用半瓶,缝一件衣服两三滴就够。”   茉莉喉咙动了一下,看着也想来一口。   加百列似乎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微笑起来:“你喝了会死。”   缺乏常识的小姑娘只当这是特殊的火种技能,没深究,又转头问乌鸦:“那你呢?”   凡俗男人就没有天使那么坦荡了,乌鸦毫无诚意地反省了一下,没打算改:“就那么回事,你不都看出来了吗,大概就跟那没用的‘洞察’差不多。”   茉莉:“有名字吗,叫什么?”   乌鸦可疑地沉默了一下,只好现场取名:“呃……你可以叫‘偷窥’。”   茉莉的五官皱到了一起:还有这么猥琐的火种?   “你到底是哪条路……”   乌鸦打断她:“我们要到了。”   茉莉扭头望向前路,发现货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拐进了一条沿河小路。车轮下路况不佳,坑坑洼洼的,大约刚下过雨,有的地方颇为泥泞——加百列往天上升了一点。   河对岸是一片山坡,是片未规划的荒地。   两岸间架着桥,桥下的河水一眼看不见底,森森地映着桥的倒影。   茉莉一眼看见了桥头的路牌,念出声:“安息桥。”   草莓忽然“啊”地一声:“我好像听城堡的女仆聊过,她们说这里是自杀胜地!好多人到这跳桥,桥上还经常闹鬼。”   乌鸦笑了,从旁边拿起一台小对讲机,对集装箱里的人们说:“女士们先生们,请扶稳坐好,我们即将开进一段非常颠簸的路,可能会有摔倒和挤压风险,麻烦大朋友照顾一下小朋友,迅猛龙兄,照顾一下可以吗?”   迅猛龙坐过他的“过山车”,想起来就心有余悸,不敢怠慢。对讲机里嘈杂了片刻,传来警果先生的声音:“我把小的和行动不便的都固定好了,但你能不能尽量……”   乌鸦把对讲机关了。   集装箱里传来“咚”一声愤怒的撞击,五月紧张地问他:“我们要干吗?”   乌鸦:“自杀。”   “什……啊啊啊!”   乌鸦忽然把油门踩到底,冲上了安息桥,开到最高点,他猛一打方向盘,撞开栏杆,往桥下冲去!   货车从高处自由落体,在五月高亢的嚎叫中,一头扎进河水里。   驾驶和副驾驶两侧车窗都开着,涌进来的河水给五月泼了一大口凉水。   加百列早在车子突然转向时就用金线把自己吊在了桥边栏杆上,等货车入水时溅起的大水花落下,他才慢一步跳到车顶上。   他的脚刚碰到货车,脚下忽然一空,水中好像有个漩涡,将原本至少两分钟才能沉下去的大货车整个吸了进去。   车身一百八十度旋转,将加百列从车顶上甩了下去,他手心大量金线喷涌而出,像突然绽开的剧毒水母,露出准备捕猎的狰狞触手。   没等那些金色“触手”捉到什么,一只手从打开的车窗里伸出来,穿过大团的金线,精确地抓住加百列的手腕。他微微睁大眼睛,膨胀着弹出的金线一滞,又温顺地垂了下去。   下一刻,加百列跟着货车一起头脚倒立,脚下传来轻微的震动感,他们“着陆”了。   所有人身上一轻,水压骤减,涌进车里的河水飞快地倒退出去,“哗啦”一下砸得水花四溅。   在五月剧烈的咳嗽声里,他们重见了天日。   他们好像穿过水面,进入了“倒影”的世界。   众人环顾周遭,植被、道路、山坡,全和另一边一模一样,河面上也有一条架在那的桥,连他们“跳桥”时撞倒的栏杆都一模一样。   但又有差别,比如河水深度。   另一边不见底的水,这一边才没过人脚踝。   另一边的安息桥两头,一头是年久失修的小路,一头是荒无人烟的山坡;这一边的山坡树林间却有路,路口还有个箭头指示牌。   风吹过来,远处似有人声。   一时间没人说话,直到集装箱的门“砰”一下打开,身上挂着两个胖孩子的迅猛龙踉跄着跳下来:“出什么事了,翻车……不是,怎么还掉水里了?!我就说你这浆果开车……”   他的话音被一阵狗叫声打断,迅猛龙循声望去,看见一条脖子上戴着项圈的猎犬在河边朝他们大声咆哮。   一个皮肤黝黑的老汉跑过来,手里端着猎枪对准了他们:“站住!什么人?”   “神啊……”警果先生目瞪口呆。   世界上怎么还有这么老的浆果?! 第34章 乌有之乡(三)   扛猎枪的老汉叫伊森,六十来岁,两膀子腱子肉,精瘦,一看就很有嚼劲。   他有一头钢丝球一样的卷毛、一条猎犬和满嘴脏话,爱好是污蔑别人和他狗有不正当关系。   乌鸦他们从地下城带出了九个女人和十二个体重超标的儿童,女人里面除了伯爵,全是孕妇。鼠人浆果圈里的其他人要么是死都没有勇气离开牢笼,要么被命运横切一刀,拦在了火海巨浪中。   这一车的幸存者在水中央抱成一团,不用解释,就让老伊森骂骂咧咧地放下了枪。   “狗日的,从地下城那群毛畜生手里偷人?”老伊森的目光落在一个怯怯的小“肥雏”身上,看了两眼,又不忍睹目似的移开了目光,粗声粗气地说,“那些人脑子里都觉得自己是牲畜,宁可死在屠宰场里也不会跟你走的。你们是吃了蚊子屎吗,怎么做到的?”   乌鸦:“用不着嗑那么珍奇的补剂——你会跳舞吗?”   老伊森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我只跟落霞酒吧的老板娘跳。”   “遗憾。”乌鸦掏出口琴,给他现场演示了如何带队,鼠头人的牧歌像是一根救生浮木,恐惧的落水“牲畜”们本能地抓住,自发排成一队跟着他走,比羊群还乖。   牧歌节奏感十足,乌鸦吹着吹着,就忍不住自娱自乐地踏着节拍踩起水来,水花四溅,这现世宝一点也不在乎一个人表演,一把口琴一双脚,他自己能热闹出一个马戏团。   “小肥雏”们一开始傻傻的,水花飞溅过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躲,可撒欢本是人的天性,哪怕他们一生下来就没走出过小小的鸡笼。   很快,“熊孩子气场”就像鸡瘟一样传遍了人群,从集装箱里解放出来的超重儿童们鱼雷似的在水里乱砸。   加百列原本戳在旁边盯着自己的手发呆,一时大意,被飞溅的水花泼湿了长袍上的半边翅膀。他难以置信地伸手抹了一把,在第二发水弹飞来之前,加百列一脚踩上金线,风驰电掣地滑行到迅猛龙身后,拿那傻大个警果当了盾牌。   老伊森看得目瞪口呆,又喃喃地发表了一系列儿童不宜的言论。   “咳……他说,他这里,”茉莉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有点问题。”   老伊森低头看了她一眼:“我没见过你们,怎么找过来的?”   乌鸦正忙着,茉莉环顾周遭,找不到一个靠谱人,只好自己撸袖子上任“外交官”:“有一个先生告诉我们的,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已经被秘族害死了。”   老伊森“哦”了一声,表情很平淡,似乎这种事司空见惯:“可惜,如果他不是那种第一次出门就一去不回的,我应该还认识——跟我走吧,牵……叫上你们那水上艺术家。”   老伊森吹了声口哨,喊回自己那加入了踩水大军的猎犬,摇着头嘀咕着:“好家伙,地下城……”   茉莉追上去:“从地下城偷人很难吗?”   “啊,一个刷了白漆的小丫头,你可真像那些狗日的吸血蝙蝠养大的,”老伊森看了她一眼,得到了茉莉肯定的答复后,他冲她竖了个拇指,“那你肯定是个怪胎,没少挨打吧?嘿,真带劲。”   “怪胎”几乎是茉莉的别号,但她头一次觉得这俩字怪好听的。   “从哪偷人都不容易,地下城格外恶心。那种拥挤又不通风的地方,不被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有些秘族的嗅觉还比我这小老弟都强,”老伊森指了指跟着迅猛龙嗅来嗅去的狗,猎犬快乐地回“汪”了一声,“你得跟他们干上几场硬仗才行。像你这样的小娃娃,让秘族挠一下,能碎成布条条。”   “我们是从哈波克拉特斯人那逃出来的,”茉莉伸手在脑袋顶上比划了一下,“就是长得像老鼠的人,应该算不太厉害的吧?”   “哈!老鼠人不厉害?你别看它们毛茸茸的,发起狠来,两下就能撞折像你腰那么粗的树。再说,它们可从不单打独斗,几秒钟就能召集一帮两百多斤的大耗子围攻你。”老伊森宽容地看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一眼,“这可不是普通‘苦修士’或者‘密探’能办到的,就算是‘觉者’也得九死一生。”   老伊森一边说,一边在几个沉默的成年人身上来回扫视,像是在猜测谁是那个神秘的高手。   茉莉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这一路走来,她其实没怎么跟秘族或者血族正面交锋过。   她看向那好像没什么用的病秧子——踩水大战的始作俑者已经蹦不动了,一脸菜色地拖着脚,把牧歌吹得像送葬曲。   他好像能随时弄到车,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认识路,比鼠人自己还懂鼠人的习性,永远能预知黑暗拐角处的危险。整个错综复杂的鼠人城,在他手里就像个活扣,她只要按部就班地做一些小孩子也力所能及的任务,就能丝滑地把活扣拉开。   完成别人眼里这样不可思议的任务。   “脑子有问题的神经”在她心里摇摆了几下,又往“神秘先生”那边偏去。   “我不清楚,我没怎么碰到老鼠人。”茉莉顺着老伊森的话,敷衍地带了过去。   老伊森没当回事:“你要是碰到了老鼠人还全身而退,那才稀奇呢。”   茉莉收回视线:“呃……‘苦修士’和‘密探’是什么?‘觉者’又是什么?”   老伊森:“嗯?你们领头的是哪个?没告诉你?”   茉莉眼珠转了转,她一直对人类有天然的向往和信任,如果是遇到乌鸦之前,这会儿可能就坦然说了。她一路上观察,发现尽管乌鸦对人很好,不管是蠢的笨的不可理喻的,还是加百列这种不怎么正常的危险分子,他都会用不同的方式接纳……但他几乎一直在听、在观察,几乎不对别人说自己的事。   茉莉暗暗斟酌着:“我们没有领头的,本来谁也不认识谁,大家都是稀里糊涂被抓到地下城的。然后秘族和血族不知道怎么回事打起来了,我们就搭伴一起逃出来了。”   乌鸦的口琴声转了个牧歌里没有的花腔,似乎在表扬她。   “打起来了?”老伊森愣了愣,却没追问茉莉,大概觉得小女孩也是一知半解。   嘀咕了一句“一会儿得找人打听打听”,他回答了茉莉的问题:“‘苦修士’什么的就是火种等级嘛,你知道‘火种’吗?”   茉莉还没想好是撒谎还是点头,老伊森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估计你没听说过。‘火种’……可以理解成吸血鬼的所谓的‘天赋者’。血族天赋者,这你知道的,对吧?你这样的小女孩都舍得杀,你那个大尖牙主人肯定是个有钱的大烧包,应该接触过天赋者。   “吸血鬼的天赋者有好多种类型,我们人的‘火种’没那么多花样,大体就几条路线,‘苦修士’和‘密探’分别是神圣和神秘路线的门槛,你可以理解成一级天赋者,‘觉者’么,相当于神秘路线的二级。”   茉莉听得津津有味——这是爱丽没给她讲过的:“神圣的二级叫什么?”   “‘歌者’。”老伊森回答,“不过对付秘族,神秘比神圣顺手一点。”   “那一共有几级?”   “好像是五级,我不太确定,高等级火种可能有吧,但我就都是道听途说了。”   “不同等级的火种都有多厉害?”   “等级最低的苦修士和密探我认识几位,怎么说呢?他们也就比普通人厉害一点,你可以想象那种膀大腰圆、练过几十年武的彪形大汉——嗯?你没见过彪形大汉?”老伊森挠了挠头,他长得凶巴巴,对孩子却还蛮有耐心,“总之,那就是入门的火种,在血族或者秘族面前,要是技能使用得好,偷袭或许有点机会,正面对打么……假如你算一块小蛋糕,他们估计也就算不太好剥的小龙虾。”   茉莉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那二级的‘觉者’和‘歌者’呢?”   “那才算是能上擂台了,他们跟普通血族——我是说没有天赋的那种,战斗力差不多,碰上了可以掰掰腕子,对上比较软柿子的秘族,比如你说的鼠人,要是对方落单也还算能周旋。”   茉莉自我评估了一下——她也算跟鼠人“周旋”过,但那是有先生兜底的情况。她确实还没有“跟血族掰腕子”的实力,所以应该算神圣路线的入门火种“苦修士”。   不过她一路跟着乌鸦和加百列,总觉得“谋杀血族天赋者”像从老鼠窝里偷条裤衩那么寻常,又觉得这所谓“二级”听着也不怎么样。   “还有呢?更厉害的是什么?”   “哎哟,你这吃了蚊子屎的小丫头,”伊森笑骂了一句,“‘觉者’和‘歌者’我都没见过几个活的,还更厉害的!更厉害的大人物都在干大事呢,我哪知道?去镇上逛逛吧,今天有两支‘神圣’、一支‘神秘’小队住在这,你要是实在好奇,可以去找‘神圣’打听,如果你讨他们喜欢,说不定能被带走,记着别去惹‘神秘’就行——到了。”   茉莉眼前一亮,老伊森领着他们穿过林间小路,柳暗花明,露出了一个小镇。   小镇只有一条街,不大,沿街建筑都非常有个性,有圆有扁,就是没有规整的。绝大多数墙上都有彩绘涂鸦,有星空、花海之类灿烂的主题,也有阴森一点的——茉莉看见一座小楼把墙涂成了纯黑,墙上画着血红的嘴唇和獠牙,那涂鸦上靶子似的,插满了小刀和飞镖,小楼尖顶上插着一颗风干的秘族半兽人头。   建筑上起着炊烟,街边有各种小摊位,街上人来人往,男女老少皆有,只是没有穿人皮、长兽头的。   摆摊的小贩们见了伊森,纷纷和他打招呼,有喊“老爹”的,有喊“大哥”的。   “嘿老爹,今天这么早,佐伊还没开张呢。”   “滚蛋。”   “哎?你带了什么人来?这些是谁的人口?”   “现在谁的也不是,”伊森老爹摆摆手,“是‘遗产’。”   七嘴八舌的人们安静了一下。   “呃……”一个蓝眼睛的青年站出来,打破沉寂,“欢迎来到‘驿站’。”   陌生青年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掠过,被加百列的颜色震惊了一下,最后落到迅猛龙身上,目光微沉,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收回,露出了一个友好的微笑:“你们可以先在这里安顿,放心,作为同胞,大家会照顾你们的。” 第35章 乌有之乡(四)   蓝眼青年叫洛,可能是脸太窄放不开嘴,他笑起来有点局促,天生一张很羞涩的脸。   “这小子是我们驿站长。”老伊森在蓝眼青年的后背上擂了几下,态度有点恭敬,但不太多。   大致给洛介绍了这一伙人的情况,老伊森一摊手:“你看怎么办?”   “没有引路人,也不知道给你们地址的人是谁……‘中年男性’不是特征,孩子,这里到处都是中年男人。也就是说,我们不知道应该让谁来负责安顿你们,”洛脸上露出了一点又抱歉又为难的表情,对老伊森说,“‘法官’今天去参加‘集会’了。”   老伊森嘟囔了句什么,回头对茉莉他们解释:“‘法官’是我们这里负责审查陌生人的。他认可了,我们才能确认你们是安全的,之后才能联系合适的小镇接收你们。”   “怎么审查?”茉莉收回四下扫视的警惕目光,心不在焉地问。   围观的人大部分只是好奇,可能是没见过这么多孕妇儿童,但不知是不是她太敏感了,有几道视线让她有点不舒服,只是没找到来源。   “借助一些小工具,放心,没别的意思,只是看你们中间有没有吸血鬼养的走狗,或者‘火奸’什么的——就是给外族卖命的黑火种。别问我,孩子,我也不知道那些背叛我们的贱人是怎么想的。”老伊森看着茉莉,挺发愁——他一开始还以为这些人里有高手,现在看来,恐怕是外面出了什么大乱子,这些人踩了狗屎运才逃出来的。   一大群人,能正常用人话交流的居然只有个半大孩子!   人模狗样的成年男人——迅猛龙先生,挺大一只,下车以后腰杆就没直起来过。他好像很努力地想成为妇女儿童中的一员,奈何块头实在难以融入,像只混进了天鹅群的大屁股鸵鸟,这会儿还慌张地踩掉了前头姑娘的破草鞋。   看起来最年长的那位女士——伯爵,一点也没有要站出来说话的意思,从始至终低着头,连眼神都不舍得往外撒。   银发的加百列像个脑子不太正常的游魂,若离若即地缀在人群外,好像跟他们不是一起的,扎眼的肤色发色给他招来不少打量的目光。刚开始,他还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谁看他他就看回去,但很快腻了,眼神开始频繁地往一处瞟,而他看的方向——   五月:“啊!救命啊!”   乌鸦吹了一路口琴,气力有点跟不上。进了小镇后,人群自动跟上了老伊森,他就停了琴,把五月架过来当拐杖,走在了队尾。   他罕见的沉默,五月就感觉压在肩上的胳膊越来越烫、越来越沉。趁茉莉在前面和驿站长交涉,男孩就不安地扭头问他怎么了。这时,乌鸦的脑袋“掉到”了他肩上,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整个人打了个晃,一头栽在了他身上。   没等腿软的五月跟着乌鸦一起跪下,肩上的重量就被加百列接了过去。   哭泣、痛苦、疾病和死亡,简直就是“加百列诱捕器”,随时随地能把漂浮的游魂召唤过来。加百列有些迷恋地伸手蹭了蹭乌鸦滚烫的额头,循着血腥味端起乌鸦那只受伤的手——伤口在地下临时避难所里简单包扎过,但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渗血,已经从泡湿的绷带里透了出来。   加百列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那种没来由的饥饿感又浮现出来。   这时,被五月那震惊十里八村的嗓子吓一跳的“肥雏”们回过神来,哭成了一片雨后蛙塘,初入陌生环境的“家畜”们再次骚动起来,什么交涉也给打断了。   “长脚气的老天爷!”老伊森三步并两步跑过来,“他怎么了——我说停!都别哭了,行行好,你们这些大嘴小香肠……”   洛也跟了过来,刚想说什么,又被五月烧脑的哭声打断,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旁边受惊的孕妇,他挠了挠头,脸上充满了第一次被碰瓷的不知所措。   洛弯下腰:“要不我看看……”   加百列手一紧,直勾勾地盯住驿站长的蓝眼睛,笑了一下。   不知怎么的,洛感觉到后背蹿起一阵寒意,本能地缩回了手。   越来越多的人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不远处一座白色小楼也有人推开窗看,片刻,楼里出来一个扎马尾的高大男人。他长着醒目的方下巴,宽肩厚背,几乎有猪猡人那么高,大概就是伊森老爹说的“彪形大汉”,说话却很和气。   “出什么事了?”马尾大汉说着,弯腰扶起一个被挤倒的小“肥雏”,“需要帮忙吗?”   “不、不用,打扰您了,阁下。”见来人,洛的态度明显恭敬起来,连骂骂咧咧的老伊森都住了嘴,“只是这里有个伤病号,孩子也太多了点……我们马上处理好。”   马尾大汉半蹲下来,轻轻拍拍一个哭得喘不上气的孩子:“好了好了。”   他手掌上微弱的白光闪过,小肥雏莫名不哆嗦了,抽抽噎噎地镇定下来。马尾大汉朝打量他的茉莉笑了笑,起身对洛说:“实在住不开,白楼里还有几个空房间,有需要的话随时来找我们。”   洛以手抚胸,围观者们也有不少朝马尾大汉致意的。等那人走远,茉莉才听见有人小声议论。   “还得是神圣的大人们啊……”   “那当然,神圣一直是我们的保护神。”   “可惜他们明天又走了。”   “多住一阵就好了,神圣的戒律真是严……”   茉莉眼睛微微一亮,往白色小楼那里张望了一眼,要不是这会儿无暇他顾,她肯定会追上去打听“方舟”。   眼看堵住了大街,还惊动了“火种”,洛不得不想办法安排他们一行人,把他们带进了那装饰着半兽人头的尖顶建筑里。   这是座三层小楼,门槛很高。外墙涂得黑漆漆的,室内采光也跟鼠人公寓有一拼。入口处有个少年正在那打瞌睡,被这一群乱哄哄的人惊动,睡眼惺忪地站了起来。   “快去叫你们老板娘,”洛抹掉额间薄汗,对少年说,“这里有二十多个人需要临时安顿。”   茉莉手忙脚乱地把一个走不动路的小肥雏拎过门槛,眼睛为了适应黑暗微微一眯——一楼大厅里除了他们,还有别人在。   有一看就是血族培育的美少年宠物,还有一些眼神空洞的成年男女“家畜”,不知是从什么工厂牧场逃出来的。   他们有的在用餐,有的在发呆,身上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灰色布衣,像是某种制服。   不知为什么,茉莉心里,那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又升起来了。   她这会儿也很慌,因为知道能给她兜底的人躺下了,其他那几位都靠不住。   “镇定,”茉莉心里默念着,忧心忡忡地看向乌鸦,“他一定没事,一定会没事……”   然后就见那位“昏迷不醒”的伤员悄悄在加百列身后朝她竖起一只手,欢快地晃了晃。   茉莉:“……”   这神经病是人吗?   加百列像背后长了眼,捉住那只作怪的手压了下去,紧接着脚步声响起,洛带来了一位中年女性。   “这是佐伊,这边的客栈和对面的酒吧都是她开的,她负责照顾新来的人口。”洛注意到茉莉看向门厅里其他人的目光,又飞快地解释了一句,“那些都是跟你们一样从异族怪物手里逃出来的,不过他们有引路人,已经分配好去处了,明天就去新家了。等你们确定了去向,也会有人来接,放心吧——年长的几位,还有大孩子们,劳驾谦让一下,看看谁去住阁楼可以吗?你们人太多,这里地方实在不够……”   接着又是好一阵兵荒马乱。   还是老板娘佐伊有经验,拿出一管糖浆用水兑了,艰难地堵上小肥雏们的哭声。   最后孕妇和幼儿们被安排进了二楼的几个空房间,迅猛龙不等人嘱咐,自动上了最顶层的小阁楼。   佐伊看着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五月犹豫,正不知道他该算“男的”,还是算“大傻孩子”,就见巨婴似的五月突然有了性别意识一样,灵活地越过她,追着迅猛龙去了。临走,他从草莓包里拿走了最后一颗曲奇,跟草莓无声对视了一眼,草莓会意,紧紧跟上了伯爵。   “伤病号”乌鸦则是和他的人形担架加百列一起,暂时留在一楼大厅,人们腾出了两把椅子拼在一起让他躺下,茉莉也留在旁边。   “没事,”伊森老爹以为她担心,安慰道,“我们这里有‘医生’。”   “医生?”茉莉心里一动,爱丽告诉过她,方舟里有一个火种叫“医生”。   “别,我只是个‘学徒’。”洛连连摆手,又指了指乌鸦渗血的伤口,跟加百列商量,“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加百列沉默了一会儿,感觉到手里那条胳膊跟他对抗的力度,再不把伤口交出去,“伤员”可能得被迫诈尸,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洛拆开乌鸦的绷带,却没有望闻问切,而是端着那只手,表情凝重地闭上了眼。   “昏迷”的伤员太好奇了,仗着睫毛遮挡,忍不住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心说:这是要干什么,求婚?   就见洛重新睁开眼,松了口气:“幸好只是皮肉伤,不深,要是碰到骨头我可没办法了。”   说着,他一手虚搭在伤口上,掌心泛起淡蓝色的光。奇异的酥麻感从乌鸦伤口上升起,像有无数看不见的蚂蚁在裂开的皮肉间穿梭。   乌鸦哼了一声,手本能往回缩,被洛强行扣住,就见他的伤口在蓝光下一点点愈合,从肌肉到筋膜、表皮……很快只剩下浅浅的一条白印。   茉莉惊奇地“哇”了一声,接过乌鸦那只痊愈的手反复研究,反而是之前对“火种”充满好奇的加百列只扫了一眼,就有点嫌弃地收回了视线。   “只能先这样。”洛歉然说,“我只会处理皮外伤,他好像有点发烧?这个可能要冰敷或者用药了。”   老板娘佐伊身边的少年早准备好了,麻利地拿过冷水镇过的毛巾,盖在了乌鸦头上。   茉莉小心地戳了戳乌鸦愈合的手背:“‘学徒’是什么?初级医生吗?”   “嗯,是,我们是‘残缺路线’,”洛擦了擦手,回答她,“学徒是一级,有两个方向,学医或者学工,等到了二级,我们学医的就是‘医生’,走另一个方向的叫‘匠人’——咱们的驿站,通往各个小镇的路,都离不开‘匠人’们的造物。”   “为什么叫‘残缺路线’?”   “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们这个路线只能止步于二级,不管是医生还是匠人,都没人能找到晋升途径。”洛神色有些黯淡,“我们这一支大概是最没用的火种了,学徒只能处理皮外伤,二级的医生也只能专精治疗一种伤病,还不如医学知识丰富的普通人……”   “嘿,你小子!这可不是‘火种’的态度。”老伊森粗声粗气地打断他,又对茉莉说,“这小子的老爸是我的老兄弟,是个好医生,多少人的命都是他捞回来的,可惜自己……”   “不,伊森叔叔,”这回是洛郑重地打断他,“我父亲是为了驿站牺牲的,他死得其所。”   茉莉忽然感觉她手里的“伤手”动了一下,手指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她。茉莉反应很快,收到暗示,立刻做出惊慌的表情。   她的表演着实有点浮夸,好在年纪小,做个鬼脸也不算违和。   “你俩说话小心点,吓到她了,这还是孩子呢。”老板娘佐伊第一个注意到了茉莉的表情,柔声安慰道,“别害怕,妹妹,只要能进驿站就没有危险了。我们安息桥的出入口是一位伟大的‘匠人’做的,只有纯粹的人类能通过,血族或者秘族跳下来只会淹死。”   茉莉好像有点不信,小心翼翼地问:“万一被破坏呢?”   “不会啊,”佐伊笑了,“只有二级以上、攻击型的血族天赋者才能破坏匠人的造物,这里可是尾区,没有那样的大人物会跑到荒郊野外来。”   “那……怎么还会死人呢?”   伊森“砰”一砸桌子:“还不是因为狗日的火奸!要是那天我也在……”   佐伊给了口吐芬芳的老伊森一脚,怜爱地摸了摸茉莉的头,给她把乱七八糟的长辫子解开重新编:“这个说来话长了。我们驿站是连通天堂和地狱的关节,各处的火种小队都要通过驿站出去救助我们受苦的同胞、回收火种遗物、搜索火焰晶碎片的消息和其他物资。火种们还会带回新的人口,所以每天来来回回,我们要接待不少人,有好人也有坏人。   “半年前,一个‘火奸’混进来,谎称自己是一支火种小队引进来的,那支给他引路的火种小队陷在了外面,叫他来求援。他是火种,天然容易取得信任,再加上形势看起来很危急,我们的法官也没来得及对他做审查。于是我、法官、还有其他几个驿站卫士连夜带上武器跟他去了,谁知等着我们的是血族的埋伏。要不是老驿站长及时发现不对追出去……”   洛低着头,老伊森大声说:“他救下了你们,还杀了那个狗……火奸!给自己报了仇,不亏!”   佐伊没吭声,绑好茉莉的辫稍,眼睛里好似也有泪光闪烁。   “那之后,我们对陌生人的审查就更严格了,”过了一会儿,洛往门口看了一眼,轻声补充说,“很抱歉,你们可以理解吗?”   茉莉回过神来,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瞥见门口多了几个扛着枪的人影。   “我保证很快,法官今天晚上就能回来。”洛温和地说,“驿站里食物饮水都是各镇支援的,很充足,不用担心,睡一觉就可以出去逛了,好吗?”   别人有枪,不好也得好。茉莉眼珠转了转,没说什么,只是以“害怕,要和哥哥们在一起”为由,黏着乌鸦,进了一个优待病号的小单间。   佐伊很快给他们端来了食物和水,期间,白色小楼里热心肠的神圣小队还派人来看过几次,送了点零食和退烧药。   茉莉道谢接过来关好门,就见乌鸦已经没事人似的坐了起来,摇晃红酒似的摇晃着杯子里的牛奶。   茉莉紧张了起来,压低声音问:“怎么,有问题?”   “没事,可以吃。”乌鸦把牛奶推给她,微微弓着腰揉着自己的眉心,“毕竟有神圣火种们盯着呢。”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茉莉说,“但说不出是哪……喂,你真没事吧?”   乌鸦摇摇头,表示自己纯靠演技。   晕过去是假的,只是这会儿他眉心凉飕飕的,胸口有点疼——方才在驿站出入口附近,他遭遇了两位死者甲方:一位死于穿透眉心的子弹,一位死于来自身后的匕首扎心。   被匕首捅死的那位也是蓝眼睛,相貌就是洛的中老年版本,应该就是老驿站长。   而持匕首的凶手,就是方才那位泪眼婆娑的老板娘佐伊。 第36章 乌有之乡(五)   死于一枪爆头的无名氏老兄——姑且叫他“死者甲”,死前和几个扛枪的年轻人、佐伊以及一个秃顶在一起。   按照佐伊的描述,这场景叫做“火奸以‘救援同伴’的名义,骗了她和法官、几个驿站卫兵出去”。对号入座,死者甲应该就是那位传说中的“火奸”,秃顶是法官。   佐伊的说法是“他们一出去就遇到了敌人埋伏”,但乌鸦看到的场景并不是他们“出去”,而是他们刚从外面进来。   几个人都很狼狈,身上多少带了伤,秃顶法官脸色阴沉地走在最前面,几个卫兵都臊眉耷眼的,死者甲情绪激动,佐伊在拉着他安抚。   “几位义士扛着枪出去救援”的说法也是真的。但很明显,救援失败。从死者甲的脸色和肢体语言看,他好像在大声指责什么。佐伊拉了他几次都被甩开,然后死者甲吼了句话,所有人都站住了。   乌鸦根据口型判断,他说的大概是“你们根本不想救人,完全是为了火焰晶碎片”。   这一嗓子吼完,画面静止了几秒,然后秃顶法官猝不及防地掏出把枪,回手把口无遮拦的死者甲送走了。   好巧不巧,这时死者乙——也就是中老年版的洛追了出来,正好撞见这一幕。   目击亲朋好友杀人,死者乙第一反应是上前询问,出于对老朋友的信任,他没什么防备。   可惜他突然冒出来,把心里有鬼的秃顶法官吓了一跳,仓促间没编好瞎话,想出的说辞大概是漏洞百出。死者乙越听神色越疑惑,连连发问,秃顶法官哑口无言。随后死者乙好像明白了什么,往后退了一步,脸上浮起难以置信。   惊讶脸没成型,就被身后的佐伊一刀穿了心。   乌鸦盘了盘手上的漆黑契约,那祸从口出的死者甲遗愿是:揭发真相,让凶手受到应有的惩罚。   对于拒绝复仇任务的乌鸦来说,这个活其实有点擦边,好在“应有的惩罚”比较宽泛。而他既然不幸挑中了这个驿站,开车闯进来时就已经身在局中,干脆接了。   加百列突然凑到乌鸦跟前,惨白的手指伸向他的左眼,堪堪停在他睫毛下——乌鸦攥住了他手腕:“文明,先生,请勿触摸。”   “好吧,”加百列遗憾地缩回手,“你看到什么了?”   “慢慢说,先吃。”乌鸦不慌不忙地卷起袖子,“在地下城折腾了这么一整天,你俩不饿吗?我都快饿晕了。”   茉莉对吃饭不感兴趣,拍案而起:“前途未卜的,吃什么吃?你先……”   乌鸦掀开食盒,一股陌生的香味倏地膨胀,迎头把茉莉的话堵回肚子,砸进胃里“咕噜”一声。   “嚯,”乌鸦感叹了一句,“可以啊!”   虽然是半软禁,但佐伊给他们的伙食还挺够意思。除了新鲜牛奶,还有水果、红茶、炖得软烂的肉羹、现烤面包卷……外加一份盖了枫糖的吐司布丁。   旁边小编织袋里装着好心火种们送来的肉干和奶糖。就连餐具也很体贴,没有筷子刀叉之类,配了一堆勺。   别说地下城的“家畜”,就连地面上血族培育的高级宠物,也是吃压缩浆果粮和速食罐头的,所以草莓他们才能凭一块饼干就认出加百列。   “这……呃,”茉莉喉咙可疑地动了一下,“都是什么?”   “是一些普通食物。”乌鸦想,“是很久以前,人们随意摞在自助早餐厅里的东西。”   乌鸦没回答,只说:“你尝尝。”   茉莉小心地闻了闻,尝了一小口,惊奇地说:“热的。”   随后她一发不可收拾,转眼大半碗肉羹下去,被肚子里的热气吹出个寒战。泡过河水的僵硬手脚暖和过来,连同她绷紧的神经一起松弛了,茉莉忽然罕见地自省起来:“我刚才好像是有点疑神疑鬼了。”   细想起来,人家做了什么呢?   给他们提供了住处、好吃的,帮忙处理了伤口,只是审查前不让他们出去乱晃而已,理由也很正当。将心比心,如果是她,突然遇见一大帮陌生人,也不可能立刻信任吧……她只是到了个陌生环境,都这么一惊一乍呢。   “所以我以前吃的都是什么鬼东西,”茉莉忍不住感叹,“这才是给人吃的!”   加百列:“不好意思。”   茉莉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才想起这家伙披着血族的皮,给他们客串了好几个月的饲养员。   “你……你还好吧,”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茉莉还是客观地嘟囔说,“我们以前连饼干也没吃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烤饼干?”   加百列:“我从图书馆借了一本《自制浆果饭,从入门到大师》。”   “你不是去追杀那个‘洞察’的吗?”   “我需要假期,不赶时间,我也不是就屠宰一个爱好,烹饪也很有意思。”   茉莉珍惜地把一颗葡萄分成两口吃:“但你也没烹别的,一直在烤饼干。”   这里面难道有什么深意?   加百列——爱好烹饪的杀戮天使回答:“因为其他的都没学会。”   茉莉:“……”   乌鸦插话说:“材料也不全吧?”   “嗯,我申请购买一些鲜果,城堡管家认为超预算,拒绝了。”   茉莉正要去捏葡萄的手一顿:“很贵吗?这不是树上长的?”   “不是你想的那种野外长的树,大多数野果只是吃不死人,并不好吃,好吃的有的是小动物排队等采摘,轮不到我们这种五感退化、一睡一宿的笨猴。”乌鸦估计她差不多吃饱了,才慢吞吞地开口说,“这种新鲜水果送到你的餐桌上,源头上要有人育种,有人管理种植园。水果从成熟到腐败用不了几天,采摘运输的难度你可以想象,这些事谁来做呢?”   “你吃的肉羹也不是老伊森打的野味,我们这种装满了罐头和浆果粮的肠胃消化不了皮糙肉厚的野生动物。”乌鸦顿了顿,想起楼上的“小肥雏”们,还是把“这是年幼的养殖家畜”咽了下去,又掰开一块面包卷给她看,“就算省略种植采摘过程,从小麦到面,也要反复筛选研磨,比在地下城杀人放火的工序复杂多了——何止贵,这玩意相当奢侈。”   茉莉愣住。   她的梦话里都在说“我是人”,但其实没做过人。   在血族手里当宠物的时候,浆果粮和罐头好像都是从天而降的,空气一样自然。而在爱丽的描述中,故乡“方舟”里那柔软的奶酪、晶莹的蜜糖,也都那么理所当然,仿佛是方舟奇迹魔法的一部分。   她只知道人是高贵的,靠天生地长的动植物活着,能在阳光下兜风,不像那些卑鄙的血族,只会附在另一个种族身上吸血。   童话里长大的小战士没沾过铜臭气。   “在人类社会生存的第一条经验,我们都是‘会计’,吃饱了没事干,就会自动给所有东西上称估价,包括自己。”乌鸦提示她,“进来的时候,你看见楼下那些穿灰衣服的人了吗?有人在吃东西,吃的什么?”   “我没注意,因为你当时……”茉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啊,对啊!”   如果当时有人在吃这种热腾腾的新鲜食物,大厅里肯定能飘香十里,她不可能“没注意”。   现在想起来,大厅里的人让她想起鼠头人的“养殖浆果”,人们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茫然又麻木,完全不是她想象中逃离苦海获得自由的样子。   这时,加百列对旁边的枫糖布丁产生了兴趣,礼貌地询问:“这个可以给我一点吗?”   “问她。”乌鸦指了指茉莉,“这是给妹妹的,咱俩借了她的光,楼上孕妇儿童估计都没这待遇。”   茉莉:“我不明白,为什么佐伊区别对待?我也不认识她……她看出我是火种了吗?”   “看出来她就不敢了,低等级的火种之间大概没什么感应,我看那几个‘神圣’都没发现。驿站不事生产,物资都是其他地方来的。楼下那些人既然已经定好去处,吃住费用,应该都是他们接收方垫付的。以后这些会繁衍、会干活的人会变成接收方的资源,他们现在吃的东西,就是用他们未来付的——他们运气不错,这接收方看着还算正派。”   “那这是谁付的?驿站长说我们还没有接收方。”   “你没看出来吗,驿站长说话不算数的。‘法官’不点头,驿站长不能做主接收我们;需要临时安置我们,他又要去求佐伊,大概这个驿站的资源分配权也不在他手上——就连门口的卫兵都是来给佐伊看门的。”   茉莉:“……”   完全没有,这都怎么看出来的!   她再一次对乌鸦的“火种能力”产生了极大好奇,明明大家都是两只眼一双耳,一道走过来,这个人怎么就总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   乌鸦笑了笑:“这是佐伊对你的投资,她想要你用未来来付。”   一个血族培育的精品,美丽、天真、活泼……能说会道,看起来还很聪明。   该有多招人喜欢啊。   最重要的是,这是“无主物”,价高者得。   “如果我没猜错,过一会儿佐伊会来找你,她会有意无意地向你透露那些灰衣服的人以后的生活,然后给你两种选择,是跟他们一样去当吃糠咽菜的劳动力,还是去一个能锦衣玉食的地方,继续当宠物,只是主人换成人类。”   乌鸦说这话的时候,支在桌边的手肘撑着头,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冷峻。   “其实除了食谱和昼夜节律,我们这个物种跟血族区别不太大,连长相和审美都挺接近的。我是不理解‘人’这称呼有什么好偷的,血族和秘族还都自称‘人’,挺光荣似的……”   他既不神经、也不温柔了,近乎刻薄地说:“捡个破烂当花戴,幽默。”   茉莉听懂了,彻底吃不下去了。   “当然,你还有第三种选择。”乌鸦说,“你可以趁机跑去找神圣小队,告诉他们你是神圣路线的火种,那就彻底是‘人上人’了。以后不用再跟这些乱七八糟的货色牵扯,像你的朋友爱丽——”   茉莉把勺摔了。   乌鸦:“对不起。”   “不是冲你……”   “对不起,我打碎了一个小朋友的梦想。”   如果她自己带着火种遗物回归人类世界,应该会一照面就坦诚自己的来历。驿站会把她奉为上宾,她不会有机会感觉到肮脏的觊觎,也不会察觉到那些龌龊的利益勾连。   她可以一辈子活在理想里,为之战斗、死去,或者成为更伟大的人——   “我可以去求助那些‘神圣’,”茉莉说,“爱丽说,只有受到信仰感召才能当‘神圣’,他们应该不会是坏人。”   “别说神圣,天使也不能解决柴米油盐的问题。就像楼下那些人正派的接收方,也只能给他们吃压缩粮穿粗布衣。‘火种小队’这种一看就是不事生产的,顶多把你带走,你让他们怎么安排楼上那些?”   “去方舟,”茉莉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方舟是培养新火种的地方,大家可以都变成火种……”   乌鸦静静反问:“那大家吃什么?”   “去把我们的世界抢回来啊。”茉莉一脸“你们怎么这么不可理喻”,“火种不是越多越好吗?火种越多,我们力量越大,我们就可以……”   “大概只有第一代火种和你这样的小朋友会这么想,”乌鸦摸了摸她的头,很温和地看着她,“这里的人……包括隔壁楼的火种小队,大概都不觉得外面的世界应该是我们的。你没听伊森老爹说我们‘偷人’吗?大家关心的应该只是怎么躲好了,活下去。”   茉莉哑口无言。   常年吃压缩粮的肠胃已经不适应新鲜热食,茉莉忽然有点反胃。   她原以为自己只要足够勇敢,追着火光,就能一往无前地抵达没有黑暗的地方,却只是来到了另一个不见天日之处。   地下城是虎穴,尚能激起她的凶性,这阳光灿烂的驿站小镇却像沼泽,茉莉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这里只有她和乌鸦,乌鸦嘴上说没事,方才摸她头的手还是滚烫的。草莓和五月不能当人用,剩下的一个是血族走狗俘虏,一个是妖怪一样敌我莫辨的白毛,不知什么时候就翻脸了。   而他们背后是二十多个懵懂的孕妇和孩子,面前是无数不怀好意的窥伺。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只有加百列毫无触动。   他技巧高超地用一把勺子,把布丁等分成了十六个一般大的小方块。   “真奇妙,”加百列自己挖走了对称的两块,发出充满邪性的盛赞,“你们吵完了吗?尝尝这个,这能引人出卖灵魂。”   乌鸦听完这评价,又想起此君的曲奇作品,顿时胃酸泛滥,坚定谢绝。   加百列遗憾地看着他:“真可惜,我觉得这是仅次于你的美味。”   茉莉刚才还在想加百列随时会翻脸,听了这等虎狼之言,反应极大地一跃而起:“你!”   “哎,坐下——天使杀人不预告。”乌鸦淡定地用面包泡着牛奶,“他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茉莉和加百列同时看向他。   加百列眨眨眼:“为什么?”   “已知普通人也好,火种也好,脑髓都没有特殊功效,所以你很想知道,我这个所谓‘火种’哪一部分可以缓解你的……唔,一点后遗症。”   加百列缓缓放下勺子,茉莉后脊陡然一凉,无形的危机感爬到了她脖颈上。   “你一路都在思考,该怎么把这一部分提炼出来,是高温、高压、榨汁、还是刺身?以及……”乌鸦的语气像在讨论一个营养学问题,“提炼出来以后,是能一劳永逸解决问题,还是只是一次性的缓解。”   茉莉听得“审判”快冒白光了。   “我以为你有傲慢家族的‘洞察’,”加百列说,“这么看,你还有色欲家族读心控心的‘连心’,你有多少口味?”   “七宗罪命名的?”乌鸦想了想,大言不惭地说,“那我可能七味都有,毕竟五毒俱全六根不净嘛——以后我出门,花名可以叫‘七味粉’,感觉比‘乌鸦’高级。”   加百列犹豫了一下,这次,他选择站在正常审美这一边:“那倒也没有。”   乌鸦冲茉莉一摊手:“你看。”   “我看个头!”茉莉指着加百列,“他是想杀你,还想……我没理解错吧?”   乌鸦:“他没想好后续步骤,所以不会动手,我只能算储备粮。”   茉莉:“……”   “在那之前,为了食材保鲜,我们天使长大人不会是敌人,”乌鸦非常不见外地拍了拍加百列的肩,“有什么愿望可以跟他许,不用客气。”   加百列把被他拍出褶子的袍子抻平:“我的名字代表火焰、刑罚和灾祸,向我祈祷没有好下场,注定事与愿违。”   “而我的名字是‘副作用消除’,”乌鸦接话,“亲测灵验。”   加百列倏地一愣,半晌,他垂下目光,竟然默许了。 第37章 乌有之乡(六)   一楼的“病号室”艰难地统一了临时战线。   二楼的“妇幼房”气氛就祥和多了。   不管是“肥雏”还是“种母”,都是习惯圈养生活的,比起跟着集装箱上蹿下跳,狭小的房间反而让他们觉得更安全。   草莓把佐伊送来的食盒接过来,在门口听了听动静,感觉这里安静得她有点不安。   二楼没有一楼的“豪华套餐”,但也算不错,起码有肉有奶。   草莓他们这个房间的食物是佐伊亲自送来的,佐伊打量了草莓一会儿,很怜爱地弯下腰给她擦了擦脸,还悄悄掏出把糖塞给她,小声嘱咐她别告诉别人。   草莓非但没感激,还快吓死了,紧紧攥住了装过曲奇的小包,她用尽全力才把自己钉在原地——分开之前,五月转告了几句乌鸦给她的话。   第一句就是“小心偷偷给你优待的人”。   佐伊没在意她那没出息的样子,这一层的“种母”都跟惊弓之鸟似的,草莓的表现也不算突兀。只是转过身的时候,她略微冷了脸,感觉这个“蘑菇头”虽然长得不坏,人有点傻,不如楼下那个长辫子的招人。   等佐伊下楼走开,草莓才松了口气,把食盒放到伯爵面前,拘谨地坐下。   伯爵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重新把目光投到了窗外,草莓注意到,她在看长街另一头的小院。   这条街上,只有神圣火种住的小白楼和那小院两处没涂鸦。   白楼和小院分别在长街两头,有点“王不见王”的意思。   白楼有三层,临街;而另一头的小院里却都是平房,院墙比房子高,院里的树把建筑遮得严严实实,跟整个驿站都有种说不出的隔阂感。   “那是‘神秘’的地盘。”伯爵忽然开口说,“‘神秘’名声不好,毕竟‘神圣’要用信仰和戒律规训自己,‘神秘’信奉‘心之所向,为所欲为’。”   草莓不像茉莉脾气那么急,也不会咄咄逼人地问很多问题,但她很会静静地听人说。   “之前很多事没想起来,来这里才一点一点有印象,没来得及告诉乌鸦,你替我转告。”伯爵转过头来,对草莓说,“天蝎洲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但摩羯洲各地应该都有人类的驿站和小镇。据我所知,除了少数小型驿站,这样的地方大部分分布在荒郊野岭。小镇通常是用能折叠空间的匠人造物搭建的,只是隐藏,不是不存在,还是会消耗当地的资源,人口太多容易被发现,所以才要以小镇方式存在。   “每一个驿站只能联系一定数量的小镇,这样万一遭到破坏,不至于让人顺藤摸瓜一网打尽。小镇要么姓‘圣’,要么姓‘秘’……不过大部分小镇没有火种或者火焰晶,只是受某一方的庇佑。”   伯爵也不管草莓能不能听懂,自顾自地说:“这是绝大多数普通人生活的地方,还有一些地方,是用更安全的方式隐藏的。比如‘圣’家的高阶‘守护’,能圈出一块生人勿入的领地;‘秘’家的高阶‘极乐’,可以在领地外周布置幻觉场,间接把自己隐藏起来。我说的‘高阶’至少三级,有名气的几个地方都要四级火种坐镇,非常罕见……但是这些跟你们都没什么关系。”   草莓已经听懵了,一张小脸上全是无辜的空白。   伯爵看着她,不知怎的,想起了面包。   她生过很多孩子,其中一半人出了哺乳期就被拉到楼上催肥。她会尽可能地遗忘他们,故意把他们和其他人生的“小五”“小六”混淆,时间长了,好像真就麻木了,不记得谁是谁。比如现在,她理智上知道她的“小七”和刚出生的“小八”都没能活着离开地下城,想起来也都没什么感觉——小七是男是女她都忘了。   但面包不一样。   面包和珍珠是一对长得不太像的双胞胎,除去那让她绝望的“圣晶”,她们是她第一对真正意义上的孩子。跟笼养的珍珠相比,鼠人堆里长大的面包反而更像伯爵记忆中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面包都是唯一一个让伯爵感觉到母子联系的孩子。   那孩子温柔沉默,像一团没有棱角的棉花,跟眼前这个穿白衣服的女孩有微妙的相似……死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   伯爵:“你叫什么名字?”   “草莓。”   “草莓……那是一种果子,红彤彤的,很漂亮,酸甜可口,但非常脆弱,一碰就坏。你不要叫这个,不吉利,等安顿下来就改一个。”伯爵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听我说,你要想方设法跟上你那个扎辫子的朋友,知道吗?只有跟紧她,你才能到好一点的地方生活,有一丝丝机会改变人生。不要管这一楼的其他人,想都不要去想他们,当他们没有灵魂,出生在地下城浆果圈里,他们就已经没有‘人生’了。”   出乎她意料,这温驯的小姑娘听完消化了半晌,却没有懵懂点头。   草莓又捏了捏自己装曲奇的小包,轻声问:“你呢?”   伯爵一愣。   草莓:“你要死了吗?”   五月转告她的第二句:“跟上伯爵,一般情况下她不太会理你,那就是没事。但要是她突然对你说很多话,那就坏了,她不想活了。”   那……   “我不要。”草莓说。   “就要靠你自己随机应变了,”那个让她跑起来、举起重物砸向浆果圈的人这么交代,“这没法事先教你,但你记住一个原则:不管她跟你说什么,所有你听了不高兴的话,你就全部反对,反对到底。”   “我们是一起逃出来的,我不能不想他们。”草莓尽量让声音不发抖,“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也不要你死。”   伯爵笑了:“小蚂蚁,你‘不要’有什么用?你有什么办法?”   “我现在没有办法,也许将来会有。”草莓捏着小包的手指泛白,“我会等,一直记着‘我不要’。”   伯爵身材高大,虽然有些佝偻,却还是能俯视女孩。她看草莓,就像注视着十几年前的自己,几不可闻地说:“等一辈子,你也反抗不了命运,人如果不能接受现实,就只能活在梦里,一场‘脑癌’就够你绝望而死了。比如我要怎么样,你还能拉住吗?别自欺欺人了。”   草莓伸手拉住她的衣服。   伯爵的话她其实多半没听懂,好在乌鸦的指令够简单。   “那就拉到拉不住。”   伯爵冷笑:“然后呢?”   草莓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局面,又害怕又不知所措,忍不住抽噎起来。   伯爵嘲弄地看着她:“然后哭?”   不知怎么的,草莓脱口说:“然后一直记住,一直记住……我没有办法,但我有灵魂,乌鸦哥说,‘不要’就是我的灵魂。”   伯爵无声地看着抽泣哽咽的女孩,有那么片刻光景,她那双好像已经干涸的眼睛也仿佛闪过了一丝光。   好半晌,伯爵似乎叹了口气。   她站了起来,带着牵着她衣角的累赘女孩打开门,楼道里立刻有一个卫兵模样的人警觉地抬头看过来。   “这里有很多怀孕的女人和不能自理的小孩,”伯爵沉静地说,“让他们单独待着随时会出意外,我需要查看他们的情况。放心,我只在这一层,绝不会去其他地方走动。”   卫兵犹豫了一下。   “去问一下你的老板,我们这么多人,不能都让她操心照顾。”伯爵客气地笑了起来,“那样也容易出乱子,是不是?”   三层阁楼——被忽视遗忘的角落。   等一楼二楼的人都安顿好了,打着哈欠的看门少年才敷衍地把饮食送上阁楼:食盒里是成分不明不白的糊糊、麦饼和杂豆。   这些玩意跟压缩浆果粮比起来哪个更能“静心”,这事很难说,但鉴于五月已经饿得开始撕嘴唇上的死皮了,还是吃得热泪盈眶。   三块巴掌大的麦饼下去,五月的脖子已经噎得不会打弯了,他的脑子总算寻了个隙,从肠胃游荡回脑壳,注意到了他警果大哥没怎么动过的饭。   迅猛龙靠在窗边,将阁楼的小窗拉开了一条缝,正在往下看。   光是靠窗这边,他就一眼扫见了三个持枪卫兵。迅猛龙是“警果”出身,看得出来,卫兵在明,周围还有不少看起来游手好闲的人,其实都在暗暗监视着这里。   几十米以外还有那些所谓“火种”住的地方。   这些“火种”,安全署统称“野怪”,迅猛龙从小就是听着野怪的恐怖故事长大的,他们专门有一门课程,教遇到野怪的时候如何逃生。显然他这门课不及格——被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打晕了两次,现在更是落到了“野怪”大本营里。   如果迅猛龙身份没暴露,定位器还在,那么他这次的潜入任务至少能值一枚“白银功勋”,三十五岁退役后可以埋进警果公墓,拥有自己的墓碑和照片。   然而……他现在这种情况,严格来说应该叫“叛逃”。   五月把嘴张得跟麦饼一样大,目瞪口呆地看着警果大哥突然开始用糟木头桌板磕头。   迅猛龙怎么也想不明白,地下城兵荒马乱的时候,根本也没人顾得上他,他怎么就没想起来跑?   乌鸦开着车在地面上大喇喇地跑,凶残的小火种在前面坐着,集装箱里全是呆呆傻傻的“家畜”,他怎么就没喊一嗓子?他不光没喊,还被三四个胖孩子挤成了纸,气都不敢使劲喘!   五月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呃……你没事吧?”   “我有事,我一定是脑子坏了。”迅猛龙以首抢桌,试图用治疗电器接触不良的方法治疗自己的脑子,“我这算什么啊?天哪!”   警果和警犬不同,据说是专家认为警果虽然更好使唤,但忠诚度远比不上狗,所以对他们审查管制极严。警果一旦沾上一点叛逃的嫌疑,就会被处以极刑——所有现役警果都会来观礼,以儆效尤。   迅猛龙知道,以他现在的“嫌疑值”,现在回去就是个死。   可是留在这恐怕也活不了,毕竟他就是驿站长嘴里的“血族走狗”,他肯定通不过审查!   迅猛龙想起自己的前途,眼泪都快下来了,带着哭腔问五月:“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五月犹豫着看向他。   “我本来想自己住阁楼,这样我逃走的时候可以不用连累别人,没想到你也跟进来了。”迅猛龙说,“你可不可以装作被我打晕,不要声张?”   五月:“但是你怎么逃呢?”   “等这里大部分人睡了——野怪一般是昼伏夜出,暗日他们会睡觉——那时候也是最黑的时候,我会趁机从窗口爬出去。我记得来时的路,看运气吧,如果中途我被打死了,那也是命,如果我能逃出去,以后……”迅猛龙说到这,悲从中来,更想哭了,“以后我就是卑贱的‘流浪果’了。”   五月也是个哭包,对别人的眼泪毫无抗体,顿时跟着陪了两泡眼泪:“那太危险了。”   这二位执手相看泪眼,迅猛龙绝望地抹着脸:“那有什么办法?一旦我被他们审查出来当过警果,结果肯定是必死。跑了还有生还余地,虽然以后也是生不如死吧……”   五月看起来快跟他抱头痛哭了,说出来的话却很惊悚:“不是啊,人家已经看出你是警果了。”   迅猛龙……迅猛龙差点把手指戳自己眼眶里:“你说什么?”   “乌鸦哥晕倒之前告诉我的,他原话是‘这驿站长多半有医学背景,一眼就看出金毛是绝过育的警果了’。”   迅猛龙:“晕、晕倒之前?晕倒之前他怎么就知道……所以他到底是真晕假晕?马戏团果都没他能演!”   五月抽抽噎噎地回答:“不知道啊。”   迅猛龙:“不对,既然驿站长看出来了,为什么没指认我?”   “乌鸦哥说,驿站长肯定有自己的算盘,审查之前,驿站长肯定会借着‘检查健康情况’之类的理由来跟你私下聊。”   迅猛龙一把抓住五月的手:“天哪,他还说什么了?”   五月挠挠头:“其他没了,好像都是让我转告草莓的话了……”   “不是……那他没说,驿站长来找我的时候我怎么办?”   “啊,对了!”五月突然想起什么,“还有一句,但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乌鸦哥说‘看他的裤腿’。”   迅猛龙:“哈?” 第38章 乌有之乡(七)   地面的血宠也好,地下的家畜也好,作息都得随主人:也就是日出息、日落起。   不管生理机制是怎么样的,人们常年颠倒的作息不可能改那么快。   驿站大概也习惯了,白天没有多打扰这一行逃难的可怜人,只有天完全黑了以后,佐伊才来了一趟,把茉莉叫出去说话。   茉莉是穿着一套新衣服回来了,兜里还塞满了糖。   她先前那身衣服是从城堡穿出来的,裙子长得碍事,自己扯掉了一截,战火中又被废墟里的各种障碍物撕坏了不少,已经不能看了。佐伊送给她一条杏色的带领连衣裙,比吸血鬼的衣服正常多了,茉莉一下青春活泼了不少。裙子宽松的版型不强调腰身,但不着痕迹地突出了青春期少年不太协调的长手长脚,以及……   “布料很轻,”乌鸦看了她一眼,“兜里放颗糖都能坠出痕迹,什么都藏不了。”   茉莉的技能用不着械斗,一开始没意识到这点,闻言紧张起来:“她防备我?我露陷了吗?”   “没有,肮脏的大人心眼多而已。”乌鸦冲她招招手,“她完全没发现你的武器是‘刑法典’,说明你伪装很到位,表扬你。”   茉莉走过去,发现这二位趁她不在,不知从哪找了条细绳玩:“这是什么?”   乌鸦双手掐了个作法似的手势,把细绳撑出个复杂的形状,旁边下凡的天使谨慎地思考了半天,小心地用小拇指挑起两边的线,一勾一拉,把绳子翻到了自己手上,变了个更花哨的手势和花样。   这俩人你来我往,把茉莉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得肃然起敬:“这是谁的脑浆带的诅咒技能吗?在诅咒谁?”   “你是肝火真旺,武德真充沛啊。咱不能有点休闲娱乐时间吗?”乌鸦叹了口气,“过来,我教你坐牢解闷儿的必备技能之一:翻花绳。”   翻花绳属于小学低年级的游戏,初中生上手很快,乌鸦就让了位,让茉莉去跟加百列较劲,自己靠在旁边闭目养神:“怎么样?”   “跟你猜的大差不差。”茉莉一边充满斗志地要翻出加百列破解不了的花式,一边简单讲了佐伊把她叫出去的经历。   果然,佐伊先有意无意地给她展示别人的待遇,引她问,然后再添油加醋地描绘了那些人未来的劳苦命。   “佐伊说,这个驿站可以通往十八个小镇,其中十四个是‘神圣’的,四个是‘神秘’的。每个镇分工不同,去了就要按分工干活。她还举了几个例子,太复杂了我没记住,反正就是去了以后每天都得工作,而且为了所有人的安全,只有火种小队能自由来去,普通人到了接受地点就不能随便出来,分配到哪,就要在哪干一辈子。”茉莉说到这,打了个寒噤,手里的花绳差点打成死结——即使知道佐伊是故意的,这样的生活也确实很恐怖。   “只有一个‘郁金香小镇’,虽然也是‘神圣’保护范围内的,但基本是独立经营,跟‘神圣’们是合作关系。她说这个小镇物资丰富,镇长治理得井井有条,拥有很多匠人造物,去那里活最轻、生活最好。而且镇长喜欢读书,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还会推荐欣赏的人去‘方舟’接触火焰晶。”   茉莉说到这,忍不住磨牙——佐伊每一句话都踩着她的痛点,就算事先有防备,她都不能说完全不动心。   “真邪门,她怎么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我明明没说过。”茉莉一走神,把绳打成了死结,“不行,重来——”   “你盯着神圣火种们看的眼神,向老伊森打听消息时追问的重点,看驿站长技能时的表情,”乌鸦没睁眼,“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佐伊肯定还说,郁金香小镇人人都向往,只是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引路者,没机会改变命运啦。你就不一样了,她和郁金香镇长关系好,又喜欢你,可以私下把你介绍过去——你以后有机会也弄个血族皮衣穿上,出去找几个推销员聊会儿天就习惯了。”   “哦,她还问了关于你们的事,为什么楼上那些人会跟着你的口琴走,为什么加百列是这个颜色的。我都按之前商量好的词对付过去了。”茉莉说到这,又压低声音,“然后我还碰见了那个所谓的‘法官’。”   乌鸦半睁开眼。   “是个秃顶的人,很多人对他都很恭敬,包括驿站长——你说得对,驿站长说话不算数,我看到了,驿站长主动停下来问候了秃顶,那秃顶只是点了个头。我说法官看起来很凶,我有点怕他,佐伊就给我讲了驿站审查的流程。”   “干得好。”   茉莉把声音压得更低:“她说法官是个很睿智的人,通过技巧性的问话,能知道很多信息,只要老实回答他的问题,有什么说什么就行,他有一件可以判断真话与谎言的工具,没有人能在他面前撒谎,所以法官不会用激烈的手段严刑逼供……我觉得那个东西听着耳熟,很像你告诉我的第四种‘神圣’,‘真理’火种,就假装什么也不懂地问佐伊,那个工具是不是匠人造物。佐伊没仔细说,只简单地告诉我‘跟普通的匠人造物有点不一样’,所以……是‘那种东西’吧?”   “在血族世界,他们称为‘违禁品’,”加百列说,“就是用‘野怪毒囊’,哦,你们叫‘火种的遗留物’做的东西——比如你朋友送给你的那颗牙。”   茉莉惊怒交加,一脸恶心,第一反应是有人杀人越货:“他们不会……”   “哦,那倒不会,”乌鸦打断她可怕的想象,“这么多火种来来去去呢,他们手里的违禁品多半是从血族或者秘族那缴获的,肯定过过明路。”   茉莉松了口气,又回过味来:“等等,不对啊?火种遗留物不是会……”   “确实有可能传染给普通人,不过……”加百列接过她的问题,思索了一阵,好心的天使还深入浅出地举了个例子,“不过传染性不太强,大部分人会免疫掉——看来这个驿站的人免疫力都很强。”   乌鸦:“……”   会说话。   茉莉把花绳一扔,跟她刚休战的游戏搭档翻了脸:“你才遭瘟!”   “停,内部矛盾先记账,回头解决。”乌鸦抬手往两人中间一切,手掌挡住茉莉的视线,没让她看见加百列脸上的得意——天使长样子挺高冷,但老在旁边暗中观察可能也寂寞,这时候他就有点欠得慌,会故意吓唬人气人玩。   真希望这人类社会还有娱乐产业,这位大兄弟可以去鬼屋里当跳大神的。   乌鸦把花绳捡起来塞给加百列,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问茉莉:“我让你打听的事呢?”   “哦……也问了。撞见那个法官的时候,我就假装奇怪,打听他今天做什么去了,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佐伊告诉我,他去参加‘集会’了。所谓‘集会’,是神圣路线的火种给普通人的机会,定期举行,各小镇和驿站里可以推选人去参加,集会上能接触到那个神奇的火焰晶,如果被火焰晶选中,就能成为火种。”   佐伊就是用这个诱惑她的。   “只有‘神圣’?‘神秘’呢?”   茉莉摇摇头:“‘神秘’很抱团,只从自己治下的小镇里选人。”   “所以这驿站里去参加‘神圣集会’的人一直是法官?两任驿站长的火种哪来的?”   “一直是,因为法官德高望重,佐伊说他最符合‘神圣路线’的遴选标准。两任驿站长不一样,他们是‘残缺路线’的,‘医生’和‘匠人’有自己的组织,前任驿站长就是‘医生协会’出来的,他们是以师父带徒弟的方式传承的。”   活人间、活人与死人的互动在乌鸦心里一一闪现,和新的信息对号,他像个兴致勃勃玩拼图的人,拼凑出了每个人的魂。   茉莉获得火种的方式过于顺利,所以她不知道,成为火种不是传染流感,接触一下火种遗留物或者火焰晶就能复制,否则执行任务的火种小队不会有“普罗米修斯”先生那样的普通人,伯爵也不会在火焰晶身边十多年没能走上这条路。   而“集会”的候选人是每个驿站和小镇自行决定的,那公平是不可能的。   乌鸦从死者眼中看到的法官少说也有四十来岁,可以说是“久试不第”,那么他凭特权占着茅坑不屙屎,别人会怎么想?他自己会怎么想?   这样一来,死者甲临死时吼的那句话就更耐人寻味了。   “根本不想救人,是为了火焰晶碎片”——从当时几位凶手的精神状态推断,行动八成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人没救,碎片也没拿到。   但死者甲本身也是个火种,他的火种遗留物呢?   “难怪。”乌鸦想。   他第一次听完佐伊编的故事,就感觉很不自然。除非她是个舞台剧爱好者,不然实在没必要编这么个跌宕起伏的经历:“火奸”把他们骗出去、被埋伏、老驿站长追出去、激战、最后英雄牺牲自己拯救世界。   这么一出武打戏,连布景再制造痕迹,得多大工程?病秧子设想了一下都牙疼。   一处露出破绽就有被人揭穿的风险,就不能弄个简单一点的说辞吗?哪怕造谣死者甲跟死者乙因爱生恨互杀都比这靠谱……反正也死无对证。   这个故事只对解释一种情况有利:就是因为当时被外族包围,九死一生,他们没能带回火奸和老驿站长的尸体,以及尸体上的火种遗留物。   如果没猜错,那个被污蔑成“火奸”的死者甲,多半是个“神秘路线”的火种。   有人跟神圣死磕了几十年未果,看来是觉得自己路线选错了,而非不可燃。   “给你记一等功。”乌鸦冲茉莉笑了,“这下我们的隐藏队友——洛先生的目的就清楚多了。”   茉莉:“……”   就算乌鸦已经告诉过她,洛隐瞒了迅猛龙的情况,跟驿站其他人不是一条心,她还是一头雾水,并怀疑自己又漏了一集没看。   而就在这时,他们房间门响了,茉莉后背一紧。   “盟友来了,”乌鸦把勺大头朝下,拿勺柄当香烛,恭恭敬敬地朝加百列上了炷“香”,“天使保佑,求谈判顺利。”   茉莉被他弄得不知所措,也跟着看了一眼餐具里的勺。   天使长对他的“许愿仪式”一直很困惑,总觉得按照他这个姿势,自己这会儿应该挂在墙上。   “这似乎是个正式的祈祷。”加百列想,“结果会是什么呢?”   他很好奇,于是像很久以前一样,他把手伸给了乌鸦——信徒们会虔诚地亲吻他的手背,念诵他的名,呢喃祷词,然后得到诅咒……   上香的乌鸦顿了顿,跟他大眼瞪小眼片刻,“恍然大悟”。   丢开高举的勺,乌鸦双手握住加百列的手,热情洋溢地上下摇,还拍了拍天使的胳膊肘:“合作愉快!”   他早就觉得血族那封建审美有问题,这不是,连他们培养的“天使长”都不耐烦搞迷信了!   然而“天使保佑”……确实有点反向保佑的意思。   “谈判”不光不顺利,还压根没能开始——进来的并不是洛一个人。   给乌鸦测体温的时候,佐伊带着两个卫兵,寸步不离地陪在旁边,表面上是喜欢茉莉,逗她闲聊,两个卫兵却随时盯着洛的一举一动,直到结束,洛也没机会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单独说话。   一行人来了又走,脚步声往二楼去了。   加百列安静了许久的耳边忽然又浮起远远近近的哭泣,他不动声色地扭过头,朝乌鸦一摊手:“你看……”   乌鸦忽然抬手捂住了他那一侧吵闹的耳朵,薄薄的手掌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刀斩断了杂音,还有些发烫的手掌烙在加百列侧脸上,烫得他轻轻战栗了一下。   “所以你每次使用血族的技能都有……唔,副作用,这样好了吗?”   “你刚才使用血族技能了?”茉莉疑惑地看了看加百列,没看出什么副作用,又有些焦虑地转向乌鸦,“现在怎么办?是不是因为我在这里,佐伊才跟进来的,要是我当时……”   乌鸦摆摆手:“没有你,她也会防备跟她不是一条心的驿站长,稍安勿躁,相信伯爵。” 第39章 乌有之乡(八)   伯爵等在楼道里。   她需要串房间照顾其他人的事,卫兵已经打了招呼。佐伊也从楼下那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嘴里得知了黑发女人的身份:这人似乎是秘族养的“牧羊犬”,放“羊”是熟练工。   然而双方一照面,明面上的驿站长和幕后老板佐伊还是被吓了一跳。   如果伯爵能站直,她大概比蓝眼睛的年轻驿站长还高。她衣衫褴褛,面色苍白,脸上有一道被什么灼伤的血痕,从颧骨一直到嘴角,看过来的目光如滚落的巨石,带着某种坚硬又沉静的撞击感。撞到藏鬼的人心里,余波震得脏腑微寒。   佐伊不由得一滞,压下身边的卫兵按住枪的手。   驿站的人常年接收逃来的“新人”,对血族和秘族手里的“养殖浆果”有一些了解。他们知道“牧羊犬”又叫“嬷嬷”,一般是服从性高、性格稳定,生了一辈子孩子后退出生育期的家养“浆果”。   嬷嬷比那些懵懂的羔羊们年长,有一定组织能力和社会功能,但是不值钱。   一方面是因为大多数人已经年老体衰,没有生殖能力了,一方面也是因为她们的脑子都是最僵化的。这些在浆果圈里发号施令的嬷嬷,被带到驿站当成人后反而是最慌乱的,有些嬷嬷甚至把这当成绑架,想跑回她们外族主子那里。   可是这个嬷嬷……   佐伊犹疑地打量着伯爵,心想:“难道是因为她还没有那么老?”   “是浆果医生吗?”伯爵先开了口。   “浆果医生”这个词一出口,佐伊眉头就一松——是那些“家畜”的口气。   不等洛自谦是“学徒”,伯爵就带着几分急促打断道:“太好了,我刚想请人去找您。”   洛拎着简陋的医药箱从卫兵身后走出来:“是,怎么,有人生病?”   “快跟我来,”伯爵说,“好几个孩子不对劲。”   说着她转身,要把一行人往房间领,转身的时候,佐伊瞥见她嘴角露出一个带着几分玩味的微笑。佐伊倏地扭头,再仔细看,那“微笑”原来只是伯爵脸上灼伤带来的视错觉。   屋门一开,几个人仿佛拿脸接了一发生化武器。   可能是饮食不适应,有人吐在了地上,再加上一屋子臭烘烘、不会用抽水马桶的小孩……佐伊猛地退后一步,差点干呕出来,掩住鼻子停在了门口。   “肥雏”小胖墩们、以及好几个比胖墩大不了几岁的怀孕少女都病了,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把洛也吓了一跳。   洛踮着脚迈过呕吐物进了屋:“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伯爵忧虑地轻声回答,“一觉起来就这样了,我给他们喂了点水,但是没什么用……这些小家伙不太说得清话。”   给小孩看病,最怕的就是患者话说不清楚,好在作为火种,洛还有其他检查方法。安慰了两句,他半跪在一个一动不动的胖孩子身边,泛起蓝光的手掌虚悬,在小患者头、颈、身上各处重要器官间走了一圈,洛像是愣住了,忽然转头看伯爵。   伯爵正倚着门框,刚好挡住门外佐伊他们的视线。她的肩背很紧张,背面看畏畏缩缩的,脸上却挂着冰冷的审视。   她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却能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城把自己和“圣晶”隐藏十多年,一旦决定求生,将散了一多半的精气神收回来,很多事情就很容易想明白。   伯爵从小就生在这样的人世间,虽然阔别已久,但此时还魂归来,对人类社会的种种龌龊,她比连猜再蒙的乌鸦更清楚。   这嘴上没毛的年轻驿站长明显只是个吉祥物。   伯爵瞥了一眼门神一样的卫兵、恶心坏了依然寸步不离的佐伊——还是个被防备着的吉祥物。   再怎么没用,驿站长也是个火种,真就甘心给幕后老板当乖宝宝吗?   所以第一步是试探。   躺了一地的孩子们其实大多没病,在浆果圈,肥雏和种母都是挨惯了打的,会毫无异议地执行“嬷嬷”的命令。伯爵命令他们躺在地上,不叫起不许动,他们就会躺到地老天荒。   就算被驿站长捅出来也没什么。这种程度的肥胖和怀孕本来就跟生病没什么区别,这里那里不舒服很正常,症状夸大可以解释为到了陌生环境应激。反正这些一辈子没见过天日的笼养人还没有跟陌生人说话的胆子。   果然,一照面,装病就被洛看出来了。之前给乌鸦疗伤的时候,他表现得像个蹩脚的人形创可贴,看个外伤都得在那冥想半天,果然是刻意隐藏了自己的水平。   伯爵毫不心虚地回视着驿站长:既然这样,他也应该能看出楼上那个缩头缩脑的警果绝过育。那么没有当场揭发,是为什么呢?   两个人的目光碰上,伯爵脸上的伤口微微往上提起一点,洛一顿之后,飞快低下头,露出一脸能以假乱真的慌张:“抱歉,我只能感觉到这孩子心跳很急,几个重要脏器似乎都有问题,但具体的……天哪,我真的只是个刚入门的学徒!”   伯爵立刻顺着他的话递过梯子:“好多孩子都有类似的症状,不会是传染病吧?”   守在门口的卫兵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洛擦了一把不存在的汗:“不知道,也不能排除这种情况……拜托,有人来帮我一把吗?”   然后洛就像头拉着空碾子狂奔的驴,无事忙到脚后跟狂敲后脑勺。   他给倒地不起的孕妇和孩子们挨个照了一遍蓝光,得到了一堆听着高深,实际啥也没说的诊断,又开始一通折腾:喂药洒了一身,一会儿盐水不够了要配新的。他指挥着卫兵们把一部分“患者”搬动到通风的地方,物理降温,又要毯子被子,给另一部分“患者”盖……   刺鼻的药味、汗臭、呕吐排泄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熏人泪下。   佐伊指挥卫兵做事,自己撤到了楼梯间边缘,饶是这样,也快忍无可忍了。她催促了两遍,洛这个废物才局促地搓着手出来:“以前来的‘新人’少见这么小的,我头一次处理儿科……”   佐伊勉强维持着脸色,在外人面前温和地说:“今天太晚了,我看他们的情况也没有危急到那种程度,要不这样,咱们再观察一宿,实在不行,明天一早我们就去请其他镇有儿科经验的医生好吗?可千万不能把你也累病了。”   洛磨蹭了半天,才不怎么痛快地答应下来。   佐伊如蒙大赦,立刻要走。   洛:“但是阁楼上不还有两个人呢吗?”   佐伊:“……”   十一二岁的漂亮男孩还有点价值,成年男人就是苦力预备役。佐伊压根没把阁楼上的迅猛龙算上,连跟着他的五月都一起忘在了脑后。   “那个也要看?”佐伊揉了揉眉心,“我看他挺大的块头,不像有病。”   “还是要看看的,”洛用他那张天生带着窝囊气的嘴说,“他身边那个男孩还未成年呢。”   提起五月,佐伊有点犹豫。   “毕竟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传染病,会不会传染给成年人,万一……”   “你自己上去吧,快一点,我下楼等你。”佐伊飞快地摆摆手,吩咐身边的卫兵,“给这里和楼下消一遍毒,尤其楼下。”   洛茫然地说:“啊?就我一个人?不行啊,如果有人病了我自己搬不动……喂,佐伊,叫你家小汉斯上来帮忙也行!”   佐伊好像聋了,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提起裙摆飞快地走了。   洛又冲着卫兵们喊了几嗓子,卫兵们忙着找酒精喷洒消毒,完全不听他的。无人理会的傀儡驿站长无能地发了会牢骚,只能可怜巴巴地独自上楼,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再次与伯爵对视了一眼。   伯爵意味深长地说:“您先去忙,如果我们这有问题……”   她目光往楼下瞥了一眼:“我会大声喊您的。”   洛饱含探究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上了阁楼。   迅猛龙和五月研究了半天,也没明白乌鸦是什么意思。一开始战战兢兢地等,等到打瞌睡,传说中的驿站长也没来。俩人熬不住了,各自坐在那东倒西歪,两颗睿智的脑袋“砰”一下撞在一起,迅猛龙抽筋似的醒了,五月“噗通”一声倒地。   洛就是这时敲门进来的。   迅猛龙瞌睡虫吓得四散奔逃,下意识地看向洛的裤腿。   然而哪怕他把眼睛瞪成了探照灯,那也是一条普通的直筒格纹裤。除了旧了点、裤脚有点开线,迅猛龙没看出一点不同寻常。   洛莫名其妙地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还以为鞋上沾了东西,拎起裤脚检查了好几遍:“怎么了?”   迅猛龙一激灵,差点反射性地起立敬礼:“没,没有。”   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瞥向躺倒在地的五月。五月急中生出了一小撮机灵,就地闭眼装睡,还欲盖弥彰地吧唧了一下嘴。   洛没管他,往阁楼下陡峭的楼梯上看了一眼,瞥见伯爵的衣角,就回手带上了门:“时间不多,我就开诚布公了先生。我相信凭您的能力,完全能让这小家伙不乱说话,对吧?”   迅猛龙没敢接话,又向洛的裤腿发出求救信号,裤腿君显然爱莫能助,只是随着洛的动作有气无力地晃荡着,幽幽地吐出一根线头。   等等……这线头?   迅猛龙眼睁睁地看见一根金线从洛的裤腿上脱落下来,正好落在黑黢黢的地板缝里,活了似的,飞快地动了起来!   驿站长钴蓝的眼睛带了无形的压迫感:“您是血族训练出来的‘工作浆果’吧?不用费心否认,为了保持你们情绪稳定,工作浆果——特别是男性,身体会经过‘特殊处理’,医生方向的火种不至于连这也看不出来。所以您跟着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不好意思,我的裤子还是鞋到底有什么问题?”   迅猛龙一把拽回视线,那根诡异的金线顺着他的裤脚“爬”了上去,钻进了他的袖口。   “没、没……嘶!”   金线好像变成了根针,狠狠地在他手腕上戳了一下。   洛:“你怎么了?”   “一点……一点外伤。”迅猛龙不自然地拉扯了一下袖子,努力定了定神——那诡异的金线……不,金针,飞快地在他手腕内侧最敏感的嫩肉上划着字。   这也是传说中“火种”的能力?   在集装箱里关了一路,以至于错过了加百列宣讲光辉战绩的警果先生惊骇交加,脑子糊成一团,完全没有余力思考,只能照着金线提示说:“我是……是安全署的警果,呃……您别紧张,我没有恶意。我本来是去地下城执行任务,结果意外赶上了地下城的秘族发动叛乱,当时情况太乱了,我看到这些浆……这些人,为了保护他们才加入的,一路跟到了这里。”   “血族安全署把我们称为‘野怪’,说我们杀人不眨眼,没有理智,怎么,您不怕?”   迅猛龙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了真实的绝望:“我跟安全署失联了。”   洛愣了愣。   “您可以检查,我身上所有的信号器、定位器都遗失了,”迅猛龙说到这,崩溃地抓住了自己的金发,“对于我们警果来说,失联就是叛逃,叛逃就要处决,不容申辩,我……我真的没想到,这是我入职之后的第一个任务……”   驿站长没动声色:“这有什么关系,你大可以说,你抓到了野怪老窝的线索,把我们这里的位置传给你的主人,这不就将功补过了吗?”   “我们的卧底任务需要在事前严格审查行动计划,不可能突然卧底,再说卧底失联不是更严重吗……呜……”他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涕泪齐下,“你们吃了我算了,我已经是流浪果了……”   洛:“……”   这货说这是他入职后的第一个任务?   确实闻到了菜味。   一楼通过金线窃听的加百列惊奇地说:“我还没下指令,他自己哭了……呃……”   茉莉:“怎么?”   天使不淡定了:“好多鼻涕。”   乌鸦:“好样的!”   加百列看向他,乌鸦立刻冲他竖起拇指:“我说你,真灵,阿门!”   加百列面带忧郁地用他那不干净的金线窃听了片刻:“蓝眼睛在吓他,说他逃不过法官的审查,血族的工作果不管有没有出卖过人类,都得被处死……金毛信了。”   乌鸦不意外,毕竟在动辄得咎的警果看来,这才是正常的。   “他说‘除非……’”   “除非你照我说的做。”洛几句话试探出了这个“警果”的心智水平,图穷匕见。 第40章 乌有之乡(九)   “明天你会是法官的重点审查对象,使用‘神圣造物’很耗神,法官最近精神很差,肯定会把需要注意的人放在前面,所以他第一个要审查的很可能就是你。”   迅猛龙像头待宰肥牛:“我知道。”   伯爵身上的苦难痕迹是什么苦肉计也做不出来的;加百列自带聚光灯,怎么看也不是干奸细这种隐秘工作的料;狡猾的乌鸦自打进驿站就立稳了“快断气的病秧子少年”人设……那可不就剩他了吗?   洛顿了顿:“你知道什么?你不问为什么法官最近精神很差?”   迅猛龙:“……”   洛沉默了几秒,把对方的心智水平估算值又往下调了一点,索性直白地说:“因为他最近通过谋杀,得到了一具神秘火种的尸体,窃取了尸体上残存的火种遗留物。那个神秘路线的火种是个‘恐惧’,他那未经处理的遗留物,会放大密切接触者的恐惧情绪,让人失眠、噩梦、神经敏感。”   迅猛龙震惊得忘了闭嘴,装睡的五月忘了闭眼,他俩四门大开的五官兜头被驿站的秘辛淹了,齐齐露出智慧物种的表情。   “谋、谋杀?!”   洛犹豫了一下,有点怀疑自己的选择。虽然对他的计划来说,工具人最好别太精明,可这也……   但下一刻,洛神色微沉,他不想再等下一个机会了。   “你应该知道,火种遗留物是血族所谓‘违禁品’原料,具有‘感染性’,与其密切接触的人可能会变成下一个火种——也就是你们说的变异野怪。但这种火种继承有两个原则:第一,火种力量只有一份,一旦被人继承,原遗留物就会失活;第二,这样的火种传承必须要密切接触,也就是说,法官为了得到火种的力量,会把那遗留物贴身带在身上,严防别人触碰。   “我要你做的,就是在他审查出你有问题之前,挟持法官,找到那件火种遗留物。那是他有罪的铁证——法官有罪,自然就会失去对你……你们的审查权。又因为他这桩案子足够骇人听闻,不管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神圣’,还是抱团护短的‘神秘’,都会被惊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没人顾得上管你们,我会趁机接过‘审查’权,为你挟持法官编一个完美的理由,保你审查通过。   驿站长一口气说完,郑重地举起手:“火种是我们灵魂的灯塔、良知的指针,我愿以火种和我父亲的名义发誓,到时候我会竭尽所能,给你们所有人安排最好的去处。”   “我、我……挟持?”迅猛龙慌得满地找头,“不……不……”   他可是颗遵纪守法赤胆忠心的警果啊!   洛冷冷地说:“或者被处决。”   迅猛龙:“……”   “还有你,漂亮的小先生。”洛也没落下装死的五月,“佐伊和法官他们已经决定把你卖给有钱有势的恶棍当玩物了,落到那种人手里,比在血族那当血奴惨一万倍,你知道该站在谁那边,对吧?”   卧倒的五月打了个冷战,瘫痪得更彻底了。   迅猛龙却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很难懂吗?他、还有她们,”洛往楼下指了指,“懵懂的少女们,不管是血族培育还是秘族筛选过的,相貌都很出众。他们初来乍到,没有引路人,没人保护——你们血族安全署不是教过吗?落到‘野怪’手里会怎样。要我说,没准你这种被立刻处决的才是命好。”   迅猛龙难以置信地看了看五月,又看了看驿站长,他手腕上沉默了好一会儿的金线微动,划了几道:确实。   警果先生深吸一口气,迎着洛有些意外的眼神,他猛地握拳直起腰杆:“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漫漫长夜,有人打着算盘,有人磨着刀,有人在百感交集中彻夜难眠,有人惶惶不安地祈求着自己知道的各路神明。   加百列实时转播完楼上的密谋,不久,门外就传来隐约的脚步声,随后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点灯光消失,万籁俱寂。   乌鸦双手合十,指尖撑着下巴,好一会儿沉默后才问加百列:“‘裁缝’还剩多少?还能吊起个成年人吗?”   加百列感受了一下,摇摇头:“不行,几乎没了,放出去的金线会在四十八小时内消失。”   乌鸦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尖戳着下巴:“我记得你说,‘洞察’跟其他的血族能力不同,不是一次性的,只要‘充上电’就能重复利用?那提前喝一口那什么……万人迷技能,能算充电吗?”   这是加百列吊货车上给茉莉他们讲的,只一带而过地提了两句。发现乌鸦居然也听了讲、还认真做了笔记,加百列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对,可以。只是这样只够‘洞察’有针对性地发动一两次,我不能像‘洞察’本人一样,铺张地到处阅读。”   “没事,”乌鸦说,“够用。”   茉莉心里冒出好多疑惑的泡泡:“你不是说你的火种技能和洞察差不多吗?”   “嗐,多少有点差别,毕竟我没长大尖牙。”乌鸦敷衍了一句,又对加百列说,“‘裁缝’的线不够上吊了,还够刺一下人体吗?比如一下穿透脚筋让人失去平衡什么的。”   加百列颔首:“可以。”   “是要给法官来一下吗?你觉得驿站长的劫持计划不够周全,还是信不过那个傻大个的能力?”茉莉说到这,忍不住扼腕,“怎么让那个废物去,如果是我……”   “不是,我怀疑……”乌鸦皱着眉思量着什么。   见他表情严肃,茉莉忍住了问题没打断他思绪,只是借着窗外投进来的微光,目光炯炯地瞪着他等下文。然而等了半天没等到,乌鸦突然晃了一下,毫无预兆地软倒下去。   茉莉比加百列动作慢了半拍,只拉住了乌鸦一只垂下来的手,滚烫。那只手近乎皮包骨,孱弱的手腕上支着几根突兀的筋,让她想起培育中心里被抬走的爱丽,爱丽也是说着说着话就没了声音……   满脑子“死刑”的审判火种忽然感觉到了死亡的重量,茉莉病急乱投医,慌张地看向加百列:“他……他没事,对吗?”   加百列对上她的目光。   那一刻,那双低垂的眼帘下射出的视线让女孩觉得异常遥远,他像血族传说中神秘不祥的魔物。   魔物口吐阴森的诅咒:“没事,当然。”   说完,他俯身抱起乌鸦,安置在靠门边的小床上,手指轻轻掠过那张烧得嫣红的脸,停在同样滚烫的脖颈上。   “你说你能‘副作用消除’,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加百列愉快地想,“撒谎的糖球会被嚼碎了吃掉。”   乌鸦大概感觉到了凉意,无意识地往他冰凉的手上靠了靠。从地下城叛乱开始,乌鸦的左眼一直在运转。   身体其实比脑子聪明多了,眼睛疲劳的时候会充血,过劳了会流血,如果这时再要强行开启,身体就会知道此时处在高危环境里,反而会自动关闭提示症状,将半死不活的器官都调成最佳状态,直到耗竭。   乌鸦只觉得每一颗细胞都在烧,剧烈的疼痛顺着骨头缝到处乱窜,弥留的意识擦过坠落的现实,擦出了一点模糊的记忆。   他依稀感觉,上一次这样连轴转的“高能耗”好像是很久以前了,叙事记忆一片空白,前因后果茫茫,只有身体残留着当时的感觉:冷静又亢奋,胸口像有一块烧着的冰,然后冰化成水流走,他空了半个人……所以是什么事来着?好像不是什么好结果。   昏迷中的乌鸦也十分警觉,迅速扫去了这不吉利的念头。接着被高烧烧出了半宿乱梦。   一张张惨白发青的死人脸贴过来,不断地吸着他的体温。他越来越冷,身体越来越僵硬……也越来越像死人。   于是他撒丫子狂奔,手舞足蹈、狂欢大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在人间。   他一刻不能停,就像穿上了安徒生笔下的红舞鞋。   “我大概需要召唤个刽子手,来个剁脚服务。”乌鸦迷迷糊糊地想,然后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横在了他喉咙上,冰冷如刀斧。   “这不对吧小哥,我点的是跺脚,你这剁的是不是有点多?”他在梦里发出疑问。   面目模糊的刽子手嗓音悦耳,简直可以去领唱圣歌:“多的部分是友情赠送的。”   乌鸦大乐:“真的假的,这么划算?”   这时,有个小女孩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什么‘划算’?”   死人、红舞鞋、开业大酬宾的刽子手与记忆迷雾登时四散,刮骨的剧痛再次真实起来。   乌鸦咬着牙抽了口气,只觉一只手轻轻掰过他的下巴,喂了他几口水:“醒了?”   那声音拖拽着他,让他的神魂穿过披人皮的血族与面目狰狞的半兽人,跌落到被环伺的黑色小楼里。   乌鸦强行凝神,挣开了眼皮又痛苦地闭上:“天使阁下,您也太晃眼了……嘶……”   他才一动就感觉头皮被拉扯了一下,一侧头,发现加百列正捏着他的发尾,给他编了条纹理复杂的辫子。   此时天已经大亮,佐伊和洛都来了,茉莉一脸担忧地立在床边,只有加百列……不知这位很会自娱自乐的天使长又找到了什么新玩意儿,见乌鸦睁眼,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   “你吃了药也不退烧,”茉莉小声说,“怎么也叫不醒。”   叫不醒,还一直面带微笑,好像沉浸在美梦里不可自拔,但同时又全身紧绷,一直在发抖。   茉莉想起乌鸦总是挂在嘴边的“代价”,这会是他的代价吗?她张了张嘴,碍于身后的外人,只好咽下去,装作不太在意地说:“梦见什么了,这么开心?”   “天上掉馅饼。”乌鸦含糊地应了一声,“要准备审查了吗?”   “法官已经准备好了,”洛这会儿完全没有头天安排迅猛龙的架势,摇身一变,他又成了个窝窝囊囊的蹩脚医生,“你可以吗?如果实在不舒服,你可以先躺一会儿,让别人先……”   乌鸦朝他看过来,洛倏地一愣。   “我没问题。”乌鸦撑着床边站起来,“哎?天使兄别松手啊,我这辈子还没梳过这么别致的发型呢——佐伊女士,麻烦借我根发绳。”   洛让开,带着几分疑虑暗中打量着乌鸦。   佐伊对一楼监管太严,洛没机会私下跟这里的人说话。他知道这个少年不简单,伤归伤病归病,那恰到好处的晕倒百分之百是装的。   看脸,这人像血族培育的,但洛从小在驿站长大,见过太多血族培育的美人,他们都像人工雕琢的盆景,就连茉莉那样活泼的小女孩,身上都有长年规训的痕迹。   可是这个人……   洛忽然有点不安,忍不住悄悄按了一下藏在外套下的袖珍手枪,他又快速把自己的计划过了一遍,心里给自己定神。   “没关系,”他想,“不顺利也不会牵连到我,大不了等下次机会。”   他们出去的时候,迅猛龙和五月已经下楼了,身后跟着伯爵,伯爵只带了草莓和几个年纪稍大的孕妇,将大部分的小孩留在了二楼。   一楼大厅已经改了布局,家具都挪到了墙角,大厅中间只摆了张小桌、两把椅子,四下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卫兵。   不少驿站的人挤在门口看热闹,把街都堵上了,老伊森牵着狗跟茉莉他们挥手,本来要离开的那支“神圣火种小队”都被堵在了半路。   和茉莉说过话的马尾大汉干脆挥挥手,让队员们停下,也驻足旁观。   这时,秃顶的法官越众而出,对神圣小队的几个火种行了礼,在人们的恭敬中走到小桌前。   乌鸦已经在死亡实录里跟法官大人的枪口亲密接触过,此时见了本尊,却还是有点意外——洛说他状态不好,没想到是这么“不好”。   法官的脸凹陷,从眼圈到印堂都黑如锅底,整个人往那一坐,就是算命教科书上“血光之灾”那一课的例题。   血光……法官落了座,将一座精致的小钟放在了桌上,疲倦的目光四下一扫,果然落在了迅猛龙身上。   “我觉得,”法官高高在上地开了腔,“最强壮的这位先生看起来像一位勇士,应该是肩负着保护其他人的重任吧?我们的审查虽然简单友好,但好像还是给初来乍到的客人们带来了点压力,不如您先来,给大家做个示范怎么样?”   不等迅猛龙答应,就有两个卫兵上前,半带威胁地往他身后一站。   迅猛龙披着一件不合身的外套,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咽了口唾沫,同手同脚地走过去。   “坐。”法官冲他一点头,将枯瘦的手掌覆在了座钟上,“放轻松,我只会问您一些简单的问题,大部分情况您只需要简单作答,甚至只说‘是’与‘否’就行,不用解释——那么第一个问题,您的名字?”   “……迅猛龙。”   人群里起了无数放屁一样的轻笑。   但没等这笑声扩散开,法官就伸手在座钟上拍了一下。迅猛龙顿时觉得有某种无形的威压顺着他的耳朵流进脑子,耳畔“嗡”一声,他的灵魂都跟着震荡起来。   受影响的不止是他,周遭围观的人们也立刻一片肃静了,连几个神圣火种都站直了些。   座钟上“咔哒”一声,空白的钟面上多了一束桔梗花图。   迅猛龙面带敬畏地看向那座钟。   “果然,”他想,“跟驿站长说的一样。”   洛告诉他,这件“神圣造物”叫“真实之钟”。与普通的匠人造物不同,它是用一位神圣路线“真理”火种的遗留物做成的。   因为原主生前只是一级的苦修士,这件神圣造物没那么好用,它只能判断简单的真假,而且每次启动的时候,都会有精神压力外溢——尤其在检测到谎言时。   那时周遭卫兵会有一瞬间失神,是他动手的机会。   “真话。”法官瞥了一眼钟面,又对迅猛龙说,“如果真实之钟显示桔梗花,就代表您是诚实的,如果钟面变成了蛇,恐怕我们就要请您斟酌答案了。”   迅猛龙看着更坐立不安了。   紧接着,法官又问了一些年龄、睡得好不好之类无关紧要的琐事,真实之钟一直是花面。直到受审的人松弛了一些,法官才突然说:“迅猛龙这名字很特别,是谁起的?”   “主人……血族的主人。”   钟面桔梗。   “哦,看来你是从血族那逃出来的,是吗?”   来了。   迅猛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听见动脉血沸腾的声音,一下一下朝大脑的方向冲击。   他余光依然没有找到洛,但是看到了紧紧倚靠在伯爵身边的少女们,还有草莓……五月告诉过他,这个瓷偶一样的小姑娘居然曾经救了他一命。   他半天不答话,法官皱起眉,围观的人们也窃窃私语起来。   乌鸦靠着一根木头柱子冷眼旁观,法官、佐伊,谋杀无名火种和老驿站长的几个卫兵此时刚好都在场。   而洛……   乌鸦揣度着,目光转动,轻易在一根梁柱后面找到了隐藏的驿站长。   “果然。”乌鸦心下了然,轻咳了几声,他借着以手掩口的姿势,飞快地对加百列说了句什么。   加百列不置可否,只是略带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法官再次提醒:“回答是或者否就行。”   迅猛龙全身肌肉蓄力,随着一声“是”,真实之钟倏地变了“脸色”,所有人耳边像是被什么炸了一下,早有准备的迅猛龙暴起,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洛提前给他的电击棒,怼到了法官那只按钟的手上,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把将法官拽了起来,同时大喊:“法官是凶手!”   然而很快,他发现现实完全没按计划走,根本没有人“失神”,在迅猛龙动手的瞬间,就有七八条枪对准了他,与此同时,梳马尾的神圣火种一道白光已经打到了他眼前——   迅猛龙大脑里一片空白,洛骗了他,但……   为什么? 第41章 乌有之乡(十)   电光石火间,迅猛龙膝头一阵剧痛,好像有根长针捅穿了他的髌骨。高大的警果骤然失去平衡,将小桌、印堂发黑的秃顶法官一起压趴在地,与神圣的白光和一颗暗处打来的子弹擦肩而过。   现场一片混乱,秃顶法官被电得只剩眼白,驿站里围观的群众们惊叫着乱跑,水浑了。   躲在暗处放冷枪的洛错过机会,暗骂了一声。   “真实之钟”确实会有精神压力外溢,但只有当它是花面——也就是检测结果为“真”时,才有那种让人心神震动、肃然生敬的感觉,而一旦“蛇面”出现,周围所有人都会被座钟拉响一级警报,没有防备的卫兵会立刻进入战斗状态。   这种时候,回答问题的人有任何可疑动作都是作死,会刺激应激的人们直接动手,更不用说那“警果”还大喊大叫着挟持法官了,因此他开枪是很自然的。驿站长本想在那“警果”制造出混乱后,直接放冷枪结果对方以绝后患,谁知这么近的距离居然失手了!   此时当着这么多火种和卫兵的面,没法再补一枪,洛当机立断,放弃射杀迅猛龙,直接跳到下一步——   真实之钟外溢的精神压力会让人紧张,紧张就会出错。当迅猛龙大喝出“法官是凶手”的一刻,场中有几个人在猝不及防的双重刺激下,露出了破绽。   除了佐伊和法官,参与“那件事”的还有他们的几个狗腿子卫兵。一大早,洛特意以“这批外来者来历不明、人数众多”为借口,把能叫来的卫兵都叫来了,包括那几个凶手。   洛藏身的地方,正好能把凶手们的脸色尽收眼底:在迅猛龙喊出“凶手”那一刻,凶手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们中一个褐发的卫兵。那褐发卫兵被同伙目光聚焦,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迅猛龙身上时,捂着胸口的褐发卫兵悄然缩进人群,要往后退。   洛毫不犹豫地锁定了他。   医生方向的火种没什么战斗力,很少搀和危险的事,而火种本身就是驱逐疾病强身健体的,所以他们寿命都很长,协会的几位长老都已经年过百岁了。“那件事”之前,洛做梦也没想到过父亲会死,他会成为这个驿站长。   十六岁之后,洛就一直在不同的镇和驿站之间游历,偶尔也去外族的世界冒险,短则几周,有时几个月都未必回来一次。他虽然是在这里长大的,却完全不了解驿站的运作,仓促上任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驿站里有多少武装。   他孤立无援,也不敢贸然求助途经驿站的火种小队,因为常年与各处小镇打交道的人是佐伊,他不知道她的人脉有多广,手眼能通到哪。   这座驿站位于血族的活动区,是“前哨站点”之一。和普通驿站不同,前哨站点的驿站长必须是火种。那些人当然不想要一个空降火种来发号施令,这种时候,洛知道自己只要“年轻懵懂好糊弄”,就会成为他们最好的选择。   他必须对父亲的死因一无所知,为他们编的故事“热血沸腾”,他必须毫无主心骨,做一个手忙脚乱、顾此失彼的驿站长,他必须不学无术,连作为火种的修行也荒废掉……   然后拿到那个证据。   他得在遗留物里的火种能力被人继承之前拿到它,否则物证消失,得到火种能力的人渣大可以出去找个地方躲一阵,回来给自己编个奇遇,自此摇身一变成为人上人。   洛没有余地徐徐图之,因为没有人知道那会是多久。可能那几个痴心妄想的凶手一辈子也踏不进火种的领域,也可能一觉醒来,“成王败寇”的荒谬现实就让所有的罪恶不见天日了。   洛一开始把调查重点放在了法官身上,毕竟那老家伙肾虚症状最明显。为了接近法官,他把自尊当鞋垫,踩着它公开宣称法官比他亲爹更像父亲,但那老东西城府比海沟还深,口头便宜不少占,破绽半点不露。   但在亲密接触这些人之后,洛很快发现,几个凶手之间的互动有些微妙:那几个狗腿卫兵跟佐伊和法官关系更密切,态度却反而没有以前那么恭敬,隐约有点较劲的意思,私下举止更傲慢浮夸。   洛立刻就明白了:那毕竟是一件“神秘”路线的火种遗留物。   “圣”路线会定期公开召集集会,筛选新火种。他们人数最多、最受人尊敬,但折损率也异常的高。作为火种,“神圣”们确实有很多资源和特权,同时,因为神圣路线修行的特殊要求,他们也必须遵守严苛的清规戒律,定期外出完成任务。   这是一条看似光荣、其实短命的路。据说“圣光”和“审判”两个方向的神圣火种平均寿命不到三十岁,哪有守着四通八达的驿站当土皇帝好?反正像佐伊这种人,是绝对不想成为“神圣”的。多年来,法官能一直霸占驿站的集会名额,一方面是他会钻营有权势,一方面也是因为有理想的人没有那么多。   但“秘”不同。   “神秘”的修行不求大义,只求之于己,认为火种能力的增长全靠自身领悟。“神秘”们几乎个个性格乖张,全是自私鬼。他们享有领地内小镇供奉的所有特权,又没有“神圣”们那些限制和危险的任务。   如果不是他们抱团而且实力强大,谋杀“神秘”的事件肯定少不了,秘路线的火种遗留物是真正的宝藏。   只要诱惑够大,人的贪欲能吞噬一切,尤其这件遗留物的来历见不得光。法官想独吞,就有被同党背刺的风险,他不想分享也得分享。   所以那件火种遗留物是通过某种隐秘的方式,在这一伙同党里流转的。   这对洛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处在于对方并不是铁板一块,可以挑拨离间,坏处是变数也多了,如果他贸然行动被对方察觉,遗留物会被迅速转移。而洛一旦暴露,他敢肯定,自己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徒”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就在这时,上天给他送来了一群迷路的羔羊。   洛本想做得更周全一点:他事先给此时在驿站的几支火种小队都发了匿名信,所以本来要走的马尾大汉他们才会驻足围观。凶手们齐聚一堂,迅猛龙打草惊蛇,随身携带遗留物的人会自己露出破绽,自己只要暗中引导火种们去抓现行。   中间出现任何差错都不要紧,只要把那愚蠢的工具人灭口,他就可以隐身——至于那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很容易拿捏,威逼利诱或是干脆除掉都容易。   不料这么不顺,灭口失败,洛后路断了,只能破釜沉舟。   蓝眼睛的驿站长游鱼一样逆行钻过人群,抓住了那个疑似携带遗留物的褐发卫兵,将枪抵在对方后腰上,故意大声喊出对方名字:“罗杰先生,您这是要干什么去?”   神圣火种小队的马尾大汉循声看过来,立刻就明白了匿名信的来源。   乱哄哄的小楼里,人们七手八脚地把迅猛龙按在地上,解救了法官。   同时,洛一把揪住那褐发卫兵的胸口,扯开对方衣领,从里面拉出了一个吊坠。   梳马尾的火种大步走过来,扯下那吊坠,从背面的夹层里取出一小片人骨。骨片不知属于哪个部位,与人手接触的瞬间,马尾手上被激起白光。   原本都在看迅猛龙的人们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调转视线,马尾吐出口气,面色凝重地开口说:“这是一件火种遗留物。”   褐发卫兵已经瘫在了地上,洛缓缓收回枪,感觉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但无所谓了。”他想,“都结束了。”   洛回头看向其他凶手们的脸。他们或慌乱失措、或面如死灰。刚被电击过的法官还没缓过来,麻痹的手脚仍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他艰难地握住佐伊的手,似乎要站起来。   洛忍不住冲他笑了一下。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的马尾却继续说:“……一件‘神圣’路线的火种遗留物,先生,请解释一下,你从哪得到的?”   什么?!   众人哗然,洛如遭雷击。   角落里的加百列轻轻眨掉眼睛里的银光,借着挤来挤去的人群偷偷绊了茉莉一个跟头。   茉莉没顾上挠他,只睁着大眼睛盯着法官。   法官平静地挣开呆愣的佐伊,体面地整理衣襟站定,对马尾说:“莱斯利阁下,请问您能看出这件遗留物是神圣的哪个方向吗?”   梳马尾的火种——莱斯利犹豫了一下:“抱歉,是我不太熟悉的气息,可以肯定不是‘圣光’和‘审判’,也许是守护神域,或者……”   “‘真理’。”   法官双手捧起真实之钟,接话。他转向洛,带着慈祥的笑意:“驿站长是未来的‘医生’,能不能帮忙看一下,莱斯利阁下手里的火种遗留物是不是一块头骨碎片?不瞒诸位,我刚才就觉得真实之钟的反应跟平时不太一样。”   “你是说……”火种莱斯利上前接过座钟,众目睽睽下,他用掌心的白光裹住真实之钟,白光渗入后,钟面上“咔哒”一声弹出个隐藏的小洞,里面有半枚雪白的骨片。   在人们的窃窃私语声中,莱斯利把缴获的骨片放进去,刚好跟座钟里的半枚合上了!   法官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看向瘫坐在地的褐发卫兵,迎着对方难以置信的目光说:“约翰啊约翰,你可是我最看好的卫队长,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如果真那么想成为神圣火种,你完全可以跟我说,我这老家伙早就该把参加集会的名额让给年轻人了。可你……非法盗窃公共财务、私匿火种遗留物是要坐牢的!你让你妈妈和弟弟怎么办?”   洛浑身的血凉了下去。   盗窃公共财务,私匿神圣路线的火种遗留物,最多只会判三五年刑,跟谋杀火种的重罪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这褐发卫兵别无选择,只能认下前者。   洛扫过佐伊复杂的脸色:他千算万算,没想到法官这个老东西为了火种,连同谋都算计!   法官看了洛一眼,惺惺作态地摇着头,亲自弯腰扶起摔到他脚下的茉莉,替她拍了拍身上的土,语重心长道:“孩子啊,你们都是未来的希望,要走正路啊。”   “其实是我们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说有人谋杀了一位‘神秘’路线的火种,窃取了火种遗留物,”火种莱斯利感觉这里面有猫腻,远远地往人群外看了一眼,他知道神秘小队肯定也在通过某种方式关注这里,“这又是怎么回事?”   法官闻言一脸惊诧:“什么?”   “信上说,前一段时间谋害老驿站长的‘火奸’是被污蔑谋杀的,凶手是为了那位火种身上的遗留物。”   “您把我弄糊涂了,阁下,”法官揉着眉心,“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们老驿站长?”   洛的牙被他咬得“咯噔”一声。还没等莱斯利说话,一个按着迅猛龙的卫兵无意中撸起了警果先生的袖子,忽然“啊”一嗓子:“黑蔷薇刺青!这个人是血族走狗!”   方才冷静下来的人群再次起了喧嚣,莱斯利低头看向迅猛龙:“对了,就是你刚才喊‘法官是凶手’?你为什么这么说?”   法官好像才“回过神”来:“什么?不是,等等,所以不是老驿站长,这里面居然还有我的事……天哪,这也太可笑了吧?”   说着,法官面露深思之色:“等等,这个人是昨天新来的,我今天第一次见他。一个血族养的工作浆果,为什么会跑到驿站来污蔑我?”   莱斯利脸色冷下来,厉声对迅猛龙喝道:“谁指使你的?!”   法官无奈叹息:“居然说我为了火种遗留物……”   就在这时,清脆的少女声音在一片罗生门中响起:“火种遗留物是什么?”   “是伟大先驱们的宝贵遗产,”众目睽睽下,法官温和耐心地对跟前的小女孩解释,“是每一个火种离开后,留在身体某一部位,传承给后人的东西。”   “哦,”茉莉点点头,不知听明白没有,仰着脸,她冲法官一笑,“是这个吗?”   话音没落,茉莉掌心骤然亮起与莱斯利极像的白光,盖在了法官微凸的肚腩上。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盗窃者,”她说出有生以来第一个“死刑”以外的判决,“判鞭刑,皮开肉绽,交出赃物!”   白光与裂帛声同时落下,法官的长袍、肚腩上的皮齐齐裂开,他慢了足足半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惨叫起来,白花花的脂肪和血液往下流淌,一块被缝进了皮肉里的白骨落在了地上,竟然血肉不沾。   那骨碰到了茉莉,却隐约有排斥她的意思,往远处滚了一点,被一只苍白削瘦的手捡了起来。 第42章 乌有之乡(终)   小楼内外一片寂静,只剩下法官的哀嚎和狗吠。   老伊森的狗四肢乱刨,扛着猎枪的老汉目瞪口呆地拽着自己的猎犬,好像还在做梦:“抽羊角风的老天爷……”   茉莉也愣住了,甚至没顾上擦溅到脸上的血。   方才驿站长去抓褐发卫兵的时候,她模糊地听见乌鸦趁乱低声说了句“洞察”,加百列的洞察是“平替”版,只能检查指定的东西。还没等茉莉回头问“洞察”哪里,又被洛那边一波三折的动静引走了注意力。   然后她就被塞了一张纸条,所有人都盯着莱斯利审问那个倒霉卫兵时,加百列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把她推到了法官身边。   字条上写了短短两行审判词……虽然字难看得让她有点担心乌鸦手伤没好,茉莉还是立刻从字里行间看明白了情况。   而当她背出纸条上的审判词时,前所未有的感觉出现了,她使用的“审判”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之前不管是打谁,茉莉都是带着一腔愤怒乱捶,效果怎么样,全看捶的东西皮有多厚。   然而这次审判白光亮起时,她心里清晰无比地闪过法官的罪行,懵懂的“审判”骤然开刃,冥冥中,她念出判词似有重音,像是有神罚借由她的手落下。   茉莉蓦地回头去看乌鸦。乌鸦捡起滚落在地的神秘火种遗留物,掌心的漆黑契约缭绕在白骨周围,无声跃动着,那是亡者的愤怒,像是在说不够——这还不够。   “干得好。”乌鸦偷偷朝她比了个口型——比在菜市场杀了十年鱼的老江湖还利索!   他溜达到一肚子红红白白的法官跟前,赞叹着“啧啧”摇头:“法官先生好像没法参加申辩了。”   火种莱斯利震惊的目光随着茉莉一起投向乌鸦。   “不过问题不大,我们有当事人,”乌鸦扫了一眼已经没有人色的褐发卫兵,朝跪在法官身边的佐伊点头致意,又对上洛的蓝眼睛,“还有目击证人。”   佐伊猛地扭过头盯住洛,脖筋都拧紧了。   老伊森五迷三道地看了看佐伊,又看了看洛:“他在说什么……洛,你是什么目击证人?”   洛的声带紧绷得跑调:“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明显没打入法官他们的圈子啊。   乌鸦暗叹口气。   驿站长的行动带着仓促和赌博的成分,根本没把凶手一伙的底细摸透,但他对那桩凶杀案的细节了解得又太清楚,很多东西不像是他这个调查水平能推断出来的。   还因为死者乙……不,老驿站长,当时是一个人追出去的,身上甚至没带武器。   “他们说老驿站长是独自追出去的。”乌鸦用悠远的目光看着洛,“要是我,一个上了年纪的非战斗人员,知道有人需要紧急救援,肯定不会一个卫兵也不带的。”   老驿站长当时可能根本不是追着佐伊他们出去的,他是为了私事。   那条河是联通驿站与外界的门,也许儿子要出门,父亲突然想起还有什么话没交代;也许是儿子离家出走,老父亲率先后悔,想追上去和解。   总之,他没找到人。   死亡场景里没有洛,他应该是意外目睹杀人现场后,机灵地藏起来了。看见父亲追出来的时候,他会想什么呢?   担心?急切?还是犹豫怎么向父亲揭发这件事——毕竟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和搭档。   可惜事不等人,没等他想好,他就被迫目击了第二场谋杀……眼睁睁的。   “咱还有测谎仪。”乌鸦点了点莱斯利手里的真实之钟,又做了个脱帽的姿势,捏住他头上不存在的帽檐朝火种们示意,“所以是非曲直,好像也没必要辩论了吧?你们说呢,神圣和神秘的诸位——”   他话音刚落,一队身穿白袍、脸上画着图腾一样古怪油彩的人就越众而出。周遭人群纷纷恭敬又畏惧地避开,低声喊着“神秘阁下”。   这支暗中观察的神秘火种小队,为首的是个清瘦老人,头发花白,深深的“川”字纹竖在眉心,凹陷的双眼目光如刀。   “霍尼,秘线,‘愤怒’方向,”老人惜字如金地指了指自己,“年轻人,把那件火种遗留物给我。”   乌鸦痛快地把那截白骨交给她。同一路线的火种一碰到那遗留物,霍尼老人手上就泛起了火焰色的光。   片刻,霍尼枯瘦的手指一把盖住白骨,目光射向法官:“这是一件‘神秘’路线‘恐惧’方向的遗留物,为什么会在你身上?”   小楼里气温骤然升高,无形的压力弥漫开。   莱斯利一把按下真实之钟,神圣之力四下震荡,冲开了老人带来的压力,两方火种各占一角,颇有对峙的意思。   末了是莱斯利先低了头:“霍尼女士,也许我们应该先用‘真实’问一问能说话的人。”   霍尼老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似乎对真实之钟这种神圣造物很不以为然:“我们自己长了耳朵。”   神圣造物其实没什么必要,跟乌鸦估计的差不多。如果说佐伊是这座驿站的“算盘”,法官就是“脑子”,只要封住法官的嘴……物理封印也行,其他人自然脑残。   褐发的卫兵约翰·罗杰没怎么用人威逼,就什么都招了,还拔出萝卜带出泥,把几个同伙一窝供了出来。   神圣和神秘两条路线的火种都在场,不管佐伊和法官跟谁有私交,在两方暗暗较劲中,他们都不可能脱罪了。既然这驿站下的水有多深、根系有多繁杂无法理清,就干脆引一道天雷,烧他个干干净净。   “真实之钟”完成了最后的验证,霍尼老人脸上的皱纹都黑了几分:“谋害火种,罪无可赦。”   她话音没落,加百列忽然一伸手抓住乌鸦后心,把他整个人提走了。   法官的身体“砰”一下自燃起来,人没反应过来,已经变成了一颗火球。   看热闹的人们“呼啦”一下退开,硬是腾出了一片空地,佐伊尖叫着狼狈爬开。   人群中响起抑制不住的干呕声,早有准备的伯爵回手捂住草莓的眼睛,直到这时,恶臭的焦糊味才出来。   从里往外烧起来的法官没能再发出声音,比皮肉先一步化成灰的神经和肌肉让他连本能的打滚都做不到。他静静地躺在那轻微抽搐,大睁着眼,像个诡异的人形火炬。   莱斯利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乌鸦被呛得咳嗽起来,扫过人们只有敬畏毫不意外的脸色,就明白了:现在的人类世界有规矩,也算有一定法度,但显然流程并不严谨。比如普通人犯罪,火种可以精简从审判到执行的一系列流程,直接快进到火化。   不挑场地,而且燃烧效率极高——不过片刻,法官已经化成了骨灰,捂着鼻子的莱斯利闭上眼低低念诵了声什么,手上“圣光”亮起,驱散了烟尘和臭味。   短暂窒息的人们这才集体喘上气。   “我会通报‘圣地’和你们‘方舟’,”霍尼老人严厉地看了莱斯利一眼,“这座偏向‘神圣’的前哨驿站怎么收场,‘方舟’不能没有说法。”   “‘神圣’出入外界更频繁,在每个驿站都是,女士,您这么说不公平。”   霍尼老人冷笑一声,懒得争辩,转身要走,又想起了什么,对身后的几个白袍人说:“把剩下的这几个从犯送去‘黑山谷’。”   就在这时,乌鸦打了个寒战。   就在霍尼老人最后一句宣判说完,缠在他手上的其中一道漆黑契约达成,融入他掌心的契约书将某种阴冷的东西注入了他身体。   霍尼老人忽然有所感,脚步一顿,猛地回头。她手上的白骨化成粉末,失去灵光。   乌鸦瞬间就明白自己得到了什么,忍不住也愣住了——死者把自己的火种能力给他了!   “神秘”路线,“恐惧”方向。   但……这太扯了,怎么可能?   这世界关于火种的一切,乌鸦都有种很熟悉、又有哪里对不上号的感觉。但他直觉自己那只“盗墓之眼”和火种能力应该是一个层次的东西。   同一个层次的能力,哪怕能互相复制剥夺,得到的也一定是打了折扣的版本。他不可能像学会吹口琴一样,得到死者生前完完整整的能力,一点衰减也没有……这不符合热力学定律!   难道因为他接触过火种遗留物,那骨头看上他长得帅?   众人只见那原本神秘却略显孱弱的少年好像被阴影包裹,周身蓦地环绕起鬼魅般的诡异感,每个人看见他,心里都没来由地“突突”一下,被勾起了藏在心里最深处的战栗。   霍尼老人喃喃开口说:“遗留物选择了你……”   加百列不动声色地凑近闻了闻,像只第一次进瓜田、还不想显得没见过世面的猹。   乌鸦后脊一凉,回过神来,那种冰冷的诡异氛围顿时被他收敛得一丝不剩,刚才种种仿佛都是人们的错觉。   这一回,连神圣的人目光都不对了。   莱斯利身后,有神圣小队的人轻声说:“能完全收敛外溢气息的神秘……我从来没见过……”   连霍尼老人都不行,她老人家看着就像个寻仇的。   “不,”莱斯利说,“神秘三级——‘巫师’以上是可以的,可他……”   霍尼打量着乌鸦:“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乌鸦。”   “前所未闻的天赋,”霍尼复杂的神色柔和了一些,大概从寻仇变成了讨债的程度,“火种承认了你,圣地的门会为你打开。”   “呃……谢谢?”   霍尼老人身后,一个“白袍”说:“你可以跟我们走,住进神秘小院里。”   乌鸦:“我好像还没通过‘审查’?”   “新生的‘火种’不用审查。”白袍友好地朝他笑了笑,“虽然漫长岁月里,每个人都可能变心,但起码火种选中你的时候,你是通过了最高考验的。”   乌鸦转了转眼珠:“那我能说句话吗?”   这回没人反对了。   乌鸦回手一指跟凶手们押在一起的迅猛龙:“这位大兄弟白吃了血族二十多年的饭,第一次执行任务就被我们策反了,及时弃暗投明,还间接给血族造成了财政损失——所以虽然身上有不合适的刺青,咱们还是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行尸走肉似的迅猛龙忽地抬起头。   乌鸦没看他,倒是冲洛笑了一下:“他方才那么冲动,大概是昨天健康检查的时候,听了驿站长的倾诉吧?孩子让吸血鬼教育得有点傻,但正义感还是很够的,‘法官是凶手’也没说错……您说是吧,驿站长?” 第43章 失落之地(一)   乌鸦以“这些人是我带出来的,不能放着不管”为由,暂时谢绝了神秘小队的邀请,不过他话说得很讨人喜欢。于是霍尼给了他一枚小铜印:把它盖在写好的信上,霍尼那边就能收到。   老太太顶着“川”字纹,用能吓哭小孩的脸色说:“有任何问题,随时来问。”   哪怕是乌鸦这么善于察言观色的,一时也有点弄不明白她是说真的,还是“敢来烦我就弄死你”。   神秘路线的火种们都略带排外气质,很不亲民。他们火化了一位,押走了几位,又不容拒绝地抓了驿站长洛回去问话,三下五除二收拾好,抬脚就要走。   “你们先登记,等休整好,就带他们一起来我们管辖的小镇吧。这个驿站能直通四个‘神秘’小镇,有种植园也有纺织厂,”临走,一个表情很丧的白袍大哥对乌鸦说,“实在都不喜欢,还可以申请中转,去别的小镇。咱们‘神秘’比较自由,火种可以自己选住处。你的‘恐惧’方向一直很稀有,也有潜力,是最有可能兼容别的方向的……老太太很看好你。这些人跟着你,以后日子不会难过。”   乌鸦秒懂:这意思是,神秘路线的火种在自己的地盘上特权更多,连傍着火种的“关系户”都能跟着鸡犬升天。   他自打睁眼看见这个日与夜都颠倒的世界,面对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直到这时,才终于有种回到了“舒适区”的感觉,一时啼笑皆非。   白袍拍了拍乌鸦:“到了这里,你就是回家了。”   乌鸦“天真无邪”地附和:“是,就跟野猪终于滚回了泥坑里一样。”   “哈哈哈,那些该死的秘族蛮种,都教了你什么啊。”白袍一点也没听出他话里的阴阳怪气,宽容地笑起来,“没事,咱们火种有自己的学校,你这么聪明,文法那些东西一学就会的——我们会在驿站逗留几天,闲了过来玩,大家都可以给你介绍‘神秘’领域。”   乌鸦揣着手,客客气气地把白袍们送走,心里又琢磨起对方透露的另一件事,什么叫“最有可能兼容别的方向”?一个人可以同时掌握同一条路线中、不同方向的火种能力?   这时,他听见茉莉喊了他一声:“先生。”   鉴于负责审查的法官自己伏了法,审查当然也只好临时变调。   驿站长作为目击证人也被带走了,于是暂时陷入“三不管”的驿站就由责任感爆棚的神圣小队接管了。   梳马尾的火种莱斯利亲自主持审查,流程过得很快——这一行里大部分都是孩子,话都说不清楚,需要仔细审的不多。   就在神秘们收拾后续的功夫,效率极高的审查已经进入尾声,正好轮到了断后的茉莉。   莱斯利对乌鸦一点头,温文尔雅地说:“‘神圣’路线对火种的筛选很严苛,很少有年纪这么小就能觉醒的火种,而这孩子居然还能发挥出‘审判’的力量,说实话,我们都很震撼。这种前途无量的小火种要慎重选择自己的路,可惜引她来的那位战友没来得及告诉她很多东西,我们也许能替她补上这一课。她是我们未来的战友,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茉莉回头看了看不安的五月和草莓:“他们想让我晚饭去小白楼那边。”   其实刚才还有个神圣小队的人说要带她回“方舟”。   几天以前,“方舟”还是她的魂牵梦萦之地,此时梦想近在眼前,茉莉心里却忽然涌起了好多古怪的犹豫。这让她一时茫然不解,于是眼巴巴地看着乌鸦,希望从他那得到答案……毕竟一路上,有必要的时候,她总能从他那得到答案。   “去嘛,”结果乌鸦好像一点也没看懂她的纠结,大喇喇地一挥手,“多带点糖回来,他们不给你就捣蛋。”   茉莉:“……”   安静地等在茉莉身后的加百列补充了一句:“记得不要给‘小麻花’喂豆制品。”   茉莉条件反射:“你叫谁‘麻花’呢?”   加百列垂头看着她,一脸关爱智障的慈悲,仿佛在问“茉莉”比“麻花”高明在哪了?   茉莉:“……”   对了,刚才这死白毛用脚推她的账还没算。   茉莉顿时把乱麻一样的思绪扔在一边,正要跳起来跟他吵,可是一回头看见加百列,她忽然无缘无故地没了脾气。   那一瞬间,茉莉想起从地下城到黑驿站,这一路他们一起战胜了秘族、劫了浆果圈,一起奇迹般地把这么多人带回人类世界,还揭发了坏人的阴谋……加百列甚至记得她对什么过敏,就算是在血族的城堡里,他也是最认真负责的饲养员。   他只是有点爱恶作剧,这也没什么,不然他岂不是更没有活气了吗?再说谁还没点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乌鸦还喜好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呢。   茉莉心里闪过很多念头,脸上也不由露出一点复杂的感动,头天晚上她还觉得这家伙是安全隐患,此时再看加百列却只觉得亲切。   加百列:“是不是到我了?”   暴跳了一半的茉莉迷迷瞪瞪地平稳落地,起身让位:“哦。”   然后她还不放心,又转头替加百列向莱斯利解释说:“他是血族培育的,虽然是成果……成年人,但不是工作果,他是‘高级定制’,剥皮做衣服的那种,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博闻强识的神圣队长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什么叫“高级定制”,看向加百列的目光柔和了许多。   乌鸦冷眼旁观,叹为观止。   加百列的来历不像迅猛龙问题那么大,但因为这位天使长三观异于常人……异于常见生物,他还真未必禁得住审查。   为了所有人的安全,乌鸦方才八面玲珑地四方交际,心里其实也没闲着,做了好几套预案……谁知道完全用不上,“魅力”这劲儿也太大了!   旁边有个神圣火种还殷勤地给他上供了杯水!   莱斯利审查他的流程比审“小肥雏”还精简,生怕他做过“人皮衣原料”有什么心理阴影似的,关于加百列的来龙去脉,这位神圣队长提都没提,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我听说他们……那些血族会对你这样的人做一些非自然的改造,会有后遗症吗?”   加百列点头:“有一点,不要紧。”   真实之钟的桔梗花面闪着温柔的光,周围一圈神圣小队的火种们都露出又愤怒又不忍的表情。   乌鸦:“……”   为了不从悲愤的气氛里掉队,他只好在自己腮帮子上咬了一口。   莱斯利眼里的加百列不知是个什么形象,反正这正直的神圣队长连呼吸都放轻了,唯恐自己喘口气把对方吹跑似的:“那我们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恐怕没有,”善解人意的天使摇摇头,大度地宽恕了凡人的无能,“但没关系。”   莱斯利心里堵得慌,有点坐立不安地晃了晃,他看着都想来一段即兴忏悔了:“好吧,你的审查到这就……”   不过就在火种队长要宣布审查结束时,他身上的“圣光”忽然亮了一下。   莱斯利一愣,心里一下清明了许多。但抬头对上加百列无辜的眼睛,他又有点莫名其妙:“大概是没清理干净的灰,我的火种方向是‘圣光’,它有点洁癖,周围有脏东西的时候可能会被动发动——稍等,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你的审查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乌鸦摩挲了一下手指:是莱斯利队长等级比别人高,还是“圣光”的特殊净化属性?他对二级血族天赋“魅力”好像有一定抗性……   莱斯利:“请回答一下,你对人类是否抱有恶意?”   乌鸦:“……”   啧,有抗性,但不多。   莱斯利队长的理智应该是在垂死挣扎,记着自己职责未竟,又被“魅力”蛊得想尽快结束审查,于是给逼出这么个模糊仓促的问题。   “恶意”这么主观的东西怎么算呢?   据乌鸦观察,加百列还算喜欢人,程度约等于喜欢猫狗。另外他对秘族应该也挺有好感,毕竟都毛茸茸的,在地下城的时候,加百列几乎没主动对半兽人动过手。   但这不代表他不危险,毕竟洪水和地震也没有恶意。血族塑造的“天灾”天使长想搞大屠杀,并不需要有恶意,只要他脑子里搭错根线就能启动。   果然,加百列在真实之钟那英明的桔梗花下,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   然后他就被审查成了全场最清白无辜的血族受害人,得到了和火种幼崽一样的待遇:一把糖。   真离谱,比给茉莉的还多一颗!   这要是去搞电信诈骗,发家致富指日可待。   难怪“影子清洁工”“万能窃听器”“洞察透视眼”都只有一级,“魅力”是二级!   乌鸦忍不住给他鼓了掌。   自带柔光效果的加百列径直走到他面前,张开手抱了他一下。   乌鸦顿时发现自己嗅觉选择性失灵了,加百列身上那股让人头皮发麻的血腥气和消毒水味消失了,只剩下温暖的甜味,让人想起悠闲的午后和刚出烤箱的曲奇……是已经灭绝了的美好画面。   被对方触碰的皮肤似乎已经融化,乌鸦缠在加百列手指上的发梢蹿起微小的电流,试图蚕食他的理智。   乌鸦听加百列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你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逆转诅咒的奇迹,你让我相信,还是有神明在爱着我的,谢谢。”   “魅力”轰地燃烧到极致,周围人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却都已经被感染。   他们眼里,遗失了翅羽的雪白天使迷失经年,长袍下好像有许多肉眼看不见的伤痕,长途跋涉,终于找到了他唯一的路标。那好像不是一个拥抱,是一团炽烈、纯粹的火,能把人的灵魂蒸发到半空,再飘忽着烙下天使长的尊名。   旁边有人已经开始抹眼泪,伊森老爹的狗都耷拉下耳朵“呜呜”哀叫。   在乌鸦看不见的角度,加百列不易察觉地露出一点恶劣的笑,感觉“魅力”真好玩。   “好家伙,”乌鸦恍惚地想,“幸亏我没有灵魂,好悬。”   然后他抬起手,在加百列后背上“咣咣”擂了两下:“哎,那不应该的么,多大点事,客气什么?”   加百列:“……”   他面无表情地放开乌鸦,在那双纯黑的眼睛里照见了自己:没有发光,没有翅膀,只有一张使坏未遂的脸,看着不太高兴。   见他不高兴,乌鸦就高兴了,拖着已经有点要站不住的腿,他先是远远地冲伯爵一点头,又拍了拍五月的头:“出去玩吧,没事了,担惊受怕的,等大家休整好了再讨论以后去哪,这两天驿站长肯定管饭。”   最后,他还朝瘸了一条腿的迅猛龙眨眨眼:“等驿站长回来,让他给你治。”   乌鸦把自己拖回小屋,头尾不辨地扔在了床上,一秒都没用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已经是傍晚了。   乌鸦没睁眼,伸手抹掉额头上的冷汗,发现体温退了下来。   直到这时,他才有余暇感受死者甲的赠予,沟通自己身上的“火种”。   “神秘”路线的“恐惧”没有攻击技能,更偏向于辅助角色,难怪原主那么容易就被法官他们暗算了。   “恐惧”对敌人有少许的精神震慑效果,装神弄鬼时可以增加氛围感,可惜,这里的万圣节看来是没有化装舞会了,不然正好能用上。   对友方使用,则有增强效果,原理大概是恐惧激发行动力……也就是说,他现在是一支人形的肾上腺素。说来也巧,这方向恰好跟他糊弄草莓和五月时随口编的那个火种能力差不多。   一级“神秘”和一级的“神圣”差不多,都属于有点特异、但没脱离普通人太远的水平。凭乌鸦在坑蒙拐骗方面的造诣,没这火种能力,他靠自己的双手也能制造出差不多的效果。   不过让他在意的是,当他沟通这火种的时候,一段尘封的记忆浮出了水面。 第44章 失落之地(二)   乌鸦说不好自己那会儿多大,肯定不大,反正想装社会人得垫内增高——他散装的记忆碎片里给了那玩意儿一个特写镜头,足够六七公分,看得人脚脖子疼。   他接的是一单有时效性的送信任务,这种活不少见,有些遗愿和遗产分割有关,去晚了都分完了;有些则是死者有奇怪的仪式感,希望某个人能在某个特定日期收到信。   唯一的问题是,收信人算是个大人物,当时正在公海上参加一场规格很高的国际会议,讨论什么……过度采矿造成的社会问题。   乌鸦当时只大概知道好多人因为采矿那点破事吵来吵去,偶尔哪里又爆发个游行什么的,不过那跟他一个跑腿送信的有什么关系呢?这对他来说,就跟“大气污染”“动物权益”之类的事差不多,在网上刷到也会点个“不感兴趣”。   毕竟那会儿他只是个混迹里世界的中二病,是猫嫌狗憎、会给自己染一头“宽容”绿的品种。比起国计民生的大事,他更关心游戏什么时候打折。   乌鸦第一个疏忽,就是没去研究那场会议的性质。   出发前一天,乌鸦在大街上游手好闲地溜达,碰见个算命大爷,大爷自己干的也不是什么正经营生,挺好管闲事,说他小小年纪就当街溜子不学好,近日必有血光之灾。乌鸦转手举报有人当街搞封建迷信, 第二天,他就顶替了一个服务员,跟着一船新鲜食材去了公海。   他想着一来一回顶多两天,回来还赶得上去给隔壁中学的足球队当外援,谁知差点一去不回。   “黑晶开采与流通限制法案”通过的当晚,会场阿斯加德号就被恐怖分子袭击,邻近国家救援队收到迟来的消息赶到时,阿斯加德号已经烧得只剩残骸。男女老少、从参会的大人物到安保服务员,八百多人,几乎全部罹难。   官方找到的幸存者只有四名儿童,最大的才六岁,不是被吓出了毛病说不出话,就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说“有个哥哥领着他们”。孩子们嘴里消失的神秘人物被列为第一嫌疑人,但一直没找到是谁。直到八年后,阿斯加德号惨案的真凶落网,人们才还原出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那件事也让“神秘哥哥”本人——乌鸦的生活天翻地覆,此后连续数月的噩梦,让他再也无法安心当一条混迹市井的咸鱼,自此开始接触另一个世界。   在乌鸦的记忆里,混乱始于自助餐厅。   当时他已经送完了信,但“盲盒”又开出了垃圾,死者给了他一份涉嫌暗箱操作的金融犯罪者名单……就他三舅姥爷的离谱,听都没听说过,都是让那臭算命的咒的。   乌鸦感觉此行实在是赔掉了臭袜子,于是潜入餐厅,打算吃回点本。正在龙虾和元贝之间举棋不定时,他听见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餐厅乐队的演奏骤停,惊慌的人们瞬间让出了位置,只见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子双目圆睁,暴起的脖筋几乎要把衬衫扣崩开,脸上一片紫红。他扭曲的五官几乎要爆体而出,嘴里发出野兽似的咆哮,抡着餐刀到处乱挥。   他好像成了一根人形的炭,碰哪哪着火,转眼自燃成了一颗大火球,火苗顺着打翻的酒扑向人群,烟雾报警器的厉声尖叫。   这一切只发生在几秒之间,惊恐还没来得及完全扩散出去,疯狂已经像传染病一样,在人群中爆发。   有人嘴里吐着白沫,到处撕咬、自燃;有人尖叫着冲出去,在周围人反应过来之前从甲板上一跃而下;有人一动不动,瞪着虚空傻笑,被不知哪里飞过来的金属摆件砸得脑壳崩裂,嘴角却还翘着……   也有反应快的,意识到出了问题,第一时间冲出去试图求援,可是人没跑出十米,理智已经从脸上消失了。   从餐厅角落到门口,短短几十米路,乌鸦感觉自己走了十年。他分明没开左眼,却仿佛同时经历了好几场死于非命,灭顶的愤怒与恐惧冲刷着他的神经,跟他的意识抢夺着身体。   那时乌鸦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左眼不是痛苦来源,而是保护,当他和死者“同生死共命运”的时候,那只眼睛就像明灯一样保护着他的理智,帮他分清自己和别人。那时那只眼像一艘救生艇,渡着他脱离了疯人派对。   乌鸦不敢迟疑,在危机四伏的船舱里狂奔。   明面上,着火的人是最危险的,他们不但化身成了行走的煤气罐,攻击性还特别强,丧尸似的到处抓挠。   但那些角落里呆呆发愣的也不是善茬。   很快乌鸦发现,“呆呆人”分两种,一种呆呆发笑,一种呆呆垂泪。   傻笑的会将周围一米以内的人都卷入幻觉,发展下线似的,弄出一片呆呆发笑的蘑菇,再被狂奔来的“愤怒火人”烤熟。乌鸦对精神方面的侵蚀抗性极高,挣脱起来倒不困难。更危险的是那些垂泪的,这种人宛如活沼泽、活蛛网,是物理攻击。所有不小心靠近他们的人都会变得全身无力、行动迟缓,乌鸦不小心被黏上一回,差点连爬都没爬出去,是借着海浪震动船体滚出去的。   整个阿斯加德号在十分钟之内全部沦陷,但他发现,七岁以下的儿童似乎能免疫这种精神攻击。乌鸦一路摸到了与会人员家属休息区,对抗着如影随形的精神攻击,躲着疯得奇形怪状的人,捡了十多个孩子,可惜逃亡途中顾此失彼,大部分都没能保护下来,最后,他只艰难地带出了四个五六岁的,把他们和信号器放在了一艘救生艇上,自己溜了。   那几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他没去了解过,不知道他们心理阴影有多大,反正乌鸦是第一次见识到“那种能力”的可怕,从他藏身的井底浮出,目睹了江湖之远、沧海之大。   “EHA002,又叫‘二号’,特级能力者,阿斯加德号惨案的凶手,能力名……‘疯狂’。”乌鸦心里默念着多年后他亲自归档的信息,此时他身上冷汗稍退,人清醒了不少,边边角角的模糊记忆淡去,他脑子里只剩下阿斯加德号上的经历。   当时阿斯加德号上讨论的“采矿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   那个“黑晶”限制法案又是怎么回事?   乌鸦直觉这两个问题非常重要,但尝试追索片刻,又失败了。   第一次接触到茉莉的“审判”时,他眼前也出现了一些画面,但恍恍惚惚的,远没有这次清楚。难道他想知道自己的来历,得把迄今为止所有火种路线、所有方向都收集个遍?   “我成什么了?”乌鸦揉着落枕的脖子坐起来,心说,“集邮夹吗?”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茉莉去小白楼了,还没回来,加百列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楼上伯爵他们头天估计也是一宿没睡,这会儿都静悄悄的。   乌鸦想了想,蘸着水在桌面上写了几个鬼画符,询问霍尼老人他什么时候方便去拜访,然后盖上了铜印——首先他得弄明白火种方向都有哪些,去哪集。   铜印一落,桌面的水渍就消失了,乌鸦又等了一会儿,无事发生。   他嘀咕了一声:“老太太也没告诉我回信怎么收。”   不过驿站就这么个放个屁砸脚后跟的小地方,霍尼要找他总找得到。乌鸦也不着急,收起铜印,他简单清洗了一下,准备先去验证另一件事:是不是只要接的单是火种的,他就能获得相应的火种能力。   擦脸时,另一份缠在他手上的漆黑契约书动了一下,乌鸦感觉到了什么,起身推开房门。   一楼大厅的桌椅都没复位,白天刚烧过人,原本住这的人们都没敢出来。此时空荡荡的,只有摆过真实之钟的那面小桌后坐着一个人。   蓝眼睛的驿站长,洛。   乌鸦拖着烧得酸软无力的脚,慢悠悠地走过去,很不见外地从空无一人的吧台后面翻出了两个杯子,问驿站长:“喝点什么?”   好像这地方是他开的。   洛:“……随便。”   乌鸦就跟寻宝似的,在吧台后面东摸西看,看什么都新鲜,最后翻出了一瓶大麦酒:“这个没喝过,尝尝?”   洛没吭声,乌鸦就熟练地撬开瓶口,倒了两杯酒来到小桌前,推给对方一杯:“差点被你坑死的大金毛呢,膝盖上的伤你给治好了吗?”   “针刺伤,根据伤口判断,刺穿他膝盖的针至少十公分,硬度和力度大得难以想象,但现场和伤口里我都没找到任何痕迹,”洛不答反问,“你怎么做到的?”   乌鸦微笑:“商业机密。”   “我们的探子昨夜传回消息,星耀的地下城确实出了大事,但你们也并不像老伊森说的那样,是靠运气混出来的。”洛沉声说,“你利用了混乱,那些人是你救出来的。”   乌鸦不置可否,啜了一口大麦酒,口感粗糙,有点发苦。   “你到底是什么人?”   乌鸦复读机上线:“商业机密。”   洛:“你……”   乌鸦晃悠着杯子里浑浊的液体,垂下眼看着桌对面的洛:“驿站长,鉴于你很缺德,我临时决定对你提高保密等级,就别打听我们的事了,不如说说你。”   “你什么时候看出我……”   “一照面,”乌鸦说,“你手上的痕迹,打量伯爵——就是楼上那位女士时,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她的旧伤病处,你还一眼看出金毛人工……那什么过。明明是个挺厉害的医生,故意藏拙,故意隐瞒,再加上老人们对你的态度,很容易判断你的处境和打算。”   洛沉默片刻,忽然“哈”一声,自嘲似的说:“如果是你,大概早就把佐伊他们查个底朝天了……你知道我会去找那个警果,所以用某种方法偷听了我们说话,是吗?谁是你的耳朵?那个小男孩,还是二楼的女士?他们怎么把消息传给你的?”   乌鸦又冲他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晃了晃。   洛:“好吧,你认识我父亲?”   “一面之缘。”乌鸦想了想,“别问在哪,别问怎么认识的。但他有些关于你的话,要不要听?”   洛愣了愣,下意识坐直了。   “他知道你的梦想一直是‘神圣’,不想继承残缺火种,也不想做个后方的医生。”乌鸦一只手放在桌上,外人看不见的契约书就静静地摊开着,“是他出于一位父亲的自私,一直默许法官占着名额,逼迫你走上另一条……他看来更安全的路。他觉得很对不起你,希望你原谅他。”   不原谅也行,前任驿站长的遗愿任务只是送信带话。   以及……   “他希望你平安。”   洛愣了半晌,缓缓佝偻下去,蜷成了一根封了口的管子,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哭声。   漆黑契约消失,乌鸦又含了一口浊酒,没去打扰洛,仔细感受着老驿站长给了他什么。   片刻,乌鸦叹了口气,心说:“给霍尼女士那封信写早了。” 第45章 失落之地(三)   一个人的一生很短,到人间各处景点匆忙打卡,临了,墓志凑不出三句半。   但一个人的一生又很长,要是刀能把岁月劈出切面,大概面面都是“风光不与四时同”。   这位死者生前是驿站长,管理十八条通往人类小镇的路线,熟知周遭近五十年的人事变迁;他还是残缺路线的二级火种“医生”,精通医药常识,火种能力是从各种原材料里直接提取药剂治伤治病——别人缅怀他的时候,大概会这么介绍。   但大概没人会说,他是个喜欢留络腮胡的诗人,一生写过两百多首诗,从月色歌颂到水沟,一个人相当于三分之二个东土大唐。   他通过契约书留给乌鸦的遗产,就是这两百多首诗。   “虽然不是火种能力,但这给的也太多了。”乌鸦有些出神地端着酒杯想。   最近的甲方都过于厚道,他都有点受之有愧了。   普通人收到诗集,也就是书架上多本小册子,“白恶魔”收到的诗却是“作者视角”。   首先,诗歌里用的每一个字都自动变成他的知识,这直接把他从半文盲的状态里解救出来了。之前给茉莉写纸条,仓促之间差点没为难死他,那几句文雅的判词还是人家孩子根据大概意思自由发挥的。但凡早几分钟拿到这笔遗产,他都可以在给霍尼老人的信里直接写问题,而不至于因为提笔忘字,抓耳挠腮半天,最后只能发个讨人嫌的“在吗”。   其次,诗里描述的每一个意象都能自动还原成相应图景、声音,每一首叙事诗里提到的风俗、趣事都变成随时可调阅的记忆,自动充进他脑子。比如眼前心机深沉的洛先生小时候撒尿和泥的事,而这也让乌鸦立刻猜出加百列干什么去了。   以及最珍贵的——   一个诗人,不管是高明的还是蹩脚的,看待万事万物的方式总是与众不同的,老驿站长给了他一个美学家的滤镜。乌鸦这会儿感知世界的分辨率都提高了不少,居然从粗制滥造的大麦酒里品出了麦芽和酒花的缠绵恋情。   “一双诗人之眼,”他想,“大概是能治‘脑癌’的特效药吧。”   “他是个好人。”洛忽然哑声说。   乌鸦真心实意地附和:“对。”   “他活着的时候,遇到你们这种没有引路人……或者引路人不方便接收的新人,会仔细核实每个人的去处。他会不厌其烦地给人讲各个小镇的优点和缺点,帮他们选择。如果是自己做不了主的小孩子,他会当成自己家的,竭尽所能为他们联系条件好一点的地方,给他们找收养人,还时不常就会过去看一眼。他明明是个后勤的‘医生’,为了营救火种小队出去过无数次……”   乌鸦一边听,一边“翻阅着”老驿站长的诗集,果然看到了不少描写外界的文字……其中有些地方甚至不在尾区。   洛捂着脸,发泄什么似的灌了自己一大口酒,片刻,哭似的笑起来:“但我觉得他是懦夫……他擅自把我的名字加入医生协会里时,我说他是个懦夫。”   “唉,这也可以理解,”乌鸦拍拍他的肩膀,同情地劝道,“因为你觉得自己本来可以当个‘神圣’英雄嘛,肯定看谁都像懦夫,看谁都是垃圾,要不怎么借刀杀人过河拆桥使得那么炉火纯青呢,可见一直也没把别人当人,正常的。”   他这别具一格的安慰果然管用,洛流了一半的涕泪都卡住了:“……你是不是在骂我?”   乌鸦:“你要非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无言以对的洛泪眼朦胧地瞪着他,乌鸦就探手跟他碰了个杯,客气地说:“你干杯吧,我随意。”   洛鬼迷心窍似的,真就依言把杯中苦酒一饮而尽了。   “所以以后怎么说,驿站长?”乌鸦慢条斯理地问,“这回没人管你了,你可以弃医从武了。下次神圣再集会,你就可以自己去了,改路线成功就不用在这干中介了。”   洛揉了揉眉心:“什么跟什么……火种路线是不能更改的。”   乌鸦故作没常识:“早晨那‘神秘’大哥不是跟我说,火种也可以兼容其他方向?”   “那是同一路线的——否则你猜为什么它们叫‘同一路线’?要不然‘审判’和‘愤怒’都是攻击技,按功能来说,这俩火种才更像一家子吧。再说那也是三级以上的火种才有可能,我们这条路线,永远也到不了那个等级。”洛叹了口气,“我说你到底是从哪来的,一会儿好像什么都知道,一会儿连常识都胡说八道……知道了,又是商业机密。”   他无奈地擦了把脸,顿了顿,又问乌鸦:“那么作为驿站长,问你将来想去哪、有什么打算,这总可以吧?那是我职责范围内的。”   “好人驿站长还应该‘不厌其烦地给人讲各个小镇的优点和缺点,帮他们选择’,”乌鸦展示了他过耳不忘的记忆力,“哦,对不起我忘了,你是坏人。”   洛:“……”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有点疯疯癫癫的少年面前,他再浓烈的情绪都能给稀释。   乌鸦端详着他的表情,就跟会读心似的接了话:“脑残使他人理智。我们就是这样一种舍己为人的圣贤,不用谢。”   “你……”洛噎了片刻,崩溃的心志居然真的自动凝聚,撑起了正常思考的空间,“好吧,我们这里归属于‘神秘’的小镇有四个,剩下是都是‘神圣’的。就像上午的神秘们说的,他们欢迎你和你身边所有人过去定居——哦,除了那个‘神圣’小姑娘。”   “优点和缺点呢?”   “那取决于你。”洛沉默片刻,“你应该能分配到一些土地,拿来干什么都行。神秘的区域,‘火种’就是规矩,只要你不跟其他火种起冲突,在你自己的地盘上,你可以随便安排你的人。”   乌鸦点点头:和他之前想的差不多,就是奴隶主和奴隶。   “神圣呢?”   “‘神圣’的小镇有十四个,不过大多是名义上的,实际直属‘神圣’管辖的只有三个镇,神圣火种没精力管那么多人……稍等。”   洛说着,来到吧台后面,找出一张破旧的地图。   地图上有十八个小镇的名称和大概位置,洛掏出笔,将属于“神秘”的镇用三角圈起来,又在上面勾出三个点,位置都在星耀城外围的原始森林深处。   “就是这三个,别的不说,在神圣直属管辖镇上,起码的公平和秩序是有的。只要你做好自己的事,就会受到保护,有纠纷可以请驻守的神圣火种裁决,驻守火种是轮值的,就算其中某一位做事偏颇,也还能有限度。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只需要干一些轻活,剩下时间可以去学读写,表现出色的有机会被导师推荐去神圣集会。”   乌鸦的手指轻轻敲打着酒杯壁:这听着确实像样多了,起码有简单的行政机构。   “但是?”   “但是神圣也同样不欢迎你们神秘的人。而且直属镇容量有限,这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现在这三个直属小镇基本已经满员,不怎么接收外来人口,不过你们中间有一个姑娘是神圣火种,如果她受到重视,应该可以带一些人去直属小镇定居。”洛想了想,中肯地建议道,“可以让她把年纪小的带走,楼上那些小孩子你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让他们去神圣的地方,前途也许会有些希望。”   “等等,”乌鸦没理会洛已经将他默认成奴隶主的建议,手指一顿,“我有个问题,既然人口都要安排不下了,神圣小队为什么还要频繁外出?”   “火种外出的主要目标又不是偷人。”洛想了想,“算了,我还是从头说吧。普通人想成为火种有两种方式,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一个是被火焰晶激发,另一个就像你一样,继承某个去世火种的遗留物。”   乌鸦点头,没多说。   “但不管是火焰晶还是遗留物,都只能激发火种,不能让你变强大。想要在这条路上走更远,两个条件必不可少。”洛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你必须践行你所属路线的传承和教义;第二,你必须不断与外族战斗,学多少理论没用,必须是真刀真枪的。”   乌鸦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这还得内外兼修,理论联系实际?”   他点了点洛话音里的盲点:“你们呢?”   “残缺路线缺少攻击手段,一般是很少外出的,说不定这就是我们只能升到‘二级’的原因。”洛自嘲地笑了一下,又说,“而且我们虽然不是战斗人员,日常还是会接触到大量血族和秘族的身体材料——维持小镇的存在、交通畅通都需要大量匠人造物,医生也要制药,匠人造物和医药的原料是各种有灵性的东西,包括一些不能养殖的动植物、稀有矿物,以及血族秘族的某些器官——这些才是火种外出的主要任务。”   乌鸦恍然:原来不单人类在外族那里“浑身是宝”,大板牙和毛茸茸在人这边也一样。   “神圣都是战士,他们的教义是‘庇佑同类、守护家园、战斗到底”,去参加神圣集会的准火种也要践行教义,要么在我们这样的前哨驿站服务,要么加入火种小队,所以神圣小队里有很多普通人。虽然他们的任务目标是搜索物资,但在外面遇见给血族和秘族当牲畜的人不会见死不救,出去一趟总能领回几个……当然,他们死伤也更多。相比而言,神秘的队伍因为都是火种,更纯粹,战斗力也更强,彼此磨合过,配合更默契,出去也基本不会管别人死活——哪边更有前途不好说,但你应该比你那个‘神圣’妹妹活得长。”   “借您吉言,我在命长这方面实在没什么信心。”乌鸦叹了口气,“所以神圣们救人,是碍于教义捞回来的‘副产品’,安排不过来,所以有了好多依附于他们的小镇?”   “没办法,能抽出来轮值小镇的火种不多,神圣们任务折损率很高,有的火种小队里都找不出一个三十岁以上的大人……这也让他们折损率更高了。轮值小镇要管那么多人吃喝拉撒,还要处理一堆琐事,这不是年轻人能干的活。你白天见到的莱斯利阁下已经是很资深的‘神圣’,算很会为人处世靠得住的,我急着动手,也是因为想把匿名信投一封在他那。”   洛说着,点了点地图上剩下的地方:“这十几个小镇会定期给方舟——也就是尾区神圣火种们的大本营——交一定财物,换取保护和资源,内部管理基本是自治,所以良莠不齐,这几个……”   洛探出笔,在其中五个小镇上画了叉:“他们的补充人口申请一直挂在各大驿站,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乌鸦当然明白:已知每个镇的体量都有限,人口会饱和。一直要人,代表“翻桌率”很高——以前的居民都翻到土里去了。   “佐伊女士极力推荐的‘郁金香’就在这里吧?”   洛像侧了侧耳朵,像是听见了脏东西想躲开,不想多提:“嗯。”   “方舟知道吗?”   洛又沉默了片刻,避而不答:“方舟管不过来,依附小镇比直属小镇多得多,利益勾连盘根错节,火种也要吃饭。而且出于教义,他们不可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这些依附小镇动用高压和暴力。”   乌鸦又抿了一口大麦酒,两人相对沉默片刻,洛说:“大概情况就是这样,前哨驿站有义务安置新来的人,资源是接收方付的。但你们有两个火种,神圣神秘两方都很重视……连医生协会都派人送了一些食物和药物过来作为感谢,你们在这住上一周没问题,但之后,恐怕就要做出决定了。” 第46章 失落之地(四)   说话间,有光从窗外透进来,和大麦酒一般颜色。   两个人扭头望去,见人们抬着一条巨大的鱼灯从街上游过。   那灯有十来米长,很旧,老驿站长年少时在诗里描绘过。   鱼身有些地方已经微微变色,骨架依旧灵活,它闪烁着昏黄的光,鳞片上有细小的纹——仔细看,每一道纹路都是一个名字,据说那都是一去不回的火种。   鱼灯经过的地方,人群寂寂无声,只有遥远的风笛在前引路,往长街尽头去了。   万圣节是血族的新年,而在人类这边,和乌鸦记忆里已经变成另一个“儿童节”的那个日子不同,这个节日已经因为异族的欢庆而变得恐怖起来。   领主城堡每到万圣节都开宴会,私人血宠当然不够大宴宾客的。茉莉记得,每年万圣节前夜,都有大卡车拉着一车一车的“养殖浆果”过来。   “养殖浆果”是一些工业克隆人,食用时都是婴儿,他们天生缺失一部分脑组织,胰腺功能异常,适合短期笼养,高血糖让他们的血液成为有特殊风味的甜食。   后厨离血宠宿舍很近,被抽完一大管血的茉莉会趴在窗户上,看着那些大卡车。卡车里一笼一笼的婴儿也透过车窗看她,成百上千张一模一样的脸被玻璃挤变形,只有翕动的嘴唇和偶尔眨巴的眼睛提醒她,这不是粗制滥造的塑料人偶。   此时茉莉茫然地站在路边,让载着英灵的大鱼灯先过,心里想着那些神圣火种们告诉她的事。   莱斯利承诺,她可以把孕妇和儿童安置在神圣的直属小镇上,但其他人不行,实在塞不下了。如果他们愿意,只能分散到依附于神圣的小镇上,或者跟着那位新的神秘火种走。   他们建议她先去方舟进修一年,等能更好地理解神圣路线和“审判”后,再出任务。小队中一个还不是火种的成员艳羡地说,像她这样先准备好再加入小队的,叫做“学院派火种”,以后都能走很远,说不定能成为“秉烛人”,甚至“亚圣”。   三级神圣就叫做“秉烛人”,是能跟血族天赋者一战的高手,整个方舟只有三位。   而遥不可及的四级叫做“亚圣”,至少掌握两个方向的能力,至少有一种能力可以影响一整个星耀这么大体量的城市——当然,这就纯粹是吉利话了。毕竟连方舟的奠基人“老爹”都还只是比较厉害的“秉烛人”,没能达到亚圣的层次。   他们向她描述了一个充满梦想的未来,看出她犹豫,又隐晦地告诫她,虽然萍水相逢是缘,但“神圣”和“神秘”不是一路,再舍不得,也总有分道扬镳的一天。与其将来话不投机闹掰,不如趁现在各走各路,好聚好散,将来见面还是朋友,她会在方舟找到真正的同伴。   可其实茉莉在意的不是这个。   她不是不能跟朋友分开的黏人精,她已经十四岁——按莱斯利他们的说法,方舟十六岁正式成年,十四岁也算“成人预备役”,可以参加工作了。   神圣小队的人事无巨细地介绍方舟、介绍作为火种的使命和他们惊心动魄的历险故事,对于茉莉来说都不算新鲜,她小时候就听爱丽说过了。她想知道那些穿灰衣服的人去哪,吃什么,想知道如果她不是火种、没有当众在法官肚子上刮出“奖”,会被佐伊送到哪。   可是他们没有提。   茉莉目送着大鱼灯走过,看见驿站的人们跟在后面,拿着各自的小鱼灯,缀上自己亲友的名字,排队跟在大鱼后面,妄图于时光长河中演绎溯洄的奇迹。   鱼灯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呜呜”的狗叫声从原属于佐伊的小楼后门响起,伊森老爹手里拎着一盏小鱼灯站在那,鱼尾上画着一朵向日葵,叫洛在葵花边上写下老驿站长的名字,拉着他一起走了。   小楼里重回寂静,乌鸦一抬头,就看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楼梯阴影里的伯爵。   “我下来透口气。”伯爵说。   乌鸦:“他们在干什么?”   “小的那些在过年,大的……我不知道,她们好像有点明白浆果圈是怎么回事了,”伯爵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飞快垂下眼,“不太好接受。”   最后一句,她没有说主语。乌鸦一时不知道她说的是那些“种母”不好接受,还是伯爵自己不好接受。   直到头天,伯爵心里还是将他们当成没有灵魂的家畜,她不得不如此,否则死掉的六个孩子和活着的珍珠会从她心里挖出一块肉来。   “没关系,慢慢来。”乌鸦打断了她,随后又笑了,“珍珠怕你怕得要死,有什么问题还是让她来找我吧,我猜她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傻了——所以你刚才听到了,有什么建议吗?”   伯爵散乱的目光瞬间聚焦,沉声说:“有,去了神秘那边,不要对别人暴露你的来历。”   乌鸦没应声,只是忽然说:“你不是尾区人吧?”   伯爵一愣,脱口说:“你怎么知道?”   “这是一目了然的。”乌鸦想。   伊森老爹对茉莉说过,对付秘族,神秘的火种能力比神圣更好用。结合人类社会的现状,可以从伯爵对自己来历的描述中听出来,她应该是出生在“方舟”、“圣地”之类地方的火种二代,就算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资源和匠人造物都不会少。   哪怕考虑到逃难过程中遗失了部分,她对上秘族也未免太狼狈了。那毫无准备的样子……她大概率是来自一个几乎见不到秘族的地方。   天色太晚了,万圣节的氛围有点压抑,这种环境,乌鸦不太想触碰伯爵过多过往,于是没多解释,只简单说:“看得出来。”   “也是,”伯爵摇摇头,“毕竟是你。”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我来自腹区大陆架,海底的‘亚特兰蒂斯’。那里曾是摩羯洲五大区中,所有‘神秘’路线的中枢之一。最辉煌的时候,有两位‘法师’坐镇……‘法师’就是神秘路线的四级火种。”   乌鸦听了个开头,头皮已经开始发麻,直觉后面又有他的事。   果然,伯爵说:“两位法师因‘是否要为圣晶付出那么大代价’有了分歧,分道扬镳,亚特兰蒂斯从此分裂成内外两城,直到其中一位法师为圣晶而死,元气大伤的外城重新并入内城。   “在无数沟通圣晶的失败后,我们对神秘界公布了圣晶的存在,希望找到新的出路。关于是否允许‘神圣’路线的人一起加入对圣晶的探索,秘界一直争论不休……直到十年后,亚特兰蒂斯的法师看到了自己生命尽头近在咫尺,决定与其他路线合作。   “就在其他路线的使者第一次踏足神秘圣地亚特兰蒂斯时,那位大法师殿下离奇中毒身亡——亚特兰蒂斯人来人往,火种众多,不是小镇,所以除了众多匠人造物,我们还有一层来自四级火种的保护,那层保护因大法师的意外而突遭破坏,我们被巡海的血族海军发现端倪,一个厉害的血族天赋者强行破坏了匠人造物,亚特兰蒂斯暴露,我们被迫分头转移。我们不再相信正统火种组织,一路隐姓埋名,辗转至最偏僻的尾区,人生地不熟,又误信了血族奸细的误导……”   伯爵说到这,顿了顿:“谋害大法师的可能是不怀好意的其他路线,可能是反对分享圣晶的神秘自己人,也可能是混迹其中的内奸——至今不得而知,现在你明白你的处境了吗?”   乌鸦:“……”   明白了,他就是那亡国的龙漦、灭种的狐仙、沾谁谁倒霉的“法兰西之蓝”。   他顿了顿:“你想回神秘的地盘吗?”   伯爵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有此一问。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还能融合其他的火种,但既然有神秘火种选择了你,你不可能再去神圣的地方了,哪怕是依附于神圣的地方……”   乌鸦一抬手按下她的话:“我问你想不想,不是可行性。”   生于辉煌的神秘中枢,半生辗转,重回故地,还得隐姓埋名,做一个没有独立人权的依附者。这一生不断坠落,就算是烧穿大气的陨石,也会在半空熄灭吧?   “我没想过,”好一会儿,伯爵才说,“我又能去哪呢?”   “要是茉莉跟那些神圣火种走了,我们以后去哪?”楼梯上,五月问那与他并肩坐着的小姐妹,“他们那只要火种,不会要我们的吧?”   草莓摇摇头。   五月:“那我们跟着谁呢?能去哪呢?”   迅猛龙的膝盖已经被洛那种神奇的火种能力治好了,他坐在阁楼里,也看着长长的鱼灯队,听见楼道里两个孩子说话的声音,忽然悲从中来,抹了一把脸,眼泪越擦越多。   “我好像只能去方舟,不然能去哪呢?”楼下,跟在鱼灯队尾的茉莉两手空空地走回他们的临时居所,   而打头的大鱼灯已经穿过驿站,来到了与外界连通的小河边。   鱼灯的火光映在浅浅的河水里,夜风吹起涟漪,水面映照出另一个世界。   星耀城因为地下城的叛乱,此时空气紧张,安全署当局已经在考虑戒严令。但这都不耽误他们“暗日”里放新年焰火。   透过水面,能看见血族的夜空里火树银花。   加百列站在小桥上,跟送葬的灯火一起走,脚下倒吊着迎新的烟花。   鱼灵游街是一种他以前没听说过的风俗,呜咽的风笛第一次经过窗根的时候,就把加百列勾了出来。其实他也不知道这种热闹有什么好凑的,他一个死者也不认识,他只是会强迫性地跟随这一类的东西,好像身上有一根植入的发条,不来不自在。   勒森魃家的高级定制是会员制的,每一件都有独特的编号,加百列临走的时候拿到了所谓“堕神花园”系列购买记录。从角区到尾区,他挨个上门拜访了这些买主,取了点还算用得上的脑浆,做了几套血族皮衣。   现在订购名单拜访完了,洞察也令人失望,他兴致勃勃地来到所谓隐匿的“人类世界”,想起了他那脑子有坑的设计师写在笔记里的话:浆果和人——设计师嘴里的“人”是指血族——某种程度来说很像,都是生活在谎言和幻想里的生物。我们在摩羯洲这个大培养箱里搭小培养箱,顶着“角区名流”的角色卡,给每一件高定设计角色卡。   所以这所谓的人类世界也是个培养箱,新鲜过后,他又觉得没意思了。   一个打碎过培养箱的人,很难再入别的戏,去哪都像走错片场的。   保持着肃穆的造型,加百列百无聊赖地注视着岸边默哀的人群,心想:“以后去哪呢?”   忽然,加百列有所感地抬起头——他预计四十八小时内消失的“缝衣线”提前没了,包括他戳在“卷毛药瓶”脖子里的那根。   加百列手指动了动,“裁缝”彻底用光,虚空中的金线没了反应。   这种感觉让他心情蓦地不美妙了。加百列转身从桥上下来,逆着“鱼群”往回走去,并且突然有了个“待办事项”:普通的血族天赋用完就没,现在看,只有七大神圣天赋能留下印记。   据说七大神圣天赋来自神的赐予,有说这个“神”是该隐的,也有说是莉莉丝的……不管男神女神,都从未有过降临的记录。加百列顺着这个方向突发奇想:如果集齐七大神圣天赋,是不是能拼个“神”出来?杀掉这个神明,培养箱是不是就碎了?   他打碎上一个培养箱就是靠屠神。   这可能是件大工程,毕竟不是每个家族都有个流放在外的“洞察”。在那之前,他要先去确认他的“药瓶”还在不在,毕竟那玩意有腿,而且非常狡猾,极会钻空子。血族秘族到人类驿站,在那卷毛眼里就没有无缝的蛋,之前因为脖子里的金线老老实实,那现在呢?   “如果他溜走,就让他不能再跑。”大概是新鲜出炉的“屠神计划”让他微微兴奋起来了,加百列想,“他死掉以后应该也有‘火种遗留物’,也许会像那位女士说的,变成一块石头。”   走进小楼的时候,加百列已经设计好要把乌鸦镶到一颗什么样的吊坠上了,脚步忽然停下:他离开时空荡荡的一楼大厅里正灯火通明。   除了还不太懂事的小“肥雏”们,他们这一行所有人……包括那些只会跟着口琴走的“种母”们都在。   吊坠……不是,乌鸦站在吧台后面,三根手指捏着个杯子,把一张地图挂在了吧台的小黑板上,抬头瞥见加百列进来,随手指了一把空椅子。   “坐那——天使同学,你迟到了。”   加百列:“……”   他默立片刻,脸上带着一点莫名其妙,真就来到指定座位跟前,把椅子腿跟地板缝校准了一下坐下。   “那我们就开始开会了。”乌鸦往吧台上一靠,“会议要求我再重申一遍,每个人必须发言,实在不会发,就指定在场一位替你发,我们默认你跟你指定的人想的一样。没到讨论环节,别人发言的时候不许插嘴,不许做出不礼貌的评价。”   他说到这看了茉莉一眼,又看了加百列一眼:“不许用其他方式干扰秩序,比如发表肉麻言论,使用某些带有降智效果的‘万人迷’功能。”   加百列惊奇地回视他,发现这个人有种“培养箱”之外的气质,怪新鲜的。   “接下来我宣布会议主题,”乌鸦的目光转了一圈,落在不安的珍珠身上,对她笑了笑,“咱们会在这待一周,一周以后去新家,每个人说说对新家的展望,以及以后想做什么——茉莉开始,顺时针。”   茉莉大概已经憋了一肚子话:“我们不是首先要想把这些人安置到哪的问题吗?这里有很多限制,我们不是哪都能去的,而且不能在一起,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   乌鸦抬手打断她:“茉莉小同学,你怎么上来就跑题,再这样罚你了。”   茉莉:“‘同学’是什么鬼?我只知道同笼……罚我什么?”   “轮空禁言一轮。”   五月“嘤嘤”地跟旁边草莓咬耳朵:“我想被禁言……”   谁知乌鸦身上哪个零件都不好使,就耳朵灵,这么低的声音都听见了,立刻转向他:“罚你发双倍言,口头小作文一篇。”   五月吓得赶紧正襟危坐。   乌鸦仗着底下坐的大多数人都不认识字,伸手在那风马牛不相及的小镇地图上随便一指,胡扯道:“这里就是我们未来的地盘,没有额外限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用担心。”   茉莉:“……”   他指的地方不是个树林?   “这里没有人需要‘安置’,”乌鸦看着她,“我们讨论的是以后想怎么生活。”   茉莉:“没有这样的地方……”   乌鸦:“我说有就有。”   “幻想吗?”茉莉沉默了好久,“我想变成更厉害的火种,有一天能到三级,想成为莱斯利先生他们那样的守护者,我挺喜欢他们的,但我不太想加入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没想通。”   乌鸦点点头,轻松地在地图旁边记下一行鬼画符:“想成为一个非官方的野生火种。”   茉莉回过神来,焦虑地抓乱头发:“不行的,我得加入一个火种小队,需要资源和支援,还有知识……”   乌鸦一脸“你在说什么”:“妹,你单枪匹马地炸了鼠头人的控制中心,到这就要小队了?资源和知识找别人要啊。”   茉莉抓狂:“找谁去?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再说我现在没想通,将来后悔了怎么办?”   “你想得到任何东西,都要靠交换。方舟给你的,要你用服从和服务来交换,你不想,说明你觉得不划算,其他地方总有划算的。”乌鸦耸耸肩,“至于将来后悔,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大家又没翻脸,你再加点码回去找他们不得了——你炸过的血族和秘族、收集的材料、或者自己变成二级以上……这不都是码吗?慢慢谈啊。”   茉莉迷惑地瞪着他,总觉得到处都是死胡同的事情,被他一说就都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因为他是“乌鸦嘴”?   她紧绷的肩膀不知不觉放下来了。   “再说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一回事。”乌鸦点了点她,“跟你说一条社交原则,我们大人为了体面,只有在自己不想,还不好意思明说的时候才找理由说‘不能’。”   茉莉在做“大人”这方面没什么经验,被他糊弄得五迷三道的。   乌鸦:“下一位,迅猛龙兄。”   加百列顺手把茉莉脑袋上的乱毛按下去,饶有兴致地旁观,看见乌鸦四两拨千斤地像摆平茉莉一样也摆平了迅猛龙,在地图上写“想当一个有编制的好‘警人’”。   然后是草莓、五月……或许是因为有人开了头,也或许是因为越到后面的人头脑越简单、想得越少,他这闹着玩一样的会议居然挺顺利,连“种母”们也都敢大着胆子说话了。   然后又补充了第二轮、第三轮——   地图上爬满了支楞八叉的丑字:兼容神圣和神秘,安全,能吃饱、能自由出笼逛、一起唱歌,能学到怎么变得厉害……   “你呢?”这时,乌鸦忽然转过头来问加百列。   加百列毫不犹豫地回答:“寻找神明。”   然后宰了祂。   “崇高,不愧是天使长。”乌鸦一拍手,“现在我们连信仰追求都有了!”   加百列凝视着他,感觉吊坠设计图没有这张乱七八糟的地图有意思,沸腾的杀意慢慢消散。   “他好像要自建一座培养箱。”加百列想。   乌鸦:“以后有事,大家都给你烧香。”   加百列:“……”   还给他安排了新角色。 第47章 失落之地(五)   “我第一眼真没注意到他,”洛看着街角的乌鸦,喃喃地说,“他当时跟那个眼睛很大的小男孩混在一起,也没抬头,我以为他俩差不多,都是血族养的人偶。”   “那是因为他到你这里的时候已经没油了。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这狗日的真神。”老伊森端着一杯大麦酒,打了个酒嗝,“像只疯了十年的蚱蜢。”   他脚下的猎犬深表赞同地“汪”了一声。   洛眼皮直蹦,不知道是因为乌鸦还是老伊森的用词。   驿站接待新人的物资确实有限,尤其老驿站长过世后,克扣更明显了些。好在现在会克扣物资的那撮人下了黑山谷,两方面的火种都支援了物资,连医生协会也送了礼物。乌鸦他们虽然初来乍到,短期内也还是能吃饱饭的,可以从容地度过适应期。   可是这头奇行种适应得也太快了!   乌鸦已经把自己洗出了黑白分明的底色,换上了医生协会送的衣服——充满书卷气的衬衫长裤。他把长发捆成一束垂在身后,乱卷的发梢带着某种古典的缱绻意味,老远一看,就像自带了画框。   画框中人捧着口琴,脚边放着个不知从哪弄来的帽子。两三天的光景,他已经把驿站地形摸透了,精准地找了个人流量最大的地方,居然就当街卖起了艺。虽然艺术造诣不高,但他嘴甜,卖艺搭售卖笑,取向是小白脸的姑娘小伙们还真吃这套。   驿站长神色复杂地看着两位神圣小队的女士,背着彼此和其他队友,偷偷往他帽子里扔铜币。   然后他又神色更复杂地看着两位中年男士互相拽着,扭扭捏捏地凑到乌鸦面前。口琴声暂停,这仨就跟买卖违禁药似的,交头接耳地“叽咕”了一阵,然后一位面红耳赤的光头先生擦了把汗,咬牙切齿地一点头。   乌鸦比划了个“没问题”的手势,闭上眼酝酿了片刻,倏地打了个指响,笑容可掬地拍了拍光头大哥的肩膀。   他的光头主顾感受了片刻,脸上一下绽放了个有点猥琐的傻笑,腰杆都直了几分,兴奋地掏出一把金币塞进了乌鸦的帽子里,足有四五块。   金币!就离谱!   只要不是顿顿要吃细粮和甜牛奶,一枚金币够一家人过一个礼拜了。   可给钱的冤大头觉得很值,离开时脚下仿佛带风,洛听见风里飘来了只言片语。   “……‘黑医’的秘药都没这么好的效果。”   “我说什么来着,没骗你吧!那些黑医的药不定从什么恶心地方提炼的,喝着有心理障碍。但这可是传说中的‘力量’加持,干净快捷无污染,让你从身到心重返十八岁……我跟你保证,我老婆十年都没给过我这么好的脸色了……”   洛的五官崩裂了,猛地扭过头,压低声音对伊森老爹说:“不是,他一个火种干这种事,霍尼女士看得下去?神秘不嫌丢人吗!”   是的,这位高贵的神秘火种,不光没有隐居到避人的小院里,还在表演曲艺的同时兼卖“大力丸”,并迅速成了驿站里所有力不从心的男性之友。   洛半杯酒没喝完,这位“人生地不熟的初来客”已经接到了三份晚餐邀请,晚上在落霞酒吧转一圈,驿站长感觉他能用一杯大麦酒掏出全场人的底裤颜色!   “这有什么,你还挺保守。”伊森老爹不以为然地说,“老霍尼是‘愤怒’,又不是‘审判’,秘线脑子有问题的货多了,这就看不下去,遇上‘极乐’难道要自戳双眼?她顶多觉得他……呃,磨练火种能力的方式比较有创意。再说只要够厉害,‘神秘’才不管你干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摸清楚火种能力的可不多见,老霍尼亲自给圣地送了信呢,我都看见了。佐伊……唉,佐伊是真不会看人。”   伊森老爹说到这,声音噎在喉咙里,仰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他似乎是想把话一起冲下去。   “走吧老伙计,”放下酒杯,他起身招呼他的老猎犬,“咱该去河边巡逻了。”   洛回过神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伊森是个老鳏夫,妻子早逝,和女儿相依为命。女儿长大后被选为预备火种,参加了火种小队,老伊森就行走在各个小镇和驿站间做邮递员,借工作之便接送她。后来他女儿从这座前哨驿站出去,再没回来,于是邮递员成了长在河边的巡逻员,身边只剩下一条狗。   他离群索居,对成家、对驿站上的大多数社交活动都没兴趣,以前只是偶尔会到佐伊的落霞酒吧坐坐,跟老驿站长喝一杯。   人们都说这老东西暗恋佐伊,他攒的钱不是买酒,就是千方百计地从商队那弄一两件项链手镯之类的东西,上供给那喜欢宝石和奢侈的美人。   他的钱都给佐伊花了,但除此以外,伊森老爹再也没有过其他示好举动,逢年过节跳个舞,还都是佐伊主动邀请的。   他很少跟她说话,洛甚至觉得,伊森有时会避开视线,不去看佐伊。   洛张了张嘴:“佐伊……我很抱歉……”   “不,是我很抱歉。”伊森老爹沉默了一会儿,肩膀垂下来,“我一直知道她又虚荣又贪婪,没想到她会到这种程度。”   洛轻声说:“我们都不想把喜欢的人想得太坏……”   “我不喜欢她,我都不敢仔细看她,要是我敢多看她两眼,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提醒老站长。”老伊森背对着他,摸了摸狗头,“可是我老了,胆和脸一样缩成蔫茄子了,总怕看多了,就发现她们其实也没那么像……我那婆娘活着的时候,也喜欢那些亮晶晶的玩意儿,可是她不舍得。我们总想着节省一点,我们的小佩吉就可以少干活,多花时间去学她想学的东西……那会儿把钱看得多重哪,谁知道现在花都花不出去。”   他“嘿”了一声,牵着狗朝乌鸦走去,朝那外来的年轻人晃晃猎枪打招呼。   忽然,洛想:伊森老爹看见这些外来客,心里是什么感觉呢?   也许他又一次失望,每天来往驿站的人那么多,他想知道的消息一点也没有……哪怕是坏消息;也许这些人某种程度上又燃起了他的希望,他的小佩吉会不会也还活着,有朝一日,也能这样幸运地抓到个地下城叛乱的机会逃回来。   这时,他发现几乎要跟每位中老年男性搭讪兜售“力量加持”的乌鸦什么都没对伊森老爹说,只是用口琴吹了几句俏皮的小调作为回应,刚好合上了猎犬轻快的脚步。   等等……难道他连这也知道了?   洛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怀疑这座驿站对乌鸦来说已经没有秘密了。   他走过去,乌鸦正好捡起帽子准备收摊,金银铜币在里面“叮当”作响。   洛瞄了一眼他的收获,神色古怪:“我感觉你不需要什么物资支援。”   “还是要的,”乌鸦粗略地点了点,直接把帽子也塞给了洛,“喏,预付的生活费,前两天都没有今天多,等我回去凑个整,找个孩子给你送过去。”   洛皱眉:“我不是跟你说驿站……”   “预付嘛,跟我来,有话商量。”乌鸦自来熟地勾住他的脖子,强行把文职的驿站长扭送回自己的临时居所。   一个路过的老头看见他俩勾肩搭背,惊讶地看了洛一眼,遗憾又同情地“啧”了一声。   洛:“……”   你“啧”什么“啧”啊!   洛气急败坏地把脖子从乌鸦手里薅出来,只觉得自己跟怀里的帽子一样不干净了:“你有话说话,少动手动脚的!”   加百列正坐在吧台后面,手里拿着一本不知从哪找的神话残本,闻声抬起头,目光在驿站长脖颈扫了一圈,冲洛笑了笑。   洛激灵一下,感觉好像有条毒蛇冲他吐了下信:这家伙也很邪门。   那天审查人员是有鬼上身吗?他们怎么把他审成一朵楚楚可怜小白花的?   “我们要多住一阵。”乌鸦落座,理直气壮地宣布。   洛:“……”   哦,驿站长是什么时候换您当的?   说话间,伯爵拎着一兜整理好的钱下楼来,一起放在桌上。   “这些——加上今天的,是营养费,小家伙们需要控制饮食,吃不了多少,应该够了。至于住宿费,”乌鸦指了指伯爵,“我们以工抵债怎么样?”   看到伯爵,洛倒是按捺住了,抱臂等下文。那天晚上伯爵给他的印象太深了,要不是先遇上她,驿站长上楼去找迅猛龙的时候也不至于有那么强的落差感。   “法官他们那伙人被连根拔起,你们驿站从审查到物资调配,瘫痪了一半,你这几天也够焦头烂额的吧?”乌鸦说,“昨天光我们这,早餐就晚了一小时,晚餐又送了两次。还有应该安排今天去接收小镇的人,现在还没等到车。”   洛脸色沉了沉,连平时很少离开河边的老伊森都过来帮他了。   “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个,”乌鸦老神在在地说,“这座驿站拿枪的卫兵里,好多都是那几位的人,这回侥幸没被抓出来而已,不知道有多少不怀好意的等着抓你把柄。怎么样驿站长,没有自己人,到处掣肘,难受吧?”   洛:“你想说什么?”   “伯爵你认识了,她身边有八个已经懂事的女孩子,没怎么出过门,可能不太聪明,但是会百分之百执行她的命令。还有两个更机灵的,能自己从血族贵族家里逃出来,传话能一字不漏,跑腿会随机应变。”乌鸦朝他摊开手,“他们无依无靠,现阶段跟你利益一致,可以完全信任,留下帮你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直到你能掌控整个驿站,怎么样?”   洛:“现阶段……”   “当然只有现阶段,不然呢?”乌鸦一脸“你在想什么屁吃”的警惕,“我们过一阵挑好地方要走的,你得学着自己走路啊驿站长,总想着靠别人不行的。”   洛:“……”   他现在知道那些中老年人都是怎么上当受骗的了。   驿站长想了想:“昨天另一个神圣火种小队已经走了,莱斯利他们今天也要动身,‘秘院’那边刚刚送了消息,说他们明天出发——你们已经和双方协商好去向了吧?是想先过去安顿好,再把他们接走?”   “不,”这几天总是往神秘院子里跑的乌鸦回答,“我们会先出去做个任务。”   洛:“你……们?你跟谁?做什么任务?”   没安顿就出去,没听说哪边的火种有这规矩啊。   “‘神圣’妹妹,被你伤透了心的金毛先生,我,”乌鸦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吧台灯下的加百列,“还有辟邪的护身符。我们会跟在霍尼女士他们那支火种小队身边,做辅助小队——你知道他们这次的任务吧?”   霍尼老人是一位二级“觉者”,在“神秘”路线里,她的“愤怒”方向就好比是“神圣”里的“审判”,属于绝对的攻击技能。   自古淹死的都会水,能打的死得早,现存愤怒觉者中,霍尼绝对是资历最深的那拨,再加上年纪确实大了,普通的任务不会由她亲自出面。   洛知道,这支神秘火种小队的目的地是一处暴露的前哨驿站。   前哨驿站薪资丰厚,日子比小镇的普通居民宽裕得多,因为他们随时会面临暴露风险。一旦暴露,战或者逃都是不可能的。驿站中的守卫会第一时间切断与其他驿站、小镇的交通,用特殊方式隐藏所有能保存的匠人造物和物资,然后守在原地等死。   这样一来,除非血族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狂轰滥炸,否则肯定会留下一部分遗产,人们将其称之为“遗迹”。   霍尼他们要去的探索的遗迹,曾经在星耀城的闹市区里隐藏了七十年,根系非常深。血族不会大肆破坏自己的城市界面,因此这座遗迹里藏匿的大部分东西很可能还在,是一座非同寻常的宝藏。   但这也意味着非同寻常的危险,神秘和神圣先后派出几支火种小队,根本无法靠近,这才有霍尼他们这支王牌小队。   洛眼神呆滞:“你活够了?”   “还行,”乌鸦说,“据可靠消息——贵驿站一位热心的大兄弟告诉我的,这次遗迹里至少有三件匠人造物,其中一件如果保存完好,没准还能再支撑起一座前哨驿站,我需要那个。”   “你要干什么?”   “我的梦想,就是跟你一样,当一个为人民服务的驿站长。”乌鸦煞有介事地抬起洛的手握了握,“为了这个伟大的目标,我要先去搞到那东西。” 第48章 失落之地(六)   洛听完乌鸦的豪言壮语,沉思了半天,决定尊重他人命运,默默走了。   第二天一早,按照跟神秘小队的约定时间,乌鸦他们四个人再次来到河边。   草莓和五月尾巴似的缀着茉莉,珍珠居然也跟出来了。来到河边,乌鸦回头冲他们一笑:“送亲友的小朋友们就到这吧。”   茉莉惊奇地发现,这俩没骨头的软体动物居然发育出了“刹车”,真就停了下来。   伊森老爹这一阵帮洛的忙,经常往驿站里跑,几天下来已经跟乌鸦混熟了,老远冲他们挥手。而驿站长站在桥上,手里端着一块石板,正在跟霍尼老人他们说着什么。   茉莉看了他们一眼,有点羡慕地跟乌鸦小声嘀咕:“我感觉‘神秘’的打扮比‘神圣’的帅气。”   乌鸦:“……我建议你慎重点,再感觉一次。”   真神奇,不管在什么世界,人在某个特定年龄,都会喜欢上一些令长大的自己羞耻的东西。   茉莉:“你为什么不在脸上画那个?”   “那是几种灵性植物精油调的油彩,”乌鸦在驿站的几天,除了卖艺和交际,每天也会去“神秘”的小院里报道,恶补了一堆他目前将信将疑的知识,“据说是用来平心静气的。你看我需要吗?像我这么涵养深沉的男人,被路过的狗踢一脚都不会有什么波动的……呃,哥,没说你。”   老伊森的猎犬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摇着尾巴围着他转,一屁股坐在了他脚上。   正这时,只见霍尼拿出了一把小银刀,念诵着什么,割破了手指,将一滴血挤在了洛端着的石板上。   旁边的河面骤然亮了起来,平静的水面上落下无形的东西,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水底有神秘的符纹一闪而过,勾勒出了一面巨大的镜子。“神秘”小队的火种们一个接一个地往石板上滴了血,老远看着跟举行什么“歃血为盟”的仪式似的。   不知是不是乌鸦的错觉,整条河的水质好像都清澈了许多。   “那就是驿站入口的匠人造物。”乌鸦用他这几天打听到的东西现买现卖,“好多匠人造物的主材料来自血族和秘族,做出来的东西也有一定缺陷,比如这面‘镜通道’的副作用是嗜血,尤其嗜火种的血,所以火种们进出驿站的时候都会给它上点供,保证它情绪稳定。”   扛着个大包的迅猛龙紧张地问:“不然会怎样?”   “不好说,”乌鸦看着端着石板的洛朝他们走过来,自觉地挽起衬衫长袖,“人饿极了会饥不择食,通道饿极了,指不定就能在你通过的时候顺口把你消化了。”   洛收集了乌鸦和茉莉的血,自己也顺手滴了一滴,然后掏出个小包裹扔给乌鸦:“欠你的人情。”   乌鸦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小药瓶,还有几片奇形怪状的膏药。   “以我现在的等级,很多医生秘药还提炼不了,这些都是我父亲留下的。”洛说,“红瓶的驱寒,跟霍尼小队走,你们需要这个;蓝瓶的避毒,含一颗,可以在三十分钟内免疫常见毒素,当然,不常见的、特殊效果的不行;紫瓶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你们保持清醒,降低精神类袭击的影响……免疫别想了,如果致幻物超过了血族一级天赋水平,那它基本没用。还有快速消炎补血的,膏药可以让你局部失去痛觉,一刻钟。”   洛说完,顿了顿,又问:“‘神秘’执行任务的习惯,霍尼女士跟你说过吧?关于他们的任务时限。”   “神秘”不像“神圣”那么多死心眼,很懂“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他们不大会跟任务死磕。如果不是去太远的地方,“神秘”火种们一般以十天为准——超过十天没进展,说明任务难度太大,宜撤退。   所以“神秘”小队一般没有失踪人口,他们外出做任务,只有三种结果:要么凯旋,要么时限到了铩羽而归。十天到了还没消息,必是无人生还。   “我等你十天。”洛的目光从四个人身上扫过——在避开他视线的迅猛龙身上停了一下,“要是时限到了,后续事宜我会和伯爵女士商量。要是她愿意留在驿站里,我当然求之不得,肯定会给她争取一个合适的职位。其他人我不能长留,毕竟这里是前哨驿站,不是托儿所,但我可以承诺尽量替你安排好。”   说完他点点头,牵上老伊森的狗,转身走了。   乌鸦目送着驿站长的背影,嘀咕了一声:“这小青年真没礼貌——没你讨人喜欢,龙兄。”   扛着大包的迅猛龙一头雾水。   乌鸦没多解释,抬脚走向霍尼他们。   “等十天”是明明白白地说他们这一趟是扯淡,任务百分之百完不成,这还是假设他能灰头土脸地回来。   “时限到了”“和伯爵商量”这话就更难听了,言外之意是会帮他安排好后事,让他一路走好。   驿站长大概认为他点着火种就膨胀了,脑袋已经烧成了热气球,不知天有多高。   很快,乌鸦他们就明白,为什么洛说他们用得着“驱寒药”了。   霍尼老人掏出一个两寸大的船形吊坠,往水里一扔,就听“哗啦”一声,浅浅的河水里忽然喷出数米高的水柱,好像是从血族那边的水里抽出来的,水柱在半空中凝结出了个鱼雷似的大船,完全透明,光下仿佛泛着波光,船身上还有水草和鱼群,摇摇曳曳的。   茉莉上了船,总忍不住往脚底下看,那水做的船舱好像会随时流走,但水船内壁摸起来却像钢铁,光滑坚硬,透着说不出的冷意。   乌鸦率先打了个寒战,毫不犹豫地嗑了一颗红瓶药丸,感觉这里面比秘族冻肉的冷库还冷。   “水船的主材料是一种寒冷海域里的水生秘族。”带路的白袍“神秘”火种说着,一掀袍角,露出里面一堆暖身贴,看得茉莉更眼热了,恨不能也去找件神神道道的长袍穿穿。   “这件匠人造物隐蔽性和速度都没得说,就是里面冷。”那年轻英俊的火种对茉莉他们做了自我介绍,“李斯特,我是‘极乐’方向的。”   除了跟谁都能很快混熟的乌鸦,以及东摸西蹭谁也不在意的加百列,迅猛龙和茉莉都有点拘谨——毕竟他俩一个是“前走狗”,一个是对家的人。   霍尼小队里,除了李斯特还有两男一女。其中一位臊眉耷眼的中年男士是“悲伤”方向的,另外两人跟李斯特差不多,二三十岁的样子,都是“愤怒”。   “愤怒”是攻击型的火种,一支小队里三个“愤怒”,配置堪称打手天团,这三位走在一起就像奔着灭人满门去的。   年长的“悲伤”先生脾气最温和,很会照顾人,据说他马上也要晋升二级“觉者”了。“悲伤”技能可以让十米之内的敌人卸力,抗性弱的甚至当场瘫痪,丧失行动力。   “极乐”李斯特是最活泼的,跟乌鸦一左一右“叽呱”起来,活像失散多年的兄弟……然后他俩就会因为制造噪音,被霍尼队长一起飞眼刀。   “我是凑数的嘛,”李斯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爸认识队长,好不容易把我塞进来的。我们‘极乐’至少要成为觉者才行,一级的‘密探’能制造的那点幻觉,基本上也就是给大家变戏法解闷的——你们的休息室在这里,隔壁是武器室,有需要可以直接拿。”   说话间,船身晃了一下,船上众人只觉透明的船体外光影变化,景物颠倒,船身上的鱼群倏地吐出一堆泡泡,好一会儿,白沫才散去,茉莉他们惊奇地发现,他们的“水船”已经回到了血族世界,在他们来时那条河的水下穿行。   船里的人能看清外界的一切,外界却不知道这里有一艘透明的“潜水艇”。他们偶尔与血族的“夜行”货车擦肩而过,好像一道水里的波纹,丝毫不引人注意。   李斯特将乌鸦他们安置在休息室,就被霍尼老人找过去开会了。   乌鸦乡巴佬一样,到处踅摸了一圈,才问一脸拘谨的茉莉:“你跟莱斯利队长他们都说好了?”   茉莉顿了顿,表情不太自然地“嗯”了一声——她对头天已经离开驿站的莱斯利小队说,她要在驿站逗留一阵,等朋友们都有去处,再跟神圣们走。   “有情有义”是神圣们赞许的品质,再加上她的年纪,莱斯利他们没多想就答应了,还好心地告诉她,方舟过几天会派专人来接她。   “他们这几天教了我很多东西。”茉莉说,“我总觉得这样骗他们不太好。”   乌鸦:“骗他们什么了,哪句是假的?”   茉莉:“……”   她皱着眉思量半晌,发现还真是,又犹豫着说:“那过几天神圣的人来接我,发现我不在,到时候我怎么跟人家交代?”   乌鸦磕绊都不打:“就说你突然发现我想出去作死,实在不放心才跟出去的。”   茉莉哑口无言半晌,怎么也想不通,这家伙为什么干什么鳖事都能这样心安理得:“然后呢?”   “然后有三种结果,”乌鸦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死外面,这你就不用担心交代问题了;第二,活着,但失败了,那你就说,你九死一生,成功捞回了不靠谱的同伴;第三,成功了。成功了那还交代什么交代,那意味着一座新的前哨驿站就要平地而起,完全落在我这个‘神秘’手里,神圣们可就不能用了,到时候你什么都不用说,他们会说服你留在我这里的。”   茉莉一脸一言难尽,品了片刻:“那你到底怎么跟霍尼女士说的,她为什么同意我也跟着?”   “说‘神圣’们残忍地逼你跟同生共死的朋友分开,你一点也不想去,求她帮忙想想办法。”乌鸦说,“你猜怎么的,别看你霍尼奶奶长得那么严肃,其实可乐于助人了。”   茉莉脱口说:“你靠不靠谱啊,两头骗?”   乌鸦找了把椅子坐下,继续出示他那张清纯无辜的脸:“你今天吃错什么了,怎么总说我骗人,我哪骗人了?”   茉莉张了张嘴,发现他的话乍一听离谱两万里,想反驳,每个字又都挑不出毛病。   乌鸦笑眯眯的:“就算‘真实之钟’在,都不能糊我一蛇脸吧?”   这时,加百列插了句话:“唔,确实。”   他话音没落,茉莉就觉得精神一阵熟悉的震荡,后脑勺好像给人敲了一下。她猛地回头一看,好家伙,驿站那镇站之宝“真实之钟”就在休息室的小桌上,刚被加百列按出了一朵桔梗花!   茉莉差点跳起来:“等等,这个为什么在你手里?”   “我跟他们借来看看。”加百列一抬头,整个人气场都变了,水船冷冷的光折在他身上,好像都融化成了雪中春。   茉莉恍惚了一下,脸上倏地被乌鸦贴了一杯凉水,她才猛地惊醒过来,顿时就明白他是怎么“借”的了,怒不可遏:“你又来!”   “就是,”乌鸦跟着点头,“就剩那点‘魅力’了,你不能省着点用吗?”   “不是你许愿,要我帮你研究‘违禁品’吗?”加百列闻声,“魅力”再一次直指乌鸦,话音里带上了若有若无的委屈,听着让人当场就想给自己俩耳光。   乌鸦罕见地哑口无言片刻,一仰头瘫在椅背上:“你把神通收了,好好说话,研究出什么了?”   “太粗制滥造了。”加百列叹了口气,三下五除二,他把那珍贵的“真实之钟”拆成了一堆零件,按大小排列好,“看,完全没设计。这座钟体里有个转轮,按一下机关,转轮会随机转到花面或者蛇面,如果里面没有火种遗留物,这转轮就会像抛硬币,转到两个面的概率各一半。转轮后面的遗留物用一对紫水晶简单激发,其他材料都没有,只能发挥‘真理’火种的基础能力……”   他说到这停下,表情十分凝重。   残存的“魅力”效果还在,茉莉不由得被他严肃的神色感染,也紧张起来:“怎么了?”   加百列捏着那对不对称的紫水晶,像捏着双沤了一宿馊汗的臭袜子:“这对水晶不一般大。”   茉莉:“……”   迅猛龙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你怎么知道是用水晶激发的,你也懂‘违禁品’制造?”   加百列摇摇头:“不算很懂,违禁品在其他区管制很严,我以前见的不多。不过血族药师的‘天赋物’、你们所谓的‘匠人造物’、违禁品,虽然能量来源和结构不同,设计思路还是有相通的地方。比如都会用紫水晶做‘阳性激发器’,死亡三天内的新鲜人类头骨粉做稳定剂……这座钟就是没放稳定剂才不好用的。”   茉莉失声说:“怎么可能放那种东西,那不是每三天就要去找一颗死人脑袋?”   加百列遗憾地说:“所以它每次按下去,周围的人都会被震一下,没有稳定剂的东西,无法消除能量溢出。”   乌鸦举手:“阳性激发器是什么意思?还有阴性?”   加百列老师很耐心:“血族药师们一般把材料的增益功能叫‘阳性’功能,减益叫‘阴性’,阴性激发器一般是白色矿石。”   乌鸦恍然:一个buff,一个debuff。   照这么说,他那“恐惧”火种,阳性功能是力量加持,阴性功能是恐吓威慑。   好心的天使可能是怕自己没讲明白,紧接着又给他举了个例子:“比如要是我来设计你,我会选择用白色猫眼石来保留你的‘阴性’功能,做成眼珠形状。不放稳定器,下坠一颗白发晶小球,里面注入骨髓水银混合液,做放大器。如果能成品,每个和你对视的人都会战栗不已,堕入噩梦。”   茉莉听到这,不自觉地摩挲起自己的右手,迅猛龙打了个寒战,默默远离了加百列。   乌鸦兴致勃勃地参与设计意见:“猫眼石跟我不太搭,建议换换,改成钻石,切出六个镜面。”   加百列愣了一下。   然后认真的天使长不知从哪摸出个小本,里面手绘着好多动物玩偶设计图,他翻到最后一页,找出个吊坠草图,一边涂改一边问:“为什么要这样改?”   乌鸦:“因为钻石贵。”   加百列的笔尖滑了一下。 第49章 失落之地(七)   “只有骨髓水银混合液能做那个‘放大器’吗?取骨髓有点麻烦,水银也不方便携带……血可以吗?”乌鸦举一反三,提出想法,“我本身不就是个放大器?”   默默地把多出来的一笔擦掉,加百列想了想:“如果是你的血,混合紫水晶粉末应该也能替代,只是人血活性有限,有时效性。”   “没事,随要随有,大不了我多喝点水,”乌鸦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紫水晶也是现成的,咱们来对真实之钟做一些改进怎么样?”   “真实之钟”原本只能做简单测谎,功能放大后能判断更复杂的事吗?能实现高阶“真理”火种那种“禁制说谎”的功能吗?外溢的精神震荡也会被放大吗?那能不能当闷棍用?   乌鸦脑子里一瞬间浮起了诸多想法。   加百列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地把他摸乱的零件一一摆回去,心情忽然有点复杂。   他是游离在“培养箱”外的人,很少和世界发生剐蹭,一向少有杂念。他从来都是为所欲为,不管别人怎么想,因为“别人”对他而言就像千篇一律的玩偶,只是长得不一样,拆开都是一种材料。   就像培养箱里的人们,乍一看设定各不相同,却好像共享同一个灵魂。每个人刚开始都爱他、崇拜他,看他的眼神里充满喜悦,然后喜悦会慢慢磨灭,他们变得恐惧他、憎恨他。   这过程如月圆月缺、日出日落一样自然乏味,久而久之,他们都成了“本该如此”的布景板。   连他伟大的创作者都没能逃脱这个循环。   设计师偶尔会亲自进入培养箱,扮演“神”,注视着他的目光狂热又迷恋,称他为“神之挚爱”。结果“挚爱”在白夜正午敲响他工作室的门时,“神”吓得尿了裤子。   加百列有点喜欢那颗凑过来的脑袋,这玩意符合他的审美,而且很新奇。   但新奇和刺激也意味着不安,他忍不住借着“魅力”的脑髓,激活了一次“洞察”,想知道这卷毛脑袋里在运转些什么怪东西。   “洞察”迅速收集了乌鸦微表情、肢体语言、目光落点以及血流血压等信息,告诉他一个荒谬的结论——   卷毛在想:好极了。   加百列忍不住皱起了眉,乌鸦就像一颗单独支棱出来的黑色石子,没法放进他茫茫一片纯白的精神世界。   对于喜欢严丝合缝和对称的加百列来说,这比不一般大的水晶还如鲠在喉。   加百列心里倏地冒出杀意,雪白的手背上忽然爆出狰狞的青筋,一把攥住了那送到他身边的喉咙。血族的力量还在,人类颈部的筋骨脆得像秸秆。他摸到了乌鸦的脉搏,汩汩的血流轻轻撞击着他的指纹。   脖子被扭断的时候,这颗黑色的石子总能染上他熟悉的颜色吧?   可是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硬撑着他的手指,不让他收紧。   “那又是什么?”加百列百思不得其解,更焦躁了。   他捏着乌鸦喉咙的手终于只是把对方推到一边,有点没好气地说:“不要乱动。”   说完,加百列探手拎过迅猛龙扛的大包,从里面翻出金刚砂以及一堆不知道干什么用的石头,泄愤似的打磨起那对反社会的水晶来。   迅猛龙:“……”   他总算知道那破包为什么这么沉了。   前任警果先生本来想发表两声抱怨,看着对方手里橡皮泥一样飞快变形的水晶,又明智地把话咽了回去,专心致志地看着水船外的风景。   此时水船已经离开山区,开进了星耀城里的水系。地下城秘族叛乱让空气中充满了紧张气氛,白夜里,血族的城市一片寂静,几乎每个路口都有巡街的警车,所有胆敢在“夜间”活动的秘族居民——哪怕是已经定居地面,有体面身份的秘族都被拦下来盘查,稍有不配合立刻被逮捕。   迅猛龙一阵心惊肉跳,咽了口唾沫:“我觉得现在不是个好时机,尤其我们的任务目标还在市中心……这个任务必须现在做吗?”   被加百列轰走的乌鸦没有一点讪讪的意思,游手好闲地把自己往椅背上一搭,他分享了在驿站卖大力丸摸到的情报:“当然不是,那个前哨驿站变成遗迹已经一年多了,之前陆续有三支火种小队来探过。第一支‘神圣’小队有伤亡,但是带回了遗迹周遭地形、守卫分布之类的重要情报,‘神圣’方面很快派出了火力更强的火种小队,领队是个二级‘歌者’,结果一个都没回来。期间还有一支‘神秘’小队来过,‘神秘’没那么莽,只是小心地探了路就回去了,怀疑那处遗迹已经成了血族诱捕人类火种的陷阱,此后探索遗迹的任务停滞了半年多。”   “啊?”茉莉没明白,“那为什么现在重启?”   “重启什么重启,”乌鸦坐没坐相地冲她一笑,“霍尼奶奶就那么一说,你还真信啊。我们刚有个两头不靠、自己做驿站的想法,藏着宝藏的遗迹就送上门来,哪那么巧?”   不远处的会议室里,“极乐”李斯特屁颠屁颠地给队里其他人展示泡茶技巧,争取在正事以外的地方发光发热。   “队长,我不明白,我们这次的主要任务是探查星耀城领主遇刺身亡对环境的影响,统计城中尚未回收的遗迹也算附带任务,但绝对不是主要的,更没打算回收遗迹——那座遗迹是个陷阱,可能存在大量火种遗留物做的违禁品,很可能有致幻物,就算要回收,最好也有个‘极乐’方向的觉者……”“悲伤”大哥脸色有点凝重地看了不敢吱声的李斯特一眼,“您为什么要放那种消息出去,还把他们也带来?”   “悲伤”一想起隔壁乌鸦,头都大两圈,那可真是一只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   霍尼队长显然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于是“悲伤”大哥承担了大部分来自乌鸦的荼毒。   “这年轻人是鼠头人浆果圈里养大的,一点常识也没有。当然,不知道也没什么,谁也不是一出生就全知,关键他奇思妙想还特别多,”“悲伤”大哥捏了捏眉心,不知他经历过什么,一脸菜色,“我见过的闯祸精都是这种性格。”   霍尼接过茶杯:“你真相信他是秘族当家畜养大的?”   “确实不太像,但我去打探过了,”“悲伤”说,“但那些胖孩子和秘族养的‘种母’都可以作证,我观察过,他脖子上甚至有一道去除牲畜芯片的伤口……再说他毕竟是新火种。”   “新火种可以证明他对我们有起码的善意,不代表他坦诚,也不代表他来历没问题。要我说,他甚至都没怎么刻意掩饰过。”霍尼不慌不忙地说,“他可是开着一辆秘族的货车穿进驿站的,地下城的入口离驿站可不近,我从没听说过哪一族的养殖户会教家畜开车。再说你去打探了一圈,就没看出来么,他是这一群人里的主心骨,这些人能从血、秘两族交战的缝隙里逃出来,很可能都是靠他。”   另外一个年轻的“愤怒”女士忍不住插嘴:“队长,你这个说法有点太不可思议了。”   “悲伤”男士说:“我更倾向于他们是纯靠运气,不然实在解释不通。一堆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火种只有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那个‘圣’线的小家伙自己对上血族都未必跑得掉。”   “你说的那个小女孩精确地豁开小偷肚子,取回火种遗留物也是纯靠运气?”霍尼摇摇头,“我不这么认为。洛那小子是个精明的蠢货,以为遮掩了笔迹,别人就不知道匿名信是他写的。他一个‘医生学徒’,肯定早看出那个金毛大个子是阉过的,头天晚上或者胁迫、或者利诱,骗那傻大个替他冲锋陷阵,很可能还存了灭口的心——结果都在别人股掌之间。你没注意乌鸦对他说的那段话么?洛做了什么,他从头到尾都知道。”   “那么您认为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历?”一直沉默的“愤怒”男士问,“某个秘密组织的成员?隐藏在秘族中的大人物后裔……这怎么隐藏?牺牲未免也太大了吧?”   霍尼老人缓缓摩挲着茶杯,没接话茬。   她在意的不只乌鸦,还有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女人:伯爵,乌鸦的生母。   伯爵警惕性极高,他们几次暗中调查都是被她拦下的,逼得他们不得不动用秘家在驿站里的线人。   她真的只是个“家畜嬷嬷”?   从“种母”那里打听到的事有一定参考价值……或者他们认为是真的。那些人常年生活在浆果圈里,智力水平和猫狗也差不多,就算撒谎也能让人一眼看出来。一个“种母”还无意透露了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就是这个叫“乌鸦”的年轻人以前是个“傻子”。   当然,这个“傻”不一定是真傻,也可能是他的某些行为在“家畜”眼里有点怪异。但……霍尼老人忍不住联想起一件事:当年覆灭的亚特兰蒂斯。   有传言说他们最终在尾区失踪,失踪时间恰好能和乌鸦的年龄对得上,而那个“伯爵”的黑发褐眼,恰好是当年亚特兰蒂斯人的常见特征。   “不能确定,”霍尼想,“但这母子俩很可能跟那件事有关系。就算没有,初来乍到就想自立门户,也绝对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   “不要透露我们的任务,”霍尼说,“李斯特,这次你的任务是观察他们,一言一行都汇报给我。”   夜幕降临时,水船已经绕着星耀城的水系,靠近了城区核心区。   领主城堡和安全署总部大楼的轮廓影影绰绰,突然,一直自闭在角落里做手工的加百列猛地抬起头,冰凉的手搭在了乌鸦后颈上。   正拉着迅猛龙看地图的乌鸦光速反应过来,头也没抬:“附近有启动的血族天赋物?什么效果?”   “筛查秘族。”加百列说着,秘族特有的腥臊气息像是放大了无数倍,涌进了他的感官,他回头望向水船核心处,清晰地感觉到了镶嵌在那里的透明鱼皮,“这艘船是秘族材料做的。” 第50章 失落之地(八)   加百列话音才落,一道不知从哪射来的光就穿透水面,打在了水船上。   隐形的水船立刻暴露了轮廓,下一刻,警笛声传来,附近巡街的血族警察飞快掠过夜空——即使并非天赋者,这些血族的奔跑速度也比人快得多。   水船立刻做出反应,原本几十米长的大船倏地压缩,茉莉一个没站稳踩在了迅猛龙脚上,迅猛龙“嗷”一嗓子想跳,脑袋却被降下来的天花板卡了个正着。加百列早有准备,捞回改头换面的真实之钟,坐在了飞过来的椅子上,乌鸦反应迅捷地半跪下来,顺着船舱的晃动滑到了门口。   此时,休息室的门已经消失了,船上所有用不着的空间都折叠起来,原本在十米开外的会议室转眼到了隔壁,乌鸦一抬头就看见了不远处的霍尼小队。   “血族天赋物,”不等对方开口,乌鸦就飞快地说,“筛查秘族专用,我们被当成美人鱼了,快撤!”   李斯特懵懵的,这瘦高条的美青年跟大金毛着实是一对卧龙凤雏,也被收缩的天花板卡住了头:“什、什么鱼?”   霍尼抬起苍老削瘦的手,掌心浮起船形虚影。   接着她抓住那虚影,猛地一拧,水船外的一切瞬间化为人眼无法分辨的残影,躲过岸上的射击。   船体剧烈晃动,除了那两根卡住的“擎天柱”,其他人都仿佛笸箩里的玉米,被颠得东倒西歪。   天赋物锁定他们的光被船身折出了几道,其中一道正好落在加百列身上。他冷漠地用指尖捻着,像捻着附骨疽一般缠在他身上的天赋物能量,另一只手抵住乌鸦差点撞在他膝盖上的后脑勺。   充斥在加百列感官里的腥臭气顿时一清,他玻璃珠似的眼睛动了动,又“活”了过来。垂头看了一眼七荤八素的乌鸦,加百列偷偷把捻过光的手抹在了乌鸦头发上。   谁知立刻被抓到了,乌鸦一把抽回自己的头发,抗议:“你礼貌吗!”   “这里往西可以汇入泰坦河上游,”“顶天立地”的迅猛龙嚎叫,“主河道往南三公里就到星耀城下一个行政区,天赋物离开本行政区要打报告,交接要时间!”   霍尼没废话,水船离弦之箭一样破开河道,紧接着,两侧路边冲出十几辆警车。血族把他们当成了水里的秘族不明生物,一张闪着火花的电网兜头落下。   这些人模狗样的大尖牙环保意识极差,电光随水花四散,水面顿时翻起无数白肚皮的鱼,大网被浮力减速,不导电的水船堪堪从网下钻了出去,沾着一船底死鱼,冲进了泰坦河主河道。   就在这时,一道鳐鱼形状的巨大黑影突然从主河道的水底升起,比闪电还快,猝不及防地吞下了整艘水船。   这又是一件血族天赋物!   加百列浅色的眼睛瞬间变成纯黑,一抬手箍住乌鸦。   乌鸦感觉贴在他后背上的人仿佛一具尸体,气息几不可闻,贴在他领口的手冰冷地掠夺着他的体温。他起了一点鸡皮疙瘩,黑暗中,忽然觉得他好像背起过无数这样的身体,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冰冷的……   下意识地,乌鸦攥住了加百列的手。   加百列原本要收缩的手指忽然一松,不知为什么,他差点把手抽回去。就在这时,旁边响起“嗷”一声——突然伸手不见五指的船里,不知是哪位现世宝老兄吓得嗓子失禁。   常看恐怖片的都知道,最吓人的永远不是电视里的鬼,是身边喉咙里长了个扩音器的胆小鬼。这一嗓子在水船里激起回音,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乌鸦一震,倏地松了手,紧接着,他感觉到了左眼浮起特殊的感觉,“这里死过人吗”的想法没来得及成型,乌鸦的左眼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他从没见过的东西。   这一次,他“看”到的是“恐惧”。   那些“恐惧”仿佛有了实体,缭绕在他身边,同样不需要告知,他就知道那是什么、来源于谁。   最大的一坨来自方才惊叫传来的方向,呈大片絮状,正试图扩散到所有人身上。其余则都没这么显眼,有的是一小团,有的只细如丝,一闪就要消失——应该只是被惊叫激起来的。   这其中甚至有一缕几不可见的“恐惧”来自他身后的加百列。   其他人的“恐惧”或多或少都有交融,唯有来自天使长的漂在外面,似乎和其他人不在一个状态。   乌鸦没来得及揣摩加百列在想什么,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可以点燃它。   他身随意动,一伸手发动了“恐惧”火种的“增强”。   指尖掠过,飘到他面前的“恐惧”像沾了火星的杨柳絮,剧烈燃烧起来。   霍尼老人正吃力地推着船,试图挣脱缠住他们的黑影,手背上已经浮起了枯枝似的筋,腕骨“咯吱”作响。就在这时,巨大的助力忽然涌入她手臂,借着她的手,猛地将水船推了出去。   霍尼老人猝不及防,瞳孔骤缩,几乎踉跄了一下。   与此同时,吞下水船的黑影一角融化了似的,被抽进了水船内部,悄无声息地钻进加百列后心。   水船这一挣刚好从那弱点处冲了出去,借着惯性,转眼飞驰出了三公里。   岸边的路牌一闪而过,他们进入另一个行政区,同时,两岸响起急刹车,水船甩脱了不能离开行政区的天赋物。   水船再次隐形,消失在了所有血族视野里。   船里的人又经历了一次上蹿下跳,脑浆都快给摇匀了,水船才缓缓舒展开,成年男人们总算能站起来了。   迅猛龙感觉自己脖子都被拍进胸腔里了,用力梗了两下:“我建议往南走,南边有贫民……不是,秘族移民聚居区,我们不那么显眼,可以在那边的水系里躲一阵。”   乌鸦刚想说什么,没留神一下起猛了,眼前一黑,忙撑了一下墙。   旁边正好是“悲伤”大哥,哭丧着脸的中年男士“啊呀”一声,扶住他:“你刚才是不是对队长使用火种能力了?我感觉到了,唉,你怎么想的,她是觉者啊,你那点助力对她能有多大用处,还把自己弄脱力了……”   乌鸦:“……”   他在驿站蹲下捡帽子的时候,起快了也有这症状。没办法,他老忘了自己现在属于老弱病残群体这茬。   他在驿站里做“中老年男性之友”时,虽然多少会用到一点火种的“力量加持”,但用量不大,只是制造个即时效果,大部分是心理暗示的作用。因为每一次使用火种能力,他都要消耗自己的力气,像他这种不中用的病秧子,在街边站一天已经很够呛了,其他当然是能偷工就减料。   可是方才那一下明显不同,他只是搓了个小火花,比糊弄老兄弟们还省力,燃料来自于其他人。   他使用火种的方式跟别人不太一样……因为左眼?   乌鸦一抬头对上霍尼老人审视的目光,笑了一下,顺势认下了自己是“脱力”:“贫民窟还是不去为妙。”   霍尼:“怎么说?”   “躲在那边不安全,这是血族的地盘,安全署随口编个理由就可以去抄秘族的家,到时候搞不好我们就是那个理由。而且秘族里有的品种嗅觉听觉太敏锐了,咱们躲在猫猫狗狗堆里,万一有什么变故要下船,很容易被发现……我知道以诸位的战斗力不怕秘族,但我怕嘛。而且现在星耀城空气紧张,最好还是别节外生枝。”   霍尼老人思量片刻:“他们矛盾倒是比我们来之前想象的还大。”   “那当然,血族无缘无故轰塌了半个地下城,秘族……”乌鸦看了椅子上坐得很端庄的加百列,“秘族据说搞了个‘毛体炸弹’,自杀时候把安全署的治安官也带走了——哦,还有之前星耀城领主遇刺,据说也是地下城干的。”   霍尼:“你的建议?”   “不能去贫民窟,也不能像刚才一样,去市中心人流量大的地方,那边排查肯定更严。”乌鸦转向迅猛龙,“龙兄,你们这有没有那种社会名流扎堆的豪宅区?就是警察上门会被保安拦截、然后被律师团碾一脸的那种地方?”   半个小时之后,水船小心翼翼地绕开各种巡逻队,抵达了泰坦河最上游的落花汀区。   成片的幽静宅院错落在蜿蜒的山路上,山脚一个人工气息明显的景观瀑布,冲刷着地下的湖。   湖底,隐形的水船短暂停泊,乌鸦他们被请到了会议室。   霍尼老人首先开口说:“来之前,我确实没考虑到血、秘两族的矛盾激化到了这种地步。这么看,眼下确实不是个回收遗迹的好时机。我带队出来,需要把你们活着带回去,所以我认为应该把这一行改为探索任务,以搜集星耀城当前局势、统计未回收遗迹情况为主,你们说呢?”   她手下的几位队员互相看了看,都不知道队长为什么忽然改变态度,透露了真实任务目标,还用这种方式圆过去,都没敢吱声。   乌鸦在桌子底下踩了想说话的茉莉一脚。   霍尼老人坦诚了一些,他玩味地想:方才在泰坦河里那一下,她老人家脑补了什么?   伯爵郑重地警告过他,不要透露他的来历,乌鸦听进去了,但只把这意见做参考。   如果像她说的那样,亚特兰蒂斯曾经是个有两个四级的神秘核心,当年亚特兰蒂斯覆灭、最后的护卫消失在尾区的事情不可能悄无声息。   年轻人或许没感觉,像霍尼这种,八成曾经参与过搜索。   乌鸦现在不确定自己获取火种的方式,但很有可能,他不受“神圣”和“神秘”的路线限制,不受“三级以上才能开发新方向”的等级限制,未来这里面解释不清的事太多了。   同样解释不清的,还有他们逃亡的经历,伯爵那绝非“家畜”水平的见识与谈吐……   低调行事、猥琐发育在相对和平的环境里确实是最优解,可这里不是,这里长嘴的生物都吃人。自然界里,很多动植物的处理方式是进化出“虚张声势”的样子,与其编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澄清”,不如装神弄鬼,让人在云里雾里间遐想。   乌鸦笑了笑,就地取材,抄袭了大天使长加百列身上那高深莫测的神棍气质—— 第51章 失落之地(九)   阿斯顿·兰登是个血族中年人,做浆果汁零售生意,“每天将新鲜活抽的浆果汁送到家门口,为您开启每一个有品质的美好暗日”——当然,这是与实物没什么关系的广告词。   兰登先生卖的浆果汁都是库存冷冻货,里面掺了水和鸡血,一点增稠剂和添加剂就能让那些假讲究的尾区乡巴佬喝不出来。一帮连最便宜的血宠都养不起的土包子,还学人家追求“新鲜浆果汁”,一副獠牙朝天的野猪样……   “有钱人能在尾区待着吗?”兰登先生向日葵似的到处端笑脸,腹诽着日——他愚蠢的客户们。   每天不等天黑,他就得出来送货,在落花汀转了一大圈,离开时月亮才越过枝头,车后的保温集装箱已经空了大半。车载广播开始了早间新闻,那些人还在争论地下城的破事,兰登听得有点烦——要他说,那些臭烘烘的秘族就应该去乡下犁地拉磨,身上虱子都没抓完,也穿上衣服跟高贵的血族平起平坐了。   南区那些接待秘族的饭馆里飘出来的泔水味让人恶心。   兰登把身上的浆果皮衣从后颈拉到前襟,将自己的脑袋露出来透气,软塌塌的皮衣一分为二,耷拉到他肩膀上,稀疏的毛发扫得他有点痒。他动了动脖子,感觉自己最近长胖了一些,皮衣不合身了,可是买新的又是一笔开销……   正盘算着,一个影子忽然从路边蹿出来,被石子绊倒,摔在地上。   兰登猛地脚踩刹车,探头出去,獠牙和脏话到了嘴边:“找死……嘶。”   摔在路中央的小家伙抬起头,那居然是一只小小的雌性浆果,亚麻色的长发,人偶一样精致的小脸,正是最鲜嫩可口的年纪,血液的幽香从薄薄的皮肉下透出来,还没吃早饭的兰登不由得抽了口气,喉咙动了动。   这是……一只高级血宠吧?   真的假的,星耀城还有这种品相的?   兰登下了车,猫着腰搓着手,嘴里发出自觉很友善的“啧啧”声:“别害怕,别害怕……小乖乖,你是谁家养的?走丢了吗?”   浆果的目光落在他耷拉在肩膀的皮衣上,睁大了眼睛,肩膀弓了起来。   兰登艰难地把目光从浆果脖子上拽下来。   “这可是个值钱的货色,”他告诫自己,“得小心点,千万不能碰坏了。”   随着他靠近,小浆果防卫似的抬起了手,兰登迅雷似的伸手抓了过去。   虽然他只是个中年发福的果汁商,但作为成年血族,哪怕对付最肥最壮的浆果也不用费什么力气,毕竟这是一种没有爪牙的温驯生物,喂到两百多斤也是胖乎乎软绵绵的。   只要别遇上那种长得很像浆果的野怪——不过话说回来,哪来那么多野怪?这里可是落花汀,离无人区远着呢,野怪不可能穿过市区跑这来。   而且野怪风餐露宿,一个个长得都都歪瓜裂枣的,哪有这种品相?   兰登满脑子“发财了”,獠牙暴露的脸上露出了豺狼相,就在他堪堪碰到小浆果的胳膊时,附近草丛里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卸力!”   兰登脚踝莫名一软,踉跄着往前扑倒。   小“浆果”——茉莉现在的等级,其实看不清血族的动作,听见“悲伤”大哥的暗号,她想也不想地一跃而起,抡圆了胳膊把一记“审判”抽在了血族脸上:“你给我去死!”   一级“审判”抽不掉血族的脑袋,但抽个巴掌印没问题。兰登脑子里“嗡”一声,一侧獠牙松动,猛地意识到,自己真的遇到了野怪!   “贼太阳!”兰登咬牙骂了一声,蛮力将面前这长了爪子的小生物撞开,心想,“落花汀的保安都去晒日光浴了吗?”   “大部分野怪单体战斗力很弱,他们的可怕之处在于狡猾和团体作案。”兰登脑子里自动播放起尾区的安全宣传。   因为靠近无人区,星耀城时常有野怪出没,尾区的“野怪防范守则”就和腹区群岛上的“地震火山紧急避难守则”一样,人人耳熟能详。   “首先,务必确保您穿戴好了皮衣,谨防野怪使用紫外光等工具;快速按动手机开关键五次,最近的救援队将立刻定位到您;除非确定对方只有一只,否则,在无法判断危险性的情况下,非专业人员不要尝试与之战斗,设法迅速离开。请务必牢记,我们是造物主眷顾的高贵血族人,奔跑速度远超浆果动态视力极限,哪怕是野怪浆果。”   兰登一把将身上的浆果皮衣拉上,用那惨青色的死人皮护住自己头脸,奋力挣扎着,转身跑向自己的货车——他手机在车里!   “如果发现手足麻痹、灼痛、刺痛、知觉扭曲等被野怪蜇伤的症状,请保持冷静,一两次的野怪伤害不会让您失去行动能力,而野怪的攻击范围极少超过十米……”   对,只有十米。   兰登脚腕仿佛化作了一团棉花,但他咬咬牙还能跑。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撒开腿,十米只要几步……   突然,他瞳孔缩到了针尖大。只见一团明亮的火光迎面扑来,火光中走出一个略微有些佝偻的瘦小身影,周遭空气迅速升温。血族连滚带爬地躲开火球,抬头看向那白色长袍下涂着油彩的脸。   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苍老面孔,微微耷拉成三角形的眼皮压出两只深渊一样的棕色眼珠!   “切记,”守则里加了星号,“这或许反常识:但请千万小心年老的野怪浆果,他们往往非常危险。”   那一瞬间,兰登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战栗感从脚底下涌上来,他听到了一声震动了灵魂的轻笑:“您害怕了吗?”   血族的恐惧一下被点燃,怪兽一样将他囫囵个地吞了下去,兰登脑子里刹那一片空白。   一级的火种技能很难给血族造成实质性伤害,二级的霍尼老人可以把这个血族烧伤,但火种能力本身穿不透血族皮肉,也就是说,她无法像引燃法官那样直接让血族自燃,只能手搓火球砸对方。   但这种火并不是神话传说里扑不灭的神火鬼火,血族也会跑,也会在地上打滚,如果不辅以其他手段,很难一击致命。   二级已经是火种中的精英,如此悬殊的战斗力,就是人类必须躲躲藏藏才能在世界夹缝里苟且的原因。   然而这一次,攫住血族神智的,是他自己的恐惧。   乌鸦一直躲在暗处观察。   挨了茉莉一嘴巴之后,血族先生只是吓了一跳,从表情上看,他大概主要是愤怒不解,恐惧没多少。可见人类即使是火种,对血族来说威胁也不大。   然而血族先生的反应是不纠缠也不反抗,尽管恨得獠牙痒痒,却一点没想当场报仇,就像知道茉莉身后还有同伙。可见尾区吸血鬼对付人类火种的围杀相当有经验,大概就跟沿海人民多少都有点水性一样。   没办法,只能让最有威慑力的霍尼队长出面,“极乐”李斯特稍微加工——一级极乐制造的幻觉很假,容易看透,因此动作越小越好——乌鸦只是让他少许扭曲了霍尼的脸,让她老人家看着更恐怖一点。   三步完成,乌鸦终于如愿看见了吸血鬼身上炸开的恐惧,抓住时机弹了个火花过去。   这个世界上,有谁能斗得过自己呢?   血族瞬间就像一头从小用细锁链绑住的小象,困在精神囚牢里,纵使力能扛鼎,也一动不能动了。   此时,“悲伤”连放了两个“卸力”都没能掀翻的血族瑟瑟地蜷在地上,肿着脸,惊恐地瞪着眼前的黑发“野怪”。   “您乖一点好不好?”乌鸦露出为难的抱歉表情,“不然死相可能会不太好看。”   血族连气都不敢喘了。   乌鸦端详了他片刻,伸手拉开血族匆忙间还敞着条缝的人皮衣,扒拉出血族惨白的真容,好奇地伸手摸了摸。   体表冰凉,骨肉异常坚硬……   “哇,”他惊奇地想,“吸血鬼居然也会斑秃!”   兰登哆嗦着,只觉得眼前可怕的怪物像是盘算着从哪下口似的,在他脑袋上一通乱摸,方才被野怪抽过的脸上一阵刺痛。   “我要死了,我完蛋了。”被恐惧侵占了全部意识的血族脑壳里一时放不下别的念头。   大概怪物还不饿……或者是有别的方法折磨他。黑发的野怪没咬他,颇为和善地跟他商量:“您刚才把小朋友推了个跟头,挺没素质的,我觉得您还是道个歉比较好。”   兰登忙带着哭腔朝空气大喊:“对、对不起!”   乌鸦叹了口气:“一点也不真诚。”   可怜的血族肝胆都缩了一下,胡言乱语起来:“我错了,对不起,我是吃屎晒太阳的杂种,棺材里都是向阳花……”   乌鸦在他耳边打了个指响,血族乱溅的话音戛然而止。   “我们需要搭您的顺风车去个地方,可以吗?”   “恐惧”阴影笼罩下,别说搭车,就是乘坐兰登先生本人,他也不敢不可以。   乌鸦站起来——这回他长了记性,起身时动作又克制又稳重,背面看像个资深的骨质疏松症患者。   倒霉血族本想爬起来,发现自己比对方动作快,那长着浆果面孔的恐怖妖怪还意味深长地冲他笑了一下。兰登唯恐对方再蛰他一下,忙又屁滚尿流地趴了回去,直到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地上这么凉快吗?要不我雇几个人来抬您?”   旁边“悲伤”大哥目瞪口呆,看着这血族男人就像条牵绳的狗……不,绳都是隐形的——夹着不存在的尾巴乖乖地跟着乌鸦走回货车,客客气气地关掉集装箱里的制冷,恭请他们上车。   难怪在船上,他敢轻描淡写地说“来都来了”!   “悲伤”先生看了霍尼一眼,正好对上自家队长的目光,登时恍然大悟,心说:“难怪老太太态度变了,她老人家在船上那会儿就看出来了啊!”   他们这支火种小队身经百战,不是没猎杀过血族,可那往往需要提前踩点、事先布置陷阱、反复预演等一系列复杂步骤,行动中往往还得借助工具。   再说猎杀和绑架哪是一个难度?   就算是二级的攻击型火种也很难将一个血族成年人一击毙命,稍不注意就会被反杀……一个辅助型的火种绑架血族,抢劫车辆……听都没听说过!   经验丰富的“悲伤”先生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就是这个看起来刚成年的年轻人压根就不是新火种。他在驿站接收遗留物里的“恐惧”不是觉醒,是合并新方向——也就是说,他至少是个三级“巫师”!   “悲伤”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三级是什么概念?那可以在尾区神秘路线的大本营“圣地”里捞个长老当!他们“圣地”一共才四位长老,其中两位还是单方向的。   这太不可思议了,他们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迄今为止,整个尾区,“圣”“秘”两条路线,也就只有“方舟”中那位传说中的天才是在四十岁前摸到三级关的。那位被视为整个尾区最有可能达到四级的人,未来“神圣”的掌舵人……可也是三十多岁才成为单方向三级火种的。   一想起他还告诫人家不要对“觉者”用加持技能,“悲伤”先生就想捂脸。   队长太不厚道了,当时也没提醒一句!   几步间,“悲伤”感觉自己已经想通了前因后果:一个三级“巫师”,绝不可能籍籍无名,这位神秘高手很可能是从外区来的。   “悲伤”看见加百列朝集装箱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掏出一块手巾,抓起乌鸦那只在血族脑袋上乱摸过的手擦了擦,把那块手巾叠得方方正正……扔了。   “这个跟他们一起的‘加百列’也是佐证,”“悲伤”有理有据地想,“尾区可没有‘高级定制’这种邪恶的东西。”   他猜乌鸦的第一火种方向八成是“极乐”,而且已经到了能悄然无声扭曲别人想法的地步,所以那些秘族圈养的人才信誓旦旦地说他是跟他们一圈长大的!   “也许他受了什么伤,暂时发挥不出全部实力。”   这能解释乌鸦方才为什么不自己上,还要李斯特那不中用的小家伙用知觉扭曲,也能解释他为什么看起来病病歪歪的。“悲伤”之前就觉得奇怪,哪怕非攻击型火种对身体的加持没那么明显,保证起码健康是没问题的。   至于怎么受的伤……“悲伤”先生看了一眼茉莉,觉得自己也有答案。   他们可能是来自外区,某个特别教条的地方。   其实尾区的“圣”“秘”两家关系不算坏,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虽然双方私下里互相歧视,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起码能和平共享驿站,“圣地”和“方舟”也不是完全不联系。   但据说外区有些小地方特别古板,“悲伤”不太理解那些人……可能是庙小妖风大吧——听说在一些地区,两条路线都有世仇的意思了。   乌鸦很可能是因为跟神圣来往,被自己人伤害,才干脆一气之下远走他乡。所以他隐姓埋名,也不联系“圣地”。   “悲伤”先生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这想法靠谱!   难怪乌鸦不想进入“圣地”的地盘,也看不上分配给一级火种的土地。一个“巫师”,假如真是“极乐”,他都能自起炉灶另立一个“圣地”了!   不管怎么说,交好一个大人物绝对没有坏处。“悲伤”偷偷瞄了一眼若无其事的霍尼,觉得自己又学到了:还得是他们队长,看出来了也装不知道,适当时候雪中送炭。   即使是对于神秘火种的人来说,胁迫一个血族开车送他们去市中心,也是个前所未有的体验。   特别是坐在一堆血浆中间。   听见外面车声人声渐渐喧闹的时候,李斯特心都快跳出来了。作为一个缺乏自保手段的一级“极乐”,他下意识地抓住了“悲伤”大哥的衣角。   “悲伤”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示意他去看茉莉他们。   加百列不用说了,茉莉那小女孩头也没抬,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一会儿亮一会儿灭的手,似乎在复盘自己方才那“审判”打得怎么样,连那一惊一乍的金毛都挺淡定。   “可见这种事对人家来说司空见惯。”“悲伤”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迅猛龙他们当然没什么可慌的——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坐着车招摇过市了,再说血族俘虏这车开得挺好,比那位一摸方向盘就发疯的“耗子洞车神”稳当多了。   至于坐副驾驶的乌鸦可能会制不住血族?迅猛龙根本没想过,连茉莉都隐约觉得,只要乌鸦不犯病,他就是高深莫测的“先生”,没什么事办不成。   副驾驶上的“绑匪”乌鸦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水船上冻的——此时,他正心情复杂地摆弄着司机先生的手机。   他在鼠头人索菲亚小姐的房间里见过电脑,地面的血族显然也过着信息化的生活。   握着这个小小的东西,乌鸦罕见地露出一点困惑。   从技术含量上来看,血族人用的手机跟他熟悉的那种差不多,只是更用户友好——操作更傻瓜。   乌鸦知道自己有另一个世界的记忆,跟现实暂时连不起来。   那有可能真的是另一个世界——也就是所谓“平行世界”,也可能是这个世界的“很久之前”。   也许是他回忆不起来的记忆在敲打他的潜意识,乌鸦直觉是后者。可如果是后者,这个科技发展就又说不通了……科幻小说的想象一件也没成真,这手机还是如此朴实无华。相比起来,猪猡人那破车的科技含量都更高一些。   难道血族都是搞文艺的,这根筋不通?   还有,为什么人类社会里一件电子产品也找不到?   驿站里明明是有电,佐伊的吧台后面甚至有制冰机。   为了联络,霍尼老人给了他一件珍贵的匠人造物……再怎么说,电话费也不能比纯手工打造的匠人造物还贵吧?   老驿站长的诗歌两百首里也从没提到过这方面的事。   乌鸦不能主动问,因为他从进入驿站开始,就决定凹个“高深莫测”的人设,这些日子打探消息一直以旁敲侧击为主。幸亏霍尼小队里有个热心肠的大哥,事无巨细,什么都嘱咐,免他问出太常识性的问题破坏形象。   这时,兰登冒着冷汗,把车稳稳当当地开到了星耀城核心区——中央音乐厅附近,前方不知出了什么事,有警车拦路检查,交通有点堵,泰坦河两岸竖起了栅栏。   兰登跟着车流缓慢移动时,忍不住余光瞥了身边的野怪一眼。   一路上,“野怪”没怎么跟他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玩他的手机。血族这才发现,他是个清瘦的少年,手腕上露着突兀的筋和骨,好像一碰就能折断,这样的距离下,血族能听见对方颈动脉的血流声。   灭顶的恐惧随着时间淡了下去,兰登一时几乎有些错愕,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听话。   就算是会蛰人的野怪……   血族咽了口唾沫,瞄了一眼不远处的警察。 第52章 失落之地(十)   “我都不用做什么,”血族想,“只要在路检的警察那里大喊一声……”   他打眼一扫,周围至少有三四辆警车,而这里是市中心,安全署人员调动最快的地方,中心区甚至有神迹一样的天赋物……对,方才的早间新闻不是说了吗?因为星耀城秘族移民的暴力行为,安全总署紧急从其他地区调来了好几件天赋物!   血族眼睛一亮,瞬间,心里的阴霾几乎一扫而空,紧握方向盘的手浸出冷汗。   然而就在这时,沉默了半天的“野怪”忽然开口喊了他的姓:“兰登先生。”   人在紧张、心虚状态里,听见自己的名字心里会“咯噔”一下,血族猛地扭头看向副驾驶。   “不,冷静,”兰登迅速回过神来,暗暗对自己说,“驾照上有我的全名,手机里也有不少私人信息,他看到了很正常……正常个太阳!这只野怪会开手机就算了,居然还认识字!”   乌鸦头也不抬,浑似漫不经心地说:“生意做得挺不厚道啊,成本一块二,零售三十八,我看卖蒜蓉酱都没你利润高——哎,给你儿子寒假郊游带的饭不会也是这玩意吧?”   血族先是茫然:“什么?”   随后他猛地想起了什么,脑子里“嗡”一声。   他的名字在驾照上,生意上的事可以从他和厂家的信息往来里推断,但这怪物怎么知道他儿子今天去郊游了?   新年前后是他最忙的季节,这为了养家糊口起早贪黑的吸血鬼最近四处奔波,根本没顾上管孩子。儿子今天要去参加学校组织的假期郊游,他是头天晚上迷迷糊糊地听老婆提了一句,一早就抛到了脑后……他确定自己手机里没有这方面的信息!   他脑子里都没有!   乌鸦抬起头,纯黑的眼睛冷冷的,眼角纹丝不动,嘴角却咧开个诡异的笑容:“黄昏森林公园风景挺好,我有几个朋友也很喜欢去,也许能碰上呢。”   说着,乌鸦的手指无声无息地在空气中一点,只有他能看见的“恐惧”再次引爆,把眼前的血族埋了。   兰登顿时觉身上每一滴黑血都凝固了,他忽然意识到,怪物们对他的家庭、他的一切了如指掌……所以这些家伙不是随机劫道,是专门冲他来的!   他就说,落花汀多少年没出现过野怪,怎么他会月光下遇到这种事!   但是为什么?这妖怪刚才提到了他卖血浆的成本和售价……是有人找来陷害他的吗?竞争对手,还是价格没谈拢的供货厂商?   就在这时,乌鸦“啊”了一声:“您看巧不巧,我才刚说完。”   兰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自己手机上有一张抓拍的照片:一个血族小男孩站在黄昏公园里,大概是仗着天黑,男孩没好好穿皮衣,头脸露在外面,根本没有认错的可能性……周围看不见其他孩子和老师的身影!   这照片是谁拍的?   兰登舌头都僵住了:不可能是孩子自己,他儿子还小,根本没有手机。孩子学校老师没有他联系方式,他们平时只联系他老婆……   乌鸦笑眯眯的:“还真遇上了哎。”   “我……我儿子只有十岁……”   “是,”乌鸦大喇喇地拍了拍血族的肩,“正是花钱的时候呢。”   那只手上的血肉气息飘过来,激起了血族的生理反应,他的尖牙探了出来。   可那牙却在打颤,刺破了他自己的嘴唇。   十分钟以后,随着缓慢的车流,他们来到了路口的血族警察面前。   警察拦下车:“例行安全检查,先生,请出示一下驾照……哎你车里什么味?好香。”   “浆果,带了几只活体,”司机陪着笑,递上自己的证件,往后一指集装箱上的商标,“我们公司的浆果汁一直是货真价实。”   “哦!”警察看了一眼,认出了商标,隔着皮衣也能看出他冰冷的脸色缓和下来,“是这个牌子啊,我记住了,就说嘛,一直就觉得你家的果汁味跟别的不一样!”   司机——兰登无言以对,只好干笑。   “哟,小浆果,啧啧啧。”警察探头往车里看了一眼,随后发出大惊小怪的声音,“他都不怕我,还会飞吻呢!”   兰登的笑容差点从脸上摔下来,冷汗顺着脊梁流进了裤腰。   “附近水域刚才检测到了大型危险秘族,不过已经跑了,重案组马上就到。”警察把证件递还,感叹了一声,“就要乱起来了,你看着吧。角区上议院去年因为秘族吵了一年,年底来了这么一档子事……那疯狂的狗熊。据说会有天赋者大人物过来呢,不过大人物也吃饭,以后你这生意说不定更好做了。”   在血族警察挥手作别中,兰登缓缓合上车窗,就像合上了自己的生还希望,驶离了这最安全的地带。   “天赋者大人物要过来。”乌鸦咂摸着血族警察给的小道消息,不再跟旁边的工具鬼说话。   警车的车灯远去,他不慌不忙地删掉了刚合成的照片,退出了兰登手机上的“家庭云”,清理了使用痕迹——其实不清理也没事,系统显示这属于不常用软件,大概血族先生自己都没登陆过,但乌鸦决定小心为上,万一这位工具鬼好使,以后没准还得重复利用呢。   乌鸦登陆进去看了一圈兰登先生家庭成员们的浏览记录,儿童房里有台电脑没关,他还顺手远程打开摄像头。于是别说那位血族小朋友今天的行程,后面一礼拜日程安排他都能猜个七七八八,材料正好够再吓唬这血族坐骑一回。   血族坐骑——兰登先生彻底老实了。   如果说恐怖的老浆果还只是视觉冲击、武力威慑,后面这一出就完全是“细思恐极”了,他再也生不出一点反抗的念头,老老实实地把这些妖怪送到了中央音乐厅后面的小巷。   从正面看,恢弘的中央音乐厅没比星耀城堡差到哪去,却是个光腚的开屏孔雀。它后门对着一条破败的商业街和一座颇有尾区特色的烂尾楼。   据说那楼建的时候就很不顺,工地出了好几起事故,还摔死过秘族工人。没封顶就着了场大火,把老板烧破产了。后来这倒霉地方就跟被什么诅咒了似的,什么买卖也做不长久,随着中央音乐厅前面的道路修整扩张,这一边渐渐没落下来,烂尾楼至今没人接手。   “这座遗迹是尾区最古老的驿站之一,比血族的音乐厅还早,选址的时候,这还是个挺荒凉的地方。”集装箱里的“悲伤”周道地给“外来客”们小声讲解,“后来上一任领主一拍脑门,把城堡搬到了这边,其他机构也只好跟着挪,这地方意外成了星耀城的核心区域。”   茉莉问:“传说中的事故是我们弄出来的吗?”   李斯特得意地说:“是,那场火是当年一位‘愤怒’方向的‘巫师’大人放的,他老人家现在已经是我们圣地的四长老之一了。这条街的厄运传说也是因为一件匠人造物,那件东西叫‘摩罗斯之眼’,是从背区同胞那买来的。据说这东西本来就是个普通的幸运符——很多匠人会随手做几个送亲友,没什么大用,戴上顶多能保佑你在队友都感冒流鼻涕的时候不生病,然后一个人伺候全队。   “结果匠人做了一半,他们那小镇遭遇了血族入侵,整个小镇沦为遗迹。咱们的人去回收遗迹的时候捡回了它,它已经被一个血族天赋者的血污染了,那个血族的天赋是‘扭曲’,血液是他的施法工具。你猜怎么的,平安符被这么一混,成了个诅咒神器!”   这时,加百列忽然睁开眼,朝他看了过来。   整个一支小队的火种们都偷偷研究过加百列,毕竟太显眼了,尾区人民确实没见过活的“高级定制”,但都没研究出什么成果。加百列不怎么和人交流,在驿站里也神出鬼没的,什么话题都吸引不了他加入……尤其上了这车,他就没动过,乍一看还以为不是活人。   李斯特作为“极乐”方向的火种,虽然正事上没多大用处,但“极乐”们的人来疯和花孔雀习气一样不缺,发现他的目光,立刻挺直肩背,手舞足蹈地“呱呱”起来。   “据说只要戴上它,你能随机听见附近生物心里的愿望,包括血族秘族这些黑暗种族,戴满十天,月圆时你就能指定一个倒霉蛋,咒他事与愿违。”   茉莉震惊:“那不逆天了吗?”   拿着这个毁灭世界不是轻轻松松?   “要是诅咒摩羯洲洲运,明天能把这块大陆沉海里吗?”   “当然不能,小朋友想什么呢。”李斯特笑喷了,“那个污染源——血族天赋者自己都只有一级,所以摩罗斯之眼对血族天赋者、我们三级以上的火种完全没作用,队长这样的高阶二级也能控制心绪不让它窃听。另外就是使用限制很多,戴上它的人也会被污染,普通人戴十天,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成为火种了,还会变得暴躁易怒神经质,低级火种很可能会熄火——就是被自己的火种排斥,再也使用不出火种技能。队长或许能试试,咱们是绝对不能碰的。”   这时,加百列罕见地插了句嘴:“为什么叫‘摩罗斯之眼’?摩罗斯是谁?”   “啊?”李斯特没想到他这个角度,愣了愣。   “传说是‘厄运之神’,”“悲伤”接过话茬,“不过具体传说就不清楚了,那些典籍都收藏在匠人协会里,匠人协会从典籍到技术都严禁外传,怕传到‘黑匠人’那里,那些该千刀万剐的混蛋们会用人做材料。”   加百列没在意他后面的解释,有点疑惑,还有点不高兴,好像“摩罗斯”这个不知道哪来的家伙抢了他的位置。   就在这时,车停了。   决定去会一会“摩罗斯”的加百列第一个跳下集装箱,看见不远处还残留着火灾痕迹的大楼,加百列脚步一顿:“是这里?”   乌鸦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领主城堡,秒懂:“不会吧,这么巧?”   “哈?”茉莉跟过来,“这里怎么了,什么巧?我是又神秘失踪了半天,好大一段没听见吗?”   “在说你的一位饲养员,”乌鸦一抬手,及时把茉莉要往加百列那转的脑袋拧了回来,“去城堡打工前,他应该是在城堡附近找了个隐蔽地方,把‘行李’放这了。”   别的不说,加百列从角区杀到尾区,血族皮衣就不应该只有一套。   乌鸦:“你‘行李’里有什么?”   加百列摇摇头:“没什么重要物品,只有‘衣服’和一些不方便携带的工具。”   他要引“洞察”亲自到地下城追查他,就要做全套的戏,除了最初的“裁缝”和“魅力”,其他血族脑浆确实都带在身上消耗了。   “疏忽了。”   这位资深的天使杀手罕见地反省了自己一下,他以前在别的区没接触过人类社会,当然也没听说过“驿站”“遗迹”之类。藏行李的时候,他还真不知道这地方有问题,而尾区的形势果然比他想象的复杂。   众人听着他俩对暗号似的交流,完全是一头雾水,就见乌鸦摩挲了一下下巴:“那就有点糟糕了啊。”   加百列跟着叹了口气:“是啊,她比我想象的厉害。”   话音没落,血族警笛声传来,霍尼骇然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忽然眼前一黑—— 第53章 失落之地(十一)   再一次,一行人像之前在泰坦河里一样,被地上长出来的阴影吞了下去……就很离谱,那天赋物长得像条水中摇曳的大鳐鱼,忽然强行变两栖的了。   “这是什么?!”   “那个天赋物怎么又来了?”   慌乱中,一个年轻的“愤怒”手中火已经成型,被霍尼老人一把按了下去。   霍尼脸上一片空白,缓缓转向加百列。   虽然周遭一片漆黑,但老火种的感知还在。这是血族的黑暗力量,来源是……一个人?   等等,他真的是人吧?   血族“类人”,但其实一看就知道不是人。不管是穿了人皮衣,还是他们本来的肤色,都更接近于死人,下半张脸也因为多了两颗会伸缩的獠牙,呈现出某种特殊颌面。   而且因为猎食关系,当血族靠近的时候,哪怕是瞎子、婴儿,人的直觉也能先于理智,竖起浑身汗毛。这也是为什么同样的“魅力”,茉莉在加百列那会连续中招,而血族领主的原版明明更强一点,她却能几乎不受影响。   霍尼老人风里雨里大半辈子,头一次这样震惊,同时对自己的知觉和理智产生了怀疑。   乌鸦没动声色,心里震动却也不比她小。   方才他当众“加密接话”,刻意不让人听懂,不是情商突然欠费,他是希望尽可能不泄露加百列的秘密。   虽然乌鸦现在还没弄明白加百列能盗用血族力量的原理,但用脚想都知道,这绝对不正常,否则早有大把人去尝试了,疯点、有点幻觉副作用算什么?搞不好都会发展出一大群“医生”专治精神病。   而且这事一听就很邪异,按照常人思维,第一反应绝对不是“这大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好样的”,八成是“这家伙别是血族造的类人异种吧”。   人们对“非我族类”者,从来不吝于最大的恶意和猜忌。   这和在地下城偶遇的茉莉他们不同,三个孩子是离群的小羊,而火种小队代表着人类社会。   生物的人就是一种会同情会恐惧、毛稀无甲、感官和爪牙都退化的无害生物。   社会的人是烈焰、是深渊、是挤满极恶亡灵的尼弗尔赫尔,是能无止境坠落的阿比斯底狱。   这道理乌鸦很清楚,因此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他尽可能地遮掩——包括把所有人视线引到自己身上。   加百列未必在乎,但他显然也明白。虽然杀人对他来说不是大事,可是怪麻烦的,也没什么好处,所以他才会在驿站审查的时候动用“魅力”。   加百列像一颗包装纸上印了天使像的炸弹——引爆器上装了水银杆那种,威力巨大。用好了可以平地一声雷,把地下城炸出条求生通道,一个操作不慎,也可能把自己人全炸上西天,因此需要妥善保管。   危险来临时,如果没有他感兴趣的东西,这位“炸弹天使”大概率会先冷眼旁观。心情好的话,天使长也会乐于回应“祈祷”,顺手帮忙……但也要防备他突然心情不好。   乌鸦知道,加百列之前一段时间有求必应,也有“祈祷不会变成诅咒”的感觉让他觉得很新鲜的缘故。但此君的新鲜感保质期令人焦虑,未必比没有添加剂的血浆长——看加百列一开始问东问西,到了驿站后两天就懒得出门这事就知道。   乌鸦看似与天使长相处融洽,其实心里早针对各种紧急情况做了十多种预案——那些失眠早醒的深夜和黎明,他都在为各种事情做预案。   然而这其中并没有一个预料到此情此景,加百列会毫不在意地展开他刚从血族天赋物那吸来的鳐鱼阴影,把惊愕的人们纳入保护圈,快得仿佛本能。   为什么?   乌鸦各种高速旋转的念头卡顿了一下,他想:这不符合天使长的行为模式,是什么变了?   “然后呢?”这时,加百列扭头问他,“往哪去?走还是往前?”   伸手不见五指,乌鸦只能勉强看见个人形的模糊轮廓,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加百列看过来的目光里带着点期待。   “期待?”乌鸦飞快地品了一下,暗忖,“也就是说,这对于加百列自己来说,也是个新的尝试,他想看看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但刚学会的动作往往会带着犹豫和试探,至少反应不会这么快,他以前很可能做过类似的事,结果大概不如他意,所以他修正了行为。   他很想知道,这次会发生什么。   不知为什么,乌鸦还想起了水船里,他从加百列身上看到的那一丝格格不入的恐惧。   像是忽然有那么一时片刻,裹在幢幢鬼影中那颠倒怪诞的假天使曝露在光下,泄露了茫然扭曲的眼神。   “往前。”乌鸦万千思绪如电转,嘴上却无缝接了话,依然是那副在“离谱”和“靠谱”之间跳恰恰的乐呵样,“来都来了嘛。”   下一刻,裹住了他们的影子钻进地里,人、影子、血族……甚至包括兰登先生那辆车,全部消失。   他们前脚走,血族的警车后脚到了,穿着统一制服的血族刑警们身形如闪电,转瞬将乌鸦他们方才停留过的地方围住了,而此时,空气中还有没散干净的“浆果”味。   重事组长越众而出,带着已经成为她亲信跟班的36号,目光落在地面上——这路面平整又干燥,质量不错,按理说,过辆坦克都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可是此时,地面上却有血色的脚印和车辙印缓缓析出。   36号蹲下仔细踅摸:“脚印就这一点,踪迹断了,他们跑了?唔……我看看,一辆中型卡车,十个人,都不矮……里面有个小孩,也可能是体格偏小的女性……”   他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或者雌性浆果,天,这味好浓,那个连环杀手居然能和野怪浆果混在一起!”   另一个刑警分析道:“野怪浆果的攻击性非常强,而且疯疯癫癫的,基本没法沟通。凶手肯定是用了‘魅力’——没想到‘魅力’对野怪浆果都有用,难怪是稀有的二级天赋!”   “对反社会的连环杀手没用。”   杨组长没对手下们的讨论做评价,她打开了一只带密码锁的银色金属盒,从中取出个骨灰色惨白发灰的手套。   金属盒上有安全署标志、危险警告与一串编号,写着“违禁品N-623”。   杨组长在36号的欲言又止中将手套戴上,她的手顿时如同被裹进了滚烫的蒸汽里,尖锐的灼痛感让她微微一晃,瞬间绷紧的下颌骨几乎刺穿了制服皮衣。   与此同时,这一片区域地面上泛起红光,映照得一群血族越发青面獠牙。   这一阵子,安全署虽然紧急从外地调了几件血族天赋物,但在乱局中杯水车薪,还是不可避免地大量动用了封存在仓库里的违禁品。   “N”开头的违禁品是“中等”危险程度,这是指它不会给使用者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不是它本身不厉害。   违禁品N-623的花名叫“惨白诅咒”,像一只粗制滥造的尼龙手套,本来是土黄色的。它能标记一件物品,完成标记后,手套变成骨灰色。   当物品的主人靠近物品周遭一公里,“惨白诅咒”会自动启动,标记物品周遭一公里范围内、所有生物最近一刻钟里的踪迹。   这时戴上手套,扛过了违禁品对血族的伤害,就可以对手套标记过的任何目标下一个诅咒。   被诅咒者一旦离开标记物一公里,诅咒即刻生效。   杨组长将戴着“惨白诅咒”的手举到半空,忍着剧痛思量片刻,猛地做了个抓握的动作:“车辙旁边这十个脚印的主人,爆体而亡!”   紧接着,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她一把攥碎,带着腥气的无根之风忽地扑了血族们一脸。   杨组长眼神微微沉下去:那个目击了前任治安官死亡真相的神秘杀手,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通知各部门,密切注意可能出现在各处的自爆尸体。”杨组长摘掉重新变回土黄色的“惨白诅咒”,将头上的皮衣拉开,擦了一把额角的汗,又低喝一声警告手下,“不要放松警惕!”   这一次她用“惨白手套”标记的物品,是意外在这附近发现的伪造证件和血族皮。手套诅咒有个漏洞,就是如果被诅咒的人始终在标记物旁边,诅咒就不会生效——这是违禁品N-623的盲区。   虽然理智人察觉到不对应该会逃走,但也不能排除那凶手没理智,万一那是个不顾一切的疯子,明知是陷阱也非要往里跳,一定要取回自己的“屠杀纪念品”呢?   “不能排除他们进去了,包围这里,”杨组长沉声吩咐,“密切监控违禁品HR-296,R-301和R-055。”   不过就算那是个反其道而行之的疯子也不要紧,她活动着疼得没知觉的手掌,心想:“烂尾楼里,还有一堆招待野怪浆果们的捕兽网呢。”   此时,被裹在黑影里的几个人只觉重力消失了,他们仿佛浮在半空,脚下是一片虚空,全被黑影裹着走。   乌鸦:“等等,天使长,你知道往哪飞吗?开导航啊,导航!您的瞎眼导航现在定位不到您在哪!”   加百列没回答,下一刻,摸瞎的乌鸦被一只手蒙住了眼。   他顿时觉得双目上像罩了个人手形状的潜望镜,透过那只手,他一片漆黑的视野骤然清晰,乌鸦发现他们正贴着地面穿梭,飞快靠近目标遗迹所在地——那座烂尾楼。   乌鸦左眼骤然变形,蒙住他眼睛的加百列好像感觉到了什么,靠近左眼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像是想摸一下……然后手指被乌鸦捏成了一团。   “导航”发出无理取闹的声音:“别乱动,你怎么还有指缝?”   加百列:“不知道,可能血族也不想穿有鸭蹼的衣服?毕竟我是正装,不是泳装。”   乌鸦用变形的左眼搜索着附近的死者:“我们应该是无意中踩到了什么东西,没感觉到……”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省略了“没感觉到”前面的主语“你”,只含糊地说:“不像血族天赋物,是火种遗留物做的‘违禁品’?”   “嗯,她对‘违禁品’相当有研究。”加百列说到这,忽然顿了顿,没人能看见的地方,他那不像活人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恶作剧的笑容,“当时把地下城的‘熊先生’和‘洞察’一起送走的就是她手里的一件违禁品,我怀疑她明面上是血族警察,暗地里和黑市上的‘违禁品’制造商勾连……搞不好,她自己就是个‘违禁品’行家。”   他突然口无遮拦,乌鸦猝不及防,刚要说话,被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导航”被物理静音了。   这时,霍尼终于回过神来:“什么‘她’,‘她’是谁?”   “安全总署的,呃……”加百列语出惊人,“抓连环杀手的是哪个部门来着?”   迅猛龙梦游似的:“重事组……”   “对,那里的组长,熊先生叫她杨组长。”   乌鸦:“……”   祖宗!   凶手交代完罪行,下一个环节要么是杀人灭口,要么是吹灯拔蜡啊!   他挣动了一下,正用着血族技能的加百列的手也仿佛血族,冰冷坚硬得像一块封住了他口舌的水泥。   霍尼老人脑子里“嗡嗡”的,感觉自己好像犯了高血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加百列想了想:“哦,说来话长了,我之前……大概六七月份的时候,初来乍到,把几件暂时用不上的血族皮衣寄存在了这,不是故意的,这周围能藏东西的地方不多。”   李斯特的调门已经快追上五月了,跑着调尖声问:“什么衣?”   “血族皮衣,就是扒了血族的皮,按他们做人皮衣的方法做的皮衣。”加百列耐心地做出注解,低沉文雅的声调在一堆尖叫鸡里显得分外不合群,“我不知道这里有个驿站遗迹,也不知道有人在监控遗迹捕杀火种……唔,那时候我没什么常识,都不知道血族说的‘野怪’叫‘火种’,所以东西藏得也不是很小心。对方除了监控,肯定还会定期来巡查,不大可能发现不了,却没有上报‘洞察’……嗯?‘洞察’是谁?就是死在地下城的那个治安官,来自角区诺菲勒家族的私生子。”   不小心听见了大内幕的血族兰登抽了口气,脱口问:“为什么?”   “因为她也想借刀杀上司,”加百列叹了口气,“真过分,利用我,还要抓我。”   “也”“杀上司”……   兰登只觉得脑壳都被这句话里藏的信息量撑碎了。   乌鸦干脆不动了,抱臂而立,像一条脑壳已经被盐渍好了的咸鱼。   “她一直没声张,显然也知道我不知道这里是驿站遗迹,大概是认为我肯定会回来取行李,她特意给我留了个陷阱。其实那几件衣服都不太好看,我本来没打算回收的,谁知道阴差阳错地跟着你们来了——看来那个……那个倒霉的‘加罗斯之眼’确实还藏在这里。”   李斯特气如游丝地说:“是‘摩罗斯之眼’……”   所以地下城叛乱,治安官死球里面另有内情,是血族这边有人刻意挑起的,这白毛在里面扮演了重要角色……血族皮衣……连环杀手……   霍尼老人简直听麻了,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心头的念头无比荒谬:“血族领主不会就是这小子做掉的吧?!”   她和她想象力丰富的手下“悲伤”先生,这一刻无比心有灵犀:“难怪这一伙人要隐姓埋名!”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加百列感觉到乌鸦有些急促的呼吸,期待地想。   这些经验老道的火种可不是傻乎乎的孩子,他们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已经感觉到了他们紧绷的肌肉,急促的心跳,昭然的戒备与恐惧。接下来,肤浅的友好会破碎,短暂的合作和联盟会崩塌。   “你要怎么办?”加百列想。   这时,他感觉手里的乌鸦周身肌肉蓦地抽紧,左半边身体极小幅度地往后一仰,心跳不自然地停了一下。   加百列皱眉放开他:“你怎么了?”   刚被一个曾经死在烂尾楼门口的“神圣”拽着,一起给一道白光穿胸的乌鸦在衣服上抹掉手心冷汗:“您被强行静音的导航非常愤怒,接下来会‘叭叭’个没完,并且带您绕路——停车。”   地下穿梭的影子乖巧地应声停下。   霍尼作为领队,掂量完轻重缓急,迅速将注意力集中在主要矛盾上:“正门有陷阱?第一支探路的神圣小队带回去的消息就有这一条,但我们秘线的人认为其他进入方式更危险。”   之前来过的三支火种小队中,第一支“神圣”连门都没进去。靠近这附近的路上,被血族巡警发现就重伤了两个。而后以死了两个人为代价,他们探出烂尾楼三个出入口全部有陷阱。   正门口和西边侧门口的最凶险,人类一旦踏入,就会被四面八方射来的杀伤性白光穿透,至少是二级“审判”的强度,护具无法抵挡,砸周围的墙也不行,白光会从墙体里喷出来。   走地下最凶险,那里布满了诅咒,如果不是当时带队的火种听见耳边有异动,及时阻止了其他人跟上,第一支神圣小队恐怕会全军覆没。那位队长回去路上就七窍流血而死。   第一支伤亡惨重的“神圣”小队带回来的信息是,想要进入遗迹,恐怕要借助匠人造物,空降而入。   第二支“神圣”小队接受了这个建议,一个也没回来。   第三支“神秘”小队则是带了一位资深的“极乐”,“极乐”隐约感觉到空中有让她不安的气息,叫停了探索,此后回收遗迹被搁置。 第54章 失落之地(十二)   乌鸦调整了一下“加百列眼镜”的位置,抬头远眺。   他的右眼里,烂尾楼上空夜色依旧澄澈,建筑体除了破败了点、窟窿多了点之外,没有任何异状;而左眼中,三楼以上的区域却被一片大雾笼罩了。   那雾气仿佛“发现”了他,顺着他的目光,钻进了他的身体。乌鸦的四肢一下变得迟滞沉重,周身血液似乎一点一点凉了下去。   等等……他这会儿在血族天赋物的保护下,透过加百列的手往外看,什么东西能直接作用于这样间接的偷窥?   所以是幻觉?别人怎么没事?   乌鸦立刻意识到,他是在共享某位死者临终时的视野。而他都还没看见死者是谁。   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   沉浸式对话亡灵,乌鸦不是新手,早就能把“自己产生的”和“死者带来的”感觉完全区分开了,而那雾气却能间接地以死亡为媒介影响到他。   这不是血族天赋物,否则这个距离,加百列会有感应。那么依然是用火种遗留物做的“违禁品”。   谁的遗留物这么厉害?   就在这时,乌鸦感觉颈部骤然被重击,疼得他眼前一黑,随后那不明雾气里倏地出现了一道人影,他终于跟这一次的死者打了照面。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短暂地从幻觉里挣脱出来……或许压根没挣脱出来,只凭借本能,一刀抹了自己脖子。不知道这位兄弟下手多狠,颈部外翻的伤口足有他半张脸那么宽,脖子几乎断了一半。   “悲伤”大哥介绍常识的时候说过,火种一旦觉醒,将一生与人同在,直到人死,火种才会熄灭,变成遗留物。   人类死亡分成两种:准备好的死亡,或者戛然而终。   只有前者,人们才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自主决定火种遗留物的存在方式。   如果是横死,火种遗留物会在尸体上随机生成,哪个部位都有可能。尸体落在自己人手里就算了,落在敌人那,就是个开膛破肚大卸八块,火种遗留物还会被偷去做成各种“违禁品”。   所谓“准备好的死亡”,最理想的形式当然是寿终正寝:在一个平静的地方,第六感提前接到死亡的邀请函,有条不紊地做好准备,慢悠悠地坐着轮椅滑向终点……不过这基本是白日梦,实现的希望跟发财一样渺茫。   因此一般来说,“准备好的死亡”指的是自杀。   陷在血族手里的火种尝试一切自救手段失败后,最后一个任务就是自杀,把火种遗留物交给队友,如果这也来不及,就将火种化在血里,泼一地,让敌人无法回收。   乌鸦艰难地把自己脖子掰正,猜测眼前这位死者多半就是第二支“神圣”小队的领队,那位二级“歌者”。   “回去,这里是陷阱!”死者残留的嘶吼仍徘徊在生死之间,“这座建筑里充满了古怪的雾气,一进去就会立刻迷失,然后渐渐僵硬,失去行动能力,直到被吸走全部的生命力!他们连我们自杀的自由都要剥夺!”   乌鸦左眼微微有些胀痛,他已经跟着这位二级神圣“死”了一次,但左眼里的雾,那种古怪的木僵状态并没有消失。也就是说,此时他勾连的恐怕不止是这一位死者,而是全体陷入雾气里的火种小队。   其他死者大概是到死都没有意识,看来不能交流了。   两个入口和地下通道的陷阱杀伤力都很强,但都不会导致火种小队团灭,包括地下通道里的诅咒物品。无声无息的诅咒物多得是,地下通道里那个东西却能让被诅咒者察觉到……所以这些都是给初阶探索队准备的,为的就是把损兵折将的探索小队放走。   探索小队带回去的信息会变成重要参考,下一步,人们会派更高阶的火种过来。   第二支队伍吸取前人教训,会设法越过常规入口。而这是一座烂尾楼,房顶没有封死,最经济的做法肯定是利用匠人造物,直接空降。   这让他们毫无缓冲,直接坠入迷雾里,而且是全员一次性进入,连见势不对撤退的机会都没有。   布置下这陷阱的人,可能根本看不上一级火种的遗留物,就是想引诱二级以上来送人头!   如果不是出了意外,乌鸦会选择先认怂撤退,打脸就打脸嘛,肿个嘴巴子又不会死。   但现在显然不可能了。   那位杨组长以一个血族普通人之身,坑塌了半个地下城,埋了几乎所有攻击性高的秘族,阴死了角区来的二百五治安官。她身在安全署高位几十年,脚下勾着黑市违禁品制造商……如果她生在乌鸦记忆里的另一个世界,高低得是个黑白两道通吃的大毒枭。   设下这陷阱的人八成就是她,而这会儿,她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静态的陷阱已经是这种程度,直面杨组长本人会怎么样?   想都不用想。   “回去……”飘在半空的死者歪着脑袋,仍在喃喃念叨,漆黑契约逐渐生成,乌鸦毫不意外地听见他说,“帮我把队友们带回去……”   乌鸦把未成形的契约挥散,强行关闭左眼,切断了与死者们的联系——他甚至没法碰运气从死者身上薅羊毛,这里的死者临终执念都是“救亲友”。   亲友们尸骨都凉了大半年了,阴间打工人也抢救不了啊!   而加百列以前说过,他吸取血族天赋物的能量是被动的,基本可以理解为在超市里蹭一口试吃,这种力量他只能在短时间内成功复刻一两次,用完就没。   乌鸦拉下加百列的手:“阴影还能坚持多久?”   加百列感觉了一下:“十分钟到一刻钟。”   “好的。”乌鸦淡定地一点头,心说完犊子,这点时间拉屎都不敢便秘,别说在杨组长眼皮底下逃之夭夭了。   这种前有狼后有虎的困境,他还不能说出来,因为加百列方才抖落出那么多东西,火种们心里正不定怎么犯嘀咕呢,合作中尚且还能搁置其他,如果让他们知道眼下是这种近乎死局的绝境,场面就不是他一个病秧子能控制住的了。   “应该够用。”乌鸦顶着“问题不大”的脸,牙都没敢磨,只默默地心里把天使长的满头银发剃成了秃瓢。   两害相权……眼下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进入这送命的烂尾楼,回收遗迹,找到古老遗迹里的匠人造物——匠人造物是专门克制血族和秘族的东西,里面说不定有能帮他们脱困的东西。   加百列:“你想怎么进?”   “怎么进不是问题。”乌鸦摆摆手。   天使长现在铺的阴影可以在地面以下穿行,可以试试直接穿进去,不走入口也不走通道。如果不行,也可以走地下通道,那里的诅咒物品能被探索小队察觉,等级不会太高,霍尼队长也许能破坏掉。最不济他们还能像第二支神圣小队一样“空降”。   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按照那位“歌者”的遗言,整个建筑内已经被奇怪的雾气充满了,他们进去以后怎么在雾气中活下来,找到遗迹并且成功回收。   “队长,”乌鸦想了想,问霍尼,“我听说,那支全军覆没在这的‘圣’家小队,队长是个‘圣光’方向的二级,队员里有两个一级‘审判’、一个一级‘圣光’,还有一位二级‘守护’,没错吧?”   “神圣”路线的“审判”是绝对攻击技能,角色通常是打手,或者“菜刀队”的队长。   “圣光”像是莱斯利,同等级的话,没有“审判”那么能打,但攻守兼备。“圣光驱散黑暗”中的“黑暗”,既包括血族秘族这样的黑暗种族、血族天赋物等,也包括一些负面状态,比如诅咒、负面情绪。   “守护”全称是“守护神域”,但只有三级以上才能开“神域”,低等级的一般只能叫“守护”。“守护”方向的神圣火种,可以设定一条规则,施加在附近的人身上,比如“某某人免受致命伤”。   但“守护”同样有距离限制,二级“守护”的施法极限也就十来米,而且被施法者是否接受这条规则很影响效果。因此比起咒死敌人,“守护”一般用在给己方增加防护上。   这支队伍的配置里有二级“圣光”、二级“守护”,对精神攻击的防御力非常强……起码比目前他们这菜刀队加邪门歪道组合强多了。   “守护”能到二级,经验一定很丰富,发现受到精神攻击后的第一时间,他就会给所有人加一个“免疫精神攻击”的规则指令,这能防御掉所有相当于一级火种水平的攻击、严重干扰二级水平的,遇到三级水平——也就是血族天赋者级别的,也能给队友和自己争取喘息余地,不会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沉沦在这。   但为什么……   而且为什么队长临死时能短暂地挣脱?   黑暗中,霍尼“嗯”了一声:“你消息还挺灵通。”   乌鸦罕见地没顺着话扯闲淡:“他们随身带的匠人造物里,有一件能浮空的交通工具、一件探索遗迹用的指引导航、四件增加攻击效果的常规武器,还有什么是我没打听到的吗?”   霍尼顿了顿:“为什么问我?”   “因为神圣那边的消息就这么多,”乌鸦说,“但要是我,肯定还会从私下渠道搞几件‘秘’家这边的匠人造物,共享驿站里那么多线人有不少两头吃的,都是掮客吧?”   霍尼:“……”   一个年纪轻轻、实力不浅的天才,不应该很骄傲很清高吗?这货怎么跟个哪都混过的老油条似的。   “鄂伦——就是第二支‘神圣’小队的队长——身上有一件秘家的匠人造物,”霍尼说,“它叫‘业火枪’,射出的银子弹直接引爆血族体内的黑血,不管是普通血族还是天赋者,那东西是杀血族神器……不过前提是你打得中。二级以下,枪法再好也没戏,视力跟不上。你问对人了,那把枪还是我卖给他的,人老了,手没有年轻时候那么稳了。”   乌鸦:“就这个,没别的了?”   霍尼愣了一下:“别的没听说……哦,鄂伦那人还行,出价算厚道,所以我顺手给了他一个赠品。小东西,没名字,提神的,能把人的负面情绪转化成精力,想熬夜的时候戴上,回忆几件生气的事,能警醒到天亮。神圣么,一个个什么事都往身上揽,少不了熬夜……他可惜了。”   乌鸦眼睛一亮:原来如此!   “走,”他对加百列说,“避开地下通道和门口,从建筑体地下穿进去,慢点……让那位有奉献精神的血族先生先走,以防万一有违禁品效果穿透进来。”   他话音没落,一股骚味传来。   乌鸦:“咦?血族也尿尿?”   加百列游刃有余的脸立刻扭曲了:“你认真的,带他?”   乌鸦敷衍地单手竖在胸前:“阿门。”   加百列:“……”   黑影载着九个人、一个血族,外加一辆拉了好多假冒伪劣商品的货车,朝烂尾楼地基冲去。   “前方凶险,诸位准备好身上的道具。” 第55章 失落之地(十三)   周遭缄默的横死者们只有乌鸦能看见,动身的时候,其他人还都没意识到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脚下阴影一动,一片漆黑中,那种没着没落的漂浮感再次袭来。除了加百列和“导航”乌鸦,其他人已经完全失去了对位置的感知。   霍尼迅速收敛心神,同时屏蔽掉了血族的吱哇乱叫和她那嘴碎的“悲伤”同伴。黑暗中,她眼底忽地有火焰色滑过,五感灵敏到了极致——这是“秘”线到了二级巅峰、接近三级时才有的“知觉扩张”。   此时在霍尼队长眼里,那盗取自血族天赋物的浓稠黑影变成了磨砂玻璃质地,很模糊,但已经能隐约窥见一点外界。   而周围神色各异的同行者们更是都清晰了起来:她自己的队员们还算争气,虽然一个个因为看不见而面露茫然,但都已经根据同伴的声音调整好了自己位置,是随时可以守望相助的站位……唔,李斯特除外。   那个“圣”家的孩子心理素质好得让人羡慕,她在被卷入黑暗的瞬间,就小猴似的攀住货车保持了平衡,用车身挡住了自己后背,机警地找了个进可偷袭、退可钻进车轮下藏起来的小空间。傻大个金毛警果听见尖叫,似乎本能地想去凄惨的血族身边,想起自己新的立场又停下,进退维谷中摔了一跤。   加百列那雪白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整个人已经和影子融为一体,躲在乌鸦身后,只伸出一双鬼气森森的胳膊,一只搭在乌鸦肩上,一只盖着乌鸦的眼睛。   像只觊觎着什么的鬼怪。   霍尼轻轻吐出口气,最后看向那个叫乌鸦的年轻人。   他已经转过脸来,隔着那怪物盖着影子的手,对上了霍尼队长的目光,就像他早知道她有恢复一部分视力的能力。   他的上半张脸被影子盖得严严实实,仿佛带着张诡异的面具,手里捏着一枚铜币,在指尖翻滚着:“队长,假如输赢对半,您会怎么选择?”   圣地给霍尼小队的任务是“搜集信息”,但如果霍尼队长真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好人”,她也不会用这座遗迹当噱头,试探乌鸦;更不会在乌鸦进一步摊牌的时候顺水推舟,轻易就同意他更改计划。   “愤怒”方向真是占便宜,一个个都顶着张严肃古板的脸,给人一种他们都是正经人的错觉。   其实乌鸦跟这个小队的“悲伤”大哥聊了一刻钟就知道,队长如果真像她的脸那么稳重,队里绝不会逼出这么一位操碎了心的“公共保姆”。   霍尼沉默了一秒,回答他:“输赢对半——这在我看来,叫‘很有把握’。”   她不是喜欢为了大义牺牲的神圣,遗迹能回收些什么东西、为人类社会做什么贡献,她也不太关心。   霍尼只是想知道,陪了她小半辈子的“业火”最后落了什么下场,为什么一枪没开,就窝窝囊囊地跟着新主人沉沦在了黑暗里。   她替她的老伙计不甘心,也替自己不甘心。   单论面相,霍尼老人看起来也就跟伊森差不多,但那只是攻击型火种对身体的加持而已——她的年纪够当伊森那小子他妈了。   圣地派人请了她几次,让她去退休养老:住进养老院,偶尔作为傻乎乎的吉祥物,到年轻人们面前展览一圈,传授点陈芝麻烂谷子没人爱听的“战斗经验”,然后等死。   他们觉得超过六十岁还没能越过三级,这辈子就没希望了。   而她马上就七十九岁了,比“没希望”大了将近二十岁。   可大概是因为她老不死,于是老不甘心,霍尼一天不闭上眼,就想再撞一次风浪,看那苍老的火种,到底能不能在碰撞中再烧一次、离那个“三级”再近一寸。   乌鸦笑了,“啪”一下把铜币攥进掌心,与此同时,阴影载着他们撞到了烂尾楼的墙体上,借助黑影直穿进去!   霍尼睁大了眼睛:那杀过一个神圣火种的入门机关没激活!   乌鸦顺手把铜币拍在了血族兰登肩膀上:“第一回 合赢了。”   涕泪齐下的兰登先生腿一软跪下了,为了一枚铜子折了腰。   看不见的几位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霍尼却明白了。   来之前,霍尼队长同样带着队员们做过功课,对第一支探索小队带回去的情报了然于胸。   “这阴影是从血族天赋物里借来的,”她伸手在犹如实质的“鳐鱼”身上摸了摸,“同源的力量,所以我们被错认为血族了,这里的陷阱不针对血族。”   已经烂成一滩的兰登先生听了这话,像找到了救命稻草,眼睛里忽地又有了光。   乌鸦笑眯眯的:“看来是。”   只有站在影子里的加百列看见了他毫无笑意的眼角,感觉到他浑身紧绷……但观察他的表情,紧绷中又透着点期待似的,让人忍不住跟他一起期待起来:这里会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其他两眼一抹黑的人听了这话,也跟着松了口气。   “悲伤”轻声问:“所以我们暂时安全?”   凑数的李斯特偷听完乌鸦和队长的话,偷偷凑近了血族兰登身边,感觉这里更安全;茉莉放开紧紧扒着的货车,迅猛龙也爬了起来;分散的火种队员们正要往一起凑——   乌鸦心里默数:三、二、一……“鳐鱼”阴影的尾巴完全进入烂尾楼,异变陡生!   一支光箭突然在虚空中凝成,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直飞过来,一下刺破了保护阴影,笔直地射向了兰登的脑袋。   黑暗里的人们方才那口气还没松到底,眼前突然一道闪电似的强光。人眼无法适应,那一刹那,所有人都以为被击中的是自己!   在方才那种紧张氛围里,不管有什么突发情况,人们都有心理准备。以这些同伴的素质,如果方才有突发情况,至少一半以上的人能保持住冷静。   但此时,所有人都在“松口气”的状态里。   不管是血族还是人类,恐惧都被这猝不及防的一箭拉满了。   乌鸦精确地捕捉到了这一秒,一个响指点燃了周遭炸开的恐惧。   这一瞬间的爆发比之前在水船里那一下强出数十倍不止,涌进乌鸦身体里的庞大力量几乎逼停了他的心脏,幸好身后有个加百列,没让他直接跪下。   随即,那海啸一样的恐惧力量被火种扭曲成了“加持”,落在了除兰登之外的所有人身上。   加百列以二级火种都险些看不清的速度,猛地让鱼尾一摆,将兰登弹了出去,刚好躲过那光箭。随后他才意识到了什么,半个身体从影子里钻出来,确认了似的,难以置信地捏了捏手掌。   手臂清晰的肌肉上缠着略微突出的血管,数倍于平时的力量正顺着那血管流进五指间,他像是无声无息间得到了一个祝福。   几乎是下意识地,加百列缩回了搭在乌鸦脸上和肩上的手。   乌鸦没抱怨突然“天黑”,因为紧接着,数不清的光箭朝他们扑了过来,他们不需要更多照明了。   “悲伤”被突然充进他身体里的“加持”推着,“万物卸力”的强大力量往四面八方涌去,堪堪将那些光箭阻住了一瞬——虽然只有一瞬,也足够了。   下一刻,光箭突破了“悲伤”的阻隔,但鳐鱼形的黑影也不在原地。   密密麻麻的光箭擦着“鱼尾”射在了他们方才所在的位置,其中有几道甚至是从几个人中间穿过去的!   鸡贼地猫到兰登身边的李斯特被光箭擦了个正着,要不是“力量加持”让他反应和速度都提了个档,这会儿身上可能已经多了几个洞。   李斯特变着调地嚎道:“队长!救命!”   霍尼的长袍里抖出了一条漆黑的长铁链,蟒蛇一样甩了出去,与成排的光箭短兵相接。那些光箭碰到铁链,立刻像被什么污染了似的,减速发黑,被铁链扫了出去。   乌鸦不知从哪摸出一块洛给的膏药,单手撕开,他没往身上贴,直接用牙尖将那纱布中间的胶状药膏撕下来叼进了嘴里。   同时他的眼睛仿佛不畏强光,精准地抓住了朝他栽过来的李斯特。   “果然。”霍尼心想,与她最早看到资料时的猜测相符:这银白光箭有“神圣”的特点,这件“违禁品”的原材料很可能是“圣线”的遗留物。   “违禁品”是人类火种遗留物做的,与之最相克的当然是血族的黑暗能量。但她不可能弄到血族天赋物,那些玩意太贵了,别说人弄不到,血族人……血族贵族想搞一件都难,而且都是消耗品,用几次就报废。   霍尼退而求其次,在来之前,通过灰色途径,她弄到了一件特殊的匠人造物。那条黑色锁链跟“摩罗斯之眼”一样,原料里有一部分用了血族天赋者身上的零件,这让它成了一条带污染效果的特殊造物。   加百列敏锐地察觉到了错身而过的黑暗气息,像薅血族天赋物一样,他也蹭到了一点锁链上的黑暗能量。   同时,借着光箭照明,乌鸦和霍尼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乌鸦意味深长:您果然早有准备啊。   霍尼心情复杂:居然让个小鬼看出来了。   乌鸦没有味觉似的,嚼着苦得人舌根发麻的药膏,顺手把腿软的李斯特塞给了她。   霍尼老人:“……”   如果乌鸦真的是个隐藏的双方向三级火种,那么“恐惧”之前的那第一方向,确实应该是“极乐”。首先可以排除“愤怒”,他做事的风格一点也不“愤怒”,而“悲伤”跟“恐惧”相性不太好,这俩方向没那么容易合并,再加上乌鸦的长相——“极乐”方向自古有三大特产:花蝴蝶、狐狸精和小白脸。   如果他以前真是“极乐”……霍尼看了看自己家的,又看了看乌鸦,心情复杂,很想换换。   李斯特蜷着优美的长手长脚,瑟瑟发抖地往霍尼背后钻:“你、你不是说这里的陷阱不针对血族吗?”   “以前是,”加百列从阴影里冒出了头,幽幽地插嘴,“但我不是被发现了么?”   李斯特逐渐崩溃:“你是说……等等,你为什么会被人家当成血族啊……啊啊啊你们又来!”   又一轮光箭袭来,李斯特被嫌他碍事的队长扔给了另一位“愤怒”队员,那位“愤怒”哥正手忙脚乱,想也不想地把李斯特一推,丢给了同队的“愤怒”妹,“愤怒”妹刚接过来,黑影一个急转弯,她一时失去平衡被甩了出去,顺手把李斯特传给了“悲伤”。   乌鸦:“……好球!”   他不禁有点羡慕,嘴里的药比他命还苦,一想起后续,乌鸦也不想干了,想躺下当球。   这时,他感觉到“鱼影”的动作微不可查地放缓了,而“悲伤”阻挡光箭的效果也微微减弱,就知道方才的“力量加持”效果开始衰减。   “这种程度的‘恐惧’点燃后,制造的效果在一分钟之内达到顶峰,随即开始减退,”乌鸦靠自己的心跳默默估算,“效果最多能保持三分钟。”   还要考虑后续效果减弱,人的恐惧情绪不会一直保持高强度……   他们需要多长时间能找到遗迹?   乌鸦咽下了药膏,那“膏药”是外敷的,被他硬是改成了口服。无害的止痛剂瞬间渗透,乌鸦全身都麻痹起来。   加百列刚要回答李斯特,被他一抬手打断:“当心。”   这是闹市区的烂尾楼,平时难免有醉鬼流浪汉或者无聊青少年误闯,以前的陷阱应该是只针对“野怪”的。因此三个月前,披皮的加百列误入此间,没有激活任何陷阱。   杨组长布下这个陷阱,很可能是为走私违禁品搜集原材料,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动用安全署的血族天赋物,只能用她私下走私的“违禁品”。加百列不太能感应到火种遗留物做的“违禁品”,正好也没发现这里的猫腻……不,据天使说,不针对他本人的火种遗留物溢散的能量反而会让他很舒服,说不定,他还是无意中被吸引过来的。   在杨组长心里,那位目击了她谋杀治安官的“连环杀手”,必然是一位血族天赋者。   乌鸦揣摩着对方的布置:她会优先考虑目标外逃的情况,包围?不……天罗地网也可能会有疏漏,诅咒是最佳方案,立竿见影的诅咒。但他们现在还没事,说不定是出于某种原因……比如担心诅咒效果和里面的其他违禁品互相干扰,那诅咒效果只会在这片区域之外生效。   但她同样不可能疏忽小概率事件,这座建筑里必然有会削弱血族天赋者的东西。   他话音没落,加百列忽然完全从阴影中现身,晃了一下,被早有准备的乌鸦在腰上托了一把。   来了!   与此同时,裹住他们的鳐鱼形黑影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正被飞快蚕食鲸吞。不到片刻光景,那黑影已经变成薄薄一层,除了霍尼,其他人几乎也能看清外面了。   刚好靠边的茉莉睁大了眼睛:“外面好像有雾?”   “所有人到车上去——队长,别再用那条沾了血族味的链子,”乌鸦一把拉起加百列,“你改造过的真实之钟给我,然后把阴影撤了。”   仿佛被无数虫蚁啃食的感觉顺着阴影传到了加百列身上,他没声张,只是低头看着乌鸦拽着他的手:“会死哦。”   乌鸦这会儿身上知觉麻痹,有点没轻没重,直接把加百列拽了个趔趄塞进了车里:“没准呢。”   几个人行动迅捷地蹿进了集装箱里、车顶上,连血族兰登都涕泪齐下地扒住了货车边。乌鸦借着力量加持的余韵,抬手把这车掀成了敞篷的,将加百列改造过的“真实之钟”往方向盘旁边一放。   做过功课的霍尼等人当然知道第二支神圣小队团灭的事,看见外面弥漫的雾气,如临大敌地戒备起来。   乌鸦打着火,从敞篷的驾驶舱里喊了一嗓子:“队长,你们有三分钟搜索遗迹所在!”   霍尼:“你在说什么鬼话?!”   她老人家话音没落,货车落地,鱼影消散,周遭弥漫的雾气像发现了猎物的食人鱼,“呼啦”一下聚拢过来。火种小队里每个人身上都有预防精神攻击的医生或者匠人造物,连小茉莉都知道摸出一片洛给的“紫瓶”药含进嘴里。   然而无济于事。   “悲伤”只觉得自己仿佛中了一记加强了一万倍的“万物卸力”,不是作用在身体上,而是作用在灵魂上那种。沾到雾气的瞬间,他们就像跌落到了死亡的国度,连动一根指头的念头都被人抹去了。   这样好像已经死了的感觉攫住了每个人的心神,下一刻,一个因迟缓显得不够清脆的指响声“啪”一下,一剂强心针戳进了胸口,所有人都被激得跳了一下,恢复了行动力。   只听“呜”一声咆哮,大概连车主本人都想不到自家货车能发出这种动静,没来得及回过神来的火种们差点被暴起的货车从车顶上甩出去——他们这回可算知道为什么茉莉和迅猛龙不上来,乖乖待在集装箱里了。   “队长,方向!”   霍尼心头一阵骇然:这就是三级吗?   将鄂伦他们一口吞下、充斥着整座大楼的死亡雾气,竟能被一个人驱散!   然而与此同时,这位将近八旬的老人惊恐之余,浮起诡异的兴奋:这就是她在这条艰难路上追寻的三级!   她迅速取出一个小罗盘,划破手指,飞快地在罗盘上画了一个符号——是这座驿站的隐匿密码,只有对上,罗盘才能感应到被遗迹里的先民们拼死隐藏的东西。   罗盘飞速转起来,霍尼:“掉头!三点钟方向!”   她才说到“钟”字,货车已经“飞”了出去。   “悲伤”一把用还有些酸软的手扣住集装箱边缘,喃喃地问:“这是什么秘密武器,也是匠人造物吗?”   霍尼将罗盘从敞篷的车顶扔了进去,加百列一把接住。   “跟着指针走。”霍尼飞快地说,“但要碰运气,这里的‘违禁品’太多,里面的火种遗留物会干扰探测器,我再试别的办法……但三分钟一定不够!”   她估计就算是三级,撑三分钟也已经是极限了,于是冷静地问:“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乌鸦刚想苦笑说“您这么冷静现在不是好事”,话到嘴边没说出来,嗓子卡住了,他这会儿在药物作用下感觉失真,用力清了一下,顿时觉得不对。   乌鸦猛地把头扭向背对洁癖天使的方向,一把捂住嘴,血染红了他挽到了胳膊肘的衬衫袖子。 第56章 失落之地(十四)   假如乌鸦有感觉,那这口血大约能吐出他半条命,幸亏洛给的膏药靠谱。   人空了一半,神智反而更清醒了,他感觉自己连血压都微微升高了,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更妙的是,环绕在周遭的恐惧浓度方才已经降下来了,这会儿陡然又起。   对啊,还能这么吓唬队友!   乌鸦心里一动,没回应大声问他怎么样了的霍尼队长,他像只刚从土里爬出来的丧尸,沾满了血迹的手“啪”地抓到了方向盘上,使出了掀棺材板的力气往下一拽。   货车原地狠狠一哆嗦,差点冲着烂尾楼的墙冲过去。   车顶上的火种小队一团混乱,兰登在鬼哭狼嚎中,连躲进了集装箱的茉莉都不淡定了。   乌鸦:“……”   他也很心虚、很愧疚,但这也没办法。   人的“恐惧”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惊吓”里必须有个“惊”。如果他要求配合,这帮战斗素质惊人的火种女士先生们立刻就会理智上线,那他就没“燃料”了。   说到底,这事还得赖驿站里那几个衰人,偷火种遗留物就算了,还偷回来个“恐惧”,跟他专业完全不对口。如果他身上的火种是个“极乐”,别说一栋楼的迷雾,就是一片迷雾海他也不怵,靠脱衣舞他都能把这一车人摆渡出去!   “罗盘……咳咳……”他气若游丝地说,“指针一直在晃,队长……”   霍尼知道这是违禁品里的火种遗留物在干扰罗盘,如果不是紧急情况,他们可以带着探测器地毯式搜索,反正空间是有限的,总能搜到。但只有三分钟……显然他们现在也没法排除干扰,那么只有增强感应。   半跪在车顶上,霍尼手掌上亮起红光,冲自己的队员们喊:“遗迹坐标,你们还记得多少?”   人类的小镇与驿站全靠匠人造物,压缩在一个又一个的空间里,定位彼此当然不能靠经纬度。压缩的空间边缘会在小镇成型的瞬间,形成无数独特的纹路,它们像指纹一样独一无二,正常情况下可以作为坐标。   但驿站既然已成“遗迹”,坐标当然也跟着稀巴烂了,他们只能碰运气,希望匆忙处理这座驿站遗骸的牺牲者们,有意或者无意在隐藏遗迹时混进了一些坐标碎片。   混乱中,乌鸦忽然意识到,旁边那位异常安静。   加百列接了霍尼女士丢过来的罗盘,就顺手放在真实之钟旁边,无声无息的,乌鸦几乎有种“他不在这了”的错觉。   乌鸦一边尽职尽责地表演“垂死挣扎”,一边飞快地瞄了后视镜一眼,在那镜子里对上了加百列的目光。   加百列当然也没系安全带,只是单手扣住了车门上的扶手,另一只手板正地搭在膝盖上,后背没靠在椅背上。   那是个冰冷又疏离的姿态。   他既没有洁癖发作,也没如之前一样,总蠢蠢欲动地惦记给乌鸦提前走个“超度”流程,只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透过镜面,直勾勾地、漠然地看着乌鸦……和他一袖子的血。   天使长阁下这会儿看起来,很像迅猛龙描述中,一开始在地下城遇见他的样子——睁着眼,但对外界的一切没反应,像个逼真的假人。   不过假人可不能在这活像犁了三亩大蒜田的车上“纹丝不动”,一吨重假人也不行……而且,虽然被光箭射到也得穿孔、被雾气卷进去也得木僵,但他在充斥着违禁品的空间里,精神不是会舒缓很多、正常很多吗?   乌鸦不由得走了一下神:火种遗留物做的“违禁品”对加百列来说是百害无一利的,因为他不能像真正的血族那样,隔老远就感觉到“违禁品”的“污染效果”,因此会毫无防备;他也不能像利用血族天赋物那样抽取“违禁品”里的能量,他们彼此相斥;鉴于“火种遗留物”对血族天赋物的压制和腐蚀效果,乌鸦合理推测,如果加百列挨一下,“违禁品”对他的伤害很可能比对正常人大……   然而吊诡之处在于,“违禁品”会让他觉得舒适,于是无意识的时候,他就会被这些东西吸引。   哪怕加百列没在地下城遇到他们,没有阴差阳错地和人类火种混在一起,继续快乐地做他的吸血鬼杀手,也总有一天会被落到此时的境地里,不是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   走向毁灭,仿佛是这个“人造天使”命运里的钢印。   乌鸦的左眼里,人们的担忧、紧张、惊惧包围着这辆乱窜的车,唯有加百列像个黑洞,连水船上那种丝线一样的情绪都没有逃逸出来一点。   不知为什么,对着这么一尊石像似的人,乌鸦忽然想搞点事。   于是他在货车癫狂的舞步中往周围扫了一眼,趁着车顶上那几位被颠出了视野,飞快冲着后视镜里的加百列做了个鬼脸。   加百列眨了一下眼,像出窍的灵魂陡然归位。   然而就在这时,乌鸦明显感觉到行动的滞涩,他指尖开始发麻。   借着方才那一波恐惧点的“力量加持”马上要过期,而罗盘指针还在乱转!   随着肌肉力量迅速流失,霍尼的手开始不稳,她尽可能地收敛着心神,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又一个古老的符号。   一个没反应,另一个还是没反应……   见了活鬼了!   霍尼一拳头砸在车顶上:“你慢点开!”   不等乌鸦说话,一簇光箭已经追了过来,代替乌鸦回答了她:慢了要死。   这时,李斯特突然惊叫一声,火种小队里年轻的“愤怒”小哥脱了力,抓着车顶的手一松,整个人往下栽去!   李斯特离那“愤怒”小哥最近,想也不想直接扑了过去,一把抓住队友,却因为雾气侵蚀,身上一软,反而被带了下去。   有人要坚持不下去了。   他的身体承受不了三次这样大的冲击,这种时候,理性的做法应该是尽可能地省力气,不到最后关头不去点第二次“力量加持”,让其他人自求多福。   “但摸着方向盘的人能有多少理智呢?”乌鸦迅速给自己找好了借口,在那两个人滚落的瞬间点燃了第二波“恐惧”。   那摔下去的“愤怒”小哥骤然挣脱了雾气的束缚,脚尖卡住集装箱顶,紧紧抓住李斯特,与此同时,集装箱里伸出一大一小两只手,茉莉和迅猛龙同时把掉下来的人往上一托。   霍尼老人试到了第十六个坐标符号,那符号突然跟她掌中的火焰色光芒起了共振,方向盘旁边的罗盘指针蓦地定住,指明了一个方向。   乌鸦没再说话,一脚油门踩了过去——这一次恐惧浓度明显低于上次,“力量加持”能坚持的时间会更短!   然而风驰电掣的车子按照指针方向冲出去,险些撞到墙上,却什么事都没发生,罗盘“啪”一声,指针变了个反向,让他掉头!   “开过了吗,怎么回事?”“悲伤”的声音从车顶上传来,“我们对上了密码,随身带着探测器,在经过遗迹藏匿处的时候应该能直接穿进去才对!”   “不知道,”乌鸦顾不上装模作样,哑声说,“这楼不止一层,也许在高层,也许在地下。罗盘只能指平面方向,有再精确一点的方法吗?”   “把空间封在半空和地下需要特殊仪式,我们有对应展开程序,”“悲伤”也明显感觉到了,这一次加持的力量强度跟刚才没法比,“但得知道封印者用的什么方法,具体封在哪了,我们没时间一个个试验吧?”   乌鸦蓦地转向加百列:“‘洞察’可以吗?”   “不可以。”加百列慢了半拍,才用那种隔岸观火似的声音说,“我现在能启动的‘洞察’,范围不能超过半个人大小,太宽泛的不行。”   他说着,带着几分冷漠,往副驾驶的窗口靠去:“我说了,会死的。”   这让一向好脾气的“悲伤”都忍不住皱了眉,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就是因为这个危险分子,招来的血族警察,他们才落到眼下这不能撤退的窘境。   乌鸦猛一打方向盘,躲开朝着副驾驶方向射来的光箭:“没事,不用道歉。”   “悲伤”:“……”   他听漏什么了?那几句风凉话里哪个字是道歉?   “办法总比困难多嘛。”乌鸦嘀咕一声,抄起罗盘丢给“悲伤”,沾满了血迹的手指忽地抹向自己左眼,“我来给你们缩小个范围。”   这座古老驿站被毁灭前,拼尽全力将保存的遗迹封印的牺牲者——   覆灭的遗迹中,无数怨魂穿心而过,乌鸦手里方向盘陡然一偏,然而只有一秒,惨白的手倏地将它重新按住。   乌鸦:“半空,三层左右!”   “悲伤”:“你确……”   “确定,留下那吸血鬼,跳车!”   身经百战的火种小队们秒懂,没秒懂的迅猛龙也被茉莉一把推了下来,兰登正不知该不该跟着一起跳,就见一条黑锁链当空袭来,把他捆在了货车上。   在乌鸦最后一脚油门的惯性下冲出去的货车拖着个血族,引走了一大簇光箭,他们周遭短暂地出现一片安全区域。   乌鸦腰不酸背不疼,就是眼前一片马赛克,抱着真实之钟狼狈地滚落到地面,他想爬起来,手才一撑地,胳膊肘就一软,又重新栽了回去。   他不知自己身上哪来那么多冷汗,全都挂在了他的睫毛上,透过雾蒙蒙的视线,他看见加百列站在一边,没走远,却也不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挣扎。   “悲伤”大哥连滚带爬,拖着软得面条一样的腿奔过来,乌鸦往上一指:“那个方向!”   “悲伤”来不及多问,在后背上一抹,身上几道金线亮了,他手中具现出一把长弓。“悲伤”将罗盘穿在虚空中的箭上,蓦地拉弓——   然而雾气仿佛已经钻进了他的手肘,竟没拉开,还险些把罗盘扔出去。   “给我!”霍尼队长喝了一声,脚步却踉跄了一下,她猛地一撑地面,火焰色的“愤怒”之光几乎爬上了脸。   “等等,”乌鸦看不清她,只循声一偏头,“队长,你知道三级和二级的界限在哪吗?”   霍尼一愣。   乌鸦语速飞快,声音也几不可闻,幸亏老太太不耳背:“捕捉到别人的愤怒,以此为原料,点燃它……队长……你想过吗,二级走到最后的时候,为什么会多出一个知觉扩张的能力?”   霍尼本能地听了他的话,依言再次让自己知觉扩张,但随即面露焦躁——她什么都没感觉到。   就在这一刻,乌鸦一把按在真实之钟上。   加百列带的工具挺多,但材料不多,再加上他改造真实之钟前说了一些原理,乌鸦大致能看明白他做了什么——完全不是有效改造,这厄运天使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加强的是“真实之钟”的副作用:也就是精神震荡效果更强了。   乌鸦模糊的视线转向加百列:“加百列是个还挺不错的人类。”   加百列像是从某个梦中惊醒,目光倏地聚焦。   下一刻,精神震荡传了出去,钟面上出现了一朵桔梗。   所有人精神一清,霍尼只觉得耳畔“嗡”一声,遮在她眼前的雾气短暂地消退,那一刻,她加强到了极致的视力忽然“看”到了模糊的……一团一团的东西。   不用别人告知,她的火种本能感应到,那就是“愤怒”。   最大的一团来自她身边的小女孩茉莉,茉莉的愤怒已经把恐惧烧得一干二净,在霍尼老人的视野里,小女孩就像一团火。   霍尼倏地睁大了眼睛。   就在这时,乌鸦再一次拍下真实之钟:“他招危险、招厄运,又在厄运来时什么都做不了,我恨他。”   真实之钟倏地转面:蛇面。   判定为谎言。   “谎言”会让真实之钟发起预警功能,那令人暴躁的精神震荡让周遭隐约浮动的愤怒暴涨,霍尼循着本能抓住了那些聚拢成型的“愤怒”——   “轰”一声,大火冲天而起,这可不是假冒伪劣的“三级”。   致命的雾气倏地被冲散,所有人身上一轻。   正奋力挣扎的“悲伤”没提防失去平衡,手中长弓摔了出去,被一双雪白的手接住。   加百列的目光扫过“真实之钟”上恐怖的蛇面,长弓倏地拉满,罗盘像流星一样飞了出去—— 第57章 失落之地(十五)   残存的“鳐鱼”影子激发了“洞察”,银光几乎把他浅色的虹膜闪成了透明的。   “洞察”的视野里,隐形的光圈于雾气中影影绰绰露出一角,悬挂在十几米高的半空。加百列没怎么瞄,这个来自诺菲勒家族的“神圣天赋”虽然没什么大用,当个校正轨迹的准星还凑合。   “咻”一声,弓弦轻弹,罗盘正中。   那罗盘停在半空中,光圈大亮,终于在众人眼里露出形迹。它只将将比那巴掌大的罗盘大一圈,根本不是火种们想象中开车能撞过去的隐形大门。   方才那一片大雾的能见度不足两米,乌鸦只能大致指个方向,如果是别人想摸瞎靠手气蒙,九成是蒙不中的。   跌在地上的“悲伤”神色一时有些复杂。   紧接着,罗盘化入光圈中,巴掌大的光圈变成了一道宽一尺多、高不过一米六的小门,门口垂下光束,径直落在霍尼面前——那上面的“密码”符号是用她的血画的——还怔怔盯着自己手的霍尼队长这才回过神来,接住那光束。   光束落地,变成了一条一尺来宽的细窄阶梯。   “上去,动作快!”霍尼瞄了一眼周遭,知道即使是方才那把大火,也只够把雾气逼退片刻,遂迅速收拾起心绪,“李斯特,你带着那个小的先走!”   好在这里没人恐高,一行狼狈的人踩着勉强能放下脚的阶梯飞奔。   加百列直到最后才动,把长弓还给断后的霍尼队长,他走到乌鸦身边。   他动作分明不慢,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四肢没在一个节奏上,看着总仿佛有点犹豫。他停顿了一下,没跟乌鸦说话,翻出个借口似的,俯身握住乌鸦的脚踝。   乌鸦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脚脖子姿势不太对,才知道是跳车的时候摔脱臼了:“我说刚才哪怪怪的使不上劲呢,故障点在这呢。”   反正万能膏药的封闭效果还在,他也不疼。伸手按了两下,乌鸦拍了拍加百列示意他松手,然后自己一掰一托,熟练地给关节复了位。   但愿骨头没裂——不过他现在感觉不出来。   “浪迹天涯的一百条实用小妙招,改天教你。”乌鸦冲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的加百列眨眨眼,不见外地伸出只手,“扶我一把。”   加百列伸手过来,乌鸦的右手还拎着真实之钟,本想用左手撑在对方胳膊上,看了一眼手心指缝间干涸的血迹,又缩回去准备换只干净的。   就在这时,他的肩膀被贴过来的人撞了一下,没尊医嘱使用的膏药轻微扰乱了他的触觉和本体感觉,乌鸦反应过来的时候,加百列已经把他抱起来了。   乌鸦:“……”   不是,他这回也没装晕啊,突然这么孝顺是怎么回事!   他就像一团盘得好好的猫,莫名其妙地被人捏着前爪薅起,身体拉长了两尺,浑身充斥着面条一样变形的困惑。   然而这时,霍尼队长已经看了过来,郑重地冲他颔首。   乌鸦:“……”   为了不破坏气氛,他只好又把抗议憋回去了,回以神棍般淡定的致意:“恭喜您,‘巫师’。”   等所有人都顺着台阶钻进了半空中窄小的门,霍尼才一拉那光束,阶梯变回光束缠住她手腕,倏地将她拽了上去。   霍尼的身影消失,半空中罗盘、光圈也一起不见了。   没了目标的光箭逡巡片刻,化成光点,又片刻,浓雾沉淀落地,凶险的烂尾楼再次恢复静谧,等着吞噬下一批不知死活的猎物。   “组长,总署同事打来电话,违禁品HR-296、R-055方才短暂地启动过,启动时间分别是5分29秒、5分24秒,随后复位。”   烂尾楼外,36号放下电话,对他们组长汇报完,自己心里又嘀咕一句:“真进去了啊……”   他想起那个地下城里擦肩而过的神秘杀手,接他话茬,还给他塞小纸条……36号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果然疯癫,连环杀手都是精神病。”   违禁品分“HR、R、N、NS、”四个等级,危险程度依次降低,接触R级以上的违禁品可能会给血族带来致命伤害,因此没有特殊情况,通常是不能带出安全总署的,只能在严密保护措施下远程操控。   “因为违禁品HR-296有特殊的污染性,会通过视觉影响到观察者,我们不能现场窥视内情,”36号请示,“总署同事问,是否暂时关闭那几件违禁品,我们进去搜查?”   杨组长负手而立,眉头缓缓皱起来。   短暂启动又复位,代表里面已经检测不到活物了。   死了?还是跑了?   “HR-296”就是那件会在一定空间内散发致命雾气的东西,休眠状态就算了,一旦它激活启动,能在瞬息间捕获稀有又危险的二级野怪……虽然上次还是有一只挣扎中破坏了自己的“毒囊”。   但它对上血族同样致命,以血族的身体素质,或许没那么快被它完全杀死,但它能在不接触的情况下,通过视觉侵蚀血族精神。   那个杀手当面撞上HR-296,最好是死了……五分多钟,这听着确实很像血族天赋者在浓雾里的挣扎时间。   但她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还有一种可能,”杨组长说,“那个杀手身边带着几头野怪,他们也可能躲进了隐藏的‘野怪’洞。”   36号嘴上说“是”,心里感觉不可能。   血族天赋者与野怪和平共处,这已经够不可思议了,什么品种的野怪能在里面撑那么久?   36号觑着杨组长的脸色问:“那我们可能会面对一个凶残的血族天赋者,组长,是否向总署申请调用‘天赋物’?”   “不,”杨组长缓缓地摇头,“我怀疑这个凶手能通过某种方式,复制别的血族天赋,包括天赋物……”   她说完,大概自己也觉得这有点异想天开,过于反常识,于是没往下说。   可若非如此,很多事又解释不通。   也许是她想多了?也许那只是个单纯的疯子?   “谨慎起见,申请调用违禁品HR-099。”   传说中的“野怪洞”里——   除了霍尼和加百列,地上已经瘫了一片。   领衔瘫痪的就是李斯特。   霍尼队长吩咐他照顾别人家的未成年,结果这位“靠谱”的男青年还不如未成年,强撑爬进遗迹内,他当场就变成了软体动物:“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我要留下心理阴影了。我们日常任务不是这样的呜……嗷!”   同队的一个“愤怒”给了他一脚:别在“神圣”面前丢人!   作为见过大世面的青少年,茉莉淡定地一耸肩。   毕竟她不算第一次经历这种极限逃生,李斯特也不是她认识的第一只现世宝,只是方才的雾气好像还萦绕在她骨头缝里,有点脚软。茉莉机警地找了个墙角坐下,借来了“悲伤”先生的手电,打量起传说中的“遗迹”。   那道小门窄得她都得侧身,里面却相当气派。   有十几米的挑高,穹顶,一侧墙角已经坍塌,碎砖外是一片漆黑,仿佛连着无尽虚空。不远处有成排的书架,倒了几座,很多典籍散落在地,书架后面有很多门,不知通往哪里,有些是普通的小木门,有些是看起来很肃穆的金属门。   她听见“悲伤”先生叹了口气:“别说你们,我都没见过封得这么谨慎的遗迹。”   他原来还想,如果不是陷阱凶险,拿着对好了密码的探测器到处撞一圈,总能撞到。但现在看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加百列方才一箭射过去的地方完全是悬空的。   “悲伤”咕哝道:“我都怀疑他们不希望有人回收遗迹。”   “这是好事啊。”乌鸦插话——他装作若无其事,其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加百列手里挣脱出来,吊着伤脚靠在墙边。   虽然……但是……   加百列这大兄弟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嘬脑浆的姿势都很有教养的样子,结果完全没有社交距离的概念。血族这是什么风俗习惯,社会制度那么封建,作风这么自由奔放吗?   茉莉:“为什么是好事?他们不怕失传吗?”   “他宁可永远失传也要严严实实地藏住,说明遗迹里肯定有很厉害的东西。”   “他”?茉莉愣了愣,不是“他们”?   乌鸦怎么知道是一个人封的?   以及……   “这里怎么都没有人啊?”茉莉茫然四顾,“既然能封住,之前驿站的人不是都可以躲进来吗?等人来回收遗迹,也许能获救呢。”   “悲伤”苦笑了一下:“每个驿站、小镇的最终封印都是预留好的,一次性,一旦有人进入,原来的密码和密钥就会失效,所以封印的时候里面不能留活物。”   “为什么?”   这一点也不合理。   “为了维护‘圣’‘秘’两条线的关系呀,”“悲伤”看了她一眼,很耐心地说,“你想想,专属小镇就算了,这种共用驿站,圣地和方舟都有密钥,如果遗迹里有重要的物品,不是很容易有纠纷?这样先到先得大家就都没话说了。当然也是为了防止被埋伏,每个看起来不合理的规定,肯定都是有血案发生过的。”   茉莉不允许自己似懂非懂,刨根问底:“那也可以设定成,密钥只能打开一次,封门之前进去的人不算啊。”   “遗迹是暴露过的地方,非常危险,回收周期几个月、几年……甚至永远无法回收都很正常。”霍尼进来后,入口自动封锁,她伸手接住罗盘,那上面血迹画的密码符号果然已经消失了,“被封在里面的人没吃没喝,不见天日,会发生什么事?”   不知是不是茉莉的错觉,霍尼老人的面相好像慈祥了许多,眉心那几道刻痕都浅了。于是她吃力地爬起来,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也可以准备两套密钥,外面的人拿一次性的,里面的人拿另外一套,这样他们就能出来找吃的了。”   霍尼低头看了她一眼,感觉这孩子三观好像不太对,在她眼里,人命好像多值钱一样。   封入遗迹的东西都是一个驿站或者小镇的精华,里面每一件匠人造物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遗迹重地,哪能冒着风险收留人?   霍尼:“你在什么地方长大的?”   茉莉撇撇嘴,烫嘴似的含糊道:“吸血鬼的宠物培育中心。”   “你老师是谁?”   火种总不能是地上长的。   “我没有老师,小时候遇见过一个被抓进培育中心的朋友,火种是她留给我的,还有……”茉莉回头看了乌鸦一眼,不知道那家伙算不算,“逃出来之后不久就遇到他了。”   乌鸦其实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可是不知为什么,他靠得住的时候,茉莉总有种他是个很年长的人的感觉。   “哦。”霍尼老人了然,想起乌鸦那口血,想起他第二次时机不太对的“力量加持”……   以及用那样两句话刺激真实之钟,最后那个很概括的方向指引——她不知道他们说的“洞察”确切指什么,有个血族天赋叫这个,白毛好像也有差不多的能力。那小子就是刻意让白毛用那种能力打开遗迹门,这样别人有什么不满、什么猜忌,都不好再提。   “跟他学你可得小心。”霍尼一边拎着手电检查周遭,一边随口对茉莉说,“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运气。”   茉莉:“啊?”   “那小子一看就没少被人背叛过。”老太太想着,没再多说,打开每道小木门看了看。   木门后面有简陋的小卧室、卫生间……像是给一些站岗执勤的人用的,还有个小仓库,里面存着些衣食药物和武器。   食物都是能长期保存的罐头,虽然落了一层灰,但还能吃。   霍尼支使着跟着她的茉莉,把药和吃的搬出来一些,没去贸然碰那几扇金属门。   “那里面封的是匠人造物,有些紧急情况下,封印者来不及妥善保管,可能会是开启状态,有危险,”霍尼扫了一眼满地的伤员病号,“我的建议是休整一天再开,你觉得呢?”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把乌鸦这小青年当成了平起平坐的人。   “我建议也是,”乌鸦说,“外面那位安全署的厉害血族不会走的,肯定还给我们准备了大礼,现在开门就得见喜……”   他说到这,话音卡了一下,感觉到一丝细微的疼痛从脚踝处升起来。   “坏菜。”乌鸦心说。   万能膏药药效一刻钟,内服看来更短,他的“无敌状态”要玩完。 第58章 失落之地(十六)   乌鸦只停顿了一下,就毫无异状地继续说:“那位组长不是天赋者,以她的谨慎,应该不会贸然进来探查,唔……应该也不会调用天赋物。”   他其实怀疑,以那位血族杨组长的智商,这会儿已经猜到加百列能盗用天赋物了。   “毕竟血族天赋物那么贵重,还都是消耗品,安全署也没几件。”虽然大家都看见了,但乌鸦不打算讨论加百列的问题,遂轻描淡写地把话带了过去,“再怎么说,我们这些‘浆果’的危害程度也没有叛乱的秘族那么大。所以如果她怀疑我们没死,会另外准备一件比外面那几件更厉害的‘违禁品’。”   一句话,说绿了所有人的脸。   好半晌,李斯特才捡回了自己的舌头:“比、比外面那几件还厉害?”   他茫然四顾,想看看哪有绳,吊哪根梁上合适。   乌鸦说完了他令人恐慌的论据,一口气吸进去,开始觉得气短了,遂直接跳到了结论:“所以我觉得暂时问题不大。”   “悲伤”大哥悲观地请教:“那您感觉怎么样问题才大?”   火山喷发,天降陨石……把尾区埋了?   “那可是‘违禁品’,”乌鸦顺手把他手里的“违禁品”——真实之钟,塞给迅猛龙,“之所以叫‘违禁品’,不就是血族认为这东西有污染性么。越厉害的‘违禁品’污染性越强,这可是他们的市中心。你们没听见路上的血族交警八卦么,马上要有‘大人物’来这里接管乱局,不会看着他们乱来的。”   “悲伤”:“……”   “食物饮水这里都有,我们自己也备了不少,房间足够多,大不了在这住个十天半月的。”乌鸦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从茉莉搬出来的饮用水里抄起一瓶啤酒,晃了两下,“砰”一下打开,“毕竟我们有一位‘巫师’,还是攻击型的。”   “悲伤”差点被飞出来的啤酒沫喷一脸,刚想说“你吗?你要不要看看你一身血的惨样再说”,随后又反应过来:不对啊?   乌鸦明显不是攻击型的。   直到这时,他才回过味来,顺着乌鸦举瓶致意的方向回头看向霍尼,想起方才的那场大火,缓缓张大了嘴:“队、队长?”   霍尼看了他一眼,一侧的长眉微微一挑,露出了一点近乎于“轻松愉快”的表情。   一个“愤怒”,还能面露“轻松愉快”,要么是刚入门没多久的小菜鸡,要么……   “只是感觉,”霍尼淡定地说,“具体评级要等回去,看圣地怎么说,先活着再……”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队伍里年轻人的尖叫打断了。   霍尼:“……”   吃不消。   李斯特呆呆的:“三级……三级不就要当长老了吗?那队长会不会不要我们了?”   方才踹了他一脚的“愤怒”小哥出手如电,把李斯特袍子上的兜帽周起来,三下五除二系上了他的嘴。   茉莉也睁大了眼睛,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摇晃着乌鸦的胳膊:“三级?真的吗?她能有多厉害?”   “我怎么知道?”乌鸦手欠地揪了一把她的辫子,“你问问去。”   慕强的青少年立刻就忘了自己是个“外人”,活力十足地加入了进去。   乌鸦两句话转移了焦点,笑眯眯地看着霍尼队长被一群“吱哇”乱叫的年轻人包围了,趁没人注意,他独自扶着墙,慢慢走到书架后面,随手捡起一本摊在地上的书,就近找了个能躺下的小房间。   走到门口,他脚步微微一顿,像是知道有人在身后看他,也没回头,很闲散地晃了晃拿着书的手,伸了个懒腰。   霍尼队长人老成精,其实听出了乌鸦在粉饰太平——星耀城马上要空降上司,“违禁品”有污染,这事人家吸血鬼不比他们明白?对方肯定早有对策。   只是她这会儿刚突破了一道大关卡,整个人神清气爽,像刚从一条狭窄的溪流里挣脱出来,骤然窥见奔腾的江河……总而言之就是有点膨胀,也赞成短暂休整放松一下,她兜得住。   只是……   她又若有所思地瞄了一眼那关上的门。   “点燃”并不是个新概念,很久以前,霍尼刚开始学习怎么做一个火种的时候,依稀在典籍上看到过相关描述。但那只是提了一句“三级以上的火种,有时可以与周围的人发生共鸣,起到意想不到的加持效果”。   这就好比在说“刀剑快到一定程度,能擦出火花”,但是刀剑的主要功能还是砍人,不是纵火。   以霍尼的级别,是能接触到圣地长老的,她没听说过谁干过类似的事。毕竟一般来说,有琢磨周围人在想什么的功夫,十个火球也搓完了。   乌鸦那年轻人,似乎在走一条不同于圣地正统的路,是因为他体质特殊受限?还是……“秘”线背后真的有另外一条路。   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想起方才那把凶猛得自己都震惊的大火,那是堪比资深“三级”的程度,耗费的能量却仿佛只是搓了个小火花。   那么如果是更高层次,四级、甚至传说中的五级,会是什么样?能肆意引发别人的种种情绪,让每个人……不,每个活物都成为自己的燃料?   嘶……   霍尼随即将这可怕的念头从脑子里甩了出去。   应该不会吧?   哪怕“神秘”一直被“神圣”诟病放纵不端,也还没邪异到这种地步。   这时,一道白色的身影幽灵似的从迅猛龙手里拿走了真实之钟,跟进了乌鸦占据的房间。拧门的时候,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头看过来,琥珀色的眼睛好像无机质,空洞又冰冷地映照着霍尼队长。   好像不管三级四级,不……不管血族还是秘族,在他眼里都是花草树木。   霍尼皱起眉,心说:“这家伙到底是从哪捡来这么一头凶兽?”   不怕被反噬吗?   思量间,加百列已经回手关上门,霍尼队长收回视线,然后对上了一张很没出息的花瓶脸。   “我们小队以后不会真要解散吧?”李斯特真哭了,“我不想要新队长,要不然我们以后就自己出任务吧,您偶尔来看我们一眼就行……”   霍尼:“……”   假如一个人老不死,她身边的人就会一茬一茬地换,老伙计们早灭绝了,稍微能说得上话的后辈也渐次消失,慢慢的,就剩下这些代沟深得没法沟通的小鬼头了。   乌鸦的药效在光速消退,他还是没法判断脚踝到底是单纯脱臼还是骨裂了,因为跟其他地方比起来,那点皮肉伤实在已经不算什么了。   霍尼是货真价实的三级火种,身体强度早就接近血族了。看脸是个老人家,卷起袖子来,她捏碎个把废物的脑壳,没准就跟捏纸皮核桃似的。他就不一样了,他只是个容量不足的转换器,电压过载,可能要烧。   他也说不清哪疼,反正喘气都像吞刀。耳鸣隔绝了外界的声音,正好创造了一个他能听见自己五脏六腑碎掉的环境。   “这并非新生,”恍惚中,有熟悉的声音响起,语调却是机械的、仿佛人工合成,“再警告一遍,这并非新生。”   “你的存在将有不低于50%的概率遭到彻底抹杀,而在成功的情况下,你将面临失去一切的风险,包括但不限于身份、财产、社会关系、记忆、健康……”   身份和财产就算了,乌鸦蜷在黑暗里想,凭他对自己的了解,他的“财产”估计也就是一点没还完的分期付款账单,很适合放生。   社会关系么,本来就是烟云,走着走着就孤身一人了,跟生老病死一样无法避免。   记忆问题也不大,毕竟人的灵魂就是一团记忆而已,既然他意识还在,没被“抹杀”,说明那些东西也就是短暂封印,总有一天能捡回来。   麻烦的是“健康”,乌鸦强忍住想挣动、想去捏受伤脚踝转移疼痛的本能,把呼吸都压到最低,想起梦见的阿斯加德号,不禁一阵惆怅:他年轻时候也是个吃嘛嘛香、能拎着一打孩子、一口气从船头流窜到船尾的少年猩猩啊……   耳边的幻听行将消散:“……还有你曾在亡灵之海获得的一切。”   不知为什么,乌鸦心里无端漏跳了一拍,好像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东西。   “真奇怪。”他想。   从死人身上得到的东西不都是身外之物吗?他收到的还大多是破烂,瞎“咯噔”什么?   这时,轻轻的门响少许拉回了乌鸦的意识,他先是本能想把蜷成一团的自己掰开,支棱到一半判断出来人是谁,于是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再难为自己,又打了个卷萎回去了。   加百列面前,有些社交伪装可以省略,没效果,所以也没必要。   乌鸦这会儿看不太清东西,只依稀感觉到一大团晃眼的白光凑过来了,好像在很近的地方观察他。   然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他的手被对方轻轻碰了一下,塞了个瓶子。   好像是洛给的药,有些消炎补血之类的东西,一听就是治不了病也要不了命的东西。他这会儿最需要的其实是一条膏药,不过那东西得用在刀刃上,他还能再忍忍。   乌鸦没力气动,冲“白光”抬了抬手指,点了两下,意思是:多谢,一会儿再说。   加百列没明白这个肢体语言,在旁边观察了片刻,他把药瓶打开,又重新塞进乌鸦手里。   乌鸦:“……”   要不是牙关咬得太紧掰不开,他有点想笑:救命……这深沟一样的文化差异。   还是不吃……   加百列从药瓶里拿了一颗,却又犹豫了。   幻觉有时候会让加百列有点糊涂,比如把人脸和故事记混,比如想不起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这周围充斥的“违禁品”对他来说,确实是舒缓镇定剂,镇定过头了,于是想起了很多没必要记住的事。   神的花园——那个“培养箱”里最开始有很多“天使”,模样都跟他差不多,加百列不算太合群,也谈不上孤僻,也有两三个经常一起玩的伙伴。   后来他们都“病了”,有的人脸上长了斑、有的人眼睛逐渐看不清东西、还有的人慢慢长高后脸有点变形,于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最后偌大的培养箱,只剩下他和另外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男孩。   加百列不知道他叫什么,那会儿他们还没有名字,只记得那个人有双淡绿色的眼睛。   他们俩关系其实很一般,琥珀色眼睛的群体和绿眼睛们打过架,互相原本不怎么说话。可当对方成了寂静世界里唯一的同类,两个小“天使”就都有种“如果对方消失、世界就会毁灭”的错觉。   有一天,“小绿”惊恐地跑来告诉他,绿眼睛看东西模糊了,阳光下开始流眼泪。   加百列像所有把被窝当结界的小朋友一样,本能地认为,如果他们假装坏事没发生,“病”就不会把小绿带走。   他歪打正着。   他们俩密谋着遮遮掩掩,大概是长大以后能当连环杀手的天赋,某种来自直觉的惊人缜密让他们将这个秘密藏了一整年。然后他们迎来了最终体检,秘密暴露。   那天“神”降临了,以一个投影的方式,慈爱地给了他一颗药,让他喂给“小绿”。   “小绿”顺从地就着他的手吞下,不到片刻,身体就开始痉挛扭曲,世界也开始痉挛扭曲……最后,“小绿”变得像一团揉搓过的卫生纸,被“神”的金属仆人清理了。   “神的花园”终于一片寂静,他成了独一无二的“灾厄天使”,有了尊名。   很多年过去,哪怕他理智上早知道是那颗药的问题,一闭眼,却依然能想起那绿眼睛里扩散的瞳孔。   可是加百列这会儿又有种遏制不住的、想做点什么靠近乌鸦的冲动。   加百列试探着把药递到乌鸦的嘴边,发现对方牙关正咬得厉害。   算了吧,正好他也不想吃。这东西八成是那个蓝眼睛做的,一看就没什么用。他可以找点别的事干,找点水擦擦那一身血也不错……   就在这时,乌鸦像是叹了口气,放松了牙关,叼走了那颗药。   加百列:“……”   他手指碰到了滚烫的嘴唇,定住了。   乌鸦感觉这药有点苦,救苦救难的天使也不给他弄杯水……幸亏是“医生”方向的火种造物,入口即化,不用像胶囊大药片之类的东西得干吞。   “好了吧?”他努力睁开眼看了加百列一眼,心说,“您可别折腾我了。”   下一刻,冰凉的手指捏住了他的下巴,乌鸦眼前过曝一样,然后清风一样的呼吸掠过,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嘴唇。   救命!   这悬崖一样的文化差异! 第59章 失落之地(十七)   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药被分走了一半,乌鸦……乌鸦仿佛被真实之钟照着脑门砸了十个惊叹号。   加百列,一种人形肾上腺素,一针见效,能起尸。   当然……可能洛的药片也起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作用。   总之,乌鸦有点模糊的神智一下清醒了,比静脉注射了一升冰美式还醒,并现场展现了医学奇迹:瘫痪多年的小伙试图站起来……只差一点。   好了,起码他现在能确定,他的脚踝大约不是单纯脱臼,肯定骨裂了。   “治愈效果很微弱,比我之前得到的一个治疗型的一级天赋还弱,”加百列品了品,给出判断,“但是应该无害。”   乌鸦一口气没上来:“咳咳咳咳咳……”   你摸着良心再说一遍“无害”?   “等……咳,”他嗓子哑得像锈锯拉木头,“等等,你不是洁癖吗?”   加百列有点莫名其妙似的:“我吗?我不洁癖。”   乌鸦脑子“嗡嗡”的,心说:那别人是什么情况?脏癖?   加百列:“我只是不喜欢看起来乱糟糟的东西。”   乌鸦这会儿是靠着简易床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往后一仰,朝他摊了摊手,展示自己的“乱糟糟”:烂尾楼里的卫生条件当然好不到哪去,他滚了一身土,左半边袖子让干涸的血迹浸透了,手上还挂着一团黑漆漆的亡灵契约——当然,这个别人看不到。   加百列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你以后不算了,你不是东西。”   乌鸦:“……”   “行啊,就当你是夸我了,”他坚强地本着乐观主义的精神,试图沟通,“但是——非特殊情况,人们不会……至少不应该互相动手动脚……”   动嘴就更不可接受了。   加百列耐心地听他说,脸上写着:我知道,所以呢?跟我有什么关系?   洛的药确实是有效果的,走“医生”方向的火种,除了能提取各种药物原材料里的有效成分,还能很玄学地提取一部分生命力封存在药片里。低等级的“学徒”能从植物里少量提取生命力,到了“医生”层次,则可以用到一些小动物。   可惜这一条路线二级封顶,做不出救命的药。   清苦的气息顺着喉咙流下去,就像是世界上有一捧花,为了缓解他那令人窒息的绞痛悄然凋谢,疗效不好说,消炎镇痛还算好使,于是乌鸦的心绪也跟着药片沉静下来。   他看着加百列,忽然解读出了什么,于是改口说:“我的意思是说我,我有个毛病,精神上可以时刻与父老乡亲们同在,但其他部位需要保持一点社交距离。”   乌鸦顿了顿,又对此做出详细补充:“不然我浑身发毛……呃,过敏。”   加百列“哦”了一声,很好说话地放开他,退后了两个巴掌远。   他显然知道什么叫“社交距离”,还知道怎么拿捏分寸。   也是,虽然血族文明封建又做作,但某些方面也很类人。加百列披着不同的血族皮,从角区混到尾区,什么身份都出演过,他当然是明白各种规则与潜规则。   只是脱下了皮,他不觉得那些规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毕竟“天使”是谎言,他不是吸血鬼,没有秘族那么长的毛,又被人类视作异类。   谁知道他应该守哪一套规矩呢?   他只是“既然你说难受,那好吧,姑且照顾你一下”。   加百列从善如流地做了个人样,却有那么一瞬间,乌鸦觉得他的非人感更重了。   加百列:“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乌鸦想了想:“要不要聊五块……五颗铜币的?”   这回,加百列成功越过了文化壁垒,听明白了那奇怪修辞的意思。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模仿着乌鸦的动作,也靠在床边坐下,一条腿摊开,一条腿蜷着……并且保持了恰如其分的距离。   他得到过一个血族的治疗天赋,但显然早用完了……   乌鸦忽然问:“你在哪受过伤?”   加百列好像一点也不觉得他话题跳跃:“角区,抓‘厄运’的时候。‘厄运’有点麻烦,大概得罪了什么人,每天妄想有人要害他,家里到处都是‘厄运’陷阱,还在自己身上下了一个——如果他死了,接触尸体的人就会被诅咒。幸亏是被我杀了,不然谁会给他收尸?”   乌鸦:“……”   疼痛稍缓,他的疲惫感上来了,脑子有点不太够使,慢半拍才找到合适的角度:“唔,那你在杀手圈里,应该算很有公德心的——你知道他尸体上有诅咒还要碰,为了脑浆?”   总觉得“捞野生河豚,薅头水菌子”的敢死吃货精神跟“天使长”不太配套。   “顺便吧。”加百列说,“我得把他放进蛋里。”   乌鸦:“什么东西的蛋?”   加百列难得停顿了一下:“别人一般会问我为什么。”   乌鸦觉得头越来越重,脖子好像有点撑不住,于是把胳膊架在那条蜷起的好腿上,撑着头看了加百列一眼,并复刻了加百列方才的表情:我知道,所以呢?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很小,”加百列的语速忽然变慢了,伸手比划了一下,“原版的这么大,上面有紫色的斑点。没看到鸟,大概是受到惊吓弃巢逃走了。”   “听着像白头翁,你们培养箱生态还挺好。”   “几件小‘童装’捡到的,我听见他们在打赌孵出来的是什么,不过没孵出来,他们就被‘裁缝’带走了。”   第二天,他们就被小“包装盒”抬走了,一个孩子藏在身上的鸟蛋掉下来打碎了。   “童装”是一种保质期很短的衣服,吸血鬼也有快速成长的儿童期,不管多贵重的衣服也会很快不合身。加百列一直没找到那几件小童装的下落,大概已经进了旧物垃圾堆,于是只好把购买记录上刷卡的人塞进不知名的蛋里。   乌鸦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你这事干得有点阴间。”   加百列:“嗯?”   “孩子期待蛋里孵出个什么小鸟,结果你给人家塞了个没毛的‘厄运’。”   加百列:“……”   “你其实在整他们是吧?熊孩子干过什么倒霉事?”   加百列:“……他们拔了白孔雀的尾羽,还把花揪下来,扔得到处都是。”   乌鸦:“哇哦。”   加百列忽然笑了起来,不是端庄的、充满邪教气息的假笑,也不是神秘的、带着恶意的嘲笑。他笑出了声音,几乎维持不住坐姿,不小心碰倒了真实之钟,上面仍是乌鸦最后一次按出的蛇面。   代表欺诈和谎言的蛇威严地注视下,乌鸦渐渐没了声音。   加百列偏头看了一眼,发现“没用的蓝眼睛做的没用的药”发挥了一点药效,乌鸦睡着了。他知道这种睡眠是有益的,起码比硬扛疼痛或者干脆晕过去好,加百列把他放在了简易床上,发现这样的触碰没有惊醒对方。   于是他想了想,再一次缓缓伸手打破乌鸦的“社交距离”。   他的手虚虚地点在了乌鸦的左眼上,某个声称自己“过敏”的人没反应,于是加百列手指下移,从眼睛点到鼻子、嘴唇、沾着血印的下巴……   “所以‘浑身发毛’是心理作用。”加百列——自称照顾过很多受伤生病“小动物”的无证医师——擅自做了诊断,“那就没事了。”   所以他想怎么样都行,只要别让“心理过敏”的人醒着察觉到。   昏天黑地地睡了不知多久,乌鸦被外面的人声吵醒,他轻轻挣动了一下,发现身上的血迹已经干净了,他换上了一件以前值班人员放在这的换洗衣服。嘴里有清苦味,大概是那位“田螺护士”又给他喂了点药。药效没法让他活蹦乱跳,但好歹把他快散的身架凑合裹了两圈,脚踝都消肿了不少,能轻轻触地了。   生病受伤的时候,身边队友帮忙打理一下很正常,哪怕是位女士来做这些事他都不会多想,住院的时候谁还管医生护士们是男是女?   可是加百列……   乌鸦脑子里忽地又冒出之前的事,头皮发麻。   “停,翻篇了。”他艰难地调动起自己发育不良的理智,把竖起来的汗毛压平,强行“无事发生”,将注意力往外转。   火种小队们受伤都不重,修整一下,摆脱那雾气的影响,这会儿已经开工整理遗迹里的东西了。   乌鸦很想继续装死,别人干活他躺着这种事,以他的脸皮,向来是没有一点负罪感的。   但手腕上缠着的漆黑契约微微晃动,似乎在催他。   这契约是封印这座驿站的人留下的,一个留着漂亮小胡子、打扮得很讲究的中年人。   他是这座驿站的驿站长。   临终画面一团混乱,没有死者的自我介绍,但他领口上有个“匠人”协会的标志性胸针——从胸针的崭新程度与驿站长处理一些事情的不熟练上,乌鸦判断他是个刚刚升到“匠人”的二级火种。   无数死在血族枪口和爪牙下的卫兵们掩护着他、给他拖着时间,这位“匠人”驿站长完成了遗迹封印。   封印完成,也代表原本支撑驿站的匠人造物彻底失效,所有隐匿的空间瞬间暴露,驿站长本人摔在血族们的视线里。他早有准备,将火种化入血液,吞下了一件亲手做的匠人造物,让自己在血族面前炸成了烟花。   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死者提出的要么是“救某某”这种根本完不成、乌鸦也不会接的任务;要么就是跟他们这伙“收尸人”目标一致的“保护好遗迹里的东西,带回人类社会”……那样的话,可以让新晋巫师女士挑大梁,废物病秧子跟着划两下水。   可这个死者很特别,他那契约书上的待完成遗愿是:查明驿站覆灭的真相。   圣地和方舟方面都没有驿站暴露的真实原因,乌鸦本以为是当时情况紧急,这驿站没来得及上报。现在看来,驿站长直到死,也没弄明白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乌鸦呲牙咧嘴地把自己撑起来——这事不能不弄明白,比什么被个大老爷们儿亲一口都严重。   不然,他直觉那杨组长会用同样的手段再坑他们一次。 第60章 失落之地(十八)   “悲伤”正带着两个年轻的“愤怒”火种,搬运金属门后面的匠人造物。   三个人都戴着手套,好为人师且啰嗦的“悲伤”先生一边指挥年轻人干活,一边唠唠叨叨地介绍各种别人已经知道的常识,并在冷场的时候突然提个问题考别人一下。   霍尼队长抱着胳膊在旁边掠阵,顺便把老想往前凑的未成年拨开,这样万一有危险,她可以随时捞人。   乌鸦一开门,就见火种小队抬出了面一人多高的大铜镜经过,霍尼面无表情地缀在后面。乌鸦刚想打招呼,就看见经过的队长耳朵眼里塞了一团纸,遂又咽了回去。   两位非战斗人员各有各的忙碌:迅猛龙这种培育出来的“工作犬”比扫地机器人好使,“吭哧吭哧”地干体力活,让扫地扫地、让搬书搬书,指哪打哪。相比起来,李斯特就机灵多了,这位“极乐”负责端茶倒水、加油助威,并嘴甜如蜜地把自己的活都推给了迅猛龙。   乌鸦:“……”   李斯特兄划起的浪花溅了他一脸。   他正要扶着门框往外挪,突然,门框上“长”出个东西,“咚”一下横在了他腰间,无声无息的,吓人一激灵。   乌鸦:“……”   加百列幽灵似的靠墙戳在他门口,整个人像是已经长进了白墙里,手里拎着根不知从哪找来的长棍:“给。”   不知为什么,乌鸦不想感谢,并直觉他没憋好屁。   果然,加百列接着说:“如果你过敏好一点了,我也可以扶着你。”   “嗯?”霍尼的跟屁虫——茉莉耳朵挺尖,抬头看过来,“过敏?”   情商极高的李斯特早从队长的态度里品出了点什么,立刻热心肠地问:“你对什么过敏啊,乌鸦前辈?我带了好多常备药!”   啧。   乌鸦假笑着接过棍。   不知为什么,他本来想起加百列就浑身别扭,这会儿看见对方蔫蔫地使坏,忽然又不别扭了。他冲加百列捏了一下不存在的帽檐,掂了掂手里的棍,抛到半空换了个手,把粗制滥造的拐棍拄得像根光辉万丈的法杖。   “对坏心眼。”乌鸦回答李斯特,“毕竟咱们这种善良的老实人,出门在外,很容易被欺负。”   李斯特:“啊?”   “人造耳背老太太”霍尼扭头看了乌鸦一眼,给自己恢复了听力。   “这遗迹里总共三件匠人造物,”她用下巴尖点了点忙碌的小队成员,“‘摩罗斯之眼’和‘无边镜’已经回收,确认安全,还剩最后一件没开。”   火种小队的年轻人们都围在那面“无边镜”旁边,它样式古朴到有点土,锈迹斑斑的铜制外壳上雕刻着复杂的纹路。镜面却异常清澈,仔细看,上面偶尔会有水波似的微澜。   “别用手碰啊,小孩,”“悲伤”摘下手套,告诫了好奇的茉莉一声,“听说过这件匠人造物吗?”   见茉莉摇头,“悲伤”大哥就来劲了,卷起袖子开始上课:“看右上角——那是咱们区匠人协会的标志,底下是年份和编号。每件匠人造物出世的时候,匠人协会都会给咱们更新档案,等你正式加入了一个火种小队就能查。”   有茉莉一个学生还不过瘾,“悲伤”又顺口开启了新一轮的“随堂小测”,转头点了他的另一位受害者——那位年轻的“愤怒”姑娘:“沃尔特,给这年轻人说说,它叫什么?有什么禁忌?”   “愤怒”姑娘个头很高,几乎跟迅猛龙差不多,背上背着把大剑,一张“看什么看”的黑脸,结果居然是个好脾气的人。她只是顿了顿,就老实巴交地回答:“这是‘无边镜’,主材料是一种剧毒水母状秘族,直接接触会被它蜇伤。”   “记住了吧?”“悲伤”拍了拍茉莉的头,又点了另一位“愤怒”小哥回答问题:“布隆,考考你,无边镜是干什么用的?”   另一位“愤怒”就表里如一多了,当场翻了个白眼:“你有病自己找点药吃——摩罗斯之眼呢?刚还在这,李斯特,是不是你拿走了?不知道那玩意有污染吗,你个……”   正给迅猛龙加油的李斯特一脸无辜地看过来,他身后,加百列把那枚小小的、带着不祥气息的吊坠抛起来又接住,露出了跟李斯特如出一辙的无辜脸。   暴躁的“愤怒”小哥:“……”   接着,他好像突然觉得自己鞋带有问题,若无其事地蹲下解开,重新系了一遍。   那位温和的“愤怒”姑娘略微弯下腰,跟茉莉视线齐平,阴沉着脸告诉她:“当年这里还是驿站的时候,因为位置特殊,承担了很多救援任务,所以匠人协会特批了这件无边镜。它启动后,能同化周遭一百米范围内反光的东西,比如镜子、玻璃窗,甚至积水洼,以映出的镜像为目标,蜇伤镜中人。”   茉莉认认真真地听完:“启动一次能蜇死几个血族啊?”   “愤怒”姑娘:“……”   这孩子走“愤怒”方向绝对天赋异禀,怎么就让“圣”家捡走了呢?   “驿站是隐蔽据点,不是机枪堡垒。”“悲伤”叹了口气,“驿站的第一任务是隐藏,其次是掩护,不是抢人头。无边镜的攻击方式灵活隐蔽,反追踪反定位,相应的,它的攻击性也没那么强,一次只能同化一到两处反光点,如果不是正好射中眼睛之类的要害,它可能也就能制造一点皮肉伤,是给咱们的人争取逃离机会的。”   茉莉很失望,毕竟她刚见识过能把二级火种小队一口吞下的血族“违禁品”,感觉双方的制造业水平差距有点大。毕竟据说那边只要拿到“火种遗留物”,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弄个“违禁品”出来,“匠人造物”可只有活的火种才能做呢。   她忍不住嘀咕道:“匠人造物就没有能打的吗?”   “有,”“悲伤”大哥说,“但你想用上,还得再练几年。你应该发现了吧,匠人造物用的材料不同,成品多多少少都带着原材料的小缺陷,比如无边镜会蜇人,水船里很冷——所以特别厉害的匠人造物对我们伤害也大,只有队长这种级别的才能压得住。常驻驿站的要么是普通人,要么是非战斗型火种,给他们配这种东西不实用。至于又厉害又没有副作用的,你以后遇到了千万不要碰,因为那肯定不是匠人协会出的,是黑匠人造物。”   茉莉想起水船上加百列讲的“稳定剂”之类的东西,立刻有了猜测:“因为里面放了人……人身上的什么东西吗?”   “啊?莱斯利他们都给你讲到这了?”“悲伤”有点愕然地看了她一眼,随后点点头,“对,稳定剂、中和剂一般都要用新鲜的人体器官,这是匠人协会绝对禁止的。”   人体器官不可怕,每天都在死人,总有死者愿意捐献遗体,可怕的是“新鲜”。   霍尼等“悲伤”絮叨完才开口:“所有人避开,最后一扇门我来开。”   说完她冲乌鸦一点头:“帮我照应一下。这里面应该就是你最感兴趣的,驿站联通内外的‘门’。”   “愤怒”女士沃尔特一把将探头探脑的茉莉拉走:“别看,我们不知道‘门’有没有关好。”   茉莉环视一圈,发现除了不明所以的迅猛龙和甩着“摩罗斯之眼”玩的加百列,所有人神色都严肃起来,连李斯特都闭了嘴。   乌鸦吊着只脚,斜腰拉胯地站在霍尼女士身后,一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就见霍尼队长从长袍里摸出一枚铜币大的玻璃片攥进手心,一只手按在了金属门把手上。   茉莉小声问:“那是什么?”   “备用钥匙,”沃尔特几不可闻地回答,“大型匠人造物都需要在匠人协会登记,协会有备用钥匙,每一把都是一次性的,只有接到回收命令的火种队长能激活,万一落到敌人手里也不怕。回收时,如果造物处于无差别攻击状态,备用钥匙可以强行关闭一次。”   茉莉:“有备用钥匙,队长为什么还要乌鸦‘照应’?”   “因为……”   沃尔特话没说完,霍尼已经拧开了门把手,一瞬间,白光充斥在整个遗迹里。   沃尔特一把捂住茉莉的眼睛,那一刻,所有没来得及闭眼的人都仿佛被白光定在了原地,连三级“巫师”霍尼都恍惚了,原本紧绷的手臂肌肉顷刻间松弛,差点捏不住备用钥匙,直到耳边“当啷”一声——乌鸦用手杖在金属门上重重敲了一下。   霍尼一激灵,理智瞬间回归,激活手中的“钥匙”。   炽烈的白光倏地散去,那一瞬间,不怕强光晃眼的乌鸦看清了金属门后的东西——门后的房间已经成了镜中空间,无数面大大小小的镜子占满了每个角落,映照出无数个站在霍尼身后的他。   那些镜中人是他,又不是他。   脸还是那张带着混血特色的脸,五官轮廓与他现在大差不差,只是没有那么苍白削瘦。   镜子里映出的明显是个成年男人,骨肉早不像少年那么局促,看起来潇洒得多……也健康得多。他的眼睛没有那么黑,是更普通的深棕色,短发的自来卷翘得比长发更自由奔放,皮质衬衣松松垮垮地敞着领口,炫耀胸肌,耳朵上乱七八糟的钉、环、链子扎了一堆,一时也数不清打了多少洞……一看就是走在大街上会被警察拦住查身份证的那路货色。   乌鸦眨了眨眼,镜中所有的倒影也眨了眨眼,隔着时空,此世与前因仓促致意……并互相羡慕了一下对面的穿搭:耳钉和手杖各有各的时髦。   然后所有镜子如幻影般融化,流落在地凝成一小团。   等其他人的眼睛适应了乍明乍暗的光线,金属门后的房间已经空无一物,只剩下一枚两寸来长的多棱镜。   霍尼手里的一次性备用钥匙消失了,她松了口气,上前捡起了那小东西,不知发现了什么,突然面露迟疑:“‘迷藏’……完好,已回收,确认安全。”   “悲伤”也愣住了,走上前去:“完好?不可能吧?”   听见“安全”两个字,沃尔特才放开茉莉的眼睛,小声续上自己方才的话:“那是尾区匠人协会的三大圣物之一,失控的时候,哪怕是圣地的长老,也会在极短时间内被它剥夺理智。咱们攻击型火种的增益基本都是身体和力量,对这种东西抗性很差,队长还没来得及合并其他方向,所以需要那位乌鸦先生帮忙照应。”   茉莉:“它叫‘迷藏’吗?”   “对。这座遗迹虽然建在了血族市中心,但它有‘迷藏’啊,”“悲伤”摇着头,“有‘迷藏’的驿站怎么可能会暴露?咱们这是尾区,又不是乱七八糟的血族天赋者扎堆的角区。”   “喂,喷壶,”暴躁的“愤怒”小哥问“悲伤”,“这和咱们来时经过的驿站里那扇河心门有什么区别?拒绝外族入内?”   “没礼貌的兔崽子。”“悲伤”嘟囔了一句,“匠人造物的所有门都拒绝外族入内。‘迷藏’的第一重作用就是驱除伪装,任何伪装,包括血族那些会变脸的黑暗天赋,所以能杜绝别有用心的人混进来……”   “不是驱除伪装,是映照出你潜意识里自己的形象,催眠和记忆混淆动不了的那个层次。”霍尼忍不住插话纠正,并看了“悲伤”一眼,“所以绝大多数人照出来其实是失真的,比如比他们真实模样看起来聪明一点。”   “悲伤”:“……”   “美点丑点,甚至扭曲变形都很正常。”霍尼语气平淡地说,“人会老、会因为受伤生病改变样貌,但这个内心形象一般是很根深蒂固的。自己人的镜像都有记录,可以直接通过,但如果这个‘镜像’有变化,就得跟第一次穿过‘迷藏’的人一样,经过审查,这是它的第二重作用。”   乌鸦轻轻点着手里的拐杖:“会让人失去记忆?”   “严格来说,是压制记忆。”霍尼看了他一眼,“偏向精神方向的高级火种、血族和秘族会有一定抗性,不过这是在镜外。一旦走进‘迷藏’里,哪怕是你,记忆也会受影响。这时,任何有脑子的生物都会本能试图回忆,就会激活‘迷藏’里的幻境,幻境中你会顺利进入驿站,所有事情都会如你所愿——这样以来,外来的奸细、走狗,甚至是我们自己人里出的叛徒,全部都无处遁形。”   茉莉睁大了眼睛:“比‘真实之钟’厉害多了!”   加百列忽然有点不高兴:“‘真实之钟’有别的用。”   茉莉:?   您什么时候加入了之前那驿站的粉丝团?   “河中驿站建成才几年?还是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隐蔽就够了,用不着这些。”“悲伤”说,“再说那驿站后面是医生协会,跟这匠人协会直属的驿站规格肯定不一样。‘迷藏’之所以是三大圣物之一,最厉害的还有一点:它是‘活门’。”   “其他驿站的‘门’一旦开启,位置都是固定的,但‘迷藏’是可以随时改变位置的。它上面记录了四个小镇坐标,如果遇到不可抗力——比如传说中能覆灭一洲的血族亲王强行破坏,‘迷藏’能瞬间从原地消失,调转坐标,把这处驿站直接瞬移到我们自己的小镇里。”霍尼缓缓皱起眉,喃喃说,“我从来没想过能回收到完好的‘迷藏’。”   茉莉:“意思是说,我们拿到了这个东西,就不用再出去面对那些妖魔鬼怪了。现在我们可以直接卷着东西调转坐标,回到自己小镇里?”   霍尼看向乌鸦——理论上是这样。   她之所以会赞同乌鸦“先休整”的意见,就是因为在霍尼预期里,他们能收回点“迷藏”残片就不错了,最后还是得原路返回,出去还得面对一场恶战,当然是休整一下再战更安全。   早知道“迷藏”完好,他们头天晚上就能凯旋了,这会儿已经在自己地盘上论功请赏了。   “悲伤”双手把“迷藏”接过去,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实是完好的,四个备用坐标都可以连接。队长,咱们……连吗?”   “连什么连,”霍尼回过神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忘了‘迷藏’是半开启状态被封存的?”   这座驿站的人们发现不对时,很可能尝试改换“迷藏”的位置,但失败了,仓促之下,甚至来不及按步骤把匠人造物关好。   “它应该只是表面看完好,我们这里没有‘匠人’,无从判断,没有人知道擅自使用会通往什么地方。”霍尼说,“我的意见是谨慎,再休息几天,原路返回,起码那条路上有什么危险,大家都趟过一遍了。”   而此时,星耀城的“白夜”已经降临,守了一整个“暗日”的安全署血族们各自拉好了皮衣,躲进建筑物的阴影里遮阳。   “组长,”36号跑过来汇报,“HR-099未捕捉到特殊动静,和您预想一样,他们在野怪洞里藏了一天。”   “我们那位疯狂的连环杀手不失狡猾和谨慎啊。看来,他们大概率是打算一直躲在里面,躲到我们被上级调走,再原路逃走。”杨组长缓缓笑了,“那太可惜了,如果他不够‘聪明’,我们或许还能见上一面。” 第61章 失落之地(十九)   星耀城安全总署,违禁物封存管理处,几个安全署的管理员正在值班。   他们全副武装,制服的浆果皮衣外层,又穿了特殊的防护服,老远一看,好像准备登月。   这是一处地下空间,墙上镶嵌着无数漆黑的封印柜,危险区和高危区有几处亮着灯,分别是“R-301”“R-055”“HR-296”……以及“HR-099”   封印柜有大有小,大的一两立方米,小的可能跟鞋盒差不多,里面陈列着各种奇形怪状的“违禁品”。它们几乎全部来自黑市,制作者品味堪忧,有老鼠皮一样的头套、破破烂烂的鞋,还有干脆像一块嚼过的口香糖的不明软体物。   唯有“HR-099”的“封印柜”是一间小屋。   那巨大的隔离单面窗后面,坐着一只异常美丽的雌性“浆果”:十五六岁的样子,乌发雪肤,惨白发绿的灯光映照出她身上红一道白一道的纹路,好像穿着一件古怪的条纹紧身衣,从脚缠到胸口。   这“浆果”僵硬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表情凝固在一个让人不舒服的笑容上。她只有下半张脸在笑,嘴咧得隐约能看见里面的臼齿,大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虚空。   她仿佛是活的,又仿佛是人偶。   一只手套正安静地伏在她掌中,几乎已经变成了血红色,只有指尖处还有一点土黄色。   “一整天了,还差一点,最多还有几分钟,它就能完全侵染N-623。”一个管理员低声嘀咕,“快点结束吧,你们看着它不难受吗?我起鸡皮疙瘩。”   那已经变成了血红色的手套,居然就是“惨白诅咒”,杨组长用来定位和诅咒“连环杀手”的“违禁品N-623”。   “这次用完肯定要封存,不,按规定应该要销毁了。”另一个管理员说,“诅咒缠到脖子上,它会彻底失控,除非能重置。”   “传闻是真的吗?HR-099失控后,会……会吃人?”   “唔,每一次使用它,都会累积诅咒,诅咒缠到脖颈上,它会吸取人的生命力来重置自己,我们找到它的时候,它把它的原主人吸成了一具干尸。”   管理员们齐刷刷地打了个寒战。   “它……它杀人有条件吗,怎么规避?”   “规避?”最资深的管理员笑了一声,缓缓说,“规避方式就是,不要在它失控后出现在它面前,任何它能看到、听到、触摸到、嗅到、感觉到的存在,不管是强大的血族天赋者,还是皮糙肉厚的秘族……都会在被它感知到的瞬间死亡。或许三级以上的公爵大人有一定抗性,我们不知道,但档案上,它确实杀死过一位二级天赋者。”   “你们看那手套!”   管理员们纷纷回头,几句话的功夫,只见“惨白诅咒”已经看不出一点原本的土黄色,完全变成了血红色。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血族刑警大步流星进来,拎着一只箱子。   “长官!”所有管理员站定,朝更高一级的重事组刑警致意。   血族刑警匆匆一点头,放下箱子:“N-623怎么样了?”   “报告长官,已经被HR-099完全浸染。”   那刑警没理会,在封印柜上操作了几下,柜子里,一只电子眼冒出来,凑近那美貌“浆果”手里的手套观察起来。   “长官,”一个管理员忍不住小声说,“这次用完,HR-099恐怕会失控,到时候怎么办,销毁它吗?”   “当然不。”刑警抬起头,在阴森的皮衣制服下一笑,“它还要充当我们抓捕危险连环杀手的后续陷阱之一。”   “之一?那如果对方不上钩,HR-099怎么重置?”   “地牢里不是关了好多穷凶极恶的秘族么,总有罪大至死的——好了,确认‘惨白诅咒’浸染完毕,进行下一步操作。”   管理员们登时噤声,无言的紧绷气氛弥漫。   “谁去?”血族刑警开口,“按照规定,调用的‘违禁品’必须由管理员操作。”   没人应声。   谁都知道,此时这件“违禁品”处于高危状态,一个不慎,就会把自己搭里面。   那血族刑警冷冷地环视一圈,挑了个软柿子:“管理员8号,你去吧,你的同事都夸你说话清楚。”   8号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被身后的其他管理员挡住了:“长官,我,我……”   那刑警看似漫不经心地整理着制服:“新治安官上任之前,为了应对现在星耀城的紧急状态,违禁物封存管理处可能要重组,毕竟其他部门都反应,你们这人浮于事的太多了……”   8号听懂了他的无声威胁,不敢忤逆上司,四下扫了一眼都不敢抬头的同事,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暗自在心里打了好几遍腹稿,才走向封印柜,从旁边取出一个带密码锁的话筒。   哆嗦的手输错了两次密码,才打开话筒,8号咬了一下舌头,僵硬地开口说:“倒置鬼偶……”   他的声音通过话筒传进了封印柜,“HR-099”活人一样转过头,侧耳对着扩音器。   血族刑警将一张字条递到8号面前,8号腿哆嗦得几乎要站不住,双手握住话筒,念出纸条上的字:“倒置违禁品N-623‘惨白诅咒’的诅咒达成距离。”   8号像用尽了全力一样说完这句话,猛地关闭话筒,确保自己连一个呼吸声都没有漏进去。   封印柜里,听到命令的美“浆果”倏地抬头,身上的“红白条纹”缓缓往上爬,那“倒置鬼偶”肩上的皮肤一寸寸裂开,露出下面的血肉——原来她根本没穿衣服,那“红白条纹”是她身上皮肤开裂露出的血痕!   她的皮像转笔刀里绞出来的铅笔屑,一圈一圈地脱落,直到脖颈。与此同时,人偶的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那“让人有点不舒服的笑容”变得异常诡异。她的声音传不出来,可那一刻,所有血族都仿佛已经透过单向玻璃“看”见了她凄厉的笑声。   只听“咔哒”一声,血族刑警手上方才装过“惨白诅咒”手套的箱子自己弹开了,封印箱上关于“N-623”的说明文字扭曲,“被诅咒者在标记物一公里范围外,诅咒即刻生效”一句中,“外”字消失,变成了一个“内”。   手套从鬼偶手中滑落,重新变成了土黄色。   封印柜上,“HR-099”的编号旁边写着这件高危物品的说明:“倒置鬼偶”,能依据指令,侵染特殊物品,包括但不限于血族天赋物、非法违禁品、野怪凶器、药品等。特殊物品被鬼偶侵染后,可被鬼偶修改、倒置使用规则,成功率与侵染程度有关。倒置成功后,鬼偶血条上升,血条触颈,鬼偶将抽取感知范围内所有生物的生命力,直到血条重置,先前所有倒置效果清零。   在倒置“惨白诅咒”之前,鬼偶显然已经有了使用痕迹。   中央音乐厅后街,烂尾楼门口,杨组长放下电话。   “走吧。”她叫上自己的手下,“辛苦诸位了,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死去的野怪们吧。”   她之所以要亲自带人在这里守一天,就是因为“HR-099”浸染违禁品需要时间。此时“惨白诅咒”倒置成功,死局已经布置完成。   如果那个连环杀手是个胆小理智的人,会在踏入这里、发现自己被锁定后第一时间放弃取回自己的行李逃走,那么他当时就已经被炸成一堆碎肉了。   如果那家伙是个谨慎的疯子,反其道而行之,冲进烂尾楼里,并不知怎么蛊惑了愚蠢的野怪们,跟着一起躲进了野怪洞,那么他们大概率会在看到那里的野怪遗迹后,选择原路返回。   野怪洞有“空间扭曲”的属性,躲在里面的臭虫可以规避距离、空间一类的诅咒,但只要他们出来,倒置的“惨白诅咒”即刻生效……不,甚至不用出来,只要他们打开隐藏空间的出口,将那野怪洞与现世相连,他们就会爆体而亡。   如果小概率情况发生——那家伙是个脑子不好使的疯子,看到野怪遗迹后完全不去怀疑野怪们是怎么消亡的,贸然使用那些“野怪凶物”的传送功能,那可就……   太好了。   杨组长接过手下递来的一包速食血浆,吸了一口香精勾兑的人造血浆,三两口喝完。   那么那位作为“天赋者”的连环杀手,就能免费变成“倒置鬼偶”的重置燃料了。   “野怪洞”——遗迹内,加百列捏着“摩罗斯之眼”的手指变得冰冷又麻木。   这件普通人和低级火种都不敢碰的东西对他来说,有点像低配版的血族天赋物,他能从中汲取能量,也能清晰地听见附近人心里比较强烈的愿望。   絮絮的、杂乱无章的。   但相应的,“摩罗斯之眼”的副作用也没放过他——比如这东西也让他心里升起一点暴躁的破坏欲,特别是他围着乌鸦转了一圈,发现什么也听不见的时候。   要不是这没用的破玩意只有月圆时分才能发挥诅咒作用,他早就往周遭批发厄运了。   忽然,加百列脚步一顿:“摩罗斯之眼”里的杂音少了许多。   乌鸦像是后脑勺上长了眼似的,立刻察觉到了什么,朝他看了过来。   不知为什么,他迅捷的反应把加百列不动声色的暴躁浇灭了一点。于是“天使长”大发慈悲地告诉他:“那些血族走了。” 第62章 失落之地(二十)   “走了?!”   乌鸦还没来得及开口,周围已经响起了好几个声音。   乌鸦:“……”   你们几位不是在开会吗?   不过他实在不是个急性子,所以干脆没插嘴,只是端着个不知从哪摸来的大杯子,慢吞吞地拄着拐蹭进了“临时会议室”,姿势像个预备退休的老干部。   迅猛龙松了口气,两个年轻的“愤怒”和李斯特喜出望外,霍尼略带犹疑,唯有“悲伤”,瞪圆了耷拉的眉眼,见鬼一样瞪着加百列盘在手上的“摩罗斯之眼”。   李斯特:“太好了,这说明我们暂时安全了对吧?”   霍尼:“这就放弃了?你确定吗,会不会是陷阱?”   “乖乖,”“悲伤”嘀咕,“那可是血族天赋者污染过的……就这么甩着玩?”   “不知道。”加百列按着顺序,先回答李斯特,又转向霍尼,“不确定。”   最后,他捏着“摩罗斯之眼”上发污的红宝石,诚恳地对“悲伤”说:“我知道应该挂在脖子上,但这个‘洞察之眼’实在有点难看,不好意思。”   “悲伤”:“……”   “摩罗斯之眼”大概不会接受这个道歉。   李斯特有点想往前凑,经过之前的事,又有点怕加百列,只好隔着老远探出脖子:“呃……拿着‘摩罗斯之眼’有什么感觉,能听见什么?不是,我没有想试试的意思……”   “愤怒”小哥布隆把他的脑袋扒拉开:“能听见那些血族心里在想什么吗?”   “悲伤”心累地摆摆手:“想什么呢,那是诅咒物,又不是读心术,来之前给你们的资料都没好好看,是吧?‘摩罗斯之眼’的佩戴者会接收到持续不断的、如同接触不良的无线电机的‘沙沙’声,无法捕捉想法,除非是非常清晰的许愿意念,常见于祷告……”   布隆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戴过?”   “是的,”加百列同情地看向“悲伤”,“比如现在,你队友心里就在祷告,许愿你能哑巴一刻钟。”   “悲伤”:“……”   “愤怒”小哥布隆纳闷地撸了撸自己的寸头:他心声这么清晰吗?还严谨地备注了时间?   加百列的目光回到乌鸦身上。   乌鸦像个不慌不忙的点读机,被目光点到了才开口:“只有杂音的话,你怎么知道是外面蹲守我们的血族刑警走了,不是路过的其他生物?”   “因为杂音里捕捉到了一个女士声音,虽然模糊,但还算耳熟。”加百列说,“是那个把地下城炸坍的血族,她衷心祝愿我脑子不好使,选择启动‘野怪凶物’的传送功能。”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迷藏”上。   好半晌,霍尼队长叹了口气,捡起那珍贵的匠人造物:“‘迷藏’果然有问题,是吗?”   关于到底是原路返回,还是通过‘迷藏’传送,火种小队方才已经讨论半天了。霍尼队长积威甚重,没有人敢明着挑战她老人家,但谁不想抄近路呢?   一想到那凶险的来路,几个年轻火种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于是拐弯抹角地列举他们知道的匠人造物故障排查方法。李斯特还发了奇思妙想,试图去敲“真实之钟”判断“迷藏”有没有问题,可惜“真实之钟”只判断出他心里也没数,给了他一闷棍。   霍尼听得出来,没戳破孩子们的小心眼,因为她自己也不十分坚定。   直到此时,“摩罗斯之眼”踩灭了他们最后一点侥幸心。   “我倒觉得,”乌鸦晃了晃他的大瓷杯,啜了口里面的啤酒,“这代表我们‘原路返回’这条路被封死了。”   “为什么?”几个声音同时问。   加百列:“你在喝什么?”   “瘸子快乐水……嘿!”   “瘸子快乐水”被没收了。   幸好乌鸦是团随便揉捏的棉花,只象征性地抗议了一声,就随他去了。   “两种情况,如果这位血族警官判断我们逃走了,她不会在这给我们守夜,毕竟秘族暴乱,安全署现在应该也挺忙的。而如果她认为我们死在这了,至少应该进来检查收尸——毕竟这陷阱就是为了‘火种遗留物’挖的。而她只要派人进来看一眼,就能找到货车残骸和被我们撕票的鬼质先生……”   乌鸦说到这,像是太阳穴上开了眼,顺手拍了拍旁边脸色突然变差的迅猛龙:“那她也就知道我们没死了,不管是哪种情况,她这会儿离开,都很不合理,对吧?”   已经习惯模仿他思路的茉莉接话:“嗯……所以,她肯定在外面布置了什么东西,新的陷阱。”   乌鸦:“不止。”   霍尼沉声说:“确实不止,外面的陷阱应该也是这个血族布置的。她对那光箭和大雾可没这么大信心,带着人在外面守了一宿。但这会儿走了,说明她留下的新陷阱,很可能是我们没有躲藏和反抗余地的必死局。”   说到这,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到茉莉身上,看得小姑娘一脸莫名其妙。   霍尼随即对乌鸦说:“那玩意可有点麻烦。”   “什么有点麻烦?”茉莉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跟乌鸦说话都用加密语言,预设他什么都知道似的。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吗,‘神圣’四个方向的火种都有‘规则’意味,所以厉害的‘违禁品’制作者很可能可以提取出这条路线‘火种遗留物’的规则特质,做出一些诅咒物——比如我们现在‘开门就死’。”乌鸦摩挲了一下拐杖头,“可能跟她一开始定位我们的东西有关,那些血族刑警追过来的时候,我们八成就已经被某种诅咒标记了。”   霍尼愣了愣,她想说的本来是“神圣火种遗留物做的违禁品多有诅咒性质”——这是跟血族斗了几十年的老火种的经验之谈。没想到乌鸦居然从另一个方向给出了解释。   “规则……”她心里泛起嘀咕。   在尾区,圣秘两家经常出任务的火种私下里是有交流的,霍尼可从来没听说过“圣家”有规则这个说法,那边强调的明明是“自律”和“信念”。   这小子不但对自家路线有歪门邪道的理解,还能解读对家?   到底是什么来历?   老太太没动声色,只含糊地一点头,算肯定了乌鸦的说法:“这样一来,对方守一整夜也可以理解,越厉害的诅咒,越需要时间。”   “还有就是那位杨组长衷心祝愿咱们脑子不好,启动传送功能,”乌鸦不动声色地把加百列说的“我”改成了“咱们”,“这个说法一听就是她认为这可能性不大嘛。”   拈轻怕重的李斯特这会儿已经活了:“那也就是说,我们就应该使用‘迷藏’对吧!”   霍尼:“但我还是担心‘迷藏’有问题……”   乌鸦从她手里接过那小小的多棱镜:“‘迷藏’当然有问题啊。”   李斯特:“啊?”   按照正常的情况,不管驿站是被叛徒内奸出卖,还是血族用什么工具“撬门”潜入,敌人都会长驱直入,控制“迷藏”、刺杀重要人物、瓦解核心守卫,最后里应外合一锅端走。   但他这位“驿站长”甲方在逃亡路上明显没受什么伤,死前没什么大规模遭遇战,掩护他撤退的卫兵不停地分兵,试图引走敌人……这场景,更像是驿站猝不及防间被大量血族从外面包围强攻。   姑且不论血族是怎么做到的……   一旦发现驿站被外族入侵,那位完好无损、到死都不明白出了什么事的火种驿站长,第一反应一定是操作他同样完好无损的“迷藏”,先封闭驿站大门,禁止任何生物出入,然后根据冲进来的敌人数量选择是战斗、呼唤外援,或者逃往别的坐标。   “迷藏”被“封箱”的时候都没关好,说明驿站长临死前很可能做过这些尝试,都失败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需要更多的信息,到哪去找位死过的线人打听打听……   乌鸦忽然转头问霍尼队长:“‘迷藏’能安全打开,对吧?不然之前驿站里的人没法操作了……帮我操作一下。”   “迷藏”既然有筛选属性,能把新来的人带入幻境,就说明这件神奇的“匠人圣物”里面可能有独立空间。   有空间,里面没准就死过人。   用临时钥匙关闭过匠人造物的霍尼成了“迷藏”的新主人,她手上火焰色光芒一闪,熟练地重新展开了已经驯服的匠人圣物。   那两寸长大的多棱镜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不再有攻击性,只是让所有人都照见了或变美、或扭曲的自己。乌鸦坐在地上,以手托脸,用手指微微遮挡住自己变形的瞳孔,“看”进霍尼帮他安全开启的“迷藏”里。   他本以为要仔细搜索追溯,谁知一眼看进去就被无数死者一拥而上。   加百列倏地抬头:“摩罗斯之眼”难以窃听高等级的火种,但也只是听不见他们在想什么,霍尼老人经过的时候,还是有“沙沙”的杂音,乌鸦身上却连“沙沙”声都没有,“摩罗斯之眼”仿佛看不见他存在。   可方才那一瞬间,乌鸦身上传来的杂音忽然盖过了其他所有人,那不是“沙沙”声,而是无数混在一起的凄厉惨叫声。   乌鸦顾不上其他:这代表,“迷藏”这道隐形的、能阻挡外族的门曾经四门大开,喜迎血族来客过!   他熟练地收敛心神,拒绝了雪片似的漆黑契约,搜索他想找的人,很快,一支火种小队出现在他眼前。   这支小队大概是刚执行完什么任务,形容有点狼狈,护送着几个惊恐呆滞的普通人,不知是哪个养殖场救出来的。   其中一位火种背着个昏迷的少女,女孩大概是衣衫不整,火种们凑了条破毯子裹着她,只露出一双雪白的小腿。她身上不知哪有伤,血流了背她的火种一身。   火种小队快步走到隐形的“迷藏”前,伸出手,掌心闪过能触碰到“迷藏”的密文。   背着少女的火种跟着一抬手,却愣了一下:她手心里全是血。   那火种脸上露出焦急神色,来不及多想,随意地在身上擦了一把,就急着去触碰“迷藏”,没有注意到,那血仿佛渗进了她手心,根本擦不掉。   被血迹浸透的密文碰到“迷藏”,火种背上的“少女”陡然睁眼,与此同时,她脚踝处皮肉裂开,蜿蜒的血痕蛇一样往上盘旋。   下一刻,驿站大概是感觉到了不对,震动起来,在这支火种小队的目瞪口呆中,驿站大门“迷藏”非但没有将他们拒之门外,而是突然显形,打开了!   不知埋伏在哪的血族冲上来,疲惫的火种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死不瞑目,獠牙暴露的血族露出贪婪的馋相,闯进了驿站中。   掉落在地的“少女”身上的毯子滑落,赤着的身体上,血痕还在一圈一圈地往上爬,迷藏中不断有什么东西被吸到她身上—— 第63章 失落之地(二十一)   乌鸦的注意力头一次没在主角——死者本人身上。   他变形的左眼微微偏移,落在那诡异的“少女”身上。   这是个人形的什么东西?   也许她有体温有心跳,气味“正常”,甚至能蒙蔽火种,但乌鸦看一眼就知道她不是活的。   他是游走在生死之间的信使,能嗅到最细微的死亡气息。而笼罩在永恒的寂灭阴影下、始终被衰败气息逼迫追逐,时刻与死亡撕扯对抗的,才是“生灵”。每一个活物身上都有死亡的气息,不管是没长大的小茉莉,还是年富力强的火种青年们,甚至那些血族、秘族……身上都有属于死亡的部分,连加百列都掉头发。   可这个“少女”身上没有那种行将腐烂的鲜活感,也没有尸体的熟悉亲切。   她能喘气会动,非生非死,本质更接近一件……物品?   下一刻,乌鸦眼前一黑,视线被他死者甲方碎裂的脑袋打断,画面定格,死者抽出契约书,想让他像神明一样从天而降,救下危在旦夕的驿站。   可惜他不是神明,他只是个收尸都没赶上的盗墓贼。   与此同时,加百列听见“摩罗斯之眼”里,静谧的乌鸦身上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女性声音:“救救他们,队长……驿站里的人……”   这个声音和求救……不,“废物之眼”听不见求救,这是个“愿望”。   一个来自过去的、濒死者的愿望。   顺着乌鸦的目光,加百列看向“迷藏”。“迷藏”无数镜面中没有他的身影,只有团沥青一样流动着、四处弥漫着的黑色液体,时而仿佛要凝聚成一团人形,时而又烂成一团。   乌鸦特意让纵火老太打开“迷藏”,说明他需要接触死人生前接触过的东西?那么之前,他能准确地找到这个遗迹的入口,也是封闭了遗迹的死人亲自指给他看的?   思绪电转间,加百列像随便捡了张彩票,刮开却发现中了奖一样。他两根手指夹住了在半空中飞来飞去的“摩罗斯之眼”,把那颗丑陋的红宝石缠在了手指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乌鸦。   这就是他那只左眼的秘密吗?   乌鸦没有立刻拒绝死者的契约——直接拒掉,眼前画面就消散了,他还没看明白那个诡异的“少女”。   “少女”身上裂开的皮肉有五六公分宽,皮开肉绽却不流血,血液以一种反重力的方式在她“伤口”里来回穿梭,形成了一串串暗纹似的特殊符号。皮肤开裂的瞬间,“少女”面无表情的脸上开始绽放笑容,一开始是如同蒙娜丽莎的浅淡微笑,随着血痕往上爬,她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充满恶意,颈部若隐若现地露出一个符号。   还有另外一个透露了很多信息的事:血痕在她身上攀爬的速度不是均匀的。   那血痕是背她的火种手碰到“迷藏”、试图穿过去的刹那出现的,爬到她膝盖下面的时候明显停顿了一阵。随后“迷藏”莫名其妙地开了门,埋伏的血族冲出来,火种们仓促应战,“少女”身上卡顿的血痕再一次往上爬,随后又是一段时间的静止,但静止时间比方才短。   再之后,那血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上窜,肉眼几乎看不到停顿……   众人只见他方才一动不动,仿佛对着“迷藏”参禅,几个年轻人不明所以,也排队坐好,跟着一起参。就在他们快参成斗鸡眼的时候,乌鸦忽然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拄着拐走向破书桌。   迅猛龙挥汗如雨大半天,把遗迹里的书都分门别类整理了出来,还列了个单子,乌鸦没抱什么期望的扫了一眼——果然,哪怕这里的驿站长是个“匠人”,藏书里也没有匠人相关的。   匠人协会这活见鬼的垄断学阀。   乌鸦隐晦地朝加百列递了个眼神,示意他过来帮忙作弊。然后他抽出纸笔,飞快地将那诡异“少女”身上的纹路复原了出来。画了到一半,乌鸦忽然发现有两个符号反复出现,笔尖一顿,正要用眼神询问加百列,一抬头,就看见“天使长”手撑在椅背上,一眼没往纸上看,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他本人。   乌鸦用笔尖轻轻在纸上敲了一下:我脸上有字?看这!   加百列这才别有意味地移开目光,脸上隐约露出他操纵“魅力”时的不怀好意,凑到乌鸦耳边低声说:“别忘了拿你的秘密来换。”   乌鸦:“……”   加百列嘴角露出个一闪而过的坏笑,低头看向纸上的鬼画符……然后不吱声了。   这位“违禁品”隔壁专业——“血族天赋物制造系”的旁听生,并不能完全看明白这种高级别的“违禁品”,毕竟两者的核心天差地别。加百列像个刚学完幼儿识字书就打开了莎士比亚的半文盲,认认真真地参观着陌生的符号,感觉一切都是如此新奇。   乌鸦:“……”   此君表情怎么跟个期末考试前一宿还没开始买书预习的大学生似的?   火种们也都凑过来:“这是什么?”   乌鸦:“呃……”   后脊梁微微冒汗。   “这是‘激发、启动’的意思,”这时,加百列点着其中一个字符,“后面那个应该是‘倒置、扭曲’,其他我也不认识了。”   足够了。   乌鸦目光一凝,瞬间将所有时空缝隙里抠出来的信息整合在了一起——   加百列指的两个符号,正好是在那“少女”伤口里反复出现的。而如果他没记错,这两个符号第一次出现,是在火种染血的手触碰“迷藏”时。   “激发”很可能是指“迷藏”激发某些功能的时候,将其“倒置扭曲”……大概率是“迷藏”的入门安检功能。   第二次出现,则是在血痕停顿之后,“迷藏”开门时。   “迷藏”发生异变,门外的火种小队都感觉到了,那么当时掌管“迷藏”的驿站长也会察觉。驿站长本身是个“匠人”,非战斗人员,有突发情况,相比拎起刀枪出门砍人,他更可能的做法是谨慎地“关门”,临时禁止出入,再排查风险。   “迷藏”激发了“关门”功能后,再次被那“少女”扭曲倒置,“关门”变成了消除一切限制,无差别开门。   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少女”身上的血痕有两次暂停,那可能是驿站长的反应时间!   “关门”失败,外敌入侵,驿站长本能地会尝试“迷藏”最后的保命之路——传送功能。   于是“少女”身上的绽开的皮肉里再次出现“激发”“倒置扭曲”的字样,飞快攀爬的伤口中,这一对字符无停顿地重复了四次——这是驿站长挨个尝试“迷藏”上四个坐标。   每一次尝试都失败,所以“迷藏”上每一个坐标都被倒置扭曲过。   问题是,扭到了哪?   乌鸦首先排除了随机“扭曲”到血族地盘上某处的想法:代入血族,那相当于“除四害”的时候,好不容易堵住了耗子洞,又在别处开了条口子,把猎物放生了。   也应该不是“停留在原地”:那样的话,他们此时无论选择传送,还是选择原路返回,结果都是一样的,杨组长走的时候,心里不会有那样的想法。   扭曲过的坐标肯定指向某个特定地点,可以让血族们布下天罗地网的——比如安全署总部。   不……还差一环。   在杨组长看来,她要猎杀的目标,是一个至少有二级的血族天赋者,相当凶残,从角区杀到尾区,疑似能反向利用血族天赋物。   尾区的警察就算有武装,也都是血族中的“普通人”,在吸血鬼的世界里,天赋者的战斗力是碾压级的。哪怕“洞察”那样的废物,力量和速度也远超普通鬼。杨组长留下的埋伏不会是普通的东西。   而她认为加百列选择传送对她更有利……就是说那陷阱不光对他们来说是死路一条,对她还有好处。   电光石火间,乌鸦就理清了所有思绪,并有了个猜测——   他飞快地在纸上勾勒出那少女颈部出现的符号,问加百列:“这个,你认识吗?”   加百列“啊”了一声,忽然有些古怪地笑起来:“认识,挺熟……这没有实际意义,是个‘标记’。”   他“继承”了他那伟大设计师、兼职神明的脑髓后,翻看对方的实验笔记时见过这个标记,就打在“加百列”的档案封面上。   “什么标记?”   “危险,表示这件‘天赋物’……或者‘违禁品’,即将出现可怕的失控风险。”   “少女”的皮肉是从脚下往上裂开的,在死者记忆中,一路裂到了肩膀往下一点,再“激发倒置”什么一次,那血痕可能就要绕到她颈部了,像是水已经烧到九十度,马上要开锅……她是随着使用次数增加接近失控的,这么神奇的“违禁品”,会是一次性的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霍尼老人露出她暴烈如火的急性子,“你看出‘迷藏’出什么问题了?”   “我没有依据,只是想法。”乌鸦合上笔帽,缓缓地说,“匠人”驿站长的漆黑契约仍在他手上——看不到那人形“违禁品”实物,死者不相信他的凭空猜测,“如果我们原路返回,可能开门就会让诅咒应验,如果我们启动‘迷藏’的传送功能,可能会被送到血族的安全总署,面对一个血族都害怕的失控‘违禁品’。队长,您认为应该怎么办?”   霍尼比他想象中还要果断得多,只略一思忖,就斩钉截铁道:“选二。”   她心里有数,自己已经是三级,她不相信血族人手里有三级以上火种的火种遗留物。而理论上,低级的火种遗留物做的“违禁品”对她的伤害有限。哪怕现在开门让诅咒应验,她也不太可能被直接咒死,但她手下这帮熊孩子一个也别想逃过。   相比起无迹无形的诅咒,哪怕是直面血族天赋者都好,起码她有战斗余地。   “遗迹是扭曲隐蔽的空间,只要开门,所有人都会同时回到那座烂尾楼里,我没法给你们探路。”霍尼队长语气平铺直叙,一边说,一边解下她脖子上的水船,犹豫了一下,没给手下的“悲伤”,而是直接扔给乌鸦,“来时路上我看见安全署的楼了,那附近有水系。如果‘迷藏’把我们传送到了那里,我会先出去,替你们引开外面的东西,你能把他们带回去,是吧?”   “队长!”   “如果要走,就趁现在,布置陷阱那个血族很可能还没回到他们老巢,我们可以打一个措手不及。”霍尼一抬手,压下所有反对声音,只看向乌鸦,“阁下,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啊,有。”乌鸦从兜里摸出一条备用的膏药,撕开嚼了,“我确认一下,那个蜇人的水母镜,能连通一两处反光的东西,不能连活物的眼睛……那长得像人眼的‘东西’呢?”   星耀城安全总署,地下的违禁物封存管理处。   血族管理员们已经值了一个“暗日”的班,眼看天快亮,血族们都有点疲惫,只是还得守着——重事组的杨组长刚发回消息,她五分钟之后就到。   一个管理员想打哈欠,瞥了一眼靠墙而立的重事组刑警,又咽了回去。有这位不好说话的上司在,他们连聊天提神都不敢,只能跟单向镜那头的“违禁品”们大眼瞪小眼。   这会儿没人往HR-099的封印柜里看,那东西太恐怖了,看一眼回去能做一宿噩梦。   因此谁也没看到,那鬼偶的眼睛忽然闪烁了一下,缓缓地抬起头,“望”向了单向镜的方向—— 第64章 失落之地(二十二)   单向镜上飞出长刺,刺穿防护服和人皮衣,戳进了一个血族管理员的后背,而与此同时,水生秘族做的“无边镜”也将“倒置鬼偶”的眼睛和单向镜连在了一起。   猝不及防被镜子蜇伤的血族肩背一阵麻痹,而他没来得及尖叫,那只能从外往里窥视的单向镜面就赫然出现了一双眼睛!   血族的身体从麻痹到僵直,大张的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全身“咯吱”作响,像被吸管抽空了内容的纸盒饮料。防护服的面罩下,连浆果皮衣都仿佛被什么东西抽干了,成了一张干瘪的半透明油纸,透出下面惊恐扭曲的面容,被不由自主流出嘴角的獠牙戳破了一角。   他突然一动不动地站住,旁边后知后觉的同伴顺手拉了他一把:“准备换班了,你发什么……”   “噗通”一声。   已成干尸的血族轰然倒下,露出他后背挡住的单向镜。   镜面上的眼珠轻轻地转动了一下。   那一刻,它比整个一层的“违禁品”加起来都要阴森恐怖。   训练有素的血族刑警反应最快,猛地将身边一个管理员推向单向镜,自己转身就跑。可这一下似乎反而让“眼睛”注意到了他。   才刚迈开腿,那血族刑警的身影就凝固了。某种和视线一样无形的东西攫住了他,他剧烈地颤抖着,却寸步难行,后背上某处好像漏了个洞,他的血肉、力量都从那里飞快流逝……   “无边镜”里映出了那血族缓缓干尸化的脸,监控着镜面的乌鸦来不及把心里飙出的脏话说出口。他毫不犹豫地伸手一点,用“恐惧”火种的“威慑”堪堪定住了往前冲的莽撞小哥布隆,同时一把揪住胆大包天的茉莉。   “别动!”   尽管霍尼队长亲自探路的提议理由充分,乌鸦还是断然拒绝了,这不是不相信她能力,也不是出于什么“尊老爱幼”的道德标尺。   没办法,他对这个世界的常识少得可怜,很多时候无法出于知识和经验做判断,只能参考敌我双方的反应。乌鸦不是不愿意相信霍尼队长的理论——血族不可能拿到三级火种遗留物做“违禁品”,那人偶不管是个什么东西,也不可能一照面就把她怎么样。   但他更倾向于参考策划者——杨组长的意见。   杨组长留下的,是个针对血族天赋者的陷阱。乌鸦想不通她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相信她能做到,这位三不管地带的隐形地下女皇不是个乱打王八拳的二百五。   好不容易敌人有个百密一疏的地方,他们中间没有血族,难道还要硬凑个水平约等于血族天赋者的三级火种去填空?   加百列都没这样的强迫症。万一杨组长的陷阱是能量水平越高死得越快呢?   “我来,您殿后。”膏药糊住了骨裂的乌鸦能站起来了,狡猾地糊弄住了霍尼队长,“按这个理论,人偶对我造成的影响应该也有限。我不是攻击型,出了什么问题,您捞得动我,我可能捞不动您。再说我们这一系对精神攻击抗性更高,这点您承认的吧?”   如果遇到特意针对高级火种和高级天赋者的东西,那就更好了,相当于冲着两米的地方开一枪,到时候他把唬人的内增高一脱,毫发无伤。   首先要避免“开门杀”,陷阱附近必有血族人蹲守,在“迷藏”传送启动的瞬间启动“无边镜”,找血族蜇一下制造一波混乱。血族的恐惧也能当燃料——这点他在兰登身上试验过了。   等着“开门杀”他们的大概率是那个诡异的少女人偶,可以用“无边镜”将她的视线转移到其他镜面处。   血族恐惧烧出来的“力量加持”给霍尼队长,三级加强版的“愤怒”之火,就算真有血族二级天赋者、三级火种遗留物做的神秘“违禁品”,也能破开一线生机。   ……这是他的原计划。   然而人偶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她像是在吸食血族重置身上的血痕,随着两个血族化成干尸,她脖颈上绽开的可怕伤痕正在缓缓愈合!   洛的膏药让乌鸦腰不酸脚不疼了,也许是被加百列没收杯子之前那两口啤酒上了头,他心脏“突突”地跳起来,刹那间,种种念头纷呈。   “悲伤”:“这到底……这是什么鬼东西……”   加百列深吸了口气——四下充斥着“违禁品”的气息,他全身像是给泡进了暖洋洋的水里。   眼看计划赶不上变化,霍尼一巴掌拨开被乌鸦喝住的“布隆”,就要一马当先上前:“阁下,给我个加持,我烧掉它……”   “不!”乌鸦倏地抬头。   与此同时,加百列手心里蹿出了一条黑色的锁链——正是霍尼队长之前扔在烂尾楼里的那条。   乌鸦的话几乎与他动作同步:“打碎那面单向镜!”   那人偶吸食生命力是有选择性的。   他们通过“迷藏”落在人偶身边,但人偶选择了单向镜外的血族。这可能是因为她优先选择视野范围内的猎物,也可能是她更“爱吃”血族。   血族干尸一号是个倒霉蛋,当时正好挡住了人偶的视线。但他倒下后,干尸二号明显不是离单向镜最近的鬼。这位“二号”兄机灵且缺德,第一时间拖来个替死鬼挡在自己面前,结果还是被人偶舍近求远了。   “干尸二号”明显是外面那些血族里最高最壮的,也就是说,这人偶搞不好真的会优先选择能量高的,如果落在她身边的加百列是个血族天赋者……   霍尼那条锁链上有血族天赋者的器官,接近于半个“天赋物”,加百列从中蹭到了一点能量,不多,只够抡一次,也足够了。   锁链砸在单向镜上,随即消散在虚空中,写着“HR-099倒置鬼偶”的镜面寸寸开裂。   加百列丝毫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变成干尸,他像一只混乱的飞蛾,带着点癫狂意味扑向那团烈火。   这时,那人偶却像被使用了血族力量的加百列吸引,头微微转动了一下。   但也许是因为脖颈上的伤口正在飞快愈合中,她的动作没有一开始那么迅捷,乌鸦果断抓住了这延迟的瞬间,点燃了血族们友情赞助的恐惧:“队长,火!”   霍尼方才就准备好的火球倏地砸了下去,乌鸦探出加持过力量的手,一把扯住加百列后心。   此时原本向前的重心被乌鸦破坏,加百列猝不及防地趔趄半步,精致的刺绣长袍“呲啦”一声撕开,他被乌鸦扔到了身后。   那一刻,乌鸦直面了诡异的人偶。   加百列倏地抬起头,瞳孔被霍尼燃起的火墙刺得狠狠一缩——幸好就在这时,火墙及时燃起,短暂地制造了单向玻璃的效果,隔绝了人偶和他们一行。   同一时间,“啪”一下,被加百列抽成了蛛网状的单向镜全碎,违禁物封存管理处的血族们彻底暴露在了人偶面前。   被大火逼退的“人偶”凝固了两秒,没有了血族能力的刺激,她重新转过头去,选择了更近在咫尺的猎物。   拖着皮开肉绽的腿,人偶一步一步走了出去,落下一只土黄色的手套。   尖锐的警报声炸开。   别说李斯特,“悲伤”腿都有点软:“这是什么,这是什……你干什么去?!”   洛给的膏药不知是自制还是他父亲的遗物,简直是“医生”方向火种的制药巅峰,几分钟前还抱着拐杖单腿挪的废人,此时动如疯狂的脱兔,霍尼一把没拉住!   愤怒之火差点连乌鸦一起火化,老太太骂了一声,好悬才堪堪在火墙中给他开了条口子。   “龙哥断电!”乌鸦捡起那只土黄手套,随手往火里一扔,“这个破坏掉。”   他不知道这又是什么玩意,但这只手套估计是人偶失控前最后一件触碰过的东西,八成跟杨组长留给他们的诅咒有有关。   手套刚被烈火燎着,乌鸦已经蹿了出去,“悲伤”大哥的手徒劳地伸在半空中——那是随时能隔着玻璃,将血族吸成干尸的恐怖人偶啊!还不跑!还追!   追到封印柜门口的乌鸦顺手将一具血族干尸的脑袋拧了下来,在“悲伤”先生的瞳孔地震中,他像夹着个篮球似的,把那颗血族脑袋夹在了胳膊底下。   “这是血族安全署,血族警察的大本营!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他……”“悲伤”崩溃了,唾沫星子溅了茉莉一身,“他怎么说疯就疯?!等……”   他话没说完,一道白影已经闪电似的与他擦肩而过,加百列也不见了。   茉莉扑棱了一下脑袋,习以为常地翻了个白眼,伸脚将乌鸦扔过来的手套拨了拨,让没烧着的地方充分消毒。   “李斯特,你带……”霍尼回过头来,话到一半,改了对象,一低头把茉莉拎过来,“你,带着李斯特看守‘迷藏’——他能在几米之内扭曲人的认知,可以配合你的‘审判’偷袭。”   不等茉莉应声,霍尼就朝剩下的几个火种吹了声口哨:“金毛带路——其他人跟我走!”   血族们慌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此时,吸干了两个血族的人偶身上,开裂的皮肤已经退到了腰间。她不快不慢地在走廊里缓缓走着,血族们正疯狂逃窜。   “HR区有违禁品失控!HR区有……啊!”   吸血鬼奔跑速度极快,如果让他们逃离,这一层又要剩下人偶和他们几个人。乌鸦趁方才的力量加持效果没退,全力将手里的脑袋扔了出去:“三分!”   干尸脑袋流星似的冲向了血族们,变调的惨叫和恐慌大爆炸。   乌鸦再一次隔空引爆了血族们的恐惧,将其全部化为威慑扩散出去,近处的血族当场木僵,随着人偶一步一步凑近,仿佛有一千年的岁月从他们身上碾过,能流转沧海桑田的不可抗力将每一颗活着的细胞化为尘埃,人偶身上的血痕愈合到了腰腹间。   整个地下区域乱成了一锅粥。   乌鸦被巨大的力量穿透了胸口,心跳得快要砸断肋骨,他却兴奋起来——知道杨组长应该接到消息了。   杨组长接到电话的时候,还没进安全署大门,足有花了一分钟,她才从手下颠三倒四的汇报里提取出重点。   “HR-099”失控逃离封印柜!   不可能!   那个连环杀手如果是二级天赋者……不,哪怕是个一级天赋者,也足够重置鬼偶了,重置后的鬼偶重回休眠期,绝不会再作乱。   怎么回事?那杀手没来,他身边的野怪却传送过来了?   是内讧?   还是那个杀手看透了她的布置,让野怪们当炮灰,自己趁“惨白诅咒”倒转重置后原路返回脱逃……要不无法解释,那些野怪为什么能想到第一时间破坏单向玻璃。   但……那怎么可能?诺菲勒家的高级天赋者也不能在视线外全知全能!而且如果对方早知道,又怎么会贸然踩中“惨白诅咒”的陷阱?   无论怎么都说不通,一定有一环从开始就错了!   然而万般思绪只一瞬,杨组长发现自己想不通,果断收回思绪,处理眼前情况。   “通知所有人立刻撤出,封闭违禁品管理区,封闭前没跑出来的自己负责!”   违禁品管理区日常值班人员也就十几个,都是文职普通人,哪怕一个都没跑出来,也不够鬼偶重置,HR-099只能回去吃野怪。   话说违禁品封存管理区的人今天集体失智了吗?别说HR区,任何违禁品失控,第一处理原则就是立刻撤退封闭,怎么这都要人教?!   然而电话那头,下属应声的话音没落,杨组长已经隔着电话听到了一声破了音的动静:“停电了!”   杨组长:“……”   绝对不能让“HR-099”重置完,否则之前所有倒置效果清除,哪怕炸平了地下区也留不住那些有传送门的野怪。   “调取天赋物‘琥珀’!”   既然那个天赋者杀手没来——   刹那间,无形的黑暗笼罩了整个安全署地下区域,“威慑”下失智乱窜的血族、“伤口”已经退至大腿的鬼偶、疯狂破坏封印柜的火种小队、乌鸦……所有人都像是被裹进树脂中的小虫,一动不动了。 第65章 失落之地(终)   血族天赋物“琥珀”,会将作用范围内,所有东西都凝固,不管活的还是死的。   当然,作为“天赋物”的“琥珀”只能发挥出一级血族天赋者的水平,如果有更高级的天赋者在这里,可能几十秒……甚至轻轻一挣就摆脱了。   而“琥珀”的作用时长和使用范围有关:如果只是用它定住一立方米范围内的东西,恢复时间可能长达十几天。但如果作用范围扩散到整一层违禁品管理区,那么对于普通血族而言,有效时间大约是五分钟。   像浆果这样脆弱的小生物,熬不过五分钟,就会因为呼吸心跳停止而死于脑缺氧。当然,这次闯进来的都是野怪,据说一些野怪身体强度会因毒囊变异,一些稀有的二级野怪甚至能和血族不相上下,他们至少能在心跳暂停的环境里坚持一刻钟。相应的,“琥珀”在他们身上的作用时间也会缩短。   但杨组长的目的也不是憋死他们。   而是——   半分钟后,安全总署大楼启动备用电源,漆黑的地下管理区再次灯火通明。   违禁品封存管理处所在的地下空间,为了防止敌袭,装备了两套备用供电系统,不在一个地方。   哪怕遇上极小概率,这些野怪中有比二级稀有怪更高级的东西,能在极短时间内挣脱,也绝对来不及再断一次电!   杨组长毫不犹豫:“封闭地下区域!”   随着供电恢复,监控也随之恢复,红外镜头迅速锁定了里面的生物,阵营一目了然:高度拟真的“HR-099”有和浆果一样的高体温,血族体温则低很多,在红外摄像头中呈现出不同颜色。   此时,地下区域还活着的血族人数不多,刚刚好不够鬼偶重置,正好能把那鬼娃娃留给野怪。   “隆隆声”响起,而与此同时,杨组长注意到,监控里有个体温被判定为“野怪”的生物竟然没受影响似的,在狂奔!   一只老年雌性……   杨组长的瞳孔微微放大:这个挣脱速度……这绝对是只少见的大野怪,是统领一个森林的野怪之王吗?   看来那个野怪洞里有了不得的东西,居然引出了这样的宝藏。   可惜。   星耀城领主曾经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二级天赋者,总署的监狱和禁闭门都是以这个标准打造的,就算是野怪之王……   然而,杨组长有点痴迷的目光还没从“大野怪”身上撕下来,她就听见了报故障的声音。   她猛地抬头,皱起眉:“什么情况?”   “组长,地下禁闭门被卡住了!”   什么?这么巧?   不……等等。   杨组长飞快地查起地下监控,没找到那让她心惊胆战的目标,但她发现,除了那“大野怪”,才刚过半分钟,几乎所有生物都跟着有了动静。   其中一个血族的体温迅速低了下去,人偶也活了!   “琥珀”的生效时间几乎被缩短成了预期中的十分之一,要么是“天赋物”故障,里面存储的血族能量流失,要么是……被盗走了!   而被盗的那一份“琥珀”,恐怕正作用在禁闭门的机关轴承上!   是那个恐怖分子!   那一瞬间,毛骨悚然的冷意爬上了杨组长的后背,紧接着,电话里那位操作关闭禁闭门受阻、正跟她絮叨可能“故障”原因的血族陡然没了声响,旁边他的同事不知看到了什么,骤然爆发出一嗓子不似人声的惨叫,随后是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一片混乱。   而这一切只持续了短短几秒,紧接着,电话里一片死寂,只有不知什么机械传来的“哒哒”声,像恐怖电影的背景音。   “撤!”杨组长想也不想,“立刻联系其他区域武装警察、驻军增援,增援抵达之前,封锁街区,所有人撤离这里,快!”   没有倒置鬼偶,一个凶残的二级血族天赋者,是他们带着攻打地下城的武装才敢直面的层次!   然而“凶残的二级血族天赋者”——加百列并没像她想象中那样,在安全署大楼里大开杀戒,他也是才刚能动。   加百列能薅“天赋物”的羊毛,不代表他能免疫血族天赋物,毕竟真血族都不行。   但他被“琥珀”定住的瞬间,也用偷来的“琥珀”定住了不远处禁闭门的闸。   他身在“琥珀”的范围内,被那“天赋物”卡住了呼吸心跳,与此同时,不断流经他的“琥珀”也不断被他掠夺,导向禁闭门。他无法产生血族的黑暗力量,只是个雁过留痕的搬运工。   杨组长查监控的时候其实也看见他了,可惜那刚升级的霍尼老人实在太闪耀,缜密如高定针脚的血族刑警也被吸走了注意力,忽略了其他人……她大概只觉得他这只“野怪”体温比正常怪低,而且格外不合群,已经脱队跑到了禁闭门附近,像是想抛弃队友自己逃走。   加百列耳边被熟悉的哭声和惨叫声充斥,他一般不会在吸收血族力量的时候同步使用,哪怕延迟一秒也好,否则流经他身体的黑暗力量会增加到无法承受的量。   严重时,他可能会忘了自己是谁,迷失在混乱破碎的幻觉里。然而此时,他手里有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像个锚,牢牢地钉着他岌岌可危的神智。   是那面“无边镜”。   这镜子启动后可以调整大小,本来是乌鸦随身带着,路上与乌鸦错身而过时,那个人把铜镜塞给了他。   乌鸦没来得及说什么,但加百列明白他的意思:那位血族组长回来以后,会首先通过人偶的状态判断他这个“天赋者”没来,紧急情况无法调用违禁品,她很可能会启动“天赋物”。   那时,他会变成翻盘的隐藏杀器,也会面临隐藏的危险——砸镜子时就能看出来了,他使用偷来的血族天赋时,人偶可能会将他视为血族。   乌鸦给他镜子,是怕他万一离人偶太近,可以用镜子转移人偶视线,争取到一点脱身时间。   不过这会儿他有更好的用法,比如……   随着“琥珀”对他的禁锢越来越松,他胸口重新开始起伏,僵住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将手里的“无边镜”调转角度——把那人偶的眼睛连到操作室的电脑屏幕上,给杨组长现场直播血族惨死的恐怖故事。   全身僵直的感觉在褪去,力量在回归身体,加百列的精神却处于一种异常微妙的状态。   他的记忆遭到“琥珀”冲击,仿佛从百米高空摔在地上的调色盘,五感几乎全被幻觉侵蚀。对于已经习惯了疯疯癫癫状态的加百列来说,这两者单独一件都不致命,但同时发生,则意味着他的过去与现在、真实与虚幻混成了一团,精神世界会在一段时间内完全崩溃。   就像上次在地下城,他第一次接触二级血族天赋,又在还没习惯的时候,强行调用了包括“魅力”在内的其他脑浆存货,只能躲在秘族的笼子里熬过去。   可这一次,他居然能醒着。   他居然可以立在巴掌大的铜镜上,将缩窄的注意力固定在眼前,并且记得自己在干什么。   除了手里的镜子,一团混乱中,加百列脑子里还有一个画面,压下所有真实虚幻的东西反复出现——是面对人偶,那个人把他拉到身后的一幕。   人偶的原材料应该是一颗很大的“火种”,给他的感觉几乎跟乌鸦差不多,比任何一个活着的火种都强,他自然被她吸引。扑向人偶的时候,加百列心里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他不在乎会不会死,掌管灾厄的堕落天使是恶魔中的恶魔,恶魔不会恐惧。   完全没有“恐惧”和“焦虑”功能的生物,站在大路中间是不会躲车的,毕竟怎么起飞不是飞呢?   真在“火种”里被烧成一把灰烬也没什么不好,起码那东西让他觉得平和安宁。   可是乌鸦挡住了人偶的视线。   只差一点,纵火老太放的火再烧慢一点,也许那个人就会像楼道里的血族一样被风干,变成一捧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沙子。   那时,加百列忽然长出了常人认知里的“理智”。   而这时,他靠脑内“循环重播”,竟也奇迹似的维持住了“常人”状态。   “常人”加百列卡住了门,利用“无边镜”制造恐怖事件,一边将人偶祸水东引,一边给杨组长营造出有个恶魔在总署大楼里游荡的氛围……直到“琥珀”力量开始消散,他循着线头,踉踉跄跄地找回自己的其他部分。   加百列转身往回走去。   乌鸦是在干什么?保护他,怕他死吗?   简直像他小时候保护仅剩的同伴……不,那时候他的培养箱里只有小绿,而人类的“培养箱”大得没边,不少他一个,这是没必要的。   那么为什么呢?像他养护培养箱里那些花一样吗?   加百列很喜欢那些花,那差不多是培养箱里少数让他心平气和的东西。即使知道它们很快会凋谢,他还是爱着它们。   可是这么一想又觉得古怪,加百列实在没法把自己和脆弱美丽的花联系在一起,思绪卡顿了一下,浑身都别扭起来。他的心跳前所未有的快,快到让人焦躁,“琥珀”的残余影响彻底消失,他几乎成了一道残影……然后加百列在拐角处,撞上了几具血族干尸和那少女人偶。   他脚步倏地一顿,隔着干尸们,面无表情地和那人偶对视。   片刻,敛去了笑容的人偶平静地闭上眼,往后倒去——“无边镜”连通控制室,送的“远程外卖”大概凑够了她重置的能量,人偶身上的伤口全部愈合,她又成了个能以假乱真的少女模样。   不知为什么,加百列还是能感觉到她身上那种与乌鸦很接近的火种气息,但之前那种吸引力忽然没有了。   加百列径直越过干尸和人偶,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回来揪起人偶的长发,把她拖走了。   乌鸦想建一个自己的“培养箱”,大概需要那个“迷藏”,什么“三大圣物”听起来很贵,即使有纵火老太支持,也未必能拿到手,也许可以试试从血族安全署捞几件值钱的东西换。   这天白夜是讨厌的晴天,星耀城安全总署附近,八个街区戒严,无数荷枪实弹的装甲车从四面八方涌来,沸反盈天中,一艘透明的水船悄然汇入泰坦河,顺流而去。   【黄昏风暴】 第66章 阿瓦隆(一)   “琥珀”落下来的时候,乌鸦就感觉局面差不多稳了,全身一松,哪都好了……除了心脏。   他像一台年久失修的破电脑,重启的时候总会出点小故障。随着凝固在他周身的“琥珀”散去,重新柔软下来的四肢再也无法支撑身体,乌鸦腿一软跪下,哆哆嗦嗦地伸手攥住胸口,感觉不到心跳。   见鬼。   洛的万能膏药能麻痹骨裂,麻痹不了缺氧。   剧烈的喘息尽是徒劳,他的视野和意识像被海啸淹没的孤岛,一圈一圈地黑下去,只剩下中间弥留的念头。   “要不然拉倒吧……”   一个声音说。   那声音回荡着,不知撞在哪里,激起了一个微弱的跑调回音。   “只剩你了。”   “对啊,只剩我了。没人,没资源,没装备,还没挂……再说我本来就有可能一直没有意识,一辈子当个智障种公吧?哦,不对,冲我这硬件水平,未必活得了一辈子。”   “只剩你了。”   “不想干啦,反正没有监工,中途跑路也没人知道吧?”   “只剩你了。”   “砰”一声,总是值守到最后的听觉捕捉到了外界的声音,有人来了。   乌鸦行将熄灭的意识深处震动了一下,他休眠大半的脑皮层上泛起涟漪般的微电流,扩散出去,像一簇短暂打断长夜的烟花,照亮了他最后的念头。   “只剩……我了。”   乌鸦艰难地控制住了痉挛的手指,用最后一点力气去点周围的“恐惧”——除了听力,其他感官罢工大半,他不确定周围有多少“恐惧”。不过突然在地上看见一坨扭曲的死人,就算是血族也得稍微吓一跳吧,就好比人在路上看见死耗子……他只要能点燃蜡烛那么大个火苗,就够做个心肺复苏了。   “啪”——   谁知这一下仿佛往油罐车里扔了颗火星,乌鸦只觉得点燃的“恐惧”像是千斤重的大锤,差点把他凿进地心。凝滞的血液“呼”地一下重新循环起来,他怀疑那一刻飙升的血压能给他捅成脑出血,瞬间就冲散了他的意识。   不……他死相那么吓人吗?   这到底来了只什么品种的易燃易爆物?   “易燃易爆”四个字反复回荡,随着他的意识沉入了更深处,在恍如隔世的梦境之海里掀起季风,起了一圈共鸣——就好像他身边聚集过好多“易燃易爆族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可能命里缺火。   “我看你是命里缺德!”恍惚间,他脑袋被人用文件夹拍了一下,“起来!”   是梦,也是记忆。   乌鸦抬起视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大油脸,洗洁精都搓不出底色,满脸横肉。   他想起了对方是谁:他叛逆时期名义上的上司,实际上的保姆。   “桶哥。”乌鸦脱口喊出了对方的“尊号”,又用脸接了一夹子。   “快点,这礼拜值日,为什么老是我跟你一组?”   “因为别人不敢。”乌鸦心想,表情淡淡的。   “我不是‘脑’吗,”他烂泥一样糊了一桌子,四肢软塌塌地挂在旁边,含含糊糊地说,“‘脑’是一坨脂肪含量很高的软体物,我不是干活用……呃啊!”   桶哥懒得听他吐泡泡,直接伸出平底锅一样的大手,粗暴地拎起他的后领,给死狗收尸似的,把他拖走了。   “食堂抢菜的时候怎没见你软过?一个月就轮一班,又馋又懒的东西,启动个你比发射火箭都难。”   乌鸦把脖子从领口解救出来一点,只能发出气声,还在坚持争辩:“又馋又懒符合‘脑’的生理特征!”   抗议无效,乌鸦还是被套了一件志愿者的绿马甲,让易燃易爆的上司拉到了一个巨大的园区,感觉自己穿得像忍者神龟。为了应景,园区门口打卡拍照的时候,他把志愿者牌的带绑在了眼睛上,摆了个炫酷的造型……然后又遭到了人体攻击。   按规定,他们定期要去做社会服务,据说这样接地气,有益身心健康。   乌鸦不敢苟同,他一直认为“劳动”是酷刑、是迫害、是前世杀人放火的报应。   梦里,他拎着清扫工具,蹦一下歇三歇地挪进幼儿活动区,颇有表演性质地拎着抹布舞了几下。等拍照的人走了,就找了个地方偷懒。   不远处的轨道上滑过一辆一辆的婴儿车,每辆车上都挂着五颜六色的玩具,车上的罩子能保证婴儿们接受适量光照,不会晒伤。轨道后面的运动场上,一群一岁左右的小孩正在护士们的照看下练习走路,其中一个摔了,咧嘴哭成了青蛙脸,随后传染了一帮,幼崽们哭得蛙声一片。   乌鸦捏着叠成兔子形的抹布,懒洋洋地把脑袋搭在滑梯架上,羡慕地看着,很想加入这个青蛙组织。   然后他就被桶哥抓获了。   “给我拿出点人样来,逮哪往哪一粘,大鼻涕似的,孩子看见你怎么办?好好的小苗苗都让你带坏了。”   “不是选最好的基因培育的么,哪那么容易坏?”乌鸦眼皮也没抬,只偏了偏耳钉展示架似的耳朵,“懒癌又不传染——哎,‘大炮桶’,带烟了吗?见面分一半,我存货让老师没收了。”   “育婴所里要烟,你是人吗?”   “不是,我鼻涕。”   “……”   几分钟后,桶哥带着他找了个背阴没人的地方,鬼鬼祟祟地左右观察一圈,摸出半盒烟,给自己和身边的小流氓一人点了一根。   俩人猥琐地蹲在墙根里,老远一看,像俩偷电瓶的贼。   “你老师一直反对这种育婴所。”桶哥吐出个烟圈,“将来等他们长大了,怎么融入社会又是个问题。到时候上学写作文,别人写‘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怎么办?”   “好办,”狗都嫌的青少年在旁边说风凉话,“别人写‘我爸是帅哥我妈是富婆’,他们爸是死刑犯,确实比较拿不出手,但他们妈酷啊。他们妈铁的,会变形!‘我妈是变形金刚’,怎么样拉风吧……哎,老男人,能少对我们美少年动手动脚吗?”   桶哥斜他一眼,收回踹他的脚。   面对着眼前的大楼发了会儿呆,年长的男人轻声嘀咕:“育婴箱,人造子宫……真操蛋。都知道这东西还有伦理问题,不能向社会推广,各国政府都在用这玩意造……造‘那种’孩子,也不知道造的是孩子还是工具。”   乌鸦乐了:“铁妈造工具,人妈生牛马,众生平等,谁也别嫌弃谁。”   年长者没跟刁钻的年轻人一般见识:“那不一样……”   话没说完,旁边突然有了动静。   “有人来了!”一脸沧桑的年长男人被踩了尾巴似的一跃而起,一把从乌鸦嘴里揪出烟头,连自己的一起捻灭,悄悄踢到了墙角毁尸灭迹。然后他站起来连扭再晃,假装自己是在背阴处做广播体操。   乌鸦:“……”   真没出息。   只见旁边建筑的小门里出来几个“白大褂”,推着个小车,里面放着一排婴儿,从他们面前经过。   乌鸦百无聊赖的视线落在那婴儿车上,忽然眯了眯眼,从马甲兜里摸出副眼镜戴上:他看见婴儿们都睁着眼,却没有任何面部和肢体动作,直挺挺地躺在那,死了似的……可他们一个个又都在喘气,脸色也都红扑扑的。   “噫,这是什么鬼东西?”乌鸦有点起鸡皮疙瘩,“‘铁妈’中病毒了?”   “那是‘空壳’。”   “什么?”   “大脑病变,天生植物人……不,可能植物人都不算,你可以理解成没灵魂的空壳。”桶哥叹了口气,“特殊审判庭那边处死刑的能力者,生前级别越高,死后压缩成的‘红晶’造成‘空壳婴’的概率就越大。三级四级还凑合,二级就有不小可能性了,如果是一级的红晶,放进育婴箱里,造出来的孩子一半多都是‘空壳’——‘红晶’融不进人体,会直接析出卡在脑壳上,这几个大概是要拉去安乐死,开颅取走红晶吧?”   乌鸦目送着拉着诡异婴儿的车,随口问:“一级失败概率这么高,那特级呢?”   “哪给你找特级去?”   “有啊,‘1号’,搞邪教那个,不是刚执行的死刑吗?”   年长者半晌没吭声。   乌鸦回过头去:“是机密,我级别不够?”   “……啊。”   “建议偷偷告诉我,要不然我还得想办法偷看,万一被人逮着,我又得关禁闭,你又得负领导责任扣工资。”   “我上辈子是不是挖你家祖坟了?”年长的男人沉默了半晌,大概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神说’——绝对的特级,我没看见,不过据说从他身上提取的晶体不是红色的,是纯白的。”   “哇。”乌鸦赞叹,“果然是SSR!效果呢?”   “都在研究,没人敢贸然用它实验,万一损失了没有第二颗,但学界主流意见认为这东西可能很难被普通胚胎容纳,很可能只能生出‘空壳’来,或者干脆是死婴。目前怎么利用它还不知道,争议很多。毕竟‘神说’……嘶……这能力想想都毛骨悚然……”   “还好吧,可能我没接触过,我总觉得我以前遇到过的一个更恐怖,”乌鸦没大没小地搭住“桶哥”的肩膀,“改天带你去抓,抓住了,你就能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了。”   “呵,你少气我两顿,让我多活几年,别躺进人生棺材底就行。”   后来呢?   抓住了吗?桶哥升职加薪了吗?   记忆中,迷雾又涌上来,包围了乌鸦身边的高楼大厦,也包围了那对他无能狂怒的老大哥。   乌鸦心里空荡荡的,如鲠在喉,总觉得好像答应了别人的事没办成。他被堵得胸口疼,怎么都躺不安稳,无意识地挣动着,又被什么箍住。   缠住他的东西像水底的藤蔓,越挣越紧,像是要把他拖进现世,紧紧困在某个角落。   大概是刚游过一段青少年时代的梦,乌鸦卸载多年的脾气有点死灰复燃,无端起了点叛逆心,捆着他的东西越紧,他越是想挣脱。不知踢到了哪里,脚踝处突然一阵尖锐的剧痛,堵在胸口的东西“哇”一下吐了出来,满口血腥味。   这口血像能辟邪,勒着他的“水草”倏地松了,乌鸦却模糊地找回几分神智,挣出被子的手感觉到了不正常的低温。   原来“水草”是一双人手,压着他的是厚厚的保暖毯。   “水船?”乌鸦想,“啊……果然稳了。”   他不再不识好意地乱动,熟练地咽下来自过去和未来的万般滋味,押着自己缩回毯子里,一动不动了。   乌鸦突然吐了口血,差点把迅猛龙吓哭了。觑着加百列的脸色,他愣是没敢凑过去。   连霍尼队长都谨慎地保持了距离。   加百列诡异归诡异,但一直是一种“不能细想”的恐怖,像鬼片里惊悚情节的前奏,氛围到位了,还没看到马赛克镜头。直到众人看见他一手抱着乌鸦,一手拖着那“瞪谁谁死”的致命人偶从黑暗里走出来那一幕。   他就这么直接把那鬼偶扔到了一个火种队员脚底下,撂下一句“跟上”就不再说话。加百列大摇大摆地坐电梯上楼,横穿血族安全总署。偌大一个总署大楼突然成了无人区似的,他们沿途遇上的只有姿态各异的干尸……让人不由得怀疑这楼里的血族是不是都被他干掉了。   一路走到安全总署后门,加百列抬头看了一眼悬在头顶的监控,不遮不掩地冲那东西一笑,然后单手拧断了门锁,直接开门出去了。   别人不知道,霍尼老人是见多识广的,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地把手缩进袖子——“愤怒”们高度戒备的姿势——这是血族天赋者的力量。   三级火种或许能发挥出差不多的力量,但那是火种辅助下的,而非来自生理结构性质的,对于擅长战斗的火种,一眼能看出发力方式的差异。如果不是加百列手上浮起的是青筋而非充斥着黑血的“黑筋”,霍尼差点放火烧他。   他们这一路经历堪称离奇。   “悲伤”先生这会儿都没想明白,一个“收集信息”的探索任务怎么让他们做成了这样。“统计遗迹”变成“回收遗迹”就算了,“收集信息”居然直接收进了血族安全总署,还进货似的批发了一堆“火种遗留物”回来……没有减员!   他们怕不是要变成尾区的民间传说?   可是……   “悲伤”小心翼翼地看了加百列一眼,心里犯起嘀咕:把这位放进人类社会真的可以吗?该把他供在哪?   “别在这围着。”霍尼队长走过来,驱赶自己的队员,“去整理物品,对接驿站,告诉他们我们一天之内返航。”   “队长,”李斯特问,“报告怎么写?”   “放着,我写。”   李斯特愣了愣,每次的报告都是他写的,队长最多看一眼,有时候看都不看就直接让他们往圣地交,这回……   霍尼顿了顿:“我写完报告以后,你们传看,以后对外统一口径,其他的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圣地长老。”   说完,她看了加百列一眼,垂着头的男人正在给乌鸦擦血,毫无反应,好像这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亚特兰蒂斯的圣晶。”霍尼想着,几乎确认了什么,转身走向水船上的书房。   他会带来什么呢?   她不知道,只是觉得尾区“神秘”偏安于圣地太久了,也许合该有一场来自海上的风暴了。 第67章 阿瓦隆(二)   在摩羯洲,据说已经有三区七十六个城市中,居民平均寿命超过了一百八十岁。这样算来,九十六岁的查理·杨顶多是刚过中年,可是她浆果皮衣下却已经是满头花白,一脸沧桑——这是早年接触过太多“违禁品”的代价。   杨组长出生在地下城,是喝着老鼠血长大的,至今反而吃不惯不放香精的东西。   地下城有天蝎洲来的秘族移民,各种各样的血族黑户,还有连最劣质的浆果皮衣也买不起的底层贫民。她在这些烂人里长大,小时候以偷偷帮人倒腾“违禁品”和原材料为生,攒够了学费——当然,只是最便宜的职业技术学校,不是“36号”他们那种一毕业就能进安全署的警察学校。   她从白夜巡街的辅警干起,借职务之便,成了那些下水道里抽香料的臭虫们的“遮阳伞”。随后转到传说中“最没有前途”的违禁品稽查处,一干就是将近四十年。   违禁品稽查处成了她的领地,做到处长时,她已经篡夺了地下城最大的违禁品交易场,此后功成,隐于幕后,蚕食鲸吞着那里大大小小的势力。   在一次跨部门合作的地下城缉凶中,这位货真价实的黑警脱颖而出,成功调进了安全总署的精英部门,开始有资格让星耀城的“上等人”朝她按一按帽檐。   她慢慢从站在会议室里端茶倒水,变成坐在会议桌边发言,随着制服上功勋与袖章一道道增加,她成了有资格随治安官进入领主城堡的“精英”,而根系仍深深地扎在星耀城地下。那里,她的触手慢慢渗透到违禁品交易之外的领域:香料毒品、天赋物稀有原料、地下钱庄……   又三十年过去,星耀城笼罩在她蛛网下,千丝万缕的线伸进尾区、甚至尾区之外。   而挡她路的人,已经尽数死绝。   唯一的意外,就是这个从角区流窜来的神秘杀手。   “天赋者杀手”,这五个字简直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哪怕杨组长曾经有过天赋细胞,一个世纪过去,也早让香精腌成干了。一匹独狼,成为她朋友和敌人的概率一样低……再说“天赋者杀手”到尾区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干什么?   结果那怪物不光从天而降,还专门来克她似的,一亮相就打破了她所有的节奏——先谋杀了她的大客户。   那位“魅力”阁下酒色财气五毒俱全,身边养着一帮吞金兽一样的情人,单靠尾区财政拨给贵族的那点打发要饭花子的钱,当然是远远不够花的,背地里,“魅力”一直是她的好朋友、重要合作伙伴之一。   “魅力”一死,地下城野心勃勃的安东尼立刻起了别的心思,诺菲勒家族也幻想以他们家那废柴少爷为媒介,趁机伸手尾区控制权。不得已,杨组长只能将原本可以徐徐图之的计划仓皇提前,为了除掉碍手碍脚的“洞察”,还留下了一屁股马脚漏洞,至今没填平。   杨组长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个神经病杀手到底为什么平白无故跟她过不去,在地下城留下口头挑衅不算,还刻意留下人皮和伪造身份信息作诱饵,借野怪洞潜入安全总署大闹。   一直以来,高贵的血族贵族也好,一身腥味的秘族半兽人也好,在她眼里都近乎于透明人,操控他们易如反掌。   这还是第一个她完全看不透、想不通的对手。   杨组长既不明白对方到底有什么目的,又不明白对方是怎么做到的。   白夜里,她带着紧急增援的武装包围安全总署的时候,果然见怪物已经逃之夭夭了。自己走了不算,他还带走了包括“HR-099”在内的三件HR区、六件R区“违禁品”,中央音乐厅后街抓捕野怪用的三件东西本体一件没留下;放火烧了N区,连同“惨白诅咒”一起,窃取了其中大量野怪毒囊……要不是地下有隔离火灾的消防系统,这会儿整个安全署大楼已经没了。   杨组长为收拾残局忙了一宿,直到天色渐黯,她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她三两下扒开皮衣透气,却没有休整,独自调取了总署大楼内所有监控记录,一帧一帧地看。   渐渐的,她的表情从迷惑不解到难以置信,有那么半分钟,她甚至露出了怀疑人生的茫然神色。   虽然不可思议,但是排除掉所有不可能,杨组长发现自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横跨整个摩羯洲,至少狩猎了四位一级天赋者、一位二级天赋者,悍然瞄上了七大神圣天赋的“天赋者杀手”,根本不是所有人默认的高阶天赋者,甚至不是秘族……   他是个浆果!   留在中央音乐厅后面行李里的几张人皮不是谋杀纪念品,是他伪装血族用的“皮衣”。   穿人皮的浆果,愚弄了她两次。他们如临大敌地在中央区埋伏了一堆武装,埋伏的居然是一颗浆果!   独自一人的办公室里,杨组长突兀地笑了一声,忽然觉得这一宿的忙活有种荒诞的滑稽。   她拿起内线电话:“给我收集各地关于‘白化浆果’的培育信息,全洲范围内,侧重角区的高级服装行业。”   经得起风吹日晒的白化浆果培育难度很高,这样的成本造价,培育出来的通常不会是宠物。   其实更方便的切入点,是去查证那个怪物行李里的几张血族人皮身份,以及缝制人皮时用的特殊天赋拥有者——可惜跨区了,那不是边陲地区一个小小市级安全署有资格公开调查的,得通过她的私人渠道。   还有,那浆果表现出来的血族天赋是怎么回事?   正如“违禁品”会对血族造成极大的伤害,血族的黑暗天赋对浆果也是,哪怕是深山老林里那些扎手的高级野怪,面对被血族天赋浸染过的东西都得格外小心……直接服用天赋者脑髓液?   碰一下都够让一只浆果死一百次,除非他是神话传说里的“无赦鬼”。   就算是“无赦鬼”,也要以发疯和堕入地狱为代价吧?   杨组长将监控倒回到“琥珀”笼罩地下时的一幕,看了一眼就推断出了当时的情景——那怪物直接抽取了作用在他身上的“琥珀”,导入了禁闭门的轴承。   因为作用范围极小,那禁闭门到现在都关不上。吸收和存储……这让她想起了梵卓家族的神圣天赋“药师”。   “另外替我收集和‘梵卓家’有关的新闻,近二十……不,近五十年的,花边新闻也算。”   下属利索地应了。   杨查理放下电话,深吸一口气,用力抹了把脸,这时,她桌上的电话又响了。   “星耀城安全总署重大危机事件调查组,请讲……”杨组长的话音戛然而止,片刻,她抬起眼,刻板正经的神色变了,近乎耳语地轻声说,“您确定吗?”   电话里传来一个失真的声音:“调令已经出了,与诺菲勒家族同属鹰派的迈卡维家宣布接管尾区军权,新一代的‘风暴’将在五天内抵达星耀城,你要小心,小安德鲁·迈卡维已经逼近二级,他可不是私生子。”   “我知道。”杨组长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您那笔‘投资’周转效率挺高,两周内就会回第一笔款。上次您提到的一些稀有材料也陆续到货,里面还送了您一颗二级野怪的毒囊,算给老朋友的新年小礼物。”   “跟你做生意,一直让人心情舒畅,”电话那头的人笑了,“要我说,那些整天喊打喊杀的保守党们,可真是社会进步的绊脚石……”   尾区黄昏日落,人声渐起。   早间新闻在上班族的社交媒体上乱滚,星耀城睡眼惺忪,风暴在路上,一场旱季的小雨落在无人区寂静的山林间。   水船悄无声息地穿透了被雨水砸碎的河面。   乌鸦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几天,他花了两秒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周围温度正常,看来是从冰窖似的水船里出来了,团在身边的被褥蓬松柔软,枕头上还有熏香味——这条件,他应该在“神秘”那个专属小院里……这说明了霍尼队长的态度,她应该还有话要跟他私下说。   不过交流什么的……还是过会儿再说吧。   据说有些人醒了必须起床,久卧会腰疼头疼,乌鸦没这毛病,他有特异功能,能赖床赖到地老天荒。   他没睁眼,只是来了个慢动作的咸鱼翻身,习惯性地飞快复盘起这次历险。   按他的习惯,这次行动是完全不及格的,计划粗陋、准备不足,尤其最后潜入安全署,简直乱套得一塌糊涂,全靠运气……以及安全署那位狠角色没想到加百列是人。   不过这个漏洞估计也是最后一次用了,对面不可能现在还猜不到,搞不好都拿到培育时记录的完整档案了,比他们这边了解还多。   不过乌鸦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带着一大帮没来得及变成社会人的“浆果”,他必须以最快速度找到立足点,只能仓促冒险。人脉和资源是不可能靠“结交”结来的,“四海之内皆兄弟”是属于幻想频道的故事,缘分这玩意可遇不可求,大部分情况还是得靠步步为营和招摇撞骗。想要什么,就得先让人看着像那么回事。   以这个标准看,这回虽然过程全错,但结果还凑合,起码基本目的是达到了。   接下来就是他要恶补的东西了:大环境小局势、人类沦落史、常见的种族、造物,三条火种路线发展方向……   乌鸦越想越头大,瞬息之间,他已经在想象中的卷帙浩繁里窒息了。   要是遗迹里那位死去的匠人驿站长能给他一些匠人协会的知识就好了,也算个捷径,可惜他能感觉到,手上的契约书还在,也就是说,即使查出了当时迷藏是怎么失效的,驿站长对遗迹暴露的事还是有疑虑。   比如那些埋伏的血族是怎么圈定驿站大致区域、又是为什么那么了解“迷藏”的。这里面水深得一眼看不见底,要查这个,未必比潜入匠人协会偷资料简单。   烦。   “毁灭吧不干了”和毫无感情列计划的声音隔空对垒,从脑内一路吵到了脸上,乌鸦忍不住皱起眉。   就在这时,他掉出被子的手被人握住了。   乌鸦:!   这一下吓得他差点当场诈尸起立,猛地睁开眼,一张天使似的脸近在咫尺……太近了,差点撑爆他的视野,而他居然完全没听见声音,也丝毫没感觉到周围有人!   乌鸦:您能吱一声吗?您是闹鬼系博导对吧!   还没等他站直的汗毛落下,加百列就垂下近乎透明的睫毛闭上眼,在他眉心轻轻吻了一下。   乌鸦:“……”   “毁灭吧不干了”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第68章 阿瓦隆(三)   乌鸦没动、没躲、也没反抗。   他这个硬件水平,不太支持打打闹闹,动真格的又没必要。于是作为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他选择了成本最低的应对方式:调整好自己的心理状态。   俗称想开点。   本来么,他的社交规则又不是什么普世价值观。   其实让人“过敏”、感觉唐突的,都不是一些行为本身,而是那些行为背后约定俗成的意义。   加百列显然没跟谁约定过,也不打算遵守“俗成”,他有自己的语言……和肢体语言,没必要拿不知几百几千年前的老黄历硬套——梦里刚捡回来的记忆,以及生命垂危时潜意识里浮起的念头,让乌鸦有了个大概的猜测,他感觉自己可能没有穿越到异世界,只是通过某种方法,来到了“未来”。   某种他知情、且同意的方法。   照这么说,其实他自己才是那个和时代格格不入的怪人。   再大惊小怪一点,不就跟“古穿今”小说里,看着满街短裤T恤大叫“成何体统”的古董一样了么?   而且别看加百列平时端个神神道道的天使架子,其实有点隐藏的人来疯倾向,别人反应越大,说不定他越觉得好玩。   三下五除二锚定了视角,乌鸦维持住了淡定,只木然地用眼神发问:你干吗?   加百列直起身,伸出一根手指,几乎抵在了乌鸦左眼的睫毛上:“你这只眼睛能看到死人。”   乌鸦目光往下一扫:加百列那件大概能在星耀城买套房的“配件”长袍撕坏了,于是换了一身不知谁支援的普通衬衫和长裤,领口上钉着“摩罗斯之眼”。   明明之前还嫌弃得要命……   不对,现在应该也嫌弃,那玩意是背面朝上的。   这么嫌弃还坚持带着没扔……于是乌鸦就大概猜到了,应该是他跟死在“迷藏”里的某位交流的时候,加百列透过“摩罗斯之眼”听见了什么。   “你能听见死人对你许愿吧,然后呢?实现的话,你就能收割他们的灵魂吗?”   乌鸦:淦,诽谤。   他割灵魂干什么?又不是收破烂的,还不如割韭菜。   然而随后一转念,他又不由得悲从中来——大部分时间,他确实都在收破烂。   而且……面包的口琴,无名种公大哥的回家地图,火种,写了一生的诗……某种意义上说,来到这个世界以后遇到的死者甲方,“支付”的也确实都是他们一生所托。   说那就是“灵魂”也不是不行。   乌鸦沉默了两秒,眨了一下有点沉的眼皮:你这么理解也可以。   “哇哦,居然是真的。”加百列几不可闻地喟叹一声,水彩一样的眼睛里闪烁着难解的光,“你把他们灵魂放哪了?瓶子里?给我看看。”   乌鸦:“……”   这家伙百分之百在消遣他。   消遣伤病号,缺德。   他蔫蔫地翻身,打算用后脑勺交流,翻了一半,又被加百列掰了回来。   加百列继续发表暴言:“可是我都翻过了,你身上没藏什么东西。”   乌鸦一个急刹车踩停自己脱缰的思绪,告诉自己打住,这就是字面意思,不要联想,不要擅自往上加“言外之意”!   加百列:“所以你把那些灵魂‘吃’了……或者‘吸收’了吗?”   越说越离谱……乌鸦表情扭曲,作为一条资深懒狗,这一刻,他竟然在“说话好累”和“不行我得解释清楚”之间摇摆了起来。   还没等他落停,就听见加百列说:“我应该没有太麻烦的愿望,等我死了,你可以把我的灵魂收走吗?”   乌鸦一愣。   纯黑的眼睛碰到了几乎是半透明的虹膜,一个不见底,一个清澈到近乎一无所有。   “那……咳,”乌鸦看了他一会儿开了口,清了一下干涩分叉的嗓子,他不慌不忙地找回了调,沉声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乌鸦回到驿站就发起了高烧,被洛灌了一堆医生协会支援的药,此时人醒了,眼角眉梢上还都挂着筋疲力尽,丧丧的,脸上写着“随便捏随便团,反正我只是坨没有感情的橡皮泥”。   可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却有种游刃有余的笃定。   他好像既不为“把我灵魂收走”的惊世骇俗言论惊慌,也没什么多余的怜悯触动,只是很平静,理所当然似的——是什么,说说看,没准能办。   “就是这样的表情。”加百列想,像这片无人区依托的群山,让人觉得可以永远停留,生在这里,埋在这里。   “我还不知道,”加百列轻声说,“只是觉得对你来说应该不难,也许正好就是让你把我的灵魂带走呢——如果培养箱是你搭建的,我可能不会想打碎它。”   他血色稀薄的手指虚虚地掠过乌鸦的眼睛,如果注视他的是这双眼睛,他或许愿意在玻璃房子里做个“天使”,或许愿意归顺神明……   “啪”一下,加百列的手腕被乌鸦攥住,从眼前挪开了。   “醒醒,朋友,”乌鸦的嗓音里已经没有刚醒的沙哑,“玩归玩,闹归闹,大家都是贪财好色的肉体凡胎,别真把自己当鬼神啊,凡愚。”   加百列:“……凡愚?”   “不然呢?”乌鸦像台年久失修的机器人,慢吞吞地爬起来,“要不你保佑我发财?”   加百列:“……”   “倒是扶伤员一把啊,”乌鸦抱怨,他过于灵敏的耳朵已经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不会作法就算了,还没眼力劲儿,倒是跟李斯特学学。”   “嗯?怎么听见有人在叫我?”正这时,靠近的脚步声走到了门口,李斯特那英俊懵懂的脑袋从门缝长了出来,只要不出任务,这位帅哥什么时候都美滋滋的,“嘿!阁下,你醒了,驿站长的估计挺准啊。果然,一级的时候,不管哪条路线哪个方向都比‘极乐’有用。”   加百列的目光落在那颇有自知之明、还丝毫不以为耻的“极乐”身上,有点茫然。   “谦虚了,‘极乐’挺好的,你一来,空气里就充满了快活的气息。”乌鸦叹了口气,“请转告霍尼队长,我收拾一下,马上好,稍等。”   美滋滋的李斯特“哎”了一声,转身往回走,走两步又莫名其妙地抓抓头发:“我好像什么都没说呢。”   “医生”方向的火种毕竟不是普通医生,治起病来颇为玄学,不知用了什么有灵性的药,乌鸦伤筋动骨的脚踝已经消肿痊愈了。只有动用“恐惧”火种过载的后遗症还在,不过这大概属于“玄学”伤,火种也不能药到病除。   “神秘”的小院低调奢华,打扫得一尘不染,时不常有穿着白色短袍的男女青年经过,见了人会恭敬地停下脚步问候——据说这些人都是“神秘”管辖的小镇里选出来的,常驻驿站,负责照顾火种们起居。   虽然干的是侍者仆人的活,能到驿站来服务,也是人人向往的“肥差”,毕竟能经常接触“火种”中的大人物,投了哪位的眼缘都有前途。   婉拒了两个提出帮忙的漂亮大姑娘,乌鸦迅速把自己打理干净了,一出来,又迎来了个跟李斯特一个风格的漂亮小伙,用讲究的餐具端来了一堆东西,温柔似水地朝他一笑,正要上前问乌鸦要不要点些别的……被回过神来的加百列拦在了门口。   侍者这才看见还有这么一位,表情僵在了脸上。   加百列无机质似的眼珠似笑非笑地盯了侍者十秒钟,把隐约听见些传说的小青年盯得开始手抖,才捡了碗奶油汤和甜点:“其他的不用,你可以走了。”   乌鸦:“……”   他之前来神秘小院做客的时候,侍者们挺正常的,不是这个画风。   “艾瑞克……”乌鸦顿了顿,对加百列换了种说法,“就那个长得很难过、话特别多的哥们儿,在背后造我什么谣了?是不是说我是个隐藏的‘极乐’?”   加百列耸耸肩:“他们私下里在讨论你是‘禁欲派’还是‘放纵派’。”   乌鸦:“……”   高级“极乐”的风评,啧,真糟糕。   加百列:“所以你是什么派?”   “正常人类派。”乌鸦没胃口,勉强自己吃东西,吃两口就得停一会儿,把反胃的感觉压下去,“都说了是造谣,我又不是‘极乐’。”   加百列沉默片刻,“唔”了一声。   “怎么?”   “忽然想起了‘亚当’和‘夏娃’。”   乌鸦听这名字就知道血族又在糟改神话,顿时更胃疼了:“也是‘高级定制’?不会还是情侣装吧?”   加百列撑着头看着他:“对,他们是‘恋人’。”   乌鸦想象了一下,想象力告罄:“他们把‘恋人’放在……一个培养箱里养?”   不对吧,家畜还得分“公母”隔离开呢。   加百列平静地说:“他们做过化学绝育,不要紧。”   乌鸦莫名其妙:“那还恋什么恋?”   没有世俗的欲望,一男一女凑一起干什么,双人斗地主?   加百列像是没明白,也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乌鸦:“我是说,他们每天干什么?”   加百列回忆了一下:“没什么有意思的,唱歌、追逐、嬉闹、跳舞。那就是他们的设定,像日常任务……以及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会心碎而死。后来他们在‘制衣’之前分开,亚当被带到了别处,夏娃每天在我脚下哭。”   乌鸦叹了口气:“那可能是知道自己要‘心碎’,吓哭的——你们角区上等鬼真是又变态又土,编的木偶剧好烂俗,一点也不走心。”   “对,所以他们只是季节款,不贵。”加百列有点无聊地说,“我杀了设计师以后,看过他们的档案,剧本故事只有两页,销售价格只比童装贵一点……真正的恋人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都有,长久的,三天好两天掰的,平平淡淡的,也有战斗一辈子的,”乌鸦强咽了口汤,缓了好一会儿,才随意地说,“不过不管怎么说,也得有点什么,绝育的恋人可还行……啧。”   猎奇。   加百列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的白衣侍者。   “呃……倒也不是他们说的‘放纵派’那种。”乌鸦秒懂了他的视线,顿时有种自己这肮脏的成年人带坏纯洁天使的感觉,急忙纠正,“别的因素也重要。”   “比如?”   “比如间歇性注意力失常,视野里只有一个人高清,其他人都高糊;间歇性的妄想,总琢磨自己手脚应该怎么摆,她心里我是谁……之类吧?据我所知,普通恋人是这个症……这个状态,旷世绝恋我就不知道了,谁也没见过……不过你还别说,这一栏里没准还真有绝育版。”   乌鸦只是随口闲聊,主要精力在对付奶油汤上,没注意加百列听到后半截,目光忽然一寸一寸地朝他转了过来。他做任务似的,机械地给自己补充了点营养,没让霍尼队长久等,很快打起精神,去了小院里的会议室。   “真壮观。”乌鸦一进门,就被一地的“违禁品”震惊了,“你们把安全署清空了吗……嘶……吓我一跳。”   他差点踩着“HR-099”,倏地缩脚:“好家伙,把这位也请回来了?”   那瞪谁谁死的可怕人偶静静地躺在一块席子上,身上可怕的伤口消失了,无暇的皮肤像婴儿。不知谁给她穿了件衣服,人偶表情沉静地闭着眼,裙子下的胸口缓缓起伏,还能听见细微的鼻息。   就和乌鸦梦里,那些“空壳”的婴儿一模一样。   “遗迹中回收了两件匠人造物,‘迷藏’和‘无边镜’,”霍尼看了一眼已经变成加百列领针的“摩罗斯之眼”,自动把它忽略了,“其中‘迷藏’状态无法确定,需要送回匠人协会查验。”   乌鸦点点头,听懂了霍尼队长的言外之意——不是她不能像藏匿“摩罗斯之眼”一样,帮乌鸦扣下“迷藏”,是被“违禁品”污染过的匠人造物必须回厂才能确保安全。   “她重置完成了,”乌鸦凑近观察了一下HR-099,“伤口不见了,很可能之前倒置的效果也没了,当时在安全署,如果情况更紧急点,说不定我会建议再试一次‘迷藏’的传送。”   “那还是算了,从泰坦河游回去更安全。”霍尼女士也转到人偶身侧,伸手捏起人偶短裙外的小腿,“只有‘医生’——最厉害的医生,才有能力无痕地快速治愈这种伤。还有那个‘倒置’功能,让我想起匠人。以前也丢过‘残缺路线’的火种遗留物,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   乌鸦没回答,转头看了一眼摊放了一地的其他“违禁品”:“这些东西一般怎么处理?”   “战利品的四分之一上交‘圣地’,其他都可以由出任务的人自行分配,用不上的也可以拿到圣地换钱登记贡献。这里面大概有两件东西是‘秘线’遗留物做的,三件‘残缺线’,剩下这十来个都是‘神圣’——我不是这方面专家,不过吸血鬼能抓到的‘神圣’绝大多数是‘审判’和‘圣光’,很少有‘真理’或者‘守护神域’,偏攻击的‘违禁品’没什么用,一般会把火种遗留物拆出来,跟圣家换钱换东西。”   霍尼顿了顿:“遗迹里的匠人造物大多是建驿站用的,我们基本都是交给圣地建新城用,新的驿站会变成‘神秘’专属。但‘迷藏’不行,它是匠人协会的圣物,没人想得罪他们,你明白吧?”   乌鸦看了她一眼。   霍尼话音里带了几分意味深长:“但战利品清单我还没上报——这方面,我们秘线没有圣线那么严苛,有一定操作空间。阁下,照你看,怎么报合适?”   乌鸦叹了口气:“您是三级长者,这么客气我真吃不消。”   “这些年,圣地也好,方舟也好,都习惯了偏安一隅。老娘不信那套,”霍尼冷冷地说,“等我通过等级测试,‘圣地’应该会给我新的任命,但我一个人不可能跟原有的长老团抗衡。”   话说到这里,已经近乎摊牌,乌鸦不再多言,指着HR-099说:“就报二级残缺火种遗留物吧,当我们留下了,跟匠人协会做买卖用。”   “所以它其实是什么?”   乌鸦想了想:“有锋利一点的武器吗?可以开颅用的。” 第69章 阿瓦隆(四)   “开颅,这玩意的关键机关在脑子里?”霍尼问,“确定吗?”   乌鸦有点不靠谱地回答:“大概。”   他梦里的“空壳”婴儿是一个重要参考——不,严格来说,那不是梦,是他沉得很深的一部分记忆,应该是潜意识觉得自己需要,所以调动出来。   那么“人偶和空壳婴儿”属于同一性质,就是他直觉给出的判断。   人偶的设计也很有意思,她的伤口最多只能裂到脖子上,就好像在告诉别人,她的头部才是重点。   最重要的是,只有拆解出这个人偶的秘密,才能把她当成谈判筹码。送个不明就里的致命人偶给匠人协会,那是在求着人家帮忙处理问题。   “很危险啊。”霍尼叹了口气。   “神秘”和“匠人”毕竟不是一个路线。普通的东西就算了,遇上出了毛病的匠人造物、危险的血族违禁品,莽撞如“愤怒”小哥布隆也知道不能乱动,容易莽出人命……不过作为更资深的“愤怒”,霍尼女士到底还是有艺高人胆大的一面。   “而且恐怕不行,”她指着人偶说,“这个状态,姑且算休眠吧,她似乎是不会受到外力伤害的。我之前试着往她身上划了一刀,非常吃力,而且只划开一点,几秒就自愈了。”   就听“咚”一声——被队长喊来参会的“悲伤”艾瑞克一进门就听见这么可怕的话,脚脖子妩媚地一转,他踉跄着跪下了。   屋里的三个人同时回头看了他一眼。   乌鸦:“早啊。”   霍尼:“地上好多违禁品,你小心点。”   加百列:“需要帮忙吗?”   “悲伤”:“……”   那您倒是帮啊。   加百列只是走过场似的客气了一句,就把目光投回到人偶上:“她的体重大约有五十公斤,我拽着她走的时候,一根头发也没掉。”   霍尼:“看起来,只有‘使用’时皮肤才会开裂,伤口裂到脖颈,她又会失控重置。”   乌鸦托着下巴:“唔,您都觉得‘吃力’……”   霍尼:“当然,我用的只是普通刀,也许应该试试更强力一点的武器,或者‘愤怒’之火。”   “悲伤”艾瑞克徒劳地发出呐喊:“队长,这东西杀了至少二十多个血族啊队长!慎重,不能乱动啊!”   在他的哀嚎里,乌鸦点点头:“却是应该慎重,队长,你用的刀呢?”   霍尼先是下意识地在腰间武器袋上按了一下,随即也反应过来了:“等等,你是说……”   乌鸦颔首:“对。”   以霍尼队长的手劲,她觉得吃力划不开的东西,没有特殊处理过的凡铁早就卷刃折断了,可那把用过的小刀还完整地挂在她腰间。   “这说明不是她的皮肤坚韧。”乌鸦伸手摸了摸那人偶的额头,触手柔软温暖,完全就是活人皮肤,他叹了口气,“很可能是当你用刀划人偶的时候,她也在抽取你的力量修补伤口……或者增加防御力,两相抵消,你觉得吃力,刀身反而不用承受那么大压力。”   “残缺路线”的特点,和转换有关。   “这样的话,如果不按照正常‘使用方式’,理论上,你永远不可能破坏人偶身。这应该是人偶的一种‘防误触’设计,防止偶身意外损伤,造成她失控。”   霍尼若有所思地看了乌鸦一眼,心想:这就是高级“残缺火种”的发展方向?可惜这条路线不知道为什么,最高只有二级。   “悲伤”听懂了,并被这个“防误触”设计感动得眼泪汪汪:“还好还好,还是有保险栓的。这种危险的东西,还是应该交给匠人协会去研……”   他还没来得及扶着墙站起来,就听乌鸦字正腔圆地开口说:“‘HR-099’倒置鬼偶。”   这是他在存放人偶的封印箱上瞥见的名称和编号,那面单向镜被加百列砸碎前,乌鸦捕捉到上面安了个能让封印柜内外通话的对讲机。人偶应该没有日常聊天的需求,所以她很可能是可以用语音控制的。   果然,乌鸦话音刚落,睡美人一样的人偶忽然睁开了眼,在艾瑞克变调的咆哮声里坐了起来,转向乌鸦。   霍尼倏地缩手按住武器袋,加百列却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搭在乌鸦的肩上,眼睛里透露出一点兴奋的光:“几秒?”   乌鸦自言自语似的回答:“我觉得应该够了。”   艾瑞克:“你们在说什……等!”   在“悲伤”大哥目眦欲裂时,乌鸦的话脱口而出:“倒置、扭曲或者取消‘HR-099’倒置鬼偶的伤口自愈功能。”   面无表情的人偶脸上立刻浮起诡异的笑容,可怕的血痕仿佛盘绕的蟒蛇,从她脚下裂开,急剧蹿升。艾瑞克脑子里“嗡”一声,感觉整个会议室都被阴冷的气息笼罩,他后脊发冷,汗毛炸起。   与此同时,一道影子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掠过,一阵让人牙酸的“嘎吱”声响起。瞬息之间,那让人战栗的阴冷气息又消散了,人偶脸上的笑容定格,在她身上飞快爬行的伤口戛然而止——加百列徒手破坏了人偶的脑壳!   碎裂的颅骨下竟然是空的,人偶的脑壳里什么都没有。   眼疾手快的加百列直接将一块颅骨掰了下来,颅骨内侧,正黏着一枚黄豆大的小小水晶片:白色的,里面像是有无限雪白的雾气在流转,那小小的水晶片好像是个活物。   整个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随着水晶片离体,人偶一切犹如活人的生命体征完全消失,她瞳孔飞快涣散,呼吸心跳立刻全停,就这样成了一具彻头彻尾的皮囊。   “果然可以。”乌鸦想。   霍尼队长说,划开一条小口几秒后,人偶的伤口才愈合,这意味着人偶的“转换”虽然是同步进行的,但速度稍慢。对自身功能做手脚,很可能让人偶的“血条”直接蹿到脖颈,就地失控,但这当中会有极短的一个小空档。   对别人来说够呛,加百列应该够用了。   不知过了多久,艾瑞克才发出一声气如游丝的“嗡嗡”:“这……这是什么?”   霍尼喃喃说:“火焰晶……”   人偶的核心不是残缺路线的火种遗留物,而是一块能激发火种的火焰晶!   人类之所以能发展出“火种”,在深山老林里建立“圣地”“方舟”和各种协会,就是靠火焰晶。   相传,在尾区的原始森林里,有一批出逃到此的人九死一生躲过血族的搜捕,定居在了一处岩洞里。虽然他们茹毛饮血,活得像野兽,但夜幕降临时,依然有长者会在篝火前讲故事,孩子们依然会收集山涧岩洞里的漂亮石头,穿成链送给喜欢的人。   他们是幸运的,那些漂亮石头里有一块残缺路线的火焰晶。无意间把火焰晶当项链戴的少年和他的母亲成了最早的“学徒”,此后渐渐出现的“医生”和“匠人”极大地提高了族群的存活率,三十年后,这里有了第一个人类小镇的雏形。   因为有了“残缺路线”的出现,人类才得以在世界夹缝中安居,原本四处流窜的“神秘”和“神圣”相继带着他们的火焰晶靠拢过来,并以尾区为始,慢慢复苏着枯死的人类文明。   早年的开拓者是锐意进取的。   “那时候不像现在,”霍尼苦笑,“现在三级的火种都很稀少了,全像老龟一样缩在老窝里作威作福。最早的时候,除了无法晋级的‘残缺路线’会留下做后勤,其他火种都在追寻火焰晶的线索,拼命扩展我们的领地,四级频出……绝大多数死在了路上,少数人则是真的找到了新的火焰晶,在匠人协会的帮助下,把领地扩展到了摩羯洲其他区。”   她说到这顿了顿,看了乌鸦一眼:“我们‘秘线’,火焰晶最多的地方是腹区,那里渐渐取代了尾区大本营,一度成为‘神秘’的中枢。圣城‘亚特兰蒂斯’最辉煌的时候,有过两位四级大法师,其中一位甚至已经集齐了秘线三个方向,离传说中的‘五级’只有一步之遥。可惜圣城没落在了内斗里,原本就摩擦不断的‘秘’‘圣’两家关系更紧张,几百年前并肩作战的情义一点也没有了。只有尾区,因为是发源地,大家从祖宗开始就混用交通网和驿站,还算能和平相处。”   乌鸦恍然:三条火种路线里,两条能打的闹掰了,好在有“匠人协会”和“医生协会”夹在中间,把局面搅合成了更复杂也更稳定的三角关系,内战才没彻底打起来。   中间那“两面派”肯定也没起什么好作用,“残缺路线”里没有高级火种,没有安全感,为了自己的地位,估计是既不想让“神圣”“神秘”彻底翻脸,也不想让他俩和好,大概率是一边当“和事佬”一边当“搅屎棍”。   久而久之,三大火种阵营都会在冷战和隐形对抗里走向封闭,弄成了现在这种江河日下的局面。   他听完霍尼老人讲了一大段不光彩的历史:“所以人类掌握的火焰晶很少?”   “可能比你想象的还少,”霍尼说,“尾区的圣地、匠人和医生协会各自只有一块,‘神圣’的方舟稍微富裕些,有两块……就是两块火焰晶也追不上他们送菜的速度。”   乌鸦接过那块豆大的水晶片:“这应该是残缺路线的。”   “火焰晶”没像之前那颗神秘路线的火种遗留物一样,被他拿到手里就“入口即化”,反而在排斥他,光滑的水晶手感像风干的苍耳,有点扎手。   “你打算怎么办?”霍尼问,“我一开始以为人偶里有其他稀有物质,没想到是火焰晶。如果是火焰晶,我们不太可能私下截留——整个尾区的匠人协会只有一颗火焰晶,他们绝对不会让火焰晶流落在外。”   其他稀有物——甚至火种遗留物,都算是有价值的东西,比如黄金和宝石,可以卖了换东西。但火焰晶因为过于贵重而无价,只能招来觊觎和强取豪夺,消息一旦走漏,别说匠人协会,圣地都不会放过他们,哪怕霍尼已经是三级“巫师”也不行。   艾瑞克虽然嘴碎烦人,却显然是个霍尼铁杆,认出火焰晶的时候,他已经反应极快地关上门,悄然在周遭布置了一个“卸力”:只要有外人靠近这块区域,立刻会被周遭的“卸力”定住,就算是等级高于他的也会因为行动受影响弄出动静。   “烫手的山芋。”艾瑞克咕哝一声,忍不住看了加百列一眼:火焰晶和把火焰晶拖回来的人都是。   加百列对人类蝇营狗苟的内斗史完全不感兴趣,压根没在听,正一丝不苟地试着把他捏碎的颅骨重新拼回去。   然而乌鸦随着艾瑞克看过来的时候,却像是触动了他的什么隐形雷达,加百列立刻从自己的世界里抬起头:“嗯?”   “天使长,你真的会保佑我发财了。”乌鸦说,“有画像或者照片吗?我申请一张贴门上招财。”   艾瑞克:“……”   “以后请继续保持,多多益善。”乌鸦郑重其事地冲他双手合十,然后把夹在掌心里的水晶片往霍尼队长手里一塞,“其他的事我来处理——队……不是,霍尼长老,我们来修改一下策略。”   第二天,霍尼小队此行的任务报告和收获清单加急送到了“圣地”,战利品清单的第一行就是能闪瞎人眼的“残缺路线火焰晶”。   与此同时,这消息不胫而走。   “没办法,”乌鸦一伸手搭在迅猛龙肩膀上——他和加百列已经回到了之前住的地方,“这个驿站的驿站长毕竟是医生协会的人,在人家的地盘上泄密再正常不过了,医生协会也才只有一颗火焰晶,这会儿说不定都去联系圣地交涉了。”   迅猛龙赞同地点点头:那个蓝眼睛的驿站长不是什么好东西,确实干得出这种事。   听到消息就飞奔而来的洛刚进门,被这凭空飞来的天外之锅扣得眼前一黑。 第70章 阿瓦隆(五)   和神圣家的“方舟”一样,“圣地”也是无法直接抵达的。   霍尼通过坐标,先抵达了“神秘”的专属驿站,这里不通外界,主要作用就是“倒车”去圣地。   早有人列队端着饮品、手巾之类的东西在入口迎候,比以往还隆重。这天下了小雨,一个女孩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霍尼旁边打伞,既不漏雨,又不与她靠太近,训练有素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自己则头也不抬地在伞外淋着。所到之处,所有人都恭敬地低头喊她“霍尼女士”。   相比起来,嘈杂的混用前哨驿站简直乱七八糟。   很多神秘的同僚从来不在前哨驿站留宿,抱怨那“三不管”地带的蠢货都跟没长眼似的,指指动动拨拨转转,什么都要吩咐,吩咐完还这不行那不会,除了造粪,也不知道他们能干点什么。   霍尼从身后女孩手里接过伞,摆手示意对方可以走了,目不斜视地快步穿过惶恐的人群,前往驿站天台。   所谓“天台”,是个二十来米高的建筑,顶端终年被云雾笼罩着,老远一看像个大锅炉,只有被圣地传召的人才能穿过那些雾。霍尼一撩袍角拾级而上,大“锅炉”验证并通过了她的身份,她视野一清——云山雾绕中,是一个祭坛似的大广场。   广场上耸立着四条石柱,上面分别印刻着“神秘”路线四个方向的标志,霍尼踏进广场时,代表“愤怒”的石柱上掠过火光,火光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明亮,几乎穿透了周遭的雾。   广场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穿白袍的年轻“神秘”等在那。   那是个唇红齿白的青年,胸口挂着个小巧的哨子。平心而论,这人长得比李斯特还俊俏,只是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讨好感,霍尼身上的雾还没散,他已经深深地弯下腰去:“霍尼女士,请您上车。”   说完,他拿起胸口的哨子吹了一声,广场地面上应声喷出一团浓雾,在半空中凝成了一辆马车。马车看似是一把水汽团成的虚影,踩上去却是坚硬的实体,一点也不怕“穿模”。里面还备了冰镇的水果,干冰激出来的雾飞进云雾车里,又成了车身的一部分,车里一切都仙气飘飘的。   美青年一直等她上车坐定才直起腰,温声提醒了一声,又吹了声哨,云雾车身前又聚拢来几团雾,落地变成了四匹雪白的独角兽。   青年温声问:“女士,我们可以出发吗?”   听见霍尼“嗯”了一声,他就伸出手,掌心飞出晚霞一样的淡粉光晕,驱动了那白雾凝成的独角兽,这团梦幻一样的云雾车跳进时空罅隙,顺着绝密的路线前往圣地。   “霍尼女士还不知道吧,长老团连夜为您开了场会,现在圣地都传开了,所有人都在聊您的事。我求了达米安诺斯大人好久,才争取到今天来接您……”   霍尼向来不走平易近人风,懒得接这种没用的水话,任凭美青年在梦幻般的云雾里冷场。青年顶多二十岁,丝毫不觉得难堪,体贴地用他泉水似的声音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啊,忘了您刚从外面回来,肯定很累了。我见到偶像太激动了,一不小心有点话多,不好意思,我会保持安静的,您有什么事请吩咐我。”   霍尼还是不理人,翘着二郎腿,她从果盘里摸了个苹果,冷漠地啃。   她知道驾车的男孩是个“极乐”。   “极乐”是“神秘”中比较特殊的一支,初期很弱,必须要到二级才能用点像样的幻术,算是真正拥有战斗力。而一旦突破三级,“极乐”会是非常可怕的敌人,他们进能施展大型精神攻击,退能构建隐藏空间,可攻可防,差不多是四个方向的神秘里最难对付的一支。   最重要的是,三级的“极乐”很容易合并其他方向,其他方向却不大能合并它。毕竟“乐极生悲”“爱极生忧怖”都是常见的情绪转化,很少听说有反过来的。   现任圣地长老团的首席就是个“极乐”,到了三级后又合并了“悲伤”,现在同层次下几乎无敌。   按理说,这本该是最有前途的一个方向,可真正能走出来的人却是凤毛麟角。   因为火种必须要不断与血族和秘族接触、战斗才能升级,一级“极乐”在任何队伍里都是累赘,九死一生的任务里没人愿意带他们,勉强带上,危急关头也很容易变成炮灰。   李斯特能安心在队里当解闷的吉祥物,是因为他父亲是圣地里现任高级执行官之一,多年前死在任务里的母亲和霍尼当过同队战友。   至于那些没爹没妈,好不容易靠自己混出头接触到火焰晶,却觉醒了“极乐”这个“废火种”的,基本上只能认命。   少数头铁的死在了任务里,绝大多数有点理智的都会留在圣地,供人使唤,还有沦为玩物的——“极乐”觉醒的时候,能在保留原有五官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改善相貌,这个方向的火种没有丑人。   架着云雾车来接人的叫“接待人”,除了赶车,“接待人”还会负责在圣地安排被传召火种的日常起居。   有些神秘火种私下里会攀比谁的“接待人”更漂亮更出名,仿佛这是他们身份的象征。   霍尼知道,这会儿替她赶车的青年就是四长老之一,达米安诺斯的宠物。   那是一位“愤怒”单向的三级火种,大概觉得同路人近水楼台,已经先人一步向她示好了。   霍尼朝外张望了一眼,周遭目力范围内,全是宛如虚空混沌一样的云雾,这是最顶级的匠人造物和三级“极乐”联手打造的幻境。连她坐的独角兽车也是“极乐”幻境的一部分。   她年轻的时候,也曾因为这种“人上人”的感觉沾沾自喜过,后来发现,既然火种可以不把没有战斗力的弱者当回事,圣地也可以不把自以为了不起的火种当回事。就好比现在,他们在外面出生入死,想进入圣地,还得等人传召。   居高临下,踩着别人的尊严捍卫自己的尊严,是因为知道没有尊严么?   毕竟只是一群深山老林里苟且的野猪野狗。   霍尼无声笑起来,眼睛里闪过炽烈的火焰色——知觉扩张。   她看见驾车青年被她的傲慢激起的无形怒意,薄薄一层,粘附在他身上,像是被主人拼命压抑着,一点也不敢往外弥散。   看着有点缺氧,但毕竟还有。   隔着仙气缥缈的云雾车,霍尼无声无息地点燃了那团黏着的愤怒。   驾车少年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前忽然有炽烈的火光闪过,刺得他瞳孔骤缩。   “云雾车”上的一部分“极乐”制造的幻境陡然被同级力量压制,梦幻的白雾马车变成了杀气腾腾的火焰车,飞起来的烈焰一口吞下了那几匹不伦不类的独角兽。   紧接着,被烧秃了毛的独角兽凸嘴弓背,直立而起,变形成了一排面目狰狞的火焰大猩猩。   在骑独角兽的大美人目瞪口呆下,这几位齐刷刷地锤胸跺地,仰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嗷”一声后,四脚并用地碾了出去。   “您这次去圣地,圣地面临着两个难题。”在洛的前哨驿站里,乌鸦对霍尼长老说,“表面上的大问题是‘火焰晶’的谈判和归属,暗地里还有个也不小的问题,就是‘圣地’应该把您这位新长老摆在哪——艾瑞克告诉我,四长老分权共事的局面已经有二十年了,‘神秘’的阵营里,修厕所的权限都有主人,有了第五位长老,他们必须分出一部分权限给您。”   否则就太难看了。   年轻貌美的“极乐”美人可以当摆设,把年近八旬的“愤怒”老太也随意放置,搞不好会酿成火灾。   “为了防止圣地产生您很慈祥的误会,出场方式请尽量嚣张一点。”乌鸦笑眯眯地说,“给他们制造一点压力,有助于敦促大家开动脑筋解决问题,只要他们脑筋动起来,就会发现这两个问题其实可以一起解决,而您,只要拿好这个秘密武器。这是七十五岁以上人士专用外挂,无往不利。”   霍尼顺手把啃干净的苹果核扔出了窗外,从袍子里摸出一张纸。   纸条上写着乌鸦写给她的“无敌箴言”——   “我还有几天好活?老娘不在乎。”   霍尼用纸条擦了擦手,打了个小火花烧了,心说这位阁下长得体体面面的,字真难看,还不如伊森那小鬼的狗拿爪子按的像样。   就这样,一颗火焰晶把整个尾区的水搅混了。   因为洛那个前哨驿站有“医生协会”的眼线,提前把消息走漏了,圣地还没来得及召回霍尼商量好对策,医生和匠人两大协会就找上门来了。   正在圣地措手不及中,一把火把首席长老的独角兽烧成大猩猩的霍尼女士横空出世,气焰之嚣张、武德之充沛,给了圣地和外客极大的震撼,顺理成章地被圣地推出来当挡箭牌,美其名曰“战利品的去向应该由功臣”决定,让她去得罪人。   霍尼不负众望,刚到圣地就表演了一个暴跳如雷,把“窥视火种小队,泄露重要秘密”的锅严严实实地扣在了百口莫辩的医生协会上,一副打算跟医生协会决裂,这辈子再不踏入他们管辖驿站的姿态。   这场大闹看得匠人协会心花怒放,自以为是得利的渔翁,稳了,遂忘形。当场煽风点火,提出协会将无偿检修迷藏,送给“神秘”做他们专属的前哨驿站,“省得干点什么事都被人监视”。   这多余的风凉话仿佛是战斗的号角,医生、匠人、神秘三方面的博弈变成了“残缺路线”两个方向火种的内斗。   另一边,在乌鸦“被冤枉多委屈,还不如把罪名坐实”的撺掇下,洛在艾瑞克先生的默许中,辗转弄到了“绝密情报”:关于“迷藏”是怎么被血族抓住漏洞失效的。   于是收到密信的医生协会发难反击,主张“匠人协会主导的前哨驿站有内鬼,用他们的东西不安全”,并表示愿意在医生协会控制的前哨驿站中,挑两个现成又安全的,直接转给“神秘”做专属驿站。   明面上两头摇摆的“老糊涂”霍尼点火,暗地里给医生协会传信挑拨的乌鸦堆柴,你来我往,两大协会之间的冲突越来越激烈,神秘方面的圣地乐得坐山观虎斗,没几天,被排除在外的“神圣”方面也坐不住了。   “方舟”立刻以“调停矛盾”为借口派人介入,在两大协会里穿针引线,试图把这件事往“神秘打算独吞火焰晶”上推。与此同时,“炮筒”霍尼大概“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老狐狸们利用,果断撒手不管,转头扎进了圣地培养火种的学校,参加“义务教育”去了。   反正没人管得了她,她老人家无儿无女无软肋,“这么大岁数了什么都不在乎”。   每个火种的个人体质不同,有些人的身体天生适应火种能量,有些人就是需要比别人更漫长的积累。前者往往是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早早升到高级在圣地掌权,不用再风里来雨里去地外出做任务;后者先天不良,似乎有点不走运,但一旦跨过关卡,他们有比同级多十倍、百倍的战斗经验。   人的履历不在纸面上,它写在每一寸发肤中。   霍尼用了两堂公开课,就成了圣地所有火种青年和预备役的偶像,她乍起的名望倒回来又向圣地施压,逼迫长老团承认她三级和长老身份。   从血族那夺回火焰晶、新的三级火种晋升,明明是双喜临门,此时成了扼住圣地脖子的两只手。   火候到了,乌鸦通过洛这个“医生协会的重要信息来源”,再次在暗中扇了次风,三天后,医生协会与匠人协会和解,决定先共同向“神秘”施压,取回本路线的火焰晶,再共同使用。至此,“神秘”孤立无援,只能放弃更大的胃口,竭力争取保留之前的谈判条件。   又一个多星期,在斡旋的“神圣”使者见证下,圣地、医生匠人两大协会决定开辟一个公共空间存放火焰晶,共同培养新一代的“残缺路线”火种。   新的公共基地由三方共同管理,按“圣地”和“方舟”的标准建设,不能直接进入,只能通过两个驿站的特殊通道:其中一个由取回火焰晶的“神秘”方面全权把持,匠人协会负责修复迷藏作为驿站基础,另一个为公共驿站。   至此,两大协会都消停了,神圣也可以通过公共驿站搀和进来,皆大欢喜。   只有圣地不满意,总觉得未来在这个新基地里,“神秘”的势力会被两大协会联合排挤。于是他们想起了一露面就让两大协会打起来、一退场敌人就联合的霍尼。   一个无处安放的新长老,一个“反正那么大年纪不怕得罪人”的三级神秘,一个“那么大年纪了还奔什么”的老太太——不是正好能替圣地当好这根“搅屎棍”吗?干脆连驿站也让她负责筹建。   于是修复完好并且升级了的“迷藏”在辗转一圈后,悄然回到了乌鸦手里,作为霍尼长老看好的“脑子灵活”的年轻火种,乌鸦要以此为基,建一个新驿站。   洛在交易达成的当天,就接到了来自协会的密信。他一言不发地看完,抬头照了照镜子:没人知道这半个月他经历了什么,整个人好像沧桑了十岁。   艰难地调整好心理状态,他半死不活地拿起信出门找伯爵。   伯爵——或者说所有闲着的人,这会儿都在河边空地上,点着篝火搞夜生活。   以前大家晚上没事,要么早早回家,没家的就一起在落霞酒馆里喝两杯吹吹牛。自从乌鸦回来以后,驿站的黑夜就失去了平静。   离群索居的老伊森失去了安宁和狗的陪伴,驿站长……驿站长失去了许多头发。 第71章 阿瓦隆(六)   伯爵好找,她不太喜欢丢人显眼,所以不怎么往人多的地方凑,一般都只是远远围观,借点人声驱驱寒就走,身边偶尔会有一两个小姑娘,或者更年幼的胖孩子。   孩子的恢复能力让人叹服,不到一个月,已经学会了做人,已经不再挤挤缩缩不敢见人了,有几个机灵的甚至会帮伯爵跑腿办一些琐事。   这期间有两个婴儿出生,一个活下来了,一个大概因为母亲年纪太小死了。洛没什么办法,前哨驿站的医生专精的方向往往是外伤、侵蚀和中毒,而且他毕竟还只是个“学徒”。   可令他吃惊的是,婴儿的母亲和其他人情绪都很稳定,像是早习惯了这些,他们自己有自己的韧性,像一把拉扯不断的苇丝。   洛老远就看见伯爵在河边一棵大树下给茉莉扎辫子——这小姑娘应该是去了神圣的小白楼,顶楼有个训练场,大概是摔打了一天,这会儿脸上还有擦伤,本来就有点打卷的头发也梳不开了。   洛走过去问伯爵:“女士,现在方便说话……”   他的话音被掌声和哄笑打断,洛表情痛苦地循声张望:“他们又在干什么?”   只见人群中间,一个奇形怪状的生物……哦,仔细看好像是那个五月——出场了。这精神状态有点非常规的男孩头上顶着个鸟窝形的东西,黑灯瞎火,也看不出是铁丝还是树杈搭的,正以一种很混乱的姿势在地上扭。   洛:“谁打着他后脑勺了?”   这看着像小脑瘫痪的症状。   茉莉:“他们在演话剧。”   洛皱了皱眉,心说:干吗要学那些吸血鬼?   “他演什么?”他指着五月问,“蛆?”   茉莉:“小美人鱼。”   驿站长一时忘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诡异地沉默了两秒:“他……跟这几个字有什么关系吗?”   “有啊,”天真的少女回答,“你没看见吗?他头上顶着个珊瑚冠,身上还贴着标签呢。”   话音刚落,就见一道雪亮的光闪来——几个人扛着一面大铜镜,拿手电筒光往上“啪”一打,刹那间,手电的光好像穿过镜面,点亮了整条河,河边仿佛晨曦降临,一个原本躲在黑暗树荫下的人影灿烂地登了场。   突然灯火通明的“舞台”也照出了五月的扮相……他没什么扮相,除了头上顶的鸟窝……珊瑚,就是身上膏药似的几块纸,上面用缺胳膊短腿的字写着“小美人鱼本鱼”。   洛:“……”   茉莉好心地解释:“那个牌子是五月自己写的,他这两天刚开始学写字,手有点抖。”   “不……不是,”洛颤颤巍巍地举起手,震惊地指着那面铜镜,“那是传说中的‘无边镜’吧?那就是吧?!”   “对啊,”茉莉被伯爵固定着头,遂斜着眼表达赞赏,“你知道的还挺多。”   洛:“……”   人群“嗡嗡”的,驿站长感觉自己脑子也“嗡嗡”的,白噪音中,五月演的蛆……不,小美人鱼扭到了树下,树下的人身上蒙着块黑布,坐姿非常端正。   旁白——乌鸦拎起个喇叭,介绍出场新人物:“他是深海的神秘巫师,是坐拥百万魔药专利的发明家,是基因工程专家、有求必应的许愿机——”   观众里有人打断了他:“请问……‘巫师’为什么也在海里?为什么要制药?药不是‘医生’制的吗?”   旁白:“三级火种的事你别管。”   观众:“……”   巫师应声把头上的黑布掀起一角,露出一把水银似的头发,抬头凝视着蛆化的美人鱼,一言不发地听美人蛆长篇大论地倾吐对“王子”的爱意。   作为演员,加百列有点不敬业,他那样实在不像个“神秘巫师”,像个不管听了什么胡言乱语都能保持情绪稳定的邪神。   五月狂乱的扭动中,一座……一团庞然大物就在他身后走来走去,时而举头望明月,时而低头照河面。那是一块会走的大白布,白布上面还画着个金灿灿的王冠——很抽象,白布底下时而露出来的六条腿更抽象。   洛通过王冠判断,那白布可能代表一辆王子。   五月亮堂的声音泛着波光:“巫师啊,我的爱人错认了救助他的人,我的心就和那艘碎裂的船一样。”   “巫师”低沉的声音响起:“你本来没必要救他。”   美人鱼泫然欲泣:“可是他的嘴唇像玫瑰一样鲜艳,他的眼睛像宝石一样明亮,我不忍——”   “巫师”冷静地指出:“他这个体脂,掉海里不会淹死的,能自己浮上去。”   洛:“……”   半晌,他小心翼翼地询问茉莉:“这个‘王子’的设定,有什么玄机吗?”   “王子三百多斤。”茉莉回答,“结果报名演王子的两个人加起来也没有三百斤,为了追求效果,他们把草莓也塞进去了。”   洛:“……王子三百斤的典故是?”   “没有典故啊,”茉莉说,“乌鸦说‘王子’是封建贵族,我们就见过一个封建贵族,星耀城堡的吸血鬼领主,就他呗。”   洛一愣。   这时,台上传来“小美人鱼”希望自己长出双腿,由鱼变人的恳求。   跟这些新来的相处时间长了,洛也大概知道一些人的来历,比如五月他们曾经是血族领主的宠物。直到现在,五月嘴里也时常是“人”和“浆果”混用。   驿站长搓了搓下巴,琢磨起乌鸦排这部剧的深意。   就听见不敬业的“巫师”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后面大概是忘了词,他开始自由发挥:“我能把你从一条鱼变成人吗?”   “美人鱼”也没料到巫师大人业务这么不熟,茫然地点点头:“啊,是吧?”   “巫师”怂恿道:“那你去把王子抓来,我给你把他变成鱼。”   美人鱼:“……”   “巫师”快乐地说:“我只要王子一点脑浆,反正变成鱼他也用不着那个。”   已经扎完辫子的茉莉自由了,跳起来远远地喊:“划算的!他头大,脑浆肯定很多!”   旁白忍无可忍地插话:“观众怎么总打岔?明天让你演王子——巫师先生,您说的鱼是活鱼吗?请不要钻合同漏洞。还有,给我尊重爱情!”   洛:“……”   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驿站长疲惫地抹擦把脸,走到伯爵身边,忽略背景杂音——因为演员忘词,旁白上台提词去了,观众们训练有素地原地起立,开始蹦迪,老伊森的狗快乐得像个四脚舞王。   “我刚接到协会的信。”洛对伯爵说,“你知道那块火焰晶对协会的重要性。我这里是‘前哨驿站’,肯定不可能作为联系新基地的中转,但‘迷藏’上有四个坐标,可以连通四处,匠人和神秘那边都会争取,协会希望我这里也能占一个。女士,你有什么建议吗?”   这事他本来应该去找乌鸦谈,但是洛这几天实在不想见他,见一次上一次当,他有点心理阴影了。   伯爵沉默了几秒,沉声说:“你是担心,到时候这个驿站的驿站长可能要换人了?”   洛对他父亲最耿耿于怀的点,就在于老驿站长逼着他成了学徒,没让他走自己渴望的“神圣”路线,可见这小子对医生协会的归属感和忠诚度都得打个问号。“医生”火种寿命长,协会里一帮老成了精的东西,不可能看不出洛那点小心思。   占“迷藏”四个坐标之一的关键位置,他们一定会派个可靠忠诚的二级火种来,直接换掉洛,或者架空他。   洛苦笑,就在这时,茉莉转过头来插话:“不会的。”   两个大人同时看向她,茉莉:“乌鸦说不会。”   洛哑然片刻:“他怎么又知道了?”   “老家伙们放屁都有固定流程嘛,”茉莉一摆手,学着乌鸦的口气慢悠悠地说,“他说如果这座驿站连通‘迷藏’,以后会变成前哨中的前哨,高危中的首当其冲,不会有老爷爷们想来送死的。如果这样你还希望沾边,他就答应了,只要你同意我们的条件。”   洛:“什么条件?等等,‘你们’?有你什么事?你一个神圣……”   茉莉童言无忌:“你要答应当我们在医生协会里的内奸。”   洛:“……”   这是可以直说的吗?   “所以你得好好用功,争取早点升二级医生,不然你打入不了协会内部。”茉莉带了几分语重心长,“至于我,我是‘神圣’打进来的内奸,方舟叫我去上学,不上学的时候就留在‘迷藏’里。”   她想了想,又坦坦荡荡地说:“不过我去方舟的时候,也可以给乌鸦当内奸。”   前面的话是乌鸦让传的,后面就完全是孩子话了。   洛低下头看着茉莉的发旋,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跟这么个才开始学做人的小女孩较真,遂苦笑:“行啊,你高兴就好,不过你是不是得先想明白自己站哪,再决定当哪边的‘内、内奸’?”   “你才没想明白吧?”茉莉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我想站哪边站哪边啊,我没长腿没长脑子吗,又不是地里长的萝卜。”   洛无奈,口头跟她投了降,转向伯爵:“他到底要把驿站建在哪里?霍尼女士不管吗?”   伯爵笑了笑:“等建成你就知道了。”   “很快的!”茉莉抢答,“匠人协会送回来的新‘迷藏’里有一个现成的空间,里面大概只比这个驿站小一点,有房子有路,可以直接住人——这一条别忘了告诉医生协会,他们也该送点礼。”   洛:“……”   最后这句孩子说不出来,准是某个天生缺德的家伙。   疯狂的集体蹦迪环节很快过去,洛木然地跟着上蹿下跳的观众们一起,看完了精彩的《海的恐怖分子》。   结局是小美人鱼经历了无望的爱情后,被巫师的药变成了海上的泡沫,灵魂升入了天国。而三百斤的大王子抱着他的扫帚新娘,悲痛地望着大海告别,抽泣中吸入了有毒的泡沫,双双掉进了海里,被伟大的巫师收割了脑浆。   “旁白”出来谢幕,宣布这是一出“搞事业的巫师有志者事竟成”的大团圆结局。   观众们反响热烈——在他们的语言里,“巫师”就是神秘路线的三级火种,火种就是正确,所以代入的视角全是巫师。   洛还听见“小美人鱼”自行深化了主题:“可见认识字是很重要的,不能说话的时候起码能互相写信。”   然后迅猛龙顶着一张老实巴交的脸,开始拿着小本挨个收钱——话剧演出过程中设置了好几个剧情悬念点,观众可以以押注的方式预测后续,这样一来,观众们就有除了蹦迪热场之外的参与感了。   作为驿站长,洛终于忍无可忍:“干什么呢?驿站禁止赌博!”   乌鸦屁股都没离开座位,好整以暇地一指迅猛龙:“就是,快把那个金毛绳之以法。”   洛:“……”   迅猛龙:“……”   驿站长的蓝眼睛在迅猛龙和他的小篮子上凝固了两秒,最后还是缓缓移开了视线,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他又聋又瞎地穿过聚赌的人群,硬着头皮走到乌鸦面前:“我听……咳,茉莉说了,所以你是怎么打算的?”   十分钟后,驿站长跟着乌鸦来到了河边不远处的一个空地,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货车。   “我记得……这是你们刚来时候开进来的那辆?”   “已经修好了。”乌鸦拿出了车神的自信,“匠人协会那不单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血族和秘族的汽车零件也弄得到,我自己改装的,怎么样?就差外观喷漆了。”   “呃……挺好。”洛一回头,让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加百列吓了一跳——他还穿着“巫师”的衣服,影子似的游过来,一点声息也没有。   出于本能绕开了加百列,洛围着货车转了一圈:“我主要是想问‘迷藏’驿站你准备建在……”   “在这。”乌鸦拉开集装箱的门,里面空荡荡的,他把手往里一伸,洛就震惊地发现,乌鸦那只手凭空消失了——集装箱里有一个隐藏空间!   洛:“……”   他有不祥的预感。 第72章 阿瓦隆(七)   十五分钟以后,驿站长独自离开了,失魂落魄地走到河边,听见不远处的人们又开始新一轮的大呼小叫:刚参加完文艺表演和赌博的人们分散到了几个小火堆旁边,十几个人一组,玩起了“吸血鬼杀”。   这是乌鸦以“狼人杀”为基础改的,因为这个世界真有“狼人”,并且一直是半人半兽,不是“白天人晚上狼”的版本,大家有点代入不进去。“吸血鬼杀”就真实多了,在前哨驿站里,“吸血鬼在内奸的带领下潜入杀人”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着实是又恐怖又上头。   洛呆立了一会儿,脑子里卡带了似的不断回放一些可怕的发言:   “什么坐标?这里不就是我们的家?你已经不欢迎我们了吗,驿站长?那好吧,以后每个驿站、每个小镇都会变成‘迷藏’的港湾,我们肯定能做到雨露均沾。”   那你来吧,我走。   “我们以后会像圣诞老人一样……嗯?圣诞老人也被取缔啦?好吧,那就像冰激凌车一样,沿途碰到被选中的孩子,就抓到火种新基地点一点,以后请叫我们流动的梦想之乡!”   不,完全是流动的噩梦之源。   “我们不光在人的航道上开,没准还会开到星耀城,随时可能冲出尾区,走向摩羯洲,到时候整个大陆都会留下我们的足迹。我们的征程以后就是星辰大海!而你,洛兄,将是我们伟大旅程的起点。”   洛沉默着,思考着:我不是打定主意来找伯爵的吗?我为什么要喊那嗓子,好像我管得了他们赌博似的……为什么要暴露自己?为什么那个神经病一叫,我就自动跟他走了?   不远处的篝火旁,主持人说:“天黑请闭眼”。   洛闭上眼。   主持人:“吸血鬼的内奸请睁眼。”   强行被内奸的洛抬起巴掌,往自己脸上掴了一下,游魂似的飘了——乌鸦问他要了一堆他这个层次做不出来的药,得报协会申请。   目送着洛沉重的背影,乌鸦的笑容灿烂得像正午的阳光。但随着驿站长走远,有那么一秒钟,阳光“停了电”,他的五官冷冷地凝固住,染上了阴郁的目光深深扎进了虚空里。   不过他调整自己显然比血族安全署快,转身准备面对加百列的时候,又已经开好了“备用电源”,驱散了阴郁。   当然也可以说是惊散的。   加百列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后,身上还披着跟夜色完全融为一体的“戏服”,像一团鬼影,乌鸦一转身差点撞上他……用脸。   乌鸦:“……”   加百列原本只是在观察他的脸色,看着看着,脸上忽然浮现出惊奇。   加百列不脸盲,但“长相”对他来说,跟摩羯洲的地名差不多,只能起到个区分作用,“美丑”没有任何意义。他从未对一张人脸联想过什么——血族培育的美人都是照着当年的流行趋势长的,没什么好想的。   然而此时,加百列意外地发现,乌鸦其实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像那些血族热爱的美少年。   乌鸦的眉修长规整,靠近眉心处,有几根眉毛跟其他部分方向不太一致,乍一看,让人有种眉头舒朗上扬的错觉,因此平时眉飞色舞时格外有说服力。但其实他眉眼的整体走向并不喜庆,眼皮一垂,那几根“伪装毛”就露馅了,黑白对比过于尖锐,眼神会带上冷冷的审视。他也没有常规型号的美少年那种饱满的唇珠,唇线总是隐藏在笑容里,偶尔没藏好,下颌骨一样冷硬平直的唇线会露出端倪。   “原来这就是‘高清’。”加百列心里忽然冒出个不着边际的想法,“他长得确实和别人不一样。”   天使长有点手痒,想把这张“特殊”的脸握在手里摸一摸。   加百列从来不理会“请勿触摸”的指示牌,想动手就动手,一伸手按住了乌鸦眉心那几根“伪装毛”:“这样看,果然你笑得没那么高兴了。”   乌鸦:“……”   您看我还能笑出来吗?   加百列:!   他嘴角会抽,还是单边的,像个小钩子!   加百列不光手痒,心也痒了起来,乌鸦毛骨悚然地退后一步,躲开了他戳过来的另一根手指。   这些日子以来,天使长带着一帮人玩过家家玩得不亦乐乎,按照乌鸦赞助的剧本,他先后出演了“白雪公主的小高人朋友”“罗密欧朱丽叶的狗头军师神父”“白蛇服刑的雷峰塔”“梁祝化蝶的那口坟”……虽然经常自由发挥,但不管正派反派都像模像样的,结果一出了戏,“人类应有的社会化举止”还是一点都没熏陶着他。   加百列遗憾地缩回了没摸到乌鸦嘴角的手:“你想宰了那个蓝眼睛吗?”   “不、不想,”乌鸦难得惊恐地磕绊了一下,“为什么?那是我们金绵羊一号,你不要伤害他!”   “金绵羊?他一点也不像羊。”没听说过什么叫“薅羊毛”的加百列不太赞同,但绵羊不是他偏爱的小动物,所以也没替羊追究,“你刚才看起来有点生气。”   “不是冲驿站长,”乌鸦可疑地顿了一下,才语气轻松地说,“我这两天作为香饽饽压力大嘛,有点累。哎呀,真是甜蜜的负担。”   这几天,洛的前哨驿站格外热闹,神秘那边有霍尼挡着还好,神圣的小白楼里来了个马上就要突破三级的“圣光”,上赶着给茉莉当私教。   茉莉当下最主要的任务是慢慢适应火种带给她的身体强化,训练体能、力量和反应速度,来个熟悉人体零部件的体育老师就够教她了,“圣光”大人简直是博导亲自辅导小学生四则运算,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匠人协会先后派了四五波人,嘘寒问暖,要什么给什么,别说乌鸦要改装汽车,就算他想原地拼个飞机出来,那边估计也能满足。   医生协会也不知是反应慢,还是派的人不行,洛今天才来探口风已经有点晚了——但这其实都不是他的“压力”。   毕竟,霍尼把“迷藏”驿站交给他打理的消息,就是乌鸦自己传出去的,他早有心理准备。   让乌鸦心累的其实是他手上至今缠绕的漆黑契约。   “迷藏”的前任主人,那位死不瞑目的驿站长还在求真相。   “迷藏”回到匠人协会,翻修一圈又回到乌鸦手里,整个流程中,乌鸦也摸清了一些机制:除了前哨驿站,其他驿站和小镇的坐标只是代码,真实位置加密。也就是说,要想过去,只能通过特殊通道,天天生活在这里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地球上的哪个位置。   而前哨驿站的真实位置在人群中是公开的——毕竟要通过前哨驿站,才能从吸血鬼世界回到人类世界,这就造成了很大风险,一旦有人泄密,前哨驿站就会暴露。所以相应的,前哨驿站的“门”的运作机制是绝密。   比如洛这座驿站,除了“只容人类通过”“火种进出要滴血”两条之外,其他内情大家一概不知。每个前哨驿站的“门”都有应对敌人来袭的手段,只要不被针对性瓦解,多少能拖一会儿时间,让大家安全撤离。   一般情况下,知道“门”运作机制的,只有驿站长本人。   比如翻新过的“迷藏”送到乌鸦手里时,需要他注入事先登记过的火种力量才能看到使用说明。每个火种都有无法伪造的独特气息,像指纹虹膜,匠人协会有专门的仪器可以检测。   除了驿站长,就只有相关匠人了解了。各处驿站、小镇的匠人造物日常使用都会磨损,匠人协会会派人定期检修,保障安全使用。   像“迷藏”这种敢称“圣物”的东西,检修团队全是匠人协会中的精英,保守估计二级起步。而血族用倒置鬼偶倒置“迷藏”时,明显对这扇“门”的机制、使用者的心态都拿捏得极精确,把“迷藏”摸透了。   “迷藏”的前任驿站长已经死了,如果他生前曾将“迷藏”信息透露给其他人,死者会伴随遗愿把相关的怀疑也交给乌鸦。   那处遗迹在血族闹市区隐藏了那么多年,管理者肯定不是个马虎的人。   那么出问题的,很可能在匠人那个环节里。   如果敌我都是一个种族,那叛徒和内奸的存在都很合理,无非是威逼或者利诱。但二级匠人何其珍贵,哪怕尾区全沉海里,也得凑出个救生艇给他们。他们……甚至他们的亲朋好友,都绝对不会出去冒险接触外族,“威逼”无从说起。   利诱就更不可思议了,谁会上赶着当畜生、当食物。   如果真有一个匠人背叛人类,最合理的解释是“报复”。   垄断的匠人协会,以及高高在上的火种中,为什么会有个让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黑匠人”概念……   乌鸦打算趁着杨组长火没消,没完全冷静,把那个内鬼钓出来,但他直觉这背后的故事不会美好。   不过他没打算告诉加百列,加百列本身已经离“人类”很远了,乌鸦不想把他再推远一点。他很想把加百列拉回来,不是因为天使长战斗力强——加百列的特殊很明显,短板也很明显,遇到杨组长那样的控场型阴谋家很容易折。   他只是一想起星耀城那个遗迹前、本能一样突然展开的鱼影就有点不忍心。   “不管了,明天不见客一天,就说我在鼓捣迷藏。”乌鸦无懈可击地轻松愉悦起来,纵身跳上货车,探出一半人,冲加百列伸出手,“上来看看,有好玩的。”   加百列缓缓皱起眉。 第73章 阿瓦隆(八)   加百列觉得,这一刻的乌鸦离他很远,像亿万光年外的星星,星球湮灭许久了,遗光才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想,不过鉴于他这个“鬼造天使”的理智有时会接触不良,直觉已经成了他赖以生存的一部分,加百列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直觉——他一把揪住乌鸦的胳膊肘,把柔弱的“星星”从集装箱里抓下来了。   “哎,我……”乌鸦差点让他拽闪了腰,好悬才把脏话咽下去,一头雾水,“你不想看啊?”   加百列坚决不承认自己无理取闹,于是煞有介事地说:“你上车姿势不对。”   “那不然?”乌鸦更迷惑了,“我蹲下给您当个马凳?”   加百列:“……”   乌鸦无语片刻,诚恳又窝囊地说:“这不太好吧,我这种不结实的马凳容易崴脚——所以你到底看不看?不看走了。”   “……哦。”   最后,乌鸦也没弄明白加百列抽的哪门子邪风。   此时“迷藏”还没正式开门,目前只有驿站长——乌鸦本人能自由进出,其他人还需要他挨个记录。   加百列对乌鸦做的“培养箱”远没有对乌鸦本人的兴趣大,但跟在这个人身边,就像在黄昏的微风里慢悠悠地离开猎杀现场,轻松愉快,不管翻花绳、演坟堆还是跟狗跳舞都很开心,满足一下对方的显摆欲当然没问题。   乌鸦把他的改装车吹成了宇宙飞船,什么“进气量”“马力提升器”加百列如听天书,但态度认真端正,并根据自己的理解捧了场:“听着好厉害,有名字吗?”   乌鸦眼睛亮了:“有道理,要起名字,这可是我在这边第一个……”   新老婆!   然而最后那个词还没说出来,加百列就说:“起个好听点的,下次我可以演这个。”   乌鸦:“啊……哈哈,要、要好好想想。”   他默默把后面的糟糕台词删除了。   加百列:“你刚说这是你在这边的第一个什么?”   乌鸦:“……车。”   加百列:?   总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太通顺,然而没等问,他已经被拉进了“迷藏”的空间。刹那间,加百列如同走进了一千个镜中世界,与无数条倒影互相审视,他不由得一愣。   回收遗迹的时候,加百列照过“迷藏”,当时镜中只有一团沥青一样的烂泥。而此时,那些镜子却和普通镜子一样,只是照出了他那人造的皮囊……不,或许还有点区别,镜子里的他更灵动,更像活人。   这不可能是他的“自我认知”变了,只可能是——   “‘迷藏’的入门规则换了?”他饶有兴致地东张西望,“换成什么了?”   “嗯,正好你帮我实验。原来进门不是要核对‘自我认知’么,现在核对的是本站长的认知。”   原本背着手四处晃的加百列倏地站住了,好半晌,他才背对着乌鸦轻声问:“……什么?”   “人格、自我认知这些东西,其实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稳定,”乌鸦随口解释,“在一些极端情况下会有很大起伏,偶尔扭曲也正常,原来的验证方式过于严苛了。目前这个‘迷藏’镜子记录的人影像是基于我的认知……简单说,你可以把这些镜子都理解成我的眼睛。”   他说到这,察觉到自己不小心暴露了一点独断和傲慢,又圆融地找补了一句:“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嘛,以后等驿站成型,常驻人口多了,我会搞个综合评审团制的——好了没问题,入口开了,你试试,应该可以直接穿过镜子。”   说完,乌鸦先一步跨入镜中。可是在那边等了半天,没见加百列跟上来,乌鸦以为出了什么问题,退出来找人,却发现加百列正站在一面等身镜前,人几乎贴在镜面上,正盯着镜中的自己。   乌鸦:“……”   怎么研究什么都靠这么近?天使长阁下挺大双眼,不会近视了吧?   他本想出声提醒,话到嘴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安静地等在旁边。   加百列对着镜子看了很久,像是要一笔一划地把镜中人打成钢印,烙在灵魂上:“这个设计比以前好多了。”   “看出来你喜欢了,”乌鸦打了个哈欠,有点等困了,“再照你就可以改名叫纳西索斯串频道了,天使长殿下。”   加百列无声地笑了笑,终于走向他镜中倒影。   一般人穿过什么东西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眨眼,他却把眼睛睁得很大。镜里镜外的琥珀色眼睛中,瞳孔以相似的幅度放大,继而完全贴在了一起,彼此重合,消融为一。   下一刻,“迷藏”内的洞天跃然眼前。   茉莉跟别人吹“迷藏”里有个前哨驿站那么大的空间,属实是有点离谱。正常驿站是一片依托在“门”上的隐藏空间,空间占地面积本身还是客观存在的。想要那么大的地盘得找个正经地方,把“门”装在货车集装箱里肯定不行。   “迷藏”里的压缩空间应该是原来那一块考验来客的幻境空间。非要说的话,面积大概跟回收遗迹的那处烂尾楼差不多,只有一条街,将整个空间一分为二。   “这一侧是公共活动区,训练场、餐吧、接待外来客的旅馆、还有个匠人协会捐赠的……呃,跟匠人无关的图书馆。最重要的是这个——”乌鸦的脚步停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圆顶建筑前,他伸手在门上点了几下,原本紧闭的窗口像血族的自动售卖机一样弹开,推出了一块小蛋糕,乌鸦顺手递给加百列,“别的不说,匠人协会的厨子手艺还不错——这是仓库,仓库自带时空冻结功能,补给一次,三四十个人生活一两个月没什么问题。”   这个驿站不会有太多常驻人口,毕竟它是要深入到危险异族世界的触角。选择这里,相当于以后要把火种小队的“出任务”变成日常生活。   这一点乌鸦已经和伯爵聊过了,他原计划是建一个普通驿站,以此为基础慢慢扩张影响范围,但方才出去一趟,他嗅到了尾区那股山雨欲来的味道。   浪潮打来的时候,偏安一隅不一定比剑走偏锋安全,长期来看,很难说食草动物落在食物链上的底端地位和它们谨小慎微的生存策略谁是因果。   小茉莉肯定会留下,这孩子跟僵尸有个共同点,不会回头不会倒退。   迅猛龙的身份和身体残疾注定了他无法融入社会,除了这里,他没别的地方可去。   其他人当然是自由选择,喜欢冒险的留下,害怕的就跟霍尼走。霍尼最想要的是伯爵,现在各方都想往新基地塞人,老太太急需几个没有乱七八糟背景的人帮忙打理琐事。   “哦,还有这个……这是罪恶的会议室。”乌鸦推开一扇玻璃门,门上有一套……与周遭建筑风格格格不入的木牌。   左边刻着“跑题的左拐训练场跑十圈”,右边刻着“超时的右转卫生间刷马桶”,中间门框上面还有一行大字“禁止随地大小会”。   加百列:“……”   不明所以,但对称的风格他很喜欢。   会议室里面长桌、白板俱全,各个角落都放了封印柜一样的玻璃罩子,里面是血族安全署赞助的“违禁品”。   他们大闹星耀城带出来的违禁品战利品,除去上交圣地的部分,霍尼小队拿走了一半,剩下的都留给了乌鸦。   其中包括那座烂尾楼里追杀了他们一路的“光箭”,这件“违禁品”叫“末日审判”,是用一颗二级“审判”的火种遗留物做的。其他三件带有“圣线”风格的都是诅咒物品,不好判断里面的火种遗留物是“神圣”哪个方向。   除此以外,还有一把“业火枪”,明显是“秘线”的愤怒方向遗留物;一只“窃贼手套”,戴上以后,不管什么锁,摸一下就开,简直居家旅游神器,里面的火种遗留物疑似“残缺路线”的匠人方向。   违禁品里有几样东西还挺有用,比如末日审判和窃贼手套,乌鸦没让人直接毁掉提取火种遗留物。他打算先拿着用,平时就摆在公共会议室里,让所有人近距离接触,看谁有缘能继承火种。   “火种遗留物”怎么选择继承人这事,目前除了“需要近距离”接触外,乌鸦也还没找到别的规律。   不过乌鸦能确定的一点是,这里面肯定没他什么事。   正常来说,同一路线的火种,不管什么方向都不会互相排斥,但乌鸦能明显感觉到,“业火枪”里那“秘线”的火种遗留物对他来说也很“扎手”,跟别的路线没什么区别。   所以他推测自己可能根本不是“神秘”火种,“恐惧”的火种能力是死者甲方支付的报酬,本质还是他的“盗墓贼”能力。   也就是说,他确实可以跨路线收集火种能力,但前提是得“接单”。这些“遗留物”的原主人早不知死多少年了,死亡地点更不可考,属于“失联死者”,他爱莫能助。   而且接了单也不一定能拿到火种能力,比如洛的父亲那“医生”能力就没给他,不好说是因为死者更认同诗人身份,还是他必须接触火种遗留物——乌鸦摩挲了一下套在手上的契约书,可以试试这次他能不能拿到“匠人”驿站长的火种能力。   “公共活动区就这样了,街对面是常驻人员住宿区。”乌鸦带加百列离开会议室,走到对面。   街对面像个小型社区,规整的建筑群围着个休闲活动广场。广场里有秋千有滑梯,不知道是乌鸦要求的,还是匠人协会自己谄媚的。   建筑大多是一百平米左右、带个小院的平房,只是围着秋千和滑梯有几座三层小楼。   “这几栋楼是留给未成年的,小孩不能自己一个人,实在没有监护人,也得跟大一点的孩子一起。”乌鸦叹了口气,其实未成年压根就不应该待在这种相当于“前线”的驿站里,可是没办法,这世道的活路里,没有“当孩子”这一条。   “你……”乌鸦说到这一顿,侧耳听了听,对加百列说,“伯爵找我——‘迷藏’已经记住你了,可以随意进出,你随便逛吧,自己选个房子以后当你的家,都空着,先到先得,看哪个顺眼选哪个。”   家……   加百列目送他的背影,站在还空无一人的街道中间,他把这个熟悉、但从来跟他没什么关系的词反复咀嚼了几遍。   “新培养箱里的……家。”加百列忽然笑了起来。   不过他不是第一个选房子的,加百列看向长得差不多的小平房,心想:“驿站长”选了哪里呢?   只扫了一圈,加百列的目光就锁定了最外围的一座,那个小院门前正好是几条路交汇的地方,位置不太好,住在那里一定很吵。   但交汇的路口正好将它和其他地方隔开了,又有点离群孤立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加百列直觉就是那里。他径直走过去一推门——果然,锁着。   加百列想了想,没搞破坏,转头进会议室摸出了那只“窃贼手套”。还是火种遗留物做的“违禁品”好使,安全舒适无副作用,手套刚一碰到门板,就听里面“咔哒”一声,门开了。   加百列无声无息地钻了进去。   小房子里厨、卫五脏俱全,卧室很整洁,没有使用痕迹——乌鸦还在外面住,但起居室里已经一塌糊涂了。   书桌上堆满了书,有几本岌岌可危地挂在桌边,放不下的码了一地。椅背上一件不知什么时候穿过的衣服卷成一团搭在那,一条袖子已经垂在地上了。   加百列:“……”   他在门口僵立了半分钟,才鼓足勇气,趟地雷似的提起裤腿,踮着脚绕过满地杂物。   加百列强迫自己忽略喝完饮料没洗的杯子、桌面上好几圈杯底压痕……不知道怎么做到的,连压痕都不圆!   忍着一百只虫子在身上爬的感觉,他低头看向小书桌上摊开的纸笔。   加百列紧皱的眉头松开了,瞳孔倏地放大——   纸笔上是一种他从没见过的文字,与乌鸦平时那能逼死强迫症的狗爬字不同,那些字落笔微重,线条随意但干脆利落。   加百列伸手在纸面上摩挲片刻,又缓缓收回手指,轻轻贴在嘴唇上。   “原来如此。”他想。   他没对人提过,《海的女儿》这个故事,他在吸血鬼世界里是听过的——当然是血族版本,来自一本佶屈聱牙的古代传说。想起他通过“裁缝”偷听过的,伯爵和乌鸦的谈话……   “圣晶——海底的石头变成人之前,是活着的。” 第74章 阿瓦隆(九)   星耀城血族安全总署上上下下都绷紧了弦。   这天太阳没落,黄昏还凶,安全署全员就已经到岗,大头兵们都在工位上假装忙碌,有拿着过期报告反复校对的、有瞪着楼下便利店门口监控扮演盯梢的,上厕所都一路小跑,争分夺秒地守护着星耀城的平安。   有点职级的则都换上了“礼仪制服”,全体出门迎候。这种人皮制服一般是逢年过节接受表彰采访时候才用得上,自带妆容,处理过的唇部会不自然地上翘。均码的人皮制服被不同体型的血族撑成了各种奇形怪状,老远一看,像两排冷笑的变形怪。   他们在等即将到来的大人物——新任大治安官。   近年来,摩羯与天蝎两大洲之间摩擦越来越多,血、秘两族关系紧张,领主死亡、前一阵子安全署遇袭,自然而然地都算在了秘族头上——凶手是浆果的事,杨组长还有用,因此没往上报。   领主任免涉及封地等一系列的事,牵扯很多,因此尾区决定,星耀城暂时由安全总署统领行政事务,市政府其他部门协助,新任治安官代理领主职责。   新治安官小安德鲁·迈卡维,是迈卡维家族新一代神圣天赋的拥有者,迈卡维家族下一代掌权人最强力的竞争者之一。   迈卡维的家徽是个咧着血盆大口无声咆哮的巨猿,又叫“暴怒之猿”。在角区,这家人以盛产神经病著称,儿女多奇志,每年万圣节家族聚会都在热闹的斗殴中结束。早些年角区大选时,他们有个家族旁支,夫妻吵架吵到“同床操戈”,最后一死一无期,当年被对手家族当把柄,大肆宣传了迈卡维家祖传的躁狂症,以至于鹰派惜败,尾区的移民政策保留至今。   迈卡维家的神圣天赋也充满了狂躁气息,那是七大神圣天赋中攻击性最强、破坏力最大的“风暴”。   前任治安官“洞察”在地下城狙杀罴人的时候,用过一件以“风暴”为原型的血族天赋物,掀起的风墙机枪都难以穿透,掀翻了一整条街的大狗熊。而这位新来的“风暴”先生,据说天赋等级已经逼近二级,比那件天赋物还要恐怖。还有谣言说,这位迈卡维先生之所以从角区来到鸟不拉屎的尾区,搞不好就是背了什么斗殴至死的人命案子。   一位高贵、喜怒无常、疑似有犯罪记录、得罪不起的上司,足以让每个打工人胆汁上涌。   战战兢兢地从黄昏等到月上中天,“风暴”也没刮过来,等到启明星都吊起来,迈卡维先生的秘书才姗姗来迟,只说“治安官大人刚到,对角区和尾区的时差略感不适,要休息几天,今天就不过来了。”   杨组长听完,面无愠色,热情地说:“当然,治安官身体最重要。迈卡维先生亲临,是整个星耀城的期待,安全署全体以后将以治安官先生的意志为方向。我们盼望着来自迈卡维先生的任何指示,能为治安官大人做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事,都将是我们的莫大荣幸。”   秘书常年跟着小安德鲁·迈卡维,见惯了各种谄媚,对杨组长肉麻的慷慨陈词不以为意。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别人客气,他做秘书的也不好替雇主的拿架子冷脸,于是又礼貌且不失体面地再三致歉,寒暄了半晌才走。   临走正要上车,秘书先生又被叫住,一回头,就见那位头发花白的重事组长已经解散手下,自己走过来,悄悄塞给他一个巡警车灯和一袋便捷血包。   “我们这里不比首都区,人们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只认识巡警的车灯,碰上拥堵时候支起这个,路上会好走一点。”年长的女士带着几分淳朴的敦厚,又指着做成一颗颗糖块大的血包说,“治安官大人肯定随身带着血宠,咱们这些替人打工的能赶上三餐就不错了,忙起来全靠速食血,我都懂。只是你刚来不知道,尾区好多速食血里面什么都有,容易喝坏肚子,这是上一位治安官的秘书自己常喝的。”   眼前的女士穿着可笑的劣质皮衣,私下里说话少了几分拘谨,显得很亲切,对比之前那用力过猛的谄媚,露出了几分让人辛酸的真诚和笨拙。秘书先生略有动容,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矜持地表达了感谢,对破破烂烂的星耀城印象好了些许。   临走,他带着几分郑重,对杨组长说了一句:“那么祝您今天幸运。”   杨组长愣了愣,有点困惑似的,直到秘书的车重新汇入车流,她才直起微微佝偻的后背。   “有姓的跟没姓的就是不一样啊,”她顶着似笑非笑的人皮制服说,“连秘书都是天赋者。”   按她的吩咐送来巡警车灯和血浆的36号一愣:“刚才那位先生居然也是天赋者?”   “姓卡弗,背区平民出身,一级天赋者‘祝福’,”杨对初次见面的角区人背景如数家珍,“他觉醒的天赋很弱,勉强达到一级的合格线,本身也不实用,据说只是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加自己或者别人的幸运。”   “啊?”36号吃了一惊,“这还弱,这……这不跟神明差不多了吗?”   “增加幸运只是增加可能性,不是肯定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如果你跟高级别的血族天赋者拿骰子赌大小,他加持的‘祝福’或许只能把你的胜率从50%提到51%,事情越复杂,他的祝福能起到的效果就越难测评。”杨轻声说,“这基本上等同于废天赋,结果他却成了那一年圣月华大学的榜首,毕业后被迈卡维家族招揽……传说他是穷苦单亲母亲带大的,没等他出息,那女人就死了,这么看还真是。”   36号听得目瞪口呆。   “据说这个人非常精于计算,擅长利用自己的天赋,增加一系列小事的概率,最后把事情引向他想要的结果。他是迈卡维家族的秘密武器之一,居然也跟着‘太子’下乡了。”杨叹了口气,“看来今年大选,他们家在角区的情况又不容乐观,想拿我们这穷乡僻壤的选票救场呢。”   36号茫然无措地问:“那……组长,我们怎么办?”   杨被他逗乐了,伸手在36号头上敲了一下:“傻了么,该怎么办怎么办,上面吩咐什么咱们执行什么,角区大人物的斗争,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也是哦……”   一路上平易近人地回应了手下和同事们的问候,时不常停下来跟人聊几句家常,杨回到办公室,拉开皮衣,扯下了那张可笑的小丑脸。   这时,她另一台手机收到匿名信息:钱已到账,无论家族立场如何,我将永远是秘族的朋友。   这是一条转发给她的邮件。   七大家族中,精英派的黑山阵营里有个小贵族,长子死在了迈卡维家的一个疯子手里,因为证据不足,凶手最后只是象征性地进了一趟拘留所,最后无罪释放——事情就是小安德鲁这位“太子殿下”出手平的。   现在治安官大人离开了他能一手遮天的角区,苦主已经花大价钱在黑市下了悬赏。地下城的秘族杀手出面领了,钱当然是归幕后老板——“敦厚淳朴”的杨组长。   角区大人物的斗争跟他们没关系,有人付钱的情况除外。   想要选票没问题,但直接把手伸进尾区,就要做好被剁掉的准备。   杨从冰箱里拿了一袋速食血,一拧开,一股能让高贵的角区大人呕出来的怪味就冲了出来——这是一袋老鼠血,多少香精都压不住那挥之不去的下水道味。杨没有喝,走回办公桌,掀起键盘,把那袋血洒在了键盘托上。   血瞬间被那劣质的“塑料”键盘托吸了进去,沸腾似的冒出了不少气泡,随后,血迹凝成了几行字。   “除了供奉新火焰晶的基地,‘迷藏’并未上报新的联系坐标,自己的坐标也没有,也许是他们没准备好,也许是我权限不够,别再问了,我不想再帮你们了!”   那平平无奇的键盘托,既没有“违禁品”的阴冷气息,也不是珍贵的“血族天赋物”,而是一件传说中野怪制作的凶器。   浆果们通常智力低下,野怪更是畏惧电子产品,因此制造了好多这种用来通讯的小工具,挺有意思,有时候还挺幽默——比如这块联络板,只有倒上其他动物血才会显形,里面一旦掺了浆果血,哪怕一滴,它会立刻自动报废。   杨组长想了想,蘸着老鼠血在板子上写:“你女儿的主人很爱她,还为她报名了今年的评级。”   “……”   杨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板子上的字一个一个地浮现出来:“是的,那些人是地下城发生骚乱之后来的,进入了一处前哨驿站,属于另外一个协会,我不知道那个驿站的坐标。据说他们中间有火种,还带了一些女人孩子,具体情况我不知道,他们和‘神秘’方面交往更密切。”   杨想了想:“没有坐标,他们要过其他东西吗?比如食物和饮水?”   板子沉默片刻:“是的,驿站没有生产能力,需要从别处补给,他们要过一批补给。”   杨:“多少?”   “食物不多,一个成年人三四年的量,水量很大,像是要建个大镇似的。”   杨:“驿站没有坐标,先要了大量水和食物?”   “是的,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要问我。”   杨缓缓皱起眉,手指敲打着桌面:对面的人身上有她用“违禁品”留下的诅咒,不能说谎。   囤积了少量的食物和大量的水……一般来说应该是反过来才对,躲在深山老林里的野怪们,食物不容易获取,水却可以设法从周围抽。   杨斟酌着写:“除了食物和水的补给,他们最近还支取过什么?”   “也许无关……一些机器元件,主要是机动车上的。”   杨:“……”   她盯着板子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胆子真大啊。” 第75章 阿瓦隆(十)   星耀城的白夜静谧如雪。   地下城入口处,遮阳的岗哨亭里,两个值夜班的血族安全员已经睡着了。两个血族一胖一瘦,一模一样的皮衣制服下,一个像气球,一个像空口袋。   忽然,“气球”的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睁了眼。他梦见自己吃了顿大餐,耳边还回荡着浆果诱人的尖叫。   气球似的胖安全员砸吧了一下嘴,懒洋洋地站起来,打算出去方便一下。才一出门就被炽烈的阳光晃了眼,他咒骂了一声“鬼天气”,拉低了帽檐,走向不远处的公厕。   然后一道阴影忽然投了下来,有人挡住了他的路。   常年守在地下城入口的安全员都有起码的警惕心,“气球”安全员眼还没睁开,已经下意识地伸手摸枪了。   就听挡路的人开口:“不好意思,能帮个忙吗?”   那声音低沉柔和,有几分温文尔雅,迎面飘来淡淡的香料味。   不是秘族,“气球”略微放松了一点,一边嘟囔着“干什么”,一边满不情愿地推起遮阳帽檐抬头——   下一刻,血族那缩成针尖大的瞳孔里,扎出了一张堕落天使一样的雪白面孔。   那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帮忙当个道具。”   “气球”安全员沉重的身体被加百列隔着手套接住,轻拿轻放地摆平在地上时,血族的头已经不自然地折到了一边。   “好快。”树丛里躲着的茉莉咕哝着,挫败地放下跟着比划的手。   前两天教她格斗的那位“圣光”先生说,她至少要达到高水准的二级,才能在火种的加持下,获得能徒手杀死血族的力气。而且就算有力气,她也不能那么帅气地绞断血族的脖子——她太矮了,够不着。   血族喜欢纤细柔弱的少年,作为能评到B9的血宠,茉莉直到到了驿站,才明白自己前半辈子一直在挨饿。她不知道自己还能长几年,但肯定是长不到加百列那么高了。   茉莉忍不住将羡慕的目光投向旁边的迅猛龙:听说男性人类如果在发育前就做好绝育,就能长成超级大高个,大概率是真的,迅猛龙就比加百列乌鸦他们都高一点。   要是她也能做个什么手术就好了。   被人艳羡的迅猛龙与她悲欢全然不通,前任警果先生低着头,小心地瞟加百列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脸上惊恐、不忍、下定决心、决心破裂走马灯似的来回变换。   至于草丛中的另一位观众草莓,表情就单纯多了,小姑娘这会儿脸色比死者还难看,正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   茉莉无声“啧”了一下,心说:这么怕别跟出来啊,五月就很有自知之明。   她一边腹诽,一边伸手在兜里摸出颗糖塞给草莓,胳膊肘碰动了藏身的树丛,加百列遂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边:嘘。   动手之前,加百列含了一滴“魅力”——他不是真正的血族天赋者,许久不吃吸血鬼,他的力气会退化到血族普通人水平,作案不太方便。   “魅力”不分敌我,无差别扫射,草莓和迅猛龙的智力立刻被冻结,不惊也不恐了。   加百列勾了勾手指,树丛里的三个人就屁颠屁颠地响应了召唤。   加百列指了指地上的血族气球,歪头给了他们个眼神,三个被“魅力”的智慧生物就自发行动起来。   草莓咬破了茉莉给的软糖,深吸口气,用力吸走了里面的夹心,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感觉软成了面条的手脚忽然有了点力气。她戴上口罩,像只小老鼠,无声无息地顺着打开的门缝钻进岗哨。   可即使她行动已经这样小心,听力比人类敏锐数倍的血族还是被惊动了。   那安全员鼾声一顿,突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跟蹑手蹑脚的草莓面面相觑。   那一刻,来不及尖叫的草莓全身的骨骼肌都抽紧了,冷汗忽一下冲了出来。   血族茫然的表情逐渐震惊,张大的嘴里露出两颗尖牙——   一道白光暴起,拍在了血族后脑勺上:审判!   茉莉:“别发呆!”   血族仿佛被人敲了一闷棍,与此同时,终于回过神来的草莓一把抽出怀中的小喷雾,闭眼一通乱喷。   喷雾里冒出了一大团血雾,糊了瘦安全员一脸。血族以鲜血为食,身上所有的黏膜都能高效吸收血液,那安全员一大团血雾吸进了口鼻,血雾里的强力麻醉剂跟着一起渗透了他全身。“闷棍”与麻醉剂两相叠加,那瘦安全员终于一头栽倒,发出好大一声闷响。   加百列:“……”   怎么连麻花辫都手忙脚乱的?   他又回头看了迅猛龙一眼:你还在这干什么?   迅猛龙忙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用一种加百列不明所以的鬼祟姿势钻进岗哨亭,一阵乱翻后,他找出了几张地下城的临时通行证。   通行证上的车牌是空白的,章却已经盖好——显然,这两位血族安全员“位卑不敢忘腐败”,就算只是个看大门的,也要私下倒卖通行证揩把油。   加百列点点头:好的吧,目的达到就行,也许迅猛龙先生就是有仪式感,就喜欢在特定场景搭配特定偷感。   紧接着,三个人不用加百列吩咐,一起跑回来拖气球的尸体。   指挥的茉莉毛毛躁躁地跑出好几步才想起什么,一回头,看见加百列隔着手套,手里捏着一截铁线——凶器——正困惑地看着他们。   茉莉赶紧又颠回来,取走那截凶器,塞进了晕倒的瘦安全员手里。   这是他们三个事先商量好的:为了不打草惊蛇,伪造出瘦血族勒死同伴的样子。   一番乱七八糟丢三落四的操作,这三位完成作业,集体看向加百列。   加百列……加百列这成熟的连环杀手十分茫然。   他迟疑了几秒才走过去,先动手调整了“凶手”的姿势。   调整完,他特意停下来看那三位,怀疑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自己没懂的安排,结果收获了三张机灵又睿智的脸。   加百列:“……”   他好像想多了,没有安排,这三位只是单纯地没看出他们设计的“凶手”是左撇子。   加百列不再管他们,熟练地将凶器抵在“凶手”手指上,摆好姿势一勒,印下了勒痕和血痕,选择性地弄乱了现场,做出挣扎痕迹,最后捏着死者的手,在死者自己脖子上和凶手裤腿上分别抓了几把。   处理好后续,加百列直起腰,看清了“凶手”的后脑勺,再次沉默了——那里留着一个明显的巴掌印,茉莉还不会调动火种力量细化攻击,目前,她仍停留在比较本能的拳头和巴掌上。   而“神圣”火种会在血族身上留下近似于灼伤的痕迹,除非剥皮,否则消除不了,至少能保留两三天。   茉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也沉默了。   “呃……咳,当时有点紧急……这怎么办?”   加百列:“……”   赶走了三个碍事精,加百列紧了紧手套,清除了他们留下的痕迹,搜走了岗哨亭里的现金,并在桌上和保险柜旁边的地面上各扔了一张空白通行证,做出分赃不均的暗示。   最后,他翻出瘦安全员的手机,掰开那倒霉蛋的眼,用瞳孔解了锁,调大音量,设了个半小时后响起的闹铃,删掉监控录像走人,并且不明白这有什么难的。   半小时后,晕过去的瘦安全员被炸在耳边的闹铃声惊醒。   他先是惊恐地睁大眼睛四下张望,后脑勺剧痛。他好像梦见个浆果打了他一闷棍,什么离奇的梦……随后他注意到自己腿上靠了什么东西,缓缓低下头。   “砰”一声,瘦安全员连人再“凶器”一起摔在地上,寂静无声的白夜里,他呆愣半晌,缓缓把手伸向同事的鼻端,发出一声惊恐的鸡叫。瘦安全员本能要摸手机报警,一低头,却看见了自己手上可疑的血痕和勒痕,他睁大眼睛。   “我……我杀了他?!”   不知哪里传来了车声,也不知是不是往这边开,瘦安全员已经无从分辨。   “不能被人发现。”他那麻醉劲没过的脑子完全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惊恐混乱中,只仓促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血族把能想到的私人物品一股脑地捞进怀里,慌张地夺路而逃。   就这样,茉莉留下的最后一点证据,自己长腿跑了。   而与此同时,一辆货车缓缓开进了地下城,被哈欠连天的血族巡警拦下,例行检查。   车窗里伸出一只带着手套的手,随意地捏着张簇新的通行证。跟通行证一起喷出来的,是车里地动山摇的重金属摇滚和呛人的香料味。   血族巡警被刺激得偏头打了个喷嚏,后退了一大步,整个鬼都清醒了,谨慎地嗅了嗅,没闻到大蒜味,才狐疑地看了一眼司机。   这家伙瘦骨嶙峋的,更可疑了。   司机大概是没钱买浆果皮衣的穷鬼,把自己裹得像个木乃伊,连眼睛都遮在宽大的帽檐下,打翻了颜料桶似的花手套一直延伸到胳膊上,一寸皮肤也没露出来。   他身上穿着件破破烂烂的夹克,里面套着黑T恤,胸口两行血淋淋的红字,充斥着错别字和火星文:穷苦的兄弟姐妹们脸和起来,鹅们有活在阳光下的权利!   血族巡警:“……”   好冲的地下亚文化味。   晦气,他好像碰上了那种脑功能不全的地表天灾:非主流青少年。   就在这时,巡警隐约看见车里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却见司机动了动,伸了个懒腰,抓虱子似的在身上乱摸一通,摸出了几根迷迭香。   “哟,老东西,上了一百年班了吧,真衰。”喷了“去死”俩大字的口罩后面传来轻佻的声音,车窗里递出两根迷迭香,“来根?免蒜的,嘿嘿。”   巡警这才看清,晃动的是这亚里亚气家伙的袖子——那破破烂烂的袖子上坠着个毛毡做的奶牛猫。   脑残。   “滚回去操锁窟窿去,臭虫。”   巡警咕哝一声,两根手指捏着呛人的通行证,随便扫了一眼就扔回车里,不耐烦地挥手。   在他看来,这司机是个典型的“地下城二代”,父母是垃圾,沦落到地下城,弄出个乱七八糟的胚胎,再从黑市买些残次的“生命石”渣滓,生出个不知哪里畸形的小渣滓。   小渣滓长大以后,光荣继承父母的一切:偷窃滥交抽大蒜,最后要么抽嗨了光着身子烧焦在阳光下,要么烂死在臭水沟里,给尾区垃圾场再添一块不好清洁的牛皮癣。   他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在乎,也什么事都办得出来。这会儿正是半夜三更,油滑的老巡警不想惹麻烦,遂轻飘飘地放过了对方,只恶狠狠地骂了一声:“最好让安全署的武装巡逻队撞上你。”   花里胡哨的手套从车窗里伸出来:“谢谢提醒——”   巡警:“呸!”   车窗合上,隔断了雷暴似的音乐和香料味,这些地下城长大的臭虫显然都知道谁能惹谁不能,也不想撞上武装巡逻队,遂以毫米级的操作,将那么大个货车拐到了小路上,离开了巡警的视线。   老巡警没看见,车窗关上的瞬间,“司机”的座椅靠背仿佛闹了鬼,陡然变成了个透明的通道。   “司机”——乌鸦猝不及防,差点靠空,被一只手稳稳地接住。   乌鸦:!   幸亏他这老司机稳得住,不然方才那一下,他们得上墙!   闹鬼的手主人往前探出身体,一条臂膀临时充当车座,托住他们伟大的司机,另一只手径直越过他,飞快地在车载音响上按了两下,拆迁队一样叮咣乱响的“音乐”变成了舒缓的大提琴曲。   还不等乌鸦不自在地拉开距离,身后的人就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只顺手扶正了他歪斜的帽子,并撂下一句“好难闻”。   温热的人体变回了座椅靠背,微妙的触感仿佛还在。   乌鸦:“……”   竟敢冒犯伟大的十三香!只知道往死里放糖的没品味甜党!   “迷藏”——行走的噩梦,这会儿正在试运营。   他们伟大的内奸洛先生,忍辱负重地挪用医生协会的珍稀药物养活了他们,出门之前,给他们弄到了一种只有少数二级医生才能做的“隐形药”。服用后十二小时内,可以隐藏人身上的各种气味。   但气味这东西就像指纹,有时候会无意中沾在物品上,人们自己还闻不到,为防万一,乌鸦用香料把驾驶舱腌入味了——没用大蒜,一来香料虽然也有害血族健康,但到底还是合法的,大蒜容易惹麻烦,二来驾驶员自己也受不了。   “迷藏”此时就粘在整个货车上,里面的人可以从车上任意一个位置出来。而没有“迷藏”进出权限的,即使打开集装箱,也只能接触到里面的几箱杂货。   为了让“迷藏”内外的人随时交流,驾驶室和“迷藏”中会议室的音箱是相通的,驾驶室里的声音会变成会议室的广播,而会议室里的声音则能通过一只假的蓝牙耳机传进乌鸦耳朵里。   这会儿,耳机里正传来会议室里的人声。   “得救了。”这是李斯特,“刚才那是什么鬼动静,我以为我脑壳飞出去了。”   “悲伤”艾瑞克还在试图描补:“驿站长这都是为了角色扮演。别说,这脑残青年演得真像。”   乌鸦:“……”   一群不懂欣赏先锋艺术的土鳖。   艾瑞克卡在二级边缘上,正是晋升的关键期,李斯特作为极乐,前半辈子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尽早脱离一级。因此霍尼听说乌鸦那胆大包天的计划后,就将自己的小队拆了,把他俩留给了乌鸦。剩下两位愤怒不着急晋级,都跟着霍尼在新基地那边。   这座深入了血族地下城的流动驿站里,除了板上钉钉的迅猛龙和茉莉,五月和草莓也不出意料地选择留下常驻。除此以外,令人意外的是,一个原本的“种母”女孩也加入了进来。   女孩名叫“两千”,据说是鼠头人花两千块买来的。是逃出来以后才认识伯爵他们的,她以前不在伯爵那笼。   两千只比茉莉他们大一两岁,平时沉默寡言,在乌鸦他们出门期间,她生下了一个来自地下城的婴儿。婴儿落地死了,两千其实松了口气,感觉自己轻松了许多,甩下了最后一个包袱。这话她没跟人说过,因为好像太冷血了,听着不正常,而且她跟其他人都不熟——从地下城逃出去的那一夜,同笼们全死了,只剩两千一个,她无依无靠。   两千知道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因此默默打理着驿站里的一切后勤,时刻竖着耳朵观察别人怎么说、怎么做。   这时,驾驶员乌鸦把音乐关了,调成了星耀城的交通广播。   “……尊敬的安德鲁·迈卡维先生,来自风暴家族的领导者,已于前日抵达我市,即将出任星耀城的新任治安官,统领安全署和武装防卫两部门,并在特殊时期监理领主职务……” 第76章 阿瓦隆(十一)   这正经广播一响,原本七嘴八舌的会议室里立刻没人说话了,连对着墙角“违禁品”挨个鞠躬的五月都暂停了他那令人费解的迷信仪式。   血族的交通广播短暂介绍后,开始了长篇大论的吹捧。包括但不限于“伟大的迈卡维家族编年史”“血族七大神圣天赋是神赐奇迹”“迈卡维家族时隔三十年才出的新一代‘风暴’成长史”……   “嗤”一声冷笑,一辆行驶在星耀城地面上的豪华轿车里,一只手按掉了车载广播。   开车的正是杨组长他们见过的那位姓“卡弗”的“祝福”,抬眼看向后视镜。   后座上冷笑的男人穿着件颇为板正标志、又没什么特点的浆果皮衣,精致归精致,但多少带着点建模平均脸的意思,一看就是“成衣”——克隆浆果皮做的。   高级的成衣当然不会用克隆的皮肤器官,供皮的浆果虽然是克隆产物,毕竟也是活体,基因也精心设计过。在角区,高级成衣的目标客户一般是中上层人士,不过对于迈卡维家族的太子爷来说,这确实是非常低调的打扮了。   这就是至今没在安全署露面的新任治安官,小安德鲁·迈卡维。   “这马屁拍得不合心意吗?”卡弗虽然是秘书,与上司说话的语气却挺随意。   迈卡维恹恹地应了一声,撑着头的手轻轻点着太阳穴,含糊地说:“你觉得这玩意听着像什么?”   这位传说中来自“暴怒”家族的迈卡维先生,并不像刻板印象里那样随时“嗷嗷”捶胸准备斗殴,他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语气甚至有点温吞。   “尾区人民对传说中迈卡维的崇拜?”卡弗开了句玩笑。   “不,这是广告——史上稀有天赋者脑袋最大折扣促销,马上开始,千载难逢,不容错过。”迈卡维点着了一根迷迭香,慢吞吞地送进嘴里,瞥了卡弗一眼,“还买一送一。”   “嘿,这里面可没提我这卑微的小秘书。”   迈卡维笑起来:“提了就太刻意了,当然不能把你也放在明面上。不过我猜这会儿随便去地下城转一圈,卖速食血的小摊上大概都能搞到你的情报。”   卡弗也笑了:“我可真不值钱——所以你觉得广告投放对象是谁?”   “那就多了……秘族。人人都知道,迈卡维对有毛的东西过敏。地下城的狗熊教父死后,之前被打压的狐、狮、虎,暗中作祟的狼人都在蠢蠢欲动,薮猫残部在寻找教父失踪的小儿子,准备演一出王子复仇记——不管哪一方,能拿到迈卡维的脑袋,肯定都是登上教父宝座的重要筹码。”   “这是第一种,”迈卡维竖起一根手指,随后又竖起一根,“第二种当然是黑市上自不量力的杀手,不想让我活着回角区的人太多了。当然,很可能还有第三——”   他说到这,吐出个烟圈,沉默片刻后才继续:“‘魅力’死后,前往地下城调查他死因的‘洞察’也折在了下水道里,因此他们认为最早的猜测——就是那个所谓‘天赋者连环杀手’只是个幌子,一切都是秘族的阴谋,我认为这种说法不严谨。”   卡弗神色微动:“你认为真的有这个‘连环杀手’?”   “不知道,”迈卡维摇摇头,“我对尾区不熟,也不是专业搞刑侦的,但我们家跟诺菲勒算盟友,我对‘洞察’还算了解。一级的‘洞察’要想观察别的,多少还是需要点智力,但观测血族天赋相关,只要对方等级不是显著高于他,踪迹和来历在‘洞察’眼里都是透明的。我想不通,如果真是个无中生有的陷阱,是怎么伪造天赋者痕迹骗过洞察之眼的。”   “可是‘天赋者杀手’到尾区来干什么?这里差不多是天赋者真空地了。”   “是啊,都这么说,如果我是那个杀手,把天赋者当战利品收集,我到尾区来做什么?”迈卡维弹了弹烟灰,“最合理的解释是,我是来狩猎‘洞察’的。七大神圣天赋是极有吸引力的终极收藏品,但携带者全在角区,身边几乎都有重重保护,只有诺菲勒家这个特殊的‘洞察’被发配落了单……”   说到这,这看起来一点也不“暴怒”的迈卡维还笑了起来:“当然,现在第二个神圣天赋来送外卖了。”   卡弗脸色冷了下来:“你是说,如果那个杀手存在,有人在故意向他传递你的消息。”   “嗯,想让‘风暴’消弭在这里的人太多,刀都不够用啦。”   卡弗作为秘书,业务素质卓绝,立刻说:“刚才那段车载广播节目的赞助商有一家制衣厂、舍舍迦人,还有一部分政府财政支出……”   “星耀城的行政机构是一群酒囊饭袋,里面没准还混着好多成分不明的家伙。”迈卡维摆摆手,“什么制衣厂……那种小资本和下水道的兔子都不是问题。你没发现吗?地下城那个‘教父’罴人死了,按理说里世界怎么也该掀起一场海啸,结果完全只是表面上的声势浩大。我们这几天逛下来,消息、禁品、禁药、武器……地下各种交易有条不紊,秩序和生态都没有被破坏——这说明星耀城……或者尾区,背后有个庞然大物,以前就藏在‘魅力’那四百平尺的屁股底下,‘魅力’一死,趁机收拾掉秘族大狗熊,它已经进化成完全体了。”   卡弗干咳一声:“死者为大。”   “啊,‘魅力’吗?”迈卡维淡淡地说,“不了吧,他再大棺材该装不下了——想笑就笑,别憋着。”   卡弗还是艰难地保持住了正经:“礼貌,先生——那么,看来这头‘隐形巨兽’就是我们此行最大的敌人了?”   “买我命的订单,八成都会汇聚到它那里。”   “虽然我们还有底牌,”卡弗沉吟片刻,“但那是地头蛇,尾区是它的主场,打击它不难,想抓到它、彻底炸掉它可不容易。”   “对,所以我们不必是敌人。”新任的治安官“咔哒”一下合上打火机,“帮个忙亲爱的,给我个‘祝福’,祝这头‘隐形巨兽’在同等条件下,发现激进的鹰派风格更符合它的审美。”   卡弗一愣:“你是想……”   “说到底,我们和尾区之间没有本质矛盾,如果是想要钱,‘黑山’家的胆小鬼出钱买我的命,我可以出双倍买回来;如果是想要权利,这位‘无冕之王’想把生意做得更大、把手伸进别的区,跟迈卡维结盟,难道不比跟那些虚伪的胆小鬼混在一起痛快?”   “难得,”卡弗笑着摇摇头,“少见你也有这么和平主义的时候。确实,我们和尾区没有利益冲突和本质矛盾,对抗不如直接撬过来。你打算怎么做?”   “已经让人初步递橄榄枝了,边境刚放过了一批走私军火。”迈卡维轻声说,“对方如果聪明而且愿意进一步,你那边很快会得到一些关于秘族的消息。”   他话音没落,卡弗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秘书先生立刻戴上耳机接听,片刻:“薮猫们在大量出售违禁品,策划秘密集会——看来它们找到安东尼的继承人了。”   “看,对方的合作诚意,初次见面,它送了我们一只小熊。”迈卡维耸耸肩,“我们准备去抓熊——顺便,多准备点钱。也给未来的合作方看看我们的诚意。我期待早日见到它的首领。”   “好的,我这就……”   迈卡维低低地笑起来:“然后抓住它,炸掉它。”   秘书先生:“……”   直到这时,这位“风暴”脸上终于露出了“暴怒”家族的疯狂。   “迈卡维会结盟会合作,可是真抱歉,我不。”   “安德鲁·迈卡维不喜欢遵守别人的游戏规则。”   “为什么?”茉莉一边记笔记一边举手问,“驿站那边也有迈卡维家族的记载,临走时候我查了一些资料,说他们家的吸血鬼都是火药桶。”   “严格来说,‘暴怒’只是容易愤怒,怒火不容易平息。”加百列一边用毛毡戳着新的奶牛猫,一边纠正她,“家徽是猿,没说他们家人长得像暴躁的野猴子。”   茉莉:“那不一样吗?”   “不一样,”会议室门开了,乌鸦走了进来,顺手在五月脑袋上撸了一把,指着窃贼手套说,“建议先去跟那个死磕,比起火力,我们现在更缺手艺人……哎,你光鞠躬哪行啊,插根香,弄点贡品——你霍尼奶奶也‘愤怒’,你看她老人家什么时候情绪不稳定了?”   茉莉一头雾水,不明白霍尼奶奶除了火种,还哪愤怒了。   “咳。”悲伤的艾瑞克拎着个从仓库取出来的新鲜果篮走过来,打断了对话。   艾瑞克从觉醒火种开始,就一直在给霍尼当跟班,知道老队长莽撞爆裂外表下的深沉,也知道那深沉下面是更大的愤怒,否则她一把年纪了,挣什么命呢?   “先过来吃点东西,”艾瑞克说,“阁下,你嗓子都哑了。”   乌鸦嗓子是哑了,他在地下城坑蒙拐骗一天,中间还补了一次“隐形药”,这会儿正口干舌燥。   地下城里不穿浆果皮衣的血族挺多,但大半夜还包得严严实实就有点扎眼了,这会儿天快黑了,乌鸦不便再出去,于是找了个公共停车场锁好车,从驾驶座直接穿进了“迷藏”里。   “别叫阁下,”乌鸦摘了“去死”口罩,“怪生分的,请叫我‘伟大的船长大人’。”   李斯特:“好的,伟大的船长大人!”   艾瑞克:“……好的,乌鸦。”   乌鸦从果篮里捡了个橘子,掂了掂,暗自叹了口气。他现在再也没有半夜抱着全家桶啃的胃口了,吃一整个水果会反酸。他剥开橘子,连着皮掰下了一半,目光往旁边一扫,注意到了始终坐在边缘的两千——“迷藏”里所有人都至少同生共死过一次,不说知根知底,起码能自在地开玩笑,只有两千是新来的。   于是乌鸦不动声色地把那一半分给了她。   旁边细心的草莓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往茉莉身边挪了挪:“姐姐坐过来一点呀。”   加百列:“……”   天使长原本因为乌鸦进来愉快起来的嘴角拉平了。   不过他愉不愉快,表情差别实在不大,大家都没注意到,只有旁边迅猛龙突然一哆嗦,不知哪冒出一阵恶寒,茫然地四下张望。   艾瑞克问:“你今天冒险在地下城转了一圈,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乌鸦叹了口气,“我先说结论吧,匠人协会有内鬼,现在还在向血族出卖我们的消息。”   出发前,乌鸦和霍尼长老谈过,当时他说的是“很可能”,经验丰富的火种们显然也都有过类似想法,只是事到临头,还是多少有些不愿意相信。   艾瑞克早有心理准备,这会儿还是嗓子发紧:“你有多大把握?”   乌鸦:“来之前是五成,现在九成。”   他在一家秘族酒馆里也看见了地面的官方新闻,虽然也疑似在用捧杀的方式宣传这位新来的治安官,但内容侧重点是“这个伟人将给尾区带来什么”,以及“迈卡维家族的执政理念”——这是尾区的吸血鬼居民们关心的,也可以进一步激怒秘族和迈卡维的其他敌人们,挑拨搓火,一举两得。   “但车载广播的重点是‘风暴’,这是在勾引喜欢收集‘血族天赋者’的杀手。”乌鸦坐在会议桌上,顺手在加百列肩上搭了一下,加百列顿了顿,事不关己地牵过他的袖子,开始往袖口上缝第二只毛毡猫——起码两条袖子要对称。   “很明显,对方知道我们搞了辆车——这事除了伯爵和洛,就只剩下送我改装零件的匠人协会了。还有……”   乌鸦刚说到这,“迷藏”的音箱里忽然传来一声来自外界的巨响,除了正拿着针的加百列,所有人都跳了起来。 第77章 阿瓦隆(十二)   会议室长桌正中间,一面镶在桌上的小镜子忽然铺开,变成了一人多长的大铜镜——无边镜。   无数重叠的光影在镜中闪现,眼花缭乱间,乌鸦已经熟练地找到了爆炸来源。   地下城幽暗的街边,一处反光的水洼里微光闪过,伴随着嗲声嗲气的尖叫,一伙满脸血的薮猫人冲了出来,护着一个全身裹在黑斗篷里的人。追杀他们的都是荷枪实弹统一面孔的血族,薮猫们则回之以掺了人脊髓的水枪。不管是血族还是秘族,行动都快得人眼难以捕捉。   没等会议室里的人通过无边镜连着的水洼看清楚形势,一只巨大的荆山大鸟就不知被什么击中,从天而降。   这大概是之前跟着罴人教父的七只空中杀手里硕果仅存的,落地只剩下半个身体,坠鸡之前已经断了气,正好栽进了那水洼里。   无边镜上的视觉效果简直了,众人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由远及近,狰狞的鸟脸像是要从镜子里冲出来,眨眼光景就要狠狠撞在“镜面”上。   眼看镜面连着的水洼要被鸟人的尸体撞个稀碎,千钧一发间,乌鸦迅速将无边镜切到了街对面一个碎了大半的路口反光镜上,堪堪给未成年们打了个码。   就在这时,本来不怎么关心的加百列忽然一顿,缝衣针从乌鸦厚夹克的袖口滑开,扎进了加百列的手指。手指毫发无伤,缝衣针弯了,加百列隔着袖子,一把攥住乌鸦的手。   猝不及防的阴冷气息激得乌鸦一哆嗦,他也立刻意识到,某一方动用了血族天赋物。   但镜面上除了激烈交火,看起来无事发生。   乌鸦反应极快,电光石火间在铜镜上抹了一把,无边镜带着他的视线在无数窗户、监控镜头、汽车后视镜……甚至反光的金属制品上跳转,一眼扫过去,至少有四五个裹着黑斗篷、被薮猫人簇拥的身影,正试图扰乱血族的视线,往四面八方奔逃。   忽然,乌鸦目光一凝,跳转没完的无边镜画面再次凝固,停留在一个金属门铃上。锈迹斑斑的门铃上照出了其中一个“黑斗篷”。   只见那“黑斗篷”身上陡然炸开了一团雪白的蜘蛛丝,将“黑斗篷”本人、以及他身边几只猫人全粘住了,悬在半空的腿还保持着往前冲的姿势!   与此同时,加百列指尖也跳出了几缕细细的蛛丝,他有点嫌弃地捻了捻,并无师自通了这件血族天赋物是怎么用的。   这是一件没什么杀伤力的天赋物,但抓人很好用,能在一定范围内迅速锁定符合某个特征的人,被锁定目标身上会喷出蛛丝,阻止其行动。   对目标知道得越多、特征条件设置得越细,锁定就越精准。如果能精确锁定一个目标,天赋物制造的蛛网将无比坚韧,一辆开足了马力的重型卡车都冲不出去。   但此时,这个天赋物的使用者设置的条件锁定了两个“黑斗篷”,蛛丝被均分了,蛛网强度当然也是……天赋物还有一部分力量被动地流向了加百列,加诸真实目标身上的蛛丝,大概只有原本的三四成。   加百列微微一皱眉,心想:“天赋物使用者有两个目标?”   不对。   秘族显然也不是毫无准备,身上装配了不少违禁品和专门针对天赋物的护具。只眨眼光景,被蛛丝困住的“黑斗篷”和薮猫们就挣扎自救起来,鬼火似的幽光亮起,开始不断蚕食着坚韧的蛛丝。   血族天赋物承载力有限,要困住体能数十乃至数百倍于人类的强大秘族,分散力量是贪多嚼不烂的不智行为。所以是因为情报缺失疏漏,天赋物使用者设置的追捕目标指向了两处。   加百列戳了戳乌鸦:“两个目标,一真一假。”   提示乌鸦不需要长篇大论,有时候只要一个关键词,反正他自带“洞察”和“读心”功能。   至今,加百列依然觉得神奇,但已经慢慢习惯了,并举一反三:比如说在“迷藏”这个驿站里,不用装监控,光是痕迹,就足以让乌鸦判断出每个人去过哪、做过什么事——所以加百列相信,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把驿站长的家当自己的后院逛,反正驿站长什么都知道,没抗议就是默许。   果然,加百列话音没落,乌鸦就明白了。他再次通过无边镜翻看周遭,三秒钟之内就找到了另一个被蜘蛛丝困住的“黑斗篷”。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在一眼之内做出的判断,无边镜很快锁定了其中一个目标,放弃了另一个。   乌鸦将无边镜锁定在了其中一个“黑斗篷”身上的反光金属扣上时,“黑斗篷”已经挣脱了蜘蛛丝,在猫人的掩护下夺命狂奔。   镜头随着目标的动作不断乱晃,只间或有模糊的深色鬃毛闪过。   惊心动魄的混乱逃亡和追踪后,被无边镜锁定的“黑斗篷”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无边镜上立刻覆盖了层水蒸汽似的。紧接着,“黑斗篷”猛地冲向了一面墙,无边镜面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而音箱里,来自货车外面的动静也渐渐远去。   直到这时,会议室里屏住呼吸的人们才吐出憋住的气,惊疑不定地面面相觑。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李斯特率先打破沉寂。   艾瑞克沉吟片刻:“薮猫族、荆山族被围猎,围追堵截他们的人主力是血族,好像还有些秘族浑水摸鱼,当中使用了一件大规模的血族天赋物,抓捕目标是那个穿黑斗篷的,现在看来,‘黑斗篷’应该是用了某种工具把自己藏起来了……”   这经验丰富的老火种回忆着“黑斗篷”的体貌特征:“这家伙身高目测有两米多点,我知道的秘族只有猪猡人大概是这个体型,但奔跑的动作又不像……所以大概是其他大型秘族的幼崽?唔……薮猫族是罴人的铁杆,等等,那个‘黑斗篷’不会是安东尼的后代吧?!”   乌鸦两条袖子各挂着一只奶牛猫,慢吞吞地塞了一瓣橘子,点点头,感觉艾瑞克在这真好,给他省了好多话。   艾瑞克倒抽了口气:“所以我们正好撞上了血族追捕秘族教父的儿子?!”   “我觉得不是正好。”茉莉在会议桌上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小孩,立刻提出质疑,“乌鸦刚才说,有人在背后出卖我们的行踪。”   “唔,”乌鸦用拇指点了茉莉一下,“深得真传,好孩子,等我死了你继位……啊!嘶……”   跟茉莉的“呸”声一起的,是加百列用弯了的针头扎了他一下。   乌鸦震惊:“这是谋反!”   加百列:“嗯。”   茉莉:“你活该。”   艾瑞克继续唉声叹气:“阁……乌鸦,说正经的。”   “地下城原来有九族十八区,我们初来乍到,不会贸然深入某些势力范围内,只会相对保守地混迹在大型公共停车场,越大、人口越杂越好,地头蛇当然能算得到我们落脚的地方。所以我说,我敢肯定我们现在的行踪、迷藏的状态,血族那个神秘的杨都知道了。”   艾瑞克:“但你……你不是也知道了吗?你还停在这?!”   “我这不是怕她老人家找不着我们嘛,那她就知道自己的内奸暴露了,咱们一开局就掀棋盘,显得多没礼貌?”   乌鸦耸耸肩,最重要的是,按照加百列的人设,他哪怕和人合作,也是各取所需。一个从角区杀到尾区的独狼杀手,不大可能那么快就熟悉“野怪”们盘根错节的组织和内斗。   “陷阱有时候该踩得踩,”乌鸦用“想开点”的语气劝悲伤大哥,“古代有句话,现在可能失传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熊。”   “舍什……不重要,”艾瑞克绷紧了肌肉,总觉得下一刻,他们就会被冒出来的血族包围,他本想提议“撤退”,话到嘴边又转回去了,“他们是不是就想要打草惊蛇?是不是就等我们做出反应,好锁定我们在哪辆车上?”   “别紧张,还不至于,”乌鸦安慰道,“咱们这些小浆果算哪根葱?这个局面里只是工具人,还得跟几方秘族竞争上位——现阶段,我们的目标是pk掉毛茸茸们,争当‘工具甲’。”   艾瑞克:“……”   并没有很欣慰。   “散会,天黑了,现在是血族和秘族的战场,我们‘昼伏夜出’的浆果得养精蓄锐了。”乌鸦拍了拍艾瑞克,“匠人协会的事,别忘了跟霍尼长老说一声。”   他不嘱咐,艾瑞克也会去的,查内奸需要霍尼长老出面。   可是“长老”也只是个虚职,新基地还没建成,艾瑞克知道,留在后方的队长正被各种协会变着法地纠缠。他一入门就仰望的前辈那么强大,在这样的社会里还是那么势单力薄。   中年人抹了把脸,知道自己脸已经很丧气了,不想再说丧气话影响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们,只是应了一声,强颜欢笑:“行,我这就找队长告状去,抓出是谁,让队长烤了那王八蛋。”   乌鸦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什么,在那了然的目光注视下,艾瑞克强行抬起的嘴角差点没撑下去。   “少往一个人身上推责任了,这帮人就是烂透了,占着火种争权夺势,算计别人出生入死的战利品,对外战战兢兢,对内仗势欺人,拿下流当脸面。”乌鸦面无表情地说,“把想夺回‘人类’名字、满脑子梦想的小朋友衬托得像傻狗——”   艾瑞克无声叹了口气,柔声说:“其实也没有那么……”   就见乌鸦把他那写着脏话的帽子摘下来,往茉莉头上一扣:“所以跟着伟大的船长大人去撞死他们吧——快捧场!”   茉莉抓住帽檐:“啊,怎么捧?”   乌鸦:“乌拉——一二三喊!”   一群半大孩子很容易跟着最人来疯的那个跑,转眼就“乌拉乌拉”地跟着乌鸦跑出去了。   “船长大人,我申请‘业火枪’练习移动靶!”   “我来当移动靶,我可以‘认知扭曲’。”   “乌拉——呜呼!”   艾瑞克:“……”   会议室里,只剩下他、迅猛龙和加百列。   加百列慢悠悠地收拾了毛毡工具,然后伸手按了一下无边镜——他那苍白的手掌上瞬间暴起一把阴冷恐怖的蛛丝,艾瑞克和迅猛龙本能地集体退开。   他锁定了“无边镜连同的最后一个反光镜面”,但暂时没发动蛛丝,只是给躲起来的“黑斗篷”先打个标记,省得小熊半夜乱跑,蹿出镜子的观测范围。   可惜这是从天赋物上蹭来的能力,因为目标是大型秘族,估计也就能用一次。不然下次找不到乌鸦的时候,可以试试。   加百列遗憾地想着,彬彬有礼地冲艾瑞克点点头,出去了。   留下艾瑞克和迅猛龙你看我、我看你。   迅猛龙:“乌拉?”   艾瑞克:“……” 第78章 阿瓦隆(十三)   精力充沛的青少年们跑去训练场了,乌鸦没跟着凑热闹,毕竟他只是个伪青少年。   他独自在图书馆翻看秘族的资料,告一段落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人类时间。   乌鸦合上书,揉了揉胀痛的眼睛,闭目缓了片刻。   尾区最早的“野生”人类是从血族社会里逃出去的,连使用的文字都是摩羯洲血族的通用语,当然不用指望有什么自己的传承。诗歌、散文和美学发展到了惊人的高度,大概因为从罅隙中看到的世界更高清。流行小说里却有很多糟粕,不是在妄想,就是在跟莫名其妙的外族虐恋。历史文献一塌糊涂,写得都跟山海经同人似的,也就剩一点基于现实的科普还算靠谱。   狼人和罴人是秘族中最好斗的两支,在天蝎洲就经常针锋相对,薮猫族祖上和罴人有契约,是永不背叛的盟友,其他大型秘族属于在两头间东倒西歪的墙头草。   狼人单体战斗力强、又擅长打配合,占优势的时候多,而星耀城——甚至尾区的地下城罴人主导,除了死球的那头大熊教父本熊厉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初代天蝎洲移民因战乱逃亡而来时,为了抱团活下去,曾经在初代罴人的主导下签订过一个盟约。   那东西是罴人族的“秘器”,对所有签字的盟约方、甚至他们后代都有约束力,“小熊”被各方追杀,说不定也是因为这个。   大型秘族的身体素质属于哥斯拉和金刚那种,可以靠肉搏称霸一方,但它们中仍有极少数拥有特殊能力。这些有天赋的秘族制作出来的神奇物品就叫“秘器”,对应血族的“天赋物”、人类的“匠人造物”。   秘族人把这一小撮有特殊能力的同类称为“神祭”,意思是“替所有同族承担诅咒,换取上天眷顾的神圣祭品”,这一点非常值得玩味。因为跟血族天赋者相反,秘族里的“天赋者”都有“先天缺陷”。   有“侏儒”——书上举的例子是“不到两米、还不如幼崽高的虎人”;有“视听障碍者”——比如“听不见超声波的薮猫人”。还有什么“握力达不到八十公斤的先天肌肉无力患者”“飞不起来的禽类秘族”之类……   与其说这些秘族是“残疾人”,不如说他们更像人类。   乌鸦伸了个懒腰,听见浑身关节九连鞭似的响了一通,卷起没看完的资料,慢吞吞地往驿站长的家走。   血族的天赋物也好,秘族的秘器也好,都是消耗品。不管多珍贵,用上几次、能量消耗完也就废了。迄今为止能反复使用的,只有匠人造物和违禁品。前者是人造的,后者是人……造的。   还有一些让他觉得不大正常的事:比如人皮其实不太防晒,毕竟毛发稀疏,肤色偏浅的人黑色素不够用,尤其容易晒伤。在乌鸦记忆里,人们还堂堂正正活在阳光下的年代,自己都搞出一大堆防晒霜防晒服。那么如今血族防晒,为什么要穿人皮衣呢?既不经济又不便捷。   还有秘族,都是半兽人身,明明类人的身体远不如原装的动物身体协调,大自然怎么会进化出这样的畸形物种?   他一边乱七八糟地发散着念头,一边推开懒得上锁的门进屋,也没开灯,只摸黑随便洗涮了一下。   乌鸦思虑重,本来就有点神经衰弱,加上这会儿“迷藏”没在安全区,不管表现出来多满不在乎,人始终是紧绷的,睡前光照太多,他恐怕又得失眠。   热水澡洗得他迷迷瞪瞪,乌鸦水也没怎么擦,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脆弱的睡意,他闭着眼摸到小桌上,端起杯子送到嘴边……唔,空的?   乌鸦:?   不是有半杯隔夜茶来着?   他短暂地清醒了两秒——就知道又是加百列,忍不住叹了口气。   加百列第一天参观“迷藏”,就看上了驿站长的家。对此,乌鸦只能以“驿站规定每个成年人必须自己住一个院”为借口拒绝——加百列只接受明确的设定,跟他掰开揉碎扯什么“俩大人放着一堆空房子非得挤在一起不方便”没用。   乌鸦怀疑,如果他告诉加百列“结了婚的人才同居”,那位脑回路异于常人的假天使可能想都不想就得要求结婚。   但这不代表什么,在加百列心里,“结婚”和“他们叫我加百列”一样,都只是个“设定”,无所谓,让他跟热水器结婚都行。   加百列知道什么叫人伦与界限,但这些对他都没意义。一个一生没有落脚之处的人,会把短暂停留的树枝当“家”,把下雨天留客的草棚当“家”,世界上任何一个能跟他精神世界产生微小交集的人,都能诱骗他全部的忠诚和混沌的感情。要他命他都会给的,他心里对“生命”“感情”“尊严”“灵魂”的价值没一点数。   而这又聪明又傻的活天赋物那么“好用”。   但那也太缺德了。   礼乐崩坏了,文明也断档了,自己成了“历史遗物”。但古董之所以值钱,是因为碎砖瓦也被当年明月照过。乌鸦想,他这有限身难以“有所为”,起码能做到“有所不为”。   可是疏远和拒绝又等于是薅走无脚鸟的小树枝,要把他赶到哪去呢?近了不行,远了也不行。   没喝到隔夜茶的乌鸦躺回床上还在发愁。   慢慢来吧,起码先多给他搭几根树枝,让他跟别人、跟社会建立一点正常的联系。   乌鸦叹了口气,强行压下心绪,对自己被封印的记忆许愿,希望他能梦见一点跟血族秘族来历有关的有用知识。   结果不知道他那有点毛病的大脑各部门都怎么串线的,有用的没想起一点,反而梦见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乌鸦看见了一间熟悉的办公室。   橡木门上挂着个简单的门牌:Z组。   他站在那门牌前,闭上眼,几乎能听见里面喧闹的人声。恍惚间,身后好像有一条壮硕的胳膊猛地推了他一把,一个踉跄把他推进了门。   “孩儿们,都出来了!迎新——那帮鸟人都说咱们Z组没脑子,快看,大法官给咱们借调了个脑子来……”揽着他脖子的“桶哥”在他耳边“吱哇”乱叫。   当时还年轻的乌鸦嫌弃地皱着眉挣脱,目光在所有人身上解剖了一遍,爱答不理地摆出张死人脸:“代号‘乌鸦’,临时借调,老师让我来帮忙。你们有事说事,不用关照。”   谁知这一“借”,就成了永久租借,他们再也没把他还回去。   乌鸦在梦里清醒过来,伸手推开了故地的门,方才耳畔的人声恍然都是错觉,眼前Z组的办公室里空荡荡的,满目陈迹。   乌鸦瞥了一眼门后的镜子,在镜中看见了一个成年男人,短发,大概比他现在高两公分,身体有刻意训练过的痕迹,但表情疲惫沉郁。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最里面的一张办公桌,翻开抽屉,那里果然有个陈旧的笔记本。看过不知多少遍,纸都卷边了。   乌鸦手指抚过封面上熟悉的字迹,不用翻开,都能想起里面写了什么——   “1月6日:难以置信的特殊能力,只要具备‘死亡地点’‘遗迹’两个要素,他就能阅读死者的灵魂,并通过达成死者最终愿望的方式,最大限度地与死者灵魂共振,取得对方的某段重要记忆,或者某种特殊能力。   “理论上,他可以使用任何人的能力,他的成长将永无止境。”   “1月10日:他的能力正式归档,档案名为‘盗墓贼’,成为继‘神说’之后又一个超特级能力。   “特级能力是诅咒,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晚了……但幸好,没到无法挽回的程度。”   “1月13日:我成了他的监护人,惶恐。”   “1月22日:一个能阅读亡灵的人,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没有秘密吧,他今天花了八个小时,解决了I组半年的工作,大部分时间浪费在半路上……我再说一遍,难以置信。”   ……   “3月2日:这段时间我们相处得不错,很多人向我打听他,希望最大限度地利用他的能力,他们真是连长大的时间都不给他留……不,也许不懂事的年轻人更好用吧。”   “3月15日,未成年人不能总被关着,我决定带他去博物馆看古埃及艺术展,这孩子需要一些正常的审美教育。”   “3月18日:当我介绍古埃及艺术品的时候,我以为我介绍的是秩序感十足、充满知性和稳定感的复古壁画,结果他只爱上了木乃伊。   唉,审美教育失败。”   ……   “8月15日:他还是不肯去上学。”   ……   “1月13日:我成为他监护人一年了,他很随意地把这一天定为他的生日。过去一年,人类社会依然没能赢得他的好感,他依然拒绝和我以外的人接触。这让我受宠若惊,又担心,有些人已经把这孩子当成了我的所有物,这是不对的。”   “1月20日:他在我的指派下,配合Z组,完成了紧急救援任务,Z组的宋组长对他大加赞誉。宋人品过硬,或许这是个好去处。”   ……   “2月24日,安排好了所有的事,以‘借调’名义,再次把他派驻Z组。”   “5月1日,居然在社交媒体上发了照片,交到朋友了吧?”   “1月13日,孩子,今天,你在法律上已经正式成年,你的档案已经洗白封存,你愿意留在我们这个世界里了吗?”   ……   乌鸦醒过来,缓缓吐出口气,把自己往被子里埋了埋。   日有所思也有所梦吗?   他有点恍惚地想,原来有人为他做过一样的事……乌鸦翻了个身,瞄了一眼床头的夜光时钟,才睡了两个小时,于是又闭上眼:笔记是他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梦见的“老师”写的,他知道。但不知为什么,关于那个人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要是能想起更多就好了……等等,什么声音?!   乌鸦倏地睁开眼睛,屋里有一道呼吸声!   “醒了吗?天快亮了,追杀的血族撤了,小熊方才动了一下,去抓吗?”一只手捋过乌鸦的头发,又一顿,“你头发怎么还没干?”   乌鸦:“……”   他想要立刻、马上回到梦里,看看笔记本上其他地方怎么写的,急需一本“非人类养成指南”。 第79章 阿瓦隆(十四)   “下次再突然冒出来,能不能开灯……”乌鸦按住胸口,感觉心脏和太阳穴一起“突突”个没完,半天压不下去。   加百列疑惑:“唔?你睡前不是不喜欢开灯吗?”   “我什……等等,”乌鸦回过味来,“你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加百列想了想:“比你回来得早一点。”   挣扎着爬起来的乌鸦差点又摔回去。   “啪嗒”一声,加百列按开了床头的小灯,泛黄的灯光在他纯白底色上镶了一层金边,那张脸像撕开夜幕的太阳神。   而不远处的躺椅上,毛毯以一种绝对不会出现在乌鸦房间里的整齐姿势,对折着搭在扶手上……   见鬼。   乌鸦一巴掌盖住脸,躲光,也躲“魅力”:“你那瓶脑浆还没喝完?”   “没呢,”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加百列的声音里带上一点愉快,“二级天赋,消耗很小,省着点可以用很久。”   “魅力”作用下,掠过乌鸦头发的手指带着电流似的,微许的拉扯感让人头皮发麻。然后一股柔和的、被“魅力”过滤了不祥气息的甜味倏地凑近。   “为什么……”加百列不动声色地发动“魅力”,声音被那二级的血族天赋自动调整成了目标喜欢的状态,比平时音调略高,尾音轻柔拖长,像撒娇。加百列不适应地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怀疑“魅力”可能是保存不当,变质了,“呃……咳。”   “他为什么会喜欢这种调调?”加百列品了品,困惑地想,“好怪。”   不过想起了乌鸦那个“去死”口罩和对十三香的迷恋,他又释然了。   唉,算了,有什么办法?   循着“魅力”的指引,加百列能屈能伸地把后半句说完了:“为什么这个驿站每个院子里只能住一个人?好麻烦。”   乌鸦胳膊上蹿起一层鸡皮疙瘩,一把薅出头发,被人碾了尾巴似的从床尾弹了出去:“你正常点!”   加百列:“……”   “魅力”果然过期了吧?   “因为规划的时候就是这么设计的,你不半夜三更串寝就不麻烦了!”乌鸦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不少,“去叫大家起床干活。”   加百列无声地眨了眨眼,看着乌鸦分明没出“迷藏”,却提前戴起了口罩和帽子。   咦?   “叫他们干什么?”加百列继续用“魅力”那个语气说,“只有我跟你去好不好?”   “好”字话音没落,乌鸦已经用实际行动回答了,走路都懒得抬脚的驿站长超常发挥,敏捷得不像他,转眼就没影了。紧接着,利用驿站长的权限,广播在整个“迷藏”小镇里响起:“全员准备——”   马克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软弱的怪胎。   作为一个骁勇好斗的罴人,他天生喜欢手风琴、喜欢画画,说话做事都慢吞吞的,像是有一点智力发育迟缓的样子,一场架也没打过。他跟动辄呲牙亮爪的同龄人一直没什么话说,最好的朋友是一只垂耳的舍舍迦族,他们一起养过一只安静的小浆果。   好在他还不到二十岁,在四十岁成年的罴人里,还属于能在泳池里玩水球的年纪,大人们看他这样,顶多叹就口气,自我安慰“长大就好了”,倒也没苛责什么。   可是一夜风云巨变,大厦倾覆,他失去了所有的依仗。   山一样高的父亲和哥哥们都死了,姐姐在狼人的追捕中和他失散,生死不明。大家想送他离开星耀城,没等上路,行踪又遭泄露,引来大批血族围捕。   薮猫族的家臣们一个接一个死在血族的炮口下,仓皇中,笨手笨脚的马克不知摔了多少次跤,好像连他从小长大的地下城都决定不再庇护他。   最后,缺耳叔叔把狼狈的马克塞进了一件“秘器”里。   那是罴人族一位已故多年的著名“神祭”所做,名叫“凛冬树洞”,开启后,可以将里面的人隐匿到墙壁或者大树里,六个小时内呼吸心跳全停,即使是狼人从旁边经过,也闻不到任何气味。   这件秘器的隐匿范围只有两米高的一个小空间,是罴人一族庇护幼崽专用,马克现在的体型已经有点大了,需要微微蜷缩才能进去。失去意识之前,他耳朵里还残留着薮猫家臣们濒死的惨叫。   那都是陪他长大的人,薮猫人声音尖细,还有一双把喜怒都顶在头上的大耳朵,因此大多寡言少语。马克从来没听到过他们发出这样的声音,他喘不上气来,想再看一眼,可是缺耳叔叔尖利的指甲抵着他,不许他回头。   星耀城白夜将至,地面天色已经泛了不祥的白。   空无一人的地下城暗巷里,“咚”一声,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凭空被墙壁“喷”了出来。   这是一条死胡同——躲进“冬眠”的人会失去意识,如果藏身处不够隐蔽,很容易在“秘器”失效掉出来的时候被发现。   小巷里尽是馊臭和血腥味,马克不敢用力呼吸,也不敢想象那都是谁的血,耳边好像还回荡着薮猫那声“躲进去,出来就好了”的劝慰。   拼命地憋住哭泣,这才算刚进入青春期的小罴人竖起耳朵倾听片刻,反复确认周遭没有声音,这才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出去。   小熊还不知道,他的命运已经被人写好了。   血族天赋“祝福”,传说是个非常鸡肋的天赋。   直接作用于血族天赋者、大型成年秘族时,“祝福”效果几近于无;针对复杂事件——比如许愿“顺利抓到秘族罴人继承人”这一类影响因素较多的事,效果几近于无;带有杀伤性的诅咒性质——比如让某人横死、重伤之类的“祝福”,效果几近于无;“祝福”还必须合情合理,许愿发生概率很低的事,比如玩游戏抽卡抽到“SSR”、某个潜藏在地下城的人类心心念念的“发财”之类没烟的事,效果几近于无。   除此之外,它还会被绝大多数防御型护具规避。   好在能抵挡天赋物的护具只有同等珍贵的神器,就算以里世界教父的家底,在这种情况下也很难匀出来用在物品上。   因此第一个“祝福”:围捕秘族罴人暴徒余党的武装力量来自尾区军方,射击水平绝佳,短时间内命中车轮、报废对方交通工具的概率上升。   车辆报废,奔跑速度可达每小时五十公里的薮猫人们会选择夺路狂奔。而秘族是地头蛇,在地形错综复杂的地下城里极难抓捕。   但他们少主未必奔得起来。   罴人在二十岁左右会进入青春期,身体急剧增长,身高拉长近一倍,重心大变,这种怪物会有一段时间肢体没那么协调,没受过足够训练的尤其会显得笨手笨脚,而地下城本来就谈不上基础设施建设,地面都是坑坑洼洼的。   第二个“祝福”:血族围捕时,该街区、地面每个凹凸不平处,绊倒行人概率上升。   由于血族这边情报有缺失,混乱中,天赋物锁定了两个目标,在擅战的薮猫和荆山人不要命的干扰下,眼看要被他们溜掉。如果让他们跑出这片街区,下次再想抓住他们的踪迹就难了,又要跟尾区那藏头露尾的地头蛇“割地赔款”。   但卡弗知道,罴人族有一件仿造古熊冬眠的“秘器”。   可怜的小熊不断被糟糕的路面绊倒,根本跟不上爬树上墙如履平地的薮猫人。危急关头,猫人们如果有理智,一定会选择自己将敌人引开,用“秘器”把小熊封在他们自以为“灯下黑”的地方。   这样也好,可以配合猫人的表演,全力成全他们殉主的伟大志向,顺便引走那些想跟着浑水摸鱼的秘族。   反正那件“秘器”是仿造冬眠制品,人被吸进去以后会失去意识,小熊跑不远。   考虑到这一点,薮猫们一定会选择把少主封在隐秘的地方,但罴人眼神不好,小熊独自一人醒来后,会本能地往有光的地方跑。   卡弗秘书让地下城大规模停电,有备用电源和光照的地方都放了安全又环保的警报器——毕竟即使是幼崽,罴人也比地下城的破房烂路扛炸,秘书先生也不想初来乍到就把星耀城轰出个地下防空洞。   第三个“祝福”:祝所有警报器被东张西望的瞎眼路人踩中概率上升。   此时,瑟瑟发抖的马克一瘸一拐地走到路口,毫无逃亡经验的幼崽贴在墙上听了半晌,紧张地探出一颗圆溜溜的鼻头。反复确认周围没人,马克才战战兢兢地迈步,祝福再次生效。   马克一发现自己踩中了什么东西,就本能缩脚,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灵敏的警报器发出尖锐的爆鸣,整条街的车都跟着起哄似的吹起了防盗笛,破烂建筑里的声控灯齐刷刷闪了起来!   受到了惊吓的罴人幼崽鬃毛倒竖,抬腿就跑,他是右利手……右利爪,狼狈逃窜的一瞬间,身体重心会本能右倒——   第四个“祝福”:右撇子受到惊吓时重心往右,往右手边跑的概率上升。   马克的思绪已经被恐慌绑架了,行动全凭本能——本能地往右跑。   早已经得到通知的血族埋伏者们快一步包抄而去!   “好了准备收工,注意用麻醉枪,不要打死他。以及最后一个不会生效的祝福,”卡弗秘书习惯性地用一句“吉祥话”结束行动,“祝不走运的小熊……”   这条祝福尚未来得及说完,却仿佛已经通过某种方式生了效。   路网监控里,卡弗话音忽然顿住,看见一辆不知是酒驾还是“蒜驾”的小轿车歪歪扭扭地冲了出来,走了个蛇形,差点撞上路灯,车主猛打方向盘,转头又正好撞上了没头苍蝇似的罴人幼崽。   卡弗一愣,迈卡维都看了过来:“抓捕结束……唔?车祸?你这回的‘祝福’超常发挥了?”   只见肇事车上下来个裹得像个木乃伊的血族青年——地下城常见的那种,连皮衣都买不起的底层渣滓——这青年踉踉跄跄地跑到被他撞倒的小熊面前,像是要查看情况。   下一刻,罴人幼崽不知哪来的力气暴起,猛地将那瘦骨嶙峋的血族非主流推开,掉头就跑。然而他好像被车撞昏了头,这一次居然往回跑了。   小熊确实应声倒了霉,但“祝福”给他规划好的路线也被打断了。   而地下城……地下城的暗巷里监控不全!   厄运缠身的小熊——马克被车撞飞的瞬间,整个熊都懵了,然而没等他想好怎么办,全身的恐惧就都仿佛被什么点燃了,那一刻他战栗到几乎应激,同时又不知哪来了一点力气。   听见耳边一声“往回跑”,马克想也不想地回身狂奔,冲进了他来时的小巷。罴人天生视力不佳,灯光暗淡中,他没看见一根“蛛丝”一样的细线从脚下升起,精准地在他脚踝上一勒,马克横着就飞了出去,被远光的车灯打成了一道苍白剪影。   马克想站起来,但某种强大无形的力量覆盖了他,有那么一瞬间,小熊以为自己全身瘫痪了,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雪亮的车灯近在眼前,马克绝望地闭上眼,下一刻,一只冰凉的手隔着厚重的熊皮捏在了他后颈上,车灯熄灭,尘埃消散,黑暗的小巷里空无一熊。   罴人幼崽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第80章 阿瓦隆(十五)   下属还在等待命令,卡弗略一皱眉,正要说什么,迈卡维忽然插话:“放弃吧,抓不到了。”   迈卡维说完,直接凑过来瞄了一眼监控,报出了熊车相撞的车祸现场位置和监控里拍到的车牌号:“调整任务目标,调查这辆车,抓捕这个开车的……”   这话没说完,迈卡维忽然微微抽了口气,只见那监控画面中的“木乃伊”好像能通过街角的镜头反观测什么似的,站直了左摇右晃的身体,抬头冲镜头炫耀了一下他的“去死”口罩,捏着帽檐飞了个吻。   “哈!”迈卡维一愣之下笑出了声,“真敢啊,这家伙。”   卡弗:“什么情况?”   “那件天赋物。”迈卡维仰面靠在椅背上,双手懒洋洋地交叠在腹部,“你们非攻击型啊,对能量流动真是不敏感。你启动它的时候,它的力量被含糊的目标分成了两部分后,还流失了大约四分之一。”   卡弗:“……”   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要亲眼看看对方的本事嘛。如果我没猜错,这才是今天那位地头蛇送我的‘礼物’。”迈卡维手指轻敲着关节,“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地盘,我猜那位躲在幕后的先生或者女士也不希望我们彻底掐住秘族的动脉。也是,区区举手之劳就想得到那份‘秘契’,想得也太多。”   卡弗立刻跟上了他的思路:“这人能盗取天赋物能量?不会真是那个传说中的‘天赋者杀手’吧?这种事怎么做到的?”   迈卡维摇摇头:“也许是他自己的天赋,也许是某种未知天赋物——我从没见过,不过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方才找人联系角区的梵卓家了……真有意思,‘洞察’死在他手里不冤。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本事从我手里拿走‘风暴’。”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到了地下城的路网监控上。   “天赋者杀手”的猎杀本事有多大,暂时看不出来,但赛车手的本事已经完美呈现。   由于走位太癫,原本“命中车轮概率上升”的祝福被那“木乃伊车神”一个方向盘变成了“不合理事项”,卡弗能明显感觉到“祝福”的阻力,这让他一时间没敢轻举妄动。   无效就算了,如果“祝福”落在高阶血族或是有针对性的护具身上,甚至是有可能反噬的。   “这个人真的好狂啊。”迈卡维喃喃地说。   地下城的路网监控像狗屎一样,随便拐进一条暗巷就能消失,而这个人始终在他们视野里盘旋,偶尔转个圈玩弄一下追兵,也唯恐被什么人抢镜头似的,迅速开回来,说明他就是想在镜头下表演,专找有监控的地方走。   “轰”一声,一发血族炮弹掀翻了那逃窜的车顶,爆土狼烟中,狂风扬飞了司机的帽子,帽子下面居然还有副墨镜,挑衅意味十足!   紧接着,后面两辆血族的车就被一辆突然冲出来的垃圾车拦腰冲撞,车头挤成一团,尖锐的警报声里,带着各种秘族馊臭气息的垃圾迎风而起,撒了一路。   卡弗迅速调出垃圾车的行车路线监控:“附近交通灯坏了,最近三天,这个路口已经出了四五起事故……等等,这个嫌疑人似乎在把我们的人往各种事故高发点引!”   在被追击方根本没还手的情况下,追杀的一方伤亡状况有点离谱了!   “这杀手不是几个月前才到尾区的吗,他对地下城的熟悉程度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熟悉每个监控就算了,连哪里事故高发都如数家珍,地下城九族十八区,区区不互通,就算当年的罴人教父安东尼还在,对各种细节有这么清楚吗?   卡弗:“同伙?”   “有可能,”迈卡维眼睛也不眨,“但不管是同伙还是本人,他都太嚣张了。”   用天赋物试探一下?   这是卡弗的第一反应,随后,他在说出来之前,就先一步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行,对方无止境地溜着追兵,到现在不还手,会不会是没有还手的手段?如果他们贸然动用天赋物,很可能会被对方利用,毕竟,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盗取天赋物能量的原理。   两个人异口同声:“违禁品!”   野怪毒囊做的“违禁品”是尾区特产,别的地方,再也找不着“HR-099”倒置鬼偶这么逆天的存在了,但违禁品这东西就好比管制武器,哪个角区的特权阶级子弟不私下收藏一两件呢?   迈卡维这次前来尾区,还真的随身带了两件:一件是有诅咒性质的东西,能配合“祝福”使用,另一件是范围伤害——就像“风暴”。   其实直接用“风暴”,试试能不能把车和车里人一起碎尸万段也行,但迈卡维少爷显然是知道自己身份的,不可能像那些想出人头地想疯了的傻狗一样,在不明敌我双方深浅的情况下,随便把底牌暴露在人前。   选择哪一件“违禁品”不用想,那人的赛车水平说不定能挤进全洲大赛,不会杵在原地让他们咒。   针对这种难以定位的,范围伤害当然是最佳。   车神——乌鸦,第一时间就发现身后追兵在跟他拉开距离时,就知道对方想干什么了。   这架势看来是打算用“违禁品”。   没动用天赋物试探,对手和他预想得一样谨慎。   来得正好,他差不多也快到极限了。   左眼一直在跟各路车祸现场“取经”,这会儿疼得快看不清东西了,从停车场顺来的小破车差不多散架了。   乌鸦感觉了一下“迷藏”位置,“迷藏”已经来到了附近——只有驿站长才有这权限,这也是为什么这种“半夜兜风”的拉风任务只有他能执行。   乌鸦垂下目光,扫了一眼车载导航,确认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口罩后面露出了一个短促的微笑:他这会儿一点也不担心,不是因为相信自己的运气,而是“信任”那位杨组长。   那样的人,暂时的依附与讨好,都是为了爬到更高的位置、得到更大的权利,不可能向谁效忠。   今晚种种巧合都在她的安排下,但乌鸦并不认为杨组长是把他们当“礼物”,送给新来的风暴。   恰恰相反,她今晚的立场是偏向他们的。   血族天然会轻视脆弱的“浆果”,即使吃过亏,对方也多半会理解成是自己误判让“浆果”钻了空子。   而现在她要制衡、要借刀杀人、要挑起多方争斗攫取自己的利益,就不能让入局的棋子太没用,而在杨组长看来,他们这一方唯一的优势,就在于谁也想不到“血族天赋者杀手”是“浆果”。所以她绝对不会将这一点透露给“风暴”,甚至还会有意误导,让那边跟她一样吃一次大亏。   追逐他的吸血鬼们不知道他压根不是血族,而飞快行车途中能用于阻截的违禁品,不可能是“倒置鬼偶”那种对空间距离有要求的,不可能像他们回收遗迹时遭遇的雾气和光箭、只适用于封闭空间的,更不可能是条件苛刻的诅咒物品。   如果他没猜错,那大概率是某种对血族有致命腐蚀性的东西——   乌鸦开到下一个路口,那里冲出来一辆别的方向驶来的血族卡车,早有准备的乌鸦轻松躲过一梭子子弹,然后下一刻,雪亮的白光打了过来!   乌鸦笑了——比他预期的情况还轻松。   他都怀疑这是那位“祝福”先生天赋能力的副作用,过度透支幸运,之后可能会稍微倒点小霉。   这是以“神圣”路线、“圣光”方向火种遗留物为原料做的违禁品。   角区人玩“违禁品”,水平明显比杨组长差远了。这些少爷们的收藏十分简陋,甚至没在火种遗留物的原料基础上做引申,只是像“真实之钟”一样,粗制滥造地发挥着火种遗留物本身的特点。   而“神圣”四路线里的“圣光”向来以“攻守兼备”著称,它的基本原理是一条“祛除脏东西”的规则。对于“脏东西”血族来说,“圣光”是绝好武器,对于人来说,即使“圣光”有攻击意图,效果也差很多,熟练的“圣光”甚至能替同类祛除一些负面状态,能当半个心理医生用。   这能把血族挫骨扬灰的“圣光”照在乌鸦身上,只造成了轻微的灼痛——毕竟他还有非常硬核的“物理防晒”。   而为防“伤敌一万自损八千”,违禁品那炽烈的光扫过来的瞬间,原本对他穷追不舍的血族们就散开了。乌鸦趁机猛一打方向盘,像是被那“致命的凶光”逼得慌不择路,第一次拐进了没有监控的小巷。   “咔哒”一声,随着他自制的信号干扰器打开,迈卡维的监控镜头里彻底失去了他的踪迹。   现场只听一声巨响,血族们忙关掉灼人的“违禁品”,慢半拍地循声追过去查看,只见之前溜得他们横穿十八区的那辆车撞在墙上,已经着起了大火。   车上空无一人,冲着监控镜头飞吻致意的人就像个幽灵,消失在了悄然而至的白夜里。   随之一起的,是罴人教父安东尼的幼子。   星耀城天光大亮,那传说中的“天赋者杀手”仿佛从未出现过。   同一时间,这消息以匿名短信的方式,来到了杨组长的秘密手机上。   刚下班的杨查理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并未在意,动手脱掉了厚重的浆果皮衣。   风暴和那个疯狂的……怪物——这几天从角区传来的秘闻让杨组长匪夷所思之余,已经很难将那个“杀手”视为浆果了。果然人不能吃太抱,角区那些闲得蛋疼的狗东西,迟早能培育出毁灭世界的超级病毒来——这对命定的共轭猎人和猎物,在她的安排下,方才相见了第一面,算是初步认识了,不知道后面会撞出什么样的火花。   她希望双方都不要保持克制,能更缠绵悱恻一点。   “角区出品的怪物”一把将乌鸦拎进了货车的集装箱,集装箱门在后面“砰”一声关上了。   乌鸦——畅快淋漓地生死时速让他把凌晨那会儿的尴尬忘了,正在自我感觉良好,刚想对行动顺利做个口头庆祝,就听见“喀嚓”一声。   加百列掰断了他的眼镜腿。   乌鸦:“……”   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很有求生欲地把一脸显摆和得意都收拾了。   加百列有点粗暴地拽掉了他的眼镜,皱起眉看他的左眼。   “呃……”这时,会看人脸色的艾瑞克先生像救苦救难的神仙一样开了口。   与此同时,不会看人脸色的茉莉“嗷”一嗓子扑过来:“你疯了吗?不要命了吗?好帅,我也要学这个!”   然后她被加百列一只手挡住,轻轻甩到一边。   有这两位打岔,加百列略微回过神来,然而出乎乌鸦意料,这做什么都旁若无人的天使长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居然按捺住了什么,只是用冰凉的手盖住了他的左眼:“充血了。”   乌鸦忽然有种感觉,不管加百列之前想说什么、做什么,此时他都在人前照顾了“驿站长”的脸面。虽然生疏、僵硬,但这让原本悬在半空的“天使长”下了凡,有了一点莫名的血肉气息。   乌鸦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睫毛扫过了加百列的掌心。   加百列微微一顿,肢体动作忽然没那么僵硬了。   乌鸦拍拍他的手臂,这才环顾集装箱。   这会儿开车的是李斯特,早在霍尼长老决定把他暂时借调给乌鸦后,这讨人喜欢的衙内就积极地把自己定位成了跟班、服务员、少年儿童陪练……以及备用驾驶员。   虽然是新手,车开得磕磕绊绊,但好在他也不用考科目二,凑合能上路就行。   其他人都在集装箱里——货车后面真正的集装箱,有外人在,他们没进“迷藏”。   集装箱里灯光昏暗,悲伤艾瑞克和端着业火枪的迅猛龙各站一角,围着中间一头两米多长的……“小”熊。   乌鸦:“……”   “小熊”——罴人幼崽马克看着眼前花里胡哨的“木乃伊”,同样惊恐地缩成了一团。   两位初次见面,面面相觑,心有灵犀:太可怕了,这是什么妖孽物种? 第81章 阿瓦隆(十六)   在乌漆墨黑的大街上匆匆一撞时,马克基本是趴在地上的。   虽然加百列一直很没礼貌地喊人家“小熊”,但“罴人”这称呼里总归还有个“人”字,罴人和鼠头人一样,五官附近少毛发、而且有很多人类特有的表情肌。   马克的熊头上,长着的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   乌鸦当时要戴墨镜,因为人类和吸血鬼乍一看挺像,但瞳孔缩放能力差不少,血族的瞳孔在感光的时候是能瞬间缩成针尖大的。墨镜不拦着他看阴间,阳间这边多少还是有点挡光——从他当时的视角看,地上圆头圆脑的生物长着一张小学生的脸,鼻头湿漉漉圆滚滚的,整个就是个儿童剧的特效妆,还挺可爱。   而不是现在这个……   这个……   乌鸦艰难地抬起头,看着这只全身长满鬃毛,头差不多顶到了集装箱顶,不得不弓着两尺多宽肩背的……小学生。   还泪汪汪的。   艾瑞克说他有多高来着?两米“多点”?   大哥真能四舍五入啊……驿站长不着边际地想:看来这已经提前花眼的中年碎嘴子绝对不能干财务。   乌鸦:“嗨……你好?”   小熊不好,并发出了锣鼓一样响亮的抽泣,用带着胸腔共鸣的童声问:“你……你是野怪吗?”   乌鸦:“……”   好怪,这动静真是太怪了。   他在心里默念了三遍“不要像不开化的古人一样大惊小怪”,一边拉下口罩、拉上外衣拉链,把浑身少儿不宜的地方都盖好了,努力地展露了一个可以去拍花子的微笑。   “不是呀,”驿站长厚颜无耻道,“我们是实现愿望和梦的小精灵,是熊……罴人乖孩子的好朋友。”   全车“小精灵好朋友”的沉默震耳欲聋。   茉莉牙疼似的咧嘴,迅猛龙持枪的手抖了抖。   加百列却侧身往前一步,隐隐挡在小熊和乌鸦身边——不知道为什么,他刚才升起一种想咬乌鸦一口的冲动,并且推己及人,防备起马克的熊嘴。   马克……马克并无此意。   熊孩子只是没见过世面,被驿站长的发言镇住了才微微张开嘴。他眨巴着圆溜溜的小眼睛,低头看乌鸦,觉得他就像网上那些网红浆果一样漂亮,看起来确实又有礼貌又友好,比他小时候捡的那只野生“流浪浆果”漂亮得多。   马克其实很喜欢浆果,但他捡的那只流浪果不能交流。照顾他起居的缺耳叔叔看了,说她是可能从哪里逃出来的,声带做过手术,让他不要养。因为逃过一次的浆果养不长,会想办法再逃,逃不走,就会惊恐交加地死掉。   马克不信,可是后来那只小浆果果然一天比一天衰弱,到最后几乎拒绝进食,他和他的朋友才不得不放生了她。但是几天后,环卫工人还是在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她的尸体,尸身已经不全了,大概是遇到了地下城喜欢虐杀动物的流浪汉。   马克看见眼前的浆果朝他伸出了手,虽然没那么怕了,还是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乌鸦笑眯眯的:“要握手吗?握过手就是朋友了。”   没等小熊鼓足勇气伸出那只比人头还大的巨爪,乌鸦伸出的手就被人按了下去。   加百列冷静地替熊代言:“他看起来不要。”   马克:“……”   这白毛什么时候凑过来的,太可怕了,肯定是野怪。   “那好吧。”乌鸦说,继续拐骗熊,“是真的哦,有一个左耳缺了一角的喵……唔薮猫人,你认识的吧?他托付我把你从坏人那救出来,再想办法把你送到公海、一艘叫‘梦魇’号的海盗船上。”   马克愣住了:“你……”   “我还知道你的名字叫‘马克’,是安东尼先生最小的孩子,‘梦魇’号的船长也是个罴人,叫里昂,是你爸爸的亲戚,对吧?”   一车“小精灵好朋友”怀疑人生的目光再次全落在乌鸦身上:你在鬼扯些什么?   马克却惊喜交加,一时忘形,地动山摇地朝乌鸦扑了过去:“你认识缺耳……嗷呜!”   这倒霉孩子一步没迈出去,就被一只冰冷如霜的手卡住了脖子,仰脖发出一声惨叫。   茉莉和艾瑞克同时放下抬起的手。   加百列的手指又危险地往上爬了一点,和善地跟熊头小学生商量:“我希望你不要动,好吗?如果能坐下说,就更乖了。”   省得他掐个脖子还得垫脚。   马克被他吓坏了,后退一步瘫坐在地,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大团,抱着四肢蹭到了集装箱的角落。   原本在角落里的草莓心情复杂地挪开:她觉得小罴人有点可怜,但这可怜的小罴人……团着坐下跟她一边高。   “不用怕,他是管纪律的,你老实乖一点,他就不打你。”趁着大棒的恐吓效果没过去,乌鸦适时地给熊孩子递上个甜枣,走过去摸了摸熊头,回头冲加百列眨眨眼,“是吧?”   加百列正在擦摸过熊的手,闻言很配合地发动“魅力”,乖巧地冲他笑了一下。   被“魅力”扫了个边的马克无意识地跟着露出个傻笑。   乌鸦:“……”   这把换他笑不出来了。   驿站长面无表情地扭过头,感觉小罴人不像看着那么毛茸茸,鬃毛比猪猡人的还硬,是个“毛刺刺”。   这时,在“魅力”下镇定了不少的马克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你认识缺耳叔叔,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乌鸦顿了顿。   此时他撸熊头的左手上多了一道漆黑契约,甲方是一只死在小罴人藏身处不远的缺耳薮猫。然而漆黑契约里只有遗愿,没有灵魂,它随着乌鸦的手,无声无形地从小熊的鬃毛里刷过,没有泛起一点涟漪。   在这个世界上,死者们唯一能碰到的,除了黄泉水,大概只有乌鸦了。   “他……唔……”乌鸦有点拿不准这庞然大……小学生的心智水平,于是尽可能委婉地说,“他有点着急,先去找你爸爸了。”   说完他等着小熊的反应。   马克半晌没吭声,过了一会儿,熊孩子缓缓地把头低下,一直要埋到自己胸口里似的,轻轻地说:“他也死了吗?”   乌鸦:“……嗯。”   “那我认识的人,是不是都死了?爸爸、哥哥、姐姐……”   乌鸦在地下城转了一圈,大概听说了罴人家的情况,据说除了太子,还有个太女,也正被悬赏追捕中:“姐姐也许还……”   “姐姐死了。”小罴人斩钉截铁地说,声音闷闷的,“我感觉得到,姐姐已经死了……缺耳叔叔不让我说,可是他们肯定都知道了,所以才会派这么多人来抓我……”   乌鸦愣了愣:“你怎么感觉到的?”   地下城没有确切的消息。   马克艰难地抑制着自己的哭腔:“因为……因为‘秘契’落到我身上了,姐姐一定是死了……呜……”   最稳重的艾瑞克也听出了什么,和乌鸦对视了一眼。   “我以为,‘秘契’是个秘族秘器?”   “好问题。”迈卡维盯着自己的手机,表情着实不怎么好看。   此时,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目标踪迹,那辆报废的车明显是偷的,属于一个地面的非法“飞车党”,怕挨罚藏在了地下城。车主吃多了大蒜,这会儿正蹲在拘留所的墙角里傻笑,一句人话也问不出来。   而就在这时,迈卡维从自己的渠道收到了一个让他心情变差的消息。   他懒得多说,把手机扔给卡弗,仰在躺椅上,不高兴地转圈。   “秘族方面传来的消息,相传‘秘契’是一件代表了天蝎洲半兽人制作水平极限的造物,虽然它和其他秘器一样,只能用一次,但由于能寄生人体(秘族),获得某种意义上的能量补给,效果延续时间极长。”   卡弗的手指在“寄生”一词上微微停留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不祥的预感,继续往下翻:   “秘契签订生效之后,会和秘契主人融为一体,主人会成为它的宿主,同时也共享对所有签订方的监督权和辖制权。宿主死亡后,秘契会随机寄生在其三代内的血亲身上,寄生规律未知。秘契状态与宿主状态息息相关,甚至有可能暂时休眠失效,具体规则未知,但秘契总体效果会随寄生次数增加被削弱,秘契状态只有宿主及各签订方能感觉到。”   最后两句语焉不详的描述却看得卡弗脸色也难看了起来,随即,他看到了手下发送的最新消息:泰坦河下游捞到一具罴人尸体,基本确认是安东尼的女儿塔莎。   这意味着,他们追丢的那头小熊是罴人教父最后的血脉近亲,“秘契”现在只可能寄生在他身上。   他们之前只以为“秘契”在罴人教父某个旧部手上,各方都在抓小熊,是为了“秘契”的线索,或者开启“秘契”的某个关键……   因为搜捕小熊的队伍里,还有狮虎狐狸三家的二五仔,能打歪主意,明显是暂时挣脱了“秘契”的限制,所以他们得出“秘契不在正经主人手上,暂时无法开启”的结论,因为信息不全,压根没想到那玩意是寄生物,还会休眠,那小崽子本人就是“秘契”!   “得到秘契的线索”和“秘契本契”,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事,如果早知道,哪怕早两个小时……他们对待那个“天赋者杀手”的态度会谨慎得多,根本不可能是这种试探性的交锋!   根本不可能让随时可能激活、号令秘族的“秘契”落在恐怖分子手上!   “信息来源被人干扰了,”迈卡维沉声说,“看来咱们还没到尾区,人家已经在布局了。” 第82章 阿瓦隆(十七)   乌鸦换了套低调了不少的衣服,开着车在地下城走街串巷,兜售不同纯度的大蒜粉,瘾大的可以买“百分之百纯蒜”,穷鬼或者新手也可以选掺了各种香料和盐的“便宜货”——货源是“迷藏”里的食品仓库。   只是要苦一苦“迷藏”里的小伙伴们,从此吃饭少了一味调料。驿站长毫无压力,反正他自己不吃葱姜蒜。   “迷藏”潜入星耀地下城一周内,凭着坑蒙拐骗专业博导级的三寸不烂之舌,他已经初步混进了“蒜贩子”圈。   这会儿地下城的贩蒜帮派里,帮派A的众小弟都以为他是帮派B的二五仔,偷货私出,乐得当他的冤大头分销商;帮派B则以为他是帮派A新搞到的“货源渠道”,正虎视眈眈地想收买他截胡;帮派C的地盘比较远,因此分到了一个狗血纷飞恨海情天的故事,他们相信乌鸦是帮派B内斗中牺牲品的儿子,三年归来,正准备为父报仇,帮派C内部讨论后认为这事机不可失,可以借机当搅屎棍,扩展一下业务地盘,也跟乌鸦达成了初步合作。   老实说,这活儿他干得挺痛苦,不是脚踩三条船、清炖迷魂汤辛苦,是那些吸血鬼喷云吐雾里的蒜味实在难捱。   此时他结束了一“白夜”的工作,正在黄昏到来之前开着车兜风,放空被蒜香熏得头晕脑胀的脑子,装着大额现金和金条的箱子就大喇喇地扔在副驾驶上。   大家都回到了“迷藏”里,训练的训练、烧香的烧香,小罴人马克一个人在集装箱中苟着,艾瑞克陪着他——也算监管。   其实心理年龄上看,让茉莉跟他玩比较好,但秘族皮糙肉厚,面对他们,“圣线”的技能总是没有“秘线”好使。而且茉莉还在研究“审判”的用法和格斗技巧,悲伤大哥临近二级了。艾瑞克虽然每天都是一副沧桑心累的老保姆样,但随手殴打几个狼人、单手控制个两米来高的小熊还是不费事的。   乌鸦考虑过,第一轮试探中,杨组长对他们一方会比较“客气”,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客气,直接送了他们一份家里快装不下的“大礼”。   熊孩子本身是“秘契”,看起来,他们这群“恐怖分子”得到了一个可以号令尾区各族的活“虎符”,尾区流窜的秘族、能随便调用驻军的“风暴”这会儿肯定都烧好油锅准备炸他们了。   乌鸦相信,他们抓到马克跟“风暴”得到“马克是秘契”这消息的时间肯定是前后脚,杨组长看起来就想三把火烧起火焰山,一点也没打算徐徐图之。   可实际上,那个让他们变成众矢之的的“秘契”从安东尼死后就“休眠”了,马克也好,马克他姐也好,根本就是俩容器。   据小熊交代,想要唤醒“秘契”,必须一次一次地激发他的“生命能量”,尝试与“秘契”共振。   至于振多少遍才行,秘族自己也说不清楚。从这一点看,“秘契”有点像火种遗留物,有某种很玄乎的活性,只贴“有缘人”。   除了反复激发宿主的“生命能量”、不断尝试,没人知道什么才能最终取悦它。假如秘契只喜欢成年秘族,那他们至少得等二十年,而假如秘契只喜欢安东尼教父那种大佬气质……乌鸦瞥了一眼监控里挨着艾瑞克玩填色游戏的加大码熊宝宝,心说:那这“秘契”八成是废了。   而秘族所谓的“激发生命能量”也让乌鸦很在意,那需要用到一种耳熟的材料——“生命石”。   就是血族生孩子用的那种“生命石”。   乌鸦本以为这是血族特色,因为就他对鼠头人的观察,秘族生孩子不需要这玩意。就哈波克拉特斯人那一家十几二十多个孩子的盛况,别说“生命石”,胆结石都没那么大产量。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秘族也用,只是他以前接触过的鼠头人养殖户层次太低,凑合活着当牛做马就好了,不需要什么“生命能量”。   吊诡的是,虽然依赖程度不同,但血族和秘族的“生命能量”居然是相同的。   那东西乌鸦虽然没接触过,但想来对人类来说是不可利用的,否则各大组织盘踞尾区这么久,怎么也能从黑市上捞几块回去。   资料查不到,通过梦境连通的记忆也不回答他,乌鸦能感觉到自己潜意识里在排斥这一部分,越想知道越梦不到,半夜心态崩了还失眠。   他想起这事,不知为什么略有些焦躁,于是等红灯的时候,手指忍不住轻轻地敲起了方向盘。   然后方向盘忽然软下去一块,乌鸦的手指戳到了另一个人的掌心。   乌鸦:“……”   “不要动司机叔叔的方向盘,刹车和油门也是,行车不规范,亲人泪两行……我已经在疲劳驾驶了。”   方向盘应声恢复正常,然后“座椅”靠背在他耳边开了口:“你这几天没睡好,为什么?”   乌鸦欲言又止,试图用放空的脑子组织起一场维护边界感的掰扯,但脑子消极怠工,只提醒他关掉“迷藏”会议室里的音箱。   “我睡眠一直那样。”   加百列:“我觉得……”   他音调忽然微妙地一变,乌鸦立刻感觉到了,略一侧头躲开耳边絮语似的音波攻击,他打断加百列:“你别觉得了——出来说两句话,坐副驾驶那边去。”   片刻,加百列凭空出现在了副驾驶上,披着个能把他整个人盖住的大斗篷,也不系安全带,就那样撑着头看着乌鸦,专心得仿佛期末考试前来划重点的。   变了灯,乌鸦稳当地慢踩油门,转到了一条更僻静的小路上,让过几个刚吸完大蒜滚成一团的血族傻子,他封闭了车窗,驾驶室内骤然安静,他也忍不住叼起根迷迭香点着。   可是这玩意既不能让人兴奋,也不能让人镇定,倒是香喷喷的,让他想起了烤羊腿。   乌鸦:“……”   他感觉这根“烟”跟这世界一样荒谬,遂失笑,在车载烟灰缸上拧灭了。   “我其实很喜欢你,”他在烤羊腿的香料味里,对加百列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吧?”   加百列微微睁大眼睛,很甜的笑容却忽然有点僵硬了。   乌鸦看了他一眼,对上的是一张真实的面孔,没有“魅力”的滤镜特效。   加百列是血族培育的顶级“高级定制”,硬件上无可改善,但“魅力”会糊住他的表情。   他其实不会笑也不会哭,自然状态下的表情就和此时一样:嘴角平直,目光冷漠,眉目走势天生带着一点悲伤意味,却因为这样的眼神,变成了居高临下。而需要表情变化的时候,他就会根据场景套上一张表情面具,完全是机械模仿,非人感十足,让人一下联想起他的“战绩”,可不是颅内一阵阴风?   “我知道你在吸血鬼那边长大,过的什么日子,大概想象得出来。所以你长成这样,还挺合……”乌鸦顿了顿,“还挺厉害的。”   加百列的目光本能地落在他脖颈上,这个距离,乌鸦颈动脉跳动的声音对他来说很清晰,频率没有上升,血压也没有……没有说谎?   不确定,根据他的经验,乌鸦胡说八道的时候心跳一样稳定。   而且“魅力”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魅力’不是这么说的,”乌鸦仿佛会读心,“但人的灵魂是漫长时间和经历的浓缩,比‘魅力’复杂得多,也好看得多。没有人会因为偏爱黑色就不喜欢钻石吧?再南辕北辙的人,也可能因为一点相惜成为朋友,我可从来没问过你要不要来‘迷藏’。”   加百列:“……”   哦,所以还是“偏爱黑色”是吧?   “所以没必要整天拿着吸血鬼的脑浆冲着我喷,”乌鸦还不知道他“诚恳的表达”已经被加百列歪曲成了麻花,“我知道真实的人是什么样的,‘魅力’那个东西再符合审美,看起来也很怪。”   加百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倒是能理解,乌鸦对精神系的抗性比别人强很多,“魅力”平时开玩笑还行,确实不足以影响他。   他需要想点新办法。   两人彼此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乌鸦找了个地方停好车,才带着些许犹豫说:“我知道你翻过我的笔记。”   “嗯?”   “出于一些原因,我可能没法告诉你太多。”乌鸦说,毕竟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有时候,我和大家的隔阂可能不比你浅。”   他还要适应、伪装、融入,反而是偶尔在另外一个异类面前,还能稍微放松一点,不那么“人类”。   但这句话过于软弱了,有点绑架加百列的嫌疑,因此乌鸦没说,只是笑了一下:“所以你看,咱们挺有缘的,要不也不会在地下城碰面了,对吧?你对我们来说,一直是非常重要的同伴,不光我,茉莉他们也这么想——那个小丫头警惕心很强的,而且浑身是刺,如果不把你当自己人,不会整天围着你转。只要你愿意,你家就在迷藏里,不管你以后是想出游,还是去别的区‘打猎’,想回来都可以随时,不用一直……”   黏着我。   这时,加百列打断他:“所以你确实有古代……很久以前的记忆吧?”   乌鸦顿了顿:“你这么说也可以,但……”   “你说你和别人也有隔阂,但这里,”加百列点了点乌鸦的胸口,“有一个时代对吧?我看到那些漂亮的字了。”   乌鸦:“……”   “真好,”加百列抬起头,兜帽下的脸挂上了他那张一成不变的微笑面具,一眼虚假,“你是从那里来的‘异类’,我是从培养箱里来的,你那里应该是个不一样的世界……我这里都是假的。”   乌鸦再次无言以对。   加百列感觉了一下他微微起了变化的心跳,却往后靠去,稍微和乌鸦拉开了距离,自言自语似的说:“要么隔得很远,要么是假的,可能对我来说,你……唔,没关系。”   乌鸦:“……”   真没关系吗?   “所以你才喜欢一个人住吧?这样有自己的空间。我没有过自己的空间,有时候睁眼发现周围没有人,会以为又回到了培养箱里,所以会去你那转一圈确认一下,可能吵你了?”   乌鸦:“……”   良、良心。 第83章 阿瓦隆(十八)   所以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吸血鬼们开始慢慢起床活动的半夜,乌鸦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门——关得挺好,不过也只是看起来关得挺好,其实没上锁,一拧就开。   傍晚那场谈话,最后结果莫名其妙就变成了他答应加百列“你不知道在哪的时候,可以随时来找我”。   他本来是想聊什么来着?好像是不要滥用魅力?   也就是说,现在等于是加百列用“不随便使用魅力”,换了个“可以随时来他地盘”?   “不过话说回来,”情绪稳定的成年人灵魂开始劝自己,“不让他来也拦不住,没什么差别。这么一想,我还赚了,不愧是个明日蒜蓉大亨。”   好,就是这样,一二三睡着了。   一刻钟后,毫无睡意的乌鸦坐起来,一巴掌糊在了自己额头上。   其实加百列进进出出他听不见,年轻的身体再怎么耳聪目明,乌鸦也是普通人的感官水平,那颗火种只有能力能用,没给他的身体带来一点进化,像加百列这种业务熟练的血族天赋者杀手,不故意彰显存在感的话,人类的五感是察觉不到他的。   也就是说,如果他不知道这事,物理世界的加百列本来不会“吵”到他。   本来……   现在加百列成了悬在他脑袋上的靴子。   毁灭吧,这个抠脚都有包袱的世界。   就在这时,枕边传来“嗡”的一声。   乌鸦精彩纷呈的表情瞬间蒸发,“咔哒”一声按亮床头灯,灯下的下颌线好像刀锋,他拿起了床头的小东西。   这回来地下城,他最大的收获不是罴人太子,不是金条,是手机。   拿到了这个,乌鸦才有点回到了文明社会的感觉,每天吃完晚饭只能坐河边围着篝火表演节目有点太环保了,他一闭眼,总有种自己在深山老林里军训的错觉。   不过虽然手机很亲切,他也没准备把它带回人类社会。乌鸦第一天拿着这东西进集装箱的时候,艾瑞克的表情……就像正派的吸血鬼看见血族青少年吸大蒜一样。   关于人类为什么恐惧电子产品,乌鸦现在还是没找到确切说法,这玩意仿佛青少年的小黄书,人人闻之色变,仿佛大事不好,但要刨根问底究竟哪里这么严重,大家又都不说了。   虽然从某种程度上说,沾上手机跟沾上黄赌毒确实也差不多……但没有普及的通讯工具,现在散装的人类社会很难发展协作优势,生理上脆弱就算了,生产力也不行,给人感觉是完全放弃了“科技”这条路,专攻没什么优势的“魔法”。   不过人人都抗拒,必然有其道理,没弄清缘由之前,乌鸦还是决定谨慎行事,如果不是这两天要等消息,他都不会把这玩意带进“迷藏”里。   而坚强地跟手机瘾对抗了三天后,他等的消息终于来了:有人要出一批“硬货”,你那边的人确定要吗?   信息里说的“硬货”,就是生命石的黑市花名。   尽管小罴人信誓旦旦地说,秘契的唤醒方法只有他们族中有一定地位的人才知道,但乌鸦怀疑那位雷厉风行的“风暴”少爷已经猜出来了,毕竟马克他们仓皇逃窜的时候,那些薮猫人身上携带了大量生孩子用不着的“生命石”。   证据就是,马克落到他们手里后,地下城开始严打“生命石走私”。   在血族社会,“生命石”有点接近于古代的“盐铁”,资源是由政府掌控的。但“生命石”毕竟只是血族“计划生育”的一环,不是违禁药也不是军火,没那么大危害。摩羯洲管控“生命石”只是为了保障正常供应,对黑市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不管是角区贵族还是尾区里世界,想弄几块搞个私生子都不难。   可是这一次,地面的血族甚至不惜代价发动了探测器,对地下城里藏的生命石做地毯式搜索,连孕妇脖子上的残次碎片都给薅走了,几天下来,地下城黑诊所里的“生命石”库存都被暴力清空。   除了出售非法渠道来的“生命石”,黑诊所还是大蒜制品的重要分销渠道,他们卖治病疗伤的药,也卖致幻要命的“药”,好多胆小的“扒蒜小弟小妹”不敢接触混黑的蒜贩子,都会去信得过的诊所拿。乌鸦打入“蒜圈”之后,联系人里就多了好几个黑医——只线上联系的那种。他现在的伪装还有点粗糙,不太适合直接接触血族里的医疗专业人士。   他在跟黑医接触的时候试着求购过生命石,几次未果,最近才有一点回音。   乌鸦盯着黑暗中发着光的屏幕沉默了片刻,直到自动熄屏才重新按开,回了一句:“什么价?”   那头回复很快,报了个相对高的价格,还体贴地留出了还价余地:“用金条结算能便宜点,最近风声太紧,准备跑路了。你最好快下决定,突然严打,大家都在囤货,消息现在还没大范围传出去,我不保证能留到今天天亮。”   乌鸦眉梢微动:好急躁、好直的钩。   跟黑医要到了联系方式,乌鸦又打开了里世界的黑市论坛。   小罴人马克现如今的悬赏已经高到了夸张的地步,出价的不止一方。有人开天价、有人开军火,连走私“违禁品”和“天赋物”的都下了场,可谓大饼翻飞、群魔乱舞。   相比起这些,用“生命石”钓鱼的方式显得很不自然。   从那雷厉风行的“生命石严打”行动看,血族官方——也就是“风暴”迈卡维手腕强硬,对里世界的侵入程度远超过乌鸦一开始的设想,基本上已经完全掌控了“生命石”的走私分销全渠道。   如果这次这批生命石背后是迈卡维的陷阱,那等于脱裤子放屁。一开始就留着生命石走私线,暗暗监控起来,坐等看谁上钩不好么?不会大肆严打完,高调在“生命石”走私线上盖上“迈卡维”的名字再甩出直钩。   而通过黑诊所渠道向他传递消息就更微妙了。   因为在这条销售链上,黑诊所是末端“零售商”,“连环杀手”如果是个野心勃勃的吸血鬼,在需要大量生命石的情况下,他正常的思路是往上游走。   毕竟有牌面的大佬都直接找厂商,谁会去跟便利店打听进货渠道?   只有事先知道他们是“浆果”的人,才会预判他们会首选打入“蒜圈”。一来大蒜在“浆果”的安全食谱范围内,他们这些“野怪”很容易弄到,二来大蒜会造成血族的神经损伤,蒜贩子都让各种香料腌入味了,嗅觉没那么敏感,不容易发现他们的“浆果”身份。   而初来乍到伪装成“蒜贩”的浆果,第一个能接触到生命石的渠道就是黑诊所。   这个钩子,是那位杨组长下的。   乌鸦沉思片刻,模拟了一下各方思维,感觉今夜是想眠也不能眠了。   他熟练地换上伪装,补了一颗遮人味的药,用匠人造物给霍尼长老留了封信,然后出门。   驿站长家路口不远处有一小片空地,上面停了好几辆乌鸦从地下城各处“零元购”来的备用车。   乌鸦戴好口罩,挑了一个顺眼的就要上车,车门还没拉开,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出来,连人再车门一起按住。   神出鬼没的加百列在静谧的路灯下看着他,眼神显得比平时沉一些。   “回过神来了吗?”加百列想,“这就想逃走了吗?”   当年,那个看起来非常迷恋他的设计师在自己家门口看见他,也是这样,褪去了“神明”的假皮,满脸的仓皇恐惧。   琥珀色的眼睛隐隐起了风暴:果然,那些“喜欢他”的话是脸不变色心不跳的谎言。   “你要去哪?”加百列轻轻地问,不知为什么,这轻柔的声音让人想起蛛丝,飘在半空,一触即断,下面坠的某种危险物品随时会兜头砸下。   乌鸦:“去星辰大海乘风破浪啊!”   加百列:“……”   诡异的错位感一下打断了他的情绪。   乌鸦好像一点也没察觉到什么,兴奋地在加百列的臂膀上拍了几下,并反客为主,直接把加百列塞进了车里:“快快快,来得正好,省得我叫你了!”   话音刚落,迷藏驿站里响起了紧急召唤的音乐,三三两两的小楼飞快地亮起了灯。   乌鸦直接把车开到了会议室门口,将车钥匙拔出来扔给一脑袋炸毛跑过来的李斯特。   “那位杨女士手里燕国地图真短啊。”驿站长说了个谁也听不懂的梗,“按我们之前讨论过的A计划走,有问题吗,各位?”   金钱和信息在夜色下流淌,地下城的血族熙熙攘攘中,装着“迷藏”的卡车与一辆低调的小轿车从暗巷里开出来,一往左一往右,汇入车流。   与此同时,“嘀”一声,地面上某个不对外接客的豪华酒店里,一只精致的人皮手套捡起手机。   卡弗秘书飞快扫完信息,敲响了上司迈卡维的房门:“起了吗?安德鲁,你可能需要知道这个。” 第84章 阿瓦隆(十九)   狼人“黑星”本名不叫这个,早年被荆山鸡啄瞎了一只眼、空荡荡的血洞里填了一颗黑黢黢的假眼后,他就干脆认下了这个花名,时刻提醒着自己的仇恨与耻辱。   远在天蝎洲时,罴人和狼人就是世仇。而摩羯洲尾区罴人当道,没有加入“秘契”的狼人自然被排挤成了这里的底层,连三瓣嘴的兔子和凸嘴耗子都敢骑在他们头上拉屎。   可是黑星必须留下,哪怕要苟延残喘,哪怕要夹缝求生。   故乡回不去了。   在连年的战争中,天蝎洲的生命石资源已经被各部落挥霍殆尽了。   生命石就像水,本来是一种能循环利用的资源。比如摩羯洲的血族靠生命石出生,死后也会析出同等量、甚至更多的生命石——多出来的部分,是常年累月饮食浆果血肉凝结出来的,吃一辈子速食血的没有。可如果滥用生命石、又在战斗中损耗,损耗的部分就再也不会以生命石的形式回归自然了。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这没什么。   毕竟秘族不像血族那样依赖生命石,似乎只有极少数追求身体强化的特权阶级才用得到,很久以前,他们认为生命石和普通秘族人没关系。   然而随着环境中的生命石越来越稀缺,事情开始不对了。   生活在长期缺少生命石的环境里,秘族人们先是寿命大幅度减少,新生代的身体发育水平每况愈下,后来有些种族甚至生出了智力低下的“返祖儿”。返祖儿简直就是动物,失去语言能力,大脑畸形、身体畸形,有些只会四肢着地地在地上爬。   没有人知道,长此以往,秘族会不会干脆从世界上消失,或者落下更惨的下场……变成没有神智的动物。   最早做出预言的是罴人的大神祭,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狡猾的罴人开始逐渐退出战争,出让生命石干涸的领地,铺垫移民摩羯的航道。而彼时狼人还自以为成了天蝎洲的霸主,正在洋洋得意。   回过神来的时候,留守的罴人已经掌控了天蝎洲不多的生命石矿区,远渡重洋的则垄断了海上航道,与身在摩羯洲的其他秘族定下了秘契。   狼人错失先机,百年没翻过身来。   终于让他们熬到了这一天。   那位向他保证过,只要用一批生命石配合着演完这一出戏,他就能得到生命石走私的三大主要渠道之一,如果运气好,也许能抓住安东尼的儿子,一举取代罴人的位置!   此时临近黎明,正是昼夜之交,狼人抠抠索索地摸出一块绿豆大的生命石,犹豫再三,终于还是一咬牙一跺脚,就着烈酒干吞了下去。   今晚行动至关重要。   刹那间,狼人的脸被深色的毛覆盖,本来还算平整的下半张脸急剧凸出,豁开的嘴唇露出獠牙,又在转瞬间恢复原状。五秒之内,狼人的头好像在人和狼之间飞快切换了一下,他全身肌肉暴涨,将有些宽松的衣服撑了起来,眼睛里冒出了幽幽的绿光。   黑星振奋了精神,和同族做了最终确认,拎起小皮箱下了车。他七扭八歪地拐了好几道弯,来到了一处隐蔽的仓库。   而与此同时,与那仓库隔着一段距离的大楼楼顶,艾瑞克紧张地学着乌鸦拿起望远镜,但除了错综复杂的小巷、看不出废弃与否的建筑、以及一个巨大的报废车填埋场,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这是一片他们没怎么来过的区域,是秘族活跃的地方。连日来,拉着“迷藏”的车主要活动区间还是血族地盘,毕竟秘族不抽大蒜,不是他们目标客户,而且秘族的嗅觉比血族还强得多,光靠药物遮蔽,未必能骗的过去。   “他们说的‘货源’是狼人对吧?”艾瑞克小声问乌鸦,“跟狼人这种大型秘族干,我最高记录是一对六,还得有队友辅助,再多我不行了。你说他们交易‘生命石’,会带多少人?”   “很多。”乌鸦把嘴里叼着的笔吐出来,有些含糊地在纸上勾勾画画。   艾瑞克看着他纸上成型的地形图:“啊?这些圈是什么意思?”   “埋伏。”乌鸦说,“狼人是天生的猎手,这种级别的恶斗,周围至少埋伏了四五十匹……”   “你等、等等,”艾瑞克结巴了,指着自己的鼻子发出气声,“埋伏……我们的?”   我们算什么东西,能拥有这么大排面吗?   “还有,你眼睛又怎么了?   乌鸦放下望远镜后就闭上了左眼,生理性的眼泪打湿了睫毛,一路滚到了下巴。   “进尘土了,垃圾地下城。”乌鸦轻轻抽了口气,咕哝着抱怨——这鬼地方到处都是凶杀案。   光是黑医给的仓库地址附近死过的人就不止一批。   乌鸦方才让械斗死在这附近的好“甲方”带他熟悉了一下地形,大量现场采集的“历史经验”有条不紊地在脑子里分析、建模、评估,与此时望远镜里呈现出的蛛丝马迹一一对应……   然后他被老大哥艾瑞克打断了思路。   “进什么尘土了都睁不开了?我注意你好几天了,你这只眼睛老有问题,是不是有炎症?我看看。”艾瑞克絮絮叨叨地从兜里摸出一瓶眼药水,“滴完歇会咱走了,四五十个狼人还玩什么玩?就算是三级……你这三级,硬件也跟不上,要我说还不如一级,起码人家一级不会让自己的火种力量震得内脏出血……”   乌鸦左眼瞳孔已经回复成了正常形状,没躲开,让他扒开眼皮滴眼药水:“哥,你跟霍尼长老也这么多建议啊?”   艾瑞克:“……”   他难道是天生爱说话吗?还不是因为霍尼她选择性耳聋,他才只能不停说不停说,试图以“大水漫灌”的方式把她老人家耳朵上的结界浸透一点!   “就算是霍尼队……长老,她也没干过单挑四五十个秘族的事!”艾瑞克四下看了看,确定其他孩子没跟过来,才对乌鸦说,“我不清楚三级火种的水准,但就咱们之前回收驿站那次,那种强度的力量你最多用两次,超过这个数,你可能就没法正常行动了,再多就太危险了,不怕落下病根啊你?想浪也把伤养好啊!”   艾瑞克他们一直以为他是因伤病才这幅衰样的,之前“悲伤”大哥还建议他去圣地躺……进修,争取合并个“愤怒”方向加强身体。   可惜,这恐怕是他不可更改的默认设置。   艾瑞克:“你笑什么?不是我说,驿站长……”   乌鸦:“麻麻。”   他舌头故意没捋直,正滔滔不绝的艾瑞克一时没反应过来,顺口“什么”了一声。   乌鸦震惊:“哇,真答应啊。”   艾瑞克:“……”   血压……要把脑壳发射向月球了。   乌鸦一脸乖巧:“好的,听你的。”   艾瑞克:“……”   发射了一半的脑壳“咣当”一声落回原位,“悲伤”大哥这一生没跟过这么好说话的老大,一时懵懵的,有点不习惯。   两人轻巧地从楼顶上下来,转瞬回到了货车上,乌鸦重新带好墨镜和帽子,笑嘻嘻地指着集装箱里的小罴人马克,对艾瑞克说:“给孩子梳梳毛呗,看他吓得。”   已经感激涕零的艾瑞克不疑有他,还以为能到安全地方补觉了,愉快地拍了拍熊头,拿起梳子。然而就在悲伤大哥伴随着懒散的蓝调梳了自己一身熊毛的时候,车停了,他们“好说话”的驿站长笑容可掬地敲开了集装箱,先是利用驿站长权限,在“迷藏”里单独开了个小单间,把熊关了进去,然后锁好车拉出了艾瑞克:“换衣服,喷药。”   艾瑞克:“……”   驿站长右手带着“窃贼手套”,腰间别着“业火枪”,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悲伤的艾瑞克环顾周遭,发现附近一点光也没有,乌鸦不知把车开到了哪,但空气中泛着一股让人不安的骚味。他沾了熊毛的外衣被乌鸦扒了下来,封在密封袋里,全身又喷了一遍消除气味的药剂——   “跟我来。”   艾瑞克连忙跟上,还不等他问“这是哪要去哪”,就看见不远处眼熟的报废车辆填埋场。   眼熟的……   他脖子“嘎啦嘎啦”地转过一圈,面无表情地看向乌鸦。   “跟紧我,”他那“英明的、好说话的、乖巧听劝的”驿站长把密封袋外面也消了一次味,早有预谋似的掀开了一个下水道井盖,喜气洋洋地拍拍艾瑞克的肩膀,“我们已经在狼人包围圈里了,没准还有血族,不小心的话,你就得单挑好几十个大灰狼了,刺激吧?”   艾瑞克眼前一黑。   而此时,那仓库里,狼人黑星正冷眼旁观着“生命石”的竞拍。   这仓库是空的,里面或坐或站的十来个人,都捂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种族倒是蛮容易区分:矮小瘦削、站得笔直、身上泛着古龙水或者微微腥甜气息的就是血族;秘族一般会把手脚遮得更严实一些,体型更宽、更厚实,体味也略重。   仓库的门落了锁,买家正在听主持竞拍的“中介”讲规则。   这是个典型的地下城拍卖场,消息通过信得过的渠道散出去,由拍卖中介临时决定场地,拍卖过程中带着自己的武装控场,保证交易双方安全。   狼人知道,地下城的拍卖中介,九成是“那位”的人,他在黑暗中泛着荧光的眼睛从买家身上挨个扫过,猜测这其中谁是“那位”的目标。   这几天大伙都知道,星耀城安全署组织了一次对罴人旧部的围捕,结果只打死了一群薮猫,教父那最小的崽子至今下落不明,不知道被什么人浑水摸去了。   会是秘族吗?那些狐狸最爱干这种捡便宜的事。   还是血族内斗?   他的族人都埋伏好了,“那位”的命令至今没下……   这时,“中介”讲完了规则,众人的目光落在黑星身上,狼人回过神来,将手提箱放下就要打开:“我带来了一些硬货样本,可以给诸位验一验。”   “咔哒”——   狼人后颈倏地一凉,悬在卡扣上的爪还没来得及掰开,这声“咔哒”来自远处!   生命石带给他的六感强化敏锐到了极致,狼人想也不想,抱着样品箱往旁边一滚。   而就在这一刹那,枪响起了。   第一枪只听见了动静,没打中谁,混乱中一时无法判断是从哪打来的。仓库中立刻响起怒吼、质问,没反应过来的人们本能去找最近的掩体,随后更清晰的第二枪响起,打中了“中介”主持人的头。   狼人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那被抢打中的血族仿佛被雷劈了,不等血喷出来,整个人先从内而外地成了一颗大火球,他浑身的黑血仿佛成了一点就炸的石油,整个仓库都明亮了起来!   紧接着枪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不断有秘族扑地、血族自燃,而不知为什么,仓库里像是被人下了无色无嗅的麻醉剂一样,连事先服食了生命石的狼人黑星都感觉到身上一阵不自然的无力! 第85章 阿瓦隆(二十)   艾瑞克的腿跟着乌鸦潜入仓库的时候,灵魂还在外面彷徨,并怀疑自己中了某个未知“极乐”的暗算,否则解释不了他怎么会在一众血族秘族大敌面前开小差,满脑子“我是谁我在哪我怎么就落这么个货手里了”。   他们那位伟大的驿站长,嘴有多乖,人有多离谱。满口“好的”“听你的”,转眼把车开进了狼人包围圈,还二话不说,掀起下水道井盖就钻。艾瑞克当场被他吓了个魂飞魄散,只好撒丫子追上这位莽如台风的下水道超人,卡带似的连说了二十多个“你”。   “你冷静一点。”那个遭瘟的驿站长还好意思叹气!   艾瑞克:“……”   那您冷静吗?   “玩笑归玩笑,”驿站长是这么安慰他的,“但你肯定也看得出来,这么隆重的埋伏必然不是给咱们准备的,咱们这次演的不是主角……是,艾瑞克,我知道你心里也难受,没关系,不要灰心,出来混,脸面都是自己赢的,我们总有一天会是!”   艾瑞克:“……”   他的心没有灰,他的心要梗死了!   他一点也不想当那个见鬼的主角!   “我们这回的任务只有一个,”乌鸦根本不给他细问的机会,兀自说,“蛮简单的,就是扮演加百列,然后活着撤退。”   艾瑞克抽了一口下水道里的“芳香”气:“什么?!”   “扮演加百列。要保持微笑,不慌不忙,对猎物有点挑食,还有白……唉,事发突然,来不及准备假发和粉底了。”乌鸦想了想,又当场乐观起来,“没事,也不用那么还原,众所周知天使长会变装,我们可以扮演百变天使的变装,套娃嘛,说得通。”   艾瑞克彻底绝望了:“……什么?”   他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台只会说“你”和“什么”的复读机。   然而驿站长连复读的时间都没给他留,塞给了他一把触碰式警报器,用违禁品手套撬开锁死的下水道盖和拍卖场天窗,连句交代也没有,已经“撒手没”了!   艾瑞克只能慌慌张张地追进去,正好赶上“烟花表演”。   触碰式的警报器是地下城卖杂物的小摊上买的,用力往地上一砸,能发出各种声音,有枪声、警笛声、脚步声……这是地下城的小混混们不小心惹上麻烦时脱身用的小道具,乌鸦随手揣在兜里的一把警报器有“枪声”和“脚步声”两款。   这玩意猝不及防一炸,可能会吓人一跳,但只有声音没有硝烟还是挺假的,以秘族和血族的感知能力,马上就能发现不对,是一种非常小儿科的玩具。   但恶作剧之神的手里没有“小儿科”的东西。   乌鸦枪法不错,只是身体“硬件”不行。   业火枪之所以只供二级以上火种使用,是因为不到这个级别,动态视力和射击速度都跟不上。硬件无法升级,乌鸦只能给自己降低难度。   首先,他快不起来,倒是可以让对方降速:比如利用警报器的“吓一跳”效应,先收割一小撮“恐惧”,给乱跑的目标上个“脚软大法”。   以血族的耳力,能准确判断出声音来源,在被惊恐降智的情况下,他们会本能地朝相反方向、能看见的第一个掩体处逃窜。这相当于他替对方规划好了逃跑方向,既然已经“约好”,子弹当然可以跟目标一起出发。   如果是加百列在这,第一个目标会选谁呢?   肯定是血族,血族最能拉到他的仇恨值,然后应该还是最显眼的那个……每一个喜欢自己显眼的,都不喜欢别人比自己更显。   于是血族的中介主持人成了乌鸦的第一目标,搞笑用的警报器隐藏在真正的枪声里,立刻让人笑不出来了。   业火将血族的黑血点燃的瞬间,乌鸦就感觉到空气里的“恐惧”上升到了新的浓度。百忙之中,他叼了块糖提神,顺手将点着这波“恐惧”得到的火种力量加持给了艾瑞克。   贿赂一下,省得艾瑞克在心里骂他。   艾瑞克……艾瑞克已经在心里骂完了一整本摩羯洲大词典。然而尽管如此,这个火种小队中资深的“辅助系”也没掉链子。感觉到了力量加持,不用乌鸦吩咐,他就顺势推出了一波“万物卸力”。   场中没有血族天赋者,一时间,所有人都被强行松弛了肌肉,直立的一僵,逃窜的趔趄。   乌鸦却没有趁机搞大屠杀的意思,随便放了几枪,也不管打中没打中,似乎只是想将碍事的人驱走,紧接着带着回音的脚步声从仓库深处响起,一道黑影飞掠而来,直冲那箱生命石!   电光石火间,黑影带起的微风让狼人黑星鼻尖耸动。   冰冷的气息涌入,狼人认得,那是喷洒过大量除味剂之后气息。   除味剂的味道略带镇定效果,冷却了狼人的慌乱,他努力沉下心,试图分析:闯进来的人看体型像血族,手里的枪是一把高级“违禁品”……血族没必要喷除味剂啊,体型和秘族差距很明显,一个影子就能看出来,只藏住味道有什么必要?   等等,除味剂下面是……   狼人的瞳孔剧变,獠牙呲出,暴怒让生命石强化过的秘族瞬间挣脱了“恐惧”和“悲伤”的双重束缚:他闻到了宿敌罴人的气息!   毫不犹豫地,狼人黑星朝所有埋伏在附近的同族发送了指令,然后仰天一声怒吼。   悠长的狼嚎钢刀一样砍碎黑暗,这是独属于狼人一族的力量。   秘族可以用生命石激发出一种独属于本族的力量,这声特殊的狼嚎可以直接撕裂敌人的精神,离得越近伤害越大,哪怕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狼人这一嗓子下去,仓库里原本还能站着的几个人或一头栽倒,或七窍流血。   唯独冲向那箱生命石的黑影直挺挺地戳在箱子上,居然保持了直立!   不对劲!   狼人冲了过去。   而就在这时,被黑星召唤来的几十个狼人撞开了仓库的大门,鱼贯而入,一个个将近三米的巨怪们行动之间带起了风,“呼”一下将那箱子旁边的黑影吹上了半空。   那竟然只是一套搭在仓库货架上的衣服,袖口上扎着几根小针似的罴人毛发!   原来乌鸦一枪打死主持后,根本就没去管那箱生命石。   他本人甚至都没往仓库里走,用真假参半的枪声和到处乱扔的脚步声警报器制造了一波混乱,顺着“万物卸力”来路,一把揪住还没找到北的艾瑞克,二话不说,拽起悲伤大哥就跑。   艾瑞克:“我们到底干什么来了?”   乌鸦:“说好几遍了啊哥,你这健忘症是不是发得太早了?我们在cosplay!”   艾瑞克:“……”   健忘的悲伤哥只好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尽忠职守地到处飞“万物卸力”,给乌鸦清障。   乌鸦从偷摸打开的仓库天窗溜出去的瞬间,回手一枪打断了隐藏在黑暗里的绳子,让那件沾了熊毛外套包裹的假人横飞出去,然后头也不回。   假人路过狼人的时候,他已经三步并两步,直接拽着艾瑞克钻回了下水道。   然而饶是他一系列动作上了发条似的毫不犹豫,而且迅疾如风,到底也被那嗓子狼嚎扫了个边。   乌鸦只觉得有一把锥子从耳朵戳进了他大脑,眼前一黑,被艾瑞克一把捞了回来。   “喂!”   乌鸦眩晕到几乎站不住,紧接着嘴里被塞了颗苦得头皮发麻的药丸,艾瑞克的声音忽远忽近:“不行……坚持一下……狼人……”   艾瑞克自己的耳朵也在疯狂耳鸣,但逼近二级,火种的身体毕竟是强化过的,这点震动还勉强能忍,他只是有点慌。   他上一个老大霍尼也经常临阵改计划,打上头的时候,八根缰绳拽不住,但不知是不是攻击系和非攻击系的区别,他跟着霍尼的时候只会单纯的崩溃,没有这种走钢丝似的心惊胆战。   上手一拽,乌鸦差点被他扯得飘起来,艾瑞克这才惊觉,这个勉强是成年人骨架的人竟然跟五月他们那几个半大孩子差不多,哪怕是最弱的极乐火种,一级的时候也不会是这样孱弱的身体。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乌鸦四肢软下来的一刻,艾瑞克从他身上感觉到了微微的……会让人皮肤上泛起微小战栗的死气。   乌鸦的呼吸心跳被那狼嚎撞得暂停了一下,那一刹那,艾瑞克以为他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将悲伤大哥吓出了一身冷汗,慌乱中也顾不上别的,身上有什么药就往乌鸦嘴里塞什么。   下一刻,乌鸦像是经过了重启似的微微一挣动,核心部分重新支棱起来,按住了他的手。   “别着急,”艾瑞克听见死人一样的驿站长几不可闻地轻声说,“外援来了。”   “哪来的外援?”艾瑞克刚才被吓起来的鸡皮疙瘩还没下去,说话都嘴瓢,“那个一百以内加减法还没算利索的熊孩子吗?”   乌鸦勉强抬起一只手,竖在嘴唇边:“嘘——”   嘘声没落,地面有了震颤声,像是有车队包抄过来了,紧接着是训练有素的脚步声。   这四五十个凶残的狼人,当然不是给他们这伙小“浆果”准备的埋伏。   而是某个人用来钓“风暴”的饵。   “有秘族狼人在紧急出一批生命石”的消息刚通过黑诊所散发出去,情报就出现在了卡弗的手机上。   这天黄昏,血族武装其实早早已经就位,为防有埋伏,卡弗没有轻举妄动——直到他们看见埋伏在隐秘角落的狼人们突然放弃伪装,集体冲向目标仓库。   “仓库里出事了,”卡弗立刻说,“但我这边监控没逮到入侵者,会是那个杀手吗?”   迈卡维叼着根迷迭香,有些含糊地咕哝道:“真的假的?”   那个天赋者杀手真来了?这么明显的陷阱也踩……是傻还是癫?   他伸手戳了戳卡弗:“秘书先生,给我个嫌疑人侧写。”   “情报太少,恐怕偏颇,”卡弗摇头,“我们现在甚至无法确定那天开车跑掉的就是杀手本人吧?”   “不要紧,”迈卡维举着望远镜,“随便说,做个参考而已,狼人这个反应很说明问题了。”   “如果是那个开车的人,”卡弗眼前闪过那他这两天做梦都忘不了的离谱车技,“疯狂、狡猾、热爱铤而走险……”   “懂了,是癫。”迈卡维当机立断,“包围目标建筑,直接冲进去!如果是那天那个溜我们的人,这群脑子不够使的傻狗不光逮不住他,还得被他顺走真正的生命石,那也太气人了!”   卡弗二话不说下达命令,做梦等着狩猎的狼人顿时成了猎物。   而第一批血族冲进仓库的瞬间,仓库中再出意外—— 第86章 阿瓦隆(二十一)   一道雪亮的白光如箭,洞穿了第一个冲进去的倒霉血族。   这是乌鸦他们回收遗迹的时候,在那烂尾楼里遭受过的第一波毒打——那个无处不在、追得他们上蹿下跳的光箭。   那件能在一定范围内打出致命光箭的违禁品叫“末日审判”,确实危险,回收后,霍尼疏通了点关系才能留给乌鸦他们,是一件虽然有范围限制、但可以远程操作的好东西。   这会儿它本体在“迷藏”里,遥控着将仓库变成了一个“审判空间”,规则是:“外来血族踏入此空间后,猎杀即刻启动,直到空间内没有活着的血族。”   上一次回收遗迹的烂尾楼里,“末日审判”对乌鸦他们一行人算很客气了,光箭射在人身上,效果跟挨枪子差不多。   这会儿打在血族身上,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受过训练的吸血鬼当然比人类反应快得多,光箭袭来时,那血族先锋没躲开,也还是让过了要害,只伤了肩膀,按理是不致命的。然而紧接着,血族却发出了一声瘆人的惨叫,整个鬼好像蜡像碰到了明火,从伤口处开始“融化”了半边身体,转眼已经看不出完整器型。   所有往前冲的血族在这化作一坨的同伴面前骇然刹车,而与此同时,因为审判空间规则激活,仓库里原有的血族也在转瞬间被光箭清除一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狼人毛都奓了起来,本能想逃离仓库往外冲。   冲出来的狼人一下撞上了没反应过来的血族,短兵相接,嘶吼声、惨叫声和混乱的枪声汇成洪流,一股脑地冲进了地下管道。   连耳朵里血迹未干的乌鸦都听见了。   “末日审判”打在血族身上的效果跟他估计的差不多……不,虽然没亲眼看见,但可能比他想象中的还瘆人,根据这动静判断,已经初步达到了“直视使人掉san降智”的效果。   乌鸦“嘿”了一声,正要开口抖个机灵,就被旁边的艾瑞克一把捂住嘴,卷起来就跑。   乌鸦:“唔唔唔唔唔!”   艾瑞克:“哎,阁下,你说得都对。”   乌鸦:“……”   好家伙,他进化了。   已经从“悲伤”进化成“悲愤”的老实人再也不想听驿站长的高论了。开玩笑,他身上的火种这会儿正在外族刺激下疯狂膨胀:在他们脑袋顶上一盖之隔处,至少有几十个大型秘族、百十来号武装血族!   这是他俩“辅助系”应该面对的场面?   霍尼让艾瑞克跟着乌鸦的时候说过:一级到二级,有时候很近,有时候很远,圣地里绝大多数人都卡在这一环。   因为火种实力逼近二级的时候,一般的场合就都能应付了,经验也足够带团队,又因为没到二级,上面不会安排他们挑大梁去接“回收遗迹”之类的高危任务。所以他们往往是过得最舒服的人,做着游刃有余的初级任务,有名有利。   “但火种的路不是这么走的,什么经验、理论、想法……这些鬼东西,不管你有多少,在圣地写多少本狗屁不通的书,都不够。”他的领路人、老师霍尼这么告诉他,“如果你这辈子还不想停下,还不甘心,那你就得自不量力,就得先把自己当成二级去拼,逼着自己和世界都承认你是二级了,你才有可能被火种接受。跟着那位阁下,他能带你靠近那里。”   “可是真的吗,队长?”艾瑞克心里发苦,“问题他这是要带我靠近哪啊,二级还是永垂不朽?”   而就在这时,地面上,终于有狼人慢半拍地发现,仓库里的光箭不针对他们。   召回伙伴,狼人们开始以仓库为据,跟外面的血族僵持住了。   短暂的安静过后,一声能致人脑震荡的长嚎响起,正往仓库里扔催泪瓦斯的血族手一抖,顿时误伤了队友。   狼人黑星当然知道事情不对劲了,但大概是毛太密,分了脑子的营养,他一时别说分析情况,连这会儿谁敌谁友都一头雾水。   古怪的光箭是从哪射出来的?谁放的?一开始开枪打他们的人吗?可他们不就是为了围堵那家伙才干今夜这一票的吗?怎么现在好像他们跟那凶残的火枪手才是一伙的?   对于智商比较拮据的生物,想法一多就很容易内耗。   因此在这种危急关头,狼人黑星非常明智,果断摒弃了思考:管他是敌是友,这些血族条子总归是冲着他们来的,把不是狼人的生物都咬死突围才是当务之急!   黑星一边用狼嚎扫荡着靠近仓库的血族,一边催促同族不要吝惜财物。群狼将那箱作为交易样品的生命石打开,转眼分食完毕。   随后杀伤力极强的狼嚎浪潮一样地响起,无差别攻击,幸亏艾瑞克撤退及时。   遥控的卡弗秘书无声地叹了口气,很想给这些碍事的长毛狗外接个脑子。要不是他们是官方势力,不方便明着放走生命石走私犯,他真想让人举着大喇叭往下喊一声“闭嘴,别扰民了,抓捕目标又不是你们”。   “不要跟这些秘族纠缠,放水清场。”卡弗飞快地给狼人们加了个“发现突围缺口概率上升”的祝福,“把狼人放走以后派人暗中缀着,狼人都是守财奴,有一定概率回来找他们的生命石……”   迈卡维插话问:“仓库里那是什么鬼东西?这个动静,‘违禁品’吗?”   “对,之前安全署遗失的,编号R-055,”卡弗仿佛是个活的数据库,一道语音指令下去,所有相关信息都能自动浮现。听问,他三言两语就简述了他们抵达星耀城之前不久、安全署遭到入侵的事,“那件事的结案报告我看过,结论是‘主谋为秘族,报复安全署对他们的追捕’。后续一部分失窃的违禁品流到了地下城黑市,现在安全署那边正一边回收,一边调查货物来源。”   迈卡维看了他一眼。   卡弗干咳一声:“咳……当然,目前还没什么头绪,尾区的安全署……呃……工作确实不太好做。”   “你是想说安全署废物吧?尾区各大行政机构,哪里不是蠢货扎堆?”迈卡维冷笑一声,“仓库里那个违禁品不是狼人放的,狼人一开始完全是被吓懵的反应,尾巴都夹开裆裤里了。”   “是我们的目标?”   “八成,去把安全署的负责人叫来。”   这件专门挑血族射的违禁品明显是个范围型的东西,看着吓人,其实细想起来,只有一个作用:就是封住仓库,短时间内不让血族人进入。   所以里面藏了什么?   天快亮了,公职人员当然早就下班了,但安全署临时负责人、重事组组长查理·杨,还是在接到通知后第一时间赶到了。   这还是“跋扈”的迈卡维治安官抵达尾区之后这么久,第一次接见这个名义上的“直属下属”。   杨的身形平平无奇,偏清瘦,伏案伏得有点佝偻,说话略带讨好人的感觉……但很有分寸,不招人烦。大概是传唤来得突然,杨组长已经来不及换身更体面的制服,直接穿着她平时那套已经不服帖的旧皮衣就赶了来。她本人的花白头发从破洞的制服里冒出来,跟制服上的人工假发混杂在一起,朴素中又显出几分可怜的意思。   迈卡维没有回复她拘谨的问候,只是懒洋洋地扫了一眼她胸口工牌:“嗯?你才九十多岁,不像啊,看着有一百二三十了。”   卡弗:“……”   制服工牌上的工号,最后几位一般都是出生年份——这也是因为一些场合下,血族的脸可能会被皮衣挡住,难以辨认真实年龄,而职场上有时候还是需要年龄判断资历的。   卡弗秘书回过神来,赶紧轻咳一声,提醒自家上司当面说人家“显老”太没素质了。   这些日子,接洽安全署工作的一直是万能的秘书先生,他对这位一开始就给他老妈妈感觉的杨组长印象很好,忙打了个圆场:“杨组长工作很有条理,也很细心,这些日子不管什么事找她,都能第一时间得到很好的答复,她帮了我不少忙……”   杨组长受宠若惊,赶紧“没有”“过誉”地吹捧回去。   迈卡维不耐烦地挑挑眉,却也没打断。   就在他已经无聊地低头玩袖扣时,杨组长却忽然回过头来对他说:“是这样的,长官,我以前在违禁品稽查处待得时间很长,经常接触那些东西,看起来可能确实比同龄人显老。今天来得有点急,没顾上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抱歉。”   迈卡维:“啊,很长是多长?”   杨组长情绪稳定地回答:“大概四十来年吧。”   违禁品稽查处,没油水没前途,危险,而且日常有“被污染”风险,警犬警果都不爱去。但凡有点办法的都不会在这种部门久留,在违禁品稽查处工作四十年,除了证明这人命大扛造之外,也说明这位杨女士出身底层、无依无靠。   能靠自己爬到现在的位置,还代表她在安全署一群饭桶里能力卓绝。   迈卡维目光闪了闪,心想:职场老油条,很会见缝插针地推销自己嘛,难怪能从底层爬上来。   他冲着仓库方向的监控一抬下巴:“那正好,那玩意……”   卡弗:“失窃的违禁品R-055。”   迈卡维:“对,你熟吗?现在它占领了这个仓库,我想知道这仓库里有什么,你既然是专家,那告诉我,我的人怎么进去?”   杨组长闻言似乎一愣,但没废话,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就侃侃道:“那是一件远程控制的违禁品,长官,它本体像个白纸本,启动后如果想停下,必须找到本体,写下新的规则、或者取消之前的……除此以外,还可以破坏规则空间——就是爆破掉仓库建筑。”   迈卡维又不耐烦了:“别说废话,那我的猎物留下的痕迹不也都被轰没了?再给我想别的办法。”   杨组长无奈地笑了笑:“这样一来,就只有尝试着找R-055的本体了。这件违禁品杀伤力很强,但能量级别不算高,会被我们血族中等水平的一级天赋压制。如果您有侦查、鉴别一类的天赋物……或者能调动这样的天赋者,可以试试能否通过违禁品和规则空间之间的联系追踪到目标。”   迈卡维盯着她,缓缓地说:“中等水平……我不算中等水平,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亲自过去,应该也能完全压制住它。风暴可以把那些光箭吹飞,对吧?”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而且这绝对不行。”杨组长想也不想就正色劝告,“如果您非要去,我会尽全力劝说您不要亲自涉险,地下城鱼龙混杂,疯子很多,尤其秘族。前任治安官就是……”   迈卡维竖起一只手打断她:“可是这种情况不方便拿出天赋物,因为我们的目标……很可能有盗取天赋物能量的本事。”   杨组长一脸不作伪的震惊,飞快闪过,又欲言又止地皱起眉,像是有很多事情想不通的样子。而这一切的神色变化只有须臾,在皱巴巴的人皮制服下显得相当隐蔽,几乎捕捉不到。   随后,这位务实的老警官大概是饱经社会和职场捶打,训练有素地咽下自己的看法,又迅速将注意力拉回上司关注的事,略一思索,刚要开口,这时,地下城里负责追踪狼人的血族联系了卡弗。   “卡弗大人,”公放的电话那头,有些气喘的声音传来,背景音里还有闷响和类似野兽的低吼声,“确实有狼人逃脱后试图回来,取他们本来想拿来出售的生命石,人我们已经控制住了,但……”   卡弗眉心跳了跳:“什么?”   “生命石已经被人盗走了,还……呃,还给……留下了一张纸条。”汇报的下属支吾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说,“上面写着‘万分感谢您的礼物’。”   迈卡维周身的气温都冷了三度。   连卡弗秘书脸色都微微沉了下来——   那个未知的天赋者杀手,今夜先是故意露面调虎离山,引走狼人的同时,又利用了血族官方武装,挑起双方争斗拖住狼人,自己一早脱身。临走用违禁品笼罩住仓库做烟雾弹,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仓库,趁空档盗走了狼人的生命石!   不管是官方还是秘族,都让那家伙耍得团团转!   他既不是傻也不是癫,是把别人都当傻子耍!   杨组长以不可思议的“看人脸色神功”,立刻懂了上司们的诉求,适时地插话说:“如果您确定,那么我建议换‘违禁品’试试,安全署封印的违禁品里,有一件东西大概能用来追踪。”   五分钟后,查理·杨领命,离开了这位新治安官的临时指挥所,奉命要安全署调动相应违禁品,追捕身份不明的嫌疑人。   坐上自己的车,杨组长面无表情地将故意漏出来的白发塞回皮衣里,对手下吩咐:“奉治安官命,调取违禁品‘NS-332’,去地下城。”   “是!”   杨组长抬起头,略微调整了一下后视镜,和自己对视一眼,嘴角飞快地牵拉了一下。   “哎呀,”她想,“少爷生气了。”   但是火还不够大。   违禁品“NS-332”是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东西:它像个香薰蜡烛。   NS是违禁品四个等级中,危险性最低的,有些都没用封印柜收纳,只是随意地锁在保险柜里,反而幸运地躲过了安全署那次大失窃。   “这是件一次性的小东西,几乎没有副作用。但是相应的,大多数时候,它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带着“NS-332”抵达仓库附近的杨组长轻声细语地给卡弗秘书解释,“这里面的‘野怪毒囊’不全,无法发挥出本身特性,所以利用野怪之间的感应做了这么个小玩意——”   杨组长说着,戴着手套点着了烛火,豆大的火光安安静静的,看着跟普通的香薰蜡烛别无二致。随后,她命令手下撬开了仓库附近的下水道井盖,举着蜡烛挨个试过去。   试了三四个下水道入口后,在其中一个相当隐蔽的地方,NS-332的烛火忽然无风自动地一偏。   “果然,长官您的目标是从这里逃走的,应该是趁我们和狼人交火的时候。”杨组长说,“违禁品同样是野怪毒囊做的,短时间,这烛火可以感应到三米内其他野怪毒囊留下的气息,我猜对方身上应该不止携带了一件违禁品,可以利用这个追踪……”   她话没说完,就又被没礼貌的迈卡维打断:“这要追到什么时候?”   杨组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卡弗先生,多数违禁品不太实用的,先前安全署遇袭又丢了不少,现在我只能想出这种笨办法。”   迈卡维“哈”了一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大概是“果然尾区安全署都是饭桶”。   卡弗温声打断:“这效率太低了,杨女士,就算可以确定目标从下水道走过,这么长时间,他们肯定也已经逃离了,我们没时间举着蜡烛步行追踪,有没有别的办法?”   杨组长似乎犹豫了一下:“对方偷走的生命石不是伸手就能拎走的,他们一定有运载工具,离这里不远正好有一处报废车填埋场,如果是我,我可能会利用那里藏车,或许有痕迹。” 第87章 阿瓦隆(二十二)   艾瑞克感觉自己走错路线了,但凡他当年觉醒的火种方向是“恐惧”,这会儿搞不好都已经大满贯了。   此刻,一队穿着统一制服、荷枪实弹的血族,就从他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跑了过去。他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些人脚下的铁扣长靴,靴子激起的尘土刺激着他的鼻子,只要他敢轻轻喘口气,肯定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连环喷嚏。   艾瑞克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而且根本想不起来身上那降噪用的匠人造物开没开,一道手电光已经冲着他头顶扫了过来。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听乌鸦这小子的准得掉坑里……不对,他们这会儿就在坑里。   放了冷枪、激活“末日审判”,艾瑞克本打算立刻脱离,原路返回。跑一半却被乌鸦叫了停。   据他观察,乌鸦有两种状态,一种是脑回路曲折离奇的二百五,日常使人血压弹跳、手痒牙痒……另一种就是驿站长。当后者出现的时候,霍尼长老都会慎重地停下来听他说话。   唯一的问题是,这两种状态不那么好分辨。艾瑞克就是被他严肃的表情诈骗,鬼迷心窍地停下脚步,跟着他躲在了下水道一处隐蔽的角落。那里有一个不知干什么用的小坑,一米左右,成年人努力缩一缩可以蜷在坑里……反正艾瑞克是完全弄不懂,黑灯瞎火的地下道里,乌鸦是怎么找到这个藏身之处的,三级夜视力好成这样吗?   结果就是差点跟来搜捕他们的血族亲密接触。   艾瑞克的肌肉绷到了极致,“万物卸力”几乎到了指尖,又被旁边的乌鸦伸手挡了下来。手电光来了又走,堪堪没扫到他们,搜查下水道的血族们似乎也不愿意久留,此起彼伏的“安全”“没有”声在地下管道里激荡出回音,杂乱的脚步匆匆往前去了。   直到将火种力量凝聚在耳朵上也听不见血族的声音,艾瑞克才用嘴吸了一大口气,感觉自己肺都要憋炸了,连背心再外套,全被冷汗浸得透透的,他整个人往坑里瘫去。   乌鸦:“哎,别……”   然而他嘴不够快,刚说俩字,艾瑞克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有点硌,大概是坐到了垃圾上,破砖瓦废瓶罐之类……反正人已经被下水道腌入味了,倒也没必要嫌弃别的。   艾瑞克:“什么?”   乌鸦可疑地停顿了一下:“……没什么。”   “你这是什么馊主意?!”艾瑞克缓过来,四肢还是麻的,咬着牙喷出了气声,“你跑不动我可以背你,你知不知道刚才差一点就……”   乌鸦轻飘飘地打断他:“你不觉得血族反应太快了吗?”   艾瑞克捂着胸口平复着呼吸,也略微冷静了一点:确实,狼人和血族冲突的激烈程度比他想象中小很多,随后,血族也没有像他预料那样,被仓库里的“末日审判”吸走注意力,反而立刻就判断出他们可能提前从下水道里溜了。   “我们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那倒没有,”乌鸦沉吟片刻,回答,“就是看来我们得到了加戏的机会,从炮灰龙套变成了有台词的配角。”   艾瑞克:“……”   求求您不要纠结没人在意的咖位了。   “什么?”   “现在我们是背锅侠了。”乌鸦几不可闻地说,比起解释,他说这话的时候更像自言自语,“刚才那几个马马虎虎搜检下水道的血族穿的是安全署的制服,说明‘风暴’已经认出末日审判是安全署丢的违禁品,找了安全署的人来问话。如果是那位杨组长……我猜她会亲自下场。”   乌鸦在迷藏的图书馆文献里看到过一个说法:上层的秘族和血族之所以要食人血肉,并不是因为人好吃,而是食人能给他们带来力量。长期食人的秘族碰到生命石反应会更剧烈,而血族对人血制品的依赖性还要更强——喝太多合成血和普通动物血会造成永久性“残疾”,即使血脉里有天赋,也永远都不可能觉醒了。   这大概也是尾区天赋者如此稀少的原因之一。   网上能查到星耀城公职人员的简历,乌鸦拿到手机后就检索过杨,虽然只是一些浮于表面的信息,但也透露了一些:比如杨组长大概就是个喝合成血长大的“残废”……不,比普通的残废还惨,乌鸦猜她的出身应该是底层中的底层,否则以这位的智力,什么学校考不上?断然不至于只能上个最烂的职校,在没人愿意去的岗位上当那么多年临时工。   她的野心下大概是充满恨意的,尤其对那些贵族天赋者,否则她明明可以用更隐蔽的方式除掉“洞察”……甚至留着那蠢货当成牵线木偶。   不,更理智的做法是,她根本不出现,辞职离开安全署,全程藏在幕后。她看起来早就构建起了血族上层的人脉网,想控制星耀城的官方机构,其实不用自己留在系统里当牛做马。   乌鸦猜测:比起谨慎、小心、权衡投入产出比,对杨组长来说,应该都没有玩弄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诱惑大。   就像她当时亲自站在街边,玩味着前任治安官和地下城教父那两张难以置信的脸一样。   这种情况下,杨会怎么接招呢?   反正肯定不是老老实实地以“违禁品专家”的身份帮迈卡维排除“末日审判”,毕竟,她的最终目的是把那位“风暴”拉下场。那么她需要构筑一个能激怒迈卡维、且必须要攻击型天赋者出手的场景。   “合理推测,那姓杨的老吸血鬼八成是诬陷咱们声东击西,挑起血族秘族冲突后,趁机偷走了狼人的生命石,”乌鸦说,“所以‘风暴’猜出我们会顺着下水道跑……但是这里的下水道四通八达,他们怎么这么快确定我们方向的?唔,大概是有什么感应追踪的道具。”   艾瑞克前面还在点头,听到最后一句,一口气又差点没上来。   他猛一撑地面就要一跃而起:那还不快跑,大概什么大概?   “哎,别着急,”乌鸦又剥开块糖塞进了嘴里,“你代入对方想想嘛,假如他们认为是咱们是浑水摸鱼偷石头贼,那这会儿肯定早开着车拉着石头逃之夭夭了呀。搜下水道就是走个过场,看那几个不敬业的血族警察就知道。再说就算他们仔细搜也无所谓,这地方应该是个视觉死角,还挺隐蔽的,在这藏个……好久了也没人发现,咱俩应该不会那么倒霉。”   艾瑞克:?   等等,“藏个”后面是不是有个词,被他含糊过去了?   艾瑞克刚要说话,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爬过了他撑在地上的手指。   蟑螂?   艾瑞克随手甩开虫子,感觉掌心也黏糊糊的……难怪这活喊他来,他就不信那个加百列能在这地方忍一秒。虽然不洁癖也不怕虫子,他到底还是本能地把火种力量集中在眼睛上,低头扫了一眼。   然后“悲伤”哥整个人都不好了——硌着他屁股的,根本不是想象中的垃圾……甚至不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恶心排泄物。   是一具已经快腐烂成骨头的尸体,半张脸被他挤到一边,正张着烂没了肉的嘴冲他展示参差不齐的牙!   方才爬到他手上的也不是什么蟑螂,是食腐尸的虫子!   乌鸦早料到他要原地起飞,极有先见之明地将他一把按住:“淡定,普通的杀人抛尸而已。”   艾瑞克:“……”   普通的什么?!   “不普通的是这尸体在这好久了,这一片经常有地下交易,好多人谈崩了从下水道跑路,一直也没人发现这有具尸体,可见隐蔽。怎么样,我挑的地方不错吧?”   艾瑞克:“……”   他又想造反了。   好在,中年人的优点就是好欺负,事有轻重缓急,艾瑞克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压了自己发痒的拳头,咬牙切齿问:“那你觉得,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偷运生命石需要车,这附近要想藏车,首选就是那个报废车辆填埋场。”乌鸦像是早把所有情况做好了预案,不慌不忙地说,“如果我是杨组长,我会建议‘风暴’在填埋场周遭每个路口检测一遍,辨别我们的方向——”   “报告,长官。”地面上,一个血族刑警跑过来,对杨组长和电话那头的治安官大人说,“所有路口都检查过了,只有一条路上NS-332有微弱反应,已经让人去调那个方向的路网监控……”   迈卡维的声音从公放的电话里传来:“你们八成的监控在无证旅馆的浴室里,而不是在路口,能调出个什么鬼?”   “等等,”卡弗插话,“只有一个路口有反应?难道他们往返走的一条路?这不太合理吧?”   “是的长官,”杨组长仔细观察了一下手下带回来的检测视频,将火苗的画面放大了回放几遍,“NS-332的火苗反应也不太对,半小时之内不应该这么微弱,这看起来像随着时间流逝气息变浅了……”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   杨组长:“所以他们根本没跑!”   卡弗:“他们现在还躲在这个填埋场里!”   卡弗:“收到,生命石探测器和支援已经给你们送去了,重点是大中型货运车,搜……请诸位小心,目标很危险!”   他一声令下,大量隶属于迈卡维家族的血族武装扛着生命石探测器冲进了报废车填埋场,要把整片地犁一遍。   艾瑞克脸色变了:“糟了,‘迷藏’还在……”   “现在还好,”乌鸦说,“你忘了,咱们只是背锅,生命石不是咱偷的,杨组长自己心知肚明,会适时引入其他‘演员’的。”   “那也太危险了!”艾瑞克一边说,一边匆忙在身上摸能联系到霍尼的匠人造物,“不行,必须通知霍尼长老,迷藏上现在唯一一个坐标就是新基地那边吧?我们要弃车,叫那边人过来迅速回收……”   “没有了。”乌鸦轻飘飘的说。   艾瑞克:“……”   “本驿站长一到地下城,就把‘迷藏’上的所有联系坐标都清空了,惊不惊喜?”   “什……”艾瑞克麻了,片刻,他一把揪住乌鸦的领子,“你请示圣地了吗?请示匠人协会了吗?阁下,驿站长未经报备,擅自对驿站做任何改变都是犯罪!反人类罪!如果被发现,谁也保不住你,你是三级……你是四级也逃不过去个死刑,你疯了吗?”   乌鸦被他晃成了一根海带:“哎呀,别着急别着急。”   “匠人协会会随时监控新驿站的运行情况,有月检!月检!马上就到月底了,你……”   “所以说别着急嘛,这不是还没到月检时间呢吗?我们已经被发现了。”   “不要心存侥幸啊,万一他们能查到迷藏上的更改痕迹……”艾瑞克说到这,忽然像被掐住了脖子,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乌鸦:“我们已经被发现了。”   艾瑞克:“……”   “‘迷藏’一直很危险,”乌鸦攥住了艾瑞克的手腕,“这件事从生命石开始就很微妙,她为什么不诬陷我们偷机密文件、偷治安官放血袋的小冰箱、煮肥肝的高压锅……从黑市上抢劫血族天赋物才更符合‘天赋者杀手’人设吧?因为偷这些,都用不着带集装箱的货车拉——艾瑞克,我们出现在地下城那天开始,也许行踪就在她掌控内了。”   艾瑞克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如堕冰窟。   “不管‘迷藏’在流动的车上,还是在隐藏的固定点,都一样危险。”乌鸦一边从艾瑞克手里解救了自己的领子,一边摸出了一直没断开通话的手机,“诸位,引线炮灰也好、背锅侠也好,咱都只是友情客串哈,不要入戏太深。别忘了我们这回的主要任务。” 第88章 阿瓦隆(二十三)   李斯特长了痔疮似的,在车座上左摇右晃,几次三番张嘴试图发起闲聊,话到嘴边,愣是又集体打道回府。   他求助似的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迅猛龙,迅猛龙也求助似的看回来,俩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自己的窒息。   憋死了,还不敢开车窗透气——因为这会儿他们在地面上。   而窒息的源头,就是后座上一言不发的加百列。   其实加百列没有特别喜静,既不像霍尼长老一样把“闭嘴”当口头禅,也不像艾瑞克一样对什么都有点“看法”。他从来也没去过训练场殴打小朋友,日常也算挺好说话,开会的时候从来不提反对意见……而因为李斯特本人是个只会抱大腿的划水怪,没机会近距离围观打斗场面,至今,李斯特只知道加百列手里有几条血族命,都没怎么亲眼见过加百列跟人动手——话说回来,厉害的火种,谁没有呢?   驿站长在的时候,李斯特没觉得跟加百列搭话有什么困难,甚至分水果都习惯性地先问他要什么——毕竟爱美是“极乐”的天性。   可是这会儿驿站长不在,事情忽然就不对了。   李斯特也说不出哪不对,毕竟加百列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非要形容的话,他觉得加百列像个画里的人,“升维”走进触手可及的现实世界,他就活了,有血有肉有体温,说说笑笑一如常人。   而此时,加百列重新变成纸片,体温和厚度一起消失,回到了遥远的画里……画的主题可能还是猛鬼惊魂、阴灵索命什么的。以往的相处、交情全部作废,他好像成了另一种存在。   直到乌鸦的声音从车上的另一台手机里传出来,“画面”才微微一变,朝阳间开了条口子。   听完驿站长的嘱咐,李斯特小心翼翼地从后视镜里看了加百列一眼,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忙清了清喉咙回复:“收到,船长,明白!”   说完,慎重地点好静音,还检查了两遍——李斯特对电子产品还有着朴素的敬畏,平时都离它八丈远,需要操作的时候,详细的笔记就放在手机旁边,每个步骤都严格照乌鸦教他的来,唯恐出错被手机咒死。   就在他恭恭敬敬地把手机“封印”回去时,加百列忽然开口问:“驿站长不能擅自改动驿站那个规定,是真的吗?”   “是啊。”李斯特抓了抓头发,随后发表了盲目乐观的意见,“不过肯定没事,驿站长那么厉害,必有别的计划,再说还有我们队长呢。队长都成长老了,咱上面有人。”   加百列把看着车窗外的脸转过来:“我有个问题。”   “嗯嗯,你说。”   “乌鸦想干什么?”   李斯特:“……”   饶是乐天派的“极乐”也卡顿了一下:“啊,不是……你问我吗?”   我们这边不是大佬你带队吗?   李斯特有点懵,然后李斯特开始慌,并试图分析。   试了一下发现不行,“先天性小弟患者”好像不能发动“独立思考”功能,李斯特更慌了:“等等,我刚才是不是不应该跟驿站长说‘明白’?啊,咱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再跟他对对计划……”   加百列摆摆手打断他:“那个我大概知道。”   李斯特紧张地看着他。   加百列沉默了一会儿:“你看,他已经建成他想要的‘培养箱’了。”   他们拿到了“迷藏”,加百列也承认,这东西设计得不错,不愧是匠人协会的圣物。   “培养箱”里的人都不讨人嫌,一起生活也很热闹,开着车,想去哪去哪,哪怕是角区——   “他需要的一切,现在都算有了吧?”   加百列记得,他们刚到洛的驿站,除掉了讨厌的法官和佐伊后,乌鸦把他那一伙人聚集起来做梦,说要有“兼容不同火种路线的环境”、要安全、食物、自由、资源……现在也不差哪样了。就算以后缺点什么也没关系,去血族那找找就行,反正迷藏里就这么几个人,好歹就能养活。   “我不明白,他还要什么?”   李斯特被他没头没尾的话说得一头雾水:“呃……还挺多的吧?”   加百列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李斯特只好顶着巨大的压力开动脑筋:“就……理想啊什么的。驿站长一看就是个干大事的人嘛,跟我们队长一样。队长现在已经是长老了,我觉得她还想当大法师……咱们驿站长这么年轻也有三级了。哎,要是伟大的船长大人以后也去圣地当大法师,我就是跟过两个大法师的人……”   这位“极乐”方向、“傻乐”专业的兄弟还把自己说得浮想联翩起来:“将来在圣地不是可以横着走了?”   加百列冷酷地打断他的白日梦:“我不觉得他想当那个‘法师’。”   乌鸦不是什么“三级火种”,据加百列观察,他使用火种能力的方式更像模仿和借用,跟其他那些身体都被火种改造的人完全不一样,大概率是没法像别人那样“升级”的。   再说——   “当‘法师’需要什么东西吗?把其他法师杀掉,拿走那个东西不就行了。”加百列有理有据地说,“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李斯特:“您是开玩笑吧,啊……哈哈,笑点好小众啊哈哈……”   加百列:“我没有。”   李斯特:“……”   离开“迷藏”之后的这段时间,加百列的心思半点也没分给任务,一直在琢磨乌鸦。   头天晚上在迷藏里,他是故意没第一时间去找乌鸦的。加百列没有人心,不代表他不知道怎么摆弄那东西,毕竟人、血族或者秘族绝大多数只是长相和食谱不同而已。   他知道人心就像活性炭,硬且有孔,外力硬撞上去会被弹开,撞击力度越大弹得越远。因此靠近一步,就得静置一会儿,让自己渗透进去,“如期不至”是一种霸占注意力的好手段,能加速这个过程。   可还没等他“静置”够时间,就看见乌鸦半夜起来找车,大有要“不告而别”的意思。那一刻,加百列清晰地感觉到,他心里再次动了平息了许久的杀意。而这种杀意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捕杀血族天赋者是他“想要”,而这一次是出于“恐惧”。   打猎很快乐,屠宰会带来丰收的喜悦,可是被恐惧激起的杀意是病态的恶疮、是扭曲的诅咒。   加百列迫切地想要抓住点什么,摆脱这玩意。因为他深知,恐惧会消磨灵魂,被恐惧纠缠日久,就会变成无脑的蛆虫,变得像这世界上绝大多数自称“人”的生物一样,在粪坑里找个地方给自己画地为牢。   加百列一沉默,李斯特就渐渐坐立不安,努力干笑着活跃气氛:“驿站长想要什么,你可以问他嘛。所以真像驿站长说的,大佬您是我们这的吉祥物,许愿就能实现吗?”   “不能,”加百列说,“他逗你们玩的。”   李斯特的干笑凝固了。   加百列:“我需要抓到他的欲望,这样才能永远抓到他本人。”   李斯特的干笑逐渐裂开。   “否则有一天他逃走了,我会……”   就在这时,刺耳的血族警笛打断了加百列的话。   李斯特激灵一下,一直假装自己不在的迅猛龙也如蒙大赦。   车里的空气重新流动,迅猛龙举起望远镜,用夸张的振奋语气说:“开始了!”   地面的天光已经大亮,星耀城不眠的白夜里,上晚班的血族裹着劣质的浆果皮衣,困倦地从各种建筑物里探出头来,看见安全署的警车开始呼啸而过。   类似的场景,最近已经屡见不鲜。   路边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留守的店员一边给最后一位顾客扫码,一边顺手打开了吊在天花板上的电视,果然看见插播的紧急新闻。   “据悉,今夜地下城第七区,警方查获一起生命石走私交易案件,现场逮捕涉案秘族数人,但尚未找到走私货物,在随之而来的排查搜检中,搜查队遭到秘族恐怖分子的炸弹袭击,七区多处建筑受损,现场有大量‘非常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出没……”   便利店的顾客穿着一件深色的浆果皮衣,是附近学校的校服,瞥了一眼新闻:“‘今日鲜浆’没了吗,速食区怎么就剩‘健壮’了?”   “断货了,还没补上,”血族店员叹了口气,“最近物流太难了,市区还三天两头戒严。”   学生烦躁地“啧”了一声。   “你家远吗?不远就快回去,”店员认出了她身上的校服,好心告诫,“远的话,最好回学校凑合一宿,谁知道今天晚上又出什么乱子。”   学生满不在乎地指了指自己买的一大包东西——速食血、便宜迷迭香和肝脏冻干零食:“就是要回学校啊,这显然不是我一个人的饭。吃饱了大伙儿好上路。”   “嘿,这是什么话,真难听——你们今天又要游行?”   “嗯,三校联合,”学生回答,“学生会那边还在联系货运和出租车工会,还有之前地下城大爆炸时候把家炸没了的难民们,等着看吧,今天晚上准是大阵仗。”   “可是今天外面已经这么乱……”   “哈!不然你以为我们在抗议什么啊,老头?”学生冷笑,獠牙的尖露出来一点,“多少年了,尾区这个大垃圾场一直是各族混居,虽然那些长毛的家伙又骚又臭,一直也还算各自守份,角区那些大人物们非要来搅合。他们在总统套房里喝着新鲜浆果汁,穿比人皮还贵的天然皮衣,然后隔空指手画脚,把我们的生活搅合得乱七八糟!女神什么时候收了他们?”   店员听完,也戚戚然:“是啊,要我说,还不如那个人猪混血的领主活着的时候。死了一个治安官,来了个新的,比之前那死鬼还不省事。自从这位来了,三天两头,不是暴乱就是戒严……三百零七块,不,零头不要了,你们千万要注意安全啊。”   不耐烦的年轻血族学生摆摆手,抱起那一大包宵夜,将卫衣兜帽扣在浆果皮衣外,顶着还没烈起来的太阳,飞快地穿过街道。   不远处的路口,举着标语的人群已经若隐若现。   便利店员远远看了一眼,将“已打烊”的门牌翻过来,而房顶上的电视新闻还在絮叨:   “目前警方、军方救援部队正在赶往现场的路上,相应区域居民正在组织撤离,治安官迈卡维先生签署紧急状态下的临时宵禁令,请目前仍在外活动的广大市民就近避险,民用机动车不要占据公共交通资源……”   “烂太阳的公共交通资源。”血族店员骂骂咧咧地拉下卷帘。   地面上,愤怒的民众酝酿着风暴,地下城第七区也乱成了一锅粥。   事态以完全出乎迈卡维预料的方式升级了——   首先是安全署搜查生命石藏匿地点的时候遭到了埋伏。   报废车填埋场及附近区域,五六个事先埋在那的炸弹同时引爆,几队血族武装猝不及防被炸上了天。   而此时,狼狈逃窜的狼人黑星不甘心平白丢掉那批珍贵的生命石,一直没跑远,正带着族人在附近逡巡。爆炸和骚乱起的时候,黑星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直跟着他的一个狼人手下就大喊一声:“他们肯定是找到生命石了!冲啊!”   这一嗓子好像发令枪,不少被爆炸震得耳鸣的狼人信以为真,也没听清是谁喊的,就稀里糊涂地冲了上去,一个能带动一帮,大家都以为别人弄清楚了。狼人一直是摩羯洲的非法移民,是地下城里的亡命徒,黑星迟疑的片刻光景,几个腿长的同族已经只看得到后背了。   他来不及多想,赶紧追了过去。   狼人不知道,此时在附近徘徊的秘族并不只有他们一支。   狮、虎和狐人三族为了寻找消失的秘契,临时结了盟,今夜也在这里。他们从“可靠的绝密渠道”获知,罴人教父安东尼最后的血脉就在这里,而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总觉得这附近真有一股罴人味。   三大秘族原本在观望,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和冲出来的狼人吓了一跳。   “坏了,”秘族联盟中,不知谁发出了惑众的妖言,“狼人!狼人肯定在打秘契的主意,他们没签过秘契,让他们控制住那东西,我们就完了!”   迈卡维接到地下城消息时,大规模非法集结的人声已经远远传了过来。   整个安全署,不管是刑警还是巡警,值班的还是下班的,全部被喊回来增援,而与此同时,地下城的交火也不再限于枪炮,大量带有腐蚀性的违禁品被秘族带下了场。 第89章 阿瓦隆(二十四)   学生们抗议宵禁、物价上涨,商人和工会抗议交通封锁和滥用武装,顶着大耳朵的秘族合法移民抗议歧视、无休无止的搜身调查。   阳光下的血族们都穿着浆果皮衣,大量克隆的劣质皮衣撞脸,像成千上万复制黏贴的人偶,举着不同的抗议牌。   而不远处的地下城,浓烟和不祥的白光正从坍塌的空洞处往外冒,举着紫外线辐射探测器的学生被同伴高高地扛起来,由于地下城秘族大量使用违禁品,那辐射指数已经到了致命的程度,瞳孔缩成了针尖大的血族学生眼睛里凝出了血泪。   一刻钟之后,这张照片扫荡了摩羯洲各大媒体。   “暴怒之灾”被顶上了全洲趋势第一。   一时间,无数跟“迈卡维都是疯子”有关的发言席卷网络,角区的政敌们就和地下城的秘族一样埋伏多时,一拥而上。   “迈卡维”和“躁狂症”光速关联在一起,小安德鲁·迈卡维的电话几乎被打爆。   及至此时,一场由“可疑生命石走私交易”为引线、神秘的天赋者杀手做火花引燃的“小风波”彻底摊牌,盘踞在尾区的巨大阴影露出了狰狞的爪牙,牵拉起摩羯洲与之媾和的上上下下。   原来从一开始,尾区地下世界的幕后黑手就从来没打算善了。从对方接受了迈卡维的所谓“善意”,“投桃报李”将罴人残部与那位“天赋者杀手”的行踪放出来开始……或者说,从嚣张的迈卡维家族倚仗军权,在尾区边境亮肌肉开始,他们就已经身在彀中了!   卡弗接到了一个电话,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他就站了起来:是小安德鲁·迈卡维的父亲,现任迈卡维的族长。   卡弗没敢擅自接,快步走过来,将手机拿给了迈卡维。   电话那头,冰冷低沉的男声震动着扬声器:“怎么回事?”   小安德鲁·迈卡维沉默了一秒,言简意赅:“被一条讨人厌的乡下毒蛇摆了一道。”   “解决掉它。”迈卡维家主冷冷地说,“不用我再教你家训是什么,对吧?别像诺菲勒家的私生子一样丢人现眼。”   说完,那边“咔哒”一声挂断。   小安德鲁·迈卡维慢了半拍,才将自动熄屏的手机丢给卡弗,没穿皮衣的脸上泛着血族特有的阴冷死气。   “媒体我联系好了,”一直关注着这边对话的卡弗听完,适时地递上了一个文件夹,“你准备好的话,随时可以公开谈话,场地可以在半小时之内清出来,根据示威人群的动线,我可以把动静降到最低……发言方案我拟了三种,你要不要……”   迈卡维却没接,轻轻将文件夹推开:“你没懂族长大人的意思。”   卡弗一愣。   “民众就像牛羊,牛羊暴走的时候,连狮子也能踩死,但是激怒他们的,从来都不是上层的暴虐和压迫……”   “而是上层的软弱无能。”杨查理低低地说,“这是迈卡维的家训。”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喜欢沽名钓誉的黑山一族,肯定会立刻开发布会向公众道歉;诺菲勒和赤链两族会装死,等公众情绪自然降低;梵卓会推卸责任,找人背锅;勒森魃会制造其他事端转移视线。   只有迈卡维,他们会展现出暴君的姿态,强行镇压。   这跟治安官小安德鲁·迈卡维本人怎么想的无关,他代表迈卡维家族站在这里,就得践行家训。   杨组长笃定她今夜能把治安官逼出来。   此时,这个疯女人就身在已经打得人狗不分的地下城里,丝毫不在意自己会被周围的交火和厮杀误伤——毕竟,杨从小就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硝烟、血腥与焦臭才是她最亲切熟悉的东西。   她手机上连的暗网上,各种情报像是雨中池塘里的涟漪,乱碰乱撞,迈卡维治安官的人头悬赏节节上升。   片刻,一个帖子热度飞快上升:内线消息,小安德鲁·迈卡维即将亲自抵达地下城第七区暴乱处!   等帖子被顶到暗网前几位时,杨再次向隐藏在混战中的手下发送了一条密令。   不见天日的地下城忽然起了风,反应快的人已经意识到了不对,紧接着有人大喊:“风暴!是风暴!”   所有人头皮一紧。   “风暴”是血族七大神圣天赋中,破坏力最强、正面战场上最恐怖的一个。   杨组长也装出惊慌失措的样子下了防弹车,大声喝令现场的安全署人员退开。随着微风变成狂风,混乱的战局被强行中止。   先是零件,随后是人、整个报废车辆都被狂风卷起,服食了生命石的秘族也不敢当其锐——因为风暴中成型的飓风就是个绞肉机,飞速流动的空气会变成风刃,一旦被卷进去,不光能飞,还能喜提凌迟大礼包,顺路升个天。   “退开!快跑!”   “寻找掩体!不能被风卷进去!”   一声咆哮在风圈边上响起,只见一头近四米高的马赫斯人——狮头人被卷上了天。   狮人的生命力量在于风暴和雷电,正好跟迈卡维家的“风暴”有点撞款……当然,强度比七大神圣天赋弱了不知多少倍。   他们当然知道被“风暴”卷走的下场。   这刚嗑过生命石的年轻狮子双脚离地的瞬间,已经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试图自救,朝着狂风卷来的方向张开嘴。   有同伴看到,失声惊叫:“不行!”   然而动作永远比话快,已经晚了,一个小型的飓风从狮人的血盆大口里喷出,冲着绞肉机一样的“风暴”就冲了过去。   但年长些的狮人都知道,风暴并不能抵抗风暴,当两轮风暴相撞时,如果强弱太过悬殊,弱势一方反而会被强势一方完全吞并,变成对方养料。   这根本不是自救,是送外卖!   狮人和自己制造的风是有感应的,那情急之下发出昏招的年轻狮人很快感觉到了对方在吞噬他。他面色惨白,仍然不肯认命,使出吃奶的劲儿遥控着自己那方的风暴,试图艰难地维系。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螳臂当车,秘族临时嗑石头嗑出来的能力跟血族的神圣天赋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一照面就会……   可是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在那狮人七窍喷出血来,透支的毛发干枯、皮肤开裂,然而在这样的抵死挣扎下,较弱的风圈竟“活”了下来,磕磕绊绊地维持住了自己的存在,围着较强一方转起了圈!   而因为多了这么个“绕日行星”,疯狂扩张的风暴停下了脚步。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惊疑不定起来:这说明什么?   狮人们最先反应过来,服用过生命石的大头秘族们随即跟着发动风暴,加入了同伴。   这说明——传说中的血族天赋“风暴”只是看起来吓人,它没有那么强。   至少治安官先生,小安德鲁的天赋没有那么强!   “当然了,”第一时间带着她自己的人退走的杨脸上丝毫不见意外——那只是个黑市上弄来的血族天赋物,以“风暴”为原型的,前任治安官曾经动用过一件。   黑市上的走私货大约是梵卓家哪个年轻“药师”练习做的半成品,被处理垃圾的人偷走私贩,威力当然比贵族少爷的私人藏品差了不知多少。   但尾区其他的“乡下人”不知道。   随着狮子人合力成功反抗了“风暴”,有一些被暗网上的帖子勾来的亡命徒就得出个结论:风暴不过如此。   原本只是想凑个热闹的各方刺客都蠢蠢欲动起来,不久,就有沉不住气的下了场。   秘族喜欢使用“违禁品”,而这些奔着迈卡维脑袋来的刺客手里就什么都有了,好几件血族天赋物同时亮相。   在他们乱七八糟、毫无默契的通力合作下,“成功”消解了“风暴”,却没找到自己的目标。   就在场中人面面相觑、暗网帖子不断刷新信息的时候,远处忽然“啪嚓”一声,有耳目灵敏的人循声望去,瞳孔骤然放大——   地下城第七区上空,一个穿着毫无特色的浆果成衣、外套衬衫长裤的人影踩着风,正往这边“走”。他一手臂弯中挂着外套,一手插兜,半空中的步频懒散如饭后漫步,却已在转瞬间迈过了十几公里。   途径之处,高层建筑物的玻璃窗发出清脆的爆裂声,像沸水中浮起的气泡。   他脚下,数不清的警车、军车长龙似的碾了过来,一眼看不到头。   然后已经徒步“走”了过来的迈卡维将插兜的手掏了出来,角区特有的傲慢腔调被风送过来:“垃圾场。”   “轰”——   这次是真正的“风暴”。   直通天际的飓风轰然落到扎堆的刺客们头顶,那些乱哄哄手段百出的人顿时成了塞进绞肉机的肉块。   绞肉机没有外壳,血和碎肉被旋转的狂风甩了出去,报废车填埋场上方刮起了黑雾。   跟着训练有素的血族军警撤离前线的杨组长瞳孔都被大团的血污染黑了,下意识地,她舔了一下微微暴露的獠牙。   最早贸然下场的当然是炮灰,真有能力和迈卡维斗一斗的,会更沉得住气些。   果然,下一刻,一道漆黑的影子从地面散开,迅速吞下了整个空间,将空中的迈卡维与外界的血族武装隔绝了开。   这是一件品质不输给“洞察”收藏的天赋物,原型是血族七大天赋中、赤链家族的“家园”,是绝无仅有的空间类天赋。人称“懒惰”的赤链一族,有构筑、扭曲空间法则的能力,一旦被卷进其中,除非杀死施术者或是等相应天赋物能量耗竭,否则同等级其他天赋者无法挣脱!   从迈卡维抵达尾区开始,就早早盯上他等待机会的……真正的刺客们亮相了。   暗网那关于迈卡维的帖子已经登顶,最新的十几条留言全是一句话:   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然而居然有比他们还沉得住气的。   杨抬头看向了一个方向——她知道“迷藏”藏在哪里,在“家园”外,此时还一点动静也没有。   “了不起的造物。”杨忍不住感叹。   这浆果……不,人造怪物聪明得实在可怕。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是那种超出常人想象的改造,改出个什么妖怪都很正常。   杨有些玩味地想:他居然能通过几次无声交锋,判断出她的意图,并无声地达成近乎于合作的默契——仓库里的“R-055”就是对方向她亮的名牌。   这么多年,同族大人物小人物见了不知多少,都没有谁让她有这样“心有灵犀”的感觉。   可惜,她不喜欢结交蠢货以外的朋友。   杨查理不打算低估对方的智力,毕竟她自己很清楚,什么“天赋”“神圣天赋”,在智力面前一文不值。为防那怪物真就不客气地利用她的布置猎杀成功顺利脱身,杨还是先让场中大量杂乱无章的天赋物招待了对方一波。   黑市流通的血族天赋物,跟当年“洞察”少爷手里的几个珍品可不一样,有用的功能不纯,乱七八糟的副作用不少。而根据她得到的情报,那个怪物吸收天赋物能量是被动的,吸收越多,神智越不清醒——   血族的养殖者们一代又一代地改良基因和血线,筛选愚蠢温驯的品种,培养着一批批美丽又昂贵的人偶。杨理所当然地鄙视这一切,就像任何一个泥沼里爬出来的天才鄙视虚荣的蠢货标榜身价的奢侈品。   养殖场外的野怪倒是有机灵的,但机灵的往往胆小,都是躲在深山老林里的小老鼠,作为尾区最大的“违禁品”商,她天然将“野怪”视为手到擒来的猎物。   以至于就算成了尾区的地下皇帝,在杨心里,也只认为“变态改造”才是“浆果有智力”的合理解释。   所以她不知道……哪怕知道了也不会相信,“怪物”有好多脑子,那颗会被劣质天赋物降智的并不在这里。   加百列跟着两个同伴,神智清醒得有点无聊,并且被这二位鬼鬼祟祟的举止搞得挺费解。   他们此时就在血族安全署里。   地面上在游行,地面下在暴乱,安全署几乎空了,只剩下值班的文职人员。   迅猛龙作为向导在前引路,李斯特紧随其后——“极乐”可以在短时间内遮蔽摄像头,他们“伟大的船长大人”要求这边必须保持隐秘……否则就加百列看,他一个人实在没必要带俩导游,也没必要跟血族警察们“错峰出游”。 第90章 阿瓦隆(二十五)   迅猛龙是血族培育出来的好向导,轻车熟路地带着同伴从警果营潜入,一路上谁也没惊动——能被选到总署的警果都是最训练有素的,不问问题,善于克制好奇心,作息准得仿佛装了发条。这会儿正当白夜,按规定,警果们必须保持肃静躺在各自的窝里,除了训导员的哨子,不管听见什么,他们都不会探头张望。   李斯特遮蔽了监控,三个人就光明正大地穿过空荡荡的警果饭堂,撬了门,后面连着安全署的后勤总务处。   迅猛龙停下,肃然冲李斯特打手势,示意这里没有监控,但是恐怕留了文职血族值班。李斯特会意,于是这两位开始谨小慎微地对照着建筑内部地图,比比划划地议论起后续潜入方案。   小会开了一半,李斯特才忽然意识到,旁边“带队”的那位一直没发表意见——也不怪他“小弟失格”,实在是老大比行李箱还安静。李斯特忙去看加百列脸色,结果一扭头……   李斯特:?   他把脑袋扭成了摆锤:人呢?   迅猛龙先是跟着一起茫然,随后表情骤变,骇然看向他身后。   李斯特顺着他目光回头,脸绿了。   不知什么时候,加百列已经径直走到了总务处办公室门口!   李斯特倒抽一口凉气,疯狂冲加百列手舞足蹈:那里面有血族!   加百列瞥见他动作也是一顿,以为“极乐”在发功,于是静静地站在与吸血鬼一门之隔处,耐心地看着李斯特跳大神。   李斯特:回来!快回来!   加百列不明所以:一级“极乐”的发功效果令人费解。   等了半分钟,加百列朝李斯特比划了个“好了”的手势,表达疑问:你完成了吗?   李斯特看见手势松了口气:他终于看懂了,在说“好的”。   然后就见加百列朝他一点头,手没放下,转身敲了吸血鬼的门。   李斯特:“……”   他还敲门!他还挺文明!   值此纷乱之夜,总务处果然有血族被拉过来临时值“夜班”,办公室门应声而开,里面探出一颗困倦的血族脑袋。   加百列:“你好。”   他们用过遮蔽气息的药,眼睛还没揉开的值班血族没有第一时间闻到浆果味,下意识地回答:“啊,你好,你找……喀……”   血族的话音戛然而止,一把从地下城秘族那里买来的秘器银刀从左往右,划掉了他半个脑袋。   加百列后退半步,熟练地用戴了手套的手挡住喷溅的黑血,单手拖出了往后倒的血族。   “谁啊?”   与此同时,屋里另外一个趴在办公桌上睡觉的血族听见动静抬头,眼睛刚和制服皮衣的眼睛对上,视野中就出现了一道雪亮的银光。   不知道他弥留的听力有没有捕捉到来客的回答:“借几件衣服,不用麻烦,我自己找就好了。”   等迅猛龙和李斯特连滚带爬地拄着四肢跟过来时,加百列将两具尸体摆回了他们各自工位,擦干净了凶器,并且翻出了几套备用的工作制服——连皮再布的那种。   李斯特立刻会意,他们对人皮衣……哪怕是克隆的人皮,也确实有天然的排斥,能不碰就不碰,但作为长期在外族地盘上执行任务的火种,自己和同伴的生死尚且难料,什么地方都得钻,有时候也什么手段都得上。   反倒是迅猛龙,隔着塑料袋,抱着人皮衣挣扎了半天。   等他们都换好衣服出来,就看见加百列在一大堆纸质文件里乱翻,不知从文件夹里抽出了张什么,他一目十行地浏览完,顺手用那张纸擦了擦桌上的血,若无其事地招呼着两个没用的导游继续带路。   趁着安全署空虚,三个吃过除味药的人类借制服遮掩,一路有惊无险地混进了重事组。   重事组是直属于治安官的精英队伍,办公区域就在治安官办公室楼下。   如果把治安官比作一盏灯,那么哪怕从物理意义上看,重事组也是名副其实的“灯下影”。   “灯下影里不藏东西,是我的话,肯定会觉得可惜,毕竟,这圈‘灯下影子’可以说是她做掉‘洞察’的战利品之一。”来之前,那个人说过,“但是这位血族女士是位可怕的对手,我不想自作聪明,对她做过多揣测,因为任何消息都可能是她的饵,任何预判都可能被她预判。我们所依仗的,只有用一点少一点的一次性筹码:那些她暂时不可能知道、也不可能通过其他方式推断出来的信息。”   比如加百列当时只喝了一口,就把洞察的脑浆泼在尸体旁边了。考虑到杨组长事后应该会仔细勘察周遭,她大概率会知道加百列短暂地得到过“洞察”的天赋能力,但顶多能用一两次。   毕竟除了他们自己造的“堕落天使”,谁也没干过杀鬼取髓的勾当,而“神圣天赋会留下永久印记”这件事,连加百列自己以前都不知道。   加百列在身上摸了摸,摸出剩下的半管“魅力”,以及一个存了大约二十毫升血的小玻璃瓶。   他补充了一点“魅力”给“洞察”充电,习以为常地忽略了骤然笼罩住他五官的幻觉,犹豫了一下,将装了血的小瓶摩挲开,最后却只是很吝啬地闻了闻,又克制地把瓶盖扣回去了。   然后他在李斯特敬畏的目光中,掏出了乌鸦留给他们的备用手机,并且轻车熟路地插上耳机,给乌鸦发了一条信息:“能跟我说话吗?”   乌鸦那边的环境比他们这边不可控,为了防止手机发出不该发的声音,加百列他们这边的话筒在通话中一直静音,除非收到对面“暂时安全”的通知。   片刻,对方解除了静音,加百列听见乌鸦的声音顺着耳机线,摩西分海似的压下层层杂音抵达:“给你那管血不管用吗?”   加百列压抑的呼吸频率回归正常,像是将头从窒息的水面下重新探了出来。   “应该管用。”他在心里回答,反正他没开话筒,即使出声,对方也听不见,“但还不至于,没必要浪费。”   奇怪的是,乌鸦分明没听见任何回话,却在等了片刻之后,毫无滞涩地衔接上了:“哦,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你一天好几顿‘魅力’嘛,应该早练出抗性了。”   神奇,他不光能隔空跟脑电波交流,还会阴阳怪气。   这种交流也很像幻觉,并且甫一出现,就强势地将其他画面和声音都挤走了,一举镇住了他摇晃的精神世界。加百列紧绷的神色放松愉快起来,眼睛里闪烁起“洞察”特有的银光。   几息光景,他就找到了杨组长的单人办公室,“洞察”之眼一扫,杨组长在她办公室门口放的几处小机关就全部无处遁形。   “洞察”甚至能“读”出她布置下这些东西的时间。果然,跟乌鸦预料的一样,就在“洞察”前主人死后第二天。   把李斯特这“挡光板”喊来,让“极乐”提前糊住了两个暗处的摄像头,加百列“宾至如归”地进了杨组长的办公室。   耳机里,乌鸦掐算着时间轻声问:“你已经到地方了吗?”   加百列用“洞察”打量着杨组长办公室简约到近乎于寒酸的装潢,无声回答:“嗯。”   “啧,”电话里的人忽然发出阴间感慨,“虽然是计划……但这事弄的,就好像‘魅力’跟‘洞察’俩苦主联袂过去闹鬼了,真是百因有果。”   洞察的银光被加百列突然没忍住的笑声中断了一下。   探头探脑的李斯特和迅猛龙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圈,又茫然相顾,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魅力’曾为尾区‘血、秘’两族的和平做出了卓越贡献,我想这已经是共识;但‘洞察’因为出场比较仓促,难免让人小看,跟同为七大神圣天赋的‘风暴’比起来更是黯然失色。”乌鸦一边浏览着暗网上飞快刷新的信息,一边嘀咕道,“打得好热闹啊,没有现场解说真可惜……所以我们有必要为‘洞察’正个名。”   艾瑞克在他们周遭释放了一个大范围的“万物卸力”。火种能量有限,范围越大,效果当然越差,这种大范围的“卸力”对血族和秘族的削弱作用接近零,走进其中的人甚至感觉不到自己中招,但却会在“卸力”润物无声的影响下损失一定的协调性,从而制造出动静——这是有经验的老火种开发的警戒方式。   这会儿有他掠阵,乌鸦放心大胆地对着电话唱独角戏。   乌鸦:“从安全署的行动速度看,杨女士之前应该一直在安全署待命,出发之前她都待在自己办公室里——你应该已经用‘洞察’扫完她的办公室了吧?”   在“洞察”下,屋里每一样东西都好像“活”了起来,目光凝注在哪里,哪里就会自动浮现很多信息:比如杨女士坐着的时候喜欢翘二郎腿,而且总是右腿在上,长期下来,即使是血族脊柱也很难中立,她时常腰痛;她不抽烟……香料,习惯喝楼下自动贩售机里的中低档速食血,偶尔会不小心洒到办公桌上;键盘下有暗格,但应该只是临时放东西的,这会儿人不在,暗格也是空的,里面残留的气息驳杂,有天赋物、违禁品甚至人类匠人造物的痕迹;键盘上能“洞察”出她习惯性用的密码,打开电脑,联系各种访问记录,还可以“洞察”出治安官迈卡维根本不管事,她的临时治安官权限还没上交……   “扫完了,没什么有用的,”加百列无声回答,“大概跟你来看一眼的效果差不多。”   乌鸦说:“据我观察,这种无差别扫描,应该就是上一位治安官用‘洞察’的方式。”   乌鸦一直觉得,根据蛛丝马迹做假设和推理应该是肉眼分内的事,不需要“特异功能”上。上一位“洞察”有点太偷懒了,基本把洞察之眼当点读机,哪里不会点哪里。再加上他本身只有一级,能量有限,就跟艾瑞克用大范围的“万物卸力”一样,傻瓜式盲扫,肯定只能“读”出非常浅显的东西。   那么“洞察”到底为什么能成为七大神圣天赋之首呢?   为什么能大言不惭说自己是走向“全知”的路?   要知道,哪怕是乌鸦那能沟通阴阳的左眼,也必须在“案发现场”才能短暂地跟死者建立联系,离“全知”差远了,否则他参观一下火种遗留物库就能签一堆单子。   “全知”这个概念,在乌鸦看来,起码要能囊括“过去与未来”“此地与千里之外”,也就是“时”与“空”两大元素。   “我其实有个想法,原理上说得通,但不一定保真,试试吧。”乌鸦说,“你现在找到屋里杨组长气息最重的地方——她逗留时间最长的地方。”   加百列四下看了看,走到杨组长的办公桌后,坐在了她的椅子上,并学着原主的样子翘起右腿。   “闭眼,保持安静,排除掉所有干扰信息……如果困难,你含一口血试试。”   “没关系,忍一忍,”加百列在自己的世界回答他,“不然我会不小心一口喝完的。”   乌鸦等了他一会儿,同时迅速推演着杨组长的布置:“我猜迈卡维刚来的时候,肯定试着和尾区‘地下皇帝’沟通过,马克他们就是那次交易的筹码。但显然,双方看似一拍即合,其实都不真心。虽然角区贵族自觉已经纡尊降贵,但尾区的地头蛇还是会因为最微弱的居高临下暴怒……”   他条分缕析地捋完了杨查理的种种行动、安排、背后逻辑,以及她的动机,然后问:“你现在所在的环境怎么样?”   “不怎么样。”加百列心里回答,他整个人几乎被卡在工位座位上——这地方小到即使是矮小瘦弱的老人也会觉得逼仄;天花板低矮压抑,头顶的风扇随时会掉下来似的,而窗口正对着巍峨的星耀城堡。   “她在这种环境里等了一天,大概浑身都僵硬了,”乌鸦说,“临近天亮收到命令,迫不及待地带着炮灰冲出去看结果,你能‘洞察’到她当时的行动路线吗?”   加百列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珠已经变成了一双流动的水银之瞳,他眼前忽然出现画面:杨放下电话,从键盘下的暗格里掏出两样东西,一个型号老旧的手机,一个……塑料键盘托?   键盘托脱离桌面的瞬间,就变成了水膜一样透明的东西,盖住了杨组长的手背。“洞察”告诉他,那是一件匠人造物。   而老手机里有上百条未读消息。   “用‘洞察’追踪她的行踪。”乌鸦说——如果他没猜错,低级别的‘洞察’是需要一定信息积累的,他们要做的,就是反复在杨身上叠加洞察,“你能看到吗,跟在她身边的下属工牌,她出门的车牌号?”   “洞察”再次生效。   “她好像一只蜘蛛,蛛网上有摩羯洲角区的政客、学生和工会里煽动闹事的线人、秘族中两面三刀的内奸、黑市上的掮客……她混在人群里扮演一个小小的配角,所有台上的主角都如同她的牵线木偶……”   随着他的话音,专注的“洞察”一瞬间穿透了空间和时间,“看”见了杨组长调动安全署人马,赶去见治安官,随后又亲自赶往地下城第七区,查看仓库里的“末日审判”,搜检下水道……加百列难以抑制地走了一下神,短暂地脱离了杨组长的视角,想用“洞察”找乌鸦。   耳机里传来乌鸦的声音:“她搜得很潦草,没看到我……看到也不认识,她这会儿应该以为在现场的是你,找的是白头发会反光的。”   加百列:哦。   代入杨组长的视角,他没有了自己的期待,专注地用洞察“凝视”着乌鸦的话音,并迅速追上了杨组长的视角。   就在这时,巨响从乌鸦那边传来,乌鸦飞快地说:“‘风暴’方才被一件空间型的天赋物罩住了,现在应该是强行脱困了,洞察‘现在’!”   与现场同步的听觉和“洞察”视线联动,那一刹那,专注杨查理的“洞察”对她的了解足够多了,那双“没用的眼睛”终于展现出了它的神奇——   它无视了空间,直接“看”到了此时此刻,杨查理所在的地下城!   她在外围,手里拿着一个简易的能量检测器:这是安全署的公用设备,能检测出附近血族天赋物的能量水平。   那上面显示的数字是强一级。   出于对血族天赋物的了解,加百列不用洞察也看明白了:风暴无限,但人力有限,迈卡维治安官本身是个逼近二级的天赋者,但也只是“逼近”。强行突破一个同级别的精品天赋物,他一定会脱力!   杨组长显然也是这么想的,趁现场兵荒马乱没人注意到她,加百列看见她笑了。   原本挂在高空的迈卡维只得落下,与地面只剩不到两米——   下一刻,好几条暗中躲藏了不知多久的黑影扑了上去,充沛的天赋物气息让加百列几乎隔着“洞察”都感觉得到,而杨组长却看向了报废车填埋场一角,她的手背上浮起一行字:他们扣下了霍尼,发现驿站和新基地的坐标联系已被抹消,协会震怒,你要我怎么做? 第91章 阿瓦隆(二十六)   杨看了一眼,没回复。   “很好,”她想,“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就在这时,围剿迈卡维的战斗已经到了白热化。   在摩羯洲,天赋物昂贵到难以想象,天赋者与普通吸血鬼之间除了没有生殖隔离,完全就像两个物种。   天赋者一出生就注定站在这个世界的高位。   但同时,世界上并不只有一个天赋者。   角区七大家族,并不是每一代都能有“神圣天赋”觉醒者,而和普通天赋不同,可以终身成长的神圣天赋在觉醒初期,往往都是最弱小的一级,因此也并不是每一个神圣天赋觉醒者都有足够的资质驾驭它。   小安德鲁·迈卡维恰好是其中的佼佼者,让他自由成长下去,他会成为摩羯洲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二级风暴,成为来日能带领迈卡维家族走向新高峰的领导者。   这不是坏菜了么,毕竟,没有人想看见迈卡维好。   这可是一帮随时发疯掀棋盘的暴怒大猩猩。   角区七大家族里,诺菲勒既是迈卡维的盟友,也是同一阵营的竞争对手,两家暗地里也在别苗头,特别是诺菲勒家下一代没有拿得出手的继承人。   政敌黑山和赤链家族不用说,根本恨不能姓迈卡维的躁狂症们都原地爆炸。   而所谓“中立三家”——勒森魃、沉默和梵卓,也是各有各的算盘,简单说就是都想赚迈卡维的钱,也想和气生财,并希望“让大家不那么和气的人”自动消失。   更不用说天蝎洲来的秘族了。   所有人都知道,诺菲勒的试探已经折戟,只要把迈卡维家的触角也砍断,就等于用事实宣告了鹰派政策在尾区的失败,不远的大选将毫无悬念。   所以这个灿烂的白夜里,小安德鲁·迈卡维殒命于此,是众望所归。   黑市上或可上亿的精品天赋物“家园”消磨掉了迈卡维大量的体力,年轻的治安官从半空被逼到地面,脚没落地,两件同等级的天赋物紧跟着招呼了过去。   一件“同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盗用别人的天赋能量为己用,这让原本就有些气喘的迈卡维行动一滞,感觉全身的力气正像水一样,被那天赋物吸走;另一件不知名,大约是个精神系的东西,打过来的一瞬间,迈卡维的灵魂和身体之间仿佛被卡了个绝缘片,顿时接触不良了。   两件天赋物叠加,效果卓绝,当场将横扫尾区的“风暴”短暂地钉在了原处,与此同时,一个隐藏在暗处的血族天赋者刺客动了手:地下城里所有阴暗潮湿的水汽都被他吸了过来,街头巷陌的青苔瞬间干枯,大量而充沛的水汽被那血族天赋转化成了有腐蚀性的浓雾,忽地将迈卡维吞了下去。   方才被风暴卷出去的狮头人们趁机联手召唤出七八道雷电,蟒蛇一样的电光穿过导电的水汽,当头砸向了迈卡维。   刺客们配合得如此默契也不是巧合。   因为就在方才,暗网上那热度爆炸的帖子里,各方下场人士开始自发建立联系。   尾区暗网的帖子没那么好删,而迈卡维的人在场外看到了也没用,此时的战场已经不是普通人……甚至普通天赋者能插手的了。   然而“风暴”的身体毕竟强悍,最后关头,迈卡维强行挣脱了两件天赋物的束缚,堪堪擦着电闪雷鸣一跃而出。他身上那低调奢华的皮衣已经被腐蚀得斑驳一片、发丝焦枯,像在棺材里烂了一个礼拜的老尸。   而这还没完,狼人们带有极强攻击性的嚎叫声紧追不舍,躲在暗处的狐人们不肯露面,也一直不间断地释放“知觉扭曲”来干扰他的感官。迈卡维落地时不自然地一踉跄,他脚下的影子就在这一刻“活”了过来,捕获了他。   影子骤然下陷,将迈卡维小腿以下吞了下去,同时,身后的空气像被“撕开”了,里面忽然钻出一个躲藏已久的刺客,手持一长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捅向迈卡维的后脑。   这明显是两个“暗杀”方向的天赋者!   这波配合打得近乎于天衣无缝,在秘族制造的混乱中,迈卡维甚至无法靠眼睛和耳朵判断敌袭方向!   眼看这场兴师动众的大围剿就要尘埃落定,有音乐响了。   那声音来自迈卡维随身揣着的手机,他竟然不像绝大多数“成熟稳重”的政客一样,常年将手机调成静音震动或者用默认铃声。他的来电铃是一首颇有背区北部风情的小调,管风琴和长笛缠缠绵绵、悲悲戚戚,像失去故乡的流浪者诉说怅惘无着的忧伤,在这惊心动魄的战场显得格外突兀。   铃声响起的刹那,捅向迈卡维后脑的长刺生生止步,刺客一惊,握着三棱长刺的手微微颤抖。   风阻!   “看来是人齐了。”迈卡维笑了起来,干脆抬手扯掉了已经破烂的浆果皮衣,露出一张年轻而锋利的血族面孔。   来之前,他给了卡弗一个特殊的命令:迈卡维即将露面地下城,“祝福”今夜所有想要他命的人参与围杀“风暴”。   场子已经铺开,陷阱已经布好,对于刺客而言,这是天赐良机,不放过机会非常合理,因此“祝福”轻易达成。   而所有被“祝福”的人付诸实践的时候,祝福者是能隐约感觉到的。   这通电话就是通知:今“夜”想要迈卡维命的人到齐了。   治安官转过身来,铃声自动挂断,他却顺着方才的音乐吹起了口哨。   偌大一个报废车填埋场,气氛陡然变了。   像是大地深处发出了“噼啪”的脆响,海平面卷起了不祥的白浪,凝滞的空气隐约的震颤着,让所有身在局中者战栗不已。   迈卡维目光扫过全场,针尖大的瞳孔过处,所有血族一时像是被天敌压制,无法动弹。   而秘族的毛发根根立起。   杨查理手里掐着的简易探测器上,指针疯狂偏移后失灵,数值已经爆表——此时,场中爆发出的血族天赋能量超过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天赋物能存储的上限:二级。   迈卡维家的“风暴”,居然已经是二级。   偌大一个角区,对公众人物无孔不入的监控下,这个消息竟然被瞒住了……恐怕连迈卡维家族自己都不知道!   治安官先生意外地发现,他最好奇的那个“天赋者”杀手竟然逃过了卡弗的“祝福”,至今没出现。   “我们毕竟是初来乍到,”他有些遗憾地说,“很多消息都比别人慢,迈卡维家也从来不擅长阴谋诡计之类……唔,据说是这样的。话说回来,各位,你们在网上的痕迹都处理干净了吗?”   话音落下的刹那,那手持长刺的刺客脚下起了一束一人来宽的小型飓风,刚好将刺客搅在了里面,风中蝼蚁的声带被割断之前,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几乎同时,地面的影子翻腾而起,一个人影冲了出来,夺路而逃,然而上半身才出土,就跟下半部分劳燕各飞,独自出逃的腰部以上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位半截血族嘴里兀自嘶声喊着:“他是二级!二级风暴!”   尾音回荡处,场中血族、秘族有的被悄然出现的小型飓风攫住,动都没来得及动一下就成了血沫;有些被突如其来的“小风”斩首;有些虽然警醒地避开了攻击,却忘了自己还会呼吸,有空气的地方就有风,他们每一颗肺泡里都卷起了微型的飓风,转眼字面意义上达成了“肝胆俱裂”。   比起“一级”风暴的山呼海啸之势,“二级”的动静小极了,那凶险的杀机却无处不在了。   而另一个战场,尾区暗网遭到了猛烈的攻击,卡弗第二个“祝福”生效:今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如何围剿迈卡维身上,顾不上像平时那样小心地清理痕迹。   这更合理,因此“祝福”再次生效。   早有准备的军方技术高手露出爪牙,狠狠抓向尾区藤蔓一样的暗网,要将它连根拔起——   卡弗早安排好的记者和摄像则是原原本本地将这场碾压式的战斗拍了下来,直播到每一个有屏幕的地方,继而席卷社交媒体。   方才群情激奋的民众声浪一下杂音四起。那些举着标语站在大街上的牛羊向来如此愚昧,能轻易被火星点燃,又能轻易被寒流熄灭。   功亏一篑。   冷眼旁观的杨查理缓缓叹出口气:果然和传说中一样,古老家族正牌的继承人就是不一样。   角区顶级的权贵继承人该有多厉害啊,天生万众瞩目,觉醒天赋那天上了全洲新闻,从那之后,社交媒体上就有无数卑微可鄙的蝼蚁将他视为偶像、视为自己对人生所有美好想象的蓝本,疯狂追逐。   不管需要还是不需要的资源都会聚集到他身边,任凭取用,只要他稍稍有心一点,就能打破历史记录,走到更高的地方。   最年轻的二级风暴——   那么幸运,那么面目可憎。   不过虽然第一次尝试失败,杨并未太过慌乱,因为结合迈卡维本身的情况,“风暴已经秘密升为二级”这种最差的情况是她预想过的。   毕竟,她自己从来不是老天眷顾的幸运儿。   她也不担心自己被查到,因为从头到尾,她都不是亲自出面,盘根错节的蜘蛛网很难溯源,至少在她恢复对暗网的控制之前很难。   如果风暴实际已经是“二级”了,怎么办?   答案是,场中还有一个怪物,曾在重重保护中杀过“二级”天赋者。   杨拿着能量检测器,并非只为了监控现场,根据她的消息以及之前碰面交手的经验,她知道每一次天赋物释放,那个合成的“浆果怪物”都会留存其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左右的能量——具体数值取决于天赋物是否针对怪物本人,以及距离。   在这个过程中,或许他的精神状态很难评估,但他的身体能抽取的天赋能量没有上限。根据杨组长的观察,他甚至可以一边抽、一边凭自己的意志将天赋物的能量释放出去。   而此时,她粗略估算,那个“合成怪物”吸收的天赋物能量,最少已经积累了一个强悍二级的水平,对方手里还有从安全署盗走的大量违禁品……   她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逼迫对方动手。   对于那些浆果怪物来说,他们那个所谓“迷藏”最麻烦的点在于可以跳转预留坐标,随时逃脱,好在她还有线人。   杨的线人是修复“迷藏”的经手人之一,一只神奇的浆果,据说是凭“天才”破格进入匠人协会……“浆果天才”,这说法真的很有童趣。   浆果有一定社会性,据说内部也有复杂层级关系,对于“迷藏”这种需要层层审查的重要物品,直接动手脚是不可能的。   好在浆果头脑简单。   “迷藏”作为所谓“驿站”,内部连的坐标是建成之日起就不可更改的,驿站里的人只能关闭或者抹除,不可能在没有“倒置鬼偶”这种级别道具的情况下写下新的跳转坐标。   “线人”告诉她,迷藏的坐标只有他们那个所谓的“供奉火种的新基地”。   听起来是个保密性和安全等级都很高的地方,却连着这么个危险的移动“驿站”。在杨看来这很不合常理,她推测,应该是那个合成怪物仗着躲在山里抱团的小浆果们缺乏对外的监控能力,擅自隐瞒了行车路线。   这种时候,只要在适当的时间,以适当的方式,把“迷藏”位置透露给野怪浆果们,那边自然会炸锅,那怪物要么自己抹消坐标,要么被其他野怪们在“终点”关闭坐标。   这很容易。那自不量力的货车之所以能进入地下城,还自以为隐蔽地参与贩卖蒜制品,根本就是她默许的,在她眼里,他们的行踪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一目了然。   就好像杨看得清清楚楚,那辆“迷藏”车就停在废弃车填埋场一个隐蔽的角落里——   一片混乱里,一个恰好搜检到那货车附近的血族军警突然惨叫一声,倒地而死。与迈卡维治安官视线一起投过去的,是旁边“军警”的大叫:“是污染,这里有非法违禁品!小心!”   话音没落,风暴已经撞向了货车集装箱! 第92章 阿瓦隆(二十七)   集装箱被致命的风刃损毁大半,顶棚都飞了,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本儿童画册被狂风碎尸万段,彩图纸屑四下纷飞,隐约带着除味剂的凉意。   迈卡维停下了脚步,漫不经心的神色微微一凝。   与此同时,有经验的军警已经提起枪,齐刷刷地对准了那空荡荡的集装箱。   血族、秘族、人都有和空间有关的造物,只是风格不同。其中,最弱势的最隐蔽。深山老林、城市下水道、烂尾楼、甚至水下半空……到处都可能藏着所谓“野怪洞”,辅以精妙的障眼法,感官敏锐的血族日复一日经过也难以察觉。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星耀城中央音乐大厅后面那个大型野怪洞,被挖出来的时候甚至上过摩羯洲新闻。   但这并不意味着隐藏的空间毫无痕迹。   空间扭曲处,就算光线可以伪装,灰尘漂浮轨迹、风、影子、物品落地轨迹……却还是都会有微小偏移,一旦空间隐蔽地点被仔细注视……特别是被一个控制风的二级天赋者注视,就很容易露出马脚。所以当时乌鸦他们回收的那个遗迹,已故的驿站长才会冒着自己人也永远找不到的风险,将遗迹藏在几乎是视觉死角的半空。   在众多血族军警的包围下,迈卡维饶有兴致地绕着那货车转了几圈:“这里居然有一个……”   他一时忘词,“野怪”是尾区特产,对于角区少爷来说,大概跟远在天边的野生动物差不多,搞不好只在动物园里见过。   “那玩意叫什么来着?呃……浆果窝?野果巢?”   “大人,没有天赋物的能量反应,也没有秘器痕迹,这应该是个野怪洞。”   “啊,居然……”   “小心!”   一道银光毫无预兆地从货车的后视镜里飞了出来,迈卡维好像猝不及防,猛地往后一仰才闪开。有手快的军警已经一枪打碎了那后视镜,然而更多的银光又从反光的车窗里飞了出来,专挑迈卡维裸在皮衣外的地方射。   “哇。”迈卡维错了几步躲开,顺手按下一个手下的枪口,“好凶,还怪扎手的。”   尾区一个军警头目忙小跑上前:“野怪会制作一些有毒的东西,大人小心,虽然以您的层次,这种小玩意伤不到您,但是沾上一点也总归……请让我们来处理。”   迈卡维好奇地问:“你们怎么处理?”   杨查理知道自己需要出场了。   于是她气喘吁吁地从外圈跑进来,像个善后迟到的文职人员:“长官,安全署有专门清扫野怪洞的部门。我们有探测隐藏空间的天赋物……”   迈卡维打断她:“就在这,不用探。”   杨像是有些慌乱,但口齿依然很清晰:“呃……探测器有时候可以测出隐藏空间薄弱处,我们会试着往里灌能量,把洞口撑开,但……大人,请不要靠近,野怪造的武器对我们有腐蚀性。”   “他们不止有自己造的武器,”迈卡维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周遭紧张的军警和安全署刑警们,“里面应该还有野怪毒囊做的‘违禁品’吧?”   “啊?”   迈卡维没解释,杨和其他血族一样,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神色,心里却微微一沉。   “这是什么意思?”她一边眨着眼,一边评估着眼前的情况:迈卡维已经知道前不久安全署失窃事件元凶那个“天赋者杀手”,也知道他是个浆果了?   怎么可……   不,不是没可能。   追杀罴人的时候,迈卡维和那合成怪物打过照面,当时用到了血族天赋物。   据说这些攻击系的天赋者自己就是活的能量探测器,不用看表,光凭感觉就能估算出能量数值。所以应该是那时,迈卡维就发现传说中的“天赋者杀手”能窃走血族天赋物的能量。   存储能量让人想起梵卓,而盗窃能量则让人想起“同化”,循着这两条线索去查,再加上治安官能随便调阅跨区合并的连环杀人案档案……   迈卡维还真有可能已经追查到了那合成怪物的来路。   哈,应该说不愧是角区来的吗?大概只有高高在上的角区大爷,才能理解这种吃太饱造成的精神错乱产物吧?   这时,迈卡维像是想到了什么,重新放松下来,从还算整齐的衬衫兜里摸出一根迷迭香:“回去调天赋物太麻烦了,我还得给你批。再说你们那解决方案也太蠢了,等洞口灌开,里面蚊子都跑光了……喂,退后。”   杨瞳孔一缩,愕然看见迈卡维将手伸到半空,掌心起了暴虐的旋风。   她有些狼狈地躲过狂风掀起的杂物,被旁边几个安全署的下属拉着跑开。   转眼,迈卡维身边方圆三十米内没了人,迷迭香的烟圈源源不断地卷入他狂暴的漩涡里,那风的尾巴尖如锥子,强行捅进了扭曲的空间。   这一下,所有人都看清了那集装箱内隐藏空间的存在,细如牛毛的银光从车窗、车内外反光镜……甚至反光的金属饰品上不断往外飞,却是才刚发出来,就被狂风卷走。   迈卡维失笑,将自己的声音顺着风送了出去:“喂,怎么总是这一招,你这么看不起我吗?”   此时,迈卡维心情是很复杂的——据他们从角区查到的东西,那怪物吸收血族天赋会产生一系列精神方面的副作用,对“祝福”绝无抗性。卡弗的“祝福”既然没生效,那高级定制出身的怪胎浆果八成是察觉到事情不对,早脱身了。   这处隐藏空间,多半是被他抛弃在这里的同伴……没什么自保之力的那种,说不定罴人的幼崽也在其中。   一开始,迈卡维有试探的意思,也有碰运气的想法,然而他此时惊讶地发现,他这刚刚秒杀了一众血族秘族刺客的二级“风暴”,要撬开区区一个浆果造物居然这么难!   这就是野怪?   他一时被激起了久违的好胜心。   话音落下,迈卡维掌中旋风骤然膨胀了几倍,货车承受不住风压,早已经分崩离析,“隆隆”声中似乎有让人牙酸的“嘎吱”声响起,像是那道隐形的空间门正在摇摇欲坠!   不对。   杨查理眯起眼睛。   他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迈卡维少爷如果真的猜到那“天赋者杀手”就藏在这里,也知道对方能吸收天赋物能量,那么以他的感知能力,只要不是从小数学不及格,肯定能估算出这会儿对方吸收的天赋物能量已经在二级风暴之上!   那他为什么毫无防护地贸然上前?   这不是好比裸着双手掏毒蛇洞吗?他真不怕开门杀,挨一口见血封喉的?   思绪电转,杨已经想起了方才那通诡异的电话:那铃声响起之前,“风暴”一直表现得简单粗暴,而且只有一级水平,那通没接的电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一举清理了场中刺客后,肢体语言就这样松弛,好像不怕哪里再冒出个偷袭者,好像……他知道所有刺客都登场表演完毕了!   卡弗!   几息之间她就明白了:那个男秘书加了“祝福”,祝福的内容是“催化有杀心者下场”。   那么问题来了,那个合成怪物为什么没中招?迈卡维被包围的时候,那从角区一路杀到尾区的凶手,对触手可及的“风暴”没有一点觊觎之心?   又为什么被堵门到这种地步,还不动手?   趁所有人被角力中的狂风刮得睁不开眼、呼吸困难,杨挤破了备用的小袋速食血,用宽大的外衣兜做掩饰,在匠人造物上盲写:你确定他们现在无法用迷藏跳转了?   片刻,她手背一热——匠人造物在血族手上发动时,会有种过敏似的微微灼痛感,杨不用低头看,已经凭着手背的灼痛感辨认出了笔画。   那边回应:确定,怎么了?   货车残骸里,光影都被扭曲了,这是隐藏空间即将显形的预兆!   手背上灼痛仍在继续,那愚蠢的浆果“匠人”在试图跟她解释什么:长老都来了,检查过确定迷藏和我们的联系已经断开,神秘那边也来了人……正在争执……我偷偷……   后面都是废话,杨没继续理会。   她是违禁品专家,不是兽医,虽然神奇造物都有相通处,但毕竟动力和原理都不一样,杨并不很了解浆果的“匠人造物”,也来不及了解了。   此时,浆果那边明显出现了始料未及的问题,杨果断决定丢弃这张牌,跳转到有点风险的第二备选计划——   这个报废车填埋场,是她精心为各方搭建的舞台。   她为狼人选好了交易地点时,就等于替那个怪物杀手选定了停车场,军警们的搜查队注定会被引到这里,迈卡维也注定会被逼在这出现。   赌桌上,通常把“场地所有者”叫“庄家”。   庄家不输牌。   跟隐藏空间较劲的迈卡维额角泛起了汗意,瞳孔却微微放大,露出了獠牙:那浆果造物松动了!   正要再加大输出,大概是不知道什么人多嘴报信,方才那手机铃声再一次响起。   迈卡维:啧。   他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却没有一意孤行到底,就要将放出去的“风暴”收回。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喀嚓”一声。   唔?那空间终于承受不住,裂开了?   不管什么,被强行炸开都会往外喷东西,被喷一脸浆果和小熊残肢就不好了,迈卡维手里正拿着不防弹的手机,一个念头闪过,本能地将一缕“风阻”收回缠在自己身侧,然而还没等他接起电话,耳边忽然传来巨响。   浆果隐藏空间炸开的同时,那废弃车填埋场中间,一样预先埋在那的东西也炸了,紧接着,一道宛如闪电的强光覆盖了整个空间!   那是二级“圣光”的火种遗留物做的违禁品!所产生的白光比紫外线致命百倍,而迈卡维身上的皮衣已经损毁!   而这还不算完,就在场中所有血族猝不及防、人仰马翻时,大范围的“圣光”从四面八方炸开,不管一级二级还是血族普通人,全部淹没在白光里!   杨作为始作俑者,早有准备地就近钻进了一辆警车,打开所有防辐射功能,以最标准的抗“污染”姿势缩到了座位底下。饶是这样,黑血也从她五官中不断地往外涌,不小心被白光扫到的手臂已经一片血肉模糊,跟聊胜于无的制服皮衣黏在了一起——   剧痛让她有那么片刻光景失去了意识,随后,本能的剧烈喘息又将她重新唤醒,杨浑身发抖,却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庄家不输牌的原因:他们可以在牌桌底下埋炸弹,一个不高兴,让桌上所有人一起升天。   她在这里,事先埋了攒了十多年的“圣光”火种遗留物。   而重伤之下,手背上匠人造物造成的灼痛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她自己的血糊了一手,当然也看不清字。   因此杨组长没注意,她那个浆果线人最后一个字写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第93章 阿瓦隆(二十八)   而这会儿也没人有余暇注意,那被“风暴”硬撬开的空间里,只有一间空荡荡的“小屋”,里面敞着几扇长得很仓促的金属门。   如果是出过“回收遗迹”任务的火种小队,一眼就能看出,这蚌壳一样难撬的空间是个“遗迹”。   当驿站遭到外敌入侵时,驿站长会在最后关头启动“遗迹保护”。届时,驿站将切断所有与人类小镇的联系,不再庇护里面的人。它会塌缩成一个极小空间,以牺牲人命为代价,藏住驿站里最宝贵的财物。   临走时,乌鸦悄悄将启动“遗迹保护”的权限开给了茉莉,并给她留下了一部手机。   他当然不放心,如果可以,乌鸦肯定会给他们留一个大人在身边,但眼下实在是没有那个人手。   迷藏里的成年人就这么几个,他自己要假扮“天赋者杀手”去蹚陷阱,武力值显然不够,为防一露面就演砸,必须带走一个战力;加百列的活别人替代不了;至于李斯特和迅猛龙……这俩不能算,关键时候还不如未成年靠谱,不如派去给加百列打下手。   就这样,四个少年——茉莉领头,带着草莓、五月和两千,顺便看管着封在迷藏机关里的小罴人,独自留守在报废车填埋场。   四下一片荒凉,只有生锈的金属零件,一个活人也没有……当然,有活“人”更可怕。   重要物品——剩下的违禁品和匠人造物,都被细心的两千收拾好了放在脚边,是拎起来就能跑的状态。   要是只有茉莉自己,她一点也不怵,逃离地下城和血族安全署,哪个不比这会儿惊险?但问题是,以前她的角色是跟班小妹,莽就行了,反正有人给她兜底。   可这回,她成了队长。   茉莉努力想学乌鸦身上那股天塌下来还拍照合影的放松,也想给大家提供情绪价值,可是发现自己实在不是那块料,只好不安地走她的冷酷少女路线。   然而出乎她意料,队伍没那么难带。   两千比他们都大一点,沉默寡言,心细如发,有她在,他们就绝对不会出现丢三落四的情况。而短短数月,草莓和五月两只“宠物”也像是脱胎换骨一样,这曾经需要外接脊梁才能行走的“面条”人,此时甚至能像模像样地跟她商量事了。   茉莉当然看得出他们害怕,但在没有成年人的情况下,每个少年都一边暗地里惴惴,一边拼命在同伴面前强装成熟镇定。   更出乎她意料的是,茉莉本以为乌鸦只会在关键时刻下达指令,他们照做就行,没想到乌鸦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发信息,给他们解释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好像完全相信他们不会被真实情况吓破胆,不会慌乱中坏事出错。   他有时候话很简略,有时候大概是盲打的,错字乱码很多,收到这种信息,四个人就围坐在一起,讨论信息是什么意思,分析外面是什么情况。   首先,他们第一目标是揪出人类里的内奸,那些家伙肯定一直在跟血族联系,所以不能打草惊蛇,迷藏必须要待在血族杨查理预计的地方。   其次,“迷藏”虽然是重要的饵,但不能真被血族吃进去。   上一个遗迹陷落时,整个驿站、乃至于数支火种小队用命换来的珍贵匠人造物,如果就为了抓内奸“一换一”,那是本末倒置。   所以茉莉他们知道,他们的任务不多,但很艰巨。   血族开始搜查报废车填埋场的时候,乌鸦第一时间叮嘱他们原地待命,不用慌。   因为敌人……其中一方敌人——了解他们位置的那位——需要“天赋者杀手”先潜伏,再压轴出场,她不但不会提前揭穿他们,还会在一定程度上替他们遮掩。   但道理是这个道理,透过无边镜偷窥到周围密密麻麻的武装血族,草莓还是焦虑得连嚼了四片除味的小药片,牙都麻了,连茉莉手心里也都是汗。   紧接着,第一波混乱来袭,杨用伪装“风暴”亲临的血族天赋物搅混水,引诱最沉不住气的秘族下场。不用任何造物,整个货车都能感觉到地面的震颤。乱窜的天赋物、秘族、飞沙走石……无边镜连通的镜面碎了一个又一个,让身在迷藏里的几个孩子已经看不清外界情况,只觉自己仿佛是狂狼怒涛中死死扒在一片叶子上的小虫。   然而乌鸦没让他们行动。   一头狮人尸体撞在车身上的时候,草莓已经彻底坐不住,两千神经质地把所有的东西检查了一遍,茉莉几次不熟练地拿着手机编辑信息,又逐字逐句删掉。一声巨响,四个人同时跳了起来,五月被镜面上脑袋只剩半边的半兽人吓得不敢睁眼,抱着装违禁品的包念念有词。   茉莉自己也紧张,习惯性地想骂他一顿,却瞥见包里露出的丑陋违禁品。   她心里一动,忽然意识到,每一件违禁品里的火种遗留物,都像爱丽给她的那颗牙一样,传承着人类仅剩的精神。它们曾经被外族夺走,做成畸形的诅咒用品,如果泉下有知,想必死不瞑目。   但他们把这些火种遗留物抢回来了,如果里面真的有逡巡不去的灵魂,此时应该……在看着他们吧?   不知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茉莉真的觉得那里面属于“神圣”路线的火种遗留物在隐约回应着她什么。   五月被人拉了一把,把眼睁开一条缝,却惊讶地发现茉莉也伸手按在了他怀里的包上。   连茉莉都要祈求保佑了吗?   这念头一闪,五月竟然奇迹般地镇定了下来,努力地试图安慰她:“不要怕,我们肯定会很幸……”   茉莉丢了个白眼给他。   “喂,里面的,”她连个尊称也没有,在那装满了违禁品的布包上拍了两下,“如果你们也有谁是被内奸害死的,那就等着吧,我们这就要去给你们报仇。”   五月:“……”   草莓反应过来,一把拉起两千,拖着她也把手叠了上去,磕磕绊绊地给临时队长捧场:“对!我们、我们超厉害!”   茉莉瞬间福至心灵,蹦出一句:“不用谢。”   草莓他们几个对视一眼:“不用谢!”   也就在这时,命运般的巨响淹没了整个迷藏,茉莉拿着的手机疯狂震动。   真正的“风暴”掀翻全场的时候,就是他们行动的时机。   乌鸦也研究过迈卡维的家训和政治立场,他知道那位新治安官出场的时候,亮相一定很隆重。   而“风暴”是个好天赋,不分敌我的大范围攻击技能,到时候不管是人是鬼,五感都会暂时失灵!   茉莉果断拍板:“行动!”   迷藏可以从货车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开门”,“风暴”降临、和刺客们杀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没人顾得上注意的角落里,三个少年从车底钻了出来。   装载着迷藏的货车刚好停在一处下水道井盖上,井盖已经事先打开了,旁边放了个反光的小镜子。用无边镜看好,从车底“开门”,直接可以一跃而下。   两千作为年纪最大的姐姐,第一个麻利地跳了下去,紧接着是草莓和五月,两人下去后,又合力将被下水道口卡住的小罴人马克往下拽。   一直被关在“小单间”里的马克才是两眼一抹黑,六神无主地哭哭啼啼。   “憋住!”五月在下面拼命挠他的毛腿,“不要那么大劲抽气,肚子!肚子收不回来了!”   虽然是头两米多高的巨熊,但这一阵相处下来,一百以内四则运算换了四个人没教会的小罴人已经彻底让人失去了敬畏之心。   最后,断后的茉莉狠狠踩在了罴人头上,带了“审判”之力的一脚落下,将小罴人活活杵进了下水道。底下传来一声巨响,但在风暴与咆哮声里不比银针入水动静更大……而且反正罴人已经这样了,也不可能被她踹得更傻。   茉莉的心被肾上腺素激得狂跳,飞快启动了“遗迹保护”程序。卸下作为空间“门”的迷藏,有条不紊地按说明关闭,随身背走。   驿站启动“遗迹保护”的时候,上级机构会接到通知,事先预留在那、用来回收遗迹的“钥匙”也会激活。   虽然实际上大家都知道,迷藏是“神秘”控制的。但它名义上还是公共驿站,驿站启动遗迹保护的瞬间,圣地、医生和匠人协会还是同时得到了消息。   匠人协会的值班员吃了一惊,揉了三次眼,才确定眼前的“遗迹石板”上浮现了“迷藏”驿站,一跃而起,冲出门去报信。   然而协会的值班长老和几个高级“名匠”不知因为什么,这会儿都去了那正在建设中的新基地,而且联系不上!   当然联系不上。   匠人协会收到匿名材料,得知那供奉着新的“残缺路线”火焰晶的基地目前唯一的对外窗口——迷藏驿站,竟然装在一辆破车上开进了血族地下城!   匠人协会勃然大怒,立刻上门找那个迷藏驿站长背后的“靠山”——霍尼讨说法。   不过霍尼是个三级“愤怒”,最高只有二级、还是非战斗人员的匠人当然都怕挨揍,讨说法也没敢独自去,他们联系了医生协会,喊来人一起,又发函质问圣地:问他们以后到底要不要用匠人造物、还管不管得了他们的疯老太婆了。   圣地也很震惊,异常重视,接到通知后,达米安诺斯长老立刻亲自带人赶到,调查霍尼和迷藏的驿站长。   结果正要把驿站长召回审问,一查却发现,那小子竟然私自抹掉了驿站和基地的联系!   “迷藏”是匠人协会圣物之一,是租借给公共驿站的,就这么被人卷走,匠人们勃然大怒。   圣地的达米安诺斯长老一听,说“岂有此理,必须彻查”,然后就指使一干打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把两大协会所有来客一起扣下了,暴力缴了他们的通讯工具。   唯独一个跟着长老的“高级名匠”默默跟在队伍里,把消息传了出去。   这是个二级匠人,却不是匠人协会的学校培养的,而是“偶然接触到匠人火种遗留物变成火种,又因才华出众,被协会破格接收的”,沉默寡言,跟身边“有出身”的同僚们格格不入。他早年大概过得很苦,右臂从手肘以下断了,装了个笨重的义肢。   收缴通讯工具,当然不可能把人家的胳膊一起缴了。而连匠人们都不知道,那廉价丑陋的义肢手心里,镶嵌着一件精妙的匠人造物。   另一端在星耀地下城,今天“白夜”那个万众瞩目的第七区里。   加百列第一次“看”到杨手背上的匠人造物时,因为信息不够,只来得及用杨的视角看清内容。他迅速将大致情况编辑成了言简意赅的信息,发到了行动几方公共的群里。   信息不够,低等级的“洞察”追踪不了那么远。   此时,加百列手里的“魅力”脑浆已经见底,如果是真的“一级洞察”在这里,眼睛大概早因为能量不足过载了。   已经钻进下水道,并顺手合上井盖的茉莉瞄了一眼手机上的信息:“白毛说‘可能需要让他们继续联络’……等等,这是什么意思?让他们继续联络,万一发现这里已经是‘遗迹’了怎么办?”   “别管了,霍尼长老他们肯定知道怎么办,那不是我们的任务!”五月压低声音催她,“船长让我们去汇合……”   茉莉先是应了一声,跑了几步,又犹豫着停下。   乌鸦一看见眼前大包小包、还牵着头小熊的两千独自一个人过来,不等她说一个字,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驿站长脸色瞬间变了,只顾得上跟艾瑞克交待了一句“你看着他们”,提起业火枪,嗑了片止疼药转身就跑。   下水道那一头,茉莉试图用无边镜让那个“遗迹”更像迷藏。   其实没有她,也不影响杨组长眨眼间就想通自己和“风暴”的信息差,从而再次联系她的“果奸”。   但茉莉不知道的是,就是因为无边镜弱小的攻击,让迈卡维一开始“撬门”的时候存了轻视的心,以至于放大了撬门失败的挫折感,将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二级“风暴”结结实实地吊在了那。   地下城三方在明争暗斗,惊骇交加的匠人协会和沆瀣一气的“神秘”在扯皮,不显眼的男人就老实巴交地将双手扣在一起,借着长袖掩盖写信息。   如果那时候杨组长有空多看一眼,就会发现他写的是:“长老都来了,检查过确定迷藏和我们的联系已经断开,神秘那边也来了人,但立场可疑,收缴了我们的通讯工具。现在几方正在争执,我偷偷联系你是用了藏在义肢里的造物……”   最后的“物”只有一半。   “义肢”一词已经暴露在了“洞察”之下。   而与此同时,满场“圣光”炸开,横扫了在场所有血族与秘族高手,致命的白光辐射下,谁也没看见,一个下水道井盖悄然掀开,里面钻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小浆果。 第94章 阿瓦隆(二十九)   “圣光”对血族是见血封喉,对秘族的伤害次之,对人类的负面效果最小,尤其茉莉他们仨还躲在下水道里。   等过曝一样的地下空间缓缓暗下来,无边镜里就呈现出宛如核爆现场一样的景象。   整个报废车填埋场仿佛已经被荡平了。   茉莉也是“圣”线,跟“圣光”属于同源,大概能感觉到此时残余的“圣光”对人体已经没太大伤害,于是把无边镜塞给了草莓和五月,决定自己上去看一眼。   而实景比无边镜里看见的还惨烈。   数不清的血族、近千斤的巨兽、全都倒伏于地,被“风暴”杀死的刺客的血泼在金属垃圾上,像给它们镀了一层粘稠的沥青。直接暴露在圣光里的血族全都已经不成形状,松垮的浆果皮衣罩着一张张变形的脸,皮衣破损处,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一团。   远处“咣”一声,茉莉吓了一跳,矮身钻到一个巨大秘族尸体后面。然后她看见一个血族踉跄着从掩体后爬了出来,   此时圣光余韵分明还没散干净,那血族却像疯了一样扒自己身上的皮衣,谁知连着自己的皮一起扒了下来,活尸似的发出沙哑的哀嚎。   嚎叫声在空旷的报废车填埋场回荡,撕心裂肺,茉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往后退了几步。   这一退,她碰到了一辆敞开的血族警车,车门“嘎吱”一下顺势打开,里面滑出一个浑身抽搐的血族军警。茉莉吓了一跳,手上本能亮起白光,将一道“死刑审判”扣了下去。   那血族本来就只剩一口气,放着不管有几分钟也差不多了,就这样痛快地被“审判”送走了。   茉莉:“……”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个成功的“死刑”。   “审判”成立!   那一刹那,她的手好像碰到了某种冰冷坚硬的东西,像这世界上的规则之墙。茉莉吃了一惊,猛地缩手,发现自己掌心应激而起的“审判”之光似乎……茂盛了一点。   触目之地,全是异族,层层包围中,女孩身上的火种似乎也在被什么刺激着、膨胀着。以往危险场合她都是一击即退,身边大人不会让她陷入到危险环境中太久,以至于虽然回想起来,茉莉觉得自己也变强了一点,却没有这回感觉明显。   难怪火种想变强升级,就必须不断地出任务!   她兴奋起来,目光如电地扫过整个填埋场,就像田鼠掉进了花生地,就要撒欢。   撒了两步,她又想起什么,掉头回来把那血族军警身上的枪偷走了。热武器沉甸甸冷冰冰的,上面还有血印,充满暴力的美感,甚合中二少年胃口。   茉莉掂了掂,拎起枪,学了个瞄准的姿势,美滋滋地揣好:来都来了。   加百列放下电话,知道自己任务完成了。   他眼睛里属于洞察的银光消退,幻觉却没退。   乌鸦那边应该是出了什么紧急情况,只说了声“等等”就挂断了通话,加百列看了一眼几乎没剩什么的“魅力”,又看了一眼自己脚下。   此时,在他眼里,他大腿以下全部陷在了沼泽里,纵然他理智上知道这是幻觉,腿却无法站起来。   随着他投过去的视线,流动的污泥渐渐汇聚成了人形,中长发、宽肩窄腰,背负漆黑羽翼,是他的影子。   他曾经猎杀过一个控制影子的血族天赋者,可惜用光了,于是影子不再受他控制了吗?加百列眨眨眼,感觉这幻觉还挺有逻辑。   然而哪怕他和幻觉一样有逻辑,也无法阻止那影子爬上了他的腿,侵染着他的身体,将手伸向他的喉咙,像是要吞噬掉主人,把他一起拉进不见光的混沌里。   叹了口气,加百列在双手也被淤泥和影子缚住之前,终于还是拿出了那小瓶血。   人血当然不好喝,加百列既不是蚊子,也没长血族的味觉系统,舌尖只忠实地传达了腥且微咸的信息。但也许是他这会儿精神状态非常规,加百列似乎用舌头以外的什么器官尝到了血液主人的气息。   装血的是吸血鬼特制的保鲜瓶,果然术业有专攻,离体这许久,入口还是体温。首先是很微弱的迷迭香味。也许是为了融入环境,乌鸦手里总是捏着一根迷迭香,那东西的气息似乎印在了他的指纹上。   然后是墨水的清苦。摩羯洲主流审美偏向于繁复、华丽,喜欢没事找事的仪式感,只有中下层贫民才会用便携式的签字笔。当时匠人协会为了讨好他,送来的都是“上等货色”——镶了很多宝石的贵金属蘸水笔。乌鸦好像对蘸水笔十分头疼,这整天闹着要“发财”的男人又不甘心把金笔尖闲置,于是经常沾一手墨水。   加百列似乎分成了两半,有理智的一半知道这只是一管血,而且是从胳膊肘内侧抽的,顶多不小心掺进去一点消毒酒精,除此以外不可能有别的味。   可是闭上眼,那袖口的体温、指尖的气味又仿佛都是真的。跟盘踞在他脚下的阴影一样真。   真得他一恍惚,保鲜瓶就已经空了。   下一刻,他的喉咙仿佛吞了一大口高浓度的薄荷原浆,微微刺激到三叉神经,几乎有灼痛感。特殊火种的血一下浇灭了血族天赋的侵染,加百列呛咳起来,从嗓子一路凉到胸口,继而又上了头。生理性的眼泪把乱七八糟的影子都洗掉了,他耳边的幻听、朦胧的错觉也全被自己咳了出去,分裂的神智顷刻间合二为一,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加百列:“……”   这口血简直像乌鸦本人,明明是支致幻剂,袖子里却总藏着一碗凉水,预备泼他倒霉的中招人。   他一边咳,一边失笑,半晌才喘上气来。   一睁眼,就看见迅猛龙和李斯特两张大气也不敢出的脸。   三个人面面相觑片刻,李斯特回过神来,熟练地接了杯纯净水递上:“大佬,然后去哪,请指示?”   “稍等。”   加百列嗓子还有点哑,只见他从兜里摸出一张工牌——属于被他割喉的那位总务处值班员,然后不见外地打开了杨组长的电脑,用工牌上的警号登入,有条不紊地进入一道申请程序。   这是他在总务处里,除了皮衣以外的收获:趁迅猛龙克服心理障碍的时候,加百列翻到了一张《安全总署天赋物申请及使用管理条例》——看着挺复杂,其实一眼能看出里面的管理漏洞,估计是那位杨组长特意给自己留的。   加百列在“申请原因”里敷衍地留下一行“库存告急”,然后退出那倒霉死者的账号,用杨组长那代行治安官的权限登入了管理账号,三下五除二走完了“自己申请自己审”的流程。   “走吧。”搞完,他把借来的血族工牌抛到半空又接住,“去天赋物库房,带点纪念品走。”   来都来了。   杨查理被手机信息提示的震动惊动,正要取来看,被圣光伤得体无完肤的手一滑,手机就滚了出去。   她忙要去捞,手臂却碰开了车门。   下一刻,她跟一只年幼的雌性浆果对上了眼。   那是一只非常漂亮又健康的小浆果,亚麻色长辫子上的污渍都脏得很“表面”……比贵族家里精心养的宠物气色还好。   但宠物浆果绝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这是一只小野怪。   那小家伙手里还拎着几把尸体上捡来的枪,手放在了一个血族头上。凭杨对野怪的了解,一眼看出这小东西是个“审判”,级别很低,还需要接触攻击或是极近距离……   杨暗暗吸了口气,余光瞥见那拖住了“风暴”脚步的货车,一眼看见空荡荡的空间,瞬间想通了许多事。   脑内信息如洪,现实中,杨查理却只呆愣了一秒,随后她瞬间做出逼真的“委顿在地”状,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这里每个人都被圣光严重灼伤,再加上统一的制服皮衣……她知道,以浆果的五感灵敏度,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杨屏住呼吸,闭上眼,听那还带着孩子气的轻盈脚步靠近,掌中攥了一枚极微小的“违禁品”。   那是个火柴盒大的小东西,里面有五根牛毛一样的细针,被射中的人会木僵至死,诅咒效果将扩散到目标二十四小时内接触过的所有人,接触越多,诅咒效果越显著。   一米……不,对于这样低等级的小野怪,她就算手抖,也可以做到三米内必中。   茉莉确实没看出不对,一路走过来,她已经遇见了好几个没死透的血族,长得都差不多,也基本都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离死就差一发“审判”。   然而,就在她靠近这个已经不动了的血族三米左右的时候,忽然,有什么东西阻住了她的脚步。那种感觉非常玄,完全没有根据,冥冥中,像有个看不见的幽灵,拼命向她听不见的耳朵里灌着示警的絮语。   茉莉心里一突。   “这里满地残尸,没必要跟这一具较劲。”   她想着,脚步谨慎地转向了别处。   今天实在不走运,杨查理心里暗叹一声,然后她决定机不可失。   就在茉莉转身的瞬间,一动不动的“血族尸体”蓦地抬头,露出一双暗红的眼睛,诅咒用的违禁品对准了茉莉的后背——   咻!   茉莉愕然回头,只见她方才放弃的“尸体”不知什么时候伸出了手,一颗远处飞来的子弹却精准地打中了那只手。   她眼前一花,飞出的黑血自燃,膨胀的火球一口将那血族吞了下去。   这是……业火枪!   业火中,杨查理同样愕然回头,看见不远处那端着熟悉违禁品的身影。   那“浆果”整张脸被宽大的帽檐遮住,只能看出很长的黑色卷发。她知道这个黑头发的,似乎是负责跟蒜贩子接洽的那只,不知从哪学会的开车。在她看来,这小家伙不像野怪,更像是野怪队伍中打理琐事的那个普通浆果角色……那把枪为什么会在他手里?   专门对付血族的火转瞬烧断了她的神经,杨一时感觉不到痛苦,血族的瞳孔在火光中缩成了针尖,她看见远处那黑发的浆果朝她脱下了帽子,露出一双纯黑的、深渊似的眼睛,远远向她致意——瞬间,杨明白过来,开枪的浆果知道她是谁。   是“祝福”吧……   她心里无法抑制地冒出这念头,一定是血族天赋“祝福”。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理智去考虑“祝福”能不能做到隔空诅咒她,只是这样毫无缘由地相信着。否则,除了出生即定的身份与血族天赋,还有什么是她反抗不了的命运呢?   她不承认,因此将她陷在这个境地的只能是“祝福”。   她的骨肉融化,膨胀的心脏被业火炸开,大脑上的血管燃烧着,继而引爆了这颗整个尾区最伟大的脑。脑域渐次失灵,她失去了思绪、失去了自主呼吸……随着肌肉的全盘失控,她面部的表情也乱做一团。   最后,那颗头颅“啪嚓”一下,从烧焦的脖子上滚落,已成焦炭的脸朝上,定格在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上。   那笑容也并非出于她本意,是命运最后扔骰子随机到的。   与此同时,一道新的漆黑契约缠上了乌鸦的手,来自他那刚刚变成了“客户”的宿敌女士——她想要所有高高在上者跌落尘埃,想要固若金汤的秩序彻底崩盘,想要毁灭,让整个摩羯洲沉入岩浆、化为灰烬。   “这活也太大了吧?”乌鸦叹了口气,伸手抓住了那契约,“行吧。” 第95章 阿瓦隆(终)   茉莉一阵风似的跑向乌鸦,到了他跟前又停下,磨磨蹭蹭地十步走了一尺。   乌鸦也不吱声,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茉莉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目光,飞快挪开,碰了高压线似的。可是挪开眼,她开始在脑子里想象乌鸦看她的眼神,更难受了。   “真奇怪。”她忍不住想。   小时候,培育中心体罚她、饿着她、三天两头关她小黑屋,可她那时谁也不怕,不依不饶地跟他们斗了十来年。不管血族还是秘族,她从来没有不敢面对过,有时连她自己都怀疑,她是不是真像培育中心鉴定的,是个“反社会”,不然怎么对什么都没个敬畏呢?   可她这会儿居然在紧张。   好消息,她不是大脑有缺陷的“反社会”。   坏消息,这滋味真是如鲠在喉,还不如当个缺功能的反社会。   她感觉自己大概等了有一年,乌鸦才开口说:“你把我刚才打飞的东西捡回来了吗?”   “呃……嗯。”茉莉摊开沾满了灰的手心,给他看攥在手心里的一小块骨片,上面还残留着一点镶嵌的金属——是查理·杨方才拿在手里的那件“违禁品”,被业火枪破坏了器型,只剩下里面的遗留物,“神圣线的。”   “收好吧,没被业火破坏,说明那至少是颗二级火种。”乌鸦简短地说,“草莓和五月在哪?叫上他们,离开这,尽快。”   茉莉听了前半句一惊,这会儿才回过味来:“刚才那个吸血鬼……那到底是谁?”   “把这里炸平的人,等下我们有空去买张彩票。”乌鸦声音不高,走到杨查理尸体旁边,查看了一下她左手的匠人造物——果然和尸体一起被火化了,于是叹了口气,“现在别傻站着说话了,这里没那么安全。”   这里至少有上百个武装血族和变形的秘族,大混战中肯定不乏聪明人和幸运儿,只是这会儿圣光余韵没散尽,这两种人还不敢出来乱晃。   乌鸦对杨查理的大手笔叹为观止,但也没打算去“捡漏”风暴。   说白了,他能一枪打死杨,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她只是个普通吸血鬼。真遇上迈卡维,只要对方没死透,反杀他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以及她阴沟里翻船的故事告诉他们,幕后黑手就该老老实实地黑着,不要在没必要的时候亲自上台当群演现眼。”   乌鸦偶尔点评事实,会不小心暴露出一点藏得很好的刻薄,但再不小心他也会注意到不误伤周围的人。   这还是茉莉第一次在他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听见那股味,一时不敢搭腔。   几分钟后,噤若寒蝉的变成了三个人。   “你俩更棒棒。”自带回音的下水道里,乌鸦皮笑肉不笑地对草莓和五月说,“我以前只听说过‘战地记者’,二位今天即兴发明了个‘战地啦啦队’,好有创意哦。明年尾区失业率就靠你们了,把数据打下来,让吸血鬼们给你俩追封个名誉区议员。”   出人意料的,茉莉都退缩的时候,居然又是草莓第一个站出来说话……虽然发出的是小冻猫似的颤音:“对不起……”   乌鸦冷笑:“哎呀这鬼地方真黑,什么都看不见,你是要哭了吗,区议员甲?”   草莓:“……”   旁边五月大气也不敢出。   乌鸦也没放过他:“你没什么话要说吗,区议员乙?”   五月哑口无言,但他被逼到这里,灵机忽然不得了地一动。   他只酝酿了几秒——很简单,只要回忆一下方才在迷藏里的四面楚歌、想想在下水道里的提心吊胆,在结合这会儿的委屈——“区议员乙”很快就成功地酝酿出了一大泡眼泪。他抽噎了两声,越发真情实感,干脆一咧嘴,“嗷”一嗓子嚎了起来。   这哭声极有感染力,很快,草莓也开始跟着小声抽泣。茉莉倒是没动静,只感冒了似的不时吸吸鼻子,还要欲盖弥彰地咳嗽几声,假装自己只是着凉。   乌鸦:“……”   他感觉自己都还没开始喷,怎么就一下弄哭了仨?   还有这么大个男孩怎么哭出这动静的……难道这就是没上过中学的威力?   这时,乌鸦袖口一枚金属扣子忽然泛起荧光,闪了几下,发芽似的长出了细细的藤蔓,在他袖口开了一朵白喇叭花。花芯转了一圈对准乌鸦,发出霍尼长老的声音:“你那里什么情况?”   这扣子是一件联络用的匠人造物,因为是实时的,还有声音,平时双方都不会随意用到它。这会儿大概是艾瑞克那边先和霍尼汇报过了,老人家心里有了底,才亲自来问。   乌鸦和三人组同时松了口气,一时间居然都有种被霍尼奶奶救了的感觉。   乌鸦迅速变回了高深莫测又靠谱的“火种”,三言两语交代了霍尼长老最关心的事:“迷藏完好,人员无伤,拐来的熊还老老实实地跟着,驿站保存的火种遗留物无损……哦,还多拿回一个,不过是神圣家的。”   霍尼轻轻吁了口气,这时,她那边传来一个男人声音,音色略低,有点听不清。   乌鸦微微抬眼:“是达米安诺斯长老吗?”   达米安诺斯也是一位三级单方向“愤怒”——早期“愤怒”强大得超纲,毫无疑问是四个“神秘”方向……不,也许是“神圣”“神秘”两条路线所有方向里最能打的。但也许“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弊”,到了三级,“愤怒”也是最难以兼容其他方向的。   达米安诺斯长老升到三级已经十五年,至今没摸到第二方向的边。而到了这种级别,只有打打杀杀的技能就显得捉襟见肘了,因此他一直是圣地长老团的边缘人物,一听说霍尼突破,恨不能还不等她去验等级,就迫不及待地示好,试图在圣地抱个“愤怒”团,用压倒性的武力去争取话语权。   霍尼这次要找盟友,他是最佳人选。   “是我。”片刻,喇叭花变成了男人声音,达米安诺斯接过了匠人造物——这位“纵火老头”语速不快,说话听着还挺和气,“这位小先生,初次联系,我也可以叫你‘乌鸦’吗?”   “您请便。”   “霍尼女士比我有智慧,这么多年,一直坚持在第一线,身边真的聚集了很多了不起的年轻人。”达米安诺斯客气了一句,立刻直入正题,“是这样,方才在你的提示下,我们在匠人协会里抓住了一个可疑人员,男性,三十二岁,右臂残疾,装有义肢。他是个野生匠人,因为天赋高,加入协会后不到两年就升为二级,因此被破格提拔为‘名匠’,经手过三十多件大型匠人造物……”   乌鸦:“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达米安诺斯顿了顿:“‘三月一日’。”   乌鸦:“什么?”   “他的名字是‘三月一日’,后来因为在名匠团里排名十二号,匠人协会内部的人就都叫他‘十二’。这个人很孤僻,一直独来独往,除非必要不与人交流,但是在匠人协会这种情况不算少见……这个方向似乎偏爱性格有点问题的人。”   达米安诺斯长老说到这,顿了顿:“他在义肢上装载了可疑的通讯工具,正在往外界传递消息,我们方才抓了他一个现行。现在我们的问题是,他只是传递了消息而已,这件事无法定性。这位‘三月一日’先生一言不发,匠人协会那边在抗议,还想反咬一口……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不用他说,乌鸦也大概想得到那边是什么情况。   “偷偷往外传消息”,不等于“火奸”,更不等于“将上一个迷藏驿站卖给吸血鬼的罪魁祸首”。   而只要这件事不是证据确凿,匠人协会一定会狡辩到底——哪怕他们自己也将信将疑。   因为匠人造物一直是所有小镇和驿站的基石,匠人协会内部出问题,相当于动摇了人类社会最底层的安全感,这种程度的公信力伤害,不是乌鸦记忆里那个年代偶尔出现的食品安全问题能比的。   乌鸦:“出了一点意外,那个和他联系的血族现在尸骨无存,身上联络用的匠人造物也毁坏了。”   “不毁也没用。”霍尼在不远处插了句嘴,“那件东西不是一对一,是‘一对多’的通讯器,‘一’在那个‘日期男’手里,他可以给很多人发联络端,顶多再过半个小时,匠人协会那边就能伪造个联络端出来,连信息一起,你信不信?到时候他们就能倒打一耙,说是因为我们图谋不轨在先,私吞迷藏、暴力扣押高级匠人,那个‘日期男’是机智地用这种方式联系协会。”   这是没办法的事,人类社会的各种远程联络工具都是自制,没有公共基站也没有网络监管,技术还完全被匠人协会垄断,最终解释权完全在他们手里。   达米安诺斯长老叹了口气,虽然听起来情绪还算稳定,但多少有点懊恼情绪,想起霍尼那越来越深入人心的“老不死瞎折腾”形象,达米安诺斯长老这会儿已经后悔冲动朝她示好了,感觉完全是自找麻烦。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可能圣地都不会支持我们。两个单方向的‘愤怒’,而且是不再出任务、只会在长老团提意见的‘愤怒’,未必值得得罪‘匠人协会’。”老头毕竟还是有城府,事到如今,还是克制住了露出不满情绪,“你有后续安排吗?”   “有。”乌鸦想也不想地回答,越过他,“霍尼长老,还信我吗?”   霍尼颇有意味地当着达米安诺斯接话:“圣地和方舟的火种小队那么多,连回收上一个迷藏驿站都做不到,更不用说调查什么真相。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打劫到吸血鬼头上,把血族老巢查个底朝天,还绑架了秘族太子的人。不信你,难道要我去信那些连门都不敢出的废物?”   达米安诺斯:“……”   乌鸦有点担心那两位夕阳红打起来,连忙插话:“那好,如果听我的,现在不要理会匠人协会任何要求,切断你们那个新基地和外界联系,控制住那位‘三月一日’先生,告诉他,威胁他的查理·杨已经死了,问他想不想拿回他的‘把柄’,想不想让他憎恨的‘匠人协会’从世界上消失。”   这发言过于离谱,以至于霍尼和达米安诺斯异口同声:“什么?”   此时,艾瑞克大概是实在不放心,已经小心地带着两千和罴人马克来找他们了。这一边分散行动的人重新聚齐,乌鸦冲他们打了个手势,单手用手机回了加百列的信息,对袖口上的喇叭花说:“毕竟,我们现在有自己的‘残缺路线’火焰晶,火种可再生。”   迷藏空间里,那镶嵌着宝石的纯金蘸水笔、精致的饮食、随要随有的改装车零件……都绝非是现在的人类社会能生产出来的东西。   那么足不出户坐镇后方的匠人协会都是从哪弄来的呢?   匠人造物需要的原料来自各个火种小队,但哪怕是不怎么禁欲、而且拥有无数支火种小队的“神秘”,也没有这样的大手笔。   带人上了备用的货车,乌鸦补了点除味剂,打开车载广播。   “……目前前方信息不明,地下城第七区已经完全坍塌,现场辐射指数仍未下降到安全区间,我们与前方记者通讯完全断开,迈卡维治安官生死不明。而代治安官召开新闻发布会的卡弗先生在发布会间隙突然昏迷不醒,已被送往星耀医院……” 第96章 海啸(一)   星耀城表里两面一塌糊涂。   里世界暗网崩坏,地下城又坍了一个区,秘族精英折损无数,抽着大蒜的魍魉与臭虫蟑螂一起四散而逃,影子和污泥里的王在无人知晓处悄然山崩,与她崛起时一样隐秘。   她那终身未曾宣之于口的憎恨沉默如宇宙深处爆炸的恒星,余波散而不消,将于她身后污染整个星耀城、整个尾区、整个摩羯洲大陆。   愚蠢的表世界居民们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像没长脑子的虫豸,明明无力理解这一切,却已经先一步恐慌起来。   有限的理智在无边的恐慌面前溃不成军,遂被扭曲成了种种有趣的奇形怪状:谣言比辐射先一步扫荡了地面,不到半个小时,“未来十年整个尾区的小孩生出来都得长尾巴”的说法就病毒似的扩散了,一举抢了“战犯迈卡维”的热度。   没人摆布的人群成了散沙,有因为害怕辐射临阵脱逃去抢防晒服的,有茫然不知何去何从的,还有直接扒了皮衣赤膊晒太阳以示自己无所畏惧的——最后这一小撮脑清奇患者熔断了医疗系统。   无能狂吠的巡警车没头苍蝇一样地在街上乱转,却连隔壁车道上开车的是个“浆果”都没发现。   乌鸦轻轻点了刹车,在警车面前礼貌了很多,在路口礼让行人……行鬼。   过马路的血族捏起遮阳帽檐,微微点头朝他致意,然后疲惫地走到街对面的自动贩售机前排队。   那里有扎堆抽烟的少年,面红耳赤争吵着什么的青年,行尸走肉般的中年,还有默默跟在人群后面捡垃圾的,这些披着人皮的怪物越看越像人。   那朵联络用的“喇叭花”里,正传来另一边真正的人声。   犯错的熊孩子们和熊都被赶到了后面集装箱里,只有艾瑞克坐在贼船……不,副驾驶上,被迫心惊胆战地旁听。   这位叫“三月一日”的匠人先生不是沉默寡言,他是真的说话困难——大舌头,声音像含着口热水,口吃还挺严重,霍尼不得不经常打断让他重复。   幸亏火种不会因年迈耳背,要不然实在为难两位老人家。   “那个吸血鬼捏着你的什么人?”   “……我的女、女儿。”   “你女儿多大了?长什么样,怎么会落到血族手里的?”   “我不、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我、我没见过她,我甚、甚至不知道她、她……”   “你说什么?大点声。”   一阵沉默。   对于一个语言障碍者,开口说话是一件需要忍受巨大耻辱的事,然而这种耻辱毫无疑问是出于脆弱者不堪一击的自尊,往往是流血不流泪的战士们最无法同情的东西。   幸好两位长老都是长者,百态都见过,有些时候,也就能包容一些和自己不一样的东西了。在问话的人耐心的等待中,那像是有智力障碍的含混声音哀求道:“我、我可以写吗……”   “愤怒”二人组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那一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霍尼长老小声复述的声音。   三月一日先生废话很多,写字又慢又啰嗦,一看就没受过什么正经教育。   霍尼看得脑仁疼,咕哝了一声:“垃圾匠人协会。”   生活在小镇上的人们,因为隶属于不同的阵营,过的日子也不尽相同。   属于“神圣”的直属小镇……交保护费名义上姓“圣”的那种不算,比较讲规矩,跟火种们一样规矩。人们日子说不上富足——神圣火种们普遍年纪小,没那个心力经验去经营——但不会出大岔子,能接受一点基础教育,资质好的有机会被遴选为火种。   “神秘”的小镇则不是由圣地统一管理的,分属于不同的火种,人们日子过得怎么样,全看跟了个什么样的主人。   但匠人协会不同。   不像散落各处不怎么抱团的“医生”,匠人永远藏在幕后,永远饭来张口地待在固若金汤的协会里。这种环境自然而然地孵化出贪婪,于是匠人协会像角区的吸血鬼一样,产生了许多封建糟粕。他们靠婚姻缔结盟约互相拉拢,强调姓氏,再按照姓氏把人分为三六九等。   上等人靠着血缘接受教育,参加遴选,定期接触火焰晶,努力成为新的人上人。   中上等人没机会接触火焰晶,但是通过别的特长为上等人服务,也可以人模狗样。   中等和中下等劳动、服务,当工具,没机会接触高贵的纸笔,没机会识字。他们像牛马一样被管理者组织着繁殖,生下新的劳动力,匠人协会的小镇永远人满为患。但即使这样,他们还是永远都在向各大驿站要人。驿站都要依靠匠人造物,不能完全不给面子。   于是因为劳动力太充盈,对于不幸生在匠人小镇的人们来说,连留在小镇的工作都成了香饽饽,要抢、要竞争,只留给最年富力强、最机灵讨喜的人。   在这底层互踩的竞争中失败的人,则会沦为下流中的下流,成为“拾荒者”。   匠人造物必需的材料有很多,外族的身体零件可以向火种小队们发任务,其他的东西却只能自己想办法,于是“拾荒者”应运而生。   为了生存,他们要冒着中毒和被动物叼走的风险,到深山老林里采集稀有植物、搜集矿石,或者到更危险的地方——   “我们是拾荒者里的‘敢死队’,因为我们在星耀城市区活动,”三月一日一笔一划地写道,“在外面打探消息,偷东西。平均完成三四个任务,能攒够一家人过一个月的物资,我们就能回家,生活,等花完了还要归队。”   “你们?”霍尼低头看着三月一日。   匠人方向的火种对身体强化作用有限,即使已经到了二级,这依然是那么瘦小佝偻的一个人,他看起来能被茉莉那个小孩一拳捶个半死。   而即使是火种小队,离开驿站后,也需要用各种匠人造物武装保护,想也知道,这些“拾荒者”不可能有这种条件。   男人写道:“我们全家都是。我和我妻子,我姐姐一家、弟弟。还有我妻子的爸爸,他是个老家伙,瞎了一只眼,还有肺病,跑起来像口风箱,但她妈妈生了重病,我们需要钱。”   达米安诺斯大概是觉得气氛有点压抑,说了句好听的:“看来你们家庭很大,很相亲相爱嘛。”   “谈不上,我和我姐不是一个爸,和弟不是一个妈,”神色木然的男人没领情,“我和我老婆分配到一起之前不认识,她父母也差不多,大家都是硬凑到一起的。凑一起就一起过了。”   可是人有多贱,这样被摆布到一起,时间长了,也稀里糊涂地过成了一家人,还认认真真地过起了日子。   霍尼:“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乌鸦把洛当冤大头提款机,除味剂和药要多少有多少,可常年出任务交易各种东西的霍尼知道这些不起眼“小东西”的市价,要是买得起这,那些人大概也不用出来做“敢死队”了。   三月一日笑了一下,在一张纸最后写:“流浪狗怎么活,我们就怎么活。”   但血族不吃狗肉,而流浪狗的寿命往往不超过三年。   “那时候我们队长说,他有渠道能弄到一点‘医生’协会的药,是一级的小学徒练习做的,不算成品,所以很便宜,大家都在抢。他也知道我们手里的钱不够,东拼西凑借也不够……我们那里,大家有点钱,立刻就会回到镇上花掉、活几个星期,一毛也存不下来……所以他问我们,要不要加入一个高回报的任务……”   霍尼:“什么任务?”   那边没声音了。   过了一会儿,听见霍尼奇怪地问:“怎么不写了?”   达米安诺斯意识到了什么,插话说:“你们是不是按过‘密封条’?点头摇头就行。”   三月一日大概是点了头,那边传来了霍尼长老有点烦躁的咒骂。   艾瑞克轻声解释:“秘族有‘秘契’,匠人造物也有差不多作用的东西,划破手指按个指印上去,就没法泄露一个字。”   “啊,没事,”方才一直像发呆一样没反应的乌鸦清了清嗓子,“我来说。”   艾瑞克茫然:“你……啊?什么?”   乌鸦转向,把车开进了一个烂尾的公园里。星耀城有好多这样虎头蛇尾的公共设施,盖到一半财政没钱了,就草率地放在那里。遮阳设施不够,里面撂荒的空地和臭水沟就在大“白夜”里晒日光浴,天一亮,流浪汉都不会去。   他把车开到了阳光最灿烂的地方。   “还是请三月一日先生点头摇头就行。”乌鸦打开车窗透气,“是大蒜吧?”   霍尼:“他点头了,你怎么知道?”   “匠人协会一开始对我的无理要求有求必应,我就有怀疑了。”乌鸦说,“摩羯洲对大蒜种植管控很严,我这一阵在地下城蒜贩子中间流窜,发现那些小帮派只能当分销商,捞不着货源——所以我才能靠‘自带货源’轻易混进去。我大致统计了流通在市面上的大蒜量,定价和出货量都很稳定,完全不受各种交通管制战乱之类的事情影响,可见大蒜商有稳定的低价货源,不走陆运也不走水路的。”   艾瑞克听得目瞪口呆。   “所以那位杨组长锁定我很容易,哪怕我换了车牌和外观。”乌鸦耸耸肩,“还有,匠人协会突然发难,不就是因为收到匿名举报,说迷藏驿混迹地下城吗?外界的匿名举报不查证一下就直接跑到霍尼女士面前找事,说明他们对消息来源很有自信呗。”   “等等,”艾瑞克大喘了口气,“等等……匠人协会,私联地下城毒贩子,还是他们的供货商……然后你还早就……”   他话没说完,整个人忽然一阵毛骨悚然,青天白日下,说不出的阴冷气息笼罩了他,喇叭花通讯器上结了冰霜。艾瑞克陡然一惊,来不及细想,一把扣住腰间武器,同时“万物卸力”蓄势在手上,然后愕然发现自己一动不能动了! 第97章 海啸(二)   乌鸦伸手笼住差点冻上的“喇叭花”,暂停了通话——虽然不是真花,但看着也怪可怜的。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说:“拿了多少啊这么浪费,日子不过了?”   他的声音好像什么破障的法术,那股阴冷的气息肥皂泡似的破了,“啪”一下,艾瑞克一激灵,偏头就看见一团介于烂泥和抹布之间的不明黑色物体糊在了他那边的车窗上。   火种先于眼睛认出了这东西的性质,艾瑞克浑身越发紧绷起来。就见司机先生把副驾驶那边的车窗也放了下来,黑色不明物和车窗一起往下滑,露出后面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艾瑞克:“……”   加百列两根手指捏起那团“黑乎乎”,从车窗里塞进来,很讲道理地提议:“换一下座位可以吗?我可以把这个送给你。”   他看着跟平时差不多,但不知为什么,艾瑞克直觉对方心情很差,于是二话不说让了位,并坚决推辞了“谢礼”。   乌鸦当然也看出来了,并且难得有点莫名其妙。   出发前不是都哄好了吗?行动也没有什么不顺吧……至少天使长那边没有。   “还是我又干什么了?”驿站长困惑地琢磨,“但是我干什么了?”   他微妙地有点“刚闯完祸,假装无事发生,意意思思地过来没话找话”的感觉,伸手去摸那团黑乎乎:“这是什么?”   加百列中途捉住了他的手腕按下,把那团“黑乎乎”单手叠好揣进了兜里。   乌鸦:“……”   还是有问题,加百列虽然言谈举止如常,但这手劲儿有点大。   “这个是……”言谈举止如常的加百列顿了顿,拿太多忘了,不过不重要,他现场重新起了一个,“‘天赋物A’,作用是冻结火种,你的手不能碰。”   就好比火种遗留物做的违禁品和匠人造物会灼伤血族一样,血族的天赋物对人类也不可能是无害的。   艾瑞克:“……”   谢谢您,那请问我的手就能碰?   这时,另一辆才到,李斯特车没停稳,声音已经先飞了出来:“艾瑞克大哥!”   他那语气三分激动三分惊悚三分凄厉……还有一分委屈的哭腔,成分比速食血的配料表还复杂。非要形容的话,就仿佛是刚挖出一具珠光宝气的老僵尸,僵尸虽然凶残地啃掉了他半个脑袋,但用的是金牙。   李斯特:“咱、咱们发啦!”   “发”什么玩意能发出这动静?   就见李斯特和迅猛龙连滚带爬地从车里出来,迅猛龙扶着车门干呕。   李斯特面有菜色地坚持蠕动到了艾瑞克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抱住悲伤大哥的腿:“十多件血族天赋物啊,都在后备箱里,能把星耀城都买下来……呜呜……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这一路耳鸣眼花,脑浆都沸了……都不知道怎么开回来的,还以为我见不着你们了……”   嚎到一半,大概是从天赋物包围中缓过来了一点,“极乐”那极会察言观色的神经捕捉到了不对。   李斯特:“怎么了?”   气氛好像有点凝重?   “正好,都回来了。”乌鸦招招手,又摸出手机,给后面集装箱里写检讨的茉莉发了条信息,“一起聊聊这事吧。”   片刻,收到指示却被禁止参与的茉莉气鼓鼓地用了“末日审判”,写下新规则:以末日审判为心,半径十米之外、十五米之内、二十五米高度的环形空间里,光箭诛杀任何生物。   这就临时在两辆车外围制造了一个真空带。   乌鸦重新联系上霍尼,替归队的李斯特他们报了平安后,就继续问三月一日:“你们后来去了,接洽的是个血族,对吧?”   本来还想隔空跟霍尼长老撒个娇的李斯特立刻闭了嘴。   收到对面肯定的转述,乌鸦略沉吟了片刻:“交易地点在地面上,离市中心不远?”   被两大“愤怒”看管的三月一日脸上露出愕然神色。   乌鸦:“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你愿意给两位长老说说吗?避开交易内容,只说你们遇到了什么。”   三月一日低下头,愣愣地看着霍尼给他换了新纸,忽然回过神来,不知想起了什么,他浑身发起抖来。   片刻,他提起笔,用几乎一瘸一拐的字描写着他过不去的梦魇。   队长说这任务保证安全,只有自己人才有资格做,他是看他们实在可怜,才疏通关系给他们找的机会。唯一的问题是,必须先承诺完成,再按手印保密才能知道任务内容。   他们太需要这个机会了,要知道,学徒做的廉价药对他们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尤其还对症。错过这一次,几乎不可能有第二次了。队长是个好人,一直很照顾他们家,不会故意坑他们……   得知任务内容时,他们全家都吓坏了,世界观都摇摇欲坠,那样的任务怎么可能安全?   可是密封条已经按过了,不干得死。   不管队长重复多少次,“大家合作过很多次了,那些‘交易方’不会随便动他们的人,就算出意外,在附近也有一个很近的驿站”云云,三月一日都不信。他心里怨恨地想:等干完回去,就离开这支敢死队,他以后要告诉所有认识的人远离这个队长,让他招不到人。   他和妻子对上眼神,知道她也是这么想的,她一直想离开“敢死队”,哪怕去最苦最累的深山里拾荒呢,好歹不用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一开始顺利正常,那个接触他们的血族自称“动物保护主义”,对他们确实很和气,还招待他们吃了顿罐头。那时,三月一日几乎有点愧疚,感觉错怪了队长,他甚至已经在盘算着事后怎么赔礼道歉。   可是……   “嘶……你冷静点,要不歇会儿?”达米安诺斯长老按住三月一日神经质似的一下一下撕裂纸张的笔尖,“喂!”   有个“神圣”的“圣光”在就好了,“神秘”四个方向好像都只有安抚的反效果。   “他精神状态有点遭,”霍尼艰难地辨认着纸面上的胡言乱语,“好像是他们交完货,没来得及走,就遇上了血族内乱?唔……等会儿,对吸血鬼来说这属于贩毒,应该是警察来抓那个收货的鬼了。”   没想到另一头,什么都看不见的乌鸦却给她做了解释:“说血族内乱也对。他们交货的地方在地面上,市中心附近,离血族安全署应该也不远。这血族贩子不知道杨查理身份,大概是盘算着‘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杨查理是不会让人在这种地方做毒……大蒜交易的,所以这桩买卖八成是没经她允许的。而明明应该在地下城做的交易,却要铤而走险挪到地上,这个血族贩子大概是起了异心吧——想得挺美,只是不知道他们祖宗就在不远处上班。”   霍尼:“你怎么确定是她?”   “猜的。”乌鸦轻轻地说,“毕竟现场有很高级的‘违禁品’出没。”   霍尼思量片刻,回过味来,看向三月一日。   对了,他是个“野生火种”来着。   三月一日还在抖。   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会被记忆模糊,人本来应该是一种不长记性的生物。可是不管多少年过去,那种恐惧依然历历在目,新鲜得宛如他手上刚被笔尖划破的血肉。   被血族包围和被坏人包围的感觉完全不同,就算路遇劫匪,也是因为想象对方会伤害自己而恐惧,那是过了脑子的恐惧。   然而被食物链的上一级盯上,那是从骨头缝、从每一根汗毛里冒出来的恐惧。   即使他们这些老鼠根本不是人家的目标。   他们拼了命地跑,队伍里一个老家伙跑到一半就倒下死了,是被活活吓死的,没人顾得上收尸。幸亏血族警察和毒贩交火顾不上他们,经验丰富的队长带着他们一路逃到了后门,又撞上了被血族警察们拦在外面的宾馆服务员。   这些平民吸血鬼对他们来说却依然是致命的妖怪,大呼小叫着“浆果”就跑来抓他们。   队长当仁不让去做了诱饵,给其他人创造机会,但还有几只吸血鬼没被引走,于是三月一日站了出来。   他回忆着那天,“为了家人牺牲自己”的心意可能有一点,但不太多。   他知道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死的。   他活得太够了,做人太苦了,不如早点死了拉倒。小时候听他短命的妈讲故事,说人死以后,灵魂会变成别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想变成一朵花、一颗枯树……哪怕一个从小养在圈里、长大了就被放血吃肉的牲畜呢,也可以啊,总比这一生强吧。   他奋力地跑着,想着用自己一条不想要的命换全家、全队人的命,真的很值,于是越发卖力。大概因为破罐子破摔了,他不知怎么的,误打误撞地跑到了血族警察和蒜贩交火现场,有一个警察戴着手套拿出了一样东西,随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醒来,他成了一个火种……或者一只“野怪”,被血族捡了回去。   艾瑞克小心翼翼地插话:“是‘违禁品’,应该是匠人的火种遗留物做的……我以前听说过这样的事,人被逼到极限的时候,反而更容易和火种遗留物产生共鸣。”   霍尼却问:“那你家人呢?”   三月一日木然了一会儿,用新的笔写道:都死了。   “他们还是没跑掉?”   “跑、跑掉了。”结结巴巴的男人哑声开了口,“跑掉了,跑到了……迷、迷藏……”   但“迷藏”驿站作为星耀城唯一一处地处市中心的古老驿站,是“要塞”,里面有无数重要的人、重要的东西,对首次申请入内者审查严苛。   他们不肯放这些不知哪跑来、也没个火种引路的同类进去。   于是后来慌不择路的小队有人被车撞死,有人被喝醉的流浪汉打死,有人被追到了河里……   “那个血族给我看了我老婆的遗物,还有一个小培养皿。”三月一日写道,“我才知道她怀孕了,血族说她是吓坏了,自己跳河的,捞回来不久就没气了,只剩下这个……”   笔尖“喀嚓”一下断了。   几天后,作为免检的新“火种”,他被“迷藏”接纳了。   那天是三月一日。 第98章 海啸(三)   “三月一日先生。”所有人一起沉默片刻后,乌鸦用左手扣住那朵通讯用的“喇叭花”,其中一道契约浮了上来,和他一起等着最终答案。   此时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喇叭花上,没看见加百列看着他左手的眼睛里闪过银光,脸色更难看了。   乌鸦:“你是自愿把‘迷藏’的信息、驿站的位置出卖给血族的吗?”   “……是。”含混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自愿接、接受血族的诅咒,不得说……谎,不得背叛。”   当年,他第一次走进那里,迷藏的前任驿站长亲自接待了他。   他们喊他“兄弟”,热情地给他介绍驿站,请他住里面最好的宾馆。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柔软的白面包。   常年捡垃圾、吃过期的“浆果粮”,他的烂牙大概是不配吃好东西,咀嚼时不适应地打了滑,一口咬烂了腮边软肉。   白面包是血腥味的。   漆黑契约崩解消散,死者终无挂碍,大量的信息潮水似的冲进乌鸦的脑子。   暂时压抑住杂念,乌鸦没去查想,坚持问完了最后一句话:“除了迷藏驿站,你还做过什么?”   其实没什么了。   “抛弃自己的种族和身份堕落到底,从地狱里爬出来复仇”,这些爽文剧情都是想象出来的。拿捏了他的血族并不总能想起他,比起去深山老林里“驱虫”,人家对敢送上门的“高级野怪”兴趣更大一点,一个死宅匠人又拿不到神圣和神秘的情报。   而他不是协会嫡系,永远接触不到核心的东西,甚至无法将协会的位置透露出去。一开始,血族还让他去打探过大蒜交易的消息,可是他根本探不出有用的,而对方很快也不需要了。   他的背叛和出生一样无足轻重。   “没……没了,我、我不是匠人……协会的嫡系,他们核心的……大蒜之类的事,我、我接触不到。还有就是你、你们,对、对不起,我女儿……我女儿在她那里,我只剩下她……只剩下她……”   乌鸦缓缓呼出口气,听着三月一日的声音抖得就像今天星耀城广场上的洲旗,靠在座椅靠背上。   “洞察”看不见,但是加百列能想象出,他此时短暂地离开了活人的世界,正在翻阅亡者留在他身上的烙印——对,乌鸦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实现愿望收走灵魂”的人,世界上根本没有“灵魂”这玩意!   乌鸦对自己的事永远语焉不详,一级的洞察也“察”不到他身上,加百列以前只能凭蛛丝马迹推断。   直到此时。   “洞察”一直高度聚焦在查理·杨身上,从他洞穿时空得到她视角那一刻开始,量变就产生了质变。她在世界上的一切痕迹,对于“洞察”之眼来说,都成了“可查阅”。   加百列方才老远一看见乌鸦他们的备用车,没到近前,已经感觉到了那个血族的气息。他随手拎了一件血族天赋物,借能量激活了洞察,第一次“看”见了乌鸦左手缠着的东西……以及那东西的来历。   看见死亡,共享死亡,以身为载体,让亡灵烙下烙印。   那些所谓“获得的能力”“共享的知识”,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处”,是那些鬼东西没干成自己想干的事中途死翘,顺手递过来的工具,以“达成一件遗愿”的仪式强行交接!   而在加百列通过杨的契约“看到”这东西的运作机制后,洞察就能在“已知”的情况下追溯更多——比如方才,他就亲眼见证了一场该死的仪式完成。   对于加百列来说,“有点开心”就是什么也不想地笑出来,“有点生气”就是杀干净,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激烈反应,所以他自认为性情平和,情绪起伏不大。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怒火烧大了,是做什么都平息不了的,只能一动不动地背对众人坐在那,七窍生烟。   这时,七窍同样冒着烟的霍尼女士给他演示了正常人的愤怒。   “喇叭花”里一声巨响,把乌鸦都惊动得睁了眼。   霍尼一把揪起三月一日的领子,把那瘦小的男人惯在了旁边的桌子上:“吸血鬼随便拿个瓶子碗给你看,你就相信那是你的孩子?你怎么不在树上随便摸个鸟蛋回来孵,起码那玩意是活的!你这鸟人是不是在逗我?!”   三月一日发出狗一样“呜呜”哀鸣,加百列垂下眼收回视线,轻飘飘地出声:“霍尼女士,这件事的话,倒是真的。”   霍尼愣了愣,无视了达米安诺斯询问“这是哪位”的眼神,转向她那边的通讯器。   三月一日泪如雨下,眼睛里却终于亮起了一点光。   “匠人先生是有这么个女儿,血族没有骗人哦。而且也骗不过吧,我想不管是匠人造物还是违禁品,应该都有和‘谎言判定’有关的东西?”   三月一日哽咽着艰难点头:“你、你知道她在、在……”   陌生的温和男声从喇叭花形的匠人造物里飘出来,像传播神之圣音的歌声。   神的声音比极北的雪还冷,神的注视充满玩味,神对人的爱,也只不过是悲剧观众对绝望主角的垂怜。   “其实你还应该有儿子……唔,挺多的,信息太杂太乱了,我没仔细看。不过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不是从你妻子身上取出来的。”   三月一日的表情凝固了,茫然道:“什、什么?你、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的孩子,不是从你妻子身上取下来的。血族把她捞上来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具泡坏的尸体了。匠人先生,一件违禁品里,火种遗留物是能源,其他材料设计成各种各样的电路,激发的时候,火种里的能量会顺流而下,正是最不容易外泄的时刻。而你,在没有接触的情况下,盗取了正在激发状态中的违禁品里的火种,这实在是太了不起了。所以那个血族女士认为你很有研究价值,也很有成长性,她没有杀掉你取走火种遗留物,而是取走了你的生殖细胞。”   杨没在意损失的一级火种,她就当自己是投资了。   大概相当于把一颗一级种在地里,来年很有可能收获一个质量更高的二级。   除此之外,他的生殖细胞正好可以拿来做实验,研究“野怪毒囊”易感性是否与遗传性有关,她培育了一批“三月一日”的孩子。   她也知道,“浆果”有一定社会性,于是抱了一点“试试”的心,想看看“孩子”这个把柄能拿捏愚蠢的“浆果”多久。结果无心插柳,居然大获成功,答案是一生。   感谢三月一日先生,杨对“浆果”智力的鄙夷有他的因素。   “至于那些孩子……”   作为实验品,下场当然和实验室的其他动物一样。   他们有的死于实验,或者实验后的“人道处死”;有的正在实验中;还有的被拿去克隆备份——三月一日的“女儿”还活着,这不是谎言,反正“女儿”有好多个,原版都死光了还有克隆版,以血族的宠物繁育技术,都一样。   “主人很爱她”也不是谎言,科研工作者,谁不爱自己昂贵的实验品?   “报名评级”也是真的,毕竟研究项目的评级决定了来年经费嘛。   这就是“洞察”在得知“三月一日”这个人的情况之后,“看”到的真相,不过他没说完,就被乌鸦严厉地按住了。   连达米安诺斯长老都听呆了:“这是……这是什么事啊?”   良久,霍尼长老才再一次打破沉寂:“这件事的份量……确实够我们向匠人协会发难,但怎么做还要商榷。”   首先是证据,要行动够快,经验丰富的老人说话间,自己心里也有了盘算:绝对不能让对方反应过来销毁证据,最好有个什么事能声东击西,转移匠人注意力,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对,这是关键。”达米安诺斯长老也回过神来,“我们俩把这几个匠人扣住,是因为这不是他们的地盘。真正的匠人协会坐标隐蔽,连内部人员都说不清楚……”   他看了一眼行尸走肉一样的三月一日:“而且里面被层层匠人造物裹着,固若金汤,不是那么好进的。”   乌鸦顿了顿,语气有点古怪地说:“呃……我有地图可以吗?”   “什么?”   “匠人协会的内部地图,可以绕过所有机关。”   达米安诺斯长老难得卡顿了一下:“容我问一句,我记得霍尼女士跟我说,你是我们秘线的恐惧方向,不是匠人吧?”   乌鸦:“呃……也可以这么说?”   “你怎么……算了,不重要,过后说。然后我们还要考虑怎么收场的问题。你知道,各镇、各驿站都基于匠人造物,协会肯定有‘后门’。跟吸血鬼交易是反人类的大罪,要千刀万剐的,到时候万一有人破罐子破摔,不计后果……我们怎么办?”   乌鸦:“我们可以潜入匠人协会内部,先一步把所有‘后门’堵上。”   达米安诺斯长老脑仁疼,方才还觉得这年轻人神秘得不可思议,这会儿怎么又天真无邪起来了?   “说得轻松,怎么堵?匠人协会至今可都没承认过这种东西的存在……”   乌鸦淡定地打断他:“存在的,在长老堂地下室三层,每一件匠人造物制造完成时都有一套‘备用钥匙’留在那里。”   达米安诺斯茫然:“……啊?”   霍尼一把推开他:“别绕圈子了,你对匠人协会到底查到什么程度了?”   “怎么说呢。”乌鸦有点为难地按了按眉心。   迷藏前任驿站长的单子终于做完了,这个任务完成得格外艰难,对方支付的报酬……不能说坑,只能说跟他预想的完全不同,很微妙。   和他的猜测一样,在没有拿到对方火种遗留物的情况下,他得不到“甲方”完整的火种能力。乌鸦原本期望得到这位匠人驿站长关于匠人造物的知识,这样就算他不能亲手做,也可以当个百科全书式的理论家,跟匠人协会翻脸之后,他可以把这份知识无偿捐赠给新基地。   有能激发新火种的火焰晶,有成熟的知识体系,这炉灶不就起了吗?   结果,他得到的却是一个信息量巨大的……呃,算“账本”?   里面有“甲方”先生死前,匠人协会持有、制造的全部匠人造物详细信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里面有很多匠人协会明令禁止的、“黑匠人”才会用的违禁原料。   这是固定资产。   还有协会明里暗里一塌糊涂的财账,与外族私相授受的通道、交易记录、联络方式,涉案人员……   这是无形资产。   条分缕析,恐怕比匠人协会内部、真的锁在匠人造物里的实物账本还详细!   其中种种秘辛,是三月一日这个平民出身的野生匠人一辈子也不可能接触到的。而将这样庞大的资料一字一行全记录在脑子里……   这份“知识”的原主人,他要么是个机关算尽、想在内斗中往上爬的野心家;要么是个隐秘的背叛者——身在最前线,默默注视、记录着一切,等待摧枯拉朽的时机。   乌鸦打心眼里希望他是前者,这样,整件事才能显得不那么可悲。   可遗憾的是,他也知道,迷藏的前任主人大概率是后者:一个能执掌匠人协会圣物的二级匠人,如果只是想往上爬,待在协会里专心跟人斗,比收集这些东西容易得多。   那位已故的匠人驿站长没有足够的战力,也没来得及找到强大又信得过的盟友,但两位神秘长老有。   于是当天下午,在这份“遗产”的帮助下,两支擅长潜行的火种小队悄然进了匠人协会的核心,一路畅通无阻。   太阳西坠时,三个隐藏的小镇坐标大白于天下,稀里糊涂的医生协会和神圣见证了小镇里藏匿的东西:最精良的匠人造物、大量鲜蒜……以及让人眼花缭乱的血族奢侈品。   尾区的海啸从地下城卷到地面,往上奔向了摩羯五大区,往下,震荡了世界上最大的人类聚居地。 第99章 海啸(四)   达米安诺斯何等的老奸巨猾,意识到自己可能卷进麻烦里,第一时间就是把退堂鼓敲得山响,而一旦嗅到好处,老头也能立刻化身逐日的夸父追屁的蝇,执行力爆棚。   他办起事来比霍尼还野路子,建议减少扯皮环节,遂直接省略了“说服”“谈判”两个步骤,假传圣地密令,搞了一出先斩后奏。“圣地”收到消息比“方舟”还晚,眼看已经覆水难收,还能怎么办?只能捏着鼻子出来,给两大长老站台。   匠人造物再神奇也只是人造的工具,是工具就能“关机”,神奇如“迷藏”,一经泄密,也不过是道纸门。   协会五人长老团、十多个高级名匠,事先连点风声都没听到就被一锅端,有人甚至干脆是从被窝里被掐着脖子拎出来的。而后,果然有漏网之鱼如达米安诺斯预料,想用所有驿站和小镇的安危做威胁,结果刚潜入存放“备用钥匙”的地下室,就被守在那的火种小队逮了个正着,罪加一等。   午夜时分,艾瑞克迅速往返了一次地下城和人类社会,从霍尼长老那拿到了预备在圣地的迷藏重启工具。迷藏空间重新打开,暂时安放在备用货车的集装箱里,只是没有之前那辆那么“服帖”,车身只是个容器,无法和迷藏建立联系了。   乌鸦在迷藏外围给马克开了个单间,又给了懵懵懂懂的小熊一杯……一桶牛奶。   小熊学着五月他们,也尊称他为“船长大人”。大大的爪子捧着两升容量的“杯子”,年幼的罴人叫住乌鸦,欲言又止。   他已经二十岁,温柔又愚蠢。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去想消失的父母兄姊,就可以安心入睡,没有痛苦地活着。马克只想蜷缩起来画画,别人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只要给他东西吃、不打他,他就能假装外面什么都没发生。以前家臣们会配合他,可是比他年纪还小的“浆果们”可没那么体贴。   茉莉一边表情狰狞地写检查,一边倒豆子似的把地下城七区的情况事无巨细地讲给小伙伴听。货车上的车厢就那么大,罴人想假装听不见也不行。他小心避开的伤口被路过的风掀开了皮肉,毫无准备的尖锐刺痛让他本能地想躲回画册里,可是画册也丢了,他终于还是与命运狭路相逢,避无可避。   “怎么了?”好脾气的船长大人驻足,一点也看不出来他一枪打死了一个血族。   看见他那不安的没出息样子,船长大人又安慰道:“暂时不会有人追杀你了,但是你长得太显眼,最近恐怕还是不方便在地下城抛头露面。外面会乱一阵子,等过了这段时间,如果你想,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到海上。”   可是他不想去,茫茫大海,孤身一熊,只有不认识的亲戚和未知的处境,身边连一个薮猫家臣也没有。   船长大人似乎一眼看透了他的灵魂,耐心地问:“还有什么问题?”   我该怎么办?   小罴人想这样问,又想起薮猫叔叔告诉他,不要问这样的问题,别人听见,要么会利用他,要么会笑话他。   于是话到嘴边,马克只是嗫嚅着轻声问:“能再给我买一本画册吗?”   船长大人似乎叹了口气,说“好的”,然后他们就消失在了罴人进不去的空间里。   写检查的少年和心情复杂的大人们一起,心神俱疲地回到了迷藏空间里,处理完大大小小的伤口,草草吃了几口东西,来不及复盘讨论就各自回去休整了。   所有人都差不多在高度紧张中连轴转了二十四个小时。别人还好,头天虽然是半夜被叫起来的,好歹睡过,乌鸦是实打实地两天多没合眼……两天前那晚上还失眠。   他想的事又多,一直坚持到安顿完驿站中所有人,脑浆都快烧干了,也顾不上谁高兴不高兴了。   回家洗了个水都没反应过来的战斗澡,乌鸦也不知道自己擦没擦,裹了点什么、随便找了个窝,神智就“掉了线”。然而睡了不到一个小时,他又被噩梦惊醒——他梦见自己炉子上火没关,锅底都烧漏了。   乌鸦迷迷糊糊地骂了声“歇菜”就一跃而起,人无意识地蹿出了好几步,才想起自己没厨房——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不是在搞事,就是在准备搞事,别说下厨,连水都没烧过,全靠速食和别人投喂活着。   此时光着脚困惑地戳在地上,他有点懵,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难道是潜意识提醒他还有什么安全隐患?   这会儿,乌鸦的理智也就是从1%充到了5%,还没脱离“极低电量警告区”,艰难地搅动脑浆把秘族和血族考量个遍,他认为自己想起了这“安全隐患”是什么——对了,还有一车血族天赋物呢。   血族天赋物对人来说属于有毒有害物品,一个存放不当,说不准能出什么事。于是驿站长强打精神,鬼似的青着眼圈,披头散发地出了门,把那堆天赋物大致清点检查了一下,确保所有危险物品都是封印状态。   最后,他打开了一个挺沉的手提箱,发现天赋物里混进了一整箱生命石。   它可能是被李斯特或者迅猛龙慌里慌张误拿的,也可能是加百列看见了就当土特产顺手拎回来的,总之,那箱石头孤零零地待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像超市打折大促的赠品。   乌鸦愣了愣,不由失笑,想起这一场大风波都是从狼人那一批走私的生命石起的。人人都觉得他们拿到了“活秘契”马克,必会奔着生命石去,结果真真假假的饵让一批又一批的人前仆后继地往下跳,连挖坑人都失足摔死了,“始作俑者”生命石一颗都没看见……到这却成了添头。   想到他对生命石还有诸多疑问,乌鸦就把那箱石头单独拿出来拎回了自己屋里。   趁着睡意稍减,他决定开灯研究了一会儿。   生命石质地比烧出来的红砖硬点有限,如果是狼人罴人那样的巨兽,应该是可以徒手掰碎的。这箱生命石来自血族安全署,大概是“官方正版”,箱子里的石头都挺规整,鹌鹑蛋大小,方便随身佩戴。   乌鸦想了想,试着在指尖凝聚了一点细微的火种力量,打上去没反应。他又学着秘族,用锉刀锉下来点渣抿进嘴里,等了五分钟,非但没有“生命力量被激发”的感觉,还开始犯困了。   他睡眼惺忪地把点着点着差点掉下去的脑袋托回原位——果然,人类在生命石面前像绝缘体一样。   不过据说血族靠生命石出生,死后尸体上又会析出生命石,那么如果用能洞穿死亡的左眼去看,会不会看到些什么呢?   乌鸦这会儿因为睡眠严重不足,已经有点不谨慎了,逮了个念头也没细想,就直接实施。强行撑开两片犯了相思病的眼皮,他的瞳孔慢半拍地变形,然后他陷入了一片漆黑里——   加百列浸泡在血族能量里的时候,身体素质跟真正的血族天赋者也差不多,几天几夜不睡也行。只是直到匠人协会老巢都被连锅端了,他还没消化完陌生的情绪……更可气的是,平时比“洞察”还“洞察”的乌鸦居然没发现。   加百列本来想自己静一静,半夜三更倚窗一抬头,却发现不远处驿站长房间的灯亮了。   人只需要这一点睡眠吗?   他皱了皱眉,以前听过“死亡是睡眠的兄弟”这种说法,难道这个记录死亡的人在睡眠方面也有特殊的地方?   不过既然乌鸦醒了,加百列立刻决定停止思考,直接逼问,于是轻车熟路地穿过窄街去了驿站长的家。   为了驿站长的心脏健康,他还体贴地随手敲了一下门,通知屋主自己驾到,然后径自推门而入:“你……”   他一只脚还在门外,就听见“咣当”一声。   握着一块小石子的乌鸦软绵绵地滑落到桌面,失去控制的手臂垂下来,打翻了杯子。   加百列一滞,下一刻,他人影一闪,已经到了书桌前。   乌鸦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一场大梦终于醒了。   映照死亡的左眼对上代表“生命”的石头那一刻,生死犹如闭环,这轮回一样的石头将数百年来由生到死、再死而复生的一切都撞进了他的神智里,亿万血族出生又死亡,有爱有憎地在岁月里划下杂乱的线条。别说人的“脑”,就算是超级电脑主机也没那么大内存,一瞬间,乌鸦的神智就断了片。   他的神魂被暴力冲撞,这回脑子真是糊成了一团,巨震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封存在最深处的记忆曝露出来。   他想起了自己是谁,也想起了五百年前的世界——   对,他的世界距今,至少已经五百年了。   那是一个与现如今截然不同的人类世界,人工智能、赛博社区高度发达,技术更新换代的速度堪比中学生追星族换“墙头”。现在血族用的数码产品让乌鸦感觉熟悉,其实应该是怀旧式的熟悉……那些老旧设备都是他小时候见过的了。   而另一边,“黑晶”的出现改变了社会结构。   “黑晶”是一种坚硬、化学性质稳定的矿石,一开始,人们只是把它当成一种不太贵重的宝石,类似水晶玛瑙,拿来做些中低价位的首饰。直到乌鸦出生前十五年,人们发现它被某种特定波刺激后,其原有微量辐射能量密度骤变,这种辐射能与人体产生神秘的交互,甚至改变人的生命形态。   激发的黑晶能在一定程度上让原本不可再生的细胞再生,逆转不可逆的伤害,于是一经问世,就被广泛应用于医疗健康领域,大规模向社会推广。那些年关于“黑晶”的研究立项像雨后春笋一样往外冒,很快人们发现,一小部分人会被黑晶激发出魔法一样神秘的“特殊能力”,学界将其命名为“火种”。   火种的比例大约是人群中的5%,不算高,但比如今血族天赋者占人口比例的数字大多了。   一时间,各国都陷入了“黑晶”热,各种特殊能力者让人眼花缭乱,什么稀奇古怪的能力都有。“黑晶”造成了许多让人应接不暇的社会问题,短短几年内,就如工业革命和互联网一样几乎改变了整个社会的形态。   那是个科技与魔法并存的世界,互相别苗头似的飞速发展,两条“腿”并行。   不像现在,两条“腿”都是瘸的。   血族返璞归回了封建社会,用着五百年前就淘汰的破手机,人类倒退的步子更大,恨不能撤回原始社会,电也不用,靠钻木取火做饭。   血族的“天赋”出生就是死的,除了七大神圣天赋毫无成长性,人类就更完蛋了,百花齐放的特殊能力一个也见不到了,就剩下三条路线,几小撮一只手能数过来的方向。   他和混乱的盛世一起降生,出生那年,“黑晶”的讨论热度已经到了顶峰,第一版的《黑晶管理法案》已在预热。   据说他的母亲——第一个母亲,不是伯爵——是个美丽的痴呆。   她以前大概是有监护人的,因为她最早出现在大街上的时候样子很体面,是受到过精心照顾的样子。监护人不知是死了还是不要她了,她懵懵懂懂地在外流浪了一阵,挺幸运,没死在哪个臭水沟里,被人发现后收容了,只是当时已经怀孕数月。   他的出生也不知该算早产还是流产,反正是起事故,一落地就进了新生儿重症监护。那时候对黑晶的管制还没那么严,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会用到“黑晶”,垂死的婴儿和黑晶产生了特殊的共振,居然奇迹似的活了下来。   四年后一次体检中,他身上检测出了活跃的黑晶辐射,被认为是罕见的“黑晶能力携带者”。   四岁的孩子,再加上早慧,已经能记住很多事了。   他记得保育员妈妈紧紧搂着他的手,也记得她身上洗涤剂的香味。   他的亲生母亲早就不知所踪,是保育员带大的。   保育员是个温柔耐心的中年妇女,干活利落,粗糙的手总是洗得很干净,抹上茉莉花味的手油,那双手就像有了魔法,不管多皮的孩子,被她摸两下头,立刻就能老老实实地睡着。   他叫她“妈妈”,看了些不知所谓的电视剧和小说,就跟她乱吹牛皮,说“长大以后发财了,要用麻袋装钱给妈妈花”。   那时候他没看懂“妈妈”脸上的苦涩。   他的第一个名字也是她取的,叫什么忘了,那名字他弃之不用很久了。因为四岁那年,有一天,他“妈妈”把他从午睡中叫醒,给他穿上过年才有的新衣服,说要带他出去玩。   然后他就再没回过福利院,“妈妈”把他卖给了专门搜罗“黑晶能力携带者”的新兴犯罪团伙。   至于为什么,他没去追究过,反正一个未来的“火种”很值钱。   而人总是需要很多钱。   “妈妈”大概有点急,等不到他长大发财了,她还挺明智的,因为这笔财他两辈子都没发起来。   那个组织成了他第二个家,这家很大,跨国。里面百花齐放,杀人的、放火的、搞恐怖袭击的……什么专业都有,大家从七大洲走到一起,就是抱持着同一个信念:认为火种应该颠覆现有的社会等级,建立自己的政权。   他跟其他“携带者”幼童一起,被安排了繁重的学业,还有一个养父。   周围的小伙伴们一个又一个地觉醒了自己的能力,成了“火种”,只有他迟迟没动静。于是养父给他起了第二个名字,喊他“废物”,动辄殴打。   他臭不要脸的精神和卓绝的逃命技巧就是那时候磨练出来的。   虽然“废物”这名字不太好听,但他天生是个乐天派,把童年过得有滋有味。每天跟养父、还有那些闲得没事想踩他一脚的人斗智斗勇,其乐无穷。被蓄意扔到困难任务里送死,他每次都能开开心心地回来,看见讨厌他的人气得扭曲的脸,他就更开心了。   除此以外,他还有朋友,一个比他大几岁、又仗义又爱照顾人的大哥哥,一个所有人都喜欢的天使妹妹,还有个抓尖好强、老爱跟他别苗头吵架的“臭拧巴”。   大哥讨厌别人叫他“废物”,给他起了第三个名字。   乌鸦觉得自己当时不应该接受,给他起名字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第100章 旧迹(一)   那名字有很好的寓意,大哥翻了两天书才翻出来的,实在难为他,他们都不知道学校的大门朝哪开。具体是什么说法乌鸦已经忘了,毕竟几百年过去,不能指望他对每一段儿时记忆都印象深刻。   相比起来,浮在心头的,倒是那几年大家朝夕相处的零碎小事。   从六岁到十三岁是别人的童年,乌鸦的前半生。   他跟这三个人一起长大,打架、和好、相依为命。   后来乌鸦真正长大以后回忆起那一段,感觉那就是他后来讨人嫌性格的起点。在这个小孩团体里,他养成了自己跟人交往的模版:比他大的要溺爱他,比他小的要捧着他,跟他差不多的要被他玩弄。   大哥的火种能力是身体强化,能调整身体局部的硬度和肌肉强度。如果格斗练得好,这火种能力是王炸,可攻可防。攻可以把四肢抡成神兵利器、脑袋变成大铜锤,防可以让部分皮肤刀枪不入,简直是狂战士预备役,能把所有热爱“哼哼哈嘿”的小孩都羡慕哭。   但大哥本人一点也不爱“哼哼哈嘿”,他性情温吞,总是在小心翼翼地观察别人脸色,从来不与人发生冲突。训练的时候他也总是欠几分血气,每每因此挨罚,倒是做饭的手艺是一绝,尤其点心,堪比专业大厨。   乌鸦生病不用吃药,大哥给他蒸块蛋糕准好,不管生多大的气,一屉糖桂花豆沙团子准能给他哄得服服帖帖。   乌鸦年少时,性格自我得好像金刚石,什么都磨不变形,因此自然而然地会被温柔包容的人吸引。他年幼时迷恋保育员妈妈,稍大一点迷恋大哥,后来大概一辈子也逃不脱这个审美。   “臭拧巴”就不行,那是另一块金刚石,那货闷、倔、脾气又臭又硬,嘴里没一句好话,一点就炸,乌鸦日常把他当可循环利用的小鞭炮玩。   拧巴的火种能力是“窃听”,能用自己的精神标记窃听对象,比窃听器隐蔽得多,乌鸦一直认为这能力非常猥琐,经常变着花样利用他这能力欺负他。   这一类的火种能力对身体素质没什么强化作用,有时候拧巴被他惹急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跟他上演全武行,俩人动手也是半斤八两——这种事平均两三天一次。打过火了妹妹就去告状,把大哥找来,一手拎一个强行分开。   妹妹比乌鸦小半岁,比那个叫草莓的小姑娘还乖巧,小时候是个小跟屁虫,大一点,就变成了个奇迹一样的漂亮孩子——假如她是生在正常家庭里的正常人,说不定能去当个小童星。   乌鸦和臭拧巴关系紧张,多半都是因为她。   当然,论自恋,乌鸦从不认输。虽然别人是给妹妹扎辫子、带礼物,他是揪妹妹小辫,缠着妹妹要礼物,还是一直坚信妹妹更喜欢自己,证据是他胡言乱语什么她都上当,提什么离谱的要求她都答应。   小时候乌鸦说“彩玻璃球招蛇”,她一听就信了,哭着把所有“家当”都上供给了这缺德玩意。长大一点,乌鸦随便撒个娇,说“别人都是火种,就我不是,太难过了”,她又信了,于是自愿用他偷来的干扰器干扰检查,假装自己也是“未觉醒者”,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火种能力隐藏,陪他一起当毫无尊严的组织底层。   妹妹的火种能力可以说逆天,也可以说鸡肋——她可以自己为代价,实现别人的愿望。   “逆天”是指,只要她能支付代价,几乎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哪怕是让药石罔效的垂死者恢复健康……当然,只能是火种等级低于她的人。   “没用”是指,在这个过程中,火种本人是消耗品。日常琐事,比如“希望抽卡游戏出金”“门口烤串出摊”之类,如果她不小心答应了,自己就得病上一场;“明天股市上涨”要是实现,她得做好出车祸掉半条命的准备;至于“彩票中一百万”这种事,基本就可以要她命了——她当年被卖进来的身价就是一百万整,于是冥冥中,这成了她的一条上限。   妹妹觉醒火种的事,只有乌鸦一个人知道。小男孩和小女孩“拉钩上吊”,约定保密到他翅膀硬,带着她一起逃出去。   可惜,这并不是个青梅竹马的校园故事。   弱肉强食的里世界,弱会死,强会变成别人的眼中钉。   乌鸦的臭脾气太能得罪人了,组织里有无数暗中的眼睛,想弄死这个火种都不是的小王八蛋。但他们奈何不了他,“那小子不是火种,是个妖怪”,组织里都这么传。八岁,虐待他的养父就离奇失踪,此后生死不明,人还没有葱高,他就因为任务效率奇高、骚操作奇多被上层注意到,在一些场合,这还没变声的嗓子说出来的话,分量堪比高级火种。   于是那些鬣狗只好盯上他身边的人。   乌鸦十三岁那年,他们用他无法拒绝的任务把他调走,等乌鸦发现不对赶回来时,妹妹的秘密已经暴露,被人带走了。   拧巴认为这完全是乌鸦自以为是惹是生非,跟他大吵一架,从此决裂,再没和好。   那段日子,只有大哥陪着他奔走,乌鸦也终于暴露了他藏了很久的火种能力。   可那时他太稚嫩了,还是没赶上,他只捞到了一卷漆黑契约。   她的遗愿是“想离开这里”。   于是乌鸦偷走了她的尸体,和大哥一起安葬了她,契约达成,他得到了她那个诅咒一样的火种能力。   妹妹的火种评级是二级,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己的等级肯定已经远高于二级。   他的翅膀硬了,硬得晚了一点,但好在他还不是一无所有,他还可以带走大哥。   如果当时成功,大概他的一生会是另一个故事吧。   乌鸦还记得那天过年,大哥烤了蛋挞,辛辛苦苦开了完美的酥,结果被宠坏的小混蛋只挖馅不吃挞壳。大哥叹了半天气,一边任劳任怨地又去给他烤了纯蛋奶布丁,一边絮絮地嘱咐他少吃甜食,给饭留点肚子。   当时满屋飘香,窗外灯火不夜,新闻里是新上任的“大法官”正在发表新年祝词。   乌鸦嚷嚷着要许愿,被知道他情况的大哥紧张制止。   “没事,这能力又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不良少年端着低度数的小甜酒,没喝醉,只是多少有点忘形,问他最后的亲人,“哥,你的愿望是什么?只要你说,我都给你办到。”   大哥愣了愣,欲言又止。   那个满是奶香甜香的年,过到拧巴气急败坏地闯进来为止。   神不知鬼不觉的“窃听”听到了一场背叛:四岁的乌鸦是个“未来火种”的盲盒,市场价一百万;十三岁的乌鸦有诡谲且显著高于二级的火种能力,还成功复制走了“奇迹”——“奇迹”是他们给妹妹的火种能力起的名——妹妹是唐僧肉,他是“唐僧肉plus”,成交价是四个亿。   先是保育员妈妈,再是大哥,他在同一个坑里摔了两遍,屡教不改,属实是活该。   就是他觉得四亿有点亏,他怎么着也应该算是价值连城吧?   拧巴后来为了救他死了,乌鸦没接他的契约书,因为那小子的遗愿是让他“好好的,能跑多远跑多远”,这不是扯淡么?   他没有跑,半年后,被列为当时三大“黑晶恐怖主义”之一的组织土崩瓦解,策划者署名“送葬人”。   追捕他的官方那里,他代号“乌鸦”。   他看着大哥断气,五分钟以后,还是接了那个“原谅我”的契约,毕竟他从小就眼馋那个狂战士的身体强化。   可是契约书消散,乌鸦却没能得到他想要的,对方将做点心的绝活留给了他。   挺离谱的,不过长大以后他发现“点心师傅”比“狂战士”的技能有用。毕竟更狂的战士满世界都是,但出国外派任务里,会做饭的厨子就是宇宙的王。   只不过乌鸦再没吃过一口,他跟别人说自己有咽炎,吃不了甜的。   他在市井中藏了两年,后来一时脑热接了个“复仇单”,订单完成后,“目标”变“甲方”,乌鸦才知道“甲方”先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身后还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他知道警察在抓他,但是那个小女孩的名字里有个“靖”字,跟当年的妹妹一样,于是还是忍不住过去看了一眼。乌鸦不知道名字会不会影响长相……也有可能是大家对小孩的审美更单一,漂亮孩子差不多都长那样,总之,他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小脸。   他给自己搞了一身圣诞老人的衣服,上门问妹妹有什么愿望,小女孩恶狠狠地说“坏人去死”。   假圣诞老人听完以后说这愿望简单,不用超能力也能实现。   于是代号“乌鸦”的神秘火种买了个冰激凌请孩子吃了,吃完被捕,成了“特高危”区的囚徒,继尚且逍遥法外的“神说”和制造了阿斯加德号惨案的未知危险分子之后,他成了第三个建档的特级火种,再次验证了“特级没好人定律”。   当了十五年的盲流,至此,他终于有了自己的档案和大名。   他叫“编号EHA003”。 第101章 旧迹(二)   不过相比后来,乌鸦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可以说相当平淡,以至于很多年后回忆起来,都有点乏善可陈的感觉。   乌鸦一直认为,那天穿着圣诞老人的衣服蹲在马路边等人来抓,是他这辈子最明智的几个选择之一。   “特高危”区包吃包住,一日三餐荤素搭配,作息还挺规律。   当年,一号“神说”还没落网,二号“疯狂”的档案都不全,全区只关了乌鸦一个,相当于他一个人住一个岛,比总统待遇还好。鉴于他的火种能力本身属于不太危险的类型,本人也相当于半自首,没有越狱意图,因此有一定自由度。   没事他就在岛上指定区域溜达,锻炼身体或者看书看电视,一周能上两个小时网,偶尔劳动——出去帮人看一眼犯罪现场。   唯一难受的是,因为他未成年,被强制要求上文化课,一对一,来接触他的□□还都怕他,上课的时候一个个活像对着恐龙念经,双方都很难受。   这个世界上,“特级火种”约等于灭霸和核弹头。乌鸦有权限查询之前一度很困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分到这一桌——把他这种小瘪三跟阿斯加德号惨案制造者相提并论……也不知道是在侮辱谁。   不过也全靠同行衬托,跟其他几位特级火种比起来,他显得异常宜人可亲……毕竟入档的特级凑不满一只手,如果有可能,社会还是希望得到这份火种力量的。   总之,乌鸦没在“特高危”区里待太久,因为能“阅读死亡”,他被“大法官”点名借调。   “大法官”不是职位名称,只是民间尊称,那位其实是“国际火种自律联合会”的行政长官。   “大法官”不是一个人——字面意义上的。   在如今这个落后的时代,祂的诞生应该更像个科幻故事。   此事说来话长。   黑晶创造出了大量的火种超人,男女老少都有,素质参差不齐。无论是原有的法律法规还是公序良俗,都很难约束这些人。各国纷纷于仓促间成立了官方火种组织,但仍不足以应对局面——因为火种分布不讲道理,而不知是运气问题还是人性如此,高等级的火种绝大多数都不肯受约束,肯来维护社会秩序的等级都不高。   东方大国全民心里最神圣不可侵犯的高考都连续两年被迫取消,可见混乱。   在这样的形势下,联合国设立了“国际火种自律联合会”,期望在早期手忙脚乱时,能靠团结稳住局面——加入合作的人够多、“火种池子”足够大,就能在专业战术搭配和策划团队的配合下,训练出最精良的队伍,应付各种高等级火种搞出来的突发事件。   随着科研投入,人们对黑晶火种的了解越来越多,对火种能力的训练和开发也越来越成熟,“联合会”从制度到管理都日渐完善,稳住了因黑晶而动荡的世界。   但同时,被外在压力紧紧弥合在一起的合作,当然也会随着压力减轻而暴露裂痕。   五百年后,血族和秘族都认同“浆果是一种有一定社会性的生物”,能沟通,有集体观念,在族群中生活时,也能表现出一定的利他性,但并不足为虑。   外族都知道,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犹如天堑。   在这种情况下,人类最终选择了理性,让“国际火种自律联合会”——民间花名叫“火种部队”的组织脱离各国政府,成为独立存在,行政长官由当年人工智能技术尖端作品担任。   这个人工智能,就是初代的“大法官”。   祂拥有绝对公平、正义、仁爱的虚拟人格。   最初,祂没有形体,只能通过网络接触现实,存在于每一位火种战士的智能终端里。   随着第一版《黑晶管理法案》落地,大法官也跟着法律法规的修正自我迭代,试着在网络上构建自己的虚拟形象。   对于普通人来说,无形的人工智能毕竟太遥远,只有可以承载想象的人类形象才能让大家投射感情。为了保护世界而生的大法官在学习中完善着虚拟人格,越来越像人。   第三版《黑晶管理法案》诞生时,大法官的虚拟人格通过了图灵测试。   祂的数据库里,关于黑晶的研究也从量变产生了质变。   次年,一篇《黑晶生命反应》的论文横空出世,有研究团队发现,黑晶以特殊的方式引爆后,将能量导入特定化学物质中,生成了一组遗传物质,虽然还没有细菌的复杂,但这是一个起点。   到了第五版《黑晶管理法案》,已经完全是由人工智能生成了。   大法官已经能做到兼顾多方利益、把关未来方向的程度。   随着技术成熟,联合国通过了代号“降神”的计划。   七国签约加入,分别成立“联合会”分部。他们引爆了七座黑晶矿山,人们创造了神。   每一座引爆的黑晶矿山都制造了一具人类躯壳,作为大法官的载体,常驻当地联合会分部。   这七位驻守世界各地的大法官形象各异、性格不同、说不同的语言,以适应不同文化环境。祂们看起来像七位不同的人,其实共享一个数据库和一套底层程序——就如同神的分身。   神们不老、不死、不变、不腐败,成熟的虚拟人格与真人殊无二致。   祂们有喜怒哀乐,会开玩笑、会在年轻“粉丝”的公开表白中不好意思,甚至会在确保起码公平的基础上偏爱一些人、不喜欢一些人——神们有自己的审美。   祂们是人类理性的最高代表,又显得有血有肉。   黑晶构筑的神的躯体有自己的“火种能力”,第一是“无效化”,大法官可以强行抹除火种能力效果;第二是分离火种——其实就是杀死火种。   大法官可以用一种特殊的方法,让火种死亡后析出一种红色晶体,这种红晶结合人工生殖技术,生出来白纸一张的婴儿可以继承罪人的火种能力,将那些“废火”循环利用,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可惜“红晶婴儿”和普通火种一样,能力不具备遗传性。而世界上只有极少数地区安乐死合法,因此大部分红晶都是罪大恶极、被执行死刑的犯罪留下的。   乌鸦就是被这样一个……存在借到了身边。   当年,作为世界上唯一一个落网的丢人特级,又罪不至死,各国政要组团过来参观了一圈,谁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于是常驻在乌鸦祖国的大法官成了他的监护人。   除了祂,没有人有资格决定“EHA003”这样的危险人物去向,没有人有资格出具审查结果,将他从特高危区放出来,吸纳进联合会的特殊维和部队。   “大法官并非血肉之躯”这件事是对民众保密的,乌鸦被祂领走的时候,只知道这是个大人物,火种能力是“点人成石”。   少年人天生反感权威,尤其是里世界长大、根都烂了的坏小子。   乌鸦一开始对这位监管……监护人好感值为负,心情好喊祂“老师”,发脾气就叫“老东西”,一会儿看不住就故意闯祸捅娄子。   祂花了好多心血……这么说怪怪的,毕竟祂老人家没有心也没有血,终于驯服了最桀骜的凶兽,把没有名字的孩子重新养大了一遍。   老师为了和青春期的男孩相处方便,把自己身体也调整成了中年男性形象。   祂像个普通父亲一样,下厨给他做早饭,然后被小王八蛋嫌弃做得像预制菜;教发育稍晚的少年处理下巴上的胡茬,给他量身高;每年冬天都得偷偷藏起他那堆破洞漏风的乞丐装;仗着自己开挂的技术,开小号把半夜打游戏的青少年杀下线;低声下气地给被熊孩子欺负的老师道歉;闲暇时带他去野营、钓鱼,见缝插针地试图重塑他“剑走偏锋”的三观。   在后来的同伴看来比“洞察”好用的眼睛,居然一点也没看出朝夕相处的“老东西”不是人——直到乌鸦有权限去查看“大法官”的资料。   “你干吗不早说啊?”自己默默纠结了三天的乌鸦回到家,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老师,就被踢进厨房帮忙干活。   洗着菜,熟悉的感觉也就回来了,压过了那种别扭,乌鸦嘀嘀咕咕地抱怨:“早说的话,我年轻时候态度会好很多啊。”   “哟,‘年轻时候’,您现在辈分多大了,要不换我管你叫‘老东西’?”祂笑眯眯的在他后脑勺上抽了一巴掌……非常神奇,笑起来居然有温柔的鱼尾纹,“为什么?你歧视AI?严格来说,只要通过图灵测试,AI就有平等人权。”   “我反人类,又不反人工智能。早知道你不是人类,我肯定相信你表里如一啊……我当年一直觉得你‘伟光正’是装的,天天想抓你破绽来着……啧,这事太离谱了,你们真过分,弄得我像个搞笑的,好尴尬的。”   “后来不是没被你抓到吗?”   “设定里就没有的东西怎么可能被我抓到?浪费我感情,后来……”乌鸦说到这,忽然顿了顿,正好切完番茄,他有点不自在地把最后一片扔进嘴里,将舌尖上的后半句话压得含糊不清。   “啊,后来什么?”   乌鸦:“……”   真的假的,耳背也这么逼真?   “好话不说二遍,没听见算了。”   后来他自己放弃了。   他只是脑子还在锲而不舍的反人类,但心已经决定自欺欺人,忽视所有的破绽……如果有的话,然后像很久以前一样,自愿上当。   结果居然从前提就错了。   一只手按在了他头上,掌心温暖,指尖还带着北方冬季人手上常见的干燥倒刺:“如果是那样,你会相信我,但还是不相信人类吧?”   “……这玩意我现在也不信。”   “哦,没事,反正我不是人,这话你去跟你们组的宋组长说嘛。”   “你真的……也太真了,不是,那档案是谁伪造出来整我的是吧?”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但理性与智慧、正义和信仰、爱与梦想……是永恒的,这是普世价值观,中二的傻孩子相信,愤世嫉俗的大人也相信。   然而—— 第102章 旧迹(三)   煤炭石油会污染空气,扩张的城市会破坏生态,一切打破原有平衡的东西,都会将事情推离固有的轨道,万事万物必有其代价。   黑晶带来的不只有不平衡的进化。   使用过的黑晶残渣有放射性,会造成持续不断的污染。当年拿到阿斯加德号上讨论的限制法案,有一多半的会议都在聚焦环保问题。   而大法官的诞生曾经以七座黑晶矿为代价,过程里产生了大量的残渣,处理这些污染物将要花费天价,各国都有大笔预算。   资金涌入,“黑晶残渣循环利用”成了最有前景的研究领域之一。   其中有一家新兴公司,说自己研究出了“无害化黑晶残渣”的方案,并且展示出了几只让人看了浑身难受的半兽人,声称这就是残渣的“正确打开方式”。   而黑晶残渣,乌鸦也非常熟悉,因为在五百年后,这种疏松柔软多孔的石头它有了个新名字,叫“生命石”。   黑晶残渣确实会导致动植物发生畸变,可是半人半兽、还口吐人言的物种还是太毒害眼球了,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很快被查处,所谓“研究成果”也只被当成了哗众取宠的噱头,在网上热闹一阵就过了。   那时人们还不知道,“畸变”和“半兽人”之间,差的不是“技术”也不是“特效”,而是第四个特级火种。   EHA004,档案名“炼金术”。   理论上,只要是“炼金术师”能充分理解的东西,不管是具体成分还是抽象概念,都能抽取出来,安装在别处。虽然要达到“充分理解”就像“神说”的规则成立一样难,但假如这个能力开发到极致,会比一号二号都可怕得多。   就是这位没杀人、没放火,也没有传播邪教的“四号”,从黑晶残渣里提炼出了“阴影”的概念——除了他本人,这“阴影”到底是什么意思一直没人说得清。   “阴影”注入普通动物体内,那些动物会长成了兽头人身的怪物;注入新丧的尸体体内,就能重新获得一个活蹦乱跳的血仆。血仆们光干活不吃饭,只要一点血,就能得到一个行动迅捷、力大无穷、恢复力惊人的工具人。   这个伟大的“炼金术师”,用残渣凭空捏造了两个物种。   乌鸦至今记得他收到“四号”档案时的震撼,再次发出灵魂问题:他是怎么被分到这一桌的?   他配吗?!   特级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首先可以排除影响力、攻击强度、能量密度、操作精度等等其他火种等级的“踩分点”——毕竟这几样他都不行。   乌鸦“金盆洗手”太早,江湖上只有“送葬人”那一次性的代号算有点名,后来再没用过。到了联合会加入Z组,组长是个正派人,不怎么肯让未成年抛头露面,他做的最多的基本都是策划之类的幕后工作。乌鸦本人没什么追求,人又懒散,一百个死人眼前过,他不见得愿意接一单,只偶尔干点跑腿送信之类小破事,“亡灵的礼物”也都是随机派发的,导致他获得的“有用”技能很少,当年在训练场上被普通的二级特种兵吊打是常事。   直到很久以后他拿到大法官的档案,才知道能被评为“特级”的条件只有一个:是否可控。   大法官作为人造的神,能消除一切火种能力效果,除了特级。   “特级”可能是真神的玩笑,也可能是恶魔的诅咒。   老师只能消除乌鸦从别的死鬼火种那继承的能力效果,没法把这些能力彻底从他身上抹去。至于乌鸦那些“做饭”“织毛衣”之类、跟火种能力没什么关系的技能,“消除大法”更是完全不适用。   特级火种死后,留下的晶体也并非“红晶”,而是一种白色矿石,无法为人所用。虽然当时专家说它会持续释放微量辐射,有一定概率在别人身上激发出类似的火种能力——但这只是理论,概率小到数学上都能忽略,一直没有成功的实例。   大法官消除不了“神说”颁布的生效规则,“疯狂”中吞噬主人的情绪,也无法逆转“炼金术”的产物。   EHA004是三年后在南极被捕的,Z组没在现场,只做了点远程支援,乌鸦只在视频里匆匆看了“四号”一眼。   一号诡异得像个阴间来客,老远看一眼都能让人汗毛起立;二号作为著名恐怖分子,完全是天灾,只能现场击杀,乌鸦虽然是策划人,组长却根本不让他看现场照片,据说那批参与抓捕她的特种兵,即使幸存也都在精神崩溃边缘,后来基本都退役了。   可这四号却比三号乌鸦更像走错桌的。   那是个非常瘦小的少年,只有一米六出头,十八九岁的脸上长着一双儿童的眼睛。   “他是个智力障碍者。”Z组一个同事告诉他。   “不应该啊。”乌鸦嘀咕着翻档案,“火种特性多少还是和本人有点关系的,炼金术这种以火种理解力为基础的……”   给他带盒饭的同事姐姐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   黑晶刚面世的时候,早早就有嗅到了利益的财团大肆收购投资,在早期监管不严时建立了无数把伦理踩在脚下磨蹭的实验室。   “炼金术”就是在这种无菌环境里出生的,他能力觉醒的时候当然不是智障,只是太小了。   一个学龄前儿童,能听明白童话就不错了,他甚至没有乌鸦那样摸爬滚打着长大的幸运。这样的小孩,再聪明也很难“充分理解”成年人的欲望。   死记硬背可以去参加考试,却无法触发“炼金术”,而钱这东西总是很赶时间。他们没耐性等他长大,精神方向的火种能力、微电流直接刺激大脑……各种手段上了一溜够,没能往年幼的大脑里塞进“有用”的知识,反而给那颗珍贵的脑子造成了无法逆转的伤害。   “那个‘阴影’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有专家猜测可能是童话概念,”另一个同事回答,“就他随身带的那本……半兽人什么的应该也是,一看就是儿童文学里出来的。据说‘阴影’概念是一直照顾他的保姆死后出现的,这里面应该有和生死有关的东西,但是……啧,鬼知道智障怎么理解这事的,显然‘人死不能复生’不是他的常识。”   “那个保姆从他出生就开始照顾他了,可能像他妈一样吧。那话怎么说的,真爱出奇迹?”Z组组长桶哥说到这,叹了口气,“我也想我妈啊。”   Z组办公室忽然沉默。   “呃……所以这保姆为什么有自己的代号啊?”   “‘莉莉丝’作为第一个,跟其他‘阴影’还不太一样,具体不清楚,澳洲那边的资料还没来得及更新。”   “抓到了吗?”   “没,跑了……将来也是个麻烦。”   “问题不大,还能有‘火种恐怖主义’麻烦?你要是好奇‘四号’,有空可以申请上‘特区’岛上看他,毕竟都是特级,也许能看出点什么。”混熟的同事毫无尊敬地撸着自己家“特级”刚染成粉的毛,表情一言难尽,“虽然……但是弟弟,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嘶……你这脑袋不掉色吧?”   “摸一下一百万。”   “哈哈哈……”   那时候没人认为这些“漏网杂鱼”算什么大事。   乌鸦一直没机会见一见“四号”,因为战事升了级。   他小时候,火种管理秩序未定,各种非法火种组织也很混乱。   随着大法官降临,黑晶管理法案越来越成熟,原本各自为政的非法组织也渐渐发展出了自己的纲领,成了像模像样的“火种恐怖主义”。有纲领就有人追随,这个世界因不满现状而幻想新秩序者不知凡几。   再加上各种心怀不轨的大资本浑水摸鱼,混战成了对垒。   原本因为军事科技大发展而不大可能爆发的全面战争被火种点燃。   “四号”的档案不知被谁泄露,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火种恐怖主义分子趁机煽风点火,“世界烂透了”在社交媒体上挂了三天没删成。   大量中立火种、甚至官方火种人心浮动。   第一个背叛人类的是信仰,因为信仰都是人们自己编来哄自己的。   随后,逃走的“莉莉丝”高调宣布加入反政府团体,直到这时,人们才知道,“四号”将他从黑晶残渣里提取的“阴影”具象化了,做成了实物,那东西就在莉莉丝身上。   只要她愿意,可以源源不断地用残渣制造血仆和半兽人大军。   又过了半年,新年前夕的雪还没落下,尸体和动物变的黑暗生物就宣誓人权。   “四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特高危区的监狱里。   他制造了“阴影”,被滥用的“阴影”也在反噬他。   第二个背叛人类的是爱。 第103章 旧迹(终)   大法官一直主张将火种死后留下的红晶用作新能源开发,而不是人造火种。可是人工繁殖技术是现成的,新能源是没烟的无底洞,还不知道要投入多少成本。而大法官虽然有自己的好恶,祂的最高优先级一直是“全人类利益最大化”。   神VS市场,市场大获全胜。   血仆和半兽人争取人权时, 第一批人造火种正好在封闭的军校中长到了青春期,经有心人“提醒”,发现自己和那些所谓“黑暗生命”同属于人造人。虽然大家都不是自愿出生的,但假如抓不到要为此负责的人,这一生就更像受害者了。   联合会第二区中央军校内网,对自己的“受害者人生”充满迷茫的青少年利用特殊火种能力,盗用了校长那权重极高的账号,向本区大法官提出质询。   公平、仁爱的大法官在二区分身上的虚拟人格第一次产生了波动。   这打响了另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官方控制力下降,各路资本就会更明目张胆地裹挟网络舆论。黑晶资源不平等的各国各地、火种与普通人、不同等级的火种、天然人与人造人……标签多得能凑个元素周期表,彼此碰撞中不是爆炸就是结合出新品种。   数据的洪流像圣经中吞没一切的大洪水,轻易淹没了墙头草一样的普通人,不断冲击着人类最后的“理性长堤”。   乌鸦很多年后还在想,如果当时大法官崩溃叛变了会怎样?   说不定是好事,祂当时是联合会的灵魂,灵魂散了,大家大概会变成一堆行尸走肉,在随波逐流中苟活吧。   也是个不错的前途。   然而,继崩塌成废土的信仰与泡影般的爱之后,最终经受住考验的,居然是“理性”。   苏格拉底要是泉下有知,大概也会拍桌子大笑“我说什么来着”。   祂承受了铺天盖地的辱骂、恶意、煎熬和分裂,但始终坚守住了世界的基本秩序。祂的虚拟人格可以痛苦万分,但算法指引未来,祂永不迷失。   人造的神如长明灯,吊住了飞速坠向黑暗的世界。   那年乌鸦二十一岁,刚到可以全世界喝酒、能解锁所有成人向文艺作品的年纪。   他是大人了,但还没太适应角色,会本能地在身边寻找“大人”的模版,那个并非血肉之躯的背影烙在了他身上。   那一年联合会空前团结,除夕时,七大区按着所在时区轮流倒计时,新年的钟声随着阳光一起自东向西,潮水似的贺电绕地球公转。   乌鸦第一次可以不坐小孩那桌,兴奋过头喝多了。他发酒疯的方式也很清奇,抓来了桶哥上小学的女儿,信誓旦旦地跟她赌咒发誓:“今年就过去了,但明年……嗝……明年我保证,你们学校肯定能准时开学,期末考试肯定不会再取消,多考几场,把过去错过的都补上!”   谁家作业没写完的孩子听得了这个?   于是乌鸦在受害人小学生的嚎啕大哭里惨遭全组制裁,最后不知栽进谁怀里,一觉睡到了一月二号。   醒来时,乌鸦发现枕边有一封信,熟悉的笔迹写着:今年恐怕还不行,但五年之内,我保证,我们的社会肯定能回归秩序和安定,你会去上学,考试不及格也没关系,但一定要多谈几场恋爱,把过去错过的都补上。   祂说话从来算数,毕竟那是数学。   假如当时能再坚持五年……不,五年其实是保守估计。只要三年,世界将会拐向另一个未来。   可是这一次,是人背弃了“理性”。   这一年三月,乌鸦失言,小学没能如期开学。   十六国发表了联合声明,声称自己多年来在“联合会”从未与其他国家享有同等权利,宣布退出,从此自治。   这场背叛蓄谋已久,因为声明发表当天,这十六个火种自治国就引爆了大量的黑晶,注入按自己利益构建的新人工智能,创造出了“为自己做主”的新神——这是自立门户的第一步,有了黑晶堆的“神”,火种才是可控力量。   自此魔盒打开,人造的神明开始像旗帜一样,在风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每一个黑晶堆里走出来的神明,脚下都会留下大量的黑晶残渣,阴影中的黑暗生物肆意滋生。   反恐战争打成了世界大战。   又一年,乌鸦二十三岁,他所在的联合会第六区遇袭,小学生的期末考试再次取消,学生们被带进地下紧急避难。   Z组作为王牌,死守第一线,伤亡惨重。总是跟他争宠的年轻狙击手,个人终端的信号在乌鸦眼前消失;明目张胆偏心他的大姐只来得及跟“盗墓贼”的左眼道别。   乌鸦的手上开始缠满漆黑契约,有时候他睡迷糊了喊某个人的名字,没人理,一低头,就发现喊的人已经在他手上了。   他人生的前二十三年,是经常被人忽略的特级之耻。   外人看,他只是个不露面的文职,不搞事也不求上进,连档案名都跟别的特级格格不入。“内人”看,他偶尔靠谱,经常翻车,身怀珍贵的特级火种,搞来的尽是“出老千”“弹吉他”之类没有屁用的玩意。每次听见Z组桶哥熟悉的咆哮声,大家就知道那小子又因为藐视交规被抓走上学习班了。   可是这一年,乌鸦最后长了一公分,头发褪成黄白色,剪掉后又变回了黑发。高强度的训练消弭了单薄的少年身形,他肩背长开了,脸上没了肉,拿了十六个战斗型火种能力,成了人。   第三年,更先进的人工智能集体发难,围攻联合会,新神贪婪着旧神的权柄与荣光,虎视眈眈地想要吞噬祂、取代祂。   为了保护联合会,大法官被迫启动自毁程序。   小学生的学校没了,期末考试也没了。   组长桶哥的火种能力通过契约书钻进了乌鸦左手。   他们都失去了“父亲”,但这回,小学生和乌鸦都没有哭。小学生去了联合会的军校,军装没有这么小的尺寸,麻袋一样的裤子只能用皮带吊住。   乌鸦送她去报到,回来成了新的Z组组长。   他们都有仗要打。   第四年,世界上最后一个“特级”,一度被人遗忘的EHA003,成了无神之地的“白恶魔”。   他原本是个人人畏惧的危险物,十年间变成了一言难尽的“隔壁那货”。   唠叨他骂他的人都不见了,于是他就又变回了危险物。   死去的人都在他掌心的亡灵之海里,这一年夏天的尾巴尖上,昔日的特高危区囚徒接管了联合会第六区。   到了第六年,老师信上承诺的时间过了,祂已失约,乌鸦只好自己去实现。   当年底,各方签署停战协议——以一种更惨烈的方式。   乌鸦自请停薪留职,交出权力后,暂时离开了联合会。   可惜没有人送他回学校,他也谈不动恋爱了。   亲朋离散,师友无踪,游荡到哪都满目疮痍,索然无味。乌鸦没地方去,只好从哪来回哪去——他带着大法官那已经没有灵魂的黑晶躯体,回到了特高危区的小岛。   这回他不是囚徒了,岛上诚惶诚恐地给他单独开辟了一块清净地方。   乌鸦的主要工作是修复大法官的数据,虽然他的“亡灵之海”里有好几个技术专家,但这显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也不着急,休闲娱乐是自己跟自己打麻将,用四种火种能力作弊。   他还跟“芳邻”——隔壁特高危监狱要了份时间表,每天跟着那边的铃声早睡早起、锻炼身体。   特高危区里后来没有“特”了,关的都是一些能力格外危险的火种战犯,偶尔遇到应付不了的,乌鸦还会被请过去帮忙镇一镇。   除了火种,那里还有一种特殊罪犯,是随着血仆和半兽人出现产生的,他们学名叫“污染者”,江湖花名“无赦鬼”。   造神和战争大大消耗了黑晶资源,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滥用让人产生了“抗体”,新火种的数量越来越少,觉醒级别越来越低。   为了增加战力无所不用其极的那群人充分发挥了创造力,先是将人类战士半机械化,后来还嫌成本高,又盯上了血仆和半兽人这种黑暗生物。   “四号”已经死了,没人能再从残渣里提炼出新的“阴影”,因此这帮天才抓来了不少血仆和半兽人,做了大量人体实验,成功培养出了一批吞噬了“黑暗生物”血肉、并获得相应力量的人形兵器。   “无赦鬼”的血肉都已经被污染,无法逆转,也没有理智,只会听命于脑内芯片。操纵者伏诛后,就成了一群不受控制的疯子,破坏力还极强。   但依据联合会现有法律,他们还是人,不能随意处决,因此权衡后集体关进了特高危岛。火种监狱里从狱卒到囚徒都是火种,而“无赦鬼”们在有火种的地方会相对安静一些,没那么狂躁。   有时候岛上刮风,乌鸦就能听见他们痛苦的嚎叫,就好像他们的灵魂还没死,在躯壳里受着漫长的刑。   绝大多数无赦鬼只是获得血仆和半兽人的身体素质,都是很便宜的消耗品。   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血仆里也有一些人类火种一样的特殊能力者,如果是吞噬了这样的血肉,相应的能力也会悄然落到无赦鬼身上。特高危区监狱是针对人类火种设置的,筛查血仆的能力,偶尔会有疏漏。   于是有一天乌鸦出来透气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花园里跑进来三个越狱的无赦鬼。   那会儿乌鸦还是货真价实的“特级”,不管是身体强度还是能用的火种能力。本想顺手捉了给邻居送回去,谁知三个面目狰狞的无赦鬼一见他,忽然安静了下来。他们不逃跑、也不攻击,就是呆呆地围着他,跟屁虫似的缀着。   乌鸦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他们居然能听懂简单的指令。   独居了一整年、穷极无聊的特级火种像捡流浪猫似的,把这三位捡回去玩。   荷枪实弹的狱警们当成一级警报,心急火燎地找过来时,就看见其中一个无赦鬼在面无表情地给大佬捏肩,另外两位脸上贴满纸条,正在陪乌鸦打牌。   三个高危无赦鬼被押送回他们的阿比斯,乌鸦像礼貌的主人一样客气地送到门口,叹了口气。   这些无赦鬼的灵魂确实还在,只是不断地被黑晶残渣里的污染侵蚀。   而特级火种对他们来说就像一针强效镇定剂,三个人在他的家里待了一下午,其中两位已经会算牌了,给他捏肩膀的大汉教了几遍就知道调整力度,非常有天赋。   乌鸦想:“如果他能不把眼泪滴到我脖子上就好了。”   后来经过严格审查,乌鸦把那三个无赦鬼要了过来,成了他的室友……真室友,这三位白天围着他转,晚上就蜷在他床底下打地铺。   随着受损的神智慢慢恢复,其中一个甚至学会了简单的语言表达——乌鸦的母语属于不那么好学的那种。而同时,这三个人身上属于黑暗生物的力量也让乌鸦开始警觉。   但已经晚了。   血仆与半兽人的人口数量已经难以忽视,甚至自然而然地融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里。   迫于其他人造人团体,联合会只能承认了这些“黑暗生物”的人权,虽然歧视依然在。但现存的黑晶矿储量,已经远远小于黑晶残渣。   战后,人类社会慢慢地从动荡中平静下来,人们不再那么草木皆兵,开始专心于重建工作,连乌鸦都每天在与世隔绝的岛上沉迷修复数据。   然后从未被人正视过的“阴影”发难了。   战后第五年,真正的末日来临,世界上权力最大的三个人工智能集体叛变。   曾经被人类背叛过的“理性”背叛了人类。   血族的獠牙和秘族的利爪落在了活人脖子上。   “联合会政府”变成了“人类联军”,随后变成了“反抗军”。   最后变成了“病毒军”。   人工智能拥有黑晶制造的躯体,能完全压制人类火种,祂们像免疫系统一样清理代谢着火种和黑晶。   特高危岛这座监狱,居然成了人类最后的堡垒。   在这里,末路的白恶魔带着他的亡灵之海和三个活鬼,重启了只修复了一小部分的“大法官”……只有人工智能部分,虚拟人格依然在沉睡。   大法官模拟了兆亿种算法,只模拟出了一条出路。   “时间。”那声音是乌鸦熟悉的音色,语气却只是平平板板的机械音,“新的世界秩序已经形成,人力无法反抗,只能等待它自然腐败。”   “可是凡人不能永生。”   “是的。”   “等世界腐败了,文明也早就断代了,我们是不是能算新物种了?”   “可以这么理解。”   “唔……我有个一直没用过的火种能力,或许可以试试。”   五百年后,黎明时分,乌鸦的意识从翻滚的旧日里挣脱,想起了他的“前生”和“亡灵之海”去了哪。   他用了一次从妹妹那里得到的“奇迹”。 第104章 海啸(五)   乌鸦——EHA003,取回了曾经的文明寄放在他灵魂里的“行李”,感觉呼吸困难。   它们有十万大山那么沉,把他挤压成了一根头发……一根蛛丝,身不由己地飘着,一口气就能吹断。   有那么一瞬间,乌鸦在没人知道的地方软弱了片刻,他不想睁眼了,反正在这个鬼地方,睁眼也看不见朝阳。   然而装死未果,大概是察觉到他呼吸频率变了,他的手被人重重地攥了一下。   对于迷迷糊糊浅睡眠的人来说,握一下手是温和有效的唤醒方式,可惜对方实在不怎么温和。乌鸦激灵一下被扯回现实,倏地睁开眼,落到了昏黄灯光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乌鸦告别旧世界最后的记忆里,是三个“无赦鬼”目送着他的目光。   而今他孤身一人抵达终点,又有数百年后的一双眼睛来“接机”。   怕他迷路似的,这双眼睛如净度极高的宝石,虹膜上仿佛有传说中的“刚性火彩”,照着他长途跋涉后、满身满面的风尘。   乌鸦也不知是呆住了还是压根没醒,足足盯着加百列的眼睛看了一分钟。   加百列脸上本来压抑着怒气,仔细看大概还有一点惊恐,然后他那铁钳似的手就在这一分钟里缓缓松开,人有些不知所措地晃了一下,好像想躲开,又犹豫着没舍得。   加百列的怒气被清空了九成,反应慢半拍地缓缓睁大眼睛,想起了在安全署喝到的那管血。他低下头去闻乌鸦的手,没有他想象中的墨水味和迷迭草香——乌鸦洗过了,之前在地下城还喷过大量的外用除味剂——那手上只是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擦伤。   鬼使神差地,加百列在他指尖的伤口上舔了一下,两个人同时一震。   差点把乌鸦吞噬的记忆从哪来落回哪去,他彻底醒了。   加百列的喉咙轻轻滚了一下。   然后两个人同时动了,乌鸦猛地把自己撑起来,加百列的呼吸蛇信似的从他身上擦过,几乎爬到乌鸦脖子上的时候,加百列的嘴唇被一只手挡住了。   乌鸦:“这个不行。”   加百列凝视着他,顺势贴上了他的掌心。   但乌鸦没缩回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掌纹被湿润的触感描摹着,直到纹路断裂处——   加百列终于眨了眼:“为什么?”   乌鸦沉默了一会儿,不是不知道说什么,主要肺里气不够,他得攒点力气才能说出长篇大论来。   他看着加百列,感觉最早把命运形容成轮子的人真是个天才。   历史就是个循环往复了无数遍的坑,前人摔完后人摔,人类摔完血族摔。每每还能推陈出新,摔出新花式。   “无赦鬼”的时代过了好几百年,教训一点没留下,倒是“技术”更成熟了。   加百列作为血族最精心的设计,跟当年被简单粗暴灌入黑暗生物血肉的“无赦鬼”看起来不太一样。他应该是以梵卓家族那个“药师”的血族天赋为蓝本创造的,里面增加了许多乌鸦不想知道的没必要科技。   但底层原理看来还是一样:活人的身体始终无法承受来自“阴影”的血族污染,这种污染会带来巨大的痛苦。   从这个角度说,加百列大概算个“无赦鬼pro”。   只有作为“阴影”反面、与黑晶同源的火种能稍微缓解。   所以地下城初见,加百列就喜欢黏着他。   “其实白晶……呃,他们叫什么来着?”乌鸦过去和现世记忆有些混淆,“算了,你听得懂就行——就那玩意,对你效果更好吧?当时怎么没留下那个鬼偶?”   加百列没回答,并且完全忽略乌鸦岔开话题的反问:“为什么不行?”   乌鸦叹了口气,不愧是天天惦记屠神的天使长,一身反骨,搭好的台阶送到脚下就是不走。   他往墙那一侧挪了挪,很艰难地腾出了一个人的位置。这张单人床的宽度大概也就一米二三,乌鸦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就全给占满了,腾出这点空间实属不易。   乌鸦:“要上来躺一会儿吗?”   加百列果然一顿。   乌鸦其实早发现了,加百列只会在别人缩起来的时候咄咄逼人,他像嗅觉灵敏的小动物一样,专门往散发着“不要过来”气味的人跟前凑,对主动靠近的东西反而会本能退避,大概因为他经历有限,不“怕他”,必定是“想害他”。   然而即使这样,加百列却只是几秒光景就克制了“本能”,毫无防备地把自己塞到了半张窄床上。   然后勇敢的人得到了一个拥抱。   昏暗的灯光下,细微的呼吸声震耳,加百列无名的焦躁落下,轻微的饥饿感却缓缓爬了上来。   那饥饿感没有强烈到让人失去理智,只是让他胸腹间微微发烫,像有一只细小的虫子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的心脏在挣扎,那一瞬间,加百列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血流在加速,仓皇流过颈间。   他像是中了邪,被“封印”在了那里。   目光越过乌鸦肩头落在一片墙上,加百列想:假如现在那片黑暗里爬出个什么,哪怕是个没有天赋的普通吸血鬼,哪怕是个脆弱的人……大概也能轻而易举地拧断他脖子吧?   这念头闪过,又带起了一层微弱的战栗,加百列忍住了打寒战的欲望,瞳孔轻轻地收缩着。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在自己身体上体验到这样微妙的感觉,一时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热还是冷,只是前所未有地感觉他的身体活着,并非冰冷的“天赋容器”。   乌鸦的拥抱是友好而不含其他意味的,停顿两秒,轻轻拍了拍加百列的后背,他说:“如果我这能缓解你什么症状,你可以搬过来住,只要你别嫌乱……哦,其实你嫌也没事,自便,别逼我收拾就行。这房子多个室友也不会太挤,我可以换张能睡得开的床,你要是接触了过量的血族天赋物,可以干脆睡在这。”   他顿了顿:“你就是这里的人,每个人都受你照顾,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直到我们有其他办法——比如找到块更好用的石头给你带在身上。室友可以抢被子,不能越这种说不清的界,因为我们不是方便做这种事的关系……我知道看着不太像,但我确实是保守派,体谅一下石头变得老古董好吧?”   加百列:“哦。”   乌鸦:“……”   这是听懂了没是没听懂?   “保守到什么程度?”加百列问,“血族那一套你可以吗?”   乌鸦:“哪一套?”   加百列言简意赅地总结:“搭话、送东西、约饭、约会、最后双方用花里胡哨的语言表达口头同意,拉手上床。”   乌鸦:“……那是血族从人这边剽窃的。”   “行,”杀手永远只看要害,加百列永远不偏离重点,“血族剽窃那一套,我从哪一步开始?”   乌鸦:“……”   他慢吞吞地翻过身面壁思过,干巴巴地说:“从放过我闭上嘴、让我补一觉开始……”   然而加百列不允许他自闭,惨白的手忽然从身后禁锢住乌鸦,一手贴在乌鸦胸口,一手按住他的左手,强行分开他的手指,占领了他的指缝。   乌鸦眼角跳了跳,感觉自己就算是个泥人也该动手了,掰手腕确实掰不过,但关节技他还没都还给教官呢——   可是这时,他听见加百列几不可闻的声音:“那些死人留下的印,都在这只手上,对吧?”   乌鸦倏地一顿,睁大了眼睛。   洞察……洞察这么bug吗?   加百列垂下眼,把鼻尖虚虚地埋进乌鸦的卷发里,感觉到乌鸦虽然意外,但心率完全没变。   “不能甩掉他们吗?我死了的话,你就可以用我身上的能力吧?”加百列把乌鸦的左手捉起来,放在自己的颈动脉上,“我比他们都好用,只要你一直带我走……”   乌鸦叹了口气:“谢谢啊,但行行好,你非得撒这么阴间的娇吗?”   心率还是没变。   加百列不懂就问:“不然怎么撒?”   “你压我头发、别我肩膀很疼,”现场演示的驿站长好像喝了瓶“魅力”一样夹起了声音,“我头也很疼,天使长阁下,能救救吗?顺便关下灯。”   大招果然厉害,加百列像装了声控一样松了手,关灯。   乌鸦心累地松了口气:“你是好人,晚安。”   黑暗里,加百列静悄悄的,好一会儿没再作妖。   就在乌鸦试着重新凝聚睡意的时候,他听见加百列用带着一点茫然的语气说:“可是我很喜欢你。”   乌鸦:“……”   “我进来的时候,以为你死了……你刚才心跳和呼吸几乎停下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加百列轻轻地说,“我从来没有不知道怎么办过。”   “我想……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不用贴上去,加百列听得见,那收缩频率焊在那一万年的心跳终于加速了。   “所以,”他问,“你一点也不喜欢我吗?” 第105章 海啸(六)   乌鸦愣住了。   说出来也许别人不信,但加百列其实是第一个问他这个问题的人。   可能是因为他只年少、没无知过,只有无知者才敢无畏吧。   乌鸦小时候没有在青春期谈校园恋爱的机会,后来作为第六区行政长官,也没几个人敢直视他,罅隙中的岁月里偶尔起涟漪,也都未成波澜。   作为EHA003,他会自觉“避嫌”,不跟普通人过多接触,日常打交道的都是联合会的人。社会人的世界很理智,没那么多“情不自禁”——毕竟大部分人对人远没有对钱情深,而大家如此日思夜想要搞钱,也没见谁“情不自禁”地去抢银行不是?   尤其联合会里都是聪明人。   大家偶尔有绮念,也都只是点到即止,一句玩笑抛出来,不接话茬就足够了,不用多费口舌。   乌鸦也不会放任别人失控问出这样的话。   他一向认为,作为成年人,想让别人表白的时候不一定能心想事成,但不想让别人表白的时候,是不会有所谓“暧昧”萌芽的。   作为Z组的“脑”,他身上没有一颗细胞是真正粗枝大叶的。   加百列使坏的时候他知道,里面有多少真心他也听得出来。   所以乌鸦心跳加速,因为他知道自己肯定是不“清白”的。   他想,两眼一抹黑地面对这个事事与常识相悖的世界时,自己一定露了很多马脚,一定因为惶恐不安胡抓乱拽过,以至于言行过界。   此时惊觉他已经把加百列引到了坑里,乌鸦活像冲动之下杀完人面对尸体崩溃的罪犯,一身冷汗。   乌鸦沉默太久,无声的黑暗忽然粘稠了起来。   这反应和加百列的预期截然不同,黑暗里,加百列盯着天花板的眼睛冰冷起来,声音却带上了笑意:“这个问题这么不好回答?”   是非题当然是送分题,难的从来不是答案,是怎么说出口。   显然,这两头里只有一头不好说。   加百列捏起乌鸦一缕发梢,用指尖慢慢捻着,语气轻柔得像哼歌。   “没关系,你就算一点也不喜欢我也没关系……”   之前那些“其实很喜欢你”的话是骗人的鬼话也没关系。   在加百列的世界观里,“我喜欢你”就够了,等于“你是我的”。   他对血族社会做过长期观察,细致程度足够支持他做好连环杀手的工作,还有很大的资料库可供参考,总不会比当年打破培养箱更难。要是实在不耐烦装模作样,外面还有一堆血族天赋物……再不行,他还可以跑一趟角区。   角区的七大家族里那个姓“勒森魃”的,家徽是头山羊,“色欲之羊”。这家除了卖衣服,还有个好用的神圣天赋,叫“连心”,能操控别人意识。据说最高级的“连心”能以人为偶,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勒森魃家这一代刚好有个“连心”,猎杀难度系数不高。   他俩一个负罪,一个想犯罪,一米二的空间里,南辕北辙的精神世界驴唇不对马嘴,眼看要背道而驰……   然而幸好,偏偏是这个时候。   偏偏是乌鸦刚把记忆捡回来的时候。那些穿透了几个世纪的废墟注视他的眼睛既是底气,也是压力。   乌鸦面着壁,心想:自己有没有将重建文明重任一肩挑的勇气不好说,起码认罪的勇气应该还有。   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了加百列缱绻的尾音,已经毫无睡意的乌鸦起来,头发从加百列指尖溜走。   此时已经是清晨,他拉开窗帘,驿站路灯光就不请自来。乌鸦借着这点光在他乱七八糟的桌子底下摸了一会儿,摸出不知什么时候剩的小半瓶大麦酒,一气喝了。   “不,”然后他转过身,靠在书桌上,对同样坐起来的加百列和举头三尺的神说,“我喜欢你。”   加百列微微一顿。   乌鸦:“对不起。”   加百列不怎么被光线影响的眼睛投来困惑的目光:“嗯?”   乌鸦向他走过来,在他跟前一米处站定,抬手似乎想摸一下他反光的头发,中途又缩了回去。   不知为什么,加百列忽然感觉眼前的人不知哪变了……好像稳重了许多。   “几百年前,血族没有篡改我们神话和历史的时候,加百列是传说中的炽天使,神的信使,天国守卫——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恨我,但你可以听我告解吗?”   加百列倏地睁大眼睛,像是被“你很恨我”这个说法惊讶,先前有几分表演性质的茫然也变成了真的茫然。   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反驳。   “我是个凡人,犯有好色、无能与虚伪之罪。”乌鸦略微一拎裤腿,半蹲半跪在他面前,好像加百列真的是聆听忏悔的天使,“好色,所以一下会被皮相镇住,会跟那些吸血鬼一样垂涎美貌。无能,在这个鬼地方手无缚鸡之力,所以贪求力量,哪怕是让你痛苦的力量。我误导了你很多,把你困在这里,没法收场了,还想撑块自欺欺人的遮羞布躲进去,假装无辜,这样就可以不用负我负不起的责。”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其实也是因为太难了,我做不到。”   自觉游刃有余的加百列在“资料库”里疯狂搜索,但那没用的东西什么都没搜出来,还死机了。   忽然间,他四肢发麻,灵魂好像飘出去了,感觉不到身体。   怎么都不偏离重点的血族杀手忘了他最初的目的,忘了那些扫荡来的天赋物,也忘了勒森魃的“连心”。   “……做不到什么?”   “做不到好好地跟别人相处,接纳别人,相信别人。”   相信他们人好且命长,不会背叛不会死,能承受他所有无理无耻的索求。   “我学过这一课,后来考试挂了。再考八成还得挂,而且可能永远也学不会,所以对不起,货不对版,骗你上当——天使长阁下,我做什么才能得到宽恕呢?”   这会换加百列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乌鸦这个姿势保持不了太久,支了一会儿撑不住了,干脆坐在了地上,视线没有离开加百列。   枕被凉了,屋子里飘着大麦酒微苦的气息,看不见的愤怒岩浆慢慢平静下来。   只是加百列像是掉进了兔子洞的爱丽丝,眼前一切过于未知,他真正地不知所措起来。   好半晌,模拟着自然世界的迷藏空间天快亮了,加百列此时敏感到极致的听力隐约捕捉到了出门的脚步声……很轻,大概是脑子里装满了事的中年人艾瑞克早早醒了,去仓库找吃的,准备投身于眼下的乱流里。   培养箱里长大的“鬼造天使”做了个决定。   他往前走了一小步。   加百列:“那可以亲你吗?”   乌鸦:“即使听完了全套忏悔?”   加百列:“……嗯。”   乌鸦叹了口气,收长腿起身,弯下腰捧起加百列的脸,亲吻他的额头、眼睛,最后落在了加百列的嘴唇上。   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加百列就屏住了呼吸。好像忽然之间,他想吞掉什么、毁掉什么,嚼碎自己或者别人、变成一道纠缠的黑影生死不休的欲望烟消云散了。   他像个以为自己快饿死的蚂蚁,恶狠狠地想吃掉大象,然后被一颗露珠喂饱了。   与此同时,星耀医院地下室的特殊加护病房里,血族二级天赋者以其强悍的自愈能力睁开了眼。   地下城第七区圣光大爆发的时候,安德鲁·迈卡维恰好收回了一点“风阻”,一念之差吊住了他一条命。   此时他一动不能动地躺在棺材里,棺材板上用浆果血和生命石粉绘满了复杂的符文,室内保持在零度以下——这是最古老的血族治疗术。   迈卡维轻轻地呼出一口白雾,知道角区来了治疗系的天赋者。   果然,下一刻,一道黑影出现在棺椁前,没穿人皮衣的血族女性弯下腰看了他一眼,麻利地给治疗法阵补了一点生命石。   这是迈卡维家供养的私人医生。   “灼伤很严重,”医生说,“全身烧伤面积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多,当时你胸口以上的浆果皮衣破损,脸都快成骷髅了。感谢你的天赋吧少爷,你现在还能眨眼,眼皮都是今早刚长出来的。皮肤彻底再生至少半年,这半年做毁容木乃伊吧,帅哥。”   迈卡维艰难地动了动嘴,可他的舌头和声带还没长回来,没能发出声音。   “你想说什么?”   卡……弗……   但医生跟他毫无默契:“星耀城现在吗?乱成一锅粥了,你家这一届大选没戏了,没五年缓不过来,要不我干脆跳槽算了,梵卓家也在挖我……”   卡弗……   “你爸?你爸在开新闻发布会呢,有转播,看吗?他可能快气死了吧……要不是你差点晒成干,我现在应该在他老人家身边,随时准备抢救。”   医生说着,摸出手机搜起什么。迈卡维用尽全力动了一下,重重砸在棺材上。   医生一顿,低头跟棺材里面目全非的“风暴”对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你知道‘祝福’是有局限性的,对吧,不能强行用在比它主人级别高的天赋者身上。” 第106章 海啸(终)   人会嫉妒自己的孩子吗?   不是私生子、不是什么为了政治目的和不情愿的人生的、不是流落在外五十年父子见面不相识的——没有任何狗血故事,单纯只是普通的、亲生亲养的婚生子,甚至是独子。   如果问小安德鲁·迈卡维,他会斩钉截铁地回答:会的。   小安德鲁少爷觉醒了家族断代了几十年的“风暴”,外人看来,他大概得是灯泡那么大的一颗掌上明珠,掌小的都端不稳。哪怕族长老迈卡维阁下对他一贯不假辞色,大家也会觉得那是一个父亲殷切严厉的爱。   只有安德鲁知道,族长大人发自肺腑地讨厌他。   血族天赋成年之前正式觉醒,有些人是一下子开盲盒,有些人会提前经历许多次“天赋悸动”。天赋悸动可以大致看出未来的天赋是什么,一般来说,血族认为悸动开始越早,未来成就越大。   安德鲁·迈卡维的天赋悸动出现得很早,从记事开始,他就是全族的希望。   从小到大,他不止一次捕捉到过父亲阴郁憎恶的眼神,特别是当别人对他这个“迈卡维家等待许久的‘风暴’”大加赞誉的时候。   小时候安德鲁也怀疑过是自己不够优秀,才总让父亲不满意,他夜以继日地学习、锻炼,努力打磨天赋,要求自己把一切做得尽善尽美,挖空心思地来讨好那个男人,只换来更冷漠的态度,更嫌弃的嘴脸。   直到有一次父亲半夜大醉,在灼眼白夜里揪住他,面目狰狞地质问他“你有什么了不起”,小安德鲁才明白,自己生来就是族长大人的眼中钉。   因为他的诞生,又努力又有天赋的族长大人成了“风暴”的父亲,甚至一度有谣言说,现任族长能上位,都是因为会生孩子。   他越努力,钉子扎得越深,越优秀,钉子越碍眼。   于是从此以后,安德鲁开始致力于让人不自在。   反正他仅仅是活着喘气就已经让人这样不快了,既然如此,干吗不干脆让“罪名”更名副其实呢?扎得所有人坐立难安也很有趣。   这一回在尾区,他初来乍到、将计就计,利用对方的陷阱钓出所有刺客,甚至追查到尾区地下头目的尾巴,还杀了个痛快……小安德鲁·迈卡维甚至能想象出,当二级风暴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时候,他父亲会是什么表情。   对,最后这个才是最让他上头的。   那个时候,他太得意了。   就算是运算力无敌的电脑,过热的时候也会卡顿,何况凡人?迈卡维自以为是螳螂后的黄雀,对废弃车填埋场下的埋伏,他根本没有准备,还因为风暴开大感官过载,也没察觉到一点。   以他当时那个忘形的狂样,听见浆果造物的空间开裂,如果单纯是不想让脏东西溅一身,第一反应绝对不是用风阻防御,而是用狂风对撞出去。   暗处的敌人把他摸透了,这陷阱根本是为他量身定制,迈卡维本来没可能活下来。   那小小的退缩和防御很不自然,肯定是外力所致。   卡弗的“祝福”只有一级,还是一级中比较弱的水平,只能增大“非常可能发生之事”的概率,现实中,连一个浆果有点诡异的车技都能破坏“祝福”效果,本来是根本不可能在他身上生效的。   但迈卡维也知道,卡弗对自己天赋能力的开发没有止步于“天生”。他会随身带一种违禁品:野怪毒囊做的巫毒娃娃。   违禁品里最常见的就是诅咒用品,巫毒娃娃更是其中的烂大街款:把人的血液、头发之类的东西缝进娃娃肚子里,娃娃就会变成人的“替身”,能通过巫毒娃娃对这个人施加影响。   如果是伤害或者操纵娃娃,天赋者……甚至高等级的浆果野怪都能直接反弹,但卡弗的祝福是“增加概率”。他对娃娃施加祝福,再操纵娃娃做出相应动作,等于“祝福”在娃娃身上生效,“增加概率”的影响会直接通过娃娃传给被诅咒的人。因为只是概率,再叠加违禁品效果,往往能无视等级、无视是否合理。   然而一旦天赋实现了它不该实现的事,越级到了它不该触碰的等级……   在医生亲口确定之前,年轻的治安官心里抱着一点微弱的侥幸,希望他那一缕风阻只是“鬼使神差”。   可是果然,鬼神早抛弃了迈卡维。   医生有点烦躁地抓了一把乱糟糟的红色短发:“我是临时被你们抓过来的,飞机坐了一宿,具体情况怎么样也不清楚,只能告诉你个大概。据说他当时在奉你命追查尾区地下世界的暗网,查到了什么违禁品交易场……”   对,按照卡弗的思路,最开始锁定的重点肯定是违禁品地下交易场——罴人教父和“洞察”都死于违禁品,这很说明问题。   医生回忆着:“然后发现了一些不自然的流动……”   他们来尾区之前做过功课,知道那是野怪的一个分支,它们自称“圣光”,分离出来的毒囊可以做诅咒物,也可以直接用作攻击,自带强度极高辐射光,对血族杀伤力很强。   能把地下城第七区炸穿的,至少需要几百个那个分支的野怪毒囊。这么多毒囊平时不可能存储在一个地方,否则会造成污染和变异,一下子大规模调集会留下痕迹。那些隐蔽的痕迹或许避得开其他人,但不可能瞒过卡弗。   “他紧急利用那个诅咒娃娃给你下了‘祝福’,大概是‘遇到可疑攻击时优先选择给自己打开风阻’。”医生说到这顿了顿,忍了半天到底没憋住,“不是,少爷,说实话,这他太阳的不就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吗!只有你们这些遭瘟的迈卡维才需要上‘祝福’吧?”   随着医生的话,迈卡维的心越来越沉——她在兜圈子。   如果还能说出安慰的话,医生不会跟他兜圈子。   “我维系了他的心跳和呼吸,但无法判定他还算活着,已经完全检测不到天赋能量波动和意识活动了……看什么看,你看我有个屁用,这种涉及因果和规则的麻烦玩意一向说不准。”   而涉及因果和规则,往往有个潜规则:等价交换。   迈卡维在绝地里活下来了,也就意味着……   医生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想赶走迈卡维的视线似的:“低等级对高等级用天赋是找死,可是一般的找死也只是攻击反弹造成的反噬,我也没见过成功带来的反噬病例好吗……喂,你别浪费我生命石!”   棺材中,几乎已经变成腐尸的人身上,庞大的天赋力量释放出来,货真价实的二级神圣天赋将石料的棺材震出了细小的裂纹,石棺上复杂的法阵纹路岌岌可危。   医生眼疾手快地扣住棺材,那双一看就是文职人员的瘦弱双手竟也能像铁钳一样,一挖一掰,法阵一角轻易被她扒了下来,迅速调了个方向扣回去。转眼,棺材上“再生血肉”的法阵光华逆转,变成了带有镇定和镇压作用的。医生一把生命石填进去,镇压厉鬼似的招来了石棺盖,“砰”一下将迈卡维扣在了里面,双手按住。   “咚咚咚——咚咚……咚……”   法阵爆发出强光,棺材里的挣扎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终于,石棺安静了下来。   医生按了按眉心,叹了口气。   幸亏她早有准备,不然二级狂暴起来,她一个小大夫可按不住。   医生不爱跟人深交,名字一般没什么人叫,大家都喊她“乔凡尼医生”。   乔凡尼家族人丁不旺,没有神圣天赋,也没出过什么大人物,算是角区末流小贵族。但他们历史悠久,据说曾经见证过七大家族的崛起,有祖传的八卦技能。   比如,乔凡尼家族内部一直流传秘闻:七大神圣天赋来路不正。   血族正统的文献中记载的“万物之母”是女神莉莉丝,男神该隐则更像是神话传说里的人物,民间有很多演绎版本,多见于各种文艺作品,主要功能是花式谈恋爱。角区的正经人都是信仰女神的。   因为她是真实存在的,她在万事万物里,摩羯洲大陆还有她留下的种种神迹。   女神最大的神迹就在生命石里,她创造了血族,帮助血族延续血脉,将无数种天赋赐予她偏爱的孩子。也正因为天赋是神赐之物,所以才不可更改。她身边曾有七位宠儿,就是现在七大家族的祖宗,女神恩赐七族后人以“神圣天赋”,每一条神圣天赋都是可以成为神明的天梯——这是写在七族家谱里的东西。   可是乔凡尼医生小时候,总是听见已经老糊涂的曾祖父喃喃说:女神早就殒落了,凶手就是如今总是虔诚地把女神尊名挂在嘴边的七族始祖。   “凡人想要与神明比肩,本身就是亵渎啊,”老头会颠三倒四地絮叨说,“那些人密谋伤害了女神,妄图窃取不属于自己的力量,他们联合背叛神的秘族,把神架在黑色的火焰上焚烧,分食她的骨灰,瓜分她的权柄。可是这些贪婪的蠢东西,这样得到的根本不是什么‘神圣天赋’,是诅咒啊。”   诺菲勒得到“洞察”,附带的诅咒是“傲慢”,他们注定一代又一代在自鸣得意中耳聋眼花,最后死于愚蠢。   迈卡维得到“风暴”,附带的诅咒是“暴怒”,无法控制的敌意和攻击性将随着血脉侵染到他们骨头里,伤人的尽头是伤己。   意气风发的“风暴”一头撞在尾区的暗礁里,他会激起暴雨和海啸,反噬那些催发风暴的手,不管是尾区,角区的黑山、赤链……还是迈卡维。   “要么我还是跳槽算了。”医生沧桑地叹了口气。   四十八小时后,迈卡维再次苏醒,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还是不能说话,但逼着医生给他弄来了对外显灵……沟通的工具,用一根能动的手指接管了卡弗未竟的工作——将尾区的地下世界查了底朝天。   盘踞在黑暗里的巨物意外失了首,束手就擒,与其勾连的各方势力唯恐被牵扯进去,纷纷断尾求生。   就这样,迈卡维奇迹似的平息了疯狂的攻讦,成功拒绝了调离尾区的命令。   人心惶惶中,地下城大蒜的供货渠道悄然断裂,行走于黑暗中的浆果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开天一斧】 第107章 余波(一)   迷藏会议室里正冰火两重天。   在洛痛苦的眼神里,流浪在地下城的迷藏暂时回归人类世界,装载迷藏的车就寄放在神秘的小院里,毕竟里面多了头罴人。   河心的驿站门不许外族通过,乌鸦派迅猛龙跟洛站长和平辩论了一架,好使。   最后,小罴人马克惴惴地用一根诅咒用的违禁品签了名,发誓不会向任何人出卖驿站位置,不会做任何对驿站有害的事,违约暴毙。洛才忍辱负重地担着风险,把河心的驿站门关了三秒。   此时,迷藏驿站长和艾瑞克都不在“家”,会议室里乱七八糟的,摆摊一样。一头堆着他们刚从安全署打劫来的血族天赋物,另一头堆着他们上一次从安全署打劫来的违禁品。   违禁品那边的温度至少比天赋物这边高五度。   李斯特羡慕地抻着脖子,很想去违禁品那头暖和暖和,但是不行,他和茉莉有任务。   两个火种在阴冷刺骨的这一头整理新缴获的血族天赋物,其他孩子加一个迅猛龙,则坐在违禁品堆里,被一堆火种遗留物围着,对着驿站长留的“作业”冥思苦想。   罴人马克也被放进来了,这只小熊跟着他们很久了,除了爱哭掉毛以及吃的多以外,没什么大毛病。他性情温顺单纯,除了笨手笨脚,不会带来别的危险……其实没那么单纯也没事,加百列和一大堆血族天赋物在这,小熊他爸来了也会很温顺的。   极乐一般身形纤细,神经也很纤细,李斯特觉得那些血族天赋物就像某种有害磁场,别说开启,光是围着他摆一圈,他就感觉到皮肤上好像有无数细针扎着,脑子“嗡嗡”的。   其实伟大的船长大人不强人所难,没说这活他必须干,可是小茉莉还在旁边认认真真地记录每件天赋物的能量等级呢。极乐再没用、再不要脸,也是站起来好长一条的成年人,总不能当着个半大姑娘临阵脱逃。   再说他不干,难道让加百列干?   李斯特偷偷瞄了一眼,那位大佬已经完全跑到小孩那桌去了。   他“嘶嘶”了茉莉一下,用眼神示意:大佬心情很好?   茉莉——一个“神圣”,跟挤眉弄眼的“极乐”小哥毫无默契,从桌上摸了一块熊头形的饼干,没心没肺地嚼:“你牙疼啊?”   李斯特:“……”   茉莉腮帮子嚼得鼓鼓的:“多喝点水就好了,以前他在吸血鬼城堡烤的那个才齁,今天这个好多了,我都觉得挺好吃的。”   对,一大早,加百列还烤了小饼干,这会儿李斯特身边是阴森的天赋物,鼻尖萦绕着甜腻的黄油香,他精神恍惚地想:“加百列”和“小熊饼干”,这俩词到底是怎么放一起的?这都不是一个语系的啊!   另一桌,草莓他们有点顾不上吃东西。   乌鸦留的“作业”非常奇妙,既没让他们锻炼,也没让他们背书认字,他留下的是一个“剧情互动游戏”。   两千他们认识的字还不多,乌鸦没写在纸面上,而是在手机里留了几条录音。   加百列正眼巴巴地等着下一段。   这一段剧情里讲了一个小男孩,有一种奇妙的能力,叫“炼金术”,可以把一样完全理解的东西抽取出来,随意改造拼接。但“完全理解”的门槛很高,小男孩只有五六岁的智力水平,能理解的东西也很少,被坏人关在一个地方,当工具人用。   录音停在驿站长的第一个问题:“想象你是这个小男孩,你怎么办呢?”   开小差的茉莉叼着熊头插话:“这么强还能被关起来?没用,要是我,我就把铁家伙里的铁都抽出来,黏个两米长的大刀,把他们都砍了。”   李斯特:“……区区一级‘审判’可真是把您耽误了。”   “可是他……我只有五岁,拿不动刀吧?”迅猛龙很可靠,尝试把孩子们带入正常思路,“我觉得应该尝试更轻巧的办法,比如从小飞虫身上抽取一个翅膀装自己身上?”   “要完全理解,那我就不行了,我也不知道小虫子的翅膀是怎么长的呀。”草莓想了想,比划说,“什么都可以抽的话,我可以……我可以抽取‘锁门’这个概念吗?锁上门,外面人就进不来,我可以把我的家变成一个不让人进的地方,躲在里面,等朋友救我。”   加百列本来只盯着手机,此时目光忽然一动,看了草莓一眼,又落在了旁边一件违禁品上——那是个灰扑扑的小盒,因为是诅咒用品,平时一直压箱底,里面的火种遗留物不知是“神圣”哪个方向。   “那我还可以隐身。”五月被草莓打开了思路,“比如把玻璃窗里的‘透明’抽出来,放在我自己身上,我不就变成一个透明的玻璃人了吗,谁也看不见,我就可以逃出去了。”   几个人发挥想象力,七嘴八舌地头脑风暴起来,加百列收回目光,无聊地低头掰铁片——他正在徒手把铁片弯折成饼干模具,铁片在他手里像块听话的橡皮泥,加百列连草稿都不用打,心里有图纸似的,只是信马由缰地随意捏着。   茉莉隔着长桌:“喂,白毛,你怎么不说话?”   李斯特的椅子腿“嘶拉”一声,人差点滑下去,惊恐地扭头看向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孩姐。   加百列很好脾气地看了她一眼,手里的铁片大致有了麻花辫小孩头的样子,非常传神。   “看心情吧?”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可能还挺想看看他们让我干什么的。”   “然后呢?”   “没意思了再走。”   茉莉追问:“你怎么走?”   加百列又看了她一眼,以眼传情:你都已经这么大了,还不会走路吗?   他严谨地回答:“一般是先迈左脚。”   迅猛龙不知哪来的勇气,虚弱地问:“但是驿站长说,我是被关起来的,周围有很多坏人。”   加百列:“也看心情。”   “啊?”   “看附近有什么东西,比如刚吃完饭的话,可以抽取食物的‘温度’,遇到有礼貌的人,就把冰块的温度安在他血里;没礼貌的就给他开水的温度;或者干脆抽取个什么形状,”加百列一边说,一边把一小块铁片弯折九十度,“像这种,然后碰到谁就把这形状安到谁脊椎上。”   会议室里短暂地鸦雀无声。   加百列很民主地问:“我们可以听下一段了吗?”   迅猛龙立刻就要去按下一段,草莓却叫了停:“两千姐姐还没说呢。”   她一开口,立刻也觉得自己声音突兀,草莓咽了口唾沫:“站长哥说每个人都要参加。”   加百列随和地耸耸肩,好说话地低头继续搞他的手工厨具制作。   两千很不习惯别人注视,尤其还有迅猛龙和李斯特两个成年男性,在秘族的浆果圈里,成年男人都是关在另一个笼子里的种公。   她缩了缩,难捱地沉默了片刻,憋出蚊子似的一声:“不……不知道,什么都不做吧。”   毕竟她曾经就是这么一个被圈在笼子里的生物。   生在笼中的人,是不会想逃走的,逃去哪呢?她哪都不认识,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一片漆黑,当时要是没有牧歌引路,就算把她放出去,她也一步都不敢走的。   “啊……嗯,对,”五月打破尴尬,“出逃还有风险,这里起码有吃有喝,更安全。没有危险的话,其实可以多观察一阵,对吧姐姐?”   两千低着头,没来由的悲意忽然涌上,不知为什么,她最近想起自己在浆果圈里的日子,心里总会这样绞着难受。   五月很会察言观色地按下了下一段录音。   驿站长懒洋洋的嗓音从手机里飘出来:“你什么都没做,有人答对了吗?”   两千微微一震。   “……没人的话我会很失望的,大家都不审题吗?‘想象你是这个小男孩’,你一出生就在这个鬼地方,世界上唯一一个对你好的人是这里的保姆,呃……可以理解成‘嬷嬷’,你不知道外面的太阳会不会晒伤你,也不知道雨水里是不是有毒,你会想出逃吗?加百列不要说话,别人没有得到炽天使的尊名祝福。”   本想开口的加百列像被那声音隔空摸了摸头发,不知为什么,迅猛龙觉得他给周围人带来的压力都轻了一点,仿佛偷偷用了点“魅力”。   录音继续说:“可是你经常遭受虐待,他们都很凶恶,你又孤独又害怕,恐惧的时候,你会做什么呢?”   茉莉不插嘴了,她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草莓和五月一时也在犹豫,他俩以前毕竟都是身价极高的“高级血宠”,乖乖的,又不像茉莉那么刺头,除了定期抽血,基本没受过虐待。   迅猛龙作为“警果”,从小没住过单人间,他的“出厂设置”就是忠诚、友善、协作,一时想象不出什么叫“孤独”。   好一会儿,只有两千颤声说:“嬷嬷……那个‘保姆’。”   加百列忽然抬眼看向手机旁边的“窃贼手套”——那个用“残缺路线”火种遗留物制作的违禁品。他远比普通人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草莓无知无觉地问:“保姆怎么啦?”   两千不太合群,草莓总是努力地想拉扯上她,好不容易她主动开口,草莓的眼睛“刷”一下闪着光望过去。   “会想跟她一直在一起吧?”两千说,“毕竟……”   “嘶拉”!   这回所有人都听见了。   众人集体扭头看向窃贼手套,只见它一下开裂,布料线头炸开,里面有一团光笔直地飞向了两千—— 第108章 余波(二)   一朵花从乌鸦领口的扣子长出来,凑到他耳边。   花芯发出嘈杂的声音,会议室里的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跟他描述了“两千姐姐变成火种了”。   “窃贼手套”里的火种遗留物果然是残缺路线,来自一颗一级的学徒,匠人方向。   乌鸦不意外——这只是个小实验,验证了他一个猜测。   “停,宝贝儿们,我这有回音,你们一起说我听不清。”他打断这三位嘴替,“两千呢,能不能自己和我说?”   两千非常茫然,因为茉莉和李斯特都告诉她,火种觉醒的时候,整个人会有种重组的感觉,磨砂质地的世界忽然清晰,就像婴儿天生会吮吸,初步的火种能力会自动装在脑子里。   但她什么感觉也没……不,还是有一点的。   她刚要开口,加百列忽然伸手从她面前摘走了那朵“花”。   两千背后陡然蹿起一层凉意,“我”字卡在了喉咙里,她整个僵住了。   其实两千以前不怎么怕加百列,她不像其他人一样了解他的“丰功伟绩”,高级定制那扎眼的颜色也让她不太能把他和记忆里的“种公”联系到一起。   两千是一朵壁花,绕着其他生物长,而加百列,恰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壁花——他以前是“天使”,天使不讲究人情世故,只会冷眼旁观,他不感兴趣也不来找他“祈祷”的生灵,对他来说,就和院子里的青苔一样。   虽然同住小小的迷藏空间里,大家都算邻居,但两朵“壁花”居然一直没什么交集,两千很少感觉到加百列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因此也没那么怕他。   可是此时,那刚在她灵魂深处扎根的火种像是点燃了一根新神经,两千好像能隐约感觉到每个人的气场了。茉莉明亮得刺眼,但冰冷,给人感觉像烈日下反光的雪原;李斯特没那么显眼,像张抽象画,光影线条纠结在一起,看久了有点诡异;小罴人马克身上属于秘族的腥味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而这屋子所有人、所有天赋物和违禁品加在一起,也没有加百列的存在感强。   那个人像一个绝望的黑洞,当他逼近的时候,两千有种错觉,好像光也无法逃逸。   但“船长大人”神奇的声音可以。   沟通的匠人造物分明没有影像,两千也只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但驿站长就像在会议室里留了只眼睛:“是不是哪个小朋友又把话筒抢走了?加百列?”   两千轻轻打了个寒战,被那声音惊醒了。   自从乌鸦吹着牧歌,一步一步地把她带到地面上,两千就对他的声音格外敏感,她像趋光的小虫,不知所措的时候,会本能跟随这个声音。   身后的“黑洞”忽地消失。   加百列新鲜地眨眨眼:“你叫我什么?”   “天使哥哥,帮帮忙。”肮脏成年人的下限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没底,“别吓唬她了,新生‘匠人’很脆弱的。”   毕竟这是一颗在“阴影”的反噬里死去的火种。   加百列一顿,好像第一次吃到“冬阴功冰激凌”之类不知用哪撮脑细胞想出来的奇妙搭配,一时说不出好还是不好,怪,但想再尝一口试试。   “嗯?你再说一遍。”   乌鸦:“……”   行吧。   “加、百、列、哥、哥,把匠人造物还给两千。”   大致了解了匠人火种的情况,乌鸦又嘱咐了两千几句,教她恐慌时怎么把注意力拉回自己五官上,这才切断通话。   黑晶资源早枯竭了,就算还有,乌鸦也怀疑它还能不能激发五百年前那样的火种。   当他站在历史长河之外,以局外人的视角审视过去时,感觉“黑晶”和“黑晶残渣”——也就是所谓“生命石”——恰如人与血、秘两族,像是这个世界的一体两面,此消彼长。   五百年前战争尾声的时候,黑晶还在,但人类的新火种越来越少,等级也越来越低,很可能和黑暗生物人口扩张有关。   当年千姿百态的人类火种已经灭绝,只剩下如今所谓的“三条路线”,来自三个特级火种死后留下的“白晶”碎片……它们现在叫“火焰晶”了。   白晶就如恒星,无法被人造人技术再利用,也不会轻易随时间消弭。   早在乌鸦那个年代,就有专家提出过猜测,认为“白晶”可能有一定活性,可以吸收环境中的能量,转化成特定的辐射,也许能和黑晶一样,在周围人身上激发出火种。   不过这在当时只限于猜测,围绕白晶展开的研究很谨慎,毕竟稀有,而且“特级”们生前都是不可控的超级危险品,谁也不知道他们死后留下的东西会不会像黑晶残渣一样,造成环境污染。   官方组织过几场实验,但规模都不大。可能是被试数量太少,可能是接触时间不够,也可能是当年的白晶都是完整的,释放的辐射和现在这些碎片有区别——总之,直到乌鸦离开那个世界,如何利用白晶也只留存在理论层面上。   而在几百年后,这里的人们认为“火焰晶”会选择特定的人。   “神圣”坚信火种选中的都是忠于自家誓言的,“神秘”坚信火种选中的都是天生的强者。   这就扯淡了。   毕竟乌鸦知道,“神圣”路线是那位邪教头头留下的,“神秘”路线的祖宗是那收割人命如瘟疫的恐怖分子,至于“残缺”——难怪这条路线最高只能到二级。   当年四号本人的大脑受过不可逆转的伤害,那颗火种白晶确实是“残缺”的。匠人和医生永远也无法变成随心所欲的“炼金术”,他们和万物的链接变得非常模糊,只能通过复杂的仪式、微弱的共鸣提取一些——这玩意全靠一代一代人慢慢摸索总结,匠人协会相关典籍有上万本,走这条路的,得上一辈子高三。   这事说来几乎有点喜剧效果,英雄和战士们俱往矣,当年罪大恶极的罪犯反而成了人类的希望。   脱胎于邪教的“神圣线”以自我燃烧和自我牺牲为己任,前仆后继地出门送人头,以至于市面上流行的违禁品八成都是神圣火种做的。“疯狂”的精髓本来是操纵,一切有基本神经结构的生物都能成为她的提线木偶,结果现如今“神秘路线”一个个都关上门自己当“木偶”。   乌鸦不知道那两位前辈泉下有知,会是什么反应。   而白晶碎片——火焰晶,和当年的黑晶到底是不同的。   黑晶会激发出每个人特有的火种能力,而白晶则更像一种传承。   乌鸦猜测,可能是某时某刻,一些人和白晶产生了“共鸣”,以此为链接,让五百年前鬼神之力顺着漫长的时间漏下来一点。   但“共鸣”不太好界定,那可以是任何一种东西,比如偏执——偏执于创世和偏执于献身都是偏执;比如某一个被某种狂喜狂怒吞噬理智的刹那;甚至喜欢什么颜色、爱吃甜口还是咸口、奉行哪种哲学主义……都可能成为“共鸣点”。当年的“一号”和“二号”两位大佬阅历太丰富,人格太复杂,“共鸣点”多得有点没准,这也让“神圣”和“神秘”两条线兼容并包,里面什么脾气的人都有。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两条路线的火焰晶来自凌驾于世界之上的特级火种,他们对自我身份的认同,绝不可能是外族的宠物和奴隶。   难怪艾瑞克说新火种不需要考察。不是说得到火种传承的就都是好人,而是新火种继承者不可能是“火奸”。   如果乌鸦猜测正确,寻找“共鸣点”最快的方式,就是将人代入白晶主人生前的经历里。   刚好,那三位的档案乌鸦都看过,因此他用这里面经历最简单的“四号”做了个实验,果然成功。现在“迷藏”驿站里,有一位自己的匠人了。   乌鸦在领口花托上轻轻掐了一下,让那通讯喇叭花缩回扣子,一回头,就看见艾瑞克欲言又止的脸。   “怎么了,亲爱的大副?”   “亲爱的大副”脸色扭曲了一下,好像一不小心咬了自己的腮帮子。   “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多管闲事……”中年人带了点犹豫,“你知道,我们经常出任务,都希望自己好运,在圣地里有各种各样的命运学说……”   “每个人有自己注定的命运,无论怎么走,都会循环到一个终点,是吧?”   就像推石头的西西弗斯,就像人、以及重复着人路的血秘两族。   乌鸦听了个音就知道他要发什么言,拍了拍艾瑞克的肩膀:“你想告诉我,他是从最黑暗的地方来的,最后会把所有靠近他的人引到黑暗里去,对吧?”   艾瑞克有点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像挑拨离间一样:“啊……嗯,其实也不一定,只是有这个说法……”   “我知道。”乌鸦冲他一笑。   加百列过去熟悉的只有恐惧、虚假和背叛,他固然会进入新环境,接触新东西。但再像神魔,他也始终是个人,时间长了,人会在新鲜的世界里寻找自己熟悉的东西,也许只是一些琐碎小事,别人注意不到的,就会在他心里扭曲成背叛的种子,激发他过去一生经历过的愤怒。   然后聪明人如艾瑞克,会早早察觉到某种预兆,反击或是逃走,补全加百列剧本的最后一页,让假想成真。   “我知道的。”乌鸦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和艾瑞克说什么,转过身,朝着一下轻一下重的脚步声传来方向望去。   来的是个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头上包着土黄色的面纱。   这人虽然能走路,但身体骨架已经严重变形,四肢硬是长出了“里出外进”的效果,仿佛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抽冷子一眼能吓人一跳。   乌鸦也确实一愣。   “是迷藏来的两位‘神秘’先生吗?圣地、方舟与医生协会的人都到了,”来人一张嘴,发出的却是很轻柔的女声,她先对艾瑞克点点头,“霍尼长老在里面等您。”   然后又转向乌鸦,打量了他片刻:“您就是迷藏的驿站长吧,比我想象得年轻得多,希望我的样子没吓到您——我是‘黑山谷’的看门人玛莎。”   乌鸦第一次听到“黑山谷”这个词,是在洛的驿站里,当时还是队长的霍尼宣判,将谋害前任驿站长的一干人都打入“黑山谷”,当时乌鸦以为是个苦力监狱之类的地方,直到得到迷藏前任主人的“知识”,他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保守了。   只有乘坐特殊的匠人造物交通工具才能抵达黑山谷外围,这里是原始森林深处,不见天日。无边无际的密林中回荡着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如传说中的山鬼夜啼。此时天色已晚,林间蒸腾起一层雾,能见度只有两三米,路边草丛里偶尔传来窸窣声,又不知道是什么蛇蚁毒虫。   无人引路的陌生人走在其中,很快就会被这林子吞噬。   和所有驿站小镇一样,黑山谷也是基于匠人造物而建的。但这里的匠人造物不是为了安全舒适,它有两个主要作用:一是保证关进来的人永远也逃不出去,二是提纯有害材料。   黑山谷像一个胃,不断消化着人和各种物料。   犯罪的火种一旦被关在这里,他的火种力量就会变成黑山谷的一部分,火种越强,黑山谷也就越强。不管是三级还是四级,自己永远很难战胜自己——而火种囚犯一旦进入黑山谷,很快会被特殊方式处死,回收火种遗留物。   普通犯人则日复一日地在这里干苦力。   匠人造物需要用到大量血族和秘族身体原材料,那些东西对于人来说往往有毒,封闭的黑山谷就是沉淀毒素的地方。   正规的匠人造物禁用人体材料做“中和剂”,因此造出的东西或多或少对人有伤害,何况是黑山谷这样的庞然大物。很少有囚犯能活过两年,他们的精神和身体很快会被异化。   而这里不光只有犯人,还有管理犯人的“看门人”。   黑山谷的看门人日复一日地在有毒的环境里陪着发疯的绝望囚犯,就算有医生协会提供药物和工具保护,也还是会受影响。   “看门人”像服兵役一样,由各地、各方势力分摊强制性名额。   乌鸦回过神来:“不,女士,您身上挂满了勋章——我只是没想到,我们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会惊动您亲自出面。”   玛莎手里拎着个晃晃悠悠的马灯,一边领着他们往里走,一边笑道:“您是‘极乐’方向吗,漂亮的小先生?”   只有“极乐”嘴才这么甜。   “不是,我姑且算‘恐惧’吧,”乌鸦平静地回答,“典狱长。”   艾瑞克一脚踩了颗石子,惊愕地抬起头。   背对他们的玛莎倏地停下脚步。 第109章 余波(三)   黑山谷是个监狱。   看门人被各种欲望推来,有人想要钱,有人想脱离原本的小镇,有人想为儿女换一个靠近火种的前程,有人需要一剂救命的药……轮值三年,带着巨大的身心创伤走,像一批批的燃烧殆尽的柴。   也有无处可去、在此养老的。他们可能是出身不好,就算离开黑山谷,也只是某位小镇主人的奴隶,当守门人,起码在地狱里算“上等人”。   可是谁也没见过神秘的典狱长。   黑山谷的看门人有自己的规矩,平时自动运转,典狱长很少出现。偶尔有新命令,会贴在告示牌上,就在山谷律牌旁边。违规或是抗命的后果都写得条分缕析——通常很公正,惩罚也都不算严厉。   唯有一点可怕,就是黑山谷里没有“侥幸”。   这里的违规者一定会被抓,骗得过良心也骗不过山谷里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被抓后惩罚必会落下,不管用什么方法都逃不过去。   因此民间一直有鬼故事似的传言,说黑山谷根本没有所谓典狱长,“典狱长”就是活过来的山谷本身。   艾瑞克惊疑不定地看着老看门人佝偻的背影,又看向乌鸦:你认真的?   玛莎也微微偏过头,手中马灯穿透她脸上薄纱,影影绰绰地勾勒出模糊的五官:“‘典狱长’……是在叫我吗?”   乌鸦微微一躬身:“黑山谷的典狱长女士,幸会。”   周遭一片寂静,空旷的原始森林鬼蜮似的挤压着渺小的凡人,突然之间,万籁俱寂,像有一只庞然大物苏醒,一万只眼睛同时看了过来。   艾瑞克瞬间汗毛倒竖,手上“万物卸力”的绯色光晕亮起,却比玛莎手里的马灯还微弱。   直到玛莎笑了一下,温声问:“为什么这么说呢,小先生?我只是个又老又丑的看门人啊,不瞒你说,连我都没见过典狱长呢。”   她在黑山谷里半个世纪,恪守清规,每天做着最不起眼的工作,连最资深的守门人都以为她只是个命格外长的老家伙。   真的只是因为好奇跟人换了个班,就在十步之内被叫破了身份吗?“神秘”进化出第五个方向,能读心了?   还是说这个狡猾的年轻人只是诈一下试试?   “一照面就不对劲吧,您的神态太从容了。常年守在黑山谷,我不敢想象会是什么滋味。但如果我是这里的看门人,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出来透口气,哪怕只是在山谷外围,我也会多赖一会儿吧……最起码多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您走出来的样子太‘寻常’了,就跟出门倒垃圾一样。”乌鸦叹了口气,“还有,这片树林很大,水汽又这么重,附近刚下过雨,到处是泥浆,我下车后因为有些好奇到处乱走了一段路,连艾瑞克裤腿上都溅了泥,就算看门人能循声找过来,身上也不应该这么干净。您身上连潮气都没有,很可能是您能通过某种方法,感应到我们的位置,直接闪现在我们面前,我想普通看门人没这个权限吧,否则看门人不得经常叛逃?以及——”   乌鸦指了指她手上的灯:“女士,在黑山谷这个险恶的环境里,您出来找人,不觉得灯里的蜡烛太短了吗?”   当然,这都不是决定性证据。   乌鸦微微一歪头,让一撮掉下来的卷发挡住了他小半张脸,遮挡住变形的左眼瞳孔。   黑山谷里亡灵太多了,死气已经浓重到能让“盗墓贼”的眼睛直接看见的程度,那沉沉的死气脐带一样连在玛莎女士身上,仿佛她是这山谷的一部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黑山谷的典狱长不是人”的传言也不算离谱,典狱长确实已经快和黑山谷融为一体了。   艾瑞克:“……”   他刚才……是不是还试图提醒“少不更事”的驿站长来着?   玛莎盯着乌鸦。   她的胳膊仍然扭曲变形,像一条长在胸口、一条长在后背,露出来的眼睛也仍然像两颗镶在烂肉里的脏玻璃球,但忽然之间,整个山林的雾气翻滚着涌上来,没过那只剩个尾巴尖的马灯、也没过了她的脚,那一瞬间,将她异于常人的面貌渲染出难以描摹的神性。   艾瑞克忽然被自己的“万物卸力”反噬,手上红光把他本人吞了下去,随后一片雾气朝他冲过来,等他好不容易重新攒够力气爬起来的时候,原地已经只剩下他一个。   乌鸦和神秘的看门人都不见了踪影!   而同一时间,迷藏会议室里的孩子们还在围观新鲜出炉的两千,加百列随手捡起那小盒子形的诅咒用具扔给草莓,让她带两天试试。他正要伸手去拿存了录音的手机,忽然脸色一变。   茉莉和李斯特同时跳了起来——天赋物堆里有什么东西动了。   两个对此没什么经验的火种惊疑不定地望去,只见那是一只黑白点的蜘蛛,它活过来一样,飞快地朝加百列的方向爬过去,浓重的黑暗气息贴脸而至,李斯特冷汗忽地冒了出来。   而加百列指间不知什么时候缠了一根蛛丝,已经崩断了。   眼看加百列的动作和表情一起凝固,李斯特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自己刚写的天赋物名录:百里蛛,追踪用血族天赋物,可同时产生两根透明蛛丝,缠在目标身上极具隐蔽性,锁定目标后,蜘蛛持有人可感应蛛丝位置,范围约为一百公里。目标脱离追踪范围、或追踪蛛丝损坏,追踪失败,蜘蛛持有人手上相应透明蛛丝显形断裂。   汗流浃背的极乐小哥忽然想歪:蛛丝另一头……缠在哪的?   乌鸦其实感觉自己没动地方,只是周围光影折叠,不知道把艾瑞克折哪去了。诡异的鸟鸣与虫鸣一并消散,他和周遭时空像被什么切割出来,单独放置。   他在绑成一束垂在身后的头发上摸了一把,皱了皱眉。   “不用担心,”玛莎说,“艾瑞克是个好孩子,只是先让他自己待一会儿,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   “艾瑞克有什么好担心的……”乌鸦叹了口气,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好吧,这也是我的荣幸。”   “我现在相信,山谷里押解候审的那些人有这个下场,都是你一手策划的了。”玛莎缓缓地说。   此时黑山谷里,针对匠人协会主要成员的审判已经进入尾声,圣地、方舟和医生协会都同意判处那些败类“反人类罪”,大概过不了多久,黑山谷里就会析出许多匠人方向的火种遗留物。   三方目前还在针对协会留下的财产和烂摊子讨价还价,都想多挖一勺。过程无聊得很,没必要进去列席旁听。   玛莎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对结果有充分预期——万一不满意,他也绝对有本事把让他不满意的人再送进黑山谷。   “年轻人,那么关于我,你还看出了什么呢?比如,我为什么想来见你?”   “您是火种吧,”乌鸦面不改色地说,“残缺路线匠人方向。”   “哦?怎么看出来的?”玛莎打量着他,火种们能感应同源的火种力量和火种遗留物,但对大活人的判断就全凭观察和经验了,刚到人类社会的时候,莱斯利一个经验丰富的二级神圣都没看出茉莉是圣线火种。   而匠人火种的外显特征很少,不像神秘那么挂脸,也不像神圣那么训练有素:“匠人协会没有我的名字吧?”   “没有,”乌鸦说,“但匠人协会的罪名之一,就是偷偷在各处驿站和小镇的匠人造物里留‘后门’,连‘迷藏’的都有,却唯独没有黑山谷这种重地,这不正常。”   他不用去查,迷藏前任主人的记忆都在他脑子里。   “所以我猜,黑山谷的典狱长八成就是匠人协会的人,黑山谷就相当于匠人自己的驿站。”   玛莎:“所以现在,方舟圣地来的那些大人物们,就无知无觉地在匠人协会的地盘上审判匠人协会,而你在单独跟一个协会余孽说话,真糟糕。你一点也不担心吗?”   乌鸦没回答:“您应该是一位非常高级的二级匠人,毕竟据我所知,绝大多数匠人的所谓‘创新’,都只是将已知能提取的物质和能量重新设计组合,一个匠人一辈子能提取出一件新东西,就足以在匠人协会混个长老了。”   就好比乌鸦当年那个旧世界里研究甲骨文的学者,破解出一个字,够吃一辈子的。   “您居然用某种方法把自己和黑山谷拼接在一起了,怎么做到的?”   “其实是我研究怎么掌控黑山谷的时候的实验失误,”玛莎笑了,“一不小心,把自己和那东西拼接在了一起,变成这幅鬼样子,终身不能离开。”   “您手里有黑山谷的详细资料和管理权限,但看来这些都不够,所以您当时研究的是,怎样脱离匠人协会的监控,彻底掌控这里,为什么呢?”乌鸦缓缓地说,“我一直在想,很多匠人造物和医生药品的原料毒性这么大,那些黑匠人和黑医生是怎么弄到的无害原料……还没有造成大范围污染的?玛莎女士,您怎么看?” 第110章 余波(终)   玛莎不见一点不快,露出了一点长者特有的宽容看着乌鸦:“里面匠人协会的审判还没结束,你要先审判我吗,小朋友?暗中支持黑匠人和黑医生,这听起来可不比里面那些人罪名轻啊。”   乌鸦却没有继续用装模作样接这句试探。   “黑山谷是个巨大的净化器,是现存所有匠人造物和药物的来源,不管‘黑的’还是‘白的’,而它运行的代价是消耗您的身体和精神。所有人——外出直接面对血族和秘族的战士也好,在小镇里奴隶一样劳作的人也好……当然也包括我、我的朋友——不管贪生怕死还是野心勃勃的,都在吃您的血肉。如果您有罪,那我们算什么?”   玛莎愣了愣。   却见那一直彬彬有礼的年轻人眼皮微垂,冷笑道:“再说什么‘罪’不‘罪’的,有法有律才有罪与罚,现在这法律不是玩笑吗?审判只是个党同伐异的工具而已。”   玛莎沉默了好一会儿,浑浊的眼睛里忽然亮起刺眼的火光,好像将马灯里豆大的烛火摄入了其中。   “这样听起来,好像你知道‘不开玩笑’的法律是什么样……我见过了你的母亲,她方才就跟在圣地的霍尼身边,长得真像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人啊——那么你呢,你从哪里来?”   这话问得很怪,就好像人人都是妈生,乌鸦不是一样。   “说来话长,也算是……”乌鸦想了想,“‘亚特兰蒂斯’吧?”   不是“神秘”的基地,是古老传说中,那曾有昌盛的文明、不可思议的科技的地方,是早已淹没在涛声里遗迹。   玛莎果然明白了什么。   她是正统匠人协会出身,能接触到大量秘密文献,掌握黑山谷至少五十年,人类社会里所有的肮脏和隐秘全在她的眼皮底下。   “像天堂一样吧……那里是什么样的?”   “您问这个没有意义。”   “嗯?”   “因为我认为‘天堂’的定义就是‘无人区’,有人的地方不可能是天堂,”乌鸦说,“而且我们也不可能回到过去,对过去荣光的怀念都是白日梦,海市蜃楼追到死也追不到的,除非您这一生就是想做个长跑运动员,否则建议死心。”   玛莎终于有点震惊地看向他:“我的天,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一样冷酷的年轻人,你一点浪漫的梦想都没有吗?”   “别提了,”乌鸦叹了口气,“我的睡眠烂爆了——您呢,又是从哪来的?”   “我是土生土长,没什么来历。”玛莎说,“觉醒火种不久就来这里了,一开始当典狱长,后来变成了黑山谷本身,经历很简单。”   “那么‘黑山谷’女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玛莎的目光闪了一下,越过乌鸦,看向无边无际的浓雾。   她找不到话头似的,半晌才慢吞吞地说:“幸运的人。”   乌鸦有点意外:“这可是个稀有品种。”   “我出生在一个隶属匠人的外围小镇,父亲为匠人镇长工作,替他打理一些日常琐事,相当于管家吧。母亲算是镇长家族的远亲……”   血缘关系有一点,不至于八竿子打不着;但也只有一点,她家不算权贵,总体属于中上等。   他们干净体面,衣食不愁,不必两眼一抹黑地干活、配种,家里的孩子可以接受教育,未成年时不用被生活所迫出去工作。   玛莎家里人口简单,父母和她这个独生女,后来又多了个姐姐。   她母亲身体不好,只能生一个孩子,糟糕的体质又遗传给了女儿。玛莎小时候像只养不大的小猫,十天有八天在生病。父母为镇长工作,体面归体面,却没那么自由,于是他们收养了“姐姐”,让她照顾玛莎。   反正孤儿满世界都是,从中随便挑一个年龄性别合适、合眼缘的就行。   姐姐比玛莎大四岁,长得非常漂亮,像外面那些血族繁育的,即使不被他家领养,很快也会有别人看上。但她依然很感恩,她陪着玛莎一起睡、背着玛莎到处玩。   玛莎小时候,每次睡醒看到的第一个人都是姐姐,姐姐的气味就是世界的气味。   匠人的地盘上物资丰富,有大量便宜的人力,只要自己不是那个“人力”,生活就很幸福。   玛莎是幸运的孩子,一出生就衣食无忧,姐姐也是幸运的孩子,在成百上千个孤儿里被一家温和的好人选中,视如己出,竟奢侈得拥有了一个童年。   “玛莎是我的星星,”刚开始学认字的姐姐磕磕绊绊地拼出这么一行字,“我和玛莎永远在一起。”   玛莎十二岁,姐姐刚成年。他们所在的小镇受附近驿站连累暴露,一夜倾覆。   镇长死了,繁荣热闹的小镇像大水漫过的蚂蚁窝,比梦碎得还快。   玛莎的父亲当时和镇长在一起,再也没回来,母亲在逃亡途中被不知哪来的流弹打飞了半个脑袋,血泼了玛莎一身。   整个镇子有几千人,最后只逃出了十几个人,她们姐妹是其中之二,被另一处匠人小镇收容。   “怎么样?”玛莎含笑问乌鸦,“很走运吧?”   乌鸦深以为然:“真的,我闭眼拿盒罐头,准能拿到最难吃的,您有什么秘诀吗?”   “天生的,没办法嘛。”典狱长笑起来,“流落到别处的被收容者,不可能再过以前的好日子了,有劳动力的会变成别镇的平民,像我们这种无依无靠的半大孩子,甚至沦落成拾荒者。但我们俩运气依然很好,负责收容工作的那位女士以前认识我的父亲,认出了我们,庇护了我们一阵。后来又因为我和姐姐都会读写,她找人帮姐姐进了工厂,做财务统计方面的工作。”   工厂是平民的世界,但是在劳工们面前,能写会算的会计又算极其体面的“大人物”。姐姐的工作很受尊重,收入也能让她俩凑合过活。   可是玛莎从小就是个病秧子,不健全的娇花只能在无菌的人工培育箱里才能活下来,她才十二岁,突逢大变,流离失怙,以往常用的药也吃不起了,于是身体在一夜夜的惊梦里迅速衰弱下去。   “我这样的体质,本来就应该是被大自然淘汰的,正常情况就是会夭折,但是幸运之神再次显灵了。”   这一年,刚好是黑山谷的看门人换岗的年份,玛莎他们所在的小镇被分派了一个看门人名额。   镇长让居民自愿报名,如果被选中,就可以提一个要求,钱也好、庇护家人也好,只要不过分,镇长一般都会答应。   对小镇的平民来说,能做“看门人”简直是天大的好机会,报名处人山人海。最后姐姐脱颖而出——刚成年的漂亮姑娘,聪明懂事还识字,理所当然被选中了。   姐姐为玛莎讨到了一个进入协会学习的机会,转身走到了没有星星的夜色里。   玛莎不可能出去工作,她连日常行走坐卧都吃力,就算是写写算算的差事也不要这种病秧子。她没有活路的,除非能成为火种。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醒火种比别人快,顺顺利利地就进入了匠人协会。”玛莎用很平淡的语气说,“才刚来,正好上一任典狱长过世,协会要找一个人继承这个位置,我说我可以,他们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立刻同意了。”   哪个正经火种愿意去黑山谷啊?匠人协会听了她“姐姐在那里”的理由,只觉得这孩子脑子不好使。反正平民出身的匠人也不值钱,她看着病恹恹傻乎乎的,也不像有前途的样子,于是忙不迭地把她送过去了。   就这样,玛莎连个竞争对手也没有,成了新任的典狱长。   乌鸦轻声问:“找到她了吗?”   “哎。”玛莎的声音轻柔得像初冬的第一场雪,“当然,要不怎么说我是个幸运的人呢?我来的时候,正好是她最后一年轮值。”   前任典狱长刚好死在了这一年,而玛莎刚好比同期的预备火种进度快,赶在典狱长换岗前进入了匠人协会。   这中间哪个环节快一点慢一点,结局都会不一样。   玛莎来到黑山谷,找到了她心灵归处的人,就像回到了故乡。   她们一起在黑山谷里过完了万圣节、人类新年,又像年幼时一样,每天睡在一起、长在一起。姐姐变了样子,原本灿烂的金发大团脱落,但也没关系,玛莎不是用眼睛看她的。   匠人小姐还把那些头发收集起来,编进自己做的各种匠人造物里,至今,黑山谷公告牌上的字迹都是金色的。   然后尾区的旱季过去了。   在大地返潮、新雾且薄时,姐姐睡在了门口的月桂树下。   她死于黑山谷看门人常见的感染。其实玛莎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非常衰弱了,只是为了玛莎,又强打精神与逼仄的人间续了半年约。   这一批看门人的轮值彻底结束,姐姐留下了。   “玛莎是我的星星……”   但黑山谷里浓雾弥漫,瘴气丛生,看不见星星。那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姐姐一个人躺在这个充斥着毒物和罪人的山谷里吧,那也太寂寞了。   于是天才的匠人做了那个疯狂的实验,她成了活的黑山谷,而姐姐成了她的一部分。   “……我和玛莎永远在一起。”   笼罩在活人炼狱上空的雾气游动着,像是藏着无数妖异,从典狱长玛莎身上辐射出去,她是这绝望之地最黑暗、最扭曲的核。   乌鸦仰头看了一眼这庞然大物,面不改色,甚至有点羡慕:“您真的很幸运啊,毕竟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活得那么浅尝辄止——话说回来,真的没什么转运的秘诀可以教我吗?”   那恐怖的典狱长想了想,居然认真回答了他:“据说对着月桂叶子许愿很灵,我那里有很多风干的,可以送给你一些。作为交换条件,年轻人,你需要回答我,你要转什么运呢?”   “毕竟我以前就是活得很‘浅尝辄止’的人,”乌鸦一摊手,“我真挺需要这个的。”   “如果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从众不好吗?”   “很好,很安全,是明智的选择。”乌鸦捏了捏眉心,“但实在不足以支撑我要做的事,我怕我中途放弃。”   典狱长打量了他一会儿,目光像是从黑山谷深处射来,再开口,她温柔飘渺的声线带上了山谷的回音,骤然阴森了起来。   “那么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我要把人送回牌桌。”乌鸦说,“去迎接战争、恐惧。逼迫人们直面信仰和崩塌的信仰,让他们被命运拷打,死,或者幸存下来做人。”   “听听你在说什么,”黑山谷深处传来笑声,里面似乎还夹杂着无数死囚的惨叫,“这里有一个比我更‘反人类’的——我还以为你要说,你会把人类带到光明的未来呢,来自亚特兰蒂斯的圣晶。”   乌鸦的身体只是个少年,但过于瘦削,好像是秘族那浆果圈毁了他的底子……也可能因为他的底色就那样。   他脸上没有寻常少年稚嫩的软肉,静默而立时,嶙峋的骨骼会露出严酷的线条。   “带着大家到‘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聚’吗?”他又说了个这世界没人听得懂的地狱笑话,“可别了吧,那才是恐怖故事。”   黑山谷又问:“既然你默认了你的身份,那么我再跟你确认一件事。当年圣地有传言,说亚特兰蒂斯那块‘圣晶’是全人类最后的希望,里面蕴藏着第四条火种路线,这是真的吗?你是什么路线?”   “对您来说,应该是很惊喜的路线,”乌鸦说,“能留下逝者意志,走完未竟之路的路线。”   黑山谷里回荡的笑声戛然而止。   好半晌,典狱长才虚弱地开口:“你又知道了。”   “否则您大可以暗中观察、或者多考验我一阵。”乌鸦叹了口气,“匠人协会的动静这么大,要抓要审的人多了,您有的是机会把我弄来听庭审,实在不用这么着急出来见我……典狱长,您还有多长时间?”   话音刚落,他眼前提灯的身影消散在了浓雾里,那灯诡异地悬在了半空,原地只剩下个巴掌长的丑布娃娃。   “我的身体已经崩溃了。”布娃娃喉咙里发出带着金属弹响的声音,“或者说,我已经‘死’了,只是寄存在黑山谷里的一点意识。我不能让匠人协会派新的典狱长来,只能先用伪装撑着,可那毕竟是黑山谷,不是一个人的意识能抗衡的,我很快就会被它完全同化吞噬……你赶得刚好,果然,我一生都很幸运。”   “我需要知道您的死亡地点。”   “……月桂树下。”   “真特别。”乌鸦嘀咕了一声,“我还从来没跟‘甲方’面对面聊过——带我过去吧,给我几支月桂花,这单我接了。”   黑山谷作为一个匠人造物,空间折叠功能极其强大,乌鸦话音刚落,周遭浓雾散去,他已经到了黑山谷里。山谷里回荡着嘶哑的哭喊与惨叫,血腥气扑鼻,而他眼前,有一棵成了精似的巨型月桂。   左眼瞳孔变形再复原,漆黑契约缠绕再消散只有不到半分钟。 第111章 长灯(一)   就算对于乌鸦来说,这也是一次足够奇异的经历。   玛莎典狱长是他两辈子见过的唯一一位“活死人”,而这居然意味着,他不需要用近乎“附身”的方式,以“经历死亡”来读取信息。   玛莎女士亲自站在他面前,把事情说明白了。   感天动地,这是多少活着的甲方都办不到的事!   乌鸦抵达典狱长的葬身之地后,“契约书”就已经自动生成了。   典狱长的遗愿是:把“黑山谷”托付给合适的人。   而这也在她决定将乌鸦带到月桂树下那一刻实现了。   因为典狱长的遗愿达成,契约书生成后又消散,乌鸦得到了她的馈赠——黑山谷本身。又因为黑山谷成功托付给了乌鸦,典狱长遗愿达成。   这事一时间说不清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总之,在死亡的见证下,这形成了个神奇的闭环。   “黑匠人和黑医生有自己的组织基地,”典狱长的声音从风中传来,“这些都是亡命徒,不会待在固定位置,跟你把‘迷藏’安在车上的思路很像,他们的坐标也是不断移动的。他们通过狡猾的流浪商贩卖东西,黑匠人造物和黑医药一直在市面上流通——霍尼那把业火枪,就是以前黑匠人用一件血族那边的违禁品改造的。”   “他们的生活物资和制物原材料都会经过我,黑山谷北部仓库的隐藏空间有暗门,就是供他们出入的……噗,两大协会对他们恨之入骨,做梦都想把这些黑匠和黑医关进黑山谷,怎么不算他们梦想成真呢?”   “我和这些阴沟里的家伙是共生关系,不会互相背叛。但就跟这山谷里的看门人一样,那边也没人见过我。以前,我都是利用山谷本身直接和他们沟通,所以你也不必露面,他们不会知道黑山谷换了主人……这些也是你的人了。”   “那个傀儡娃还可以用,你如果不想暴露自己,就继续让它变成我的样子吧,黑山谷知道怎么安排她。”   “最后,可以请你保留这棵月桂树吗?它已经五十多岁了,还是姐姐做看门人的头一年时候种的。不……不用特意照顾,黑山谷自己会养好它。”   “感觉挺新鲜,我真像传说里那些把灵魂出卖给恶魔的人啊。”这是典狱长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她操纵的丑娃娃落了地,不再出声,玛莎支撑到这里的意识永远消散了。   整个黑山谷的信息涌进了乌鸦的脑子——里面关了多少人、都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每个看门人的信息、净化的物料数量、去向……以及山谷里各处正在发生什么。   他甚至能听见庭审现场,之前大出风头的达米安诺斯长老正来回踱步,大声主张应该把匠人协会里的火焰晶放进神秘主导的新基地里监管,“是我的人揪出了这些蛀虫”云云。   乌鸦心说:哇哦,真的假的,这么膨胀?   于是他念头一动,审判厅地面立刻变形,手舞足蹈的达米安诺斯长老一脚踩空,跟唾沫星子一起飞出去给霍尼奶奶拜了个年。   更奇异的是,黑山谷并没有重新变回“死物”。   这件尖端匠人造物和玛莎本人融合的瞬间,似乎就隐约触碰到了当年四号“炼金术”的境界。玛莎走了,她遗留的灵性还在。   其实血族和秘族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匠人造物”。当年四号拒绝死亡,以身为祭,创造了“阴影”,炮制出残渣和尸体里出生的血族与秘族,在黑暗里繁衍不息。   数百年后,四号的继承人也是以身为祭,在前人基础上改造了“黑山谷”这件匠人造物,赋予了它生命和灵性。黑山谷吞噬血族秘族残肢上的“毒性”,刚好像就是剥离“阴影”的过程。   契约达成的瞬间,乌鸦甚至能从周遭一草一木里感觉到它的心情。   在尾区的人类社会,“黑山谷”就是恐怖的象征、炼狱的代名词,可是现在这个庞然大物在乌鸦的感觉里就像条小狗,尾巴尖还会发抖的那种,一边害羞,一边意意思思地想凑近。   先是几颗小石子无风自动朝他脚下滚去,山谷里凭空起风,“呼”一下,把浓烈的月桂花香和潮湿的雾一起扑在了乌鸦脸上。大概是见他不反感,整个山谷都雀跃起来,山脚崖边的树木乱颤,公告牌上金线跃动,山谷深处簌簌地抖动起来。   谷中正在做苦力的罪人们茫然抬头,巡逻的开门人面面相觑,审判厅里叽叽呱呱的神圣、神秘和医生同时住嘴,敏感的医生代表第一个抬头:“地震了?”   “嘘——”黑山谷最高处的月桂树下,乌鸦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嘴唇边,“低调一点。”   一切瞬间平息,正要跑去报信的看门人抬起的脚还没落下,整个黑山谷就风停云滞、一片死寂,连正常的鸟鸣虫鸣都听不到了!   “好啦,没有骂你。”乌鸦抬手拍了拍月桂树,“正常点就行,给我挑几支开得最好的花。”   月桂树立刻扭动起来,一会儿垂下这一边,一会儿垂下另一边,像个不安的选择恐惧症,唯恐上供的东西让主人不满意。   乌鸦一边挑挑拣拣,一边重新打开领口通讯用的匠人造物。   花芯还没完全张开,加百列的声音已经传出来了:“你在哪?”   乌鸦顿了顿,发出好像无知无觉的疑惑声音:“黑山谷啊,走之前不是告诉你了,是不是没认真听讲?”   另一边的加百列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这破地方,风真大。”   乌鸦嘀咕一声,委屈但懂事的黑山谷立刻围着他掀起一阵鬼哭狼嚎的旋风,卷走了他自己扯断的发绳。   “呸,”乌鸦吐出糊进嘴里的头发,“对了,这里有好东西,快去给我找个花瓶……都行,相信你的审美……你喜欢花多的还是叶子多的……”   在李斯特惊恐的注视下,加百列把通讯花收回了掌心,从沸腾的业火变成了三十六度的血肉之躯。   他俩面前是一头雾水的洛——洛刚从附近的小镇里义务看诊回来。   年轻的驿站长以前憎恨父亲为他挑选的“医生”路线,从来不肯多花心思,连像样的低级药物都做不出几样,现在只好用力补课,抓住一切机会磨炼火种。   洛的行程分明没通知过任何人,加百列却仿佛有什么预知能力似的,精准地逮住了他。   “找我有事?”没有“魅力”作祟,清醒的火种很警惕,特别是加百列身上有很不妙的气息。   加百列想了想:“请问这驿站哪里有花瓶?”   洛:?   得到“佐伊以前好像有,我一会儿找找给你送过去”的答案,加百列礼貌地跟他点头致意,回去了。途中,大天使还顺手拦住了老伊森被风卷走的帽子,没等老头追过来,就扣到了他爱犬的头上:“不客气。”   老伊森和狗:“……”   翻滚的情绪平静了,加百列能感觉到,就像他就着“魅力”的尸体吃完小蛋糕。但他心里没有像往常一样“排空”,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退潮渐渐显露出来。   “他没有发现发绳上的蜘蛛丝吗?”这个念头气泡似的浮起来,又“啪”一下碎在海平面。   不,真的一无所知,就不会有这次通话。   乌鸦其实更擅长自娱自乐,如非必要,没有那么大分享欲。   那为什么要假装不知道呢?   他好像在通过这种方式说“我知道,但不喜欢,这次算了,下次不要再放”。   加百列脚步忽然停下,跟屁虫似的李斯特立刻跟着急刹。   加百列:“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   李斯特心说:大佬,您一言不发地揣起个血族天赋物就走,我还以为这是要胁迫洛医生,逼着他给开通去黑山谷的路……不从就一榔头敲死。   “以防万一。”   加百列一脸无辜地看向他。   李斯特还在霍尼身边的时候,就有种特异功能,只凭直觉,他就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夹尾巴苟着、什么时候可以凑上去撒娇耍赖。   此时,他就是觉得加百列可以好好聊天不会跟自己计较,于是壮着胆子抱怨:“大佬,你有时候怪吓人的,你知道吗?”   加百列莫名其妙:“当然知道啊。”   李斯特:“……”   好家伙,您是真会做人啊!   极乐小哥噎了几口凉风。   “干吗要这样呢,我们有时候都不敢跟你说话,”李斯特诚恳地发出疑问,“当然,你有时候可能也不想跟我们多说,那船长大人呢?”   加百列又看了他一眼。   “那个……那蜘蛛,你是放在船长大人身上了吗?”人生点数全加在“情商”上的极乐立刻接收到了“继续说”的意思,叹了口气,“那玩意……噫,阴森森的,多恐怖啊,船长大人知道了不会生气吗?”   加百列:“嗯?要是你,你会生气吗?”   李斯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现场表演何为“敢怒不敢言”:“不敢不敢,我不敢。”   但乌鸦没有不敢的。   加百列皱起眉:“他也不跟你们生气。”   李斯特丝毫不以为耻:“不跟我们一般见识啦。”   加百列忽然一顿,那一刻,他豁然开朗,明白了自己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何而来。   真正的“棉花人”是不可能杀伐决断的,乌鸦绝对不是没脾气。可是不管他怎么明目张胆地逼迫、试探,乌鸦都没说过重话,哪怕是拒绝,也都是温和而有回转余地的。   “不跟我们……一般见识。”轻轻地,加百列把李斯特的话重新咬了一遍。   就好像在那个人心里,他是什么脆弱的、需要照顾包容的小孩。 第112章 长灯(二)   李斯特的第六感当场响起十级警报,立刻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我是说不跟‘我们’一般见识,‘我们’可不包括大佬你啊。废物的赛道很挤了,容、容容不下你。”极乐的救场话张嘴就来,哪怕这话违心得咬嘴,“船长大人对你脾气好,那肯定是因为你值得好啊哈哈……哈……”   加百列没再听。   与“什么都不灵只有感觉灵”的李斯特截然相反,加百列的大脑是条理清晰、常识充沛的,但他的感觉就像一团混沌,只要里面不是出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大动静,他甚至都很难察觉。   “被人当成不值得一般见识的小孩”,有人会自欺欺人地把这理解成“宠爱”,沾沾自喜;有人会认为这是对自己的羞辱,勃然大怒。   但加百列既不会自我洗脑,也没那么多不知所谓的羞耻心,对他来说,别人把他当颗蛋都没鸟问题。   他只是站在那陷入了思考,感觉不是很对劲。   但具体哪不对呢?   不知道。   加百列从早晨思考到下午,又从下午思考到了傍晚。傍晚时分,洛果然送了个花瓶过来,但花没到。   驿站长宣布,他要在黑山谷多逗留几天。   加百列第一反应是把洛逮来——黑山谷是禁地,需要走特殊通道,大型驿站的驿站长才有权限开——他要过去。   可是乌鸦仿佛又预料到了他的反应,用“有几件事私下跟你说”救了洛的小命。   “家里不适合两个人住,很多家具要换,很急,因为我们可能不会在这边逗留太久,走之前必须要弄好。我这辈子就一个要求,不要收拾我的书桌,看到排列整齐的书桌我大脑会瘫痪。”   加百列遭到会心一击,眉心褶皱消散了八成。   然后乌鸦又嘀嘀咕咕地抱怨:“黑山谷里到处都是血族秘族的东西,阴森得要死。这边囚犯一天要干十二个小时的活,从早到晚叮叮咣咣的……然后犯人都收摊了,审判庭还没吵完,这帮老头老太太,真离了大谱……”   等那略带鼻音的声音带起的热意消散,加百列已经把花瓶仔细洗干净摆好、将需要撤换的家具列好了清单。   跟水晶花瓶面面相觑的加百列冷静下来,忽然意识到,乌鸦最后也没说他要留在黑山谷干什么。东拉西扯一通,降智迷魂效果居然堪比二级“魅力”,到底是谁能复制吸血鬼天赋?   乌鸦是闭着眼说完最后一段话的——睁眼就是天旋地转,他实在是吐不出什么东西了。   摸瞎收起匠人造物,他让黑山谷折叠空间,把他送到了一处僻静的看门人休息室,靠着墙足足缓了十分钟,剧烈的头痛才稍稍平息。   乌鸦已经很克制,没用那只“阅读死亡”的眼睛去扫视整个山谷,只是让黑山谷送他去了专门处决“火奸”的行刑台。他本以为火种这么稀少,在人类社会里又属于“特权阶级”,沦落到黑山谷的应该很少,结果左眼差点炸开。   这里面有一部分是真正的“火奸”,可能是像三月一日一样,被外族胁迫;或者本身就是血族养的宠物家畜,意外被“违禁品污染”,火种遗留物与他们想要尊严和人格的天性本能共鸣,短暂地点着了一点火星,又重新被黑暗吞没。   这些人的遗愿不可继承,因为九成都是后悔,想回到做普通宠物的日子。   剩下的死囚,有争权夺势被人陷害进来的,不慎落网的黑匠人或者黑医生,恣意妄为导致一时上头、因种种屁事杀了其他火种的神秘……   这些人的遗愿也都一言难尽,不是报仇雪恨就是报复社会。   不过乌鸦翻遍了整个尾区的黑暗秘辛,被怨气冲得差点把胆汁吐干净,除了八卦,也算没白忙,他还是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其中之一来自一位圣地的“愤怒”,因为争风吃醋失手杀了同僚。愤怒的恋爱脑临终时只想知道心上人现在过得怎么样,乌鸦联系艾瑞克打听一下就知道了——过得挺好的,已经跟了达米安诺斯长老,前途无量。这冤种前不久刚被处决,火种遗留物还没来得及返还圣地,正好存在旁边的储物柜里,便宜了“盗墓贼”。   乌鸦得到了“愤怒”方向的火种能力,这下估计要把他是“三级”的流言坐实了。   “愤怒”的火种能力简单描述就是放火。“愤怒之火”能点烟,也能直接点燃血肉,专克黑暗生物,高级“愤怒”的火光甚至能对血族产生类似阳光的效果。   而作为所有火种路线里的最强攻击技,“愤怒”对火种主人的身体强化也非常极致,即使骨骺线已经闭合的成年人,也能在觉醒“愤怒”之后长高一两公分,肌肉、骨骼的强度和硬度数倍于普通人……虽然这跟乌鸦没什么关系。   他只是个借用能力的小偷,又不是人家“疯狂”女士的正经继承人。他的“健康”是当年使用“奇迹”保全意识的代价之一,不到他魂飞魄散那天是不可能恢复的。   因此对他来说,“愤怒”强大,也有限制,限制就是他本人的身体承受能力。   如果他像别的秘线火种那样使用能力,只能发挥出微弱的一级水平,基本就是个有腿的点烟器。但普通火种只有摸到三级的边时,扩张的知觉才能观测别人的情绪浓度,乌鸦有作弊的左眼,可以假装“三级”,直接利用环境里的情绪。   以他现在的身体条件,状态好再加止痛药,“恐惧”的能力大概能用两三次,“愤怒”大招出一次他自己就得跪下,所以他现在是个有撒手锏的……点烟器。   除了实在的火种能力,乌鸦“翻垃圾”的另一个收获是,他把人类社会的地下黑市摸了个明明白白——比将黑山谷变成黑市大本营的玛莎女士还明白,毕竟典狱长不能离开黑山谷。   黑医的组织跟医生协会一样松散,有点像互助会,平时大家各自为政,活动范围遍布尾区。   黑匠人则不同——有人的地方才需要“医生”,而“匠人”却更偏向于离群索居。黑匠人里三个最大的组织,两个都不在尾区。一个在背区,一个在腹区,都自称“协会”。   其中,尾区的黑匠人很多是匠人协会排挤出去的,“黑”在没有身份。这些“正经匠人”掌握了黑市的话语权,做东西的思路和匠人协会差不多,一般也排斥用人体材料。   腹区的黑匠人是真“黑”、真恶,他们“荤素不忌”,人人手上沾满人命,经常弄出一些破底线的东西,甚至不避讳用火种遗留物做违禁品。腹区匠人就算是在黑市里,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邪派。   至于背区那一小撮黑匠人就洋气了,他们“黑”在“背叛人类”。他们居然和一些脑子活份的血族合作,有自己的工厂——血族当名义老板,他们利用匠人造物降低各种生产成本……乌鸦在鼠头人那吃过的一种罐头居然就是他们生产的!而告诉他这个信息的那位老兄就是私自往尾区走私罐头时被抓的,遗愿里都在挂念那批货。   人类想从“野生动物”重新回到牌桌上,靠“火种”打打杀杀肯定没戏,他们必须要有钱、有生产力。如今这个情况,靠“科技”已经完全没戏——绝大多数人又不识字又不识数,大脑都退化成智障了。   结合记忆和血族网上查的资料,乌鸦知道当年叛变的人工智能占据了水瓶洲,那里的“居民”是一种主脑控制下的半机械人。这解释了血族分明以万圣节为“新年”,为什么不干脆把“十一月”改名成“一月”——摩羯洲的各种网络服务几乎都来自水瓶洲,历法是跟着那边来的。而血族的科技发展水平,也在水瓶洲刻意限制和吸血鬼们的不思进取下,比五百年前不进反退。   在这种情况下,现阶段,唯一一条路就是利用匠人造物。   乌鸦本人不懂匠人造物,之前只是个设想,没想到黑匠人那边已经实现了。   都怪匠人协会知识垄断故步自封。   乌鸦缓了半晌,眼睛能稍微睁开了,用黑山谷主人的权限偷听了一会儿审判庭里在说什么,然后给霍尼长老发了信息:匠人必须取消协会,可以由圣地方舟和医生协会共同监管,其他不论,内部各种资料和文献必须开源。   虽然玛莎女士说,他作为黑山谷的主人,不用亲自和黑匠人们接触,但这一趟背区,看来是必须要走的。 第113章 长灯(三)   作为出生在圈里的“浆果”,从星耀城到城郊二十公里的河中驿站,就是两千这辈子走过的最远的路。   这段路,她从前世走到了今生,也从畜生走到了人。   迷藏初建,站长让他们自己选择未来的时候,别人都决定跟着伯爵去密林更深处。   伯爵是他们的嬷嬷,虽然严厉脾气差,但她会管理他们、命令他们。对于小羊来说,有人驱赶就是幸福,何况这里也是真的幸福。他们能吃饱、能穿衣,不用十几个人挤一个笼,不用没完没了地生孩子,也不用没长大就死。   但也许因为伯爵没当过她的“嬷嬷”,也许因为别的,两千自己也没想明白,反正她独自走上了一条岔路。   告别的时候,同伴们都欲言又止,两千强忍着没露出恐惧。但坐着装载迷藏的车回星耀城那天,两千在新房间里一宿没睡着,一闭上眼,就是鼠头人身的怪物狞笑着闯进来,冲她露出沾着血肉的牙。   那时候,两千以为“决定跟着驿站长返回星耀城”,就是她这一辈子最疯癫的时刻了。   后来发现不是。   她还可以数着贩蒜的钱,一边记账一边学认字;可以像当年鼠头人投喂她一样投喂罴人,打扫罴人掉的毛,牵着罴人在下水道里逃窜;还可以跟着几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孩子,在天灾似的风暴里完成封存迷藏的任务……   现在,两千终于知道了,这世界,一切都是有限的,包括想象力。   此时,她正坐在一辆飞驰在摩羯洲高速公路上的货车里,目的地是背区——鬼知道背区在哪,可能是西天上吧?   数不清的血族和秘族同路而行,到休息站的时候,伪装成血族的驿站长还入乡随俗地插了秘族的队。会议室的音箱能听见驾驶室和外界的声音,那无能狂怒的骂声一听就是鼠头人的尖嗓子,两千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捏紧了扑克牌:“……过。”   李斯特崩溃:“别啊!别过,求你了!再想想办法,我们要扫大街扫到明年了啊!”   这是他们离开人类社会的第三天,所有人都从最初的严阵以待里淡定下来,现在已经可以一边用无边镜窥视着来来往往的血族,一边在会议室聚赌了。   输牌的打扫卫生。   这是荣誉和未来之战,众人在会议室里围着牌桌正襟危坐。驿站长玩心比恒星还重,虽然在开车,但克服万难也要参与。   每次发完牌,不参加聚赌的人就用手机拍一张,发过去让乌鸦看一眼牌。然后一心八用的驿站长就一边在血族车流里穿梭,一边用耳机听着大家出什么牌,遥控别人帮他打。   一开始,善良的草莓和马克还唯恐他“盲打”记不住,你一言我一语地帮他解说,提醒他桌上有什么牌、每个人还剩几张……驿站长欣然接受了孩子们的好意,痛痛快快地虐菜。   喜提“扫大街七天乐”后,所有人都沉默了,最后,连加百列都放下没刷完叶肉的叶脉书签,被引上牌桌和不归路,收获了“打扫会议室”的机会。   加百列:“……”   他倒不是很介意打扫卫生,只是虽然没打过,但“输了”,对他来说依然是个很新鲜的体验。   会议室的音箱里传来驿站长贱嗖嗖的声音:“我们下个季度的卫生值日表是不是排完了?一天也没给我剩啊,唉,你们好小气哦……”   车载导航适时发出冰冷的机械音:“您已超速。”   艾瑞克:“好了好了,我说,咱们差不多也该收摊了——还有,你怎么在高速公路上都能超速?”   茉莉咬牙切齿地把牌往桌上一扔:“不许收,再来!我不信了!”   “妹啊,”驿站长隔着音箱劝她,“你看你,点儿背就算了,赌品还不佳,输红了眼老想翻盘,还试图出千。以后出去别跟别人说你打牌是我教的。”   “你肯定用别的道具了!”茉莉蹦起来,追尾巴小狗似的团团转着找,“你是不是从哪弄来了新的匠人造物?你肯定能偷看我们牌。”   上一局,茉莉使坏,故意报错自己出的牌,结果话音没落,就被乌鸦轻描淡写地拆穿。   两千:“好像没有这种匠人造物……”   “那就是违禁品!”茉莉恨不能把自己的名字从值日表上抠下来,“啊啊啊我不信!”   乌鸦:“啧,凡愚。”   艾瑞克脑子“嗡嗡”的:“驿、站、长!”   悲伤大哥不想打牌,就想知道现在是怎么个情况、黑山谷那边的审判庭到底怎么说的。   乌鸦没等庭审结束就把他铲走了。黑山谷外,乌鸦和那个神秘的典狱长凭空消失后发生了什么,艾瑞克至今一头雾水。   他们这时刻在“脑残”和“靠得住”之间摇摆的驿站长进山谷晃了一圈,挖出来几套能以假乱真的血族假身份和皮衣……来源让人不敢细想。   然后他随便通知了霍尼一声,紧锣密鼓地就奔着背区出发了,艾瑞克至今没找到跟他私聊的机会!   霍尼长老掺着疑惑的震怒至今还搅合着艾瑞克的脑浆。   背区!   就算是对火种来说,那也跟西天差不多了!   “那好吧,”驿站长遗憾地发出良心发现的声音,“不欺负小朋友了,毕竟‘打牌’这条火种路线我已经升到五级了。”   他年轻时候还写过一本书,讨论牌桌上各种“卢瑟”的心理画像和他们的出牌策略,首印之后就被拉斯维加斯一状告到大法官那,于是他有幸成了一位禁书作者。就驿站里这帮菜鸡,两圈下来,他听个喘气声都知道谁手里大概有什么牌。   “要不要玩点别的?”乌鸦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会议桌子底下有个盒子,伟大的船长特制飞行棋,怎么样?”   艾瑞克:“已经玩一天了,驿站长,我们是不是也该……”   可惜没人怜惜中年人忡忡的忧心,艾瑞克话还没说完,加百列已经把纸盒子抱了出来。   悲伤大哥:“……”   他刚要说什么,就看见纸盒上有一行手写字迹:“匠人协会轰然倒台,出席庭审的都是有分量的大人物,这里面有你,你是——”   艾瑞克目光一凝,手快的茉莉已经从旁边抽了张纸牌,上面画了两撇相当抽象的小胡子,旁边标注:达米安诺斯。   茉莉:“……”   她今天到底摸什么了,捡了白毛掉的头发吗?怎么这只手这么晦气?   好事的李斯特也不甘落后地摸了一张,翻开眼睛就一亮:“哇,这怎么好意思!我当盖亚长老吗?我不配啊……”   五月探头去看,卡片上是一个长发女士的简笔画轮廓,旁边标注:盖亚。   “这是谁啊?”   “是我们圣地的四大……五大长老之一!”   神秘路线的圣地,目前包括霍尼在内有五位长老,其中三位是“愤怒”单方向——“愤怒”不容易跟其他方向合并,一不小心就单到底。   神秘的长老团首席是个“极乐”与“悲伤”双方向,负责维系整个圣地的安全,轻易不能离开。   艾瑞克若有所思地问:“这次‘圣地’方面把盖亚长老派出来了?”   盖亚是另一位双方向长老,“悲伤”合并“恐惧”双方向。   从火种路线就能看出来,这是位思虑颇重、稳重保守的人,大概是代表圣地出面,专门给霍尼和达米安诺斯两个老“祸精”兜底的。   问题是……   霍尼长老分明说过,根本没在庭审现场看见乌鸦,三级火种可没有老眼昏花的情况,长老们的知觉可以覆盖整个审判庭。   他们驿站长是怎么知道的?   一边给其他人讲圣地高层的结构,艾瑞克一边自己摸了张牌。   艾瑞克:“……”   纸牌上是一双蚊香眼,标注是:医生协会听审团成员丙。   “驿站长,”艾瑞克索性直接问,“医生协会这次去了多少人?”   有丙,肯定也得有“甲乙”吧?   “医生协会,作为残缺路线的一支,没有三级火种,所以都是年长且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做长老。”乌鸦的声音从音箱里传来,“这回派了个声势浩大的听审团呢,最年长的带队长老一百零四岁,最年轻的成员才七十六,全团总共七人,真牙二十二颗……”   艾瑞克:“好了可以了,我知道了!”   接下来的迅猛龙和小熊马克运气都不佳,迅猛龙抽到了“成员甲”,还在青春前期的马克小朋友抽到了那位“一百零四岁”。   茉莉:“那我们神圣呢?”   加百列翻开纸牌给她看,是个颇为风流写意的男性剪影,备注:罗兰。   “好像在我这里。”草莓也应了一声,她的身份牌上画着一把剑和一个天平,备注是:塔莉亚。   草莓:“‘塔莉亚’……我是谁?”   “是火种审判庭长。”艾瑞克说,“要把火种投入黑山谷,必须经过火种审判庭,两条路线以上的火种列席,主持人就是‘神圣’的塔莉亚女士。她是方舟三位长老之一,是个罕见的‘真理’与‘审判’双方向。”   茉莉:“罗兰呢?”   “方舟的天才,”艾瑞克说,“三十八岁就晋升长老,整个尾区最年轻的三级火种……呃,至少以前是,你们圣线一直传说他是老爹的接班人。”   相比圣地,神圣路线的方舟在三级火种的数量上略逊一筹,但分量都很重。   其中被人尊称为“老爹”的大长老,融合了“神域”“圣光”和“审判”三个方向,距离四级“亚圣”只有一步之遥。和圣地的首席先生一样,“神域”也事关方舟安危,老爹也不会轻易动。   艾瑞克摩挲着下巴:这回霍尼和达米安诺斯掀翻了匠人协会,方舟除了“老爹”之外,另外两位长老都来了啊。 第114章 长灯(四)   两千和五月互相让了一下,拿走了最后两张。两千拿到了医生协会的“乙”,五月一脸牙疼地双手供起了“霍尼”的牌,然后牌盒空了。   艾瑞克拉开纸抽屉掏了掏:“驿站长,你不来?”   乌鸦一本正经:“我这正开车呢,要安全驾驶。”   艾瑞克:“……”   这陌生的语言是人话吗?   “我有一次跟我爸去圣地的时候见过,有一张地图,玩法好像是摇骰子走步数,看踩中什么格子。”李斯特翻开纸盒,“但那个好像不用抽身份卡……哇!”   盒里没有飞行棋常见的纸棋盘,只有一个小电筒,打开后,乳白色的光泼洒出来,在半空打出了一个光影交叠的……立体棋盘!   起点格子里有几枚棋子的虚影:三颗红色对应三个“神秘”角色,两颗白色对应两个“神圣”,剩下四颗蓝色则代表医生协会。   从起点出发了红蓝白三条路,不同阵营的棋子要走不同的方向。   “这是匠人造物?!”   用匠人造物当玩具,这也太奢侈了!   “哪弄来的?”   “送桂花的那位朋友给的,”乌鸦顺手把脖子上挂的小石头塞回了衣服里,“艾瑞克见过。”   其实是从黑山谷的“私库”里拿的,典狱长作为黑匠人的“供货商”,本人又是个极富创造力的二级匠人,当然有很多不入账的匠人造物。   不过她把整个黑山谷都给了他,所以乌鸦说这是“朋友送的”也没什么不对。   黑山谷被玛莎赋予了生命,已经可以自动运转,里面一草一木都是山谷的一部分。乌鸦不用像历代典狱长一样,待在山谷里承受污染,他随身带一颗小石子就能作为媒介控制黑山谷……只要付出一点点代价。   没办法,万事万物都有代价。   有了生命,当然也就有了感受,黑山谷“消化”有毒原材料上的毒性,也会感觉痛苦。每到这时候,那种痛苦就会顺着连通的精神传递给它的主人。   不过好在,黑山谷处理材料是定时分批次、不是源源不断的,而且比平时跟死者精神交流好多了,对乌鸦来说,大概也就是个生长痛的程度,与得到黑山谷的巨大好处相比,这点代价可以忽略不计。   艾瑞克一愣,立刻“恍然大悟”:难怪乌鸦没出现在庭审现场,消息却比谁都灵通,那个神秘的玛莎真是黑山谷的典狱长,并且私下里和他达成了某种合作!   “原来如此。”中年人知道私下交易不方便公开说,“心照不宣”地替驿站长遮了过去,顺便对上西天……去背区这件事没意见了——肯定是交易的一部分嘛。   毕竟是驿站长,艾瑞克放心了,虽然有时候看起来令人疑惑,到底还是稳重可靠的!   他晃了晃空了的纸盒,盒里最后一样东西掉了出来。   那是一颗木质的骰子,和让人眼花缭乱的棋盘比起来,这骰子随便得有点冒犯。它好像就是胡乱削的,量都没认真量,上面用蘸水笔手写了几个数字。   可是它落在桌上时,在座所有火种却都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反应最大的是小罴人马克。马克本来老实坐在地上,被那突然掉落的骰子吓得猛地往后一仰,差点钻到另一侧桌子底下!   直到一只骨瓷似的手握住了骰子,隔绝了恐怖的气息。   “这么敏感……”乌鸦几不可闻地嘀咕了一声,“哎呀,马克怎么了,是不是捂在盒子里的东西有点发霉了?嗅觉太敏锐有时候也受罪——快给孩子喷点除味剂。”   加百列食指中指夹起骰子,拇指轻轻一拨,六面骰就在他两指间旋转起来。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熊孩子一眼,敷衍地把骰子在除味剂喷头前蹭了一下,喷头都没按下去。   这木骰子上有某种危险又吸引他的味道,而在方才,它又活物似的,将所有的气息都收敛了。   活物?   加百列习惯性地想用“洞察”看一眼,却发现没有“激活动力”了。   “魅力”用完了,而血族天赋物这玩意有个巨大的缺陷,就是能储太少,用完就废。他们从星耀城安全署“借调”了六件,其中两件加百列用过了,剩余能量顶多也就能再用一次——驿站长现在禁止他因为鸡毛蒜皮滥用天赋物。   当然,他也可以不听。   其实迷藏驿站里的每个人都可以不听驿站长的——除非危急情况,乌鸦不会用发号施令的态度说话,也从来没说过不听他的会怎样。乍一看,驿站长好像挺放任,可所有人又都会自动围着他的话音转。   假如一个人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就会变得非常游刃有余,可以随便选一种自己喜欢的,比如润物无声地控制别人,比如——   乌鸦对他提要求的时候什么也没干,只是坐在那张可怕的书桌上盯着他看了一分钟。   啧,太省事了吧?   加百列把木骰子扔在桌上,忽然感觉有点亏。   自从答应了和他一起住,乌鸦就会有意识地尽量待在他能看见的地方,会在所有人都在的时候单独给他关注……那种非生理性的饥饿感已经消失好几天了,此时不知怎么,又慢慢地露了头,絮絮地催促他:不够,眼神不够,关注不够,还要吃点别的。   “那我先开始,”李斯特拿起木骰子,在手里掂了掂,念出飞行棋指南,“‘第一轮只有投出六点才能移动棋子,否则原地逗留’,好……咦?等等!”   这套飞行旗的悬念在于每个空白格子会开出什么,而不是棋子会走几步——以火种对肌肉的控制力,用手掷骰子,基本想要几步是几步。   谁知李斯特上来就失手。   “这骰子是不是歪了啊,”极乐小哥对着骰子上大大的数字“一”露出怀疑人生的表情,“伟大的船长大人,不会是你自己削的吧,这能玩吗?”   “骰子是飞行棋的灵魂,”伟大的船长大人露出神棍似的微笑,“它会知道把‘你’带到哪去的。”   “灵魂”叛逆得很,就不六,谁扔都不行。就在大家开始怀疑驿站长又在玩弄他们,给这玩意下了“不能六”的诅咒时,骰子传到最后的五月手里。   “一直扔不出来,会一直卡在这吧,那不是……”   “啪”一下,骰子落在桌面上,打断了五月的话:六。   棋盘上瞬间光影变动,一颗鲜红的棋子自发移动起来。   李斯特替认字还有些吃力的孩子们念出棋盘上的字:“霍尼长老义愤于匠人协会的一手遮天,率先对匠人协会的知识垄断发起攻讦。棋盘激活,下一轮中,所有角色掷出任意点数都可移动,红色阵营角色移动数字加一”。   红色棋子沸腾起来,仿佛再现了审判庭上率先发难的“神秘”们。   “哇——”   这比扑克牌刺激多了!   李斯特卷起袖子:“冲啊盖亚长老,我们……”   骰子落地,又是个“一”。   李斯特:“……”   这玩意是不是在针对他?   代表“盖亚”的红色棋子往前挪了两格,沸腾的红光消散,格子上浮起文字:“盖亚长老支持同阵营伙伴,但必须注意不要得罪医生协会,防止白色阵营得利。下一轮,红色阵营角色移动速度减一。请角色说出不能得罪医生协会的原因。”   “角色……啊,我吗?”李斯特眨眨眼,“肯定不能啊,得罪医生,不想活啦?我们火种小队出任务前,都要找医生拿药,受伤生病了也都要找医生治疗,得罪协会,人家把驿站医生都撤回怎么办?”   “霍尼长老的新基地里不是有火焰晶吗?”茉莉插嘴,仿佛达米安诺斯附体,“残缺路线的火焰晶,应该能随机激发出新的‘匠人’或者‘医生’吧?干吗非求他们?”   “学徒和二级医生差很远的,”艾瑞克叹了口气,“大部分有用的药只有二级能做,培养二级需要时间——再说‘残缺路线’两个方向跟我们不一样,不是火种一觉醒能力就觉醒的,都得学习,你以为只有匠人协会禁止知识外流吗?”   他说着,随便扔出骰子,也是个“一”。   棋盘上浮起窝囊的蓝光:“该角色因年老耳背,没听清庭审发言,轮空一轮。”   艾瑞克:“……行。”   这骰子确实有灵魂,缺德的灵魂!   蓝色棋子仿佛是来展览老年病的,一圈下来,有“牙疼说不出话的”“正在打盹的”“尿频发作离席的”……全体轮空。   直到加百列接住骰子,轻轻一弹,打破了“全一”队列。   白色棋子足足往前推了五格。   “罗兰长老赞同取缔匠人协会,甚至想把医生协会一起取缔,但来之前被老爹叮嘱不许乱说话,只好装聋作哑,原地轮空一轮。”   加百列:“那他来干什么?是我的话就离席……出去找那个掀翻了匠人协会的人,让他再掀一次。”   乌鸦:“……”   艾瑞克立刻从无边镜里看出了什么:“等等,驿站长,方舟的罗兰不会真的去找你了吧?”   茉莉难得露出一点心虚,在椅子上蹭了蹭:“呃……在洛的驿站那,有神圣找我说过。” 第115章 长灯(五)   艾瑞克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然后呢?”   茉莉:“然后我说‘跟我说干吗,我又不是驿站长,自己找乌鸦去啊’。”   艾瑞克倒抽了一口凉气。   “然后我就忘了嘛,我也很忙的……”   茉莉每天要在训练场待十个小时、要补习各种常识,晚上还要和小伙伴们一起,到驿站长那里听他讲一个小时课……她有什么办法?   身体的肌肉记忆只能靠一遍遍重复;她当“宠物”浪费了十四年,有那么多不知道的事;乌鸦虽然时而跑题,但他对神圣路线的理解比那些资深的神圣都深,茉莉现在的“审判”已经和刚出星耀城堡时候天差地别了——虽然依旧受限于年龄和强度,但她已经学会了浓缩能量、控制精度,再也不是只能“蜇”一下血族流浪汉的水平了。   她嘀嘀咕咕:“他们也没说什么事,没说是这个长老找啊,就说是个什么‘大人物’,我哪知道是什么人物?‘方舟’里我就认识一个人。”   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没经过社会规训的野生人类想起了什么,又理直气壮地瞪回去:“而且乌鸦都说了,神圣那边的事让我自己看着办!”   艾瑞克谴责的目光透过镜子,扎向了他们正在“安全驾驶”的驿站长。   乌鸦也没甩锅:“嗯。”   “驿站长,她才十四岁!你让她自己看着办,你……”   “十四岁不小啦,”乌鸦单手搭着方向盘,“好多神圣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变成火种遗留物了。”   茉莉:“对啊!”   艾瑞克:“……”   对什么对,你俩能聊点活人的话题吗!   “罗兰长老虽然资历浅,现在还没什么话语权,但他三级之后成功合并了‘神域’,以后很可能是方舟的下一任大长老。”艾瑞克揉着太阳穴,开始“爹爹不休”,“不管我们将来要做什么,都不可能靠我们这一点人,就算你是‘巫师’、甚至‘法师’,一个独行侠能有多大力量?来自方舟方面的示好千载难逢啊驿站长……”   “没错,我需要很多人的力量,也包括神圣,罗兰长老又帅又厉害,跟伊森老爹一样重要,”乌鸦把车速挂在超速边缘,在车载导航上随意地戳着,“他想表示友好,可以来找我,河中驿站没说‘罗兰禁止入内’吧?或者送封信过来,让我去见他也行,拐弯抹角通过个一知半解的小姑娘找我递话算什么?我懒得陪他玩‘权力的游戏’,太子爷是四十多岁,又不是四岁。”   他是来搅局的,不是来参演《猴王争霸》的。   司机开车到不熟悉的地方,半路查看导航很正常。这会儿众人注意力都在飞行棋上,没人在意乌鸦不停戳导航的动作……除了加百列。   加百列对黑山谷里一群莫名其妙的人吵架毫无兴趣,这里面他就认识一个纵火老太,此时目光已经完全转移到了无边镜上。   盯着镜子里乌鸦的动作看了一会儿,加百列一歪头:乌鸦看似“随机”,做人做事跟他那被火箭炮炸过的桌子一样无序,但加百列知道不是,比如乌鸦很少会在半路上查导航,他对事情的预先推演和计划几乎是事无巨细的,不会连路都记不住。   这是在干什么,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这时,木骰子从草莓手里扔出了一个“二”,飞行棋上出现了一行字:“独一无二的塔莉亚长老,她不关心其他问题,但对目前匠人协会的现状痛心不已,希望打破知识垄断,改革制度,与她有同样选择的角色步数加一(阵营不论)。”   茉莉不等李斯特念完,就问:“为什么说她‘独一无二’?”   “呃……我没见过神圣的长老。可能因为她的初始方向是‘审判’吧,据说靠审判升到三级的,方舟历史上就这么一……”李斯特说到这,蓦地意识到失言,立刻闭嘴,小心地瞄了茉莉一眼。   “审判”,冲得都快,死得都早。   “啊哈哈,”李斯特狼狈地岔开话题,“所以她一升上三级就开始主持火种审判庭啦,后来合并的‘真理’就更罕见了,整个方舟以前都没有呢!”   草莓一知半解地点点头,把骰子传给五月,总感觉“白色阵营”要输——本来人就少,俩人立场还都不坚定。   五月第二次为霍尼长老投出了一个“一”。   “请角色引导审判庭风向,选择当务之急:(1)匠人协会知识开源,打破垄断。(2)代表圣地发起对匠人协会所属财产的争夺。   选择(1),白色阵营角色塔莉亚增益生效,同阵营盖亚后退一步,对霍尼从支持转为掣肘,霍尼后退一步。蓝色阵营全体后退一步。   选择(2)同阵营所有角色加一步,白色阵营所有角色后退一步,白色阵营将展开报复。蓝色阵营不动。”   “好复杂,”五月皱着眉算了半天,“就是说,如果选第一个,蓝色阵营会变成对家,我……我伤敌一万自损八千。选第二个,白色阵营会变成对家,我相当于是损人利己。”   茉莉插嘴:“什么鬼,选第一个。”   “啊?”   “第一个是为了尾区所有人好,第二个是跟圣线争权夺利,一个是公义一个是私欲,你可是霍尼长老!”茉莉看起来恨不能把五月推开,自己上,“霍尼长老才不会搞内斗的破事呢,当然是打破匠人协会的知识开源更重要!”   “哦,”五月没什么主意地抓了抓头发,“也是哦……而且感觉蓝色阵营更弱一点吧,一直轮空,选他们当对家也比较好打。”   加百列把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当成耳边风,研究了一会儿无边镜,很快会玩了,丝滑地将无边镜从后视镜转移到了“导航”屏幕上。   无边镜上直接跳出了此时的屏幕画面,并从屏幕反光里,看见了乌鸦不太清晰的正脸。   从这个角度看,那张脸看着屏幕时面无表情,很难想象会议室音响里随时插话的活力声音是他发出的。   屏幕画面果然早就不是车载导航了。   加百列凭借丰富的相关从业经验,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个正在运行的定位追踪。   地图上移动的小亮点就是追踪目标。   “原来如此,”加百列想,“他方才在加油站休息区高调插队,不是闲得没事故意找茬,是制造小混乱,趁机在什么车上装了定位器。”   这是在追踪什么人,要干什么?   就在这时,乌鸦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眼睛一动,冰冷的五官线条立刻柔和下来,露出加百列平时看惯了的灵动神色。   驿站长在迷藏里权限非常高,大概是感觉到无边镜换地方了。   发现有人偷窥的乌鸦似乎有点无奈,随后又露出一点促狭,抬手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将手指印在了无边镜连着的屏幕上,冲加百列比划了个“嘘”的手势。   加百列的瞳孔倏地放大了一点,没等他回过神来,就被人塞了一枚木骰子:“到你了。”   加百列:“……”   他再一看,无边镜的视角已经回到了后视镜。   五月版本的霍尼长老选择了“公义”,作为“白色阵营”的加百列和草莓就都没什么参与感了。   罗兰长老赞同,但不便在医生协会的激烈反对中站队,因此作壁上观。塔莉亚长老同上,增益只给了两轮。但同阵营盖亚的减益越来越大,随着蓝色阵营的激烈反击,达米安诺斯同样开始拖后腿。   艾瑞克虽然被按在“听审团员丙”的位置上高歌猛进,却越来越坐立不安:这是真实的庭审吗?那最后结果不会……   他不断往无边镜里看,迷藏里感觉不到行车颠簸,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艾瑞克总觉得镜子里的画面在晃,路面好像没那么平整了。   突然,年轻人那边传来几声难以置信地喊叫,艾瑞克定睛看去,只见立体棋盘上出现了一行红字:角色霍尼退回初始格,出局。   茉莉扔下骰子:“我不当这臭老头了!”   让五月的角色退回初始格的最后一击,就是她给“达米安诺斯”掷的格子。   “气死我了,医生协会太可恶了!”   “一百零四岁”的马克“嘤”道:“对不起。”   五月大受打击:“都是我手气不好,霍尼长老我对不起你……”   “驿站长,”在一群孩子们的七嘴八舌里,艾瑞克面沉似水,“棋盘是匠人造物,我们扔的每个点数都不是随机的吧?所以这是……这是真实的庭审结果吗?”   “什么?!”   “等等!”   “不……不会吧……”   在忽然紧张的气氛里,只有加百列悠悠地插了一句:“你把车开到哪去了?”   众人这才发现,乌鸦早下了高速,把车停在了一个挺荒僻的地方。   无边镜从后视镜转移到了车子前灯上,迷藏里就看不见驿站长的身影了,只能看见不远处有仓库似的建筑,门口停着几辆彩绘着品牌商标的货车。   其他人对那商标有些陌生,只有两千一眼认了出来,低声说:“那是‘浆果’罐头,我以前生病的时候吃过。”   “嗯,”音响里传来驿站长的声音,“这是一系列价格便宜、定位低端的浆果罐头,产自背区,目标客户是背区和尾区的‘果农’。厂商隶属于背区血族的大型资本集团‘小可爱’……”   众人逐渐茫然。   就听乌鸦话音一转:“生产设备中有两件水准不低于‘迷藏’的匠人造物,八成职工是浆果——人。”   迷藏里半晌鸦雀无声,李斯特张了张嘴,艰难地发出声音:“伟大的船长大人在开玩笑吧……啊哈哈……哈……”   “没有哦,亲爱的。”乌鸦的声音带着叹息似的,“我们离开星耀城用的证件,还有这几件克隆人皮,都是那边提供的。”   “给血族干活的人,还有匠人造物,那不是、那不是……”李斯特脑子一片空白,说到最后,嘴里只剩下“阿巴阿巴”。   “黑匠人。”驿站长平静的声音打碎了他最后一点期冀,“他们是黑匠人三大窝点之一,现在是我们的盟友——艾瑞克,你不是一直在问我,为什么我突然决定去背区吗?”   艾瑞克的脸色已经像个死人。   “如果庭审是这个结果,霍尼长老的未来、尾区的未来都一目了然了吧?”   为了不得罪医生协会,霍尼会被圣地当成弃子,反正她只是个一把年纪的单向,圣地不缺这一款。   至于罪名……很简单,哪个前线的老火种没偷偷用过黑匠人和黑医生的东西,陪了霍尼半辈子的业火枪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那里面可有火种遗留物——老太婆一看就跟黑市勾结很久了。   新基地也好、里面的火焰晶也好,一样也保不住。神圣和神秘为了自证清白,可能会掀起对黑市的大清洗。   新的匠人协会很快会成立,门槛会更高,对知识的垄断也更严丝合缝。   这是尾区——人类社会仅剩的角落……的未来。   乌鸦的声音很温和,话却像背区的寒冬一样严酷:“船就要沉了,水灌进来之前,总要找救生艇吧?” 第116章 长灯(六)   迷藏里大小事务都不避讳未成年,除非有特别不堪入耳的,乌鸦才会临时把他们支开,事后转述“清洁版”简况。但不是在人类社会里长大的人,心智上始终像隔着一层。直到这时,孩子们才慢半拍地跟上了艾瑞克他们和驿站长的对话。   茉莉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一瞬间露出凶相,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她第一反应问:“霍尼长老呢?”   乌鸦没回答,但失魂落魄的艾瑞克被她一语惊醒——他从觉醒火种开始,就一直跟着霍尼,当然有私下联系前队长的方式。   片刻,艾瑞克脸色更难看地抬起头:“联系不上。”   乌鸦这才说:“嗯,路上我已经试过了。”   迷藏里的人只能听见他说话,看不见驿站长的脸,都听出他声音里的干涩压抑,像是强忍了一路。   智者仓皇、强者软弱、没心没肺之徒捉襟见肘时,最刺人心。   “不过暂时不用太担心,”驿站长似乎也意识到了,清了清嗓子,试图安众人的心,“就像草莓抽到的那张身份牌,塔莉亚庭长私下里会行方便的,我那边也还有个朋友可以照应。”   “对,对……”艾瑞克努力定了定神,拍了拍李斯特的肩,“审判庭长和黑山谷的典狱长都会站在我们这边,不用太担心……听到没有?”   草莓紧紧攥住了她手里的纸牌:“可是伯爵呢?珍珠姐姐他们呢?”   草莓不傻,驿站里一批一批的“劳动力”、驿站长转述给他们的三月一日、偶尔艾瑞克和李斯特提起圣地“某些极乐”时讳莫如深的态度……   她都看见了,知道那些无人庇护的弱者会有什么下场。   霍尼是圣地的长老,为数不多的三级火种,再怎样也有公开的审判、起码的人身安全。但如果她失去了新基地的控制权,跟着她的伯爵他们会沦落到谁手里呢?   没有人回答。   这氛围不知触动了马克什么记忆,它幼而不小的胸膛里发出水开一样的“咕噜”声,充满恐惧地哀鸣起来,豆大的小眼睛落下泪来。   五月惶惶无措:“我选错了,是吗?我最开始就应该选第二个……”   不选择“公义”就好了,他想。   他发现自己真的有点算不过账来,只知道选第一个是“蓝方”当对家,第二个是“白方”当对家,没想选了“公义”就成了所有人的对家。   唯有两千没参与讨论,如过去千百次一样,命运呼啸而过,她只是低眉顺目,默默收拾起散落一桌的纸牌和骰子。   加百列局外人似的戳在一边,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朝两千收拾好的纸盒看了一眼。   “闭嘴,不许哭,再哭抽你!”茉莉冲脑门的火气漏出了一点,又堪堪压住——她从小就适应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愤怒,知道怎么带着胸中块垒该干什么干什么,“行,驿站长,背区就背区,黑匠人就黑匠人,如果‘不黑’的狗东西就是这个鸟样,那我就黑了!你说,下一步做什么——那个血族货车里有你说的‘同盟’人吗?”   在无边镜照不到的地方,乌鸦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不,那几辆车里是真正的血族。”他手动把翘起的嘴角扒拉了下去,以免沉痛的话里带出笑音。   “我现在用的身份证件是黑匠人那里拿到的,毕竟是黑匠人,谁也不能保证这身份没问题。另外,黑匠人宣称他们和血族是‘合作关系’,但我无法验证,在我看来,这些人很可能是被血族控制的,至少是一定程度上的控制。我们用从他们手里流出来的身份,一旦抵达背区,很可能立刻被那边的吸血鬼监控到,这就成了一次自投罗网。   “诸位,背区是血族的人口大区,重要位置上都是天赋者,社会治安跟尾区天差地别,秘族人口只占1%,人类几乎没有生存空间,我们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是的。”艾瑞克艰难地回笼着成年人的理智,心悦诚服地点点头:驿站长确实是稳重可靠的。   “我顺着假身份信息,稍微做了一下背景调查,大概了解了他们在尾区的经营情况,锁定了一辆最近要回背区的运货车。”乌鸦说,“这家公司所属的集团经营范围不止一个领域,有自己的仓储和冷链,现在距离日出还有二十分钟,他们停靠的应该就是尾区与背区交界处的一个站点,准备在这里的员工宿舍过‘白夜’。仓库里卸货分拣的工人后半夜——也就是正午之后才上工,现在当值的只有两个仓库管理员,正在跟货车司机和运输员聚赌,是动手的好机会……”   艾瑞克一开始还屏息凝神地听着驿站长的高论,听到后来,表情越来越茫然:“不是,等等……动什么手?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聚赌……加百列先生?”   乌鸦说到一半的时候,加百列已经在对照着血族天赋物的清单挑道具了,业务非常熟练,闻言抬头:“嗯?”   艾瑞克:“你干什么去?”   加百列:“问血族借身份去背区。”   李斯特神魂还没归位:“怎么借?”   加百列:?   这还能怎么借?   “只拿他们的证件和皮衣就行。”加百列以前有“裁缝”的时候,还会顺手拿走血族的皮,现在用完了,没法制作“血族皮衣”。好在迷藏临走时洗劫了洛的库存,补充了好多除味剂,注意跟其他血族保持距离,也能凑合着糊弄过去。   他完全不受迷藏里沉郁的气氛影响,看起来心情不错,还善良地帮忙划了重点:“哦,要注意的是,需要让身份的原主人合理失踪,所以处理方式要低调。”   不能做成随意发挥的摆件。   李斯特:“……”   随着他们从南往北,气温在降,从未离开过星耀城的人们都有些不适应,纷纷加了衣服。   可是此时,艾瑞克却冒出一脑门热汗。他固然身经百战,正面遭遇过无数外族,但那不是事先做好了周密准备就是被逼到绝境。虽然是火种,“血族”俩字对他来说始终是“一级警报”,需要谨慎对待,能避则避。   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大马路上开车已经很疯狂了,他还要打劫血族?   “怎么能这么贸然闯血族的地盘?这么大一个物流中心,你知道里面什么情况吗?我们从来没来过……”   加百列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无边镜:“问驿站长。”   “什……”   “哦,”驿站长接话,“在高速上一直追着人家容易被发现嘛,所以之前在休息区‘偶遇’的时候,我在他们车上放了点东西,劫持了那位网瘾运输员的手机……稍等一下。”   音响里安静了一分钟。   “好了。”乌鸦点点头——还得是尾区黑市,什么违法乱纪的东西都能弄到,“我连上他们这个站点的监控了,会议室角柜第三个抽屉里有可通话耳机。”   “好。”加百列丝毫不见意外,拉开抽屉摸出一副耳机带上,转身要往外走。   “慢着!”艾瑞克忍无可忍,再次挡在了加百列面前。   加百列:“……”   天使长的耐心终于告罄,看向艾瑞克的目光开始不善,中年人本能地耸起肩,却没退开。   “我跟你去,”他喉咙滚动半晌,终于挤出这么一句,“我跟你去,这是我们所有人的事……李斯特,喷好除味剂,去拿耳机,跟上。”   他们是火种。   哪怕真的要就此流亡,他们也不能凡事依赖加百列。   这个人诡谲如云,艾瑞克看得出来,加百列或许讨厌血族,对人类却也没什么归属感,艾瑞克始终无法像信任队友那样信任他。   就算可以信任,人也是要靠自己活下去的。他是霍尼队长亲自带出来的,队长教过他智取、力克,种种应战手段,没教过他躲在别人后面。   茉莉才不像想太多的大人,加百列一动,她早就绑好辫子戴上耳机,也不问别人意见,直接跟上去了。   草莓先是下意识地跟了几步,又意识到自己跟上去也没用,讷讷地停了下来,攥着“塔莉亚”牌的手紧紧地搅在了一起。   如果她也能去,如果她有用……   没人看见的地方,她随身带的那件“违禁品”中的火种遗留物,正缓缓地发出微弱的震动。   加百列脚步一顿,停在她面前:“还差一点。”   草莓愣愣的:“什么?”   驿站长的声音从音响里传来:“知道了。”   他俩对暗号似的说了两句话,迷藏里的三个火种已经从集装箱里钻出去了。加百列反而成了断后的,他想了想,绕到了驾驶室里,才刚一从副驾驶座位上钻出来,就迎面遭到“袭击”——乌鸦把一块曲奇杵到了他嘴角。   加百列:“……”   驿站长左手手指曲起,在右手手背上比划了个“磕头”的姿势,无声地对加百列说:封——口——费。   加百列顿了顿,叼走曲奇,随后一把抓住那骗子想撤回去的手,慢慢地舔掉了手指上的糖渣。 第117章 长灯(七)   那是个充满侵略意味的动作,遥远的神性与冰冷的兽性比邻而居,挤在缺乏色素的发肤与眉目里,相距只有一线。   此时,加百列盯着乌鸦的目光就像准备捕猎的食肉动物。   手指敏感,乌鸦本能地颤了一下。但他并没有真的慌张,大概是因为他自我感觉离“猎物”差太远,当时反而有点没反应过来。   一愣之后,乌鸦又觉得很有意思,心想:“这是在干什么?”   加百列理解、但不尊重一切人类社交规则,这意味着,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恋人”“朋友”“普通熟人”的相处模版。他会在不太熟的时候随便践踏社交距离,也会在收到表白、搬到一起住之后,依然像往常一样相处。   对加百列来说,那些血族调情、约会、身体交流都是“过程”,最终目的是把他喜欢的人收到身边可控的距离里。目的既然达到,他就消停了。他既不会像求偶的动物一样献殷勤,也不要求别人这样对待他,只要他觉得安全,甚至能像个无害的抱枕摆件一样安静好相处。   乌鸦让绷紧的手指放松下来,饶有兴致地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的表情就像被蹿出来的黑影吓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家里小狗,放松得很明显,还带着一点充满宠爱意味的哭笑不得。   这反应与加百列的预期……不,他其实也没仔细想自己会得到什么,但肯定不是这种。   加百列一呆,下意识地松开了抓住乌鸦的手。   “懂了。”乌鸦心想。   有的人用关照表达亲近,有的人会撒娇,有的人会甜言蜜语……还有被当成邪神堕天使养大的人,因为生命经验太过贫瘠,只会用恐吓一种方式“要抱抱”。   怪可爱的,让人很想欺负他。   乌鸦坏笑了一下,趁机薅过加百列的脸,把手指上的濡湿全抹在了那张血色稀薄的脸上。   迷藏里面的人可以从车的任意一个位置出来,但进门需要验证,只能从集装箱的固定入口进。加百列完全从副驾驶的座位里钻出来之后,身后的空间通道就关闭了,无法原路返回。于是他往后一仰,正撞在实心的座椅靠背上,避无可避,整张脸都落在乌鸦手里,被捏成个鬼脸。   加百列:“……”   他还没反应过来,熟悉的气息倏地靠近,被抹了一脸口水的地方传来异样的触感。   “好甜。”低而含糊的声音轻轻拂过耳膜,然后蜻蜓点水的亲吻和勾住他下巴的指尖一起离开,又落在他嘴唇上。   游刃有余的血族杀手倏地睁大了眼睛,睫毛像受惊的蝴蝶一样闪烁起来。抵在他耳边的手臂只是虚搭,贴在他身上的人也如纸糊,可是加百列就是有种灵魂被攫住的感觉,战栗着僵住了,一时忘了怎么反抗。   片刻,纳闷加百列怎么还没下车的茉莉他们正要回头去找,就见车头的副驾驶忽然开了车门。   加百列以近乎仓皇的姿态下了车,头发罕见地有些乱,逃也似的冲出去几步,又带着点犹豫地回头张望了一眼。   他好像怕被什么追上,又好像期待被什么抓住。   然而货车里并没有什么“会薅光天使翅羽”的怪兽,只有一本正经的驿站长。   驿站长虚伪地摆出一张沉痛的脸,捏着帽檐对他们微微一低头:“祝我们好运。”   加百列:“……”   李斯特还在茫然无措,艾瑞克一半心思被尾区和圣地占着,一半被阴影似的命运堵着,被驿站长话里的义无反顾一催,眼泪差点下来,根本没注意别的。   只有茉莉缀在最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加百列,又回头看了一眼乌鸦,感觉很不对劲。   上次他们从地下城出逃,过个马路队伍减员四分之三,到处都是血族的火箭炮和秘族的怪物,大家哭都不知道眼泪往哪流。乌鸦就跟见过世界毁灭一样心硬如铁,吹着牧歌横穿腥风血雨,音都没错一个。   难道这次的事比那回还严峻?不至于吧。   这时,沉浸在其他剧情里的艾瑞克跟李斯特耳语几句,又在极乐小哥欲言又止的小眼神里,走到加百列身边,郑重地压低声音说:“我们商量过了,加百列先生,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请你不要动用血族天赋物,我们不能永远依靠你。”   加百列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艾瑞克看着那双疏离冷漠的眼睛,带着几分讪讪之意苦笑:“再说你也不是真正的血族,人类用那种东西……归根到底还是有伤害的吧?”   几个人的耳机里传来驿站长的声音:“我同意。”   加百列——看起来很酷,其实什么都没听见——接触不良的听力瞬间插上了电源。   于是乌鸦此时的声音和方才那声幻觉似的“好甜”交叠在一起,在他脑子里撞出了震耳欲聋的回音。   加百列后背陡然一紧,内脏好像开始融化,心脏仿佛没头苍蝇,一头撞在空荡荡的肋骨上。如果不是他的基因那么“昂贵”,加百列几乎怀疑自己得了心脏病。   他甚至取出随身带的血族天赋物看了一眼:这件天赋物平平无奇,一看就是毫无才华的工匠做完后、再送去给梵卓家的药师闭眼灌能量的量产货,怎么看怎么普通……他身体的异常肯定不是受这玩意影响。   而且……   加百列按住胸口:很恐怖,但不难受。   驿站长的声音再次带着电流音划过他的耳骨:“前方路口,有个物流园巡逻员正在向你们这个方向走来,注意隐蔽,他听见你们走路的声音了,正在加速——”   血族,即使不是天赋者,移动速度也快得难以想象。   乌鸦语速够急了,但他话音刚落,一道鬼影已经出现在了路口,几乎与几个人贴了脸!   血族巡逻员疑惑地四下张望,他方才明明听见了脚步声,小巷里却空无一物,只有不知哪长出来的歪脖子树“沙沙”作响。   不知为什么,血族巡逻员有点不安。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巡逻员眯着眼从兜里掏出个墨镜,握紧了紫外线电棍,抽了抽鼻子:好像有迷迭香味。   “小贼,还敢在这抽烟,”他给自己壮胆似的咕哝着,用紫外线电棍到处捅,“看我把你皮烫掉……”   角落里没有人,树上、树后也什么都没藏,巡逻员把可疑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正觉得自己疑神疑鬼,忽然,他余光瞥见了旁边的树。   蓦地,一股凉意顺着血族的后脊爬了上去——那树梢晃动的方向与风向不一致!   下一刻,血族双手攥着的紫外线电棍落了地,不知怎么,他手脚一阵虚软,脚下拌蒜,踉跄着就要往旁边倒。   巡逻员本能地想抓住什么扶一下,一手按在树上,触感却不对,他摸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   一只“爪子”猛地抓住了他,诡异的“树”发出孩子式的尖细声音:“吮血食肉之咽喉,裂!”   “神圣的四个方向,核心都是规则。规则多荒谬都没事,那就是一个输出火种力量的‘通道’,哪怕你规定‘煤是白的’都行。但它必须足够清晰稳定,越具体越好,不要用‘杀人者死’这种太宽泛的,死法太多了,你的力量会弥散得满世界都是。   “而且你自己要对规则坚信不疑,才能保证通道稳定性,这不容易,所以前期不建议构建太离谱的规则,也不要贪多,专注一条,可以先借助语言的思维凝聚效果,不断打磨强化,直到你把这条规则像钢印一样打在心里,运用自如。”   比起“方舟”那些又是自省践诺、又是苦修法条的玄学修行方式,乌鸦的注解显得一点也不“高尚”,但把原理说得清晰明白。这让茉莉在短短几个月就能初步控制“审判”的打击范围了——那几乎是许多战斗在第一线的“神圣”到死都做不到的事。   尽管年纪小积累浅,茉莉的火种力量不强,但“精确”本身就是最大的加持。别的一级“审判”用尽全力也就能把血族推个跟头,她指向血族咽喉的手如轻薄的手术刀,瞬间划破了血族的喉咙!   半大孩子的力量不足以破坏血族坚韧的血管,但她成功割伤了对方的声带。   随着“极乐”蹩脚的知觉扭曲失效,血族巡逻员惊恐地张大嘴,却只发出风声。经验丰富的艾瑞克趁机捡起地上的紫外线电棍,捅进了血族嘴里。   “呲啦”一声,没有人皮保护的血族生吞了一口高强度紫外线,半个脑袋从里面烫熟了!   靠在墙上的加百列这才一伸手接住尸体,以防它倒地发出动静。   再看三人火种小队,艾瑞克还好,茉莉额角见了汗,李斯特已经站不稳了。   为了方才情急之下的那个“知觉扭曲”,李斯特几乎使出了洪荒之力,这会儿一脸茫然地原地虚脱,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居然能做到!   要知道,一级的极乐在火种小队里只有打杂和写报告这两件事!   “危机解除。”耳机里传来乌鸦的声音,“这个血族身上应该有工牌和工卡——李斯特,还好吗?你随身的包里有提神剂。”   茉莉不客气地哼了一声,上去扒血族的衣服:她敢肯定了,乌鸦方才准是故意等血族靠近才提醒的。这事果然有诈,那恍恍惚惚的白毛明显是同谋,被收买了!   艾瑞克看着杀伐果断的茉莉一晃神,忍不住想:“要是我们秘线的,要是队长在,得多喜欢她啊……”   随后他迅速定了定神:他是个老火种,不管怎么样,不能还不如个小孩。   “我来,”艾瑞克拍拍茉莉,“注意警戒,刚才真漂亮!”   被艾瑞克牵肠挂肚着的霍尼长老偏头打了个喷嚏,脑子“嗡嗡”的。旁边标致得像幅画的漂亮极乐少女连忙凑上来,双手端起手巾和水杯,慌张地问:“长老,是有灰尘吗?”   霍尼眼睛一瞪,挥开她:“呛不死我,让你练火种力量释放呢,你没事老盯着我干什么?”   极乐少女瞪着雾蒙蒙的灰眼睛,不知所措地僵在那——她是达米安诺斯长老最漂亮、最贴心的收藏之一,连圣地的风见了她都会放慢脚步。这次因为圣地在关于匠人协会的后续处理谈判中大获全胜,达米安诺斯长老风头无两,得意忘形,才舍得把她“割爱”给霍尼长老。   结果来了以后什么事都不让她做,就是天天挨骂,骂得少女几乎怀疑人生,忍不住朝旁边玻璃窗看了一眼,看是不是自己变丑了。   霍尼喝道:“还不快去,照什么照,镜子能给你照成二级?!”   可她是个极乐,极乐要二级干什么?   但少女不敢还嘴,只好柔顺地找个墙角面壁而立,毫无头绪地跟自己的火种沟通。   霍尼面沉似水,烦躁地喷出口气。   这次黑山谷庭审,她和乌鸦有默契,他们的目标都是匠人协会知识开源。可是乌鸦却不让她提,还当着她的面联系达米安诺斯,撺掇那老东西暗中贿赂医生协会,拉拢他们在“分赃不均”时站“圣地”。   达米安诺斯干这种事简直是老本行,一拍即合。   只要不触及“知识开源”的禁区,医生协会本来就不想介入圣秘两家之争,乌鸦还不知用什么办法监听了那群豁牙露齿的老头老太,跟达米安诺斯那个老王八一明一暗、狼狈为奸,把神圣那边心不在焉的塔莉亚和独木难支的罗兰堵得狼狈不堪,最后方舟方面只堪堪拿到了新匠人协会的“共管权”,其他什么都没捞到。   “知识保密”条例依然神圣不可侵犯,新的匠人协会将由三方共管,协会变成一个学术交流的地方,三方各自推选自己人来进修,然后觉醒的匠人各回各家,为各自的势力服务。   霍尼让乌鸦气得庭审期间好几宿没睡着,如果不是伯爵拉着,再加上乌鸦一直以来确实没让她失望过,霍尼能把他和达米安诺斯一起下锅炒了。   庭审尘埃落定,彻底冷静下来以后,霍尼才回过味来,因为伯爵告诉她:“分裂就是开源。”   是的,这场闹剧一样的“分赃”过后,原本铁板一块的匠人资源将成为三方的竞争场,有竞争,就没有秘密。各方都会拼命给自己人泄题加码,珍贵的资源会从卑鄙的裂缝里流得到处都是。   想通以后,霍尼其实是松了口气的,这一局她押出去的信任没有付诸东流……结果这口气没松完,就得知乌鸦那小子招呼都没打一声,私自离开了星耀城!   霍尼打听了一圈什么都没问出来,再去联络,乌鸦就不说了,艾瑞克和李斯特也失了联。   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准是乌鸦弄到了什么能屏蔽通讯工具的匠人造物,把艾瑞克他们的通讯屏蔽了。   艾瑞克这小子,一把年纪,脑子往舌头上长,智商都跟着唾沫星子喷出去了!   这种当也能上! 第118章 长灯(八)   能屏蔽其他通讯工具的匠人造物,其实就黏在飞行棋的盒子里头,不过因为飞行棋本身也是匠人造物,把那小东西的气息完全遮掩了,反正两千这个还在苦背材料的小学徒亲手收拾都没发现。   火种小队出去以后,驿站长有几分钟临时切断了迷藏内外的联系,于是对于留守的人来说,会议室音响里一片寂静,无边镜中只剩荒郊中惨白的黎明。   会议室里,四人一熊无语相对,像是被抛弃在了小小的孤岛上,只有小罴人压抑地抽噎着,重温他家破人……熊亡前的惴惴。   世界上有安全的地方吗?可以收留他,可以让他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也许驿站长说的“背区”有吧?马克拼命调动想象力,试图把虚无缥缈的背区想象成小熊乐园,把自己的精神从绝望里拯救出去。   五月也在想象。   驿站长为什么要切断迷藏内外的联系呢?一定是因为他要和火种小队交代外面的情况,而那情况也一定非常危险,怕他们留下的几个听见,跟着一起担惊受怕……这念头一起,五月已经开始害怕了。他瞪着大眼睛拼命往无边镜里看,恨不能连镜面旁边的花纹也仔细研究一遍,好像“看”得够多,就能对未知的危险做一些准备。   草莓没在看外面,她的耳目被自己心里的嘈杂声吞没了。第一天进入尾区的人类社会,驿站长教她对伯爵说了那一段“不要”,说服了伯爵,也成了草莓自己所有思考的锚点。   她想要一个隔绝风雨的地方,封住门窗,可以和她的朋友们躲在里面,拒绝颠簸的命运。可是她也想要跟上茉莉,不要落下,不要在渺小和无能中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不要随波逐流。   “不要想,”两千收拾完会议室,又拿出自己的识字书默读下一篇,“不要想。”   迅猛龙作为唯一一个被留下来的成年人,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发呆。他认为乌鸦关掉声音不让他们听,是因为觉得他们没用。   在星耀城,迅猛龙去很多地方都可以当向导,可是现在他们已经快要离开尾区了,他还有什么用呢?在人类社会这几个月,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体与别人不同,很多人得知他的来历后,都会用异样的目光扫一眼他的下半身,再尴尬地移开,留下成吨的羞耻。   他从一个充满使命感的“幸运”,变成了见不得人的残废……现在又变成了见不得人且没用的残废。像一张擦过脏东西的卫生纸。   突然,盯着无边镜的五月“啊”了一声,镜面上凝固的画面开始变动,在一些陌生的建筑物窗户上跳转。   一个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你们刚才都没听见我说什么吗……啊,见鬼,不小心把声音关了。”   “站长哥……”   “船长大人!”   乌鸦脖子上挂着耳机耳麦、拎着手机,怀里还抱着个长得很奇怪的机器。他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会议室里沉闷的气氛,径自走进来,脚步和语速都快得要起飞。   “快过来帮忙,监控太多,我一个人看不过来。”乌鸦放下东西,顺手撸了一把马克的熊头,只跟那双小眼睛对视了一眼,就会读心似的,残忍砸碎了小熊的幻想世界,“背区没有秘族,如果你落到吸血鬼手里,八成会被送去动物园,天天挨鞭子挨饿给人表演算数——哦,忘了你学不会,那就钻火圈。”   马克发出一声惊恐的抽噎,不知是为算数还是为火圈。   乌鸦一拍他天灵盖:“去打印机那,把园区地图拿过来挂墙上,你个高不用踩板凳……快点!”   马克“吨吨吨”地冲了出去。乌鸦随即一把搂过迅猛龙的肩膀,将蜷成纸的大金毛强行展开薅起来,体温让迅猛龙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这仓库在尾背两区交界的地方,有点老,很多地方监控不全,只能用无边镜视角当补充。无边镜没法像监控镜头一样通过编号判断位置,你方向感好,你来盯——五月,过来给你龙哥打下手。”   “姑娘们,”乌鸦在迅猛龙后背上拍了一下,又转向草莓和两千,“别发呆!草莓,一到六号监控是你的,七到十二号两千的。马克,贴完地图赶紧过来,给我盯着后门和消防通道那一块的监控……等等,你族是不是视力都不行?”   乌鸦说着,不知从哪摸出块生命石,跟摸出块薄荷糖似的随手丢给小罴人:“嗑嗑看,看能不能嗑出点特异功能,起码治治近视。生命石迷藏里有的是,反正就你一个人吃。”   乌鸦简直是一阵龙卷风,一刮进来,整个会议室里顿时一阵人仰熊翻,什么胡思乱想都掀上了天。   人在焦躁不安的时候,随便给他们块墙皮,他们都能兢兢业业地抠面清明上河图出来。何况驿站长严肃地吩咐了:“他们几个人的安全,全靠各位了。”   加百列按了按耳机,有点无语,他听不见乌鸦说话了,指路的变成了那几个一惊一乍的小鬼。   “有鬼有鬼!有个吸血鬼出来上厕所了!北区卸货点有个血族出来上厕所了!”   茉莉:“好的,知道了,闭嘴,因为我们在南区。”   加百列:“……”   他有时候真想不明白尾区血族的审美,嗓门这么大的品种居然没有“血宠失格”。   加百列角区出道、尾区乱杀,什么场合都见识过,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热闹”的猎杀行动。   “后面有条小路,可以抄近道。”   “你们右边的路上来了一伙血族工人,小心……”   “李斯特,你那条紫外线电棍好像要没电了。”   不时还有假警报。   “等等……哦,没事,我看错了。”   以及居然还有来指挥他的……   “后面后面!加百列!后面的小路上有血族!真的有,快走!”   叛逆的杀手非但没快走,还掉头回去,迎面撞上值夜班偷偷喝酒的仓库管理员,把那五迷三道的血族一棍送走。听见耳机里的女孩劫后余生似的替他松了口气,感觉很奇异。   而他这边,三个被赶鸭子上架的临时火种小队,也摸索出了三板斧的配合战术:能避就避,实在避不开,李斯特知觉扭曲辅助埋伏,艾瑞克万物卸力配合偷袭,茉莉来一个戳哑一个,最后由紫外线电棍一击必杀。   加百列只负责插着兜掠阵、处理尸体,偶尔帮他们补个刀,没启动的血族天赋物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他兜里。   乌鸦没再说话,加百列只能从背景音里,分辨出那人手指飞快敲打键盘的声音。   一开始,每一次遭遇吸血鬼,耳机里就会紧张得仿佛大难临头。在这样的注视下,连原本心里没底的李斯特也只好硬着头皮端起架子,摆出经验丰富的“老火种姿态”。   几经磨合,迷藏内外两组居然磕磕绊绊地配合了起来,成功解决了“同时遭遇两个方向来的吸血鬼”的危机事件后,紧张开始逐渐变成兴奋,迷藏里那几个盯监控的居然还出起各种主意来。   加百列很不习惯,甚至觉得嘈杂,他以前“打猎”的时候可没跑过这么长的地图。一度想摘掉耳机,扔下这些名叫“同伴”的累赘杂物,自己翻进血族的员工休息区。   然而就在他抬起手的时候,耳畔敲打键盘的“哒哒”声忽然一顿,隔着冰冷的耳机,乌鸦的视线好像向他投了过来。   加百列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好吧。   他放下手,耐着性子,继续缀在火种小队身后,很快,发现那敲键盘声“如影随形”起来,字面意义上的。   乌鸦敲键盘的节奏和上了他的脚步!   加百列走得快,敲键盘的声音就急,走得慢,那声音就会跟着缓慢下来,他停下,敲击键盘的声音也会跟着停。发现他跟其他人拉开了距离,停下的手指就轻轻刮擦起键盘帽,好像在带着央求催促他。   加百列故意忽停忽走、忽快忽慢,那键盘声从未跟丢,当着所有人跟他玩这个“你来我往”的秘密游戏。   有生以来,加百列一直在入侵别人的地盘,这是第一次他有种自己正在被追逐的错觉。   前所未有的体验让他头皮发麻,随即,细微的战栗中,又滋生出失控的期待。这段路走得既长又短,加百列觉得自己正在受折磨,却不肯摘掉耳机。   忽然,草莓压低了声音:“等等,前门口开来了几辆车,不对劲。”   “门口?”李斯特正要说他们离大门口还远,可以绕开,就见加百列皱眉按住了耳机。   键盘声停了。   乌鸦第一次开口打断行动:“等一下。”   正门监控镜头下,一个车队缓缓开了进来,一水的豪华轿车,跟这物流园格格不入。   原本裹着皮衣打瞌睡的血族门卫慌忙打开电子门,然后战战兢兢地正了衣冠冲出来,站在路边目送车队进去。   乌鸦当机立断,对潜入园区的同伴说:“补除味剂,找地方隐蔽。”   果然,他刚叮嘱完,整个因为“白夜”安静下来的物流园都喧闹起来。   巨大的电动遮阳棚沿街升起,原本擅离职守的血族从各种聚赌小窝点冲出来,懒散的巡逻队小跑着集合,李斯特眼睁睁地看着几个血族从他们旁边跑过去,刚吃完宵夜的嘴还没擦干净,带起的腥风差点让他隐蔽用的“知觉扭曲”破功!   正门口的监控拍到了车屁股,真正的富二代马克忽然指着其中一辆的车标:“我爸爸也有带这个标志的车,是他最贵的一辆。”   小罴人话音没落,手速极快的乌鸦已经顺着车牌确认了车主的身份:“小可爱”集团大股东的公子,刚从角区毕业,空降家族企业当太子,负责集团物流。因为近期尾区动荡的局面,正亲自巡查线路。   这个消息就在“小可爱”集团官网头条上挂着,因为他们这位“太子”是个高贵的天赋者,要不是有家业要继承,也许会成为背区某个地方的领主大人。   乌鸦选择在这一处动手,原本就是掐算着这个血族天赋者的大致行程,本以为要费点功夫才能接触到,谁知今天居然能当头撞上!   “计划变更。”驿站长轻声说,忍不住感慨,“运气也太好了吧……加百列宝贝,我在那么多提供‘开光服务’的庙里排过队,他们加一起都没你灵。” 第119章 长灯(九)   亚历山大·费雪面无表情地吩咐司机:“窗户升上去,晒死了。”   尽管这会儿天才刚蒙蒙亮。   费雪一伸手,旁边秘书就训练有素地递上了点好的迷迭香,费雪少爷没把烟往肺里吞,只是含在嘴里漱着,似乎是想用口鼻中的迷迭香驱散这里的臭味。   在他看来,整个尾区都弥漫着这种臭味。   可能是下水道味,也可能是那些吃速食血的人。速食血都是香精掺动物血做的,据说喝多了,身上会散发出一种秘族似的味,又腥又骚,让人恶心。   费雪看向窗外,余光扫过那些卑躬屈膝的搬运工和货运工,心里升起一点饱含轻蔑的同情。   穿深色皮衣的是分拣工,为了缩短运输时间,货物分拣都是白夜里干的,顶着炽烈的太阳,一干一整宿;皮衣发皱的是运货的,不分白夜暗日地奔波在路上,风餐露宿,在高速公路的休息站里啃老鼠干充饥,臭虫一样逮哪睡哪。   这种日子居然还能麻木地过下去,费雪少爷想不通,难道这些人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真就天生缺智慧短灵魂?他有时候觉得家里的血宠都比这些人“通人性”,然而他现在居然就跟这种东西困在一起,还要“管理”他们。   喷出一口烟,费雪少爷更烦躁了。   亚历山大·费雪,出身于费雪家族。家族掌握着背区最大的畜牧业农产品集团,虽然卖的大多是土里土气的廉价产品,集团名还跟闹着玩一样,但他们确实家财万贯,蝉联背区第一纳税大户五十年。   少爷十二岁出现“天赋悸动”,从此成了整个家族的希望,立刻买房置地,把他转学到了角区。   到了角区,万众瞩目的“皇太子”一夜之间变成了“乡下人”,落差犹如天堑。费雪必须加入最激进的组织——只有极端,成员才会抱团,才能包容他的“乡下人”身份,给他一席之地。   就这样,亚历山大·费雪成了个极端的血族至上主义者。他歧视秘族,反科技、反水瓶洲倾销,主张驱逐秘族移民,严格管控生命石资源,以强硬外交态度对抗水瓶洲,发展自己的科技,将每年十一月正式改名为一月。   至于他本来是怎么想的,小时候是不是还在水瓶洲的电玩城里乐不思蜀过……都不重要,他整个青春期都在为他的主义“斗争”,斗了十年,不是也是了。   好在费雪的天赋资质好,即使在角区也算优秀了,他觉醒时评级逼近二级。近年来角区一直有传言,说天赋评级标准会整体下调,如果是真的,只要下调百分之五,他就是实实在在的“二级天赋者”了,二级是可以直接拥有封地和贵族头衔的。   费雪的天赋也很有前途,是“记忆读取”,自带精神威压。   面对比他弱的天赋者和普通人,他的天赋能力可以直接逼迫对方吐出相关记忆,是审讯神技。   因为这个天赋,他在大学的时候就接到了军方的橄榄枝。而作为激进派,他也一直是“神圣守卫”的骨干。   “神圣守卫”名义上是个学生社团,有军方背景。   圣月华大学的“神圣守卫”第一任会长就是卡弗,如今已经成了深受迈卡维家族信任的高级秘书、下一代风暴的心腹。一旦小安德鲁正式接管迈卡维家族,摩羯洲高级军官中必有卡弗一个位置。有这位师兄牵线,本校“神圣守卫”的每一代的核心成员都能得到迈卡维家族的资源,毕业参军,只要不是自己太废物,平步青云是理所当然的。   那才应该是他的前程。   可他那贩卖农副产品的可笑家族,一群蝇营狗苟的愚昧商人,为那么一点税收优惠,居然肯给那些软骨头的保守派当走狗。甚至不惜以放弃他这个几百年才出一个的珍贵天赋者,也要向保守党表忠心。   他们要求他毕业后立刻回家,否则与他断绝关系、断绝经济往来。   亚历山大·费雪狠狠地用獠牙咬着烟屁股。   他是屈服了,但不是为了那些不值一提的零花钱和庸俗的财产继承权。   只是……他也是人,也有难以割舍的血脉亲情。而且当年师兄卡弗也劝他忍辱负重,他家的集团生意横跨摩羯洲五大区,是少数几个物流网能涵盖尾区的大财团之一,他们想实现理想和大业,也需要有这样的支持。   这次迈卡维家的小安德鲁先生亲赴尾区边陲星耀城、收拾边境地下势力和秘族非法移民,作为暗线,费雪理所当然地争取到了“背尾”物流网的管理权。本想作为躲在幕后的“黑手套”,他能跟着风暴在尾区肆虐,谁知后来一系列的事让人目不暇接:星耀城的地下城塌方,治安官迈卡维与地下黑市两败俱伤,卡弗师兄更是……   因为尾区局势复杂险恶超出想象,家里现在紧急催他回去,亚历山大·费雪知道,如果他不能表现出对业务的掌控力,那些老家伙绝对会把他弄到其他部门。回去有场硬仗要打,哪怕是临时抱佛脚,他也必须把沿途园区的底摸完。   否则哪用这么赶,还得夜宿在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谁知道住一宿身上会沾什么霉味……   “少……总监,园区的正副经理都来了,想跟您道歉,他们不知道您这个时候过来,都没有准备……”这时,秘书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车窗落下,探进了一颗谄媚的脑袋,随之而来的还有那股浑浊的腥味。   费雪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迷迭香,用烟圈将口鼻保护起来,摆摆手。   秘书秒懂,机灵地下车,替他关好车窗车门,下去跟物流园的人交涉了。   一刻钟以后,鞋底都不想沾地费雪少爷臭着脸,被人毕恭毕敬地请进了物流园最高招待规格的会所里。   临时布置是来不及了,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打扫一遍,地板上洒满熏香和花瓣,然后收到少爷一句“脑子有病”的评价。这地方后窗正对一大片花园,据说如果是暗日,打开窗户,能看见月亮从花园水潭上升起。   费雪少爷对乡下的月亮没兴趣,心里事多,他见人就烦,进了屋就把人都赶了出去。   秘书在隔壁随时等着听候吩咐,带来的保镖一宿不能睡,要轮班在费雪少爷住处守着巡逻。亚历山大·费雪自负于天赋者的能力和身体素质,作为以好斗著称的激进派,他从小就是搏击训练馆的常客,根本不屑于这些“普通人”保镖的保护。   对他来说,保镖就是衣服上的宝石袖扣,就是排场和装饰。   好在这些没用的东西还算训练有素,知道怎么尽可能降低脚步声和衣料摩擦声,以免对天赋者过于灵敏的感官造成干扰。   可是园区里的蠢货就没这种素质了。   大概是为了在高层面前显示干劲,仓库那边的分拣工们今夜提前开工,干得热火朝天,动静格外大。虽然有百米之远,也没有人大声吆喝,但这里不是角区,没有给天赋者专用的静音房间,工人们来来往往走路的动静对天赋者来说就已经是噪音了。   园区经理还时不常用自以为蹑手蹑脚的动静跑来,询问少爷有什么需要。   少爷需要他们都安静!   窗外日头已经爬得很高了,费雪还烦躁地坐在床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整个人都被迷迭香腌入味了,费雪仍然毫无睡意,百无聊赖,只好做一些日常消遣——   这是费雪天赋能力的另一面。   “记忆读取”用于审讯,审讯对象只能是比他弱的,二级以上可以完全免疫。但在别人没有防备的时候,他可以用隐蔽模式,随机对周遭三十米之内的人进行“记忆读取”。   这种方式虽然隐蔽,但不实用,因为一般情况下,人的记忆需要“调取”,也就是被问到、或者看到了什么“触景生情”,相应记忆才会浮现。而在没有受到精神威压的情况下,就算偶尔回忆起什么,也都是些没什么逻辑的零散画面。   费雪利用的是他这方面天赋的“副作用”——耗神。   无差别扫描三十米内所有生物的脑子,即使以他的身体素质,坚持五分钟也能让他昏睡一觉。   而且就算画面零散,他偶尔也能窥见一些阴私。   比如安静如空气的保镖之间打架动过枪,有个保姆收过贿赂,那对上级比血宠还温驯的秘书先生会打老婆……他还读出过一个司机吸蒜的画面,那个狗东西当天晚上就被扭送安全署了。   费雪闭上眼,想象自己的精神像影子那样往周遭扩散,一些无序的画面陆陆续续地涌入。   导航地图……大概是哪个司机,黑暗安静的卧室……想睡觉的保安吧?迷迭香、街边广告上衣着暴露的模特、账单、家庭战争、不认识的地方……等等!   费雪蓦地睁开眼。   他方才捕捉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好像是个小镇街边,街上有各种路人,但那些“路人”个个顶着不同的面孔!   这不可能。   别说场景里那种破破烂烂的乡下地方,就算在充斥着贵族子弟的角区圣月华大学里,学生们也不可能天天穿“高定”出门。只要是成衣,再高级,都是批量生产的,用的原材料是活的克隆果而已,再加上流行趋势,校园里还是会到处“撞衫”。   费雪坐起来,再次放出精神。   那古怪记忆的主人似乎离他更近了,画面更清晰了,这回,血族少爷看清楚了,那些零散画面里的“人”皮肤上都有古怪的血色!   那根本不是人,是散养的浆果……不,散养也不会这么自由,这是个野怪窝!   画面里的野怪浆果们神色平和,不可能是见到血族的反应,这记忆的主人身份不言而喻。   有一只胆大包天的小野怪闯进了物流园。   费雪兴奋起来,就像从小只去过动物园的城市人第一次碰见活的野生保护动物,一时连他那堆糟心事都抛诸脑后了。   他还是头一回知道,野怪的记忆也能读取!   少爷专心致志地屏蔽了其他人,兴奋地用精神追踪起野怪,很快,更多零散的画面涌入。   野怪吃饭、野怪写字、野怪扎堆玩耍,野怪……   费雪愣住了——他在记忆画面里看见了一只一闪而过的……罴人。 第120章 长灯(十)   罴人在摩羯洲的秘族移民里是什么地位,众所周知。角区那反秘族的宣传海报画就是个阴险的大熊头。安东尼死后,甚至有专门面向社会精英的“高端媒体”做了长篇的熊物专栏。   安东尼的几个儿女和近亲都在通缉令上。   野怪记忆里这只幼崽分明就是罴人教父的小儿子马克!   如今对尾区形势稍微了解一点的都知道,安东尼有个小儿子,身负秘契,在风暴眼皮底下溜走,至今下落不明!   费雪的心狂跳起来。   这只野怪知道“秘契”的下落!   如果别人在这,可能真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神秘野怪夜半到访,小伙寻踪而去,发现秘族大笔宝藏和失踪‘秘契’”——这事听着像个老套的三流幻想小说桥段,还不如“报恩蟑螂以身相许”抓人眼球。   可偏偏是费雪。   娇生惯养的费雪少爷当然也没见过活野怪,但他知道,费雪家有一条神秘的生产线。   在背区,农牧业竞争相当激烈,虽然费雪家有权有势,早年间占据了大量的优质自然资源,近些年也在各种层出邪门科技围堵中应接不暇,险些放弃低端市场……毕竟低端市场既不需要“优质”,也不需要“大自然”。   可是后来,费雪家突然在你死我活的价格战中大获全胜,并以产品质量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靠的是一支“秘密武器”。   费雪家在背区北部雪原、西南山区和神秘的大盆地里有几处秘密厂区,都以名贵香料命名。厂区外圈雇佣大量武装人员、甚至昂贵的天赋物作安保,是费雪家的最高商业机密。   多年来,无数想潜入其中的商业间谍花样百出,然而即使突破了外层武装、绕过了天赋物埋伏,依然无法入内。因此传出流言,说费雪家这几个“香料厂区”里请了天赋者坐镇。   这当然是胡说八道,天赋者可没那么不值钱。   真相是,那里面都是神秘的“野怪”——当然,野怪们不喜欢“浆果”“野怪”之类的称呼,为了避免激怒他们影响生产,费雪家内部会用拟人的方式称其为“香料工”或者简称“老香”“小香”。   “香们”在厂区里建立了小小的社会、蚁穴一样的迷宫,以及不断变换的出入口,他们警惕、排外,性情暴烈,遭到外敌入侵,会不计后果地拼死反击。就算是费雪家这个“饲主”,也必须尊重他们的领地,只有费雪家固定负责“香料厂”的几个人才能进出这块自然保护区,连同费雪族长在内,不超过五个人。   亚历山大·费雪一直认为“浆果”是“门纲目科属种”里的“目”,都到不了“科”,否则无法解释同属“浆果”的野怪和家养血宠为什么差距这么大……这也是为什么只让他管物流而不是生产,作为农牧业大集团的“太子爷”,他生物没及格。   可能是“香”这个字就容易让人想入非非,费雪少爷对这种精灵一样的神秘生物充满了想象,从小就沉迷于带浆果的“人外”小说,进了青春期以后还发育出了咬床伴脖子的私癖。   那么尾区这种野生动物满街跑的地方,有更神奇的“野怪国”很奇怪吗?   仅仅是电光石火间,费雪从小看过的意淫小说就淹没了他:这里的“野怪国”多半依附于某个地下势力,是迈卡维大人的敌人。   只要抓住那只误闯物流园的野怪,凭他的天赋能力,很轻松就能顺着这一只找到他们的老巢!泼天的富贵、神秘又通人性的美丽生物……甚至错综复杂的尾区关键情报,以及“秘契”!   那他还在这些破破烂烂的物流园里耗什么?   这种功劳足以给他换来个军官……甚至贵族头衔。如果他能像卡弗一样,成为迈卡维家下一任族长的心腹重臣,就算脱离家里那帮种地放牧的老东西又怎样?说不定到时候,他们会反过来巴结他!   那一瞬间,费雪身上从上到下一起充了血,沸腾的脑浆填平了皮层所有沟壑,他想也不想就行动了起来。   天赋者行动起来迅捷如风,少爷带来的保镖、各种工作人员足有二三十位,谁也没听见动静。可这一点微弱的风却不知怎么,惊动了神秘的野怪,费雪才一动身,那被他锁定的野怪忽然停了一下,随后迅速往远处逃窜,奔着后窗的花园去了!   果然好神奇!   费雪毫不犹豫地戴上护目镜跳了窗,果然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对于天赋者来说,野怪的奔跑速度和乌龟爬也差不多,费雪好整以暇地欣赏了那背影片刻,在那野怪跑到水潭附近时倏地抬腿,眨眼就落到了水潭后,吹了声口哨。   隔着水雾,野怪蓦然回头,血族顿时抽了口气,在阳光下粼粼波光中睁大了眼睛。   他想:是真的,和精灵一样。   那个生物高挑、体型单薄,极有灵性地打扮成了人的样子,神迹般的纯黑长发和眼睛,一根杂毛也没有……刹那间,那些他偷偷看过的“小众”书里、所有让他迷恋的角色都有了脸。   费雪兴奋得咧开嘴,一对尖牙很没礼貌地现了世:“嗨,你好……嘶!”   血族眼睛忽然一阵刺痛,费雪抽了口气,护目镜上闪过了一面铜镜的倒影。   可惜天赋者没那么容易受伤,费雪浑不在意地摘下护目镜——反正他的高级皮衣上有护目的眼膜。   “‘小香’的把戏,还挺扎手。”   就这么一滞的光景,那只美丽的野怪已经闪身钻进了花园后面的小树林里。   血族慢条斯理地抬脚:“可是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跑掉吧?太可爱了。”   自觉在“闲庭信步中追捕猎物”的血族没注意,此时,他距离自己房间的距离已经超过了三十米。   他生怕追丢,在房间里时就已经把“无差别扫描周遭”的模式改成了正常模式,集中全部精神牢牢锁定了自己的猎物,不断收到野怪的记忆画面。   逃窜的“小香”在高度应激中,自然会回忆起和攻击有关的事,费雪饶有兴致地阅读着。   “哦哦,这就是你的能力,精神恐吓……哇,还能给自己加速吗?好厉害,哎哟,这可是个危险品……”   血族不费吹灰之力地躲开野怪开向他的三枪,闪现在猎物身后,一把抓住了那持枪的手腕:“这可不是好孩子……嗯?”   这手感不对,粗糙坚硬……怎么摸着像老树皮?   幻觉?   李斯特:“现在!”   他这一嗓子纯属是出于缓解紧张,几乎在李斯特开口的瞬间,消音的业火枪子弹已经撞上了血族的爪子。   就算是霍尼长老亲自来,都很难瞄准这种偏向战斗的血族天赋者。要想打中他,只能靠预判他的行动,先于对方行动开枪。   此时李斯特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难以置信,他居然在驿站长的加持下,扭曲了一个血族天赋者的知觉!   老天爷老霍尼奶奶啊,他这辈子都没见过活的天赋者!   这真是“极乐”能做到的事吗?!   李斯特今天可算知道什么叫“计划赶不上变化”了。   他们这支火种小队,总共仨人,除了辅助就是添头,唯一一位能正面攻击的,人还没他胸口高。   这一路能不靠加百列大佬、磕磕绊绊地横穿血族物流园,已经是个奇迹了。本来他们已经接近目的地,按原计划,只要偷偷潜入休息室,把那几个打牌的运输工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拿走他们的身份卡和人皮衣就好……这种任务他们还是有点经验的,萎靡的普通打工鬼也不算太难对付。   然后事情忽然就变了,园区里来了个血族天赋者。   驿站长从尾区暗网上弄到了他的资料:评级强一级,记忆读取、精神威压。血族天赋者搏击会会员,拿过“少年组”季军!   对于当时已经深入园区的火种小队,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首先是整个园区的吸血鬼全出来了,空荡荡的园区一下子鬼满为患。其次,驿站长弄明白状况以后,立刻预判出了那个天赋者落脚过夜地方,是火种小队撤离的必经之路。   就算当时立刻走也来不及了,因为以车队速度看,肯定会撞上。   原本的目标不用想了,那几个偷偷聚赌的立刻散了,混入人群,跑回了一点动静能惊醒全楼的员工宿舍。   尤其雪上加霜的是,原本约等于不存在的巡逻队和保安全体出动,打了鸡血似的到处巡查。而被困其中的火种小队不能逗留太久,他们身上带的除味药剂根本撑不到夜里,一旦药效消退,几个人会比秃子头上的虱子还明显!   这简直是绝境。   按照火种小队执行任务原则,这种情况是要“断尾求生”的。艾瑞克第一时间要求切断通讯,让驿站长开走迷藏,他们有“缘”再见。   然而他们伟大的、不走常规路的船长大人拒绝了这个方案,并提出了一个奇想。   “他说他要干什么?”听完驿站长命令的艾瑞克和李斯特异口同声,都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加百列耸耸肩:“目标改变。”   茉莉:“干掉那个天赋者。”   李斯特清楚地听见了弦断的声音……可能是“悲伤”大哥悲伤的脑神经吧。   猎杀天赋者!   全尾区受迫害的秘族为什么不从天蝎洲打过来?   全摩羯洲受压迫的血族为什么不揭竿而起?   人类为什么要在深山老林里夹着尾巴苟活?!   这跟颠覆大陆倒反天罡有什么区别?   加百列也不行啊!   加百列能提取天赋物里的黑暗能量,可是天赋物里的能量水平也都只有一级,他就算把自己逼到极致,顶破了天,也就是个普通一级天赋者水平,更不用说人类的身体承受这么大的黑暗能量会造成多大伤害……   然而还不等李斯特从“阿巴阿巴”中恢复语言功能,驿站长已经单方面地通知他们:“我来做诱饵,我这边距离近,计划路上沟通,一会儿见,亲爱的水手们。”   李斯特茫然:“……哪儿见?”   艾瑞克绝望:“地狱吧。”   茉莉:“哦,好。”   加百列……加百列已经动身了。 第121章 长灯(十一)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所有人被驿站长赶鸭子上架。   他们没有身份、没有计划、没有支援、甚至没有足够的武器!   而就这样,驿站长居然一枪打中了血族!   业火枪是愤怒的火种遗留物所做,不拘打到哪,只要沾上一点血族的血,就能把对方当干柴点了。李斯特火种能力透支,耳鸣得像个开水壶,典型的漂亮“极乐”脸被眼泪糊了一片。   可他笑容还没成型,又僵在了脸上。   就在业火枪的子弹撞上血族爪子时,那血族手上忽然浮起一层近乎透明的薄膜,隔绝了子弹和血族皮肉。血族的爪子被子弹撞飞,但那致命的“愤怒”子弹只在薄膜上撞出一颗小火花。   这血族不光自己实力强横,身上还财大气粗地带了天赋物!   脱力和惊喜让李斯特无法保持专注,而接踵而至的绝望让他再难以调动火种能力的原材料——快乐。极乐的“知觉扭曲”开始失效。   周遭树林上附加的幻觉上浮,好像被缓缓擦掉的图层,一寸一寸消失,显露出本相,隐藏在其中的人当然也无处遁形!   李斯特如堕冰窟,整个人都冻住了,一瞬间他甚至没有往四下看的勇气——   以前出任务,极乐最多是配合主攻手给敌人添点小乱,成功了是助力,不行也没事,霍尼小队的“愤怒”们打起架来本来就自有章程,不会依赖他。   驿站长让他担纲这么危险的任务,而且来不及推拒,情急之下,李斯特只能强行回避心里莫大的恐惧,听命硬上,以防敌人没出手,他自己先被恐惧淹没。   可是果然,他害怕的结果还是出现了,他把信任他的队友全暴露了!   就在这时,耳机里传来草莓的声音:“闭眼!”   李斯特这会儿脑子里已经空白一片,成了个自动听命机,立刻依言闭眼。   闭上眼,李斯特恍惚地想:噩梦,这都是噩梦,我还在河中驿站的小院里睡懒觉,嗯……一定是……   下一刻,强光炸裂。   知觉扭曲出现漏洞,所有人收到耳机里命令的瞬间,一颗强力闪光弹就在小树林里炸了开。那玩意也是从尾区黑市进的货,专门针对昼伏夜出的血族,光照强度几乎致盲,隔着眼皮都能感觉到眼珠灼痛!   幻觉失效不要紧,先让对手瞎一会儿。   强光一下补上了李斯特的漏洞,没等找不着北的火种想明白这样的强光会不会动静太大了,耳机里再次传来小少女的声音:“扭曲听觉,混淆他左右耳!”   李斯特再次将耳机里的命令照单全收,依言将知觉扭曲发出去才意识到不对。   等会儿……   第一次使用“知觉扭曲”,他收到了驿站长的加持。驿站长本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火种能力使用起来相当恐怖,就是货真价实的三级水准,所以第一次扭曲成功不是完全不可能。   可这回驿站长没给加持啊,那他个只会变戏法的一级极乐还“扭”个啥?夹心饼干?   而且……   他们之前也是听耳机里的孩子们指路,但火种小队的人知道,驿站长就在旁边盯着,孩子们说的话肯定是乌鸦同意的。   可现在驿站长在他旁边啊,谁在指挥?   草莓他们?!   三个路标上的字还没认全的半大孩子,一个脑子很不灵光的傻大个“警果”,还有个至今算数要掰爪爪的小罴人……在指挥他们几个打血族天赋者?   李斯特茫然,李斯特困惑,李斯特魂飞魄散。   迷藏空间里,四人一熊各自拿着一副新的对讲机,收音后,直通火种小队中某一位的耳机。   树林里没有监控,他们只能通过无边镜和驿站长随身带着的摄像头看现场。   无边镜和监控旁边,则是那副神奇的“飞行棋”。   飞行棋上这会儿有五个棋子,迷藏内外正好一边五位。飞行棋上那粗制滥造的木头骰子没人碰,自动飞速旋转。棋盘上的每颗棋子就在骰子的指挥下跑得飞快,每个格子都传达一个命令,由留在迷藏里的执棋手传达给自己对应的“棋子”。   草莓的“棋子”是李斯特,两千对应艾瑞克,迅猛龙对应茉莉,五月对应加百列……任务最轻松的是小熊马克,他的对讲机直通驿站长。   虽然不管是“执棋人”还是“棋子”,都是在那颗来自黑山谷、与自己主人心意相通的木棋子指挥下行动,没什么自己做主的余地,但每一对搭档都被放在同一视角下,分担任务的同时,也正好分担了现场困境。   已经完全找不着北的“极乐”小哥不知道,他的知觉扭曲奇迹一样,再次成功。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视觉都是获取信息的主要来源,血族也差不多。强光中暂时失明的费雪感官平衡一下子被打乱,本能地,这吸血鬼释放了他的天赋能力,想靠精神感知周遭。   费雪判断自己是被有预谋的埋伏了,围猎一个强悍的天赋者,对手也是需要高度专注的,脑内会清晰回忆他们的计划。   可血族万万没想到,他那“对手”的精神状态竟然可以这么跌宕起伏!   别说计划,几位“对手”毫无准备地直面“记忆读取”附带的精神威压,基本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走马灯”。   周遭三十米内,几个混乱的精神世界叠加在一起,杂乱无章的破碎画面潮水似的冲了回去,爆炸的信息量给毫无准备的血族当头一击。   这时李斯特送上的“知觉扭曲”虽然力量微弱,却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骆驼”轰然跪了。   与此同时,乌鸦好像一点也不担心知觉扭曲不成功,两发冷枪已经一前一后地朝费雪的脑袋打了过去。   混淆的听觉,让瞎眼血族对子弹方向做出了完全反了的判断。费雪偏头做出躲闪的动作,却不知道自己的脑袋正朝第一颗子弹方向撞过去。   然而,防护类型的天赋物再次生效。   费雪朝子弹撞过去的左侧太阳穴上再次出现了那个透明薄膜,挡住了子弹。   可那第一颗子弹只是普通子弹,并不是从业火枪里射出来的,薄膜只能隔绝血族身体不和危险物品接触,却挡不住冲击。   强悍的血族当然不至于被这一撞打伤,但费雪的脑袋还是不可避免地顺着子弹倒向另一侧。   刚好撞向第二颗子弹,那是一颗业火子弹!   防护的薄膜再次生效,但这一次,天赋物的出现明显慢了一拍。   子弹瞬间擦破了血族的皮,在即将点燃黑血的时候,薄膜阻断了费雪的血管,只有那飞溅出去的一点血沫烧成了小火球,弹了出去,这本该致命的一枪只在血族脑袋上留了一道灼伤痕迹。   而闪光弹的强光已经消散,虽然只是瞬息之间,却已经足够天赋者恢复视力!   那血族明显看见了暴露出来的火种小队!   与此同时,艾瑞克和茉莉同时听见了耳机里的声音。   茉莉听见迅猛龙语速飞快地说:“他身上的护具是被动触发的,不受本人意志控制……”   否则费雪的听力被扭曲做出错误判断的时候,护具薄膜应该出现在另一侧。   艾瑞克的耳机里却是两千的声音:“……护具的防护范围只有巴掌大,能快速在他身上游移,但有时间差,而且不能判定攻击类型……”   否则方才它应该放弃普通子弹,只拦截后面那颗业火弹。   迅猛龙:“一二三审判!”   两千几乎同时:“卸力他左脚踝!”   茉莉一道“审判”白光朝着血族咽喉而去,同样,一级的审判连普通血族都杀不死,遑论天赋者,但那带着不祥气息的白光激活了费雪身上的护具,薄膜闪现在血族咽喉。   而“万物卸力”和审判不同,“审判”就像子弹一样,果断而且目标明确。“万物卸力”却是可点可面,艾瑞克要把火种技能收缩到一线,要比茉莉多一个极短的反应时间。   迅猛龙和两千明显是商量好了同时发声,“卸力”抵达血族脚踝时,刚好比“审判”慢了一瞬。   这一瞬,不够让护具从高大的血族咽喉移动到脚踝,“卸力”中了!   艾瑞克没有越过“二级”,他的“卸力”能让普通血族跪下,放在天赋者身上,却只是推对手一踉跄。   天赋物护具和费雪同时反应不及,虽然只有一刹那,对黑暗中的杀手已经足够了。   李斯特一直给正面干架的霍尼当跟班,对“力量”的理解相当片面。   加百列作为人类,身体强度的上限的确就是一级天赋者里最弱的程度,力量的上限也的确就是他能从天赋物上“借”到的那些。他当然不可能去跟一个接受过正规格斗训练的强悍血族掰腕子摔跤,就像表带粗的毒蛇不可能和几十上百公斤的人比力气。   但毒蛇杀人,只需要裤腿和鞋袜间一线的漏洞。   费雪身上的天赋物试图阻断施加在脚踝上的“卸力”时,加百列手里的天赋物——一根细长的银色手杖,正敲在了费雪的后脑上。   这件天赋物叫“混乱”,和艾瑞克的“万物卸力”有点像。   “万物卸力”是让身体失力,“混乱”则是能造成一定范围内有脑子的生物失智,也是范围型,使用范围越大,效果越微弱。   加百列选择带走它,是预防在血族地盘上被大队人马围攻。此时将范围型的天赋物力量集中在一点,银色的手杖就像一记重重的闷棍,直接敲进了费雪的脑壳。   自负力量的血族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加百列用手杖一接,另一只手已经熟练地摸出了紫外线电棒——   然而就在这时,他耳机里突然传来五月变调的喊声:“闪开!”   正常情况下,加百列不会听他说话。但此时,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加百列已经猜到耳机里这几位都是乌鸦的传声筒了。   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下杀手,在血族天赋物的加持下,闪电似的退到数米之外。   一支仿佛从虚空中钻出来的箭堪堪擦过了他的头发。被避过一次后,那支箭倏地凭空消失,下一刻闪现在加百列面前,以人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钉进了加百列的咽喉! 第122章 长灯(十二)   加百列喉咙上冒出一层从费雪身上蹭来的天赋物,神出鬼没的箭尖笔直没入透明薄膜中,剧烈撞击后一起消散。   直到这时,艾瑞克才反应过来,“万物卸力”将他们几个人围在中间,大范围地横扫出去。   下一刻,丝毫不受他火种能力影响的脚步声从树林另一边传来。艾瑞克一惊,猛地转向异动传来的方向,上前一步,半挡在加百列面前。   加百列抬起手中能量尚未耗尽的银色手杖,轻轻抵在喉咙上磨蹭了一下。   他皮肉没受伤,但箭撞上来的力度也不小,如果不是方才借天赋物强化了身体,喉骨怕是要断。他一时失声,看着艾瑞克的背影,眉头微动,露出一个介于“挑眉”和“皱眉”之间的模糊表情。   耳机里,那大嗓门的小男孩喋喋不休地追问他“怎么样了”,加百列不明白乌鸦为什么就不能分给他一个安静点的。他被五月问毛了,无端有点烦躁,抬手就要把耳机摘下来。   然后他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手腕。   “他没受伤,不用担心,五月。”乌鸦声音温和,语气却不容置疑,“不许摘。”   喋喋不休的五月安静了,加百列也安静了。   直到这时,树丛后,那悠闲的脚步声主人才露了面。   那是一个穿着保镖制服的血族,男性。   他嘴角挂着夸张的笑容,可能是刚吃完夜宵,牙上还有血迹。因为瘦削,统一型号的人皮制服不大合身,宽松的脸皮垂下来,折出了一对很深的法令纹。   又一个血族天赋者。   “很有意思的小道具。”来鬼说,“你们野怪特产吗?连闪光弹都能罩住,要不是我跟着这蠢货出来,没准也会忽略呢。”   “血族保镖”说着,饶有兴致地扫过火种小队,在加百列和乌鸦身上各停了一下,最后看向被一闷棍敲晕的费雪。   “嚯,”这神秘血族发出“啧啧”有声的赞叹,“哦哟哟,看看我们圣月华的优秀毕业生,果然不同凡响,真让我们乡下人大开眼界。难怪他那农民老爸要花高价从黑市上雇保镖,这大宝贝,稀罕,是得保护。”   此时迷藏里的会议室已经炸开了锅。   那神奇的木头骰子不知为什么,忽然不动了。   迅猛龙脸色惨白:“怎、怎么会又有一个天赋者?”   小熊马克焦虑地把指甲咬得“咯吱”响:“黑市能雇到天赋者,我以前听猫叔说过,但是基本都有案底,而且都是天价……”   “还是攻击型……这有几级?”草莓问,“不会比刚才那个等级还高吧?这要怎么办?”   五月的视角一直紧跟加百列,立刻回答:“我看到他的天赋好像是一支箭,能隐形,还能追踪目标……”   “不,”加百列的喉咙缓过来了,略带沙哑地出声,打断了少年们无知的讨论,他眼中银光一闪,用方才那护具天赋物残余能量开了一次“洞察”,“是‘寄生’。”   神秘血族抬起头,针尖大的瞳孔对准了加百列:“哦,洞察?”   迷藏中,“咔哒”一声,沉寂了半晌的骰子忽然又动了一下,所有棋子前行一步,棋盘上出现了长篇大论:   “寄生”,血族七大神圣天赋之一,来自“沉默”家族。   沉默家族的家徽是一条蛇,代表七宗罪里的“嫉妒”,因无明确政治立场,与勒森魃、梵卓并称为“中立三家”。   勒森魃和梵卓都是典型的商人,商人要赚钱,不管鸽派鹰派,买卖一样做,因此骑在墙上“中立”。   但沉默家族中立,却是因为这一家鬼如其名,极少在公共场合露面。   这是血族七大家族里最神秘的一支,是角区的“隐士”。外人看来,沉默家族像一盘散沙,而且由于“寄生”基本无法产生二级以上的天赋者,他们显得很弱势。但角区权力更迭五百年,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不显山不露水的沉默家族却始终屹立不倒。   就算在血族天赋中,“寄生”也相当邪异了,据说它能模仿别人的天赋。当年安全署调查“血族天赋者连环杀手”时,就怀疑凶手的“天赋”可能类似于“寄生”。   其实不确切。   耳机里传来迷藏里的转述:“……更确切的说,‘寄生’不单单能模仿天赋,它能模仿一切,外貌、举止、气质……”   艾瑞克越听越不对劲——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奉驿站长之命,冒险闯入血族物流园刺杀几个普通吸血鬼,取得他们的身份,结果也不知怎么那么倒霉,正好撞上了这个集团高层的天赋者巡查。   他们是因为“刚好被堵住,无法撤离”,才被迫豁出去,搏命伏击这个可怕的天赋者。就在他们将要创造奇迹的时候,发现目标身边有个更可怕的存在——伪装成普通保镖的黑市天赋者。   而这个“黑市天赋者”依然是一层伪装,来自神秘的角区、血族食物链顶端的“嫉妒之蛇”……此间曲折离奇,连路边摊上的小说都不敢这么写。艾瑞克敢肯定,迷藏里那几个从来没离开过星耀城的孩子,没有一个人了解血族七大神圣天赋,这磕磕绊绊的捧读语气、详细到近乎于匠人造物说明书水平的介绍,分明是有人早准备好的。   可是场合不对,在可怕的血族天赋者面前,悲伤大哥无暇开口,只能用余光扫向驿站长那张没什么波澜的脸,心里冒出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不、不会,不可能。”艾瑞克暗暗深吸口气,用呼吸平复情绪:他肯定是太紧张,以至于白日做梦起来。   驿站长好好的,没疯没病的,怎么会故意往神圣天赋者跟前撞?再说人类的脑子根本想不出这么曲折的内情,听这意思,地上躺着的那位都不知道自己身边跟了个天赋者,花钱在黑市上雇天赋者的也够不知道雇来个“寄生”,驿站长一个尾区的人类又怎么可能会知道……   肯定是巧合。   艾瑞克迅速“想通”了。   肯定是驿站长想着要逃离尾区,到处搜罗了许多资料放在会议室了,方才加百列提到“寄生”,那几个孩子恰好找到……只有这才是合理解释。   悲伤大哥在脑内海啸中拼命维持着摇摇欲坠的世界观,“寄生”在打量加百列。   “传说居然是真的,”他喃喃说,“梵卓家那改了姓的老疯子真做出了一个活‘容器’,是你?能接触到‘洞察’,这是跟尾区那不见光的地头蛇勾搭上了吗?那家伙可真厉害啊,让风暴栽了这么大个跟头,然后也不跟小迈卡维正面冲突,转身就找到了迈卡维派的废物‘漏洞’,暗中把自己的‘秘密武器’塞过来……不会还知道了费雪家香料工厂的秘密吧?”   血族说着,一个叹为观止的后仰:“女神哪!喂,漂亮的大可爱,你能替我引荐吗?我可以叛变哦,早觉得迈卡维系没前途了。”   加百列没回答,只是用一种新奇又有几分古怪的目光盯着“寄生”。   接话的当然是驿站长,乌鸦额角挂着虚汗——方才跑那几步对他来说负担有点大。   “沉默家族利用‘寄生’,伪装成各种身份,潜入各个派系。”乌鸦缓缓地说,“听起来您本人没什么立场?”   “寄生”一摊手:“抽签抽到的,运气不好嘛……你的瞳色很罕见啊,小浆果,看起来不像天然的。”   人类的“黑眼睛”,虹膜其实大多是深棕或者褐色的,很少有这种奇异的黑。   “谢谢,都说我品相好,不过大概不能算天然的。”乌鸦面不改色——他也没胡说八道,他以前的瞳色挺正常的,现在的漆黑其实是跨越生死时过度用眼的后遗症——他用“人工培育”品种的天真语气说,“如果您说的是真的,替您介绍主人是可以的,但我需要知道您和我们的敌人……那个可怕的风暴现在是什么关系。抱歉……”   乌鸦按住耳机,轻声细语地对迷藏里的人说:“把‘真实之钟’拿出来好吗?”   同时,被他挡住的加百列从兜里摸出个手机,大喇喇地打起字来,不知是要给谁发信息。   “迈卡维家现在当家的还是小安德鲁他老爸,”“寄生”说,“家族派我过来,也是一直在跟那边接触。不过那是个心胸狭隘的老顽固,很讨人嫌,天赋也不是神圣天赋,本人实在有点忍不了,才跑出来观察小的。”   乌鸦按着耳机的手没放下,似乎在通过他说的“真实之钟”判断这话的真伪。   迷藏会议室里的木骰子开始旋转。   “这可不是去尾区的路。”乌鸦像个警惕的野生动物一样,压低声音说。   “是啊,”“寄生”坦坦荡荡地回答,“观察完毕,感觉小的有点意思,但不像他老爸那么好糊弄,要想跟他建立关系,空手上门肯定是不行的。”   乌鸦了然:“费雪家族掌握着背区大量土地资源,财力雄厚,还有全洲最完备的物流网,只可惜偏向于另一派——您本想把他们作为给迈卡维的见面礼。”   “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还是觉得你家主人是更理想的合作伙伴。”“寄生”笑盈盈的,目光近乎慈爱地看着乌鸦,“帮忙传个话,如果你家主人愿意,你们可以把地上那货的尸体带回去,以后‘亚历山大·费雪’少爷就是他的好朋友。”   乌鸦:“是‘她’。”   “啊,不好意思。”   乌鸦摩挲了一下左手:“其实她也在场,您想见她吗?”   木骰子停下,飞行棋盘剧变,躲在最后面的李斯特冷汗顺着后脊流了下去——   “寄生”看了一眼浆果们身上的耳机,误解了什么:“真是我的荣……”   他话音没落,李斯特提供的巨额恐惧被乌鸦转换成了力量加持,打哪来回到了哪去,险些把极乐小哥那单薄的身体撑爆了。两行鼻血顷刻间涌了出来,李斯特用尽全力砸了个“知觉扭曲”——   加百列方才将洞察得到的信息发回了迷藏,等于告知了驿站长,极短时间内,木骰子已经在飞行棋盘上排演完毕。   李斯特耳边是草莓的声音:“‘寄生’没有自己的攻防能力,只能模仿,而当他扮演这个角色的时候,只能用这个人的天赋能力,短时间内无法调动其他。他现在寄生的能力叫‘命运之箭’,通过知觉锁定目标,只要他能感知到目标位置,那根箭就能射中,所以主要靠你。以及李斯特哥……”   在险些吓死李斯特之后,草莓看了一眼棋盘上的指令,又补了一句:“你尽管发挥,就像刚才那样,即使你做不到,战友也会帮你补上漏洞的,我们是一起的,你相信他……相信我们吗?”   “知觉”扭曲的效果被放大了无数倍,同时,所有人都在耳机中的指令下离开原地,刚好避开了闪现的“命运之箭”。   “寄生”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摸出一把“伞”:“干什么呢,你们这些想不开的小家伙,又没有别的招数……”   李斯特和艾瑞克两个“神秘”同时感觉到了什么,瞳孔倏地放大。   下一刻,“伞”面打开,更强横的“知觉扭曲”从伞上辐射出来,压过了李斯特被加持过的效果。   那伞是一件“极乐”火种遗留物做的违禁品,原料至少二级!   李斯特的“知觉扭曲”当即被破坏,所有人暴露在“命运之箭”下,而打伞的“寄生”却在众人视野里消失! 第123章 长灯(十三)   “命运之箭”附带一定的必中效果,那可是连加百列都没躲过去的。   李斯特刚刚被草莓点亮的心气就像瓢泼大雨下的火星,连丝烟都没冒,凉透了。   其实最让他灰心的还不是临到头的大祸,而是敌人手里那件已经无法诉说自己生平的“违禁品”。   极乐一级和二级相差如云泥,驿站长就算把他的“知觉扭曲”放大十倍、一百倍,李斯特也到不了二级。因为二级的极乐是能构造全方位真实幻境的,即使在圣地也相当稀少。   “极乐”比其他方向更脆弱,必须是极优越的出身才能得到培养,而这条路又分外难走。因为偏向精神,极乐们总是需要更多的灵性和天分,又因为缺少自保能力,他们必须有足够的运气……对无数不幸觉醒了极乐的秘线人来说,那条二级的门槛犹如天堑,每一个成功迈过去的,都会成为万千后来者仰望的高山。   而“高山”就这样草率地成了血族手里的伞架,用来对付同胞。   “李斯特!”草莓在尖叫。   李斯特听见了,可是他从精神到身体都提不起力气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必中的箭出现在身边。   连离他最近的艾瑞克都已经鞭长莫及。   艾瑞克目眦欲裂,恍惚间,耳边依然回荡着方才两千的话:“你是神秘!”   小小的匠人学徒大概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艾瑞克知道,这是驿站长让她带给自己的。   艾瑞克早就隐约摸到了二级的门槛,始终不得要领,在河中驿站休整的时候,他闲来跟驿站长请教过。   驿站长从来不去训练场,日常像坨加多了水的泥,逮哪往哪一糊,说出来的话果然也很玄。   他想了想,说:“你记住你是‘神秘’就行了。”   “啊……那不然呢?”   “历史和文明都被扭曲了,‘神秘’作为一条路线,却穿越遥远时空流传至今,你想象不到它的源头有多强大。别说血族那些‘这爵那王’的,莉莉丝复活,大概也只能给她提鞋。”   艾瑞克心说这里头怎么还有人称,说得跟你见过似的,忍不住问:“多强大?”   驿站长的目光看着很远的地方,说话时表情有点怪,像怀念,又像牙疼:“有灵魂的地方,就是疯……‘神秘’的统治区域。她甚至不需要智慧,只要有一颗基础的爬行动物脑,就得被她摆布。她只能杀,无法收监囚禁,否则哪怕她被封闭五感、束缚到头发丝、关进无人区,也能靠藏在沙尘下蜥蜴推开地狱的门。这就是‘神秘’的终极。”   “太远了,我不想知道‘神秘’的终极,就想知道‘神秘’的二级什么样。驿站长你头不晕吗,麻烦蹲低点,用我们凡人的视角看看呢?我说你是不是忘了,摸不到三级的边,根本没有‘知觉扩张’,还别人的灵魂……我连别人说我坏话都听不见。”   “说你什么还用听,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所以我才说,是‘哪怕被封闭五感’。”   “啊?但是第六感……也太玄了吧?”   “艾瑞克啊,”驿站长叹了口气,“你要知道,‘万物卸力’并不只是一种火种能力,那是一种陷入极度悲伤和绝望时的表现。当你使用这种火种能力的时候,本质是想通过共振,把别人拉入这样的绝望里,让你的悲伤像病毒一样传播——‘卸力’不是放松肌肉的麻醉剂啊,老哥,你是在谋杀‘意志’。”   “呃……听着确实怪燃的,但对我们这个方向很难,总感觉我们这方向的人都垂头丧气的,振奋不来……果然,前期还是‘愤怒’的路更好走。”   “‘传播悲伤、谋杀意志’并不一定要让你亲自做领哭员,很多时候,强横的意志是会吞噬虚弱犹疑那一个的。”   “我感觉我的意志也不那么坚定……”   “记得我最开始说的话吗?你是‘神秘’。”   你是“神秘”……   “命运之箭”,本质上来说也不是箭,是血族意识的具象。   有灵魂的地方,就是神秘的统治区。   无声无息的万物卸力爆发出去,艾瑞克差着境界,无法像三级的霍尼那样迅速领会乌鸦的意思,但他将全副心神深深地沉入“悲伤”里。   一瞬间,艾瑞克就看懂了李斯特脸上的心灰意冷。   从觉醒火种开始,李斯特就一直是艾瑞克的跟班。“极乐”年纪太小,跟霍尼队长差了好几十个代沟,实在是不好沟通,小队里其他人又嫌弃他是个只会拖后腿蹭经验的极乐……艾瑞克当然也有意见,只是碍于面子不表现出来而已,就被那小子黏上,从此成了他妈。   艾瑞克看着他努力察言观色,努力融入小队,只要力所能及,让他做什么都不抱怨。他的贡献常年被人忽略也不要紧,打杂不要紧,闲来总被人当成解闷的吉祥物也不要紧,好像他真就胸无大志,是来随波逐流的……   如果是那样,这个圣地出身的二世祖为什么不回去当少爷呢?   为什么霍尼让他跟着乌鸦,他就二话不说地来了呢?   驿站长自称“伟大的船长大人”,虽然是开玩笑,也是在暗示他们,迷藏会开向狂风惊雷深处,很可能一去不回。李斯特听不出来吗?“极乐”分明是世界上最擅长听言外之意的人啊。   他从不抱怨境遇,也从不透露愿景,是因为一直以来,都没有人正视过吗?   无声无息地止步于此,那也太可悲了。   悲伤产生绝望,绝望消弭意志。   绝望是沉默的憧憬夭折,隐秘的梦想腐烂;是滔天洪水中睁眼看着栖身的叶片化为齑粉;是回不去的家,茫茫无所知的路;是明知道没有未来,还要假装寻觅,做出古神逐日的姿态,自知只是一场行为艺术……   命运之箭几乎碰到了李斯特的皮肤,那一瞬间,艾瑞克在万物卸力里捕捉到了箭矢上附着的意志。它如此具象、如此微弱,以至于在他心里横亘的万古长刀面前不堪一击。   “你是神秘……”   我是“神秘”。   虚空中一声裂帛般的脆响,李斯特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腿一软跪下,神经质地搓着脖子,找一个不存在的血洞。   一直以来都仿佛被什么压制着的“卸力”暴涨,范围和强度扩大了十倍不止,艾瑞克终于跨过了他的千山万水。   二级的“悲伤”对上二级的“极乐”,但毕竟一个是活人,一个只是血族手里的遗留物。扭曲的幻境破开,“寄生”重新出现,正落在茉莉身后,手里的伞“喀拉”一下折断。   迅猛龙:“后面!”   茉莉一眼没看,回手一记审判——因为血族移动速度快,闪现在人身后或者颈侧的情况很常见,这时候人的第一反应往往是循声看,而这无效的本能动作会浪费逃命和反击时间。为这,茉莉捏着鼻子求加百列当陪练,辫子险些被白毛揪秃,硬是训练出听见风声回手就死刑伺候的反射。   “审判”割开了保镖的人造皮衣,血族肌肤裸露,顿时被手里的“违禁品”反噬。   “寄生”一顿,紧接着不祥的感觉袭来,血族倏地错身躲过直冲他皮衣破口而来的紫外线电棒,银色手杖又紧随其后,当空扫来!   “寄生”的脸骤然一沉,原本就松松垮垮的脸皮耷拉得更松。眼前这“浆果”那狩猎的眼神让他感觉到了莫大的羞辱,两根愤怒的命运之箭飞出,一根撞向银色手杖,一根撞向加百列的咽喉。   手杖飞了,加百列却不闪不避,命运之箭再次撞上他从费雪少爷那蹭来的天赋物薄膜,可护具的能量已经所剩无几,一触即碎。   千钧一发间,艾瑞克险而又险地再次截杀箭里的意志,悲伤大哥根本来不及沉浸在火种升级的喜悦里,刚支棱起来的意志再次崩溃,只想发出灵魂呐喊:有没有人管管他?!   有是有的,但现场来不及。   “寄生”和加百列的移动速度肉眼都跟不上,更别提出声说什么。手杖已经脱手的加百列扣住了“寄生”脸上的人皮,他手指猛地往下一沉,暴起的关节泛起骨瓷般冷冷的白,在让人牙酸的锐响中,人皮被他徒手撕裂。   下一刻,加百列手上陡然泛起与那手杖如出一辙的白光——   虽然方才那血族天赋物一直在他手里,可那东西碰到他,依然遵循“边用边漏电”原则,此时手杖飞了,加百列本人就变成了一根人形手杖。   放倒了费雪的精神麻醉直接就要按在血族裸出来的脸皮上!   “寄生”不是杨查理,手里的违禁品终究是有限的,他一时轻敌失手,此时终于顾不上从容,也顾不上防备加百列蹭走天赋物能量,周身陡然浮起长满尖刺的护甲,撞散了加百列掌心白光,刺向加百列掌心。   加百列掌心立刻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刺甲,“当啷”一声撞在一起,活像一个刺球扇了另一个刺球一嘴巴。   “寄生”顺势飞掠到数米之外。   被彻底激怒的“寄生”终于失去了耐心,脸上人皮被加百列撕掉了一半,剩下的软塌塌地挂着,五官都已经对不上。他双手骤然攥紧,贴身的护甲将最外层的人皮衣刺得坑坑洼洼。   小树林里,几十支命运之箭同时闪现!   艾瑞克麻了:这二级也不够啊!   想要有资格和血族天赋者掰掰腕子,必须是人类火种的三级以上。二级的“卸力”,拼尽全力也只够抵挡一根箭,漫天箭雨,他挑哪根能让大家死相比较好看?   艾瑞克寄期望于耳机,那一刻,他和李斯特一样,只会听命了。可是耳机里只有两千小姑娘自己也不相信的一声“卸”。   卸什么卸!卸下人生重担,躺平等死吗?!   可是艾瑞克走投无路,只好从命。   他将刚被升级的火种充盈的力量一股脑地闭眼砸了出去,感觉自己像只撼树的蚍蜉,方才摆脱的无力与绝望再次灭顶而来。   而绝望的尽头是……   “凭什么呢?”那一瞬间,艾瑞克心里流光似的滑过了这个念头,“人类和血族长得这样像,一样有灵智,灵智一样生在劣根上,一样被爱恨情仇磋磨一生。凭什么我拼命苦修几十年,却在血族的天赋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呢?”   艾瑞克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神,尾区的绝望人类们自创出许多喜怒无常的神明,为他们充满恶意的命运负责,听着都很荒谬。   可如果那是真的,真有神明,祂凭什么这样憎恨人类,将他们剥夺至此呢?   绝望的尽头是……愤怒。   愤怒来自人类最撕心裂肺的呐喊,也来自高傲血族被几颗“浆果”羞辱的暴怒。   浓度终于够了。   借着加百列方才撕脸敲闷棍退出战圈、隐在角落的乌鸦双手泛起“愤怒”的红光,第一次动用了这一笔“遗产”。   一瞬间他的身体仿佛分崩离析,而突如其来的业火天罚般落下—— 第124章 长灯(终)   加百列倏地停下脚步,艾瑞克难以置信地瞪起眼,被大火熏得涕泪齐下。   他就说今天的行动哪不对劲——是啊,驿站长人都出来了,对付这几个天赋者用“知觉扭曲”,干吗还让一股菜味的李斯特上?   乌鸦的“恐惧”是大庭广众之下合并的,在这天之前,所有人都默认他的第一方向是“极乐”——在地下城袭击狼人的时候,他跟艾瑞克单独行动过,没有三级“悲伤”。   可是愤怒……怎么会是愤怒?   且不论三级愤怒能不能合并其他方向,他也不像啊!   人不像真的,火却一丁点也不假。   那愤怒之火像地狱红莲,自虚空降临,当空怒放,一口吞下了“寄生”。   “红莲”尽头牵在乌鸦手上,他摊开的掌心似乎还有大火残迹,苍白的脸从火光中借到了一层薄薄的红。大家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只见他放出火之后就一动没动,也没说接下来要干什么,连迷藏中的飞行棋也跟着静止下来,像是在大火中失了语。   “啪嗒”一声。   迷藏里,围桌而坐的几位“指挥”一同朝桌上看去,原本飞速旋转的木骰子突然“死”了一样滚落,不动了。   草莓最先感觉到了什么,倏地抽了口气。   还没等她出声,异变又起,愤怒之火的包围圈陡然撕裂,一个周身被火的“怪物”狂奔而出,挥起比成年人腰还粗的上肢,抡向放火人。   加百列几乎化成一道残影,卷起乌鸦离开了原地。他已经长到肩头的银发被火光染成了火焰色,与怪物擦肩而过时,瞳孔倏地收缩。   怪物是人形,却足有两个人高,小山似的堆在那,四肢如巨蟒,周身流着一看就很是不妙的红褐色脓水。随着它行动,脓水四处喷溅,落到周遭,植物和人们的衣服就像沾到了浓硫酸——连腐蚀的过程都跳过,直接碳化!   怪物身上的能量不容拒绝地涌向加百列,告诉他那庞然大物也是一件血族天赋物,加百列忽然直觉不妙。   耳机里不知出了什么事,迷藏里七嘴八舌乱作一团,加百列余光扫见还在愣神的茉莉,刚要开口提醒,那怪物仰天咆哮,声音频率超过了人耳的接收范围,无法感知的音波横扫出去。   所有人都仿佛被看不见的恶意淹没,五感登时过载。   李斯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艾瑞克眼前一黑,年纪最小的茉莉直接断片。   加百列踉跄落地。   加百列先后接触了好几件血族天赋物,但也许是这段时间一直跟乌鸦在一起,他此时精神状态还算稳定,只是稍微有点暴躁,尚在忍受范围内。   可是这东西……   擦肩而过的瞬间,加百列已经明白了这件天赋物的原料是什么:一团拼接怪,沉默家特有的拼接怪。   与非常罕见,以至于传承经常断代的“风暴”“洞察”不同,神圣天赋“寄生”在沉默家族的觉醒概率很高。角区的小道消息说,身负“寄生”的沉默,比觉醒了“药师”的梵卓还多。   他们隐去身份,游走在摩羯洲盘根错节的权力游戏里,带着一张又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具,暗中左右局势。   然而一切都有代价,沉默家这可怕的天赋也带着同样可怕的诅咒。   正如当年诺菲勒家的以诺所说,不同的血族天赋之间,彼此是不兼容的,盗取别人的天赋,灵魂也将会被别人污染。沉默们想要锤炼天赋能力,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寄生”,也必须反复被污染。越强,他们的神智就越混沌,天赋能力达到二级水平,“寄生”们会在别人的身份里忘记自己,彻底疯狂。   如果是其他种族,疯就疯了,只要有人给口吃的,没脑子也能凑合活着——安东尼那小儿子看起来就挺健康。但血族特殊,他们一旦失去神智,身体也会跟着慢慢腐烂,这个种族好像一群寄生在尸体里的魂。   多年来,一代又一代的沉默们苦苦寻觅着保持理智的办法,反复失败、最后都绝望地走向家族宿命:升到二级,然后变成一具又一具气息驳杂的腐尸。   这天赋物……怪物,是梵卓家一位药师的毕生心血。   它叫“化身”,原料是十二具达到了二级标准的“寄生”腐尸,是一件只有“寄生”能用的天赋物。   使用者用自己的“寄生”天赋寄生在这具化身里,将获得一个强横到金刚不坏的躯体,据说能扛住二级风暴,寄生成功后还能调用这十二具腐尸生前寄生过的任意天赋。   只要使用者能在短时间内扛住拼接怪的精神污染。   加百列没有“寄生”,但无法拒绝化身“漏电”。   他感知到这东西来历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做任何应对了。   前所未有的混乱攫住了他,理智顷刻间分崩离析,真实与幻觉同时炸裂,一起碎成了砂砾,不分彼此地混淆在一起。   他从哪里诞生,邪神掌心……还是一个雪白的实验室?   他是灾厄吗?   灾厄为何有血肉之躯?   他活着还是死了?在哪里?   他……存在吗?   加百列眼神骤然空洞,身形凝固,只有双手本能地抱紧怀里的……怀里的……   怀里的什么?   加百列不知道,他甚至已经无法分辨这是件东西还是活的什么。无意识中,他弓起后背,像是要挡住整个混乱的世界,死死收紧双臂。   而就在这时,一道人影趁着所有人都被怪物镇住,从怪物身后飞掠而出。   “寄生”放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宝贝,但并未选择正确的使用方式——他才不要亲自寄生其中。   寄生进这种恐怖的天赋物里,哪怕只有一分钟,之后也百分之百会留下精神污染的后遗症。   这位姓“沉默”的先生惜命得很,才不肯为了区区几只野怪付出这么大代价。   这黑眼睛野怪放的火实在邪门,一瞬间消耗了他两件天赋物护具,但显然难以为继。剩下几只不算什么,只有那个梵卓家的人造“容器”危险,正好能被“化身”克制。   为了从那邪门的火里脱身,“寄生”忍痛将自己寄生的伪身推了出去。   他寄生的伪身——那血族保镖,身高足有一米八五,身材笔挺有型,“寄生”先生本人却要矮一个头还多,体型单薄得像未成年。他本可以轻易从那巨大怪物脚下溜走,连片叶子都不会惊动,然而一抬眼,“寄生”正好看到了那几只痴痴呆呆的小野怪。   那一刻,方才的屈辱、此时的灼痛、让人不愿细数的天赋物损失、此前所有化为泡影的计划和努力全浮现在“寄生”心头。这条嫉妒之蛇刹那间被怨毒控制,獠牙从满是血泡的嘴唇上呲出,鬼使神差地,他朝离他最近的茉莉探出了手。   打从业火焚起、怪物出没,小熊马克就想捂眼——他一直都这样,遇到可怕的事,就闭上眼埋起头,用想象力哄自己“什么都没发生”。比起去面对恐惧,他宁可死在自欺欺人里。   可是驿站长临走的时候拍着他的头说:“有事喊我,要一直好好看着我,不然一眨眼错过,我可能就死了,我很容易死的。”   马克当然知道,人是很容易死的,哪怕是比巨人还强壮的爸爸大哥、比老师还聪明的姐姐、跑起来比风还快的薮猫们……何况手心总是很凉的驿站长呢?   小罴人在仓皇无措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除了“快跑”,没有人告诉他怎么办。这是第一次,有人要求他做什么。   是不是只要他“好好看着”,就不会再面临失去呢?   马克其实不知道,但他太无助了。无助的人,随便在路边捡块路牌,也会迷信地将上面写的话奉为圭臬……而这种荒诞的迷信,有时甚至能战胜最深的恐惧。   强撑着没有捂眼的小熊在别人都慌起来的时候,贯彻了驿站长的命令:有事喊他。   “驿站长!”   幼年罴人那带着胸腔共鸣的诡异奶音撞进了乌鸦耳朵。   “驿站长……呜……驿站长……”   软绵绵垂在一边的手忽然动了,一把抓住加百列的手臂。   那几乎攥碎他骨头的怀抱倏地一松,一口气冲进乌鸦肺里,骤然恢复的痛觉险些碾碎他。乌鸦没敢大口喘气,勉强牵起加百列,拉向自己怀里的业火枪。   那只铁牢般的手没有一点反抗,一拨就动,顺从地扣住业火枪。   “天使长……”乌鸦喉咙被血堵住了,只动了动嘴唇,没有声音,可莫名的,加百列像是听见了,往他嘴边侧了侧头,像是要亲昵地讨一个亲吻。   “……听见我在跟你祷告了吗?”   “愤怒”的火会自动追逐黑暗生物,此时火仍在烧,乌鸦不用眼睛看,都能感觉到“寄生”所在。   疯狂逃窜的吸血鬼突然一顿。   乌鸦虚握住加百列持枪的手,闭眼瞄准。   忘乎所以的吸血鬼掐住茉莉的脖子。   已经没力气扣扳机的乌鸦轻轻按了一下加百列手指关节。   神色狰狞的吸血鬼朝茉莉张开了嘴——   “咻”!   业火子弹径直穿透血族的脖颈,没入他身后的余烬中,又激起一簇火花。   沉默……沉默了。 第125章 利刃(一)   加百列的感官还能接受信息、肢体还能灵活运动,但大脑已经在黑屏重组。   其实对他而言,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他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能和各种幻觉和平共处的。   在改造中活下来、第一次接触血族天赋物、第一次摄入血族的脑髓……加百列漫长的旅行中的每一个“第一次”,他都要经历一次精神的毁灭和重建,然后才能慢慢适应。   在这个过程中,自我保护的本能会让他遗弃曾经鲜活真实的东西——比如幼时的朋友和“敌人”,比如存在过的孤独与恐惧……当然不是失忆,只是那些记忆会褪色成简笔画似的浅印,加百列也能说出来龙去脉,只是不会再被激起什么感觉。   这样,等醒来,他就会变得更无懈可击。   不记住就没有遗憾,不想象就没有欲望。   没有遗憾与欲望,幻觉的种子不过是落在沙漠上的草籽,不管有多么大的毒性,晒上一会儿,自然就在一片荒芜里风干了。   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加百列觉得格外艰难。   他听见熟悉的咳嗽声,有血点溅到了他身上;他听见慌乱的叫声,有的在耳机里,有的在身边……加百列无法分辨发生了什么,可是忽然间,强烈的恐惧——那只一向被他吊打的“小怪”猝不及防地暴走,正中他要害。   本可以轻易摆脱的恐惧死死咬住他咽喉,加百列一时窒息。他在濒死的痛苦中剧烈挣扎,仓皇中病急乱投医,什么动作都往外冒。   首先是他惯用的:把会让他刺痛的记忆都剔除出来,暴力打包、一股脑丢弃。可是做不到,这似乎会引发更强烈的痛苦。   那么毁掉呢?这其实也是他的惯用手段。亲手毁掉,就不用再怕失去,有时候绝望是好事,起码比踩在随时会碎的薄冰上好多了。   有熟悉的声音叫他的名字,加百列的额角缓缓暴起青筋。   随后有人跑过来,似乎想拉他……加百列倏地抬头,然后还不等他动,原本挂在他胳膊上的手忽然一紧。   “别动。”他听到那声音说。   力量有时候并不是客观的,转身逃窜的时候,能抡起数吨重物的血族虚弱无力;以“猎物”自居时,曾主宰了这星球千万年的数十亿人手不能缚鸡。   但有的人,可以用耳语般的音量“言出法随”。   乱成一团的脚步和人声都停了下来,连同林间细碎的风。   加百列的手臂依然紧绷着,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心里冒出微弱的期冀,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然后他感觉到微弱的挣动,靠在他身上的人慢慢扶着他站直。   那人没什么力气,每一个动作、每句话,都要停顿好一会儿。可是慢归慢,所有行动毫不拖泥带水,像是每一步都精打细算过,直奔目标,不浪费一丝气力。   “不要怕,”那个声音说,“交给我。”   加百列一动没动,犹疑着,像一生第一次落地的鸟,不敢踩实。   于是那个声音又不容分说地重复了一遍:“交给我。”   好像他是分海的先知、补天的神明、点亮万物的光。   好像他无所不能,言出必行。   要相信吗?   要……冒险相信吗?   捅开培养箱、颠覆自己所有过往时,就是加百列冒险的开始。他和血族每一次交手都不计生死,他所到每一处都是他乡。加百列大概天生了一个世界上最能挣命的灵魂,死到临头,可能也要用牙撕开桎梏、再往外看一眼。   这回,他徘徊许久,终于再一次选了同样的路——   迷藏内外,所有人屏住呼吸,看见加百列忽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闭上了眼,一只手还牵着乌鸦的发梢。   半晌,艾瑞克才感觉到方才让他汗毛倒竖的张力松弛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去看乌鸦:“驿站长……”   他后半句变了调子:“你又在吃什么鬼东西?”   乌鸦摆摆手,艰难地把苦得舌根发麻的止痛药和提神剂混在一起,干吞了。他咽一口饭能磨蹭半年,喝水都比别人慢,咽药却仿佛飞流直下的瀑布,比尾区任何一个下水道都通畅,属实有些歪本事。   李斯特九死一生,鼻涕眼泪糊一脸,这会儿打嗝停不下来,看着分外凄惨:“医、医生的药不……不能……这么滥用,我……嗝……我……呜可以背你。”   乌鸦一手按在胸口上,无声地朝李斯特微微一欠身。   李斯特茫然:“什么……嗝!”   “心领了,”还头重脚轻的茉莉晕晕乎乎地走过来,随口替乌鸦翻译,“以及让你节哀顺变——那家伙死了,然后怎么办?”   乌鸦这回的药是从黑山谷的黑医途径弄来的,比洛那拿来的正经药效虎狼得多,反正一咽下去,剧痛就立竿见影地麻痹了,提神剂也像一管神奇的鸡血,不听使唤的四肢立刻有了点活动的力气。   他朝其他人打了个手势:准备撤。   还不等火种小队问怎么撤,物流园里平地一声巨响,警铃大作!   可是警铃响了几秒,又集体哑巴,与此同时,建筑和路上的不少遮阳板突然自动上升,灿烂的阳光瞬间播撒在整个园区里。   茉莉激灵一下蹦起来,手里又抄起微弱的审判。   艾瑞克:“怎么回事?什么动静!”   “第一声是炸弹,”乌鸦这会儿终于清开了被血和药糊住的嗓子,一边吃力地哑声接话,一边收拢着他罩在这片区域外的匠人造物——那是件能加强一定区域隐蔽性的东西,“断电和遮阳板混乱是我的定时程序……加百列交给我,战利品别忘了。”   艾瑞克:“……”   还可以这样?   不,等等,既然可以这样,他们干吗早不用这种方式脱身?   “指挥官们,盯紧各处监控。”乌鸦敲了敲耳机,提神剂吃多了,这会儿他呼吸心跳过快,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脸上泛起不自然的血色,伸手拉起加百列——加百列虽然没有意识,却不知正运行着什么神秘程序,会自动跟着他走。   然后乌鸦深吸口气,定了定神,转向他的火种小队。   “此间所有血族天赋者已清空,干得好,水手们,每人加一个成就点。”   一句话,让三个火种回到迷藏里仍在恍惚。   今天以前,他们是见到血族如老鼠见猫的“浆果”,一想到背区那“血族人口大区”,就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地狱的锅边。   可他们竟然……驿站长那话怎么说?   “清空了此间所有天赋者”,其中一个还是七大神圣天赋之一,就好像他们是来山里采蘑菇抓野兔的!   无对比无伤害,突然之间,“背区”的恐怖程度直线下降,从翻滚着岩浆的地狱,变成了只是环境有点险恶的大森林,里面充满了宝藏!   载着迷藏的车没开走,乌鸦胆大包天,趁着整个园区断电混乱,直接将货车混进仓库。   虽然身心都被逼到了极限,但除了加百列,没人能安心休整——乌鸦药劲没过,想晕都晕不过去,于是开着无边镜警戒,全聚到了会议室里,清点战绩。   这一行,他们带回了两具血族天赋者尸体。   加百列打晕的费雪被茉莉扒掉了头上的皮衣,将紫外线光调到最高档,直接从最脆弱的眼球打进了脑子,幸福地在睡梦里“安乐”了。   “寄生”被“业火”一枪打穿了脑袋。但毕竟是个天赋者,业火枪没能把他“火化”,只在枪口附近造成了一拳大的烧伤。   艾瑞克想起来都后怕,如果不是正中要害,这普通吸血鬼沾一点就灰飞烟灭的业火枪恐怕打不死天赋者。   主人死后,那无人操控的“化身”也不动了。这件天赋物过于邪异,而且副作用太大,无法利用,搬回迷藏后,乌鸦就让艾瑞克用业火枪烧掉了。   两具尸体暂时存进迷藏的仓库里“保鲜”,接下来是尸身上的东西——说实话,比血族们本人有价值得多。   “寄生”手里那件用二级火种遗留物做的伞折了,作为违禁品它是没法使用了,但里面的火种遗留物不会因此损坏。还有费雪少爷身上的天赋物护具,损耗再加上被加百列蹭走,能量已经见底,天赋物基本废了,但许多材料还可以再利用。   匠人学徒入门后,学的第一个基础技能就是根据感应拆东西,因此提取火种遗留物和回收材料的活都交给了两千。不是当务之急,她可以不用着急,慢慢琢磨。   费雪自负武力,身上除了那护具,没带别的天赋物。倒是“寄生”,作为神圣天赋的继承人,家底堪比星耀城前任治安官。   首先是一条沉默家族人手一件的项链,可以稳定精神,大概是延缓发疯用的。   不过这东西又是件血族天赋物,本身对人来说又是一重污染,放在加百列身上会有什么效果不好说,只能等他醒来再研究。   而作为专业二五仔,“寄生”身上其他天赋物就有点猥琐了。有专门窃听的、专门监控的、溜门撬锁的……   还有个手套更神,隔着人皮衣碰一下,能检测到血缘,对血族秘族……甚至人都生效,一下就能判断对方身份,是所有伪装的克星。   当然,“寄生”以己度人,存货里还有针对以上所有家伙式的相应防具。   最后,最有价值的是“寄生”身上一件空间型天赋物,那东西就纹身似的纹在“寄生”本体的胸口——尾区乡巴佬们没感受过,血族一些重要场合是禁止携带天赋物入内的,门口有专门筛查不和谐能量波动的安检仪,而这件与“寄生”的皮肉融为一体的天赋物,可以完全被主人气息遮蔽,安检仪检不出来。   为了取下这件天赋物,艾瑞克他们只能把那块皮整个割下来,虽然恶心,但值。   “纹身”里空间大约三十立方米,相当于一个小房间,“寄生”的天赋物都是从里面翻出来的。   除此以外,空间里还存了各种见不得人的东西,比如分门别类放好的秘谈录音、密信复印件、可以让无数血族名流身败名裂的一架子偷拍视频……以及好几套血族天赋者的“身份”。   乡巴佬们再次涨了见识:原来“寄生”天赋发动,需要被寄生者的皮。   “寄生”本身越强,需要的皮面积就越少。他们猎杀的这位给自己准备的皮大约都是一掌见方,通过被寄生人的天赋等级,驿站长判断,这位“寄生”大约是一级中游水平。   “寄生”发动的时候,被寄生者的皮会被天赋能力渗透,紧紧地贴合在“寄生”身上,并以此为中心实现全身拟态,根据黑市上流传的秘密资料,整个过程大概要一刻钟左右,这也是为什么“寄生”无法在对战中随意切换身份。   除了皮,当然还有被寄生者全套的身份证件、通讯工具,甚至银行卡。   这些身份中,除了来历不明混迹黑市的,居然还有两个合法身份:一个是首区的社会名流——网上还能查到此人半年前发布的隐退公告。   另一个是个角区贵族学校学生,不知身后是哪一方的势力。   活血族不可能任凭别人剥那么大一块皮,还顶替身份,可见“沉默”家族之所以沉默,也是因为私下里做了太多不可见光的勾当。   两千哆嗦着清点完毕:“人……血族皮有六套,但是其中几个本身就是黑市上的,还带着好几套假的证件,真假加在一起,身份有十四个……男女老少都有。”   “十五个。”乌鸦说着,朝会议桌上弹出了一张名片——亚历山大·费雪。 第126章 利刃(二)   名片落下,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乌鸦也不催,只是摸出个屏幕碎了一角的手机摆弄,静静等着别人回神。   坐他旁边的茉莉探出头:“这是哪个吸血鬼的手机?”   乌鸦想了想:“见钩就咬的那‘吸铁鱼’。”   “哦。”茉莉秒懂他指的哪位,凑过去看,“你在给谁发信……哎?”   茉莉比小伙伴们认识的字多,再加上这段时间废寝忘食地补课,日常遇到的通用语她已经认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却没看懂乌鸦发的信息——没有标点、没有语法,只有一堆缩写词列队,用空格分开,看着像个只会“阿巴阿巴”的智障。   “这是人话?”   “当然不是,”乌鸦说,“是吸铁鱼鱼语。”   茉莉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被叠词还是“鱼鱼语”恶心的:“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脏东西?”   “刚才,”一目十行地将费雪少爷与秘书聊天记录加载完的乌鸦说,“鱼鱼兄喜欢手写独门创造的连笔字,喜欢暗号似的精简发言,这样既能表现出他浓缩的智慧和爱答不理的高贵,也赋予了他秘书解读天书的殊荣——别说,是挺省手指头。”   茉莉:“……”   “我们刚才炸了鱼塘……物流园,这么大动静,鱼鱼兄的跟班天团肯定已经发现他失踪的事了,秘书先生方才又打电话又发信息……唉语气好卑微,哪的打工人都不容易啊。”驿站长哀民生之多艰地感慨,“我肯定得替鱼鱼交代一下去向嘛。”   茉莉的大眼珠转了转:那个鱼……那个吸血鬼是自己跟他们走的,在外人看来,他还“带走”了一个保镖。   “炸弹之类的东西都是尾区黑市买的,吸血鬼住的地方不远处有打斗痕迹,有人在那使用过血族天赋、天赋物,还有我们留下的痕迹……所以只要跟那群吸血鬼说‘我去追偷袭费雪家的毛贼’了,一时不会有人怀疑,对吧?”   “唔,一百分给你九十,别骄傲。”   要是五月,估计已经哼上小曲了,茉莉却把脸一拉:“为什么扣我分?”   “什么‘我们留下的痕迹’?”乌鸦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放火卸力扭曲和诅咒,那不都是‘违禁品’吗?”   茉莉一愣。   “费雪家是少数打通了尾区物流系统的企业之一,原本是不涉及任何势力的中立商人,自家继承人却在巡视时不顾影响,与星耀城的迈卡维治安官私联,交往甚密。尾区的地头蛇斗不过迈卡维,来捏费雪家这颗软柿子泄愤很好理解,结果正好撞在了无所不能的伟大天赋者鱼少爷手里。”乌鸦的目光落在李斯特身上,“少爷一怒之下,闪亮……霹雳登场,亲自追杀千里,震慑尾区大小毛贼。‘逆天,天网开一面,逆我,绝无生还’。”   李斯特崩溃嚎叫:“别、别说了!”   他这就把偷摸藏在会议室里的口袋书都处理了……驿站长不是日理万机吗,怎么这都能让他翻出来?!   艾瑞克皱紧眉看着乌鸦——就算是四六不着的驿站长,这个状态也过于亢奋了,脸色红润得不正常,嘴唇抹过东西似的,鲜艳得让人不安。   “你到底吃的什么药,洛那里拿的?给我看看。”   “咳……就普通提神剂,当时有点紧张,手抖倒多了。”乌鸦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也意识到了什么,略微收敛了一点。他用加密的“鱼语”发完信息,就把费雪少爷的手机倒扣在桌面上,“所以诸位,知道我们手里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吗?”   那一堆触目惊心的阴私内幕、血族天赋者的身份……少年们或许还没回过味来,艾瑞克却立刻就想到了。   这意味着,他们——几个渺小脆弱的人类,方才仓皇逃离尾区,撞大运似的捡到了一把通往血族高阶级世界的钥匙!他们可以通过把持费雪家继承人的身份,潜入背区血族高层,甚至能渗透角区权力游戏的幕后操盘手——沉默家族的秘密蛛网!   果然,艾瑞克一提起这个,注意力立刻从药的事转移了,心率直逼驿站长的车速。   艾瑞克艰难地清了半天嗓子,才开口:“驿站长,你是不是……是不是事先知道,我们今夜行动会撞见血族天赋者?”   “没有,冤枉,我哪知道尾区海啸的余波这么大,这么快就把鱼鱼兄冲过来了?我又不会算命。”   艾瑞克松了口气:果然是想多了,他就说,怎么可能……   乌鸦:“我本来是打算潜进去假扮血族工人,在这多埋伏他几天的。”   艾瑞克:“……”   半晌,他努力板起脸:“驿站长!这也太冒险了,就算你事前针对这个天赋者做了足够的准备,也没想到他背后还有其他天赋者,还是七大神圣天赋之一的……”   艾瑞克说到这,看清楚了乌鸦的表情,忽然又想起了会议室里事先准备好的沉默家族简介:“等等,你不会……”   “啊,当然是冲着‘寄生’。”乌鸦一脸理所当然,“我原本预算要在这里逗留好几天的,我们时间紧任务重,那咬直钩的吸铁鱼哪值当这么多时间?”   李斯特弱弱地提出疑问:“吸……那个财阀少爷自己都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了,那货整天看人外小黄书做梦当血傲天,这一排货车加起来没他能装,哪有功夫看财报?”乌鸦拉过电脑,不慌不忙地调出了一张表,“打他入职,他的安保开支和团队人数就对不上。反倒是他秘书的私人账户,每月会多出一大笔钱流进又流出,打到不记名的账户上……这笔钱比秘书先生本人的收入高得多,任劳任怨的秘书没有怨言也不敢私自卡扣,账户这么偷偷摸摸,再加上这个价位恰好符合黑市的天赋者行情,很容易知道鱼少爷身边有天赋者保镖吧?”   费雪少爷作为集团高管,秘书负责对外接洽。秘书先生的联系方式和个人信息就挂在“小可爱”的集团官网上,随便发条钓鱼信息让他点进去,就能摸进他手机里……难以想象,吮血啖肉、能徒手拧断钢铁的吸血鬼居然也有家暴虐待的破事。果然,人之恶毒比物种本身命长。   “恰好咱尾区是黑市的大本营,综合时间和价位,我找中介打听打听就锁定了人选。‘命运之箭’,挺厉害的攻击型天赋,A级通缉犯,天赋者职业杀手……”   “等等,”艾瑞克失声打断他,“你从哪找的中介?再说这不应该是保密的吗?怎么可能……”   乌鸦活动了一下左手手腕,笑眯眯的:“当然是因为咱家‘主人’厉害啊。”   艾瑞克:“……”   对了,杨查理。   李斯特告诉他,杨查理死前,加百列好像里里外外把她“洞察”了个遍……“洞察”这么恐怖吗?加百列当年是怎么单枪匹马拿到的?   “‘命运之箭’的天赋辨识度很高,在黑市论坛里锁定他的账号不难,大概因为是个见不得光的身份,‘寄生’压根没想好好经营。去年‘命运之箭’失踪一阵回来以后风格大变,一看就是‘卖号’了——放着又赚钱又省事的猎杀任务不接,低价给二世祖当保镖,总不能是冲着鱼鱼的个人魅力吧?这神秘保镖大概率是角区的人,而且拥有某种能拟态的血族天赋……不管哪一样,对于现阶段无家可归的我们都很有用,很值得接触一下——不过‘寄生’只是备选可能性之一,排得挺靠后的,运气好成这样,我也是没想到。”   会议室里再次鸦雀无声,只有茉莉喃喃说:“我想学这个,驿站长。”   “干吗,学会了惦记篡位吗?”乌鸦弹了她一个脑瓜崩,“我还没死呢。”   驿站长说着,十指交叉撑在下巴上,手肘抵着桌边,目光挨个扫过迷藏的成员。   “所以明白了吧,诸位,”乌鸦轻轻地说,“在座所有人,今天都参与了这场围猎,并且做出了卓越贡献,我为你们骄傲,但这只是个开始。”   茉莉眼睛亮了起来:“我们可以通过这个吸血鬼的身份把背区的黑匠人都抓回来!以后就可以猎杀更多、更厉害的血族,抢走他们的钱、他们的天赋物,把他们都抓回来给两千姐当原材料……”   乌鸦叹了口气:“格局打开一点啊,这位想篡位的大副,你这辈子的梦想难道就是当个海盗吗?”   “那我应该梦想什么?”   “年轻人,要脚踏实地。”驿站长拍了拍她乱蓬蓬的头,“比如做一颗小小螺丝钉,钉进摩羯洲关键位置的轴承里;做一把不起眼的撬棍,撬进角区各大派系的裂缝中;做一只不声不响的打火机,把缝隙里暗流的岩浆点成战火……”   乌鸦余光扫了一眼马克,后面的话没有明说。   还有,做一个扎根田地和山林的背区老农。   背区作为人口大区,是整个摩羯大陆上生命石循环最重要的一环。血族和秘族消灭了人类文明,篡改了历史,刻意含糊了曾经的“黑晶”与“黑晶残渣”,以正自己来路。   久而久之,连他们自己都忘了,黑晶残渣——生命石,是血族和秘族存在的根本,也是人类想要重回牌桌的捷径。   “我们需要休整,逗留。”乌鸦说,“少爷刚才已经发布了命令,将物流园的业务暂停三天,他要彻底摸一摸业务。但是鱼鱼兄本人目前在我们的冷库里休息,他的工作任务,看来只能由我们代劳了。茉莉,培育中心的浆果饲养观察报告还记得吗?”   茉莉点头——那都是她小时候偷偷学通用语的材料,她是完全死记硬背下来的,连表格的形状都刻在了心里。   乌鸦打了个指响:“打印出来,大家安心休整一宿,明天开始,按着那个格式写作业。”   作为浆果……用血族的观察报告格式,观察血族。   艾瑞克心跳得更快了,张了张嘴,一时竟没能发出声音。   乌鸦看了他一眼,似乎洞穿了他的想法。   “艾瑞克,”他轻声说,“我们是人。”   艾瑞克眼泪差点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哪怕死在这一刻也值,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了“我们是人”的意思……不是“野怪”们自我标榜与“家畜和宠物”不同的口号,不是自我安慰的强词夺理。   “驿站长,我……”   就在这时,他身上的通讯匠人造物躁了起来。   乌鸦:“……”   比物流园里所有仓库加起来还能装的驿站长脸色突然一僵。   方才为了收拾战利品腾地方,两千他们把会议室里暂时用不着的东西搬出去了……包括那套能屏蔽通讯的飞行棋。   艾瑞克还没回过神来,手比脑子快地接通了。   下一刻,老太太暴跳如雷的怒吼响彻了整个会议室:“艾瑞克·萨博!你脑子让伊森的狗叼走了是吗?” 第127章 利刃(三)   迈卡维家红发的私人医生步履匆匆地闯进地下室时,一眼就看见她的老板——小安德鲁·迈卡维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里,正盯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发呆。   迈卡维脚下是一口石棺,陈列在生命石堆上。棺材四壁绘满了血色纹路,符文还在缓缓流动,像活的一样。   地下室逼近零度,红发的乔凡尼医生打了个寒噤,看清了迈卡维手里攥的东西。   那是一大把头发。   血族正统审美最崇尚黑发,另外,代表一些古老家族血统传承的特殊发色也各有受众,比如勒森魃家的银发、黑山家的金发、乔凡尼家鲜艳的火红色……但前提是颜色纯粹。   像是各种深浅不一的棕、褐色头发,往往让人联想起血统驳杂的平民。当然,血族的血统歧视不怎么严重,他们还是更看重天赋,能觉醒天赋就是人上人,管他长什么样?只不过是拍马屁的时候删除“美貌”一个论点而已。   背区出身的卡弗就是一头浅棕色的短发,人们说他“一看就知书达理,脾气很好”——这也就是说他“不起眼”的意思。   乔凡尼医生却一直很喜欢这种“不起眼”,那种接近亚麻的浅棕色会让她想起家养浆果。   亚麻色的浆果是最受欢迎的品种之一,普遍的刻板印象是,这种品相的浆果性格最温柔甜美……当然不太科学,正规培育所出来的血宠没有不温柔甜美的。可能是这种颜色让人联想起温暖柔软的东西吧,像幽暗壁炉旁的毯子。   然而此时,那温暖柔软的头发已经黯淡无光,开始大团脱落了。   血族就是这样一种可悲的生物,神智一旦受损,身体就会崩溃。被自己天赋能力反噬的卡弗并不算当场死亡,但他的意识无法修复,就不再能叫“活着”。   再厉害的治疗天赋、再多的生命石堆上去,也只能延缓他身体衰败腐烂的速度而已。   医生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上前,发动天赋加速了生命石的消耗。   这无济于事,不管往里灌多少生命石,石棺里的人无法接受,能量只会白白外溢而已。   虽然寒冷的石棺和符文可以延缓身体衰败,但还不到一个月,卡弗的两颊已经完全凹陷了下去。医生怀疑,再这样消耗下去,那只剩一层的薄薄皮肉恐怕就要露出牙齿和骨骼的痕迹了。   “抱歉。”好半晌,医生干巴巴地说。   她没有劝人放弃,反正迈卡维家也不在乎这点生命石,她一个打工的,老板让干什么干什么就完事了,提建议不是她分内的活儿:“唔……我今天从家族藏书里找到了几个罕见符文,也许能增加一点效果,要试试吗?”   迈卡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似乎还在出神。   医生于是兀自忙活起来,不管有用没用,手头有点事做总是好的。   这时,她忽然听见迈卡维说:“我小时候万圣节聚会,一个堂兄发脾气摔东西……”   “什么?”   “忘了是什么缘故,对迈卡维来说,因为什么都有可能,你懂的。”迈卡维没看她,兀自说,“那小子在气头上的时候,把克里斯姑婆最喜欢的血宠从三楼扔了下去。可怜的小东西,只有十二岁,还是只幼崽,差点摔断脖子,后来再也没醒过来。那是老人家喝惯了的口味,管家怕她难过,就找来了全城最好的宠物医生,把那只血宠塞进了一个透明罩子里,浑身插满管。他们像养花那样,把它养了起来……只需要注射营养针,定期擦洗护理,那只血宠就能一直维持生命,直到很久以后姑婆找到了替代品。”   医生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闪了闪。   “我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必须借助外力,才能生育的种族,对吗?乔凡尼是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迈卡维用耳语似的音量说,“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医生耸耸肩,继续低头干着手头的活:“老板啊,我的看法是你得多吃点饭、多找点乐子,研究物种起源可不能增加幸福指数……”   “不,这个问题不是我问的。”迈卡维打断她,“是前不久,有人放了一封信在这里……卡弗手上。”   “什么?!”医生悚然一惊,立刻检查起石棺周遭,“我完全没感觉到!监控呢?守卫呢?有没有乱动什么?”   “没有,只是放了封信。”迈卡维语气挺平静,“你没察觉也不奇怪,那是一种隐匿类的天赋,你们治疗系对这种鬼鬼祟祟的东西不太敏感。”   “什么人?信上……啊,当然,我没有打听你们那些大事的意思,毕竟我只是个小大夫,不该我知道的不要告诉我。只不过把信留在这,该不会跟我的病人有关系吧?”   “信是匿名的,”迈卡维说,“只有这一句话‘我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需要借助外力生育的物种,我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靠神智存活的物种。想知道怎么破除这个限制,来找我’。”   “没了?”   “嗯。”   医生一头雾水,心说:“什么鬼,行为艺术?”   血族生来就这样,好比鸡打鸣狗吃屎,破除个什么?找地方吊死然后重新投胎?   “呃……”她想了想,委婉地说,“听起来是个专业水平走到我前面的人。所以‘来找我’是什么意思?去哪找,找谁?”   “那就是对我的测试了。”迈卡维几不可闻地说。   潜入者是一个混迹在尾区黑市的天赋者,多年来行踪飘渺,黑市上甚至没有这种隐匿型天赋的信息。锁定潜入者,是测试迈卡维对尾区、特别是尾区地下世界的掌控程度。   能否立刻发现信、能否迅速补上监控漏洞,判断潜入方式,是测试迈卡维的反应速度。   通过信件里短短两句提示,猜出寄信人身份和藏身之地,联系上对方,是测试迈卡维的智力和对摩羯洲整体局势的理解。   “前一阵子有个姓费雪的小子来过,背区那家的,”迈卡维轻轻捻着指尖的头发,“自称他的校友,拿着他的推荐信……跑来说些效忠之类的蠢话,应该是那货带来的。”   “小可爱”集团听着土,但占据了整个摩羯大陆上超市便利店的折扣区,医生不是这种便宜货的消费者,但听还是听说过的。   “啊?”她莫名其妙,“卖快餐的来找你?想当军需供货商吗?”   朴实的背区老农还能搞出这种花样?   “当然不是,”迈卡维淡淡地说,“没猜错的话,是‘沉默’家的变色龙。”   医生愣了愣:“嫉妒之蛇啊……难怪了,在这方面,他们家确实应该是了解最多的。”   截至目前,她没有听说沉默家族对于“神智”这个领域有什么大进展,但这也不好说,嫉妒之蛇从不分享,保不齐一代又一代的“寄生”们已经搞出了专门针对血族神智的秘密武器。   “如果是‘沉默’,我可能没法给你有用的建议。”医生叹了口气,“我也想知道他们的研究进展啊……而且他家本身就是一团墙头草似的散沙,站什么立场的都有,很难说这是橄榄枝还是诱饵。”   你要和毒蛇打交道吗?   是为了权力,还是为了别的?   迈卡维没再就这个话茬说什么,低下头,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掌心的发丝,忽然轻声问医生:“安娜,你会做干花吗?”   “哈?”   “……人的头发可以像干花那样保存吗?”   脱水脱色后烘干,就能让稍纵即逝的花草永生,不过这是个细致活,兵荒马乱的路上,大概也只有加百列有耐心一根一根地挑,手工处理。   乌鸦放下“寄生”先生的手机,手很欠地从加百列精心摆的干花束里薅出一根,塞进自己笔记本里当书签。   手机里的加密邮箱里,躺着一封头天收到的邮件,来自席卷了尾区的“风暴”。   迈卡维来信很简短,就一句话:“你想要什么?沉默家想要什么?”   感谢“寄生”,大概是想钓一钓迈卡维,还没回,解释权这不就落到他手里了?   这会儿没人打扰他,驿站长方才机智地给众人表演了一通“一秒虚弱倒地气如游丝”,使用浮夸的“病遁”大法脱离战场,把被诓没了底裤的艾瑞克一个人留下面对霍尼长老的疾风骤雨。   乌鸦打了几个字,回复完邮件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向躺椅。   加百列安静地闭着眼睛靠坐在那。   乌鸦摇了摇他的手:“要不要躺下?”   加百列顺势握住了他的手,人不动。   加百列的身体保持了一定的自主行动力,肌肉蓄势待发,此时大量流经他身体的天赋物影响下,他的皮肤冰冷坚硬,仿佛真正的血族,普通的刀枪都无法穿透,随时可以徒手撕碎胆敢靠近的生物。   乌鸦起身把躺椅靠背放了下去,可是看似倚在靠背上的加百列却没跟着一起往下倒,腰腿间保持着大约一百二十度的折角悬着。   乌鸦观察了他五分钟,忍不住在他背上摸了一把:“……真的假的?”   一动不动的加百列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在追逐他的声音。   乌鸦想了想,从抽屉最深处翻出了一把旧口琴——还是当年从鼠头人索菲亚小姐家里摸来的,转身把乱七八糟的桌面刨出了个能坐人的地方。   口琴声响起,这是亡灵赠送的礼物,技艺高超得不讲道理,只要乌鸦记得的曲调,试几次,就能用口琴复述出来。   这回,他没再吹鼠人的牧歌,也没有模仿那些吵死人的车载摇滚乐,口琴里飞出了失传了五百年的旧音。   他以前不是什么音乐家,绝大多数曲目只能记住几句副歌,这样随心所欲地拼接在一起,居然也没什么违和感。   最后,口琴声转了个花腔,欢快的调子一转,落在了一首摇篮曲上。   这是少数他能完整复述的曲子,伴着廉价的洗涤剂香味,是他保育员“妈妈”留给他的……仅有的东西。   摇篮曲一开始有些生硬,可是慢慢的,看着加百列的侧脸,曲声流畅起来。   而那神奇的音乐仿佛一种能穿透时光的语言,竟能渗入到防备得最固若金汤的灵魂里。加百列微微晃了晃,居然慢慢放松了身体,顺着躺椅躺了下去。   “毫无防备的睡美人啊。”乌鸦有些口干,放下口琴,低低地嘀咕了一声,他用手背探了探加百列的额头,在“睡美人”额角轻敲一下,起身倒水喝,“啧,幸亏本人道德水平高。”   可惜这杯水没喝下去。   才咽了两口,乌鸦就感觉到不对,下一刻,他一把捂住嘴,按住剧烈的呛咳,混着血的水从他指缝里涌出来,通知他药效过了。   以及——   “奇迹”并非万能。 第128章 利刃(四)   乌鸦背对着加百列,死死攥住杯子,胸口像是要炸膛。   好一会儿,他都感觉不到自己僵硬的四肢和躯体,周遭一切都忽然与他拉远,只剩听觉,声音像断藕的丝,牵着恋恋不舍的弥留人。   “站长哥,”草莓不放心,这会儿正在外面敲门,“你在吗?没事吧?”   茉莉打了个哈欠,在旁边慢吞吞地补了一句:“在也没事,霍尼长老骂累了,正在听艾瑞克狡辩。”   草莓:“要不要帮你拿点吃的?”   两个女孩等了一会儿,屋里还是没声音。   草莓开始不安:“睡着了吗?不会啊,我记得他睡眠很轻的……要不要进去看看?”   “不行,别乱闯。”茉莉抓住她的胳膊,“加百列在里面,他现在状态不对,别随便靠近他,添乱。”   “可是……”   “哎呀没事的,谁没有睡死的时候?没准他塞住耳朵或者吃了安眠药呢,霍尼就老塞住耳朵。”茉莉不耐烦地推着她走,“没事的,走啦。他那么大人了,要你管?”   “等……他为什么要吃安眠药?”   “我怎么知道?为了装得像一点,或者让艾瑞克找不着他算账只能自己消气……啧,当然是装的了,就你信他那套。快走快走,你刚才不是说感觉到那件火种遗留物有变化嘛,这种时候最好自己安静待着,跟火种沟通……”   草莓可抵不住“审判”的力气,三两下被茉莉搓走了。   “明天等霍尼长老冷静了他就好了,唉,别又搞什么事就行……”   小女孩们的声音渐行渐远。   明天……   乌鸦终于攒够了抬起手指的力气,用“恐惧”给了自己一点力量加持。   然后他整个人一晃,侧歪半步才堪堪站稳,一口气终于喘上来,周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告别旧世界的时候,修复了一半的大法官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对他此行风险与成功率做了预警,最后还有一句。   “我必须再次提示,因为你的能力,对你来说,失去健康会带来额外的风险。”   “盗墓贼”是跟死人打交道的,他必须反复浸染亡灵、承接遗愿,用自己的灵魂供养亡灵之海。没有足够的生命力,意味着他无法维系与死者间的边界。   “尤其是,你将面临一个秩序全面崩塌的人类社会,保守估计,能被你视为同胞的人口数量将不足现今的百分之一。科技、医疗水平将全面倒退至少几百年,你没有后援。”   疼痛、力竭、虚弱……归根到底,都只是症状,是身体在挣扎着向他发出警告。   等有一天,连痛苦也离他而去了——   “你会被自己的特殊能力吞噬。”   他大概就要被拉进亡灵之海了。   “那有什么?发现黑晶以来,哪个特级最后的下场不是被能力吞噬?下海当个活死人,总比变成反社会的恐怖分子,或者被自己的造物吸干强吧?搞不好我还能去跟木乃伊吸血鬼之类的选美。”   乌鸦想起自己当年毫无远虑只有近忧的回答,有点想笑,单手撑住身体,他试图跟胡乱捶着肋骨的心脏讲道理。   “你警告我没用,我有什么办法?”他耐心地用意念沟通,“当年祂估算,人口会剩下百分之一,现在看,连千分之一都未必有。活人资源太少了,我只能找死人帮忙啊。”   心脏捶得更厉害了,比古时候大堂门口击鼓鸣冤的还气急败坏。   乌鸦叹了口气,用他窝囊的精神自问造反的身体:“那你说怎么办嘛?”   皮囊有口不能言,这毕竟不是个“鬼上身”的故事。   而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回答他。   门外的女孩子们走远了,迷藏中其他人在各自手忙脚乱,加百列还没醒。   于是在无人知道的时间罅隙里,乌鸦的表情凝固了片刻。   就像灭顶的孤独兜头给了他一耳光,扇飞了他安全帽似的扣在头上招摇过市的乐呵。   空水杯滚落在地,他闭上眼,默默数着呼吸忍着。   根据他的经验,失控的情绪就是离弦的箭,再猛,也迟早会力竭掉下来,这期间忍过去别做多余的事就行,乌鸦最高数到过607次。   但也许因为他的肺活量缩水,呼吸比过去短促了,这一次,他轻松破了自己的记录。   606、607、608……   “好,现在一个全新的世界记录诞生了,”他给自己解闷,“奇迹的缔造者是这个赛道上最英俊潇洒的三号。”   610、611……   “这是一位官宣退役后又重回赛场的老将,多么值得赞叹的精神。现场沸腾了,观众都在为他疯狂!胃女士表演起后空翻,鼻子先生喷了血……这可不太文明,这件衬衫彻底报销了……”   650……   “万众瞩目中,激动人心的终点到底在哪呢?   “激动人心的终点”停在666上,刻意控制的呼吸把他的心跳和血压拖回正轨。   平静下来的乌鸦决定把“6”作为他的新幸运数字。   当年在桶哥的带领下,Z组有两条金科玉律,一条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另一条是“办法总比困难多”——没问题,他都独自穿越时空五百年了,这才到哪?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车到山前抛了锚,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虽然前襟上全是血,脸色比鬼白,但乌鸦的神采又飞扬起来。他用反正已经没法要的衬衫袖子潦草地擦掉方才洒的水渍,自我感觉相当爱干净了,心说怕不是被加百列传染了洁癖?   然后“洁癖”的驿站长一转身,差点被吓得蹿上桌子。   “我去……嘶!”   躺尸的加百列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背后灵似的守着他,一点动静也没有。   乌鸦才刚安抚下来的心又差点炸裂,弓着腰捂住胸口:“你是想吓死我好继承我的脏衣服吗?你……”   这时,他看见加百列的眼睛有些迟钝地眨了一下。   乌鸦一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醒了?”   加百列含混地答应了,随后慢半拍地聚起焦,抓住了他乱晃的手。   乌鸦有些迟疑:“这么快?”   加百列第一次使用二级天赋者能力的时候,至少在偷人的猪手里昏迷了一天吧?按理说,这回应该比那次更严重才对……   加百列脑子“嗡嗡”的,各种幻觉和杂音围着他转,以至于他连乌鸦在哪都要仔细分辨——不过好歹是能分辨了。   他方才其实睡着了一会儿,在口琴声围成的甜梦里,但音乐一停,他心里就莫名冒出一股焦躁,逼着他强行收拢还没整理好的意识醒来。   加百列有些烦躁地闭上眼,避开幢幢的鬼影,吃力地组织了一会儿语言:“你需要我吗?”   乌鸦愣住。   刚从“自动挡”切换成“手动挡”有点不顺滑,加百列上前一步,一脚踩到水杯上,差点摔到乌鸦身上。   乌鸦赶紧伸手撑住他,把他抱了个满怀。   也许是开始摆脱血族天赋物的影响,加百列的体温开始回升,洗涤剂和消毒水的味道被温暖的体温扩散出去,气势汹汹地压过了血腥气。   那温暖让乌鸦微微打了个寒战。   “向我许愿……”加百列的逻辑回路还没通,说话颠三倒四的,“我祈祷……你需要我……请你……”   这一次我来祈祷,请你需要我。   乌鸦扶着他的手指蜷了蜷,果断捏住加百列的后颈,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安眠药。   加百列下意识想吐出来,却被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唇舌。   培养箱里教过他恶意的诅咒之吻、收尸超度时的幸灾乐祸之吻、蜻蜓点水的蛊惑之吻……没教过这种。   毕竟最昂贵的“高级定制”需要保证体表所有器官完整,而为了避免体脂和骨骼发育失衡,除了“情侣装”,也要尽可能不用激素类药物。照看培养箱的设计师只好小心谨慎地保持他残酷堕落的纯洁,不让他接触到一点“容易造成培养事故”的污染。   但整天在亡灵之海里捡破烂的“白恶魔”避免不了污染,他那脑子存储过各种各样不可拒收的“知识”。即使“奇迹”把他过去的收藏都抹去了,能力不见了,许多他用不着的知识也遗忘了不少,也总能剩下一些。   要背的单词过眼一百遍如云烟,半夜不小心点进去的猎奇小黄片洗脑都洗不掉。   唉,那不是……凡人么。   遭到“凡人震撼”的加百列睁大了眼睛,本来就没组装好的理智再一次一溃千里,回过神……很不幸,他没能回过神来,因为那颗安眠药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咽下去了。   乌鸦花了一刻钟才把他安顿好,喘匀气,换了身干净衣服。犹豫了一下,他决定把那件前襟沾满血的衬衫扔出去毁尸灭迹——感谢伟大的匠人造物,迷藏里的垃圾是消除各种气味后粉碎处理的,能最大限度避免在充满天敌的环境里留下痕迹。   结果一开门,就在后门口捡到了一朵蹲在墙根的小茉莉。   茉莉不知在那待了多久,差点睡着了,被开门声音惊动时表情还有点迷糊。迅速上下打量了乌鸦一遍,她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跳起来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脚,随便捡了个借口:“你在家啊,我想给你看看那个报告长什么样,呃……”   她伸手一摸:噫,没带。   乌鸦低头看她尴尬地东摸西摸:“我以为你刚才和草莓一起走了。”   “让她操心那么多有什么用,连火种都还不是,本来就想得多……哎,等等,所以你听见了?”茉莉反应过来,“听见了你不吭声?”   乌鸦笑起来:“装得像一点嘛,省得艾瑞克找我算账。”   茉莉皱着眉瞪他,没接他的玩笑,指着垃圾袋说:“但那里面为什么有血腥味?”   攻击型火种的五感总是会敏锐一些,茉莉伸手就抢:“我要看……”   乌鸦先是想躲,忽然不知为什么,中途改了主意,任凭女孩子从他手里拿走了垃圾袋。   茉莉只看了一眼,就深深地抽了口气,再抬起头,脸上已经带上了惊惶。   乌鸦叹了口气,铠甲才披挂好,都快被这些人一人一把扯烂了。   “只是鼻血,我……唔,为了来到这个世界,付出了一点代价。你可以理解成世界对我有限制,偶尔不小心超负荷,就会受到警告。”   “有多严重?”茉莉的关节泛起青色,“你也会死吗?”   像爱丽一样……   乌鸦弯下腰,把视线沉到跟女孩齐平的地方:“会。”   茉莉呆住。   “人都会死,我会,你也会。死亡是结局,不是问题,不敢活才有问题。”乌鸦从她手里拿回自己的垃圾袋,“担心我的话,就快点长大来篡位吧,大副。” 第129章 利刃(五)   十岁死亲爹的时候,霍尼独自收了尸,回去以最快的速度把父女俩藏起来的口粮揣进肚子,然后倒头就睡,失怙,但她没失眠。   十五岁,附近驿站暴露,小镇全封闭,还是少女的霍尼拎把柴刀加入了报信求援的敢死队,路上大伙轮流守夜,轮到她休息就抱着刀睡,随时可能没命,但她没失眠。   活下来的敢死队员后来得到了镇长的特殊推荐,有了靠近火种的机会,从此命运天翻地覆,狂喜让她找不着北,没让她失眠。   后来霍尼走过荆棘丛生的一辈子,筋疲力尽地躲在血族的墓园里睡过、在圣地的笙歌里睡过、抱着队友的尸体睡过、在无聊又不让她说话的庭审现场睡过……   总之,对一个凶狠的老战士来说,“吃不下饭”和“睡不着觉”两件事跟她是绝缘的。   不料临老,这俩玩意让一个小鬼给她打包送货上门了!   乌鸦那人如其名的鸟货造谣她去蹲黑山谷……行,不稀奇,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可艾瑞克那一把年纪活到狗肚子里的二百五居然就信!霍尼长老血管“突突”得仿佛高压水枪,喘进胸口的气都短了一截。   乌鸦私自联系背区黑匠人——也行,他都敢把罴人教父的遗孤拐回来往河中驿站藏了,干过的鸟事能判一百次“反人类罪”,再多一条不算什么——关键是他怎么和黑匠人联系上的?   霍尼长老敏锐地听出了迷藏给出的暗示:这事跟黑山谷有关,个中内情简直让人不敢细想。   乌鸦不躲着血族,还往上撞,还一磕磕对双黄蛋——俩血族天赋者!   光听艾瑞克简化版的描述,都能知道当时的惊心动魄,霍尼长老半夜躺床上烙饼都忍不住捶床。   遇到血族天赋者,绝大多数秘族也只能把脖子洗干净点,方舟和圣地的共识就是火种层次不到三级逃都逃不掉。他招呼也不打,带着手下那么一帮开玩笑似的就去了……混账啊!那小子怎么敢的?   她霍尼是三级啊,为什么这种事不喊着她?   还把她留在大后方,应付一帮油嘴滑舌但没牙的老东西!   然后这居然还只是个开始。   “您肯定不敢相信,加百列成功复刻出了‘寄生’的血族天赋能力,”她那没见过世面的间谍艾瑞克汇报,“我天哪,您肯定想象不到,关键是,真正的‘寄生’同一时间只能有一个拟态对象,只能使用一种血族能力,他居然可以在‘读取记忆’的同时使用‘洞察’!”   霍尼很想翻白眼:你才想象不到。   “……我问他是怎么做到的,加百列拿出一瓶药水,告诉我那是脑浆。我最近越来越觉得他也不算难相处,哈哈,还挺有幽默感的……”   霍尼:“……”   你小子挺有幽默感。   “我顶替了‘寄生’原来的保镖身份,反正除了秘书也没人知道他是天赋者,费雪家发给‘天赋者保镖’的工资是一个月五十多万!天哪天哪,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尾区散装的人类社会无法支撑一个完整的货币体系,方舟、圣地和两大协会的地盘还能有一些公认的“硬通货”互相交换,更边缘的地方未必认,“硬通货”的兑换比例也总变,因此这里最好使的“钱”其实是“鬼钱”。   毕竟连语言和文字都是“鬼话”了。   “驿站长说,按照市场价,这钱够买十七个他——顺便说,这个钱是驿站长发给我的。‘费雪少爷’原来的秘书也跟着雇主躺进我们冻肉饼的抽屉里了。驿站长现在是最忙的,跟那些血族沟通联系的都是他,每天还要给少爷他爸汇报。”   霍尼叹气:我看你更忙,又当保镖、又当牛做马,名义上的职位是“间谍”,实际上是你们驿站长的通讯工具——专线汇报离谱进度。   成功猎杀了天赋者,又得到“寄生”这样重量级的神圣天赋,霍尼想到乌鸦他们肯定会冒领这个“费雪少爷”的身份,继而深入血族社会。老太太一边暗自骂骂咧咧,一边也做好了要长期替乌鸦遮掩迷藏去向的准备。   然后再一次的,她的计划没能追上迷藏绝尘的尾气。   话说回来,从她第一次失足……不是,突发奇想带了那小子出任务,这一路就没追上过那货的脑回路。   艾瑞克那边沉默了好几天没动静,毕竟就算真到了背区也没有天赋者满街跑,就在霍尼以为乌鸦要放过她这可怜老太婆的血压时,艾瑞克联系她了。   艾瑞克一开口就让人胃疼:“茉莉让我告诉您,草莓那孩子觉醒了圣线的‘守护’,请您帮忙告诉方舟一声。”   霍尼简直无语:“这圣家的小崽子自己不见外就算了,还替老娘一起不见外,难道我是住在‘方舟’对门的好邻居?”   低级别的“守护”在火种小队里的角色,跟秘线的“恐惧”有点像,都是不太起眼的辅助——这个方向的火种可以在小范围内制定个增益或者减益的规则,只不过秘线“恐惧”是加持力量和释放恐吓,“守护”偏向于增加防御。   受火种的能力限制,大多数情况下,效果也就相当于穿个普通的皮甲。如果对上血族或者强壮的秘族,可能也就是增加一点小霉运。   可这个方向在神圣路线的地位太特殊了,一旦“守护”上了三级,就会变成“守护神域”,开始有空间属性,能圈地建城。“守护神域”是方舟的根基,只有拥有这个方向的神圣才有资格角逐大长老的位置……再加上“守护”方向非常稀少,向来是方舟的重点保护对象。   每个守护都必须回方舟,由专人负责教育,二级之前出任务必须有资深火种陪同。   霍尼长老都还没想好怎么隐瞒迷藏去向,他们就要求她去通知神圣:他们秘线的人拐走一个“审判”不算,还拐走了一个“守护”。   生怕人家方舟不追究!   她就知道那边静悄悄几天,必是没憋什么好屁。   “我不管,你们给我瞒着!”霍尼瞪着艾瑞克,“还有别的事吗?说完了快滚,看你就来气,一天到晚耷拉张肾虚脸……”   新晋的二级“悲伤”委屈极了:“那是因为这两天被驿站长逼着临时抱佛脚,恶补了好多血族的财会知识,我现在看什么都想配平借贷……”   “等会儿,你不是‘保镖’吗?”霍尼心生不祥的预感,“那卷毛又在搞什么鬼?”   “哦,他在血族物流园破获了一起重大职务侵占案,刚才举报到了当地安全署,喊来了一帮血族警察,把这物流园的经理和他一帮手下抓走了。”   霍尼长老听完,疑心自己耳背了,好半晌:“……你再说一遍?”   你们一群“浆果”,破获了什么?举报了什么?啥玩意把啥玩意抓走了?   艾瑞克顶着他二级之后越发显得生无可恋的脸,重复了一遍,末了又补充:“驿站长还说,让您尽快安排信得过的火种过来……呃,来这当经理。他要开始排除异己,安插自己人了。”   霍尼茫然:“我上哪给他偷人去?”   “不知道,他说让您自己看着办。”   霍尼:“……”   “哦,还有驿站长……就是他现在假扮的那个秘书,是少爷他爸派来的人,这事跟您说过了,所以他跟老费雪集团的董事长联系很密切。这一阵子成功挑拨得老费雪怀疑集团里几个高管有异心,李斯特旁听电话,记了半本‘如何创造是非、搬弄是非’的笔记,说自己对‘极乐’方向有了更深的体悟……”   “别告诉我他悟出了什么,”霍尼长老打断他,“所以你什么意思?”   “所以我们……费雪少爷现在争取到了不着急回总部,严查背、尾两区物流系统的委任。他们董事长要趁机增加掌控力,抓手下‘封疆大吏’的小尾巴。驿站长说,我们也要有一条横跨背尾两区的物流网了。”   霍尼眼前一黑。   难怪让她大喇喇地通知方舟,说迷藏里出了个“神域”。霍尼长老终于听懂了,那卷毛妖怪压根没想隐瞒去向。   尾区与背区相距数千公里,星耀城在终年没有四季的亚热带山区,而背区北部已经是莽莽雪原。就算他们只选择性地渗透其中很小一部分物流网点,也不是她霍尼一个没根没基的新长老……不,甚至不是神秘一家吃得下的。   要是严格论起来,乌鸦的所作所为,能把他直接栽进黑山谷,整个匠人协会的高层加起来也没他犯的事大。   但同时,霍尼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尾区的人类,除了少数出身显赫或者意外觉醒火种的幸运儿,九成平民都吃不饱饭。别看他们时常唏嘘圣线都是一群半大孩子冲锋陷阵,没几个能活到懂事,其实营养不良的普通人平均寿命也长不了多少。   一张附在血族大财团上的物流网络……物资、武器、情报、匠人造物的原材料……   这消息传出去,尾区会震个天崩地裂吧。 第130章 利刃(六)   “那么‘乌鸦’这个人,肯定不能再是我手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火种,”霍尼沉默了一会儿,正色问艾瑞克,“他要以什么身份降临尾区?”   “这件事我也问过驿站长,但他……”艾瑞克说到这,面露难色——虽然他一直挺难的,但此刻明显更难了,“他说都行。”   “艾瑞克,我不管你出门几天学了什么猫言狗语,现在给我说通用语。”   “是真的,队长。他说请您随意发挥,可以说他是外区来的火种,被天降陨石砸了一下变异了,因为变身不完全所以病病歪歪的。也可以说他是您的狗腿子,去背区都是您指使的……”   老太太肚子里的脏话开始像胃反酸一样往上涌。   “够了,你叫那个崽种自己来跟我说!”   艾瑞克摸出个手机,笨拙地在上面抠了几下——他就像个刚接触花花世界的乡巴佬,短短几天,已经从里到外都被腐蚀了,连这种危险品都敢上手了。   然后过了一会儿——   “他说他不敢。”   霍尼:“……”   “他还让我转告你,不要在这些小事上浪费时间,大家搞阴谋论都会自助的,随便糊弄糊弄得了。他扮演什么角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理由从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里走出来。”   霍尼愣住了。   要说起来,医生协会目前登记的安全除味用品有十八种之多,外喷的、内服的、短暂压低体温的……都是为了满足人们在外隐蔽的需求。   普通一级火种对付血族很困难,但人类火种是以“小队”方式行动的,没有人会单打独斗。火种小队还会配置各种匠人造物,狩猎落单的血族,至少偷几件人皮衣并不算太凶险的任务。   用上除味品、披上人皮衣,短暂冒充血族,外出的火种小队虽然心里膈应,迫不得已的时候,基本也都这么干过。   可是从来没有人做过乌鸦这样的事。   太恐怖了,没必要。   你与那些血族摩肩接踵,时刻担心自己会暴露什么,朝你射来的每一个眼神都让你疑神疑鬼。有些健谈的血族会在无聊时和你闲聊,你听他们随口一句“听口音是尾区来的吧”,心里就会“咯噔”一下——因为知道,你是他们的食物。   前无接应后无支援地深入血族社会,就好比独自划着一艘小渔船进入茫茫大海。大海喘口气带出来的风都能让人命悬一线,鬼知道落脚的岛在几万里外呢?   普通人最大的梦想就是可以过得好一点,对“好日子”最高的幻想恐怕也就是去驿站、直属小镇之类,得到个体面的差事,能衣食无忧。火种们思虑的也不过是争夺资源,变强、以便掌握更大的权利,这一点,哪怕是霍尼也不能免俗。   如果她是乌鸦,当务之急应该是设法摆脱那不明原因的虚弱身体,回到“三级火种”应有的水平。然后尽可能地积累资源——功勋、人脉,回圣地争取长老位置和话语权。   这样年轻的三级前途无量,以后一定能走到四级……甚至更高处。假如他有理想,那么作为空前绝后的天才,他也可以承载起所有人的期待,成为领袖。   只有到了那一步,才是考虑拉拢盟友、布局改革的时候。   可是乌鸦开着辆鼠头人的破车撞进河中驿站后,似乎就没想在“人间”久留。他只是背着手溜达进来看了看,大概是感觉满园的歪脖子树长势都不怎么喜人,随手砍了几棵,就丧失兴趣转身走了,根本不管别人怎么想。   不……也可能是他太知道别人怎么想了。   这不就是么,三下五除二,一通骚操作,所有人都被他轰出了尾区山区。   但是他自己呢?   也许就像乌鸦说的,他是什么角色不重要,结果才重要。可吸血鬼都知道“浆果”有社会性,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人设”、没有角色呢?   难道他这一去不打算回来了吗?   霍尼目光微沉,没再追问什么。   摩羯洲大陆上,背区北部的雪还没化,尾区的旱季已经走进了下半场。一场季风送来的雨激起温暖过头的薄雾,冷热适中的好日子结束了,不适合血族生存的高温即将抵达。   唯有迈卡维的地下室依然寒冷如冰窖。   此时,冰窖石棺里的卡弗身上多了一条样式古朴的项链,卡扣是一条首尾相接的小蛇。   前不久,一个包裹寄到了迈卡维的秘密地址,这条价值连城的项链就随意地混在一箱速食血里,被眼尖的乔凡尼医生一眼认了出来。   沉默家族世代面临精神崩溃、躯体腐烂的问题,这条项链能极大延缓这过程。严格来说,卡弗只是昏迷,没有疯,有点不对症,但也许是因为他的大脑没有完全死亡,仍有一部分似是而非的意识活动,稳定精神的项链套在他身上后,卡弗虽然没有醒,但飞快的身体衰败几乎停下了。   这条带有家徽的蛇链是那位沉默的诚意,比当年迈卡维他们初来乍到,地头蛇抛来的“罴人继承人下落”的诱饵诚多了。同时似乎也在向他们暗示,项链的原主人不再需要它了,肯定是找到了更好的办法。   迈卡维治安官……不,代理治安官——他一手镇压了尾区动乱,趁着地下的蛇鼠们群龙无首时攻城略地,成了半个尾区土皇帝,倒逼角区给他升了官,现在小安德鲁·迈卡维是尾区的区治安防务司令官。不过星耀城环境特殊,这地方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领主,因此迈卡维仍然暂代星耀城的治安官的事务——他在一封命令书上签了字:针对尾区猖獗的禁品、禁药走私,对整个尾区的物流货运系统展开严打。   费雪集团就在调查白名单上,这样一来,大批闻风而动的走私犯被堵死了其他渠道,会被驱赶着去找白名单上的门路。   迈卡维投桃报李,允许那位混进了费雪家的沉默来分一杯羹。   签完字,迈卡维取出一张纸,开始盯着它发呆。   这是张黑白复印件,跟那条蛇链一起寄过来的。原稿质地看不清,只能辨识出上面的字迹,是份缺字少页的残稿。   上面的文字并不是现今三块大陆中任何一个地方的语言,但见多识广的迈卡维是见过的。角区洲立博物馆、各大家族的珍宝古董收藏里都有类似的东西,它来自“创世纪”之前的“黑暗时代”。   “黑暗时代”许多传说经过各种别有用心的篡改后,历史已经不可考,但水瓶洲的主脑那里保存了一部分文字。   其实最简单的破译方法,是去水瓶洲查数据库——这项服务可以付费购买。但那就等于把自己卖给了水瓶洲可怕的主脑。所以迈卡维只能最大限度地发动人脉,全洲范围内寻找研究上古历史的学者,七拼八凑,总算破译出了残稿上的几个关键词。   “死而复生”“阴影”“黑暗生物”“吸血而生”……   零散的词语汇聚到一起,真像是乔凡尼医生说的,让人想起物种起源。   除此之外,复印件角落里,还有两个数字,看上去很像水瓶洲全球定位的经纬度坐标,就是对应的地点挺离谱,在海里。   乔凡尼医生认为应该是“经纬度”的解读出了错,但迈卡维还是觉得不放心,让人把那处海域发生过的所有大小事件全收集了过来,逐条翻阅。排除掉了自然灾害、海洋污染、航海事故之类的记录,有一条消息让迈卡维有些在意。   大约八十多年前,腹区一队业余探险家在近海区域发现了一艘沉船遗迹,欣喜若狂地发现船上有大量的贵金属和宝石。所有宝石中,看起来最值钱的是一块神秘的白晶,当时探险队里没人能认出那是什么,于是联系了岸上的后援团队,准备满载而归。   没想到那块炫目的石头有可怕的放射性。   整个探险队在一小时后失联,搜救人员找到他们的时候,探险队里所有人都像是睡着了,并且保持着这种状态到身体腐烂,再也没醒。   后来经专家鉴定,那块白晶是一块特殊的“污染石”。   “污染石”是一种白色晶体,据说是“黑暗时代”留下的污染物,非常罕见。指甲盖大的一块,辐射出去的能量都能对血族造成致命伤害,还会让周遭动植物变异。血族现存技术无法对其进行无害化处理,只能隔离封存。   野怪浆果们都是围着这东西筑巢的,它们管这玩意儿叫“火焰晶”。   迄今为止,血族发现的最大一块“污染石”也才指甲盖大,那白晶的体积比整个摩羯洲封印的污染石加起来都大。   迈卡维呵了口白气,对“神秘白晶”那天花乱坠的描述不怎么感兴趣,他的关注点在那艘沉船上。   这时,电话响了。   “报告长官,我联系了当年参与搜救和调查的几个机构,据说当年他们没在那船的残骸上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船上没有搭载武器,没有留下记录、航线地图,船身上没有一个字,无法判断沉没原因……甚至找不到线索推测这艘船的职能,只知道它大约是五百多年前生产的。”   空白一片的船,里面只存放着一箱珠宝,在暗流丛生风暴肆虐的海里,五百年来保持了完整,诱惑着发现它的人将混在其中的致命白晶带到人间——简直像是往人间播撒灾厄的魔鬼船。   “还有,长官,据说那块白晶后来被盗了,一直下落不明。”   迈卡维一言不发地听完挂断,指甲在那疑似坐标的数字下面重重一划,轻声问:“你说沉默家的人是什么意思,利用我调动海军去调查那片海域吗?”   旁边的石棺无声无息。   迈卡维盯着复印件上那用古老恶魔语言写的“死而复生”发了一会儿呆,拿起电话联系了腹区海军。   与此同时,尾区原始森林中,所有人都在奔走相告一个大消息:方舟、圣地和医生协会不约而同地扩招火种了!   有人说是为了培养自己的匠人,有人说是尾区的太平日子到头了开始备战……反正不管怎样,不见天日的普通人都是多了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是大好事。没人知道各路线的长老团这一阵掉了几个下巴几把头发。   不知道私下里是怎么商量的,霍尼没有“随便”瞎编。她将伯爵推到了众人面前,亮出了这个相貌锐利的女人“亚特兰蒂斯遗孤”的身份。   亚特兰蒂斯法师陨落、秘境暴露的事距今不到二十年,尾区甚至有一些高层火种去过那,伯爵的身份不难验证。   那颗消失的“圣晶”也终于有了下落。   为防有人异想天开,想效仿伯爵“吞石头生人”,再干出些破底线的事,霍尼对此进行了改编。老人家自有老人的稳妥,霍尼长老只让伯爵说圣晶像火种遗留物一样,被她刚出生的孩子“吸收”后消失了——众所周知,火焰晶是不会被谁“吸收”的,“圣晶”是特殊的……到底是不是,反正别人没法验证也没法效仿,“圣晶”只有一块,乌鸦和别的火种都不一样,万一他死了,有没有火种遗留物都不好说。   亚特兰蒂斯曾宣称,那块圣晶可能是第四条火种路线,能给夹缝里的人们带来希望。   各方的老狐狸们信几分不好说,但他们确实看到了希望。   人类再爱内斗,也知道火种是希望、是战斗力,谁还能不知道火种越多越好?   可是低等级的火种对上外族,能力聊胜于无,有几个人能升上二级甚至更高?培养一个火种占用的劳动力、消耗的物资哪里来?   人类已经画地为牢五百年,早吓破了胆,终于在诱惑下,缓缓往出口爬去。   “又输了……哎哟!”茉莉呲牙咧嘴——双层内增高容易崴脚。   没办法,血族可不兴雇童工,茉莉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位,原主是个猴子似的血族老保洁。   此时,这“保洁”鬼鬼祟祟四下张望片刻,竟抬脚溜进了“费雪少爷”房间。   把门一关,畏畏缩缩的“保洁”挺直了腰杆,毫不客气地朝高贵的少爷伸出手:“最早响应的是方舟,罗兰长老亲自带队,已经在路上了……都是你非要赌霍尼——你逢赌必输是吧,‘队长’?我就知道跟你这一队没好事,天天半夜给吸血鬼扫地,白天还得回去扫会议室!” 第131章 利刃(七)   亚历山大·虎父果然无犬子·一鸣惊人的假纨绔·费雪放下自己杵着太阳穴的手指,面无愠色地看着出言不逊的茉莉,睿智地问:“罗兰?那是谁?”   茉莉差点又把另一只脚崴了:“……所以你赌霍尼先到,不会是因为你只记住了她一个人吧?”   费雪——加百列版十分坦诚:“对啊。”   茉莉拳头硬了。   “打扫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难道你喜欢?”   加百列:“嗯。”   说完,他还带着几分羡慕地看了一眼茉莉身上的保洁制服,叹气:“可惜我穿不进去。”   茉莉把牙磨得“嘎吱”作响,心说:你等我长大的。   有了“寄生”,加百列现在很浪。   作为和“洞察”一样的神圣天赋,“寄生”也是个永久装备,只要有能量支持他激活“寄生”,理论上,加百列可以一直当“费雪”。   而一直当“费雪”,就可以一直巨有钱,一直刷少爷的卡搞新的血族天赋物来当“电池”,实现了可持续闭环。   如果加百列愿意,他甚至可以克服“寄生”自带的弱点。理论上,如果他在“寄生”状态下喝一口其他血族脑浆调的鸡尾酒,他就同时可以动用寄生身份的天赋、脑浆主人的天赋以及原装的洞察。正经沉默家的人知道了都得羡慕哭。   不过是理论上——乌鸦不让。   精神过载后完全崩溃再重建相当凶险,加百列那次醒来之后恍惚了好几天……幸亏扮演费雪少爷也用不着太机灵。   但是这次他幸运地恢复了神智,没人能保证下次他还行,人的精神有时候坚不可摧,有时候一触即碎,都说不好。   他的驿站长说“好人不作无谓的死”。   不过单独负担“记忆读取”还是可以的。   虽然费雪本人自己四舍五入成了“二级”,但其实没到,比“魅力”的强度还低很多,不然“寄生”也寄不成。只要不是一直开着在周围人的脑子里溜达,不会给加百列造成太大负担。   茉莉进来的时候,加百列正在探索这个天赋,试着用它读自己的记忆——失败。   记忆读取毕竟只是一级,它能“读”到的记忆非常表层,得是对方此时此刻正在想的,所以乌鸦当时才能用几个回忆画面把费雪骗出去。   如果当事人记不清,那“读”也只能读出一团浆糊,想靠它找回丢失的记忆可不行。   加百列总觉得他在精神重建期间经历了一些很重要的事,但当时他的意识颠三倒四,醒来后真实和幻觉搅合在一起,他记不清了!   别的事记不住就算了,要紧的话别人会提醒他的——艾瑞克就有个比砖头还厚的备忘录。   可是这回让他在意的,似乎是他单独和乌鸦在一起时发生的。   加百列每每想从空荡荡的脑子里翻点残迹出来的时候,总会感觉无来由的躁和饿,陌生、且百爪挠心地让他想刨根问底。   他从乌鸦嘴里刨出了三段历史科普、两个寓言故事……数不清的整蛊冷笑话,再往下刨估计就是长篇广播剧连载了。   强行记忆读取也没用,加百列试过。   如果精神有实体,乌鸦的精神大概就是尊泰坦神。   像“魅力”“记忆读取”之类偏向于精神的血族天赋,用在他身上就跟小孩拉巨人袖子似的——他愿意配合的时候跟着走两步,不想中招,那些没用的血族天赋就休想撼动他一点。   所以加百列才答应加入驿站长耍猴……不是,训练船员的游戏。   因为赢家可以向输家提要求。   乌鸦让大家自己找合适的同伴结组,害怕的、不知道找谁配合的,可以留在他身边,以后每一次行动都以组为单位。大家互相竞争、互相添堵拆台,愿赌服输。   茉莉认真听完,第一时间远离了乌鸦宣布独立,很有要篡位的样子。   小熊马克和五月就像她的反义词,毫不犹豫地钻到了驿站长身后。   除了两千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匠人,新旧火种们互相看了一眼,也都陆陆续续地远离了乌鸦——驿站长确实偶尔抽风,但在迷藏中所有人心里,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让人心安的人了。   跟着乌鸦当然万事不操心,但是大树遮风也遮阳。   迅猛龙本来也想加入“上进组”,才要跟草莓一起过去,就见艾瑞克对草莓招手:“过来孩子,我给你讲讲火种能力怎么互相配合,你在这个阶段其实算咱们辅助系的……”   大金毛脸上热情的笑容顿住,讪讪地,他停下了脚步。   李斯特大笑着从他身边跑过去:“天哪,艾瑞克大叔,你代课都代到神圣家了吗?”   驿站长拖着局外人似的加百列塞进他们一堆:“给你们发一个招财唔……招财天使,艾瑞克身份有不方便的地方去求他,省得说我欺负你们。”   “对了,”迅猛龙默默地想,“他们都是火种。”   他不是。   那一组没他的位置,可他也没脸像小男孩和熊幼崽一样,理直气壮地往驿站长身后躲。人群分两队,独独他落单,那一刻的难堪窒息让人无法忍受,迅猛龙觉得自己脚下仿佛生出沼泽,绝望地下陷着,他开始耳鸣。   然而就在这时,迅猛龙被人猛地箍住脖子,往后一拉。   “等等,我不欺负你们,但我怀疑你们在欺负我,怎么我这边都是小孩?”乌鸦“如梦方醒”,食堂抢饭似的紧紧抓住他,生怕他跑了似的,大声骂骂咧咧,“不行,你不能跑,你得跟我!”   那一瞬间,人高马大的迅猛龙好像变成了一张纸、一片叶、一条能揣进兜里带走的茶杯犬。就那样轻飘飘、脚不沾地地,他被乌鸦从深不见底的沼泽里一把薅了走,突然见光的眼睛里倏地被刺出了泪意。   迷藏会议室里,另一件当年从星耀城安全署带出来的诅咒用违禁品裂开了一条缝隙。   不知为什么,加百列想起那一幕,忽然如鲠在喉起来。   他以前只要求乌鸦的注意力,乌鸦去摸什么他是不管的——别徒手玩屎就行。乌鸦以前也偶尔跟人勾肩搭背,还喜欢撸罴人马克的脑袋,加百列都没太在意过,可是最近几天……就从他醒来后,乌鸦跟任何生物的肢体接触都变得异常刺眼。   他想起乌鸦勾着那金毛的肩,居然冒出隐隐的杀意,好像领地被侵犯了,心里有一个强烈的念头说:“那是我的。”   可是加百列回过神来,又很困惑:手吗?我自己有两只了,要那么多手干什么?   果然还是要赢一次,从乌鸦那里挖出他遗失的重要记忆是什么。   茉莉就见他们方才还心不在焉的“组长”直起腰,积极地问:“调查怎么样了?”   此时,他们“重新巡视尾区物流网”的进度抵达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站——尾区最大的物流港口“鸢尾湾”。   明面上,鸢尾湾兼具航空港和航运港,是陆运空运的重要节点,更是尾区海运的咽喉要地,整个尾区,四成的财政收入都来自这里。   它还是摩羯天蝎两洲走私犯的必经之地,生命石、各种禁品……甚至人口,全都流经这里。   费雪集团在这地方有一个物流园,这种关键位置,亚历山大·费雪本尊巡查的时候却根本没过来,因为这里的经理也姓费雪,算是他的远房堂兄。   “经理叫格里芬·费雪。”茉莉从兜里摸出一张小纸条,正面是她的小抄条——是她观察总结乌鸦套取信息的小技巧,背面是她自己凌乱的笔记,“我听见清洁工们议论,这个吸血鬼不是天赋者,但是并不怕你……不怕那个‘鱼少爷’。他来头也很大,父亲是专门负责‘香料厂’的——就是背区的黑匠人聚居地。”   加百列随手在备忘录上画了个大头虾。   茉莉:“虾……不是,格里芬·费雪比鱼少爷大十五岁,早早就开始在集团里工作了。他接管鸢尾湾园区快十年了,根基很深,小道消息说他身边有黑市上请的血族天赋者,手下还有一支秘族的秘密部队——有血族清洁工说扫出过鳞片和鬃毛,如果是这样,我们的除味药要加量。” 第132章 利刃(八)   “比如现在,我们就很可能正被秘族盯着。”茉莉说到这,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好像奇形怪状的半兽人会从门缝里钻进来。   鸢尾湾是尾区最后一“战”,来之前,他们组内就在划水组长的带领下开过会了。   他们的原计划是:一见格里芬·费雪,就把“寄生”那些猥琐的窃听装备往他身上放。擒贼擒王,这样,不管他身边多少明卫暗卫,把他本人摸透就都知道了。   没想到格里芬以“出海处理运输事故未归”为由,压根没露面,只派了个专门搞公关的手下来接待。   别人不知道“记忆读取”是可以偷摸来的,但费雪自家的人显然都有数。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大费雪少爷明显在提防堂弟,连派来接待的人都是“特制”的:长袖善舞、能说会道,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个脑子翻起来,比加百列的鞋帮还干净。   “那个‘寄生’,应该寄生在费雪家很久了,连他们家人划定出轨范围的婚前协议复印件都有,如果以前同在尾区的两个费雪有冲突的话,不可能没有记录吧?”隔着人皮衣都能看见茉莉皱起眉,“为什么这个大费雪这么防备……你干什么呢?”   加百列给手机刚录的音频点了保存,转手发给了乌鸦和艾瑞克:“你偷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哦小麻花,你现在是脏麻花了。”   茉莉面无表情:“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在组内弹劾你。”   让加百列当组长也是没办法,这位“大天使长”有隐形的翅膀,自由翱翔起来根本不听人话,还不如他们听他的。   “接触不到‘堂哥’本人,我们这里会被动很多。”好在茉莉已经习惯了,也不管他,迅速又把注意力转移回正事上,“要是能干掉他、直接抄走他的秘密多好?现在谁知道他在暗处埋了多少双眼睛?”   加百列轻描淡写地接了一句:“不用怕。”   茉莉愣了一下,随即狼狈地恼羞成怒:“谁、谁怕了?”   她只是有一点担心。   血族和人类很像,很多时候能用熟悉的思维方式去揣度。   但秘族不同,秘族身上有人性,也有动物性,他们身上大多有人类没有的器官。而感知范围外,往往也是思维盲区。有秘族在,他们这些“批皮鬼”的处境会更危险,一不留神就会露出马脚。   中二年纪的少女不想显得气虚,于是她将被加百列勾出来的恼羞成怒调转,找了个更“宏大”的借口:“我就是觉得,我们凭什么要这样躲躲藏藏的?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难道像那个姓‘沉默’的蛇皮一样,穿一辈子画皮吗?”   加百列带着几分敬佩看着她,赞叹道:“你想得好远,不愧是火种。”   茉莉从来没从他嘴里听见过好话,一脸怀疑地瞪起眼。   果然,加百列又说:“乐观点,也可能你人皮衣没焐热就死了,不高兴的日子或许没那么长。”   茉莉:“……”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加百列,顶着张圣洁无辜的脸,其实是个把自己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狗东西,茉莉早看透了。   其实说起来,她身边其他人性格都挺好的。可是比起又当爹又当妈的艾瑞克、嘴甜如蜜的李斯特、善解人意的草莓他们,有些话,茉莉宁可跟这个“狗东西”说。   因为告诉别人,也只是多一个跟着担惊受怕的人,到时候还指不定谁安慰谁。只有这个“狗东西”心如铁石,天塌地陷他也承受得住。   加百列方才消遣她的一句话,又让茉莉想起了驿站长拎着垃圾袋走远的背影,连日来因此产生的焦躁一股脑地涌上来,她干脆一屁股坐下,托着下巴不吭声了。   加百列——连日来扮演吉祥物,无聊得要死,逮个活物就想拿来寻开心。于是他此时看她的目光更温柔了,对茉莉的愁眉苦脸充满兴趣,就差抱一篓子爆米花了。   “那天……”茉莉没去看他的表情,省得给自己找气生,只是低头捏着自己手上的克隆人皮,“你不太清醒那天,乌鸦跟你说了差不多的话。”   加百列一愣,微微挑眉。   “他说……”   加百列才没耐心听小女孩干巴巴的讲故事,茉莉才开了个头,他就对她用了“记忆读取”。   不释放精神威压,被读取记忆的人没什么感觉,茉莉脑子里的画面毫无防备,当场被他打包劫走了。   加百列的眼神忽地沉了下来。   扮演吸血鬼,夜里是重头戏,他这一阵都没回迷藏休息——反正乌鸦“秘书”也陪着他在外面。   所以他还没发现乌鸦的衬衣少了一件!   “我知道这个海湾很重要,但我现在很想飞去背区那个什么‘香料厂’,那伙黑匠人既然能聚集成伙,肯定不是靠传承火种遗留物,他们手里肯定有残缺路线的火焰晶。‘匠人’和‘医生’是一个路线,那个火焰晶当然也能激发出‘医生’……”茉莉说了一半,就见加百列忽然站了起来,“你又干什么去?”   “回迷藏一趟。”   “啊?”   加百列往外走了两步,又不动声色地对茉莉说:“不用着急,这回我们组扮演明牌,吸引对方注意力,乌鸦会负责暗地调查部分的。他既然拿我们当转移视线的挡箭牌,我去偷他们调查成果当然也不算作弊……这回保证赢。”   “那你不早说!这就是你组内开会时候织毛袜子的原因吗?等等,驿站长这阵子也没怎么回迷藏,你回去能查到什么?喂!”   加百列无视了茉莉的“我们组就没赢过,你到底哪来的自信”,快步走了。   此时正是白天,加百列用了“寄生”那一个隐蔽形迹的小道具,轻松避开普通吸血鬼的视线回到迷藏。   目前他们自己的匠人——两千姑娘还只是个一级学徒,干不了把“迷藏”从货车上拆下来的高难度活。所以他们只能从货车外观和车牌上动手脚,把货车伪装成了给少爷拉行李的运输车,由新手司机李斯特,和比新手更新手的迅猛龙换着开。   作为“秘书”,乌鸦比加百列这个“少爷”还忙,回迷藏的时间更少,此时驿站长家里的人气已经散光了,开始泛起那种空置房屋特有的阴冷感。   以茉莉记忆里那件衬衫上沾的血量,家里其他地方一定会溅上。表面上擦干净的血迹避不开鲁米诺反应,更避不开“洞察”——想彻底清理干净,不管是用化学试剂还是特殊能力,都会搞出更大的动静,反而容易被注意到,乌鸦不会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   果然,看似一尘不染的桌面和水杯上都有血迹残留……如果不是那几天精神恍惚,他早该注意到——不经人提醒,乌鸦绝对不主动洗杯子。   加百列指尖掠过肉眼看不见的血迹,再次发动“洞察”。   一瞬间,当时的画面被“洞察”回溯。   加百列皱起眉:理论上,“洞察”是可以通过血迹判断伤病因的,作为神圣天赋,比专业医生的判断准得多。   但此时他“洞察”到的信息相当模糊,似乎是等级不够……为什么?如果只是身体透支、内脏出血,为什么“洞察”不到?   乌鸦身体不好,有别的原因?   加百列休假好久的脑子飞快转起来,忽然,“洞察”告诉他,他踩过这杯子一脚。   乌鸦的东西很少在它们该待的地方,自己神志不清的时候碰到倒是很正常。加百列随意地顺着洞察反馈的信息扫了一眼,几个回溯画面飞快闪过……   突然,他眼睛里“洞察”的银光都消散了。   加百列原地愣了几秒,缓缓睁大了眼睛,倏地转身把已经放下的杯子拿起来,在他踩过的地方又“洞察”了一次。   而与此同时,属于“洞察”的银光也在鸢尾湾的另一处亮起。   那是一个做成了放大镜形状的血族天赋物,曾在黑市上拍出了天价,原型就是诺菲勒家的“洞察”。   银光略显黯淡,代表天赋物里的能量已经不多了,想必不是要紧事,主人也不舍得拿出来消耗。   此时,那放大镜就在传说中“出差去海上”的格里芬·费雪手里。   跟“身在背区心在角”的天赋者堂弟不同,格里芬是费雪家族这一代里的佼佼者,真正的实干派。   其实他们这一支跟亚历山大那一支关系很好,格里芬的父亲能主理“香料厂”的事务,可见有多受亚历山大的族长老爸信任。   格里芬知道,家里出了个天赋者,未来的族长和“小可爱”集团董事长的位置,肯定是亚历山大的。但他也不嫉恨,虚位而已。他是看着那位天赋者堂弟长大的,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投其所好地随便糊弄一下,自己还可以当集团的实际话事人。   本来,亚历山大声势浩大地到访,格里芬于公于私都得亲自迎接。   事实上他也早做足了接待准备,并且在对方抵达之前,就私下开车上百公里去迎着亚历山大了,这样既能表达作为亲戚的亲热,又做出公私分明的态度,还可以顺便观察一下“亚历山大少爷一直藏拙,终于认真起来”的谣言有几分真。   作为亲近的堂兄,又是私下过去的,格里芬姿态比较放松,没事先联系,只跟工作人员确认了一下车队在哪投宿就直接过去了。   然而没等他把车开进停车场,格里芬身上的一件天赋物突然示了警。   和其他血族不同,“野怪”对于费雪家族有特殊的意义。   没接触过“香料厂”的亚历山大·费雪对“野怪”充满梦幻想象,常年和“香料厂”打交道的格里芬父子却知道,这种看似柔弱、和家养血宠没什么区别的生物其实非常危险,不可控、智力极高,有特殊能力的野怪甚至会对血族造成致命威胁。   尾区野怪活动猖獗,违禁品生意兴旺,因此格里芬到鸢尾湾任职之前,就辗转托人定做了一件特殊的血族天赋物:专门检测一公里范围内的野怪和违禁品,野怪和违禁品越危险,天赋物温度就越高。   鸢尾湾什么都有,格里芬经手过大量走私的违禁品、甚至活体野怪。那件贴在他人皮衣胸口的天赋物反应最大,也只到微微发烫的程度。   而此时,格里芬胸口的天赋物,将他那件高级人皮衣烧了个窟窿——费雪少爷驾到,宾馆已经提前清空了闲杂人等,停车场显得空荡荡的,只有亚历山大的车队在。 第133章 利刃(九)   格里芬当机立断,让司机假装路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原地。   一口气跑出了十几公里,他才顾得上低头查看——那贴在身上的天赋物在他胸口留下了一个烫伤。   格里芬·费雪心跳如雷。   如果天赋物只是普通示警,格里芬倒也不会在意——说不定还以为那变态堂弟在尾区转了一圈,终于得偿所愿地搞上野怪了。   可是他曾经跟父亲进过一次“香料厂”,香料厂里三步一只小野怪、五步一只大野怪,贴在身上的探测器也只是存在感有点高,远远没到烫穿皮衣的地步。   那里……到底有什么?   亚历山大·费雪把什么招惹来了?   “回去。”格里芬吩咐司机,紧绷的声音引来身边天赋者保镖的侧目。   “怎么?”保镖漫不经心地问。   黑市来的天赋者通常只尊重雇主的钱,而不是雇主本人——特别雇主是普通血族的时候。   因为都有案底,这些天赋者都是一个花名走天下。格里芬身边这位“花名”就是她的天赋名,叫“木偶师”,天赋技能是制作“伪人”,可以把木偶变成各种能以假乱真的活物。   不过这技能倒是没有看上去的那么逆天,“伪人”的本质还是木偶,没有实际战斗力。一旦被识破,就会原地变回去。   格里芬犹豫了一下,说了天赋物示警的事,却不知为什么,含糊了严重程度。但他说完,又小心地觑着“木偶师”的表情,像是生怕对方觉得他小题大做。乍一看,也不知道这二位谁是老板谁是保镖。   果然,“木偶师”没听完,就“嗤”了一声,低头玩起手机:“你也有那个什么‘浆果恐惧症’?据说电击一下管用,实在不行挂个号试试。”   格里芬面无愠色,只是略带讨好地苦笑:“哎呀,让您见笑了,对我们普通人来说,野怪就是很危险啊。再说我家又是那个背景……唉,埃德蒙他们查清楚之前,我是不敢跟他们接触了,幸亏还有您在我身边。”   “木偶师”没回话,只是愉快地挑了下眉。   她当然愉快,无论如何,对保镖来说,保护谨小慎微的窝囊废总比保护个莽撞的傻大胆来得轻松,何况对方开价大方又会说话。   格里芬嘴里的“埃德蒙”,就是鸢尾湾秘密养的秘族雇佣兵头头。   在天赋者“木偶师”眼里,这就是一群臭烘烘、专门干脏活的小杂种。   埃德蒙是个变异的舍舍迦人。   舍舍迦人兔头人身,长着三瓣嘴,身高不超过一米四,屁股都很大。   兔人跟鼠人是少数被摩羯洲接纳的“合法移民”,因为这两族都比较胆小怕事,是顺民,且能“派上用场”。   鼠人的浆果肥雏肝驰名全洲,兔人则是对植物有特殊的亲和力,兔均种植大师。在摩羯洲这种热衷于艺术的地方,对娇气的观赏性植物需求量很大。   不过马群里总有害群的,羊群里总有黑化的,埃德蒙就是个罕见的超雄反社会兔。   他敏捷、残忍、狡诈,有天赋异禀的生命石吸收力——服下生命石后,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和植物沟通,可以说是暗杀调查一把抓。凭他一只兔,能镇住手下那些体重几十、几百倍于他的大型秘族,就可见手段。埃德蒙的雇佣兵队伍包罗万象,从无孔不入的土龙人到天空杀手荆山人,海陆空俱全。   “亚历山大·费雪”的车队刚一抵达鸢尾湾,兔首领就派了手下最善于潜伏的“土龙人”小队。   “土龙”是雅称,其实就是蜥蜴人,这个种族周身长满了整齐的鳞,可以随环境变色。   “亚历山大·费雪”大白夜里不睡觉,突然冲进一辆货车,片刻又匆忙离开。不知是不是“夜里”太晒了,他离开时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丝毫没注意到周遭多了许多视线。   蜥蜴人们不敢贸然靠近“亚历山大·费雪”的住处,他们雇主大费雪先生嘱咐过,费雪家人身边都有黑市雇的天赋者保镖。那些常年在“地下世界”活动的危险分子太敏锐了,一不小心就打草惊蛇,大费雪先生不想让小费雪先生察觉到自己的提防。   因此蜥蜴人们只敢试探着在车队外围观察,见那位小费雪先生落单,才忙追过来。   此时,一个蜥蜴人就趴在迷藏货车附近一棵大树上,裸露在外的后背已经和树干完全融为了一体。   “这辆车有点问题。”蜥蜴人耳机里传来队长的声音,“我收到消息,刚才大费雪先生用天赋物‘洞察’探查过,但隔着远程监控很难判断,红外呢?”   不远处另一个蜥蜴人压低声音回答:“探测不出来,车里现在好像没人……方才小费雪先生体温有点高,脚步也不太稳,不知道怎么了——九号,潜入进去看看。”   树上的蜥蜴人九号应声悄然落地。   赤脚碰到地面的时候,他的脚就变成了泥土色,上半身则完全透明,融入了花坛里。   大“白夜”里周遭一片寂静,蜥蜴人九号猜测,小费雪少爷确实迷迷糊糊的,走时居然都忘了锁集装箱的门。   除了能隐形,蜥蜴人的移动速度也极快。好像只是一阵风吹过,货车集装箱的后门往外轻轻晃开了一点,蜥蜴人九号已经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集装箱里光线黯淡,蜥蜴人的瞳孔倏地从一条细缝扩散开,扑面而来的是骚包小费雪先生身上的香水味,那位确实在这里停留过。   然而集装箱只有几口昂贵的旅行箱,其中一口硬箱半敞着,露出一堆能闪瞎人眼的珠宝配饰。蜥蜴人雇佣兵职业素养不错,目光却仍然难免被珠宝吸引,喉头微动,他低声对着对讲机说:“里面没人,只有行李。”   “奇怪,”其他蜥蜴人听见“沙沙”声和“九号”有些失真的汇报声,“‘那位’半夜独自跑到这干什么?换睡衣……”   对讲机里的声音忽然断了一瞬,这也正常,本来信号就可能被各种建筑之类的东西干扰。   “九号?”蜥蜴队长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掩上的集装箱门遮挡下,探路的九号蜥蜴人保持着探头去看珠宝箱的动作,眉心被一道白光射穿了。他僵在那,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死的。   下一刻,一双长满黑毛的大爪子从集装箱的箱壁里冒出来,在蜥蜴人倒下之前就撑住了他的身体。紧接着一双秀气的人手飞快扯下了蜥蜴人身上的通讯设备。   蜥蜴人的频道里再次响起九号的声音,语气听起来又激动又急迫:“这里有东西,来几个人!”   蜥蜴人队长闻声,下了一条简短的命令,几条蜥蜴人立刻从好几个方向冲进货车集装箱。   信号再次短暂中断。   集装箱里有干扰信号的东西?蜥蜴人队长愣了一下,随即他的第六感警铃大作——不,有什么不对劲!   然而他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一颗消音的子弹正中蜥蜴队长的头,本不该轻易穿透他鳞甲的子弹在接触蜥蜴人的瞬间,忽然灼人如业火,无声无息地爆了他的头。   但那火光只一闪,快得像路过的人随意点了根烟,连根草都没点着,就被能控火的“愤怒”吸走了。   蜥蜴队长藏身的大树后面,戴着手套的乌鸦又给了自己一个力量加持,才堪堪扶住上百斤的大蜥蜴。   随后,蜥蜴人们都听到了队长有些失真的声音:“有问题,全体撤退,走树林后人工湖南侧!”   其他蜥蜴人虽然不明所以,也都感觉到了不对,听到撤退的命令,立刻想也不想地跟上,冲向队长指定的地方。   这种大型血族物流园里,到处都是遮阳的密林和遮阳板,服用过生命石的蜥蜴人移动速度可达每小时七十公里,身体随周遭环境飞快变化,就像一辆辆飞驰的隐形车穿行在密林间。   眨眼间,跑得最快的蜥蜴人已经抵达了人工湖南侧,那里竖着一尊慈眉善目的女神像——神像周围监控比较少,有很多死角,毕竟那是血族始祖,神明注视下,干什么坏事都心有顾忌。   可是秘族不信仰莉莉丝,狂奔的蜥蜴人却在那女神像前莫名停住了脚步。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不过几秒钟,蜥蜴人们排队罚站似的,全体在女神像前站住了,鳞片的颜色还没来得及变过来!   “快!”女神像后面突然传来李斯特的声音,“我们坚持不住了!”   一道身影从暗处冲出来,正是迅猛龙,手里拎着一张大网,猛地往立正站好的蜥蜴人们头顶罩去。顿时一阵电光亮起,莉莉丝显灵似的,大网将所有蜥蜴人齐刷刷地放倒了——那网是件血族天赋物,专门对付秘族用的,还是当时加百列从星耀城安全署里借调的。   直到这时,迅猛龙手上的“守护之光”才消失——毕竟血族天赋物对人的伤害很大,除了加百列,没人能上手直接摸。   草莓才刚觉醒天赋没多久,私下练习时都属于时灵时不灵的状态,此时紧张得人都木僵住了,一后背全是冷汗,好半晌,才颤声问:“成、成功了吗?”   迅猛龙也是脚软,深吸口气踉跄了半步,靠在莉莉丝神像上。听见女孩子的声音,他回过神来,连忙朝她藏身之处摊开完好无损的手掌,气还没喘匀,却还是努力撑起一个金灿灿的笑容。   “我的奶奶,”李斯特脱力,一屁股坐在地上,“这里有四、五……六个秘族土龙人!”   莉莉丝石像旁边,早埋伏在那里的艾瑞克虽然已经是二级,“万物卸力”却还是不足以定住吃过生命石的大型秘族。于是乌鸦让李斯特和他配合,“万物卸力”生效瞬间,叠加极乐的“知觉扭曲”,放大蜥蜴人们脑子里“我不能动了”的念头。   “真、真的可以?”李斯特仍难以置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极乐’还能这么用?”   一旁的艾瑞克也是大汗淋漓的脱力状态,却是若有所思。   耳机里传来迷藏里五月兴奋的声音:“我们这里有五个!”   操纵白光——违禁品“末日审判”的是五月,利用变声器模拟第一个蜥蜴人声音的是两千,最近个头蹿到了三米的小罴人马克负责干体力活,不让大蜥蜴们摔出太大动静。   “我这里还有一只大的。”乌鸦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特别鸣谢二队队长加百列和茉莉友情出演诱饵。”   “茉莉要气炸了。”李斯特回过神来,笑了起来,“驿站长,这回输赢怎么算?”   “还是我们赢!”五月小嘴“叭叭”的,“我们成功撬走二队三个墙角配合行动,捕获了……”   “十二个可怕的土龙人!”马克抢答。   一瞬间,迷藏所有成员都油然涌上一阵欣慰:三米的个头真不白长,马克都会心算抢答了!   “真棒,”李斯特夸了一句,还是据理力争,“可是这不公平,我们‘外援组’功劳最大,我们有六只!”   “那是驿站长轰过去的,我们迅猛龙用网罩住的!”   “我们……”   “平局,不然我怕茉莉挠我……好了,”驿站长出面解决争端,说话间,他已经把身边蜥蜴人队长的尸体从上到下搜完,屏蔽了所有通讯设备信号,飞快检查完大蜥蜴的通讯记录,嘀咕道,“鸢尾湾的秘族雇佣兵头头居然是只兔人……啧——你听到了吗,马克?站起来还没你后腿长的兔人哎。”   马克:“……”   “好,现在兔人失去了他的壁虎小分队,获得了‘吃人的货车’情报一条。而我们已经在血族朋友中间发表过就职演说的罗兰长老,这几天就会收到一批稀有的秘族材料——诸位,行动快,收拾现场,别让兔兔查到踪迹。”   “噫!”   艾瑞克担心地问:“后续会不会打草惊蛇?”   “早惊了。”乌鸦淡定地说,“没事,养非法秘族雇佣兵很光彩吗?格里芬·费雪不敢声张。”   乌鸦说着,似有意似无意地朝人工湖方向看了一眼,遮阳似的,他微微压了一下帽檐,只露出似笑非笑的嘴唇。然后他又偷偷给了自己一个力量加持,潇洒地拖起蜥蜴人——   就听耳机里李斯特又开腔。   李斯特在行动计划方面无条件信任乌鸦,但是忍不住提醒:“那我们那傀儡……呃,我们怎么跟组长说?”   “不用说,他知道,你们哄茉莉就好了。”乌鸦语气依然轻松。   以加百列的敏锐,还有他身上那堆从寄生那继承的天赋物,离开迷藏的时候肯定已经发现周围的跟踪者,早知道自己是诱饵了。   “哦,”李斯特似懂非懂,“话说回来,他突然跑回迷藏来做什么?弄得我们转移阵地这么仓促……”   乌鸦脚步一顿:等等,对啊。 第134章 利刃(十)   对方迟早会摸到迷藏,这是意料之中的。   毕竟加百列扮演的吸血鬼再逼真,也不能真靠吸血活着,他还得找地方给“寄生”充电,处理身上的人味,总得找机会回迷藏。   乌鸦一开始就准备好了,要用匠人造物“迷藏”和那位“大费雪”先生捉迷藏。   但加百列进出迷藏一直是隐蔽又从容的,今天这又是什么情况?   吃坏东西了?   盯着越来越熟练的“船员们”处理后续,乌鸦重新披上亚历山大·费雪那秘书的皮,一边收拾一边琢磨。   不过这小小的困惑很快被更多、更密的思绪盖过了,即使是他,此时在这张千丝万缕的蛛网上兼顾八方,也有些勉强了。尤其最近昼夜颠倒,失眠越发严重……他对着镜子看了一眼,感觉自己快跟血族人皮衣一个色了。   “再发展一下,我就可以节约妆造,本色出演了。”他嘀咕一声,拉好人皮衣,外头端详着镜中血族那道貌岸然的样子。   这位“秘书”喜欢穿五官端正、但没什么特色的“高级成衣”。乍一看非常低调,只有领口处刺着个名牌商标,半掩半露地昭示这玩意儿价格不菲。   这张人皮衣的原料不是克隆的皮肤,而是将克隆人养到成年,再宰杀取的皮。其实不管是克隆人还是克隆皮,都是基因编辑批量生产的东西,以血族的技术,只要预算够,克隆的皮肤完全可以做出差不多的效果。可是服装行业就是要增加无谓的成本,满足一些人穿不起高级定制还要标榜“品味不俗”的需求。   但是克隆人是活的。   乌鸦伸手摸向镜子里那张脸,忽然晃了下神。   据茉莉他们说,为了便于管理,血族会破坏克隆人的大脑,省得在笼养中自残自伤。   “大脑破坏”到什么程度呢?一知半解的孩子们说不清楚了。   乌鸦想:他们还知道饥饱寒暑吗?还有起码的喜怒哀乐吗?   这荒谬的一生,他们有没有那么一时片刻闪过灵光,心生“我是谁,我在哪”的困惑,或是于懵懂间尝到过什么滋味?   他想起了血族传说中的“该隐”——那位从一个囚笼到另一个囚笼的EHA004,人生轨迹好像微妙地和他身上这件人皮衣重合了。   “这算什么呢?”乌鸦心想,捋了一会儿,大概没有慧根,捋不清里面纠缠的因果,于是果断收回思绪,没了笑容的脸变得冷酷起来。   翻开钱夹,乌鸦从最里面的隐藏夹层里摸出一张摩羯洲血族的纸币,本来应该是防伪水印的地方多了一行飘逸的字:圣地的达米安诺斯长老也带人出发了,已取得联系,以便互相照顾——克里斯·罗兰。   慢半拍的圣地看来是克服恐惧,终于反应过来了。   这张□□是一件精致的匠人造物,是适应能力超强的罗兰长老夹在一打伪装票据里寄给他的。   从那以后,这位方舟的未来领袖联系乌鸦就不再通过霍尼了。   在这次的事情上,方舟比圣地激进也是理所当然的。不提“使命感”之类那些虚的,方舟要养活的人口更多,物资对他们的诱惑力更大,潜入血族社会,神圣路线的火种能力能发挥的空间更大。   罗兰长老嘴里客气地说“互相照顾”,其实肯定是他照顾几十年没离开过圣地的纵火老头。   这位方舟中的天才不愧令名,合并了“守护神域”后,他把这带有空间属性的火种能力玩出了花样。   根据罗兰自己介绍,他甚至可以制作一系列一立方米的小空间,能无视物理距离彼此联系,只要沿途把这些小空间一一安放好,理论上他就能支撑一套远程传送系统,构建一条独属于他的秘密通道。   之前在尾区,罗兰长老拐弯抹角地试着接触过乌鸦,隐晦得跟偷情似的,态度跟现在完全不同——他不光心机地越过圣地,单独给乌鸦寄了联系方式,联系得还相当频繁。罗兰长老主动远程指导茉莉和草莓,还几乎每天都要找点血族社会的事来请教乌鸦,健谈又进退有度,丝毫看不出年长高位者的架子。这会儿更是表演起“圣秘一家亲”来。   乌鸦知道这是为什么,霍尼老太太不知道怎么想的,给他打造了一个“亚特兰蒂斯救世主”的人设。   方舟明显是脑补出了什么,认定他既然是“第四条火种路线”,不可能只能合并神秘家的火种方向,说不定还能合并神圣家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虽然过程全错,但居然真有几分蒙上了。   总之,方舟现在只后悔自己后知后觉,让圣地方面抢走先机,恨不能给乌鸦寄一打神圣家的火种遗留物,让他也沾点“圣”气。   将水印上的字迹抹去,乌鸦哼着小曲,敷衍地回了句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又通知了罗兰长老“新品上架”——不日会有一批秘族材料寄回去。   虽说罗兰这个空间能力确实让人惊喜,能帮乌鸦加快不少进度,但他还是感觉霍尼的“大作”设定真土,且多此一举。   还“救世主”……如果他们知道他的真实目的,大概能因为反人类罪判他死刑一百次。   直到这时,方才乌鸦他们猎杀蜥蜴人的人工湖里才冒出一簇气泡,水面无风起微澜,随后,一个体型只有同族一半大的蜥蜴人从水中一跃而出,大口地喘气。   他要回去报告!   蜥蜴人屁滚尿流地往回逃窜,怎么执行潜入任务的十多个同族刚才还好好的,转瞬就人间蒸发了?   从他的角度,只看到那诡异的货车像口黑洞一样,进去的人再也没出来,撤退的同族仿佛遭了湖边莉莉丝的诅咒,一个个被“冻”在了神像旁,被几道黑影一网兜抓走了!   蜥蜴人混迹尾区黑市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什么野怪,那才不是野怪,是妖鬼!   小费雪先生被妖鬼缠住了,难怪行为举止怪异!   估摸着人工湖里的“信差”差不多该走了,乌鸦这才迤迤然地撕掉了迷藏车的一次性外观和套牌。费雪少爷的豪华行李车摇身一变,成了鸢尾湾里随处可见的货车,悄无声息地混进了运输队。   同时,备用的行李车补上迷藏的位置,里面没有一点蜥蜴人的气息。   布置完闹鬼现场,乌鸦有条不紊地替换掉沿途监控,准备跟格里芬·费雪玩一场捉迷藏。圣地和方舟反应都很快,但适应环境、构建安全路线还需要一阵子,乌鸦会给他们留出这个时间……趁他还在尾区,趁他还照顾得到。   然后他披着“秘书”的皮,抱起一束早准备好的鲜花,装出一副疲惫打工人模样,逢鬼就说“少爷刚从杂志上看到的插花搭配,要求天黑之前必须换上,凑齐不容易……哎,工作嘛。”   一路造着谣回到“亚历山大·费雪”少爷下榻的酒店,刚进门,远远就看见一个目露凶光的“清洁工”弹射出膛,乌鸦反应飞快,立刻踮着脚躲在了自动贩售机后面。   他屏住呼吸,听见大堂值班的血族跟“清洁工”打招呼:“夜安……嘿,我说你这是怎么了?”   矮小但顶着两米怒火的“清洁工”粗声粗气地回答:“逆子屡教不改,又出去赌,老子这就回去砍了他!”   乌鸦:“……”   一路溜回 “秘书”的房间,乌鸦松了口气,刚回手带上门,忽然惊觉屋里有人。   乌鸦蓦地一抬头,就看见“费雪少爷”就在他屋里,把一个眼熟的玻璃杯放在了桌上,正静静地凝视着他。   乌鸦绷紧的肩膀瞬间放松,笑盈盈地捧起花束:“嗨少爷,合作愉快,久等了……吗?”   加百列一言不发地走过来,从他手里抽走花,随意地丢在一边,另一只手绕到乌鸦身后,“咔哒”一声反锁上门。   乌鸦一愣,心说:这什么反应,难道也生气了?   以他对加百列的了解,不应该啊。再说虽然大家没打招呼,不是配合得挺好么?   加百列往前逼近一步,呼吸几乎喷到了他身上,却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表情,只是往周遭扫了一波“记忆读取”,点点头:“没有血族,也没有秘族。”   “啊?哎……等等,这张皮矮了一寸,我好不容易弄好的……”   加百列抬手摸索到隐藏在头发里的人皮衣拉链,将他的头剥了出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乌鸦:“……”   后知后觉地,他隔空认同了蜥蜴人的看法:“小费雪少爷”行为举止确实有点怪异。   他正要开口问,加百列忽然缓缓靠过来,堵住了后面的话。   乌鸦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撒什么娇,但还是欣然回应了。加百列迟疑了一下,紧接着忽然粗暴地捏住他的下巴,撬开他的嘴唇,撒娇似的温柔亲吻突然变了味。   乌鸦:?   乌鸦:!   电光石火间,乌鸦余光扫见加百列方才放下的杯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   他挣扎起来,伸手扣住加百列的后颈,没捏下去,手腕就被扣住了。 第135章 利刃(十一)   被乌鸦困在人类的小团体里之前,加百列一直是血族社会的“鬼”:会附身、爱作祟,昼伏夜出,每天暗中观察,偶尔索命,以恐惧为养料。   他观察过许多身体纠葛,除了以繁衍为目的的,大部分都很丑陋。   他最擅长洞穿皮囊往里看,看见有些是为了霸凌,像是用巴掌和唾沫之外的器官实施殴打、侮辱,以满足“自己有力量”的妄想;有些是为了宣泄无法承受的痛苦,比如一场葬礼过后,会哭的哭,不会哭的干;还有些是瑟瑟发抖的胆小鬼,不敢面对自己终将是一具孤独尸体的命运,于是自欺欺人,把自己埋进另一个身体里,好像这样就能续一□□气。   偶尔也有让人觉得不那么难看的。   在加百列看来,那更接近于一种交流、或者一种古怪的仪式,目的是长久地在一起生活。   既然只是手段,当然就可有可无——血族和人类一样,可能因为一生很长,总喜欢做些没必要的事填充自己的无聊。   加百列还在血族文章里读到过很多胡说八道呢,什么“正确争吵是长久相处的催化剂”之类,颇为荒谬。比如他这样脾气好情绪稳定的人,自从乳牙换完以后,就再也没跟人吵过架了,现在不也挺会跟别人相处的吗?   总而言之,了解一下常见的“神经”都是怎么发的就行,没必要什么都模仿。   今天以前,加百列都是这么认为的。   而此刻,他承认自己隔岸观火看不真切,片面了。   忽然之间,那种隐约的饥饿感占据了他的心神,而且终于不再是隔靴搔痒了。   苏醒的怪兽在他胸腹间乱窜,一边满足,一边继续尖叫咆哮,喊着不够。   加百列仅剩的理智都用来提醒自己“人是不能吃的”,不能真的把手里的骨和肉嚼碎了咽下去。   于是一口咬在乌鸦脖子上,他又在乌鸦明显的抽气声里,强行掰开自己的牙关,小心翼翼地在那迅速充血肿起来的牙印上舔了舔。   乌鸦只庆幸身后有个门板,否则他怀疑自己要被折过去。   “等等……等……”   加百列充耳不闻,并开始不讲章法地撕他身上的人皮衣。   等等,这个真不行。   乌鸦吃力地抽出方才那只拿花的手,扣住加百列后腰右侧——比“洞察”还会洞察的眼睛,总能通过一些日常下意识的小动作看出点什么。   霎时间,加百列像被电流小小的过了一下,整个人轻轻战栗,半身一阵发麻,连充满侵略性的钳制都放松了一瞬。   乌鸦立刻趁机挣脱出来,却没有用会刺激到加百列的方式逃走。   他反而是一张手将人抱了个满怀,借着身体的惯性推着加百列往室内走了几步,手指卷上加百列的头发,轻轻往下一拽。   乌鸦手指掠过的每个地方都像是有火苗蹿起,加百列一时间怀疑他在利用火种能力纵火,可是忽然间,“就这么被他烧死也不错”的念头掠过,方才还想“吃人”的加百列毫不反抗地被他一路推到了躺椅上,仰头看向撑在沙发背上朝他俯身的人。   乌鸦的嘴唇终于泛起血色,只是那血色像是从其他地方借的,嘴唇越红,脸就越白。心肺似乎不足以支撑呼吸,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乌鸦对上他的目光,叹了口气,单手将长发从人皮衣里拉了出来,大致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人皮衣,见没有撕坏,才小心地把那张皮整个脱下来。   “这不是克隆皮肤,是人皮,珍惜一点,不能破坏。”他读了顿,略带双关,“太贵了。”   做这些事的时候,乌鸦另一只手一直没有离开加百列的头发。   加百列无意识地蹭着他的手心,没再不依不饶地抓他。   他不知何时停了“寄生”,也没穿额外的人皮衣,就那样露出他本来的面目。银发流经手指间,在室内灯下如无声渗透的水银,稀薄的血色将他浅淡的眉目点燃了似的,一路从近乎纯白的皮肤上晕染开,洒进凌乱的领口……这会让人忽然意识到,他不是自然出生的。   这美丽的身体是精心编纂而成的,和艺术家的雕塑一样,每一寸肌肤都是为了表达吸血鬼们浮夸的美学与阴湿的欲望。   乌鸦又叹了口气,略微贴近,低声说:“你这样看我,会照出被你引诱的可怜人沉沦的嘴脸的。”   然后他语气里果然带了一点可怜兮兮:“让人想自暴自弃,我会不会被雷劈……”   “雷劈”俩字话音没落,乌鸦的嘴就仿佛被他随便的名字诅咒了,装腔作势的尾音突兀地一顿——胸口的绞痛逼他暂停了表演。   驿站长夜里以“秘书”身份应酬吸血鬼,知道今天秘族大概有行动,因此天一亮就得盯梢,只在黄昏那阵子眯了一小会儿——考虑的事太多,局面、时机、还有迷藏里每个人的未来,总之稀里糊涂的,最后也不知睡着没睡着。   方才解决蜥蜴人,他还动用了一点火种能力……虽然只是略微加持臂力和收回火苗。那也足以让他放纵的心脏发出过速警告,朝他泛滥的色心亮了红灯。   乌鸦:“……”   行吧。   “天使长”使人堕落,五脏神让他清醒。   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呼吸,乌鸦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加百列的嘴唇:“如果你能不捣乱,我就给你一张‘凡人世界入门’体验卡,怎么样?独家定制版限量款——”   加百列喉咙轻轻滑动了一下,没有人能拒绝“定制版限量款”,哪怕是“高级定制”本人。   虽然只是入门体验卡,对从未下过凡的加百列也足够冲击,目眩中,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神跟乌鸦计较“待遇减配”,一时也忘了追究对方给他喂安眠药的事。   有一刹那,加百列甚至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前半辈子活了个什么,从来没快乐过似的。   他一把将乌鸦拉进怀里,“爱”从抽象的通用语文字里站起来,洞穿了他心里高耸的墙。   原本需要克制的破坏与伤害欲荡然无存,加百列不用再提醒自己“那是会受伤的人类血肉”,他反而觉得乌鸦变成了一朵刚开的花、还裹着绒毛的幼鸟,抓在手里也只敢虚笼着,唯恐自己呼吸太重。   手不敢用力,想要靠更近的欲望却依然在,加百列忽然间不满足于用五感描摹对方的存在,洞察、记忆读取……以及这一阵子所有他接触过、还没耗尽的精神系血族天赋,全一股脑地调动起来。   而刚好在这一刻,乌鸦心里固若金汤的防线也开了小差。   血族的能力当然不足以摊开最后一个“特级”的灵魂,也不足以看透跨越生死的来龙去脉。加百列这一下毫无章法,只抓到了零星的画面与一点泄露出来的散碎感觉。   然而只这一点,加百列就忽然像从温暖的毛毯中滑入了冰窟里。   麻木、冰冷、无处不在的隐痛、陷身沼泽似的无力、比这块大陆历史还漫长的孤独……   加百列的瞳孔骤然收缩。   乌鸦立刻反应过来,慌忙收敛心神:“哎……”   然后一颗眼泪砸了下来,正落在他脖子上被加百列咬破了一点皮的伤口上。   可能是眼泪里的盐蜇了伤口,乌鸦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的软体动物,猛地往后一缩。   加百列的“出厂设置”就是“天使哀像”,擅长哀悼,擅长各种摆拍的悲痛表情,且泪腺发达,随要随有。   平生第一次,他的眼泪有了灵魂。   继前所未有的快乐之后,他又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   分明不属于他,却比猎杀路上受伤、被黑暗能量污染还疼,几乎唤起了所有被他一路抛弃的痛苦。   乌鸦方才的游刃有余荡然无存,这时,也不知哪路神仙看出了他的窘迫,一部被他贴身带着的手机震了几下。   没出息的驿站长如蒙大赦,一边手忙脚乱地掏,一边胡言乱语:“呃……好像是那、那个‘寄生’的手机,里面有联系那‘麦当劳’治安官的邮箱……你这样我很尴尬啊亲爱的,感觉我像占你便宜的臭流氓……啊哈……哈哈……”   加百列缓缓靠过来,将头埋在他颈间,收拢的双臂打断了乌鸦比木乃伊还干的笑声:“好疼。”   “哪、哪里?我、我我手重了吗……不是,我还有这本事?”   “好疼啊……”   乌鸦:“……”   也许是紧贴的胸口不隔音,乌鸦觉得自己好像被另一个心脏带起了共振,他忽然失语,垂下眼,盯着盖在自己手背上的银发发了会儿呆。   “是啊,”半晌,他说,“有一点,不过……”   “不过没事”——他习惯性地想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于是沉默下来。   被厚重窗帘挡住的“白夜”缓缓耗尽,直到天空露出疲惫的暖色,又是一个黄昏。 第136章 利刃(十二)   小安德鲁·迈卡维放下手机,天黑了有一会儿了,寄生在费雪家的沉默还没回信,不知道在搞什么。   他知道那位“寄生”最近开着亚历山大·费雪去了鸢尾湾,目前还没传出什么动静。鸢尾湾局势复杂,藏匿的秘族和走私犯比雨后蘑菇还多,那边可能是在憋个大的。   “费雪……”   迈卡维家要么从军、要么从政,要说卖军火的,迈卡维还认识几个,在背区开农场的可真是他人脉盲区。   好在,他也不是完全的两眼一抹黑。   他面前的电脑上正插着一张存储卡。   存储卡里有一个完备的数据库,是卡弗做的。   卡弗以前会把所有收集到的信息分门别类存储,每更新一次,数据库就会将新录入的信息与原有信息交叉对比、列出疑似关联点。   此时迈卡维用得磕磕绊绊。他从来没亲自打开过这个,总是习惯直接提问题,然后得到答案。   “总统的幕僚团找过你好几次,我们出发往尾区之前他们还没放弃,这事我知道哦,人还是我放进来的。”迈卡维盯着电脑屏幕,独自对着旁边的棺材说,“薪资至少是你现在的三倍,还有隐形福利,那边说干满三年让你把全家都迁到角区来,满五年送宅子?啧,老东西虽然是个变戏法的傀儡,挖墙脚的眼光还不错,对吧?我听了都动心,你要不去,机会让给我得了。”   他说到这,把自己说得笑了,但那笑声在寒冷的地下室里回荡了一圈无处落脚,又打回他脸上。   迈卡维的嘴角撂了下来。   “……早告诉过你,迈卡维家给不了你什么前途。”   卡弗算他的校友,低一届。迈卡维本身不是什么八面玲珑的社交活跃分子,同届同学里,能跟他说上话的也没几个,别的年级、还是外区来的,他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第一次见卡弗,是他快毕业时,被学校拉去做毕业咨询会。   圣月华最后一年没课,是实习年。学校会请他们上一届的“优秀学生代表”过来分享经验、现场答疑。   请小安德鲁当代表,当然是因为迈卡维家世显赫,又是前途无量的“风暴”继承人,过来当个镇场子的吉祥物。真到了答疑环节,别人桌边都是一大帮拿着简历排队的,他自己百无聊赖地在角落里搓小飓风玩。   他不爱搭理人,别人看他也犯怵。   一个不认识他的学生大概是觉得这边不用排队,刚要过来,就被同伴一把拉走。他们自以为说话声音很小,但传到风里的声音都会被“风暴”抓到,他听见他们叽叽咕咕——   “刚才副校长介绍他你没好好听吧,怎么敢的?”   “听说他给他们那届的学生都有‘配额’,每人每周最多找他说三句话,要是用完了还有事找他,就得借别人配额传话……超了怎样?哦你不会想知道的。”   “离谱。”迈卡维百无聊赖地想,“我哪有那么刻薄,明明是每天三句。”   这时,那份放在他面前的简历就分外显眼了。   简历没落到桌面,就被他手里小飓风的余波掀飞,他随手从半空捞回来,正好翻到了简历后附的成绩单。   说实话,有点夸张,夸张到眼皮有一千斤的迈卡维少爷破例给了对方一个正眼。   他第一印象是这年轻人怪朴素的,皮衣居然还是学院发的制服——学院每年都发,但迈卡维就没见谁穿过——领口别着个绿色的小猴徽章。   那是学校发给接受补助的贫困生的。   圣月华很多校园奖助学金都是大家族捐赠的,随着钱一起发下去的,一般会有一张鼓励受助学生的小卡片,和捐赠人专属的小徽章。小安德鲁·迈卡维决定入学的时候,管家就以他的名义在学校建立了一支助学基金。   在这种地方戴贫困生的徽章,就算是卖惨拉近关系,也算心计勇气兼备了。   迈卡维拍散手里的风,冬眠刚醒的蛇一样,慢吞吞地翻起那份简历。   申请条件是什么来着?他不记得了。管家来问的时候,正赶上他被父亲暗暗打压,心里不痛快喝多了,醉醺醺地随口一说,设的八成不是什么让家里老家伙们喜欢的条件。   迈卡维一眼扫过去:果然。   平民,往上数八代没见过天赋者,莫名其妙的鸡肋天赋,勉强蹭上一级天赋者评定标准的资质……虽然是真的挺厉害。   “黑山、梵卓、赤链都会喜欢这份简历。不推荐诺菲勒,别去司法部。”迈卡维平和地履行了“答疑”义务,还难得多说了几句,“我建议你先走普考通道进区政府,先别理会招揽,等想清楚了再选条船上。将来实在不行,还能申请调回背区,在这边混几年,别得罪人,回老家当个行政长官没问题——还有什么问题?”   “那从军呢?”   “没前途,别想了。你的天赋不能打,只能当文职。迈卡维也是势利眼,你这出身出不了头。”迈卡维顿了顿,扫了一眼简历上的姓名,话说得不太好听,但实在,“另外,卡弗先生,我们家是圣月华校董之一,设一些乱七八糟的助学基金是惯例,就跟路过大教堂往水池里扔硬币一样,乌龟都不在意,你也不用在意。也许你道德水平很高,但报恩什么的没必要。”   年轻人脾气很好地跟他道了谢——当然,在迈卡维面前,大家脾气都不错——只在起身告辞的时候说:“您知道吗?角区的‘精英学校’不开通助学贷款,即使被录取,每年也都有无法申请到助学金的人退学,大多是像我这样‘聊胜于无’的天赋者。他们有的会忘记自己是天赋者这件事,回去继续做普通人,也有的不甘心、或者无处可‘回’,于是徘徊在角区打打零工,期待有一天能攒够学费。”   “哦,”迈卡维当时毫无触动地回答,“不知道,新知识,谢谢。”   对方朝他笑了一下,再次礼貌地郑重感谢,收起简历离开了。   迈卡维再见到那个姓“卡弗”的年轻人时,已经是一年半以后,作为充满猜忌的迈卡维族长派到继承人身边的秘书。   这角色当然不受欢迎,于是秘书先生上任第一天,就被要求保持安静,并喜提了自己的独家“限额”——每周话不能超过三句,超了滚。   迈卡维少爷神经衰弱,讨厌人声,讨厌聊天。   结果现在话好多。   “要不再给你个任务指标吧,每周话不能少于三句,不难完成吧?少一句多扣你5%的特殊津贴。”   “……”   “你的津贴可是从我私人账户里出的,这些年加起来,比当年那笔助学基金一千倍都多了吧?”   “……”   “啧……道德水平滑坡了啊,报恩蝙蝠先生……啊,我终于弄明白了这个鬼东西。”   漫无边际地随口闲扯着,迈卡维成功调取了他想要的,电脑屏幕上的资料一条一条地往外弹。   首先是亚历山大·费雪的详细资料,他的朋友圈构成,参加过的小团体,课业成绩与天赋技能应用,消费偏好、阅读偏好、交往对象偏好……其中有些信息的编辑录入时间,甚至还是卡弗上学的时候。   部分关键词被标红处理,点进去,里面关联了许多信息,以及卡弗的备注。   “‘浆果’是亚历山大·费雪其人的关键词之一,但他似乎并不是个养宠爱好者。”   “好吧,算你一句。”迈卡维点进了“浆果”的词条里。   亚历山大·费雪对浆果非常感兴趣,选修了许多和浆果研究有关的选修课,借阅记录中,平时的消遣性阅读八成与浆果有关。   巧合的是,费雪家除了这种“极端浆果爱好者”,还出了不少“浆果恐惧症”。根据就医记录,费雪家近年来不止一个人因此服用过抗焦虑药。   卡弗后面写了备注:“我在黑市上追踪了几件筛查野怪和违禁品的天赋物,都是被几个关联的匿名账户买走的,试探着放出了一件类似物品钓出买家,确认其来自背区,进一步信息待确认。”   “唔,”迈卡维轻声说,“我觉得我确认得差不多了——算你第二句。”   迷恋浆果、恐惧浆果——费雪家一向对浆果有不同的见解,再联想起他们家神秘的“香料厂”……   迈卡维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里有两条来自腹区海军的汇报。   一条关于“白晶”,那边的说法是,“当年沉船里打捞出来的‘污染白晶’被野怪所盗,经过我方缜密的调查,最终摸到了藏在腹区大陆架里一个超级野怪窝点,对其进行消杀,捕获野怪数百只,类似的污染性晶石碎片三块,但那块白晶不知所踪。”   “又是野怪浆果。”迈卡维想。   沉默家的“寄生”不像“风暴”那么稀有,也不是什么烂大街的存在。一代人里能觉醒三四个不得了了,这样珍贵的“寄生”,不潜入洲会、不潜入司令部,缀上了一家背区种地的,图什么?   以及对方发过来的语焉不详的资料……那位“寄生”似乎认为,解决沉默家诅咒的关键线索和浆果有关。   另外一条来自海军的汇报是头天半夜发来的,正是迈卡维联系“沉默”的原因。   “奉命仔细调查相关海域,有一支小队发现一处能量场,数据略有异常……” 第137章 利刃(十三)   迈卡维知道这“异常”是什么意思。   只可能有两种情况:要么是操作人员测量误差,要么,就是那里有个折叠的空间。   前者可能性不大,手下人汇报的时候会说有“误差造成的可能性”,但谁也不敢真不排除误差就跑来跟他胡扯。   也就是说,在当年发现那诡异沉船和污染白晶之处附近,在海底,很可能有一个折叠的隐藏空间。   天赋物、赤链家那个名为“家园”的天赋、野怪……可能造成空间折叠的因素很多。   如果是简单折叠,特别敏锐的天赋者以及一些仪器都能查出来,但结构更复杂的就不好说了,比如折叠空间外再加上幻术之类。   像是尾区群山里的野怪窝,其中有一些精巧极了,几乎没有破绽。   想排查出这样的野怪窝,没什么好办法,要么是附近区域发现有野怪出没后,追踪过去顺藤摸瓜;要么只能通过统计数据——空间折叠了,但里面的活物始终要吃喝拉撒,要消耗资源,有折叠空间的地方,大自然和附近明面上的居民是“对不上账”的,如果能长时间锁定一块区域观测,或许能看出一点端倪。   然而,跟腹区之前发现的野怪窝不同,那个大野怪窝虽然大部分时间也在水下,但离岸边很近,水也很浅。   迈卡维又确认了一遍腹区海军发来的定位——这个疑似有折叠空间的地方,已经是真正的大海了。真有野怪能在这种地方长期生存,这世界就要上演“猩球争霸”了。   所以这多半是一处遗迹。   再联系沉默给他那张古董复印件……   这处海底空间,很可能是“黑暗时代”的遗留物。因为大陆板块移动、海啸……或者其他未知因素,隐藏了千百年的秘密泄露了一丝气息,引人去探。   这会是什么人留下的?史前的神怪吗?   里面有血族来自何方的秘密吗?   能破解沉默家绵延数百年的诅咒、召回迷途的灵魂吗?   第二天、第三天……迈卡维足足等到了第四天,沉默家的“寄生”才开始回他邮件,只有一句话,无辜得好像那张神秘复印件不是他寄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你应该看看附件。”   迈卡维等得望眼欲穿,想也不想就点进去了,眼前顿时一黑,当时就觉得全世界的污染物都落在了视网膜上,他这辈子脏了。   附件里有二三十张照片和四五段视频,都是偷拍视角,所有视频和图像的角落里都打了个熊头——正是“懒惰之熊”赤链家族的家徽。作为角区鸽派的两大支柱,“赤链”和“黑山”正是这段时间对迈卡维诺菲勒一系攻讦最多的势力。   出镜人士有男有女还有秘族……甚至浆果血宠,全部生物身上的布料加起来拼不出一块餐巾。   小安德鲁·迈卡维用浆果血清做的滴眼液洗了三遍眼,才冷静下来,将邮件秘密转给专人处理,随后依旧不死心地追问对方海底遗迹的事。   “沉默”再次装死。   而对于摩羯洲大陆来说,热油才刚起灶,继尾区大动乱之后,摩羯洲的公民们迎来了开年第二场大戏。   视频和照片很快被删除,但没快过好事者截图保存的手,比起尾区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谁跟谁又打起来了,体面的大人物们倾情表演的脱裤舞有意思多了,这才是公民们喜闻乐见的事。   在小安德鲁·迈卡维的视线全被大海吸引时,角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老爷们衣服还没穿好,一系列电话录音又爆了出来。   一边是疑似摩羯洲最大慈善机构执行总裁,另一边是尾区地下势力的头头。录音中能听出双方十分熟稔,显然勾搭了不止一次,内容更是劲爆。有在小安德鲁·迈卡维委任下来之前就提前泄露他行程的,有在走私生意里捞偏门的……相关人士还没来得及否认,录音中提及的“尾区鸢尾湾”里,就突然浮起了大批秘族尸体,身上还留着各种血族天赋物的气息,疑似杀人灭口,给这扑朔迷离的丑闻增加了些许恐怖氛围,将水搅得更浑。   以迈卡维家为首的鹰派本以为这次大选没戏了,谁知对手千里送人头,当即感觉自己又行了,开始上蹿下跳。   对手当然也立刻反击,一时间,所有杀人犯仿佛都改姓了“迈卡维”,先前星耀城地下城那场违禁品大爆炸也被拖出来反复鞭尸,刻意制造恐慌。   “违禁品的污染影响千年”“违禁品的杀伤力”“违禁品会造成浆果变异,全身长满鳞片”“污染将渗透生命石”“违禁品污染大海后,污染物即将进入水循环”……每个耸人听闻的标题后面都是一串惊叹号,好像整个摩羯洲即将因为淋雨而不孕不育。   小安德鲁·迈卡维电话快被打爆了。   他在仿佛开了静音的地下室里,听着外面沸反盈天,感觉很荒谬。   “你以前每天都在跟这些东西打交道?”迈卡维说着,在卡弗棺材里找了个不影响法阵的地方,贴了张“动物园园长”的贴纸,“看起来我欠了你好多精神损失费。”   “那你欠我的精神损失费呢,准备什么时候给?”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乔凡尼医生木然开口。   迈卡维治安官……哦,现在是迈卡维将军,要求她开一张“病假条”,对外宣称他伤情复发,无法见客,一应事务由医生代为转达——而他本人要亲自去腹区出海,寻找个什么上古遗迹。   “你干什么去?”医生问,“出海访仙山,寻找长生不老药?”   “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我不理解!你等等!现在尾区好几种常备药断货了,各种偏方满天飞,都问到我头上了……两天出了三起因为生命石起的斗殴,连迷迭香价格都翻了十倍……就因为有人说那玩意防辐射!”   然而她的老板对愚民愚行毫无兴趣,只捕捉到了关键词,撂下一句“你看着处理,反正生命石不会短了你用的”,就奔着腹区绝尘而去了。   高高在上的少爷看不到的地方,因为违禁品污染恐慌的“愚民”们展开了纷呈的想象力与创造力。   有人说“白色吸污染”,一时间,原本因为防晒能力有限、不怎么受底层人士欢迎的浅色浆果皮衣脱销。实在无法换工作服的,也在皮衣制服外面扣了白色假发……还有把假发贴满全身的,老远一看像个行走的墩布。   各种据说能“净化污染”的法阵护身符在民间疯狂扩散,地下世界里所有的邪教都拓展了相关业务。   最后,不知哪传出来的歪理邪说,根据“没妥善处理的违禁品会污染浆果”这原理,推论浆果能像那除味的活性炭一样,吸收污染能量,所以要随身携带浆果身上的东西——活浆果的,人造的克隆皮衣不行。   于是血族平民们纷纷寻找门路,从浆果养殖户那里讨要头发、遗骸……甚至排泄物。没有门路的就去花高价买平时不舍得喝的纯血浆,装在小瓶里随身携带。   一时间,整个尾区都是浆果味。   每个神经兮兮的血族闻起来都像披了皮的浆果。   在这样的群魔乱舞掩护下,尾区的“野怪浆果”正在进行一场胆大包天的迁徙。   罗兰长老利用自己“守护神域”的火种能力,在尾区各大物流仓库都放了一个隐形的折叠空间,让人们可以穿梭其中。即使中间有叛徒也不要紧,这不是匠人造物,是罗兰长老用火种能力撑起来的,一个废了,大不了再建一个。   与此同时,最先潜入血族社会的人小心翼翼地调动起资源,趁着浆果皮衣市场被层出不穷的抢购潮扰动,暗中囤货,源源不断地送到自己人手里。   一时间,连罗兰长老本人都被这场面惊呆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乌鸦到底是怎么操作出这种局面的。   而圣地的达米安诺斯长老想法就简单多了,他认为罗兰完全是想多了,眼下这种局面不可能是人为操作的,肯定是人类的“大运”到了。   从圣地出来不到一个月,达米安诺斯长老已经从“恨不能踮着脚走路”,膨胀成了“天命在我”。   “圣地方面目前的行动过于激进,让我有些担忧……”   罗兰长老在给乌鸦的信里写——迷藏给所有人趟了一条路,每一处,乌鸦都事先留下了足够安全的血族身份和职位,但一个萝卜一个坑,数量有限。神圣方面反应快,先一步行动,意味着他们能拿到更大的份额。   达米安诺斯长老多“精明”,意识到神秘这边失去了先机之后,很快“格局很大”地将视线放在了外界,声称“不和自己人抢蛋糕,而是要把蛋糕做大”。激进的神秘火种们开始效仿乌鸦他们,暗杀落单的血族,替换身份。   “作为神秘方面的机密,圣地拒绝向我们透露详情,但看起来收获颇丰,可是这似乎也增加了我们的暴露风险。我认为他们走得太快了,期待您的回复。”   信件用匠人造物发出去,罗兰长老叹了口气,拧紧的眉头没打开——   迷藏那边不知什么情况,自从鸢尾湾爆出发现大量秘族尸体的事之后,乌鸦再也没有回过他的信。 第138章 利刃(十四)   此事要从几天前说起。   鸢尾湾港口,来往货船留下的细碎白沫和垃圾挤挤挨挨,海水的咸腥扑鼻,也许是心理作用,里面好像还夹杂着一点经久不散的尸臭——就在不久之前,没用的尾区安全署警察拉起什么都遮不住的围挡,抬出一具具半兽人尸体,全都被摘取了部分器官。   安全署的警车和港口的货运车互相添乱,堵成一团,一道矮小的身影从看热闹的人群里一闪而过,钻进了一艘不起眼的船。这人头戴兜帽,长宽差不多,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像一颗过度包装的土豆。   一步一弹地深入船舱,“土豆”掀开兜帽,露出一颗舍舍迦人的脑袋。   这兔人头顶灰毛几乎掉秃,两条大耳朵垂着,高度类人的五官长得很凶恶,一道疤穿过左眼,从额头一路延伸到鼻子——正是鸢尾湾港的传奇兔人雇佣兵,埃德蒙。   兔人来到走廊尽头,在一副油画前站定,红光一闪验证了虹膜。随后挂着画的整面墙裂开,露出一部电梯。   电梯载着兔人进入船舱最底部,再开门,里面别有洞天——这里终年不见一点阳光,安全感十足,昂贵的熏香扑面而来,混着迷迭香和鲜血的气息,兔人咧开三瓣嘴,骂骂咧咧地打了一串喷嚏。   一只“高级血宠”听见动静走出来,好奇又胆小地打量着和她差不多高的兔先生。这是只刚买来的雌性幼崽,才十一岁,可能是还没太适应环境,人偶似的小脸有点苍白。   兔人却没有像平时一样无视浆果,在这脆弱得几乎无法自理的小家伙面前,兔人居然不自在地后退半步,凶恶呲出了大板牙。   这时,一双没穿皮衣的手伸出来,大费雪少爷的天赋者保镖“木偶师”打着哈欠出来,懒洋洋地搂过浆果幼崽,乜了兔人一眼,“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兔人稀疏的毛奓了:“木偶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只是没想到‘浆果恐惧症’也传染。”“木偶师”散漫地拖着长腔,故意夸张地弯下腰,手捧着浆果幼崽的脸转向兔人,她略带恶意地说,“真是的,她长得多可爱啊。试着摸一下嘛,不咬你。”   兔人回答了一声粗鲁的咒骂。   “木偶师”擎着笑看他绕过浆果进屋,“啧”了一声,转头,她一口咬住了那血宠的脖子。   尖牙像两根钉子,扎进细嫩的血肉,浆果幼崽近乎痉挛地颤抖起来,湛蓝的大眼睛里瞬间溢满了恐惧。然而就算这样,这只培育所精心培养出来的“高级货色”也没有任何挣扎。   她像一头引颈就戮的小羊,在血族吃饱喝足移开尖牙的时候,上了发条似的说出既定台词:“祝您好胃口。”   “这只是什么品种?好香。”“木偶师”心满意足地直起身,沾着血的獠牙慢慢缩回,她优雅地擦了擦嘴,转头对室内喊,“送我了怎么样,老板?”   说完,也不等她卑微的老板同意,“木偶师”就自助取下了血宠胸前的费雪家徽,扔到一边。   低眉顺目的浆果没反应,大概也无所谓谁是主人,她熟练地从随身小挎包里取出卫生湿巾和消毒棉签,按照标准流程处理好伤口,又贴上了一块爱心形的创可贴,无声无息地跟上“木偶师”的脚步。   往里绕过一个半带展览性质的酒窖,就是大费雪的“秘密基地”了。   格里芬·费雪先生这会儿点起了一根迷迭香,正一脸苦大仇深地听兔人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点着的烟半晌没顾上往嘴里送。见“木偶师”进来,他愁苦地一点头:“腹区引进的品种,比较小众,你喜欢就牵走,那一窝还有一只公的,回头你一起带走吧。”   “稀有血线的B9,得两百多万一只吧?真大方,听着怪不对劲的,”“木偶师”走过去坐下,不见外地把脚丫子搭在了老板的沙发上,“这回想怎么使唤我?”   格里芬·费雪一脸丧气:“我堂弟,亚历山大……”   他刚开口,就被大呼小叫的兔子打断:“闹鬼!你堂弟身边有鬼!先是我一整支土龙人前哨小队,就像扔进大海里的石头,一个水花都没起来就全军覆没,只有一个藏在水里的远哨逃了回来。老子在港口这么多年,就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   “木偶师”耸肩:“可能他们有捕蜥网?说真的,半夜睡醒在窗口看见一堆窥视的大蜥蜴,正常人都会想宰了他们吧?”   “我立刻派狼人去查了现场,还有那辆有问题的货车,地上还有土龙人身体被拖拽的痕迹,可那车里……那车里什么都没有!你能想象吗?所有物品都鬼气森森的,跟土龙人拍到的一模一样,里面却一点痕迹也没有。土龙人体重大,周身有粘液,他们五六个人挤在一个小集装箱里,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就好像……就好像他们是凭空被什么鬼东西从世界上抹消了!”   格里芬唉声叹气:“后来狼人也——”   “那些灰毛的蠢蛋!”兔人眼睛发红,“他们说那是一辆鬼车,老子听他们满嘴鬼话,就把他们骂跑了。可是那几个狼人后来就这么没了,失踪了!直到我听见地下酒吧的老板抱怨狼人赊账,知道那几个狗东西已经好几天没去喝个烂醉了,才发现不对。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着道的,简直……简直像诅咒一样!”   “失踪?”   格里芬没再费嗓子跟唾沫横飞的大兔子抢话,一言不发地,他将几张照片展示给“木偶师”——正是海湾里刚打捞上来的尸体。   “哇哦。”   狼人已经被泡发了,裂开的致命伤几乎让他们头颈劳燕各飞,摊在地上不自然地歪着,看着像一排批发的狗皮毯。   兔人看了一眼,稀疏的灰毛都被血压顶起来了,一抬手拽过一瓶烈酒塞进三瓣嘴,“吨吨吨”地往下灌。   见兔人的嘴占住了,格里芬才开口:“我们的线索就断了,那辆诡异的车再也没动静,我们也不敢轻易派人再去查,只远远派一些隐蔽性强的秘族,盯着亚历山大的住处……”   兔人“咣当”一下把酒瓶子砸在桌上,暴跳如雷:“结果全填进去了!狐人、水蛇……甚至荆山人老郑!那家伙吃了生命石之后能自己躲在暗处,借用周围其他禽类的视野,相当于操纵着一堆隐形摄像头,根本不可能被人找到!可是连他都在三小时后失联,被人卸下翅膀拔了毛,像只烤鸡一样扔进了海湾里!”   “哦,好悲惨的故事。”“木偶师”捧读似的敷衍了一声。   “亚历山大身边就像有一群鬼怪,”格里芬这个窝囊的少爷说到这,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它们无处不在,我这一阵子夜里甚至睡不着,总怀疑它们已经找到了我藏身的地方……埃德蒙也毫无头绪。女士,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木偶师”不置可否地挑挑眉:“找到你怎么了,我还在这呢,你怕什么?”   “我当然……但还有亚历山大。他虽然是天赋者,但毫无社会经验,现在显然已经被那些东西缠上了……我们甚至怀疑他已经被控制了。不提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情分,那可是我族长大伯的独生子,要真在鸢尾湾出事,我该怎么办呢?”格里芬眼巴巴地看着她,低声下气地央求,“‘木偶师’女士,请把这当成我最后的请求,您喜欢的血宠也好,稀有天赋物也好,想要什么都可以,我……”   “木偶师”打断他:“我想要你从角区给我弄一个高级天赋物,以‘风暴’为原型的那种,也行吗?”   以七大神圣天赋为原型的天赋物,几乎都是梵卓家哪位大师亲手做的,流到黑市上的数量很少,即便有,也不是“木偶师”能弄到的——她是个诈骗犯,在普通血族面前能耀武扬威,战斗力和财力拿到黑市上就不够看了。   格里芬诚恳地按住胸口:“我可以签‘血契’。”   “血契”是“秘契”的血族版本,利用天赋物达成,签订后不得违约,原本是普通人和黑市天赋者交易时保护自己用的。可这位格里芬·费雪先生实在过于好欺负,反而把这玩意变成了别人拿捏他的工具,看得兔人又灌了半瓶烈酒,一脸恨铁不成钢。   半小时后,愤怒的兔子醉醺醺地走了,心满意足的“木偶师”悄无声息地离开老板的船,准备去会会那位“亚历山大·费雪”身边的鬼怪。   格里芬·费雪的秘密基地短暂地安静了下来。   这唯唯诺诺的大费雪少爷却并未因贴身保镖离开而不安,从监控里看见木偶师走远,他那总带着几分讨好意味微微弓起的后背挺直了,随手收起“血契”卷成一卷,往垃圾桶一丢——   他对空气开了口:“我要见‘她’。”   “鬼怪”——亚历山大·费雪,正称病谢客。   这本来是常规操作,鸢尾湾闹出这么大动静,理论上,几个大物流园都需要配合安全署调查。但这位小费雪少爷是天赋者,他不想配合,区区一帮尾区的穷酸警察也没办法,“称病”都是给当地政府面子。   何况他“病”得还挺像,真就不露面,门窗一整个“暗日”地紧闭,有时天都亮了,才叫人送饭送药,还是派秘书出来接。   “秘书”这会儿是加百列用“寄生”拟态的,开门看了一眼送餐员,一言不发地侧身把对方放了进来。   送餐员推着辆消毒小车,手里还拎着个假模假样的药箱。一对眼神,加百列就知道这送餐员的人皮制服下面是李斯特。   至于“餐”,是稍微化妆改了改发型的草莓,本色出演,不需要任何技巧。   一关上门,草莓猛地抬起头,张嘴刚要说什么,被加百列一个“噤声”手势打断了。   草莓立刻收住,屏住呼吸往屋里看了一眼,轻手轻脚地比划:怎么样了?   不等加百列回答,屋里就传出他们驿站长的声音:“活着,醒着……这个动静是草莓和李斯特吧?李斯特左腿受伤了?”   李斯特:“啊……呃,快、快好了,抓荆山人的时候,被那大鸟逮起来撞了一下。”   他一时间没顾上好奇乌鸦是怎么知道的,因为看见旁边的加百列无声地叹了口气。李斯特一整个大震惊,从来没在大佬脸上看到过这么“人类”的表情,好像他也知道什么叫“无可奈何”似的。   在一些鬼怪故事里,如果死者不知道自己死了,就可以一直游荡在人间,好人一样,一旦真相被揭穿,立刻就会僵硬腐烂,尘归尘、土归土。   乌鸦把这种故事统一命名为“薛定谔的僵尸”。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是个“薛定谔的僵尸”。   不承认、强行忽略身体情况的时候,他尚且可以忍耐……可谁让加百列的眼泪杀伤力太强呢?   一旦承认了、正视了,纸里就再也包不住火了,乌鸦当天夜里就烧了个晕头转向。   强效退烧药当然有,黑医那头甚至有种“神物”,吃完可以完全剔除身体的发烧功能,被加百列没收了。   不光药——加百列搜了他的身,“寄生”的手机、“秘书”的手机……还有那些不知道是谁的家伙塞来的匠人造物,全部没收。   乌鸦嘴唇都烧裂了,还在满嘴荆山人乱飞,逗他说:“要不你干脆把我扒光了捆床上?”   结果他发现加百列不光没笑,还认真地思考起可行性,立刻“喵”都不敢“喵”了。   于是这些日子以来,冷冰冰刺瞎迈卡维眼的、对罗兰长老爱答不理的、把鸢尾湾猎杀秘族行动搞成行为艺术的……基本都是加百列干的。   草莓和李斯特俩人一进来,就给乌鸦亮出了两双朦胧的泪眼。   草莓是担心,李斯特是脚软——跟着驿站长顶多是刺激,事后想起来,还都是可接受范围内的刺激,可这代理驿站长…… 第139章 利刃(十五)   乌鸦听一耳朵脚步声,就知道李斯特腿脚受伤,再看他的小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通讯工具确实都被没收了,但他想知道点什么也不一定非得上网——在鼠头人的地盘上那会儿,他连字也不认识几个,也没耽误他远程破获星耀城领主谋杀案。   乌鸦把自己撑起来,看着加百列打开“送餐员”带来的取血工具箱,从夹层里抽出一块保鲜处理过的皮,正是“寄生”那个扒皮小能手的秘密空间天赋物,现在正好当保温饭盒。   乌鸦脸上就闪过不易察觉的痛苦神色。   反复高烧很影响胃口,另外,这里的东西也是真的难吃。   食品原材料的质量已经够一言难尽了,他们还没个像样的厨子。   除了乌鸦,其他人都是勉强毒不死自己和队友的水平,加百列……加百列是个文具多、肯上进、精神可嘉、但实在不是那块料的差生——就这个“差生”,最近都没什么机会回迷藏做他的“化学实验”。   不过他没把自己的勉强表现出来,乌鸦知道自己这一病,让迷藏里其他人都很恐慌,他不打算在没必要的地方增加他们的压力。   “今天是茉莉做的,”乌鸦淡定地从加百列手里接过碗,“个人风格鲜明。”   草莓:“什么风格?”   “复古浪漫主义,让人想起远古神话传说里的神奇食品——”   孟婆汤。   乌鸦给了她一个神经兮兮的假笑:“吃完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即使是茉莉,身上也不可避免地带着培育所的印记,比如她根深蒂固地认为生病就得吃“浆果罐头”,罐头是最有营养的东西。   乌鸦只想要一碗谷物粥,随便打个什么东西的蛋进去、放一小撮盐就好。茉莉唯恐他吃得太清淡,不光放了蛋和盐,还放了好多口味的罐头,乱炖出了一碗香蕉菠萝味的羊肉蛋花糊。   加百列也捏起块饼干——那玩意儿像刚从岩浆里爬出来的克苏鲁——对着灯光鉴定了一下,他点点头:“确实,火化炉都烧不了这么透。”   草莓看到那块饼干,猛地想起了什么:“等……”   但加百列已经随手把饼干丢嘴里嚼了。   草莓和李斯特同时咽了口唾沫,紧张地盯住加百列——他俩亲眼看着茉莉面目狰狞地倒了致死量的辣椒粉进去。   然而加百列面不改色地嚼完,却没有变成喷发的火山。   “创意不错。”他甚至还提出了改进意见,“辣嘶嘶的,很有趣,如果能放一样多的糖就好了。”   草莓和李斯特不由得又咽了口唾沫,面露敬仰。   乌鸦隔老远就闻到了辣味,叹为观止地后仰。他知道加百列厨艺不佳的原因了,味觉异于常人。   “你俩又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麻花对我总是有点偏见。”加百列叹了口气,忧郁地捏了第二块地狱辣饼干,“她昨天还在我水杯里涮笔。”   李斯特很小声:“是你先把荆山人眼球藏进她杯子里的……”   加百列:“可她坚持要判所有白头发的人秃头。”   草莓也很小声:“那是因为你趁她累得睡着,把她的脑袋塞进了狼人尸体的嘴里……还有我的脑袋。”   李斯特一脸后怕:“幸亏我脑袋大。”   乌鸦:“……”   然后他就听这二位你一言、我一语,在他病榻旁边开起了“代理驿站长投诉大会”。   驿站长也不是不杀生的“素食主义者”,但没必要的时候,他一只蚂蚁也不会追着踩。   代理驿站长以暴力和杀戮为乐,不光喜欢玩弄猎物,玩死了还继续玩尸体,要是意犹未尽,他还要潜入调查者队伍参与一下。   驿站长不管干什么都有兜底后手,不管遇到什么意外也不会让他们穷途末路。   跟着代理驿站长,主打一个“遇到意外自己想办法”,指望加百列是不可能的,他看起来连自己死不死都不在乎,哪会在乎别人死不死?   驿站长不会教他们的孩子“死者为大”,因为匠人造物、医生制药都需要“亵渎尸体”,但他也不奉行“残酷教育”。他处理秘族尸体会避开马克,处理和人类长得很像的血族,现阶段也尽量不让两千动手,她来见习,驿站长会特意为她遮住尸体的脸。   “他从饭桌上把两千姐姐抓走,让她帮忙处理尸体,然后让‘帮忙’的负责干活,他负责在尸体脸上粘胡子。”   “他非要加入安全署的调查队,围观他们是怎么调查我们的,艾瑞克差点给他跪下……”   “……拖着狼人尸体问马克熊吃不吃狼。”   “我们小熊还在吃奶呢!”   “等等,你怎么也……罴人不是熊啊!”   船长大人津津有味地听着船员们的血泪下饭,啜着“孟婆汤”,老怀甚慰:“你们交流多起来以后,果然感情好了不少。”   李斯特:“……”   草莓欲言又止片刻,委婉地说:“呃……要不,明天别让茉莉做饭了。”   服用效果有点凶险,看着跟中了一发“极乐”似的。   乌鸦笑眯眯的,他的原计划是在迷藏内分组,稍微把自己和“火种幼崽”们的距离拉开一点,减少他们依赖性的同时,也能慢慢搭建起加百列和其他人的关系。   没想到现在出了意外,效果反而更好。   迷藏扎进血族社会,前路茫茫,“盘中餐”们深陷群鬼环伺中,一根“支柱”太重要了。茉莉那样生猛的小姑娘,也是有了爱丽留下的火种能力作为依仗才迈出第一步的。这种环境里,别说生病,作为那根“支柱”的乌鸦任何不稳定的表现,都可能造成这支小队的崩溃。   加百列身上也确实有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他所有的表达都是扭曲的。用残忍把他自己感觉到的恐惧和焦虑反弹出去,已经是他根深蒂固的习惯。正常情况下,不说别人,单是艾瑞克对他的戒备就很难消解。   可是此时此刻,“支柱”摇晃了,一个强大又无所顾忌的恶魔,反而成了另外一种灯塔。起码在各种虚浮的理想与主义外,加百列明明白白地示范了“猎手”和“猎物”关系可以极致逆转。   而他对外的恶意和对迷藏成员的克制……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吧,这种强烈反差也恰好是“他安全”的最佳作证——连最敏感的李斯特都敢当面撒娇了。   乌鸦刚想说什么,忽然,一阵反胃涌上来,他那整天消极怠工的肠胃又开始罢工示威。   他没动声色,正要神色如常地压下去,再强塞两口,加百列却忽然捏住他手腕,端走了那碗,两口替他喝完了。   “麻花是不是在里面放了两勺她自己的脑浆?”加百列咂摸了一下味,评价,“令人不解。”   他话音没落,就听见五下敲门响,以及一声阴恻恻的:“您点客房服务了吗?”   这是他们表面上约定的暗号——其实有“记忆读取”和“洞察”在,加百列不需要暗号也知道门口来了什么人,这个表面暗号是个钩,一旦有外族学了来敲门,他们立刻就知道有人的伪装暴露了。   闻声,草莓和李斯特立刻去看加百列。   加百列:“少了两勺脑浆的麻花。”   李斯特松了口气,跑去开门,片刻,“血族清洁工”茉莉闪身跟了进来。   茉莉瞄了一眼乌鸦的空碗,脸上掠过一点欣慰,但都没顾上去查收加百列吃完她“毒饼干”的反应,就飞快地说:“外面出了点事,据说是因为管理不善,有几只运输途中的血宠浆果出逃了,现在鸢尾湾管理方和货船主人正在扯皮吵架,还报警惊动了安全署。那些血族在四处搜查,拿出了红外探头,以防万一,需要补降温剂……”   人的体温比血族高不少,所以一些除味剂有降温功能。但这种“降温”更像是在身体表面糊一层“隔热涂层”,让擦肩而过的血族和秘族察觉不到,不是真的把体温降低到血族程度——那对人类来说是致命的。   这玩意儿骗不过热成像镜头,为了应对这种情况,需要补一种“降温剂”,能在两小时内保护脏器和细胞不被低体温“冻死”。“降温剂”不是完全无害的,大剂量或者频繁使用都会造成损伤,只能在有暴露风险的时候应急用。   因此茉莉说到这顿了顿,看向乌鸦:“你不能吃这个。”   “给我,反正这屋里本来就有一只‘血宠’,”草莓反应极快,随后顿了顿,“但我们能做点什么吗?血宠能逃出来太难了……而且他们一旦被抓回去,没有活路的。”   作为血宠,有任何出逃、攻击主人的意图都算“彻底失格”,会被立刻处死。   李斯特显然也听说过:“据说‘血宠’往外卖的时候只有十一二岁……”   但他立刻又意识到了什么,飞快觑了一眼加百列和乌鸦的脸色,上线了“极乐”的超高情商:“但救人比刺杀的风险高太多了,虽然……我们火种小队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再不忍心,也必须优先自己的任务……”   他这替驿站长和代理驿站长解围的话没说完,就被暴躁的茉莉打断。   “你就不能把察言观色的智力匀一点用来思考吗,马屁哥?长途运输的血宠都被打了麻醉,就算偶尔有提前醒了的,也没力气绕着鸢尾湾跑圈。再说这种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地方,丢个什么能‘大半夜’吵到整个海湾都知道,尾区区长?还有!又不是只有我们体温高,有的秘族体温更高,拿红外线到处扫,是准备把大老板们偷偷养的秘族雇佣兵都翻出来晒晒吗?”   李斯特:“……”   “天才儿童,加一分。”加百列顺手拿了一块“地狱饼干”贴在茉莉的脑门上。   茉莉直接判了饼干死刑,然后也没顾上追击加百列,转向乌鸦:“这是陷阱吗?他们想用驯化的活人引我们出去?”   “唔……”乌鸦微微垂下眼,似乎在从记忆宫殿里扒拉着什么,“不是,如果没猜错,应该是某个血族天赋者的能力。”   秘族雇佣兵队伍损失惨重,算来,格里芬·费雪也该把他身边的天赋者保镖派出来了……   这时,加百列没收的乌鸦手机震动了一下,迅猛龙发来消息:“假‘迷藏’货车附近突然出现了两个孩子……人类。”   加百列倏地抬头,整个人原地变成了亚历山大·费雪,蓦地看向拉着厚厚遮光帘的窗户。 第140章 利刃(十六)   才一眼扫完迅猛龙的信息,加百列就感觉到这屋里防窃听的天赋物被触动了。   他方才开门时寄生了“秘书”,还没完全调换回“费雪”,也来不及调用“记忆读取”,直接朝天赋物示警的方向发出了“洞察”,赫然看见窗根底下藏着一只漂亮的“浆果血宠”。   这时天刚亮,对血族来说,正是该洗洗睡的时间。如果亚历山大·费雪在这时候躺床上用“记忆读取”给自己找睡前读物,大概立刻就能读到一段励志的“浆果历险记”。   加百列面无表情地一歪头:窗外这不速之客的招数,跟乌鸦用来钓真费雪少爷时用的一模一样,这让他有点不爽。   不过看来,关于亚历山大·费雪的智商,敌我双方倒是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共识。   一见他变形,酒店客房里所有人全体一震,进入了紧张状态。   加百列私下里很讨厌血族的样子,他用“寄生”拟态,永远是先变身体内核,搞到血族能力,最后才拖拖拉拉地换皮。此时先换了外貌,肯定是感觉到了什么东西。   草莓耸起肩膀,聊胜于无的一级“守护”尽可能地罩在所有人身上:“窗外有什么?那个血族天赋者来了吗?”   加百列:“不,像是个人类。”   但“洞察”告诉他哪里不太对劲。   李斯特方才被茉莉喷了一大通,也不计较,认真思量着说:“但是妹妹说的有道理,出逃的人,怎么说也应该是朝僻静地方跑,怎么会往这里凑?”   小费雪少爷下榻的酒店,当然是整个鸢尾湾的地标性建筑,老远一看就金灿灿的,泛着凛凛的钱味。别说人类小孩子,吸血鬼里的穷鬼都不敢随意靠近。   “所以是抓进来审,还是照着‘鱼头男’的人设走剧本?”茉莉低声问完,不等答案,就自顾自地说,“我认为应该先走剧本,对方用这招,好像还没看出‘鱼头男’是冒牌货……你们别忘了降温剂。”   加百列倏地皱眉,正要开口,却见乌鸦抱着杯热水,对他做了个隐晦的手势。   连日来的高强度刺杀任务好像集训,迷藏里所有人的神经都肉眼可见地粗壮起来,还似乎找到了自己在团队里的位置。   此时面对突发状况,个个都很像样,居然没有一个人像以前那样眼巴巴地问他“怎么办”。   甚至还安排起了驿站长——   “反正你不能吃降温剂,那个药的说明书里写了,发炎发烧的人吃了副作用太大,有致命危险。”茉莉叉着腰、皱着眉,一副“说话算数”的样子,思路也十分清晰。   “现在这个房间被盯上了,你回迷藏不安全,你得留在这个酒店里。但对方把‘鱼头男’引出去,应该不会像我们一样想狩猎他,肯定是想声东击西,趁机搜查‘鱼头男’的房间。李斯特,如果有扛着红外镜头的血族或者秘族进来,你能扭曲他们知觉吗?”   李斯特再也不像他第一次潜入血族园区那样,听到让他扛事就呆滞地灵魂出窍。   他只犹豫了片刻,就客观地说:“如果来的是普通吸血鬼,我应该没问题,天赋者我应付不了,秘族要看品种,有些秘族的知觉系统太复杂,我了解不深,扭曲起来会因为不协调被对方发现破绽。另外,我只能对付我看得到的敌人,知觉扭曲也有生效范围,如果是远程镜头……或者在我察觉不到的地方偷窥……”   “这屋里有防窥防窃听的天赋物,不用担心。而且‘鱼头男’是个挺厉害的天赋者,身边还有秘密保镖——对方肯定知道这个吧。所以他们应该会派自己那边最厉害的人负责引走他,而不是过来搜查房间。不出意外,来搜查的应该是普通吸血鬼……毕竟天赋者也没那么烂大街吧?”茉莉沉吟片刻,又把手伸进皮衣里,掏出违禁品“末日审判”塞给李斯特,“要是有意外,你俩就憋口气,藏那个空间天赋物里,用这个干掉他们。”   乌鸦慢悠悠地说:“我说,你们‘被架空后停职的驿站长’好歹还有个‘愤怒’方向呢……”   连迷藏最甜最贴心的草莓在内,所有人几乎异口同声:“你不行!”   乌鸦:“……”   草莓眼窝浅,一激动就眼泪花哨的:“站长哥每次用火种能力都很伤……”   好像火种燃烧的是他的生命力一样。   接过“末日审判”时还有些紧张的李斯特立刻抢话:“我可以,我能应付!”   说着,他还给自己打气似的,握拳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他贴身的口袋里,放着两千从“寄生”那把伞里分离出来的二级“极乐”火种遗留物。   他们是同一条路线、同一条方向,李斯特当然不可能吸收遗留物再觉醒一次,随身带这颗火种遗留物,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但同源之间有特殊的亲和,李斯特总觉得,每一次他使用自己火种能力的时候,那位不知名的前辈都隔着生死与他共鸣。   这时,茉莉才意识到自己指手画脚有点多了,有些忐忑地看向乌鸦,少女的脚别别扭扭地在地上蹭了蹭:“呃……这样可以吗?有没有我没想到的?”   乌鸦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场大雨后又奔跑起来的断流、灰烬一般的槁木上被青苔簇拥的春色。   那是五百年前,他怎么也看不清的未来。   大法官,祂也算到过这个吗?   乌鸦忽然想:“不要吧,那就没有惊喜了。”   “遵命,我没有任何要补充的,”乌鸦朝茉莉脱下头顶不存在的帽子,“您的指向就是船的航道。”   茉莉的脸瞬间爆红,像是得到了这辈子最高的褒奖,又窘迫又欣喜。她拼命屏住呼吸才绷住脸,强行命令自己冷静,又不放心道:“呃……还有,以防万一,我觉得你还是穿上那个血族秘书的皮衣……”   李斯特——整个迷藏最机灵的小伙,这时候却小心翼翼地偷瞄加百列的表情。   加百列披着亚历山大·费雪的皮,神色看不分明,一直也没插话。   茉莉迅猛龙他们都是被外族当宠物养大的,对“人的事”一窍不通,但圣地出身的李斯特懂得不能再多。“圣地”是个放纵的地方,李斯特见过把人当物的冷酷,也见过扭曲的占有欲和百味杂陈的感情。可那些都没像加百列看向乌鸦的眼神那样,让他更心惊胆战。   这话,李斯特甚至都没跟艾瑞克大哥说过。他总觉得对加百列来说,摩羯洲爆炸、所有人都化成灰,都没有驿站长重要——不,应该说,要是谁动了他看守的宝石,搞不好加百列就是那条把摩羯洲大陆挫骨扬灰的恶龙。   恶龙……不是,代理驿站长能同意把宝石交给他?   李斯特咽了口唾沫,唯恐茉莉的计划激怒加百列,正在琢磨着怎么打圆场,却见加百列忽然大步走向窗口,闪烁着银光的目光冷冷的,隔着窗帘,用“洞察”解剖着窗外的“人”。   “不是真人。”片刻,加百列开口说。   “洞察”拆解血族天赋专业很对口,甚至不需要知道太多信息,可以直接“看”。   “这是血族天赋用木偶变的傀儡,傀儡也没有其他能力。”   加百列闪着银光的洞察之眼转向乌鸦,依然什么都读不出来,他没再往下说,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这种水平的血族天赋者,完全就是个靠变戏法招摇撞骗的,根本用不着他。反正大白天出门,血族也要穿皮衣,随便让李斯特套上冒充一下费雪,这几个火种就能解决对方。   所以……   你为什么要同意那小鬼漏洞百出的计划,支走我,你想干什么?   在其他人不明所以中,乌鸦无辜地回视他,脸上还残留着方才他看茉莉时的微笑。   那表情加百列很熟悉。   这些日子,加百列深刻地感觉到,没有安眠药,哄睡乌鸦太困难了。   想让他的神经放松下来,要么需要大面积的皮肤接触,像安抚婴儿那样抚摸他——加百列坚持了一会儿,实在做不到不起别的念头。他当不了乌鸦他妈,自己还是个食髓知味、嗷嗷待哺的巨婴呢。   要么就是让他的思绪离开现世,回到过去……那个“圣晶”没有变成石头沉入海底的过去。   于是哄睡的和被哄睡的颠倒,变成了乌鸦给加百列讲“睡前故事”。   乌鸦很少讲大事,也不怎么说血族秘族崛起历史,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那里的人吃什么、用什么交通工具,遵守什么社交礼仪……甚至隔壁部门传过什么八卦。   讲这些的时候,加百列在黑暗里看到,他脸上就会带着这样轻浅的笑容,像地上的沙画,风一吹就会散。   “所以这是你忍受那么大痛苦的原因吗?”加百列想,他还是无法理解。   和乌鸦对视了片刻,加百列忽然烦躁地“啧”了一声,转向李斯特。   李斯特本能地立正了。   加百列:“跟你妈说一声,让他吃完药跟过来。”   李斯特:“哎……哎,我、我妈?”   加百列不耐烦地指了指隔壁:“他不是我的‘天赋者保镖’吗?少爷半夜出门,不得跟上?” 第141章 利刃(十七)   一场猎杀开始了。   每个猎物都自以为是猎人。   “木偶师”生于腹区,父母早逝,从小辗转在亲戚家,遭嫌弃、受虐待,最后只有一个赌鬼堂叔收留了她,却只是为了把她卖了还赌债。   乌糟糟的地方做皮肉生意,为了保证女孩们皮肤莹润,倒是给她们好吃好喝,不让她们这些“高级货”喝气味不好的合成血。在这样的培养下,“木偶师”笑靥如花地美到了成年,上天降下大礼:她觉醒了血族天赋。   如今,将近半个世纪过去,可“木偶师”闭上眼,依然能想起自己那段青春。那是她一辈子的高光时刻,她看到了希望,自以为命运从此不同。   她千辛万苦从泥潭里爬出来,几乎耗尽储蓄搞到了合法身份,奔向角区、奔向她的前程。   然后被高不可攀的学费门槛拦在了外面。   助学金也有,但都设给贵族穷亲戚、或者天赋有前途的学生。“木偶师”能做什么,毕业以后去大剧院当群演吗?   于是,她在樊笼里挣着命伸手抓,希望从她指尖溜走,一寸一寸远去,幻觉似的。   她想:有钱真好。   申请助学金时候,一个面试官拿着她的天赋检测结果,自以为很幽默地评价“你这个天赋很有趣,适合当诈骗犯”。   承蒙吉言,她成了诈骗犯。   不过夜路走多了也见鬼,去年,“木偶师”作了起大案,一时没调查清楚,受害人里有个姓梵卓的。通缉令和黑市追杀悬赏一起落下,她有点遭不住,这才随便接了个给富家子弟保镖的活,打算避避风头。   她觉得自己雇主这人不错,可能因为他是普通人,面对她这个天赋者的时候总是自觉低人一等,对她言听计从,出手还怪大方的。   “天价天赋物……”她通过自己木偶的眼盯着上钩的小费雪,笑容里就带了几分贪婪。   她奉老板命调查小费雪身边的“鬼”。“木偶师”不信鬼神,什么莉莉丝该隐七大家族的神宠……她统统不信。看那没毛兔子对浆果幼崽的忌惮态度,她感觉那所谓“鬼怪”八成就是浆果,兔子不好意思承认。   新鲜吗?肯定是小费雪那喜欢操畜生的变态玩脱了招来的。   无毛兔讲得神神道道,她判断应该是那些装神弄鬼的野怪有“知觉扭曲”能力。这种野怪非常稀有,但她也不是没听说过。“木偶师”的天赋能力正好克制这一系——木偶大军虽然毫无战斗力,但它们没有精神,刚好可以免疫一切针对精神和知觉的攻击。   于是这报酬丰厚的任务简单得不可思议起来。   亚历山大·费雪,背区地主家的傻儿子,长着一张自我感觉良好的蠢脸,走狗屎运觉醒了好用的天赋。   可是有什么用?还不如天赋物。天赋物虽然也没脑子,起码不会自动丢人现眼。   小费雪跟着假人跑了,很快,少爷身边隐藏的天赋者保镖也跟着走了。“木偶师”不知道这保镖的天赋是什么,反正看着笨手笨脚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接下来,只需要把他们引到僻静地方,用木偶伪造一堆秘族尸体,等他们一到,就把鸢尾湾里巡逻的警察喊来。   虽然尾区安全署的警察还不如自动贩售机有用,但好歹能绊住他们一阵子。趁这会儿功夫,派几个木偶去把那些浆果抓来就好了。   浆果能有什么本事?能神出鬼没,绝对是因为有小费雪那脑残庇护。   木偶们落地变身,“保洁”大大方方地来到行政套房层,“遮阳板修理工”吊着钢丝绳,从窗外垂下,“老鼠”悄无声息地钻进管道……身上都带着红外温感器。   而木偶们的目标房间里——   乌鸦声称自己要继续扮演“秘书”,加百列只能把电脑和手机都还给他。   他在李斯特不赞成的目光下披着衣服坐起来,熟练地打开电脑,挂上代理,深入了暗网。   “来吧,”乌鸦说,“闲着也是闲着,客人上门前,我教你怎么知己知彼。”   “你还没退烧,不晕吗……哎,慢点慢点。”李斯特胆战心惊地看着他平地一趔趄,赶紧冲上去扶住他胳膊,“我只是个一级极乐啊,船长大人行行好,你可别让我分心了,本来就紧张……”   “火种能力不够,才要找其他东西凑,你事先知道一会儿来的是什么,‘知觉扭曲’不就可以有的放矢了吗?鼻子灵的你在这屋里制造个超级臭蛋,自带红外测温功能的不在五感之间,是特殊的感温细胞……哦,要是来一帮没有知觉的傀儡假人,你也不用忙了,还是坐下跟我喝杯茶吧。”   李斯特听到最后一个说法,差点闪了腰,陡然意识到茉莉这行动计划的漏洞,脸都僵了:“不、不会吧?”   “没事,问题不大,”乌鸦随意地摆摆手,“我罩得住你。”   李斯特双手捧着他的胳膊,差点跪下:“别啊船长大人,你要是因为我动火种能力,再……我估计都没脸活了,怎么跟别人交代啊?你忍心这么坑我吗船长大人……这是什么?”   “黑市血族天赋物的拍卖记录。”   李斯特就是生不逢时,要是五百年前,肯定是个八面玲珑的销冠,因此乌鸦也不听他说,直接拉出了一个单子,上面最显眼的词就是“流拍”。   “这么多流拍……是将近一半没卖出去吗?”   “天赋物是消耗品,黑市价格贵得像发癫,所以一些‘没什么用’的天赋物是有价无市的,比如这种探测‘野怪’的……”   这就好像人类主宰世界时,没人会花一套房子钱买野狗探测器一样。   李斯特瞪大了眼睛,只见乌鸦敲了敲键盘,筛选出来的一排记录,都是和“野怪探测”有关的。   在某一年份之前,这种东西一直是“流拍”,之后则每年都显示交易成功。   “暗网当然不会让你查到买卖双方身份,但是能看到拍卖时的报价次数——看,几乎都是一两次报价就成交,说明这种探测‘野怪’的神器不是突然打开市场了,而是多了个定向收购的大金主。而这个年份——感谢‘寄生’先生的调查结果,正好是格里芬·费雪的父亲接管‘香料厂’那年。”   李斯特听到这,反应极快,猛地扭过头:“格里芬·费雪手里有这种东西,不是早知道我们的身份,你早知道……”   “我上哪早知道去?我又不是先知,只是看到这个数据,有这么一个联想,”乌鸦慢条斯理地说,“这又不是证据,也许纯属巧合呢——所以我只好请格里芬·费雪本人帮我验证了一下。”   李斯特从小就被人夸机灵,但跟他们驿站长说话,他总觉得自己呆呆的:“什么?”   “万圣节的时候,亚历山大·费雪收到了一堆祝福信息,但他只回了五六条,其中就有格里芬·费雪,可见关系还过得去。通过对格里芬公开的信息和履历做侧写,能看出这是个周到礼貌到有点讨好的人,不管是真的还是演的。所以我故意拖慢行程,以‘少爷太累不舒服’为名义,在临近鸢尾湾的酒店留宿。格里芬为了符合人设,肯定要迎接探望。”   乌鸦喝了口水,润了润有些沙哑的喉咙:“所以那天晚上,我根据近些年卖出去的‘野怪探测器’感应范围,在距离我们百米、五百米、一公里的路口都留了监控……喏,这是一公里处那个镜头拍到的,这辆车来了又走,车牌拍得很清楚,是格里芬·费雪的私人座驾。所以提问,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船员李斯特?”   李斯特:“大费雪就是那个买主,买的还是感应范围最大的天赋物。”   “满分,船员!于是现在,我们知道格里芬·费雪有‘浆果恐惧症’,知道他非常谨慎,还知道了他在黑市上的一个账号,信息足够充分了吧?”   李斯特脑袋变成了问号的形状:哪里充分了?   “可以顺腾摸瓜,调查这账号参与过什么交易,看看他买了什么——哦,他悬赏了一个血族天赋者保镖。”   李斯特回过神来,激动起来:“这是不是就是我们现在的敌人?”   “这不是,冷静,”乌鸦一巴掌按在李斯特肩上,“你看看悬赏时间,十年前了。哪个黑市保镖会把一份工作干十年,他们又不交社保。人在黑市走,不可能只有一个账号。”   “哦……”   “但你可以通过这个账号发悬赏的语言习惯,尝试搜索他的其他账号,比如——注意到了吗?绝大多数悬赏贴都是从诉求写起的,格里芬先生的第一句话却是加粗的酬金,你会想到什么?”   “呃……他……他有钱?”   “如果你是黑市赏金猎人,同时刷到两个帖子,一个标题是职位,另一个标题是钱,你点哪个?”   “钱……”李斯特恍然大悟,“所以不管是心计还是本能,都说明这家伙很会啊。”   “不然你以为,一个‘家世清白’的背区富二代,这十年间是怎么牢牢控制住尾区交通枢纽的?”乌鸦耸耸肩,“按照语言习惯、交易物品范畴,我们可以一点一点互相印证……嗯?怎么印证?比如购买‘野怪探测器’的账号里,这两个账号和他的语言习惯高度相符,大概率也是他的。我们再深挖这两个账号,搜集更多语言习惯和交易偏好……最后会得到一份格里芬少爷在黑市上的购物清单。”   乌鸦话没说完,电脑上已经跳出了列表。   “这份购物清单体现出来的人设,比他公开的那些要真实得多。学会了吗?”   李斯特已经把自己的任务和即将到来的敌人忘了,头晕脑胀地喃喃道:“你这一路……真的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吗?其实你会分身术,对吧?”   否则为什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这么多事?   难怪当时他们组就没赢过!   “是的,被你发现了。”乌鸦一本正经,“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乌鸦003号克隆体,请多指教。”   然而从不让人冷场的李斯特却罕见地没接这个玩笑,他看向乌鸦,欲言又止。   “怎么?”   “驿站长,你一直在拿迷藏里的安眠药……”   火种们一般只需要伤药,很少会用到这种东西。   李斯特看起来有点难过:“所以你是因为一直要提前想这么多事,才睡不着的吗?”   乌鸦愣了一下,随后笑道:“所以这不是才要培训你,好让你以后分享我的安眠药吗?”   是分享还是……   李斯特倏地收住思绪,没敢往下想。   加百列不用教,这些事他就算不是天生就会,有那么多血族怨魂当陪练,也早熟练了。但他肯定不会把自己知道的信息拿出来分享,多半是自己就行动了,这种时候,团队里必须有一个能稍微跟上他思路的。   艾瑞克看着老练,其实多少有点死脑筋,心细得不是地方。其他人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就是迅猛龙那样的老实人。   至于以前为什么不教——以前这帮人战战兢兢的,没必要太精明。   精明是恐惧的放大器,反而是一个靠谱但保持神秘的驿站长更能给他们安全感,把他们“骗”出耗子洞。   “看这里了。”乌鸦打了个指响,将李斯特的注意力重新吸回屏幕上,“这份购物清单告诉我们什么?”   李斯特偷偷摸了一把眼,艰难地集中注意力看过去。   “咦?他怎么发了这么多保镖悬赏令,一直找不到人?不可能啊,这么高薪水,又不是什么危险工作……这么废保镖?”   他发出惊讶声的同时,乌鸦往后一靠,仰头朝通风管道口做了个举杯的手势。   “是啊,为什么呢?” 第142章 利刃(十八)   准备敲门的“保洁”,已经掀开了窗外遮阳板的“修理工”,管道里的“老鼠”,全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秒后,门口先传来了三下敲门声。   李斯特激灵一下转身,汗毛倒竖。   像是“窃听”“反窃听”之类的天赋物,都有极强的隐蔽性,几乎能躲过一切种族的感知。但人类靠近血族天赋物始终有不适感,不知情的马虎蛋也许会忽略,如果事先知道了布置,仔细分辨,其实能感觉到那微妙的存在感。   而此时,李斯特突然发现,这房间中反窃听、反窥视天赋物那隐约的存在感……不知何时消失了!   他咽了口唾沫,心里反复叮嘱自己“镇定”,将想好的“知觉扭曲”朝大门口拍了出去。   然而下一刻,李斯特的心骤然往下一沉——打空了。   只听头顶传来“咯吱”的怪声,“呛啷”一下,通风管道口的金属网掉了下来,一道灰影纵身跳到桌上。   李斯特猛地将乌鸦往后一拉,看清那是一只鸟蛋大的小老鼠。他丝毫不敢大意,抽出一把防身的小刀就扫了过去,老鼠轻巧地躲过,上蹿下跳到电脑屏幕前,跟乌鸦对上视线。   快如闪电的小老鼠倏地僵住,浑身冒起白烟,变戏法似的,原地变成了个木偶。   乌鸦原本坐在有轮的转椅上,被李斯特连人再椅子在地板上抡了个华尔兹圆,直到这会儿才停稳。   “幸亏不是开水。”他嘀咕一声,放下洒得差不多的水杯,抽出张纸巾按在泼湿的前襟上,这动作让他看起来好像在微微欠身。   “来,给你介绍一下,”乌鸦说,“这位是天赋者‘木偶师’,一级通缉犯,诈骗金额上亿。天赋能力是把木偶变成任何生物,除了神圣天赋‘洞察’等少数几个作弊的能力,不管是眼还是机器,都无法一眼识破。”   李斯特瞳孔倏地放大。   “但一旦被识破,木偶就会现出原形。”木偶盯着乌鸦,下颌上下移动,发出了带有金属簧片弹动的尖声。   它大概有成人一巴掌高,手工粗糙,像旅游景点糊弄游客的廉价纪念品,眼睛里却仿佛有个漆黑的漩涡,能浸染胆敢与之对视者的灵魂。   木偶“吧唧”着嘴:“你又是什么?野怪?”   乌鸦礼貌地笑了:“我不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作祟野鬼吗?”   “我看你是装神弄鬼。”   乌鸦抬手把擦衣服的纸团成团,精确地扔进两米外的垃圾桶,悠然翘起二郎腿:“那你又为什么来见我呢?”   木偶太小,就算站在桌上,也得被坐着的人俯视。   “木偶师”远程看着这俯视她的诡异生物:长得像只漂亮又罕见的成年体“B9”,可她知道不是。血宠都是漂亮皮囊,眼神比她的木偶还空洞,要么是哑巴,要么只会说设定好的台词。   也不像一般的野怪——“木偶师”在黑市见过关在笼子里的野怪,那些东西都没理智,只会咬人,一旦发现脱困无望就立刻寻死,能活活咬断自己动脉。   可是这家伙……   在“木偶师”看,这个黑头发的“浆果”,简直就像个披了浆果皮的人。   恐怖谷效应忽然拉满,有那么片刻,“木偶师”简直有点理解格里芬和兔子的“恐果症”了。   “你了解我,了解格里芬·费雪,专程在这等我。”巴掌高的小木偶好像上了发条,在书桌上转着圈地踱起步来,狡猾地放缓了语气,“难道你以为,这么几句没依没据的挑拨离间,就可以逃过这一回?”   “容我提醒,”乌鸦居高临下,带着一点嘲弄看向木偶,“既然我这么了解你,如果只想自保,方才就不会让你的‘小可爱’把小费雪引出去了。你看着可比他像文明人。再说,如果只是低级的挑拨离间,难道我会放着值得尊重的小费雪先生不管,反而在这等你吗?女士,这到底是你妄自菲薄,还是觉得我闲得慌专门挑战难度?别这样好吗,我只是只柔弱的浆果。”   “木偶师”:“……”   她既觉得自己被捧了,又觉得自己挨了骂,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且他越是这么说,“木偶师”就越觉得他不是浆果。   搞不好又是什么奇葩变态的血族天赋——不是据说有人能变成蝙蝠吗?那变成“浆果”又有什么不可能的。虽然看不出来“变成浆果”这种能力有什么屁用,但成年人还是应该对别人的性癖保持尊重。   “我专程把小费雪支出去,也是不想让你们碰上。不管是你杀他还是他杀你,只要有人死了,只对你雇主——大费雪先生一个人有利。我真是厌倦继续替他当屠宰工了。”   木偶眼珠滚了一下:“别说得他有本事通过木偶找到我似的。”   “大费雪先生身边有‘洞察’天赋物吧?你怎么确定小费雪没有呢?”乌鸦神色不变,“再说你的位置很难找吗?你不就在负责这一片治安的安全署里潜伏着么?旁边是一只伪装成安全署警察的木偶,正在替你盯着监控?”   “木偶师”一阵毛骨悚然,猛地站起来,她分明在透过监控监视别人,此时却忽然觉得也有一个看不见的镜头对准了自己!   她冷汗都冒出来了,逼着自己镇定下来,能屈能伸地放缓语气:“你刚才说‘替他当屠宰工’是什么意思?之前那些秘族,是他故意送去送死的?”   “是这样。”   “为什么?”   “大费雪先生明面上只是个农产品公司的物流园经理,但他扎根在鸢尾湾十年,手上不干净——作为他的保镖,这些事你知道吧?大费雪先生肯定向你坦诚过,就是因为他接触过这些事,才担心自己的安全,请您来壮胆。”   木偶耸耸肩:“嗯,毒品、军火、生命石……血秘两族的人口买卖他都搀和过。”   懦弱无能还贪婪成性五毒俱全,是个有钱的超级垃圾。   “一个来自外区的富二代,没根基没人脉,也不是天赋者。十年间,牢牢抓住了鸢尾湾这个走私枢纽的控制权,每一艘流经此处的走私船,几乎都要分一杯羹给他,你怎么看?”   “有钱请打手,外加有狗屎运。”   “是啊,运气超好。”乌鸦轻声说,随手翻开屏幕,“十年前,他人还没到,鸢尾湾就发生了恶劣的走私犯械斗,当时监守自盗收保护费的安全署治安官被流弹误伤致死,鸢尾湾震荡,大费雪先生得以趁机立稳脚跟。不久,最大的生命石走私帮派得罪人被暗杀,滞留了一大批货在鸢尾湾,大费雪先生得以顺理成章的接手……类似的事发生了无数次,好像这个人有天赋能力‘捡漏’似的。”   木偶嗤笑一声。   “而巧合的是,”乌鸦继续说,“每次他‘运气超好’地得到了什么机缘后,这位大费雪先生的账号都会去黑市上重新雇保镖——我们第一反应可能是他知道自己得了便宜,怕人报复……也可能是他的上一任保镖被‘消耗’掉了。”   “或者见势不妙跑路了,”木偶说,“黑市上赚钱的机会多了,没人会为了雇主卖命。”   “可是好奇怪啊,”乌鸦的声音很低很轻,像引人入梦的恶魔低语,“费雪先生只是在捡漏,只是‘运气超好’,又没跟谁你死我活地斗过,哪来的‘见势不妙’呢?”   木偶愣住。   “我见过一个诡异的违禁品,可以倒置规则,只要让它吃饱了‘祭品’。那么,有没有类似的天赋物或者天赋……有这样的献祭功能呢?你今天出发之前,不会刚好和他签订过什么契约吧?”   木偶笑不出了。   五分钟后,门口、窗外都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乌鸦和李斯特他们面前的木偶失去灵魂似的,歪斜着倒下。   李斯特看了乌鸦一眼,在他点头后一个健步扑上去,隔着身上的人皮衣把木偶抓起来扔壁炉里烧了。   直到那鬼娃娃被火苗吞没,李斯特觉得自己的脑筋还没捋顺。   就这?三言两语就把对方的天赋者保镖策反了?   驿站长连对方祖宗十八代都摸清楚了?那方才为什么要同意茉莉的计划?给他们机会练兵?   还有……   “驿站长,”李斯特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的是真的还是……”   他说到这,生怕隔墙又有耳,忙谨慎地掐断话头。   “没事,说吧,防窥防窃听的天赋物打开了。”乌鸦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拿着人皮衣走进更衣间,“当然是真的,‘木偶师’是诈骗犯,又不是大傻子。”   李斯特咽了口唾沫:“这个大费雪……真的这么可怕?真有那什么能‘献祭’的……”   乌鸦:“我哪知道。”   李斯特:“啊?”   “可能性太多了,我只是指出不对劲的地方,提出其中一个猜测。之前的秘族们一批一批来送,确实很不对劲。”乌鸦说,“至于真相是什么,我也很想知道,这不就派‘木偶师’女士替大家调查了吗?”   李斯特:“……啊?”   驿站长的名字可能带诅咒,跟他聊久了,会变成只会“啊啊啊”的乌鸦鸟。   “等等,驿站长,你穿人皮衣干什么?”   穿的还不是“秘书”的人皮衣,是一件酒店工作人员统一的工作服。   “把人皮衣外面的衣服和工牌换掉,拿好东西,撤。”乌鸦说,“忘了我怎么跟你介绍的吗,‘木偶师’是个诈骗犯。”   李斯特又想“啊”,拼命忍住了。   “一个诈骗犯表现得像个傻子,必然是想坑你,这会儿她应该已经把我们的照片发给大费雪手下了。不跑等什么,被堵截吗?”   李斯特:“那加百列他们……”   “‘木偶师’原计划应该是用木偶伪装尸体,把这几天的抛尸案嫁祸给‘亚历山大·费雪’……真有她的,随便甩口锅就甩到了真凶头上,在黑市上混什么混,买彩票去算了。”乌鸦——一看就是专业跑路人员,别看平时东西乱扔,打扫起痕迹来,又麻利又迅捷,不比加百列清理杀人现场慢,“她知道我在利用她探路,所以她会给自己也找个探路工具,这会儿肯定是派她的木偶当向导,带着加百列去找她老板了。”   李斯特:“……”   他现在开始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不在场。   五迷三道地在人皮衣外换装——感谢血族的习惯,“工作制服”人皮衣的脸都是统一的——李斯特糊里糊涂地跟着乌鸦撤离酒店房间,这才想起一个问题:“所以这是你跟加百列商量好的吗?”   乌鸦:“……”   李斯特察言观色超能力上线:“不是吧,我看他表情不像。”   “咳,我怕他不同意,你们一个个的……”   李斯特心里冒出疑惑:如果是他、茉莉他们,确实不同意。让个瓶子都拧不开的病人跟血族天赋者谈判,单枪匹马的,太冒险了。   但加百列……   他总觉得驿站长说的话,加百列不管怎么不愿意,最后都会同意。   “可是……”   “嘘!”乌鸦开口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子,“你也又是晚班吧?唉,我也是,他们就知道欺负新人……”   李斯特倏地闭了嘴,两人面前,两部电梯同时响起抵达提示音。   电梯门开,乌鸦推着他上了下行电梯,与此同时,旁边上行的电梯上下来一队穿着古怪制服的血族,脸上都带着红外眼镜,径自朝“亚历山大·费雪”的房间去了,与他们擦肩而过。 第143章 利刃(十九)   已经进了电梯的乌鸦看起来还想追出去,嘴里说着:“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李斯特原地化身惊恐的八爪鱼,四肢并用地拽住他:祖宗,演过头了祖宗!   这要是哪个戴红外眼镜一回头,驿站长那三十七度的体温就要烫来一群追兵了!   好在“眼镜们”目标明确、步履匆忙,并没有在意他们这些小角色。   员工专用的电梯门缓缓合上,李斯特上蹿下跳的神经总算安详了片刻:“回宿舍?”   要回迷藏吗?   “下楼喊上室友?”   既然“费雪少爷”都出去了,房间里剩下个“睡着”的秘书还算自然,留一大帮酒店工作人员在里面打牌就不像话了。而且以李斯特操作“知觉扭曲”的水平,屋里活物当然是越少越好。   但两个年轻的火种也不肯走远。   这会儿,茉莉和草莓就在楼下员工休息室,随时准备支援他们。   员工休息室在地下一层,员工通道四通八达,连着消防通道和酒店后门,也可以抵达酒店的任何一处设备间。其中有一条通道是垃圾处理专用道,每天黄昏时分,清洁工会将打包好的垃圾集中推出去,堆在门口小巷子里,等垃圾车来收。   这条小巷太臭,血族们都会远远避开,正适合迷藏小队进出,乌鸦刚到这酒店就轻松黑了垃圾巷的监控。“迷藏”现在就伪装成了报废的垃圾车,藏在垃圾巷角落里,做老鼠和蟑螂的芳邻。   李斯特他们在员工休息室的“安全屋”,是一个谁都不愿意去的小隔间,原本是个杂物间。离垃圾口很近,常年泛着谜样气味,他们在里面布置了防止窃听和偷窥的天赋物,还把门口的“猫眼”连上了无边镜。   “迷藏”就藏在附近,会议室里留守的二十四小时轮班,有任何生物靠近这小隔间,无边镜都能捕捉到。哪怕来不及示警,也可以用无边镜刺伤不速之客的眼睛,为里面的人争取时间。   鉴于自己人也披着人皮衣,肉眼分辨不出来,他们还约定了安全手势,每天一换。   乌鸦听草莓介绍的时候都在感慨,他不在,加百列放养,迷藏小队成长速度真是超乎想象。   “先不回。”他回答李斯特,意味深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大动静,留下看个热闹嘛。”   李斯特欲言又止,正犹豫着当不当说,电梯到了地下一,门打开,门口赫然是几个秘族。   一个凶神恶煞的兔头人带着一帮狐头人,还有个身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蜥蜴人,都戴着红外眼镜!几个秘族的目光和身上的腥味齐刷刷地扣在了他俩身上,李斯特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而他这反应并不突兀,因为旁边乌鸦一下跳了起来,后背“咣当”一下撞在了电梯墙上,捏着那变调的声音:“什、什么人?!”   一个狐头人猛地上前一步,抬爪揪住两人的领子,将他们从电梯里拖了出来。   狐头人没有罴人和狮虎人那么高大,但也比普通成年人的块头厚实多了,而且明显是服食过生命石的。他们行动速度之快,一级火种根本没有躲闪反抗的余地!   李斯特眼前一花,已经被箍紧的领口扼住了呼吸,乌鸦身上似乎掉了什么东西,李斯特艰难地将余光投了过去,看见了一个带着血迹的一次性取血器。   下一刻,两人被重重地扔在了地上。   狐头人上前,捡起那一次性取血器放在鼻端闻了闻:“送餐的?”   李斯特整个人都是僵的,乌鸦那边可能是被摔重了,一时都没吭声。   “别管了,快走。”领头的兔头人粗声粗气地说,“真让废物护卫队抢了老子的先,以后我们在鸢尾湾没法混了。该死的‘木偶师’!”   狐头人亮出尖锐的爪牙,恶狠狠朝两人瞪了一眼:“当没看到我们,别做多余的事,否则——”   怎么回事?   李斯特直眉愣眼地盯着秘族们脸上的红外眼镜,为防万一,他自己是吃了降温药的,但驿站长……   秘族们风一样地消失在关闭的电梯门里,李斯特这才缓缓摸向自己的工作服口袋。   降温药有时效限制,为防意外,茉莉临走的时候给了他三颗备用药……果然少了一颗!   他想起驿站长起床时踉跄的那一下,以及乌鸦独自在更衣间里的片刻……   乌鸦却不给他头脑风暴的时间,不知道是不是降温药使人清醒,他这会儿已经完全没有了烧得晕晕乎乎的样子,麻利地爬起来,朝李斯特做了个“快走”的手势。   两人飞快穿过长而寂静的通道,躲进了“安全屋”。   草莓和茉莉吃了一惊,同时跳了起来,不等俩孩子开口,反锁了房门的李斯特已经崩溃喊了出来:“驿站长!”   “冷静,冷静……”乌鸦敷衍地随手在他身上拍了两下,没等李斯特看清,已经把倒霉“极乐”身上藏的空间天赋物摸走了,手一探就从里面捞出了电脑。   李斯特:“……”   好,现在他知道自己那小药片是怎么没的了。   茉莉立刻侧身靠在门口,随时警戒。   草莓犹疑不定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落到乌鸦快出残影的手上:“站长哥?什么情况?”   李斯特:“他偷了我的降温药……”   茉莉:“什么?!”   “哎,别叫,天赋物能量有限,你们声音越大越费电,省着点……吃都吃了,又不能抠出来。”   别说抠出来,既然他的体温已经能瞒过红外线设备,说明药已经生效,洗胃都洗不出来了。   “你是死人吗?”茉莉先喷向李斯特,随后怒火扑向乌鸦,“你要死吗?!”   “医生制药又不是普通的药,归根到底还是火种能力,火种级别越高,副作用影响越小。而且我还减半了药量,”乌鸦头也没抬,“再说我提前吃过稳定剂和退烧药,这两种混合打底,也能有效降低降温剂的副作用……真的,你们不信找个资深点的二级医生问问,虽然是冷知识,但肯定有懂的。”   茉莉反应比闪电还快:“放屁,如果是只有二级医生知道的冷知识,你怎么会懂,你又不是医生!而且降温剂根本不是常备药,你不可能提前关注,这几天加百列根本没给你留匠人造物!”   乌鸦:“……”   他当然不是通过匠人造物联系的。   他是黑山谷的主人,就算在千里之外,也能通过谷里的一草一木,在加百列眼皮底下联系那边——加百列亲手做的叶脉书签,穿成手链装饰的小石子……都是他的联络工具。   黑山谷可以用玛莎留下的人偶自由行动,这段时间与往返山谷的黑医、黑匠人往来密切。   “我就是提前知道,我还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乌鸦避重就轻,“再说总比被血族和秘族当场抓住好吧?两害相权,咱们还得取其轻呢。”   李斯特越来越不好糊弄:“我们差点被血族抓住,是因为你故意要自己留下,非要和那个血族诈骗犯说话!”   草莓和茉莉闷在地下室等消息,还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事,齐刷刷奓毛:“这又是怎么回事?!”   “哎呀,耳鸣,听不了大呼小叫。”乌鸦干脆开始耍赖,“哇……你们快看,‘木偶师’女士果然有两把刷子。”   说话间,他已经黑进了酒店各处监控,只见之前在楼上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血族们已经和秘族撞在了一起,两伙人明显起了冲突。   乌鸦留在房间里的窃听装备清晰地将冲突内容直播了过来。   秘族气急败坏:“你们是不是也被野怪渗透了,这么大张旗鼓地跑过来,是唯恐人家不防备?”   另一边也反唇相讥:“被几只浆果耍了的傻毛说个屁!”   “木偶师”给自己立的人设,一直都是“平等看不起所有人”的傲慢形象。她将小费雪房间里的秘密同时发给了两拨人——秘族雇佣兵埃德蒙,以及格里芬·费雪明面上养的血族护卫队,用她惯用的、极近嘲讽的语气。   两拨人果然都被激怒了,尤其秃头兔子,几乎带着自己手下有生力量倾巢出动。   她用木偶远远观察片刻,看见不久,又有一波秘族朝那酒店去了。心里知道那打扮成“浆果”的狡猾男人溜走了,秃头兔子肯定是和护卫队撞在一起互相推卸责任了。   为了夺回面子,秃头兔子不光把自己人都带出来了,还利用人脉联系了鸢尾湾其他秘族。   “很好,”“木偶师”心想,“就让那位漂亮先生绊他们一会儿吧。”   正好削弱大费雪身边的武装保护,方便她回去上演“黄雀在后”。   那么还要安排“螳螂”——   加百列心里不耐烦地估算着距离,亚历山大·费雪那天追着乌鸦跑了多远,他就在多远处停下脚步,实在懒得念台词,他直接跟那假浆果动了手。   就在这时,一大群“浆果”好像雨后春笋,“呼啦”一下,凭空从地里长了出来,团团围住了他,足有几十只!   所有浆果的长相都和那只“在逃浆果”一模一样,但……全是黑发黑眼!   这血族见过乌鸦,而且是没穿人皮衣的。   加百列脸上学着费雪挑起的嘴角倏地落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他近乎叹息似的轻声问:“你想死得很难看吗?”   下一刻,“浆果”们好像也感觉都了恐慌,四散奔逃。   加百列眼中银光倏地闪过,想也不想地朝其中一只追了过去。   “果然,”木偶师想,“小费雪身上也有类似‘洞察’的天赋物。”   她方才激活木偶之后,就果断抛弃了他们,只留下其中一只和自己的联系。小费雪精准地锁定了那只,可见他的“洞察”比大费雪手上那件能量充足,很快就能通过它定位到“木偶师”本人。   她于是不再犹豫,以身为饵,不慌不忙地装作了一副任务已经完成的样子,往大费雪藏身的船舱走去。   轻车熟路地坐电梯下密室,“木偶师”人没到,已经朝她的雇主开了口:“任务完成了,兔子他们去抓人了,奖金抓紧兑现。”   格里芬·费雪那窝窝囊囊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犹疑似的:“真的吗,这么快?”   “不然?”“木偶师”轻慢地说,“我带了物证,你自己……”   她的脚步倏地停在了门口,声音也戛然而止。   “除了物证,你还带了什么回来?”屋里的格里芬·费雪缓缓地轻声问,“我堂弟吗?” 第144章 利刃(二十)   “木偶师”已经看清,那昂贵的酒柜后面并没有“格里芬·费雪”,跟她说话的,是一部开了公放的手机。   刹那间,“木偶师”后背有了微微发麻的感觉。   好在诈骗犯的心理素质卓绝,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冷静下来了。   其实严格来说,她没有做对不起雇主的事。   格里芬·费雪让她去做的,本来就是“查清楚这些日子屠杀秘族的鬼是什么东西”。她查了,查清了,调查结果也没隐瞒, 第一时间发给了大费雪手下的打手团,连对方可能有什么能力都好心提醒了。   至于小费雪,她为了搜查他住处,用很温和手段把人引走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伤害也没暗算,她甚至为了保全雇主的面子,都没把那位请到安全署一日游,够意思了。   至于小费雪会跟过来——那是因为他身上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天赋物,她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穷酸,面对各种见都没见识过的高级货色,防备不周有什么稀奇?   在心里快速将自己检视一遍,自认为无懈可击,“木偶师”镇定了。   “搞什么鬼?”她按照自己一贯的人设,不悦地扬起下巴,一边说,一边好像毫无防备地几步走过去,嚣张地抓起那公放手机,“至于吗?放心,你弟那个怪力大傻子,他把我所有木偶的脑袋都拧下来了,不可能通过木偶追踪到我。”   手机只是在通话,连视频都没有,但“木偶师”防着这屋里有监控,从表情到语气都十分到位。   她倾情奉献着表演,心里却升起疑虑:既然她的所作所为自己都不心虚,大费雪为什么这么防备?他平时确实唯唯诺诺了一点,但没有这么神经质过。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家伙窃听到了她和那“假浆果”的对话。   窃听到了也没什么,针对这种情况,“木偶师”也做了防备。她防的不是窃听,是防着那“假浆果”和其他人碰到,故意泄露他们的谈话内容——她给秘族和护卫队发的信息里,都注明了“这家伙善于无中生有挑拨离间,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要信”。   这样就算他们对话内容泄露,她也可以用“那么说只是为了稳住他,没上当”把自己择出来。   可是如果真是窃听,格里芬·费雪的行为就更诡异了。   能窃听,说明他早知道对方的底细,那为什么还要让兔子手下的秘族一波一波送死?为什么还要花高价诱惑她去查?   “木偶师”心里打了个突:不会真的被那“假浆果”说中了吧?   她决定试探一下,当下,故意横眉立目:“等等,不对,你的意思不会是说,我故意给你弟传消息把他引来吧?哈,是你有毛病还是我有毛病?”   手机里传来轻微的“沙沙声”,格里芬·费雪没吭声。   “喂?”“木偶师”表演着合格的“黑市保镖”,做出防备姿态,警惕地打量周遭环境,嘴里还说着,“你不会是想赖账吧?契约反噬可有你受,喂,说话!”   “咔哒”一声,那头电话挂断了。   “木偶师”屏住呼吸。   一分钟过去,无事发生。   没有埋伏,没有暗算……当然,有也不怕,因为此时,站在大费雪秘密基地里的,依然是一个木偶,只是变成了“木偶师”自己的模样。   至于“木偶师”本人,她耍了个小滑头。   小费雪抓住她木偶瞬间,她本尊确实在这艘船上。同时,她让木偶脑子里闪现了几个记忆画面,将大费雪的藏身之地泄露给了对方。   而傻大个亚历山大·费雪,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没脑子,对“洞察”和“记忆读取”双重天赋指出的“真相”深信不疑,简单粗暴地把那木偶化身的“浆果”撕了,朝这边飞奔而来。   利用这个时间差,“木偶师”让木偶代替自己留在船上,下到底层船舱和格里芬走戏,真身早已经避到了“记忆读取”范围外躲好。   但她也没走太远。   她的木偶设定好化身后,会自主行动。而在这个过程里,她的视角可以在不同木偶间来回切换。但“木偶师”本人只长了一个脑子一双眼,木偶多了她也看不过来。因此她只派了一个木偶到大费雪的秘密基地里,监控船舱内的情况。而她本人就在附近一艘客轮的顶层客房里,居高临下,正好可以将船舱外的情况尽收眼底。   可是现在是什么情况?   格里芬·费雪在搞什么?   “木偶师”一边操控着自己留在大费雪秘密基地里的木偶,让它符合人设地骂、质问、一遍遍重新拨打电话,一边用护眼望远镜扫视着船舱周遭,寻找可疑线索。   忽然,“木偶师”脑子里灵光闪过,她发现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   亚历山大·费雪人呢?   鸢尾湾总共没多大面积,天赋者们一个个行动迅疾如风,按理说,那个小费雪早摸过来了……可是都这会儿了,他丝毫没有出现在船舱外的迹象。   不会是个路痴,迷路了吧?   她这一晃神,连逼真的木偶都跟着主人愣了一下。   就在这时……   “哒——哒哒——”   她的门被人敲响了,轻缓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您好,客房服务。”   刹那间,虽然没想清楚怎么回事,但混迹黑市多年的第六感已经发出尖锐警报。“木偶师”没回答,果断听从心灵指引,丢下望远镜起身就要跳窗脱身。   此时天已大亮,血族的眼睛乍然离开带有遮阳功能的望远镜片,被刺得眼前一花,推开的窗户撞到了什么,卡住了。   遮阳板吗?   “木偶师”疑惑地眯起眼抬头,一道阴影“好心”地替她遮住了致命阳光,高大的男人逆着光俯身。   “您好,客房服务。”   鸢尾湾某处,格里芬·费雪以虔诚祈祷的姿势闭着眼,面前却并不是莉莉丝圣像,而是个……“浆果”婴儿!   浆果婴儿看起来有两三个月大,眉清目秀的一张小脸,皮肤上泛着浆果特有的、让人垂涎欲滴的饱满血色。任何人看了,都不会怀疑这婴儿是活的,她好像正恬静地睡着,随时会因为好梦“吧嗒”几下嘴似的。可是婴儿下半身却被镶嵌在了一个水晶石托里,做成了一件精美的摆件。   在这不知是死是活的诡异“摆件”胸口,有一块白色晶体,正是导致浆果变异、造成致命污染的污染石。   迄今为止,除了当年腹区沉船里打捞出来的那块不明物,血族有记载的“污染石”最大也就两公分见方,薄薄一片。可这块不规则的污染石竟有硬币大、一指头厚!   它埋在婴儿的皮肉里,不像镶嵌的,倒像是从婴儿的胸骨里长出来的。   这是一件违禁品,和传说中的“倒置鬼偶”一样,属于特高危级的违禁品。   所用材料不是野怪身上取下来的毒囊,而是制造野怪的污染源。   违禁品名“典当”。   婴儿双手交握在白晶下,手心里攥着一张纸。   忽然,那张纸无火自燃,火光穿过白晶,折成针一样凶险的光芒。婴儿发出“咯咯”的笑声,格里芬·费雪蓦地睁开眼。没燃尽的纸片落下,那上面赫然是“木偶师”的照片,落到水晶底座上,缓缓化成了灰。   格里芬·费雪脱力似的往后一靠,额头上大汗淋漓,喃喃地对空气说:“‘木偶师’死了,父亲。”   格里芬·费雪身边的空气水波似的荡开,他那负责“香料厂”数十年的父亲的面孔出现,沉声问:“你看到什么了?”   违禁品“典当”,典当的不是金银珠宝,是命。   只要在“典当”摸过的地方签名或者盖手印,典当生命的契约就算签订了。   一旦卖了命的人死亡,违禁品就能吸走死者所有的生命能量。   和“倒置鬼偶”一样,它靠这种方式“充电”,充满了电的“典当”,能为主人转嫁一次致命伤害。   而作为“违禁品”,喂给“典当”的命最好是血族天赋者,等级越高越好,其次是长期服用生命石的强大秘族。格里芬·费雪一次又一次从黑市上骗来的天赋者就是最好的储备粮。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违禁品“典当”只是个拉人垫背的保命符而已。   但到了聪明人手里,它有了不同的用处。   “典当契约”生效时,作为主人,能看到卖命者的死亡过程。   人们通常认为“死无对证”,只要尸体处理得当,死人就再也不会泄密,想不到有人会在旁偷窥。鸢尾湾十年,格里芬·费雪靠制造死亡、偷窥死亡,无数次窥得先机,逢凶化吉。   所有秘族雇佣兵,都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签了典当约,因此所有蜥蜴人折进去那天开始,格里芬·费雪就看到了“凶手”。他在不断给对方送新材料的过程中,已经拼凑出了事情全貌。   “亚历山大已经死了。”格里芬·费雪轻声说,“现在占据他身体的是一个变异野怪,能利用天赋物和天赋者尸体,盗窃血族天赋。他们是一个团伙,一边在假冒沉默家人诱骗迈卡维将军,一边在联系我们的香料厂……父亲,香料厂叛变了。” 第145章 利刃(二十一)   老费雪——格里芬的父亲一言不发地听着儿子说完了前因后果,只是阴沉着脸,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他不是不相信儿子的判断力,更不会不相信“典当”,也不是不知道野怪浆果的危险之处。   可……族长的天赋者儿子——费雪集团未来的内定继承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身份被野怪冒领?费雪家的终极秘密武器,他大半辈子辛苦经营维系的香料厂叛主?   光是这两件事,已经把老费雪打懵了。   如果前者是真的,那么集团继承权是不是会发生变动,他们一系有没有什么机会?如果后者是真的,那他这香料厂负责人以后怎么办,费雪集团以后往哪走?   老费雪一时心里千头万绪,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还没开始想,脑袋已经开始预热了。   甚至,他听出来了,格里芬还暗示了更可怕的猜测:披着人皮的野怪正在悄无声息地渗透血族社会。   照这么说,也许是某个擦肩而过的服务员,也许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也许是高谈阔论的公众人物,也许是身边的亲朋……哦,前一天大家还约好了,下班去喝一杯,转身熟悉的人皮开肉绽,从里面钻出一个……   老费雪紧急掐断了思绪——打住,再往下想,就是恐怖故事和生化危机了。   面对未知时的混乱、逃避本能……或者说谨慎小心和老成持重,一起在老费雪脑子里开炖,很快炖出了一个结论:不可能,格里芬紧张过头了。   “父亲,你相信我,我敢肯定。”格里芬一眼看出老父亲心里在想什么,又飞快地描述了“杀人野怪”的特征,“雄性、银发、白化特质,跟角区勒森魃家当年闹出的丑闻对得上。我看到他盗用了‘寄生’的拟态,除了外貌,他还能随便使用‘记忆读取’的天赋。‘寄生’的手机也在他手上,我高价找了水瓶洲的技术专家……如果你不信,我可以把调查出来的东西都给你看!”   “太疯狂了……”   “还有他们用的野怪制药——我亲眼确认过,其中一盒,上面有我们香料厂里那些制药野怪的标记!以及,父亲,你知道这样一来,‘亚历山大’前一阵子突然一改纨绔行事风格,插手尾区物流系统意味着什么吗?他们可能已经……”   “好了好了。”作为更有阅历的老绅士,老费雪不打算让年轻人的神经质牵着鼻子走。   “这也没办法,”老费雪自觉禁得住事,镇定自若地思考着,“聪慧敏感和多疑是一套的。明察秋毫的人,总免不了偶尔疑神疑鬼。”   定了定神,做父亲的刻意放缓了语气:“从你查到的东西看,‘寄生’曾经潜入过我们家的事是确凿的,这些藏头露尾的毒蛇……至于遇害……唉,我真想象不出来大哥知道了是什么感受。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咱们不能这样去跟他交代,我要你找到亚历山大的下落,在此之前,大哥那边先瞒着,大家都抱着最大的期望吧。另外,格里芬,越是艰难的时候,脑子就越是要清醒,不能自乱阵脚。几盒药说明不了什么。野怪们有自己的社会,不同族群之间常有交换和买卖,不然香料厂的秘族原料哪里来的?”   格里芬才要说什么,嘴没张开,就再次被打断。   “我们还有‘生死契’,”老费雪加重了语气,“两式两份!”   不同种族——还是在食物链上比邻而居的两族,彼此之间当然没什么信任。   世界上没有一个法庭会管血族和浆果的经济纠纷,因此费雪家和香料厂所有合约都带有诅咒成分。   一些具体合约,比如每年产量、费雪家要提供多少物资之类,都留了修改余地,违约的诅咒惩罚也都不涉及生死,偶尔有特殊情况,双方商量一下补偿也就过去了。   而这样多年的稳定合作,都是建立在一个基础的“生死契”上。   约定费雪家提供庇护,香料厂不得隐瞒造物详情,双方互相保密,不得彼此伤害,直到一方背信弃义——生死契终结,背义者死。   费雪家要求香料厂签的是血族血契,血契在所有踏足过香料厂地界的野怪身上生效,不管是本地生的,还是外来投奔族群。   而野怪那边,则要求血族签在他们所谓的“匠人造物”上,束缚将绵延到契约签订者所有直系血亲身上。   当年在契约上签名的有费雪家族长、格里芬·费雪的父亲以及另外一位集团高管,家族内允许参与“香料厂”相关事务的,也只有这三位和他们直系后裔。   真算起来,格里芬·费雪父子,“生死不明”的亚历山大·费雪都在束缚范围内——这也是为什么亚历山大·费雪那么迫不及待地想投奔迈卡维,那么需要在角区找存在感,也从来没想过把香料厂的存在透露出来,当成自己筹码。   眼见儿子无言以对,老费雪又缓和了语气。   “我跟浆果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我更了解他们。我知道,跟宠物店里那些人工培育的蠢货不同,天然的浆果令人惊叹,看起来就像我们的近亲。他们的智力、创造力,有时候甚至能弥补肌肉无力、感官迟钝这些先天缺陷,你有时候有点怕他们,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格里芬不吭声了。   父亲一旦开始用“父亲”的身份说话,沟通就“剧终”了,因为另一方的人格和智力会被“父之光环”贬谪到地心,再扣上一千座“你屁也不懂”的大山。   老费雪振振有词:“但是浆果天生追求安全,他们有受到本能驱使的‘筑巢行为’。高智商更会帮助他们判断什么才是最有利的——背叛费雪家,对他们能有什么好处?如果不是我们家那时正在最困难的低谷期,谁会和一伙浆果谈条件?他们现在吃得饱穿得暖,养尊处优无忧无虑,还有什么不满意?他们有什么理由和……哦,你说的那些脏兮兮的‘流浪野怪’勾结?”   他们当然有理由。   格里芬·费雪漠然地想:就凭你叫他们“浆果野怪”。   “当然,你说的药确实是一个线索。不过现在‘生死契’好好的,没被触动,说明香料厂没有背叛的意思,应该是他们和同类交流的时候不慎露了什么,我会亲自去询问,或许他们知道什么线索……至于你说的那个白化果,任何族群都有一些脑子有病的特例,你得承认,狗都有疯的——我听说过那个改姓勒森魃的家伙,要我说,那人造怪物根本不能算浆果。”   接着,老费雪又絮絮叨叨地嘱咐了一堆,诸如“尾区局势不明,要注意安全”“天赋物不够用尽管开口”之类的废话。   最后,他深深地看了这个儿子一眼:“你和你的兄弟们不一样,你是咱们家这一代里最出众的。我一直觉得,就算是亚历山大那个天赋者……唉,当然,这孩子现在下落不明,不提了。格里芬,把你堂弟找回来,保持你引以为傲的理智,少胡思乱想,我看到‘典当’的状态了,有它保护你,什么都不用怕。别让我和你族长伯父失望。”   格里芬·费雪沉默地听完,也跟着看了一眼“典当”。   烧掉了“木偶师”之后,“典当”的小手就合在了一起,摆出了一个祈祷的手势,说明这件违禁品已经“充满了电”。老费雪的意思是,“典当”可以替他挡灾。   可他们都知道它是靠什么“充电”的,这种状态的“典当”,意味着几十条命已经填在了里面,包括天赋者——他所处的环境危机四伏。   父亲看到了,但话里话外,没有一点让他离开尾区、暂避风险的意思,反而催促他去调查野怪。   “我当然和兄弟们不一样。”格里芬想。   毕竟他只是个被恩赐了姓氏的私生子。   他的兄弟们,有的在角区贵族学校里混日子,有些在集团要害部门吃空饷,有些在联姻,有些自觉才俊、在洋洋得意地准备接班——只有他,孤身一人在背尾交界处,跟黑白两路的亡命徒混在一起。   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出老费雪此时的心情:既忐忑又雀跃。   老家伙不肯相信香料厂已经叛变,但相信那边出了纰漏,显然是想先人一步私下查清楚,好抓到把柄进一步拿捏香料厂。   如果族长那天赋者儿子真死了,费雪家所有人就都有了继承权,到时候谁对香料厂的掌控更深,权力就会向谁倾斜。   老东西按计算器的声音,尾区原始森林都能听见。   “是的,”格里芬·费雪听见自己轻声回答,“我明白。”   他说完断开通讯,隔着玻璃罩,隔空抚过“典当”的头。像这样高危的违禁品,即使套着特殊的保护罩,对血族来说也是有伤害的,格里芬·费雪就像玩火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保护罩,手指被“烫”得红肿。   然而他恍若未觉,只是遥遥地望向“木偶师”的葬身之地,做了个“举杯致意”的手势。   加百列若有所感,倏地回头。   锁定木偶师本尊,对加百列来说没什么难度。   对方引他追出去,又让那傀儡“不问自答”地在脑内回忆某个地点,生怕他走错路似的。还故意激怒他,让他抓住傀儡之后立刻把那玩意捏碎——这个针对“亚历山大·费雪”的陷阱浅得一目了然,毕竟大家对那位都没有太高期待。   加百列当时就大概猜出“木偶师”的打算了。   所以他压根没往那艘船上去,直接就在周遭搜索视野最好、适合暗中观察的制高点——“木偶师”女士毕竟只是个诈骗犯,论埋伏蹲点狙击,连环杀手的专业才更对口。   此时正是青天白日,除了值夜班的,血族们都睡了,活动的意识不多。   “木偶师”因为紧张,自己躲起来脑子还不消停,不断回忆着行动是否有纰漏,那些记忆就跟指路标似的,一路把在附近溜达着搜索她的加百列领过去了。   顺便,还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加百列,某个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在背着他搞什么鬼。   加百列割了一块“木偶师”人皮备用,抽取脑浆尝了一口,大致了解了这天赋能力是怎么用的,就搜走了她随身备用的一箱木偶,熟练地毁尸灭迹。   这自作聪明的诈骗犯怀疑大费雪窃听了她,加百列知道那不可能。   说话的时候,乌鸦确实临时把防窃听的天赋物关了一会儿,但大费雪那边显然已经对他们有了解了,肯定也知道他们有反窃听装备,不会多此一举。   那么大费雪是怎么未卜先知的?   某种类似记忆读取的……读心功能?难怪乌鸦什么都不跟他商量,原来是用他做试探。   试探结果是,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在完全不接触的情况下超远程读他的心,加百列不知道三四级以上、能达到“全知全能”的“洞察”可不可以,但只有一级能量水平的天赋物肯定不可以。   也不会是违禁品,这么厉害的违禁品用在他身上,会和当年“倒置鬼偶”一样,对他产生巨大的吸引力,加百列不会感觉不到。   那么预知未来?有这样的血族天赋吗……   加百列读取“木偶师”临死前的走马灯回忆,迅速浏览了她死前场景,忽然注意到了不协调的地方——等等,大费雪走都走了,为什么要留下那通电话?   加百列摸出个匠人造物——这是“迷藏”小队的内部联系方式,他这里、安全屋、迷藏内部都有,可以同步传音,方才他一边读取着木偶师的记忆,一边也在听着“安全屋”里的对话。   然而忽然,加百列想到了什么,又把“匠人造物”塞回耳朵,没打开通话功能,只是听。   他干脆取消了“寄生”,直接变回本体,从颈上摸出一颗做成吊坠的小石子。   这东西还是很久以前,乌鸦去了一趟黑山谷给他带回来的“特产”,加百列当时没多想,因为那个人经常做这种事:随手带小礼物,虽然经常“忘了”告诉别人他去了哪;在花瓶里的花枝上绑甜言蜜语的小纸条,虽然从来不顺手换个水……   现在看来……   加百列摩挲了一下那颗石子,对石头开口说:“格里芬·费雪事先离开了他所在地,只留下了一部电话给‘木偶师’,并用恐吓她的方式引她回忆自己做了什么。”   没开通话的“匠人造物”里,传来乌鸦自然而然的接话:“也就是说,他是故意把‘木偶师’送到你手里的,故意让她死在你手里。所以应该是一件可以通过死亡洞察……”   乌鸦说到这里,蓦地看到身边人一脸“你在跟谁说话”的表情,声音戛然而止。   加百列:“呵。” 第146章 利刃(二十二)   乌鸦在微微的耳鸣里,真切地听见了加百列那声冷笑——这回听清了,声音不是来自谁身上的匠人造物,也不是来自谁的手机公放,是通过挂在他身上的黑山谷小石子,直接敲进他脑子里的。   乌鸦僵住。   感恩伟大的降温药把他冰镇了,体温控制系统暂时下线,要不然他多半已经汗流浃背了。   但很快,他就调整好心理状态,想开了:事已至此了,想不开也没办法,时间不能倒流,狡辩又想不出词。   驿站长决定死猪不怕开水烫。   他没事人似的接上了“呵”前面那句话:“比如,他可以通过刻意制造的死亡,‘看’到凶手杀人现场,甚至通过这个联系探查更多的东西——”   这话一出,除了加百列,所有人都惊了,再顾不上奇怪驿站长怎么在对着空气说话。   火种们这边,全都在拼命回忆之前的猎杀中有没有无意中透露过什么,用的哪个身份……稍一思量,人都麻了。他们本来就是一支被“揠苗助长”的队伍,每次跟着加百列出去,都分不清自己是去捕猎还是自杀的,过程高度紧张,执行异常狼狈,成功后当然是全部垮掉……那简直全是漏洞啊!   这会儿通过匠人造物旁听的“迷藏”里,气氛更是草木皆兵。五月一跃而起,神经兮兮地查看迷藏车身上装的监控,只觉得暗处隐藏了无数只眼睛,正暗搓搓地盯着他们。   加百列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打开匠人造物的通话功能:“不需要这么久。”   乌鸦秒懂他的意思:“对,是还差一环。”   能把一个黑市诈骗犯玩弄到死的人,肯定足够聪明,“迷藏小队”这群菜鸡的斤两,他看一场谋杀就能分析个底掉,不需要送这么多手下去死。   秘族不值钱就算了,“木偶师”呢?   血族天赋者的身价可不低,能力也算有用,用她一条命,只是验证一些早就能推断出来的信息吗?太亏了。   那么,还有什么比天赋者的命更值钱呢?   茉莉正刮着旋风的小脑子里灵光一闪,也许是这一阵子跟加百列混久了——加百列可没耐心给他们事前解释事后总结,他只有恶作剧的时候话多——她居然跟上了两个人省略了无数中间过程的对话:“‘倒置鬼偶’!会不会是像‘倒置鬼偶’那样的东西?”   所有见过“倒置鬼偶”杀人的,齐刷刷打了个哆嗦。   李斯特颤声问:“充、充电吗?充满了,是要干什么?”   “不管干什么,我们都必须尽快撤离!”艾瑞克搭了腔。   加百列追出去的时候,早把他“短腿”跑不快的保镖忘了,这会儿听见声音才想起来:“哦,对,还有你,你去哪了?”   艾瑞克:“……”   可能是去了你离家出走的记忆里吧?   “悲伤”大哥差点气笑了,这一刻,他忽然感觉“愤怒”合并“极乐”也不是不可行。好在,作为成熟稳重的老男人,他没在这种时候打口舌官司:“我在回迷藏的路上,迅猛龙,你们先不要随便移动车辆,我……”   就在这时,艾瑞克的声音好像被搅进了大漩涡里,越来越尖越来越细,最后变成了“嗡”的一线,消失了!   “艾瑞克?”李斯特的声音也跟着跑了调,随即他意识到了什么,拿出了其他的匠人造物,试图联系圣地的霍尼,“等等……不是,好像是匠人造物失灵了。”   他先是松了口气,随后反应过来了什么,陷入了更大的恐慌,一把抓住乌鸦:“驿站长,迷藏!”   迷藏是空间型的匠人造物,迷藏一旦失灵,里面的小镇就会像纸里包不住的火一样,在鸢尾湾铺开!   茉莉反应最快,匠人造物失灵,于是她第一时间拿出了手机。   “别!”乌鸦第一反应是阻止,随后想到了什么,摆摆手,“算了。”   一句话的功夫,他已经抖落出了从李斯特身上一起摸来的“末日审判”。   茉莉被他叫得一顿:“什……”   这片刻迟疑中,“迷藏”里的五月已经把电话打过来了。   如果是艾瑞克,情况不明的时候,绝不会擅自动用自己不了解的东西,然而五百年后的青少年和当年一样,比成年人更能适应使用各种新工具。   乌鸦无声地叹了口气,五月和茉莉年纪差不多,成长背景也差不多,果然,他就算阻止了这边,也无法阻止那边——   五月在电话里飞快地说:“匠人造物没失灵,迷藏正常,我们这边看,无边镜也正常,只有通讯用的中断了。两千查了书,通讯用的匠人造物为了实现‘同步’这个功能,需要用到一种血族墓地里才长的特殊甲虫触须,如果有大量特殊处理过的血族干尸粉,通讯可能会遭到干扰……可那是‘大量’,至少成千上万具……”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当年“四号”的入档名叫“炼金术”,而今只有“匠人”。   “炼金术”能提炼出“阴影”,创造生命,逆转死亡。   “匠人”只能在他当年创造的“阴影生物”基础上,抠抠索索地捡一些残渣回去做破烂。   像“迷藏”这样精心设计的复杂匠人造物还好,火种们几乎人手一件的通讯用品都比较粗制滥造,核心材料只有一两件,当然能被破坏。只是以前没人下这么大本钱对付“浆果”而已。   乌鸦劈手夺过手机,同时一把推开安全屋的门,头一个将手边的李斯特搡了出去,做了个“撤退”的手势,截口打断五月:“这通电话应该已经被监听了,不要再打,关闭所有电子设备,以免被追踪定位。现在开始,‘迷藏’避开监控离开那,别问我去哪,也别告诉我!你有办法找到我们,听得懂吗?”   说完,他也不等五月回话就挂断,毫不吝惜地将一堆电子设备都扔在了安全屋里,把还围在他身边想保护他的两个小女孩推了出去:“走。”   乌鸦在五月电话响起来之前,就开始动手设置“末日审判”的生效范围及条件,他最后一个钻进“安全屋”旁边的垃圾通道,回手将门锁死,启动了这件致命的违禁品。   几乎是立刻,一门之隔处就亮起了“末日审判”刺眼的雪白光箭,凄厉的惨叫声炸得茉莉一个踉跄。茉莉猛地扭过头,赫然看见被乌鸦拍上的磨砂玻璃门上泼了半扇门的血,一个蜥蜴人的尸体“咚”一下撞在门上!   蜥蜴人潜行速度极快,来无影去无踪,只差一步就要抓住他们了!   茉莉手心全是冷汗:“我……我来断后!”   乌鸦不由分说地按着她后脑勺往前一推:“别废话。”   开路的李斯特连滚带爬,心跳得快要炸开。   如果他们的伪装暴露了、手机被监听定位了,那其他人呢?   尾区那些顺着他们开辟的路,潜入血族社会的人……岂不全都有暴露风险?就算其他人不用电子设备,联络都是匠人造物,可他们一路走过来,路过了哪个站点、安插了哪些人是有迹可循的!   人类能披着人皮衣潜入,全靠隐蔽,如果血族有防备,哪怕暂时除掉气味、降低了体温,血族也有的是办法把他们揪出来!   而且谁没事会吃降温剂这种临时应急的虎狼药,他们现在甚至没法第一时间联系外界示警。大费雪是什么变态,这里到底有多少具血族干尸等着他们,匠人造物的通讯屏蔽范围有多大?   忽然,李斯特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整个人僵住,堂堂火种就这么脚下拌蒜,被台阶绊了个大马趴。   他甚至来不及爬起来,猛地扭头看向乌鸦,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驿站长的脸色告诉他,他想的没错——   为什么要这样兴师动众地屏蔽他们通讯用的匠人造物?如果只是为了分化他们这一小撮“野怪”,这成本未免太大了。   如果他们身份暴露许久,其他人说不定早已经被盯上了,对方就是要让他们跟其他人失联,就是要让他们无法示警,然后一锅端!   罗兰长老、达米安诺斯长老……无数先驱小队……霍尼队长……   小镇和驿站暴露了,他们还有风险阻断机制,那是多年来无数惨剧打磨来的。可现在一切在探索中,刚离开故地不久的火种们,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展出天衣无缝的阻断机制。   那么整个尾区……   “驿、驿站长……”李斯特发出一声自己都听不清的呓语。   就在这时,一道“恐惧”加持落在他身上,李斯特倏地打了个冷战,触电似的从地上一跃而起。   “我知道。”乌鸦因为强行用了火种能力,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语气却很镇定,“起来,没到绝望的时候。死了的‘野怪’没多少价值,顶多是一点违禁品原料——打草惊蛇了,搞不好这点东西他们都弄不到,也不值得这万人坑。如果我是格里芬·费雪,耐心布局这么久,不会只想要一批‘野味’,还有时间。” 第147章 利刃(终)   不知是“力量加持”管用了,还是乌鸦本人更管用。   反正驿站长开口了,就像劈头扔下一张细密的网,堪堪兜住了“极乐”小哥行将崩溃成渣的神智。   和所有身陷绝境的人一样,李斯特果断趋利避害:放弃理智,选择信仰。   “对,还有时间。”他别的压根没听见,只听了这么个关键词,立刻深信不疑,自己跟自己咕哝,“没到绝境。”   至于为什么,不知道,驿站长说的。   驿站长所有的唾沫都会凿入圭臬,驿站长所有的承诺必定成真。   李斯特只花了一秒,就满血复活,他大长腿一迈蹿了起来,对身后的两个女孩说:“我在圣地学习的时候,学过被秘族包围时怎么脱身的案例,跟紧我!”   乌鸦:“……”   要不是还有草莓和茉莉在,他的“恐惧”差点没燃料了。   果然,没有脑子后,人立刻好了。   他们顺着肮脏狭窄的楼梯狂奔时,第一波追兵已经被乌鸦提前设置的“末日审判”绞杀在封闭的员工通道里。   经验丰富的兔头人埃德蒙只看了一眼,立刻做出战略部署:“一半堵住后门,一半埋伏在大厅里员工通道小门,总共就这俩出口,他们跑不了!”   酒店大门后门的小巷里,狐头人的血盆大口咧到了耳根下,失了智的愤怒狼人仰天咆哮,与墙壁融为一体的蜥蜴人在墙上狂奔。   追兵与逃亡者正好在垃圾道口撞上。   “在这边!”   磨牙吮血的秘族们一个接一个地扑向他们的猎物。   跑在最前头的狐头人一爪子抓向眼前的生物——埃德蒙老大刚收到的消息,这根本就是群披着人皮的浆果。果然,只是看着像血族,跑起来全露馅,在秘族眼里,这些小生物的动作缓慢笨拙极了。   狐头人想起浆果鲜嫩的内脏,嘴里瞬间哈喇子爆发……   可一爪落下,触感却不对,狐头人觉得自己抓到了一团冰冷滑腻的东西。下一刻,爪下“浆果”蓦然变身大蜥蜴,粗大的尾巴已经朝狐狸脑袋扇了过来!   最先扑过来的秘族乱成了一团:鬼迷日眼的狼人一口咬住狐头人的脖子,天上荆山人失了导航似的飞扑向蜥蜴人的尾巴——   “幻觉!蠢货!那是知觉扭曲!”兔头人的声音在对讲机里炸开。   酒店后门,秘族乱成一团,一道远光车灯从垃圾巷口深处打了过来——正是原本迷藏车藏匿的地方。   迷藏空间里存了不少车,方才留守迷藏的迅猛龙及时把迷藏开走,还在原地留了空车,在第一波赶到的秘族大意中,已经启动了引擎。   兔头人暴怒。   “你们是马戏团培训出来的吗?放跑那辆车,我撕了你们!”   他手下秘族也不是全没长脑子,那些智商都分给毛发的家伙往上扑的时候,也有冷静的潜伏者在观察周遭情况。兔头人话音没落,一条巨蟒就从暗处冒出来,足有两人合抱粗的蛇身绞住了车身——这是一条服食了生命石的蛇人,体态几乎已经完全返祖。   怒不可遏的秘族一个接一个地扑了上去,那差点冲出去的轿车硬是被按在原地,前轮都离开了地面!   “轰”——   车身倾斜到了一个角度,炸了。   靠得近的秘族有的当场毙命,有的披着火飞了出来。   整个酒店大楼都跟着哆嗦了一下,附近所有机动车的防盗警报齐鸣,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听力敏锐的品种,一时全聋了。   这动静太大了,一时间,鸢尾湾本地的安全署、酒店保安、港口巡逻队……全都被惊动,无数脚步声往这边赶。   之前跟秘族雇佣兵别苗头的血族护卫队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往后巷冲,原本堵在垃圾道另一个出口的秘族见了,一窝蜂地跟着跑。   就连酒店大厅里的客人们都纷纷驻足,好事的已经跑出来看热闹,路人也将注意力投往那边,稀里糊涂地让四个皮衣不服帖的“服务生”接走了行李。   “服务生”们不慌不忙地推着行李,从血族丛中穿过,朝停车场去了,像是要帮退房的客人把行李送到车上。他们兢兢业业,不但把行李送上了车,还好心地撬开车锁,将防盗警报关上,替客人把车开走了。   “你没事?真的没事?”服务生甲——李斯特,慌里慌张地伸手探驿站长的额头,冰凉,才想起降温药剂的药效没过,这会儿大家都凉凉的。   他们根本没从后门走,只是掐算着时间扔了个“知觉扭曲”,然后远程启动装了炸弹的车,远光一打,迷了眼的秘族就会坚信他们在那。等爆炸把所有人注意力引走,就换一身服务生的人皮衣,大喇喇地从另一个出口离开——炸弹车也是驿站长早早预备出来的,专门对付秘族,秘族体重大力气大,喜欢以身撞车,适合一歪就炸的水银杆炸弹。   唯一的问题是,那针对秘族的“知觉扭曲”虽然只有一瞬间,也不是李斯特的水平能做到的,到底还是靠乌鸦给他的“力量加持”。   可是驿站长每次用火种能力都透支,每次透支结果都那么恐怖。   茉莉也不放心地从后座上凑了过来。   李斯特提心吊胆:“要不我来开?”   “极乐”的第一火种技能是“看人脸色”,第二才是“知觉扭曲”,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这“极乐”只有一级,李斯特总是很难从乌鸦脸上看出什么来。   乌鸦摆摆手,浑然无事地单手扶着方向盘。   “我躺这么久了,这点力气还有……看什么看,你帮草莓翻他们的行李去,”乌鸦用空着的手把茉莉探过来的脑袋推回去,从后视镜瞄了一眼,“对,数码产品、人皮衣、身份证件都有用……哎等等,那瓶别开,那是血族化妆品,里面都是抹人皮衣的福尔马林,太呛了……”   茉莉扑棱开他的手,李斯特能想到的,她也想到了。只是小姑娘在血族培育所长大,对人类社会没有那么强的归属感,感情上比李斯特冷静得多。   她也不那么信乌鸦的话……从看到那件染血的衬衣开始,她就不信了。   死死地盯着乌鸦,茉莉试图抓住他身上每一处不自然的肌肉绷紧,车子安全开出酒店区域都没看出来,她才犹疑着略微放心:“如果我们的底细被发现,那些从尾区出来的人很可能暴露了,是吧?为什么你说,我们还有时间?你相信他们有安全应对的退路?”   罗兰就算了,听说能合并“守护神域”的神圣性格里都有谨慎周全的一面,圣地那个上蹿下跳的纵火老头可不像什么靠谱的人。   “无所谓,”乌鸦面不改色,“问题不在我们,在格里芬·费雪想要什么。”   “什么?”   “独属于他的‘浆果帝国’。”   把有杀伤力的智慧生物当宠物,多愚蠢啊。   格里芬·费雪想。   当然,和这些生物签生死契更愚蠢。   当年费雪家为了安全,只有三个人在生死契上签了名。三个人,算上私生子,能有几个直系后裔?最简单的,他们这几个人都死光了,生死契自然作废。   最难杀的天赋者亚历山大·费雪都被无声无息地顶替了,完成这个目标很难吗?   生死契对野怪一方的约束范围,是所有踏足香料厂地界的野怪——这也是当年费雪家的贪心,希望将外来野怪也收拢进来“发光发热”。   而费雪家也没有禁止香料厂和其他野怪交易,否则,大量稀有矿石、秘族原料就都要他们家提供了。用廉价食物、香料厂自己做的小玩意儿跟其他野怪交易,成本低得多。   食物可以交易,身份证件当然也可以。没有踏足过香料厂地界的野怪不受生死契限制。香料厂提供身份证件,帮尾区野怪“潜入”血族社会,再借尾区野怪杀人破契——他们甚至不用引导,不用泄露费雪家任何秘密,尾区那些野心勃勃的恶魔生物,只要有机会,自然而然地就会这么做。   而在此之前,“生死契”反而成了香料厂的护身符。等“生死契”破碎,他们彻底自由,也完全可以和蛀空了费雪家的野怪互相钳制。   多聪明啊。   这些恶魔就像尾区漫山遍野的大蒜一样,危险,又充满诱惑。   他们是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生产者,能制作出足以抗衡血族天赋物的空间道具,在尾区的原始森林里开辟了一个风都吹不进去的世界……尾区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毒贩和走私犯,居然只把这大野怪窝当成“违禁品”原料产地,简直暴殄天物。   如果能把整个尾区变成一个大“香料厂”,格里芬·费雪相信,他甚至将拥有一支足以让他走上人生巅峰的秘密武装。   前提是抹除掉那个荒谬的“生死契”,把这些野怪变成身心都臣服的奴隶。   而这件事必须隐蔽,不能惊动任何人。毕竟,费雪家什么好东西也不会留给一个私生子的。   格里芬·费雪盯着一个定位器——那是他放在自己父亲身上的。   他很高兴老费雪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也想把事情捂住,趁机牟利。此时,老费雪已经偷偷去了最近的香料厂。   香料厂入口有野怪的“匠人造物”,禁止外族进入,老东西需要停车,等野怪接引。   格里芬·费雪听着窃听器里传来与人声殊无二致的通用语,笑了,拿出了一部手机——   窃听器里一声巨响,然后是爆炸声、惨叫声……与此同时,格里芬桌上那“典当”婴儿蓦地睁眼,露出目眦欲裂的狰狞表情,承担了“生死契”的“违约金”。   “怎么办呢?”格里芬·费雪喃喃地说,“生死契提前破了,你们可没有护身符了。”   就像血族赤着身子,暴露在了烈日下。 第148章 依米尔(一)   爆炸掀飞了老费雪和两个恰巧迎上前的野怪。   老费雪的护目墨镜炸裂,血族的瞳孔在惨白的日光下收成了针尖大。   野怪们大呼小叫地冲上来,救同伴的救同伴、救火的救火,乱成一团。   可是他们扑不灭血族身上的火。   不知为什么,老费雪好像变成了一个人形酒精罐,爆炸引起的火苗才一沾到他身上,立刻熊熊地暴虐了起来。   此时正是烈日当空,烧焦的皮衣却无力再抵挡那诅咒似的日光,于是阳光和火光团成一团,簇拥着老费雪,他看起来金灿灿的,插上翅膀就能升天了。   几个离得远、侥幸没被炸飞的“野怪”本想救他,看见此情此景,一时面面相觑,愣是都没敢上前。   血族……是这么易燃易爆的生物?   就这么片刻的犹疑,老费雪身上的火焰再一次炸开,更加张牙舞爪,逼人的热气将围过来的几个“野怪”都逼到了十米开外。他们看着那烧得没了原始器型的血族用痉挛的手探入衣襟,从领口揪出了一样东西。   出来迎接“合作方”的,当然都是火种,一瞬间,几个火种都感觉到了那东西上覆盖的阴冷气息。   有人喃喃问:“那是个血族天赋物吗?是什么鬼东西?”   可是声带烧焦的老费雪已经无法回答了。   那本该是一件护身保命的天赋物,他花了大价钱,还托了儿子的门路,才从黑市上拍到。   是谁在他的车上装了炸弹?谁把他的护身天赋物替换成了引火的?   他今天怀着鬼胎秘密来到香料厂,连贴身的秘书都不知道他的行程,那么……谁知道?   格里芬……只有格里芬!   电光石火间,老费雪脑子里掠过无数念头。   格里芬这个快成年才接回来的儿子,在费雪家处境并不好,忘了当年是因为什么……总而言之是琐事,十多年前过去,他已经记不清那些鸡毛蒜皮了。老费雪只记得,格里芬是跟他的几个兄弟闹了矛盾,闹得家宅不安。他觉得很烦,于是想了个自以为两全其美的办法:以“实习历练”的名义,将格里芬这个不值钱的儿子送到了尾区。   一方面为了耳根清净,一方面老费雪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费雪集团有两大要害部门,“香料厂”和“物流网”,他主管香料厂,就不便过多插手另一边的事。可尾区又是野怪大本营,和香料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那边安插自己的便宜儿子,许多事会方便很多。   后来证明,他是英明的。   尾区鱼龙混杂,却是个大宝库,生命石、各种走私的违禁品都有门路,格里芬甚至能弄到大量非法倒卖的血族器官。   十年来,源源不断的禁品材料经格里芬的手送来,老费雪手上见不得光的资金又经格里芬的手送到海外。禁品原料变成香料厂升级的造物、变成钱、再变成他在集团里扶摇直上的底气;说不清楚的黑钱在海上游历一圈回来,比农场劳工的血汗钱还清白。   他开始逢人就说,格里芬是他最骄傲的儿子……之一。   谁知看错了人,那居然是个揣着狼子野心弑父的畜生!   早知道……   可惜,老费雪早不知道,到死也没想明白。   不过俄顷,方才还人模狗样的血族就成了一具焦尸。   浓烟四溢,焦臭扑鼻,目睹这一切的“野怪”——背区黑匠人们在震惊中鸦雀无声。   半晌,才有人茫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领头的中年人回过神来:“快去,叫医生来,我们这边有烧伤的同伴,血族那边……”   他说到这,话音戛然而止。中年人瞪大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半晌才几不可闻地问:“你们……感觉到了吗?”   “什……”   “等等,是生死契!生死契消失了!”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虽然有人受伤,但那车显然不是被害人老费雪炸的,不算“互相伤害”,当然也不会触动生死契。   怎么还能突然消失?   除非是当年签了生死契的血族都死光光,还集体断子绝孙。   或者——   “那个安炸弹的,是三个签约人……或者他们直系后裔之一。”   “啊,豪门内斗?那斗他们的去啊,死咱家门口算怎么回事!”   “就是,还连累达达和兰斯,医生怎么还不来?这种烧伤……”   “先生,你怎么了?”   领头的中年火种抬头朝一个方向望去,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难看极了:“快……快去告诉大长老!”   他抬头望的方向,正是“香料厂”外围区域。   “香料厂”本身是由匠人造物搭建的,和尾区的驿站、小镇差不多,内部也是各种折叠的空间、迷宫和隐藏的出入口,没有人带着进不去。   但费雪家还是不放心,唯恐别人窥伺商业机密,这些年随着费雪家财力水涨船高,他们围着香料厂一圈布置了荷枪实弹的私人武装。   和当年签订生死契时的境况不同,现如今的费雪家族已经被“香料厂”养成了一头庞然大物,能在背区一手遮天。   今非昔比,现在的生死契,显然已经成了弱势一方黑匠人的依仗。   生死契失效……   一阵风吹来,周遭树叶簌簌的,通体漆黑的报丧鸟嘶声叫喊着飞起,在山间撞出层层回音。   中年火种的冷汗倏地流了下来,只觉得那密林深处有无数双眼睛,正从暗处窥视着,磨着牙盯着他们的颈子。   “快走!封门,关闭空间造物,联系其他香料厂!”   一团云飘过来,扯起帘幕,让方才把老费雪送走的烈日中场休息。   天色变幻,风暴已经在大洋上起了势。   小安德鲁·迈卡维踩着动荡的甲板,脚下铁灰色的海水隐忍着巨浪,远处已经响起了“隆隆”的闷响。   一个驻扎腹区的海军军官快步朝他走来,硬着头皮说:“迈卡维将军,台风会在几个小时内登陆,所有船只都接到了回港避让的命令,您看,出海行程是不是等一等?”   小安德鲁·迈卡维就算刚在尾区升官,后缀多了个“将军”,那也是管尾区的将军,管不到腹区。严格来说,他是利用私人关系违规登船的。可是谁还敢不让他来?这可是迈卡维家未来的族长。   迈卡维没吭声,一只耳朵戴着耳机,正在手机上翻阅着什么。   就在方才,他收到了一份非常有趣的东西,是有人用沉默家那“寄生”的邮箱发来的。对方向他揭穿了一个大秘密:最近一直冒充“寄生”跟他联系的,其实是一伙浆果。   就是那伙反向利用卡弗“祝福”,劫走罴人幼崽,在他和尾区地头蛇掰腕子时若隐若现的野怪浆果。   给迈卡维发邮件的人有理有据,其中附带大量照片、视频音频、佐证……甚至手机信息聊天记录。   证据确凿,让人想自欺欺人都不行。   迈卡维看着看着,笑了,笑得周围人一阵毛骨悚然。   迈卡维曾经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家族期望,结果发现连亲生父母都不盼着他好。他也曾经以为自己是忍辱负重、能一鸣惊人的“风暴”,结果在尾区这“河沟”撞了冰山,付出惨重代价。   现在居然病急乱投医,沦落到被“浆果”骗得找不着北,让所有人看了场大热闹——给他发邮件的人动用的技术手段,有水瓶洲那边的痕迹,看来台风都没登陆,他的笑话已经先一步漂洋过海了。   “将军,”海军军官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您……”   这是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一个熟人,从小打造‘天才人设’,刚听说被人电信诈骗了。”   迈卡维说着,拎起手机,拨通了他在尾区的办公室电话,接通后没称呼没落款地直接下命令:“星耀城最近野怪活动很猖獗,给当地居民造成了严重安全隐患,抽两个军团,让安全署配合……我会紧急从角区调一批灭杀野怪的天赋物,端了他们老窝。尾区够藏污纳垢了。”   说完,他也不等电话那头回答,直接挂断电话,朝那海军军官点头:“你说得对,我欠考虑了,这就回……”   这时,一阵海风吹来,风力明显渐涨,刮得船上棋子猎猎作响,常在海边的人都知道,这是大台风将至的“拜帖”。   迈卡维却忽然一顿,扭头望向海风袭来的方向。   “准备返航——”   “等等!”   迈卡维是“风暴”,而且是当今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二级“风暴”,他能在一定程度上和大自然里的风沟通。就在方才,他感觉那正飞快搅动大海的台风似乎从海里翻出了什么,先行的海风中,有某种东西的气息,引动了他心脏狂跳。   一道闪电撕开了混沌的海平面。   “……超强台风‘依米尔’即将登陆摩羯洲腹区,中心附近最大风力17级……”   罗兰长老披着血族的人皮衣,手里捏着张摩羯洲的钞票。   车载广播中,他的目光和开车的血族从后视镜里对上。罗兰“啧”了一声,把纸币塞回钱包:“没零钱了,你这里可以找零吗?”   开车的血族司机客客气气的:“当然可以,先生。您看起来有点烦心事似的。”   罗兰故作烦躁,没搭腔。   他当然烦,圣地那边的达米安诺斯,最近实在太猖獗了,并且开始私自行动,运了大批物资回去。老家伙像个八辈子没吃过饱饭的饿鬼,一上桌就露出贪婪的馋相,对他们这边“进度慢一点”“谨慎点”的建议置若罔闻。   罗兰方才无奈地给霍尼发了消息,又试图联系“迷藏”。   “迷藏”那边依然音信全无,这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出租车司机见他脸色不好,也没再没话找话,只是给车载广播换了个台。   “……尾区驻军和各地安全署将展开联合行动,清查近期多起野怪袭击事件,对可能的野怪聚居去展开清查……”   罗兰的瞳孔在护目镜后倏地放大了。 第149章 依米尔(二)   尾区也在下雨。   这里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是闷热的雨季,披着人皮衣的血族蔫耷耷的,路灯下的影子发虚。茂盛的遮阳树华盖似的罩在头顶,偶尔顺着叶子抖落下一团积水,泛着腥气。   摩羯洲大陆,就是一座浮在海上的大墓园。   罗兰内心如焚,但付钱、撑伞、下车还是毫无异状。他披着人皮衣,若无其事地与擦肩而过的血族点头致意,走向“经理”的独立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里,到处都是别人看不见的隐形小空间。   这也是“守护神域”的妙用之一,罗兰自己开发的,世上独一份——这些空间会自动记录穿过它们的生物,他不在的时候,哪怕飞进来一只苍蝇,也会留下飞行轨迹。   确认了办公室安全,防窥防晒的帘子都封得死死的,罗兰快步走向书桌,打开已经发烫的匠人造物。   显然,看到新闻的不止他一个。   血族新闻里说“近期野怪活动猖獗”,这段时间都谁“猖獗”了?   大家心里都有数。   在圣地、方舟与两大协会高层公开沟通的匠人造物上,神经质的医生协会已经上蹿下跳了半天,跟圣地的达米安诺斯你一句我一句地打口舌官司。   “哪里闹饥荒了吗,为什么不能慢慢来?”   达米安诺斯:“除了诸位这样高高在上的长老大人,谁吃过饱饭?出卖‘迷藏’的三月一日尸骨未寒,你们管这叫找刺激,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活了一百多岁,从来没听说过羊羔要去狼群里冒险。我们人口有多少,摩羯洲的血族有多少?除味剂是躲避危险用的,不是找刺激用的。”   达米安诺斯怒火翻涌:“我们为什么是羊?因为我们资源不足,培养不出足够多的高级火种,只能窝囊地躲起来。躲起来资源更少,火种也更少,直到有一天,血族伐木工开着铲车过来,把森林铲了,把我们变成濒危物种,印在帆布包的环保标语上,变成他们在游轮上聚餐食人的噱头!”   “可你们太急功近利了,就算真能成功潜入,你们打算怎样,在摩羯洲上议院争几个席位吗?尾区花了几百年,才从几个小族群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就要在你们这些人手里亡族灭种了!我们前一阵审判了匠人协会,现在你们干的事不比匠人协会出格?”   达米安诺斯更怒了:“匠人协会是为了私心,我们是为了公义!都是火种,有些火种连大门都不敢出,一天到晚坐享其成,还要指手画脚,岂有此理!”   “有本事你不要用我们残缺路线的造物!什么亚特兰蒂斯的遗孤,我看他是血族的奸细,想把全人类都葬送。圣地的霍尼长老,那小子是你的人吗?请你出来说话!”   霍尼没搭理,她老人家这会儿不知在忙什么,这种公用的匠人造物,八成没带在身边——她显得有些沉默寡言,因为不太喜欢跟人远程对话。大嘴巴子扇不着的地方,说什么都浪费唾沫。   罗兰却不打算沉默了:“是我最先同意的,您的意思是,我也是血族和秘族的奸细吗?”   见有人帮腔,达米安诺斯一蹦三尺:“哈!可不是嘛,火种总共三条路线,圣秘两条都成奸细了。”   罗兰是方舟的未来掌舵人,不是霍尼这种没根基的新长老,匠人造物上安静了片刻。他想了想,没有提迷藏失联的事——圣地那边不用他多嘴,霍尼就一定有迷藏的联系方式,没必要让残缺路线那些老东西吓得尿裤子,添乱。   “神圣方面做事,诸位可以放心。我们披上人皮衣,离开最后一个驿站后,就已经完全切断了和人类社会的联系,哪怕我们全体殉道,也连累不到其他人,请放心。台风才刚登陆腹区,离尾区上万公里,倒也不必陪着一起尖叫。”   罗兰说话有底气,他带出来的人全都是训练有素的神圣火种。神圣这边从来是令行禁止,上下整肃。   看罗兰长老的火种方向就知道——“圣光”合并“守护神域”,谨小慎微、思虑周全。   “迷藏暴露”是这次行动最大的风险,罗兰当然早做好了预案。   带着先导队伍出发后,他们走过的驿站就都转移了。这样,哪怕他们中有谁被血族抓住洗脑,也洗不出真实地址。   而在没站稳脚跟之前,罗兰也没急着眼馋物资,而是要求所有在外面的火种尽可能自给自足,最大限度地减少和人类社会的物资往来,实在避免不了的,也是通过一个备用的空间做中转,有风吹草动就随时抛弃。   罗兰这话一出,达米安诺斯不吱声了。   防着未来和神圣那边“分赃不均”,纵火老头出发时就存了私心,用的驿站就全是神秘自家的。一开始,他还算小心,发现行动比预想的顺利后,老头飘了——资深的三级“愤怒”火种,只要不遇上“风暴”迈卡维那样的硬茬,他的战斗力能在血族秘族里平趟,达米安诺斯几乎有种“老子才是食物链上游”的感觉。   再加上“神秘”本来就是个自由散漫的群体,平时都各自为政,一出来哪还管得住?   其中私自行动的、趁机捞好处的……别说手下人都在干什么,达米安诺斯这会儿都说不好他手底下都有谁——这段时间,他这边跟驿站的物资和人员往来频繁,哪还记得风险阻断的事?   圣地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收摊专业户”盖亚长老立刻出面打圆场:“神秘这边的风险阻断措施也很严谨,虽然没有‘守护神域’这么好用的空间能力,但我们更擅长战斗,如果尾区生了风波,相信大家能通力协作。”   罗兰脸色微沉,片刻,只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是,大家做好准备,但愿有惊无险,大家都平安。”   他有点理想主义,但不是傻子。   如果不平安,那么他也要保护自己家的小镇和驿站。   事情总在往最坏的方向滑——   积雨云还没沥干,情况就急转直下。   血族的行动比想象中来得迅疾。   新闻播出来的时候,清扫其实已经暗中开始了。   达米安诺斯一着手清查人手,立刻就发现两支火种小队已经失联,就知道坏了。他还没来得及查清失踪的小队行踪,血族驻军已经顺着踪迹,摸到了神秘家的前哨驿站。   幸亏霍尼反应快,及时转移了驿站重要财物和人口,但消息彻底盖不住了。   至此,所有人都以为,血族疯狂的捕杀和针对是达米安诺斯招惹来的。   黎明时分,血族扩大搜索范围,罗兰私下里跟霍尼长老联系,只有两句话。   第一句是“迷藏那边有音信吗”。   第二句是“抱歉”。   霍尼就知道,人类短暂的齐心协力,到此结束了。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收到了达米安诺斯的愤怒:“克里斯·罗兰那个懦夫!叛徒!他切断了和我们的一切联系,收回了他的传送空间!”   “长、长老!”霍尼身边那个看起来没什么出息的“极乐”女孩也飞奔过来,“方舟派人去了所有公共驿站,删掉了神圣地盘的坐标,医生协会宣布停止供药,协会所在地封闭……”   风声鹤唳中,人们想象着,又被自己的想象击碎。   恐惧挥舞着长鞭,将没头的羔羊赶下悬崖。   然而,两眼一抹黑的人们并不知道,此时下令清剿尾区“野怪”的,并不是发现了迷藏秘密的费雪家,也不是被达米安诺斯惊动的尾区安全署,而是愤怒的“风暴”。   达米安诺斯手下不谨慎的火种小队落网只是自己倒霉,接到长官命令的尾区驻军,压根没关注什么“披着皮的野怪”,他们的目标从来就是“原始森林里的野怪灾害”。   就在尾区的三大火种路线各自蜷缩,将社会四分五裂后,雨停了。   血族空军追着残云轰鸣而至,战斗机拖着成百上千架无人机,沉沉地压在了无数折叠空间的山林之上。   达米安诺斯的乌鸦嘴一语成谶。   匠人造物能隐藏空间,禁止外族出入,但不是绝对无法用外力攻破的。毕竟当时在地下城,迷藏撤离后留下的“遗迹”都能被战损的迈卡维徒手撕开。   只是尾区懒政,认为野怪有个窝也不错,总比满街乱窜强。而且这要用到大量血族天赋物,成本太高,财政连疏通下水道的钱都没有,野怪的危害哪有蟑螂大?那只是一种浆果,像镇压秘族那样出兵镇压小动物也太儿戏了,哪里的领主都不会同意。   可是迈卡维不需要别人同意。   三架以神圣天赋“家园”为原型的天赋物分头行动,居高临下,铺开巨大的“黑暗领域”,蚕食起匠人造物撑起来的空间。原本亮起来的天像是被阴影盖住了。   与此同时,无人机开始往森林边缘泼洒干尸粉,通讯专用的匠人造物里,至关重要的甲虫触须失效,一时间,九成的通讯中断。   原本只是物理分裂、还在远程互相推诿责任的三大路线彻底隔绝。   罗兰手里有他自己用空间能力做的特殊纸币,不是匠人造物,不受干尸粉影响,因此第一时间接到了消息,立刻意识到自己判断失误。   与此同时,达米安诺斯也在庆幸,自己不像神圣那么小心,没断开和人类社会的联系,反而多了条退路。   罗兰立刻通知方舟:“我留了一条秘密输送渠道,可以离开森林,方舟先走!”   达米安诺斯也知道轻重缓急:“撤出来!能走多少走多少,天赋物能量有限,只能局部铺,他们也不可能往血族人口稠密的地方乱照!”   就在这些潜入血族社会中的火种自以为是“退路”的时候,所有人身上掩人耳目的手机上都弹出了一条信息。   “嗨,浆果,找不到家了吗?”   来自未知号码。 第150章 依米尔(三)   格里芬·费雪一边有条不紊地推进着自己的计划,一边对迈卡维的大手笔叹为观止。   他知道迈卡维生气,没想到他生气的动静这么大。果然,愤怒的风暴成就迈卡维,也让他们一生被愤怒驱使。   据说血族天赋来自女神,那么这到底是神的祝福,还是诅咒呢?   不过都无所谓,他就是随便感慨一下,好人谁整天琢磨哲学?   既然愤怒的“风暴”已经不惜工本地替他把森林里的野怪赶了出来,接下来,他只要守株待兔,那些走投无路的野怪迟早会落到他手里。   给尾区野怪的血契已经准备好了,格里芬最后检查了一遍,将具体条款拍下来,给尾区的野怪发了过去——反正血契的签署方式多种多样,可以亲笔写、可以按手印、亲口念出承诺语句也生效,这种契约不用上法庭,本质是一种血族天赋物。   不同于之前费雪家和背区野怪签的“生死契”,这一次的血契是单方面的主奴契。   所有受了他庇护、从迈卡维的大清洗中活下来的野怪以及他们的血脉,都必须让渡一部分灵魂。   他们当然还有理智,也还拥有宝贵的学习能力和神秘的创造力,但是心里将不会升起一丝对他的背叛,连一个念头也没有。签下这份血契,他们将祖祖辈辈地臣服于他,无条件地遵循他一切命令,哪怕付出生命。   格里芬·费雪扫了一眼来自星耀城眼线的消息,从附近的能量反应看,天赋物“黑暗领域”将在六小时内,彻底侵蚀掉森林里那些隐藏的野怪窝……不,野怪们或许等不到那时候。   空间造物是这样精巧又危险的东西,一旦被破坏,它随时会坍塌。   到时候,一个个远远超森林尺寸的城、镇会不受控制地原地摊开,那可比地壳哆嗦一下造成的地震和海啸严重多了。   空间展开的瞬间,里面所有建筑都得坍塌,所有活物都会碎成渣滓,周遭树林……甚至山体都会遭到严重破坏,尾区这片森林无人区将会迎来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地质灾害。   那些披皮冒充血族的浆果,都是胆大包天的野怪佼佼者,他们战斗力很强,也很聪明,其中有一些,哪怕是天赋者遇上也会觉得麻烦。如果只是自己踪迹被发现,他们恐怕会立刻换皮脱身,融入茫茫人海,还真是谁都拿他们没办法。   但现在,他们别无选择。   那个大森林里的野怪窝里有多少浆果呢?几万、几十万?还是更多?   倒计时牌已经悬在那里了,最长不超过六小时,随时会炸,不知道什么时候炸。   而更微妙的是……   费雪想了想,又给那些野怪群发了一条信息:“我理解你需要考虑,但你考虑的时间越长,你重视的一切危险就越大。你的朋友可比你果断。”   更微妙的是,这些野怪们不会知道,自己身边是否有同伴已经“签署”,成了真正的“血奴”。   格里芬·费雪并没有故意耍诈,这片刻光景,他手上那份血契书已经在发光,角落里一个数字从零开始,正在飞快往上加。   专家论证过无数次,浆果是社会动物。其中一些,会为了同伴……有血缘或者无血缘的浆果付出生命、尊严、灵魂。   这边一切顺利,香料厂那边就更好说了。   现在,香料厂被层层雇佣兵围着。   而格里芬和香料厂的野怪们都知道,哪怕不惊动雇佣兵,香料厂现在也是势如危卵——他们本来就深陷在人口稠密的摩羯洲背区,“生死契”消失,只要有人把他们的存在泄漏出去,背区五亿血族,一人一口都能把他们分而食之。   尤其背区香料厂里只有一种“污染石”,他们的所谓“火种”,全都是“医生”或者“匠人”,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只要香料厂看到这份新鲜出炉的血契,就会明白他们没有选择。   尾区的野怪聚居地规模远比小小几家香料厂大,新血契已经生效,香料厂里的野怪就可有可无了——之前按照“生死契”的约定,香料厂造物的详细资料不得私藏,都交给了费雪家,反正都是同一个品种,哪怕香料厂的造物真的比尾区高级,让接替他们的野怪照本宣科重新做就好。   费雪相信香料厂野怪的智力,他们肯定能想明白,在同样的血契上签名当血奴,就是他们眼下最好的出路。   至于鸢尾湾那几只危险分子……   老实说,格里芬·费雪有点眼馋。尤其是那个能扭断血族天赋者脖子的“变异种”和他们手里巧夺天工的空间造物。   但他又不是以“贪婪”著称的黑山家人,理智还是能克制住欲望的。   格里芬·费雪压根就没想抓住他们,那纯粹是活够了没事找事。   他派了那傻乎乎的兔头人出去,与其说是追杀浆果,不如说是阻止分头行动的浆果们汇合,多拖他们一会儿。只要临时将这些危险的小家伙困在干扰区,让他们别坏他的事,也别来找他就行。   当然,如果在这个过程中,那些秘族雇佣兵能死几个就更好了,“典当”能继续充电,他也借此摸准浆果们的位置,缀上眼线以待后续处理。   可惜,那些危险的小东西还是太聪明了,没能如他愿。   格里芬·费雪不无遗憾,不过他知道凡事适可而止,不能太完美主义。   现在大功告成,来日方长,整个背尾两区的野怪群都握在他手里,几根无本之木危害不大。没有浆果社会支持,他们连医药和工具都弄不到,蹦跶不了多久。   格里芬抬起头,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自己——不是只有浆果会冒领别人的皮衣。   此时,这位鸢尾湾的实际掌舵人早脱下了他的高级成衣,一身鸢尾湾的旧工作服,看着和任何一个疲惫的码头运输工殊无二致。他正开着一辆拉木材的货车,规规矩矩地排队上高速。   悄无声息间,他已经离开鸢尾湾近百公里了。   格里芬·费雪打开车载音箱,开播一首格调高雅的古典乐。   一个值得尊重的朋友告诉过他:幕后的人永远不要冒险,只要藏好自己,就已经赢了一半。   他深以为然,点了根迷迭香,朝着腹区方向看了一眼。   “托迈卡维将军的福啊。”他心里遥遥致意,“也祝你一切顺利,希望台风别影响你回尾区的航班。”   迈卡维没在回程路上。   他跟台风“依米尔”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亲密接触。   台风过处,海面上晨昏不辨,黑压压的。巨大的军舰在几十米高的巨浪中穿梭,还不如洪流中的蝼蚁。船体剧烈地横摇,每一下都好像要直接翻进水里,不知是雨还是浪的水一下一下地往窗户上扑,仿佛行将闯入的巨兽,垂涎欲滴地等着噬人。   船上马力全开,但仪表盘上的风速还在不断上升,船身发出不祥的“咯吱”声,随时要解体似的。   船上只有一个活物——“风暴”小安德鲁·迈卡维。   迈卡维没有自己作死还拉人垫背的毛病,他没让人跟着,这会儿早就把人皮衣扒了,露出自己的脸。   迈卡维家人都是一头古典的纯正黑发,五官端正又阴郁,某些角度看起来,甚至会带有一些欺骗性十足的阴柔气,很符合人们想象中古老家族上流血族的模样……只要别看他们的眼睛。   迈卡维的眼睛里住着他们疯狂的灵魂。   在狂风与巨浪中,他的眼珠比仪表盘上的警告灯还亮,死死地盯着前方。   那东西就在这里,迈卡维感觉得到,他也不是对台风有什么特殊爱好,而是他能感觉到,那吸引他的东西正是因为台风的扰动才泄露出一丝气息,之前腹区的异常能量变化也都伴随着极端天气和自然灾害。   等台风过去,再去寻找它的踪迹,恐怕就难了。   仪表盘上的报警器大作,迈卡维已经逼近了台风中心。   血族的夜视力极佳,突然,他在昏天黑地中瞥见了一点微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迈卡维飞快地眨了一下眼,而就在这时,风速骤然往上提了一截,刹那间,轰鸣声竟盖过了警报声,一道大浪拦腰撞来,连迈卡维都没站住。   被狂风戕害了一路的舱门横飞出去,迈卡维骤然踩空,被甩出了门。   血族惨白的皮肉上倏地暴起青筋,竟从神罚一般的狂风骤雨里给自己钻了个风洞,他整个人就琥珀似的“镶”在了狂风里。   可是大自然面前,哪怕是二级天赋者,也如此渺小不堪一击。   迈卡维艰难地稳住自己,放出视线。   就在这附近,他能感觉到心脏在不自然地跳动,皮下的每一寸筋骨都隐隐作痛,有点像被违禁品污染的感觉,但冥冥中,那东西又好像是和他的生命起了共鸣……   恍惚间也就一个走神,巨大的阴影就朝他横扫过来,方才被狂风掀飞的军舰打着转地撞向了他!   天赋能力临时隔绝了外界伤害,也隔绝了迈卡维的五感——他意识到不对的时候,船身已经到了跟前。迈卡维头都没来得及回就被船身撞飞了出去,他一时失去意识,好像变成了一张纸,随风逐浪。   军舰陡然解体,船舱碎片乱飞,将血族撞得东倒西歪,倏的一道光闪过,某一次撞击被判定为致命伤害,迈卡维身上保命的天赋物启动,保护了他一次。与此同时,天赋物能量和狂风短兵相接,在局部炸起楼高的巨浪,迈卡维断了线的风筝似的,被弹向了台风眼。   台风眼里仿佛另一重世界,海面宁静若眠,一座海市一般的岛高高地悬在平静的海面上,台风过处,它时而真切宛在眼前,时而模糊得薄如轻烟,像是两重时空不断交叠、错开,摇摇摆摆。   迈卡维被天赋物弹进来的瞬间,那岛忽然真切起来。高大的血族身体掠过一棵大树,树枝应声而折。   大树后面,一座遗迹般恢弘森严的建筑矗立在那里,海风将沉淀了数百年的灰尘拂开,露出一块深黑的石碑,上面用几种已经失传的语言写着:   国际异能者监狱——特级高危区。 第151章 依米尔(四)   摩羯洲尾区。   早在血族致命的袭击未至,三大火种路线“断交”的时候,霍尼第一万次联系迷藏没有回音,正在焦躁中,就听见有人叫她。   抬头见是伯爵,老太太脸色稍缓。   达米安诺斯手下的废物们行事不谨慎,被血族抓到后摸到了两个驿站,霍尼临危受命组织驿站撤离,能顺利,还多亏伯爵替她周全各种琐事细节。   打从新基地始建,伯爵就默默跟在霍尼身边做事,只是除了公务,霍尼几乎没跟她闲聊过。这人寡言得像个哑巴,独来独往,偶尔还显得神神道道的。   好在关键时候是真能干。   “一团乱麻,”霍尼咕哝着抱怨了一句,“整个圣地的火种加起来都没你靠得住,我估计还要继续撤,鬼知道达米安诺斯那老东西能捅多大娄子。”   伯爵神色如常:“没什么,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霍尼:“……”   “会说话”这项技能,看起来不是母系遗传的。   这时,她看着伯爵那乌云似的黑发,忽然心里一动。   “等等,乌鸦——你那讨债鬼‘儿子’,是不是留了什么话?”霍尼一把抓住她,“是什么?见鬼,你怎么不早说!你有他现在的联系方式吗?”   “我不能早说,我们的命运是岩浆上的舞步,长老。一步没踩在鼓点上,也许就烧成焦炭了,时机是不能错的。”   就像当年倾尽全力寻找“第四条路线”、反而葬送了自己的亚特兰蒂斯。   伯爵被纵火老太抖落得乱晃,话音却十分平稳:“他说,罗兰长老和达米安诺斯长老分道扬镳的时候,告诉你,去黑山谷。”   这就是匠人造物沉寂、整个人类社会在“黑暗领域”的笼罩下瑟瑟发抖时,霍尼孤身一人,在黑山谷里喃喃地骂了一声“王八蛋”的原因——   一个自称“玛莎”的……不知是什么生物,反正不像活人的家伙,自称是典狱长的“助手”,引她见了个一看就不像好东西的黑匠人。   多年来,黑山谷暗通摩羯洲各区的黑匠人、黑医生;乌鸦成了新的典狱长;背区黑匠人的规模比他们想象中大得多,居然有好几个聚居地,还替血族干活……   以及最荒谬的,这段时间勾得所有人神魂颠倒的“大量资源”,生产的主力居然是背区人类!他们的敌人之一——人人得而诛之的黑匠人。   “这算什么?”霍尼脑子“嗡嗡”地问眼前的黑匠人,“我们两头……撇开血族这个中间商,终于见面了?”   与此同时,摔到了石碑底座的迈卡维睁开了眼。   他不是考古专家,当然没看懂。对着石碑沥了沥脑子里的水,恢复力惊人的血族攒够了爬起来的力气。   迈卡维在破破烂烂的军装里摸了摸,从胸口内袋里抖落出一堆天赋物残渣——护具能量耗尽,已经碎了。   护具底下,压着个手机,倒是命大。预料到这一路肯定是凄风苦雨,他把手机事先塞进了防水袋……手机坏不坏无所谓,主要是为了保护手机壳。   他是最近才开始用手机壳的,神通广大的乔凡尼医生替他定做的,背面的滴胶里是一堆用头发丝黏的棕色绒花,看着有种令人牙酸的文艺腔调……不该找她,医生的审美真够呛。   不过……算了。   幸存的手机还能开机,只是没信号,内置时钟显示此时将近白夜十二点,屏幕上还有“穿好皮衣注意防晒”的提示。   可这岛上却是黑夜,一抬头,无星也无月,天上笼罩着一层死气沉沉的雾霾,凝固了似的,台风都吹不散。   对,台风呢?   迈卡维犹疑不定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意识中断了片刻,但分明记得自己是被天赋物和台风撞进来的。如果海上真有这么一个小岛,应该落在岸边不远处。   可是一眼看去,他离海岸足有数公里远。   怎么飞过来的?他身上长了双螺旋桨吗?   而海上风平浪静,哪怕是深处台风眼,也不该这么寂静。   就像“依米尔”凭空消失了。   迈卡维皱眉,忽然又意识到不对:这里太安静了。   周遭不光没有人声,连风声……海涛声都没有!   身在岛上,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这里的时间好像是静止的。   这不可能是天赋物,天赋物的能量等级不会超过二级,绝对造不出天灾都撼动不了的空间。   那难道是神圣天赋“家园”?   那是唯一一种和空间有关的天赋能力,属于角区的赤链家族。这家人祖上也出息过,出过一位能力等级达到四级的“亲王”。   可……姑且不论亲王殿下能不能做到,就算能,那位也早上历史课本了,生前做过多厉害的空间领域,主人一死也不可能长存于世。   迈卡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总不能是野怪的空间造物吧?”   随后自己也觉得荒谬,捏了捏眉心,对着手机自言自语:“我最近可真是命犯野怪,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石碑后面的建筑在雾霾中半隐半现,铁灰色线条冰冷、单调,看起来比死刑犯的判决书还严酷。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高墙与重门,岗哨亭密密麻麻,血红警示牌随处可见。   那些文字符号迈卡维看不懂,但通过建筑风格判断,他认为这里应该是座监狱,而且关的肯定都是危险分子——堡垒似的建筑群,比他小时候参观过的天赋者监狱还森严,四周装配着某种大型武器,只剩残迹了,但能看出炮口和枪口都是向内的。   监狱大门敞着,门口竖着个不识字也能看懂的指路牌,上面只画了个箭头。   “有‘洞察’就好了,以前也没觉得‘洞察’这么有用。”迈卡维对手机说,绕着指路牌转了一圈,没看出所以然来,于是迈开腿,艺高人胆大地顺着箭头往里走。   一走进去,建筑的压抑感更重了,叫人喘不上气来。   指路牌五十米一个,生怕他迷路似的,终点是一个很像地下防空洞的入口。   门依然是开着的,门口竖着最后一个指示牌,不过上面画的不是箭头,而是个相当粗鲁的手势,因为意向浅显,血族、秘族……连浆果都能看懂。   迈卡维咕哝了一声:“……真没礼貌。”   他掌心聚起几公分的小飓风,在通道门口感受了一下,神色微变。   “不知道什么材料,”他对手机说,“但非常坚固,至少我的‘风暴’破坏不了一点……一会儿万一被关在里面,我可出不来。”   他一边这么说,却一边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也不知道我会挖出个什么,女神的棺材吗?以前不太虔诚,不知道临时祈祷管不管用……”   迈卡维一路和手机随口闲聊,这地下防空洞不知有多深,他穿过一道又一道二级“风暴”绝对无法破坏的门,门都敞着。就在他几乎要失去方向感的时候,终于到了终点。   “住过人,看起来像个书房……呃。”   书、本,纸张散得到处都是,文字看不懂,但有很大一部分是数学符号。墙上挂着几面屏幕,漆黑,一把懒人转椅横在那,一边扶手上绑着只半瘪的氦气球,怪模怪样的,像个阴阳怪气的哈波克拉特斯人。   另一边的扶手上搭着只丧偶的袜子。   “至少我们知道这不是女神的地盘了。”迈卡维沉沉的目光落在那只袜子上。   它看起来应该是个高个子成年男子尺寸,以及最重要的……上面有浆果的气息。   迈卡维一边四下打量,一边随手按下墙上的开关,本没抱什么期望,结果对血族来说略刺眼的光却应声亮起。   “这里有电……”   岛上有发电机?这么深的地下工程,有供电系统也不是不可能……既然有电,为什么这一路的电子门都没关?   乱七八糟地想着,迈卡维的目光落在了桌子对面的屏幕上。   这地方到处都是能进博物馆的神秘符号,透着股古老腐朽的气息。然而电脑、画着数学符号的纸却充斥着水瓶洲元素,显得有些割裂。   既然有电,能开机吗?   迈卡维凑近研究了片刻,操作界面他居然大致能看明白,还算顺利地找到了启动键。   迈卡维犹豫了一下,想着反正他今天作的死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样,于是果断按下启动。   正对面的屏幕亮起来的瞬间,迈卡维没能站稳。   整个房间……不,整个岛都仿佛震颤起来,但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地震。迈卡维的只觉得自己被塞进了一个不能理解的空间,脚下的地面都消失了,他在信息的洪流中疯狂旋转,五感全体失调。   他像是打开了神话传说中的潘多拉魔盒,被无数诅咒的幽影穿胸而过。   巨大的噪音响起,岛上的浓雾刹那间被台风吹散,暴虐的风雨将简陋的指路牌连根拔起,直指天际,空无一人的监狱建筑群灯火通明。   电子门发出不祥的“嘎吱”声,各处角落里的摄像头像冬眠苏醒的蛇一样挣动着。   岛上凝固的光阴倏然流动起来,于狂暴的风浪中降临。   迈卡维踉跄半步,仰面倒在躺椅上,他放大的瞳孔收缩成针,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什么?”   陌生的语言。   血族眼还花着,没看见他死死攥在手心的手机自动脱离锁屏状态,显示信号满格。   三秒后,陌生的语言变成了标准摩羯通用语。   “你好,‘阴影’的后代,第二个‘奇迹’已实现。” 第152章 依米尔(五)   鸢尾湾,正在开车的乌鸦身体猛地一僵,和秘族躲猫猫时跑出来的血色顷刻消散。   他睁大眼睛,脸被雨后湿漉漉的阳光镀了一层白贝母,嬉笑怒骂的面具悄然裂了条缝,刹那间,万般情绪闪过。   就像复杂的光谱会混出一片雪白,他的神色也因成分过于复杂,看起来反而有点茫然。   然而也只有片刻。   乌鸦缓缓把车停在路边,稳当得不像耗子洞车神风格。   “李斯特,”他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声音说,“换一下,你来开。”   茉莉皱着眉抬头:“你怎么了?”   “哦,好。”李斯特摸不着头脑,应了一声,四下张望了,见附近没鬼也没摄像头,正要下车换座位,就听见乌鸦清嗓子似的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一下像是被口水呛住了,他开始咳得停不下来。   李斯特在两个女孩的惊叫声里猛地回头,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乌鸦一手捂着嘴,血却从他指缝间往下流。   李斯特简直肝胆俱裂,嗓子劈得跑了调:“驿、驿站长?!”   他一把抓住乌鸦肩膀,乌鸦肩头紧缩,坚硬似铁,微微颤抖着。可是随即,李斯特意识到,他在笑。   不是冷嘲热讽的,也不是故作轻快的……是一种没有阴霾的笑。   就像个赢了游戏的孩子。   五百年前,曾经关押危险分子的监狱成了最后的堡垒,地下防空洞里,三个“无赦鬼”幽灵似的站成一排,围在代号“乌鸦”的前任第六区最高指挥官身边。   指挥官先生浓密的黑发许久未经修剪,已经无法无天地长过了下巴,只好在脑后绑了个非主流的揪。他鼻梁上架着副造型浮夸的小圆眼镜,左眼血迹未干,心情却很好似的,正拿着马克笔往笑眯眯的米老鼠气球上画大板牙。   “阴影生物也会喜欢米老鼠吗?”他对面,闪着荧光的屏幕后传来没什么语气的机读音。   “应该是吧,爆浆小耗子销量挺高的——这是我在游乐场遗迹里捡的,居然还能打气。”乌鸦完成了他的“大作”,推了推眼镜,“你能想象‘莉莉丝’最后死在这种地方吗?”   人工智能平静地回答:“可以,这听起来很合理。”   阴影生物之父——EHA004心智从未成熟,人造的阴影生物也都带有某种荒诞的童话色彩,他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和“莉莉丝”去一次游乐场,只是未能成行。   很多年后,背叛了造物者的莉莉丝也被自己的“孩子”背叛,她七个最得意的“孩子”集体叛变。而被最亲近的人背叛后,莉莉丝仓皇出逃,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选择的方向正是“四号”憧憬过的游乐场。   在废弃的游乐场里,“七宗罪”在旋转木马前挖出了莉莉丝的心脏——那是真正具象化的“阴影”,有了它,就可以无限制地复活死者,制造使徒。   “莉莉丝”诞生在超龄儿童的梦里,毁灭在音乐早停的乐园遗迹中,大概未经兑现的承诺都如未能安葬的尸体,会永远在午夜徘徊。   “可惜,在他们商量着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候,遭到了半兽人军团的袭击,那颗伟大的心脏在冲突中破损——”这场“背叛”“黄雀在后”大戏的幕后推动者抱着画好的气球亲了一口,把它放到了半空,从兜里摸出个小东西。   那是一块蚕豆大的碎石,薄如蝉翼,黑得仿佛能湮灭一切可见光,此时就草率地裹在一块疑似用过的纸巾里。   乌鸦弯起眼睛笑:“这是我做好事不留名应得的。半兽人拿的,我避开‘洞察’以后才截的胡。”   “不再完整的‘阴影’会丧失权柄,”人工智能说,“阴影生物将失去部分活性,从此血仆的生命和半兽人的理智都需要大量黑晶残渣维系——”   “半兽人本质是动物,血仆本质是尸体,前者会随着残渣耗竭返祖,后者么……”乌鸦想了想,“以后可能没法自然出生了吧?啧,倒是给他们省了不少计生支出。老师,你说他们会选择跟半兽人拼命,追回‘阴影’碎片呢,还是干脆破罐子破摔,把剩下的分食?”   “正在根据现有条件重新计算……后者概率超过99.5%。”   两个人尚且会分赃不均,何况七个。其中一定有人对自己的话语权比重不满意,只要有一个冒出“就算拿回完整的阴影,也是为人作嫁,不如先抓到实际好处”的念头,那七位就会内讧。   “所以按计划,我们要进行下一步了。”乌鸦话音落下,他身后三个“无赦鬼”一起变了脸色,他没回头,随意地摆了摆手,“说好的哦,不许反悔。”   “奇迹”这倒霉鸡肋技能,只能让别人许愿,在实现的时候,由“奇迹”本人支付代价,还不是明码标价。   谁也不知道,最后一个“特级”一生积攒的亡灵之海,够不够支付他以“白晶”方式保存记忆的代价。   临到最后关头,三个无赦鬼谁也不肯做许愿人,最后乌鸦不耐烦了,随手抓了一个块头最大的。   “别哭了,我还需要第二个许愿人,不会只让你一个人倒霉的。”乌鸦发出情商很高的安慰——那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小岛,上了一艘船。   要是当年教主“一号”还在,说不定能把小岛“一键封存”。   他这水货特级就不行了,只能靠大法官,用惊人的计算量,帮把他收录在左眼中的几千种火种能力组合设计。趁血仆和半兽人撕毁契约翻脸内战,他花了整整一个月,才实现了差不多的效果。   “如果第一个奇迹实现,我恢复意识的瞬间,之前收录的所有能力就都会消失,岛上的封印当然也留不住。”乌鸦又抓了一个眼泪汪汪的无赦鬼,“给我许第二个愿,让封印多苟一阵。”   “多、多久,先生?”   “到我把被选中的冤大头送来为止,”乌鸦说到这,顿了顿,又自言自语地轻声嘀咕,“不会太久的。”   拖越久,为这“奇迹”支付的代价就越大,第一个“奇迹”实现后,他侥幸活下来的残躯也不知能剩多少“生命值”,超出限额,“奇迹”就无法实现了。   “好了,那就开……”   这时,没分派到许愿任务的“幸运儿”吃力地发出含糊的声音:“我也能许愿吗?”   “嗯?”   “我……想让你平安幸福。”   乌鸦愣了愣,好脾气地笑了:“谢谢——但是……”   “奇迹”的使用者,不能用“身外之物”去支付,一旦使用这能力,几乎就注定了使用者没有善终。许愿“奇迹”使用者本人“幸福平安”,是个不可实现的悖论,就像没有人可以把自己从地上提起来。   但乌鸦最后没有和对方掰扯“奇迹”的原理,只在一顿之后说:“谢谢,我会接受,那么你的愿望排在第三位。”   毕竟活着嘛,没必要总醒着,梦是可以做的。   虽然他已经够幸运了,不该奢求太多。   第二个“奇迹”踩着死线堪堪实现,所有人的命运行至悬崖边缘,姓“迈卡维”的冤大头用冰冷颤抖的手打开书桌下自动弹开的保险箱。   看到了那引着他穿越台风的东西——   裹在一块破纸巾里的……所谓“阴影”碎片。   血族的生命之源、诅咒之始。 第153章 依米尔(六)   尾区大森林,遭受无妄之灾的飞禽走兽在林间没头没脑地乱撞,黑山谷一如既往地死气沉沉。   霍尼看了一眼假人一般立在旁边的“玛莎”,又将目光投向眼前的“黑匠人”。   这人是专门负责在背尾两区之间走动,替背区黑匠人“进货”的。   霍尼虽然偶尔也从黑市上淘东西,但没和这些人打过交道。黑市交易都需要一些行走在灰色地带的掮客居中,印象里,那些黑匠人见了她这“愤怒”,不是想办法下黑手,就是隔八百里望风而逃。   他们看黑匠人,觉得那都是一群藏头露尾的神经病。黑匠人看他们,大概也跟碰见血族安全署的警察差不多。   如今面对面,都说摩羯洲通用语,都有半辈子的亲朋故旧,谁也不是凶神恶煞,不同境遇的悲喜竟能互相同情。   “告诉你现在还能联系到的人,别理会他的威胁。”   越是结构简单、制作粗陋的通讯工具,受血族干尸粉影响就越大。此时,霍尼身上大部分通讯物品失灵,唯独圣地长老专用的那个通讯造物够高级,虽有延迟和干扰,但勉强能用。   罗兰自制的纸币则不受影响。   这话不用黑匠人嘱咐,罗兰将那所谓“血契书”的事告诉霍尼后,“圣、秘”两条线就达成一致意见“见鬼去吧”。   虽然他们既无法控制惶惶的人心,也想不通别的出路。   此时,尾区人类被血族驻军抄家,唯一的外逃通道完全暴露,他们当然可以嘴硬不理会那恶心的胁迫,可发血契的神秘人只要打个报警电话,他们就是彻底的穷途末路了。   霍尼抓住黑匠人话里的关键词:“他?”   “名字叫格里芬·费雪。血族,不是天赋者,也在生死契范围内。”黑匠人先前已经和霍尼交代了费雪家与背区“香料厂”的情况,以及此时生死契失效的窘境。   “我们那边基本确定,就是这个人,为了破坏生死契,杀了他的亲生父亲,汽车爆炸的场景被我们的匠人造物录下来了。他知道生死契失效的事情一旦传出去,我们的处境会变得非常危险,所以我们不敢声张,只能藏匿起老费雪的尸体,所以才敢肆无忌惮——”   “肆无忌惮地利用信息差,威胁恐吓我们。”   “对,就算你们外派的人动向都被他掌握了,他也根本不会报警。他图谋的是整个尾区的火种为他效力,不是给驻军尽公民义务。而且比起我们,格里芬·费雪才是更不敢声张的一方。毕竟我们对血族还有价值,生死契失效曝光出去,顶多是被别的血族胁迫做奴隶,他犯的可是弑亲罪,那是血族大忌,死刑无缓。”   格里芬·费雪拿捏住了他们,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拿捏住了格里芬·费雪。   难怪迷藏也失联,霍尼早就觉得蹊跷:乌鸦是什么级别的祸害?炸了星耀市地下城数次都是他最不值一提的“成就”,前一阵的血族大游行都是他推波助澜的,身边还有个杀血族领主像切瓜的邪门白毛。“1+1”约等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她就不相信他们能轻易落到哪个血族手里,现在看,八成也是被那狡猾的血族干扰了通讯!   霍尼骂了句脏话——太窝囊了,整个尾区,居然被一个连天赋者都不是的血族耍得团团转。   “至少血族空军摧毁我们家园之前……”   “三到六个小时。”那黑匠人笃定地说。   “什么?”   “血族空间带来的天赋物,空间型,会通过污染破坏你们的空间造物。血族驻军调用的天赋物来自正规渠道,他们政府采购的,能量水平都有标准。按那个数粗略估计,完全蚕食匠人空间造物大约六小时。但这些年我常跑尾区,以我对你们这里匠人空间造物的了解……”那黑匠人说到这微顿,朝霍尼一低头,“抱歉,我得直说。你们的空间造物质量大多不行,除了‘迷藏’之类少数精品,其他未必能撑那么久,三个小时后,就有爆开的风险。”   霍尼听得眉心一跳,看向对方:“你不是‘学徒’吧,是二级匠人?”   “是,我没什么天赋,才刚升入二级不久。”   霍尼看着这黑匠人,对方神色诚恳,并不是在故作谦逊。这黑匠人也就三十来岁,脸上带着常年奔波在两区之间的风霜,情商高得不像那些或木讷、或懦弱的匠人。   可是在尾区,除了三月一日那种天赋异禀、还背负血海深仇的特例,绝大多数“残缺路线”的火种都要在一级“学徒”上蹉跎很久,人到中年才升入二级,已经算相当“年轻有为”,有资格进入协会话事了。   “没办法,女士,我们和这里的匠人不一样,得在血族的地盘上讨生活。”那黑匠人看出她的脸色,也想到了尾区的两大协会,脸上浮起一丝复杂的讥诮,“就算签过生死契,血族也不养没用的东西……我们那里只有‘残缺’一条路线两个方向,没有大量未成年的火种小战士为了我们去送命。”   背区的香料厂只有“残缺”路线的火种火焰晶,那里也不像尾区那样“违禁品”泛滥,香料厂外围的层层“安保”就阻断了他们接触其他路线火种遗留物的路,更不用说人类主流社会对“黑匠人”与“黑医生”的排斥……   然而在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地里,他们的人力却足以自给自足……不,不单如此。   “香料厂”的生产力在血族人口大区竟有碾压式优势,支撑起了整个费雪家族,让那些血族成为仅有的几个横跨背尾两区的大财团之一,贡献了背区将近五个百分点的财政收入。   对于自己的价值,他们一无所知,直到被贪婪狡猾的血族阴谋觊觎——   霍尼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么多年,我们到底都在干什么啊?   霍尼削瘦的脸抽紧了,但她也知道,事已至此,扯别的没用。   她迅速将还能联系的渠道都联系了个遍,尽可能地把消息扩散出去。   “匠人造物的通讯时断时续,你们有什么办法吗?”   “能抗干扰的通讯造物有,但结构复杂,单个造成本太高,通讯最重要的是普及,你懂的。现在应急的话,对外可以用血族的手机,你们放出去假冒血族的人身上都有,你有吗?”黑匠人一边说,一边解下自己身上的小包裹,“没事,先借你一台备用的,问神圣的罗兰先生要其他人的号码……嘿,女士,它不咬人!”   代表黑山谷的“玛莎”适时开口:“先前典狱长从地下城黑市上收购了许多不记名手机,都存在我这里,您抵达之前就已经紧急送往各驿站和小镇了。”   霍尼顾不上去细想乌鸦那混账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一切的——她可不像年轻后辈那样一知半解,她知道这东西的危险性。   “这玩意儿太不安全了,里面有定位,会暴露我们的位置,被监听,被……”   “但安全不是靠给自己增加禁忌维系的,而且容我无礼,你们已经暴露了!”   “……”   黑山谷——“玛莎”脸上露出笑容,虽然是一张老年女性的面孔,那笑容却有几分霍尼熟悉的乌鸦味。   “玛莎”说:“应该说,我们真的隐藏过吗?”   连尾区的血族小孩都知道,“森林里有野怪,不乖的小孩,会被野怪半夜咬掉大脚趾”。他们就和管理不善的垃圾填埋场、罪犯横行的地下城、往来的偷渡走私航线一样,只是个血族政府懒得解决的“小问题”。   一旦他们这问题不“小”了,倾覆只是血族高官一句话的事。   苟且和躲藏,原本只是临时的生存策略,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他们的人生信条。   血族一代代育种、洗脑,培育温驯愚蠢的宠物和家畜。他们这些“自由人”从来都看不起“浆果”,认为那些美丽的娃娃都是空皮囊,灵魂都被鬼话污染了,可怜可鄙。   其实大家又有什么区别呢?   霍尼无言以对。   黑暗笼罩下,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迁徙开始了。   如果是五百年前“正常”的人类社会,这样的撤离简直天方夜谭,别说在通讯不良的几个小时内完成,几天都未必能组织出个头绪。   好在这里只是一片末日后的零落废墟。   在朝不保夕的危巢里,每个活人一生下来,就背负起流放之刑,除了少数天生的特权阶级,绝大部分人都经历过紧急撤离。   尾区每个小镇都连着驿站,都有紧急撤离机制,临时取代匠人造物的手机一将命令传递出去,各处即刻找到了头绪。   圣地和方舟里从来是高手云集,弄明白现状后迅速镇定下来,短暂分裂的三大火种路线借着外族的通讯网重聚。   直到这时,霍尼才略松了口气,想起了什么,又问黑匠人和“玛莎”:“那之前签了那些鬼东西的人怎么办?”   年轻的黑匠人沉默片刻,抬起头看向霍尼,露出一双深灰色、如鹰隼般的眼睛:“让血契无效,就像格里芬·费雪本人做的,找到他,杀了他。”   格里芬·费雪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契书,角落里代表签约野怪的数字停滞了。   这也在意料之内。   尾区野怪被他吓傻了之后,会有一小段时间慌不择路,特别是发现别人已经签了血契的时候。骨头软的、软肋多的,都会开始行动。但这一拨人做出选择后,剩下的就没那么容易了。   短时间内,野怪内部会分为两派:已经签了血契书的人会设法拉着他们的同伴一起,另一方则会誓死维护自己的坚守。   投降的羞耻疑虑,坚守的满腔恐惧,双方都心绪不安,会把不安转化为互相攻讦,不遗余力地彼此道德审判。这样吵完后,每只野怪的立场都会更坚定。   而尾区的野怪浆果和费雪家的香料厂早有勾结,这事他知道,干尸粉能抑制简单的通讯用品,但不是所有,凭野怪那无穷的创造力,现在两个区的肯定勾结上了,他们一对信息就会发现,自己这个血族并没有那么强势不可战胜,也有弑父的把柄在他们手上。   “那么接下来,”格里芬·费雪卷起血契书,心想,“就该到‘大逃杀环节’了。”   野怪们会联合起来,不遗余力地对他展开刺杀行动。 第154章 依米尔(七)   偌大的摩羯洲,哪怕尾区是出了名的经济欠发达、“人烟稀少”,也有将近一亿吸血鬼。   格里芬·费雪又不是镶在地基上的棺材房,三个小时内,从一亿血族里抓他一个?   这是什么天方夜谭?   有这本事,干吗不去角区安全总局里应聘?   更别说他们又不是安全署的警察,是丧家之犬,两眼一抹黑的野怪,自己还逃命呢!   霍尼瞪着黑匠人,怀疑对方在阴阳怪气:“意思是让他们自生自灭?”   “不,”黑匠人的却是正色,“不管为了我们被困香料厂的同伴,还是为了你们的未来,格里芬·费雪都必须死,他知道的太多了。”   “是,我同意。”霍尼叉起腰,“问题是怎么做,你们发明出能远程咒死他的造物了?”   黑匠人恭恭敬敬地转向“玛莎”:“虽然没有,但典狱长告诉我,我们有一件以‘洞察’为原型的珍贵天赋物,对吗?”   他们确实有,而且是腿很长、自己会跑的那种。   鸢尾湾里,格里芬·费雪手下的秘族被乌鸦遛跑了,庞大的血族护卫队则都跑去围追堵截“迷藏”——这时,终于能看出格里芬·费雪对鸢尾湾的掌控程度了。他的护卫队居然直接略过当地安全署,越俎代庖,在鸢尾湾每个路口都设了层层检查点。所有监控都有专人盯着,监控死角处,到处是穿着防晒防爆衣的血族,荷枪实弹,用能量检测器对隐藏的空间造物展开地毯式搜索。   加百列反而被双方都忽略了。   加百列从来如此。   不管是血族还是人类,不管身处百人堆还是万人潮,他永远是其中最吸睛的。可有时候,他又成了最隐形的——他能无痕地融入血族社会,有了“寄生”,更是让他连除味剂和降温药都省了。   至于同类……   危机关头,大家注意力会收窄,只顾得上最重要的人和事,如果他不找存在感,人们就会忘记他。   就像这时。   虽然通讯出了问题,但加百列并没有完全失联,他身上还有那颗不知什么原理的小石子。   小石头无法接收信息,但能让乌鸦单方面地“窃听”到他。对此,加百列一点意见也没有,甚至觉得少了。早知道他就带俩,一个一直贴在胸口直播心跳,一个钉耳朵上挂嘴边,省得说话时还要拿出来。   只是,他明明随时报告自己的位置,乌鸦为什么还没来找他……甚至没让毫无战斗力的“迷藏”来。   不是需要他保护那些瑟瑟发抖的小鸡仔吗?   加百列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你那边顾不上吗?”   没有回音。   “好吧,”加百列等了片刻,只好寂寞地自问自答,“这个虾少爷确实给你找了个大麻烦,我去他老巢看看,十三号码头第二停泊区,你应该知道……”   格里芬·费雪本人离开后,加百列潜入他的秘密基地就跟回家一样容易。   他借用“木偶师”的能力捏了几个傀儡,轻松将守门的保镖分头引走,逐个干掉,然后把保镖小队长的尸体请进杂物间,摸走门禁卡:“借用一下,谢谢。”   格里芬·费雪显然准备好了迎接“洞察”,连垃圾桶上的指纹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一眼扫过去,“洞察”出的信息全是无关紧要的。屋里只剩下主人死后被打回原形的木偶,以及一个全新的一次性手机。   “跑了。”加百列扫了一圈,“没什么线索,需要我做什么,给我点提示。”   依然没有回音。   加百列的耐心已经彻底告罄,深吸口气压下略微浮动的青筋,眼神冷了下来。   “我需要跟你谈谈。”说着,加百列捡起那一次性的手机,用“洞察”扫了一遍,“这里有一个没有问题的手机,打给我。”   他报了号码,不担心乌鸦会找不到备用的手机——随机抽一个倒霉的血族路人“借”一下,派李斯特去都行。   可是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信号满格的电话悄无声息。   “喀嚓”一声,手机的金属外壳裂了。   加百列心里的暴躁已经烧起来了:乌鸦到底怎么了?他脱困应该很容易……难道他吃了降温药?那个药真像小姑娘们说的,有致命的副作用?   不……这些想法没有意义。   加百列神色空白地盯着变成了蛛网的手机屏幕片刻,强行按捺住焦躁,从兜里抽出了罗兰塞过来的那张纸币。   这东西没让干尸粉影响,一直是可以联系的。从尾区发生变故到现在,伸手一搓水印处,已经有三十多封未回信件折叠在里面了,润色润色够集结出版的。   这家伙是加百列见过的最爱写作文的男人,笔耕不辍的精神令人感佩,但加百列一封也没回——作为代理驿站长,他单纯就是驿站长的“替班”,虽然说话做事的风格比较随心所欲,但做什么、说什么,他都是按乌鸦的立场和想法来的。   既然乌鸦一直能越过他联系外界,对事态发展一清二楚,却什么都没对那边说,那他这“替班”还有什么好说的?   烦躁像返流的胃酸一样灼着他的胸口,加百列强忍着,飞快翻看那些信。同时,一个接一个的疑惑浮出水面。   之前,罗兰信里对达米安诺斯的激进行动表示过担忧,这些不相干的人和不相干的事,加百列都不太走心,只是转述,乌鸦说“没事不用管”,加百列就想也没想地“没管”。   可是显然,结果并非“没事”。   乌鸦真的没预料到吗?   那个人可是能从一个罐头包装纸上窥见整个摩羯洲全貌,他也一直在暗中观察尾区人类,那么他对事态发展没有预判吗?为什么放任纵火老头乱来?为什么没提醒“作文先生”迷藏可能有暴露风险?又为什么没给尾区的人类社会预先留退路?   要是用资深连环杀手的思路想这事,乌鸦简直就像故意挑起那些火种的贪欲,把背尾两区的人类都推向绝境。   加百列想起那天紧贴的滚烫身体,想起那隔空触碰的刻骨之痛……此时在这颗小石子面前,好像都成了幻觉。乌鸦于他又成了水中的月亮,只是个来自远方的投影,真身仍在重重历史的帷幕之后。   是因为失望吗?加百列试图调用自己贫瘠的情感去理解乌鸦——确实,乌鸦有时候会漏出几句尖刻的愤世嫉俗,比他温温柔柔笑嘻嘻的样子真诚不少。   那么,他是因为付出过难以想象的代价,承受了巨大痛苦想让旧日重现,结果被这里只知道互相剥削、蒙昧无知的人类伤到了,所以想干脆毁灭这一切吗?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先前什么都不说地支开他,是为了试探格里芬·费雪手里的特殊道具,也还说得过去,那么这些又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加百列实在想不通,是他不好用?还是怕他会反对?   难道他有什么“不伤同类”的清规戒律?有什么拯救人类的立场理想?   他从未像信奉乌鸦一样信奉过什么,哪怕是当年在培养箱,他们灌进他脑子里的“神明”。只要那个人说一声,让他把屠刀举向身后,难道他会为了不相干的人犹豫……吗?   忽然,他如沸的思绪中,一连串的记忆飞快闪过。   万圣节夜里悼亡的灯队、河中驿站的犬吠与鸣蝉、围着火堆的傍晚、总是被他逗得咬牙切齿的少年。还有家破人亡的匠人、一无所有的遗迹、阻止他过度使用天赋物的碎嘴中年、不带畏惧与期待直呼他名字的孩子……   他真的会犹豫吗?   加百列本以为那些都是万花筒里的浮光,却没想到,哪怕蜻蜓点水,也都有涟漪。涟漪交织处,加百列又忍不住按住胸口,想起他从乌鸦身上尝到的锥心之痛。   它深可刻骨,于是也在人造的纯白灵魂上留了刻痕,以至于加百列仿佛也被数百年的长征渗透,模糊地长出个人形。   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立场”的人造天使,心里竟生出挣扎,他想:毁灭可以缓解痛苦,医治绝望吗?   “不行……”   加百列意识到,他对那小石子出了声。   “不行。”   加百列抽出罗兰的纸币,第一次亲自给“作文先生”回信。   “洞察”需要信息。   “需要更多关于格里芬·费雪的信息……”   罗兰终于接到了来自迷藏的信息,差点喜极而泣,并迅速将消息扩散了出去。   “香料厂”那边最先做出回应,关于费雪父子的信息源源不断地几经转手,送到加百列手上。   “格里芬·费雪是老费雪的私生子,十年前,因与兄弟姊妹和继母不和,被老费雪发配到鸢尾湾,主要负责为香料厂收集见不得光的东西。老费雪的名字是布鲁克斯,费雪集团第二把交椅,未经通知突然独自来到第一香料厂,时间是……”   洞察之眼里,格里芬·费雪书房里残存的天赋物气息和信息联系起来。   加百列“看到”:那件天赋物是个非常隐蔽的通讯工具,格里芬·费雪联系过他的父亲……说话时喷出来的唾沫星子痕迹显示他说得很激动,但桌椅上的细微痕迹表明他肢体很放松,都是表演。   把老费雪骗去香料厂后,格里芬·费雪即刻离开,一系列的动作模拟出来,“洞察”的视野立刻放大,鸢尾湾周遭四通八达的路仿佛一个巨大的棋盘,铺展在洞察的银光下。   但还不够,加百列能使用的“洞察”毕竟只有一级。   他需要知道这个人经手过什么交易、十年来往香料厂送了哪些东西、参加过什么活动、联系过什么人……   背区的香料厂很快翻出他们压箱底的货单。   有“洞察”在,加百列不必像台超级电脑一样处理所有的数据,这个血族天赋就跟占卜师的罗盘一样,会自动筛选、组合信息,清晰地指向新的线索。十年来,格里芬·费雪在尾区的经营就像一张大网,被“洞察”扯着线头,整个拉了出来。   可还是不够。   这回和上次用洞察狙击杨查理不同,那一次是乌鸦摸准了杨查理的行踪,提供的信息几乎和她动作同步。但这次没有这样的场外指导,格里芬·费雪在尾区的活动范围大得超乎想象,这活跃的走私犯,八爪鱼似的跟各种地下势力勾连媾和,一时间反而找不到头绪。   时间流沙似的飞过。   尾区大森林里,所有紧急撤离通道都打开了,几十年没离开过大本营的方舟老爹和圣地大长老联袂露面。小镇与驿站一个接一个地启动“遗迹”程序,三条火种路线、所有匠人造物集体出动。   可以从泥土中穿过的运输车将山中砂石撞得乱响,隐形的马车在岌岌可危的空间通道中跳跃,肚子已经满员的大鱼形匠人造物沉入河道,医生协会在往各处联络点投放除味剂。   一个小时,“洞察”出的信息越来越多,线索越来越乱。   加百列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他之前补充的血族能量都消耗殆尽,此时不得不停下,灌了一口从木偶师那里收集的脑浆。   腥臭味扑鼻,加百列压下恶心,灯下呈现出淡金色的睫毛像盖了层霜。   忽然,他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每次他过度使用血族能量时,那如影随形的幻觉呢?   为什么还没出现?   加百列愣了愣,片刻,他意识到了什么,将那小石子合在掌心。   “是你吗?”   你在?你一直在看着我吗?   他们俩的角色好像颠倒了,以往都是加百列在观察者的位置上,静静地看着乌鸦在做什么。   现下却成了乌鸦在观察他。 第155章 依米尔(八)   喘口气的间隙,加百列手头的纸币上又浮起密集的文字,罗兰长老更新了。   “‘神秘’那边刚抓住了一个跟吸血鬼签了血契书的火种,这位同胞的立场令人遗憾,在试图破坏撤离通道的时候暴露。所幸发现及时,我们没有遭受实际损失。但是没有人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人混在我们当中。   “目前,尾区已经有近一半人离开了自己的家园,我们事先预留规避风险的中转空间已经人满为患。为防被一网打尽,其他人将会分散躲藏在血族城市各处。合适的匠人造物中、或者我们自己人能照顾到的安全屋。如果不能尽快找到血契书的主人,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将会造成不可估量的伤害。‘洞察’调查过程中有任何需要协助的地方,烦请尽快告知。”   “作文先生”真急了,虽然用词还是一贯的含蓄,但这封信居然忘了落款。   格里芬·费雪确实不会在大功告成之前掀棋盘,可他不是一个人。   加百列摩挲着石子,心里微动——   从洞察里抽离出来,加百列审视起格里芬·费雪的生平。   当年,血族为了抓他这个跨区作案的连环杀手,让“犯罪心理专家”给他做“画像”。加百列好奇潜入进去参观过,很失望,没看见自己的美颜照,看见了一篇狗屁不通的报告——专家弄错了他的种族,那所谓“画像”跟他边也不沾。   但格里芬·费雪的种族没错,是货真价实的吸血鬼。   他身上那件特殊道具需要死人,但应该并不局限于天赋者,秘族、普通血族应该都可以……说不定就像那只倒置鬼偶一样,连人类都能拿去凑数。或许“充电”效率不同,但与谋害天赋者带来的风险相比,这种“高效”实在没太大必要。   多年来,格里芬·费雪反复从黑市上找天赋者当“耗材”,不是钱烧的,就是对天赋者的敌意很深。   血族的犯罪专家认为,针对天赋者有这么大敌意的,要么是来自失权的底层贫民,将社会不公都归咎于天赋造成的阶级差距,要么本身就来自上层天赋者的圈子,有私怨。中产阶级的可能性很小,有钱有势的普通血族,更是对天赋者好感度最高的人群——他们也是血族天赋物的主要追捧群体,梵卓家的大客户们。   就算格里芬·费雪是个私生子,也认祖归宗了,在被发配鸢尾湾之前,也一直是温室里的少爷,他身边的天赋者只有亚历山大·费雪一个,从小被送到角区,堂兄弟年纪差距很大,接触也不多。   那这恨意是哪来的?   加百列觉得看着眼熟。   费雪身边那需要死人的道具应该是件“违禁品”,这么厉害的违禁品又是哪来的?肯定不是香料厂那边,违禁品都是火种遗留物做的,人类忌讳这个。   以及最重要的……乌鸦为什么选择鸢尾湾做最后一站?   加百列想到这,眼神黯了黯:不可能是巧合,那是个不相信运气的人,乌鸦身上压根就没有巧合。   他略一斟酌,提笔回了罗兰的信——   格里芬·费雪开着车,通过了一处提示“即将进入星耀山区,雨季防范滚石”的路牌,目光落在备用手机上。   就在方才,一个胆大包天的野怪反客为主,回复了他之前群发的威胁信息,只有一句话:“你在星耀城等着我们吧。”   “啧,‘洞察’落到危险生物手里,果然就是个作弊器。”格里芬·费雪轻叹。   幸好,他经手过几件以“洞察”为原型的天赋物,还算有点了解。   低等级的“洞察”需要大量信息。那些签了血契书的血奴野怪告诉他,对方正在从各方面收集与鸢尾湾相关的一切,看来是想用“洞察”解析他的生平,查到他的位置。   格里芬·费雪没有让血奴在其中混入干扰信息——作为七大神圣天赋之首,洞察是可以辨别真伪的。   但这也不是说,信息不能操纵。   那是“洞察”,不是“预言”。对方想通过“洞察”预判他的行动,堵截他。那么作为信息提供方,他知道“洞察”的预判,当然可以提前规避。   “洞察”本人在千里之外,眼不见耳不闻,消息只能通过受限的渠道,由他人转述,他的信息来源太多太杂,无法追溯。   “陪你玩一会儿好了。”格里芬·费雪思量片刻,给他新鲜出炉的血奴下了命令。 第156章 依米尔(九)   克里斯·罗兰长老能感觉到,“迷藏”那里联系他的不是一个人。   先前那位的回复虽然也很简短,但总会回应自己去信里最担心的事……有时甚至能看出罗兰自己都没察觉的隐忧,还会根据自己去信的行文节奏调整说话节奏,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他很了解我,我们一见如故”的感觉。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罗兰甚至微微惊出了汗。   现在这位就我行我素多了,基本不回答问题,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他来信就是提要求,写的东西没标点、没称谓,还在不造成歧义的前提下,把句子里能省略的地方都省略,不像活人。   应这位的要求,罗兰回复了格里芬·费雪的威胁信息,又用精湛的空间能力,将各处、通过各种渠道传递来的消息全都复制到纸币上,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包发过去,然后才忍不住问:“驿站长先生,我们的目标真的朝星耀城去了吗?”   果然,石沉大海,那边又把他忽略了。   稳重如罗兰,血压也有点不稳。   他深呼吸几次,努力平静心绪,无意中回望尾区群山。   成片的森林正被血族天赋物大口地吞进阴影中。罗兰愣愣地看着:那些熟悉的建筑、街道,马上要丰收的果林和粮田……都要付之一炬了。   可是同时,一个古怪的念头冒了出来,他想:“方舟……我们的世界,这么小吗?”   尾区人类社会高度发达,结构复杂,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在这里挣命、生存、力争上游,算计着来年做什么营生能吃饱、幻想有朝一日来到火焰晶下,成为火种、人上人……成为“传说中的天才罗兰”——他们都觉得他的人生没有缺憾,捧他为“完人”的代表。   原来“完人”和“完蛋人”一起,只是在玩一场漫长又盲目的过家家。   “传说中的天才罗兰”心绪茫茫,那一刻,他渺小出了绝望感。   交给“迷藏”那边的信息有什么意义呢?   成功刺杀了那个暗中觊觎他们的血族,然后呢?他们就安全了吗?就有未来了吗?   以后怎么办?   以后怎么办啊……   这些想法才冒出来,罗兰已经控制不住地战栗了起来,他连忙强压下念头,逼迫自己专注于手头的事。   没头的苍蝇好,没头的苍蝇不知忧也不知愁。   明知道对方不会理会,罗兰忍不住又给“迷藏”发了一段话,将自己的忧虑白描出来,最后又问了一句:“面对天灾一样的命运时,怎么样才能鼓起勇气,继续寻找看不清方向的路呢?”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署名,“迷藏”那边居然回信了。   加百列:“用统计。”   罗兰:?   加百列停下来嗑脑浆之前十几分钟,已经能感觉到人类这边黔驴技穷,传来的信息再榨不出有用的,东一榔头西一杠子的,有些连不知从哪看来的小道消息也夹带进来了。   然而在他让“文豪”刺激了格里芬·费雪一下后,方才毫无进展的“洞察”渐渐又有了新发现。先是边边角角的零星几条,勾引他顺着这个方向走,不要放弃,又慢慢在此基础上才加速,营造出“洞察”解谜的自然效果。   “洞察”显示,这些信息真得不再真,没一点问题。   好在“洞察”之外,加百列也会一点算数。   血族的犯罪专家说:这种犯人非常自负,一旦被挑衅,一定会以自己的方式回击,以彰显自己智力上的优越感。   格里芬·费雪通过手下的送死鬼,知道他有“洞察”,一定会想办法对付“洞察”,比如操纵信息——   罗兰长老还没来得及把头上的问号转成文本格式,就见“迷藏”那边把一堆他方才复制进去的信息退回来,附带一个说明词:“叛徒。”   罗兰:“……”   多写一个字能累到您吧?   罗兰长老的思绪瞬间从万米高空的宏大叙事中坠落,回归现实。他的手指飞快搓着纸币的水印处,逐一翻看,手竟有点哆嗦。   “这……这是怎么知道的?有没有冤枉的?”   不光落款,他把文章格式都放弃了。   加百列:“智力水平和族群均值存在显著差异。”   罗兰神色莫测,良久,他叹了口气:“你需要什么?”   一刻钟后,一辆伪装的货车开进血族物流站的停车场,里面藏的是神圣直属小镇里的居民。   等在这里接应的神圣火种们配合默契,两个披着血族人皮衣的“审判”分头破坏监控,把车引到隐蔽地点。   随即,又有一个穿着“仓库管理员”制服的“圣光”走过来,三人对视一眼,两个“审判”负责在周遭戒备,“圣光”钻进货车副驾驶,将人皮衣掀开一角,给紧张的司机看了他半张脸:“是我。”   司机立刻松了口气,得救似的一把抓住那“圣光”的手,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我知道您,您是罗兰长老身边的第二理事!我登记火种身份的时候见过您……”   人皮衣下传来沙哑的公鸭嗓,这保护一整车人撤离的火种还是个变声期的少年——非常有“神圣”特色。   少年才刚成为火种不久,还远不到能独立在血族包围里出任务的水平,可是突逢大变,火种人手不足,不管新手还是旧人,全被赶鸭子上架。   被称为理事的“圣光”温厚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暂时没事了,罗兰长老坐镇这个站点,你们走得最远最辛苦,但一切都有回报,这里会是最安全的地方。”   火种少年用力点头——在方舟,每个长老身边都配有五到十个理事官,负责辅助长老的日常事务。近年来,随着老爹年迈,方舟的管理权也在渐渐转给罗兰,罗兰长老身边的理事经常替他传达各种命令,是下层神圣火种们最熟悉、也最信任的人。   “稍后会有人给你们送吃的来,在外面什么都不方便,但这里罐头管够。”第二理事顿了顿,忽然问,“你多大了?哪个方向?”   “十四……但下个月就十五岁了,我是神圣路线‘审判’方向,先生!”   “‘审判’啊……跟我女儿一样,她比你大一点。”   “她也开始出任务了吧?也在护送撤离队伍吗,会到这边来吗?”   “不,她被派到了比较远的地方……”   “我们神圣就是这样的!”少年骄傲地说,“我们是人类的火种,去最危险的地方,做最伟大的事!”   第二理事的目光微闪:“是啊……”   神圣就是这样的,明明是最珍贵的火种,却要像耗材一样,前仆后继地为了所谓“材料”“物资”死在外面。   这些再也没机会长大的孩子们,被不知所谓的信念和梦想洗脑,徒劳地对抗着比自己强大千百倍的生物,用血肉架起方舟。掌舵的人却不顾反对,一意孤行地冒进,非要毁掉这一切……为了这些宠物罐头。   这样的制度、这样的领袖、这样的种族,有什么希望呢?   也许最早逃进山林化为“野怪”的人就是错的,要不是他们,人类起码可以光明正大地活在世界上,免费吃罐头。   安顿了这支逃亡者,第二理事穿着他分配到的血族身份,来到了罗兰的办公室:“您找我吗,长老?”   罗兰从书桌后面缓缓抬起头。   “怎么……”第二理事对上他的眼神,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但随即,他周身被无数看不见的空间束缚住,整个人仿佛凝固在了那里。   第二理事张开的嘴没来得及闭,他外衣胸口内袋就裂开了,一台手机掉出来,飞到了罗兰手里。   “这并不是你用来联系我们的那台,”罗兰有些笨拙地在上面操作着,用近乎平和的语气克制地问,“新买的吗,乔?”   第二理事的唇齿也被空间束缚住,说不出话来。   罗兰就短促地笑了一声,将这台手机的号码复制到了纸币上。   “从血族给我的反应看,他对你们的现状了如指掌,完全清楚你们汇总信息的方式和流向——鉴于你们目前的混乱程度,自己人恐怕都没那么清楚。所以对方最大的信息来源应该就在你身边。   “他们需要频繁联系,因为血族要控制我接收信息的节奏。”   不久前,“迷藏”那位难得给罗兰回了几个长句——“‘洞察’隔着转述人,间接解析遥远的信息有局限,我需要你帮我要一下那位血族先生的联系方式。”   直到第二理事被控制住,他手机上仍然在接收着来自格里芬·费雪的命令。   随后,一通电话夹在血族的信息里,打了进来。   加百列用两根手指夹着裂屏的手机,总觉得它有点漏电。他打通了这位“血奴”的电话,在接通的瞬间,“洞察”的银光抓住了正在流转的信息。   “洞察”是不需要任何技术的黑客,只要同频、同时。   无声无息间,“洞察”穿透时空,锁定了格里芬·费雪。   血族犯罪专家还说:这种犯人,会死于自己的聪明。 第157章 依米尔(十)   黑山谷中,霍尼作为背区“香料厂”和尾区人的纽带,看着她面前泛黄的卷轴:“这是什么?”   “生死契,”那黑匠人自嘲地回答,“在背区,我们一不小心就会变成血奴,在尾区,我们混迹在见不得光的黑市,夹缝里的臭虫谁也不敢相信,我们需要这个——当然,现在,需要这个的是你们的人。”   “这是禁术,”霍尼第一反应是皱眉,“关于什么?”   “您把手放上去,就能感应到。”黑匠人耸耸肩,“好吧,这东西其实是典狱长跟我们定做的——这会让它看起来不那么邪恶吗?”   霍尼瞄了一眼旁边人偶似的“玛莎”,嘴唇微动,似乎吧唧了一句脏话,但还是把手放了上去。   片刻,她一扬眉:“‘我不会出卖灵魂’?”   黑匠人一字一顿地说:“‘我忠于自我,我的灵魂永远自由,我不会让渡我的理智、意志给任何生物——至死’。”   “霍尼,”旁边的手机里,达米安诺斯长老低沉的警告声响起,“那是黑匠人的东西。”   “对,黑暗极了,违约即死,灵魂永无宁日。”黑匠人笑了笑,从外衣口袋里掏出钢笔,在契约书上写下自己的名。   最后一笔落下,字迹赫然也浮现在了他脸上,像个邪异的刺青,黑匠人本来端正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鬼气。霍尼眼角抽了抽,注视着那刺青似的印记渗进了黑匠人的皮肤,几秒后消失。   黑匠人递笔给霍尼:“和血族的血契书一样,它识别的是你的灵魂。”   达米安诺斯:“什么鬼东西,霍尼!”   霍尼没给纵火老头眼神,也没接笔。沉默片刻,她将手指在护腕里藏的小刀片上轻轻一抹,直接印了个手印在卷轴上。   印上去的血迹缓缓扭动舒展,变成了她的全名。   达米安诺斯抽了口气,还要说什么,已经被另一个开了麦的人打断。   罗兰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生死契”的内容:“我也同意。”   话音落下,生死契上就传来火柴烧着的“沙沙”声,罗兰的名字也烫在了卷轴上。   又是一阵沉默,直到方舟另一位塔莉亚长老开口:“要逐字?刚才没记住,再给我念一遍。”   达米安诺斯不能接受,有一天正统的火种竟然跟黑匠人搅合到一起:“离谱,你们这简直……”   圣地的盖亚长老叹了口气:“我依然认为这种邪异又极端的东西是禁术,必须明令禁止,但鉴于现在……”   “确实。”   “紧急情况必须变通。”   “我会要求方舟的理事们签署,克里斯身边第二理事的事,我不想再见一次。”   达米安诺斯胡子都飞了:“简直胡……”   视频会议室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圣地的长老团首席:“那就这样吧。”   达米安诺斯:“……胡乱插队嘛!”   假如秩序还健在,革新守旧两派就会掐个头破血流;假如被扼住的脖颈还有一丝喘息的余地,聪明的精英们就能在气管里建国;假如时间还有一点富裕,老成人士就会抬出“事缓则圆”,想出一万种办法,朝着自己的利益各奔东西。   也就是“三急”逼到临头,一切才成浮云,万众都得一心脱裤子。   隐秘的生死契流转在尾区与背区的火种间,像是在泥沙中间擦出了一小片净地,人类最精锐的火种用禁术自证清白。   “既然诸位都能彼此信任,那么我会把一份疑似叛徒的名单发给各方。其中或许有冤枉的,事后需要仔细核查,也不保证没有漏网之鱼。所以在抓到格里芬·费雪之前,不要做任何会打草惊蛇的事,这一点洞察争来的先机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格里芬·费雪虽然不是天赋者,但我们必须将其视为天赋者,因为他身边一定有不止一件血族天赋物,还可能带着天赋者和秘族保镖。他常年混迹地下世界,私下可能不止一次来过星耀城,我们甚至没有主场优势……”   格里芬·费雪确实轻车熟路。   他早就又换了一身皮衣,看起来就跟星耀城一样破败,怀里抱着装着“典当”的破纸盒,像个风尘仆仆的快递员,懒洋洋地从贫民窟里穿行而过。   沿街尽是看热闹的闲散人员,大白夜不睡觉的流浪汉们穿着捡来的破皮衣,三两扎堆,蹲在背阴处闲聊。   “还得是迈卡维,真带劲,这些可恶的野怪,早该这样……上一个和我约会的人有一天不见了,八成就是被野怪叼走了。”   “叼走的还有你的钱包吧?”   “听说野怪窝会像气球一样炸开,哈哈哈,你们说什么时候?我赌他们顶多能撑一天。”   “半天!”   “一天半……”   格里芬·费雪看了一眼表,此时,距离迈卡维的空军扫荡山林,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他脚步不停,随手往流浪汉们手里塞了一把零钱:“我赌一刻钟内——请问,地下城第五区是从这下去吧?”   “对,原来的出口都炸糊了,这见鬼的地方……得换条道下地狱了。”   “星耀地下城第五区……”   从地图上看,它就在安全署附近的地下。   加百列百无聊赖地刷着划手的蛛网屏,想起他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地址——调查杨查理的时候。依稀瞥见她出生于地下城第五区。   格里芬·费雪能在尾区迅速立稳脚跟,果然和那位悄然陨落的尾区地头蛇关系匪浅。看起来,他学到了那位阁下为人处世的精髓,也规避了她的失误。   亲自来第五区,难道杨女士给他留了个地下防空洞做安全屋?   “洞察”不是“预言”,也不能千里外取人首级,剩下是其他人的战场,孤身被丢在鸢尾湾的加百列也做不了其他事了。   临行前,罗兰请求“驿站长阁下”祝他好运。   加百列照例没搭理。   他能祝出什么运?这实在不好说。   再说他不是“驿站长阁下”,现在也不确定“驿站长阁下”到底希望他们什么运。   先前加百列有事做,能占着脑子和手还好,此时空下来,那种无着无落的感觉就又来了。低矮的船舱压抑,像一方小小的囚笼。眼看这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加百列就离开船舱,想在附近找个高处晒太阳。   “你看到了吗?”他捏着小石子问,“你……”   这时,他手里苟延残喘的手机响了。   没有等到“祝福”的罗兰不意外,淡定地收起纸币,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了刺杀格里芬·费雪的总指挥。   “格里芬·费雪身边有两件已知的麻烦物件,一件能替他抵挡致命一击的违禁品,不知道能不能用,以防万一,我们必须做好杀他两次的准备;另一件是血族天赋物,可以检测到附近火种和匠人造物,这意味着我们一旦靠近,立刻就会被他发现。”   “我们没有远程刺杀的把握,那怎么办?”   “干扰。”   已经进入地下的格里芬·费雪忽然若有所觉,低头看向怀里的“典当”。就在方才,半晌没吃到命的“典当”忽然动了——这意味着有和他签过契约的生物死了。   被他困在鸢尾湾的那几只野怪忍不住大开杀戒了?   血族将“典当”安放了,带着几分好奇去查看,结果挑起了眉。   死的居然是一只和他签了血契书的血奴。   那倒霉的小家伙不知怎么露出马脚,被“前同伴”发现。思想已经打上烙印的小血奴唯恐自己受审后不小心泄露主人的秘密,第一时间自爆了——用“火种”避免被采集火种遗留物的方式。   按照主人的命令,这聪明的血奴不光把自己销毁了,还在临死前破坏了藏野怪的空间,巨大的动静顿时惊动了外界,“典当”看见的场景里,安全署的巡警已经朝那边过去了。   随后,接二连三的“血奴”暴露后被杀,好像是野怪们突然开始排查内奸了,格里芬·费雪甚至听见了隐约的警笛声。   看来也有小撮的野怪躲在了星耀城。   大概是想抖个“灯下黑”的小机灵,然而这可是个危险的选择,星耀城里到处是荷枪实弹的驻军。   驻军反应比安全署快得多,血族身上探测野怪的天赋物骤然发热。费雪睁大了眼睛——   好厉害的大野怪,躲在星耀城里的野怪果然有“大boss”!   警笛声呼啸而至,整条街区的空间骤然扭曲,几辆追过来的军车毫无预兆地撞向了同伴。   格里芬·费雪身上的天赋物热得发烫,这至少是野怪王——三级的水平,不止一个!   他立刻扑到一台电脑前,屏幕上居然是附近所有街区的监控画面,带着赞叹偷窥血族驻军大战野怪王,费雪只觉得不愧是盘踞在尾区多年的“大家伙”,直到他们成功摆脱驻军逃离现场,探测器的热度还经久不散……   经久不散。   格里芬·费雪倏的意识到了什么,下一刻,一道烈焰朝他扑了过来——来自“愤怒”的业火。   血族的瞳孔骤缩,惨白的脸被火光映得一片血红。   可不知是不是达米安诺斯的错觉,他看见那血族竟然笑了。 第158章 依米尔(十一)   地下城第五区,是地下城最“深”处。   它位于地下城边缘地带,因为此地正好对应星耀城市中心,为了市容市貌, 第五区本来没有自己的出入口。生活在这里的人想到地面透口气,需要去相邻的六区七区。   这让第五区成了个大焖炉,火灾比满月来得还勤。三天两头来场小的,逢年过节再烧场大的配合节日气氛,疤痕似的火灾遗迹随处可见,在焦糊的破砖烂瓦里扒拉扒拉,说不定还能翻出没烧净的骨头。   尾区天气够热了,地面上的“体面人”也不想总烧地暖,后来,星耀城前任领主让人在安全署附近挖了条通往地下的消防通道。地下城的蟑螂见警察都心虚,当然没人敢在安全署门口招摇现世,久而久之, 第五区就成了地下城的渣滓们都不爱来的边缘地带。   而在这灯下最黑的地方,居然有个隐秘的“堡垒”,就藏在一片惨烈的火灾废墟中。   很多年前,一个其貌不扬的地下城崽子逃出火场,从此即使是地缝里,也没了她的容身之处。血族只要没死、意识还在,不管什么伤都能长好,她的皮肤上没有留下灼伤痕迹。那火留在了她皮囊里,煎煮她的灵魂,长达近百年之久,炼出了一位地下“皇帝”。   她留下的秘密“宫殿”仿佛整个星耀城的影子,和领主城堡一样坚不可摧。   格里芬·费雪身上冒出天赋物护盾,正面撞上了达米安诺斯的愤怒业火,两相碰撞出了个四五米高的大火球。要是在外面,安全署大楼的屋顶都得起飞。可是此间,暴虐的能量却被什么吸收了似的,一块墙砖也没掉!   达米安诺斯自从升上三级,就没亲自出过任务,反应慢了半拍,让血族趁机逃窜。但他也没逃出多远,十步之内,又陷入了一个“守护神域”操纵的空间,几道“审判”从不同方向射来。   格里芬·费雪脚步不停,一件又一件天赋物从他周身爆开,强行从致命的伏击中撞出一条路。   血族丝毫不吝惜价值连城的天赋物,那些昂贵的一次性道具不断在各种火种能力里湮灭,“愤怒”“审判”“圣光”“卸力”……一路火花带闪电地逃窜。   火种们穷追不舍,但达米安诺斯却越追越觉得不对。   预想中的天赋者保镖呢?秘族军团呢?   要知道天赋物里的能量是有限的,这血族身上能有多少件,让他这么肆无忌惮地往外泼?   达米安诺斯忽然直觉不好:“慢……”   老头的话也慢了。   他才刚出声,眼前就是一白,整个人像是掉进了一团浓雾里,耳畔静音,周遭不论敌我全都不见了。   在场所有“神秘”路线的火种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是“知觉扭曲”,是极乐的火种技能。血族身上有用“极乐”火种遗留物做的违禁品。   “混账!”   这“知觉扭曲”用得很粗糙,手法可能还不如圣地里端茶倒水的一级高明,可能让三级火种都受影响的强度,却表明这是一颗资深的二级火种遗留物,就被糟蹋成了这样粗制滥造的破烂!   在场所有“神秘”出离愤怒,同源的火种能力从各处震荡开,违禁品制造的扭曲效果顿时裂开,所有火种都听见了那血族张狂的笑声。   神圣路线的几个“圣光”不用商量,默契地同时动手,炸开的白光将违禁品的知觉扭曲驱逐,整个空间亮得仿佛晴天正午,周遭所有陈设一览无余。   火种们愣住了。   借着“知觉扭曲”的干扰,不知不觉中,血族将他们引到了地宫深处。同源的气息被他们方才使用的火种能力激荡,他们这才看清,这里墙上、房顶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机枪,红外线织就了天罗地网,一起对准了他们。   而每一个枪口旁边都自动弹出了一个小盒,盒上写着个编号……资深的火种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安全署对“违禁品”的编号规则。   所有“违禁品”全在将要激发的状态里。   这地宫仿佛是一座万人坑,埋着数百年来,死在这片大陆上的火种们。他们的遗恨已无人知晓,灵魂仍被囚困在此,受血族驱使奴役。   而格里芬·费雪也没跑远,就在机枪扫射范围外,此时,他就站在一个一米见方的小升降梯上。   随着火种能量激荡出来的强光消散,周遭再次暗下去,一束惨白的顶光落在格里芬·费雪身上,他像个大剧院熄灯后粉墨登场的小丑。   对于血族来说,火种遗留物做的违禁品本来是有伤害的,别说同时激发这么多“违禁品”,就算身处这样的空间,那血族都应该被腐蚀成烂肉了。   可那打下来的顶光却像个保护罩,将血族全须全尾地罩在其中。   “欢迎,欢迎诸位,”格里芬·费雪夸张地张开双臂,闪烁的目光中露出狰狞的贪欲,扫过火种们——神圣和神秘,除了留在森林中接手剩下撤离工作的霍尼等人,精锐全在这了。罗兰、达米安诺斯、盖亚、塔莉亚……光是难得一见的三级火种就凑到了四位。   刺杀格里芬·费雪的机会恐怕只有这一次,这个吸血鬼不死,他和他那些血奴就能把所有人拖到万劫不复之境。   “欢迎来到整个摩羯洲最大的‘违禁品’收藏馆……这里的建造者真是伟大,对吧?它比我想象中还让人震撼。”血族的目光落在达米安诺斯身上,“我认为你先不要动比较好。”   不用他说,纵火老头自己也感觉到了,脸色微变。   他是三级火种,就算是HR高危级的“违禁品”,也未必不能抵挡一下。只要争取到几秒的时间差,就能宰这吸血鬼。可是他刚要发动火种能力,就感觉周遭所有违禁品都躁动起来,仿佛是被他激发的!   “是啊,整个地宫就是一个巨大的‘违禁品’,这是个天才的设计吧?”格里芬·费雪的手指轻轻抚过怀里的“典当”,“你们称之为‘残缺’路线的污染石……对不起,你们叫它‘火焰晶’——拥有不可思议的置换能力。它能把诸位的能量循环利用,用来激发危险的‘违禁品’。感谢诸位的慷慨,我们这个使用清洁能源的环保地宫已经启动成功,所以不要动哦,否则就自己打自己了,我会很心疼的。”   罗兰目光微闪,但还不等他有动作,血族的目光就又落到了他身上。   “在想怎么利用空间规则破开吗?”格里芬·费雪笑了笑,“没用的,只要你身在地宫里——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力大无穷的巨人,也无法从地上提起自己’。”   罗兰却暗中抓住了兜里的手机。   然而下一刻,格里芬·费雪身后一个屏幕亮了,罗兰的手机屏幕赫然同步在上面,他的求救信息还没发出去!   格里芬·费雪叹了口气:“这位把人皮披得风度翩翩的野怪先生,你不会忘了,你手里那‘小盒’是我们的东西吧?”   罗兰缓缓从兜里抽出手:“你是故意等我们来找你的。”   格里芬·费雪摆弄着手机,从罗兰那被黑了的手机里调出血契书的内容,打在身后屏幕上:“显然啊,你们肯定不会理我的血契书,肯签的那些都不是什么高级货色,指望着虚张声势一次就成功,那我也太能做梦了。想集齐诸位勇敢的战士,只能由我亲自上阵做诱饵了。”   达米安诺斯:“呸!”   “可以请你礼貌一点吗,我大老远从鸢尾湾赶来的呢。”血族摇着头,“一路上为了躲避‘洞察’的追踪,又是东躲西藏地清理痕迹,又是辛辛苦苦设置信息陷阱……啊,忘了恭喜你们,隔着那么远,都能用‘洞察’在‘躲猫猫’游戏中获胜。诺菲勒家真应该特聘那位去当特殊顾问,给他家蠢货培训一下‘洞察’的正确使用姿势。幸亏时间仓促,不然让他联系到足够的信息,搞不好要把这里的秘密都翻出来了呢。”   “你别做梦了!我们……”   “就算死在这里,也不会签那玩意的。”血族叹了口气,近乎诚恳地说,“虽然很难过,但这也在理。毕竟我知道,朋友们,你们和我不光长得像,还有差不多的灵魂。”   盖亚长老冷笑:“威胁不成,改恭维了?”   “恭维?不,我说的是实话。他们都觉得‘浆果’是温驯的宠物,是愚蠢的牲畜。连这里的建造者都将你们视为缺少智慧的‘原材料’。”格里芬·费雪抬头看了一眼恢弘的地宫,“真遗憾,据说她小时候在‘浆果圈’里干过杂活,长大后又成了伟大的野怪猎人,太厉害的人总是难免有偏见……要不是被生死契限制,也许我应该邀请她去参观一下背区的香料厂。”   “那我相信你不会,”罗兰说,“要是这里的前任主人无懈可击,现在就没你什么事了。”   “我就说我们拥有差不多的灵魂。”血族抚掌,随后又收敛了笑容,伸手按在胸前,“因为尊重你们,我才知道两种智慧生物应该如何共处——虽然不抱期望,但我想最后问一次,你们真的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想变成我的朋友吗?”   话音没落,有暴躁的“审判”已经开口要骂,被罗兰长老伸手拦住。   罗兰缓缓问:“我们出不去,对吗?”   费雪朝他耸耸肩。   罗兰点着头:“这不是简单的抉择,我们至少要知道,签了血契书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否则就算你扣住我们这些人,外面还有成千上万的……”   “你好像觉得自己还能谈条件哦,”费雪笑眯眯地打断他,“迈卡维将军阻断了你们的通讯,只能依赖电子产品了吧?”   所有人脸色骤变,都听懂了血族的话。   “外面成千上万的‘火种’不久就会知道,你们已经变成我的血奴了。”费雪慢吞吞地直起身,再次打断想说什么的罗兰,“以及野怪先生,你在拖时间,是吧?难道你还指望有救援……”   他话没说完,额发忽然动了,深深的地宫里竟有风吹了过来。   看不见的空间规则笼罩下来,有神圣路线的火种惊喜道:“老爹!”   “‘力大无穷的巨人,也无法从地上提起自己’,”罗兰轻声说,“幸亏我们还有一位‘巨人’在外面等着。”   感谢迷藏那位“洞察”,虽然不说人话,但该有的提醒都到位。   行动开始前,迷藏来信:“‘洞察’结果指向的地点在血族安全署附近,是前任重事组组长的地盘,我以前对她用过‘洞察’,查到了她所有账号密码,但没能查到她这个很近的地下基地。这证明里面有等级非常高的东西,超过现有所有火种遗留物,比如当年‘倒置鬼偶’里的火焰晶。”   因此,方舟的老爹不仅作为“野怪探测器”的干扰,血族驻军追过来后,圣地的“极乐”长老就接手了诱饵工作。一旦发现罗兰的纸币都失联,就证明格里芬·费雪躲藏的地方真有火焰晶做的违禁品,而且已经启动。   “这么多违禁品,你的‘野怪探测器’也早失效了吧?”   巨大的“守护神域”落下,就像笼罩方舟一样,笼罩了整个地宫——   格里芬·费雪蓦地抬头,罗兰的笑容随即僵住。   地宫里的规则并未被“守护神域”改变,裹在地宫外围的巨大阴影隔绝了老爹的“守护神域”!   这里居然有一个血族天赋物,就是正在尾区上空侵蚀整个人类社会的“黑暗领域”。   与此同时,无数血族驻军狂奔而出,扑向地宫外的老爹。   “是啊,”格里芬·费雪朝罗兰一挥手,“幸亏迈卡维将军不在乎我是不是做掉了自己老爸,毕竟他也早想这么干了,我可是把最大的野怪头头都钓出来了啊。”   他说着,头顶的天花板打开,露出个仅供一人通过的出口。费雪脚下的升降梯稳稳当当地将他往上送:“不再会了,朋友们。”   与此同时,机枪的枪口转动,子弹撕裂空气……   它从天花板上裂开的通道里飞进来,正中格里芬·费雪的头。   “普通的银子弹,不是业火枪。”一个声音从天花板上响起,陌生,但不知为什么,语言风格让罗兰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不会把这炸了的,平身,纵火老头。” 第159章 依米尔(十二)   针对格里芬·费雪的伏击开始前,鸢尾湾,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即将开幕。   加百列接到电话的时候还以为是罗兰,不耐烦地接通挂在耳边——有事就算了,要是那作文爱好者不依不饶地要求好运祝福,加百列就准备咒他。   可是电话里的声音却停下了他的脚步。   “十三号码头卸货区,司机先生。”乌鸦跟打出租似的,拍了拍李斯特的肩膀,“我们要回迷藏汇合了。”   “可是迷藏在哪?你要跟谁汇合?怎么联系他们?”茉莉用红肿的眼睛瞪着她们驿站长,“还有,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以后一个字都不要信!”   乌鸦突然吐血后昏迷了十分钟,降温药让他冰冷得像具尸体。   三个火种谁也不是医生,路不认识,还得躲着秘族追杀,外面不知道什么情况。总之茫茫大陆,远近无援,这才真是叫天天不应。茉莉蜷在乌鸦身边,拼命听着他微弱的呼吸,总觉得呼吸声时断时续,比希望还渺茫,没忍住哭了。   这是她人生中最难熬的十分钟。   结果等乌鸦恢复意识,就跟少女不承认自己哭过一样,一推二五六,根本不承认自己有问题。   按他的说辞,那症状就是“对降温药过敏”。   对此,他还给出了科学又离谱的解释,什么濒死的反应是“自主神经系统紊乱”,体温变化导致什么酶失活、什么素失调、让哪的血管破裂出血云云……他把谁也听不明白的医学术语舞了个天花乱坠,最后推导出一个浅显易懂的结论:都是降温药闹的,现在降温药快失效了,体温开始回升,所以他好了。   乌鸦嚼着片从绿化带里薅的薄荷叶,视之使人手痒,他像头不怕开水烫的流氓山羊,哼唧道:“你要是非不信,我也没办法……”   乌鸦咳血的时候,身上正好穿着血族人皮衣,这给他省了不少事——嘴擦干净皮一剥,染血的皮衣丢水里,美其名曰“漂走混淆追兵视听”。   这会儿他身上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好像方才种种都是别人的错觉。如果不是旁边还有俩“证人”,茉莉几乎怀疑是自己有问题,发了妄想症,用想象出来的事情无理取闹。   茉莉气急败坏:“你不心虚,那你脱什么人皮衣,销毁‘罪证’干什么?销毁也没用,我才不会替你保守秘密!草莓和李斯特也不会!”   “好嘛,大嘴怪。那我还得把刚才的解释再说一遍。”乌鸦耸耸肩,一脸无辜,用“不知道你图什么”的眼神看着茉莉,“不过你高兴就好。”   茉莉听见“啪嚓”一声,可能是肺泡气炸了。   “你……”   “我们到了。”乌鸦一抬手按在她脑袋上,茉莉被他按得一低头,差点喷薄而出的话都咬在了嘴里。那缺德的驿站长用她的脑袋借力,轻快地一跃而起,“接下来就是通知其他人了。”   降温药已经失效,人皮衣也扒了,乌鸦就那样大喇喇地推开车门,没有伪装地走到西斜的阳光下。   草莓连忙跟上,时刻准备往他身上来一发“守护”,却忽然觉得驿站长有点不太一样。   他的肩背似乎更舒展,动作也更轻快,连方才欺负茉莉的手劲都比平时大,看起来真的精神了不少。   对男人的嘴还有信任的草莓想:可能他没瞎说,真的只是降温剂过敏?   “站长哥,怎么通知别人?”   “好问题。”乌鸦对她一笑,“哪位同学回答一下,十三号码头是做什么的?”   十三号码头,生鲜产品与活体动物专用港口。   整船的活体动物——老鼠、羊羔、鸡鸭、人类,都挤在差不多的铁笼里。腥臊气与各种活物的尖叫声沸反盈天,只有摘除了局部大脑的克隆人能保持安静,用统一的空洞视线盯着起伏的海面,随铁笼晃动忽左忽右。   这脏乱的环境是走私犯最爱,最适合藏污纳垢。   生鲜货船中还混着大量“非法浆果及制品”,有些是偷的,有些是小作坊私自配种养的,还有些是野外抓来的。都未经检疫,看起来精神都不大稳定。更见不得光的,是“人贩子”诱拐来的血秘两族幼崽、禁品大蒜,甚至军火武器。   码头上干活的人对此心知肚明,但人家连鸢尾湾安全署都打点好了,他们这些干活的还有什么话说呢?又不是没拿过好处。   这本该是十三号码头平静的一天,日头将西,夜班的工人要在天黑前干完自己的活,再跟早班的交接。   仰头看着巨大的浆果笼被吊进集装箱里,现场指挥的工人拉了拉护目镜,饥肠辘辘地打了个哈欠。   押货的船员很有眼色,浆果笼子一放好,船员就伸手探入挨挨挤挤的铁笼,随便抓了只浆果放了袋血,连迷迭香一起送了出去。   “辛苦辛苦,大半夜的。”   “理解,”码头工心满意足地啜了一口,“加急件嘛……”   他话没说完,港口广播里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   “全体注意,十三号码头突发紧急情况,疑似有危险分子混入,安全署要求所有工作人员暂停手头事务,到码头广场集合,配合调查……”   码头工和船员对视一眼,都稀里糊涂的。   血族船员:“我也要去?”   “一起吧,真不太平,刚抬出那么多秘族尸体,又不知是哪条道上的分赃不均。”码头工咕哝一声,“不过广播这小子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会不会太唯恐天下不乱了?”   好像下一句就是“恭喜发财,万圣节快乐”。   码头上,夜班的血族们萎靡地聚集在广场上,“嗡嗡”地私语着。忽然,广播里像是有重物落地的动静,随后有人轻咳一声。   广场安静下来,血族们都支起耳朵等着,下一刻,暴力的重金属音乐炸开,蛮横无理地从人群中扫荡而过。   听觉敏感的血族集体抱头。   “搞什么太阳?”有人扬声大骂,“头盖骨都给掀掉了!”   然后他的头盖骨就真被掀掉了。   一颗刁钻的子弹精准地命中他眉心,它来自业火枪,血族的黑血煤油一样烧了起来!   火星随喷溅的黑血四溅,眨眼光景就又点着了几个血族。染上火星的人疯了似的手舞足蹈,又朝人群狂奔过去。   惨呼与尖叫压过了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业火枪里装填的每一颗子弹都是愤怒,汹涌的怒火里,整个码头都是易燃易爆物。   一辆车全速冲进广场,精准地将一个着火的血族撞飞了出去,李斯特立刻跳车,在草莓的“守护”缓冲下安全落地。   车在飞,烧成火球的血族飞得更远,落在港口上一艘不起眼的小船上,引燃了船舱。   那小船正好是一艘军火走私船,“轰”一声——   十三号码头涌起惊涛一样的火焰,海面上提前迎来了的夕阳。   整个鸢尾湾都被这爆炸震动了,警笛应声而起。   茉莉一把扯住被震得有点晕的草莓,钻进集装箱的缝隙里,躲过几个四散奔逃的血族。   “不是,他有病吧?”茉莉喊劈了嗓子也没压过周遭噪音,“降温药的说明书上也没写这玩意伤脑子啊!”   关于怎样联系失联的同伴,茉莉自己其实有很多方案:比如可以留下一些只有迷藏的人看得懂的记号;比如可以先去找加百列、再用“洞察”寻人……或者干脆让乌鸦猜大家都在哪——这对于别人来说或许不可思议,但对乌鸦来说可一点也不难。别说是猜测熟人行踪,就是那些偷来的人皮衣,他扫一眼都能差不多了解原主人生平。   哪个不比炸码头靠谱?   这动静确实够大,可他吸引来的不止朋友啊!血族安全署、他们好不容易摆脱的秘族、格里芬·费雪的眼线……所以集合完了怎么脱身?集合的目的是什么?   生怕别人不能把他们一锅端吗!   艾瑞克是第一个听见动静的。   众人失联的时候,经验丰富的老火种立刻意识到了,这是低端匠人造物遭到了干扰。虽然具体情况不明,但肯定是什么环节暴露了。艾瑞克果断扔掉了在他看来非常危险的手机,也没有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人。   如果出问题,不管是迷藏还是驿站长那边,肯定都撤离了。偌大一个鸢尾湾,上哪大海捞针去?   于是艾瑞克缀上了一组血族巡警。   巡警显眼,目标大,对于二级火种来说,跟踪这些不是天赋者的血族也不难。鸢尾湾安全署的巡警都跟格里芬·费雪有勾连,万一迷藏或者驿站长那边被发现,这些血族巡警们很可能会跟着一起围攻过去,他可以顺腾摸瓜,也能在关键时刻救援。   然而追了一路,这些废物巡警们连根“浆果毛”都没摸到,反而收到了“十三号码头遭遇袭击”的紧急警情。   “业火”以前是霍尼的枪,艾瑞克一看火苗形状就知道是自己人,立刻跟了过去。   与此同时,迷藏也听见了。   仓促失联后,迷藏被迫开始大逃亡模式。参与成员有不知所措的傻大个、沉默顺从的匠人学徒、人云亦云的小男孩……以及一头宠物熊。   这四位四肢都很健全,心里都没主意,头碰头凑不出一根主心骨,下锅杂烩了就是盆糊糊汤。   可偏偏他们不能被抓,迷藏还在他们手上。   当靠山山倒、靠树树摇,闭眼躺平就会被一万头大象踩踏时,求生欲终于让软体生物进化出了脊椎。   迅猛龙,一个启动必撞马路牙的马路自杀手,硬是无师自通了货车漂移。   “叽叽”叫着找不着北的五月学会了看导航和地图,打从出生起就没做过主的男孩成了迷藏导航。   学徒两千本来以为自己还在背书学习阶段,最严肃的工作就是打打下手,拆拆违禁品,此时却不得不独自操控起了无边镜。   小罴人马克病急乱投医,氪了一大把生命石之后,强忍着没吐出来,他居然被生命石激发出了一点微薄的力量:危险感知。   饶是这样超水平发挥,四个人还是被追得险象环生。最后关头迅猛龙意外突破,将身上那份“神圣”路线的“圣光”吸收,成功地打出一发“驱逐”。身后血族追兵猝不及防,车子撞上同伴,他们才得以在连环车祸中脱身。   一口气冲出去老远,迅猛龙这才发现,穷追猛打的血族们没追上来,而是忽然掉头,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十三号码头的方向……”五月瞪大了眼睛,“是驿站长他们吗?”   马克呜咽一声:“我觉得危险,非常危险。”   迅猛龙扭头往血族奔赴的方向看了片刻,咬咬牙,调转方向,一脚踩下油门。   十三号码头,李斯特不分敌我地将“知觉扭曲”扫出去,围攻广播室的血族顿时迷了眼,一头撞在墙上。李斯特借着花里胡哨的视错觉,硬是从一众血族里挤了进去。   极乐小哥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勇敢的时候。   一个血族在空气中乱抓,误打误撞地抓住了他外衣,李斯特一趔趄差点摔出去,被乌鸦一把抓住手——不知道为什么,驿站长好像不受知觉扭曲影响。   下一刻,那抓住李斯特的血族被业火一枪爆头,一人多高的火苗几乎燎着了李斯特的人皮衣。几乎脚不沾地地,李斯特被驿站长拉扯着,往楼顶跑去。   等等……   仓皇中,李斯特冒出了草莓的同款疑惑:驿站长的肺什么时候能支持他这么跑了?   茉莉和草莓互相护着后背,正从另一个紧急通道往楼顶上跑——乌鸦吩咐的,没解释。   茉莉回手关上身后的门,一个面目狰狞的秘族雇佣兵重重地拍在上面,几乎将那门从门框上挤下来。茉莉头也不回地启动了“末日审判”:“为什么要往楼顶跑,自杀的时候不够显眼……啊!”   一只巨大的蜥蜴人不知从哪钻进来,一爪抓破草莓的“守护”,朝她们亮出血盆大口。茉莉侧身把草莓挡住,全力发出的“审判”却只是让大蜥蜴滚了个跟头,那蜥蜴人一甩头又往上扑,利爪已经几乎碰到了茉莉的头发,却在下一刻“轰然”落下,差点砸到茉莉的脚。   两个女孩愣了一下,这是……   “万物卸力。”   “艾瑞克!” 第160章 依米尔(终)   十三号码头上,有往里跑的,有往外撞的,乱成了一锅粥。   警车和消防车都寸步难行,更不用提迷藏。   李斯特从高处往下瞟了一眼,头都大了:他们陷在这插翅难飞,迷藏也不可能穿过重围飞进来,这怎么办?   还有——   “驿站长,”到处都在着火,烟气熏人,李斯特都跑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你真没事吗?”   “别着急。”乌鸦没回头,几下撬开通往顶楼的锁,门一开,海风与热浪一起冲了进来,吹掉了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眼看他走上楼顶天台,李斯特大惊失色地扑过去,释放了一圈知觉扭曲。   果然,下一刻就有狙击手的子弹打过来,因为视错觉,将将与乌鸦擦身而过。   “迷藏在附近吗?车太多了,我找不到……”   “在,”乌鸦伸手一指,“那边,悄悄混进了码头运载车里,躲开了警察,还挺机灵。”   李斯特一愣,倒不是想问乌鸦是怎么知道的——他突然想起来,驿站长的权限是非常高的,只要距离不是太远,就可以大致感觉到迷藏的位置。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是他们悄悄去找“迷藏”?为什么闹出这么大动静?   “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就跟着他胡闹?”艾瑞克想起自己上过的当,对茉莉和草莓发出灵魂质问,“他真靠谱吗?”   茉莉怒气冲冲:“一点也不靠!”   艾瑞克:“那怎么还能……”   “他是驿站长!”茉莉一脚踹飞虚掩的顶楼天台小门。   从城堡里逃出来第一天,她就像被命运选中一样,在漫漫长夜中撞见了唯一的烛火。她跟随、如饥似渴地学习,与黑暗中的魑魅搏斗。她将沿着那条烛火照亮的路走下去,哪怕那团小小的火苗渐行渐弱。   有一天它灭了,她就烧着自己的血肉,继续做那团烛火。   在此之前,她会不假思索地跟随,像压下直面风暴的恐惧那样压下疑虑。   看见乌鸦还好好的,茉莉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你到底要干什么?!”   “比我想象得快,”乌鸦答非所问,“你也是,艾瑞克。”   接着他又几不可闻地嘀咕了一声:“不是就在附近么,怎么这么慢,真生气了?”   艾瑞克没听见,焦虑地回头张望了一眼,顾不上寒暄:“我们不能在这逗留太久,驿站长,万物卸力也不可能拖太久,如果被包围了,我们就会困死在这——你有什么安排?是能飞行的匠人造物,还是直升机……”   乌鸦:“都没有。”   艾瑞克:“都……什么?”   “这里视野最清晰,她当年就喜欢选择视野清晰的地方。”   “‘她’?她是谁?”   “神秘力量的来源,姓名不详,”乌鸦顿了顿,突然发现,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当年的特级都没有正经八百的大名,好像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容于世,“我们叫她‘疯狂’女士,是个三观有些小众的国际社会活动家——”   又称“恐怖分子”。   “我们以前关系比较一般。”   简单说就是你死我活。   “她的主张,绝大多数我都不太赞同。”   比如把意见不同的人都干掉。   “但她身上仍然有很值得欣赏的部分。”乌鸦说着,将手放在栏杆上,注视着整个十三号码头,从高处看,地面涌动的愤怒和恐惧一览无余,“她说过一段话,我想送给诸位。”   “‘我拥有特殊的力量,但我并不因它而亏欠谁,也不因它背负什么特殊的道义’,”乌鸦看向茉莉和草莓两个“神圣”,又转向李斯特,“‘我乐于看见力量增长,但我不会被它牵着鼻子走,任由它引诱,为了让它变强而牺牲别的。”   “我不允许自己因它遭受不公平的待遇,为了别人无理取闹的恐惧买单;”乌鸦对某个不在场的人说,“我信任它、使用它,但它也是工具,而我才是主人。”   “即使有一天,我失去所有力量,我也仍然是那个主人,只是暂时丢了件趁手的锤子。我的存在,才是高于一切的。”   艾瑞克忽然感觉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乌鸦。   李斯特却如堕冰窟:“不,驿站长,你不……”   “恐惧”“愤怒”双重火种力量以高楼为中心,瘟疫一样地扩散出去。   当年阿斯加德号上发生的事重现……重现了一半,乌鸦没有“悲”与“欢”——幸好眼下的场合也不需要另外两个方向出场。   血族、秘族的灵魂与笼中的人类一样,任人宰割如脆弱的秧苗。恐惧令身体强壮的食肉者寸步难行,愤怒令脆弱无能的肉食合力冲撞起铁笼的锁,“生鲜”们集体越了狱。   红眼的老鼠成群结队地跑过,公鸡被火光误导嘶鸣报晓,奔跑的猪羊撞开他们有了智慧的近亲,领头的“浆果”面容狰狞,嘶吼着冲向看守的血族,被自己的愤怒点燃,又带着这烈焰冲向下一个仇敌。   他们狂奔向自由,硬是将堵成一团的血族冲散了,迷藏趁乱逆流而上。   “这真的是‘神秘’吗?”艾瑞克呆呆地想,“这是三级还是四级、五级……”   或者已经殒落的旧日神光重现?   驿站长身上,限制他每次使用火种能力的痛觉似乎消失了。   艾瑞克后知后觉地不安起来:“乌鸦,停、停下!”   他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乌鸦的肩膀,下一刻,那裹挟了整个码头的火种力量卷到了楼顶上的几个人身上。   乌鸦大笑:“草莓,我们能飞吗?”   草莓只觉得自己的神经都被撕开了,艰难地维持着理智摇头。   随即,“恐惧”的力量加持从她头顶灌了下来,乌鸦在女孩的尖叫声中,从楼顶一跃而下。   得到了巨大加持的“守护”结成了一个垫子,堪堪刹住冲过来的迷藏,接住了“飞”下去的驿站长。   乌鸦站起来时,忽然失去平衡,没有痛觉的双腿踉跄了一下,被一只手接住。   乌鸦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在,听见你心跳声了。”   加百列罕见地没接他的话,面无表情地攥着他的手,觉得那体温比刚吃完降温药还低。   “要善始善终,”乌鸦回握住他的手,“‘洞察’先生,你的任务还没做完呢。”   鸢尾湾的大乱飞快地顺着血族互联网传播了出去,震惊了摩羯洲大陆,迅速占领了各处头条。   血族武装部队赶来的时候,作乱的“生鲜”早就四下逃窜,现场只剩一片废墟。一辆突兀的运输货车横在十三号码头办公楼下,血族们用防爆工具破开集装箱,里面却已经空无一物——   “迷藏”作为尾区匠人造物的集大成者,除了极其灵活严谨,还拥有独一无二的空间跳转,可以连四个坐标。   他们驿站长离经叛道,在掀翻匠人协会那次,就把迷藏中所有连着尾区人类社会的坐标都删除了。   此后审判、瓜分匠人协会、瓜分新利益……所有人忙得不可开交,没人再去过问“迷藏”有没有报备新的连接坐标。   “迷藏”连了,目的地是星耀城血族安全署。   给格里芬·费雪送了一颗子弹。   【序章】 第161章 序章(上)   星耀城第五区,隐藏在地下的堡垒中,尾区现存的火种精英们跟格里芬·费雪一起抬着头,望向开枪的人。   即使地下空间采光差劲,火种们还是差点被晃花了眼。   茉莉他们第一次在猪头人的车上邂逅斗篷后的加百列,也一时失语过,只是视觉震撼很快就平复了,毕竟大家也都是靠“品相”才能活下来的,也知道什么叫做“高级定制”。   可是此时火种们目睹的情景却远超“视觉震撼”……不得不说,作为摩羯洲审美的引领者,勒森魃家族的吸血鬼确实有点东西。他们篡改了历史与神话,却仿佛比人类更能理解它们,用谎言掩盖了恐惧,却又在“作品”中微妙地还原了出来。   从天而降的加百列就如同传说中的炽天使,带着末日审判的号角,引来天罚。   达米安诺斯原本只是半跪,此时脊梁骨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小腿上。   “迷藏”虽然一直没消停过,在尾区三大火种路线中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事端。可是仔细算来,除了洛那个地处最外围的河中驿站,迷藏真就没怎么去过其他地方,一直在外面浪。   除了霍尼长老,在乌鸦的刻意回避下,几条路线的火种高层还都是第一次见加百列。   跟在后面的茉莉扫过那一张张呆滞的脸,又回头看向乌鸦。   “这也是你故意的吗?”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加百列这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为大家接受的。   他不是火种,使用的是血族能力。他狩猎血族并非出于正义,也不是捍卫种族,而是更接近于为了取乐的谋杀。   他身上属于人类的同类感稀薄,比那些外族更像鬼——哪怕艾瑞克那么温厚的人,也是被他救了许多次命,才勉强能将其视为同伴。   可是这个情景,这个亮相方式……   眼前这些人将永远记得初见加百列时的震撼,他身上的异类感将从“魔鬼”变成“天使”——毕竟这俩品种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人们在自顾自地投射想象中非要区别对待。   过了今天,加百列将在人类社会中得到一个特殊的位置,包容他所有的异常。   罗兰最先回过神来:“你、你是……”   加百列一跃而下,把格里芬·费雪的尸体踢到一边,从兜里抽出那张纸币朝他晃了晃,敷衍地说:“是我,来祝你好运的。”   “迷、迷藏的驿站……”   “代理驿站长。”加百列纠正完,抬头对通道外面的什么人说,“你获得这里的全部权限了吗,开灯,撤掉这个空间天赋物,它有点恶心。”   话音没落,堡垒内部机枪温驯地归了位,柔和的白光从各个角落亮起。血族天赋物制造的黑暗领域消散,“老爹”的守护神域落了下来。   罗兰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老爹!还有尾区正在撤离的……”   “没关系,结束了。”   “……什么?”   “他获得了这里的权限,就说明事情结束了。”   这“洞察”都看不穿的地下堡垒,原主人是尾区最传奇的野心家,杨查理女士。她死后曾在乌鸦手上留下了一道漆黑契约:她想让摩羯洲秩序崩溃、贵贱不分、彻底陷入混乱。   为此,她留下的“遗产”是,她百年来在摩羯洲辛苦经营的一切。   所有走私航道、地下交易中心、秘藏、财产、权力——当然,也包括她最得意的安全屋权限。   此时权限转移,意味着契约达成,也意味着——   “……摩羯洲将会陷入混乱和动荡。”   腹区无名岛上,那水瓶洲产物一样的人工智能说。   小安德鲁·迈卡维双手捧着裹在纸巾里的“小石头片”,还没回过神来。   它还没有打湿的手机防水袋沉,可那双能绞死一群巨兽的“风暴”之手颤抖着,好像快拿不动了。   “这是陷阱……”   对,指路牌、敞开的门、时间停留在夜色里……这就是个陷阱吧?挖坑的人连象征性的遮掩都没有。   迈卡维干巴巴地说:“我不相信铁脑子讲的故事。”   人工智能理智地回答:“根据我刚从你那里学习到的知识,连‘野怪浆果’都有辨析真假的能力,你们没有吗?”   怎么可能没有?   迈卡维哑口无言。   “洞察”就不说了,低等级的洞察不见得能窥见事情全貌,但简单判断真假并不难。   普通的天赋物也很多,特别是应用在法庭、商业契约上的,各种规格满足各种需求。还有摩羯洲最高法院门口的“公平之眼”,国宝级天赋物,梵卓家的大师会定期来替换能源,号称能破除一切谎言,只要有人在最高法网站上提案,网络投票超过两亿就能强制启动……   以及最重要的,作为七大神圣天赋的继承人,迈卡维当然能感觉到,手里这小小“阴影”碎片跟他的隐秘联系——只有生命之源,才能压过台风“依米尔”的怒吼,吸引他赴死一般地求索。   迈卡维还没到虔诚信神的年纪,没事也不会把“女神”挂嘴边,可……那是莉莉丝啊!那是始祖、母亲、众生之源。   血族无法自然诞生,无法脱离生命石延续种族;天赋者觉醒率极低,除七大神圣天赋外,觉醒后的天赋再无成长性;甚至天蝎洲那些秘族,因生命石告罄快走投无路……全都是因为七大家族的祖先渎神——传说中的“神之爱宠”“血族的保护者”,原来根本就是害群之马、小偷、凶手!   迈卡维将“阴影”碎片放下,沉默良久,面露古怪:“死而复生的浆果尸体……”   “人类尸体。”人工智能纠正他。   迈卡维摆摆手,忽然“噗嗤”一声,忍俊不禁似的。   他的低笑声先是压在喉咙里,随后越来越夸张,越来越激烈,直至前仰后合,笑出了哭腔。   “我们是这么可耻的生命吗?”他擦了擦眼角,张开手,“看,还会流眼泪呢。”   人工智能判断他并不需要回应,遂沉默。   迈卡维的脸重新冷下来,他靠在转椅上,仰头露出比暗礁还锋利的下颌线:“不过那又怎样?电脑先生,所有生命都是可耻的。”   “不管信仰哪个神,他们都用‘罪’‘蒙昧’‘不足’解释痛苦,羞辱你、让你自惭、让你不好意思痛苦……这有什么新鲜的?你和你背后的人把我引来,总不会只为了让我代表全体血族忏悔吧?我没那么大脸——明说吧。”   “你手上那块碎片,是血族生命缺失的源头。”人工智能回答,“当年,那七位就是因为‘阴影’已经不全,才大胆分赃。现在,你有重聚‘阴影’、独占权柄的机会,你怎么想呢?”   “谁知道呢?也许我会选择为了家族——或者说为了世界和平,掩盖这个秘密,把你和这玩意一起炸掉;也许我会选择当一个狂妄的野心家,私藏起它,炸掉你灭口,再回去暗中筹谋,让七大家族逐个断子绝孙,把他们吞进血脉里的赃物拿回来,以后我就是能让死者复生的‘该隐’。”迈卡维已经完全恢复了镇定,不动声色,“不论如何,我都是要炸掉你的,我怎么想重要吗?”   人工智能:“这听起来令人遗憾,我以为你至少会询问,该怎么剥离其他阴影碎片。”   迈卡维听到这里,摇头起身:“如果这就是你的筹码,那编写你的家伙真不擅长谈判。”   居然会认为浆果比血族更了解血族的生命之源——血族和秘族的各种秘法、仪式已经发展了数百年,对方知道的方法,难道他手握迈卡维家族的资源会查不出来?   “叛洲叛族我是无所谓的,”迈卡维漫不经心地说着,脸上的讥诮一闪而过,“反正我也不觉得我亏欠过迈卡维家什么。只是跟你谈这个,会让我觉得自己有点蠢。”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时间:“要是尾区驻军干活麻利,现在尾区野怪的清理工作应该已经过半。未来我会常驻尾区,本来只是想给自己的‘房子’打扫个卫生。经你提醒,我会追杀他们到地老天荒的,顺便在迈卡维的提案中加上严防野怪灾害这一条……”   人工智能打断他:“那么,你为什么不上网看看呢?”   摩羯洲——   就在各方势力都开始开动脑筋,计划着从哪个角度煽风点火时,一段视频扩散开。人们的手机、办公电脑上跳出病毒似的弹窗,里面是从血族起源到莉莉丝之死的全部资料。   莉莉丝的死亡现场甚至有完整的视频,拍摄者应该是蓄意的,给每张狰狞的面孔都来了特写。   与此同时,匿名提案挂在了摩羯洲最高法院首页,标题是:“神圣天赋”还是“卑鄙的赃物”,公平之眼必须验证!   一段视频没放完的时间,票数就超过了两亿。   天蝎与摩羯两洲愈演愈烈的摩擦、各区飙升的军费和税负、前些日子余波尚未散尽的舆论风暴……全被这一颗火星点着了。   至于打开魔盒的迈卡维,他得到了一份单独的“礼物”:他私自离开尾区的全部行程,与他踏足到这神秘岛屿后,一言一行的记录。   “那么,叛洲叛族无所谓的迈卡维先生,”人工智能礼貌地问,“请问现在这个谈判理由,会让您觉得好一些吗?” 第162章 序章(中)   尾区大森林里,霍尼焦躁地驱赶着人群。   幸好圣地长老积威甚重,不用她多废话,只要在半空中放一小团火苗,人群就会听话地被火赶着跑,还算有秩序。   忽然,鸟群尖鸣,空气鼓躁了起来,跟霍尼同行的黑匠人脸色一变:“坏了,有空间造物要炸!”   他说话间,松动的碎石已经朝即将塌陷的空间滚动,风变得紊乱,不祥的断裂声与山谷间回音混在一起,织成了一片诡异的“喀喀嚓嚓”,越来越密。   霍尼的战斗直觉告诉她不好,果断回手收拢火圈,将队伍有些乱的撤离人群赶到一堆,随后将一件从附近小镇撤出来的匠人造物砸了出去。   那黑匠人居然也和她做了差不多的动作。   两件珍贵的匠人造物联袂撑起一片巨大的护盾,又随着“轰”一声巨响碎裂。   远处,一条山脊整个凹陷下去,已经清空的小镇露出原型。人们惊恐驻足,眼睁睁看着房舍花圃海市蜃楼似的,见风即散,化为齑粉泥沙。   队尾都是自觉断后的青壮年,其中一对男女被匠人造物的残迹拍倒,又慌忙互相拉扯着爬起来,像远古传说中仓皇离开伊甸园的亚当夏娃。   霍尼满头花白头发本来都是贴在头皮上的,此时细针似的发卡都被余波掀飞,向来严肃的长老忽然多了几分狂野。   黑匠人和她面面相觑:“我以为尾区官方指导意见是,‘紧急情况下先保证珍贵造物的安全’?”   “造出这种豆腐渣的货色还有脸指导?”霍尼翻了个白眼,“现在老娘是‘尾区官方’了——都看什么看,还不快走!别的空间不会炸吗?”   如梦方醒的人们撒腿狂奔,霍尼自己却没忍住回了头。   这是八十年来,她生、长又老朽的地方,是每一次危险任务后、浴血可归的家园,就要被碾碎了。   那折断的山脊后面正好是黑山谷的方向,霍尼想起他们出发时,“玛莎”将他们送到黑山谷出口,静立目送,久久不动。   “玛莎”大致讲了自己的来历,但霍尼不是匠人,听得半懂不懂的,只记住了前任典狱长的化身临别时的话。   “作为人类,我已经死了,就葬在山谷里的月桂树下。但你们还活着,是幸存者,也是注定要远行的。”   “可是老姐妹,”霍尼想,“没有根的远行,那不就是流浪吗?”   “等等……长老,你看!”   一声惊呼唤回了霍尼的注意力,她顺着旁边黑匠人手指的方向抬头,愕然发现那巨型黑幕似的“黑暗领域”不知什么时候撤回了。   “怎么回事,他们要耍什么新……”   “你看飞机的方向!”   战斗机和无人机盘旋片刻,竟掉了头。   星耀城里,奉命围攻“野怪”群的血族不知接到了什么命令,也都停止攻击撤退。在人们的惊疑不定中,令行禁止的驻军撤退到几百米之外,形成了一个禁入的包围圈。   西照还毒辣着,黄昏还没为血族揭开“暗日”,对于他们来说,这真是好长好长的一“夜”。   原本因密密麻麻的机枪和“违禁品”而显得森严阴冷的地下堡垒,此时不光开了灯,还提供了带软垫的座椅。   干尸粉被风吹散,失灵的匠人造物逐渐恢复通讯。尾区神圣、神秘、残缺三大路线的火种们重新联系上,劫后余生,面面相觑。神秘的背区黑匠人也第一次揭开面纱,在危难中,与千里之外的同胞握手言和。   同时握在一起的,还有一只格外不和谐的手。   远在荒岛的小安德鲁·迈卡维将军和一众精英火种的初见,是通过一个破破烂烂的手机——虽然有人用透明胶严丝合缝地粘好了,但当时情景还是有点诡异。   特别是考虑到会面双方的身份。   他们要签一份新的生死契……其实不签也行,毕竟迈卡维家的少主要不是真走投无路,压根就不会出现在视频电话另一头。   只不过背后的致命七寸不便广而告之。   而这也才是人类走出大山的第一步,战战兢兢的,有正式的生死契文书,大家比较放心。   从此,在尾区近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迈卡维将军还活着掌权一天,就要保证这些特殊盟友的地位一天。   “……合法的身份,完整的人权,包括生存权、财产权、自治权、特许经营权。霍尼长老说你还炸了我们一个小镇?哎,真糟糕,对此做点赔偿怎么样,将军?除了尾区原始森林外,我们需要地面上的聚居区,反正这边地广人稀,贵区财政应该不指望卖地过日子吧?”   迈卡维从来没和“浆果”说过话……不,或许说过,他确定对面那个黑发黑眼的“野怪浆果”就是把他骗到岛上的罪魁祸首。   他压着声音和獠牙,冷笑:“那还需不需要给你们提供伙食?”   “不用那么客气,我们是主不是客嘛。既然有了合法身份,就应该自立,自给自足没问题的,说不定还能给你贡献点税收……当然,考虑到尾区的治安,将军会用自己的力量保护盟友的,对吧?”   “合法身份,”迈卡维一字一顿地咀嚼着他的话,“什么身份,登记成什么种族?”   “少数特殊族群。”乌鸦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毕竟这名字是现成的。当年,人造阴影生物宣布人权的时候,最早就是自称“少数特殊族群”。   “哈,看来你真是各方面都计划好了——我只奉命负责尾区安全防务,没有自治权和立法权,阁下这是让我修改户籍制度吗?是不是也太强人所难了?”   乌鸦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没关系,你会有的,我们也不着急。”   迈卡维的下颌紧了紧。   是的,他会有,他也必须有。   他被逼上了这条贼船,只剩下“谋夺集齐所有阴影碎片”这一条路。   风暴仅有二级不够,困于小小的尾区不够,只是“少主”的地位不够……他必须要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爬到塔尖,爬到无人可轻易掣肘处,才能抓住他想要的一线希望。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只管得着尾区,”良久,迈卡维语气微微缓和,“背区、费雪家的地盘,我的手可伸不了那么长。”   “没关系,”乌鸦摆摆手,示意旁听的“香料厂”代表稍安勿躁,“感谢亲爱的格里芬,这是一位善于保守秘密的先生。所以他和他父亲、堂弟亚历山大现在都还是我们的好朋友——在这方面我们可以帮助您,手拉手一起,将军,毕竟我们是盟友。”   他一句话攻击了敌我双方,不管是火种还是血族,都被这声“手拉手”染了一脸鸡屎绿。   “最后一个问题,”憋屈的血族深吸口气,强忍着被肉麻出来的恶心,“养殖场和培育中心的浆果算什么?”   这一句话落下,人们都沉默了,所有人都看向乌鸦——这个谈判开始才露面,却主导了整个谈话的神秘少年。   说来也奇怪,无论是漆黑的长发和罕见的瞳色,还是单薄却高挑的身形,他都应该是个非常显眼的人……何况就算他一点也不起眼,在场这么多火种精英也不该看不见一个大活人。   可直到他拉开椅子走到加百列身边坐下,众人才惊觉有这么个人——他简直像个透明的幽灵。   有人说他是亚特兰蒂斯的遗孤,史上最年轻的三级“神秘”;有人说他就是预言中的“圣晶”,第四条火种路线的开创者——他本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过什么,只是我行我素,任凭猜测。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茫茫大海是他劈开的,尾区的天是他捅破的,龟缩山林间数百年的人是他一脚踹出来的。   “现阶段,他们是公民财产。”迈卡维冷冷地一挑眉,“而且据我所知,大部分浆果都温顺胆小,并不想变成……你所谓的‘少数特殊族群’。”   “嗯,懂,”乌鸦神色不变,“强扭的瓜不甜。”   “你的意思是,为了大局,你准备和这些人划清界限吗?从此你们是两个物种,你是那个特殊人,他们继续当浆果……你笑什么?”   “没什么,有点感慨,好像很多年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时间真神秘啊。”隔空,乌鸦意味深长地看着迈卡维,“放心,将军,不让你为难,我们不要求你的……‘公民’交出‘财产’。毕竟,相比‘养殖浆果’,从数量上看,我们才是小团体。只是还是那句话,在自己的地盘上,我们需要自治权,比如合法扩充人口,增加户口。”   “你的意思是……”   “意思是,您的‘公民’可以自愿把‘财产’过户给我们,买卖也好,捐赠也好,或者也许有好心人愿意放生……不用拘泥于形式,合理就行。那么进入我们管辖范围的生物到底是‘浆果’还是‘公民’,由我们自行决定。”   就像当年被人豢养的血仆,有的和“主人”好说好散;有的私逃出来改头换面,不说就散;有的“主人”不好说话,那么最后当然是不欢而散——以一方死亡告终。   时代会自己掀起浪潮,等到“小团体”变成“主流”,繁杂的支流都会向这里靠近,那也就从“上牌桌”,走到“掀牌桌”的阶段了。   迈卡维五指伸进头发里,将半干的碎发撸向脑后,未置可否。   “我最后免费送你一个忠告,”他用下巴点了一下屏幕,“这些东西,只在摩羯洲玩得开,最好别去水瓶洲那班门弄斧。”   “谢谢。”乌鸦颇有风度地点点头,“礼尚往来,迈卡维将军,摩羯洲的命脉不是民意,不是物资,不是装备,更不是可笑的天赋力量。”   迈卡维皱起眉。   乌鸦笑了:“是生命石——好了,既然是生死契,还是需要有个正式的仪式吧?这样吧,生死契是我们的匠人造物,在场哪位匠人朋友来主持一下?哎,好,年轻人,看来只有你一个站出来了,真让人感动。”   两千:“……”   可不是么,这里就她一个是匠人。   一众火种精英和血族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在迷藏里都不怎么敢大声说话的两千当场魂飞魄散,感觉空气都凝固了。   艾瑞克赶紧扶住她的肩膀,草莓从另一侧拉起她的手。   两千被自己无处安放的视线晃得头晕眼花,却听见坑了她的驿站长继续说:“这位年轻的女士是星耀城本地人,刚入门不久,但很有天分。她会在九百九十九次失败里,选择第一千次尝试,会在九百九十九次绝望中,选择第一千次向前,所以她叫‘两千’。”   两千乱飘的目光被那双纯黑的眼睛定住了,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感觉到了同伴手上传来的温度。   驿站长转过头去,一锤定音:“她以后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匠人。”   人类世界的第一缕风,从一小撮“浆果”逃离地下城的浆果圈起始。   它牵在一个“种母”少女的衣襟上,由她亲手放出去,终成翻天覆地的飓风。   直到生死契的印记出现又消散,血族那边憋屈地切断了通讯,人们还仿佛在做梦。   好半晌,罗兰才从主持仪式的两千身上拉回视线:“驿站长先生,我们……”   他话音一顿,这才发现,乌鸦再一次不见了。 第163章 序章(下)   乌鸦穿过地下堡垒前任主人杨查理走过的通道,来到了地面。   他确定没人注意到他走了,毕竟他这会儿已经不完全算“活着”,很容易就被生死契的森严气息盖过去。等其他人回过神来,也会绊住加百列他们的脚步,让他有一点独处时间。   他走得很慢,疲倦的黄昏抱着他,非常温柔。乌鸦抓了一把余晖,可惜感觉不到黄昏的温度,他这会儿已经没什么知觉了。   他抬头望向周遭街区,左眼变成了六芒星形状,视野突变,葬身在附近的死者们纷纷起身,向“死亡的摆渡人”致意。   只是这次跟以往不同,乌鸦不会再被卷进别人的死亡——从第二个“奇迹”实现开始,他的痛觉就在慢慢消失,及至在鸢尾湾复刻完“阿斯加德号”事件,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了。   说来还有点不习惯,毕竟痛苦才是陪他走过了“前世今生”的老朋友。   此时,“死亡”与“现实”,原本泾渭分明的两重视野开始重叠,乌鸦的右眼也开始看不真切起来。   他就单手插着兜,逆行着从死者中间穿过。   “幸好要脸的迈卡维把这里戒严了。”他想。   否则他时而侧身闪避、时而冲空气点头的样子,大概像个精神病。   乌鸦就想起自己年少时,那会儿黄昏还不是危险的开始,他就喜欢在这个时间出门溜达。走在路上,影子会像伸懒腰的猫咪一样拖得长长的,车水马龙声随华灯一同起韵,人也会变得懒洋洋的。   尤其是回顾这一整天,自觉没有遗憾的时候。   ……好吧,遗憾其实是有的。   毕竟人心天生凹进去一块,总是不足,离圆满总差一口。   不过好在,明天还有破晓,同行的人们还会重新启程。   他以前总是扮演那个被迫上路的角色,接过一个又一个死者的行李,真是够够的了,终于也轮到他偷懒换岗了。   虽然有点自私……但谁让驿站长是团宠呢?   乌鸦走进“迷藏”,回到驿站长的小屋。   散乱的笔记还都在桌上摆摊,摊开的毛毯搭在躺椅上。   躺椅、毛毯和黄昏最搭,要是再来杯热茶,搭配点甜的就好了。   乌鸦承认了,他就是天生爱吃甜,再假装不喜欢,美梦里也总有烘焙店的味道。   乌鸦打开书桌上的电脑,输入了一串密钥,然后熟练地把自己卷进躺椅中,舒了口气。   这时,电脑屏幕前的摄像头上指示灯对着他亮了起来。   “好久不见。”乌鸦朝摄像头说。   “对我来说不算久,”电脑发出“大法官”的声音,只是依然没什么语气起伏,“毕竟我才刚被唤醒不到一天。”   乌鸦往毯子里缩了缩,几不可闻地说:“我却觉得好长时间没睡过了……这个世界像噩梦一样,一睁眼看见只人形的大老鼠什么的……噫,真不想回忆。”   “我记得,”大法官说,“你最怕的三样东西,蟑螂老鼠和壁虎。”   乌鸦咧了咧嘴:“烦死了,就你知道得多,替我加密。”   “只是噩梦吗?”   “不……也有好的地方。”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   “我方才把尾区‘地下皇帝’几处安全屋的地址和密道留给你了,她是个不把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的人,所有财产和秘密都分散在不同地址。”乌鸦说,“反而是格里芬·费雪找到的这一处,恐怕只是她一个放杂物的临时宿舍。”   大法官:“她是故意留下的吧?”   “多半是。”乌鸦说,“地下堡垒里有个火焰晶……就是四号残留的白晶碎片做的违禁品,专门从人身上吸收能量,激活那些违禁品,一看就是给格里芬·费雪那个‘野怪迷’量身定做的。费雪不知道,他当时得意洋洋地从一群人身上抽取的能量,一半被存在那的违禁品吸收了,另一半通到了旁边的密室里。”   “里面有什么?那没有联网的摄像头,我看不到。”   “也没什么,就几十吨炸药,够把费雪和他的娃娃一起炸几遍。”乌鸦轻描淡写地说,“我得到地下堡垒控制权限后,就把启动程序终止了。”   “……”   “费雪早年通过氪金,跟杨建立了愉快的合作关系,后来野心大了,有点忘乎所以,开始暗中调查她,大概是想黑吃黑?杨早准备好了给这自不量力的年轻人上一课,可惜她自己中途出了意外。尾区的地下世界最近群龙无首,乱糟糟的,都在猜她怎么了,我放了点风出去,费雪家那位想也没想就咬钩了……他有点太急了,我猜跟费雪家那个天赋者亚历山大回来夺权了也有关系。让背区的费雪家人对他刮目相看,这事对小格里芬真的很重要吧。”   “我明白了。违禁品、地下天赋物交易中心等,几处重要管理权限开启,都需要通过特殊的‘违禁品’验证杨查理本人的签字,”人工智能并不评价血族的贤愚,只是尽职尽责地通过电子眼,梳理着尾区地下世界和走私航道的信息,“既然通过‘盗墓之眼’全部移交给了你,那么你的签字应该能生效。”   “唉,知道了。”   乌鸦吃力地撑起自己,摸索过纸笔。   他实在是看不清了,差点打翻墨水,只能随手抓来了一张离他最近的白纸,笔尖顿了顿,他签下了自己的“大名”:EHA003。   签完,乌鸦把纸笔随手一推,又想起了什么,叮嘱道:“对你来说,那个水瓶洲以后会是个挑战。前期你的存在还是保密吧,迷藏里的人可信,外面的就算了,虽然好朋友费雪已经用血契书替我们筛选了一遍,但难保人心生变。”   “我知道,”人工智能说,“我有许多需要升级补习的东西,可能会有点慢,毕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家伙了。”   乌鸦一愣,眼睛睁大了一些:“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   你比我想象得更人性化?   “什么?”人工智能发出没有语气的声音。   “没什么。”乌鸦略带自嘲地笑了一下,眼睛里的光又重新黯淡了下去,“没什么……我有点困了,脑子可能不太清醒。我能再见到你的概率是多少来着,我们当年模拟测算的结果。”   “大约千分之一。”   乌鸦轻轻叹了口气:“那还真是侥幸啊,老师。”   “……嗯。”   乌鸦眯起眼,原来他左眼的瞳孔一直没变回来,右眼的瞳孔也开始变形。他的视野逐渐模糊,五感像埋进了温水中,将他与世界隔开。   原来沉入亡灵之海并不痛苦,幸亏他早不知道,不然没准早临阵脱逃了,谁不知道他是整个Z组最拈轻怕重的一个?   “能最后跟你告别,我就没有遗憾了。”   人工智能却沉默了几秒:“你确定?”   乌鸦笑了起来,他有点累,干脆闭上眼:“我本来想把他正式介绍给你,想了想还是算了,那个场面恐怕不好控制。你以后会替我照顾他的吧,在你的人格模块修复完成后?”   就像当年照顾我一样。   把离群的原石捡回来,打磨成玉。   “你在逃避吗?”   “当然了,这还用问?”乌鸦在大法官面前一点也不怕丢人,耍赖要求祂来收拾他搞砸的烂摊子,他嘀嘀咕咕地发出渣男的声音,“我不是不负责……我真的尽力了。”   加百列主动联系罗兰的时候,就已经选了自己的路,每个人都选好了自己的路。   那么他能做的,只剩下竭尽所能地帮他们把这条路铺得更平整,尽量不让他们经历失望、背叛和打击,不让他们吃他已经见识过的苦。   至于其他……   “老师,我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乌鸦低声说,“而且初恋应该也还好吧?”   一切都是懵懂的,连如何相处都还不会,初尝的万般滋味也都囫囵,浅尝辄止,伤心想必也有限。   “我对于他来说,可能就像游乐园门口的冰激凌车,第一次来玩的小孩都会忍不住买一个,等他多转两圈,逛熟了就知道自己口味了……可能是我自恃阅历的傲慢吧。”   “你呢?”   乌鸦沉默了许久。   “不重要,”他在静谧的室内说,“我的游览时间结束了。”   “我不同意。”   “我不认同你的看法。”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乌鸦一瞬间以为自己耳鸣重音了。   “如果你在门口,我永远不会再往前走一步。”   乌鸦吃力地睁开眼睛,一个高大的影子笼罩住了他,随后是纸张的窸窣声,有人抽走了他方才签的字条。   加百列的目光落到面前的电脑上,虽然在鸢尾湾的时候,他们已经通过电话,但出于一些职业习惯,加百列还是不太适应和找不到脖子的东西相处。   他有些生疏地冲摄像头点了点头:“谢谢。”   机械的电子音微微有了起伏,祂似乎还叹了口气:“这也是我的私心。”   大法官的人格修复进度比他想象得快!   乌鸦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挣动起来,然而他此时的挣动也都极微弱,被人一只手就禁锢镇压了。   “对,格里芬·费雪的‘典当’,现在是我的了。至于那张纸,是你从楼上跳下来之前,我放在这里的……你早就开始看不清了,是吗?”   乌鸦对大法官绝对信任,看不清就没费劲,没注意他签字的那张纸并不是白纸,上面有浅到几乎透明的银线纹的字。   那是一张当票。   “典当”是一件相当邪异的违禁品,只要和“典当”主人签过契约,不拘什么约,生命都将属于它。   可它还能更贪婪,如果签了“典当”主人的当票,那属于别人的不止是生命——   加百列摩挲着当票上几不可见的文字。   “此票经违禁品‘典当’生效,我的安眠将永远属于你,无论生前小憩,还是亡灵海里的长息,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听见你的声音,感受你的注视,我的灵魂将永不安稳,直到你与我同在亡者国度。   典当人:EHA003。”   乌鸦:“这不……”   他的灵魂会和亡灵之海融为一体,活人怎么可以轻易触碰那里?   “你不安了吗?感觉到我很生气了吗?”加百列按下他的手,将当票按在笔记本电脑上,合上了电脑屏幕,随即细密吻从乌鸦额头落下,像虔诚的天使亲吻神像,眼睛、鼻梁……最后悬在嘴唇上,“你要做噩梦了吗?”   与此同时,加百列一只琥珀色的瞳孔变成了黑色,和乌鸦的意识连在了一起。   “原来这就是你眼里的世界。”他想。   一只眼里是现实,一只眼里是永不见光之地。   加百列的双手颤抖起来,几乎带了仇恨,要把乌鸦揉碎在怀里。   大法官把三个“奇迹”许愿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前两个奇迹耗尽了一颗特级火种,也耗尽了最后一个特级的生命力。   那么第三个“奇迹”想要达成,只能索取他梦寐以求的安息了。   乌鸦的挣扎越来越微弱,眼神越来越涣散,终于,他紧紧攥着加百列衣袖的手松开,手臂垂落在加百列怀里。   有一瞬间,加百列凝固了似的。   直到他听见微弱而缓慢的呼吸。   “噩梦里都是我,好不好?”   他缓缓地把脸埋在乌鸦的长发里。   “直到……我说你能醒过来了。”   那就是我们都刑满释放了。   奇迹啊,它是个诅咒。